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神洲异事录》 第一卷 智斗京城 楔子(夜梦招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泰始之初,天地混沌一片,清浊不分,阴阳未判。盘古大神持巨斧劈开鸿蒙,从此,清轻之气上浮,化风云雨雾于天;重浊之物下沉,结山石水土于地,天地始分、阴阳乃判。天生造化、地育万物,天地万物,兹是得以生生不息,变化无穷。故《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 浩浩皇天,悠悠厚土,这苍茫大地历经数十万年的风吹雨蚀、日升月落,遂分为五大洲,北有辰洲,南有虞洲,西有牧洲,海上有滢洲,中部与东土则连为一体,号曰神洲。这神洲大陆,最是广大,东西横跨一万八千里,南北纵越二万四千里。洲上山川连绵、原野纵横,江河湖泊,星罗其间,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物阜民丰、地广人稠,洵属这天上地下,最为富庶之地。神洲之上,又有四国。北是萧国,南属楚国,东到海边有桑国,而中间最是宽广繁华之地,便是乾国。乾国自太祖开国以来,已历三百年国祚,当今皇帝年号康元,在位已七十年矣。 大乾康元七十年五月庚丑,皇帝李重盛集文武百官于太元殿早朝议事。皇帝俯视满朝文武,忽有所感,乃幽幽叹了一声,道: “朕昨夜一梦,见一大星起于南天,复坠于东海,诸卿以为何?” 群臣面面相觑,均不敢对,独有礼部尚书张子昂上前奏道: “陛下:臣以为此星乃天权星,天权下界,护佑我皇,保我大乾江山万世永固,此梦乃大吉之兆!” 李重盛捻须微笑道:“那依卿之意,朕既有此梦,该如何以应之呢?” “启奏陛下,依臣愚见,应向那东南沿海各地,发一道招贤皇榜,令各道、府、州、县,遍察雅俊、广罗人才,无论文宗、道法、武功、兵略,但有一技之长者,俱可上报朝廷,为我所用。” 李重盛当即连连称善,着即由礼部拟旨,发榜招贤,颁示天下,诏曰: 朕承天应命,克建大统,享国已七十年矣。今国运昌隆,百姓安怡,炾炾礼制,四海景从,泱泱威仪,万邦宾服。普天之下,凡日月照临之地,罔不洋洋而欢,山川泽被之所,咸与忺忺而洽。然承平之世,安有垂之百代哉?治世之主,居安不可忘危也。先帝每与朕言创业之艰难,朕不敢一日有忘焉。 昔者,燕昭筑宫、卫鞅立木、桓公五往、使君三顾,文王于渭水之滨,载舆公望,沛公于斋坛之上,拜将淮阴。朝廷砥柱,国家干城,所赖诸君戮力、一体用命。但有文武之才,出力报效者,讵可泯其绩而不察乎! 夫皓首穷经、累月经年者,当思圣贤之道,为民效命;品性忠贞、才志隽拔者,亦当见贤思齐,奋心国事;天下之才俊者,当心怀天下,居江湖之远,思阙廷之忧,处山川之邈,怀庙堂之忱,恭谨顺命,以答大勋! 着各道、府、州、县,察纳高士,广集元彦,但有志虑纯良者,即行奏报,不得延搁。 钦此! 就这样,这一道招贤皇榜,三月之内,籍着朝廷青衣卫的快马,便颁行到了大乾国的各个角角落落。 三月之后的某一天,在江南沿海之地的杭州府,虽已是仲秋时节,但暑气仍盛,秋阳高照,晴空如洗…… 一骑快马正奔行在城南的官道上,马上之人,身形魁梧,满脸英悍之气。 只见那人,一身青色布衣打扮,腰间挂着一把精钢百炼直刀,他左手提缰,右手却拿着一个灰色布包。灰色布包中不知裹有何物,只见那布包随着马匹的奔跑,兀自上下抖动,布包之下,却有滴滴鲜血,正不断流出…… 他双腿一夹马肚,胯下黄骠马,如风驰电挚一般往前奔行,扬起了身后一路的烟尘……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章、府衙惊梦 在大乾国,若说景色清丽、风物繁盛之地,便莫过于江南了。都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那江南的杭州府,自古便为烟柳繁华之所,十里钱塘,轻歌鸣鼓,中间不知多少富贵人家。还有那西湖烟水,园荷鸿露、清波月影,则更显一番旖旎了…… 这一日正是中秋佳节,万户千家都沉浸于阖家团聚的欢欣之中,各自都预备好了月饼、桂圆、松糕等时令糕点,正等着中夜来临,好亲友共聚,尽情地把酒赏月一番…… 在杭州府知府衙门内,知府洪文堂正靠在府衙大堂的案几上打盹。想到家中的夫人与三个姨太各自争风吃醋,暗斗不休,这中秋之夜到底是陪哪一个好?着实也令他起了一番踌躇,以致于,此刻在洪文堂的睡梦中,仍是家中几个女人争斗吵闹的不堪景象…… “报!……” 忽听一个衙役大喊了一声,急慌慌地跑进了大堂。那衙役身子尚未站稳,便气喘吁吁地报道:“报!报知府大人,门外有一人求见!” 洪文堂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睡眼,缓缓打了一个哈欠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是什么人要见本府啊!莫非是上头派来的差官不成?” 衙役战战兢兢回道:“这个人……这个人,小的不识,不过看他的模样打扮,应该,应该是个平民。” 洪文堂“啪”地一拍惊堂木,怒道:“你这厮好大胆!什么人都没弄清楚,为了区区一介草民,你竟敢扰我清修,断我好梦!还不快与我乱棒打了出去!……” “大人息怒,那个……那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是颗人头,还带着血呢!” 洪文堂闻讯大惊,于是急忙召集一众衙役,开了大堂,一帮人喊过了“威武”之后,命捕头将那提着人头之人带了进来。 来者身形魁伟,一身青衣,一手握一柄精钢百炼刀,一手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满脸凶悍之色。他进堂之后,非但不下跪,反而乜斜着眼看着洪文堂,仿佛眼前这个知府,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奴才。 洪文堂又是“啪”地一拍惊堂木,喊道: “大胆刁民!逞凶杀人不说,见了本府还不下跪,左右先将他拿下!” 府衙的几个衙役发一声喊,正要上前擒拿,却见那魁伟大汉,将那颗带血的人头,抛掷在知府洪文堂的身前,随即提嗓大喝了一声: “谁敢!” 这一声喝,亮如洪钟,直震得知府大堂内嗡嗡作响。洪文堂吓得两腿一哆嗦,此时他再细看那大汉的一身青衣服饰,突然想起一事,不觉身后一阵寒意,于是他改口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来到杭州府所为何事?又为何杀人?快与本府如实招来!” 青衣大汉“哼”了一声,一双凌厉的眸子直直望向洪文堂,只听他冷冷说道: “你就是洪文堂?” 府衙内的一名捕头喊道: “大胆!府尊的名讳也是你这刁民能喊的!” 这时,洪文堂向捕头摆摆手,他隐约已能感到来者必有一定来头,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天这堂子事怕是不好对付。他再次温言说道: “正是本府,敢问阁下是?……” 青衣大汉从腰间取出一块黑色牌子,让衙役递给了洪文堂,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自己看看……” 洪文堂刚拿到牌子,只一瞬间,便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整个知府大堂中,任何人见了这块牌子都不敢不站。这块黑铁牌子在洪文堂手中的分量,虽不过八两,但在他心中,却重如山压。 只见这块三寸黑铁牌上赫然写着“青衣卫”三字,背面则刻着一个威猛的狮头,看那狮头血口大张、毛发倒竖、栩栩如生,此刻在洪文堂看来,更是令他胆战心惊…… 洪文堂知道,依朝廷官制,青衣卫腰牌分龙、虎、狮、熊四样,能佩狮牌者,一般都是青衣卫百户,官阶至少也是个正五品,和自己这个五品知府,已经位属同列。不过当官的谁都知道,这青衣卫是皇帝亲御卫所,下辖北安平司诏狱,更是个令人闻风丧胆之地,平日里谁都不敢去招惹,一个普通的卫卒出来都是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更何况今天来的还是位五品百户。 当下,洪文堂不敢怠慢,慌忙走下案来,陪着笑脸道: “原来是青衣卫的上差到此,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在卫所居何职啊?” “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汪猛。” 洪文堂忙不迭地将汪猛拉到自己的知府太师椅上坐下,一边连连拱手作揖,道: “哎呀呀,原来是汪大人啊,汪大人不远千里,从京师赶到杭州,本府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汪猛拿回腰牌,大咧咧往太师椅上一坐,随手拿起洪文堂的一块汗巾,擦了擦自己带血的手掌,依然漫不经心的说道: “好说,好说,我这次奉皇上之命,到嘉定府颁示招贤谕旨,原来也跟你无甚瓜葛,但我回京路过贵地,却发现一桩稀罕事儿,免不得本大人要出手,管上一管!” 洪文堂道:“但不知汪大人所云何事?” 汪猛指了指洪文堂脚下的那颗人头,说道: “洪大人,你先看看那颗人头。” 洪文堂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脚旁正“趴”着一颗人头,由于头眼着地,一时看不甚清。旁边的衙役忙将那颗带血人头捡起,洪文堂上前仔细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章、知府遇刺 一个堂堂五品知府,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出门一趟,百姓们见了都得俯首帖耳、夹道回避。这杭州府辖内的数十万百姓,能被知府所识的屈指可数,但如今洪文堂面对着这颗血淋淋的人头,虽然血肉模糊,但其眼耳口鼻却是再熟悉不过。死者并非别人,正是杭州府鼎鼎大名的分水堂大堂主方树龙。提起这分水堂,整个杭州府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来这分水堂拥众数千,雄霸江南一隅,当地几无人敢惹;二来,分水堂平日里的买卖主要是水运贩盐,老百姓家家户户每日里少不得柴米油盐,天天都要跟这分水堂打交道。 洪文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时就听得堂上的汪猛冷冷说道: “怎么?洪知府认得此人?” 洪文堂咳了几声,无奈说道:“此人……此人乃本地分水堂大堂主,名唤方树龙,下官……下官因管着一府的治安,跟此人,倒是有过数面之缘,不知此人所犯何事,竟遭汪大人亲力格杀?” 汪猛“啪”地一拍惊堂木,怒声道: “哼!什么大堂主小堂主,不过区区一个江湖草莽!此人带着一干贼众,公然贩运私盐,已犯下滔天重罪,在运河之上为本司撞见,非但抗命不遵,竟还敢对本司使用歹毒手段,妄图用暗器加害于我。哼哼!所幸本司还有些微末武艺,此次亲赴江南乃是皇命在身,又岂是这些江湖宵小所能暗害的?本司只是略微使些手段,便将其挌毙当场。” 顿了一顿,汪猛又道: “洪大人,你也知道,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民间贩卖私盐,如今贼酋已然授首,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洪文堂连连点头称是,心下业已有了计较。他忽然转身对着众衙役,沉下脸提声喝道: “孽贼方树龙贩卖私盐、公然拒捕,妄图加害朝廷钦差,罪同谋逆!实在死有余辜!来人!与本府一道去那方府,拿人、抄家!” 众衙役齐齐应了一声,正欲跟随洪文堂出门拿人。汪猛忽然站起,略一纵身,便拦住了洪文堂的去路: “且慢!洪大人,我听说那分水堂盘踞此地,已经营多年,贼众必然不少,你这区区几十个捕快怎么拿人?” 洪文堂讪讪笑道: “是是是!下官这就前去知会本府步军营折冲都尉,让他点起五百精兵,与我一道,将那方府上下,一体擒拿!” 汪猛把手一挥:“好!不过此事又何劳洪大人亲往,大人只需手书公文一封,盖上你的知府大印,着一得力之人拿去交与那都尉不就行啦?” 洪文堂还待细说,汪猛拉住了他的肩膀,哈哈笑道: “好啦好啦!就这么着吧,不瞒洪大人说,我这从晌午到现在,可是滴米未进啊,这肚子里都能唱一出‘空城计’了。我在京城早听说你们杭州可是烟柳繁华之地啊,怎么我们青衣卫的人到了你的地界,你这堂堂知府连一杯水酒都不请我喝吗?” 洪文堂没办法,只得匆忙写了一道缉捕碟文,盖上大印,吩咐两个捕头带着,火速赶往步军营。然后洪知府又命人在府衙内院置了一桌酒席来招待汪猛。 那汪猛眼见洪文堂之前曾对着大堂内的一个捕快暗使眼色,心下冷笑,也不去理会,只是这席间饮酒,必使洪文堂先喝一口才饮,新上菜果也必待洪文堂先尝一口才吃。 桌上两人,一个殷勤陪笑、频频劝酒,一个森然无语、只顾吃喝,这样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从未时直吃到酉时,天色已黑。汪猛突然把酒杯一摔,吐了口嘴里的鸡骨头,怒道:“洪大人!此地去往杭州军营,不过二十里路程,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怎地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的人回报!” 洪文堂正欲解释,忽见院内灯火一暗,几支飞镖“嗖”地朝汪猛射来,吓得洪文堂赶紧抱头往桌下钻去。 汪猛一侧身,已避过身前的三支飞镖,抬脚一踢,使出一招“云中八式”之倒踢脚,一张紫檀木椅飞旋而起,将其余的十几支飞镖尽皆挡住。自己则凌空一跃,犹如一只苍鹰往东院墙头扑去。墙头上俯卧的四个蒙面黑衣人,大约并未料到这院内喝酒之人如此猛悍,转瞬之间,汪猛已到眼前,只见他侧身、踢腿、凌空、抽刀,宛若一气呵成。这边厢还没反应过来,汪猛一招“四面八方”式已然递到,刀光几闪,只听“哎呦”连声,四个蒙面刺客,纷纷滚下墙来。 汪猛冷哼一声,用刀指着其中一个蒙面客问道:“你们什么人!竟敢在知府大堂内行凶杀人!” 那四人俱是腿上“环跳”“委中”各中一刀,此刻腿上血流不止,疼痛不已,四人均抱腿呻吟,不敢作答。 汪猛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刷刷刷”三刀,三个蒙面客瞬间殒命当场。剩下的最后一个蒙面客,看着汪猛的刀迎面挥来,吓得两腿筛糠、浑身发抖,赶紧喊道:“大爷饶命……饶命!”“我说,我说,我们……我们是分……” “分”字尚未出口,蒙面客突然身子一挺,便已气绝。汪猛看他后背赫然插着一柄飞刀,往西一望,见一黑影已跃至墙外,当下怒喝了一声“大胆贼子!”,提气便往西院疾追。 汪猛追至府衙外,却失了黑影的踪迹,心下不胜懊恼,只得转身愤愤地进了知府堂院,看到那杭州知府洪文堂,兀自还躲在桌子底下。此时的洪知府匍匐在地、衣冠散乱,完全不是他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汪猛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汪猛有心耍弄洪文堂一番,使一招家传鹰爪功之“飞鹰戏蛇”,抓住洪文堂的衣领,一提一带,将他的身子斜斜往桌前一掼。汪猛正欲上前狠狠地训斥洪文堂一顿,待得黑暗中看到洪文堂的脸时,不由暗叫一声:“不好!”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章、暗箭难防 汪猛看清洪文堂的脸面时,不由得心下暗暗叫苦。此时的洪知府面目狰狞、双眼凸出、七窍流血,显然已气绝多时。 “想不到此地的贼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府衙内刺杀朝廷命官。”汪猛正待急速退出,先行回京再作计议之时,忽见几只响箭咻咻从四面射来,府院之内灯火骤亮,几百名兵丁手持火把已将这府衙内院团团围住。 为首一名将官,身形肥硕、大腹便便,提一把长杆大刀,昂首跨入,正是那杭州府步军营折冲都尉孙昌。孙昌甫进内院便抖了抖手中的长刀,大声喝道: “大胆贼人,竟敢当堂刺杀朝廷命官,如今已被我军马重重围住,还不快束手就擒!” 孙昌话刚说完,便朝旁边的军校一挥手,军校会意,立马发了一声喊:“射箭!”。左右的二十名弓弩手齐齐张弓搭箭,一时间,箭似流星、簇若飞蝗,俱朝那汪猛扑面而来。 汪猛临危不乱,急使一招“云中八式”之双推掌,双掌齐发,将面前的一张大八仙桌向前推出,桌上的杯盘碗碟连同那鸡鸭鱼肉也随之向四面八方纷纷飞散。汪猛旋即将身一纵,魁伟的身影却如一只巨隼般拔地而起,在众兵丁头上翩然而过,凌空一招“苍鹰搏兔”便朝孙昌扑来。 那都尉孙昌,仗着天高皇帝远,平日里无人管束,只知饮酒狎妓、游宴取乐,将自己的身子骨是养得肠肥脑满。他的武艺本就稀松平常,满以为自己带来这一干兵马已将知府衙门围得水泄不通,诸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手下这二十名弓弩手又都是军营中有名的神射手,本来正等着看汪猛被射成一只刺猬,做梦也没想到此人功夫竟然这般了得。此刻眼见汪猛豹眼圆睁、须发怒张,就像只恶鬼一般,凌空朝自己扑来,吓得“啊”了一声,举起长刀便往上一格。 汪猛的这一招“苍鹰搏兔”乃是自己家传鹰爪功中的绝技。苍鹰在空中翱翔,看到地上的兔子,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若一击不中,兔子必定逃去无踪,所以必定瞅准机会,倾全力一击。此刻汪猛自知性命已危如累卵,自是倾尽全力,只见他右腿一带,左腿侧踢,孙昌右臂微麻,长刀已然脱手。汪猛人借空中下坠之势,未及落地,右手一掌打在孙昌左肩,孙昌往右一倾,汪猛左手五指成爪,便已锁住了孙昌的咽喉。 孙昌带来的一众兵丁,刚刚将飞来的各种杯盘碗碟、鸡鸭鱼肉用刀打落,个个尚未分过神来,此刻却见自家的主帅已然落入人手,一时均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这时汪猛后背业已汗透衣衫。他心里暗道“好险!”。眼见孙昌一上来便下令射箭,他就心知对方今夜前来必不会留下活口。乱军之中,擒贼必先擒王,然而当时自己无瑕思考,却也是兵行险着,设若这孙昌稍微会些个武功,抡刀使个变招,自己在空中难以施展,这双腿非当场被废了不可。又假使自己一招不能锁住孙昌任其逃遁,众兵士一拥而上,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必然也会命丧当场。 汪猛不待细思,右手抽刀架在孙昌的颈边,左手伸指点了孙昌腰间的两处大穴,令其不能施展内力。于是提声喝道:“众兵士听了,我乃朝廷钦差,官居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这次乃是奉了皇命来江南,一是发放招贤皇榜,二是考察江南吏治,大家切莫受了他的蒙骗,你们的知府大人根本不是我杀的。” 汪猛使个虚招,将刀往孙昌脖子旁略略一横,令其叫兵士们散开,哪知这孙都尉虽然脓包,此时却将头一昂,显出一副浑不怕死的气概,断然不肯听命。汪猛没办法,只得托着孙昌边行边退,一直退到了墙边。那些军校们虽然提刀的提刀、张弓的张弓,但看到主帅受制于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迟那时快,汪猛左手一甩,右手一挥,双脚则提气一纵,跃上了屋顶。汪猛左手一甩,甩出了一包“天阴散”,那“天阴散”是青衣卫独门密药,迎风能化作一团黑烟,专门为受困时逃脱所用。汪猛右手一挥,使出一招“力劈华山”,这一刀是着实地砍在了孙昌的后背上。 这时就听得“咻咻”连声,下面的神射手连连发箭,汪猛挥刀格开飞箭,脚下依然不停。汪猛在房顶飞奔,突然觉到右腿风市穴处一麻,他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不知何时已然中了一柄细如柳叶的飞刀,与不久前打中蒙面刺客的那把飞刀外形无异。汪猛心中气苦,当下也只得强忍疼痛,勉力施展轻功,几个兔起鹘落之后,汪猛终于消失在知府大堂外的黑夜中。 这边的府衙大院内,则乱做了一团,孙昌的副将,果毅都尉费云岭抱住了孙昌在大喊:“孙大人!孙大人你醒醒!” “孙大人你怎么样?!” “快!快叫郎中!” “保护孙大人!” “封锁城门,挨家挨户搜!一定要抓住凶手!” “谁能缉拿凶手,不论死活,赏银一千两!” …… 杭州城西阙干巷的一处破旧民房内,一张旧方桌,几个破板凳,墙上蛛丝结网,床头破絮乱摊,锅灶久无烟火,庭前遍是尘灰,实在是一处再简陋不堪的小房。房内一角堆着一些干草,干草上仰躺着一个壮汉,青衣上都是血迹,右腿虽缠着布带,但是仍有汩汩黑血不时流出,一旁的干草上扔着一把柳叶飞刀。此人正是刚刚从知府衙门逃脱的青衣卫五品百户汪猛,他手握钢刀,双眼半睁半闭,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却是面色苍白、神情委顿。 这时,房门突然“吱”地一声已被人打开,走进来一位形貌俊雅、神情落魄的青年。只见他,年约二十、身高八尺、衣着邋遢、骨骼清奇、面容瘦削、相貌清秀。他的眼神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倦怠和郁郁,又隐隐透着一丝倔强和傲然。他见到屋角躺着的汪猛,倏然一惊: “什么人?” 汪猛睁开眼,无力地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 “小兄弟,别怕,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那落魄青年继续问道:“你……你到底什么人?怎么会在我家里?” 汪猛悠悠叹道: “小兄弟,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一位朝廷命官,奉了皇上的旨意来江南办差,不想却在你们知府衙门里遭人暗算!……咳咳!” 青年:“听说今日里来了一个汪洋大盗,当堂刺杀了我们杭州知府,砍死了都尉将军,在官军重重围困中还能纵身逃脱,原来就是你!” 汪猛苦笑:“消息传得好快!那个‘汪洋大盗’就是我。小兄弟,现在你报官抓我去领赏,还能得一千两银子。” 青年突然笑道:“好啊!洪文堂这个狗官,平日里就知道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去年瞎子胡同卖烧饼的王大爷,状告城里的杨员外强抢他女儿纳作小妾,这狗官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棒就将王大爷两腿打断,可怜当天晚上王大爷就咽了气,王大爷的女儿知道消息后也投井自尽。那王大爷,平素待人老实、与世无争,每次见我饿着,少不得送我两个烧饼。王大爷的女儿香梅,自幼丧母,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王大爷原指望等女儿大了,许给一个可靠人家,哪料想,哪料想竟遭此厄运!……洪文堂这狗官坏事做尽,我原本早就想杀了他的。” 青年顿了一顿,忽然朝汪猛单膝一跪,双手握拳拜道: “大侠今日为民除害,实乃我杭州百姓之福,请大侠受我一拜!” 见那青年如此说话,汪猛倒是颇感意外,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甫一用力,顿感右腿剧痛难忍,“啊”地一声复又跌倒。 青年赶紧快走几步,扶住了汪猛:“大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伤了?” 汪猛已是气若游丝:“小兄弟,小兄弟,我这右腿,有点……” 青年低头一望,迅即脸色一变: “大侠,你中的飞刀有毒!”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章、轻舟离岸 那褴褛青年似是认得这柄飞刀。他见汪猛呼吸散乱,神志昏迷,知道已是凶多吉少,当下不敢耽搁,赶紧从胸口取出一个白色琉璃小瓶。他用刀割开汪猛的伤口,放出黑血,直至血色渐渐转红时,从小瓶内倒出些绿色的粉末洒在了伤口上,只见血流顷刻间便已止住,原先乌黑肿胀的大腿也渐渐地消退了淤肿。 青年给汪猛灌了一口温水,汪猛哼了一声悠悠醒转。 青年问道:“大侠,这柄飞刀乃是我们五堂主的独门暗器,刀口淬有剧毒,你怎地会着了他的道?” 汪猛将身坐起,暗运内力,感觉右腿经脉已无阻碍,索性盘腿而坐,双手五指成爪、环环相扣,运起了家传内功,将体内余毒缓缓排出。饶是他体格健壮,内功深厚,经过了一番拼斗,毒气尚未攻入心门,倘若再延误片刻,毒气一入心脉,便是有大罗金仙在此,怕也是回天无力了。 但汪猛身处险境,运功排毒心切,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忍不住嗓眼一甜,“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汪猛眼望自己吐出的鲜红血色,内心不由暗叹:“苍天在上,汪某这条小命,总算保住了。” 青年关切地问道:“大侠,你不要紧吧?” 汪猛笑道:“小兄弟,给我取三碗水来。” 青年端过来三碗温水,汪猛从腰间锦囊内取出一粒白色药丸,和着一碗温水服下,其余两碗温水各置两边。汪猛再度盘膝运功,将两手五指各探入碗中,又过了两盏茶的时分,两碗清水渐渐地变成了黑如墨汁。汪猛两手一收,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有了一丝红光。他徐徐站起,朝那落魄青年抱拳哈哈一笑: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回礼:“在下姓徐,他们都叫我无病。” 汪猛突然躬身,朝青年双膝跪倒: “恩公徐无病在上,请受汪某人一拜,谢徐公子救命之恩!” 那落魄青年徐无病赶紧也跪倒还礼,扶住了汪猛: “大侠休要折煞了小人!你行侠仗义,刺杀贪官,解百姓之倒悬,也为我报了杀友之仇,是我应该好好地感激你才是!在下万万当不起大侠行如此大礼!” 汪猛拉住徐无病双双立起:“小兄弟,我是个粗人,咱也不用这么多繁文缛节了,我叫汪猛,我也不是什么大侠,只不过是在公门里混口饭吃而已,卫所里的兄弟都管我叫老汪。这样吧,以后你就管我叫老汪,我就管你叫无病,好不好?” 徐无病点头道:“好!汪大哥。” 汪猛:“无病兄弟,你刚刚说这柄飞刀是你们五堂主的独门暗器?那么你也是?” 徐无病:“惭愧!我也是在那分水堂中打杂,混口饭吃而已。这飞刀正是五堂主方铭博的独门暗器,刀口淬有毒药‘七星断魂散’。这‘七星断魂散’是用七种毒药秘制而成,若没有他的独门解药,中刀者必死无疑。” 汪猛:“无病兄弟,那你怎地会有他的独门解药?难道你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 徐无病:“汪大哥误会了,那方铭博人称‘魔心佛面’,为人最是险恶,偏偏平常总是一副菩萨面庞。我在分水堂原是二堂主方树虎的属下,二堂主也一向待我不薄。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总堂主方老太爷一定要让我去五堂主那里做事,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没办法,在分水堂没人敢违抗方老太爷的指令。” 顿了一顿,徐无病又说道:“我向二堂主辞行的那晚,二堂主偷偷地将这个小瓶交给了我。他说五堂主喜怒无常、心胸狭隘,怕我哪天吃了大亏,那瓶解药是他有一晚趁着五堂主酒醉从五堂主身上捎来的,他让我带在身上以备万一。他说我在五堂主那里若实在混不下去,还是可以回去找他。所幸这半年来,我在五堂主那里做事一向加倍小心,对五堂主身边的人也是从不去招惹,那方铭博虽然为人刻薄,倒也一直未曾为难于我,这瓶解药我也从未用过,不想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汪猛思忖了片刻,说道: “这么说来,你们这位五堂主不简单啊,他先是派人在知府内堂行刺于我,见行刺失败,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反手将那知府洪文堂用飞刀毒杀,然后再嫁祸于我,令官军将我当作谋害朝廷命官的孽贼当堂擒杀,好落个死无对证。好计策啊好计策!好一个‘魔心佛面’方铭博,‘佛面’我未曾眼见,‘魔心’我汪某人今日算是领教了。” 徐无病问道:“那汪大哥后来怎样?腿上这刀伤又是怎么来的?” 汪猛摇头叹道:“哎!别提了!我被这杭州军营里的官军重重围困,幸得擒住了带头的将军才侥幸得以逃脱,不想跃上房梁时还是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儿。嘿嘿!方铭博啊方铭博,我汪猛恩仇必报,今日这‘飞刀’所赐,来日必加倍奉还!” 汪猛又问道: “对了,我今日在杭州城外的运河之上,杀了一个贩运私盐的头目,洪文堂说他是什么大堂主,叫方树龙?” 徐无病:“对,他就是我们分水堂大堂主,此人不学无术、武功平平,为人却是嚣张跋扈的很。” 汪猛:“这么说,那知府洪文堂早就被分水堂给收买了?” 徐无病:“正是,这几年,分水堂孝敬知府衙门的银子,少说也有个十万两吧。而且,洪文堂的女婿就是五堂主方铭博,那知府衙门里的捕快,有一半都是方家的眼线。” 汪猛:“哈哈哈!好一个狗官!滥施淫威、贪赃枉法,实在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但我料他做梦也想不到,最后竟是死在自己宝贝女婿的手中。” 徐无病:“不知汪大哥接下来作何打算?” 汪猛:“不瞒兄弟说,我乃朝廷五品命官,此次奉皇命到江南办差,不想今日碰到这档子棘手的买卖,也怪我托大,这次竟然没带一个随从。如今这杭州城里知府衙门、步军营、分水堂沆瀣一气,必欲置我于死地,此刻定然城门封锁、全城大搜。哎!我这正经的朝廷钦差,当下也是无计可施啊!” 徐无病:“不妨!汪大哥,现在的情势,越早出城越好!汪大哥若信得过我,让小弟来帮你出城。” …… 二人计议已定,便由那无病推了一辆二轮木车,里面堆了几个麻袋,上面再覆以干稻草,让汪猛钻进麻袋躲在车中,趁夜就往杭州北门而去。 一路之上倒也并未遇险,虽不断有衙役和兵丁巡查,但衙役大多认得是徐无病,打了个招呼就让他走了。直至到了北门,守城的校尉听说运的是盐,拿起长枪就要往麻袋里戳,幸亏无病及时拉住了校尉,拿出了兜里的一块分水堂的令牌并一两碎银:“官爷,咱分水堂的盐粒金贵,戳破流失了可惜,到我们方老太爷那也不好交代,这些许银两就请弟兄们喝茶”云云,无病少不得陪笑连连。那校尉一看有银子,再加这分水堂的金漆令牌不假,当下也没多想,哈哈一笑,便即放行。 是夜正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无病借着满地的银白月光,找到了城北一处偏僻的码头。无病与汪猛急急跃上了一只小船。无病划开长楫,荡起双桨,那一叶轻舟,便分水离岸,沿着京杭大运河,向北迎风而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章、月夜闻笛 天清月白,夜风徐徐,吹起江面波光粼粼,小船一路往北疾行。汪猛是北人不识水性,空有一身蛮力,却全然帮不上忙。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已到了杭州城北四十里外的临平县。无病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忽见背后有一艘大船正破水而来,跟得甚是迅疾。无病暗自心焦,料想必定是一路上露了破绽,大队人马已然追至。眼见自己这小舟的速度无论如何是不敌身后的大船,无病只得努力划船靠岸,两人跳上岸来,寻得一处松林,急忙矮身遁于林中。 两人刚刚隐身,那艘巨舫便已排浪而来。但见船头上灯火辉映,甚是热闹,甲板上一张大桌,桌上杯盘狼藉,几个二十来岁的锦衣青年正在那儿纵酒取乐,肆意欢谑,身旁更有十几个侍女流水一般地端盘上酒、收拾碗筷。 大船行得飞快,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往北而去,只留下一船被水流击碎的月光,依然瑟瑟荡漾于江心。远处,传来一位青年的幽幽长叹:“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与君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原来不过是几个纨绔子弟闲来无事,在月下行舟取乐、装风弄雅,与我等无丝毫瓜葛。”无病与汪猛不由心下一松,这时候,已是子夜时分,两人均已饥肠辘辘、疲累交加。汪猛说道:“无病兄弟,我看那些歹人必不知我已离城。今日夜色已深,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先行歇息一晚,明早买两匹快马由陆路北上,你看这样可好?” 无病自然点头称是,他毕竟年轻体弱,划了一个时辰的船,早已双膀肿胀、疲累不堪,此刻你让他再上船怕也是划不动了。 当下,两人于旷野四望,在这茫茫月光下竟无半点灯火。原来临平实为偏僻小县,此地离县城还有些距离。乡野人家本就稀少,此时早已经酣然入梦。汪猛不欲打扰乡民,也是怕万一生出事端反致连累。他遥遥望去,见不远处有一座山峰,峰顶隐约有一处巨石垒成的平台,在月光之下,似是有仙人伫足。汪猛心中顿生豪气,他一拉徐无病的手,施展起轻功,便朝那山顶的石台发力奔去。 原来那山唤作“黄鹤山”,位于临平南郊二十里。山顶有处天然巨石形成的平台,当地人呼曰“伫仙台”。相传不知何时,曾有一位白衣仙人驾黄鹤而来,在此伫留。仙人走后此山便得名黄鹤。据说曾有人在月圆之夜,见仙人于石台之上或翩然起舞,或静坐修道,反正这些都是传闻,半真半假、道听途说,有人轻信亦有人嗤之以鼻。 黄鹤山山体不高,山势平坦,汪猛与无病两人奔行不多时,便已到了伫仙台下。汪猛有心卖弄,提着无病的手喝了一声“起”,两人便腾空而起,攀住了生长在巨石旁的一棵粗藤。汪猛左手拉住粗藤,右手牵着无病,左脚一点、右足一蹬,两人再次飞身跃起,如此三次,终于缓缓落在了平台之上。 无病只觉风声入耳,呼呼而过,待得跃到山顶,看到平台,不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山顶平台之上,树木不生、杂草不长、空无一物,此时月光如水银下泄,照得遍地皓白。那平台不知由多少巨石天然垒成,竟是十分宽阔,方圆有数十丈之广。石台也甚是平整,人行其上如履平地,远远看去,这巨大的天然石台竟似天造地设的一张石床。屹立于石床之上,迎面松风阵阵,远处水流淙淙,当空明月皎皎……飘飘然竟似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感。 无病与汪猛随意地捡了个空旷处坐下。汪猛从腰间的皮囊里取了两个大饼,分于二人食了。汪猛一边吃一边问道: “无病兄弟,你也是那分水堂的人,我今日杀了你们大堂主,得罪了你们五堂主,与你们整个分水堂为敌。你为何非但不杀我,反要救我?” 徐无病:“不瞒汪大哥,我自小父母双亡,全靠乡人救济,后来流落到这杭州城里,四处行乞,有时也做点杂活,勉强度日。那分水堂是杭州府第一大帮派,他们靠水运为生,专在这运河上讨生活。这些年贩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会经常招些工人在码头上搬货卸货。他们要人我就去了。我在那里打杂也不过是一时权宜,无非是为了活命而已。” 徐无病接着说道:“后来我遇到了我们二堂主,他是个好人,与那其他四位堂主都不一样。他提拔我,让我做了他的亲随。他常和我说贩运私盐不对,这是公然与朝廷作对,长此以往必受其害,可是没办法,方老太爷不听。方老太爷的命令,他这做儿子的也不能违逆。” 汪猛慨然道:“好!无病兄弟,我答应你,如若朝廷将来派大军剿灭分水堂,我必上报我家都督,保你们二堂主一条性命。” 徐无病忙抱拳谢道:“多谢汪大哥!我们二堂主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到时也万望汪大哥保全!” 汪猛握住了徐无病的双拳:“好!就冲你无病兄弟的这份义气,我答应了!” 徐无病复又叹道:“哎!想想自己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也无异于是助纣为孽。那分水堂除了违抗法令、贩卖私盐外,平日里欺男霸女、侵占民田、逼良为娼、巧取豪夺……又有哪一样坏事没做过?” 徐无病:“那分水堂的种种恶行,早已令我不齿。奈何我在五堂主手下,一时半会也不好脱身。今日幸遇汪大哥,了我多年心愿,我真该好好感谢汪大哥才是!” 汪猛笑道:“好好好!那兄弟你就跟着我一道进京。到时我在沈都督那儿再跟你讨个差使,你为人聪明又有胆色,咱兄弟一起,想干啥就干啥!做哥哥的担保没人敢欺负你!” 汪猛:“我汪某人这一趟来江南真是不虚此行啊!竟能认识你这位好兄弟!只可惜此时身边无酒,不然我真要与兄弟你喝一个大醉方休啊,哈哈哈!” 徐无病看汪猛笑得如此爽朗,心下也不由高兴。两人并排坐于这明月之下、山石之上,想到将来快活之事,尽皆笑逐颜开。 …… 汪猛笑罢,倒地便睡,未几便闻鼾声如雷响起。徐无病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到过去种种,都会随着这运河之水一去不返,从此就要踏入他全然不知的京城,将来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一切都未可知。 无病索性坐起身来,抬头望着这一轮满月,她大如圆盘、银光四射。月中仿佛隐隐有一位仙子,正自翩然起舞,舞姿曼妙不可言。 无病忽然想到今夜正是中秋月夜,他自小失了父母,独自长大,尝尽人情冷暖,当此月圆之际,更是渴盼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无病依稀记得小时与父母一起,虽然生计清苦,倒也怡然自乐。父亲沉默寡言,母亲婉约温顺,他努力想回忆些儿时的过往,却发觉一切回忆都已是模糊不堪…… 无病强忍泪水,从腰间取出了一支玉笛,凑到唇边“呜呜”然吹奏了起来。 无病吹的乃是一支古曲《江天月》。笛声时而清越悠远,时而沉郁低婉,沉郁时如游龙低徊,清越处似惊鸿乍起,其音如丝如缕、如风如雪,如彤彤朝霞、若潇潇暮雨;迫而聆之,悠悠然如春江之水,无语东流,远而闻之,恍恍然如皓月之光,遍洒中天……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章、猪妖乍现 徐无病正在月下吹笛,不知是勾起了身世之慨还是被这纯美的月色所感,无病兀自沉浸于自己的笛声之中,连不知何时汪猛的鼾声已停他也全未留意。 这时,忽听得汪猛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无病兄弟,前面来了个高手。这个点子厉害恐怕我也不是他的对手。等下我跳起来打他的时候你赶紧逃,我的腰牌已经放进你囊中,你到了京城之后就把它交给青衣卫沈环大人,把这里的事告诉他。” 汪猛的声音虽轻,但无病却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中竟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发颤。“什么人竟能让汪大哥如此恐惧!”无病不由心下骇异,悠远的笛声便戛然而止。 无病抬头望去,前方十丈开外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人。此时他正负手伫立于月下,紫色的绸衫迎风烈烈。他时而踱着小步,时而又凝神仰望明月,似乎来到此地纯粹就是为了赏月,其他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好美的月色,好美的笛声啊!”那人幽幽吟了一句,转瞬间便已跃到了徐无病身前不到三丈之处。 “方老太爷!”徐无病大惊道。 来者正是那分水堂总堂主方文昭。只见他年约六旬、相貌清癯,虽然头发已经斑白,但眼眸中却是精光内蕴,两旁的太阳穴鼓鼓凸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徐无病。 “无病啊无病,你竟能吹奏出如此美妙的笛声。在本帮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我也从未听你吹过,可惜了,可惜呀!”方文昭叹道。 “哼哼!你就是那分水堂的总堂主!”汪猛冷哼道。 方文昭:“不敢!在下方文昭,忝居分水堂总堂主。想必这位就是朝廷来的钦差,听说还是在青衣卫当职。” 汪猛:“哼!你既知我是青衣卫的人,还敢到这里来拦我!须知刺杀青衣卫者,罪同谋反!当诛九族!” 方文昭:“哈哈!你杀了我的大儿子,请问我这个做父亲的,总得替儿子报仇吧。至于你说的什么青衣卫蓝衣卫,老朽不知,也不想知道。你死了之后,我会把你的尸体扔给那些野狼野狗,到时候,朝廷若要诛谁的九族,就去找那些野狼野狗吧。” 汪猛大喝道:“好!那就休要废话,让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不过,这件事全因我一人而起,杀你儿子的也是我汪猛一人,跟那位小兄弟毫无关系,希望你放过那位小兄弟。” 方文昭笑道:“放心,我送你到阴曹地府之后,马上就让他来陪你!” 汪猛怒不可遏,陡然跃起,凌空一招便朝王文昭扑来,使得正是他家传鹰爪功之绝技“苍鹰搏兔”。 方文昭将身一矮,躲过了汪猛两腿侧踢,双手五指成爪,使一招“龙游四海”,左手前探,右爪跟进,双爪连环,直击汪猛腰眼。 那方文昭人称“铁爪飞龙”,成名绝技正是那少山“龙爪功”。方文昭年轻时曾是少山派一名记名弟子,习的是正宗少山外门武功“龙爪功”。那少山派在江湖中威名赫赫,门中弟子何止千万,俨然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少山“龙爪功”讲究的刚劲凌厉,气力所到之处,爪爪生风,端的是威猛无俦。方文昭这双手在“龙爪功”上已浸淫数十年,功力自然非同小可。此刻,他眼见那汪猛动如脱兔,两爪呼呼生风,瞬间已到,当下也不敢怠慢,使出生平绝学与之搏杀。 汪猛身在空中,眼看对手五指连环,爪力排山倒海而来,自己腰眼若是受爪,非得当场瘫倒不可。当下弓腰缩背,急使一个“回旋切”,左掌下探,右手并掌如刀,斫向方文昭左颈。 汪猛是武将出身,祖上曾跟随太祖爷征战天下,后来军功世袭,代代都是习武为将。这家传鹰爪功本来自西域高人,招式精妙、百变无穷、刚中带柔、柔中又蕴刚。汪猛本人也是个武学奇才,这些年虽身在官场,武功却是一日也未曾落下。 方文昭将身往后一跃,不待对方站稳,左掌前推,右爪上撩,一招“双龙出水”便往汪猛的下盘招呼。 这两人一个是名门弟子,一个是武将世家。两人的功夫竟都在各自的一双手爪之上。在这明月之下、伫仙台上,两人各施生平绝学,堪堪斗了二十余招。 这边徐无病生怕汪猛受伤,内心也是焦急万分。他想要上去帮忙,但又使不上劲,一来自己不会武功,二来,高手决斗,外人也根本帮不上忙。但若要让他此刻逃走,内心也是万万不肯。他与汪猛,虽相识不到半日,但见汪猛为人豪爽又行侠仗义,内心已经把汪猛当作大哥。当此危难之际,要让他撇下这位大哥顾自逃生,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无病不住地朝方文昭大喊:“方老太爷,您就放过汪大哥吧。汪大哥是朝廷钦差,是青衣卫的大官。那青衣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京城的一个大衙门,那里面有的是高手!你要是杀了汪大哥,青衣卫的人难保不会查到。他们要是知道了你是凶手,一定会派大批高手来抓你。到时候,把你抓进青衣卫的诏狱,我知道,那里有七七四十九种酷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无病又继续喊道:“方老太爷,你不想着自己,还得想着你的家人啊。你有儿有孙,子孙满堂,何苦为了汪大哥一人害死自己全家呢!你现在放过汪大哥,汪大哥大人大量,自是不会跟你计较。你若再要胡打蛮缠,惹恼了汪大哥,到时候大军杀到,你全家遭殃。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要为子孙想,还要为你的夫人和七位姨太太想啊。你那七姨太才十六岁,过门不到两月,你就忍心让她这么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吗?” 无病心知按方文昭的脾性,今日是断不会饶了他们。他只盼通过他的胡乱喊叫,让方文昭哪怕有个丝毫分心也好。 汪猛与那方文昭恶斗了二十余招之后,体力渐感不支。若放在平日,汪猛的功夫还能略胜方文昭一筹。今日他右腿挨了一支毒飞刀,虽然外敷了解药,内服了家传“固元丹”,但毕竟刀伤未愈,一路之上体力又消耗不少。高手格斗本就差不得丝毫,如今右腿创口已破,血流汩汩而出,汪猛已渐落下风,眼见已撑不过十招。 汪猛暗忖:“若我此刻打出‘天阴散’,趁着夜黑,飞身从山下逃脱谅也不难,但旁边那位小兄弟恐怕性命危矣。他不肯舍我而去,我又怎能舍他而走!罢罢罢!小兄弟舍命救我,我舍命救他便了!” 汪猛将心一横,招数便为之一变,招招都是搏命的打法。方文昭使出一招“九龙下山”,双爪击向他小腹,他弃之不顾两手平出,直戳方文昭双目,拼得就是一个同归于尽。 方文昭眼见汪猛气息已乱,心知十招之内必能将他降服,突见汪猛变了打法,招招都要跟他玩命,心下也不由惊慌,急忙变攻为守,上身后仰、双手上格,险险避过一招。 汪猛大腿上鲜血不断流出,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虽然招招搏命,打得方文昭狼狈不堪,但那方文昭江湖经验老到,情知汪猛是要拼尽最后力气换一个同归于尽,便不与他正面相攻,只一味地闪转腾挪,围住汪猛、极尽消耗。 终于,又斗了二十回合之后,方文昭趁着汪猛不备,使出一招“游龙戏凤”,双手十指箕张,齐齐扣住了汪猛的手指。方文昭大喝一声“着吧!”双手用力,只听“嘎啦”声响,汪猛五指骨节尽断,一双手爪从此被废。 汪猛手指疼痛,几欲晕厥。他怒吼一声,拼尽最后余力,用出一招“云中八式”之“撞铁头”,运力于头顶,狠狠地撞在了方文昭胸口。 方文昭胸口“膻中”大穴被撞,一时穴道受阻,胸口滞闷,真气翻涌,浑身无法使力,被汪猛当胸抱住,双双跌下了石台。汪猛最后仍不忘喊了一声:“兄弟,快走!”。 徐无病未及相救,他奔到石台边,朝下面大声呼喊:“汪大哥!汪大哥!”只听得山风阵阵,却不见半个人影。 无病反身正欲攀援而下,突然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掌,那人掌力刚猛,只打得他向前扑出数丈,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当即晕了过去。 那人徐徐走到无病身前,月光下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孔,正是那分水堂总堂主“铁爪飞龙”方文昭。 原来方文昭被汪猛抱住身体跌下了石台。他心内惶急,用力冲开了穴道,左手顺势一掌打在汪猛前胸,汪猛便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坠入了崖下。方文昭则借力跃到了山崖边,右手一把抓住了缠绕于山石上的一根藤条,复又攀援到了山顶。待到他攀到山顶时,恰正好看到徐无病背身意欲下山,立即一掌打了过去。 此刻,方文昭胸口隐隐作痛,内心愤恨莫名。他强自冲开穴道,已然受了内伤,走一步路,便要咳嗽两声。饶是如此,他依然强忍疼痛,走到了徐无病身边,右手五指成爪,便欲往徐无病脑门兜头落下。 这时,方文昭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吼叫。那声音不是人喊,不是狮吼,不是猿啼,亦不是虎啸,凄厉刺耳、响彻山川,仿佛是地狱中的一个恶鬼,正发出惨绝人寰的吼叫,在这处月夜空山,听来是如此振聋发聩又毛骨悚然。 方文昭心下惶惧,一抬头,却发现了一幕更为恐怖的景象。他只见一个巨大的影子正缓缓朝自己移动,旁边是一个庞然大物。那庞然大物,遍体黝黑,身形如山、四蹄如柱,一双如灯笼般大的眼睛在月光下泛出幽幽青光,两只耳朵大如风车,一张巨口似可吞狮嚼虎。巨口张开之时便露出里面的森森利齿,那森森利齿就象一把把钢刀,任何东西到了嘴里都会被嚼成齑粉。 方文昭突见这一头巨兽,直吓得心胆俱裂、一时怔在当场。那巨兽目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慢慢地、慢慢地朝方文昭走近,突然又张口发出一声凄吼。 方文昭再也抵受不住,终于心脉震裂而死,倒地时他牙缝里缓缓蹦出了两个字: “猪……妖……!”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章、茕茕白狐 次日,鸡鸣四野之后,天光大亮,徐无病在黄鹤山伫仙台上悠悠醒转。他一边摸着自己酸痛的腰背,一边思索着昨夜自己经历的那一场变故,蓦地发现身边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年约十六,身形甚是肥胖,但脸容还算俊美。一张国字脸,两只招风耳,剑眉虎目,狮鼻阔口,面如满月、目似朗星,长相颇为英武,但英武的外形中又总带有一些颟顸的神色。此刻他头发蓬乱,满脸猥琐之状,滚圆的肚皮上顶着一条破烂的短衫,看上去更是分外的滑稽可笑。 见徐无病起身,那肥胖少年也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憨憨地说道: “大哥,你醒啦?” 徐无病:“大哥?谁是你大哥?” 肥胖少年:“你呀,你就是我大哥。” 徐无病哭笑不得,当下也不急于辩解,他回身四顾,见偌大的伫仙台上只有他们二人,不由问道: “方文昭呢?” 肥胖少年:“你说的是那个老头?” 徐无病:“正是,他在哪里?” 肥胖少年:“被我吃了。” 徐无病不禁莞尔:“你吃了他?那你是谁?是妖怪吗?” 肥胖少年也憨憨地笑:“对啊,我就是猪妖。” 徐无病不由得哈哈大笑,心想不知哪儿来得一个颟顸少年,多半是有些弱智,或许也是跟我一样,自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到处行乞,晚上凑巧也睡到了这里。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无病与那少年不禁又生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只觉那少年就是以前的自己,当下也不再恼他乱说,而是一拍那少年的肩膀,温言说道: “好好!你说是你吃了就是你吃了。但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又从哪儿来?” 肥胖少年挠挠头,嘟着嘴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你要问我从哪儿来,我……我大概是从天上来的吧。”说罢,那肥胖少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天空,示意自己或许就是从那上面来的。 徐无病内心苦笑,心想那少年当真病得不轻,竟然将以前的事都悉数忘却,多半是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天幸还能活到今日,如今被自己遇上,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了。 于是,无病带上那少年,先是下山四处寻找汪猛,可找了半日,仍然找不见汪猛的尸体。 无病心下恻然:“昨夜汪大哥与那方文昭恶斗。我明明亲眼看到汪大哥身受巨创坠下高崖,多半已是性命不保,如今竟连个尸身都找不着,难道真是入了那些恶狗野狼之口?” 一想到这里无病不由恨得咬牙切齿:“方文昭这狗贼!来日我定要替汪大哥报仇,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无病忽然惊觉此地实在不宜久留,方府人多势众,或许追兵片刻就至。当下他不再多说,带上那肥胖少年赶紧往北而行。 无病身上没钱买不起马也雇不起马车,他只得和那少年一道开动两腿,一路奔行。初时,他担心少年身材肥硕,耐不住长时奔跑,未料那少年余力不绝,一直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竟是丝毫不闻喘息之声。 两人从早晨一直赶路到午时,足足向北走了一百多里,已经到了云州府的地界。江南的秋天,依然是十分炎热,烈日在云层中投出刺目的白光,旷野无风,热浪一阵一阵袭来。这时,无病已经是汗下如雨、又饥又渴。那肥胖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了路边。 无病问道:“怎么啦?走不动了么?” 少年:“走倒是能走,就是饿了!” 无病:“饿了也得赶路啊” 少年:“饿了我就什么都不想动!” 无病:“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到哪里去给你弄吃的?” 少年撒泼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就是饿了!” 无病没办法,只好温言安抚:“好兄弟,前面不到五里就有家小店,到了那里我就带你大吃一顿可好?” 少年频频点头:“嗯嗯!这个好!” 其实无病根本就不知前方哪里有店,只是此刻被那少年逼得无法,也只有出此下策。古有“望梅止渴”,如今无病也只得使出一招“话店充饥”了。 两人头顶烈日,又走了一会,那肥胖少年忽然喊了一声,发力便往前奔去。无病抬眼一望,前方二十丈外,路边果然设有一家店铺,一面斗大的茶字旗正斜斜挂在上面。 无病三步并作两步,人还未进店就听到店里吵吵嚷嚷,原来那肥胖少年走进店中,饥渴难耐,见桌上有些茶点,也不管是哪桌客人的,拿起茶水点心就往自己嘴巴里塞。店掌柜上前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少年只是轻轻一推,便把那店掌柜推倒在地,旁边还撞翻了两张桌子。店掌柜“哎呦”连声,呼痛不起,旁边的客人自然是看不惯,你一言我一语便同那少年争执了起来。 无病见状急忙上前将那店掌柜扶起,一边连连向店家赔礼,一边又赶紧将少年拉开。无病摸遍全身,将仅有的二钱银子并十几个铜板全数交与了掌柜。店掌柜看无病倒是温文有礼,看他给的钱也足了,当下也不再多说,整理了桌椅,招呼无病二人坐下,端上了一壶热茶并几个薄饼。 无病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喝干,连呼过瘾,一连喝了三大碗热茶方才止住,低头想拿个薄饼时,却见盘中早已空空如也,再看那糊涂少年,正张嘴伸舌舔去唇边的几粒芝麻,不由得摇头苦笑。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起身喊道:“店家,我要走了,这茶钱怎么算?”店掌柜闻声过来,见那桌上甚是凌乱,知道必是刚才被那肥胖少年夺了些茶点过去吃了,虽然心知这汉子先前已吃得不少,但也不好意思再来收钱,只得笑笑说道:“客官今日受了滋扰,这茶想必也喝得没尽兴,茶钱么就算是鄙店请了吧。” 那中年汉子短衣劲装,一副猎户的打扮,他见店掌柜已言明不收钱,当下也不再客气,嘴里说了一声:“晦气呀!”左手一提桌上的麻袋,右手从墙边抄起长矛,便顾自朝门外走去。 无病正在喝茶,突听得背后“噢呜”一声,声音甚是凄切,不由得转身,却见那猎户身背的麻袋上露出了半个狐狸的头,只见那狐狸毛色纯白,一双乌黑的眼珠,此刻正直直盯着无病,似乎正向他哀哀苦求。 无病不及多想,大喝了一声:“站住!” 那猎户一怔,转身望向无病。 无病问道:“这位大哥,你的麻袋中装的是什么?” 猎户嘿嘿一笑,道:“那是昨晚被我的捕兽夹夹住的一只狐狸,怎么,这位公子爷有兴趣?”那中年猎户眼见无病出手甚是阔绰,光付那茶钱就是二钱银子,言语间便也多了些恭敬。 无病:“打开袋子让我看看。” 猎户走到无病跟前,将麻袋解开,里面露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那白狐的左前腿似已被夹断,腿上血迹斑斑,白狐蜷缩在袋中,浑身瑟瑟发抖、双眼楚楚可怜。 无病望着白狐的双眼,心中一动,只觉得那白狐身处绝境,命悬人手,便恍若此刻孤苦无依的自己,是如此地可怜,可悯,无助又无依……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就把白狐抱在了怀中,说道:“这只狐狸,我要了!” 中年猎户笑道:“好说好说,你看这只狐狸毛色纯白、皮质柔软,那可是上等的货色。本来我是想给本县的方员外带去,听说他们家三姨太今冬想要做一件狐裘,这纯白的狐皮想必她一定会出个高价。这么着吧,公子你要是诚心要,十两银子,不二价!” 无病内心苦笑,漫说现在他已是身无分文,就是平常拿出他全部的家当卖了,也凑不出十两银子。 无病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哥,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买这只狐狸呢,一不是要它的皮毛,二也不是要它的血肉,我就是看它可怜,想拿来放生的。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十两银子你先记着,来日相见我必然加倍还你。” 中年猎户眼珠一翻,勃然变色道:“你小子是来消遣我的!我管你是放生还是杀生!没银子就给老子滚开!”猎户一边说,一边上前便要来夺那白狐。 无病往后一退,将白狐交在左臂,腾出右手从胸前拿出了一支玉笛,只见那玉笛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玉色时而碧绿时而深青,在日光下竟会变幻出不同颜色。无病拿出玉笛之时,却并未注意到,那肥胖少年甚至连那雪白狐狸的眼眸都为之倏然一动。 无病将那玉笛交给猎户,说道:“大哥,我此刻身边没有银两,便就这么一杆笛子,这杆玉笛也是我娘从小送与我一直带在身边之物,今天我就用它来跟你交换这白狐可好?” 那中年猎户拿起玉笛左右端详了半天,仍然还给了无病:“笑话!这么杆破笛子能值几个钱?能有十两银子吗?” 这边无病还待劝说猎户答应自己的交换条件。那边就听得肥胖少年忽然大吼一声,冲上前来,一把夺过了猎户手中的长矛。只见那少年运劲于臂,就听得“咔咔”连声,已将长矛断成了十余截,悉数甩在了地上。 少年吼道:“我大哥说要就一定要,你要是再不肯,看我把你脖子扭断!” 那中年猎户眼见少年如此神力,不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是……是是!好……好……好汉!这……这狐狸……你们要就拿去吧,千万别……别伤害我,我家里还……有老有小……” 少年一挥拳头:“滚!” 无病拿着玉笛还在后面喊着:“这笛子你拿去吧!” 中年猎户哪里还敢拿,见了那肥胖少年就如同躲避瘟神一般,出了门就狂奔而去。其实他何曾想到,徐无病那支家传玉笛毕竟是件古物,随便找一家当铺,至少也能当得百两银子。 无病心道:“这少年虽然颟顸糊涂,但也颇有几分蛮力,只是他性格冲动暴躁,以后须得稍加约束才是”。当下佯装愠色怒道: “好兄弟,你怎能这样逞强凌人!我们出门在外,可不能动不动就夺人财物,若是人家告到了官府,我等岂不成了强盗?” 肥胖少年笑道:“大哥,我是看你被那人欺负,大哥要将狐狸放生原是好意,那家伙不知好歹竟还要敲诈大哥,我当然看不下去!” 无病:“你虽然是好意,但你以后切切不可再这样鲁莽!” 肥胖少年拉了无病的手,委屈道: “大哥,咱们能不能不说这个事啦,我这肚子,还饿着呢!” 无病:“刚刚店里的饼,不都给你吃了吗?” 肥胖少年:“咳!那点东西,还不够填牙缝的呢!我现在还是饿的紧,大哥,你说好请我大吃一顿的!” 无病不由心下犯难,如今自己身上已是分文不剩,可又不忍见少年如此难受,正无计可施之际,忽然身后站起一人,手摇折扇,面露微笑,朗声道:“两位兄弟,救狐放生、施德行善,如此性情中人,可令我好生仰慕啊!这样吧,就由我来做东,请二位到聚英楼一叙,如何?”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章、捉妖大会 无病回头一看,见说话的乃是一位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年纪,白面微须、相貌文雅,一副书生打扮。那中年男子拱手道:“在下莫秋雨,江湖上的朋友唤一声‘铁面美郎君’,敢问二位如何称呼?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徐无病忙道:“在下徐无病,这位是我的兄弟,名叫朱……朱无能。我们从杭州府过来,要到京城去办些事情。”无病一直不知道那肥胖少年的姓名,一路之上光顾着兼程赶路也无暇和少年多聊。如今乍逢路人问起,他不愿被人知晓自己身边所带之人其实是个弱智少年,同时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好临机给那少年取了个名字。无病心想:“你说你是个‘猪妖’,虽是戏谑之语,恐也暗藏玄机,不如就给你取个朱姓,你颟顸惫懒,虽然有些个蛮力,心智却是愚钝懵懂,除了喜吃之外,实在别无长物,索性就叫你无能吧。”一想起自己临机所取的这个名字,无病话甫出口,心下也不禁为之一哂。 那肥胖少年也忙不迭地说道:“对对对!我叫朱无能,他叫徐无病,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弟弟,我现在很饿很饿,那个……那个叫什么‘聚英楼’的在哪儿?咱们就别再浪费时间了,不如赶紧过去吧。” 徐无病一拍朱无能的左膀,赶紧说道:“无能,我们和这位相公萍水相逢,怎好贸然去叨扰人家……” 那“铁面美郎君”莫秋雨长笑数声,上前拉住了朱无能的手,说道:“不妨不妨,今日能认识两位少年英雄,实是莫某的荣幸,那‘聚英楼’就在乌程县城内估衣巷口,离此不到二十里,两位就随我一同去吧。” 未等无病开口婉拒,朱无能已连说了几个“好好好!”,拉着莫秋雨便径直走出了茶店。徐无病摇头苦笑,当下也是别无他法,只得与朱无能一道上了莫秋雨的马车。 马车奔行得飞快,不多时便进了乌程县的南门。这乌程县隶属云州府,北临太湖、南接天目,县城虽然不大,但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气,其境内山清水秀,河流纵横,水产丰饶,鱼虾肥美;加之地处南北要冲,商贾云集,自古以来便是一处繁华之所。 马车行过热闹的估衣巷,便到了当地最大的一处酒楼——聚英楼。这聚英楼内酒客如云、好不热闹,在席间就坐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那酒楼内的店小二看徐无病与朱无能的衣着打扮不由皱眉,露出了不屑神色,但看到一身考究绸衫的莫秋雨便又勉强挤出了两点笑容,将三人带到了大堂内的一张方桌旁就坐。 莫秋雨点了五斤牛肉,三壶酒,十张大饼并一些下酒小菜,十张大饼上来没多久便都进了朱无能的大肚。莫秋雨见状笑了笑,吩咐小二再拿二十张大饼。 莫秋雨正与徐、朱二人边吃边聊,忽见一个红脸壮汉笑嘻嘻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忙起身相迎道:“哟!这不是‘白马帮’边帮主么,您不在北边呆着,怎么也跑到这江南多湿之地来了?” 来的正是那“白马帮”帮主边连胜,边连胜见了莫秋雨也连连拱手道:“我这不是接到了大会的帖子么,那妖物之前曾在冀州府出没,这次捉妖大会我边某人少不得也要过来出一份力!” 边连胜又道:“怎么,你‘美郎君’莫先生,不在丛云岛双花洞做你的神仙洞主,却跑来这乌程县作甚?莫不是又看上了这江南的哪一位美女?” 莫秋雨忙使眼色止住边连胜的话头,脸上神情颇为尴尬:“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听说今晚有众多英雄好汉齐聚这太湖之畔,大伙儿要一齐商讨捉妖之策。这几天江湖朋友都在议论咱们这‘捉妖大会’如何了得,我丛云岛虽未曾有过那猪妖的踪迹,但诛妖除魔乃我武林中人分内之责。秋雨虽然才浅力薄,但为天下苍生计,无论如何也要赶过来献一份策出一分力!” 边连胜忙笑道:“对对对!大伙儿一齐商量,那猪妖纵然再厉害也敌不过大伙儿齐心协力!等一下这‘捉妖大会’上,莫先生可别藏着,有什么好计策一定要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边连胜正欲移步,莫秋雨又道:“边兄,我向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徐无病公子,这位是朱无能公子,今日我在城南一家茶坊眼见这朱公子一身神力,竟然在片刻之间,徒手将一支木杆长矛断为数十截,这份神力,当今武林年轻一辈的人物中,恐也少有啊!” 边连胜这时才打量起了坐在一旁的徐无病与朱无能,他看朱无能只顾着低头吃喝,吃相又是如此粗鄙不堪,不由微微皱眉,心道谁不知你莫秋雨平素空口白话就喜欢瞎吹一通,这糊涂少年分明不过是一个“饭桶”而已。当下也不多说,正欲转身走开,突然见到徐无病手里抱着的白毛狐狸,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边连胜看了看徐无病身边微微带笑的莫秋雨,再看看徐无病手中的白狐,若有所思却也未曾多话,只是朝两人略略拱了拱手,便带着自己的几个随从,往旁边挑了一个空处坐下了。 徐无病天性不喜热闹,这次跟着莫秋雨来到聚英楼也实属无奈。他眼见那“白马帮”帮主边连胜油光满面、一脸横肉,心中便不欲与之多言,见边连胜对他视若无睹,睥睨而去,当下也只是抱拳一笑,内心反觉轻松。只看那边连胜甫一落座,旁边就过来了一位白须老者,坐到了边连胜左侧。 白须老者道:“这不是冀州‘白马帮’边大帮主么?” 边连胜并不起身,只是拱手为礼,道:“哎呀!我道是谁,原来是燕州虎鹤拳掌门齐老爷子啊。” 白须老者:“边帮主,听说此次‘捉妖大会’,来了一百多位江湖好汉,都是咱们这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翘楚,当真是难得啊!” 边连胜:“可不是么!这次大会是沧州府烈火堂王总堂主亲自召集。这些年,沧州烈火堂的名号可是响遍了大江南北。提起烈火堂总堂主‘一腿扫八荒’王行敏王老爷子的为人,大伙儿谁不佩服!王老爷子让大伙儿来,大伙儿自然是要来的。” 白须老者:“我听说,这次捉妖大会,非但王总堂主亲临主持,连少山派的大弟子落阳届时都会现身。” 边连胜:“我也听说了,王总堂主毕竟也是少山派的外门弟子。烈火堂的事少山自然不会置身事外。不过落阳自从三年前在济南府火云林外以一人之力,提剑杀尽‘黑风七煞’之后,这些年便一直在师门闭关修炼,几乎足不出户,想不到这次为了那‘猪妖’之事竟然也会出关。” 白须老者:“对啊!少山大弟子落阳的威名,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晚,我估计大伙儿除了共商捉妖大计之外,也更想一睹那‘苍山暮雨剑’的风采呢……” 徐无病正留神倾听隔座的对话,忽然感觉右腿一动,有人在拉他的裤腿,他低头一看,不由一惊。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章、半解书仙 徐无病低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桌下钻过来一位侏儒老者。那老者看模样至少已是古稀之年,须发皆白,满脸皱纹,一双豌豆大的细眼却是炯炯有神。他身高不足四尺,手短脚短,全身上下唯有胡子却生的又密又长,几乎从颌下一直垂到了地面。 徐无病从未见过身高如此矮小之人,何况今天桌下之人又矮又老,一张脸鸠形鹄面,长得其丑无比,偏生一副雪白的长髯,却宛如一注飞瀑,直直地挂到地面,世间凡人若要蓄得这一副美髯,没有数十年之功,怕也是难成。 乍见此人,无病不免心惊,正欲发声询问,却见那长髯老者一边摇动徐无病的裤腿,一边凄声说道:“这位小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可怜我老汉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莫秋雨见那长髯老者衣衫褴褛,相貌丑陋,内心不免嫌恶,正待呵斥,那边已有一名店小二飞快赶到,伸手便要打人:“你这糟老头、臭乞丐!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赶紧给我滚!滚!” 徐无病将店小二的手一挡,从桌子下面将长髯老者缓缓搀起,扶住他往身边落座,回身朝那店小二冷然说道: “这位老丈现在是我的客人,我请他跟我一起用饭,这里没你的事了!” 店小二朝那双花洞主莫秋雨望去,莫秋雨只得点了点头,小二不情愿地退下。再看那长髯老者,刚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牛肉塞入口中大嚼了起来,吃相之粗鄙较之朱无能更甚,连那朱无能都不觉停下了嘴里的活,座上三人都在那里呆看着老者狂吞猛咽。 长髯老者嘴里不停,刚吃完几块牛肉,又顺手拿了无病的酒杯,斟满后一饮而尽,如此连喝了三杯后,方才叹了一口气,说道: “酒不是好酒,肉也非好肉,不过饥肠辘辘之时,饮之便如甘醴,食之便如珍馐啊!” 莫秋雨闻得那长髯老者一身怪味,早已没了胃口,索性停杯投箸,轻摇折扇,“哼”了几声,昂首不顾。 徐无病将桌上的几个下酒碟子,内装花生、凤爪、酱瓜、脆藕等食物的,都推到老者面前,温言说道:“老人家,慢点吃,不急”。 长髯老者也不推辞,吃起来如风卷残云一般,桌上的几个碗碟不多时便已纷纷见底,这速度恐怕连身旁的朱无能也自叹弗如。 一旁的莫秋雨实在无法忍耐,本来依照他的性子,此刻早已拂袖而去。但他看看徐无病怀里的那只白狐,还是强自忍住,朝徐无病拱手笑道: “徐公子,听说你要将那白狐放生。我丛云岛地处江南沿海,是一处海上仙岛、洞天福地,那里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花草遍地、竹木成林,最是适合那狐羊兔鹿之属生存繁衍,不如你将白狐交与我,让我带去丛云岛放生如何?” 徐无病一时沉吟,不置可否,莫秋雨又道: “徐公子,下个月便是家母的七十寿辰,家母一生吃斋念佛、放生无数。我将那白狐带去,让家母于寿辰之日当场放生,家母必然心中欢喜。这里有二十两纹银就请徐公子拿去,请徐公子务必成全我这一番孝心啊!” 徐无病当时见那白狐被猎人捕获,即将处于刀俎之上,勾起自己身世之伤,于是不惜拿出自家祖传的玉笛,也要换得那白狐的性命。此刻听那莫秋雨也是要拿去放生,而且放生之地在那海上仙岛、洞天福地,应该更适宜狐类生存。他见莫先生真意拳拳,当下也不便推辞,慨然应允道: “既然莫先生也是要拿去放生,那自然再好不过,这银子我是万万不敢收的。” 莫秋雨心下大喜,正要伸手接过白狐,蓦地却被朱无能拦住,朱无能道:“不行!大哥,狐狸不能给他!” 莫秋雨心中恼怒,有心强夺,但又忌惮朱无能的神力,心道:“你们不肯给我,无非是嫌我给的银子少了而已,什么拿来放生,不过是待价而沽吧!”于是再次挤出了几点笑容,从胸口拿出了一张银票放在桌前,道:“咳!朱兄弟这般不舍也情有可原,这样吧,我出二百两白银买你这狐狸,如何?” 这边莫秋雨正洋洋得意,满以为乡下少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这张两百两的银票必然会诱得他们乖乖就范。那边长髯老者却忽然把手中筷子一扔,大笑道: “好一个贪财好色的‘铁面美郎君’啊!你明知这头白狐乃神洲大地稀有的名种‘雪里俏’,此狐万中无一,百年才能长出这副成熟的皮毛,此皮毛全身雪白、无一杂色,更奇的是用此皮毛制成的狐裘,穿在身上轻盈如同无物,身处冬日严寒却浑然不知。这只白狐若贩至京城,至少可沽得白银两万两,若是送与皇亲贵胄,恐怕还能换来更大的好处。如今你却假借尽孝之名,哄骗两个无知少年,可笑啊可笑!” 莫秋雨听得此言,脸色瞬间铁青,他愤然起身,怒道:“胡说!这分明就是一只普通的毛皮畜生!我好意拿出二百两银子买去放生,却遭你这般无端诋毁,你若再胡言乱语诽谤于我,休怪莫某人对你不客气了!” 长髯老者笑道:“呵呵,你若诚心放生,这二百两银子我们收下,我等再陪你一道赴那丛云岛将此狐放生,如何?” 这时,旁边已经有数位酒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莫秋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道那丛云岛方圆数百里,如若真的将那白狐放生,叫我到哪里再去寻回!当下只得一跺脚,恨恨地说道:“胡搅蛮缠,不可理喻!莫某还有要事,恕不奉陪!”拿起桌上的银票,转身就走。 长髯老者不以为意,继续拿起筷子吃吃喝喝,只是桌上菜肴实在已是所剩无几。 徐无病欠身道:“老人家,你怎知道这只白狐是那‘雪里俏’?” 长髯老者怪眼一翻,道:“我乃‘书仙’,自小便饱读诗书,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这区区‘雪里俏’自然一看便知。” 徐无病:“‘书仙’?是书中仙人的书仙么?” 长髯老者抚须道:“然也然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今日我书仙到此,两位后生待我以诚礼、飨我以佳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徐无病起身作揖道:“晚辈徐无病,这位是我兄弟朱无能,见过书仙!” 书仙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这酒肉似乎少了点,店家,店家!……” 先前的店小二急忙赶来:“客官有何吩咐?” 书仙:“你们先前所上的酒菜太也寒酸,听说此地闻名的‘乌程酒’酒香清冽,洵属佳酿,给我们来上三坛,另外牛肉再来二十斤,其它还有什么好菜,尽管上来!” 那店小二一看席间已少了莫秋雨,脸色便没有先前好看:“几位客官还是把这里的酒钱先结了吧,不多,一共三两二钱银子。” 书仙转头看向徐无病。无病心中发窘,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只得伸手去腰囊中摸索,但他身上哪里还有半分银两,摸来摸去,一文铜钱都未摸到,反倒从腰间掉出了一块铁牌。 书仙弯腰拾起铁牌,看到上面“青衣卫”三字不由大喜。心道有了这块牌子还愁没钱吃喝?当下脸色一沉,‘啪’地一声把黑铁牌往桌上一放,一把拽住了店小二的胳膊,怒道:“大胆刁民!实话告知尔等:我们乃朝廷上差,这位便是青衣卫徐百户,听说你们这‘聚英楼’窝藏要犯,图谋不轨,赶紧叫你们掌柜过来,随我等去那县府衙门解说清楚!” 店小二被书仙唬得战战兢兢,一看黑铁牌上赫然刻着“青衣卫”三个大字,更是不敢怠慢,连忙跑去报与那掌柜知晓。这“青衣卫”之名乾国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都知道“青衣卫”权力极大,莫说一介草民,就是那些达官显贵,“青衣卫”的人想抓就抓,想审就审,根本不用文书旨意。一旦被抓进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十之八九便有去无回。据说村野巷陌间若有小孩哭闹,大人们只消说一句:“青衣卫的人来了”,小孩立时便会禁住哭声。 片刻工夫,店掌柜和那小二便急慌慌地赶到,店掌柜哆哆嗦嗦拿出一包银两,颤声说道:“各位大人,都怪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不知大人驾临,未曾好好招待,这五十两银子是小店一点心意……小店一向奉公守法,断没有什么朝廷要犯,大人或许……或许是弄错了……” 书仙点了点头,接过了银两在手中掂了掂,笑道:“也罢!谅你们这聚英楼也没这个胆量!今日之事权且记上,下回若有什么不法勾当被我等查到,定然不饶!” 店掌柜连连作揖:“是是是!大人稍待,我让小二奉上本店珍藏的二十年‘乌程酒’,还有本店的各样名菜,请大人们享用……” 书仙打断道:“不必了,我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我们走后,你不可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店掌柜:“是是是!大人们行踪,鄙店上下,必守口如瓶!” 那朱无能显然并未吃饱,还待说话,却被书仙拦住。书仙向着徐无病轻声耳语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徐无病左手抱起白狐,右手一拉朱无能,跟着那自称“书仙”的侏儒老者,匆匆便欲出门,忽听得身后有人呼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半解书仙’啊,怎么几年未见,老兄竟做起了朝廷的官差?”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章、白衣少年 书仙扭头一看,见身后之人年纪六十上下,一身褐色长袍,心下不由气苦,正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想见的人遍寻无地,不想见的人却偏在身旁。原来说话的并非别人,正是适才白马帮帮主与虎鹤拳掌门所谈到的沧州烈火堂总堂主“一腿扫八荒”王行敏。 书仙两颐微动,强颜笑道:“这不是王总堂主么,本书仙闲居乡野多年,如今热衷功名,少不得要为朝廷出点气力,怎么王总堂主也想来混个差事不成?” 王行敏“哼”了一声,冷言道:“什么‘书仙’!无非是看了几本破书,一知半解、似懂非懂而已,江湖上送你个绰号‘半解书仙’都算是抬举了。如今看你这副模样,一半象人,一半似鬼,竟还说要去为朝廷效力,朝廷要是有你这号人物,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王行敏话还没说完,突然提脚一勾,使出一招“旋风扫”,将身边一只榉木方凳向书仙等人踢来。 那方凳说到就到,“呼”地一声当空砸来。书仙不敢怠慢,微微跃起,一伸手将凳子稳稳托住,落下时两手抱住方凳缓缓放置于地。这一招名曰:“眠花抱柳”,讲究的是身势轻盈灵巧,落地时微微欹侧复又站定。那书仙身材虽然矮胖臃肿,但是跃起落地一气呵成,姿势轻灵圆转,看上去赏心悦目,旁边的虎鹤拳掌门齐闻钟不禁也喝了一声彩:“好轻功!” 书仙怪眼圆睁,讪笑道:“我说王行敏,想不到你都这么把年纪了,火气还是这么大!” 王行敏冷笑道:“舒恨天,想不到你也这么把年纪了,个子倒还是一点也没长!” 那“半解书仙”自小便是侏儒,平生最恨别人说他身短,因之取名“舒恨天”,怒己之短,恨天之高。如今这舒恨天见那王行敏当着众人的面羞辱自己,心中气愤,但忌惮对方功夫了得,又是人多势众,当下也只得拱了拱手,道:“舒某还有事,告辞!” 王行敏昂然道:“不送!” …… 乌程县城估衣巷内,人来车往,热闹非凡,朱无能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明明有上好的酒肉,我们干嘛不吃了再走?” 舒恨天极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呆货!我们仅凭一块铁牌,唬得了别人一时,唬不了一世。你见过象我等这般衣衫褴褛、奇形怪貌的青衣卫上差吗?待得人家反应过来,真的报了官,我等冒充禁军御卫,惊动了官府,那便是杀头的死罪!” 徐无病道:“还是舒老爷子警醒,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还请舒老爷子明示。” 舒恨天捋须笑道:“小老儿行走江湖七十余载,最烦那些虚情客套,你们还是叫我一声‘书仙’最好,小老儿听着也是无比受用。现下我们手中有了银两,还有什么好愁的?自然是先找一家上好客栈,安顿下来再说。” 舒恨天又望了望徐无病手中怀抱的白狐,道:“还有你这手中的白毛狐狸,打算如何处置?” 徐无病忙道:“在下也正在思忖此事,如今我们身处闹市,多有不便,不如到得夜间,我们找一个荒僻所在,就将这狐狸放生,书仙以为如何?” 舒恨天道:“嗯,此计好是好,不过我看这白狐左前足已被夹断,受伤不轻,如今看她业已气息奄奄,如若不早施救治,但恐放生之后,此狐也必死无疑啊!” 朱无能上前道:“那就赶紧去看郎中,先把这狐狸的腿治好了再说啊!” 舒恨天一翻怪眼,道:“郎中是给人看病的,能治得了狐狸的病么!” 徐无病问道:“那依书仙之意?该如何以治?” 舒恨天手指白狐,笑道:“幸喜你们遇到了我书仙大驾亲临,试问这普天之下,除了我书仙大人,还有谁能医得了你?” 朱无能心里不服,嘴上仍然絮絮说道:“狐狸腿也是腿,骨头断了就给它正骨复位,再拿个杆子绑绑牢,过得了几天它不就自行恢复了?这么点小事我都能做,又有啥了不起?” 舒恨天气恼道:“你这呆脑的吃货!怎知道这世间万物,各有所归,岂不闻《龟府密藏》所云:‘狐性敏而气澄,位天地五灵之首。’狐骨不类人骨,其气内虚,其质外疏,正骨需施以轻巧之术,然后必以桃枝红线缚之,方能痊愈而无损。” 朱无能还要上前争辩,徐无病赶忙拦住,说道:“好好!就请书仙为这白狐正骨,我们去想办法找桃木枝和红丝线。” …… 三人来到了乌程县内有名的“君行客栈”,舒恨天让徐无病定了两间上房。徐无病随手就给了掌柜一锭五两的银子,店掌柜看这公子虽然衣着不堪,但是出手豪阔,顿时大喜,忙不住地热情招呼。 人只要有钱就自然好办事。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店掌柜就差小二取来了无病所需的几根桃木枝和一团红丝线。那店小二望着无病怀里的白狐,再看看手里的桃枝与红线,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公子爷要这些物件所为何事。 那“半解书仙”舒恨天抱走了无病怀里的白狐,自己占了一间上房,吩咐众人不得打扰。他另开了一个方子,让无病速去抓药。无病一看方子,上写:没药五钱、川芎五钱、地黄四钱、当归五钱、白芍五钱、甘草两钱云云,知是行气补血之药,当下不敢耽搁,急忙带着朱无能上街买药。 乌程县城虽小,商贾却多,街市上店铺林立、应有尽有。两人在东大街有名的“平六佳”药局购齐药材,顺路还给朱无能买了四十个肉包、二十个粽子、五斤千张包、四袋大云吞,方才回到客栈。 两人刚进客栈,就看到店掌柜与一位白衣少年正在争执不休,店掌柜拉住了少年的衣领,口中的语气也甚是难听。无病问了店小二,原来那白衣少年已在店里住了三日,掌柜催要房钱,少年推脱不给,店掌柜哪里肯罢休,非但停了他今日的住店,还要拉他去见官。 无病看那少年,年约十六,身高七尺,腰佩长剑,一袭白衫,虽长得极为瘦削,但眉目却十分清秀,不象是市井无赖之徒,便问那店掌柜: “店家,这位客人欠了你多少房钱?” 掌柜道:“二两八钱。” 白衣少年怒道:“当初住店明明说好是五钱银子一日,才住了三天,哪来这么多房钱!” 掌柜冷笑道:“你拖欠了三日,不要利息么?本店对你已是相当客气了。你要是有钱,就算你二两银子好了,可你拿得出来么?” 白衣少年淬了一口,道:“狗眼看人低!” 店掌柜闻言大怒,正要上前动手打人,被徐无病拦住,无病给了店掌柜三两银子,替少年付清了房钱,顺带吩咐他再让少年住宿一晚,交代完毕后,无病二人便朝自己房间走去。 白衣少年在徐无病身后叫道: “这位大哥,怎生称呼?” 徐无病转身说道:“在下徐无病,这位是我兄弟朱无能,未请教阁下是?” 白衣少年躬身作揖,道:“小弟姓沙,名无净。今日幸遇两位哥哥为我出钱解围,小弟感激不尽!他日待我有了银两,定当加倍奉还!” 徐无病也拱手还礼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凡出门在外者,难免有个三灾五急,这点银子就当我送给你了,不必放在心上。” …… 徐无病一路走,白衣少年一路跟随,直至走到了自己房门口,无病见那少年依然跟在身后,心中不解,再次回头问道:“这位兄弟还有事么?” 白衣少年沙无净道:“大哥,今晚可否容我跟你们住在一起?” 徐无病道:“这个怕是有些不便吧,我不是已帮你付了一夜房钱么?” 沙无净挠了挠头,讷讷说道:“这个……这个……不瞒大哥说,小弟今日不小心着了偷儿的当,如今我身上银两全失,除了住店,还有那个……那个吃饭、赶路、买件衣服什么的……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徐无病笑了笑,又从兜中掏出了两锭碎银,掂了掂约有十两,交到了沙无净手中,说道:“贤弟莫急,这十两银子你先拿去,如若还是不够,可以再来找我。” 沙无净大喜,忙接过银子,笑道:“够了够了!谢过大哥!”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一章、太湖之畔 乌程县“君行”客栈内,朱无能饱食之后便呼呼大睡。舒恨天给白狐施以正骨之术,用几根桃木枝和一段红丝线将它的伤腿仔细地捆好,又喂食了一些汤药,看那白狐已沉沉睡去。舒恨天将徐无病叫到自己房间,问道: “你知道今天我们为何要匆忙离开那‘聚英楼’吗?” 徐无病道:“你不是说怕被那店中掌柜等人察出端倪,唯恐其报官么?” 舒恨天冷哼道:“区区贱民,何足道哉!我是见那‘一腿扫八荒’王行敏就在左近。这老匹夫腿上功夫不俗,四年前我在沧州看戏,眼见他烈火堂的四个门人当街调戏妇女,小老儿生平最恨那些淫贱下作之徒,当时就出手踢断了两人的腿骨,割花了一人的脸面,还有一个伤得较重,被我一掌震伤了心脉,估计活不过两月。那王老匹夫恨我打伤他门人,约我三日后在沧州南郊黑虎崖一战。那一晚在黑虎崖我与他斗了一千多回合,难分胜负,我怕他属下弟子上来偷袭,便施展轻功连夜逃遁。这一晃四年便已过去,想不到今日在这江南小城竟又碰到了他。” 徐无病道:“那今日这王行敏却为何没有动手?” 舒恨天道:“是了,我料想他心思定是全在今晚的捉妖大会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落一个‘恃众欺老’的名声。待得大会一过,他必会来寻我的晦气。嘿嘿!何须等到明日,今晚我偏偏就要搅了你的大会!” 徐无病道:“书仙的意思是?” 舒恨天道:“今晚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这百来号人必定要商量推选一位捉妖盟主,我等暗中潜伏,伺机破坏,必要时我当助你拿下这盟主之位。” 徐无病忙摆手道:“此事不可!我一不会武功,二不习道法,如何能当得这捉妖盟主之位。” 舒恨天笑道:“什么捉妖盟主!你也别太当真。那帮人争个盟主之位无非是想借机统领这南方武林,此地商贾云集,鱼米丰盛,若能归其统辖,实有大大的好处。至于这捉妖么,不过是个名头而已,恐怕连妖在何处根本都无人知晓。” 徐无病依然摇头道:“那也不可,无病还有要事在身,实不愿多生枝节,不管是捉妖盟主还是武林盟主,在下均无丝毫之想!” 舒恨天盯了徐无病半天,最后说了句:“那我们去那里看看热闹,总行了吧!” …… 是夜,凉风习习、夏虫啾啾,在乌程县北二十里外,太湖之畔的一处浅滩。三堆篝火熊熊燃起,一轮明月当空朗照,一百多人就着火堆围成了一个大圈,众人均席地而坐,圈中心临时搭出了一个简陋的木台,木台之上,一个褐袍老者正在侃侃而谈,只听他朗声说道: “诸位都是中原武林的好汉,咱们今日聚在一处,便只为一件事——那就是捉妖除魔!这三个多月来,那猪妖一直在北边活动,从沧州府、冀州府、济南府、徽州府、燕州府直至宛平府,好多道上的兄弟都亲见猪妖的踪影。兄弟们一路跟踪查找,不料却在一个月前顿失那妖物的去向,但是三天前,却有人看到那猪妖在云州府现身,请问杭州分水堂的方二堂主,这个消息来得可靠否?” 这时就见西南角站起一个中年男子,此人向台上的褐袍老者拱手为礼,再转身向身边的众人躬身作揖,方缓缓说道:“在下方树虎,见过在座各位英雄!今日得与诸位豪杰齐谋捉妖大计实属方某之幸!禀王总堂主,那猪妖确是现身云州府无疑。我分水堂属下,有个叫‘王小二’的堂众,老家便在这云州,三日前他回家看望老父,行路时错过了宿头,便在杼山脚下的一间凉亭中借宿,晚上起夜,恰好见到那猪妖从杼山旁经过,当时他乍见那庞然大物,差点被活活吓死……” 那中年男子甫一站起,便有一位坐在东边角落里的青年不禁“咦”了一声,此人不为别人,正是两日前刚刚从杭州府逃出赶至此地的徐无病。 徐无病眼见自己过去的恩人方树虎就在身旁不远,眼前一热,便想起身过去拜见,却被舒恨天一把拉住,书仙轻声道:“先别忙着相认,且看看情形再说。” 原来那“半解书仙”舒恨天恼他王行敏白天恶语相讥,便一意要搅了这“捉妖大会”以解心中怒气。舒恨天命人备了一个大的竹制背篓,里面垫以棉絮,外面罩着黑布,将那白狐置于篓中背在身上。这样一来,外人看着只知是个背篓,却根本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舒恨天带同徐无病、朱无能于戌牌时分趁夜来到这太湖边,却见群豪围拢在一处,“捉妖大会”已然开场。舒恨天一行随意同周围几人打了几声招呼,便捡了东首一个角落坐下。由于这一百多号武林人物来自南北各地,一多半均未曾见过,众人看着这老少三人虽觉奇怪,但也无人过问。 这时就听得台上的烈火堂总堂主王行敏继续说道: “那就是了!据闻这猪妖体大如山,巨齿如刀,声震如雷,动止如风,让这妖界巨怪在我神洲大地行走,难免会伤及无辜人类。既然这妖物近日在云州府地界现身,我等中原武林豪杰又齐聚在此,自然要想个万全之策,尽速将这妖物擒拿诛杀!天下之道,人妖殊途,妖怪不除,灾祸难休,为今之计,当……” 舒恨天耳听得台上的王行敏在那里义正辞严、喋喋不休,心下不胜其烦,突然尖声怪叫道: “王总堂主!都听你在说这‘猪妖’如何如何祸害,你今夜召集诸位武林俊杰到此,必欲除之而后快,试问这猪妖现身至今,可曾伤得人否?可曾造下灾否?可曾生出祸否?” 王行敏正自大言不休,忽被如此一问,细想至今日为止,都是听得那猪妖外形如何凶恶丑陋,倒也确未听说猪妖有过什么伤人之举,一时语塞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场下众人忽听得这么一问,也均感意料之外,向东首望去,见说话之人是位长髯老者,多半并不认得,一时间都议论纷纷了起来。 座中有位苏州府玄妙观观主刘承鹤,也手摇拂尘说道:“无量天尊!上苍有好生之德,王总堂主,如若那猪妖确是未曾伤人,我等也不可妄造杀虐!人妖虽殊途,然三清大道,或可化其戾气、彰其善灵……” “对对对!道长所言甚是!正所谓‘妖不犯我,我不犯妖!’如若这猪妖不来伤人,我们也未必非要将其诛杀么!况且,这猪妖身形庞大、妖力非凡,我们这些凡人能杀得了它吗?”说这话的是一个矮胖中年男子,此人正是这云州府乌程县太湖帮帮主潘明方。太湖帮虽偏处江南一隅,帮众不多,名声不大,但掌控南北水陆要冲,多年来独享这太湖南岸水天之利,无人与其相争,日子过得算是逍遥快活。如今突然来了这许多江湖豪俊,隐然要立一盟主,明里说是为那捉妖之事,但潘明方心知定是有人眼热他这手里的好处,趁机要来夺取地盘。他心中懊恼不甘,但慑于王行敏烈火堂的势力却也不敢公然作对。如今见有人先来搅扰,当下不再犹豫,趁机拿起话头,意欲将这浑水搅得更浑。 那“一腿扫八荒”王行敏斜眼一瞥,看到说话之人正是日间与他斗嘴的“半解书仙”舒恨天,当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不来找你,你还敢来找我!他有心骤起发难,但看眼前的形势,台下众人已被刘承鹤和潘明方引得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得强压心头的怒气,提声喝了一句: “大伙儿静一静,且听我说两句!” 王行敏说到“静”字之时,运气于足,忽然提起左脚往前一踏,就听得脚下木板“嘎”地一响,已然断为三截。这一招名曰“平步青云”,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了王行敏极厉害的腿功。这一腿下去,内力自足底层层递进,以力打力,脚下的木板不是踏成两段,而是由远及近,断成平整的三截,每一节的长度相当,断口齐整,没有几十年的内力修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王行敏不动声色地露了这一腿绝活,台下均是习武之人,焉有不识货者?众人看着这三块断板缓缓跌落,之前聒噪之人便惊得不敢再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好功夫!”,一时间喝彩之声大作。王行敏心中得意,便接着方才的话头,朗声说道: “刘观主,潘帮主,此言差矣!上苍虽有好生之德,然妖终究是妖,今日不伤人,他日也难保不会伤人,妖吃人,人捉妖实乃天理!为虺不摧,为蛇奈何?今日这猪妖虽妖性未开,暂未伤人,他日若它妖性大发则必横施暴虐,到那时,我等都悔之晚矣!” 王行敏顿了一顿,忽又转身,双目如炬,望向潘明方,说道:“潘帮主,你说我们这些凡人杀不了猪妖,那么我想请教一声潘帮主,照你的意思,将来若那猪妖过来吃人,我们这些凡人就只能乖乖地束手引颈,等着猪妖来吃么?” 潘明方心中惧怕,讷讷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这些凡人平时也只会些舞刀弄枪的手段,真遇到了猪妖恐也无计可施,就算你王老爷子武功再好,你能对付得了猪妖么?” 王行敏长笑一声,道:“仅凭我王某人一人之力,当然对付不了猪妖,但我武林中的英雄好汉何止千万!大伙儿合力捉妖,就算那妖物有三头六臂,难道还能敌得过我整个中原武林不成?所以我王某人今日邀请大伙儿齐聚于此,正是要商量推举一位盟主,好带领大伙儿一起,捉妖除魔,拯救苍生!” 王行敏话音刚落,台下便有人纷纷出言附和,一个说:“王老爷子说得对!捉妖除魔正是我武林中人份所当为!我们今日立一位捉妖盟主,今后大伙儿跟着他干就是!” 另一个又说道:“王总堂主所言甚是!那猪妖又有什么可怕的,今日我们有了捉妖盟主,将来,天下武林中人齐聚我捉妖盟下,到时候大伙儿一齐上阵,那猪妖就算有再大的本领,大伙儿每人只须打它一拳、踩它一脚,还不得把它给当场打死,踩成肉饼啊……” 台下的舒恨天听着这些江湖人物的井底之语,心中不住冷笑,不由得就想说上几句嘲讽之语。他正待出语相讥,忽听得旁边有人大声说道: “那么照王老爷子的意思,今日这捉妖盟主之位,非王老爷子莫属了?”舒恨天斜眼一望,说话的正是那冀州府白马帮帮主边连胜。 王行敏道:“我王某人虽蒙诸位武林同道抬爱,在沧州府也算是创下了一些根基,但毕竟年老体衰,这盟主之位是万万不能胜任的。今日大伙儿所议的捉妖可是件大事,这捉妖盟主之位么,自然得找一位武功、德行、威望都远胜于我的少年英雄才是!” 台下有人说道:“王总堂主切莫推辞!若说连你王总堂主都不能胜任,在座还有哪一位英雄能胜任得了?” 旁边又有人随声附和:“是啊,王总堂主仁心侠名,享誉武林,至于武功,在座还有哪一位能是你的对手?王总堂主就别再推辞了!” 王行敏微一摆手,说道:“诸位好汉的盛情,王某心领,但今日我要推荐的这位人物,实是一位大大的英雄。他的武功胜我王某人十倍,他的品行天下人有目共睹,他十三岁便成剑术名家,十七岁出师,沿黄河北上,一年内杀尽沿河匪首七十六人,沿途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十九岁约战无恶不作的‘黑风七煞’,在济南府以一人之力将这七个恶徒提剑斩杀……他便是我师门座下大弟子,江湖人称‘苍山暮雨剑’的落阳!” “落阳”两字刚一出口,台下便如同炸开了锅。“想不到落阳公子真的来了!”“落阳来当这捉妖盟主,自然是最合适不过。”“江湖第一大派少山的大弟子落阳,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人物啊!”……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这一场捉妖大会的气氛,突然间无比活跃了起来。 一来,这少山大弟子落阳的威名实在太盛,江湖中人大多仰慕已久;二来,落阳自三年前一战后,便闭关不出,足迹鲜闻,风传他虽杀了“黑风七煞”,但身受巨创,已经武功尽失。如今乍一听落阳之名,先前传闻落阳会现身今夜之捉妖大会竟然是真,一时间,台下众人的心情,自然都异常地兴奋…… 舒恨天、徐无病、朱无能静坐于台下东首,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舒恨天冷笑连连,向着徐、朱二人悄悄说道:“这帮蠢材废物,为了一个少山弟子,竟能兴奋成这般……” 徐无病问道:“书仙可知这少山到底是个什么门派?” 舒恨天不解地看着徐无病,道:“小子,别跟我说连少山你都没听说过。江湖中人都知道这天下门派有‘一塔、二山、三阁、四门’为各门各派之尊。其中这‘二山’么,便是‘南有蜀山、北有少山’,少山门下弟子,不下千万,光这‘外四堂’‘内三院’便不知有多少徒众……” 朱无能插口问道:“什么‘内四堂’‘外三院’?” 舒恨天小眼一翻,怒道:“呆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少山‘外四堂’,就是那杭州分水堂、沧州烈火堂、巴州震雷堂、钦州御风堂……” 三人正在轻声说话,忽见身后一颗大榕树枝叶轻颤,从树上跃下了一位青年男子。这男子凌空又是一个转身,如一道彩虹般,翩然落在了木台的中央,月光下,这青年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宛若天仙降临。众人突见此人从天而降,落地的姿势又是这般轻盈好看,心知必是少山大弟子落阳无疑,当下都轰然叫好。 舒恨天暗叫一声“惭愧”,心道此人藏于榕树中半日,自己竟未有丝毫察觉,这人的功夫当真是深不可测。 这青年甫一落地,王行敏即上前躬身行礼道:“行敏见过大师兄!”青年略略颔首,算是回了礼。王行敏旋即又转身向众人说道:“这位便是我同门大师兄——‘苍山暮雨剑’落阳公子。今日在座的各位若无异议,咱们便共推落阳公子为捉妖盟主,今后,大伙儿便一起跟着落阳公子……” 王行敏正待细说这结盟捉妖之策,台下忽然站起一人,仰首说道:“且慢!”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二章、迎风待晚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身高不满四尺,手短脚短、脸大眼小、一副银髯倒挂、满面长须垂地的“半解书仙”舒恨天。那书仙适才憋了一肚子挖苦嘲讽之语,被白马帮帮主边连胜抢了先头,此刻再也无法忍耐,当即脱口而出。 此时的舒恨天,在客栈精心梳洗之后,已无半分褴褛落拓之态,反倒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加之白日里,舒恨天让无病购置了得体的衣服。此刻舒恨天穿了一件簇新的灰色长衫,头顶方金冠,足蹬步云履,再配上一副雪白的倒挂长髯,看上去倒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群豪侧目凝睇,见朗月之下,一个老者迎风伫立,虽然相貌奇丑、身材奇短,但见他昂然而立,长髯飘飘,俨然一派大宗师的森森气象,不由得都啧啧称奇。 舒恨天道:“今日中原武林的诸位英豪齐聚这太湖之畔,共商捉妖大计,听闻王总堂主欲推举落阳公子为我捉妖盟主,老朽自无异议,但这捉妖盟主的身份非同小可,大伙儿今后须得跟着他降魔除妖、保境安民,落阳公子的精妙剑法总得让大伙儿先见识见识下吧。方才潘帮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想那猪妖既非凡物,寻常武功如何能对付得了?若不是有非凡手段之人,大伙儿跟着他一起捉妖,只怕妖没捉到,人先没了……” 舒恨天话还没讲完,台下就有人随声附和道:“言之有理啊!捉妖大会既是商量对付猪妖,便须推举一位武艺高超、道法深厚之人,少山武功名扬天下,落阳公子又是少山掌门了性大师的嫡传大弟子,武功自是独步天下,但对付猪妖,却也不知光凭武功能否对付得了……”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若论对人,落阳公子的武功堪堪足矣,但对付猪妖,非得高深的道法不可。听说蜀山一派精研道法,想来必有降服猪妖的法门,只可惜蜀山派中门人很少在江湖走动,除了‘蜀山四仙’外,更不曾听闻有蜀山弟子在何处现身的消息,然则‘蜀山四仙’乃方外高人,又怎能理会这等江湖琐务……”讲这话的人狮鼻豹眼,身形胖大,正是太湖帮帮主潘明方。 台下群豪,本就来自三山五湖,大多并不相熟,有些甚至从未见过面,这一百余人中,却以看热闹的居多,此外就是想借机趁点好处捞些油水。这些人眼见得舒恨天当众反驳王行敏,举止无礼言语傲慢,大有挑衅之意。他们原本就未安好心,当此际则更是盼着双方能动起手来,到时就有一场大大的热闹好瞧。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舒恨天,原本寂静的湖滩,此刻又变得聒噪起来。 王行敏此刻早已忍无可忍,当下怒斥了一声:“落阳公子的剑法岂是你等想见识就能见识的!”提气纵身便欲扑向舒恨天。忽觉有一股大力从右肩传来,令他双脚稳稳着地动弹不得,不由暗赞:“好强的内力!”,侧目一望,落阳的左手正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只见落阳乜斜着眼看着舒恨天,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想怎么见识?” 舒恨天一怔,心道江湖盛传落阳的剑法如何了得,今日看他这般气势想是对这捉妖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但眼下势成骑虎已无退路,当下便慨然应道:“久闻少山首席弟子落阳‘苍山暮雨剑’,剑法精妙,每一剑出,有摧雨之姿,具撼山之势,犹如龙吟、又似鬼泣。依老朽之见,今日在座的各位朋友,有哪一位想要跟落阳公子讨教的便请上台,大家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如若公子的剑法果然无人可敌,大伙儿便奉公子为盟主,今后心甘情愿听任差遣。倘使有哪位兄弟能胜过落阳公子的手中长剑,这捉妖盟主么,也当……” “也当让他来做盟主!”未等舒恨天讲完,台下的一位虬髯大汉便跃起说道。 台下群豪听得此语,更是大声起哄。其中一人说道:“照啊!捉妖大会、以武会友,谁的武功第一谁就来当盟主。今后大伙儿跟着盟主降妖除魔,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英雄好汉!” 另一人说道:“对对对!听说宛平府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的武功独步燕北,整个宛平无人可敌,季兄,今日你既已到此,何不上台与落阳公子讨教几招?” 被呼为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的正是刚刚跃起发话的虬髯大汉。那季天雁此时却忙向说话的那人抱拳拱手道:“不敢不敢,季某的家传功夫以拳脚为主,今日与落阳公子过招,自然需使剑的行家上场才是,久闻徽州府飞鹰帮帮主洪胜海剑法了得,洪帮主,趁今日这个好机会,也让兄弟们开开眼,见识见识你老兄的绝妙剑法啊……”其实那飞鹰帮帮主洪胜海擅使的兵器乃是一对镔铁短刀,至于剑法却是向所未闻。季天雁匆忙扯开话头,话未说完赶紧坐下,心中兀自暗骂:“好你个洪胜海,老子不来寻你晦气,你倒先消遣起老子来了,待此间事了,老子必要去你徽州府的地头,给你点好看!” …… 正当群豪摩拳擦掌、议论纷纷之时,却见一位白面微须、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悠然站起,朗声说道:“众位仁兄听我一言,今日这捉妖大会,武林群贤毕至,江湖少长咸集,在这浩渺烟波之畔、清朗月色之下,结盟诛妖、攘除邪魔、护我大乾、佑我苍生,此等盛事将来必能传为一段武林佳话!落阳公子身居少山掌门弟子中首席,少山又是武林第一大门派,公子人品俊雅、胸怀仁义、道法高深、武艺超群,这剑术么,更是一流,试问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比落阳公子更适宜这捉妖盟主之位?至于比武切磋么,来日有的是机会,众位仁兄切不可急在一时,更不能听信奸佞蛊惑,同室操戈、萧墙饮恨,传出去亦不免为江湖同道所笑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丛云岛双花洞洞主“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秋雨一边手摇折扇,一边捻须微笑,双眼却一直紧紧凝视着台上的烈风堂总堂主王行敏。台下群豪听得莫秋雨此语,有人附和赞同,亦有人摇头反对,更有人破口大骂,其中骂得最厉害的,自然便是那“半解书仙”舒恨天。 台上的王行敏听闻此语自然会意,正欲上前说话,却听得身旁的落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落某的剑术稀松平常,今日借着这捉妖大会让各位看看却也无妨,但不知有哪位仁兄愿意上台,落某自当奉教。” 落阳背负双手、长身玉立,一双晶亮的眸子半睁半闭、睥睨四周,此刻眼眸微张,却直勾勾地盯牢了舒恨天。 这时,原本吵嚷不堪的捉妖大会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台下群豪都齐齐望着舒恨天。书仙心中暗骂:“这一帮脓包,关键时候却无人敢上!”当下把心一横,昂然道:“我这边有一位小兄弟,听说落阳公子的大名,平生仰慕的紧,今日斗胆上台,要向公子讨教一二……” 舒恨天话没说完,抬起右脚,使了一招“寻花问柳”便朝身边的朱无能屁股上踢去。朱无能硕大的身躯借势飞起,飘飘然落到了木台之上。 落阳突见朱无能肥大的身躯飞上台来,不禁一怔,待到看清朱无能的模样又不由微哂。只见朱无能头戴方巾,足踩绿靴,腰系长绦,身穿青锦长衫,那身长衫估计仓促买得尺寸不够,被他滚圆大肚子高高顶起,有几处已然崩破,模样甚是滑稽。再看朱无能手中的兵器,落阳更是差点笑出了声,原来朱无能手持的,却是一杆寻常农家惯用的木柄铁锄头。 落阳正色道:“你是何人,拿一把铁锄上台作甚?” 朱无能道:“我叫朱无能,我来跟你比武。你要是输了,这盟主得让我大哥来当!” 落阳心觉好笑,正欲发话,一旁的王行敏却早已忍耐不住,大喝道:“哪里来的傻小子!弄把锄头上台,是寻老子的开心么!还不赶紧与我滚下去!”王行敏话未说完,便使了一招“借花献佛”,往朱无能后颈抓去。行敏只道眼前站着的是个糊涂少年,不欲伤他性命,只使了一成力,满以为轻轻一提便能把对方掼下台去。 台下众人本来屏息凝神,正待看一场好戏,初见朱无能飘然飞上台来,都道他武功不弱,却哪料这般不堪。群豪眼见朱无能还未动手就将摔下台来,当下有人骂声连连,有人叹息连连,这些人言行各异,却都是一般的心思:“我们辛辛苦苦跑到这边,想看一场热闹都不可得,这捉妖大会又有何意趣?” 众人摇头均觉无趣之时,便见一人如断线的纸鸢一般从台上飞将下来,“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那人虽然一个“鹞子翻身”便即站起,脸上却满是尴尬愤懑之色。在火光映照之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烈火堂总堂主“一腿扫八荒”王行敏。 众人惊讶之余,再看台上,朱无能已经抡开铁锄与落阳斗在了一起。在月光朗照之下,但见朱无能的一把铁锄回旋飞舞,前冲后突,招式大开大合、势道刚猛无俦,直逼得落阳节节后退,那些先前叫骂之人、叹息之人,此刻都不由得僵立当场、目瞪口呆。 落阳此时暗暗叫苦,他见朱无能只是左肩一撞,便已将王行敏撞得远远飞了出去。他立时提剑在手,再不敢小觑眼前的这位臃肿少年。这时朱无能的铁锄已然当空递到,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把农家铁锄,当此际却是迅猛无俦地破空砸来,伴随着一股凌冽的罡风劲气,令落阳不由气为之滞。落阳慌忙使一招“山迎晓日”,左掌前推,右剑上拂,以快打快,便往朱无能迎来。落阳心道:“你纵然武功深藏不露,可也忒地托大,竟然使一把木柄锄头邀我相斗,看我不先削断你的铁锄!”但朱无能铁锄上的劲道实在是刚猛,落阳长剑尚未触及锄柄,便被一股罡风逼开,只闻“叮”地一声,长剑与锄头相交。落阳但觉虎口一麻,手中的一把三尺青峰剑险些脱手,他忙提气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叹:“好强的力道!” 原来朱无能日间在客栈受了舒恨天的指点,习得三招枪法。舒恨天称这三招枪法为“项王三式”。那“项王三式”是昔年西楚霸王独创的成名枪法,虽只三招,但招招狠辣、致人死命,端的是霸道刚猛、凌厉之极,再加之项王神力过人,因之战前使来,每每不过三招便会把敌将挑落马下。后人便称此枪法为“项王三式”。只不过昔年项羽所使乃是一杆玄铁霸王枪,如今朱无能却选了一柄农家铁锄。 朱无能使的第一招便是“项王三式”之第一式“力拔山兮”。当年项羽纵马飞驰,临敌之际提枪当空而搠,一枪分九个部位刺出,你防他左他便在右,你防他上他便在下,每一枪出,似虚又实,似实而虚,每每令人防不胜防。这一枪九刺出手极快,敌将往往未及闪躲便已中枪倒地。当年项羽仅凭这一招便不知挑落了多少英雄豪杰,一杆霸王枪令无数对手见之胆寒。如今朱无能手挥铁锄,左一锄、右一锄、上一锄、下一锄,招式虽显笨拙,但内力之强却是项王再世也不能比,铁锄每一击出,皆具排山倒海之势。落阳接连回了九剑,每一剑都是苍山剑法中之绝学,却仍难挡住朱无能铁锄中蕴含的刚猛内力,只听得铁锄到处,劲风扑面而来,真气不由受阻,他只得往后再退一步。朱无能连打九锄,落阳便连退了九步。 朱无能未待第一式用尽,倒转铁锄,当空划了一个大圈,“项王三式”之第二式“时不利兮”便即挥出。项羽当年身陷千军万马重重围困之时,牵动胯下青骢马,手中长枪划出圆圈,四面戳刺,长枪到处便搠倒大片,这“时不利兮”既具以一当十之势,又有绝境逢生之意。如今朱无能已占了先机,此刻场上敌手亦只落阳一人,他好整以暇,挥动铁锄,在大圈之中又生出了无数个小圈。落阳眼见数十个旋转的铁锄头朝他挥来,实在想不出应敌的招数,只得提气后纵,孰料落地之时却感脚下一空,他暗道一声:“不好!”,身子已从木台一侧坠了下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三章、项王三式 落阳毕竟身居少山首席,身子下坠之时,心念电转,知道自己一旦双脚落地,非但有负师门重托,而且半生英名尽毁,当下吸一口气,长剑斜刺,急使一招“浪卷涛山”,一剑戳在木台下的一根巨柱之上。落阳的身子便借着剑柄传来的反弹之力一跃而起。他当空翻转,长袖挥动,身形恰似一只迎风怒展的白鹄,翩翩然又落到了高台之上。 群豪眼见朱无能铁锄挥动,招式如狂风暴雨般,三招不到便已将那闻名天下的少山大弟子落阳逼得掉落台下,各个都惊得圆睁双目、张嘴无言。这时陡然又见落阳翻身跃起,翩然下落,莫道这一份临机对敌的心机巧变,光是他轻功上的造诣,便令场上多少英豪都自愧不如。群豪顿时轰然叫好,彩声四起。 落阳甫一落地,左手竖指成剑,疾点朱无能上身六处大穴,右手横剑下削,剑尖轻颤,剑影飘忽,一把长剑时左时右、似快似慢,仿佛构起一张无形大网,已将朱无能下盘尽皆罩住。台下群豪乍见如此精妙剑法都不觉为之目眩神迷,同时也暗自为朱无能捏了一把冷汗。 原来落阳于下坠之时,心念徒转,早已无半分骄矜之意,细思今日这位颟顸少年,较之当年济南府所遇的“黑风七煞”,武功不知高明多少。待得凌空翻转之后,落阳心性更为澄明,暗忖此人内力已远甚于己、招式更如此狠厉,虽然手持一把平常铁锄,但这身功夫已是当世罕匹。当下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甫一落地便使出平生绝技“微雨燕双飞”。相传这一招剑法乃是少山开山老祖所创。少山老祖当年于练剑之时恰逢山前细雨霏霏,有燕子双双飞过,老祖感念前人诗句,心有所悟,乃随手划出这一招剑法。当时老祖左手手指轻点,内力凝透指尖,发出的剑气纵横飞舞,剑气所到之处,花叶纷飞飘洒,犹如漫天细雨,右手挥剑横斜,剑影飘逸灵动,恰似燕子环绕,招式曼妙之极却又威力无穷。敌手每遇此招,欲迎却无招可寻,欲退却无处可遁,往往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之际便已非死即伤,数百年来命丧此招之下的武林成名人物不知多少。因之少山门人除非万不得已鲜用此招。今日落阳为了不辱师命已全无顾忌,一旦稍占先机,即刻拼尽全力。 落阳只道此招一出,朱无能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幸免。他只盼此招能让朱无能受伤便好,切莫送了性命。落阳心下毕竟有愧——刚才自己跌落台下之刻,其实便已输了此局。 哪知朱无能,既不挥锄前挡,也不跳起后遁,仿佛置眼前这花叶飞舞般的剑招于不顾,突然向前一倒,铁锄随着倒地之势向前铲动,一边铲动一边翻转自己的身体,正是“项王三式”中的第三式——“奈若何兮”。昔年项羽屡次匹马单枪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敌方兵士往往依仗人多群起攒刺,先行将他的战马搠倒。项羽于倒地之时乘势翻滚,提枪乱刺,敌兵往往还未见到项羽人在何处,便已被他的霸王枪戳倒,因之只得看着项王倒地后翻滚而去却也无可奈何。 朱无能初时见落阳已然掉落台下,还道胜负已分便不再出手。不料落阳腾身而起凌空翻转又向他扑来,当下不假思索便使出了书仙教他的第三招“奈若何兮”。他这一招全无当日项羽的俊彩神风,肥胖的身躯时而倒地翻滚,时而跃起翻滚,一把铁锄乱铲乱划,姿势委实难看之至,但劲力透过铁锄四散击打,这朴拙之极的打法却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化解于无形。落阳手指被朱无能内力激得一荡,欲待变招却见朱无能的铁锄已然递到,当下只得再次鱼跃而起,堪堪避过铁锄之后,落阳在空中剑尖下指,刹那间又刺出三招。 落阳这三招剑法俱为“暮雨剑法”中之绝学,每一招都分三剑刺出,每一剑又有三种变化,这三招九剑二十七变乃是落阳的成名绝技。当日在济南府火云林被“黑风七煞”所围,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际,落阳拼着同归于尽,一口气使出这三招剑法连毙七人,自己也身受巨创。这三年他一直在师门闭关修炼,这几招剑法的威力更是大甚从前。 朱无能见落阳身如飞燕,倏而来去,眼见得落阳的剑尖又当空递到,急忙锄头上扬,迎头便打,所使的正是“项王三式”中的第一式“力拔山兮”。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长剑与铁锄迭相碰撞,落阳但感户口巨震,长剑又险些脱手,匆忙中也学那朱无能着地倒滚,向左滑开了一丈。这时,朱无能的铁锄倒转,当空划了一个大圈,便又是那“项王三式”中的第二式“时不利兮”。 落阳此时心下已然明了,那朱无能翻来覆去所使的,原不过是三招而已。他忌惮对方内力了得,当下便不再与朱无能贴身缠斗,只一味施展轻功绕着朱无能疾走。愈到后来落阳愈是断定,朱无能在那三招之外,更无别的套路。但即便如此,面对朱无能攻势凌厉的铁锄和绵绵不绝的内力,落阳也只能取个守势,不断游走闪避,虽然能令自己无虞,却也伤不到对方。 如此斗了盏茶功夫,场上的两人依然分不出胜负。落阳心道:“我初时只当他年少无名之辈,用剑时全是三十六路苍山剑法,专以快攻,冀以速胜,不想被他内力所制竟不能近身,后见他内力虽强,但招式却极简,我便又施以七十二路暮雨剑法,欲以慢制快、以柔克刚,但见他招式虽简,却连环相扣,要寻出他的破绽当真是不易;不如我缓急相间、阴阳互溶,两种剑法交叠使出,不知能否从他的铁锄中寻得罅隙?” 落阳心念到此,不觉灵台澈亮,当下剑锋一转,时而在两招暮雨剑之后,猝然刺出一招苍山剑法,时而又在连续三招苍山剑法的凌厉快攻之后,悄然刺出几招阴柔绵转的暮雨剑法。朱无能内力虽厚,但毕竟资质鲁钝,加之舒恨天白日里也没有详加指点,此刻乍逢高手,见他招式突变,忽快忽慢、或刚或柔,不觉身形一窒,那“项王三式”使将起来便没有先前这般圆转随意了。 落阳既已明了朱无能的全部招式,又逼得朱无能渐渐身形涩滞、步法散乱,胆气便增长了几分。终于瞅准一个空档,在朱无能第二式“时不利兮”招式已老之时,落阳悠悠然刺出了一招“夜雨闻涛声,”这本是暮雨剑中的一招起首式,左掌前推,右剑平出斜下,似涛声延绵不休,落阳剑尖斜指的部位,正好迎上朱无能第三式“奈若何兮”身体倾倒的方向。朱无能眼见长剑已到自己左胸,匆忙中“啊”地一声,身体一闪,右臂前推,落阳的长剑便从朱无能的右臂划过。霎时,朱无能右臂血流如注,一时便吓得呆了,落阳趁势催动左掌,接连打了三掌,每一掌都打在朱无能的前胸。朱无能身体站立不稳,“噔噔噔”后退了三步,“砰”地一声摔在了台下。 与此同时,台下东首一位老者凭空跃起,一位瘦长青年急慌慌赶到,两人都是为救朱无能而来。台上的落阳却是凌空倒纵了回去,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又施施然落在了台上。群豪只道他得胜之余存心卖弄,谁也不知此刻落阳丹田内气息翻涌,已然受了内伤。原来落阳掌力所到之处,激起朱无能护身内功反弹,这一下两股刚猛的力道相交,更无半点取巧的可能,两人的内力实在想去太远,落阳只觉嗓眼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喷出,他强自忍耐,若无其事般,潇潇洒洒地飘落台上,内里却是有苦难言。 落阳待气息渐平,向台下抱拳施礼,正欲发话,却听得阵阵丝竹乐声,远远地从湖面飘来,中间还夹着女子的嘤嘤唱曲,抬眼望去,只见太湖之上,一首巨舫正迎风破浪而来。 少顷,大船便已驶到岸边。只见船上坐着十余位少男少女,俱个锦衣华服,或吹笛、或拉弦、或缓拨琵琶、或轻抚古琴,中间两位少女,身着轻纱绮罗,一位翩翩起舞,一位幽幽吟唱,所唱的曲子却是中原未闻,约略是川蜀一带的俚俗艳曲。船头伫立一人,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一身打扮堪称奇异华美,浓艳轻佻之至,但见他头戴五色花冠,身披赭红长袍,腰系金丝长绦,足蹬碧玉云履,花冠上还插着几支颜色各异的孔雀翎羽。群豪在这皓月之下,陡然见到这些奇服艳装之人,在船上莺歌燕舞,这一派靡靡之象,与适才台上激烈打斗的氛围实在太不相称。群豪都暗暗纳罕,均不知这些人到底是何方人士,缘何突然到此。 大船甫一靠岸,船头伫立之人双手连挥,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从湖中突然飞出了许多的大鱼小鱼,都纷纷跌落到了围在木台的人群之中。台下群豪有的闪身避开,有的挥手格挡,有的发掌击退,更多的人辄避让不及,鱼儿都扑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脖颈上,滑腻腻的弄得一身腥膻。台下的众人原本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各帮各派的首领,刚刚还沉醉在俚曲艳舞之中,哪知画风突变,此刻,他们都被这漫天落下的“鱼”雨弄得是手忙脚乱,群豪“哎呦”“啊呀”“哇呀”地叫成一团,场上已是一片狼藉。 这边舒恨天跳起赶到之后,当即扶起了朱无能,伸指疾点他右臂天府、天泉二穴助他止血,低头细看,却见无能的右臂只是轻微地割开了些皮肉,不由暗叹:“这夯货内力当真了得!经落阳长剑削过竟然只破了点皮肉,若换作别人,哪还有一条膀子给你留着?!”舒恨天旋即骂道:“你这呆子,这点小伤就吓成这样!当初落阳从台下刚刚翻身跳起,你为何不使那第三招?却眼睁睁看着他回到台上转守为攻。”朱无能呐呐道:“我……我看他下去了,以为不用打了。”舒恨天小眼圆睁,气得胡子乱颤,怒道:“你当时若第三招打过去,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便只得使出暮雨剑中的‘烟雨锁江楼,’挥剑下挡,与你硬抗,你只消稍稍催动内力,他纵然不受伤,人也会被你远远打了出去,这一局便是你胜了。”旁边的徐无病忙劝道:“书仙不要责怪,我兄弟原本就没什么武艺,此番能与落阳战了恁长时间已属难得,原本就不该指望他能胜了对方。”舒恨天“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徐无病急忙给朱无能右臂的创口包扎停当,将舒恨天给的金疮药洒了些在创面上,好在无能所受的剑创不深,只过得须臾,流血即止。 徐无病在混乱之中,却见那赭袍奇装之人从大船上一跃而下,从人群中飞掠而来,只听他人在空中,朗声说道:“在下康有仁,今日得临捉妖大会,与诸同道共谋盛事,幸何如之。”康有仁在人群中足尖一点,身子又起,飘然落在了木台之上。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四章、蜀中康门 落阳乍见此人上台,初时见他倨傲无礼,立于自己七尺之外也不拱手行礼,反而仰首斜睨,顾自微笑,笑容中尽是轻蔑之意,当即心生不悦;但看他举止打扮,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不由一怔,随即问道:“你姓康?敢问是蜀中康门中人么?”康有仁微笑道:“不愧少山大弟子,竟然一眼就猜到我的身份,有仁不才,忝居康门赤虎堂堂主之位。今日听得此间要比武推选一位捉妖盟主,康某斗胆,也要向各位中原武林同道讨教一二。”落阳冷笑道:“原来你便是那康家大少,你不在蜀中好好做你的康门大少爷,却来这江南作甚?”康有仁哈哈大笑道:“你不在少山好好做你的掌门大弟子,却也来这江南作甚?”落阳怒道:“既然你是要来比武,那么闲话少说,就请赐招吧!”说罢左手竖起剑指,右手挥剑向前划了个半圈,正是苍山剑中的一招“山接晓雾。” 康有仁冷笑道:“久闻落阳公子剑术非凡,刚刚就以一招‘铁面无敌’赢了一局,现下也让康某好好领教公子的高招!”话音未落,康有仁左手握拳向前横打,右手成掌向下劈出,使的是虎形拳中的一招“饿虎下山。”落阳暗道:“你不光言语讥讽我前一场打斗胜之不武,竟还敢当着各路豪杰的面,仅凭一双肉掌就来斗我的长剑!”当下便不再多言,只管将苍山剑法中狠辣凌厉的招数尽数施展开,存心要让对方吃点苦头。 这时忽听得康有仁沉声喝道:“阿竹、阿菊,你们快拿些解药给在场的朋友,切莫伤了大家。”落阳斜身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场下原本“哎呦”“啊呀”乱叫的武林群豪,此时有的捧住肚子、躺地乱滚,有的口吐白沫、跌跌撞撞,显是都中了剧毒,正自痛苦不堪。那船上的两位身穿薄纱的少女应了一声“是!”飞快地下船来到人群中间,她们从怀中各掏出一个乳白色的玉瓶,见到中毒之人便倒一粒绿色小丸给他。康有仁在台上又朗声说道:“众位莫慌,只需将药丸服下,康某保管各位平安无事。”那些中毒之人无端中招,原本个个心中恚愤,此刻乍见两个艳丽少女来到面前,轻纱半笼、身姿窈窕,还有阵阵异香扑鼻而来,不由得都有些呆了。众人拿起药丸便塞入嘴里,有几位心怀疑惧,不敢伸手接丸,少女莞尔一笑,便将那小小药丸直接弹入对方口中。 原来太湖中水草丰美,鲢鱼、白鱼、草鱼、银鱼等水族数量众多,往往成群游弋。康有仁利用大船将湖中鱼类驱赶至岸边,突然向水中射出大量毒针,鱼儿被刺中毒后狂性大发,纷纷跳出水面,于是便有了人群中的“鱼下如雨。”那些反应机敏、避开湖鱼的固然无事,而那些被“毒鱼”碰到之人便无端中招、大吃苦头。 康有仁趁着落阳分心台下,剑招略缓之机,陡然翻身一甩,手中便多了一条亮银流星锤。这条流星锤链长一丈六,通体烂银打造,链子末端系着一个拳头大的镶金锤子,锤子两端各有尖刺。这一条镶金缀银的流星锤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康有仁喝了一声:“尝尝我的小金瓜吧!”右腕一抖,使了一招“王母拐线,”手中金锤若流星闪电般,便朝落阳砸去。 台上的两大公子斗得正急,台下的武林群豪们却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有人担心身上的毒性未解忧心忡忡,有人留恋着阿竹阿菊的貌美叹息连连,有人后悔参加这捉妖大会好处没捞上反惹一身骚骂声滚滚;至于台上的激烈对战众人反而不甚关心。舒恨天见到这番情景不觉好笑,他对着徐无病说道:“这康门偏处西南,势力均在川蜀一带,中原人士知之不多,但听说此门开派已有七百余年,门下高手如云,位居天下四门之一。这赤虎堂堂主康有仁乃康门门主康广洋的嫡传长子,想不到他也会来到这捉妖大会。哈哈!说来好笑,什么狗屁捉妖大会,那猪妖明明就在……”说罢,舒恨天朝朱无能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打住不言。 徐无病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康门,想必也不是什么好门。他们既然来到这里,却为何要无端杀死这许多的鱼儿?我在杭州常听分水堂的人讲,这太湖中的鱼虾湖鲜味道特别肥美,其中尤以银鱼、白虾、白鱼味道最鲜,号称‘太湖三宝。’他们既然杀了鱼,那么就当烹成佳肴以飨大众,却为何要下毒?试问这鱼有何罪,却遭此毒手!” 朱无能也道:“是啊!是啊!这么多鱼,要是烧一锅鱼羹,味道该有多好!”说罢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舒恨天笑道:“照你的意思,鱼死之后若不能化为盘中餐,便是死不瞑目喽?其实,于鱼而言,死于渔网鱼叉跟死于毒针又有何分别?无非一死而已。只不过你今后说话可要小心了,江湖上人多嘴杂,莫要无端惹祸。蜀中康门能够位列天下四门之一,实力自不可小觑。康门功夫以暗器见长,今日康家大少爷来此,定是要先露一手功夫,好让中原群豪折服。看来,此番这捉妖盟主之位,他是势在必得了。” 徐无病道:“难道,连落阳都赢不了他?” 舒恨天道:“单就手上功夫而论,恐怕还是落阳略胜一筹。不过临场对敌比的不单单是武功,还有心计智谋。刚才落阳明明已经占得先机,只消再施展出他那成名绝技——‘春秋三剑’:‘春雨晚来急’‘夏雨打孤蕉’‘秋雨残叶飞’,那三招九剑一出,康有仁便决计讨不了好。可笑落阳,定要等对方掣出兵器方才使出杀招,如此迂腐傲慢,如何能成大事?!” 徐无病道:“然目下场上的形势,似乎还是落阳占了上风。” 舒恨天冷哼道:“你别忘了,临敌贵在机变。康门暗器一向临敌百变,天下无出其右者。落阳如在康有仁空手之时败了倒也无妨,如今那康家大少恼恨失了颜面,必然要出狠招,我料这金锤银链,不只看上去光鲜华丽,内中亦必暗藏玄机,恐怕十招之内,落阳要吃大亏。” 这边书仙与徐、朱二人兀自聊天,那边台上的落阳挥动长剑,横劈斜刺,已将那康有仁逼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心中不由冷笑:“早间听得师父师伯们谈起天下门派,都道这蜀中康门虽僻处西陲,但门中颇多高手,今日见此人功夫,亦不过如此。”当下便不再犹豫,左指虚点,蓦地飞身向前,长剑密如骤雨般刺出,正是他向来自负的一技绝招“春雨晚来急。” 康有仁见剑势凌厉,只得倒卷长锤,迎了一招“神女献桃,”身子便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无奈落阳的第二招“夏雨打孤蕉”紧跟着又当空递到,这一招化繁为简、攻势更急,眼看着剑尖离自己的眉心已不到三寸,康有仁“啊”地一声,身子慌忙后仰,便即倒了下去,虽然躲开了落阳的致命一击,但头上的五色花冠却被落阳的长剑挑得飞至半空,连同那几根孔雀的翎毛,在空中化作碎絮,纷纷飘落。 落阳眼见对方败势已成,心念自己闭关之后初入江湖,不欲妄自结仇,这“春秋三剑”之第三招便凝住不发。他正欲抱拳为礼,说几句客套话好圆了对方的场面,蓦地听到暗器破空之声,一排细针已迎面射来,急忙侧身相避,挥剑急挡,但闻“叮叮叮”之声不绝,细针尽数被自己的长剑击落。这时康有仁的亮银流星锤又如一条银蛇般,紧跟着漫卷而来。落阳避无可避,匆忙间只得左掌挥出,使了一招“提步单劈,”满以为凭自己的掌力,足可将对方的金锤格开。 落阳平时勤于练剑,于师门掌法却是生疏,这一招“提步单劈”只是少山神掌中的普通掌法。落阳运足了内劲,只闻得“砰”地一声,却将那金锤子劈得碎裂了开来,从锤子里突然喷出一团红色的粉雾,瞬间洒得他满脸都是。落阳暗叫一声“不好!”急忙闭气纵身后跃,只觉双眼灼痛异常,连忙闭眼,这时只听康有仁阴恻恻说道:“落阳公子,我这‘小金瓜’滋味如何?明年今日,康某自会到这太湖之畔,给你多烧些纸钱便是”声音越来越近。落阳渐感头晕气急,站立不稳,暗叹一声“吾命休矣!”颓然跌倒。 那康有仁身居康门赤虎堂堂主,又兼是总掌门之嫡长子,平日里便隐然以少门主自居,行事乖张跋扈、颐指气使。康门位处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门下势力所及,连当地官府都远而避之。康有仁仗着门主的庇护,鱼肉乡里、为所欲为,无人敢惹。这一次他奉了父命到京城办事,一路上拈花惹草,坏事也没有少干。行到云州府时,听说此地要开一个捉妖大会,他立时便来了兴致,在运河上夺了一艘大船便连夜赶来,正好遇上了落阳将朱无能打下木台。他原以为落阳身受内伤,自己单凭一双肉掌就可取胜,到时候夺个盟主的尊号,回到家中也可炫耀一二,哪知道对方毕竟身为少山首席,非但内力不俗,剑招更是凌厉,自己一不留神,便险些中剑,当下恼羞成怒,便暗动了杀心。此时他见落阳已经中了他金锤中“七日噬魂散”之毒,心想:“与其让你受这七日噬魂之苦,不如我便当场结果了你吧!”右手一挥,长链抖动,使一招“玉女穿针”便直直地朝落阳的面门打来。 台下群豪见此情景,无不失声惊呼,那沧州烈火堂总堂主王行敏大喊了一声:“使不得!”欲待上台相救业已不及。这时忽见台上白影一闪,依稀就见清冷的月色下一道剑光划过,众人都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康有仁的银链“嘡啷”一声落地,康有仁的两臂都软软地垂了下来,鲜血从他的指间滴滴掉落。众人惊愕之余,却见台上已多了一人,那人身形瘦削、眉目疏朗,一身白衣、一脸微笑,正是徐无病在客栈中所遇的少年沙无净。 沙无净长剑回鞘,却笑嘻嘻地向康有仁问道:“解药呢?”康有仁脸色煞白、两腿筛糠、浑身发抖,见沙无净就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战战兢兢地回道:“在……在……我前胸兜里。”沙无净伸手从康有仁胸口内暗藏的衣兜中掏出两个白玉小瓶,又问道:“怎么用?”康有仁道:“白……白色药丸内服,绿……绿粉外敷……眼睛……不……不可用水洗……须得……须得先用白油擦洗。”沙无净扶起躺地昏迷的落阳,取了一颗白色药丸送入他口中。台下的王行敏忙拿了一壶白油上台,将落阳脸面上的毒粉尽皆擦洗干净,沙无净倒出些绿色粉末交与他敷上。 过了片刻,落阳突然张口大呕,先是呕出许多红白之物,继而又是呕出许多黑血,直至最后呕出一大口鲜血后,方才悠悠醒转。落阳微微睁开双眼,但见天地间朦胧一片,一张老脸贴近自己正自痛哭流涕,不由得懵懵懂懂,弱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么?” 王行敏见落阳终于醒来,喜极而泣道:“大师兄,你遭歹人暗算,刚才差点就……多亏这位少侠及时出手,救了你一命。”落阳挣扎欲起,便要给沙无净行礼致谢。无净将手一摆,说道:“先不忙道谢”一旁的王行敏搀着落阳正欲下跪行礼,突觉一股大力托来,便跪不下去,只听沙无净转身对康有仁问道:“你这些毒粉是什么名堂?怎恁地厉害!”康有仁诺诺道:“这些是我康门……秘……秘药,唤作‘七日噬魂散’,乃是萃取七种天下至毒,混以人血、虎血、蛇血、豹血、狮血、象血、尸血,经七七四十九天密炼而成,寻常一般不舍得用……”无净右手凌空一抓,那条金锤银链便到了他的手中。无净将链子一抖,那张开的金锤便堪堪递到了康有仁的眼前。无净笑眯眯地说道:“你说这什么‘七日失魂散’一般还不舍得用,这里还留有一些,要不也给你享用享用?”康有仁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他心知这“七日噬魂散”乃康门镇派秘药,中此毒者要经历连续七天直如钻心噬魂般的痛楚后方才死去,眼下解药已在对方手中,若中此毒必将生不如死,当下再也不顾什么“康家大少”的颜面,“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磕头犹如捣蒜,哀哀苦求道:“少侠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少侠仙驾在此,万望少侠开恩,饶恕小人这一回,小人家中尚有……尚有七十老母、九十祖母……” 无净笑道:“好啦!上苍有好生之德,念你诚心悔改,姑且便饶你一条性命,下回如若再让我遇见你作奸犯科、为非作歹之事,便犹如此链!”无净说罢只将右手一甩,长链便被抛入空中,竟断作数十截残链纷纷掉落。康有仁见此神功,更是匍匐在地,两腿不住打颤。 沙无净脸色忽然一冷,森然说道:“你记住!这一次你无端害人性命,且手段歹毒,我断你手筋废你武功,算是警告;下一次若再害人,我就割你脚筋,再有下一次,我便剜你双目……本少侠言出如山、说到做到!”康有仁连连磕头,嘴里不停说道:“是!是!是!小人决计不敢再犯,从今往后我吃斋念佛、不杀生、不伤人,在家里供奉少侠长生牌位,日日叩拜……”无净叱道:“滚吧!”康有仁便连滚带爬地跑下木台,阿竹和阿菊两位康府的丫鬟上前搀住,急忙逃离,刚刚走了几步,忽听台上的沙无净喝了一声:“站住!” 康有仁闻听此语,立时脸如死灰、身子僵直,心道:“完了完了!我康某人这一辈子还没玩过几个女人,想不到竟会命丧此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五章、一招救难 康有仁只道沙无净临时生了悔意,仍是要来了结自己的性命,心中惊恐莫名,却听得无净在台上喝道:“你刚刚给各位好汉服下了‘三花续命蛊’,现如今还不快将解药交给大家!” 康有仁心道:“那‘三花续命蛊’不是南海药王门的圣物么?我这边怎地会有?传闻中此蛊者天下无药可救,每年必得服下南海药王门的独门解药方可续命。我刚刚给的明明是毒针的解药,他却为何说是……”他不敢再作犹豫,慌忙点头诺诺连声,便让身边的两位丫鬟拿出一些红色的药丸分给众人。这些药丸原本是他袖中暗藏毒蒺藜、毒箭的解药,此刻群豪服下便只是腹痛片刻,于性命倒是无碍。 台下的武林群豪听到此前服下的“解药”竟然是一种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毒蛊,当下群情激愤,纷纷破口大骂康有仁,有骂“无耻小人”者,骂“卑鄙恶人”者,骂“阴险匪人”者,亦有人将信将疑,但都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拿到红色小丸便即吞下,更有甚者,一边痛骂还一边大吐口水,但看到阿竹与阿菊清秀可人的身姿,一口唾沫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三花续命蛊”到底为何物,群豪也只是道听途说,事过之后多半自会悟出乃是沙无净的玩笑之语,只是人在当时往往郁于性命之忧,再加场上奇峰突起、迭见变化,多数人却都听信了无净的谎话。 阿竹与阿菊分药已毕,眼看沙无净示意,无净只是挥挥手,二女慌忙搀着康有仁匆匆离去,连那艘巨舫也弃之不顾。 无净眼望众人,略略拱手,朗声说道:“在下沙无净,乃蜀山门下,今日有缘得遇各位英豪,幸甚!幸甚!” 众人一听沙无净是蜀山门人,无不耸然动容,实因蜀山之名,早已名扬天下,蜀山之源,已不知几千年矣。王行敏心道:“无怪乎此人如此年轻,剑术已这般了得!我在台下,依稀见他只使出一招,便挑断了康有仁的手筋,这般神俊功夫普天之下也只有蜀山弟子能做到了。”当下便连连作揖,问道:“原来公子乃蜀山门下,当真失敬之至!敢问尊师是蜀山中哪一位高人?” 沙无净道:“家师复姓上官,讳一个雨字。” 王行敏大惊道:“你!你!你竟然是上官……上官剑仙的徒弟?!一百年前便以一把神剑战退无数高手,号称剑术天下无双,被世人尊为‘蜀山剑仙’的——上官雨——上官剑仙,竟然是你的师父?!” 沙无净点头微笑道:“正是!” 王行敏上下打量沙无净,兀自将信将疑,他暗自思忖:“上官雨的威名我还是听掌门师尊说起,师尊幼年曾随师祖参加神洲武林大会,亲见师祖与剑仙比试,未走三招便已败北,当时剑仙还夸赞师祖剑术空灵独具慧根。如今百年已矣,师祖早已仙逝,难不成上官雨还在人间?就算还在人间,这百年来足迹未闻,却如何突然出了一位年纪不到二十的徒弟?” 沙无净也不理会旁人的疑虑之色,向王行敏问道:“王总堂主,请问今夜大伙儿聚在一起,开的是不是一场捉妖大会?”王行敏道:“正是!”无净道:“这捉妖大会是不是要推选一位盟主?这盟主之位是不是由比武决出?” 王行敏行走江湖数十年,听得这番话便已知沙无净的心思,当即慨然答道:“今夜大伙儿齐聚这太湖之畔,原只为共商捉妖大计而来,孰料被康有仁那厮暗使歹计,欲图谋害,众兄弟差点就中了他的毒招。幸得沙公子出手相救,才使大伙儿免受荼毒。沙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超,又是蜀山高徒,大伙儿自然要奉沙公子为我捉妖盟主!”王行敏直到此时,仍只字不提沙无净对落阳的救命之恩,他心里依然想着:“我纵然争不来一个盟主,却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声誉,堂堂少山首席大弟子,却让蜀山一个小徒弟相救,传出去总是不好。少山三百年清誉,可不能在自己手里稍有折损。再者,眼前这位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就算让他当了盟主又有何妨,他江湖资历尚浅,将来能真正主事的还不是自己?!”想到这里,王行敏又转身面向台下,大声说道:“沙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今后我等便都跟着沙公子捉妖除魔,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大伙儿都说,好不好?!” 台下众人轰然叫好,以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闻钟、宛平府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等人为首,这一众江湖好汉纷纷喊道:“今后我等都跟着沙公子捉妖除魔,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就在众人轰然响应声中,落阳缓缓走近沙无净,悄声问道:“公子真的是蜀山门人么?”沙无净微笑道:“你说呢?”落阳喘息道:“蜀山中人我从未见过,公子剑法神鬼莫测,若说出自蜀山,想必……想必是蜀山无疑。” 那烈火堂总堂主王行敏眼见沙无净被推为捉妖盟主已成定居。内心亦忧亦喜,忧的是未能完成掌门师尊的重任,喜的是总算保住了落阳师兄的性命。倘若落阳不幸罹难抑或双目不保,那他这后半生将再也无面目见自己的师尊。王行敏正要上前向沙无净说几句道贺的话,却见沙无净向台下摆了摆手,慢声说道:“非也,非也,大伙儿误会了我的意思。” 王行敏闻听暗喜,心道:“难不成他念着蜀山与少山齐名之故,仍想将这盟主之位让与大师兄?”忽见沙无净纵身一跃,已然到了台下,群豪纷纷相让,却见悠忽之间,白影闪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沙无净又回到了台上。 群豪注目之下,突见台上沙无净的身侧又多了一位青年,只见他,目似朗星、眉如新月,脸如昆山之玉、身似桂林之枝,神情落拓不羁、举止潇洒随意,一身青灰色长衫迎风猎猎、两足墨绿染云履落地稳稳,正是与书仙一同来到这太湖之畔的杭州青年徐无病。 沙无净拉着徐无病的手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师兄徐无病。我大师兄相貌脱俗、人品贵重、文采斐然、道法高深,这武功么,更是高出我不知多少倍!实乃武林俊杰、人中龙凤!这捉妖盟主理当由他出任才是!” 台下众人连同台上的王行敏、落阳尽皆愕然,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沙无净是何用意。沙无净却顾自向徐无病躬身行礼道:“无净参见大师兄,恭贺大师兄荣膺捉妖盟主之位!” 众人皆向徐无病看去,虽见他容貌清秀、举止落落,但观他身形步法,却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位高手。群豪见沙无净如此儿戏,俱都心生不快,但碍于沙无净的颜面,只得一齐拱手为礼,随声附和了几句,尤其是那位“铁面美郎君”莫秋雨,更是亮声唱道:“恭喜徐公子,贺喜徐公子,徐公子年少英杰,荣登盟主之位,从此领袖我江南武林,降妖驱魔、建功立业,不亦伟哉!” 沙无净向徐无病轻声道:“大师兄,你现在就是捉妖盟主了,跟大伙儿说两句?” 无病本在台下守着朱无能,突见沙无净现身已感意外,这时更被无净带至台上,竟称自己为捉妖盟主。此刻在台下百余位江湖豪杰的注目之下,他口中呐呐,实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忽闻马蹄声声,太湖南岸唯一的一条官道上尘头大起,烈火堂的一位分堂主飞奔来报:“总堂主:祸事了!祸事了!有大队官军杀到,好像是说要捉拿什么朝廷要犯!”王行敏转头向着太湖帮帮主潘明方怒道:“潘帮主,你不是说官府那边都已打点妥当了么?!”潘明方慌忙道:“云州府这边我确已打点停当,想必是外地的军马。”王行敏心念电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旋即向台下众人大声喊道:“众位兄弟,今日捉妖盟主已定,大事已了,现下官军杀到,我等江湖中人向来不参与官府中事,大伙儿赶紧散了吧!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王行敏朝沙无净与徐无病拱了拱手,急忙背起落阳,带领烈火堂的一众随从,向西北方向急遁而去。 按大乾律例,百姓携带兵器私自集会,越百人以上者,形同谋逆,首犯当诛九族。这一帮江湖草莽,虽平日里相互打架斗殴都当作家常便饭,但真遇到朝廷军马辄能避多远便避多远,谁都不愿得罪官府。更何况今夜之事,倘若真落入官军之手,再安你个“聚众谋逆”的罪名,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众人听闻大队官军杀到,当下再不犹豫,片刻之间便都作鸟兽散。 沙无净拉着徐无病的手跳下台来,二人拉起了朱无能。无病四下寻找书仙的身影,那舒恨天连同竹篓中的白狐,却早已不知去向。无净道:“大哥,赶紧走!”无病无暇细思,只得拉着朱无能,随同沙无净一道,跳上了康有仁所乘的那艘大船。船上掌舵、艄公、楫手、伙夫等人连同刚才吹拉奏乐的少男少女都在。无净吩咐了一声:“开船!”掌舵调转船头,艄公放下风帆,那大船吃了风,张满帆,呼啦啦一响,掉头便往太湖湖心顺风而去。 这时,在东北方向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位银髯垂地的矮身老者背着一个大竹篓正自快速奔行,老者轻功不弱,不一会便已奔出十余里,他一边跑,一边絮絮说道:“老姐姐!我的老姐姐啊!下次千千万万,千万不要这般大意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六章、三英结义 大船越行越远,徐无病与沙无净、朱无能三人伫立船头,遥见大队骑兵呼啸而来,转眼间这太湖岸边已是军马驰骋、人头攒动,官军人数竟有数千之众。一位将官在马上大声呼喝:“张校尉,你带八百人,往东北搜寻,李校尉,你带八百人,往西北搜寻,其余人等,随我在此扎营!”两位校尉得令,各带一队人马,分左右而去。 徐无病暗自沉思:“这么多官军,莫不是前来捉拿我与汪大哥的?”回想自己前几日的遭遇,不由眉间微蹙、脸露忧容。这时,一旁的沙无净拍了一下徐无病的肩膀,笑道:“徐大哥,你在想什么呢?” 徐无病道:“我在想沙公子如何会突然来到这里?似你这般精妙绝伦的武艺,又如何会在乎我那点区区的银两?” 沙无净哈哈大笑道:“让徐大哥见笑了!我原本凑巧路过此地,却见徐大哥身侧都非凡人,又见徐大哥天生异相,于是顿生好奇之心,是以一路尾随,小弟绝无歹意,若有冒犯之处,切望大哥莫怪!”言毕沙无净又复躬身拜倒。徐无病连忙搀起,温言说道:“公子哪里的话!今日若非沙公子援手,我与朱无能兄弟,前不能拒康门,后不能避官军,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沙公子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谢之唯恐不及,如何还敢责怪?”说罢,徐无病便欲拜倒行礼,沙无净赶忙拉住,一旁的朱无能见状,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你们这样拜来拜去,累不累呀?”沙无净也道:“是啊,朱大哥说的是!我辈江湖中人,切不可学那些俗世腐儒,有恁多规矩,理应潇潇洒洒、无拘无束才是!” 徐无病见那无净公子样貌磊落、身形俊朗,眉宇间始终有盈盈笑意,心中不由得甚感亲近,又见他与身旁的朱无能站在一起,两人一胖一瘦、一灰一白、一灵敏一迟钝,倒也相映成趣,不禁哂然一笑,但此时心有疑问,当即又问道:“沙公子,刚才你在那捉妖大会上仅凭一招便挑断了康有仁的手筋,救下了落阳的性命,在场英雄无不感佩,大家都要推你为捉妖盟主。你却为何突然拉我上台,硬要将那盟主之位转让于我?沙公子武艺了得,救人于危难,在下好生敬佩!但公子将那‘捉妖盟主’的称号转身便赠与了他人,如此行事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沙无净笑道:“什么‘捉妖大会’!徐大哥切莫当真,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山野草莽,武功不怎么样,吹牛的本事倒是一流。他们聚在一起,谋划捉妖是假,争名夺利是真。我原本就是想找机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后见康有仁那厮意欲杀人才不得不出手,至于那什么‘捉妖盟主’么,徐大哥就只当是一顶好看好玩的貂帽,想戴就戴,不想戴就扔了吧……” 徐无病暗自摇头,说道:“沙公子名门高足,今日又替师门扬名于中洲,立威于江南,令天下群雄为之仰目,想必尊师闻之亦会心中喜悦,但公子又为何将我认作你的大师兄,想我徐无病不过一俗世凡人,连一些微末武功都不曾学得,又岂敢担一个‘蜀山大弟子’之名?” 沙无净这回倒是脸露歉疚之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前额,笑嘻嘻地说道:“这个……这个么……我当时也未曾细想,我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徐大哥不必多想,其实……我跟徐大哥一样,都不是蜀山中人。那位‘蜀山剑仙’么,我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我从小就听闻剑仙的大名,此生若能让我有缘得以拜入剑仙门下,那可真是无憾了。” 徐无病心中苦笑,暗自思忖:“原来这位沙公子今日所言所行,都是直逞心性、全无顾忌,不想他武功高深莫测,心性却直如孩童一般,如此贪玩率性。”徐无病再细看那沙无净,也只不过是个少年而已,脸上还未脱稚气,嬉笑之间更是露出一脸顽皮慧黠的神色。“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想到与沙无净的初次相识,他忸怩作态般地与自己借取银两,徐无病心下亦不觉莞尔。这时,他忽又想起一事,不由再次问道:“沙公子,你前面说我身边之人都不是凡人,此言又何解?” 沙无净道:“不就是一只白毛小老鼠、一只老狐狸、还有一只猪……朱大哥在你身边吗?” 徐无病道:“白毛小老鼠?老狐狸?我怎地未见?你说的老狐狸就是书仙怀里的那只白狐吗?” 沙无净道:“徐大哥,这些事说来话长,先不忙说,此刻我们身在太湖之中,上有中天皓月,下有碧波万顷,难得有如此美景,咱们三人先尽情赏月一番,好不好?” …… 时值八月十六亥子相交,天地之间正是九阴渐衰,一阳初生之时。徐无病三人所乘的大船在太湖上顺风而行,清风吹来,三人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长发随风而舞。徐无病远远望去,但见湖面上微波荡漾,湖水无边无际,水光接天之际,一个大如银盘的满月斜斜挂在西天,月华澄澈如洗,照得湖水清莹如镜,镜面之下,又见无数个银盘与水波一起,上下激荡,扬起波光万点……徐无病身处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一时间,只觉心胸无比畅达,悠悠然似有忘我之意,忽闻身旁的沙无净低声浅唱道: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徐无病听得沙无净的曲子里隐隐有愀然之意,心中不解,忙问道:“沙公子,怎地心中有甚不快吗?” 沙无净望着高天明月,若有所思道:“徐大哥,你看今夜的月色,清质悠悠、澄辉蔼蔼,秋风瑟瑟、浩荡千里……前人有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情此景,是否令你想到故园风景以及家中亲人?” 徐无病听得此语,心下亦不觉恻然,想起自己幼失父母、孤苦无依,欲寻亲人却不知何处,欲回故园却不可再得,不由叹道:“沙公子,中秋月夜正是千家万户团圆之时,无病乃是无家可归之人,却不知沙公子为何也……?” 沙无净歉然道:“不瞒徐大哥说,小弟的名字并不叫‘沙无净’。日间听得二位的名字甚觉有趣,我便随口也胡诌了一个。小弟姓秦,草字孤风。小弟向来玩笑惯了,此前无状,还望大哥恕罪则个……”说罢又朝无病拱手。 徐无病笑道:“原来是秦公子,公子何须多礼!秦公子能以真名相告,足见信任。请公子放心,秦公子若有苦衷,你的真名我与无能今后自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秦孤风拉着徐无病的手说道:“徐大哥言重了,小弟其实也并非乾国人士,我的故乡在大海之东的桑国,离此有万里之遥。三年前我奉家父之命来到乾国,为的是修习上乘剑法,这一晃三年已过,今夜在这中秋皓月之下,不禁想起了故乡的亲人,心中难免……难免有所感怀啊!” 这时明月已渐渐西斜,月色浸染于湖面之上,引得一丝雾气蒸腾而起,在秦孤风的眼角眉梢勾勒出一抹浅浅的水痕。秦孤风眼望太湖烟水,声音渐转低沉,顾自絮絮说道:“小时候,每逢月圆之夜,我谷中子弟都会聚在樱花树下,大家以剑作舞,饮酒相乐,父亲也每每这个时候来考较我们的剑法,顺带会说起中土乾国的风土人情……想不到,来这里已经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尝过母亲做的松鱼汤,还有菊子的笛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到……”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几不可闻。 徐无病心道:“原来他不远万里来到我乾国,只是为了修习剑法。看他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而已,却不知他的父亲为何这般狠心,让一个年幼之人,孤身闯荡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哎!过着如此有家而不能回,有亲人而不能聚的生活,纵然习得上乘剑法,却又有何益?!”念及此处,徐无病心中便起了与他同病相怜之感,当下慨然说道: “秦兄弟,你少小离家、孤身一人在外,想必是过得十分艰难。我也是自幼没了父母,我这位无能兄弟境遇与我略同,今后你若遇着什么难事,有用得着我二人之处,只需知会一声,我们二人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秦孤风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大哥,不如我们趁着这良辰美景,对着这皓月高天,结拜为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心,可好?” 徐无病初见秦孤风便觉得异常亲近,此番畅谈之后,更觉与他意气相投,听闻孤风结拜之语,正合心意。无病心中欢喜,接连喊了三声:“好!好!好!” 三人焚香祷告,当空拜倒,皇天后土,明月为鉴,便从此结为了异姓兄弟。三人中以徐无病年二十为最长,朱无能年十八居中,秦孤风年十六为第三。结拜已毕,无病拉过朱无能的手问道: “二弟,从今往后,我三人亲如兄弟,你便有了一个家,可觉得快活否?” 朱无能一边抚着自己滚圆的肚皮,一边忸怩道:“大哥快活,我就快活,不过我现在觉得……觉得有点饿了,大哥,有吃的吗?” 无病望了望秦孤风,孤风望了望徐无病,两人互拍肩膀,尽皆哈哈大笑……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七章、水府八君 无病听得二弟肚中饥饿,连忙叫船上伙夫备下饭菜,三人就在船头置了张圆桌,一边赏月一边用餐。朱无能忙不迭地大喊加菜。无病知道二弟的胃口,吩咐侍从只管上菜不休,只见鸡鸭鱼肉流水一般地上席,空盘空碟又流水一般地下桌。船上众人见朱无能如此饕餮大食都不觉惊奇,之前吹拉弹唱的十余位少男少女则更是为之咋舌,有一个女孩,见朱无能的吃相实在难看,强忍不住,终于噗嗤一笑。 船上有个叫“黄水行”的老者,人皆称之“老黄”,是这艘大船的管事。徐无病向他问询,老黄告知三人,这艘船原本载着的是苏州知府的大公子,还有几位尽是苏州城中的官绅子弟,有一位复姓长孙的公子听说是从京城而来,看上去排场更大,连知府家的公子都得向他行礼。他们几位公子本想在中秋之夜前往太湖赏月,怎料船行至运河途中,迎面撞上一艘小船,从小船跳上来一男二女,便是那康门少主康有仁和他的两位贴身婢女。这几位刚上船之时还说是借船,只是让几位公子下到小船去。但那知府公子怎肯甘心让船?双方一言不合便即动起手来,结果可怜那几位王孙公子,平日里重裀列鼎、锦衣玉食,那时节全被康有仁打得非死即伤,纷纷抛入水中。其他人无奈,只得听从康有仁的吩咐,划船来到这太湖之畔,后来便见康有仁被秦孤风一剑刺伤,吓得落荒而逃。众人本来都是心内惴惴,担心康有仁那厮还会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待得秦孤风仗剑施救,便都对他感激莫名,是以后来对孤风与无病、无能三人言听计从。 老黄一再对三人称谢救命之恩,秦孤风只是报以微笑,命他将舟中好酒尽数呈上。这一晚,无病与无能、孤风三人尽皆开怀畅饮,直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中午,秋阳高照,无病趴在桌上醒来,兀自醉眼惺忪。只见那朱无能仰天躺在甲板上,耀眼的阳光照着他那隆起的肚皮,发出金黄的油彩,几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乱鸣,无能浑然未觉,仍然鼾声如雷。无病连叫了几声:“三弟!”却不见秦孤风的踪影。 这时,船上的管事老黄上前说道:“这位公子爷,那穿白衣的公子今儿一早就已经酒醒离船走了,他有一封信让小的交给公子爷。”说罢,他便呈上了一封书信给徐无病。无病接过信问道:“我们明明在太湖之中,他离了船,怎么走?”老黄笑道:“禀公子爷,我们这艘船可是苏州府一等一的画舸,昨夜又大风,是以船走的快,今儿一早便已经到了苏州府的地面。我本想到知府衙门去回禀,但看两位公子爷睡得正香,也不敢叫醒,船停在这儿已有三个时辰了。”无病歉然道:“既如此,那我兄弟这就上岸,多谢各位一路相送!”说罢,无病站起行礼。老黄连忙拜倒还礼,拳拳说道:“公子爷切莫折煞了小可,我们这些人原不过是些下等的奴才,幸蒙三位公子爷搭救,我等才免遭歹人之毒手。承蒙几位公子爷看得起,小人们原该一路追随听任差遣,只是知府老爷官高势大,如今他家突然失了大少爷,小人们不敢不回啊!……”老黄一想到此去知府衙门,实不知该如何禀告。大公子失身坠河,多半已是性命不保。知府老爷盛怒之下,必然怪罪责罚,但若就此遁去,却是坐实了嫌疑,从此天涯海角更难容身。前路这般凶险,却又不得不走,身如蝼蚁之命,欲待苟活于人世却也是如此艰难!老黄心中怔忪不宁,眼里也不禁涕泪涟洏。无病见状急忙扶起,温言抚慰了几句。 无病叫醒了朱无能,两人匆匆便即下船来到了岸上,才稍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有人呼喊,一回头,只见老黄又赶了过来。老黄交给无病一个青布包袱,无病拿在手中掂了掂,只觉甚是沉重。老黄弯着腰喘着气说道: “公子爷……这个包袱原非……非船上之物,大约就是……就是那几个歹人的,我等这就要去见官了,这件物事想必……想必值些银两,公子爷还是路上拿着用吧,就当……就当小人们报答公子爷救命之恩了!……” 无病急忙推辞不受,却见老黄话刚说完,便已转身回走。无病无奈,只得将包袱交给朱无能拿着,两人这便安步当车,缓缓向那苏州城走去。 无病拆开信封,只见秦孤风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中: 吾兄在上: 弟以束发之年行走于中原,所见者多佞巧之徒,如兄般恂恂然君子者,当世有几?与兄相识于云州,结交于太湖,清风之前、明月之下,结契阔之约、定生死之盟,实平生之大慰也! 前闻兄欲往京城诉事,弟本当随奉在侧,以供驱驰。然家君有命,弟不敢有违,闻乾国之西,有天山一门,其人剑法通神,天下莫之能匹,弟当亲往以观之。 弟幼蒙异禀,有阴阳之眼,能略通吉凶之事,观吾兄命格,贵不可言,然世情凛冽、行途多舛,唯望吾兄善自珍重!临别之际,五内如焚,不告而别,尚乞原宥!他年聚首之日,吾兄弟三人当浮大白! 弟 孤风 顿首! 康元七十年 八月十七 无病看完书信,心中感伤不已。朱无能在旁说道:“大哥,我们找个地方,再睡一会吧。”无病笑道:“从昨个晚上直到现在,你还没睡醒啊?”朱无能道:“那船上的板子太硬,硌得我肩膀疼,到现在我还腰酸呢!” 无病与那朱无能虽相识不过三日,但看他胸无城府、呆滞可爱,内心顿起怜惜之情,再加太湖结拜之后,更是已将他视若手足,对于他的请求,只要在自己能力之内便无不应允。当下二人在苏州城中找了家“连江客栈”,无病要了间大房,朱无能也不待脱衣辄往床上一躺,未几便已鼾声大作。无病笑了笑,此时兀自感到隐隐头痛,想是昨夜宿醉未醒,便也合身卧倒,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忽见房门“支呀”一声自行开启,进来一位灰衫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身躯佝偻、步态龙钟,也不知活了多少岁数,他走进房中,见了徐无病便躬身拜倒,道:“这位便是徐公子么?”无病连忙坐起回礼,道:“晚辈徐无病,敢问这位老丈是?……”白发老者道:“徐公子,小老儿有一事相求,望公子务必答允啊!”无病道:“老丈但请吩咐,无病力所能及,一定竭尽驽钝!”老者道:“不瞒公子,小老儿乃此间的土地,只因当日无意冒犯了天蓬,如今那天蓬元帅的凡身到此,老儿吃饭的所在,明日恐要遭殃啊!”无病心中疑惑,问道:“原来您是苏州府的土地公公,晚辈失敬!只不过您说的天蓬是哪一位?晚辈又能帮上些什么?……”老者摆手道:“徐公子,先别问这么多,你们明日往北赶路,势要经过苏州城隍庙,到了那里,请公子务须约束你那位兄弟,让他无论如何不可进入庙门,小老儿拜托公子了,公子切切不可忘!”说罢,老者长揖拜倒,无病急忙伸手去扶,却扶了一个空,那老者已倏然不见。无病一跃而起,这时才惊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无病跃起醒来,才发觉自己睡了已足足有大半日时辰,现下已是深夜,室内一片黢黑。无病点亮油灯,一看床上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躺着的朱无能早已不知去向,此时床上却是空空如也。 无病忙跑出屋外,去向店小二打听。小二却接连摇头只道不知,倒是一位住店的老者说是适才出来起夜,见一位身形胖大之人,提了一把锄头,怒气冲冲地往西面跑去了。 无病出得客栈,快步往西,接连走过了三条长街,忽见前方出现一个小湖,湖边郁郁葱葱,尽是些桃树、梅树,穿过小树林,又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无病听得竹林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急忙跑上前去,却见朱无能手持一杆铁锄,正与一群长相奇异之人斗在一起。 朱无能手挥铁锄,使的正是“项王三式”中的“力拔山兮”,但见他招式散乱,铁锄只知道乱挥乱打,全无前日在捉妖大会上所施展的凌厉,反倒是脚步踉跄,到处跌跌撞撞,浑如一个醉汉。与他相斗的共有八人,他们大约是忌惮朱无能内力了得,都是各自施展轻身功夫,忽高忽低、上纵下跳与朱无能周旋。忽有一人跳出战圈之外,此人头小身大,身高不满四尺,后背高高隆起,看着像是一个驼背。只见他微捻髭须,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说天蓬啊!你已中了我‘九幽囚魂汤’之毒,还要苦苦支撑,再斗下去非但不能取胜,于你真元反倒有损,你这般倔强又有何益?你只需放下锄头,跟我们去见一下三公主,我们这便放下兵器,大家化敌为友,你看如何?” 那朱无能却只当没有听见,兀自打斗不休。那八人中有一人身材奇瘦,脑袋奇尖,他一边打一边喊道:“归老大,我看不把天蓬打趴下他是不会听话的。” 归老大却摇首说道:“非也非也!想我‘水府八君’何等英雄,今日却要八人殴他一人,实非英雄之所为也,此事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所笑,这是一不妥;此前三公主只是叮嘱我等要见上天蓬一面,却并未让我等与之兵刃相加,若我等不慎伤了天蓬,恐怕会大大有损三公主雅意,这是二不妥;今日这天蓬心智未开,不过是个俗体凡胎,似我等这般穷追猛打实乃大为不当,这是三不妥,有此三不妥,我等今日实不该与天蓬纠缠也!” 那身材奇瘦、脑袋奇尖的人却怪叫道:“归老大,别管什么妥与不妥啦!今天我们不把他打趴下,他就不会听我们的话,他不听我们的话,我们怎么带回他?不把他带回去,我们又怎么跟三公主交代?” 这时有一服饰艳丽、身上背有一个巨大包裹的中年女子,也跳出圈外,她手中兵刃乃是一条细长软银鞭,她将鞭子轻轻一甩,荡开了瘦尖男子的短刀,说道:“夏老二,三公主只是吩咐我们将天蓬带去,可没让我们伤了他,你这般连施狠招,莫不是公报私仇吧!” 夏老二怒道:“何五娘,你别血口喷人!我和这头瘟猪会有什么仇?” 何五娘冷笑道:“还不是那年你被他欺负了,现在趁机想报复?” 夏老二欲待大声辩解,这时归老大摆了摆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势难成矣!我等都散了吧!” 何五娘疑惑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归老大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有生人来此,我等纵有盛意款款,亦只得权且作罢,哎!……”言毕,那矮身驼背的归老大,身影便倏然不见,未几其他七人也都跟着消失,竹林中霎时便一片阒寂,恍如这八人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徐无病快步走到朱无能身前,却见无能丢了铁锄,蹲着身子,嘴里哼哼唧唧的不住,似在轻声抽噎,又似在低语念叨着:“三公主、三公主啊……” 无病叫道:“二弟,深夜不寐,跑到这里来作甚?”说罢正欲上前将朱无能扶起,突觉一双大手从背后伸来,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的双肩。无病急忙回头,不禁大惊道:“怎地是你?!”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八章、初入京城 原来徐无病回头所见的,并非别人,正是那方面大耳、身肥体满的朱无能。这时,一阵耀眼的阳光照来,直刺得徐无病几乎睁不开眼。徐无病猛然惊醒,却见朱无能的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正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双肩不断摇晃,嘴里兀自絮絮念叨着:“大哥……大哥啊!快起床了,太阳可都晒到你屁股上了……” 徐无病缓缓坐起身子,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过得小半刻方始悠悠回过神来。他看看四周,只见床帏半垂,旁边有一张紫檀木大方桌,再望过去便是一面白墙,墙上一幅“福禄寿三星图”随风微微摇曳,画中的福禄寿三仙眉目栩栩如生,眼中依稀带着慈蔼笑意,在斑驳的光影里起伏变幻……“这里不正是自己昨夜下榻的连江客栈么?”徐无病心中纳罕,再望向窗外,想找些什么竹子、桃树、梅树之类,除了满目栉比鳞次的屋顶之外,却哪里寻得到半点竹木的踪影?徐无病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是在梦中,直到此刻方才真正醒来。 “原以为梦醒,却依然在梦中,古今浩浩,何尝有梦醒之时?”徐无病不由喟叹一声,嗒然若失…… 大乾康元七十年八月十八午时,苏州城东南一隅,朱无能正要踏进城隍庙的大门,旁边的徐无病忙一把将他拉住,问道:“二弟去城隍庙里作什么?” 朱无能道:“大哥,我有点事要进去一躺,你在这里稍等……” 徐无病道:“二弟,赶路要紧,这城隍庙就不要去了。” 朱无能笑道:“大哥,不用多久,我去去就来。” 徐无病脸露不悦,沉声道:“不行!” 朱无能不忍见大哥生气,只得悻悻然断了进庙的念头,继续跟着徐无病前行,但走了几步,他心中仍是不甘,突然捡拾起道旁一块小石头用力一扔,只听“呼”地一声,那石头便恍若长了眼睛似的,朝着城隍庙的方向飞了进去。 徐无病待要阻拦已是不及,心想那土地只是叮嘱让我二弟不要进入城隍庙,料想那一块石头应无大碍,于是略微责备了几句,便与朱无能继续赶路,两人一路往北疾行,不出一个时辰,便出了苏州城门。 城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专供路人雇用,当时正值仲秋,江南之地暑气仍重,一路上行人甚少,车夫见没什么生意,便靠在车上打盹。徐无病摸了摸腰袋,知道尚有些银两,便雇了辆最小的马车,两人正要上车,忽听得远处有人呼喊:“徐公子,徐公子……”徐无病回头望去,见城内有一老者正颤巍巍走来。徐无病见那老者白须白发、身材佝偻,看上去甚是眼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他正是昨夜梦中所见的苏州城土地。 徐无病吩咐朱无能先行上车,待得老者走近,徐无病忙躬身施礼道:“这位长者可是苏州城土地公公?” 白须老者徐徐说道:“小老儿正是这苏州城中的土地,昨夜搅扰公子清梦亦实属无奈之举,今日幸得公子劝阻,没有让你那二弟进我庙门,方才令我等免遭灭顶之厄啊,小老儿特来谢过公子大恩!”说罢,那土地公便欲拱手拜倒,徐无病赶忙扶住,温言道:“土地公切莫多礼!想我徐无病不过乃一凡夫俗子,又怎敢当你这一方土地行此大礼,莫要折煞了小可!只是徐无病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土地公……” 白须老者道:“公子是想问我为何如此惧怕你那二弟?” 徐无病道:“想我那二弟,年幼懵懂、颟顸愚钝,只不过是个普通少年,你们却为何都称他为‘天蓬’?他虽身子长得粗壮,有股子蛮力,但你既位列这一方神祗,又何须忌惮他这一个俗世凡人?” 白须老者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天地万物,各有所应,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互容,阴阳互根,上下周流,循环不息,是为天地生生不息之道。你那二弟昔年在天即是‘天蓬元帅’,今日在地便只是个肉体凡胎,只因受地气所扰之故。小老儿当年见他与一条小龙在太湖中游弋嬉戏,搅得水浪滔天而起,深恐他们游玩无度伤及附近渔民,因此上报天庭,惹来玉帝责罚。那‘天蓬’便由此怀恨在心,今日机缘巧合,恰逢他由此经过,也是小老儿命中合该遭此劫难啊!……” 徐无病听得那老者一番长谈,心下不由得有些茫然,这时细看土地公的额头之上,如蓬草般的白发被风吹开,却隐隐露出一道紫色的淤痕。徐无病不禁问道:“土地公这额头上的淤青却是为何?” 白须老者摇头叹息道:“惭愧,惭愧!命中如此,纤芥小伤,不足道也!今日能借此了却这桩心事,小老儿心下反生欢喜,这件小小物事便赠与公子吧……”老者一边说,一边从胸兜中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递到徐无病的手中。 徐无病打开层层油布,却见里面包着的是一个暗褐色的小壶,看外形甚是古旧,但不知作何之用。 白须老者道:“公子不用心疑,此壶名曰‘景行’,虽是个炼妖壶,但在那《天宝名录》中,约略只能算个二星中器罢了。你将此壶交与你那二弟,如何运用他自晓得。”说罢朝马车中遥遥一拜,转瞬便已消失无踪。 徐无病既知那老者是个土地仙公,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上车之时,那车夫却惊问道:“这位公子刚才是同什么人在说话?”徐无病回道:“是一位长者。”车夫笑道:“公子是当我眼瞎吗?我明明见公子同一位美貌妇人在这里说话,只不过见她突然失了踪影,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徐无病心下不觉好笑,暗道:这土地公公明明是个耄耋老者,在这车夫眼里却看成了美貌妇人,看来俗世凡人大都郁于眼中所见,以致心生妄念,灵台蒙蔽、意乱性迷,此言诚非虚也!当下也不去理会,只是吩咐那车夫快些赶路便是。 那车夫一抖长鞭,马车便在苏州城北的官道上飞奔了起来。徐无病与朱无能二人坐在车中,空间虽显逼仄,但目睹周围景物纷纷后移,阵阵凉风迎面吹来,心下都不觉一松。徐无病将那把“景行”壶交给了朱无能,朱无能一见这暗褐色的细嘴小壶便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了一位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般,立时捧在手心,把玩不止。 朱无能问道:“大哥,这炼妖壶是那老头儿给你的?” 徐无病道:“是啊,此壶正是这苏州城土地所赠,但我见这件物事,若将它当作茶壶则嫌小,当作酒壶又嫌陋,你们都叫它‘炼妖壶’,它到底是作什么用的?” 朱无能憨笑道:“哈哈哈哈!不瞒大哥说,这件东西是我老猪吃饭的家伙事儿,有了它帮忙,今后我老猪就有口福喽!” 徐无病疑惑道:“二弟,这区区一个陶土做的小壶,怎么帮你吃饭?难道你还能拿它来烹制出佳肴美馔不成?” 朱无能道:“咳!大哥,这炼妖壶炼出来的东西,可比那人间的佳肴美味不知好吃多少!不过其中的这个……这个道理,一时也说不清楚,大哥也不用理会。那土地老儿还算识相,这次我就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从此再也不去找那土地老儿的晦气便了……” 徐无病看着朱无能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流口水的模样,心下不觉哂然。既知那“景行”壶对朱无能有益,他便也不再深究其理。 徐无病忽又想起一事,盯着朱无能的眼睛笑问道:“二弟可知那‘九幽囚魂汤’为何物?” 朱无能随口答道:“什么‘九幽囚魂汤’啊!不过是昨夜喝的那碗湖鲜杂烩汤,里面有些死鱼死虾不太新鲜罢了,我吃的有点多,是以昨晚还闹了几回肚子……” 徐朱无能问道:“那么昨晚愚兄在那湖边竹林中所见,也并非全是梦境喽?二弟,你可有事情瞒着我?” 朱无能见自己不慎说漏了嘴,只好呐呐回道:“大哥,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说也罢,大哥只须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大哥好就行……” 徐无病见朱无能言语虽含糊不清,但模样诚恳,不似作伪,一时间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随即忍住,便也不再多问。 …… 徐、朱二人自那苏州府一路北上,有时骑马、有时走路、有时雇车、有时乘船,这一路之上倒也太平无事,只是徐无病身上的银两很快便已用尽,加之那朱无能食量巨大,每顿都要吃掉常人数十倍以上的食物方得吃饱。无奈之下,徐无病只得时不时拿出汪猛给他的那块青衣卫百户腰牌,也学那“半解书仙”的办法,骗些吃吃喝喝的银两。如此行了一月有余,二人终于赶到了京城。 乾国的都城名曰“长安”——取天下“长治久安”之意。这长安人口不下百万,非但在乾国,乃至整个神洲亦是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徐无病与朱无能初到长安,立时便被京城恢弘盛大的气象所迷。徐、朱二人在城中随意走走停停,只见街市上商铺林立,绫罗绸缎、饰品百货,应有尽有,街巷中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徐无病自小从未出过远门,此刻初入京城,见此盛景不由叹道:“好一个‘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这长安的繁华景象,若非亲见,实难想象啊!” 徐无病流连于长安的东市口,左顾右盼、俯察仰观,觉得每一样物事都是自己平生所未遇,正自啧啧称奇之时,忽觉有人牵动自己的衣袖,一侧身,见朱无能一边拉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抚摸着他的肚皮,神情颇为难受,于是笑道:“二弟,又饿了吧?” 朱无能拼命点头道:“大哥,再不去吃点东西,我肚子里的五个兄弟都要开始打架啦!” …… 徐无病就在长安东市口的长乐坊找了家“云起客栈”,无病定了个丙字号房间,叫上来酒菜,二人酒足饭饱之后,无病叫来店小二,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那青衣卫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徐无病几眼,回道:“客官要去青衣卫做什么?我听你口音好像是南方人吧,我们长安可不比你们乡下地方,凡事都得小心着点。在长安城,有些地方甭说进去,就连看几眼都可能惹出祸事来。青衣卫那地方……一般人可不敢去啊!这位小哥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我劝你没事最好别去那地方……” 徐无病道:“无妨,我有要事必须得去青衣卫一躺,你只需告知我地方就行。” 店小二见徐无病一再坚持,无奈说道:“那地方说远不远,就在皇城根里,永兴门旁边,你沿这里一直往北走,连过两个坊门,再往东一拐就能看见……” 徐无病谢过了店小二,转身叮嘱了朱无能几句,大意就是要让朱无能在客栈里休息,自己去一个重要地方办点事情,不消多时便能回来,让他切勿走开就在这里等自己回来云云。朱无能一开始非要跟着过去,见徐无病板起了脸孔便只得作罢,嘴里嘟嘟囔囔地答应了。徐无病放下了包裹,孤身一人走出了店门便往北而去。 店小二看着徐无病的身影走出店门,渐行渐远,不觉摇头叹息:“好好地一个人,偏要去那种地方,你这一去,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喽……”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十九章、青衣御卫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未时,长安城永兴坊内,青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门口。一位脸容俊美、身形瘦长的青年正在向门口的两名青衣卫卫卒打听:“敢问这两位兵大哥,这里可是朝廷的青衣卫衙门?” 说这话的正是徐无病,他依照店小二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青衣卫的所在。不过他一看那卫所的巨大门匾上,刻的却是“亲军都尉指挥使司”几个大字,心中不免有疑,于是便上来询问。 原来,大乾青衣卫的官衙是由太祖所创设,最早的名字便是“亲军都尉指挥使司”,简称“亲军都司”亦称“亲军都尉府”,设置亲军都尉一人,总掌全卫,后改称亲军都督,直接听命于皇帝。卫所中人每每外出侦查办事皆着青色布衫,原意是方便混迹于人群之中,以免引人注目,却不曾想到继任的都督沿袭旧制,始终没有人敢施行变化,除了负责宫廷宿卫之外,卫所中但凡有人外出办差即着青衣,长此以往,数十年后,秘密反倒成了惯例,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逢见到该卫所中人,众皆呼之为“青衣御卫”。于是到了太宗一朝,便索性将这一部门改成了“青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简称“青衣卫”。但是卫所门口的巨大牌匾,上面的刻字却是太祖皇帝当年所亲笔题写。为了表示尊崇,后任的每一位青衣卫都督,都没有进行更换,因之这块刻着旧名字的旧门匾便一直沿用至今。 时值晚秋,天清气爽,秋风中透来阵阵凉意,守在青衣卫门口的两名卫卒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坐一坐打个盹却又不敢,这时突然见到一个瘦长青年冒冒失失地走过来问询,竟然问这里是不是青衣卫,两人心中都不觉好笑。其中一位身材微胖的卫卒,见徐无病只是穿一件普通的青灰色布衫,腰不系玉佩,头不顶乌纱,当即双眼一瞪,怒色道: “大胆狂徒!青衣卫重地,闲人免近,快滚!” 徐无病道:“这位兵大哥,在下徐无病,有要事需拜见青衣卫沈环大人,烦请你们通报一声……” 两名卫卒闻听不由脸色一变,胖卫卒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识得我们沈大人?” 徐无病忙道:“在下并不认识沈大人,只是受朋友所托,有重要事体需向沈环大人禀告……” 那胖卫卒突然喝道:“住口!我们沈大人的名号岂是你随便能叫的!沈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闲见你这等刁民!今天本大爷我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再跟老子啰里啰嗦,看我不立马把你给逮了进去!” 徐无病心下惶急无奈,但又不肯就此离去。他想了一想,只得从自己的腰囊中掏出了那块汪猛塞给他的铁牌,说道:“这位兵大哥,我从杭州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完成我这位朋友的重托,你若不信,这块牌子就是我那位朋友给我的……” 未等徐无病把话说完,那胖卫卒便一把夺过了无病手中的牌子,颤声道:“黑铁狮牌!这一块牌子你怎么会有?!” 旁边这位身形略瘦、身材略高的卫卒也走了过来,细看牌子中那须发怒张的狮子下面刻着的两个小字乃是“汪猛”,两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大叫道:“汪百户的腰牌!” 这时,那瘦高卫卒不敢怠慢,让徐无病在门外候着,自己拿了黑铁狮牌便飞快地往里面跑了进去。 只过得半刻,那瘦高卫卒便领了一位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来到门口。瘦高卫卒向魁梧大汉躬身行礼,手指着徐无病说道:“禀丁掌旗,就是这个人拿来了百户大人的腰牌。”丁掌旗“嗯”了一声,居高临下地向着徐无病问道:“你是何人?汪大人的腰牌怎会到了你的手中?” 徐无病说道:“汪大哥与我在杭州相识,他不幸遭歹人所害,临终之际将铁牌交与我,让我务必进京将个中详情禀告沈环大人。” 丁掌旗神情突然一变,问道:“你是说,汪大人在杭州已被歹徒杀害?!” 徐无病道:“汪大哥武艺高超,只可惜当时身中飞刀剧毒,余毒未清,是以不慎被歹人打下了悬崖,如今生死未卜……” 那丁掌旗便不再问话,只是凝神盯住徐无病的双眼,看了好长一会儿,见徐无病神色泰然,全无半分伪装之态,但他对徐无病的话兀自半信半疑,于是说道: “那你跟我来吧……” 徐无病只道那丁掌旗会带他去见沈环,没有多想,便跟着魁梧大汉走了进去。 丁掌旗带了徐无病进了青衣卫的大门,他们穿过大院,连续经过几处回廊,走到一处小园林中,这时突见前方一位锦衣青年正迎面走来。丁掌旗急忙拉着徐无病避在道旁,丁掌旗暗暗叫了一声:“跪下!”他自己便在道旁迅速躬身拜倒。 徐无病却是一脸茫然,他只道是一位贵胄公子打此经过,只是微微抱拳拱手,连头都没有低下。那锦衣青年大步流星地从这边走过,根本就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丁掌旗。丁掌旗见那人过去,心中“吁”了一声,心道总算没出什么事,不料已经走到前面的锦衣青年却忽然停步,那人回头朝徐无病看了几眼,似是若有所思,旋即便又往前而去。 丁掌旗见那锦衣青年终于走远直至转过屋角消失不见,方才站起来朝徐无病骂道:“小子啊!见了赵王你竟敢不跪!你是不想活了不成?!” 丁掌旗见徐无病仍然是一脸茫然的表情,突然想到这青年不过是个乡野山民,听口音也是南方人氏,又哪里会识得京城中的赵王?!再加上今天赵王也只是穿着便服来卫所问事,一般人更是无从得知他的皇子身份。于是他也就不再发作,带着徐无病七歪八拐,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内。 丁掌旗让徐无病稍待,自己先过去禀报。不一会,丁掌旗便回到了房间,身边又多了一人。只见那人年约四旬,身长七尺,一副鹰钩鼻,两撇细鼠须,两只手臂生的奇长,一张脸却是白渗渗地全无血色,脸上的一对细长的柳叶眼微微闭拢,仿佛人已经睡着了似的。他走进房间居中一坐,张嘴便问道:“汪猛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 这时侍立在白脸男子身侧的丁掌旗忙对徐无病说道:“这位就是我们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大人,孙大人也是汪百户的顶头上司,你就把在杭州怎么遇到汪百户,汪百户又是如何遇害,此间详情,一一向孙大人如实禀告吧!” 徐无病见那人脸容枯槁、形同僵尸,话语阴冷、神情倨傲,心中顿生反感,但随即转念一想:“他既是汪大哥的直接上司,汪大哥口中说的沈大人自然就是他了,我只需将其中详情告知于他,便算是完成了汪大哥的嘱托,之后朝廷如何剿灭贼寇自也与我无干,它青衣卫这么大个衙门,想必汪大哥的大仇定能得报。”(注:江南吴地口音,“沈”“孙”不分。) 想到此处徐无病便不再犹豫,于是他就将自己如何在杭州家中遇见受伤的汪猛,又如何助他逃出杭州城,自京杭大运河北上,汪猛又如何在临平县的黄鹤山伫仙台上,被分水堂总堂主方文昭打下了山崖……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后面遇见了朱无能,参与捉妖大会等等细节便都一概隐去。 那孙千户听徐无病讲述汪猛遇害的经过,一张白脸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听到汪猛是从杭州知府府衙中逃脱之时,脸上微微一动,旋即便又恢复如常。 孙千户听得徐无病讲完,沉吟不语,过得一会,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来人!” 屋外立时便冲进了四个形容彪悍的卫卒,只听孙千户喝道:“将这逆贼拿下!”那四个卫卒便一拥而上,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将徐无病浑身上下来了个五花大绑。 徐无病双手被反绑,浑身难受,不由怒道:“你们为什么要绑我?!又凭什么说我是逆贼?!” 侍立一旁的丁掌旗似乎也没有料到孙千户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他略一迟疑,便向孙千户躬身道:“千户大人,这件事情是否要禀告沈都督知道?” 孙千户原先眯缝的双眼突然睁大,朝丁掌旗森森然望了一眼,双眼又眯成了一线,冷冷说道:“我北安平司什么时候多了只会乱叫的狗儿?!” 丁掌旗吓得腿一哆嗦,赶紧跪倒在地,双手用力抽打自己的脸颊,一边抽打一边说道:“小的胡说八道,千户大人恕罪!” 孙千户摆了摆手,示意那丁掌旗起身,转身朝徐无病凛然说道: “汪猛假借南下颁示皇榜之机,勾结匪徒,先刺杭州知府于前,后杀步军都尉于后,实属谋逆大罪!你这汪猛的同党,如今已被本司所获,你们背后究竟是受谁的指使,还不快与我尽数招来?!” 徐无病陡然听得此语,恰似一个闷雷在心头炸响,一时间心中惊异莫名、悲愤无比。徐无病大声喊道:“汪大哥朝廷忠良,一心为国,他孤身犯险,诛杀贪官,格毙盐枭,却为恶人所害,你这狗官,不思为他报仇,竟还要诬他为谋逆,你到底是何居心?!” 孙千户朝徐无病笑了笑,缓缓说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口才,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说出点道理来。只可惜,进了咱们青衣卫就算口才再好也是没有用的……看来,不给你上点手段,你是不知道我青衣卫的厉害!” 孙千户朝那丁掌旗说道:“丁大头,你到内牢里,去把那套丙字十六号刑具拿过来。” 丁掌旗忙躬身领命,他走过徐无病的身边时,看到徐无病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涨成了紫红,心中想到只需再过得几刻,待得那些刑具在那青年的身体各处一一试过之后,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不知会变成一副如何惨绝人寰的模样。他不由得心下不忍,但不敢稍作停留,匆匆便出门而去。 房间内,只听得孙千户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小子啊,等会让你尝尝我们‘青字九打’的滋味,到时候,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过得一会儿,丁掌旗便拿来了一个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锤子,这些锤子大的超过一尺,小的却只有拳头大小,此外就是各种各样的铁钉,有些钉子特别的细长尖利,有些钉子却是非常粗钝,有些钉子末端又分成几个尖头,更有些钉子尾部还生着倒刺……这些铁锤和铁钉颜色深黑,表面泛满了油光,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在人体的血肉里进进出出之故,有许多铁器上依稀还能看到斑斑的血迹。 丁掌旗摊开箱子便默立一旁。那四个劲装的卫卒一见到那些沾满了油光与血迹的刑具便两眼放光。他们冲上去,拿铁锤的拿铁锤,拿钉子的拿钉子,齐齐望向徐无病的身体。他们望向徐无病的眼神,就如同饥渴的水蛭见到一堆带血的皮肉一般,恨不得立时扑上去,狂吸几口。 其中的一名卫卒禀道:“千户大人,咱们先从哪里开始打起?” 孙千户原本就眯缝着的双眼似乎眯得更细了,他笑吟吟地说道:“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摸样儿还生得挺俊,这样吧,先从‘打足尖’开始,用三根细钉,让他尝个鲜!” 原来,所谓的“青字九打”乃是青衣卫的一种酷刑。施刑者用铁锤将钉子打入受刑者身体的各个部位,因审讯的不同需要而选择不同的部位与打入的深度,后来经一代一代的酷吏们日益完善,逐渐固定为人体的九个部位,称之为“青字九打”。施刑时,往往先从“打足尖”开始,称之为“尝鲜”,然后便是“打足踝”,“打膝盖”等,依次往上,称之为“登仙”……这“青字九打”到了孙千户的手里,更是加以发展,就连钉子也有了不同的选择,一开始往往是细长钉,之后第二道是粗钝钉,再之后第三道就是分足钉,最后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倒足钉。所谓倒足钉就是先将那末端有倒刺的钉子打的极深,然后用钳子夹牢再用力一拔,往往连皮带肉拔出一大块血肉,令受刑者痛不欲生。据说,无论任何人经受这一番酷虐的折磨之后,无论给安上任何罪名,几乎没有不招认的。 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卒闻听孙千户发话,立马就将徐无病双脚的鞋袜去净,死死地摁住了徐无病的双脚,另一个卫卒拿了铁锤与钉子便要开始施刑。 只见那施刑的卫卒慢慢地走近,慢慢地走近……他一边用锤子敲打着铁钉,听着这催命断魂般的“叮叮”之声,一边满脸狞笑地看着徐无病无比惊恐的眼睛。他仿佛是在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越是发出凄厉的哀鸣,越是令他无比的亢奋……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章、秋山几重 几位卫卒对徐无病正要施刑,忽听得身后“啪”地一响,房门已被人推开。四位卫卒连同丁掌旗见到进来之人,慌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南宫千户!” 那南宫千户对着行礼的这一干人等均未理睬,顾自走到孙千户跟前,说道:“孙大人,沈都督招我们过去,有事相商。” 孙千户却不起身,侧首笑道:“不语啊,我这里还有点小事,你先过去吧,孙某稍后就到!” 南宫千户面上似微露不悦,然转瞬即逝,他淡然说道:“孙大人这样不好吧?沈都督急招我等,想必是有要事,而且听说今日赵王已然亲临本卫,你这是要让赵王苦等你一人吗?” “赵王?赵王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哎哎!不语呀,你这样说话可不行啊……”孙千户立时起身,一边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边说道:“快快快!快与我一同去参见赵王!” 孙千户跟随着南宫千户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朝里面说道:“丁大头,你先把那小逆贼关到诏狱里去,稍后我再来审他!” 丁掌旗在房里连忙躬身应道:“诺!” ……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申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的一处牢房,徐无病正坐在地上,此时他身上的绳索虽解,但脚上却套上了一根粗长的铁链。他靠在墙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在东市口的“云起客栈”内,与二弟朱无能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痛快,孰料一转眼,自己便已沦为阶下囚,还被定为“谋逆”大罪。徐无病虽然自幼家穷,但性喜读书,自从跟随分水堂方二堂主之后,几乎将二堂主家里的藏书看了个遍。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按上个“谋逆”的罪名,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要被诛九族。他虽是孤身一人,但就此送命却也是心有不甘,然则如今身陷牢笼,等待自己的将是平生所从未经历过的惨烈酷刑……到底该怎么办?这位年方二十的江南青年,突然面临这么一个生死关口,就算遍索枯肠,神思百转,也依然是无计可施…… 这时,徐无病忽听得“咳咳”两声,恰似一位老者的咳嗽之声。透过监牢内昏黄的灯光,徐无病忽然看到对角的墙边仰面躺着一个人。徐无病走到那人跟前,只见他蓬头垢面,脸上尽是血污,浑身上下也都是被棍、鞭抽打的痕迹,透过满面蓬乱的灰白头发,依稀可以看出那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颧骨高耸,眉毛斜长,双目却是紧闭,显然正在苦苦忍受加之于他身上的诸般痛楚。 徐无病心中顿生怜悯之心,忙轻轻呼道:“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样?” 那蓬头老者听到声音,微微睁开双眼,未待说话便又咳嗽了一声,随即便咳出一滩鲜血。徐无病见状忙将老者扶起靠在墙边,用自己的衣袖缓缓擦去老者嘴边的鲜血,轻轻拍打老者的脊背。过得一会儿,那蓬头老者嘴中终于“噫”地一声,呼出了一口长气。老者朝徐无病仔细地打量了几眼,方才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哥儿,帮个忙,老朽要如厕……” 徐无病依照那蓬头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牢房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粪桶。徐无病欲将老者扶着站起,却见他左腿不能动弹,显是受了外力重击,左侧胫骨已被打断。徐无病只好背起老者来到粪桶边,助他解开衣裤,偏生那老者颇为倔强,定要自己动手,两人费了好长一会时间,老者方才如厕完毕。 徐无病又背负老者回至墙边坐下。老者休息了半刻,忽然问道:“你身上,有吃的吗?” 徐无病摸了摸自己的胸兜,却掏出了半个大饼,这才想起之前在客栈中自己吃剩了半个大饼,舍不得丢弃藏于兜中,不想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那蓬头老者接过徐无病的半张大饼,顾不得道谢,立时便张嘴大嚼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拿起身旁的一个破碗,碗中还装得一些清水,清水从破碗中飞入老者的嘴里,顺着老者的喉咙“汩汩”而下……只过得片刻,徐无病的那半张大饼便尽数被老者吞入腹中。 蓬头老者又问道:“还有吗?”徐无病略略摇头,脸现愧疚之色。 蓬头老者靠在墙上,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双眼又慢慢闭上,悠悠然呼出了一口长气,似是在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饱腹之欢。徐无病的这半张大饼,在老者心中,仿佛就是一场琼楼盛宴,那盛宴中,玉液琼浆,纷陈于前,山珍海味,不胜枚举;金杯银盏,觥筹交错,珍馐美馔,目不暇给……那滋味,真个是美妙无穷啊! 蓬头老者闭眼想象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徐无病,问道:“老朽姓秋,字明礼,这位小兄弟是……?” 徐无病拱手道:“在下姓徐,贱字无病。” 秋明礼道:“嗯……徐无病!无病无灾,生之极矣……甚好,甚好啊!” 徐无病问道:“秋先生,你是因何事到了这里?又怎会被打成这样?!” 秋明礼笑了笑,冷哼道:“小兄弟啊,你自己这条小命,眼看着已活不过今晚,你倒还有闲心,来操心别人的事儿?” 徐无病惊道:“秋先生何出此言?!” 秋明礼道:“这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关的都是朝廷钦命要犯,你一个小小平民,一没有官职加身,二没有家世背景,照这里的规矩,哪还能容你活到明日!” 徐无病不由悲叹道:“想我徐无病,自小屯邅失途,虽有鸿鹄志,却遭折翅厄,不想竟会……竟会命丧今日!” 秋明礼道:“先不急,你且将你如何进的青衣卫,又如何被关进诏狱,此间详情,与我道来……” 徐无病不敢隐瞒,当下将自己怎么稀里糊涂进了青衣卫,又怎么被那孙千户无端构陷关进牢房,以及之前如何认识汪猛等等一概细节,尽数讲给了秋明礼,说到一些细微之处,但凡秋明礼发问,徐无病无不一一仔细作答。 秋明礼右手抚弄着自己的长须,顾自思忖了一会,不由叹道:“那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名唤‘孙勋’,人称‘鬼面’,据闻其人阴鸷狠毒、手段酷厉,就连无常阴司见了都要绕道。你落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徐无病躬身拜倒,恳求道:“请秋先生救我!” 秋明礼道:“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教你救命之法。” 徐无病问道:“何事?” 秋明礼道:“你既呼我为‘先生’,便当拜我为师,做我的弟子。只需你应了我这件事,我便立即教你如何脱身之策,到时候,非但保你全身而退,毛发不损;待得出去之后,还要将我这一身的学问也尽数传你。” 徐无病心道:“你若有这脱身的本领,缘何自己却身陷囹圄,还被打折了一条左腿?”然当时情急无奈,却也不去理会其中的真假,他当即便俯身跪倒,向着秋明礼接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弟子徐无病,蒙秋先生不弃,今日就拜秋先生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从今而后,当终生侍奉在侧,叨陪鲤对,事师如父!” 秋明礼忙将徐无病扶起,哈哈笑道:“好极!妙极!老夫今日能收得你这一徒儿,实乃平生之妙事也!至于这‘终生侍奉’么,却也不必,来日你若能学成出山,一展平生鸿鹄之志,为师心愿足矣!” 这时,忽听得前方脚步声“铿铿”传来,似是有卫卒赶来,秋明礼急忙一拉徐无病,对着他附耳说道:“等一下若孙勋问你,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来者果然就是那被孙勋呼为“丁大头”的青衣卫掌旗,他进得牢房也不多话,提了徐无病就走,过不多时,便又将徐无病带到了刚才审讯的小房间内。 这时房内除了原先的几个人外,在孙勋侧后却又多站了一人,那人年约三十上下,五短身材,看上去一脸精悍之色。从他身着的湖蓝孔雀官服看,官阶至少是位五品百户。 那百户见丁掌旗将徐无病带到,便走到徐无病的身前,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是受汪百户的重托,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果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啊!我姓杨,叫杨文渊,忝居北安平司百户之职,跟汪百户既是同僚,又是好友,如今汪百户遇害,我也着实为之痛心啊!……小兄弟,看在我与汪百户昔日的情分上,你只需在那张供状上签字画押,来日三堂会审时按我说的做,我非但保你平安无事,事过之后还要给你许多的银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过得逍遥快活了啊!” 杨文渊见徐无病神色迟疑,知他心动,哈哈一笑,便将那供状连同笔墨交到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只粗略一看,便已知供状的大概:大意是汪猛奉太子差遣,暗地结交江南匪帮,贩卖私盐、贪墨盐税,后为杭州知府所察,为遮掩罪状,竟当堂刺杀知府,后又因拒捕而杀死步军都尉,意图谋逆造反,如今事泄便畏罪潜逃,去向不明,徐无病作为汪猛贴身近随特向朝廷检举揭发云云。 “你们非但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而且还要我攀咬太子、陷害他人,这张供状我不能签!”徐无病昂然作色道。 杨文渊见徐无病便只看了几眼就知供状之意,颇有些意外,但旋即笑道:“太子你又不认识,何苦为他承担呢?汪大哥作为太子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之事,你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杨文渊见徐无病低头沉思,不为所动,复又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生得一副好样貌,应该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我为刀俎,你不过是一堆案上的鱼肉罢了。你若乖乖顺从,大家今后都是好朋友;你若不听话,咱们这位千户大人可没我这好脾气,他老人家要是一动怒,你可是知道的——你看看那里的一堆刑具,那一根根钉子,等下可都要钻入你的皮肉里、骨头里、眼睛里……那‘青字九打’的滋味,可委实不好受啊!” 过得一会儿,那杨百户见徐无病仍是不肯招认,心中大感不耐,于是朝几个卫卒点头示意。早有两名卫卒冲上前去,一人摁住了徐无病的双脚,一人提了铁锤与钉子……他们似乎早就盼望着,将一个个铁钉寸寸钉入这个青年的身体里,看这副年轻俊美的脸容,因为极度痛苦而挣扎扭曲的惨状…… 这时,徐无病忽然大声喊道:“且慢!我招了就是……” 两个卫卒正准备大干一场,忽听得徐无病这句想要招认的话,不由得内心感到异常不适,仿佛两匹发 情的公牛,眼看着大门已开,正等着冲出去尽情享受一番,孰料堪堪冲到栅栏大门之时,“哐当”一声大门却突然关闭了——他们只能僵立当场,一时间均不知该如何继续。坐在上首的孙勋见状冷哼了一声,朝他们摆了摆手,两名卫卒只好悻悻然退下。 杨文渊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早该如此么,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了。”说罢,他又将那已经写好的供状推到了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似乎思忖了良久,方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大人!小民误交匪类,闯下大祸,实在是罪不容诛,既蒙大人垂怜,敢不以实情相告?!只是真相却并非如这供状里所写的这般……” 杨文渊想了想,问道:“照你的意思,你们的背后主谋,还另有其人?” 徐无病正色道:“正是!” 杨文渊冷笑道:“有意思!说吧,是谁?” 徐无病看了看一旁兀自拿着刑具的卫卒,说道:“兹事体大,我只能对大人一个人说……” 杨文渊脸露不屑,略一思忖,便走到了徐无病的身前,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无病对着杨文渊的耳朵,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杨百户的脸色却为之倏然一变,他看着徐无病的脸容神情,显是将信将疑,但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半分作伪之态,只好走到孙勋的身旁,也向着孙勋附耳低语了一句。 孙勋闻听不由失声道:“赵王?!……” 未等孙勋说完,那杨百户急忙朝一众手下挥了挥手,四名卫卒心下会意,都各自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那丁掌旗退到门口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拱手说道:“禀千户大人,小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文渊不耐烦地说道:“快说!” 丁掌旗禀道:“小的带领这小子进来的时候,在东厢的小院里突然遇上了赵王,当时小的来不及回避,只好跪在一旁。哪知这小子见了赵王非但不跪,头颈还举得老高……” 杨文渊问道:“那赵王呢?有无怪罪?” 丁掌旗回道:“赵王非但丝毫不怪,反倒还看了这小子几眼。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赵王已经走过我们的前面,忽然又回头,着实多看了这小子几眼——那神情,在小的看来,好像他们……他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杨文渊神色转厉,急问道:“丁春秋,此话可当真?” 丁春秋忙道:“小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叫小的五雷轰顶,立时便死在百户大人的眼前!” 杨文渊一挥手,说道:“好啦,你暂且退下吧!” 待得那青衣卫掌旗丁春秋退出门外,孙勋面露难色,一时踌躇不决,不由得转头问道:“文渊,你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为好?……” 那杨百户兀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徐无病的双眼。他忽然若有所悟,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 “来人!将丁春秋给我叫过来!” …… 与此同时,在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刚刚关押徐无病的那间牢房中,秋明礼倚在墙头,双眼微闭,不时便会忍不住胸口起伏,咳嗽连声,每一阵咳嗽都要吐出一口鲜血,但咳嗽完后嘴唇兀自微微翕动。此时若有人在他的身旁,便会听到他正徐徐低吟着:“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一章、辗转施救 杨百户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一处疑点,便急令卫卒将那掌旗丁春秋又唤了回来。杨文渊问道:“适才千户大人被沈都督叫走之后,你把这小子关在了何处?旁边可有人进来探他?” 丁春秋回道:“禀杨百户,小的遵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将他关押进了诏狱内的丁字号牢房,直到现在,并未见有任何人进来探他。” 杨文渊脸现狐疑之色,又问道:“你真的确定,他未曾见过一人?” 丁春秋道:“百户大人,您是知道的,咱北安平司诏狱是什么地方!又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再者,没有千户大人的指令,小的怎敢让这小贼见到外人啊!” 杨文渊道:“他是单独关押吗?” 丁春秋迟疑道:“这个……最近丁字号牢房的人犯有点多,我就把他跟那个户部的老头关在了一起。” 杨文渊怒道:“糊涂!这么重要的人犯怎么不单独关押?!” 丁春秋立时跪倒,慌忙回道:“小的知罪!小的知罪!我本以为这小子不过一介平民,又无官职又无家世,便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犯,再者,那户部来的老头,这几日被弟兄们打得肋骨断了四根,左腿也被打断,已是奄奄一息,眼见得活不过三日了,是以小的也就未曾多想,便将这小贼扔了进去。小的实在不知这小贼竟是个重要人犯,望百户大人恕罪!” 杨文渊还待发作,坐在上首的孙勋却挥了挥手,说道:“算啦,文渊,这事也不怪丁大头,怪我当时没说清楚……” 杨文渊“哼”了一声,朝丁春秋训道:“丁春秋,看在千户大人的面上,这次便饶你一回,下次你若再怠惰失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那丁春秋被唬得连连磕头、捣地有声。杨文渊又手指徐无病吩咐道:“你先将他带下去,记住,单独关押!” 丁春秋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是一片冷汗。他不敢耽搁,急忙将徐无病一拉,带出了房门。 …… 房间内,就只剩下了孙勋与杨文渊两人。杨文渊向孙勋拱手作揖道:“大人,对这些手下,不可太过纵容……” 孙勋道:“文渊,我知道你对我的忠心,不过,丁大头跟随我多年了,从我进北安平司便一直跟着我,也是我将他从卫卒、佐领、一路提拔到掌旗,你放心,这个人,他是不会背叛我的……我谅他也不敢!” 杨文渊道:“大人放心就好,我是担心,那个户部佥事秋明礼,他可不简单啊!” 孙勋哈哈笑道:“文渊过虑了吧,那老匹夫,妄议国政,竟敢上书讥讽太宗爷定的税法,触怒了圣上,以致被打入诏狱。如今,已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再说,他就算有什么本事,跟眼前那个小贼又能扯上什么关连?” 杨文渊叹道:“大人,我总觉得此事没有我们想得这么简单,内中或有隐情,但一时间我也不明就里,不明就里啊!” 孙勋问道:“你觉得,这小贼话语有假?他根本就不认识赵王?” 杨文渊道:“非也!若他不认得赵王,一般人又怎能说出‘神王阁主、皇之三子、李家雏燕’这样的话,赵王位列皇三子,身居神王阁副阁主之位,朝堂之人皆知,然‘雏燕’二字乃是赵王小时的乳名,这却是很少有人知晓的秘密。再者赵王性情一向孤高自傲,又怎会对一个平头草民连看数眼呢?……” 孙勋又问道:“那么,此人真的就是赵王的手下?” 杨文渊道:“这个……目下还不好说,若仅凭那一句话,就断定他便是赵王的手下,也未免失之牵强啊!……” 孙勋道:“那么,照你的意思,此人究竟该怎么处置?” 杨文渊道:“为今之计,只有将他暂且关押,先不要动刑。要判定他言语之真假实则不难,若他果真是赵王手下,赵王自不会坐视不理,一日之内必有消息;若一日之后,仍不见有人出面救他,则此人便是存心戏弄我等,到时,一定要给他好好上些手段……” 孙勋喜道:“此计甚好!文渊果然就是我的子房啊!就依你所言便是,一日之后再看……” 顿了一顿,孙勋忽又想起一事,朝杨文渊说道:“文渊,你可知那沈环今日急招我过去所为何事?讲了半天,最后才说到点子上,竟然是叫我不要去为难秋明礼!可笑他一个堂堂正三品的青衣卫都督,竟为了区区一个从五品的户部佥事来求我……” 杨文渊却脸露忧容,正色道:“大人,沈都督为人,谨严端方,平素喜怒不形于色,在朝中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为官二十年从未听说有甚差错,此人城府极深,大人还是小心为妙啊!我听说今日赵王突然造访,跟沈都督单独密谈了半刻,或许便跟此事有关啊!” 孙勋怒道:“说起这事我就来气!南宫不语这厮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仗着沈环的护持,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竟说赵王要亲自接见我等,待我急忙赶到,哪里还有赵王半个影子?!” 杨文渊道:“大人息怒!南宫千户么,不过沈都督身边一粒棋子耳!大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我所忧虑的是,我们今日关押的那个小贼,与此中人物究竟有何牵连?今日种种,着实费思量啊!” ……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戌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丁字号牢房内,秋明礼颓然躺在墙边,眼眸微闭,双眉紧蹙,神情甚是痛苦,然一丝倔强傲然之色仍挂在嘴边。他时而喘息连连时而咳嗽几声,却从不呼痛。这时,忽见牢门一开,从门外走进一人,那人全身罩着一件黑袍,头上一个黑色的大帽兜,帽檐低垂,几乎将他上半部脸面尽皆盖住。 黑衣人脚步无声,走到秋明礼身边,缓缓坐下,将帽兜掀开,露出一张英武精悍的脸容,他满面虬髯、双目炯炯,一看便知是个行军多年的武人。秋明礼扭头一看,不由神色微变,低声呼道:“薛将军!……” 黑衣人扶住秋明礼的双手,低声应道:“我家四公子让我来见一见秋先生……” 秋明礼遥向空中拱手作礼道:“四公子大恩,老朽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做牛做马……咳咳……”话未说完,秋明礼胸口剧烈起伏,一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黑衣人见状又惊又怒,失声道:“这帮天杀的狗才!秋先生关到这里才几日功夫,竟被殴打成这般!……” 秋明礼忙摆手阻住黑衣人的话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秋某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咳咳……” 黑衣人忙道:“秋先生,自你被关进诏狱,四公子心急如焚,但实不知该从何下手,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秋明礼道:“秋某触龙逆鳞,自知死罪难免,老薛啊,你回去就告诉四公子,让他切勿出手,秋某已存必死之心,四公子万万不要因老朽而自毁前程啊!” 黑衣人不由顿足叹道:“哎!秋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呢!” 秋明礼此时又勉力坐起了身子,用一双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黑衣人,含泪说道:“秋某死不足惜,但临终时却还有一事相求,万望薛……万望你回去转告四公子,请公子爷务必答允!……” 黑衣人道:“什么事?” 秋明礼沉声道:“我有一位徒儿,如今也身陷这青衣卫诏狱之中,请四公子无论如何施以援手,将他从这里搭救出去……” 黑衣人急道:“老秋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自身都难保,还要想着去救别人?!再说四公子如今,全部的心思都是想着如何救你,连你都救不了,他又怎会去管那不相干的人?!” 秋明礼道:“不然!你只需回去,跟四公子如此这般地禀告即可……” 秋明礼让那黑衣人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只轻轻地说了几句…… 黑衣人无奈说道:“好吧!那就依秋先生!我这便回去。” 说罢,黑衣人重新戴上帽兜,离开牢房,匆匆离去…… …… 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亥时,长安城魏王府书房内,一位身着貂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就着一个龙纹镶金的大火盆取暖,他听得黑衣人的一番详细禀告之后,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剑眉一挑,忽然问道: “秋先生果真是这么说的?!” 黑衣人回禀道:“正是!” 华服男子不假思索,即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块佩玉,交到黑衣人手中,说道:“既如此,你拿我这块玉佩,明早就去青衣卫提人!” 黑衣人唱了声“诺!”,便即告退,突闻身后的华服男子又起身说道:“慢!” 华服男子道:“也不要等到明日了,你这就去与我提人!” 黑衣人迟疑道:“殿下,深夜至诏狱提人,是否不妥?如今那北安平司主官必不在卫中,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敢擅自放人……” 华服男子愠色道:“你就到孙勋的府上,把他从被窝里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肯不肯放人?!” 黑衣人双手抱拳,大声应道:“属下遵命!” …… 半个时辰后,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卫署内的一间耳房,还没等坐定,就急忙问道:“大人,深夜急招我前来,所为何事啊?” 坐在上首的孙勋苦着脸走到杨文渊身边,拿出了一块玉佩。杨文渊接过玉佩,就着灯光细看,只见玉质晶莹、玉色通透,乃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玉身刻有一对麒麟,首尾相抱,栩栩如生,两只麒麟臂环抱的中间空处,却刻有一个篆体古字,杨文渊颇有才识,知道那是个“缜”字。这块玉佩,莫说材质绝佳,便是这份巧夺天工的镂刻技艺,也是天下少有。杨文渊脱口说道:“魏王的贴身玉佩!” 孙勋叹道:“哎!就是这块东西,害得我深夜不能眠,还得把你给叫来……” 杨文渊道:“那厅堂里候着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就是奉了魏王的指令而来?” 孙勋道:“是啊” 杨文渊问道:“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到底为何事而来?” 孙勋道:“就是为了提一个人出去。” 杨文渊问道:“谁?” 孙勋道:“就是我们刚刚关进去的那个小贼!” 杨文渊奇道:“魏王如此兴师动众,便是为救一个草民?!” 孙勋:“你说,这人放还是不放?” 杨文渊略一思忖,随即说道:“大人,放人吧,赶快放人!”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二章、初心莫悔 青衣卫北安平司厅堂内,孙勋命人带出了徐无病,并解去了他身上的镣铐。孙勋一边亲手奉上魏王的玉佩,一边向等候多时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陪笑道:“孙某不知这后生乃是魏王的门下,此前多有得罪,还望薛将军在魏王那里,帮着说些好话呀!” 薛涛“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孙勋,只是拿了玉佩,拉了徐无病转身就走。孙勋听得薛涛身上的羽林卫禁军铠甲发出的“沓沓”之声,在深夜中传来,似是格外刺耳。孙勋目视着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他白渗渗的脸上,此刻显得更为惨白,一张笑眯眯的脸容,突然转为凶狠之色,犹如夜空中的一个恶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利齿獠牙,恨不得立时扑上,疯狂地撕咬一番…… 一旁的杨文渊走上前来,拱手道:“恭喜大人!” 孙勋怒道:“恭喜个屁!今晚还嫌丢人不够吗?!哪来的喜!” 杨文渊笑道:“卑职有两件事要恭喜千户大人,这第一件事么,大人今夜放了那小贼,既是在两位皇子那里讨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又捏住了魏王的一处把柄,让他不得不对大人心有顾忌。” 孙勋问道:“什么把柄?” 杨文渊道:“大人试想,青衣卫乃皇帝亲军,我北安平司又受圣上直接辖制,本司诏狱的犯人,又岂能仅凭一个皇子的佩玉,便说放就放呢?魏王这是逾制擅权,大人随时可以奏上一本,弹劾魏王专权越制,强放人犯,干涉青衣卫办案……就算他薛涛不肯认,我北安平司上下人等,皆可为证!当今圣上最恨皇子干涉朝政,莫说这一条罪状坐实,就算是惹得圣上起了猜疑,想那魏王今后的日子,怕也是难过的很啊!” 孙勋转怒为喜道:“有道理!那第二件事呢?” 杨文渊道:“这第二件事么,先前我等一直怀疑,那汪猛是太子的心腹,照如今的情形看,汪猛竟然跟赵王还有牵扯。这一次汪猛在江南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说明各路皇子都在盯着江南这片膏腴之地。卑职早就闻得那苏州府与杭州府乃天下之粮仓、赋税之重地。千户大人当尽快禀告楚王,除了弹劾太子行为不检,未能约束门人外;还应选派一得力干将,尽早赶赴江南。须知天下之道,‘有钱方能办事’——此为万古不变之至理也!千户大人若能助楚王早日占得江南钱粮之地,便是奇功一件啊!” 孙勋连连点头称是,想了一想,他又问道:“照文渊的意思,今日那小贼,真的就是赵王的手下?那为何来救他的却是魏王?!” 杨文渊道:“千户大人,正因为今日出面的是魏王,卑职才断定那小贼就是赵王的手下啊!” 孙勋奇道:“哦?此言何解?” 杨文渊道:“大人啊,想那赵王是何许人也,我大乾神王阁主,皇上最宠信的三皇子,平日里眼高于顶,自诩绝不参与党争,只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怎会为了一个下人亲自出面,自毁名声呢?卑职素闻赵王与那魏王最是交好,今夜由魏王出面才是最好的解释啊!” 孙勋轻哼道:“不想这区区一个小青头,竟然能牵动我大乾两位皇子,当真是奇哉怪也!”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子时,长安城魏王府书房内,当今皇帝的四皇子,魏王李缜依然坐在火盆边,手里拿着一碗侍女刚刚送上的莲子银耳羹,一边用银勺轻轻拨弄,一边在细细咀嚼…… 这时,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带着徐无病轻轻走进房来。薛涛拱手行了礼,微微一碰徐无病。徐无病会意,当即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草民徐无病,参见魏王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缜只是顾自品着银耳羹,并未应声,待徐无病跪了小半刻,方才道了声:“起来吧!” “谢魏王!”徐无病缓缓起身,肃立一旁。 “听说你是秋先生的学生?”李缜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徐无病回道。 李缜朝徐无病略略看了看,又道:“既是秋先生的学生,我便考你一考……” “草民才疏学浅,恐负殿下所望!”徐无病拱手道。 李缜“嗯”了一声,徐徐说道: “有一个人,他的朋友胡乱讲话,得罪了他的父亲,被他父亲关了起来。你说,他该不该救他的这位朋友?” “那要看他的朋友讲了些什么话?”徐无病回道。 李缜说道:“自然是些有道理的话,这些道理对老百姓都有大大的好处,只是他的父亲并不爱听,相反,听了还很生气!” 徐无病道:“这样的朋友,当然要救!” 李缜朝徐无病又仔细看了几眼,问道: “那你说,该怎么救?” 徐无病问道:“敢问他的父亲,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吗?” 李缜道:“自然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徐无病坦然回道:“既然他的父亲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的朋友讲的也是有道理的话,那么无病以为,他就该诚恳地跟他的父亲讲清楚这些道理。就算他的父亲刚开始很生气,相信过了些时间,他的父亲必定能够体谅,毕竟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对老百姓也都有大大的好处。” 顿了一顿,徐无病又道:“就像我小的时候,我们杭州城瞎子胡同里有位卖烧饼的王大爷,有一次我说他的烧饼不好吃,他就很不高兴,好几天都不肯理我。后来我告诉他,面粉可以摊得薄一些,这样做出来的烧饼非但看上去个儿大,而且吃起来又脆又嫩滋味更香,用料却是一样的。他听了我的话,此后生意大好,非但跟我道了歉,每次见了我,都要送我两个烧饼……” 徐无病忽然想起那卖烧饼的王老伯对他一直照顾有加,后来却不幸被那杭州知府所害,一家人尽皆惨死,不由得双眼一湿,泫然欲涕…… 李缜默然半晌,点头说道:“说的好!引喻虽有失义,于本王却颇有所得!” 李缜当即吩咐薛涛先将徐无病送回客栈,只说需要之时便会找他。 待得徐无病出门,李缜立时便叫人备车,自己要进宫面圣。 魏王府的总管名唤“马华成”,是一名精干的老吏。他见主人深夜还要出门,忙赶来劝阻道:“殿下,此时已是深夜,皇上想必已睡下了。老奴恐殿下此去,会扰了皇上歇息啊!不如……不如等到明日早朝之后,再进宫不迟……” 李缜怒道:“住口!本王等得,秋先生可等不得!” …… 薛涛护送着徐无病出得魏王府,径直往长乐坊行来。偌大一个长安城,白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如今却是万籁无声、一片阒寂。街巷中不时有盘查宵禁的禁军兵士列队经过,见了徐无病正要大声呵斥,立施抓捕,一看旁边站着的右羽林卫大将军,顿时便吓得不敢吱声,慌忙拱手行礼,闪避一旁。 薛涛对着徐无病笑道:“你今天对魏王讲的话,很好!听起来很简单的一席话,却正好解开了一直萦于魏王心头的一道难题,看来,秋先生有救了,你果然是秋先生的好徒弟!” 徐无病道:“不瞒薛将军,无病其实……其实也是今日方认识秋先生。秋先生大行高义,令无病仰慕之至。无病只盼,秋先生能尽早脱却樊笼,离开青衣卫那污浊恶秽之地……” 薛涛奇道:“你今日才识得秋先生?那么你,并不是秋先生的徒弟?” 徐无病便将自己如何无端身入牢笼,又如何认识秋明礼,在牢房中拜他为师等诸般事由,约略跟薛涛说了一遍。薛涛听后,不由喟然叹道: “想不到,秋先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心中念念不忘的,竟是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之人。似秋先生这等磊落胸怀,令薛某着实佩服啊!” …… 徐无病拜别了薛涛,走进位于东市口长乐坊内的“云起”客栈,回到自己日间定下的房间,却见朱无能正仰天躺在床上,兀自鼾声如雷。无病不由苦笑数声,想起白天自己的经历,直如梦境一般……这时身体但感困乏之极,当即便和衣睡到。 几乎与此同时,长安城兴庆宫御书房内,魏王李缜双膝跪倒,匍匐于地。一位苍颜白发、年约八旬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椅子上就坐。他虽只是穿了件杏黄色的便服,身上未着衮冕,头上也未顶通天冠,但在他举手投足之中,却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君临天下的皇皇气势。这人便是主宰大乾天下七十年,被誉为一代盛世明君的康元皇帝李重盛。这位皇帝甫一落座,便神情困乏地说道: “朕都要歇下了,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儿臣求父皇开恩,饶了儿臣的老师秋明礼。” 李重盛龙目微张,面露不悦道: “他目无君上,妄议先皇法度,如此佞臣,其罪当诛!” “秋先生忠心国事,他所陈的十二条变法纲要,皆是治国明理、济世良方,无一不是利佑我大乾的江山社稷,福泽我大乾的黎民百姓,他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李缜回道。 李重盛冷哼道:“你懂什么济世良方、治国明理?!那租庸调法乃是我朝太宗爷所创,行之两百余年,方才有了这大乾的盛世。‘治大国而数变法,则 民必苦之’……这祖宗成法,岂能说变就变?!” 李缜道:“太宗爷所创的租庸调法,原是至善至伟的宏宏国策,只可惜经年日久,如今我大乾天下,土地多有兼并,良田尽在豪族大户之手。若徒依祖法,只以人丁收税,则无地之民不堪赋税之重,有地之户又大肆逃税,长此以往,国库渐空,而生民益艰,儿臣闻‘治国无其法则乱,守法而不变则衰’,若再不行变法,儿臣深恐我大乾国势,将日益衰颓也……” 李重盛双眉深蹙,宽阔的额头上,隆起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双龙目中突然精光大盛,他紧紧地逼视着兀自匍匐于地上的李缜,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是愤怒、震惊,还是沉思、感伤……过了良久,李重盛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他悠悠叹了一声,说道:“你先起来吧!” “谢父皇!”李缜站起,躬身肃立一旁。 “我儿长大了,懂得为父亲分忧,甚好……甚好!然法者,乃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也,变法这等大事,又岂能容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置喙?”李重盛道。 “秋先生身为户部佥事,体察民情、改革税制,开源节流、充实国库,正是他的本职。”李缜回道。 “好了,你的奏请,朕已知晓,朕会斟酌处理,你先回吧……”李重盛挥了挥手,示意李缜可以退下了。 “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旨,放了秋先生!”李缜拱手道。 “秋明礼刚入诏狱,怎可说放就放?!”李重盛道。 李缜说道:“儿臣听闻,父皇于数月之前,发招贤皇榜于各道,父皇虚怀若谷、求贤若渴,令天下人无不景仰。秋先生博古通今、胸罗万象,师圣贤之道、谋经世之用,似秋先生这般大才,就在父皇眼前,父皇却视若未见,反倒将他打入诏狱……” “住口!”李重盛怒道。 “父皇!”李缜再次双膝跪倒,以头着地,抗声道。 “缜儿……你这是在逼你的父亲啊!……咳咳咳……”李重盛一张脸憋成了紫红,显然是急怒交加,又连续咳嗽了数声。 门口肃立的皇帝贴身宦官,宫廷大总管高良士,见到屋内的父子两人,抗辩不休、僵持不下,直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心中焦急不安,但仍是不敢擅自进来劝架。 这时,跪在地上的李缜却抬起头,柔声说道: “父皇,儿臣刚刚听得一个故事:在那杭州城的瞎子胡同里,有一位卖烧饼的王老汉。他做的烧饼,原先又厚又硬,有人告诉他,烧饼这样做不好吃。他听了很生气,还跟那人断了交往。后来那人又告诉他,只需将做烧饼的面粉再摊得薄一些,味道就会不一样。王老汉这回听了他朋友的话,他做的烧饼虽然薄了一点,但是看上去更大,味道反而更好,生意从此大好。于是,那王老汉主动向他朋友道歉,之后每回见了,都要赠他朋友两个烧饼……” 李缜见皇帝正凝神倾听,顿了一顿,复又说道: “父皇,儿臣觉得,如今我大乾这张烧饼,也是该换一换做法,该当摊薄的地方,也需摊摊薄了……” 看到自己这位一向行为低调、做事谨慎的儿子,今日竟然为了一个罪臣跟自己据理强辨,并不惜违逆自己,李重盛今日的心情,着实感到意外,这种意外甚至都让他忘却了愤怒。“看不出这老四平常处处小心的样子,今日竟会这般强词抗辩,所言之事却也不无道理……”这时,他一低头,却看到跪在地上的李缜,浑身瑟瑟发抖,几乎已支持不住,不由奇道: “缜儿,你为何抖得这般厉害?” “启禀父皇,儿臣这几日受了风寒……得了寒热之症……以致御前无状,还望父皇恕罪!”李缜答道,此时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寒热之症!这可不是小病!无怪你今日穿得这么厚实……你……你快起来!高良士,快传太医!”李重盛毕竟也是一位父亲,此时,看着自己的爱子正忍受着病痛的煎熬,不由得激起了他胸腔中浓浓的慈父之爱,这父爱便如一股暖流,一下子填满了他的心房。 “儿臣恳请父皇,免去秋明礼死罪!”跪在地上的李缜,再一次双手向前匍匐于地,行了一个大礼,大声说道。 “好好好!朕依你,朕今日就下旨,放了你的秋先生!”李重盛无奈说道。 “谢父皇!”李缜说完,但觉眼前一黑,几欲摔倒……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三章、朝天一醉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午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徐无病伸了伸懒腰,终于起身离开了床铺。这一觉他从子时一直睡到午时,连睡了足足有七个时辰,昨夜在青衣卫诏狱那般惊心胆寒的回忆,总算让他暂时忘却。他一抬头,却看见二弟朱无能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不由奇道: “二弟,你已经起床了?” “我又不是猪,怎么会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床?”朱无能没好气地说道。 “二弟是不是饿了?走吧,为兄带你去长安城最好的地方大吃一顿!”徐无病笑道。但他心中暗自却想:“你可不就是只猪么……” 徐无病向店小二打听这长安城最好的酒楼。店小二乍见徐无病竟然能从青衣卫安然无恙地回来不免吃惊。转念一想,心中暗道此人能从青衣卫来去自如,身份自不简单,不是官宦子弟便是门庭显赫之辈,当下对徐无病也就另眼相看,神情之间便也格外殷勤,他见徐无病有事相问,忙仔细答道: “要说这喝酒吃饭的去处,我长安城有两处地方最是妙绝,一名‘摘星’一名‘得月’。那摘星楼,楼高七层,取‘北斗七星’之意,登于高处,饮酒赏夜,真有‘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妙,可惜能到此楼中饮酒者多为皇亲贵胄,普通人便只有去那得月楼。那得月楼虽只有两层,但造的十分宽敞,里面的铺陈华丽非常,天下的奇珍百味,你只要说得出,他们便都做得到,就是这吃饭的银两,少了那可是去不成啊……” 无病道:“无妨,今日我兄弟二人,就是要去开怀畅饮一番……” 徐无病问明了得月楼的去处,便与朱无能一道,出长乐坊往北,再稍稍折而向东,过不多时便进了道正坊,一进坊门,便看到一座巨大的酒楼迎面矗立于前。那酒楼占地竟有三百余尺,远远看去便气势非凡,酒楼门上的金漆牌匾,大书“得月”二字,两旁的楹联写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字迹龙飞凤舞,尽显飘逸洒脱之态。徐无病与朱无能走进楼内,但见大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张桌子上几乎都挤满了食客,满堂皆是推杯把盏、呼朋唤友之声。大堂的中央原是围成了一个圆形的中庭,里面堆了些假山碎石、琪花瑶草,如今也胡乱放置了十余张八仙桌,想是食客太多,店掌柜只好临时设法,将原先供人赏玩休憩的中庭也辟作招待之用。 跑腿的小二将徐、朱二人便带至中庭,陪笑道:“客官对不住,今日生意实在太好,只好委屈二位在这里坐下了,客官要点些什么?”徐无病与朱无能大咧咧坐下,吩咐小二只管将店中好吃好喝的奉上,店小二“喏”了一声,心中喜道:“似你这般来到本店充大爷的,一日之内不知多少,看本小二今日不狠狠宰你一道!”于是便乐滋滋地退了下去。 那酒楼的二层,却布置的极为清新雅致,四周被围成一圈长长的回廊,回廊的一端是大大小小的厢房,另一端则是一排围栏,透过围栏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中庭以及大堂。较之一楼的喧哗吵闹,这里却安静许多。在二楼西端的“秀春阁”雅间内,一位年届八旬的锦袍老者坐在窗前,对着一桌子的山珍野禽,竟无从下箸。他顾自啜了一口长安刚刚上市的名茶“花雨”,叹了一口气,想吃些东西,却全然没有胃口。一位年约六旬的灰衣老者,躬身侍立在他的身后,没有锦袍老者的授意,他不敢有一句出声。 锦袍老者忽然回头朝那灰衣老者问道:“高良士,你去问问,这里有烧饼么?” 那锦袍老者正是大乾康元皇帝李重盛,灰衣老者自然便是他的贴身总管高良士。李重盛于早朝之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微服到长安城中去走上一走,于是叫上高良士,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便出得宫城,信步于长安城的街巷之中。二人走到了得月楼旁,看店内生意颇为热闹,便索性到里面要了个雅间,点上了一席菜肴;但民间酒楼的厨子哪及得上宫廷御厨的手段,是以李重盛虽然面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但只动了几筷,便失去了兴致。 高良士叫来店掌柜,问他这里可有烧饼。店掌柜为难道:“客官,本店经营的可都是佳肴绝品,那寻常胡饼只需到坊口便有几家摊子在卖……”“你去买两个来,要最好的!”言毕,高良士取出了几两碎银。 …… 李重盛看着盘子里的几个烧饼,厚薄大小不一,这些都是店掌柜吩咐小二出去买来的。小二不知食客的喜好,便在各个有名的饼摊那里多买了几个。李重盛挑了一个最薄最大的,撕开一块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再和着温热的花雨茶缓缓吞咽。五文钱一个的烧饼和五十两银子一钱的茶和在一起,仿佛起了奇妙的反应,那油脂的清香,和着面粉略微烤焦的浓香以及葱香、茶香……,这许多味道杂在一起,令李重盛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由赞道“烧饼果然是薄的好吃一些……”。 这时,楼下的一众吃客不知何故,有许多人聚拢在中庭边缘,这些人对着中央的一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略是在说那一桌人怎能吃得下恁多的食物云云。李重盛循声望去,只见在庭院中央的一张大八仙桌上坐得两人,这两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纪,一人青衫白面、星眸月眉,生得十分俊美,另一人方面大耳、隆鼻阔口,身形却异常肥大。 李重盛心下好奇,便走到围栏边,俯身望去,只见那白面书生吃相倒甚是文雅,但见那肥胖少年,吃起酒菜便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只蜜蘸百花鸡到了那肥胖少年的手里,他双手连撕,便只是两三下就把整只烧鸡装入了肚中。一盘凤尾虾才刚上桌,肥胖少年端起盘子就尽数倒入口中。接下来店小二又上了一道得月楼的名菜——“鲤鱼烩豆腐”。那鲤鱼取自渭水,每条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肥嫩大鱼,豆腐则必是取自长安城豆腐世家“咸阳郭豆腐”,那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需经历名厨不下千刀,切得犹如细丝一般,但妙在细而不断,这些细若游丝的白嫩豆腐围着一条红鲤鱼,鲤鱼头则高高跃起,似有朝天一跃、化身成龙之意,加之那鲤鱼羹汤中混有长安名酒“汾阳醉”,因之这道名菜上市之后大受欢迎,一帮附庸风雅的文人更是给它取了个别名——“千刀百切朝天醉”。只可惜,历经几位名厨“千刀百切”的“朝天醉”,肥胖少年只是拿一张大勺一撩,便尽数入口,才砸吧几下,吐出了一些细碎的鱼骨,这道得月楼的名菜就随之沦为了一只空盆……没过多少时间,那肥胖少年的身旁,吃空的碗碟便堆得犹如山高。一旁观看的食客中,有几位儒雅之人,见肥胖少年如此吃相,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息天物暴殄…… 李重盛见状不禁感叹道:“年轻人胃口真是好啊!着实令人羡慕……哎!我等老矣!……”一旁的高良士赶紧说道:“三郎春秋正盛,哪有半分的老相啊?” (注:李重盛少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身边之人皆呼之为“三郎”。待其垂垂老矣,却分外怀念少时光阴,是以特许身边宠爱的贵妃称他为“三郎”。之后他每每微服私访之时,亦命高良士如此相称,此亦足见皇帝对这位贴身宦官的恩宠。) 李重盛摆摆手,欲待再说几句感怀时光的话语,却听得一阵悠扬的胡琴声从楼下的中庭传来,声音婉转低沉,酒楼内的一片嘈杂之声似未能影响其分毫。李重盛便不再言语,只是凝神倾听。高良士从身后的雅间内搬来椅子,伺候李重盛坐下,自己则肃立一旁。 胡琴声过后,一阵清越响亮的歌声缓缓传来,那歌声显然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柔美动听的声音中却带有一丝悲凉与无奈,只听她幽幽唱道: 独倚高楼长望秋 寒霜似雪 西风若愁 天高云倦鸟低游 青山依旧 江水东流 江湖落拓一杯酒 无边心事 无语凝眸 人生恨事几时休 蓦然回首 韶华悠悠 (以上调寄《一剪梅》) 李重盛为她的歌声所动,一时勾起了心头无限的感慨,正想仔细看看歌者是一位怎样的少女。这时,忽听得一个大汉粗暴的嗓门响起:“兀那女子,唱得什么破曲!滋扰本大爷的酒兴!” 原来在那得月楼中间庭院的开阔处,有两座假山,在两座假山之间,搭建得一处木台,专供一些流落民间的卖艺之人前来献艺。当时整个长安城的风气,以包容万象为美。那些街头艺人或说书、或唱曲、或杂耍、或逗笑……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献艺。表演精彩者除了获得食客的打赏外,酒楼亦会给些赏银,顺带供应一顿饭菜。 今日上台献唱的乃是一男一女两人,拉琴的男子年约五旬,唱歌的女子年方二八,这两人看上去仿若一对父女。小二认得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唱功不俗,是以也未加拦阻。不料一曲刚刚唱罢,便有四个青衣大汉跳上了戏台。 其中一位左脸颊上划有一道刀疤的汉子喝道:“我皇皇天朝之下,岂能容你这等靡靡之音!淫词滥调,坏我大乾!给我将她拿下!”刀疤汉话音刚落,其余三人便纵身而上,要抓住那唱歌的少女。旁边的拉琴老汉忙上前阻拦,却被那刀疤汉“啪”地一声打在脸上。刀疤汉用力甚猛,直打得那老汉仰面摔跌在台上,嘴边鲜血淋漓…… 得月楼的店掌柜见状,急忙跑上戏台,劝道:“敢问这位大哥在哪路衙门供职?今日鄙店招待不周,望乞恕罪!只是这父女俩只是寻常卖艺之人,还望诸位好汉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刀疤汉眼珠一瞪,怒道:“她唱什么‘人生恨事’,是恨生为我大乾子民呢?还是恨我大乾法令,错讹绵绵不休?如此毁谤朝廷,该当何罪!” 店掌柜陪笑道:“这位好汉,鄙店之主人在吏部任职,亦是太子的门人。今日这场事必是误会,请诸位好汉看在鄙店的面上,便莫要追究此二人了。些许银两,不成敬意,还望笑纳……”店掌柜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些碎银,便想交到刀疤汉的手里。 刀疤汉闻听“太子”的名头不由脸色微微一动,但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左手挡住了店掌柜,右手从腰间取出了一块木牌。那木牌背面刻着一个熊头,正面却是三个大字“青衣卫”。只见刀疤汉将木牌高高一扬,昂然喝道: “青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那店掌柜闻听得“青衣卫”之语,脸色顿时大变。他暗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自己只是想着护住酒楼的名声,此时知道那四人竟是出自朝野上下闻风色变的青衣卫,当下便不敢言语,讪讪地退下了。 岂止是店掌柜,刀疤汉一声大喝之后,方才人声鼎沸的酒楼,都渐渐地没了声音。那些大快朵颐的吃客们,听到青衣卫的人在此办案,吓得非但不敢说话,竟连咀嚼吞咽的动作,都要格外小心,生怕就此发出点异响,也要被安上个“行止无状、意图不轨”的罪名。 刀疤汉见状不由得心中分外得意,他收起了木牌,朝其余三人挥了挥手,那三名手下会意,其中一人从背囊中拿出了一段细长的铁链,便要上前锁拿这位歌女。 李重盛坐在二楼凭栏而望,将下面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顿生不快,待得那青衣卫之人欲持铁链锁拿歌女之时,他额前眉头一蹙,便欲起身阻拦。这时,忽听得楼下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喝道:“住手!”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四章、人生恨事 那站起来大喝一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青衣卫诏狱中脱身的杭州青年徐无病。 无病兄弟二人本在得月楼中尽情吃喝,那长安城有名的“汾阳醉”他喝了有不下二斤,再听得这歌女柔亮清润的歌声徐徐传来,无病不觉浑身熏熏然好不痛快。不料突然涌上来四个青衣大汉,胡乱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逮了那唱歌的少女。 徐无病初时不愿去惹那些瘟神般的青衣卫差役,但后来看到那歌女竟会因一只曲子而无端被青衣卫构陷,她到酒楼来卖唱原只不过为求一饱而已,眼看着她即将身陷牢笼,遭遇种种非人折磨……无病忽地想起自己此前在那青衣卫北安平司的种种经历,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起身喝阻。 此时得月楼中满堂静寂,徐无病的那一声大喝听起来遂格外刺耳。那刀疤大汉侧身一看,见出声之人不过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不由得大怒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阻扰青衣卫办案!将他一同拿下!” 其余的三个青衣卫卫卒,早就见过徐无病两人在此间大吃大喝,本已十分看不顺眼,这时还要替人出头,当下也不多话,先松开了那歌女,一起冲上前去对徐、朱二人便施暴打。 众人只听得“哎呦!”“哼啊!”“妈呀!”三声,均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三位青衣汉子各自倒地,有人抱头,有人抱膝盖,有人捂着肚子,神色间均甚是痛苦。有一人如铁塔一般地站立在庭院中央,手上、脸上兀自淌着油水,正是那刚刚在酒楼中饕餮大食的肥胖少年。 那肥胖少年自然便是朱无能,他见大哥受人袭击,当下也顾不得桌子上还剩的许多吃食,立时起身出手,便只是三拳,就打得三个卫卒满地找牙。 刀疤汉见状,脸上肌肉一动,牵动刀疤,显得神色格外狰狞。他拔出腰间的直刀,取一个“骑马蹲当”式,将刀身缓缓从眼前划过,陡然纵身一跃,使了一招“力劈华山”,提刀便朝朱无能当头劈下。 朱无能眼也不抬,拾起一只空碟就甩了出去。朱无能力大势猛,虽只小小一个空碟,但速度奇快,只闻“啪”地一声,那空碟便撞在了刀疤汉的左脸上,破成了数片残瓷纷纷坠地。刀疤汉只觉脸颊处一阵剧痛,身子一歪,右手钢刀掉落,整个人则仰面摔跌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流出,伴随着鲜血的,还有刚刚被打落的四颗大牙。 古语有言:“上苍有好生之德”,那朱无能虽心智未开,但毕竟本性为善,此时未得大哥指令,便不欲取人性命,所出的招式但只使了一成力而已。饶是如此,依然打得那四名青衣卫差役倒地哀嚎,连呼饶命。 徐无病上前大声言道:“我皇皇天朝、泱泱上国,原是四海景从之善土、万民同乐之福地,就是被你这等仗势欺人的走狗,弄得到处乌烟瘴气、民怨沸腾!今日遇到本公子手里,权且绕过尔等,下回若再行欺男霸女之事,怙恶而不悛,看我不取你们狗命!”朱无能见地上的四人一改凶状,倒在地上兀自唯唯诺诺,抬脚作势欲踢,说了声:“快滚吧!”那青衣卫一干人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徐无病走上台去,先解开了歌女身上兀自缠绕着的细长铁链,又与那歌女一道,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老者。无病从自己的腰袋中取出了一些碎银,交在老者手里,温言说道:“老人家,拿了这些银两,你们还是快些逃命去吧,长安城虽大,可也不是个好的容身之所啊!今后,你们唱曲还需小心为妙……” 那歌女脸上蒙着一层薄纱,无病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气质脱俗,身上隐隐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香气。那老者受了无病的银两,连声道谢之后,便与歌女一道,下了戏台,出酒楼而去…… 徐无病今日仗义出手,加之豪饮名酒数十盅,此时但觉胸中块垒顿消,心下好生痛快,只可惜自始至终,不见有任何人喝彩。想起刚才自己当堂怒斥青衣卫,虽然直逞心意,但这一番宏论,却无人相和,心下不免落寞。他拉了朱无能正欲离店,却见店掌柜笑嘻嘻地走来说道: “公子,适才你们这场酒菜,总共花费一百八十二两银子,那二两银子的零头也就算了,便请公子将剩下的一百八十两银子一并付讫……” 徐无病将手往腰袋中一掏,将身上全部的银两拿出来,在手中掂了掂,约略只剩得十余两银子。他自小生活拮据,一直过得十分简朴,十两银子便可以供他一年的花费,万没有料到今日这场酒席的花销竟有一百八十两之巨。 “这长安到底是京城,果真是个销金之地啊!”徐无病心中暗叹,但眼面前形势窘迫,只好呐呐说道:“店家,今日我兄弟带的银两不多,可否暂容赊欠几日,待在下手中宽裕之时,定当加倍奉上!” 店掌柜脸现鄙夷之色,心道原来你们今日就是存心来吃霸王餐的。依照平日的惯例,这得月楼对那些敢于来吃霸王餐的食客是绝不手软,但今日店掌柜已经见识了朱无能的手段,他既是忌惮朱无能的功夫了得,又是对徐、朱二人略存感激之心,毕竟那青衣卫在他酒楼之中随意抓人,若传出去的话,酒楼的生意势必大受影响。当下,店掌柜一把拿过了徐无病手中的全部银子,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便也没有再为难二人。 徐无病拉着朱无能慌忙逃离了得月楼,二人一边随意说笑,一边信步往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不觉已进入一处小巷之中。 这时已是未牌时分,天光正亮,空中却有一块乌云缓缓飘过,似乎有一场急雨便要骤然来临。徐无病酒意上头,兀自摇头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身旁的朱无能却忽然以手肘微微撞了一下徐无病的右臂,无病往前看去,小巷中不知何时涌出了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燕颔虎须,长相甚是威猛,他骑着高头大马,遥遥挥鞭一指,问道:“就是这两个小贼吗?” “禀杨校尉!正是这两个小淫贼,贪图那歌女的美色,阻挠我青衣卫办案!还把兄弟几个都打成了重伤!……”回话的人有些口齿不清,正是在得月楼中刚刚被朱无能打掉了四颗牙齿的刀疤汉。 杨校尉脸露不屑之色,怒道:“我青衣卫南安平司竟然出了你们几个窝囊废,连这两个野小子都打不过!” 刀疤汉讪讪道:“校尉大人,那胖小子似乎有点手段,兄弟们猝不及防……是以着了道儿……” 杨校尉将手一摆,示意刀疤汉禁声,他向着徐无病大声喝道:“大胆狂徒!非但阻挠我青衣卫办案,竟敢公然打伤我南安平司中人,尔等是欺我南安平司中无人么!朝廷有明令,阻挠青衣卫办案者,罪同谋逆!左右!与我将他二人拿下!” 校尉一声令下,早有八个卫卒提刀向徐、朱二人冲来。朱无能见状,恐卫卒伤了大哥,急忙纵步上前,挥拳便打。那几个卫卒却并不急于攻击,倒是提前排练好似的,各自将刀一横,取了一个守势,徐徐后退。朱无能接连打翻了四个卫卒之后,见余人纷纷后退,便道他们都怕了自己,于是提身跟进,未能走得几步,忽见头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将下来,只听身后徐无病叫道:“二弟,小心!”朱无能急忙提气后纵,却已然不及,整个身子立时便被裹入大网之中。 这张大网乃是用西域的天蚕丝特制而成,材质虽软,但却异常坚韧,此时十余个青衣卫大汉紧紧拉住四角,朱无能被渔网所缚,无论他如何击打撕扯,都无法脱身,任他空有一身蛮力,当此际也是无可奈何。 刀疤汉逮住这个机会,提起钢刀上前对着朱无能的后背就是一通乱砍乱斫,所幸隔着渔网,刀口入肉不深,饶是如此,朱无能的后背也已被斫开了十几道口子,一时间血流如注。朱无能纵然再怎么皮糙肉厚,此时也痛得哇哇乱叫。 徐无病看二弟被制受伤,心痛不已,忙喊道:“别伤我二弟!我们降了就是……”众卫卒遂一拥而上,用锁链将徐无病与朱无能两人缠了个结结实实。 原来那刀疤汉本是青衣卫南安平司中的一个佐领,闲来无事便借口公干,带着三个卫卒去那得月楼中尽情吃喝。孰料酒菜点得多了,临到算账时,才发觉兜中银两委实不够。此时凑巧见中庭戏台上走上来父女两人,唱的曲子呕哑嘲哳、抑郁悲戚,曲词不伦不类、曲调乱而无当,听起来令人异常不适。 其中一名卫卒遂心生一计,他约略一讲,便听得那刀疤佐领频频点头。当下四个人计议停当,他们便假口青衣卫办案,冲上戏台就要锁拿这歌女回去。 这些人的算盘不可谓不精:一来,四人的酒菜之资自可以借此免去;二来,还可以趁机敲那店掌柜一笔银两;三来,四人见那歌女颇有姿色,抓回去当然便可以尽情玩虐一番,待得玩腻之后,还能卖到那青楼粉船大赚一笔,抑或一刀杀了永留后患,反正这世间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寻常歌女的死活。 那青衣卫佐领本来万分得意,(这样的事情他们平素也没有少做)只是后来听得那店掌柜言道,酒楼的东主竟是太子的门人,当下他心中狐疑,便不敢受那店掌柜的银两。哪料到今日的运气实在是背!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将他们四人直打得鬼哭狼嚎,狼狈逃回。 这四人自进青衣卫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回到卫所之后,自然便到自己的上司杨校尉那里去哭告了一回。他们知道杨校尉的脾气,只需说些“对方全然不把南安平司放在眼里”之类的话,校尉自然便坐不下去。 杨校尉一听,这还了得!青衣卫自开衙三百年来,朝野上下,从无人敢阻挠办案,这次竟还公然打伤本司属员。当下也不管是何起因,亦不待上报主官,立时便叫起了五十名卫卒,与自己一道赶去捉拿。 那杨校尉毕竟在青衣卫多年,办事老辣,听说对方武功不弱,顺带便用上了青衣卫特制的捕具“飞天罟”。这张罟平常就是专为那些飞天大盗所设,那几十人也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干卫卒,日常演练已熟,进退之间都有分寸。朱无能虽有一身的蛮力,但苦于招式不精,手中既无趁手的兵刃,临敌又缺足够的机敏,是以一过招就着了对方的道儿。 看到徐、朱二人已被铁链捆缚得结结实实、不能动弹,那刀疤汉佐领连声怪笑,想起自己此前在得月楼中吃到的苦头,心下兀自愤恨难消。他淬了一口嘴中残留的鲜血,提起了自己手中那柄精钢百炼的青衣卫直刀,翻转刀背便朝着徐无病的右腿膝盖骨狠狠地砸了下去…… 刀疤汉佐领此时心中暗道:“小贼!我先把你这两腿的膝盖骨打碎,看你今后还怎么与我逞狂!你可别先死,一会回到青衣卫之后,哼哼!爷还有几十种手段,让你慢慢消受……”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五章、倚风浩叹 那刀疤汉佐领的直刀堪堪砸下,眼看着徐无病的右腿膝盖骨就要被打成碎块,从此沦为废人。突然“嗖”地一声,一支鸦翎羽箭急速飞来,“噔”地射在了刀疤汉的直刀上。 鸦翎羽箭箭枝虽短,但那射箭之人的膂力相当了得,箭势劲急,刀疤汉把握不住,一把单刀被箭枝一撞,竟而脱手飞了出去。 青衣卫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骑快马迎风奔来,只须臾之间,那骑马之人便已奔到近前。只见他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身金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映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左手执缰,右手持弓,一副浓密的胡须随风抖动…… 此刻他左手一勒马缰,胯下黄骠马振鬣长嘶,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显得威风凛凛、豪气无双——这人正是官居正四品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 杨校尉见薛涛竟朝自己一箭射来,虽未曾伤人,心中也立生不快,但见对方官阶远高于己,便只好拱手施礼道:“薛将军,我青衣卫在此抓捕两个逆犯,你这是?……” 薛涛在马上喝道:“休得胡言!此二人乃魏王府上门客,我今日便是奉魏王之令,来此接他们回府,但不知何故,你这手下却要挥刀取他们性命?!” 杨校尉心中又疑又怒,转头问那刀疤佐领道:“张可达,怎么回事?怎地那两人又成了魏王府的门客?!” 那脸上一道长刀疤的张可达急忙回道:“那两人……那两人从哪里来的,小的委实不知,但他们在得月楼中殴伤我等,肆意阻挠本司办案确是实事!其余几个兄弟都可为证!” 杨校尉脸色阴晴不定,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薛将军,你身为禁军将领,管的是这皇城的防卫。我们青衣卫可是替圣上办差,专门抓捕京城中的那些个逆犯要犯。今日在那得月楼中,这两个……两个贼人,公然打伤我青衣卫职属,私放要犯,依我大乾律令,阻挠青衣卫办案者,罪同谋逆!是以这两人……下官今日定是要带回青衣卫详加审讯。若他们果真是魏王的门下,我青衣卫上下,自也不会为难他们,待问明案情后必会放人。若薛将军不信,可随下官一同前往……” 薛涛冷哼道:“本将军务繁忙,岂能有空理你这些鸟事!你们南安平司的裴千户见了本将都要客气一番。你区区一个六品的校尉,见了本将竟敢如此无礼!本将已经讲得很清楚,我奉魏王之令,来此接他们回府……” 杨校尉欲待再行抗辩,却见薛涛将手中的雕弓朝空中一举,只是作了个手势,便有一百余名禁军亲兵齐刷刷跑了进来,霎时间就已将这条小巷围得水泄不通。 禁军乃大乾军中之精锐,这一百余名兵士都是右羽林卫中的骁勇善战之士,平日里对那些为虎作伥的青衣卫卒本就不满,今日既得了主将的号令,更是步履齐整,一展军容。他们手持长戟,各个如狼似虎,对着青衣卫卫卒们怒目而视。那些青衣卫卫卒大多是些外强中干之辈,乍见如此阵势,心中都不免胆怯,有几人手中的直刀把持不住,竟吓得跌落尘中。 杨校尉知今日之势已无可挽回,当下只得挥挥手命人放了徐、朱二人。自己则勒马掉头,悻悻然走了…… 徐无病待得松开铁链束缚后,上前躬身施礼道:“薛将军,他们刚才在得月楼中……”薛涛忙止住话头,说道:“勿要多言,快跟我走!” 薛涛见朱无能受伤不轻,便命两名亲兵去牵了一辆牛车来,将朱无能放到车上,搀住他徐徐而行。朱无能刀伤牵动,流血虽渐渐止住,但一路上不停叫唤,显是疼痛甚剧。徐无病在旁边只看得心痛莫名,但除了连声安慰外,也别无良策。 行至途中,薛涛向徐无病说道:“我知你要说些什么,那青衣卫素行不端,人所共知,无奈他们身为皇帝亲军,手握特权,朝堂上下,竟无人敢惹!否则,你看那小小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又岂敢在本将面前如此嚣张!” 徐无病道:“薛将军身为禁军大将,既负拱卫京师之责,又是皇帝身边近臣,就不能向皇上进言,对其约束一二吗?” 薛涛望了望徐无病,似是叹他心智太过稚真,道:“你不知坊间流传的一句话么?叫作‘禁军八卫,不如青衣一卫!’在天子的眼中,青衣卫的位置无人可代啊!” …… 原来,薛涛奉魏王李缜之命,来找徐无病进府回话,在云起客栈中却找了个空,向店掌柜问明二人去向后,遂向得月楼寻来。半路上,薛涛见青衣卫大队人马喧喧而行,心知必定有异,是以一路尾随,不想却在小巷中,堪堪救下了徐、朱二人。 薛涛带着徐、朱二人进了魏王的府邸。在魏王府门口,薛涛与那马华成打过照面之后,便命王府的仆从照顾好朱无能,自己则领了徐无病穿堂过院,来到了王府后花园的一座亭子里。此亭名曰“倚风亭”,建在一处假山之上,下面正对着一个小湖,湖中植有莲荷,旁边又栽有许多樟树、柳树。盛夏之时,草树葱茏,湖中莲花次第开放,红绿交加,景色不胜旖旎。如今时值晚秋,湖中只剩得几株枯荷,然伫立亭中,迎面清风阵阵,俯视水光粼粼,把酒临风,亦有洋洋之喜。平日里那魏王李缜,但得闲暇之时,便最喜登上此亭观书赏景。今日他命人在亭中备了些干果茶点,自己坐在东首,手握一卷古书,正自看得入神…… 薛涛与徐无病上得亭中,便欲行礼。李缜抬手道:“今日此地也无外人,这些礼数便免了吧,坐!” 薛涛便捡了西首一个杌子上坐下。徐无病也跟着薛涛在一旁落座。李缜放下书卷,看了看徐无病,眼色间不禁露出了些赞许之意,他微微笑道:“你叫徐无病?” “正是草民!”徐无病回道。 “嗯……一生若得无病无灾,吾愿亦足矣!”李缜不觉叹了一声,复道:“听说,你们在东市旁的骡马市巷子里,遇到了些阻碍?” 薛涛忙回禀道:“殿下,末将奉殿下号令,接徐公子回王府问话。岂料那青衣卫南安平司一干皂吏,假借上命,竟诬徐公子为谋逆,还敢当道阻拦末将,是以一路上也因之耽误了些时辰……” 李缜“哼!”了一声,朝徐无病说道:“不用怕!今后,你只需报出本王的名号,无论天涯海角,但凡在我大乾的国中,无人再敢为难于你!” 薛涛闻言,心中大喜,知道这是魏王笼络之语。魏王贵为皇四子,敕封七珠亲王,身份尊贵无比,能够攀附到魏王门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薛涛自己跟随魏王多年,魏王也未尝对他有如此亲近之语,不想今日才见了徐无病一面,竟能对他如此器重。于是,薛涛连忙用眼神向徐无病示意,让他赶紧谢恩,不料徐无病袍袖未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草民谢过魏王!” 李缜见徐无病脸色如常,竟不为所动,略微有些意外,随之又缓缓言道: “父皇今日已然下旨,免去秋先生大不敬之罪,准其回家养病,待病痊之日便可复职回朝。说起来,要不是你及时点醒,再耽误得几日,秋先生怕是凶多吉少。我今日去探了秋先生,受伤虽重,然于性命倒无大碍。父皇已命太医诊治,这次秋先生总算逃过一劫,也可算是吉人天相了……” 徐无病俯身拱手道:“魏王大仁大义,救秋先生于水火,草民感激莫名!” 李缜点了点头,这句话总算让他听得舒服,顿了一顿,李缜又道: “秋先生还向我提起了你,说你品性纯良、心志坚贞……秋先生对人有这般评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啊!”说罢,李缜又望了望徐无病,接着说道: “本王今日已应了秋先生,要举荐你入朝为官。本王的意思……你就先到那青衣卫去任个差事。明日,本王就到吏部去要个告身文书,让你到青衣卫北安平司,去做个……掌旗吧,虽只是个从七品,可多少寒门学子,待释褐的进士,做梦还盼不到哩!”说罢,李缜脸上露出了些笑容,也许这位王爷,平常以冷漠威严的样子出现惯了,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多少还是有些僵硬。他只道自己此言一出,对方无论是何人,必是感激涕零了。 一旁的薛涛急忙喜滋滋地对徐无病言道:“无病,恭喜你啊!今后你有官职加身,又是魏王门下,莫说是那青衣卫,便是整个长安城,你都可随意畅行,无人可以阻你啦!” 任谁都没有料到,徐无病忽然站起身子,俯身长揖道: “多谢魏王厚爱!只是草民不过一山野村夫,本就才疏学浅,加之性情疏狂,委实不堪大任!” 李缜一愣,半晌才知道,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然遭到了拒绝,而拒绝他的,不过是个身无半分功名的平头青年。李缜养尊处优四十余年,除了父亲与太子,谁曾对他有过如此违逆?!此时,李缜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更是罩上了一层严霜。坐在西首的薛涛,不觉心头一凛,仿佛亭子外面的世界,一下子从晚秋过渡到了寒冬,那一阵阵的寒意,铺天盖地袭来,吓得这位在军中素有威名的武将,当此际亦是噤若寒蝉。 “你也不必过谦,本王这可不是在与你商量!你若是嫌官小,以后,自有的是机会……”李缜沉默了一会,终于又开了金口。这次他的话,等于就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徐无病,用不了多久,你的官职品阶,就会步步高升…… “启禀魏王殿下,无病少读诗书,最是仰慕五柳先生之高义,平生之夙愿,便是躬耕于林亩,与草木为伴,怡然于山野,自得其乐,至于肃立于庙堂之上,日受驱驰,朝夕惕厉,实非无病之所愿也……”徐无病拱手作答,神色间坦然自若。 “那你就‘自得其乐’去吧!”李缜噙了一口茶,将茶盏随意一丢,用力大了点,那茶盏从石桌子边缘掉落下来,“啪”地一声,这钧州官窑产的青瓷鹧鸪纹黄金盏便跌得粉碎。 侍立于假山下的魏王府总管马华成,见状急慌慌地跑了上来,接连用眼神示意薛涛,赶紧将人带走。 薛涛见状,知已无法挽回,遂起身施礼,带了徐无病就走。无病在离开亭子之时,依然向李缜躬身施礼,道: “草民告退!” 李缜顾自拿着书,凝神观看,对于薛涛与徐无病的起身退去,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这两个人从未来过。 …… 薛涛叹了口气,也不与徐无病说话,默默带了他出府。几名王府的仆从也得了马华成的吩咐,将受伤的朱无能放回牛车,拉到了门口。薛涛本来已叮嘱马华成延医诊治,如今只得无奈将徐、朱二人匆匆带离王府,送回了云起客栈。 李缜回到书房之中,仍旧余怒未消,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嘴里低声自语,无人知道他在对自己说些什么,仿佛是:“秋先生……秋先生……你简直是莫名其妙!”之类的话。末了,他解开了腰间的那块贴身玉佩,略略看了看,突然甩了出去……直唬得门外的马华成,慌忙爬进来,捡拾起了那块玉佩,一边用袍袖擦拭,一边絮絮叨叨:“主上啊!这可是皇上赏的玉佩,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好物事……天幸!掉在了毯子上,没有摔坏……” 李缜兀自怒道:“再好的物事,这般不听话,要他何用!”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六章、矢志不换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酉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徐无病靠在床边,一筹莫展…… 躺在床上的朱无能,背后有十几道刀伤,他趴在床上直呼难受,一半是因为刀伤的痛楚,另一半却是,他饿了…… 饥饿对于朱无能来说,有时候比疼痛更让他难受。 而最难受的,却是靠在床边的徐无病。他双眉紧锁,一语不发,一张俊朗的脸庞,却因为自责和痛惜而显得憔悴不堪。 此时此刻,徐无病身上的银两,已经可以用“囊空如洗”来形容。不要说填饱肚子,就连今夜的房钱,他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应付。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只需说一句话,答应一个人的要求,从此以后,不仅吃穿不愁,还可以平步青云,将自己的人生,推进一个无数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境界。 因为,那个给你要求的人,同时也可以给你官阶、权势、地位、名声、财富、安全……平常人所梦想的一切,那个人几乎都可以给你。 但是,你若不答应那个人的要求,那个人只需随时发一句话,你的性命,你朋友的性命,绝不会容你活到明日。 并且,就在回客栈的路上,徐无病隐约感到一直有人在跟踪尾随,不用猜就能想到,必定是青衣卫的那些爪子。而此刻,朱无能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自己又丝毫不会武功,如若青衣卫的爪牙闯了进来,那么他二人的性命,立时便会如地上的蚂蚁一样,任人踩踏…… 就算如此,徐无病仍然没有答应那个人的要求。 为什么,宁愿如蝼蚁一般地,矮身缩手,在世道的缝隙里穿梭躲闪,也不愿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扬起高昂的头颅,若狂风猛雨,肆意横行? 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他去做。 当官从来不是他的理想,更何况,还是让他去青衣卫做官。那青衣卫是个什么地方,是他此生所经历过的最为污浊腐烂之地!要让他去那里跟一帮恶官墨吏为伍,他如何能够答应?! 少年时,他就立下志愿:“我此生,只想做我自己!我想怎样活,就怎样活,无人可以逼我!” 这就是徐无病,他可以饱读诗书,但任凭自己在山野中埋没;他可以饔飧不继,但仍然甘心于在平庸的生活中寂寂无闻;他可以不顾性命,但就是不向威权强势俯首;只要,他自己高兴…… 很多时候,人之一生,高兴就好! 因为,无论是怎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一生,最后的归途都是一样的。 你是帝王将相也好,是平头百姓也好,到最后,都难逃一死! 既然你注定只能经历这短短的一生,你为何不能高兴地去走完这一生呢? 官职、权势、名声、地位、财富……这些就算都被你所拥有,但你真的就能,从此高兴了么? 未必! 时间回到十月初一,午时,几乎与徐无病和朱无能在得月楼吃饭的同时,在长安城南的怀贞坊,秋明礼的府中。 秋明礼躺在自家的卧榻上,胸口裹着伤药,腿上打着木板,眼眶深陷,面容萎靡,只一双眸子里,还不时涌动着一股坚毅的神采。 魏王李缜握住秋明礼的手,眼中噙着热泪,沉痛地说道: “秋先生受苦了!知道秋先生已回府,我下了朝就赶来,定要先见一见秋先生。” “殿下,秋某一个衰朽无用之人,竟还要劳动殿下深夜面圣,为秋某求情,殿下大恩,秋某何以为报啊!……”秋明礼说完,便要起身拜谢。 李缜急忙拦住,说道: “躺下,躺下莫动!秋先生这次在诏狱里吃尽了苦头,小王惭愧得很啊!父皇已恩准秋先生,这段时日便在家中安心养病,待伤病好了之后,朝廷还要对秋先生委以大任!”顿了一顿,李缜又道: “我少时跟着二哥,在秋先生身前读书,那时,我便深知秋先生乃当世大才,如今,父皇已准了秋先生的奏请,这变法大事,正等着秋先生,一展所学啊!” “这次父皇下了决心,打算命我另管户部,到时候,秋先生一定要助我完成这变法大业,今后,为了国家兴盛,我等当不辞劳苦……” 秋明礼听到此处,心中一急,便忍不住咳了几声,气喘吁吁地说道: “殿下万万不可……不可答应……咳咳……去执掌那户部……咳咳咳!” “这是为何?!主持变法,充实国库不正是秋先生之夙愿么?秋先生是觉得小王资质驽钝、不堪其任……?”李缜略感不快道。 “殿下!秋某此次死里逃生,早已看清世事人情,今后若殿下不弃,秋某此生,定当誓死追随殿下,鞍前马后,竭尽残躯以供驱策!”秋明礼慨然道。 “秋先生言重了!然则……秋先生为何觉得,小王不能去那户部?”李缜不禁略有愧意,忙问道。 秋明礼正色道: “殿下,变法乃国之根本,若无圣上亲自主理,势难成事!当今圣上的心思……殿下,恕秋某斗胆直陈……圣上千古一帝,心思最为深沉,今日虽为殿下说动,难保明日又生悔意啊!” “再者,变法所牵动的,乃是无数豪族大户的利益,这些豪族大户中,就不乏京城中的那些个皇亲贵戚,到时,法令未改,骂声四起,若稍一不慎,弄得天怒人怨……秋某深恐殿下,届时亦是左支右绌、难以收场啊!” 李缜缄默不语,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思,又道: “那么秋先生,你为何又要仓促上书,大言变法,甚而都惹恼了父皇?!” “殿下……秋某惭愧!当时,秋某只是一腔热血,一时冲动罢了,未料到头来,也不过是书生愚见啊!”秋明礼悲叹道。 李缜问道:“秋先生,父皇今日早朝,对你变法的书陈大是褒赏,言语间数度注目于我,我已知父皇心意,不日必有诏书,命我掌理户部。若依秋先生之意,我当如何以对呢?” 秋明礼回道:“秋某有一策可应万全,户部尚书一职,乃朝廷枢要,各方人等必有眼红手热者。太子也必会举荐他的心腹,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定是那礼部侍郎元玉楼。听说此人机敏好学,颇具才干,殿下亦可向圣上举荐此人。这样一来,太子会顾念殿下的好处,圣上亦会嘉许殿下的气量,若变法可行,秋某当不辞辛苦,若变法不利,亦不能损殿下之丝毫……” “好!好!就依秋先生!” …… 等到李缜走后,秋明礼闭目睡去,但他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脑海里总要浮起十天前的画面…… 十天前,同样是在秋府,同样是在病榻旁,自己躺着养病,在身边握着他双手的,却不是魏王,正是当今太子李仁。 李仁身着便装,深夜来到秋府,一见秋明礼便跪倒在地,泣声道:“先生救我!” 秋明礼忙起身扶起李仁,道:“太子贵为一国之储君,怎可行此大礼,莫要折煞了老臣!” 李仁起身在一旁落座,哀哀说道: “什么一国之储君,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秋明礼道:“太子何出此言!” 李仁道:“父皇一向看我不顺,早晚要将我废了,一旦废储的诏书下来,朝夕之间,我哪里还有命在?” 秋明礼道:“太子莫要听信人言,圣上明察秋毫,乃一代明君,太子只须恭行大道、洁身自爱,圣上又怎会轻言废立?” 李仁心中烦躁,不欲于此中纠缠,当即说道: “记得先生多年前便与我提过,如今我大乾的租庸调法,已不合时宜,国库日空、百姓日苦,国家急需变法……” “我今日前来,就是想烦请先生,及早上书,劝谏父皇早日施行变法。那户部尚书申恒谦,年老昏聩,父皇早就有意令其致仕。如若变法兴起,势必以户部为机枢总掌。到时候,我会向父皇保举先生为户部侍郎,同时,举荐礼部的元玉楼来出任户部尚书。” “有先生与玉楼在,户部就是我的,松云又在吏部,加上陕东道的候大将军,我手里攥了两部,外面还有个行台,就不输给大哥了……只有这样,我心里头才觉得踏实,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些……” 秋明礼暗道:“你若真有心,多年前便可上书变法,如今骤然起意,还不是知道了户部尚书行将出空,欲趁此良机安插心腹。哎!太子啊太子,苟能利于社稷,秋某又何惜此身!只可惜你处处不以江山国事为念,一意打着自家的小算盘,如此心胸才志,又如何堪当国之储君,将来,又如何执掌国之重器?!……” 李仁见秋明礼神色迟疑,脸露忧色,以为秋明礼畏惧烦难,不愿出头,当下又笑着说道: “先生不必担忧,父皇日前已多次与我明言,要择机施行变法,只是未得上好的人才。我也向父皇数次举荐了先生,似先生这般大才,只任区区一个五品的户部佥事,也实在太委屈了!” 秋明礼眼睛一亮,问道: “太子,圣上果真也是想着,要行变法之举?” 李仁道:“那是当然!先生还信不过本宫的话么?!先生在东宫多年,你当年虽为太子宾客,但本宫可一直是以老师之礼相待……” 秋明礼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年前,便已是官居正三品的御史大夫,身兼太子宾客,文名声望,一时无两,只因看不惯青衣卫的恶行,便上书弹劾,痛陈其弊。不想天子偏听偏信,竟将他贬为一个九品的县丞,还外放千里之外。幸亏太子多方照料、时时周济,才使他留在长安城中的一家老小,不致受颠沛之苦……想到这里,秋明礼不觉眼中一热,随即慨然应道: “请太子殿下放心,老臣定当择日上书,痛陈变法!” 李仁松了口气,道: “好!那就拜托先生了……” 秋明礼何曾想到,他的奏折一上,立时便引得龙颜大怒,朝中上下,亦是一片大哗,只因他的奏章中竟有“太宗所立之法,亦应合时而变……”之句。在皇帝的心目中,太宗爷既是他的曾祖,亦是人君的典范,是容不得臣下有半句非议的。 危难之际,竟无一人为秋明礼说情,天子盛怒之下,便下旨褫夺秋明礼一切官职,并将他打入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主管诏狱的北安平司正是秋明礼的死敌。皇帝此举,无疑便是赐了秋明礼死罪。 “世事真如一梦啊!自己本已抱着必死之心,却还能奇迹般地回到府中……” 秋明礼终于有些困倦,昏昏地睡去了。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七章、可怜长安 秋明礼闭眼昏昏睡去,大约过得两个时辰,他略一翻身,牵动了伤口疼痛,便即醒来。 家童赶来服侍他喝汤如厕之后,禀道; “有位将军,已在堂中等候多时了,他见老爷正睡着,便命小的们不要通传……” “是薛将军!快请……” 来的正是大乾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他见了秋明礼随即抱拳,哈哈一笑道: “恭喜秋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秋明礼叹道:“老薛,快别提了……秋某这条命,算是折了半条……” 薛涛道:“本来薛某不欲滋扰先生养伤,只是你那个好学生,今日里在魏王府,可是把魏王给……” 秋明礼插话道:“他是不是给魏王难堪了?” 薛涛笑道:“岂止是难堪!咱们这位魏王,你可是知道的,除了当今圣上和太子,谁见了他不是服服帖帖的?哪知道,今天那后生,一开场就给魏王吃了个冷门钉……” 薛涛遂将徐无病今日在魏王府所言所行,一字不漏地讲给了秋明礼听,讲到妙处(当然是魏王被气得脸色发青,又不便当场发作之时),自免不了加了些油添了些醋。 秋明礼听得出了神,直至薛涛讲完,兀自发了半会怔,最后悠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这位徐公子,已不能作我的学生了……” “怎么啦?才刚刚收的弟子,一转身,就要逐出师门?”薛涛呵呵笑道。 “从即日起,他便是我的老师……”秋明礼道。 “这又作何解?”薛涛饶有兴致地问道。 秋明礼轻声笑道:“老夫年少之时,亦自负所学,冷眼权贵,无心庙堂,行止狂放无度……当时落落难合之状,及今思之,不堪一笑耳!不过,若令老夫面对一位七珠亲王的招揽,在唾手可及的功名之前,神色岿然,严词相拒,这一份从容胆色,老夫自问,三十年前便已望尘莫及,三十年后更是瞠乎后矣……如此少年,焉能不为我师?!” 薛涛哈哈大笑道: “秋夫子!你也不要过谦啦!我看你们两,就是线头穿进了针孔——各自对上眼了!你在那诏狱中,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定要救一个不相干的后生出去。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有你秋老夫子这一份胆色?!” 秋明礼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息,道: “此事不足道也,不足道也……只是此子日后,还望薛将军……” 薛涛神色一正,慨然道: “秋先生放心,既是秋先生的学生,便也是我老薛的朋友,不管他到了哪里,我老薛定会护他周全!” …… 薛涛与秋明礼又随意聊了几句,看那秋先生眼中,渐渐现出倦色。薛涛知他伤后体虚,便即起身告辞。临走时,薛涛忽然想起一事,当即问道: “秋先生,昨日你在诏狱中,要我转告魏王的那句话‘若得此人相辅,魏王必得天下!’这可是当真……?抑或,只是你情急之下,随意杜撰的话?” 秋明礼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薛涛今日匆匆赶来,务必要弄清的真相。 然而,对这一句话的真假,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 人生之路,本就有无限的可能;正是有无限可能的人生,才会让人觉得妙趣无穷……不是么? “此中原由,且容日后再言,老夫困了……” 秋明礼顾自闭上了双眼,薛涛欲待再问,想到秋明礼的性情,便只好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二,寅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 徐无病天不亮就起了床,其实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这一夜,两个人几乎粒米未进。 刚刚还在长安城最有名的得月楼,吃了一顿一百八十两银子的大餐。一转眼,身上就连一个钱也未曾剩下。于是乎,连长街上,随处可买的,五文钱一个的胡饼,也只能望洋兴叹…… 徐无病倒也还能忍耐,只是苦了那朱无能,哼哼了几乎一个晚上,又是呼痛又是喊饿。 然而徐无病想了一夜,仍然想不出任何对策。 到了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他离了床,稍事盥洗,心道:“今日,我徐无病无论如何,要找到一条出路……” 他将心一横,就去了一个地方。 在长安城,除了青衣卫、魏王府,他也就只去过那个地方。 得月楼。 但是,当他想要踏进楼内的那一刻,他又再次退缩了。 还是,再去想想别的法子看…… 徐无病走到长安的东市,那里各色商铺应有尽有。他挨家挨户地询问,想给自己讨个吃饭的活计。尽管无病一再言明,再苦再脏的活,他都能胜任,但是那些店铺掌柜,见了徐无病瘦长羸弱、白面书生的模样,都是叹息摇头,或直言相拒,或婉转谢绝…… 倒是一位卖包子的大娘,见无病脸有饥色,随手拿起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塞到他的怀里。大娘看他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劝他去兴道坊那里支个摊子,那里人来车往,商贾居多,可以做些代写家信、代笔书告之类的营生。 徐无病依言来到兴道坊,那里果然有许多代笔书信之类的摊子。无病与一位中年书生求恳了半日,总算借了他一支秃笔,几张破旧宣纸,又到牌坊下找来一块废弃的木板,拿两块石头两旁一搭,自己则蹲在地上…… 在周围摊主鄙夷的神色中,徐无病总算也摆出了一个“代笔书信”的摊头。这是他第一次开门做生意,而且,是在京城。 只可惜,徐无病的摊头太过简陋,连往来巡查的里正,见了他一副穷酸样,都懒得搭理,幸而,也未向他收钱。 周围行人匆匆,过来央人代笔的商贾贩夫固然不少,可大多都是去找相熟的摊主。徐无病也只知道木然地蹲在那里,低低地叫唤几声,又有谁能注意,角落里的那一张破门板。 倒是有几位结伴而行的堂客,见了徐无病蹲在地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都不禁掩面发笑……这笑声也让一旁几个握笔疾书,口中不断“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心生莫名的愤恨: “年轻人不好好用功,去科场谋一个功名,却来这里招蜂引蝶!哎!朽木不可雕也……” 就这样,徐无病从日出一直蹲到了日落,两腿直蹲到麻木……竟无一个人光顾他的生意。 末了,还是有一人走到他的身前,徐无病心中大喜,赶紧起身,一看却是借给他纸笔的那位中年书生…… 所有的摊主都回家了,他自然也要走了。 只留下徐无病一人,望着一块破旧的门板,呆呆地出神…… 偌大一个长安,何处可以容身?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八章、散发扁舟 徐无病在兴道坊守了一日,竟无半个铜钱入账。 幸得包子铺大娘施舍的两个肉包,总算让他熬过了一日。 他自小忍饥挨饿惯了,此时,些许挫折,倒也并未让他气馁。 “只是,客栈中的二弟,本就食量滔天,又加之身负重伤,今日也饿了一日,他如何能抵受得住?!” 想到这里,无病忧心如焚,他出得兴道坊,一路漫无目的地行来,纵然他绞尽脑汁,仍然毫无办法。 “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之语,诚如斯言……” 徐无病忍不住对天长叹,不觉间,却见自己,又徘徊到了得月楼门前。 那得月楼位于长安城道正坊内,修造得十分宽敞富丽。如今已是戌时,长安城内华灯初上,酒楼内灯火辉映,人影攒动,比之白日里更显热闹,一阵阵的酒香与肉香随风飘来,引得徐无病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徐无病转身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盟主!” 无病回头,见那人年约六旬,身形微胖,一身灰布衫、满颔白髭须,看上去似曾相识,但究竟是何人,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盟主……不认得了?呵呵……老朽燕州府虎鹤拳齐闻钟。”白须老者齐闻钟抱拳施礼道。 徐无病急忙拱手还礼,道:“原来是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老爷子!在下失敬!只是徐某不过一介书生,这盟主二字,今后再也休提……” 齐闻钟道:“哎!……徐盟主何必过谦?!那日令师弟的剑法,在场的好汉,有目共睹。那一晚在太湖之畔,大伙儿都奉你们为捉妖盟主,这可是容不得丁点儿置疑的事!……” 徐无病正待辩解,那齐闻钟也不容分说,拉了无病的胳膊就往得月楼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今日我从燕州带了些山参貂皮,将这些野货刚刚交与了买家,正打算到这得月楼中品些酒菜,未曾想竟能在这里遇见盟主,俗话说的好,‘乡情不如偶遇’,齐某正愁一人独饮无味,今日遇上盟主,咱二人定要喝个痛快!” 徐无病本待推辞,但闻得腹中一阵空响,当下也就半推半就,随着齐闻钟一同进了得月楼。 二人在酒楼大堂中间觅了个座位,齐闻钟出手豪阔,点了一桌子酒店的名菜,不过,若是比之那日,徐无病与朱无能二人所点的那一席大菜,却仍是远远不及。 其实,那齐闻钟早已看出,徐无病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貌,却哪里是个练武之人?!但是“捉妖大会”那一晚,有一位若神仙般横空出世,自称“沙无净”的白衣公子,他所露出的绝世武功,却是慑服全场。既然那位白衣公子对徐无病这般尊崇,那么,与这位“徐盟主”的关系,弄得亲近一些,自不会差。 齐闻钟虽然在燕州府,身居一拳派之掌门,实则他武功平平,门下弟子虽众,但也多是粗鄙之徒。整个拳门所赖以为生的,却是走南闯北,行商贾之事。 那燕州居乾国之北,所在山野纵横,白雪茫茫,多有人参、鹿茸、貂皮、虎骨等等诸般特产。虎鹤拳传到齐闻钟这一代,家道式微,门中子弟,日见凋零。齐闻钟灵机一动,见武业不兴,遂打起了行商的主意,将那些燕州的特产,长途贩运至乾国各地。未料他习武不具灵根,经商却是把好手,经得数十年努力,齐家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尤以京城为最。齐闻钟为人也甚为豪爽,武林中同道但有危难之时,他便慷慨解囊,若有人途经燕州投靠,他必盛情招待,是以中原武林便都盛传他好客之美名,暗里送他一个外号,叫作“燕北孟尝”。 那“燕北孟尝”齐闻钟,平素最喜结交朋友,今日“逮到”了徐无病这位“捉妖盟主”,哪里还肯放过。他手里拿着“汾阳醉”,接连给徐无病斟酒,口里“盟主”“少侠”叫个不休,不住地劝酒吃菜。徐无病也不客气,(肚中也着实饿得很了)索性来者不拒,一时间,一个不停劝,一个只管吃,劝酒的人劝的不亦悦乎,吃饭的人吃的畅快淋漓!…… 隔壁一桌上坐得两位青年男子,一个身着绛紫色夹袍,一个身穿月白色绸衫,正在旁边浅饮低酌,看两人服饰,便知多为这长安城里的富家公子。 那穿白衫的公子正对着徐无病,见无病吃相不雅,甚觉有趣,不由得为之一笑。他对面身着紫袍的公子,却似忽然想起一事,放下了手中酒杯,说道: “张兄,你可知这几日,咱这京城中,都在传着一桩奇事?” “哦?是什么奇事?”白衫公子不再去理会徐无病,回神应道。 紫袍公子道:“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八皇子——晋王的婚事啊!” 白衫公子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一些,都道晋王向万岁爷请婚,欲迎娶那天宝阁的千金大小姐,慕容嫣……” 紫袍公子笑道:“张兄果然消息灵通啊,但你可知,晋王给这位大小姐请了一个什么名分?” 白衫公子道:“李兄不愧为庙堂中人,这你都知道?!” 紫袍公子嬉笑道:“家兄在礼部任职,他听得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晋王给慕容小姐,请的竟是个‘王妃’的名分!” 白衫公子奇道:“晋王竟要迎娶一位民间女子,做他的侧妃?!” 紫袍公子哈哈笑道:“张兄,你再猜……” 白衫公子道:“不会是元妃吧?” 紫袍公子拊掌笑道:“然也!晋王便是要迎娶那慕容小姐,做他的正室元妃!” 白衫公子显然不信那紫袍公子的话,反驳道:“李兄,此事定是你胡诌了!我大乾自开国以来,太祖爷明令,皇子必从勋臣贵戚中择女为妻。他天宝阁虽富可敌国,然他慕容家的小姐毕竟不是官家出身,既无品阶,又无爵位,似这样一位民女,如何可得入为晋王妃?再者,晋王不是早就立了元妃么?” 紫袍公子道:“张兄有所不知,晋王妃身子弱,去年便已薨逝。如今,晋王正当壮年,你想啊,这慕容嫣可是号称‘长安城第一美女’呢!晋王若将她纳入府中,真可谓‘财色兼收’啊!……” 白衫公子不屑道:“晋王贵为五珠亲王,深受万岁爷恩宠,朝野上下,皆号为‘八贤王’。哎!毕竟是‘袅娜东风不胜娇,芙蓉垂柳美人腰’啊!想不到晋王,谦谦君子,却窈窕好逑,看来,他果真是‘闲’啊!……” 那紫袍公子急忙作势禁声道:“张兄慎言,慎言!”他转身看了看周围,确定左右均无公门中人,方才低声言道:“听说,日前有青衣卫在此地抓人。张兄的话要是被那些青衣卫的人听到,那可是泼天的祸事啊!……” 白衫公子显然被这话吓得不轻,急忙停了声,低头顾自喝酒。 …… 这边,徐无病一顿猛吃后,终于肚中撑满了名酒好菜。他美美地打了一个饱嗝之后,忽然想到自己的二弟朱无能,兀自还在客栈中苦苦挨饿,便片刻也不忍多等,急忙向齐闻钟告辞。 徐无病命小二打包了些剩菜,他也不同那齐闻钟客气,趁着酒意,起身就走…… 齐闻钟付了酒账,便送徐无病出门。刚出了得月楼的大门,无病忽然转身,神色忸怩地问道: “徐某初到长安,随身的盘缠不多,这几日又靡费无度,囊中不免告急,可否容徐某,向齐老爷子暂借些许银两,日后定当……” 齐闻钟道:“盟主休要客气!要多少银两?老朽自当奉上!” 徐无病竖了一根手指,缓缓说道:“可否……可否先借徐某……十两银子……来日一定加倍……” 齐闻钟哈哈大笑道:“老朽还当盟主要借一千两白银呢!今日老朽随身带的不多,这里有一百两,盟主先拿去用!借与不借的,今后休要再提!今日能够遇得徐盟主,为盟主效力,那是老朽的福分!” 言毕,齐闻钟从背囊中取出一个满满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银饼,每个银饼都是一样形制,均重十两。这齐齐整整的十锭大银,看得徐无病眼睛一亮,他急忙收好包裹,深恐为周遭强人所见。 出得道正坊后,齐闻钟与徐无病挥手道别,言道自己先去办事,待明日再至客栈拜访云云,徐无病便只是忙不迭地点头道谢…… 徐无病别了齐闻钟后,酒意上涌,便飘飘然一路往南而行。 此时,他怀中抱着的,是此生从未见过的一大堆银两;腹中残留的,是此生从未豪饮的汾阳名酒;脑中回想的,是此生从未经历过的惊心往事,心中挂牵的,却是此生从未感触到的兄弟挚情…… 夜色已深,西天外,一钩弯月当空残照,群星洒满天穹,仿佛无数双眼睛,正默然注视着芸芸众生…… 一阵清风徐来,无病不禁心有所动,于是徐徐吟道: 千里江天霜行早 十年扬州梦已渺 未见长安好 怎忍长安老 春水去欲尽 春花空负情 相逢几多愁 散发弄扁舟 …… (以上调寄《菩萨蛮》) 徐无病醉态熏熏,一边顾自吟唱,一边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赶在长安宵禁之前,回到了长乐坊的云起客栈。 一进客栈大门,就见里面人声嘈嘈、乱成一片,徐无病向前望去,不见则已,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大怒……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二十九章、天宝重楼 徐无病走进客栈,却见大堂一角,许多人正围成一圈,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那圈子正中躺有一人,只见他身材肥胖,衣衫尽裂,浑身上下竟堆满了食客吃剩的饭菜。店中的几个跑堂,还不断地拿些吃客剩余的残羹剩饭,甩在那人的脸上、身上,以此逗乐取笑。 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无病的二弟朱无能。原来他饿了一天一夜,实在抵受不住,于是强忍伤口疼痛,来到大堂,向店家讨些吃的,后见伙计不给,索性便抢了别人桌上的几个馒头大嚼起来。店掌柜见状,哪里肯依!于是叫来一众伙计,将朱无能痛打了一阵,推倒在地上。不知是哪位食客临时起意,竟向他身上扔了一些吃食,朱无能也来者不拒,别人向他身上扔什么,只要是能入口之物,他一概全收。于是店中众人觉得有趣,纷纷效仿,几个跑堂的小二则更是卖力,左右夜间无事,竟将这个当做一项取乐的手段…… 可怜这在世的天蓬,伤病奄奄、匍匐于地、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竟沦落得这般模样,当真是“龙游浅滩招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徐无病见状,不禁大怒道:“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立马上前,搀起了朱无能。 店掌柜气冲冲地跑来,拨了一把算盘,道:“这位客官,你们这两天的房钱,也该付了吧!拢共是三两四钱银子,本店概不赊账,若你再不付账,我等可是要报官了!” 徐无病从囊中取出了一锭银饼,递给店掌柜,道:“这个拿去,不用找了……” 店掌柜一见这白花花的一锭十两纹银,立时两眼放光,仿佛只一眨眼间,你便已成了他的亲爹。只见他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严冬脸面,此际已灿然生出了无数鲜花,眼眉之间更是溢满了一道道春日暖阳……他一把拿过银子,胁肩谄笑道:“啊呀!公子!公子爷这般豪爽……小的真是有眼无珠,得罪!得罪!公子爷但有什么吩咐,鄙店自当竭力,伺候周全……” 徐无病也不与他啰嗦,只是吩咐店家好酒好菜招待,另外,备好大桶热水,伺候他二弟洗浴干净。 …… 忙活了大半时辰,待得将朱无能清洗干净,陪他吃饱喝足之后,兄弟二人当即朝天睡倒,一觉便睡到了次日天明。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三,辰时。 徐无病直到天光大亮之后,方才起身。昨夜他总算睡得一个尽兴,起床之后,顿觉精神一畅,再看朱无能,只见他脸色红润、呼吸匀称,兀自睡得正酣……毕竟有神功护体,些许刀伤,已不足为患,之前他万般难受,委实是因饥饿而起。 跑堂的小二手眼明快,一见客人起床,立即端茶倒水,伺候得异常殷勤…… 徐无病吩咐小二不得打搅二弟好梦,顾自到楼下用了早茶。他才刚刚吃了些点心,就听得门外“盟主”一声,齐闻钟已哈哈一笑,走了进来。 原来,齐闻钟昨夜得到消息,说是那天宝阁每月初三都要举办一场“天宝阁博物品鉴大会”(简称“天博会”),邀请天下各门各派的首要人物到场。今日恰逢初三,是以,齐闻钟定要约同徐无病一道,去那天宝阁中见识一番,也好借此多认识些江湖朋友。 徐无病拗不过齐闻钟一片美意,只得随同他一道前往,那齐闻钟行事爽快,拉着无病的衣袖就走。徐无病都不及向兀自酣睡的朱无能打声招呼,他心道二弟伤后已然无碍,此间的房钱我已给足,二弟只待好生修养便是…… 齐闻钟自持一身武功,性喜独来独往,出门从来不带随从。每次生意办妥之后,他往往便将其余琐事交给手下门人,自己则四处游冶,放浪不休。 二人出得客栈,便叫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北,再折而往西……长安城道路虽阔,但过往车辆络绎不绝,马车行进得甚是缓慢,直行了有一个多时辰,直至午时,方才赶到了天宝阁大门口。 徐无病下了马车,远远望去,便见一片灰白色的连绵围墙,围墙之内,隐约可见重楼高阁,仿佛不胜其数。迎面一座深红色的朱漆大门巍然耸立,门楼顶端,上书“天宝阁”大字,气象森森,令人不禁望而却步。 齐闻钟向门口的阍侍递了简帖,二人入得门来,穿过甬道,来到正厅之前,却见并无多少客人,只有一些仆从进进出出,显得格外忙碌。齐闻钟拦住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问道那博物品鉴大会开在何处,管事的笑回道: “大会设在甲院,不过你们来的迟了,今日的大会已近收场,来客也大多已回……” 齐闻钟略感失望,然不甘空跑一趟,便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那管事手中,道:“我等远路而来,烦请兄台代为通禀一声,可否见一下你家主人?……” 管事接过银子,略一思忖,便问道:“敢问二位是?” 齐闻钟道:“老朽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闻钟,这位是徐公子。” 管事道:“我家少阁主,今日正在甲院接见各路来客,你们便随我来吧……” 管事的中年男子便带着齐闻钟与徐无病二人,往正厅的西面行了一百余步,穿过两重门廊之后,迎面便是一处巨大的庭院,院门侧边书有“甲院”二字。 那甲院造得甚是轩敞,此时,院内陈列着几排长长的木台,木台每隔三尺便有围栏相隔,围栏顶端还用木板搭出了个檐楣。远远望去,就如一个个小门楼伫立其中,门楼之内,摆满了各种兵刃,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方的、圆的、长的、短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诸般兵器,应有尽有。 原来,天宝阁专司兵器打造,创阁已历二百余年。阁中俱是能工巧匠,所制的各种兵器,精巧绝伦,冠绝天下,连大乾兵部也是望尘莫及。 如今,天宝阁的兵器生意,已从民间逐渐延至官府,甚而连那萧国、楚国等周边邻国,都要不惜重金过来采办,若非朝廷严令,天宝阁的兵器早已散之四海。 此时,各路采办的客人都已纷纷离去,留下的几位散客正与天宝阁的少阁主慕容泯挥手道别…… 管事上前向慕容泯俯身下拜,禀道:“启禀大少爷,这位是燕州府虎鹤拳的掌门,他素闻大少爷之名,今日特来拜访……” 那慕容泯倒是颇具礼数,见状忙向齐闻钟与徐无病抱拳为礼,将他二人引入了一旁的内堂。 徐无病见那天宝阁的少阁主慕容泯,年纪大约二十有五,长身玉立,形貌儒雅,脸色白净,面目清润,言语间也甚是谦和,不由得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好感。慕容泯的身旁跟着一位少年,年纪大约十有六七,面容与慕容泯甚是相像,只一双眼睛,更是慧黠灵动,想来必也是慕容家的一位少爷。 进入内堂,几人分宾主入座,仆从上茶之后,慕容泯问道: “在下慕容泯,这位是我四弟慕容吉,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齐闻钟忙抱拳为礼,道: “老朽燕州齐闻钟,忝居虎鹤拳掌门,老朽在燕州久仰少阁主风采,今日得见慕容公子,老朽三生有幸啊!” 慕容泯略略回了礼,又转头看向徐无病,齐闻钟忙又说道: “这位是江南来的徐无病公子,徐公子少年才俊,在今年中秋的捉妖大会上,他可是被大伙儿公推为‘捉妖盟主’啊!” 慕容泯不禁奇道:“捉妖大会?” 齐闻钟朗声说道:“少阁主久居长安,对我江南武林中事,恐怕不曾听得。今年中秋,我武林中几百位好汉,齐聚那太湖之畔,大伙儿都仰慕徐公子的……” 徐无病此时再也听不下去,忙出声阻止,道: “慕容公子,徐某不过一介书生,今日能在此地与诸位相会,徐某幸甚!” 这时,慕容泯下首坐着的四弟慕容吉却道: “你是‘捉妖盟主’?” 徐无病道:“这‘捉妖盟主’么,其中有许多误会,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慕容吉道:“原来你真的是那个……什么盟主啊……那么,你会捉妖?!” 那慕容泯是何等人物,一看徐无病就知他是个身无半点武功之人,再一听徐无病的言语,便知道个中必有缘由,便即言道: “四弟,人所不欲言之事,切勿勉强!” 慕容吉嘟了个嘴,心中老大不快,道: “大哥,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齐闻钟见状也不好再多言捉妖大会之“盛况”,便只得转移话题,于是向慕容泯说起了自己燕州一带的风土人情,以及自家的特产山货如何上等如何正宗云云…… 慕容泯原以为对方专程而来,是为大量采办兵器之事,此时知道对方来意,心中顿时便失了兴趣,聊聊应了数语,便即端茶送客…… 齐闻钟只好告辞出来,心中甚觉无趣,但见对方气派森严,自也不敢得罪,便带了徐无病匆匆出了天宝阁的大门。 出了大门,齐闻钟一拍脑袋,笑道:“盟主,你可知这长安城中最好玩的去处是哪里么?走!就让老朽带你去畅快一回……”正欲拉着徐无病大步走开,却见大门内匆匆跑出来的一个小童,看打扮应是天宝阁中的一名仆从,他拦住徐无病,说道: “徐公子……徐公子!我家少爷有请!” 徐无病迟疑道:“我二人刚与你家少爷告辞,现下又为何事相请?” 小童道:“是我家小少爷,仰慕徐公子的风采,命我务必请徐公子入府,我家小少爷,要与徐公子……与徐公子好好亲近亲近呢!……” 徐无病在天宝阁中,见那大公子慕容泯形貌儒雅,有翩翩君子之风,心中甚有好感,但对那“小少爷”慕容吉,却不知为何,只初次相见便心存厌恶,当下便要婉转回绝,却听得齐闻钟上前说道:“徐公子,慕容公子既如此盛情相邀,你便进去与他一见吧!你若能与天宝阁的四公子结为好友,咱捉妖盟与天宝阁结为联盟,那今后,我捉妖盟中的好汉,可都要跟着沾光呀!……” 徐无病面露难色,仍然不愿答应,齐闻钟灵机一动,又接着说道:“徐公子,昨日你离开之时,说你二弟身负重伤,他慕容家的,什么好的伤药没有啊?你何不趁此机会,向慕容公子讨要一二……” 徐无病一听此语,顿觉有理,急忙向小童询问,小童未待无病开口相问,随即答道:“我天宝阁中,无论人参虎骨、熊胆鹿茸……再名贵的药材,但凡你叫的出,府中都有,到时只要小少爷一句话,你想拿走多少,就可以带走多少!” 徐无病不再犹豫,立时便跟着小童往天宝阁大门内走去,齐闻钟欲待跟着入内,却被那小童笑嘻嘻地挡在门外,说道: “对不住!我家小少爷只是请了徐公子一人进去……” 齐闻钟只得无奈看着徐无病与那小童的身影匆匆入内,渐行渐远……他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心中对徐无病的际遇艳羡不已,忽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起了刚才说过的那“长安城中最好玩的去处”,便迈开大腿,兴致勃勃地去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章、似喜还忧 那四公子慕容吉派的小童,带着徐无病又重新回进了天宝阁的大门之内,一路上不停地穿廊过院,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亭台楼阁,曲曲折折只管快步前行。徐无病只觉得过了一重院落,又是一重院落,过了一片厅堂,又是一片厅堂……这天宝阁中,重重叠叠,竟似有无数的屋宇一般。他心下惊叹之余,却也不便擅自询问,只得一路紧紧跟随…… 府中不时有丫鬟仆人进进出出,但见到徐无病身前的小童都要略略躬身施一个礼。两人约莫走了一刻有余,小童将徐无病带到了一处略显狭小的院落旁,院门口则书有“癸院”二字。这一处小院在天宝阁的府中,位置似甚为偏僻,周围竟一个人影都无。 小童将徐无病带进癸院,手指着院中的一处凉亭,让无病先入内歇息稍候,言道小少爷不时便会过来相见,便转身顾自走了。 徐无病放眼打量四周,见这癸院中杂草丛生,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石桌石凳,整个院子显得甚为荒凉。无病不由得心下起疑,这慕容吉将自己招至这一个僻静的角落,也无茶水招待,也无佣人服侍,委实不象是欲同自己亲近……念及此处,徐无病心中愈发觉得不妙,此时忽听得脚下传来一声低吼,恰似狼嚎,又如鬼哭,吓得徐无病跳起身子,转身便逃…… 孰料,徐无病刚刚站起,便乍闻一声轰响,脚下的两块大石板突然一分。无病但觉脚下一空,他惊呼了一声,身子便直直坠了下去…… 无病双脚落地不稳,立时便仰面摔倒在地,好在这地下的空间不深,无病虽摔得浑身疼痛,但幸未受伤。 顶上的石板分后即合,此时,徐无病身周一片黢黑,他伸手四处触摸,只觉脚下泥土干燥松软,周围却空无一物,似是跌落了一个地窖之中。 无病心中惶急,未曾想到他跟慕容吉素昧平生,那小少爷竟会无端将自己诓入了一个地窖之中。正在他又急又悔之际,却突闻头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徐公子……盟主大人!本少爷久仰徐公子‘捉妖盟主’大名!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来捉一只妖如何?哈哈!只是不知道,过一会儿,到底是你来捉妖,还是妖来吃你……哈哈哈哈!”说话之人声音略显稚嫩,但口气阴鸷狠毒,正是那天宝阁的四公子慕容吉。 徐无病大声喊道:“慕容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诓骗到这地窖中来,你!你!你到底是……” 徐无病这时突听得一阵“哐当当”的铁笼开门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吼叫,似是一头巨兽出了牢笼,正朝自己缓缓而来…… 无病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只听得巨兽的脚步声甚是沉重,一声紧接着一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好似敲击在他的心头之上,只听得他心口狂跳,毛发皆竖…… 突然,黑暗之中,徐无病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珠,隐隐泛着幽幽的绿光,正在离他不到两丈之处,直勾勾地盯牢着自己…… 无病吓得赶紧后退,未料脚下受一物所绊,身子一个趔趄,又复跌倒…… 这时,头顶的石板忽然又打开了一线,一束阳光陡然照了进来。 地窖中顿时一亮,一头通体白毛的巨兽乍现在徐无病眼前。只见它身长足有两丈,身高约有一丈,前腿伸出,后退微曲,大嘴张开,露出两排利齿獠牙,一双眼睛,却射出阵阵凶光……这正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白狼。 趴在地上的慕容吉,双眼紧紧盯着地窖之内,正欲看一场好戏。他不无得意地说道:“我说徐公子……你不是个‘捉妖盟主’么?这‘小白’可是我一位朋友不远千里,从萧国给我抓来的。它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只狼妖啊!你若真能捉得住我这‘小白’,我便也奉你为盟主,今后听你号令。你若捉不住,嘿嘿!那你就只能委屈一下自己,化作我家‘小白’的一餐点心喽!……你可也别怪我!怪就怪你——浪得虚名!哈哈哈……” 徐无病又急又怒,这时也无心跟慕容吉争吵。他当即起身,顺手捡起了适才绊倒自己之物,竟是一段长长的腿骨!无病再低头一看,只见那地窖之中,竟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骨头,也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有些骨头尚未被啃尽,竟还留着许多皮肉…… 那头巨大的白狼盯着徐无病看了一会,似乎也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只是在慢慢享受着,猎物在濒临死亡前的恐慌与绝望…… 徐无病心头怒起,将手里的腿骨照着白狼就扔了过去,心道,你这恶畜,在此地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索性又拾起地上的一众骨头,纷纷朝那白狼砸了过去…… 徐无病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堆骨头,扔在白狼身上,给它挠痒兀自不够。看到徐无病在地窖中,这般手忙脚乱、以卵击石之状,慕容吉在地上直笑得浑身抖动,竟似比观赏一场宫廷艳舞,还要过瘾…… 那白狼终于失去了耐性,吼了一声,便扑了上来…… 可怜一位江南才子,俊秀书生,自幼便已失了父母,如今甫至京城,未曾享得半分功名,便要身入恶狼之口,化成一堆白骨,连一具尸身都不能留下…… 可怜、可悯、可悲、可叹乎!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道,物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是以循环不爽,是故动极以生静,静极以生动,盛极必衰,衰极必盛,阴盛则阳衰,否之极矣,则必泰来…… 徐无病见白狼朝自己扑来,自知不敌,便闭目等死。这时忽觉怀中有一物炽热无比,便随手探出…… 无病恍惚间便觉眼前白光一闪,刚刚那匹大白狼的一声震耳怒吼,竟好似化作了“嗷呜”一声细犬低吠,那头恶兽便似被他手中的物事给吸了进去…… 无病睁开双眼,见自己浑身上下,竟毫发未损,那匹大白狼也已无影无踪,不由得心中大奇。他再看自己手中兀自拿着的,不是它物,正是那日在苏州城北门外,土地仙公所赠的“景行”炼妖壶。 “此壶不是一直在二弟手中么?”无病回思前事,这才想起,原来,昨夜见二弟朱无能浑身邋遢,他不放心店中小二,便亲自帮着二弟洗浴,见他身上还藏着那“景行壶”,为了洗澡方便,便随手收了放入自己怀中。 “难道竟是此壶救了自己性命?!”这时,无病手中的景行壶,忽然一阵颤动,竟似那白狼在壶中挣扎一番……未几,壶口便冒出了一片白烟,那白烟中竟带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那香味从壶中传出,奇香无比,煞是好闻,无病掂了掂景行壶,发觉壶中摇晃有声,似有一些酒浆在内。无病禁不住那壶中“酒浆”的奇香,端起景行壶,人嘴对壶嘴,便一口饮入了腹中…… “你!你!……你这畜生!还我‘小白’!”趴在地上的慕容吉,本待看一场好戏。这时陡然见徐无病从怀中取出一个褐色小壶,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术,竟只是瞬间,便将自己的爱狼“小白”给弄得没了踪影。当下他心头怒起,愤恨莫名,于是跳了起来,对着徐无病破口大骂道。 慕容吉原先看徐无病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竟还被人尊为“捉妖盟主”,他心中就格外不爽。他自小锦衣玉食,深受父兄宠爱,整座阁府之内,自他父兄以下,无人敢对他有半分违拗。他便也将自己当成了皇子王爷一般,睥睨天下,从不把人放在眼中。在那甲院偏堂里,齐闻钟越是夸赞徐无病,就越是令慕容吉心中嫉恨。是以待二人离开之后,他便心生一计,密使自己的贴身书童,去将徐无病骗到了癸院之中。 慕容吉做梦也未曾料到,那徐无病竟果真有些手段。他既是心痛自己的爱狼“惨死”,又是对无病手中的小壶生了觊觎之心。于是他再不多想,急忙跑到了癸院门外,旋动了机括,只听轰然有声,无病头顶上的两块厚厚的青石板,便已全部中开。 慕容吉略施轻功,提气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在地窖之中。他甫一落地,便嘿嘿冷笑道: “徐公子,看不出你这豆腐一样的身子骨,竟然还有些本领……看来,你这‘捉妖盟主’,倒也并非全是虚名啊……” 徐无病此时却全然无心与他斗嘴。那景行壶中的一口“酒浆”下肚之后,徐无病顿觉腹中疼痛,如同刀搅,继而一股灼热的气流自他腹中蒸腾而起,犹如一团烈火般,向他的四肢百骸放散……无病只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便似要被烈火焚尽一般,痛苦莫名…… 慕容吉起初还对徐无病略存忌惮,这时见无病满脸通红,双手捂着肚子,口中“啊呼”连声,显然正身受某种剧痛。当下,他再不犹豫,左掌一立,右掌下切,使了一招“寒冰夺魄”,便朝徐无病扑来…… 这“寒冰夺魄”正是他天宝慕容府的家传绝学——“冰云烈火掌”中的一记狠招。掌中凝结了寒冰之气,普通人一旦中掌,寒气入体,轻则经脉冻结从此残废,重则命元被损当场殒命。 孰料,慕容吉双掌打在徐无病胸口,只是将他打得身子歪了一歪。徐无病非但丝毫未损,反倒脸上白气一现,胸中也觉得舒坦了一些。 这“冰云烈火掌”讲究以真气催动阴阳之力,时而掌力如寒冰冻体,时而掌劲似烈火焚身。据说,若真气充盈之人,于临敌之际,使出这套掌法,变幻阴阳,忽而寒冰、忽而烈火,掌力无穷无尽又变化万端,往往令对手防不胜防。 那慕容吉年纪尚幼,体内真气有限,便只学了寒冰一路。这时,他见一招不能制敌,心中恼怒,当下更是催动寒冰掌力,往徐无病的身上,连续打了十余掌…… 徐无病不会丝毫武功,自也不懂招架躲闪,便只有生受了那十余招掌力;但慕容吉的那些寒冰掌力,非但未能伤他丝毫,却如涓涓细流化入大海一般,竟让他浑身上下,觉得通体舒泰…… 慕容吉年轻气盛,从小到大,几曾受过这般挫辱!当下他便弃掌用拳,使开了一套大擒拿手。只见他蹂身而上,右臂前出,往徐无病腰间“肾腧”穴连击了三拳,左臂一勾,便勒住了徐无病的脖颈…… 这一招名唤“左步上勾手”,原只是大擒拿手中寻常的一招,对手这时只需身子一侧,左腿前踢,右拳直击对方下腹,便可将之化解。那大擒拿手是流行于中原武林的一套入门功夫,多数名家子弟只是拿它做练手之用,待自家功夫学成之日便弃之不用。 慕容吉见自己只换了一路拳法,便一招得手,已制住了徐无病,心中大喜,随之运劲于臂,用力勒紧,便欲当场结果了无病的性命。 徐无病脖颈被勒,气息受阻,一张脸渐渐涨成了紫红,再加体内的那一股如火般的热浪兀自在周身乱涌,令他难受之极……他忽然暴吼了一声,眼中凶光大盛,两臂一分,挣开了慕容吉的环抱,转身一抓,便提起了慕容吉的衣领,将他如同一只小羊羔一般,给掼了出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一章、峥嵘老树 慕容吉的身子便如同一只刚刚上岸的落水之犬,头脸朝下,被徐无病狠狠地掼在地上。这一掼,慕容吉下巴摔断,鼻梁骨粉碎,胸前的肋骨断了六根,他立时便晕了过去…… 徐无病解去了束缚,这时但感体内妖力稍泄,再加之前为慕容吉的寒冰真气所冲,那种烈焰般的焚烧之痛已缓缓化解,心中即陡然清醒。他蹲下伸手一探慕容吉的鼻息,已是渺渺茫茫、微弱不堪,心知自己闯下大祸,这人多半是没救了,此地实实不宜久留。 徐无病查探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窖之中,这地下的洞穴挖得深浅不一,最深处四丈有余,最浅处却仅仅两丈不足,地底也凹凸不平,显然是仓促动工所致。 这地窖中所见之处甚是有限,徐无病向身周走出几十步后,便又是一片黢黑。无奈之下,无病只得退回原处…… “这地窖应另有一个入口才是,可四围一片黑暗,又怎能摸索得到?再者,那入口的进门必是从外侧开启,我身在地窖内,又如何开得了门?哎!……如今我身陷地下,万一慕容府的家丁赶到,见此情状,自己百口莫辩,又该当如何是好?!”徐无病越想越急,不由得抬头往上看去。 徐无病此时所立之处,正是那癸院凉亭的正下方。慕容吉扳动了机括后,一直无人扳回,是以,那凉亭正中的两块巨大石板,也一直分开未合…… 徐无病忖度片刻,心知除此之外,已别无它路。这时,无病但觉腹中一股滚热的气息正往上涌,他借势提气往上一纵,只觉两腿气力暴长,身子高高拔起,便已堪堪跃上了地面。 那凉亭下的地面,距徐无病站立之处,约有两丈之深,若在平日,就算无病使出浑身气力,也休想跳出。不想今日自己只轻轻一纵,竟一举跃出了凉亭之外。“难道那景行壶中的‘酒浆’,别有蹊跷?……”但此时身在慕容府中,无病也无暇多想,既已到了地面之上,便觅了一条小路,迅即逃出了癸院之外…… 无病出得癸院,匆忙中也不辩方向,便只是往大门的方向乱走。但那天宝阁中的庭院道路,实在繁复,无病走了几个来回,便已迷路。情急之下,他也学那齐闻钟的法子,拦住了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厮,问道:“这位小哥,请问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那小厮脸现惊疑之色,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无病忙道:“在下乃贵府四公子的客人,今日刚与你家四少爷相谈甚欢,还切磋了一会儿技艺,只是出来之时,却忘了去大门的路径,这位小哥可否……” 小厮役急忙应道:“既然是吉少爷的客人,那就请随我来吧,这里距大门尚远,我带你从偏门出去……” 无病便跟着小厮,两人一路往东,才过得两重院落,便到了围墙边,那里有一座小门。 那小厮将无病送至门外,便即拱手道别。 无病见自己几经波折,终于能平安到了这天宝阁外,心下不禁为之一松。他当即理了理衣冠,两袖一甩,便大踏步离去…… 无病沿着天宝阁的围墙走了几十步,忽听得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唉!……唉!……那个人!你快来……快来帮本小……帮本小弟下来!” 无病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有一株大榕树,那榕树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树干巨大,枝叶繁密,有几根粗壮的树枝,竟远远地伸展到了围墙之内。此时,在那株榕树的一处树杈上,竟“夹”着一个人。那人也不知何故,竟将自己弄的上半身朝东,下半身朝西,大腿却紧紧地卡在了树杈之中,动弹不得…… 无病连忙跑到大榕树下,他见树上之人被卡得难受,心下不忍,便也学着适才在地窖中的样子,提气一跃,但此时真气不聚,却只跳得两尺,便即落了下来。树上那人见状,急道: “喂!……树下那人!我说你怎恁笨哪!这么高的树,你怎么跳得上?!快点爬上来……帮我把树枝松开呀……我难受死啦!” 徐无病挠挠头,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有树居然不爬,还想一跃而上,真当自己侥幸成功了一次,便神功附体了不成? 无病于是双手抓牢树干,用力攀爬,但他于爬树之道,却不甚精,几次爬到树中,又滑落下来,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树上之人见状,不断摇头,只好不时出声,指点他爬树的要领。 如此几次三番之后,无病终于爬到了那人被卡住的树杈之处。无病见那人是个少年,一身粗布短衫的仆人打扮,脸上斑斑点点,长满了许多麻疹痘子,看上去容貌甚为丑陋,只一双眼眸,却是清澈如水…… 无病问道:“小兄弟,你怎么被卡在树上啦?”那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少年道:“你先别问,先帮我出来!……” 无病上前便欲抱他的大腿,麻子少年急道:“喂!你干什么!” 无病道:“我帮你抱住大腿,你自己再用力一挣,身子就可以出来啦!” 麻子少年怒道:“不行!谁让你抱我大腿?!” 无病奇道:“不抱你大腿,怎么帮你出来?” 麻子少年道:“你只需用力分开枝杈,我自己便可以挣出来……” 无病只得依那麻子少年所言,用力去掰那大榕树的枝杈,无奈那榕树委实粗大,枝杈亦是不细,无病此时单凭自己书生之力,只累得气喘吁吁,竟不能动那树枝分毫。 麻子少年无奈,只得让无病拉住他的脚踝,用力上提,自己则抱住上面的树枝,使出全身劲道,用力一挣,总算从那该死的枝杈出脱了出来。怎料徐无病一个不慎,竟扯破了他的裤腿,只听“嗤啦”一声,少年的裤脚破开了一片,露出了里面的雪白肌肤…… 麻子少年大怒,一脚就踹在了徐无病的胸口,无病身在大树之上,立足未稳,只听得“啊呀!”一声,便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无病服食了妖灵之后,命元大盛,这重重的一跌,只让他屁股疼痛了半刻,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不以为意…… 麻子少年自榕树上爬将下来,见到徐无病身体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但仍觉过意不去,歉然说道:“这位大哥哥……我刚才……不小心,踢了你一脚……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啊……谢谢你!……帮我下来!” 无病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像个姑娘一般,说话这般忸忸怩怩的?”无病一边笑,一边以手指着那颗大树说道:“今天你这是……躲到上面去乘凉了么?” 麻子少年抬头看了看了天,此时正值晚秋初冬时节,虽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北风阵阵吹来,迎面也是一片凉意,当下也笑道: “大哥哥,我今天……我今天是想到外面来乘凉的……外面的世界好大,我早想出来啦!只是我爬到树上,一不小心,就被那怪树,给我夹住啦!……那颗树,长了不知道几百年,比我们家时间还长呢……今天也奇怪!我好端端地爬树,竟突然被他给夹住了……竟好似……竟好似他故意夹住我一般……” 徐无病闻听这小孩之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道: “小兄弟真乃妙人也!爬一颗树竟能爬出这许多心思,实在有趣的很!想我徐无病,枉活二十年,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颗树能‘故意’夹住人……” 麻子少年道:“你叫徐无病?今年二十岁?” 无病微微抱拳施礼,笑道:“然也!在下江南徐无病,虚度二十年春秋,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今年贵庚?” 麻子少年也学着徐无病的样,两手一抱拳,笑道:“我叫‘小嫣’,今年十八岁了,从此以后,我就叫你‘无病哥哥’,你就叫我‘小嫣弟弟’吧……” 徐无病暗想,这“小严”听上去名不名姓不姓的,怕只是个乳名而已,但一想他既不愿说出真实名姓,自必有他的苦衷,正如那时自己初识秦孤风,他自称“沙无净”,无病当时也是心有所疑,但人所不愿道明之事,自己从来不会勉强…… 小严却一把拉住了徐无病的手,道:“无病哥哥,咱们快些走吧!”言毕不由得朝身周看了看…… 徐无病顿时想起,自己在他慕容府癸院的地窖之中,还犯下了一桩“命案”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两人虽各有所想,但目标一样,都是——快速逃离这天宝阁,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两人加紧脚步,一路往东南而行,直至离那天宝阁已远,小严方气喘吁吁说道:“无病哥哥,我们叫辆马车吧……” 徐无病自恃钱多,便到车坊去雇了辆甚为轩敞的牛车。一路上,无病问道:“小严兄弟,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严脸露愁容道:“无病哥哥,眼下,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徐无病道:“小严兄弟,你说你是上树乘凉,如今,树也下了,凉也乘了,那么,该当回家了啊!” 小严神色伤感,道:“回家?……我已无家可归了……” 徐无病奇道:“你还这么小,怎会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兄弟呢?他们在哪里?” 小严忽然哭道:“我的爹爹、娘亲、大哥……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 徐无病慌忙安慰道:“小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别哭,别哭……就算你已无家可归,从今而后,便跟着哥哥我就是!” 小严抹了一把眼泪,仍旧哽咽道:“无病哥哥,还是你待我好……” 随后,小严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与徐无病讲了一番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从小便被家人卖到了慕容府为奴,受尽凄苦,如今又不堪主人凌虐,是以趁着主人不在的空隙,偷偷翻墙逃出了慕容府,不想自己在下树的时候,竟被“夹”在了半空之中,幸亏无病凑巧路过,救出了自己…… 无病闻听那小严的凄惨身世,不由得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他回想自己小时候的遭遇,虽然父母很早便离开了自己,让他饱尝人间冷暖,但总也是个自由之身,后来更得方家二堂主照应,还给了自己许多书看……比之小严,自己已是幸运许多了! 无病心中感伤不已,不由得一把揽过小严的肩膀,将他紧紧抱住,慨然说道: “小兄弟,你吃了这许多苦!天幸!今日让你逃了出来,今后,只要你愿意,就与哥哥一起,自自在在地过活,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二章、汾阳名酒 小严突然被徐无病揽肩一抱,不禁羞红了脸颊,幸喜他脸上满是黄瘢红痘,无病也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小严欲待挣脱,但一来无病力气甚大,二人在牛车中本就坐得很近,他一时也挣脱不了;二来,小严似乎也不是太想挣脱,此际,身在无病的半个怀里,他心中,反倒生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无病问道:“你服侍的是慕容家哪位少爷?” 小严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道:“就是那个……那个慕容吉……” 无病道:“果然就是这个纨绔少年!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辱骂你?甚至毒打你?!” 小严心中想笑,但强自忍住,不住点头道:“是!是!是!……” 无病心中想了一句:“小兄弟放心,你的仇我已给你报了!”但话到嘴边,兀自吞了进去,他想万一那慕容公子真的死了,这可是件“惊天大案”!知道的人还是少些为好…… 无病又向小严提了一些,诸如老家在何处,以及家中父母、亲戚是否尚有音讯等等诸般问题,小严都是吱吱呜呜,或者随意敷衍过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是一个劲地询问无病的情况。 无病见小严不愿提及家乡以及父母之事,料想他不欲勾起伤心往事,便也不再多问,于是,只管将自己如何从杭州府赶到京城,以及在京城中所见所遇,约略跟小严说了一通。说道自己在青衣卫被关入诏狱之情事,虽只讲了寥寥数语,但听得小严张大了嘴巴,惊道: “天哪!青衣卫竟这般可怕!那我以后决计不进那鬼地方!” …… 两人一路之上,说说笑笑,徐无病向小严说起自己小时候经历的种种趣事,江南杭州府的西湖之美,以及南方的诸般风土人情、民间小吃等等,只听得小严悠然神往,恨不得胁生双翅,立时便跟着徐无病飞到江南那片草长莺飞之地…… 徐无病虽只是初识小严,但不知何故,内心竟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这种感觉又与那朱无能、秦孤风甚为不同,与秦孤风是意气相投,与朱无能是同情可怜,与小严……却是为何? 在无病的眼里,那“小严”脸色黝黑,塌鼻子、小眼睛、鼻孔朝天、眉目歪斜,更有甚者,那一张脸上,还长满了各种黄色的瘢点与红色的痘子,有些痘子竟似要流出脓液一般……令人一见便觉内心烦恶无比,无病自小都未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一张脸儿…… “但我为何,还是这般喜欢亲近这个少年呢?”无病心中暗忖道,“是了,定是他身上的这股子气味……”那少年小严虽容貌丑陋,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一股幽幽香味,竟似无病早已熟识了一般,让他油然而生一种特殊的亲近之感。徐无病本不善言辞,但这一路上,竟然语不停歇,滔滔不绝地跟小严讲了无数的儿时趣事…… 其实,无病小时候,除了孤苦伶仃、受尽欺辱外,又哪有什么“趣事”可言?! …… 不知不觉,牛车便已到了长乐坊,二人下了车,步入云起客栈。无病与小严一边走,一边笑道: “贤弟,等一下,愚兄还要让你认识另一位哥哥……” 二人进了无病的房间,却见屋内空空,半个人影也无,朱无能已不知去向…… 无病心中奇怪,遂去问那掌柜,掌柜道:“那位胖爷顾自走了,临走还叫小的带一句话,说让公子爷不必再等他……” 无病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要出去几日?” 掌柜道:“他们是午时离的店里,至于要去几日,小的没问,却也委实不知……” 无病又问道:“还有谁跟他在一起么?” 掌柜道:“那位胖爷身边还有一人,只是小的也未曾细看,就见他长的甚是奇特……” 无病道:“奇在何处?” 掌柜道:“恕小的直言,那人长得很矮,背又很驼,头小,手短,后背好像背着个很大的物事,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个‘乌龟’呢!……”说完,掌柜兀自哈哈笑了起来。 无病略一回想,便知此人必是那“归老大”无疑。他心中暗想,那夜我二弟与“水府八君”相斗,说是要见一位“三公主”。如今,这归老大终于又来带走了二弟,那么,二弟必是被那“三公主”给请去了……无病又想起那夜,朱无能蹲在地上,不住念叨着“三公主”的一副凄切场景,心道这在世的“天蓬”或与那“三公主”有一段未了情缘,既如此,让他们就此相聚了也好。 无病暗自感叹道:“若依那苏州城土地仙公所言,我二弟前身乃是上界的天蓬元帅,今世他却何必跟着我受这番罪过?!哎!我徐无病一无是处、一文不名,二弟,你跟着我只会受到连累,还是寻个舒服去处,趁早走了吧!……” 徐无病对二弟朱无能的不告而别,既感欣慰,又心伤莫名。小严见状,忙上前问道:“无病哥哥,怎么啦?那位哥哥去了哪里?不如,我们明日就去找他?……” 徐无病强忍泪水,笑道:“我那二弟,去了一处更好的地方,今后,你我或许,便从此都看不到他了……” …… 此时,已是酉正时分,长安城已渐渐陷入一片黑夜之中。无病忙了半日,腹中已感饥肠辘辘,便命掌柜准备酒菜。他今夜,要与小严兄弟再度大吃一顿,痛饮一场…… 徐无病令掌柜送上好酒一坛,好菜只管送上。那掌柜知他钱多,服侍也就格外殷勤,除了奉上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外,听闻无病欲痛饮一醉,便将店中珍藏了十年的一小坛“汾阳醉”给他捧了出来。 无病性喜饮酒,见那十年“汾阳醉”,水质清洌、气味浓郁、酒香扑鼻,顿时来了兴致,举起杯中酒,便与小严豪饮了起来…… 他只觉人生苦短,与其嗟叹年华易逝,不如且图今宵一醉。 这一晚,无病心中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新识得小严这位兄弟,忧的是,朱无能这一去,不知何年能再相会…… 小严不胜酒力,只是浅饮了几杯,便已略感头晕,他见无病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住,忙伸手拦住无病的酒杯,劝道:“无病哥哥,这‘汾阳醉’酒兴猛烈,你这般喝法,莫要伤了身体……” 无病一抬手推开了小严,又顾自斟满了一大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喝,一边口中大声念道: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无病又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口中仍是不休: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汾阳一壶酒。” …… 古之饮者,宁愿受秋风之寒,也要将一身衣衫权作抵押,以换取那一壶好酒,如此倜傥之风、磊落之怀,如高山景行,令人仰止行止。今世之人,却汲汲于功名富贵,为了些许蝇头小利,竟致白日长戚戚,夤夜亦不能眠,半世辛劳,尽化尘土,如此蹉跎,不亦悲乎! 这一晚,徐无病喝光了一坛汾阳名酒,直喝得自己酩酊大醉,趴在酒桌上,呼呼睡去…… 小严初时尚略略拦阻,待得后来,见无病满腹忧愁,似欲借这杯中酒,一浇块垒,便也不再相劝,只命店家换了壶茶水与他。他以茶当酒,陪着无病,一夜痛饮,直至无病大醉方休…… 见无病已然醉倒,小严便扶起无病,送他回了房间。徐无病酒醉身子沉,小严一双纤手柔嫩无力,折腾了半天,方才把无病给侍弄到床上,看着他沉沉睡去…… 小严跟掌柜又要了一间房,待他回到自己房中,已是亥正时分,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不待洗漱更衣,便即和衣卧倒…… “小严”躺到床上,却兀自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日,父亲与她的对话: “你出生时,许瞎子就给你算过命,说你此生贵有王妃之命。如今,那晋王李祀要迎你为王妃,这岂非是你命中注定之事,你又为何不肯答应?!” “父亲,孩儿就是不想做那王妃!” “到底为何啊?!” “父亲,岂不闻‘一入侯门深似海’?!孩儿不想嫁入王府,此身就如同笼中鸟雀,一生不得自由……” “晋王身为八皇子,贵为五珠亲王,对你又这般看重,还跟皇上请了‘元妃’的名分与你。你若嫁了晋王,内为王府之主,外有父亲给你撑着,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欺负了你?!再者,女孩子家,总要嫁人,你今年都十八了,早晚得找个婆家,嫁给晋王又有什么不好?!” “父亲!孩儿就是不愿!我与那什么……什么晋王,连一面都未曾见过,我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 “小嫣,为父就你这一个女儿,你是为父心头之肉啊!若你夫婿的品性不好,为父又怎能放心!那晋王品行端方,为人谦和,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贤王’!至于他的长相么……放心,为父见过,长得玉树临风、高贵儒雅,是诸皇子中形貌最俊的一位,不比那潘安、宋玉差多少!” “父亲,孩儿听说,他岁数已不小,先前的正妃才刚刚离世……” “呵呵!他今年三十有六,年纪是略微大了些,不过,夫妻之间,这点岁数么,原属常事。他的正妻去年病逝,皇上已多次催他另娶,你入了王府虽是继妃,但终究是一府之主……” “这人年纪都一大把了,刚死了老婆就要另纳新欢,这样的人,我不嫁!不嫁不嫁!就是不嫁!” “小嫣!你这不是……胡闹么!” …… 原来,从慕容府翻墙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宝阁的大小姐慕容嫣,那位父亲自然便是天宝阁总阁主慕容远山。慕容远山膝下,有三个儿子,但女儿却就这么一位,是以对慕容嫣宠爱异常。 那晋王李祀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慕容嫣的美貌,便派人来天宝阁提亲,本欲纳慕容嫣为侧室,孰料立时便遭回绝。慕容远山当场发话,自己女儿若要嫁人,必得对方迎娶为正妻…… 慕容远山本以对方会知难而退,自己仅这一位宝贝女儿,他爱若掌上明珠,实不欲她身入王府,为诸般规矩所累。 不想,晋王竟不惜忤逆当今圣上,执意请了皇命,要迎娶慕容嫣为晋王元妃。晋王李祀更是亲至天宝阁慕容府,向慕容远山提亲。这一下,慕容远山再无理由回绝,只得欣然应允…… 慕容远山胸中,自也有一番计较,一者,那晋王深受皇上宠爱,才学渊厚,文武兼通,朝野上下,贤名广布,他天宝阁的产业,传到慕容远山手中,本已如日中天,若能再攀上晋王这门婚事,岂不是如虎添翼?!再者,若更进一步思量,当今太子不受皇上喜爱,太子被废那是早晚之事,如若晋王能往前一步,被立为太子,将来登基大宝,那么,自己慕容家的威名,非但在江湖之中无人可及,乃至于庙堂之上,亦可震慑天下…… 哪料想,诸事具备,两家已在商量大婚之期,偏偏这个时候,女儿慕容嫣跳出来反对……慕容远山见劝说无效,一气之下,便将慕容嫣给软禁了起来,并吩咐全府上下,不得容其跨出府门一步…… 慕容嫣被关在闺房,心中焦急异常,幸亏她的贴身丫鬟淳淳相助,暗地里帮她化了妆,弄成了一副男仆的打扮,慕容嫣又略通易容之术,索性将自己化得奇丑无比。 十月初三,天宝阁甲院召办“天宝阁博物品鉴大会”,府中随从,多在前院忙碌。两个女孩,遂趁着后院无人之际,悄悄来到了那颗大榕树旁。淳淳偷来了梯子,助慕容嫣攀过围墙,爬上了大树,然后自围墙外侧的树枝而下……淳淳看着自家小姐的身影,在围墙外消失,总算也松了口气,迅即搬起了梯子,去放归原处…… …… “哎!淳淳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要她与我一道出逃,她说有她在府中,别人才不会起疑,才能让我逃得远远的……哎!她说老爷不会为难于她的,让我放心……我又怎能放得了心?……但愿父亲不要怪罪她才好!”慕容嫣躺在床上,心中兀自叹息不已…… “我不愿嫁作王妃,父亲为何要这般逼我?!我此生不愿做的事情,我死也不愿……父亲啊父亲,孩儿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竟全然不知女儿的心思……”慕容嫣在床上翻了个身,心中思潮起伏…… “如今,我虽然逃了出来,可是,前路茫茫,明天又该往哪里走……哎!有二哥在就好了……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慕容嫣自伤自怜,辗转了良久,一直到了次日丑正时分,方才昏昏睡去…… 睡梦中,她仍然在慕容府中,她顺着梯子,爬到了那颗老榕树上,顺着树枝下来,突然,那颗老树……他竟然活了过来,还对着自己做鬼脸,他伸出巨大的两颗树枝,紧紧地夹牢了自己的双股……她人在半空中,身体被树枝夹紧,浑身无法动弹,万般难受……这时,就看见树下走过来一个倜傥公子,正是徐无病!……她便大声疾呼:“无病哥哥,快来救我!无病哥哥,快来救我呀!”但树下的徐无病却似充耳未闻,顾自大踏步往前,她越发心急,越发死命地叫唤,不停地叫唤,徐无病却依然头也不回,只管自己,若一阵风儿般,越行越远……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三章、乡关何处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四,卯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 慕容嫣在梦中惊醒,脸上兀自挂满泪痕,想到梦中徐无病对自己的一番决绝之态,不由得心中平白地生出一股怒意。 她正想去找徐无病的麻烦,这时突闻客栈楼下的大厅中传来喧哗之声,似有大批人马赶来,正向那店掌柜询问…… 慕容嫣暗道:“不好!怕是父亲派了人来捉自己回去!”急忙翻身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徐无病的房间内,一看无病,宿醉未醒,正睡得跟死猪一般…… 慕容嫣接连摇晃推动徐无病的身子,但无病昨夜喝下的“汾阳醉”委实太多,竟兀自浑然不醒。如今,无病脸色通红,气息深沉,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睡梦之中…… “你这臭家伙!梦里面这么坏!竟然还笑得出来!……”慕容嫣不由得暗骂了一声。当下,不由分说,便去取了水盆,打了满满一盆凉水,照着徐无病的脸,劈头盖脑地浇了下去…… 时节毕竟已是初冬,卯初之时,气温更是寒冷,这一盆凉水下去,无病就算醉意再浓,霎时便被冻得清醒了过来…… 无病被凉水一激,浑身一哆嗦,刚刚的好梦便已无影无踪,他倏地坐了起来,用力一抹自己的脸,大声喊道: “下雨啦!下雨啦!……贤弟,快来躲雨!” 一旁的慕容嫣笑得弯了腰,看到无病终于醒来,忙打了个手势道: “无病哥哥,不是下雨,是我把你给泼醒啦!下面来了追兵,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徐无病一听“追兵”二字,立时便慌得跳下床来,也来不及收拾衣物,只是将随身的包裹和银两带着,两人急忙偷偷地从客栈另一头的小梯下来,也不敢走大门,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客栈…… 两人出了客栈,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慕容嫣眼望徐无病,无病不及多想,便一拉慕容嫣的小手,跟着自己往北就跑…… 这二人,一个以为是自己父亲派来的追兵,一个以为是青衣卫抑或天宝阁的人马,是以两人都没有互相询问,也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此时正蒙受的危难。于是,两人心照不宣,一听后有“追兵”,便都当成了是来追拿自己,拼命地跑了出去。 然而,一大早来云起客栈的这批人马,既不是天宝阁的家兵,也不是青衣卫的卫卒,只不过是来自山南道济南府的一队押镖走货的人马。因为人、畜众多,是以喧哗吵闹不休,不想却把徐无病、慕容嫣两人,给惊得落荒而逃…… 两人一口气跑到了长安城东市口,慕容嫣累得气喘吁吁,喊道:“无病哥哥……不行了……我实在是跑不动……咱们歇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吧!” 无病自己倒不甚饥饿,但见慕容嫣身子瘦弱,一张大麻子脸上又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当下心中不忍,暗道,我们这一阵子猛跑,谅那些“追兵”一时三刻也找不到我们。不如,暂且歇息片刻,也好盘桓一下,接下来到底该去向何方…… 这时天光放亮,紫日东升,长安城的东市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贾汇聚之所,当此际则更是热闹非凡。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朱门红楼、画阁绮户。道路两旁,高高低低、林林总总,尽是些商铺酒楼、货摊茶坊;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走走停停,聚满了车马行人、贩夫走卒。奇珍异货,尽陈于大柜名铺,山精野宝,遍列于宏楼妙坊;宝马雕车,绮罗阵阵飘香来,金花满路,珠翠隐隐耀躯行…… 徐无病带着慕容嫣走进东市,两人一边随处闲逛,一边信步而行。慕容嫣久居闺阁,何曾见得这般热闹光景?当下四处流连,直呼妙哉!那一个个货摊上的细小物件,更是让慕容嫣看得眼花缭乱、兴奋莫名,倒把那“后有追兵”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无病找了间路边的小粥铺,叫了些包子、面饼、油条、米粥之类,两人一边看着街市上的热闹景象,一边慢慢吃起了早膳。慕容嫣虽自小在府里锦衣玉食惯了,但好在也不挑剔,对于这些路边的寻常点心,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徐无病看慕容嫣吃得正香,忽然心有所动,说道: “贤弟,不如,我们一同回江南去……从今往后,我二人结伴而行,有酒便饮,有茶即喝,贤弟今后,想吃什么,愚兄就给你弄些什么……如此,可好?” 慕容嫣听得心中激动莫名,放下碗筷,乐道: “好啊!好啊!无病哥哥,我们这便动身,回江南去吧!……” 无病心中喜悦,正欲应和,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得脸色一变,又嗒然若失…… 慕容嫣问道:“怎么啦,无病哥哥?” 无病突然想起那杭州府乃分水堂的地界,自己当日无意中救下了汪猛,以致得罪了整个分水堂,其后,汪猛又被那青衣卫孙千户定为“谋逆要犯”,如今再回杭州,岂不是自投罗网?遂话锋一转,说道:“贤弟,这江南虽好……愚兄怕是……怕是这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得……此后,愚兄也不想回去了……” 慕容嫣奇道:“无病哥哥,这江南不是你的家乡么?怎地又不想回去了?” 无病遥望南方,悠悠叹道:“咳!……贤弟,家乡虽美,但已无我立锥之地了……” “如今这长安城中,外存青衣卫之患,内有天宝阁之忧,势难长住,若回江南,又有那分水堂与杭州府衙,如虎如狼……咳!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无病默想前事,不由得心下彷徨无计、郁郁神伤…… 这时,忽然身边有一人笑道: “这位公子,看上去好福相啊!不如让老夫为你卜上一卦?” 无病转头望去,只见一位清癯老者,手持一杆绿竹,竹竿上顶着一片白布长幡,白布上绘了斗大一个“卦”字,两旁则书:“察断吉凶、辨晓阴阳”八字。这老者满头白发,一脸风尘之色,此时,他手捋长髯,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老人家,你能断祸福吉凶?” 白发老者笑道:“天地万物,不脱‘阴阳’二字,老夫行卦多年,粗通阴阳之阃奥,略辨造化之机缄,古人有言‘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但凡问卜之人,存其意为至精,问其事为至诚,老夫自可为其卜断吉凶,占验祸福……” 徐无病道:“老人家,那就请为无病占上一卦,断一断前路何方?” 白发老者摆手道:“不忙,不忙,老夫行路匆忙,尚未用得早膳,可否请公子?……” 徐无病忙向那粥铺摊主招手喊道:“店家,请为这位老先生,送上些粥汤面饼来……” …… 待得那白发老者吃喝已毕,只见他掏出三枚铜钱,心中默默祷祝:“天地之道,自无生有,自有还无,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两者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法门……兹有佳男秀女两人,踌躇前路,不知休咎,罔释厥疑,若可若否,唯神唯灵,垂以昭报!”祷祝已毕,老者即掷出了三枚铜钱…… “嗯……巽在上,乾为下,此为风天小畜之卦,小畜者,塞也!……”白发老者一边拨弄卦钱,一边徐徐说道: “这位公子,依照卦象来看,你二人行途多舛,如今已入绝境,前路茫茫,淤塞难行也……” 无病忙拱手道:“请老先生指点迷津,无病不胜感激……” 白发老者道:“小畜为亨,密云不雨,风行天上,君子以懿文德……公子无须多虑,所谓绝境者,亦有绝处逢生之意!此卦实乃大吉之兆!依卦象所示,公子只需持守正道,勿失本我,不日便将云开见月,渐入佳境!……” 无病又问道:“我二人若出得长安,究竟该去往何处?务请老先生明言……” 白发老者道:“小畜属木,木在东方,你们出了长安城,只管往东而行,或能别开生面,就此行出一条坦途……” 无病不禁心中一喜,双手为礼道:“多谢老先生吉言!” “卜卦一回,二十文钱,童叟无欺……”白发老者向无病伸出手来,说道。 徐无病从囊中拿出了一锭十两的银饼,交到老者的手中。 “老夫可没带剪子……”白发老者道。 “不用找了……”无病笑道。 周围的吃客连同摊主,见无病出手这般豪阔,不由得啧啧称奇。那白发老者喜滋滋地将银饼收入怀中,捋须笑道: “公子如此盛情,老夫便却之不恭了,既受你十两卦银,老夫便再为公子多言一句。今日为甲子日,现下为乙卯时,甲乙起青龙,乾金甲子外壬午,离火乙卯外巳酉,以时日相对,却应在六 四之爻,六 四有孚,血去惕出,终无咎……公子,以这小畜卦六 四爻的爻象来看,此去或有血光之灾,然最终幸得无咎……请公子小心就是!” 言罢,老人提起竹竿,收了卦钱,便头也不回,顾自往前走了…… 留下徐无病怔怔望着老人的背影,不禁以手挠头,不明所以…… “刚刚说让我只管往东而行,一会儿又说那里有血光之灾,我到底,去还是不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四章、斜风细雨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四,申时,长安郊外。 徐无病自长安东市卜得一卦后,虽有疑虑,但毕竟已别无它路,是以领了慕容嫣依旧往东而行。 两人在马市沽了两匹快马,出了长安城东边的延兴门,便骑上马,一路迤逦而行…… 慕容嫣虽自小生在大家闺楼,但少时即得人指点,颇具骑术。反倒是徐无病,因一直在南方长大,对马匹习性不熟,虽精于击桨划舟,但驭马乏术,此刻,他骑在马上,身子晃晃悠悠,姿势委实难看的紧…… 两人一路往东,已行了四十余里。慕容嫣见无病人在马上,身子兀自歪歪斜斜的诸般窘状,不禁笑道:“无病哥哥,有道是‘南人行舟、北人骑马’,今日你且看看,我们北人骑马的手段……”遂两腿一夹马肚,双手用力一提马缰,她胯下青骢马仰首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四蹄奔腾,如一阵风般,往前猛跑了出去。慕容嫣有心卖弄,她驾起青骢马,顺着长安官道,一路往东疾驰,只须臾间,便远远地把无病甩在了身后…… 徐无病叫道:“贤弟,等等我!”也急忙双腿一夹,口中呼斥连声,但胯下马儿只略微快得几下,随之又慢了下来,只因他这点马术,还是几年前,方家二堂主方树虎临时点拨与他。此际他能够骑在马上,不致摔跌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无病策马行了十余里,见到一条小溪,溪流蜿蜒而过,溪水清澈无比,水流对面,一匹马儿栓在树旁,正低头吃草,正是慕容嫣所骑的青骢马。 无病驾马涉水渡过小溪,行到了对岸,也将马匹栓好,顺着溪流往前漫步,才行了几十步,就见慕容嫣光着脚,正在溪流中捡拾一些细小的卵石…… 慕容嫣见了无病,招手喊道: “无病哥哥,快来快来!这儿的水好舒服喔!还有这些小石头,好光滑,还有些亮晶晶的石头呢!……” 无病笑了笑,心道这位小兄弟竟这般贪玩,一些小石头竟也如此好奇,但见他玩的起劲,也不忍催促,便也学着慕容嫣的样儿,脱下鞋袜,卷起裤管,光着脚丫,下到了溪流之中。 这时天光明媚,初冬的暖阳温润和煦,照得人心中格外舒爽惬意,无病双脚虽在水中,倒也不觉寒冷。他放眼望去,远处群山逶迤,连绵起伏,青山之外,斜阳之下,更见寒鸦万点,匆匆掠过…… 无病与慕容嫣在水中信步而行,正四顾青山、神思邈邈……突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下游传来: “兀那两人!你们将溪水这般淌混,还叫我怎么钓鱼?!” 两人抬头望去,却见溪水在十余丈外,转过一片山石,汇聚成了一个小池潭。有一位老者,身披一件灰色蓑衣,头戴一个大箬笠,正坐在水潭边独自垂钓…… 慕容嫣见这山边野地,竟有人钓鱼为乐,不禁童心大起,她出了溪流,穿起靴子,跑到垂钓老者的身边,笑嘻嘻地说道:“老人家,你怎么上这里来钓鱼啦?这儿有鱼么?” 垂钓老者用手一指身边的鱼篓,道:“你自己看……” 慕容嫣看那鱼篓中,竟有大小不等的七八条鳜鱼,大的约有二三斤重,小的至少也有一斤,心中不禁大奇,问道:“老人家,这一处小小的水潭,怎被你钓起了恁多的鱼儿?且都是寻常人网都网不到的鳜鱼?!” 垂钓老者笑道:“小孩子家懂什么?此溪唤作‘蓝田溪’,远处那一片山岚唤作‘玉山’。这玉山盛产蓝田玉,岂不闻‘蓝田日暖玉生烟’乎?这蓝田美玉天下闻名、无人不知,也因为这玉山之故,蓝田溪水常年温润如玉。那鳜鱼性喜温热,好逐暖流,再加这溪水清洌甘美,是以这蓝田溪中,非但鳜鱼甚多,且滋味也最是肥美哩!” 慕容嫣闻听忽然灵机一动,向那老者说道: “老人家,我早就听闻,这鳜鱼味道鲜美,若是趁其鲜活之时,以火烤制,滋味则更是妙极,我小时跟我娘习得一些烹饪之道,不如……” “你会烤鱼?!”老者一侧头,急忙问道。箬笠之下,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苍老脸庞,看模样,至少也已过古稀之年…… 慕容嫣笑道:“我也是略会一二……若是老人家不嫌弃,我们可以帮着生火、去鳞、烤鱼……” 垂钓老者笑道:“好好好!我正愁没人帮我烹鱼呢!有你二人甚好!我这些鱼儿就全交给你们啦!……待会烤好,也分你们几条……” 慕容嫣拍手叫好,便拉着徐无病忙碌了起来。无病见他二人聊得甚欢,后又听得“烤鱼”之议,心中也觉有趣,毕竟都是少年人的脾性,当下,他二人一个杀鱼去鳞清洗,一个捡拾枯枝生火,两人又搭建了一个木架,用细树枝串起鳜鱼,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那垂钓老者的背篓中,所带之物甚多,不仅有杀鱼去鳞的器具,甚而连烹饪的盐巴与胡椒等作料,也都一应俱全。无病与慕容嫣忙活得大半个时辰,那八条肥嫰的鳜鱼,都已被烤的皮如黄金,肉如白玉,鱼脂四溢、香气扑鼻…… 垂钓老者早已按奈不住,扯了一条最大的鳜鱼,双手开动,便啃食了起来。慕容嫣一笑,给无病拿了一条鳜鱼,自己也取了一条,这一老二少三个人,便在这蓝田溪水之畔,对着斜阳草树,沐浴着和煦暖风,手里拿着喷香的鳜鱼,放肆大啃了起来…… 那鳜鱼鱼质细嫩,鱼肉肥美,又兼身无细刺,实属鱼中之珍品,三人大快朵颐,正吃的欢畅之时,徐无病忽然一拍脑袋,大声道:“有佳肴而无美酒,岂非‘暴殄天物’哉!”说着话便从怀中探出了一壶美酒——正是那长安名酒“汾阳醉”。 无病将酒壶交给老者,老者也不客气,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声,接连喝了几大口,喝罢将酒壶交给慕容嫣,三人身边没有酒杯,便都各自轮流对着酒壶,开怀畅饮…… 无病从长安东市离开之时,买了一些面饼干粮,自然也没忘记,给自己备一壶长安名酒。这时,对着那八条香喷喷的鳜鱼,只可惜,这一壶酒实在太少,三人吃喝得起劲,只过得片刻,酒已喝干,鱼也吃完…… 垂钓老者见鱼篓已空,满地除了些枯枝残叶、破碎鱼骨外,一无所剩,远处夕阳已下,天色渐暗,不由眉头微蹙,当下便起身拍了拍蓑衣,道: “我这老家伙忙活了半日,这几条鱼儿便这样入了肚中……甚好!甚好!今日有好鱼,好酒,不虚此钓喽……”说罢,背起鱼篓,拾了钓竿,朝徐无病、慕容嫣两人摆了摆手,便顾自走了…… 徐无病与慕容嫣伫立溪旁,目送着老人离去,一阵晚风吹来,斜阳下见老者的背影甚是萧索,无病不禁心生感慨,暗道:“这位老人一生,或许历尽沧桑,今日能萍水相逢,共飨一场鱼宴,也是一场缘分……”他有心上前,给老者一些银两,但见那垂钓老者已渐行渐远,便只有作罢…… 他总觉得,那位老人,在苍老的容颜背后,却隐隐有一股超然的豪侠之气,就算已行至穷途暮年,也依然如青松屹立,傲然霜雪,若无端施与银两,反为不敬…… “那老爷爷可真奇怪啊!这艳阳天的还穿一身蓑衣……”慕容嫣笑道。 “是么?我怎地未曾留意……”徐无病挠挠头,笑道。 …… 徐无病与慕容嫣既已吃饱喝足,眼看天色将昏,便即上马赶路。两人一路往东,缓辔而行,离这玉山也越来越近…… 不知何时,山外的夕阳已然隐去,天光忽然变得晦暗了起来,乌云悄悄爬上了山头,渐渐笼盖了四野,一阵阵寒风吹来,遍野的茫茫衰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忽然,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继之便是一声闷雷乍响,一阵瓢泼大雨,便铺天盖地的抖落了下来。 大雨骤然而至,无病与慕容嫣未带雨具,霎时间便被淋得浑身衣衫尽湿。两人只得催动马匹,往前狂奔,期望能寻得一处村庄集市…… 奔行了半刻,慕容嫣忽见前方不远处,在那玉山脚下,立有一座小庙,当即扬鞭喊道:“无病哥哥,前面有一座庙,我们快些赶去那里,躲一会儿雨吧!” 无病应了一声,便与慕容嫣一道,策马奔至那庙门前。两人将马儿栓在了树下,进了庙门,只见庙中仅有一进房屋,景象也甚是荒凉破败,庙墙粉漆剥落,庙梁间尽是蛛网尘灰,庙中间摆放的神像也已残破不堪,看上去面目不清,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一位神仙,只是顶上的屋瓦尚且完好,倒是一处甚佳的躲雨所在。 无病环顾四周,见那神像后面坐有一人,身形异常胖大,竟似比朱无能还要肥巨,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头上也被帽子遮住。只见那人面朝神像,盘腿而坐,口里似在念念有词,昏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脸面。无病叫了一声,见对方也不作答,心道这人定是不愿与他言语,当下也不勉强,便回到神像前,与慕容嫣拣了一处干燥的地面坐下,无病从背囊中取出了面饼,与慕容嫣分而食之…… 此时已是酉末时分,天地间一片昏沉,大雨滂沱不休,庙门外闪电一道紧接着一道,头顶的雷鸣一声紧接着一声。慕容嫣初次离家,在这荒山破庙里,乍见这番景象,不由得心中惊惧不已,便情不自禁地慢慢靠拢无病,紧紧地攥住了无病的手…… 无病与慕容嫣两人正在庙中躲雨,过不多时,忽听“砰”的一声,庙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从外面跑进来两个大汉。这两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借着屋外闪电的亮光,无病见其中一人身形甚是高大,脸色黝黑,满面胡须;另一人略显矮胖,长的却是一张蜡黄的脸。那黑脸汉子进了庙里,拧去衣衫上的雨水,口中骂道:“这该死的老天!老子今天刚刚赌输了一百多文,出门又撞上这鬼天气,当真晦气!” 黄脸汉子却笑道:“蒋大头,谁让你去碰那张家的小寡妇,你这摸了寡妇屁股的手,手气还能有好么?不输的你精光才怪!” 被唤作“蒋大头”的黑脸汉子怒道:“呸!老子才不过摸了把小寡妇的脸,你岳老三可是……” 蒋大头正要说出下面的粗秽之语,突然发现庙中竟还坐着两人,当下也就没再继续,拧干了衣服,就到神像前找了个空处坐了。 那被唤作“岳老三”的黄脸汉子,本来正想说一句:“你摸的可不是人家的脸,是人家的奶……”但见蒋大头忽然禁了声,转头也望见了一旁坐着的徐无病与慕容嫣。于是朝徐无病拱了拱手,笑眯眯地说道:“呦!两位小兄弟也在这儿躲雨呐……小兄弟是从哪儿来的?……” 徐无病闭目养神,不去理会…… 岳老三颇觉无趣,顾自拧干了衣服,跑到蒋大头身边坐下。 …… 庙门外的大雨,无休无止地下着,仿佛有人在半空中,掬起了江河湖海之水,一倾而下…… 雨水源源不断,又似要将那平原山峰、屋宇楼台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轻柔的雨,将山野装点成一片氤氲,这莹润的雨,将天地幻化作一片茫茫…… 徐无病与慕容嫣靠墙而坐,在这绵绵不绝的雨声中,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五章、古庙异畜 徐无病在玉山脚下的一座旧庙里靠墙而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若说他睡,却也未曾熟睡,无病闭着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兀自回响着一个声音:“秋先生……秋先生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无病心中不断地回想着:“秋先生出了青衣卫,不知回府休养的如何?他伤得这么重,竟还要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一意要让那薛将军,先救我出去……似秋先生这般大恩大德,我徐无病这一生,粉骨碎身都无以为报啊!……哎!我却至今,都未曾去探一探秋先生……” “可我现如今,既得罪了青衣卫南安平司,又跟天宝阁结下了梁子,若贸然现身秋府,岂不是给秋先生徒添麻烦?!再者,我一再拒绝魏王的美意,若见了秋先生,又当如何解释呢?秋先生对我青眼有加,只一面之缘便收我为弟子,可惜我徐无病,生性便是如此,着实愧对秋先生……” 无病又想道:“那夜,秋先生只教了我一句‘神王阁主、皇之三子、李家雏燕’,想不到竟能救了我一命。听那孙勋与杨文渊所讲,居然误会我是赵王的手下,然则赵王又是谁?我又几曾见过赵王?先前他们还诬蔑我是太子手下,为何我一提赵王的名号,他们竟吓成这般?!想不到仅凭秋先生这一句话,就能让我免受青衣卫那般酷刑……咳!秋先生真乃神人也!来日,若寻得良机,我定要去秋府,躬聆先生教诲……” 无病回想前事,心中辗转,似睡非睡,这样过得约莫两个时辰,突然,听到慕容嫣惊叫了一声: “无病哥哥,小心!” 无病猛然睁眼,却见那黑脸大汉,不知何时找来了一根破木棍,此时他手里举着那根木棍,正朝自己劈面砸来。无病急忙翻了个身,堪堪避过,幸亏那黑脸汉子只是个寻常农夫,身无一点武功,这重重的一击,也只是将木棍砸到了地上,未能伤到无病。 无病起身怒喝道:“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害人性命!” 黑脸大汉身边的岳老三却阴笑了几声,道:“现在深更半夜呢,哪来的光天化日啊!小兄弟,你乖乖的,把背囊放下,外面的两匹马儿也归了咱们,咱就不为难你,否则的话,嘿嘿嘿!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蒋老大是什么人,那可是咱王家村有名的屠户,平常杀个猪连眼都不眨一下!弄死你们两个,跟杀两个猪没啥分别!……” 岳老三一边说话,一边向那蒋老大连递眼色,蒋老大会意,又悄悄举起木棍,朝徐无病后背砸来…… 徐无病未及细想,忙拉着慕容嫣,冲开岳老三的阻拦,抢步到了门外,这时却已不见了两匹马儿的踪影,料想必是被庙里的两人给藏匿了起来。两人无奈,只得趁着黑夜,朝着庙门外夺路而逃…… 这时,雷电已止,但大雨仍然不休,四野一片昏暗,无病与慕容嫣慌不择路,在雨水中只管狂奔。孰料,慕容嫣在奔跑之中,脚下却突然被一块石头所绊,不由得“啊呀”一声,身子收不住,狠狠地摔在了一个水坑里。 慕容嫣摔得不轻,整个脸都倒在了水坑里。无病费力将她拉了起来,只见她脸上尽是烂泥,匆忙中只得用袖子胡乱地给她擦了一通。慕容嫣何曾吃过这些苦头?这番被摔得浑身剧痛,终于忍不住,对着漫天大雨失声嚎哭了起来…… 无病心中焦急,拉了慕容嫣的手便要再跑,迎面却见一个人已经挡住了去路,他手里兀自拿着木棍,正是那庙里追出来的蒋大头。 无病转身欲逃,却见后面也已有人嘿嘿笑着站在那里,正是那岳老三。那两人在雨夜中,本就一直追在无病的身后,听到哭声更是循声快步赶来,一前一后,堵住了徐无病和慕容嫣的去路。 岳老三一边走近,一边放肆地笑道:“蒋大头,今天你手气也不算太背啊!这两人身上,少说也有十几两银子,外加那两匹好马……吆!这还有个女的呐!……” 原来,慕容嫣经过大雨连番洗濯,脸上的妆泥红粉已大多浸湿松软,这次又突然摔入水坑,沾了一脸烂泥,经无病衣袖抹擦之后,那些“麻疹痘子”就大多被裹入烂泥之中,经大雨再度冲刷,已渐渐地露出她女儿家的一张俏脸。那岳老三久在脂粉堆中,精于拈花弄草,一双贼眼何等精明,自然一看便知慕容嫣竟是个女儿之身…… 那蒋大头闻言再细看慕容嫣,借着偶尔闪现的电光,慕容嫣长发散乱之下,可不就是一张粉嫩的美人脸儿么!蒋大头不禁心中大喜,暗道:“谁说老子今天手气背!今天老子可是行了大运啊!” “那小娘们!啧啧啧!可比那小寡妇要俊得多啦!……老子一会儿可要……哈哈哈!”蒋大头越看慕容嫣的脸,越觉貌美绝伦,只一转眼间,他心里面已经充斥填满了无数污秽不堪的画面,嘴巴里竟还露出了些口水…… 本来还只是想着抢夺钱财,这时,他已下定决心,先把那个文弱书生给杀掉! 荒山古庙,夜黑风紧,漫天大雨,四野茫茫,在这里杀个人,又有谁会知道?! …… 蒋大头正欲欺身而上,先做掉徐无病这个碍眼的货色。这时,对面的岳老三忽然脸色大变,原来一张满是淫邪的笑脸,陡然变作极度惊恐之色。他手指着蒋大头的身后,张嘴想要说话,口中竟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变得说不出话来,只听他长大嘴巴,兀自喊着:“后……后……后……后面!……” 可惜蒋大头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脖子微微一痛,浑身上下,便已失去了知觉…… 蒋大头身前的徐无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见蒋大头面露淫笑之时,身后突然现出一“人”,身披斗篷,大帽遮脸,却正是古庙神像之后,盘腿打坐的“那人”。 “那人”不待蒋大头转身,从大帽中忽然伸出巨嘴,张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只见蒋大头那一颗大头“咕噜噜”地,着地便滚了开去。那颗头颅,此刻若有人捡起,仍会清楚地瞧见,他脸上挂满了淫邪不堪的笑意…… “那人”将蒋大头的脖子略微咀嚼了一番后,方才一口吞下,人血一旦入肚,那怪物立时便长了精神,不由得挣去了斗篷,下肢挺立,昂首向天低吼了一声,却是一头身形巨大的黑熊。 对面的岳老三,见此情景,直吓得心胆俱裂,拔腿便跑…… 那黑熊怪,哪能容他脱身?只纵得五六步,便扑倒了岳老三,先是一口咬断了岳老三的大腿,砸吧砸吧吃入肚中,随后,又咬下了他另一只大腿,朝上一抖便即吞入…… 那黑熊怪这次却吃起来飞快,吃完了两个大腿,便是岳老三的一段肥 臀,吃完了他的屁股,又往上咬开了他的肚肠…… 那岳老三却未能如蒋大头般,只一瞬便已失去知觉。他两眼圆睁,至死都不能相信,直到那黑熊已然吃到了他的前胸,他竟然还未死透……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就算你一心只求速死,却也未必能够如愿……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正如此时的岳老三,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失血过多而死,还是被活活惊吓而死。那黑熊怪吃完了他的前胸,啃掉了他的脖子,竟连他圆睁双目的头颅也不放过,一张嘴便吞入口中,先是牙齿轻微咬动,随后又用舌头将头颅外包的皮肉眼珠,一番撕扯,缓缓卷进了肚腹之中…… 黑熊怪吐出了岳老三仅存的一个残损的骷髅头,又爬到蒋大头的尸身旁,也如之前吞食岳老三一般,将蒋大头的一段无头尸,尽数吃进了肚中。 只不过这一次,不知是肚中已然吃饱,还是嫌弃蒋大头的无头尸滋味不够新鲜,那黑熊却吃起来不如先前风卷残云一般,直过得半刻,方才全部吃光。 慕容嫣直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紧紧地抱住了徐无病的胳膊……但她心中却又有一丝奇怪:“怎地无病哥哥,却能如此镇定?” 只要有无病哥哥在她身旁,天地间纵有各种凶物,她好像也能直面以对,渐渐地,心中并不是特别害怕,这,又是为何?…… 徐无病眼见黑熊怪突然现身,已接连吃掉两人。他知道以自己和慕容嫣的脚力,此刻逃也是无用,于是便静观其变。在天宝阁中,他毕竟已见识过体型更为巨大的狼妖,此时乍见黑熊却也并不惊慌,一边用身躯护住身后的慕容嫣,一边右手一探入怀,已拿出了景行壶。 徐无病清楚记得,先前在天宝阁癸院的地窖中,那匹白狼堪堪扑来之时,他怀中的景行壶奇热无比,可如今,那景行壶似未见任何反应,此刻,静卧于他手中,竟似睡着了一般…… “糟糕!难道那只是一头普通的黑熊!可这个头也太大了一些!果真如此,只盼它吃了两人,肚子已然撑饱,就快些离开吧……”徐无病不禁暗自祈祷,只盼那黑熊胃口一般,已然吃不下他二人。 黑熊怪却并未如他所料,此刻,噬了人血,吞了皮肉,惹动它熊性大发。那黑熊怪突然后腿立起,挺直了熊身,张口朝天又嘶吼了一声,身躯竟然又胀大了一倍…… 黑熊怪张开巨眼,怒目盯着徐无病,竟然无视无病手中的景行“炼妖壶”,一步一步地朝徐无病慢慢走来…… 徐无病心中大急,一边摇动景行壶,一边心中大喊:“该死的壶!别偷懒啊!你这臭壶、老壶、破壶!……快醒过来啊!” 那只褐色的景行壶,依然毫无反应,抑或,就算它起了反应,对着如今这头庞然大物,恐怕也是如之奈何…… 既然实力不匹,索性躺倒装死…… 黑熊怪目露凶光,一步,一步,还在靠近…… 徐无病见那景行壶毫无反应,心中愈发焦急,这时,突觉体内一股温热气流,又从腹中缓缓升起,霎时,那股火焰般的灼热感便往周身散开……无病此时虽感浑身难受,心中却升起了希望。他将景行壶放入怀中,双手张开,放任这股热流在周身不断漫延,漫延…… 此刻,徐无病身体中张满了妖力,他心中难受之极,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学那黑熊怪的模样,也张嘴朝天,大吼了一声,他双目血红,眼中已是凶光大盛……幸亏慕容嫣此时站在他身后,未能瞧见他这般模样。 黑熊怪似是感受到了徐无病身上的妖灵气息,它又仰头暴吼了一声,一步一步靠近,已经走到了徐无病的面前…… 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轻斥:“孽畜!休要伤人!” (本章附注:本章要补充三点,第一、为什么黑熊不能对蒋大头的一段脖子一口吞?因为人的脖子其实同鸡脖鸭脖一样,布满了颈椎,但是椎骨两侧的竖脊肌,却是人身上滋味最为鲜美的一块肉。我读书时,解剖老师讲的很清楚,若拿人身上的肌肉前去烹饪的话,再没有比椎骨旁的竖脊肌味道更为鲜美的肉了,这么多年记忆犹新,是以也想到了,黑熊虽然已饥肠辘辘,但一旦咬到那香喷喷的竖脊肌,自必会忍不住咀嚼一番…… 第二、为什么黑熊怪会出现在古庙?因为但凡兽类,要修炼成妖就得渡劫,天地五行,自有轮回之道,兽与人一样,吸取天地精华,修炼飞升之时,同时也触犯了天道,要承受天罚,这就是天劫,无病躲雨那一晚,屋外电闪雷鸣,那黑熊怪就是躲在山神像的背后,借之避劫。后来,雷电已歇,黑熊怪避劫之后,本欲离去,但腹中饥饿难耐,突闻人声,便也循声赶到,吞食了蒋大头与岳老三。 第三、到底是谁起意要抢劫徐无病的钱财?自然是那黄脸的岳老三了,岳老三贪财好色,是个奸险淫恶的小人,他见庙中两人骑着快马,猜想他们一定是出长安城赶远路,身上背囊中必藏有银两,是以便暗里鼓动蒋大头,更偷偷地将两匹马栓到庙后。那蒋大头本是一个普通的屠户,没有人挑唆,他原只不过是避雨之后,便行离去……这两个人,一个是有力气没胆量,一个是有胆量没力气,因之,那一晚,他们是一拍即合,可叹那蒋大头,禁不住旁人引诱,最终身入熊口,便只留了一个脑袋,滚落在臭水沟旁…… 以上三点,我本拟在中写入,但我听说,好的情节,应该如同树枝一般往空中生长,枝叶间应当留有空隙,供读者自己领悟与想象…… 不过,我又担心,读者朋友不能完全领会,是以又在文末补充之,赘述之处,望乞谅解)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六章、玉山草庐 那黑熊怪眼露凶光,熊首高昂,下肢微曲,上肢伸展,作势便欲扑上,忽闻六丈开外,一声女子的呵斥传来,紧接着白光一闪,只见一道凌厉的剑气当空而来,正中黑熊的后背。但闻“嗤”的一声,黑熊后背已被洞穿了一个大口,霎时,血流如注……那怪物吃痛,嚎了一声,便调转身子,慌不择路逃了开去…… “孽畜!哪里走!”女子紧追不舍,一把长剑竟能凌空飞起,剑身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兀自追逐不休。那黑熊奔跑虽猛,但哪里快得过飞剑,只片刻间,黑熊便已身受了十几剑戳刺劈砍……黑熊惨呼了几声,终因失血过多,它庞大的身躯,如山崩一般,颓然倒了下来…… 那女子却道:“这黑熊精交给我,师妹,那边好似还有一只,你去看看……” 另一位女子应了一声,便朝徐无病的方向赶来,人还未到,一道剑光已然如飞而至…… 无病本见黑熊怪步步逼近,危急之中,激发了体内的妖灵之力,但这浑身漫展的妖力却让他涨得难受之极,这时又乍见一剑飞来,慌乱中未及躲闪,那柄飞剑竟“噗”地一声扎进了他的前胸。无病直痛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慕容嫣抱着无病的身子哭道:“无病哥哥!无病哥哥!你怎么啦!……你你你!你为何无端伤人!……” 那被呼为“师妹”的白衣女子,这时已飞身来到近前,她见长剑刺中的竟是一位青年男子,也颇觉惊讶,奇道:“我明明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怎地是一个……人?!” 慕容雅怒道:“什么妖气!他……他是无病哥哥,你为何……为何将他刺死了!……” 那白衣女子上前,伸指疾点无病上身“气户”“膺窗”“库房”三穴,助无病止住流血。她伸手一探徐无病鼻息,却沉稳绵长,当下笑道:“放心!你的‘无病哥哥’一时且死不了呢……” 未几,另一位已是中年模样的白衣女子,也飞身赶到近前,问道:“师妹,怎么回事?” 那少女模样的白衣女子窘道:“二师姐,我远远地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以为是匹大白狼,是以就凌空一剑……哪知道……哪知道却刺中了……他啊!” 被呼为二师姐的中年白衣女子嗔道:“怡清,你也太不小心了!……”她上前扶住了徐无病,右掌按住无病的后背,丹田运气,一股绵绵真力便缓缓输入了无病体内。但她旋即眉头一蹙,径自收了掌力,跳了开去,心中起疑道: “奇怪!这好端端的一个书生,体内竟蕴了一股如此霸道的妖力……这究竟是为何?……哎!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就丧生师妹的剑下了……” 这边慕容嫣兀自痛哭流涕道:“你们……你们自持道术高深,便可以胡乱杀人么!你们……你们还我无病哥哥!还我无病哥哥!” 那中年白衣女子被逼得无奈,只好委婉说道: “好好好!我们这便带你的无病哥哥去求救!这玉山脚下,隐有一位世外高人,若得她老人家相救,你的无病哥哥必能无恙……只不过,这位高人仙踪飘渺不定,此时是否留在山中,也全看他的造化了……” 被呼为“怡清”的少年白衣女子说道:“二师姐,我太师伯祖,果真住在这玉山之中么?” “二师姐”道:“我也是听师祖曾经说起,说太师伯祖曾在这玉山中,筑有一处‘雨庐’,不过,我太师伯祖向来云游四方,不喜定居一处,只怕此时……哎!……一切机缘,全看造化了!” 怡清与慕容嫣齐声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 “二师姐”暗自叹道:“好吧!天尊护佑……但愿这位施主能逢凶化吉……否则,我这师妹行事急躁,此番却是罪过了……” 徐无病身子颇沉,三人在这雨夜中,自难觅得担架之物,于是只好轮流背负着无病,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前…… …… 翌日拂晓,天光大好,昨夜一番大雨,洗去这暮秋时节的一番尘土,尽显玉山四野,一片葱茏景致。那山野间的雾气,好似仙女蒙纱,树叶上的雨滴,又仿佛珍珠欲垂…… 三位女子带着受伤昏迷的徐无病,往这玉山深处,崎岖而行…… 这一行人攀爬了大半夜,一连转过数个山坳,终于行至一片宽阔的平地。只见一处娟娟水流蜿蜒流过,水流环抱之处,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虽是初冬时节,但这片草地四面环山,气候湿润,里面长满了各种草树,甚有红色、黄色、白色的各种花儿错杂其中,一阵风过,草树花香迎面扑来,令人不觉精神一爽…… 草地的中间,辟有一条小路,三人背负着徐无病,跨过水流,顺着小路缓步而上,迎面却见一处高高的土坡。土坡甚为开阔,方圆竟有数十丈之广。土坡之上却甚是平整,中央搭建有一间草庐。 这时,只听得草庐中有人徐徐吟道: “…… 茫茫衰草踏歌行 云山晓雾愁我心 莫道飞花不胜晚 一川烟雨慰平生 ……” 怡清喜道:“二师姐,这人有救啦!”三人加快脚力,沿着这土坡的石阶拾级而上,二师姐上前轻扣柴扉,恭声道: “蜀山峨眉派弟子怡尘、怡清,拜上太师伯祖!” 草庐中声音顿止,须臾,房门“支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 怡尘与怡清见老者走出草庐,急忙躬身拜倒,口中说道: “晚辈怡尘、怡清,叩见太师伯祖!” 这时,只听得慕容嫣叫了一声,喜道:“老人家,是你!” 怡尘与怡清互望了一眼,均各自心想,难道?你竟识得我太师伯祖! 那老者正是昨日在蓝田溪畔垂钓之人,他缓缓走到四人身边,见了慕容嫣,却不禁脸露惊奇之色,脱口说道: “小师妹!” 这一下,怡尘与怡清更为吃惊,竟连慕容嫣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由得复了一句:“小师妹?……” 那垂钓老者待得细看慕容嫣之后,方知自己认错了人,不由仰天长叹了一声,怅然道: “白杨绿柳、芳草天涯,百年风雨,宛若一梦啊!……你们随我来吧!……” 那垂钓老者也不与余人说话,顾自进了草庐。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明白眼前是如何一回事。怡尘与怡清只道太师伯祖脾气古怪,当下忙抬起兀自昏迷的徐无病,与慕容嫣一道,走进了草庐之中。 垂钓老者吩咐众人坐下,伸手查探了徐无病的鼻息,只见他袍袖忽然一挥,便卷走了无病胸口插着的那把怡清的长剑,伸指一戳伤口,无病胸前的血流顿时止住…… “啊!……”慕容嫣见老者猝然拔剑,不由得失声惊呼,一张俏脸急得通红。她见老者以掌护住无病的前胸,似正在替无病疗伤,当下也不敢言语,只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老者忙活得片刻,见无病已然无碍,遂大袍一抖,一股真力包裹着无病的身躯,将他缓缓地从案上掀起,稳稳地落在角落中的一张竹榻之上。 慕容嫣忙跑过去,见此时躺在竹榻上的徐无病,脸色红润,呼吸匀称,虽仍处昏迷之中,但慕容嫣心知无病已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草庐正中,垂钓老者却向怡尘、怡清两人问道: “你们怎会伤了他?……” 怡清神色忸怩,当下只得将昨晚的情事一五一十地说将了出来。 原来,怡尘与怡清此次是奉了师命下山,要到长安去面见一人,并亲手递交掌门的一封书信。她二人来到长安郊外,见天色已晚,怡尘本欲在集镇中歇息一晚,待次日再进京城。怡清却贪恋玉山景色,仗着艺高胆大,偏要夜行,说是仰慕古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意,正待好好地观星赏月一番…… 怡尘身为掌门座下的二弟子,与怡清这位年纪最小的师妹,年纪差了几有一辈,是以也时时依顺、处处呵护。她见怡清少年人脾性,也不忍违拗,是以便跟着怡清,一路只管游山玩水……不想星未观到、月未赏得,却给一阵瓢泼大雨淋得如落汤鸡一番。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古庙,却突闻怪物嘶吼,道门中人以诛妖除魔为己任,是以便循声而来,先是结果了黑熊精的性命,之后,却把徐无病给错认作白狼妖,怡清性子急,人未到,剑已至…… 垂钓老者听罢不由得连连摇头,道: “剑能杀人,亦能活人,我辈道法中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存悲天悯人之心,行事切不可鲁莽……” 怡尘与怡清忙躬身道:“太师伯祖教训的是,晚辈记下了!” 垂钓老者问道:“峨眉派门下,玄、妙、怡、和……你们是?” 怡尘忙道:“弟子怡尘,她是我小师妹,也是怡字辈中最小的弟子,叫怡清。” 垂钓老者眼望怡清,眼色转为慈蔼,说道:“你也是位小师妹……甚好,甚好!……你今年多大啦?” 怡清急忙拱手为礼,道:“晚辈今年刚满十八啦……”抬眼一瞥,却见老者眼中又露出几许怅然之色,不禁心中疑惑,但却不敢多问。 垂钓老者神色一收,便又是一番洒脱豪迈之气,他又问道: “华云……她怎么样了,一向可好?” 怡尘回道:“太师祖仙颜,我等从未见过……” 垂钓老者“哦”了一声,又问道: “如今你们掌门是谁?是玄英这小丫头吗?” 怡尘道:“师祖她老人家,早已仙逝……如今峨眉派掌门,正是家师妙羽师傅。” …… 垂钓老者叹了一声,顿了一顿,道: “你二人既负师命,这便动身赶路去吧,我这草庐就不留你们了。那书生性命已然无忧,只需在此地休养几日便好……今后,这‘雨庐’之所在,你们切切不可述与外人知道……” 怡尘与怡清忙躬身领命,告辞了出来。怡清走时,又去看了看徐无病的伤势,想要再说几句,但看慕容嫣恨恨的眼神,只好拱了拱手,讪讪地退了出来…… (文末附注:诸位读者朋友以后应该会留意到,依照《元空擅善录》所云,凡为兽类,若能脱却五行轮回,凡修炼一个甲子便可成怪,再修炼两个甲子便能成精。那黑熊已修炼了一百八十年,再进一步,便能成精。它自以为雷电散去,自己已然避劫成功,自今而后,便可自怪而成精,未料却突逢怡尘、怡清两人,依然未能渡劫……此正所谓“天道彰彰、在劫难逃”之意。黑熊怪若在山神庙避劫后,顾自遁去,势必不会遇到怡尘、怡清两人,可惜它禁不住腹中饥饿难耐,贪吃了蒋老大与岳老三两人,最终命丧怡尘剑下,一百八十年修为,功亏一篑,惜哉!)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七章、朝朝暮暮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五,巳时,玉山,雨庐中。 躺在竹榻上的徐无病悠悠醒来,却见一张灿若桃花、娇若明霞的美人脸儿,正站在二尺之外,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慌,便想坐起身子,但徒觉胸口一痛,只好又躺下…… “无病哥哥……你终于醒啦!……吓死我了!……老天保佑,你总算没事!” 见徐无病正以惊异的眼神盯着自己,慕容嫣笑容更甚,撅起了一张粉嘟嘟的樱桃小嘴,脆声道:“无病哥哥,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小嫣啊……” 徐无病心中其实早已存疑,总觉得自己这位“贤弟”神态举止不象一个男儿丈夫,在昨夜的大雨中,替他擦拭脸上的烂泥之后,更是隐约可见一张女子的脸容。但他昨夜心系两人安危,无暇他顾,今朝乍见慕容嫣恢复女儿面容,竟是这般俏丽夺目!又突闻慕容嫣女孩子家的嘤嘤燕语,一时间,无病却怔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原来是……小嫣……贤弟啊!”徐无病轻咳了两声,低声应道。 这时,身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连我这个昏花老眼,都已看出来了,偏你这个木头人儿!还把个凤凰当雄鸡……” 慕容嫣笑道:“无病哥哥,多亏这位老神仙,把你给救过来啦!” 徐无病忙欲起身行礼,道:“多谢老神仙救命之恩!” 那垂钓老者袍袖微摆,一股浑厚的真力传来,无病浑身酥软,不能用力,便只得躺下,只听那老者说道:“尘世间的那些个虚礼俗套,我最是厌烦……我也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个垂暮之年的老头罢了。我自躬耕于草庐,不求闻达于诸侯……你们就叫我‘雨庐翁’好了。” 慕容嫣道:“‘雨庐翁’……不好听,我便还是叫你老爷爷吧……老神仙爷爷!” 雨庐翁笑道:“你这小女娃,嘴巴倒是甜的很!……”他用手指着徐无病问慕容嫣道:“你的这位小相公,哪来的一身妖气?” 慕容嫣红了脸,想要说话,但又不好接口,便只得别转头去…… 徐无病忙道:“启禀老神仙,在下因突遭一只狼妖袭击,幸得此壶方化险为夷,只是贪恋壶中‘美酒’,竟一口吞下,怎料吞食之后便诸般难受……”无病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了那景行壶。 “不知老神仙所云妖气为何物,但料想与这景行壶有关……”无病又说道。 “什么老神仙嫩神仙的!你就不能和你家小娘子一样,呼我一声‘爷爷’?”雨庐翁行至无病身旁,一把取过了景行壶,嗔怪道。 “爷爷!”慕容嫣似喜又嗔,已羞得满脸通红…… 徐无病心中感激雨庐翁救命的恩情,自不愿有丝毫的违逆,是以只得呐呐地叫了一声:“爷爷……” “哎!……”雨庐翁长长地应了一声,笑道: “若说老道的年岁,受你们一声‘爷爷’,也是绰绰有余了!今日,我喜得你们两位乖孙,甚好,甚好啊!” 雨庐翁把玩了景行壶片刻,捻须笑道:“此壶名曰‘景行’,作炼妖化灵之用,可惜年深日久,法力已尘封大半……你是从何而得?……” 徐无病当下便将那苏州城所遇,又跟雨庐翁说了一遍。 “果然啊!区区一个土地,手中又能有甚好物?只可惜好好一个灵器,直落得徒剩‘二星中器’之名,惜哉!”雨庐翁叹道。 慕容嫣眼睛一亮,说道:“爷爷,您是说我天宝阁所撰的《天宝名录》中,这景行壶位列‘二星中器’?” 雨庐翁道:“然也!这《天宝名录》于这天下诸般器物,均有详录,虽有阙漏之处,但仍不失为一部宏篇巨典……至于这景行壶么,若得家师施法,自可还它‘四星灵器’之名。今日以老道之修为,只可勉力做一个‘三星妙器’与你了……” 徐无病于雨庐翁之言,似懂非懂,只得拱手谢道:“多谢……神仙爷爷!” 雨庐翁又望着徐无病,说道: “至于你这身上的这股妖气么,便是那景行壶化妖为灵,又被你吞入体内所致……如今,你体内吸入了那白狼怪百年的灵力,若运转得法,便能助你功力飞升,但若吐纳不当,却能冲破你奇经八脉,轻则残废,重则丢掉性命!” 慕容嫣急道:“爷爷,爷爷!那你好人做到底,可一定要救救无病哥哥呀!” “小女娃莫急!你那情郎……老道自会相救!不过……”雨庐翁一边将景行壶放入怀中,一边捻须笑道: “老道寂寞山中,昨日吃了你那几条鳜鱼,至今嘴有余香,接下去这数日,老道需传他一套呼吸吐纳之法,若无佳肴美味相伴,老道恐有心无力也……” 慕容嫣也顾不得羞,急忙应道:“爷爷放心,小女自幼不喜学抢弄棒,但于这烹饪之道,却颇有心得!这几天,爷爷的肚子,就包给我啦!不敢说遍列山珍、尽陈海味,但总归让爷爷满意!” 雨庐翁抚须长笑,心情似颇为畅快,他向着徐无病说道: “老道吃了你几条鱼,今朝就传你一套家师所创的修真妙法‘太乙昆仑诀’。此诀有三,一为修身练气诀;二为养性归元诀;三为修真入道诀。今日,老道就传你修身诀,你若将此诀习得圆熟,非但能化去妖灵,更能强身益体……” 无病心中感激莫名,忙俯身行礼…… …… 山中日月,恍若飞电,只一晃间,便已过了七日。 这七日里,雨庐翁每日指点徐无病修习内功。那“太乙修身诀”虽只一法,但口诀众多,心法繁复,无病自小读书,心性聪敏,饶是如此,仍多有晦涩难解之处。雨庐翁颇不具耐心,见无病一时不能尽悟口诀之意,便让他只管强记,日后再慢慢领悟…… 那慕容嫣自然也没有闲着,玉山雨庐距离周围集镇尚远,慕容嫣只得日日到那山中去采集些野果、香菜、以及各种蘑菇野蕈之属,好在雨庐翁在草庐旁也植有许多瓜果蔬菜,加之雨庐翁偶尔也会到山中去打些山鸡野兔,或是到溪畔钓些鳜鱼鲈鱼回来,交与慕容嫣。慕容嫣使出浑身解数,在厨间灶头忙碌不休,总算做出了一道道好菜,哄得雨庐翁吃得叫好不迭…… 那雨庐翁本拟只教无病一路修身诀,但有一日,忽然兴起,便又传了无病一招剑法,名曰“一气混元剑”,虽只一招,但剑分五势,雨庐翁只拾了一段枯枝,将那五势剑法循环使出,便见剑气潇潇若雨,端的威猛无俦…… …… 七日后的清晨,雨庐翁把徐无病与慕容嫣叫到草堂之中,这时的徐无病,修习神功数日后,非但伤势痊愈,更是健步如飞…… 雨庐翁说道:“花无常开,人难长聚,老道有事需得出趟远门。这雨庐么……你二人想住便住,想留便留……今后,若是有缘,咱们自会再聚……” 听得雨庐翁就要离开,徐无病与慕容嫣心生伤感,不由得流下泪来…… 雨庐翁从怀中拿出了景行壶,不知他如何施了法,此时的景行壶已经变得通体碧绿,壶身更是光泽清莹,气象一新。雨庐翁将景行壶交到无病的手中,说道: “老道穷尽所学,也只能还此壶一半的法力……今后,但凡‘精怪’以下,尽可使此壶收之炼之。不过,汝等切记,上苍有好生之德,山精野怪之属,修行不易,若非紧要,不可妄自杀生!更何况,妖灵虽为大补之物,但人妖毕竟殊途,壶中所化之灵,亦不可多食……否则,贻害自身也!” 无病忙抱拳应道:“神仙爷爷教诲,无病此生铭记!” 慕容嫣正待上前说话,雨庐翁摆了摆手,便顾自离了草庐,下了土坡,穿过草地,行过水流,越行越远,终至不见…… 远远地,传来雨庐翁苍老豪迈的声音: “以后,我教你功夫的事,切不可向外人提……你我相逢,即是有缘,缘起缘尽,自有天定……” 徐无病与慕容嫣一直目送着雨庐翁远去,看着老人在晨曦中的背影,一如当日,亦是萧索落寞,渐行渐远……无病心中徒生感伤,心道:“老神仙救我性命,教我内功,却不许我呼他为师……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能再相会,老神仙大恩,我徐无病此生,该如何报答?……” …… 待得雨庐翁远去,慕容嫣忽然问道: “无病哥哥,你说,那日,你是在天宝阁中遇到的大白狼?” 无病便将那日自己被慕容吉诓骗到天宝阁癸院的地窖,又无意中取出景行壶收了白狼怪一事,向慕容嫣说了一遍。 这七日里,慕容嫣自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缘何逃出慕容府之事,都告知了无病。是以无病更不敢隐瞒,将自己如何打伤了慕容吉之经过,也一五一十地说与慕容嫣听。 慕容嫣叹道:“我四弟顽劣成性,爹爹与大哥都太过宠溺,我数次劝诫不听,这番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慕容嫣话锋一转,又道:“无病哥哥,你这‘太乙修身诀’尚未习练纯熟,左右无事,索性这几日,我们就隐居山中,你且好好地修炼吧……” 无病心下大悦,当即说好,他心道:“只要有你小嫣相陪,我便在这山中呆上一世,却也是最为快活之事!” 这草庐处于玉山山腹之中,周边为群山阻隔,四围人迹罕至。无病与慕容嫣二人便在这玉山草庐中隐居了下来…… 白日里,无病或是上山采摘野果,打些野味;或是下水捉鱼,摸取螺丝……慕容嫣则洗衣做饭,烹制佳肴。二人煮水泡茶,以茶代酒,举杯共饮,不亦快哉!到了晚间,无病打坐修炼,慕容嫣则在草堂中另搭了一张小床,和衣而眠…… 两人既相敬如宾,又无话不谈……有一日,慕容嫣收拾房间,见无病包裹中有一黑色铁盒,不由奇道: “无病哥哥,这是何物?” 无病一看,忽然想起这铁盒正是那日,太湖捉妖大会之后,在那苏州城外,大船上的老黄相赠之物。老黄在他与朱无能下船之后,匆匆赶来,交给他一个青布包袱。他后来打开包袱,见里面裹了一个铁盒,此外别无它物。那铁盒构造甚是机巧,周身墨黑,却并无锁钥之设,无论他如何使力,总是无法打开。他见铁盒甚奇,是以也一直带在身旁,未曾丢弃。 无病见慕容嫣问起,便与她说了这铁盒的来处,末了说道:“嫣儿,你见过世间有如此奇特的铁盒么?我用了恁多办法,却总是不能打开。我二弟有一身蛮力,我怕他弄坏,也不敢让他见到……” 慕容嫣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个‘璇玑’铁盒罢了……”言毕,慕容嫣举起黑色铁盒,从底端中央拨出弹片,拧动机簧,只听铁盒“咋哑”声响,忽地从中打开。 无病见状,不由连连赞叹。慕容嫣却不以为意,心道在我天宝阁中,这也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她将铁盒中的物件取出,只见是一本书,和一颗如核桃般大小的夜明珠。 无病捧书在手,见书名写着是《管辂奇书》,展开书卷,起首便道: “天之道,常以实填虚,以虚胜实,故贵者夭,贫者寿,人之生也,富贵贫贱、善恶贤愚,安可得于形貌气色乎?夫舜目重瞳,遂得尧禅,重耳骈胁,遽兴霸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诸相生无复无,相由心生、相剢心灭,相之道,不可不查也……” 无病幼时读书,知道管辂是一位古时的大贤,精于相人之道。但他对那些相人之术,却也无甚意趣。倒是见那夜明珠甚为稀有,不觉道: “嫣儿,这颗夜明珠送与你吧……” 慕容嫣却是对那本《管辂奇书》。情有独钟,道:“无病哥哥,你将那本相书赠与我吧,我爹爹,平生便喜此道……” 慕容嫣取了书,却将夜明珠放回铁盒中,交给无病。 …… 光阴如梭,日月荏苒,不觉间,无病与慕容嫣在玉山草庐中,形影不离、朝朝暮暮,便已过了一月…… 忽一日,一纸飞鹤自天外翩翩飞来,落入慕容嫣手中。 慕容嫣展开纸鹤,见了纸上所写,虽只聊聊数语,却不禁脸色大变……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八章、此情可待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十三,申时,长安城醴泉坊,望仙楼。 这座位于长安城西北的酒楼,在当地的几座坊间也算小有名气,楼中吃客虽不及得月楼众多,但平常也多是宾朋满座。 如今已是申牌时分,酒楼中的客人已大多散去,只有二楼靠窗的一张小方桌旁,坐有一位书生模样的俊美青年。只见他双眉紧蹙,满面愁容,左一杯,右一杯,拿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兀自喝个不停…… 酒楼中的跑堂见状,于心不忍,不由上前劝道:“客官,你这般喝法,可是要醉的……” 那俊美书生自怀中掏出银两,付了酒账,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走出醴泉坊,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此时,午后虽阳光正盛,但一阵西风漫卷而来,仍是带着冬日的料峭寒意。可这寒风扑面打在青年的脸上,青年似浑然不觉…… 这位满腹忧愁的青年正是徐无病。他此刻歪歪扭扭的走在街上,心中怀想前事,不禁为之神伤不已…… …… 就在昨日,同样是申末时分,徐无病与慕容嫣正在饮茶,忽见一只纸扎的小鹤自空中翩翩飞来,一直飞到了慕容嫣的眼前方才落下。慕容嫣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纸上书有一行小字:“汝事已无忧,父病,速归。” 慕容雅不由心下愀然,眼中已渐渐要滴下泪来,一旁的徐无病忙问道: “嫣儿,怎么啦?” “二哥给我写的信,说我爹爹得了急病,让我回家……”慕容嫣戚然说道。 “你二哥的信……怎地能化作一只纸鹤飞来?你二哥又怎知你在这里?那纸鹤是如何找到你的?”徐无病心中大感奇怪,一连问了三问。 慕容嫣道:“我二哥的本事……那可是了不得!无论我到了哪里,二哥都能轻易找到我……至于这纸鹤通信之法么,在我二哥手中,原只是种寻常手段……” 无病“哦”了一声,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陷入了一段沉默之中。 …… 慕容嫣思忖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无病心中已略知她的心意,只听慕容嫣说道: “无病哥哥,我想……我想先回家一趟……我爹爹这次突然生病,多半是不放心我这女儿……我若还不回去,只怕我爹爹……我爹爹……” 无病忙道:“好!那明日我便送你回长安!不过……嫣儿,你之前说那晋王逼婚之事……” 慕容嫣道:“听我二哥讲,此事已了,我二哥从不会骗我,他说此事已经无忧,想必那晋王已另有新欢了……” 无病虽心中百般不愿,但知慕容嫣心意已决,当下也就不再阻拦。二人在山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停当,无病陪着慕容嫣又回到了长安城。 无病将慕容嫣送到天宝阁大门口,两人依依不舍道别,慕容嫣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中。 只因之前徐无病曾经将慕容吉打伤,如今慕容吉生死未卜,是以慕容嫣只得让无病暂时不要贸然进入慕容府,以免旁生枝节。 慕容嫣让无病先在长安暂寻一个落脚之处,待她见过了父亲,将诸事办妥之后,必来寻他相聚…… 至于如何能找到自己,慕容嫣眨了眨一双美眸,只是说她自有办法。 “哎!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权且安慰于我罢了……” 徐无病此刻肚中已经灌进了两壶“竹叶青”,古人有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虽眼中无泪,但心中却是愁肠百结…… “她是天宝阁的名门闺秀,天宝阁名扬天下、富可敌国,想我徐无病区区一个落魄书生,乡野俗人,如何能攀得上她慕容家的金枝玉叶?!徐无病啊徐无病!可笑你不过山野中的一只癞蛤蟆,却兀自想着贪恋天上的凤凰!……实在可笑啊!……” 徐无病在长安大街上醉得东倒西歪,走路摇摇晃晃,嘴里絮絮叨叨。两旁的路人见状,不时指指点点,都道:“哪来一个酒鬼?必又是哪个落地的秀才举子,想攀附豪门不成,又去花钱买醉!……” “哎!我徐无病潦倒此生,至今一文不名、一事无成,原也不指望能出将入相,只盼能从此放浪山野,自在逍遥……孰料竟能遇到‘嫣儿’!与嫣儿同处山中,我二人一起打鱼采果、烹茶煮饭,这一个月,过得好不快活!……若能让我此生能与她就此隐居在玉山草庐中,咳!自今而后,我徐无病更夫复何求!……” 无病又想起他与慕容嫣隐居在玉山雨庐中的日子。无病每日上山,都要尽量采摘些慕容嫣特别喜爱的新鲜野果,慕容嫣爱吃一种红蕈,用它与鳜鱼一道煲汤,其味鲜香无比。无病便会千方百计,直到那远山深处,找来些个头又大蕈肉又饱满的新鲜红蕈。慕容嫣每每见到,都要拍手大呼叫好。无病手脚笨,起初在那小河中,只能捞得一些小虾、螺丝、石蟹之类,后来,慕容嫣找出绳线,竟做出了一张渔网,二人到河中一起想法,也能捕到一两条大鱼。更后来,无病的内功与剑法精进,在水中只消见到一条游鱼,他只需捡起枯枝,随手一刺,便能将那条鱼儿挑出水面。每次,见无病刺中一条大鱼,慕容嫣都要兴奋得小脸发红,但每次无病欲将他这套内功口诀与剑法尽数教与慕容嫣之时,慕容嫣却死活不肯…… 慕容嫣自小厌武喜文,好读诗书,与无病却是趣味相投。慕容嫣心性敏慧,记性尤强,所读之书往往过目不忘。无病与慕容嫣两人,每每煮水饮茶之时,便要畅谈诗文,若遇见空山新雨、晚霞漫天,往往还要作诗唱和一番。无病虽自负博闻强记,但每听得慕容嫣于书中之高论,对她品悟之独到亦暗自佩服。 那一个月,虽只短短的三十余日,但留给他的记忆,实在太多了…… 慕容嫣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忧、一举手、一投足、一仰首、一回眸……她燕雀般跳跃的身影,她羞涩中又带笑的眼眸,她如百鸟欢唱般清脆的语声,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永不能抹灭的印记。 那一个月,让他品到了此生从未感受到的快活,也让他生出了此生从未涌动过的不舍…… “咳!想我徐无病,自诩来去若风、率意不羁,却如何,对一个女子,这般不舍?明知无望厮守,还要自怨自艾……可笑啊,可笑!” 徐无病胡思乱想了半日,摇头叹息了一声,不经意地抬眼一看,眼前正是一家客栈,名曰“高升”客栈。他蓦地想起慕容嫣曾让他先行安顿下来,便不假思索,径自进了客栈…… 但凡有一线机会,他仍盼着能再见到他的“嫣儿”…… 孰料,甫进店门,突闻一个声音喝道:“小贼,原来你躲在这儿!害的本大爷好找!……” 无病一回头,便见一个中年大汉,一身青衣打扮,脸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正是那青衣卫南安平司佐领张可达。 张可达突见徐无病现身,不禁喜出望外,急忙欺身上前,使了一招小擒拿手“飞龙出海”,左手伸出,抓向徐无病右肩,他满以为只需一招就能制作徐无病。到时候,他要将这破书生拿回青衣卫,好好折磨一番,以血前耻…… 哪知道,徐无病修习了一月“太乙修身诀”,已吸纳了那白狼怪百年的妖灵,此际浑身真气充盈,右肩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无病只是沉肩一顶,张可达突然感到一股大力袭来,他做梦都未想到,自己竟被远远地弹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左臂也脱了臼…… 徐无病“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受伤倒地的张可达,便顾自进了“高升”客栈。 无病跟店掌柜要了一间普通的客房,他打算,长期住下来…… 这“高升”客栈,虽名为“高升”,却不高不升,店门不宽,店堂狭小,店中设施也甚为陈旧,实是一处毫不起眼的普通客栈。徐无病住在这里,却只为一件事,“高升”客栈位于延寿坊,距离天宝阁不足两坊的距离,是离慕容府最近的一处客栈。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可达,自知武功不敌,便以右手扶着自己的左臂,一瘸一拐地回青衣卫了…… 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那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大队人马必会赶来,捉拿这位“朝廷逆犯”…… 对于南安平司而言,结下的梁子是不会忘的,抓过的人是不允许丢的,在薛涛那里被折辱的颜面,那是要在徐无病身上,加倍讨回来的…… 与此同时,青衣卫北安平司的一队卫卒,也受了百户杨文渊的指令,在满城搜查徐无病的去向。因为,这是千户大人的密令,“此人干系重大,务必要抓回北安平司,详加审问”。而孙勋为何仍是不能放过徐无病?因为他已得到确切情报,据密探察知,那个年轻书生,实际上跟魏王、赵王并无丝毫瓜葛,但却跟秋明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秋明礼眼下深蒙皇恩,已升至三品重臣,这样的人青衣卫是不敢造次的。秋明礼动不得,那么就只能动你徐无病了…… 而徐无病此刻,却别无它想,满脑子便是一个心思:“我就在长安城,就在这里住下吧……我就这样等你……嫣儿,不论你是否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徐无病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等着你来……”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三十九章、今宵且醉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十五,未时,长安城延寿坊,高升客栈内。 徐无病坐在前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自顾举杯,自斟自饮,世间诸事种种,仿佛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这一刻,唯有这杯中之酒,方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掌柜的跑到他身边,怀中捧着一坛美酒,满脸堆着笑意,道: “这位公子爷,这是本店奉上的美酒,三十年陈的‘汾阳醉’!寻常五年陈的‘汾阳醉’就要十五两银子一坛,这一坛三十年的‘汾阳’,可了不得啊!……若是放到市面上,没有个两百多两银子,怕是买不到……” 徐无病道:“我只是点了一壶二十文钱的‘老刀烧’,可没要这二百两银子的‘汾阳醉’啊……” 掌柜笑道:“这是鄙店奉送,不收公子一文……” 徐无病奇道:“昨日你送了我一壶二十年的晋中‘竹叶青’,今天又送一坛三十年的‘汾阳醉’,你这是作什么?嫌店里的酒多,没地儿放吗?” 掌柜忙道:“公子爷能住到鄙店,那是鄙店之幸!至于这几坛好酒么,就当是鄙店交了公子爷这位朋友,公子爷日后若是发达了……” 徐无病“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凛然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这酒到底从何而来?说实话!” 掌柜无奈说道:“实不相瞒,这是一位公子爷的朋友,托小的代呈公子……” 无病细思自己,在长安城本就没有什么朋友,更还有何人能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魏王、薛将军、秋先生……?可他们即便要送我礼物,又何须如此遮遮掩掩……”无病一边想,一边摇头,只觉得以上诸人都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地讨好自己。“难道是青衣卫的那些爪牙,见硬的不行,另施诡计?” 想到这里,无病内心不由“咯噔”一下, 便让店掌柜拍开泥封,开了酒坛,但闻浓香扑鼻,端的是一坛好酒!竟连整个厅内的食客都纷纷探头往这边看来…… “果然是好酒!”无病赞了一声,吩咐掌柜,再来几碟小菜,他要痛饮…… 无病一边喝酒不停,一边也细细询问了那位送酒之人的身材样貌。掌柜交代,那人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他身穿靛蓝长衫,头戴皮帽,脸色白净,身材微福……“看他行事说话甚为练达的一副模样,象是一位深宅大院里的管家……”掌柜说道。 无病吩咐店掌柜,若明日此人再来,务必立时告知于他。 三十年陈的“汾阳醉”毕竟是难得的好酒,酒质清洌如玉、酒味醇香无匹,无病起初尚存着警惕之心,不敢多饮,但到后来,越喝越觉得有味,始终停不了杯……“管他青衣卫南什么司北什么司的,今朝有酒今朝且醉!”无病从未时一直喝到酉时,一坛名酒喝了大半,直把自己又灌得酩酊大醉。 掌柜与小二一道,将他扶入房中,帮他和衣睡倒…… 暮鼓晨钟,便又是一日…… 次日午时,无病睁开惺忪醉眼醒来…… 店掌柜陪着笑上来,道: “公子爷的贵友,上午又送来一坛好酒,小的见公子爷睡得正香,是以便不忍叫醒……” 徐无病醉醺醺地问道:“送了什么酒?” 店掌柜笑眯眯地回道:“今日,送的是关中特产的美酒,六十年的老陈‘凤酒’,这一坛分量虽小,但贵在年深日久,这坛酒……啧啧啧!少说也得纹银三百两之上啊!” 徐无病问:“送酒的人呢?” 店掌柜回道:“人早走的远了,噢……那人,还托小的将这一包物事交给公子……”说着话,拿出一个灿黄色的布囊,交给徐无病。 无病打开布囊,见里面塞满了金锭与金叶子,那一片金灿灿的光,直耀得那店掌柜睁大了双眼,忍不住连声赞道: “公子爷好福气啊,竟有这般豪阔的朋友!……” …… 徐无病便不再多想,起床、梳洗之后,也不出门,兀自呆在客栈里,令掌柜摆桌、上菜,继续喝酒…… 六十年的陈年老“凤酒”,他以前听都没听过,如今放在眼前,焉能不喝?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王侯将相,千秋霸业,到最后,不过粪土一堆,何如这杯中好酒,终不会负我!……” 这样的好酒,这样的好时节,又是这样的孤身一人,怎能不醉? …… 之后一连三日,徐无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呆在客栈中,不管外面风吹雨打、吵闹喧哗,便只顾自己在店中饮酒、喝醉、睡觉……醒来后又复饮酒、喝醉、睡觉……反正,每日总有一位行踪神秘的“朋友”送来各种名贵好酒。无病来者不拒,索性日日都喝它个一醉方休…… 或许,对方别有用心?或许,酒中藏有毒药?或许,这些酒便是为了让你麻醉,接下来,就会有各种你想不到的手段…… 这一切,徐无病都满不在乎,既然有好酒,他便不愿浪费。又或者,在他脑海里,时时浮现着的,那个在斜阳下悠然远去又不胜萧索的背影,那位“雨庐翁”身上,虽垂垂老矣,却无时不刻隐然透着的那一股慷慨激昂的豪气,在深深地影响着他…… “管你有什么手段,管你是什么心思!我先喝了再说!” 也许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仍然是那张晚霞中嫣红的笑脸,一头乌发随风飞扬,一段如燕语莺啼的声音传来:“无病哥哥,快看!那一片红色的云彩,真美!……” 咳!…… 晚霞再美,又怎及得上你笑容之美…… 美酒再好,又怎浇得去我心中惆怅…… …… 到了第四日晨间,无病却忽然来了个早起,他匆匆梳洗之后,便悄然隐身于店堂一角。果不出所料,等到卯正时分,便过来一位身着蓝衫、头戴皮帽的中年男子,给了掌柜一坛好酒,略微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径自出了门走了。 无病悄悄尾随,见那蓝衫男子一路往北,所行的方向正是长安城西北端的天宝阁,心中不由莫名地慌乱起来…… 他这几日一直在猜疑,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中,任谁都没有可能,既出手这般阔绰,又始终不愿现身,除非是……她? 一想到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无病的内心,便情不自已,激动万分…… “难道她,竟是这般殷勤待我!怕我身上没钱便送来金子,怕我店中无酒便送来好酒……她可真是……真是待我太好!……那她为何,却始终不肯露面?……哎呦!我可真是笨啊!……她定是怕被她父亲知道,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万一传出去,这可不太好听……” 无病忽然想到此节,不禁心神激荡,一来,想到自己的“嫣儿”身在慕容府,竟还时时念着自己,心头不由喜悦莫名;二来,又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慕容嫣既然只是暗中襄助,便不欲此事被外人所知,自己如今却暗中尾随,若自己追到慕容府被她发现,岂不是令她更为难堪?!…… 无病跟在蓝衫男子的身后,心中胡思乱想,踌躇不决之时,却见那中年男子往右一拐,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无病挠挠头,心中想着不如明日再好好地问问那人,又或者,还是别问也罢,毕竟女孩子家脸皮儿薄,她若不说,我便不问…… 但他又想:“真的是嫣儿吗?倘若不是……” 无病转身正欲回至客栈,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自己,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说……无病兄弟!你这是干嘛呢……” 无病回头望去,一见那人,他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章、碧波仙子 徐无病回头一看,见身后伫立有一人,他身高不满四尺,手短脚短,两只眼睛细如豌豆,一副雪白银髯堪堪垂之脚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太湖捉妖大会后,失散多日的“半解书仙”舒恨天。 “书仙!……你老人家怎地也来长安啦?”无病一见故人,心中不觉欣喜莫名,当下上前抱了抱书仙的肩膀,笑问道。 “怎么?这偌大一个京城,就许你来摘花寻柳,我这老头子,就不能……也来凑个热闹?……”舒恨天笑道。 “咳……!在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今日能与书仙故人重逢,我徐无病高兴还来不及呢……”徐无病口齿呐呐地回道。一想到书仙言到的“摘花”二字,无病不由脸颊微红。 舒恨天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臊红脸的糗样!你这一个大小伙儿,想不到脸皮儿还这么薄!……不就是一个天宝阁的大小姐么!放心……有我书仙大人在!包你有朝一日,定能抱得美人而归!……哈哈哈哈!”舒恨天一边笑,一边却暗自心想,实在抱不到慕容家的大小姐,我便再介绍一位更加艳丽无俦的绝世美女与你便了…… “书仙说哪里话来?什么慕容家的大小姐……”徐无病窘然道。 “别装了……不瞒你说,我等来长安都已一个月啦,虽未与你谋面,你的所言所行,我等都一清二楚……”舒恨天道。 “你们都来长安一个月了?……”徐无病奇道。 “不然呢?……你的那些个……三十年的‘汾阳醉’、六十年的老‘凤酒’、四十年的‘女儿红’、还有三十年的‘酥和香’、六十年的‘玉壶春’……那些个好酒,从哪儿来呀?”舒恨天道。 “原来……这几日,这几日都是您老人家在关照我啊!”无病闻言不禁恍然大悟,然心中的一个角落,却突地又升起一丁点小小的失落…… 无病又问道:“你们?还有谁与书仙一道来了?” 舒恨天一拉徐无病的手,道:“随我来吧……” 舒恨天领着徐无病,往前只走了几十步,折而向右,便见一座朱漆大门横亘于前,门前一对石狮,相貌甚是威武,周围黛瓦白墙,围着一个偌大的宅子。 舒恨天径直上前叩门,未几,便有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走出。 无病一见,不觉惊奇,那开门之人身穿蓝衫,头戴皮帽,正是自己此前一直跟踪之人。 无病正欲问话,却听舒恨天大喇喇问道:“董来福,仙子在家么?” 被唤作“董来福”的中年男子忙躬身行礼,神色间甚为恭敬,说道: “禀书仙老爷,仙子在家……已等候二位老爷多时了……” 舒恨天拉着徐无病走了进去,无病甫一进门,迎面便见一进宽敞的大院,院中的平地皆是青石板铺就,两旁各有厢房与耳房,穿过中间的甬道,便是一处轩敞的前厅。只见整个院落虽比不上王侯之家的富贵,但也收拾得非常齐整。院中有几位仆人正在打扫,见舒恨天进门,俱都躬身行礼,口称:“见过老爷!” 舒恨天带着徐无病穿过前厅,又到了后院。那后院比之前院似更为宽阔,院里栽种了许多的香樟与杨柳、绿竹、秋兰之类,一阵风来,吹得整个园子里满是草树的芬芳,香气郁郁……院子中间挖了一个小池,池中间又用太湖石堆出了各种形状,池旁则建有一亭,亭子上书“闻雨”二字,用笔细腻工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徐无病暗自惊奇,暗道外间看看只是寻常的一个宅子,未料内里却布置得这般精巧雅致,足见此间主人用心之处……正思量间,旁边的舒恨天轻轻撞了一下无病的胳膊,无病抬眼望去,却见从那闻雨亭中,翩翩然走出一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年约二十,长得是一副绝世的姿容,妍丽之状,无可比拟,以致于徐无病在十年之后,回想当年之初见,兀自心神激荡,不禁提笔落文,其词曰: 碧波有女,号曰仙子,其形也,眉带春山,目含秋水,粉面如花,桃腮似玉,星眸微开,天地已见昏蒙,樱唇半启,四海恍若云涌,纤腰微动,迎风袅袅如雪,燕体轻纵,对月依依若云,远而观之,皎皎如明月东升,迫而察之,楚楚似清风萦怀,罗衣璀璨兮,如风如缕,珠翠耀躯兮,若雨若华,仙踪缥缈兮,倏而来去,绝世无匹兮,修袖独伫…… 美乎!未尝见如是之美!令人思之不饭,寝之难眠,思之念之,愁毒我肠,嗟呼!一日不见兮,恍若三秋,怅兮食而无味,愁兮书而无字,遨兮凤至南浦,翥兮龙翔九天,飞兮鹤荡红云,扬兮鹏扫八风,奋翼急追,不见踪迹,唯有一女,绰约而来…… 那女子走了十余步,却在无病身前三丈外停步,未待无病出言相问,突然轻启朱唇,那一段如珠圆玉润般的声音,夹杂在清风的郁郁香气中,便徐徐而来: “小无病,不记得我了?……” 无病乍见这一绮丽女子现身于前,正自局促不安,忽听得她这一声相问,不禁更为纳罕,他心道:“小无病?……看你这岁数,顶多二十出头,怎地我却成了‘小无病’?……再者,我何日曾经与你见过?” 只听徐无病呐呐说道:“你……你……你是?……” 那女子着一身红色绮罗,一阵风来,轻纱飞舞,更衬出她身姿袅娜,曼妙之极,她见徐无病乍见自己,已臊得满脸通红,此刻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不禁以手掩面,“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舒恨天见状,按奈不住,便道: “哎呀!我的老姐姐,你就别抻着无病老弟了……都一千两百多岁的人了,还要跟一个小孩子家家闹着玩!我们无病老弟可是个老实人……他可受不住你……” “谁让你说话了!”红衣女子柳眉一竖,朝舒恨天瞪了一眼。 要知道,任何场合,随意透露女子的年龄,都是大为不敬之举,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更何况,在这么一位“大龄女子”面前,随意揭穿她的年龄。 舒恨天吓得张嘴吐了吐舌头,赶忙禁住自己的话头,一边躲到徐无病的身后,一边悄悄地和徐无病言道:“都一千两百八十多岁了,等一会,你得叫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 “说什么呢!……”红衣女子嗔了一声,随即换了一张笑脸,对徐无病说道: “徐公子,这边请……” 徐无病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一时实在脑筋转不过来,便也不再多想,跟着红衣女子进了闻雨亭。 亭中早已经由红衣女子布置停当,中央一张石桌子上,摆放着红枣、糖饼、花生、藕片等各色茶点,中间放着一壶自己最爱喝的“汾阳醉”。显然,红衣女子对无病的习性已经了然。 待得无病在桌前的杌子上坐定,那红衣女子却一改之前的嫣然巧笑,端正了脸色,朝徐无病盈盈拜倒,口中说道: “贱妾拜谢徐公子救命之恩!” 徐无病慌忙起身扶起,一时实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能眼望着舒恨天求救…… 舒恨天却随意找看个凳子坐下,抓了几粒花生,丢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随意说道: “都坐下吧……老姐姐,你也坐下……无病老弟,此事说来话长,听我书仙为你慢慢道来……” 无病扶着红衣女子落座,自己方才坐下,舒恨天拿起酒壶,给各人均斟满了酒,便举起酒杯,道: “来!美酒难得,佳期难再,人生难久……我们先喝一杯!” “无病老弟,你可记得?……在那云州府地界,你曾从一个猎户手中,救下一只白毛狐狸?……”舒恨天放下酒杯,顾自跟徐无病娓娓说道了起来…… 原来,这位容色绝丽的红衣女子名叫“胡依依”,身居浙东沿海的碧波岛,自号“碧波仙子”。其前身乃是一只白毛狐狸,因缘际会,得天地之造化,修炼成了人形。她平日里便呆在碧波岛上,潜心修炼,已有一千二百年的道行。那一日,正逢中秋月圆之夜,她见一只猪妖自北而南来,不觉心中诧异,是以一路尾随,不想在黄鹤山中,徒闻一阵悦耳的笛音传来,搅动体内元神,不知不觉,陶然其中,竟而露了原形,失身于一个捕兽夹中,被夹得痛不欲生…… 后来,她便被云州府的一个猎户抓获,那时她被夹断了左腿腿骨,元神束缚于兽形之中,法力遂不能施展,只能任凭那猎户摆弄,幸得徐无病半路出手,将她从猎户手里抢夺了出来,否则,若差得半步,落入什么员外小妾手中,被扒皮拆骨,势将惨不堪言…… 再后来,无病便在乌程县遇到了“半解书仙”舒恨天。那“半解书仙”实为一只鼠妖,已经修炼有八百余年,与“碧波仙子”乃是结拜姐弟。舒恨天平生却不喜定居,最爱在人间各处游山玩水,此外,便是好看古书,若有一知半解处,便只管囫囵吞枣,因此上得了个“半解书仙”的雅号。那书仙得知干姐姐失身于云州,便急速赶来,终于在乌程遇上了徐无病二人,之后气不过王行敏言辞相讥,便又带着他们来到太湖之畔,意欲搅了那“捉妖大会”…… …… 过了良久,徐无病方问道: “那么,这世上,果然有妖?……” 舒恨天道:“上古有一本神书,其名曰《元空擅善录》,据闻乃昆仑元圣所著。书中有言,世间人兽,皆可修行,修行之法,需循天道,修至化境,便可脱却五行轮回……凡为兽类,纳天地之灵气,得阴阳之玄机,若能脱却五常,凡一个甲子成怪,再经两个甲子成精,其后修行,更历七个甲子,方得化而为妖,妖者,兽之化也。化妖之境,亦如人之飞升,凡六百年修为,不可不谓难矣……这世上,从古至今,都有妖,只是你等凡人肉眼,不得而知罢了……” 徐无病叹道:“看来,我那二弟朱无能,果真是个‘猪妖’……” 舒恨天却摇头道:“非也,非也!我与老姐姐,本为兽类,得天之助,方能修得妖身,如今化为人形,乃是便于人间行走,但毕竟身列妖籍,亦受诸般桎梏,天地种种玄机,尚待参悟……朱无能却并非猪妖,据我所察,他前身乃是天庭神将,不知何故,落入凡尘,竟投了个猪身……” 徐无病道:“我也听得那苏州城土地公所言,我二弟前身,乃天上的‘天蓬元帅’……” 舒恨天正欲接话,这时,碧波仙子胡依依却打断道: “小无病……你知道,这次……你做错了什么吗?” 徐无病一张脸竟又变的羞红,他怯怯地回道: “胡奶(奶字到了口中还是咽了回去)……胡仙子,无病实不知……不知所犯何错?……” 胡依依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你就跟小舒一样,叫我一声‘姐姐’便好……姐姐虽然修行了千年,可姐姐的长的这副模样,受你一声‘姐姐’便也足够,要是把辈分再叫上去……姐姐可也受之有愧啦!” 舒恨天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她明明就是不想让你,把她叫得太老……” 胡依依杏眼瞪了舒恨天一眼,又复向着徐无病说道: “小无病,眼下,你已身陷重重危机之中,前路凶险的紧,你知道么?”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一章、从师明礼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二十一,申时,长安城南,怀贞坊,秋叶草堂。 徐无病迎着向晚的余晖,在长安城南一路查找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秋明礼的府邸前。 这是一处毫不起眼的宅邸,四周灰墙瓦房,皆是一片民居。宅邸的大门朱漆剥落,既没有阔气的高耸门楼,也不见镇宅的石雕狮兽,只在门上悬着一块门匾,上书“秋叶草堂”四字,笔画银钩铁划,笔力雄浑苍劲…… 也难怪周围居民不识,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能相信,这竟是一座当朝三品大员的府邸。 整个长安城坐北向南,自古达官显贵皆信北面为尊,故长安城正北是太极宫,往东是大明宫,东北住的大多是官宦门第,西北则是以天宝阁为首的商贾巨富,东市与西市开在城中央两端,城南便是平民居住的区域,越是往南,越是拥挤不堪。秋明礼为官业已二十余载,却硬是将自家的宅邸安在了平民之中。 徐无病上前叩门,出来一个小童,年纪十六,长得很是秀气,他问明了无病的来意之后,便客气地将他带入前厅,奉上茶水。 小童名唤“平安”,他说秋老爷人在户部,过不了多时便能回家,让徐无病在厅中稍待…… 徐无病左右无事,便在秋先生的草堂中走来踅去,他见那“秋叶草堂”不过是个两进的院落,厢房、正房都甚为狭小简陋,院中的青石板多已开裂,长了许多青苔杂草……整座府中便只有两个仆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五旬,名叫“喜乐”,专司清洁打扫、厨房造饭,少的便是书童“平安”…… “咳!……想不到,秋先生的居所,简陋如斯……” 无病与平安聊了几句,又回到前厅坐下,喝了几口酽茶,不由得回想起了昨日与胡依依的一番对话…… “胡……姐姐,你是说,我之前拒绝魏王的一片美意,不去青衣卫当差?……”徐无病见碧波仙子脸上忽然现出一副忧容,不禁心中也无端地生出一丝歉疚之情。 胡依依点头说道:“虽说‘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然大丈夫也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你读了许多圣贤之书,这些道理应该懂得,须知,独善其身容易,兼济天下则难啊……” 徐无病道:“可是,胡姐姐,那青衣卫……是如此肮脏龌龊之地,行的又尽是些阴险歹毒之事!无病实在不愿,与那些豺狼为伍,虎豹同列……” 胡依依道:“天下之道,人有善恶,器无好坏。那青衣卫不过一‘器’耳!器在他手,便是为非作歹,器在你手,尽可行善助人……若你手中无器,便沦为刀俎之肉,任人宰割;若你手中有器,便可挥洒自如,尽兴施展……今日,只有尽你所能,将这手中之器,打磨得愈是刚强、愈是锐利,来日,方可一展胸襟,为天下黎民请命,为百姓苍生造福!……” 胡依依只一个柔弱女子,却道出了这一番洋洋大论,直听得徐无病沉思良久,直至豁然顿悟,道:“胡姐姐,无病知道了……” 胡依依道:“你知道什么了?你可知道……这几日,要不是我与小舒护着你,你早被那些爪子们抓紧青衣卫的大牢里了,就算你修了些功夫,可好汉也敌不过他们人多……你却一味钻在缝子里,就知道儿女情长,天天唉声叹气,只管自己在客栈中买醉……我便让小舒买了诸般天下好酒,索性让你喝个一醉方休!……” 无病不由再次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抱拳,低声道: “胡姐姐教训的是!前番是无病任性了,今后,无病做事,但听姐姐吩咐……” 那舒恨天却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我说老姐姐,你也别太责怪无病老弟了,无病老弟要是连‘儿女情长’也不会,你心里,怕是更不开心……”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道:“也怪我……腿伤休养了两月有余,来到长安时,你已经出城东而去了……” 徐无病忙道:“胡姐姐,你的腿伤都已全好了么?” 胡依依笑道:“全好啦……好的不能再好了,多谢徐公子惦记!……来长安这一个月,我与小舒横竖无事,便在这醴泉坊给你买了处宅子,虽然小了点,便只有七进院落。不过,好在旁边就是那望仙楼,闲暇时,徐公子若出门想喝个酒,倒也方便……” 徐无病环顾四周,见这所大宅,屋宇高阔,处处皆是飞檐翘角,门厅宽广,面面都是雕梁画栋,宏楼妙宇,布局精美,长廊画壁,粉刷如新,原本便已装设得甚是豪奢,胡依依又别出心裁,将这后花园布置得别具一番风雅……无病暗想这一处豪宅大院,竟是给自己买的,前前后后的仆人丫鬟,粗略一算,至少不下二十多人,那位名唤“董来福”的,想必便是这宅子的总管。无病再回思从前,自己经常出入杭州分水堂的方家大宅,自己的这处宅子,比之方家的大宅虽宽阔有所不如,但陈设之豪奢精雅,竟还有过之……不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能拥有这一处豪宅美院,这可是自己一直以来,连做梦都不曾想到之事! 无病暗自惊奇,不由问道:“胡姐姐,这样一个大宅子,得花多少银子?无病区区援手之劳,怎敢劳动姐姐,如此厚礼相报!……” 胡依依向舒恨天问道:“小舒,这个宅子,花了多少?” 舒恨天道:“这个宅子原本是西域一个胡商买的,辛苦装设了大半年,刚刚请好丫鬟佣人,却遭家中急变,便要即刻赶回,倒是让我捡了一个大便宜,才花了白银一万八千两,再加上添了一些个物件,拢共二万两银子……” 无病心中大感过意不去,忙道:“花了这许多银子!……胡姐姐……无病微末之力,着实不敢贪天之功,这宅子,我万万不能要!” 胡依依脸色一板,道:“徐公子,你刚刚是怎么说的?‘今后,但听姐姐吩咐’你既叫了我一声‘姐姐’,我送你一所宅子,又算的了什么……” 胡依依又笑道:“小无病,你们凡人斤斤计较的那些白花花之物,对于我姐弟俩而言,却是这世间最容易之事……我小舒弟弟出马,莫说是二万两,就算二十万两白银,他也是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 徐无病更待推辞,身旁的舒恨天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 “好了,好了……这个宅子,也不是只给你一人住的。今后,我与老姐姐可要陪你一段时日。我老姐姐住的碧波岛仙山府,比这里要大几百倍都不止。你的宅子太小,她老人家……可受不得这个罪……” 胡依依又瞪了舒恨天一眼,见徐无病已然默许,过得一会儿,便又问道: “小无病,这次你怎地跟青衣卫结下了恁大的梁子,搞得南、北安平司都在到处找你。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都经历了哪些事,先仔细说一遍给姐姐听听……” 无病便将自己来到京城之后,所见所遇,直至进入天宝阁,无疑中打伤了慕容吉等等,尽皆告诉了胡依依…… 胡依依思忖许久,说了一句话: “小无病,眼下,你要去见一个人……” “谁?” “你的先生,秋明礼……” …… “公子,我家老爷回来啦!”平安的一句话,将徐无病从昨日的回想中拉了回来…… 无病起身走出中厅,来到了前院…… “无病啊!……我可算把你给盼来啦,哈哈哈!……”人还未进,远远地,便有一个饱含着热忱与欢喜的声音传来。 无病抬眼望去,从门外拄着拐仗,身子重心不稳,但兀自快步而来的,正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无病抢步上前,一把扶住秋明礼摇摇欲坠的身子,两个人不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个是饱学鸿儒,一个是倔强书生,两个人仅仅是偶然的一面之缘,却惺惺相惜,彼此的心中,已将对方当作生死之交…… 秋明礼眼中老泪纵横,他只觉浮生若梦,之前他已自知必死……此刻,竟还能回到人间,重见天日,那个救他性命之人,是魏王,更是眼前的这位青年! 无病的眼中,也已盈满了泪水,自己在诏狱中,命若蝼蚁,转瞬即死,只是一个人的一句话,竟让他毫发未损,全身而退……那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前……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情到深处,泪下如雨又何妨?…… 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终生却无以为报! 无病眼含热泪,当即迎面拜倒: “弟子徐无病,拜见师傅!” 秋明礼急忙扶起,道:“好,好,好!来了就好!平安就好!快起来,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擦着眼中的泪水,但一边擦拭,一边竟还不断地涌出热泪…… 无病扶着秋明礼的左腿,问道:“师傅,您这腿?……” 秋明礼却笑道:“咳!……在牢里被打得狠了,腿骨全被打碎,太医已尽了力……这以后,怕是离不了拐杖喽……呵呵!不用哭……秋某此次,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万幸啦!……” 无病既悲且恨,含泪道:“师傅!……” 秋明礼摆手道:“此前见你受困,老夫说要收你为徒,原不过是句戏言。如今,咱两都已脱却牢笼,这拜师之事,今后再也休提……” 无病急忙再次拜倒,说道:“师傅,弟子一日是您的弟子,您便一世是我的良师,今后,弟子定当不离左右,终身侍奉您老人家……” 秋明礼接连摇头,坚持不肯以师徒相称,只许无病呼他一声“老师”或“先生”。 无病拗不过秋明礼,只得遵了他老师的话。 …… 两人到客厅中落座,秋明礼喝了一口茶,便问道:“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叫老夫好找啊……” 无病惭愧道:“学生惭愧!……知道老师出了诏狱,学生本该即来拜谢,只是学生被一些琐事滋扰……是以……” 秋明礼一摆手,道:“好啦……你不想说,我便也不问,我只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无病道:“不瞒老师,此前,无病只想着山野之趣、江湖之乐,不愿受庙堂所缚,心中只顾着自己一人的畅快,全没有顾念到这普天之下的生民,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一番心胸,非但辜负了老师的教诲,委实连一个女子都不如!……今后,无病当牢记先生教诲,恪遵圣贤之道,尽我之能,竭我之躯,以苍生为己任,以万民为所求,……这朝堂之上,但有所需,无病必慨然应命!……” 秋明礼一拍大腿,喊了一个“好”字,道: “我要的就是你这番话!此番,皇上急着要行变法之事,朝中却是一片沉沉暮气,我大乾急需良才啊!……明日,我便禀明魏王,去吏部给你讨一个差事,就去户部,先做一个‘经历’吧……这官阶么,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七品,你也莫觉得委屈,这官场之道么……你得慢慢地学,老夫学了二十多年,如今,却还是一知半解呢……” 无病道:“这户部经历之职,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我如今身无半分功名,莫说是‘进士出身’,连个‘举人’、‘秀才’的名分都无,老师觉得……无病能胜任么?……” 秋明礼站起身,一边走,一边以手杖敲击地面,笑道: “放心!老夫如今因祸得福,蒙皇上恩典,连升三级,如今已是个从三品的户部侍郎。在户部,就算那尚书元玉楼,对老夫的话,也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只要有老夫在,户部里的人,无人敢为难你!……” 徐无病也站起身子,问道:“老师,魏王……还愿意保举学生么?” 秋明礼哈哈笑道:“无病啊!你也太小看魏王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二章、落落难合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二十五,长安城,户部。 徐无病第一日至户部当差,便闹出了不少麻烦。 先是在门房就被两个值守的衙役拦住,问明了无病的来意,见了无病所示吏部的行文,一看不过是个区区从七品的末等小吏,便伸手索要进门钱,说历代即是这个规矩,新人入职便得付了钱,方得入门…… 虽几钱银子就能打发的事,无病却气不打一处来,他便不去理会门役的纠缠,径直闯了进去。两个衙役上前揪拿,却被无病甩肩一撞,均远远地摔了出去,正好落在一堆马粪上,真真是摔了一个“狗啃泥”……两个皂吏忙不迭起身,一边急着弄干净自己的脸面,一边大骂无病胆大妄为,一边还兀自抱怨那堆马粪无人清理。两人却忘了,那门前清理道路整洁之事,正是他们的本职…… 大乾户部执掌一国之钱粮,乃国之机枢,官署内人员众多、机构繁杂。总掌者乃户部尚书,置一人,秩正三品;协同总掌者为户部侍郎,置一人,秩从三品;其下设户部员外郎,置二人,秩从四品;户部佥事,置四人,秩正五品。整个户部衙门又下设民部、度支部、金部、仓部四个分支部门。康元六年,当今皇帝嫌户部支属重名,又改置四部为“司元”“司度支”“司金”“司储”四司。 司元署掌全国民户登记造册、婚姻审备诸事;司度支署掌全国钱粮输运、水陆统筹诸事;司金署掌管的是国库,司储署掌管的自然是全国各地的粮仓。 徐无病进了户部衙门后,见官署内屋宇紧密,高高低低的房子重重叠叠,直看得他晕头转向,便只好拦了一个书办询问。那书办还算耐心,当即指引无病持着吏部的告身去拜见当值的员外郎点卯报到。 那当值的员外郎名叫潘闻卷,已年过五旬,身材微胖,他见无病样貌甚是年轻,心中不觉惊讶,便问起无病的来历,无病只是聊聊数语,含糊带过。潘闻卷见问不出端倪,便大笔一挥,将无病安置到了司金署。 整个司金署下设主事三人,秩从六品;经历六人,秩从七品;其下还有书办、书吏、杂役多人,俱都身无品阶。 无病费了半天劲,终于寻到司金署的公廨,又问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直属上司——司金署主事章博。无病向章博呈上了吏部的告身文书以及户部员外郎的批条。章博见徐无病年纪不过二十挂零,却已然捞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官身,心中便徒然生出一股闷气,便问道: “敢问足下是哪一榜的的进士?” “在下并非进士出身。”徐无病道。 “那么你是一个举人,请问你捐了多少钱,买的这个官啊?”章博一脸的鄙夷之色。 “我也不是举人,连个秀才都不是……”徐无病坦然道。 “我乃康元五十八年进士,做了十一年的户部经历,才升到如今的一个六品主事,你竟连一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啧啧啧!……不知你是从哪一道门,钻进的这户部大堂?……你那一份吏部的告身,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哈哈哈!……”章博放肆地朝四周大笑,整个司金署公廨内,几乎都是他的声音。公廨内正在忙碌的众人,都纷纷向徐无病看来,许多人指指点点,似乎都在笑话徐无病,身无半分功名,却“造了一份假文书,企图蒙混过关,讨个官差……” “你做了十二年的官,才是个区区的从六品,只能说明你就是个废物!……”徐无病冷冷说道。 “住口!……本官再如何不济,也是你的上司!你今日辱骂上司,口出狂言,该当何罪!”章博气得双眼圆睁,右手手指点着徐无病的鼻子骂道。 “我只是在回答你心中的疑问罢了……”无病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至于你问我是从哪一道门进的户部大堂,我且告诉你,我便是自今日卯初,堂堂正正地从户部的大门走进来的……你要是不信,那里还留着一堆马粪,你可下去仔细地查看一番,看看是这马粪臭呢,还是你的嘴臭?!……” 那章博当众受此羞辱,哪还能按捺得住?他冲上前,左手一把扭住徐无病的衣领,再也不顾为官者的斯文,举起右手一巴掌就朝无病打来,口中兀自骂道:“我打你个不知礼仪的东西!今日让你尝尝我的厉……” 话还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章博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直打的他左脸颊顷刻间就红肿了半边…… 旁边观看的众人,无论如何均未能猜到,章博竟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而且力道如此之猛。于是,整个司金署的属员,上到主事,下至杂役,各自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过来,都想看个究竟……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些人更觉莫名其妙,只见那章博竟又突然跳了开去,重重地撞在旁边的一张书案上,直撞得自己头皮出血,眼冒金星,堪堪扶住案几,方不致倒地。 围的较远之人,见状不禁纷纷摇头叹息,暗想这章博今日,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新来的下属羞辱,竟还要自己这般惩罚自己,先是猛抽自己的嘴巴,后来还要撞破自己的头皮…… 而在章博近前的诸人,却看的较为清楚,只见章博抽了自己左脸一下后,嗷叫一声,又朝徐无病猛扑了过来。他们也没看清徐无病用了什么法子,就见无病身子微微一动,便将章博给远远地掼了出去…… 有两个书办是章博的亲信,见状忙冲上前将章博给扶了起来,其中一个书办,口中连连说道:“章主事,不要紧吧……你怎地自己去撞那桌角?” 又听“啪”地一声,章博抽了一下说话之人的嘴巴,怒道:“你哪只狗眼见到我是自己去撞的?” 章博用手指着徐无病,恨恨道:“你!你!你!……”“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见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那两人脸上还带着马粪残留的臭味,正是在门房阻拦无病的两人。 “好啊!你小子!总算被我们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闯户部衙堂!看我们今日不拿了你!”这两人发一声喊,就要上前拿住徐无病。 这时,一个年约三旬、长得一张国字脸的青年拦住两个门役,道:“赵五,丁六,他是朝廷委任的正经户部经历,今日头一天来我司金署做事,你们怎能说他是擅闯?!……” 赵五与丁六闻听那青年之语,只好停步,赵五兀自恨声道:“就算你小子是个经历,今天也无权将我二人给摔得……摔在了马粪之上……我们,我们要去江佥事那里告你!……”说罢,这二人一边咬牙跺脚,一边出门而去…… 那章博这时仿佛也得了醒,只见他拿出一块汗巾捂着头,一边呼着痛,一边也跟着这二人出了门…… 众人见已无热闹可看,便即轰然散开。无病朝那国字脸的青年略略拱手,道:“在下徐无病,今日头一天来这里做事,敢问这位仁兄是?……” 国字脸青年忙回礼道:“在下姓宋,草字锦桦,忝居户部主事,来这司金署也不过三月……” 徐无病道:“在下只是个区区从七品的末吏,若论官阶,宋兄可是徐某的上司了……” 宋锦桦忙道:“徐兄客气了,我这一个从六品的主事,还不跟徐兄一样……” 徐无病道:“宋兄,这章博是个什么人物?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平白无故却要为难于我?” 宋锦桦笑道:“章博仗着他老丈人便是那户部员外郎潘大人,平日里就在这司金署横行无忌、颐指气使惯了。我与他同为主事,之前也受了他不少气。今日他见你年纪轻轻,便想也给你来个‘下马威’……哪知道……哈哈哈!徐兄,此番,你可算是替兄弟们出了口恶气呐!……” 徐无病也笑道:“只不过有个员外郎的岳父,便竟敢这般嚣张!今日,落在我徐某的手中,哪能容得这些小人猖狂!” 宋锦桦旋即又忧心忡忡道:“看情形,这赵五和丁六是去找户部佥事江重敏告状了。章博么,自然是去找他丈人……等一会,若潘大人与江佥事都来问责,恐怕徐兄也不好对付……” 徐无病冷哼道:“随他去!……” 宋锦桦道:“徐兄,你是何人举荐进的户部?要不要我代你前去通禀一声?那江佥事还好糊弄过去,若是那潘大人真的动了怒,当场便可停了你的职,若再上一道本参你,还可将你革职拿问……到时,徐兄,那可不得了啊……” 徐无病摆手笑道:“无妨……我倒是要看看,他潘大人,是将我停职,还是参我一本?……” 宋锦桦见状,也只能连连摇头,心道那潘闻卷在朝为官已近三十年,虽还是个从四品的员外郎,但据闻他党附晋王,在朝中遍布人脉,你若得罪了他,今后可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 徐无病与宋锦桦两人兀自说说笑笑,宋锦桦指点着无病熟悉一些官署内的例常事务,才过得半刻,忽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个老者,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那为首之人,身材微胖,身姿雍容,年纪五十开外,身穿湖蓝孔雀尾四品官府,正是那户部员外郎潘闻卷。 那潘闻卷甫一进门,便摆足了官威,居高临下,沉声喝道: “大胆徐无病,你小小一个户部经历,藐视上官,横蛮无状,才第一日当差,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该当何罪!……”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三章、悠然智者 徐无病第一天到户部当差,便搅得司金署上下,议论纷纷、群情沸沸。那户部员外郎潘闻卷听得自己的女婿章博前来告状,起初兀自将信将疑,又见主管司金署的户部佥事江重敏也带了两个衙役前来禀告,说的均是同一个人,当下不由得胸中突地升起一股怒火,心道就算你徐无病年纪轻轻托了什么门路进来,但这第一天做事便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也忒不把我户部放在眼里了。于是立即起身带了众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司金署,来找徐无病问罪。 潘闻卷话音未落,突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虽只是一声咳嗽,但那声音太过熟悉,不正是自己多年同僚,如今又深蒙皇恩,连擢三级,成了自己顶头上司的那个人么?……“难道连侍郎大人也惊动了,罪过,罪过啊!”潘闻卷急忙向身后望去…… “什么事……这么热闹啊?”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缓缓地从门外踱了进来……他左腿虽瘸,但步履仍然从容稳健,脸上的表情则更是云淡风轻……他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户部侍郎秋明礼。 “参见侍郎大人!……”在场的众人见自家的堂官现身,都慌忙躬身行礼。潘闻卷更是上前一步,一边搀扶住秋明礼,一边殷勤说道:“是秋大人啊!……这边路滑,小心,小心!……些许小事交给卑职便可料理,哪敢劳动侍郎大人亲自出马啊……” 潘闻卷暗道:“也合该你徐无病倒霉!那秋明礼是朝中闻名的‘拼命三郎不怕死’,连青衣卫这样的老虎须他都敢捋,如今又深得圣眷,据闻还是太子与魏王的老师,与魏王过从尤密,你若撞在他的手里,还能有好么!”……想到这里,潘闻卷不禁面露喜色,便欲将徐无病“目无纲纪、狂悖妄为”的诸般“罪状”向秋明礼一一禀告…… 秋明礼将手一摆,止住了潘闻卷的话头,对着众人和言说道: “老夫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我的学生……” 众人面面相觑,均暗自猜想我司金署何时出了一位侍郎大人的学生,旋即便见秋侍郎以手指着新来的那位户部经历,笑着说道: “无病……你随我来……” 徐无病应了一声,便在所有人惊愕的表情中,默默地跟随着秋明礼,走出了司金署公廨…… 直到秋明礼带着徐无病已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在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中又复沸腾了起来: “看不出,这小小一个户部经历,竟然是侍郎大人的学生!” “这徐经历,既然是秋大人的学生,他为何不早说个明白?” “怪不得!他徐经历若非是秋侍郎的学生,又怎敢如此有恃无恐?” “也只有秋大人的手段,才能让一个身无半分功名之人,一入官场就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官身啊!……哎,我等怎地没有这般好运呢?……” “听说,这次举荐徐经历的……不单是秋大人,后面还有魏王呐……乖乖!……不得了!” …… 潘闻卷听得众人絮絮叨叨之语不断地传来,越听越不是滋味,他朝自己的女婿狠狠地瞪了一眼,右脚一跺,鼻孔中“哼”了一声,袍袖一甩,大踏步走了…… 留下一脸颓丧之气的章博,左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右手拿汗巾捂着额头,此刻,他心中,就如受尽了天下人的所有委屈一般,讪讪地退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主管司金署的户部佥事江重敏,心中自然也不好受,他见众人还在交头接耳,兀自喋喋不休,忍不住喝了一声: “户部公廨、国之重器,岂容尔等这般聒噪!都与我好好做事!” …… 秋明礼把无病带至自己的签押房,吩咐无病坐于下首,令书吏送上茶水,叫其余人等退下,方呵呵笑道: “无病啊……老夫若是迟来片刻,你会不会,连那户部员外郎潘闻卷,也一并给收拾了?……” 无病欠身施礼,道:“学生今日无状,还望老师恕罪!” 秋明礼脸色一收,语重心长地说道: “无病……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官之道,须知刚者易折,柔能长久。你今后身居朝堂,言官环伺,瓜田李下,动辄惹祸,务须谦恭自让,谨言慎行……遇事切不可鲁莽……该忍耐时……还需,忍一忍啊!……” 无病拱手道:“老师所言甚是!然学生胸中,却也另有一番愚见……” 秋明礼“哦”了一声,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无病起身说道: “无病少读书,深慕古来圣贤之道,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无病以为,天下之道,邪不胜正,正却能制邪!胸中但有浩然正气者,岂惧佞邪小人哉!但凡奸邪佞小之徒,你今日让他一寸,他明日便进得一尺。你若只知避让,岂非徒长奸恶之气,暗助佞邪之风耶?!长此以往,良善者遍地可欺,奸恶者大行其道,浩浩苍生,岂不悲夫!……” 秋明礼听得一边摇头,一边却暗自惊异,心道自己三十年前,亦恍若这般心气高旷、皎而不群,然则三十年过去,不经意间,自己却为何也被这庙堂功名、人情世象打磨地如此世故?书生意气已不复存,却恁多了些森严老气! “看来,我等亦垂垂老矣!”秋明礼不觉暗叹了一声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李重盛斜斜地靠在御榻上,手里拿着几本奏折,随意地翻看着。他的右前方,坐着太子李仁。左侧下首垂手而立的,是几位宰辅重臣。右侧下首站立的,则是几位皇子。 李重盛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说道: “今日……朕把几个儿子叫来,还有你们几位宰相,是想议一议变法的事儿……” 李重盛锐利的目光从侍立于殿中的诸人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个个都是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抖一抖腿,城门都要晃三晃的大人物,此刻,竟都垂手默立,鸦雀无声…… 见无人回应,李重盛面向太子李仁说道: “太子,你说说看……” 李仁忙起身说道:“变法乃国之大事,父皇为社稷苍生谋划,为天下百姓费心,力行变法之举……父皇为了变法强国,夙兴夜寐、日夜忧劳,此心天地同感……这真真是我大乾天下之幸、百姓之福啊!……儿臣当紧随父皇,鞍前马后,竭尽驽钝……” 李重盛摆手打断了李仁的话,说道: “好了,好了!这些个好话、虚话、没有用的话,就先不要说了……朕想听的是有用的话……这变法……该怎么变?……那个……元玉楼……你是太子举荐的,朕把户部交给你,这变法之事,你怎么看?” 户部尚书元玉楼急忙从班列的末尾走出,俯身跪倒,口中说道: “启奏陛下,臣以为变法牵动的是国之根本,非一朝一夕之所能成也。太宗爷亲创的租庸调法,盛行二百余年,陛下天恩圣断,威加四海,乃有我大乾七十年盛世。如今,若欲遽改为徒以人丁收税,则必先对全国之田地、户籍、人丁、官民、屯垦、外夷……逐项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如此则琐务繁冗,杂项纷呈……举动之巨,非但所耗人力物力无算,臣恐靡费时日,亦不在少也……” 李重盛听得眉头微蹙,说道: “那么你说说看,到底要历经多少时日,才能完成变法?” 元玉楼后背已微微出汗,不禁嗫嚅道: “臣以为……臣以为……当……” “你也不用瞎猜了,朕知道,你是觉着变法太难,还不如……不要变了……”李重盛凛然道。 元玉楼吓得匍匐于地,后背冷汗如雨…… 李重盛丢了手中的奏本,坐起了身子,一旁的高良士见状,赶紧小步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拿起御榻前的一双金线云头靴给皇帝穿上。李重盛双眼又看向宰相中站在起首的那位,说道: “顺德,你来说说看……” 一位年约七旬,身穿紫红祥云官袍,一双鹰目炯炯如电,身材高大威猛之人,缓步走上殿前,躬身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元尚书所言,亦不无道理,变法牵扯太广,如今我大乾盛世之下,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若徒兴变法,劳动民生……哪怕稍损陛下龙威圣望于万一,也是我等做臣子的百死莫辞之罪!……” 李重盛叹道:“顺德啊……你是丞相,管着尚书一省,总掌六部,百官都以你为表率,你也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尚书省大丞相长孙顺德拱手答道:“陛下……老臣活到这把年纪,不畏鬼神,不惧生死,就怕陛下圣心不悦……老臣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李重盛站起了身子,摆手道: “好啦……鬼神之事,连朕都是敬畏的……你且退下吧!” 长孙顺德退回班列后,李重盛在御榻前来回踱了几步,目光又落到站在右首第一位的皇子身上,他说道: “祉儿,你是皇长子,你来说说吧……” 从右首第一位走出来的皇子头发略显灰白,年岁已五十有三,身体肥胖臃肿,一张胖圆脸、三绺细长须,正是皇长子,敕封七珠亲王的楚王李祉。 李祉腆着个肥胖的肚子走到殿前,双手为礼,声音已然现出苍老,他道: “禀父皇……儿臣也觉得,丞相的话,不无道理……这变法自是好事,不过……儿臣以为……” 李重盛心中听得很不耐烦,当即摆手止住了李祉的话头,说道: “你也是觉得不变为好?……好了,好了,退下吧!” 李重盛略显忧虑的双眼再次投向李祉后面的诸位皇子,此时,他们却都一个个低下头,不敢与自己的父亲双目对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便是站在第二位的四皇子,魏王李缜。 然而,皇帝的目光却并没有在李缜的身上停留,他直接看向了下首的八皇子,晋王李祀。 这一众的皇子中,除了人在神王阁的三子李义外,李重盛不得不承认,论相貌风采,长得如此丰神俊朗、倜傥自如的,自然非李祀莫属了。 “祀儿,你可是朕的‘八贤王’啊!……朕想听你来说说……” 三十六岁的李祀,身形保养的异常之好,看上去简直如二十余岁的俊美书生一般,只是脸上多了一股富贵之气。此刻,他悠然走到殿前,躬身行礼,神色坦然道: “父皇,儿臣听闻,此前,户部佥事秋明礼,上书直陈十二条变法纲要。儿臣以为,普天之下,知人善任者莫过于父皇。父皇既已委秋明礼户部侍郎一职,儿臣愚见,不如先行委秋侍郎于全权,令他全力施行变法,若变法之举,苟能利于社稷,则天下黎民尽沐父皇天恩……若变法不利,徒耗民力,怨声四起,国帑损堕,则重治其罪,以谢万民!……” …… 李祀此言一出,侍立于殿中两侧的,无论是尚书省的大丞相长孙顺德,还是中书省的官长中书令姚山宗、门下省的官长侍中欧阳礼,以及诸位皇子、兀自站立于殿前的太子李仁和匍匐于地的元玉楼,都不觉频频点头,心中均暗道有理。 只有两个人,心情不同。 一个是魏王李缜,此刻他眼中,忧心忡忡…… 另一个便是皇帝李重盛,他心里,则是五味杂陈……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四章、无可不可 “你们都先退下吧……朕乏了……今日的事,就议到这儿……”李重盛挥了挥手,让一众大臣与皇子们都退下。 “父皇……”魏王李缜出列,向皇帝躬身行礼,双眼中露出殷切的目光…… “你也退下吧!”李重盛打断了他。 “太子……你留下!”待众人都已出殿,皇帝却又将已走至殿门口的李仁给唤了回来…… 李重盛命太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锐利的目光再一次盯着他,问道: “太子,你是储君,国家的未来要交给你,对晋王今天的话,你倒是说说看……” 李仁忙又起身回禀道: “父皇,儿臣也觉着,八弟今日所言甚为有理。父皇可命秋明礼先总领变法事宜,叫他先做起来,什么田亩、民户、人丁、丈量、造册……诸般事项……让他先……” 李重盛打断道: “你是说,这变法大事,让秋明礼这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来总领?……仁儿啊……你今日也都听到了,一提起变法,大家伙儿可都是打心里不赞成啊!……连平日里一向老成持重的长孙丞相,都公然反对,至于你举荐的那个什么‘元玉楼’么,就更不是东西,事情还没开始做,就喊难了,不难的话,朕要他这个户部尚书作甚!……” 李仁慌忙跪倒,惶恐道: “儿臣举荐失人,请父皇治罪!” 李重盛冷冷地看了一眼李仁,温言道: “起来吧,这里也没外人,就我们父子俩,朕想听听……你对这变法之事,到底怎么看?……” 李仁立起身,却不敢坐下,心中思忖了半天,兀自怯怯地说道: “儿臣以为,这变法么,若真能增收税赋、充实国库,则固然是好,但……但眼下不宜操之过切,毕竟从前朝到我大乾这几百年间,行的都是以人丁收税之法,无论从官府还是到民间,上上下下,都已熟稔于心,也各自相安无事……如今突然改作以田亩计税,对无地或者少地的平民倒是好事,可对于那些个……有地又田亩众多的大户……他们会怎么想?如若闹得群情沸涌、不堪收拾,该怎么办?……万一更有人带头煽动,四处闹事,到时搅得天下汹汹、国体震动……儿臣……儿臣深以为忧也!” 李重盛冷哼了一声,道: “所以,你就想让那秋明礼来总领变法之职,你是觉着……若变法成了呢,你也有一份功劳,若变法行不通,果真到了‘天下汹汹、震动国体’之时,就用秋明礼这颗人头来挡一挡,是不是?!……” 李仁赶紧双腿一曲,匍匐跪倒,颤声道: “儿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觉得……八弟之言,似有些道理罢了……请父皇恕罪!” 李重盛双目中一道如火如电的光芒射向李仁,唬得李仁赶紧低下头,只听皇帝的声音如高崖盖顶一般传来: “还在拿你八弟说事!……晋王这样说,朕不怪他,你是太子,是储君!你处处不以苍生为念,时时不以家国为忧,一心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事情你做不好,小事情你没少做!……平日里就知道往各个部堂里塞人,你塞得又是个什么东西,六部的堂官要都是象元玉楼这样的小人,你不用等变法,我大乾的国体就会完啦!……” 李仁吓得浑身筛糠,后背已是冷汗如雨,说话也是含糊不清: “儿臣……儿臣知罪!” …… 过了片刻,李重盛又叹了一声,似乎觉得累了,挥了挥手,让太子起身。 李仁不知道是不敢起来,还是吓得腿软,竟还是匍匐于地上,旁边的高良士见状,赶紧跑来将李仁搀起…… 李重盛道: “朕若记得不差的话,那秋明礼二十年前身兼太子宾客,他也算你半个老师吧……” 李仁道:“正是!” 李重盛道:“朕记得,当时,义儿、缜儿还小,也是陪着你一道在东宫读书?” 李仁点头道:“是……” 李重盛目光转为柔和,缓缓说道: “两个多月前,朕将秋明礼打入诏狱,青衣卫里的人曲解了朕的意思,竟私自将他打成了残废……要不是你四弟及时入宫进谏,朕险些酿成大错,后世史官刀笔如铁,可要说朕妄杀忠良了……” 李仁躬身行礼道:“父皇千古一帝,万世明君,开创大乾七十年太平盛世,将我大乾国力推至极盛,就算杀了一两个佞臣,后世史官,又怎能诬得了父皇千古仁君的盛名?!” 李重盛不禁摇首叹道: “佞臣?……在你眼里,你的授业老师竟然是个佞臣!在你四弟眼里,他那只是陪读的半个老师,却是个大大的忠臣!……朕告诉你,如今,我大乾正需要象秋明礼这样,敢于犯言直谏的诤臣!……朕看你,闲暇的时候,还是多去去你的秋先生那里,让他给你多讲讲,什么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为君之道……” 李仁急忙回道:“儿臣知道了,儿臣日后当经常去秋先生那里,躬聆教诲!” 李重盛道:“至于那个什么……元玉楼,朕本来……是想将他贬出去做一个八品的司马……算了,朕看你的面上,就让他去当个四品的员外郎吧,这户部尚书的位子……便交给你的秋先生……” 李仁躬身施礼道:“儿臣代秋先生,谢父皇圣恩!儿臣举荐失人,惶恐无地,请父皇降责!” “太子……你要记住!今后,你就算要塞人,也要塞几个有能耐的人……”李重盛最后说了一句,便挥手让太子退下…… 看着太子李仁诚惶诚恐,碎布退出殿外的样子,李重盛不断摇头,这时,一阵困意袭来,他当真是有些乏了,于是便和衣躺了下去。旁边的高良士赶紧小跑上前,轻手轻脚地取了一件真丝锦纹的褥子过来,让皇帝舒舒服服地靠着,再慢慢地把皇帝的靴子脱下…… “咳!朕的这个儿子,将来能当一个好皇帝吗?……”李重盛暗自叹息了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顾自在御榻上睡下了…… 殿外,一脸懊恼的李仁走在大明宫正午的阳光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也不能驱散李仁心中的阴霾,他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恨:“好你个秋明礼!好你个四弟!什么时候?你两搞到了一起?!” …… 三个时辰后,酉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 徐无病散值之后,便邀了秋明礼到自己府上作客,秋明礼欣然应允。 到了徐府,秋明礼见徐无病的宅邸竟如此豪阔,不禁捻须笑道:“无病,你的府邸可是比老夫的草堂,阔上一倍都不止啊!” 待得无病引秋明礼进门之后,更有管家董来福上来殷勤扶持,一路之上,“老爷、徐老爷……”之声不绝。徐府仆人丫鬟之多,竟看得秋明礼眼为之花,不禁又暗自说道:“看这府里的情形,可不止一倍了”…… 徐无病将秋明礼引至后花园,几人就在假山池子旁的闻雨亭中就坐。无病向秋明礼引荐了胡依依和舒恨天两人,说到胡依依时便称“姐姐”,说道舒恨天时,便临机说了一个“书仙老哥”的称谓。 那徐府的管家董来福甚为精干,招呼几个丫鬟,流水一般上菜,小小一个亭子里,竟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有些菜肴,秋明礼竟连见都未曾见过…… 秋明礼不禁大感惊奇,再看身旁就坐的两人,一个美若天仙,一个丑如侏儒,他便问道: “无病,你的这一所宅子,从何而来?你如今怎过得如此阔绰?还有……” 无病笑道:“老师……这些事,先不忙说,来来来,吃菜,吃菜……” 秋明礼见无病不愿细说,便也不再多问,拿起一杯胡依依刚斟满的六十年陈老凤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胡依依却问道:“秋先生这腿?” 秋明礼笑道:“哎!……在牢里被打折了,不碍事,不碍事……秋某一根拐杖在手,又何惧之有啊!呵呵呵……” 胡依依道:“民女略通医道,先生的病腿,可否让民女一看?” 秋明礼摆手道:“不敢劳,不敢劳啊……” 在胡依依的坚持之下,秋明礼只好伸出左腿,卷起裤管。胡依依又为秋明礼诊了半天脉象,说道:“秋先生放心,你的左腿筋脉虽伤,根骨尚好,待民女配好药丸,就让无病贤弟给你送来,秋先生只需依照我的法子服用,民女担保,三个月后,秋先生便可行走如常……” 秋明礼心道连太医都治不好的伤,你一个民间女子粗通医理,又怎能治好?但口中也只有抱拳为礼道:“如此,秋某不胜感激了!……” 徐无病拊掌笑道:“这敢情好啊!胡姐姐,若我老师真的能行走如常,无病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呐……” 胡依依笑得两眼如一弯新月般眯起,道:“小无病,你只需记得姐姐对你的好,便够啦……” 一旁的舒恨天小眼一斜,却不以为然道: “这算什么,我老姐姐行医济世,医道高深,这世上的腿伤,只要她老人家想治,就没有她治不好的腿!……除了……除了她自己的那条腿……那天要不是我老舒出马……咳咳……” 胡依依瞪着眼睛看着舒恨天,凶道:“哪天你这条老鼠(舒)腿断了,看我给不给你治!……” 舒恨天眼中恍似露出了几滴委屈的泪来,兀自嘟囔道:“人家跟你素不相识的,你都给他治,我可是把你那条大长白的美腿,给治得一丁点瑕疵都没留下,你却还对我这般狠……都道女人心,海底针……呜呜呜……” 徐无病看他们两个加起来都有两千多岁的老妖,在那儿兀自斗嘴,心中不觉微哂,当下也不参合,只管给秋明礼倒酒…… 秋明礼这番大难不死,胸襟本就一宽,这次到了无病的家里,听着舒恨天与胡依依似懂非懂的话语,但觉甚有童趣,更是心中欣然。此时,天色已暗,董来福张罗着仆人在各个院落挂满了灯,这一下,更显得整个徐府,灯火辉映,富贵逼人…… 酒过三巡,胡依依不胜酒力,便与舒恨天都退下了…… 晚风阵阵吹来,卷起地上落叶纷飞,吹动池水乍起涟漪,闻雨亭中,一老一少两人,畅谈天下大事,畅饮天下名酒,只恨金杯未满,不觉时日匆匆…… 秋明礼喝得醉意熏熏之时,却忽然心有所动,不由得一把拉住了无病的手,说道: “无病……你知道,老夫如今,最忧虑的是什么吗?”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五章、天地不仁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五,巳时,长安城,户部。 新任的户部经历徐无病,正在司金署的公廨里当值,此时日当晌午,整个公廨里都是些慵懒困顿之人。无病手中也无甚急事,便闲坐着与旁边的主事宋锦桦随意聊天。 宋锦桦喝了一口徐无病赠送的“花雨”茶后,不由赞道:“好茶啊……果然是长安名茶!味道端的是妙啊!……徐兄,听闻这‘花雨’茶,光一钱茶叶便要沽价五十两银子以上?” 徐无病淡然道:“今年适逢大旱,如今这一钱茶叶,已然要六十两了……” 宋锦桦不禁咋舌道:“我这一年的俸银,都买不齐两钱茶叶啊!……啧啧啧!……徐兄,不但上有赫赫名师,更兼家资如此殷厚,了不起,着实了不起啊!” 徐无病喝了一口“花雨”茶,只觉茶味清淡,微有余香,却也不觉有甚特异之处,他只是心里暗笑:“谁让我认识了两个大妖呢?”…… 在人间,若你也侥幸,能认识几位大妖,莫说是这长安名茶,便是普天之下的诸般美酒佳酿、珍馐百味、奇瓜异果……只要是花钱能买到之物,你随时随地都可尽享…… 任你金山银山,在他们看来,却不过如寻常绿水青山一般,随手可掬,随处可取,不费丝毫之力…… 这时,一位书吏跑进门来,向着徐无病拱手施礼道: “徐经历,尚书大人请你过去……” 徐无病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所有人满是艳羡的目光中,再一次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司金署的大门,留下了一个落落潇洒的背影…… 大乾户部自开立以来,能让尚书大人用一个“请”字的户部经历,恐怕只有徐无病这一人了。 因为,此时的户部尚书,恰恰正是徐无病的老师秋明礼。 大乾天子雷厉风行,才刚刚与太子讲过,当日便令中书省拟旨,次日经门下省议核后便行颁旨,擢升秋明礼为户部尚书,官秩正三品,贬元玉楼为礼部员外郎,秩从四品。 可怜那元玉楼,本就是个从三品的礼部侍郎,这次好不容易爬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上,谁料想,屁股还未坐热,却无端惹恼了皇帝,竟被连降三级,贬回礼部,作了一个从四品的员外郎。 平心而论,元玉楼并没有什么过错,在户部尚书的任上,也是恭谦温雅、勤谨宽仁,整个户部日常的机要事务,便都是听秋明礼的。这次被皇帝额外召见,元玉楼原本心中喜悦莫名,他在御前的奏对,也堪称举止得体,所言均有理有据。孰料他做梦也没想到,却因此触怒了皇帝…… 因为,当今的皇帝可不是寻常人物,他在龙椅上都已经坐了七十年,什么样的臣子没有见过?此时皇帝要的是实心任事的能臣,最厌恶的就是空话连篇、满嘴油滑的庸吏。 你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装老油条,岂非……找死?! 元玉楼是康元四十四年恩科会试头甲第二名,以榜眼的身份入翰林学士院,成了千人赞、万人羡的“点翰林”。当时的元玉楼内心是何等洋洋自得,但不曾想随后却仕途不畅,一路都走得颇为艰难。几年后他到国子监任主簿,之后又辗转来到礼部,从佥事做起,一直干到员外郎,却在礼部员外郎这个四品官上迍邅不前,一干就是十年……没法子,不甘心于一辈子只穿蓝袍的元玉楼,四处钻营门路,后来,终于投身到太子门下。 太子果然有手段,旬月之间,便将他从礼部员外郎提到礼部侍郎的位置,更让他欣喜不已的是,只过得一年,竟又擢升他为户部尚书。 天之道,往往损有余而益不足,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元玉楼这次,可谓成也太子败也李仁。皇帝对太子有气,就只能发到太子门人的头上,谁让你元玉楼正好撞上枪口了呢? 要怪,便只能怪你自己倒霉了…… 皇帝此举,除了警醒太子外,对朝臣也不失为一种敲打。你楚王说丞相的话有理,丞相说元尚书的话很对,我偏要将你们眼中这个“不无道理”的元尚书给连降三级,让你们各个都心不自安、无端惴惴…… 只有大臣们朝夕惕厉,皇帝才能高枕无忧,历来都是如此…… 可是皇帝贬黜了太子举荐的元玉楼,擢升了力主变法的秋明礼之后,正当群臣们皆以为皇帝要大行变法之时,李重盛却又出人意料地在之后的朝会上只字不提变法,似乎,当今圣上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行什么“变法”之举…… 天意自古高难问,皇帝的心思,若能被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都猜中的话,那还是皇帝吗? …… 秋明礼每一次唤徐无病过去,总要叮嘱下面的人用一个“请”字。没办法,这几日时不时地,他都要被徐无病拉到府上,要么痛饮一醉,要么大吃一顿,再加服用了胡依依特制的药丸之后,腿伤虽还未愈,但疼痛麻痒之状已然大好……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任谁受了人这般恩惠之后,都要对那人尤为客气一番…… 徐无病来到户部大堂,见堂上已是一片热闹,两个员外郎、几个佥事都在。坐在客位的四人,下首三位都是中年男子,清一色黑衣皮袄,个个都是一脸精悍之色。起首坐着的那人,却年纪甚轻,身穿一袭圆领灰裘,面色白净、眉目清润……无病恍若似曾相识…… “无病啊……来来来,老夫给你引见……这位是……”秋明礼知道自己的学生不喜多礼,堂上所坐的几乎都是他徐无病的上司,老尚书不待无病出言,便主动开口…… “这位是天宝阁的少主……慕容公子吧”徐无病接口道。 “咦……你们……认识啊?”秋明礼奇道。 “此前,在天宝阁中,在下与慕容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徐无病朝坐于客首的慕容泯抱拳施礼,便寻了右首最末的一张位置坐下,书吏奉上了茶盏。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徐……公子?”慕容泯回道。他思忖了片刻,竟然回忆起了那日,徐无病与齐闻钟一道,作客天宝阁的情形。他本欲道一声“徐盟主”,但此际见徐无病一身浅绿色小朵花纹的官服,立觉不妥,便随即改口称“徐公子”。 “如今,徐公子已是我大乾户部的一名经历……他非但是我户部最为年轻的七品官,还是我们尚书大人的得意弟子呐……呵呵呵!”坐在慕容泯对面的户部员外郎潘闻卷笑着说道。如今,秋明礼擢升户部尚书,原来的侍郎一职便即空缺,论年资身望,此时,潘闻卷自然就是户部第二人了…… “想不到徐经历不但身居江湖,位列庙堂,竟还是秋尚书的高足,在下失敬,失敬!……”慕容泯不由得站起身,朝徐无病抱拳施礼道。 “慕容公子客气了……”徐无病也起身回礼道。 坐在上首的秋明礼,未曾想到徐无病竟能认识慕容家的少主,不过,想到此前徐无病府上的种种怪异,他也见怪不怪了…… 秋明礼道:“既然你们早已相识,老夫便毋庸置喙了……今日,慕容公子专程道贺,老夫不胜感激!不过……若要跟老夫讨钱,眼下……老夫也是无能为力啊……” 慕容泯拱手道:“秋大人为官清廉,又是文坛领袖,家父也素来仰慕得紧……朝廷历年向天宝阁采办兵器,到如今积欠已多,此番,既有兵部的行文,又有太子的谕令,这一百万两的欠银,还望秋大人能略开国库,早日拨付……” “兵部的批条,你们便跟兵部要钱么……不满慕容公子,如今这国库里,莫说是一百万两银子,便是五十万两,都拿不出啊!……”未等慕容泯讲完,对面的潘闻卷急忙说道。 …… 徐无病听着堂上几人的对话,不觉甚奇,便向坐在自己旁边的一位佥事打听。 原来,朝廷历年都要向天宝阁采办各种兵器,用于边关布防、禁军武备。此事一直都是兵部操办,需采办多少,便由兵部事先呈报,经由丞相府核准后,再来户部支取银子。未料到,这次竟是天宝阁少主直接拿了兵部的行文来户部讨银。本来,此事不合规矩,户部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此刻对方手里有太子的令谕,此事就变得极为复杂,如若不还,便是违了太子的谕令,若是还呢,银子却从何处来? 最为紧要的,如今,整个大乾的国库,不足七十万两白银,连山东与两淮大旱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又到哪里去给你还那一百万两的欠银…… 徐无病忽然想起十天前,自己的老师在闻雨亭中,喝得已是醉意熏熏,却一把抓紧了自己的手,说道: “无病……你知道……老夫如今,最忧虑的……是什么吗?” “山东道、山南道、淮扬道、淮南道四道十六府,一年未雨,土地大旱,颗粒未收,百姓尽皆流离失所,饿死者不计其数……据闻那里还出现了易子而食、买人肉而食的人间惨状……可是,朝廷却拿不出赈灾的银两……”秋明礼伏在桌上,声音中,满含着悲愤……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六章、我护苍生 天宝阁少主慕容泯,意欲让户部拨付国库存银,归还朝廷积欠天宝阁的历年采办兵器之款,总共一百万两白银,但谈了半日也无结果。以潘闻卷为首的几位户部官员,尽显如簧巧舌,不是说不还,只说目下国库尚缺存银,容过些时日,便当尽数归还云云…… 慕容泯见这样说来说去徒费口舌,毫无所益,便也只得起身告辞。老尚书便叫徐无病代为送客。无病引着慕容泯和他天宝阁属下的三位香主慢慢走出户部大堂,两人一路寒暄,说了许多相互仰慕的话,将出户部大门时,无病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令弟一向可好?……” “舍弟在家中练功时不慎受伤,这两个月一直在府中养病,幸无大碍,只是这内功颇有些受损……这个……徐经历又怎知道舍弟受伤之事?”慕容泯不禁奇道。 “哦……这个么……我自然是听我盟下的兄弟说起……令弟身无大碍,可喜可贺啊!”徐无病忙回道。其实在他内心,他本待问一句“令妹一向可好?”可话到嘴边,却无端变作了“令弟”……无病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问哪一个。 “想不到我四弟受伤这点微末小事,竟也哄传武林……连累徐盟主挂牵,惭愧,惭愧……”慕容泯拱手道。他心中却暗想,我四弟被他豢养的那只白狼妖所伤,此事,我天宝阁上下均守口如瓶,他徐无病又怎会知晓?!……看来,他能被举为“捉妖盟主”,也并非全是虚名了,这“捉妖盟”或许果真有些厉害人物也未可知……今后,对此人可不得不防啊…… “慕容公子哪里的话!来日待徐某公务稍暇之时,定当登府拜望,我家中尚有些治伤的灵药,或可对令弟之伤,有所裨益……”徐无病说道。他心中却想,你四弟慕容吉明明是被我打伤,怎变作了“练功受伤”?当日你慕容吉便是假托“赠我伤药”之名,将我诓入慕容府癸院的地窖,险些变作那白狼怪的口中之食,如今我便带些伤药与你,也好还你昔日这个“人情”…… “徐盟主与舍弟只一面之缘,竟如此古道热肠,在下代舍弟先行谢过!……如今,徐公子上有庙堂名师,尽心指点,下得武林同道,鼎力襄助,日后,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江湖之中,都是顺风顺水,前途无量啊!……”慕容泯长身玉立,拱手略略为礼,这一番恭谦温雅的谈吐缓缓道出,更衬出他一番翩翩君子之风。 “慕容公子过奖了……慕容公子年纪轻轻便是执掌天宝阁的少主,他日,无病还要向慕容公子多多请教!……”两人在户部大门外,再一次行礼道别,双方客气地分手…… …… 滴漏声声,时日匆匆,转眼便已到了酉时,无病下了值,便回到家中。胡依依早已在正厅备好了酒宴,无病便与胡依依、舒恨天同坐畅饮…… 席间,无病谈及秋明礼近日所忧之事,舒恨天不由得停杯投箸,慨然长叹道: “咳!……堂堂神洲大国,泱泱大乾天下,全国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四千余万人户,国库存银竟已不足七十万两,这要说出去,谁信呐!……这还算什么煌煌大乾、康元盛世?!” 徐无病道:“国库已然如此捉襟见肘,不知皇帝是否知道?” 舒恨天道:“皇帝老儿终日躲在深宫享福,又怎知民间疾苦?!听说,这次大旱着实闹得凶,有些灾民已然到了京城,若不是京兆府恣意阻拦,恐怕目下这长安城,也是遍地灾民了……” 胡依依蹙眉道:“灾民也太可怜了,不远千里走到这京城来逃难,就想讨口饭吃而已,却还被官兵阻在城外。明日我便叫人带些吃食出城,救济他们一些……” 舒恨天却不以为然道:“我的老姐姐,那些灾民可是成千上万,靠我等这点杯水车薪,又能济得了什么事?!灾荒之时,赈济灾民,本是朝廷急务。可笑如今这朝堂中,各路大臣与皇子们纷纷结党,只知争权夺利,竟无人劳心国事民生……诚可叹也!” 徐无病把酒杯重重一放,道:“明日我便请秋先生上书,先将国库中存银尽数买粮,赈济灾民,然后再想法子筹措粮款……总不能让灾民都活活饿死!……” 舒恨天喝了一口酒,道:“这七十万银子,就算皇帝老儿答应了,也不过解得燃眉之急,接下来又当如何呢?……此次受灾民众何止百万!这些人半年的口粮,起码要耗费二百万两银子,此外,还需修河开渠,从南面引水以解根本……这修河之费,少说也要一百万两,这么多银子,从哪儿来啊?……” “银子不够,那就去借呗!这京城中多少王公富户、豪门望族!每人慷慨解囊,各自都出一点,这赈灾的钱银……总也能筹得出来吧?……”徐无病道。 “我的无病老弟,你可也想得太过天真了!岂不闻‘慷慨多是穷苦辈,最是吝啬富豪家’么?越是有钱人,就越是一毛不拔,你要借得到才好呐!……”舒恨天道。 徐无病急道:“那照书仙的意思,该当怎么办?” 舒恨天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灾人祸,试问哪一朝哪一代能免得了?!赈灾修河,自有那皇帝老儿与宰相部堂们操心,你小小一个户部的经历,只管做好你的七品芝麻官就是!莫要‘皇帝不急经历急’了……” 徐无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不行!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这么多灾民活活饿死!你不管,他不管,总需有人管!……明日我便恳请秋先生上书皇上,先开国库买粮,再向大户借款……” 胡依依却正色道:“小无病……此事不可!” “胡姐姐,为何?”无病茫然问道。 胡依依道:“小无病,你仔细想想……秋老先生出得诏狱,已非一两日。那山东与两淮的旱情却已有大半年……秋老先生自己,却为何至今未曾上书?” “这……”徐无病迟疑不语,心想难道是老师明哲保身,畏惧烦难,置百万灾民于不顾?可这也不是老师的性格呀…… 胡依依接着说道:“秋老先生为官三十余年,已深知当今这位老皇帝的品性。如今的这位康元皇帝,最好颜面……他自以为开创了康元盛世,整个大乾,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后世之人都将评他一句‘千古仁君’。此时,若有人遽然揭开疮疤,却将一副满目怆然的图景呈现于百官之前,引得朝堂上下,舆情如沸……此举必然会将皇帝惹恼……届时,那‘始作俑者’必临重责,他所陈之事,亦将石沉大海,更是无人敢语……” “哎!……原来老师是另有所虑,无怪乎一直忧心忡忡啊……”无病叹道。 胡依依又道:“何况,秋老先生,才因奏陈变法获罪,刚刚出得诏狱。皇帝赦免他,重新起用他,无非是冲着魏王的面子罢了……这次若再贸然上书,大言赈灾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得雷霆震怒,到时,各路皇子再群起攻讦……秋老先生非但会重陷自己于囹圄,更会连累魏王!……” 徐无病思忖了片刻,道:“如此说来,即便老师想上书,无病还须拦着他……” 胡依依也道:“的是如此!这几日我观秋老先生,一直面有忧色。秋老先生心系苍生,我亦恐他又要如当年般书生意气、冒死直谏了……须知,如今这朝局,太子已岌岌可危,楚王是志在必得,其他的皇子,晋王、宋王、越王……都在摩拳擦掌……秋老先生既已矢志追随魏王,便不可再意气用事……” 徐无病问道:“那胡姐姐,那些个成千上万的灾民又该怎么办?当真是没有办法了吗?……” 胡依依话欲出口,一旁的舒恨天等了半天,终于逮到机会,抢着说道: “无病老弟,你还瞧不出么……我这老姐姐,胸中早已有了对策……这一颗活了一千二百多年的脑袋,什么办法想不出?这点小事情,还能难倒她!……” 这一次,胡依依却没有去跟舒恨天斗嘴,只是笑着说了句: “小无病,你可知道……有人还欠着你们国库一百多万两银子呢……”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七章、何惧独行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六,巳时,户部司金署公廨。 徐无病翻找了半日,总算找到了国库的两张借据,他朝一旁的宋锦桦一招手,说了句:“老宋,走!” “去哪儿?你这忙乎了半日,想做啥?”宋锦桦一脸的茫然。 “去了你就知道……”徐无病大踏步出门…… 没办法,谁让自己经常喝人家的好茶呢?更何况,宋锦桦对于徐无病要做的事,也颇为好奇。他只觉这位年轻的户部经历,身上有一股别样的劲道,能有这一股子劲的人,目下在整个户部,除了徐无病外,恐怕再无他人了…… 宋锦桦跟着徐无病步出户部的大门,门房里走出来的赵五和丁六忙向二位陪笑道:“宋主事、徐经历,二位这是去哪儿办差呀?” 徐无病将手中一份盖了司金署公印的户部行文给他们看了,淡淡地说道:“我们是去要债……” “要债!……这样的好事啊!”赵五和丁六两眼不禁放光,露出一脸的艳羡之色…… “要不,你二人跟我们一道去?”宋锦桦笑道。 一听是去要债,宋锦桦心下顿觉一松,他暗道欠债还钱,自古便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徐无病手中有借据和司金署的行文,他们这就是替国库要债,腰杆子自然硬气,对方就算暂时还不出,也总要塞些个好处给经办的官吏…… “好勒!这讨债么……自然是要人多……气势上就要镇住对方……”赵五回道。 “对对对!小的对于这讨债之道,也是颇有心得,等一会,无须两位官爷出马,看小的们手段!……”丁六也赶紧回道。 这两位衙役除了是和宋锦桦一样的心思外,自然还多了一道想法,那就是与新来的徐经历尽快冰释前嫌,赶紧搞好关系,要知道,这可是尚书大人的得意弟子,将来必是前途无量之人,若是把他给得罪了,他们的衙役饭碗怕是不保…… 一行人兴致勃勃、得意洋洋地出了门。宋锦桦不由问道: “徐兄,我们这是去哪里要债?……” “御史台!” …… 几乎与此同时,坐在书案旁正埋首阅卷的户部员外郎潘闻卷,却突然抬头,惊问道: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一旁的户部佥事江重敏说道。 “你就这么给他盖印啦?”潘闻卷放下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脸色露出几许不满…… 江重敏忙道:“他自己写的文书,只说是户部公差,外出追要欠银,下官只道他是去寻常人家要债,便给他盖了签印……后来下官问他是去追讨哪里的欠银时,他才回我是向太子追讨……下官欲待阻拦,这徐经历早就去得远了,下官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潘闻卷又问道:“太子欠国库银两之事,他徐无病怎会知道?” 江重敏道:“下官心中也是纳闷,按说这借银之人,一个是殿中侍御史,一个是吏部侍郎,他徐经历又怎会知道这两人是太子的人?会不会……是秋大人授意?……” “胡说!秋大人甫升尚书,本就不知内里,就算秋大人知情,也不会派一个区区的经历去跟太子要债!”潘闻卷道。 “那……下官这就去禀报秋大人!”江重敏忙道。 “慢!”潘闻卷却抬手止住了江重敏,他徐徐说道: “徐经历年纪轻轻,热心公事,主动请缨追要国库欠银……这是好事么……我等……就不要多操心了……” …… 两个时辰后,大乾吏部。 如果说一个时辰前在御史台,众人还有些底气的话,这一会儿到了吏部,不管是宋锦桦,还是赵五、丁六,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了…… 刚刚不过是一位从四品的殿中侍御史,对你们也还算客气,毕竟你们手里有户部的公文,那张三十万两银子的借据上,也是亲笔签着他的大名。当着自己一众同僚的面,那位殿中侍御史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些好话,末了还要点头答应,且容宽限,过些时日自当奉还云云…… 可如今,宋锦桦一看这张借据,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借银竟达八十万两!这还算了,只见落款处清楚写着“毕松云”三字。毕松云是谁,正是官秩正三品的当朝吏部尚书,更为甚者,朝中谁都知道,他毕松云可是太子眼前的红人,谁要是得罪了他,轻则丢掉乌纱,重则性命难保…… “原来你徐无病是冲着太子去的……”宋锦桦暗道。他不禁后悔自己,为何冒冒失失地就跟着徐无病冲过来了。如今,他想转身回去却又实在不好意思,只得将公文交给赵五,命他向吏部门房递上公文,说要面见吏部尚书毕大人。 赵五与丁六此刻的心情比宋锦桦还要后悔,他们跟着徐无病跑了两个时辰,别说捞到好处,到现在连一口热茶都未曾喝到。如今又听得主事说道,是要向那吏部尚书要债,他二人吓得心中更是莫名地慌张。然事已如此,这二人却都不想被人看扁,于是只得将心一横,便跨进了吏部的大门。 “尚书大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见你们户部的这些个小吏,快走,快走……”里面发出一阵吵嚷…… “本官执行公务,追缴国库欠银,却被你等无端阻拦,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等担待得起么!”徐无病昂首走进了吏部的大门,凛然说道。 或许是被徐无病这一身的气势所震慑,几个门房的衙役小声嘀咕了几句,为首一人说道:“那你等着,我去禀报,不过尚书大人会不会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徐无病挥了挥手,那人持了户部的公文,小步跑进了吏部的衙堂,过得一刻左右,那人便跑了回来,说道: “毕大人叫你们进去……” 徐无病大步而入,旁边的宋锦桦只得小步跟进,身后的赵五与丁六硬着头皮正欲跟着进去,却被门吏挡在了外面。 门吏将徐无病与宋锦桦带到了毕松云的签押房,便躬身退了出去…… 只见毕松云年纪虽已近五十,一张脸却保养地颇为白净,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却仍能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威压……此刻他顾自端坐于桌前,手里捧着一卷案牍,见徐、宋二人进来,眼皮也未动一下…… “听说,你们是来跟我要债的?……”毕松云淡淡地说了一句,眼光仍然是对着自己手中的案牍……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跟着徐经历……过来拜望一下毕大人……”宋锦桦忙上前躬身施礼,谦辞说道。此时他被那尚书大人一句话,早已经吓得改了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实在不行赶紧想法开溜吧!……”他心中暗想。 “你是?……”毕松云朝宋锦桦问道。 “下官宋锦桦,户部司金主事。”宋锦桦施礼道。 “区区一个六品官,擅闯吏部衙堂,竟敢说只是为了来看我,你当本部是个闲极无聊之人么?!是你想看就能来看的?!”毕松云脸色一沉,威压的感觉更甚…… “下官不敢,下官造次!……还望尚书大人宽宥!……”宋锦桦又弯下腰来,忙不迭行礼。 “滚!”毕松云冷然哼了一声。 宋锦桦忙一拉徐无病的手,急道:“徐兄,我们走吧……这追要国库欠银的事儿,该当先禀明潘大人和秋大人,再行……” 徐无病却将手一摆,道:“老宋,你先走吧……” 宋锦桦一跺脚,“咳”了一声,急忙退了出去,他心道这回我可是无论如何不跟着你徐无病发疯了,就算你有秋明礼这个后台,人家可是十年的三品官,官场的老狐狸,身后是当今的太子……你跟太子斗,可不是找死么! …… 待得宋锦桦走后,徐无病却从袖中取出一张书据,缓步走到毕松云近前,说道: “敢问尚书大人,这张借据可是你亲笔所签?” 毕松云取过无病手中的借据,不禁放下手中的案牍,上下打量了徐无病一番。他看了看手中的一纸薄笺,又将它还给无病,淡然说道: “不错!正是本部所签……” “既然是毕大人亲笔所签的借据,那么就请毕大人按照借据所写,将所欠国库的八十万两银子,即刻归还!”徐无病道。 “你是……什么人?”毕松云抬起头,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直勾勾地盯着徐无病,那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在徐无病的脑袋上,洞穿一个口子…… “在下徐无病,户部司金经历。”徐无病回道。 “是秋明礼派你来的吗?……”毕松云冷然问道。 “回禀毕大人,在下身为户部经历,吃的是皇粮,办的是公差,若要问我是受谁人指派,在下只能说是奉了朝廷之令,来追还国库欠银……如今天下大旱,灾情四起,朝廷急需库银赈灾,还望毕大人能急朝廷之所急,念灾民之所困,早日归还欠银,也好……”徐无病道。 “住口!”毕松云“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霍然站起,以手指着徐无病,怒道:“你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末吏,竟敢在本部面前,大言什么朝廷公义,赈灾急务!……是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禀毕大人……古语道,天下事,匹夫有责,更何况,在下身居户部经历之职。署理司金公务,追要国库欠银,正是在下的本职……若毕大人,定要问是谁人给我的这个胆子,在下斗胆直陈……恰正是毕大人您啊!若大人从未签下字据,也未向国库借得一钱,试问在下这一个区区的从七品经历,又如何敢在尚书大人身前造次?……”徐无病面不改色,缓缓说道。 “你……你,你!……”毕松云用手指着徐无病,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但他想了半天,竟想不出反驳之语,只得怒道: “本部知道了……这欠银之事,容本部商榷筹措,自会归还……” 徐无病待要再言,只听那毕松云却摆手喊了句: “来人……送客!”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八章、可诛其心 大乾康元十二月初八,申时,户部司金署公廨内。 这一天是腊日,民间俗称“腊八节”,家家户户都要供奉酒菜、上香祈愿,祭祀祖先和神灵,以保佑来年平安康泰。眼看着即将到了下值的时候,整个户部衙门里的人都喝着茶、聊着天,脸上挂满了笑容,单等着酉时一到,便下值回去,与家人一起过节…… 忽然,有十几位东宫的太子亲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位伍长大声喝道:“哪个是户部经历徐无病?!” 司金署内值事的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主事章博急忙向人群中一点,道:“他就是徐经历……” 那伍长雄赳赳气昂昂走到了徐无病跟前,凛然说道: “奉太子口谕,户部经历徐无病,胡作妄为、欺下罔上、利令智昏、可恶至极,着即押往刑部大牢,听候谳审!” 伍长说完做了个手势,说道:“徐经历,请吧……” 旁边的宋锦桦却拦阻道:“徐经历究竟所犯何事?你们东宫的人也不能仅凭一道口谕,就随意羁押朝廷命官!……” 伍长冷喝道:“你有什么话,去跟太子讲吧,我等只负责带人……” 宋锦桦正欲再辩,徐无病却摆手道:“算啦,老宋,我就跟他们走一趟,看他们又能怎样……” 说罢,徐无病昂首阔步而出,伍长看他这气势倒是一愣,随即便挥手命那一队亲兵跟上…… 徐无病这一被抓,可就急坏了好多人。 户部主事宋锦桦第一时间便将详细情形禀明了户部尚书秋明礼。秋明礼又命他派人赶往徐府通知,宋锦桦见事态紧急,便亲身赶到了徐府,将徐无病被抓之事尽皆告知了总管董来福。 舒恨天知晓此事后,便来到后园与胡依依商议。书仙叹道: “老姐姐,果不出你所料,这无病小老弟,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倒有一股子血性,你才与他讲了太子挪用巨额库银之事,他便敢公然上门追讨……虽不过是螳臂挡车,但这一份血气之勇,却也着实令人佩服啊!” 胡依依笑道:“小舒,咱们这位徐公子,可并非寻常人物啊,众人往西,他偏要往东,世上凡人均不敢为之事,他却偏要为之……” 舒恨天也笑道:“要不然,他身上也不会藏着一支‘七音魔笛’了……” 胡依依正色道:“那‘七音魔笛’乃我妖族圣物,在那《天宝名录》中亦被列为四星灵器,此笛内蕴强大魔力,寻常凡人若是长期带着,轻则心智紊乱发狂,重则魔力反噬元神,以致身魂俱殒。你看他一直配在腰间,身体可曾见有丝毫损伤?!” 舒恨天道:“老姐姐,你那日在亭子里,让无病小老弟将笛子取出,与你看了半日……你当真确定,他身上的那支笛子,便是‘七音魔笛’?” 胡依依道:“‘七音魔笛’,黑者曰‘九皋’;蓝者曰‘飞琼’;红者曰‘凤鸣’;紫者‘载梦’;金黄者‘吹金’;白为‘暮雪’;青为‘清髓’。徐公子身上所配者,通体玄青之色,正是魔笛‘清髓’,乃是七音之首!……据闻,那‘清髓’魔笛,闻之能平心静性、去魔成真,若于月圆之夜吹奏,则魔力更甚……” 舒恨天问道:“我的老姐姐,你那日在黄鹤山,又怎地着了他的道儿?你这一千二百年的修为,竟挡不住这小子的一支笛子?!……” 胡依依却道:“小舒,那一晚,我蹑着天蓬的踪迹,行至黄鹤山下。只见头顶一轮中秋圆月,正自当空郎照,在皎皎月色下,徒闻一阵笛音传来……那笛音时而清越、时而低婉,曲音变幻,悠扬悦耳,端的是美妙至极……直听得我沉浸其中,只觉自己浑身舒畅、心中欢喜莫名……渐渐地竟至于悠然忘我,不知身在何处……哪料想,不知不觉间,便已露出原形,竟被那区区一个捕兽夹给夹住了,待我惊觉之时,却已然回天无力……” 舒恨天不禁面露愁容,道:“照老姐姐所言,无病老弟的这支笛子,对我等妖类……可委实不妙啊!下次若再逢月圆之夜,我岂不是要逃之夭夭?……” 胡依依道:“非也!我等原为兽类,得天之幸,修至妖化之境,虽能脱却五行道法,免受轮回之苦,然妖与魔仅一念之间也!修炼时一念之差便即堕入魔道,此生修真无望。若能得清髓之助,尚可去魔存真,心性不改……有此笛在,实乃我妖族之幸也!” 见舒恨天兀自沉吟不语,胡依依笑道:“我说小舒啊,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居然怕起小无病的一支笛子来啦?……” 舒恨天忧道:“我说老姐姐啊,你运气好,有美男子来救你……我若是露出了原形,瞧我这身板,几只猫就能把我给对付了,这可咋办呐……” 胡依依“呸”了一声,笑道:“你也莫要‘杞鼠忧天’了……我看你这一身的老肉,猫见了也未必肯吃你……其实姐姐我算过了,中秋那一晚,恰正是应着我的天劫,正所谓天道彰彰、劫数难逃也。多亏了徐公子相助,我方得渡劫飞升……下回,纵然徐公子再吹奏‘清髓’之曲,你只需秉性持正、收摄心神,护住元藏,不为所夺,非但不会显露原形,那笛音或能对你的修炼还有助益呢……” 舒恨天松了一口气,道:“老姐姐也不早说,害得我正寻思着,过几日又是月圆之时,是不是该找个地儿,远远地躲将起来……” 胡依依笑道:“你这小舒(鼠),随便刨个地洞一钻,不就得啦……” 舒恨天却又问道:“老姐姐……如此来看……那无病老弟,却是我妖族之后?……” 胡依依道:“这个……难说,七音魔笛虽是我妖族圣物,但散落世间已久,也不能仅凭一支笛子,便断定徐公子乃妖族之后。更何况,听徐公子曾言,他小时在山阴县徐家庄长大,父母都是农人,之后突遇灾荒,父母双双病亡,以致于孤身逃难,来到杭州……” 舒恨天道:“只怕那两位农人只是无病老弟的养父母罢了,他的亲身父母,必另有其人……” 胡依依道:“且先不管这些,如今徐公子身陷刑部大牢,我们也不能闲着……” 舒恨天也学着无病的样子,双手作揖道:“老姐姐神机妙算,这第一步已然奏效,这第二步么,便请老姐姐示下……” 胡依依道:“今日正是腊日,皇帝喜好热闹,今日必不会呆坐深宫,此时或已在这长安城四处溜达了……小舒,你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舒恨天只听得频频点头…… …… 大乾康元七十年腊月初八,戌时,魏王府书房。 屋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将冬日的凌寒之气尽皆挡在了门外。炭火也烧得屋内温暖如春,彤彤的火光也映红了两个人的脸庞。那屋内坐着的两人,一个是魏王李缜,他此刻正端坐着看书,脸上不喜不怒、神色岿然不动;另一位便是新任的户部尚书秋明礼,这几日间,他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此时,更是满面的愁容…… “秋先生,你的这个学生不错么,竟敢明目张胆去跟太子讨债,这件事,就算本王,怕也是没这份胆量啊。听说,他单枪匹马,舌战吏部衙堂,说得那毕松云竟都无言以对……看来……他是得了你的真传啦!……”李缜漫不经心地说道。 “哎呀!魏王啊!……这个时候,你就别取笑老夫了……如今,徐无病已被关进刑部大牢。依照当今这位太子的习性,老夫担心,今晚他就要动手……如今已是戌时,若再迟得片刻,我的这位学生,怕是性命难保了!……”秋明礼将手中的茶杯一放,不由得站起身,焦急地说道。 “先生莫急!……你且坐下,听我慢慢道来……”李缜放下书卷,站起了身子,一边挥手让秋明礼坐下,一边缓步踱到火盆边,伸出双手,搁在火盆边取暖…… 李缜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料你的那位学生,非但今晚能安然无恙,就算关在大牢中一月,也定能毫发不伤……” “殿下此言怎讲?……”秋明礼疑道,对于李缜的话,他心中兀自不信。 “秋先生别忘了,太子虽是奉旨该管着刑部,但那刑部尚书萧一鸿,可是楚王的人……”李缜淡然说道。 “楚王?……楚王怎会甘冒得罪太子的风险,去保护一个区区从七品的户部经历?!……难道是,殿下今夜要去面见楚王?……”秋明礼问道。 李缜却笑道:“我若去见了楚王,徐无病今夜必死无疑……” 秋明礼奇道:“那殿下为何会觉得,楚王竟会来主动保护我的学生?” 李缜道:“先生再想想,那徐无病是因何事得罪了太子?” 秋明礼回道:“自然是向太子的两个门人,追要国库欠银……” 李缜问道:“太子欠了国库多少?” 秋明礼道:“一百一十万两银子。” 李缜走回桌前,喝了一口茶,随之便侃侃而言:“如今我大乾,山东与两淮,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灾民岂止百万?!朝廷急需赈灾,国库却无银两……当此危难之时,太子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借取国库存银,只图东宫享乐,挪用竟达百万之巨!说的是‘借’,又岂有还!他是真把我大乾的国库当成他自家的小金库了!……太子罔顾天灾、不念生灵,私空国帑,一意贪欢……如此大逆不道之行,若被父皇察知,太子下场如何?……那楚王又怎会放过这一个千载难逢之机?” 秋明礼恍然道:“殿下所言极是!但此事却须得有人,将个中详情尽快告知于楚王……不如,让老夫去走一趟吧……” 李缜却阻道:“不须劳动先生,本王担保,此时,早已有人将我适才所言之事,尽数禀告与我大哥了……我料定大哥这第一件事,必是派人先保护你那学生周全……” 李缜神色忽而转为凝重,只听他兀自低语道:“此事急不得!太子荒淫悖乱,已非一日,所有人都睁一眼闭一眼,不敢上奏父皇,怕的就是弄巧成拙……太子毕竟是父皇的嫡子,是储君,若父皇不想动他,无人能将他搬倒……” 几乎与此同时,在太极宫内,太子李仁兀自在东暖阁中走来走去,他背负着双手,双眉紧蹙,心情异常地烦躁…… 躬身侍立于侧的刑部侍郎王清泉说道:“那个徐无病虽说只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户部经历,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未经定谳,今夜就将他处死,传出去,怕是对太子的声名不好……” “我哪里还有什么名声!我堂堂一个大乾太子,竟然叫一个七品芝麻官给欺负到门上了,你们说……我岂不是这天底下最最窝囊的太子了!”李仁怒道。 “还是请太子三思啊……”王清泉兀自劝道。 “我不管,这口气,你们能咽下,我咽不下!清泉,无论如何,我要他死!这小畜生今晚必须死,我不想让他再见到明日的太阳!……”李仁朝着王清泉挥手,怒气冲冲地说道。 “微臣也觉着……王大人说的话有理,太子殿下,如今皇上对殿下已有不满,诸位皇子又虎视眈眈,殿下还是不要搞出人命为好……只须对他略施惩戒,让这些小人知难而退便可……”说这话的人年纪与王清泉相当,但身形更加挺拔,一张白净的脸面看上去也更为年轻,却正是那吏部尚书毕松云。 李仁听了毕松云居然也附和王清泉,不禁心中一愣,随即转向垂头站立于下首的殿中侍御史钱靖问道: “钱靖,你也是吃过那小畜生苦头的人,你来说说,本宫该不该,杀了那小畜生?也替你们出一出这口恶气!” 钱靖急忙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微臣也以为,毕大人、王大人所言甚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望殿下听从两位大人所劝,只对那人略施惩戒即可……” 李仁又不停地来回走了十余步,心头兀自恨意未歇,他口中说道: “罢罢罢!我是想着替你们出气,既然你们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强人所难!不过……这小畜生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清泉,今晚,你替我好好地教训他一下……” “敢问太子,今晚,将那徐无病,杖责多少?还是鞭抽几下?”王清泉问道。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这位刑部的老臣也不由得心中一凛,只听得李仁愠怒的声音自高处传来: “无需打棍子,也不用抽鞭子,只需将他一双眼珠子,给我挖了出来即可……谁叫他有眼无珠呢!……”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四十九章、怒其不争 大乾康元七十年腊月初八,酉时,长安城南,昌乐坊附近。 这一带是长安城的贫民区,四周尽是些黑瓦泥墙的土房,那些密密麻麻,拥挤在一处的土房,本就已狭小不堪,更有几处泥墙,经过每日的风吹雨蚀,泥土已经剥落、椽檐业已歪斜,已有倾颓之象。狭窄又凹凸不平的步道两旁,倒是列满了各种小摊小贩,有卖包子粉条的点心吃食,也有贩小豆大枣的水果菜蔬…… 李重盛与高良士一身平民的打扮,缓步走在腌臜凌乱的街巷中,迎面一阵风来,伴随着冬日寒意的,却是满面的尘灰。李重盛眯起双眼,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轻叹了一声,说道: “好久没出宫了,今日想着到这南面来走走,不期竟是这一副残破的模样……这钟兴鸣怎么搞得?!……这些个路,还有那些民房,也不派人修缮一下……天子脚下,这点门面还是要讲究的……要是被那些番邦使节见了,终归不好么……” 身旁的高良士忙道:“明日老奴便去京兆府知会钟大人,让他即行拨款修缮……” 李重盛又道:“亏他钟兴鸣当了这么多年的京兆尹,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若是银子不够,可以去户部领么……” 高良士这次却没有急着回答,他见前方有个包子铺,上面一杆白布店招上书有四个字“杨大包子”。那铺子门前的蒸笼上堆满了一个个又大又圆的包子,肉包的香味四处漫溢,竟让这个宫廷总管也忍不住多嗅了几回…… “三郎,走了两个时辰的路,目下已是酉正,老奴的肚中也有些饿了,看那里有个‘扬大包子’铺,生意好似不错,待老奴去买几个来……”高良士慢吞吞地说道。 李重盛挥了挥手,高良士便跑到那包子铺,买了新鲜出笼的十个热包子。不料,他刚往回走了几步,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了四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纷纷围住了高良士,喊道:“爷爷,爷爷!……您大发慈悲,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我们都饿了三天了!” 高良士目光朝李重盛望去,李重盛点了点头,那位皇帝贴身的总管便将十个大肉包尽数分给了四个小孩,看他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似乎仍觉得心中不忍,便又跑到包子铺买了二十个大肉包,全部送给了那几个小孩。 未曾想,这一下可不得了,须臾之间,便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二十几个小孩,个个都是一副衣衫褴褛、破烂不堪的模样。这些小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竟是六、七岁的孩童。他们见高良士出手如此“大方”,俱都将他围拢,纷纷喊道:“大老爷、活菩萨啊!……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给些吃的吧……您救救我们,我们快要饿死啦!……” 这一下,李重盛不禁勃然变色,他快步走上前来,问道: “你们!……你们是哪儿人?……怎么会饿成这个样子?……你们的父母呢?” 为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见这位“老爷爷”仪容威严,气度雍容,便将他当成了一位“大老爷”,忙走上前,一边点头作揖,一边哭着说道: “青天大老爷,在世活菩萨!您可一定要行行好,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啊!我们都是从济南府逃难来的,父母都饿死啦!……我们跟着逃荒的人,走了几个月才到了这里。我听大人们说,长安是京城,这里都是有钱人、官老爷、大善人,我们随便讨几口吃的,就不会饿死了……谁知道,守城的官老爷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大人们没办法,只得呆在城外。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是偷着溜进来的……” 李重盛问道:“济南府,山东道?那里良田千里,你们为什么要逃难?!” 少年道:“大老爷您不知道,我们那里闹大旱,田地里一滴水都没有,麦子都枯死了……我们要不逃难的话,可都得饿死啦……” 李重盛怒道:“当地官府,没有开仓放粮吗?那些田粮大户,就没一个开粥场施救济的?” 少年道:“今年夏天,知府老爷倒是开仓放了些粮食,可那些哪够吃的啊……没过几天,官府就不管我们了……那些有钱的大户,只会哄抬粮价,连一粒粥都没有施舍过……”顿了一顿,那少年又恨恨地说道: “不要说施粥了,我们村里有个杨员外,我们原是他家的佃户。我阿爹向他家只借了一袋麦子,后来还不出,那杨员外家的一帮家丁,就把我阿爹打成了重伤,还把我阿娘给抢了去……后来,我阿娘就……就被那杨员外给糟蹋了,阿娘气不过,当天投井自尽了……我阿爹听说阿娘死了,第二天就断了气……” 李重盛气得脸色铁青,不由得连着喊了几声:“该死,该死,该死啊!”他转头看向高良士,问道:“高良士,这怎么回事?” 高良士此刻仍在一群小乞丐的包围之中,闻听得李重盛此问,心中踌躇了半晌,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讪讪的低下头去…… 李重盛心知这位总管若不肯明说,那么内里的隐情必然更大。他便不再催问,只是命高良士将包子铺里的所有包子馒头,尽数买下,分给了一众小孩。 然后,两人便打道回宫,一路上,李重盛不禁感慨莫名: “我大乾康元盛世,如何竟成了这副模样?!” “朕老了,这些年,朕将这国事交给太子、诸王和群臣,本以为你们能将朕的锦绣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想不到,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这一场大灾,地方百官竟无人奏报,太子群臣,竟无人上书,你们……当真以为……朕老了吗?!” 心念及此,李重盛忧心忡忡的眸子里,忽然又精光大盛…… …… 而几乎与此同时,楚王府中。 楚王李祉正靠在榻上,一个滚圆的肥肚已经堪堪遮住了他看到脚面的视线。他费力地坐起身子,一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张开满是油汁的嘴巴,满饮了一口美酒,另一手又指向身前的一桌珍馐美食,吩咐道…… “把那只雪花蒸熊掌,还有那盘八宝烤乳猪给我切一些过来……” 一旁的刑部尚书萧一鸿,直看得眉头微皱,不由上前劝道: “殿下,你这都已吃了半个时辰,不如暂且停歇一会儿……不然,伤及肠胃可就不好了,殿下身体贵重,可要小心爱惜啊……” “一鸿,我就好这一口,你就别拦我了……人生在世,可不就是吃吃喝喝么,不然,就譬如那朝露,去日苦多啊……”李祉一边说,一边也没有停下嘴上的吞咽,那一大块烤猪肉顺着李祉的大嘴滑入喉中,一股油水便又从他的嘴角边汩汩淌下…… 吃了一会儿,李祉问道:“这个户部经历,叫什么?” 萧一鸿道:“禀殿下,他叫徐无病。” 李祉又问道:“你说,他是秋明礼的学生?” 萧一鸿道:“正是!” 李祉道:“秋明礼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跟太子叫板!……不过,他派一个区区的七品官去上门讨债……这又算怎么回事儿?” 萧一鸿道:“或许,他是得了魏王的授意……也未可知也……” 李祉哈哈笑道:“我四弟?……哈哈哈!你也太小看他了……他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呢!我这几个兄弟中,要论做事之精明,便莫过于我那四弟了。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李缜李缜……缜密无失啊……要真是他授意的话,他能到现在还不来找我吗?……” 萧一鸿道:“如今,太子将那徐无病押入我刑部大牢,依属下看,今夜太子就要动手……既然此人无任何背景,跟魏王也无丝毫瓜葛,不如,我们就……放任不管,静观其变……?” 李祉却摆了摆手,说道:“不行!” 萧一鸿问道:“照殿下的意思……属下该当……?” 李祉道:“全力保住他,非但性命无忧,还要毫发不损!” 萧一鸿却疑惑道:“这是为何?……难道殿下仍是顾虑他是魏王的门下?” 李祉“哼”了一声,说道:“此人若果真是我四弟的门人,我偏要放任不管,就让那老四干着急去!……只可惜这个徐无病,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徒逞一时之勇罢了,他干的事,或许连那秋明礼都不知道!……他既然只是一个小卒,我便要用好这一个卒子……” 萧一鸿略一思忖,便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从这个卒子身上,顺藤摸瓜,借着太子挪借巨额库银之事,将太子这颗大瓜,给抖了下来……” 李祉也笑道:“一鸿可曾听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言?……有时候,你可别小看一个卒子的力量,一只小小的白蚁,就可能毁掉千里之长的大堤……我二弟这些年,本事没长,脾气却是长了不少。他这一身的臭毛病,是该给他治一治了……” 萧一鸿忙道:“属下懂了,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布置……” …… 李祉望着萧一鸿远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吩咐道: “来人!去把孙勋给我叫来……” 两个时辰后,亥正时分,刑部大牢内。 此时夜深人静,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刑部侍郎王清泉带着身后的两人,来到了单独关押徐无病的甲字号牢门外。几个狱卒忙上前施礼,为首的一位牢头说道:“小的参见王大人!” 王清泉问道:“那个徐无病,未经本官许可,怎么把他关到这里来了?” 牢头禀道:“禀王大人,小的是奉尚书大人之令,将那徐无病转至甲字号牢房关押……” 王清泉冷然道:“本官有事,要审问徐犯……” 牢头却面露难色,道:“不是小的要拦王大人,只是萧尚书亲口所令,未经尚书大人许可,任何人不得见那徐无病……” “大胆!本官执掌刑部已有十年,今夜要提审一个要犯,你这区区一个牢头,也敢阻拦本官吗!”王清泉怒道。 那牢头将心一横,抗声道:“王大人,请恕小的得罪!没有萧大人的亲笔条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王清泉心中暗道,果不出所料啊,你刑部尚书萧一鸿,得知太子抓了人,当真便来插了一杠…… 王清泉又想起,一个时辰前,自己还在太极宫内,兀自劝太子李仁道: “太子殿下,这不过是区区一个户部的经历,少不更事罢了,将他乱棒打了回去便可,又何须剜了他的双目?” 李仁却将双眼一瞪,冲上前怒道: “清泉,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个太子快要废了,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王清泉慌忙跪倒在地,说道:“老臣不敢……” 一旁的毕松云忙上前将王清泉扶起,说道:“太子殿下,王大人不是这个意思……清泉,你就听太子的话吧,不过是个七品的末吏么,谁叫他让殿下不高兴了呢……我们只是略施惩戒,又不伤他性命!……” 王清泉无奈道:“好吧……老臣这就去办!不过,殿下需派遣两名大内高手与老臣同往……” 李仁不耐烦道:“好好好!本宫这就派两个人跟你一道去!就这点小事,还这般磨磨蹭蹭、唧唧歪歪……” 王清泉暗自思量了片刻,知道此时自己已别无选择,于是便朝身后的两人使了一个眼色…… 王清泉的身后突然窜出两条黑影,这两人出手如风,只一眨眼间,便已将那牢头和四个狱卒尽皆点倒…… 果然是大内高手,王清泉都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见五名狱卒已尽数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王清泉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巧的小银勺,这还是太子李仁亲手交与之物。他将那银勺子交到一个黑衣人的手中,口里说道:“做得干净点,把他那一对眼珠子剜出来后,带回去给太子过目……记住,要留住他的性命!” 那两个周身穿着黑衣的大内高手,应了一声,取了勺子便向牢门内走去……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章、好梦沉沉 王清泉毕竟是盘踞刑部十年的堂官,早已吩咐了牢厨暗施手脚。那刑部尚书萧一鸿,虽更换了徐无病的牢房,却未及顾上犯人的牢饭。此际,徐无病吃过了搀着“软香散”的饭菜,躺在牢房内的一堆干草上,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那两个大内高手,轻轻地拧开了牢门的绑锁,相互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黑衣人取出了银勺便要入内…… 可怜这徐无病,兀自睡得正香,丝毫也未曾觉察,自己的这一双眼珠,顷刻之间,便要跌落在黑衣人的银勺之中…… 这一双美目,如星如电、如风如雪,炯炯有神、灼灼其华,仰看天地、俯视沧海,俊采可追日月,丰神堪比国士,有心不招小人嫉恨、无意却令女子痴心…… 这样的一双俊朗的眸子,到如今,却要被一个小小的勺子,给生生地剜出?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间至真至美之物,能这样地被糟践么? 不能! …… 黑衣人正要动手,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两声…… “什么人!”两个黑衣人叫了一声,立即转身,迅速地分立于牢门两侧。这两人接了任务便匆忙赶来,竟都未携带兵刃,当此时,只好一个握拳、一个立掌、左腿斜探,右膝微弯,取一个“上步探马”式,各自凝神备战…… 从牢门外的黑暗中,却缓缓走出来一个同样身穿黑衣之人,只见他身形瘦长,手臂也生得奇长,一张脸白渗渗地却是毫无血色。他一边走,一边冷哼道:“凭你们这点微末伎俩,也敢到刑部来撒野!趁早给我滚蛋!本司也不想为难你们……” 黑衣人哪里肯听!左侧那人将身一纵,便扑了过来……只见他,人未到拳已至,他右拳力大势猛,当空劈下,左拳却直直往前击出,正是小擒拿手中的一计狠招“双龙出洞”…… 那长臂黑衣人“嘿”了一声,也不掣出兵刃,左手径自上格,右足前踢,迎了一招“哪吒闹海”。只见他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便如轻描淡写一般…… 黑衣人一拳打在长臂黑衣人的左手上,便如打在了一段铁铸的棍子上一般,他来不及变招,便觉左下腹又是一痛,人已被远远地踢飞了出去…… 幸亏那长臂黑衣人只使了一成力,否则这大内高手焉有命在?!饶是如此,倒在地上的这位黑衣人,捂着自己的肚子,直痛得龇牙咧嘴,他不禁暗自惊道:“对方好强的内力!” 长臂黑衣人刚将前面那人踢出,便觉身后掌风已破空而至,他心中冷笑,身体纹丝不动,竟受了对方一掌,右臂曲肘后撞,使了一招“搬拦捶”。这一肘,却是狠狠地撞击在了身后那黑衣人的前胸上,那人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立时便被撞得晕了过去…… 长臂黑衣人冷冷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这里是大乾的刑部,不是他私家的后院!哼哼!……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若下次再敢擅闯,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见对方只各使了一招,便将自己这边的两位大内高手,打得一倒一晕,心知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只好忍痛起身,将另一个黑衣人扶起扛着,慢慢走出了甲字号牢房…… 那一身黑衣,身长手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居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的“鬼面”孙勋。孙勋接了楚王李祉的令,要来保护刑部大牢内的一个“重犯”,他刚到甲字号牢房,便遇见了已潜入牢房的两位大内高手。 孙勋心知那两个黑衣人必是东宫的手下,当下也不为难,放任他们出门后,他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银勺子,略一思忖,便已知对方来意。孙勋心中不觉暗笑道:“看不出,他李仁竟还有这个喜好……深夜派了两名高手来,竟只是为了取人家一对招子!这点心性倒跟我颇有些相投啊……” 孙勋不由得往牢门内看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得心中大怒。 这个人、这张脸、这副模样,虽然只见了几面,但一直记在心里,太熟悉了!孙勋心下暗道: “这不就是两个月前,已掉入自己口中的那只‘小白羊’么?” “明明已是自己嘴巴里的一块肉,竟生生地,让一块小玉佩给捞了出去!” “这件事,跟秋明礼那老匹夫必也有关连,事后听说,这小贼还是那老匹夫的学生!” “小贼啊!你让我扫兴,让我丢脸,你竟然还是那老匹夫的学生……我寻了你两个月,誓要把你找到,用我的‘青字九打’,让你尝尝‘登仙’的滋味……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刻,你就在我身前!” 孙勋不再多想,手捏着银勺便要跨入牢房内,他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你李仁喜欢做的事,我孙勋更加喜欢…… 蓦地,孙勋猛然想起,他奉了楚王之令,深夜来到刑部大牢,费心费力要保护的,不正是这个人吗? “这人若是伤了半点皮毛,我便拿你问罪!”这正是半个时辰前,楚王交代自己的话,这一刻,清晰地响在孙勋的耳边…… 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就在前一刻,孙勋还在四处缉拿徐无病,恨不得用他青衣卫的几十种酷刑,将那小贼折磨得不成人形。而此时此刻,自己大战东宫两大高手,甚至还拼着身受对方一掌,竟是为了保护这个小贼,还要让他“不能伤了半点皮毛”…… 而更可气的是,这一个年轻人,此时躺在牢房内,兀自呼呼睡得正香。 孙勋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心道: “难道他不单单跟魏王、赵王有瓜葛,居然还是楚王的人?!”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九,卯时,大明宫太元殿。 这腊月里,天气寒冷,万物萧条,天之道,冬藏而春发,若就养生而言,冬日里讲究的是藏气而收神,早晨须待日头东升之后方起,才能护住元气不使伤身。是以普通的人家,此时大多还在睡梦之中…… 皇帝久未早朝,今日却突然叫了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只得寅初时分便早早的起了床,卯时不到,便都已汇聚到了太元殿门外。 这时,一轮晓日虽然已自东边缓缓升起,但弥散于天地间的那股凛冽的寒风,仍是吹得众人瑟瑟发抖。群臣大多心内惴惴,均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举行朝会。 “上朝了!”御史大夫车惠岭喊了一声之后,便由两位监察御史引领着百官,按序步入大殿,所有人都按照各自的官爵品阶,依次站立于殿庭两侧。 “皇上驾到!”殿中内侍高唱了一声,便见皇帝李重盛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衮龙袍,在高良士的搀扶下,缓步走上了御座…… “臣等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庭中侍立的文武百官尽皆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李重盛端坐于上,脸上不怒自威,此时,他却未叫起身,待得静坐了片刻,方沉声说道: “朕……有些个日子没早朝了……朕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如年轻时壮健,这腿脚么……也不那么利索了……朕不能每日接见你们,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得体谅一些……” 群臣跪在地上,却是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以对…… “昨天是腊日,朕微服外出,在这长安城……四处走了一走,见到的景象……真是触目惊心啊……” 这时,跪在右列靠后的京兆尹钟兴鸣,已暗觉不妙,果然,随后便听到皇帝的声音,如山一般倾来: “京兆尹钟兴鸣呢?” 钟兴鸣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再次跪倒稽首,口中说道:“臣在!” “长安城外有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们千里跋涉到此,就为讨一口饭吃……你身为京畿长官,不思赈济解困,竟为何还私自将那些灾民阻拦于城外,以致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们可都是父母养大的孩子,是我大乾天下的子民……你竟眼看着他们活活饿毙!……你这父母官究竟安的什么心!” 钟兴鸣吓得股肱战栗,浑身冷汗,他颤声回道:“臣……臣知罪!” 皇帝站起了身,在御座前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都起来吧……” 群臣纷纷站起身子,中间就有许多人,暗暗吁了口气,还不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皇帝朝侍立一旁的总管高良士点头示意,高良士遂大步上前,口中宣敕道: “京兆尹钟兴鸣,怠慢失职,着即贬为京兆府少尹,罚俸一年!” 钟兴鸣叩首道:“罪臣……领旨……” 李重盛又道:“朕令你暂摄京兆尹之职,会同户部有司,开仓放粮,于长安城南,广设粥场,救济灾民……” 钟兴鸣忙又磕头谢恩:“罪臣……谢陛下恩典!罪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让一个灾民饿死……” 李重盛道:“朕若不念你昔日跟着朕疆场杀敌,护驾有攻,早把你给革职下狱了,今后,你须得心中守着一颗仁慈之心,时时念着百姓的生计……” 钟兴鸣不住地叩头谢恩,皇帝便叫他起身退下…… 李重盛又踱了几步,复回到御座前坐下,朝殿中群臣顾盼道: “秋明礼呢?” 户部尚书秋明礼拄着拐杖缓步走出班列,躬身说道:“微臣在!” 李重盛看了看秋明礼手中的拐杖,温言道:“你这腿……不碍事吧?” 秋明礼道:“陛下,微臣的腿不碍事!只是行走有些不便,御前若有失仪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李重盛道:“嗯……明礼啊,朕问你,眼下,我大乾的国库中,尚存多少银两?” 秋明礼道:“启禀陛下,国库存银,尚有六十八万九千余两。” 李重盛双眉深蹙,不禁面向群臣问道: “我大乾泱泱大国,全国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四千八百余万民户,每年的赋税都上哪儿去了?!如何这国库中,竟只剩下这点银两?!……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殿中一片缄默,竟连高良士的头,也都深深地垂了下去…… 秋明礼眼望着年迈的皇帝,心中却不禁暗自叹道:“所谓康元盛世,不过是前四十年的光景,那时节,当真是夜不闭牖、路不拾遗……可后来,你身为皇帝,随着年岁增长,锐气便日益消磨,渐渐地懒于朝政,只图享受……你数次大兴土木,两度扩建大明宫,又新造了兴庆宫……你还七次巡游江南,至于这骊山畋猎,郊外嬉游之举,更是不计其数……外加前些年朝廷对北边的萧国,连年用兵……这国库中,还能有银子么?!……” 但这秋明礼心中所想的理由,连他秋尚书自己都不敢言,更何况他人了。群臣虽是心知肚明,但个个垂首肃立,皆不敢进言。 …… 李重盛见问不出结果,不由得心中愠怒,又问道: “国库无银,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么朕再问你们,此次,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良田千里,竟颗粒无收!受灾民众不止百万!这么大的灾情,竟无人奏报!这么多的灾民,也无人去赈济!……这又是怎么回事?……太子,你说!” 正坐在御前下首的太子李仁,慌忙站起身,惴惴地说道: “儿臣……儿臣平日里该管着刑部,这赈灾的事儿,各个地方官、还有……户部……也没人跟儿臣说呀……” 李重盛道:“你是奉旨该管着刑部不假,但你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的事,也都是你该管的……不要一有事,就想着推卸!……倘若遇着事儿,你推,他推,我也推,那么到底谁去做事呢?……” 李仁慌得又赶紧跪倒,说道:“儿臣……儿臣知罪了……” 李重盛从御座上起身走了下去,亲自将李仁扶了起来,和言说道: “仁儿,你是一国之储君,不要动不动就跪……这赈灾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 这时,侍立于左侧上首的晋王,走出班列,跪倒在地,口中说道: “父皇,儿臣奉旨监管着户部,国库空虚,赈灾无举皆是儿臣处置失当,恳请父皇治儿臣失职之罪!” 晋王这一跪之后,左侧的楚王、魏王、韩王、宋王、越王等皇子们也纷纷出列,跪倒在地,口称处事失职,恳请父皇治罪…… 见皇子们都如此跪倒,剩下的宰相、部堂之臣……以致于全部的文武百官,尽皆又复跪倒在地,亦都是口称失职,请陛下治罪…… 站立在殿中的,却只剩了秋明礼一人。 正所谓法不责众,李重盛望着这太元殿中兀自跪倒在地的一众文武大臣,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明礼啊,朕再问你,眼下,这赈灾的事儿,你怎么看?”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两件事要做,这第一,就是拿出国库中六十九万两存银,全部买粮,一半救济长安城内外的难民,另一半发往就近的淮扬道……”秋明礼回道。 “朕准了!……这第二件呢?”李重盛问道。 “陛下,此次大旱,灾情之广、灾民之众,实属我大乾百年来之最,要救下这百万灾民,必得筹措到维持他们半年以上的口粮,另外,还需挖渠修河,引水灌溉,以资来年耕种……这两项之费,至少还需白银三百万两……这第二件事么,便是请陛下派遣得力之人,向京城中的富户以及江南、江北、苏南三道的田粮大户筹借,尽早筹到那三百万两银子……” “好,甚好!朕知道了,你退下吧……你们也都起来吧……” 秋明礼欲待再言,可话到嘴边,竟还是止住,他只好,缓缓地退回到了班列之中…… 他是想,趁着皇帝看重他的机会,不如就将无病被太子无端羁押的事,禀明皇帝。然而,这必然就意味着,他秋明礼必须在朝堂之上,公然向太子发难……太子毕竟是他的学生,太子可以不把他当老师,他秋明礼却不能不将太子当作学生……毕竟,当年,自己的家人,多亏了太子照料…… 太子李仁当年的这一点点恩情,竟让秋明礼就此错失了一次拯救徐无病的良机…… 待皇子与群臣俱都纷纷起身后,李重盛又接着说道: “朕此刻,不想治你们谁的罪……若论天灾,自古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关键是看你们怎么去解救这一场灾荒!……朕心中的愿望,便是自今日起,不再有一个灾民饿死或者冻死……刚才,秋大人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朕想问问你们,有谁愿意……去替朕筹来那三百万两银子?” …… 整个大殿中,又恢复了同刚才一样的死寂…… 李重盛的心中,此时已不仅仅是愤怒、是失望,更多的,或许是悲哀……一股深深的哀伤涌上他的心头,令他竟有些万念俱灰,他不禁暗自叹道: “朕做了七十年的皇帝,恍若做了一场七十年的大梦,如今,这梦,是不是该醒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一章、巧施云手 皇帝对群臣已心灰意冷,挥了挥手正打算退朝。这时,忽见刑部尚书萧一鸿走出班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什么事,说!”李重盛道。 “据刑部牢头所报,昨夜有人深夜劫狱,竟然还当场打晕了我甲字号牢房的一众狱卒……”萧一鸿道。 “这么点小事,你们会同大理寺,自己查一查不就得了?还要在这里上本?”李重盛心情本就不好,此时更是烦躁…… 萧一鸿奏道:“回陛下,不用查,那劫狱的首犯,此刻就在殿中……” 李重盛本已经离开了御座,正打算着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去太液池蓬莱岛散散心,听了这句话,顿时心中一愣,遂转身问道: “是谁?” 萧一鸿道:“正是刑部侍郎王大人!” 萧一鸿此言一出,大臣们瞬间炸开了锅,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起来……这一幕场景,恰恰与刚才皇帝就国库与赈灾之事,连续发问却无人应答的那一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重盛微微蹙眉,问道: “王清泉呢?” 刑部侍郎王清泉慌忙走出班列,双膝跪倒在地,道: “臣在……” 李重盛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适才萧大人所言,是真的吗?” “回禀陛下……微臣……微臣昨夜前往刑部大牢……并非劫狱,只不过……是提审一位要犯,想不到那牢头……那牢头竟无端阻拦,是以微臣才……略施薄惩……”王清泉没想到那萧尚书竟会在太元殿里,猝起发难,心中一慌,讲话也不禁有些错乱…… 李重盛奇道:“你一个刑部的堂官,竟还要深夜提审……这提审的,究竟是一个什么要犯?” “是……是……”王清泉犹豫了半天,竟说不出口…… “是一个户部的经历!他叫徐无病……”刑部尚书萧一鸿上前奏道。 李重盛听得不禁有些好奇,便问道:“是户部的人?你一个堂堂的刑部侍郎,深更半夜,去提审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还说是个要犯!……朕问你,此人所犯何事?” “此人目无官长,行止悖乱……是以,微臣才……”王清泉嗫嚅了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李重盛心中颇觉好笑,不由说道:“‘目无官长、行止悖乱’……这又算什么事!就算他做事没规矩,也轮不到你刑部去责罚他吧……还说什么要犯!……秋明礼呢?……” 秋明礼急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微臣在……” 李重盛问道:“你这户部衙门里的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怎么还要劳动王侍郎将他抓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启禀陛下,这徐无病乃是本部的一名司金经历。他平常循规蹈矩,做事也奉公守法,虽称不上为官者的典范,但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一员干吏。此前刚刚奉了我户部之令,去追还国库欠银……却不知为何,昨日来了一队东宫的亲兵,不由分说便将徐经历从户部带走……今日若非萧尚书之言,微臣也不知……徐经历已然被关入了刑部的大牢……”秋明礼见事已至此,只好将心一横,便把事情的原委给抖了出来…… “什么!……”这一下,老皇帝终于听出了事情的端倪,他斜眼看了看下首坐着的太子,只见李仁垂了头,两股栗栗,额头已然冒出了冷汗。皇帝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心道:“追还国库欠银之人……太子便将他带走……这太子什么时候,能干出些好事!”当下不再犹豫,便道: “高良士、车惠岭、戴舟,还有你萧一鸿……” 内廷大总管高良士、御史大夫车惠岭、大理寺卿戴舟以及刑部尚书萧一鸿忙走上前一起躬身施礼道:“臣在!” “朕命你们,即刻往刑部大牢,三司会审这个户部的经历,徐……无病!……他到底犯了什么事……竟还要劳动这么多人时时惦记、处处挂怀,乃至于三更半夜还要亲自去提审……”李重盛又冷冷地看了太子一眼,紧接着说道:“今日申时,朕便要知道结果!” “臣等遵旨!”几人一齐回道。 “退朝!”李重盛怒喝了一声,也不待高良士躬身“搀扶”,头也不回,径自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 这一日退朝之后,皇帝便连发了三道圣谕。 第一道,贬黜原京兆尹钟兴鸣为京兆府少尹,秩正四品,罚俸一年,仍代摄京兆尹之职,会同有司,署理京城赈灾急务。 第二道,着户部尽取国库存银,全数买粮,用以赈灾事宜。 第三道,着楚王李祉会同魏王李缜,总理筹措粮款事宜。 …… 而那刑部尚书萧一鸿与御史大夫车惠岭、大理寺卿戴舟果然行事干练,雷厉风行,三司会审户部经历徐无病,不到未时便已有了结果。三人连同那内廷大总管高良士,马不停蹄,申时不到便赶到了大明宫内。皇帝刚刚在太液池蓬莱岛与贵妃走了几圈,心情略略舒畅了一些,便在紫宸殿召见了四人…… 御史大夫车惠岭既是言官之首,又常在皇帝左右,此时便由他代为陈奏了所谓“户部经历徐无病行止悖乱,被抓入刑部大牢”的前后事由…… 皇帝听罢,心中还有些不信,便问其余的三人道: “他果真是说,太子指使手下借取了国库的存银?!” 三人尽皆俯首称是…… 李重盛又看着高良士,问道: “太子当真借了国库一百一十万两银子?” 高良士垂下头不语,显是已经默认…… 李重盛又转向大理寺卿戴舟,还是问道: “戴卿,此事当真?” 戴舟躬身施礼道: “启禀陛下,臣等审问过徐无病之后,便又紧接着赶往户部,验明了那两张借据之上,都盖有太子殿下的签印,臣等又详询了两位经手之人,一位是吏部尚书毕松云,一位是殿中侍御史钱靖,这二人均道乃是奉了太子殿下的谕令,所借银两也已尽数上交东宫……” 戴舟说完,又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两纸薄笺呈给了李重盛,便正是太子的那两张借据。 “混账东西!……”李重盛略微看了一眼那两纸薄笺后,便自御榻上霍然站起,这一回,事情已远远超出了皇帝的想象,李重盛一张脸上已然现出了青紫之色,双眼中,一道精光如电射出,吓得四人连忙低头。连一向被称为“忠勇刚直、敢逆龙鳞”的大理寺卿戴舟,此时也不敢跟皇帝对视……只听李重盛冷如寒冰的声音自高处传来: “我大乾猝逢天灾,遍野饥民,正值国库空虚,赈灾无银之际,他竟还敢贪墨国帑,私用库银百万之巨!……自古哪一朝哪一代,会有这样的太子!……” “高良士!你快去……把李仁给我叫来!”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二章、无心插柳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初九,戌初时分,长安城醴泉坊,徐宅。 徐无病与胡依依、舒恨天正在后院的“榛苓居”中把酒言欢,旁边还坐着他的老师户部尚书秋明礼。那“榛苓居”取的是“山有榛隰有苓”之意,乃是徐宅最里面的一进小院,平时专供胡依依一人所居,是以布置得格外精致细巧,周围的陈设也无一不是赏心悦目。徐无病与胡依依、舒恨天、秋明礼四人随意落座,胡依依饮茶,其余三人喝酒。 这时,一轮弯月悄然升起,淡淡的月辉如水流泻,与这四角白纱宫灯的光芒轻轻相融……月色与灯影将这小院点衬的分外静谧,晚风中又吹来了奇异的芬芳,众人举杯相对,笑语晏晏,各自都不觉心旷神怡…… 一个时辰前,皇帝李重盛天威震怒,将太子李仁叫到了紫宸殿里,单独训斥了一番,并严令太子,在二十日内,也即新春之前,务须归还所欠国库的全部一百一十万两白银。同时,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户部经历徐无病,也得以无罪开释,并受皇帝特赐金十斤、绸三十匹作为额外嘉奖。 “无病……老夫惭愧啊!未能护你周全,还令你无端身受牢狱之苦!……老夫自罚一杯!”秋明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哎!老师何必自责?学生此举,若真能追回那百万国库欠银,换些粮食,解得灾民倒悬之急,学生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我在那刑部牢房里,吃得好、睡得香,也并未受什么苦呀……”徐无病笑道。 “无病老弟,你这次也算因祸得福了……皇帝老儿对你倒是大方的很么,还赏赐了你这许多黄灿灿、白莹莹的好物事……”舒恨天微笑着和徐无病碰了一杯…… “这些个黄金和绸缎……无病明日便派人送到老师的草堂……还请老师笑纳!”徐无病道。 “不用!老夫清淡的日子已经惯了……这些黄金绸缎,于老夫而言都是身外之物,毫无所用……”秋明礼淡然说道。 “对了……学生一直想问,老师的草堂中,缘何只有两名随从?老师的家人……”徐无病问道。 “老妻三年前离我而去……女儿已远嫁千里之外,老夫的草堂中,有‘平安’与‘喜乐’相随,老夫已然足矣……”秋明礼道。 无病还想着从自己的宅邸里,再派些仆从与丫鬟给老师,却被胡依依止住,那碧波仙子却问道: “秋先生的腿怎么样了?” 秋明礼忙起身答谢道:“多谢姑娘赠药,胡姑娘医术如神,秋某的腿已然好的多了……” 胡依依道:“秋先生日后但有闲暇之时,民女还有一套家传的养生腿法相授,先生今后若能每日依法练习,非但风痹尽除,还能健步如飞呢……” “如此,秋某多谢了……”秋明礼忙不迭的行礼答谢…… …… 酒过三巡,秋明礼想到如今国事之艰难,赈灾之迫切,不禁叹了一口气,道: “皇上如今派楚王和魏王总领筹款买粮之事,可眼下的形势,恐怕到底能筹到多少银两,实未可知啊!……” 徐无病问道:“朝廷派出了两位亲王,那些京城中的豪门富户,总得买他们些面子,出一点银子吧……” 秋明礼却仍是摇头叹息,心道如若一个亲王还好,如今派了两个七珠亲王,若再推诿搪塞、相互掣肘,怕也是收效堪忧啊…… 徐无病忽道:“老师,听闻那京城中的天宝阁,专司兵器买卖,府中富可敌国,何不向他们去筹借一些银两?” 舒恨天却冷笑道:“无病老弟……你可别小看了天宝阁……那可是天下三阁之一,已然屹立江湖三百余年不倒……如今,阁中高手如云,势力更是如日中天,你要跟他们借银,可得客气着点呐……要不然,小心你银子没借到,却把命给搭了进去……” 徐无病却道:“无妨,我与他慕容少阁主有数面之缘,过几日,我便到他慕容府登门拜望,一来,带些伤药去探望他慕容家的小少爷,二来,自当想法子向他筹募些银两……” 秋明礼却忧心道:“无病……我大乾兵部,还欠着他们天宝阁兵器采办之银一百万两呢,你如今非但不还,还要向他募捐,这……行得通么?” 胡依依也劝道:“小无病……那天宝阁可不是太子与刑部,那里机关重重,尽是些能人异士,稍一不慎,便有进无出……你如今虽是个官身,但毕竟不过区区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听姐姐的劝,还是莫去为好……” 但无论胡依依、舒恨天、秋明礼怎么相劝,无病还是坚持要去一趟天宝阁,众人无奈,便只得随他。 …… 铜壶滴漏,晷针流转,转眼便已到了戌正时分,眼看着暮鼓将起,四人便散了酒席,无病护送着老师回到秋叶草堂…… 无病叩开草堂的大门,将老师醉沉沉的身子,交给名叫“平安”的那位少年书童,让他搀扶着进了草堂。自己则匆忙转身,抓紧时间回府…… 戌时已过,亥时将临,明德门附近一阵阵的暮鼓之声,已经密如骤雨般地传来。无病提了一口气,沿着这长安城中的大道,自南而北,大步流星地奔行了起来…… 这时,斜月挂在中天,冬夜里的寒风,吹得地上的枯叶乱颤,整个长安城已是万籁无声、一片阒寂,偌大的街道中已无一个人影。无病借着暗淡的银辉一路奔行,堪堪已到醴泉坊之时,突闻一声断喝,自三丈外传来: “大胆蟊贼!竟敢明犯宵禁,私自夜行!还不与我束手就擒!” 无病急忙止步,正想着该如何解释之时,却听得那人竟换了一种惊喜的口吻,喊道: “无病兄弟,原来是你!” 这声音甚为熟悉,无病抬头看去,只见来的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官居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薛涛。 薛涛朝身后的一队禁军兵士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下。自己便大步赶过来将徐无病的双肩抱了一抱,笑道: “无病兄弟,才两月不见,你从哪里练了这一身的好轻功?!” 原来,无病自打在玉山草庐中,得雨庐翁传授了“太乙昆仑决”和“一气混元剑”之后,对那剑法,始终觉得太过繁复,只一招剑法便蕴有五方剑势,加之无病平素好读书,厌武喜文,便没怎么去习练。对这“太乙昆仑决”倒是日日打坐,每日于睡前都要默念功法,眼观鼻鼻观心,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将这体内的气府元藏,不断运转于周天……久而久之,愈是习练此功,心内便愈是觉得空灵舒泰,畅快莫名……如此便每日练功不辍,已然成了习惯。今夜他急于赶路,不经意间,体内真元鼓动,脚步便已奔行如飞……以致于,薛涛远远望见,竟还将无病当作了哪一路的飞贼…… 徐无病此时却浑然未知,他听了薛涛的话,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暗道:“好轻功……我哪来的轻功?这薛将军也太会说笑了吧……” “无病见过薛将军!”薛涛这个时候是巡城的禁军大将,又是正四品上官,徐无病如今已身入朝堂,跟着秋明礼也学了不少朝廷的规矩,此时忙俯身行礼。 薛涛一把扶住了无病,笑道:“无病兄弟,我老薛是个粗人,最见不得这些个繁文缛节……你今后,只管叫我一声老薛就行了……咱哥俩可不要这么见外啊……” 无病见那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长得浓眉大眼、满面虬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此时伫立于冷风寒月之下,更显出一身的慷慨豪迈之气。无病蓦地想起了几个月前,在杭州相识的青衣卫百户汪猛。“汪大哥不知是否还在人间,此刻若能见到汪大哥在此,该有多好?……”想到了汪猛一身的侠胆,当时为了相救自己脱困,竟被分水堂的总堂主方文昭给打落了悬崖,无病不禁心中一热,眼中一湿,便慨然叫了一声: “薛大哥!……” “唉……好兄弟……哈哈哈!”薛涛听得无病那满含真情的一声叫唤,不由得心中也受了感染,他再度上前,拍了拍无病的肩膀,眼眶里,没来由的,竟也微微地有些湿润了起来…… “走!……前面有个望仙楼,大哥叫他们炒几个菜,咱兄弟两,今夜要好好地喝几盅!……”薛涛一拉无病的胳膊,就往前走去…… 无病心下不由暗道:“依大乾律,巡城将士,但有擅离职守者,轻则挞三十、罚俸半年,重者革职下狱……今日薛大哥正值巡夜,却要与我饮酒,我当劝还是不劝?……” 见薛涛意兴正浓,无病数次话已到嘴边,终不忍拂了薛涛的兴致,便跟着他一道,来到了望仙酒楼中。 时值亥正,正是宵禁的时候,望仙楼正要关门打烊,那店掌柜一见薛涛过来,慌忙满脸堆笑道:“薛将军来了……将军少待,小的这就去给将军弄几个热菜过来……” 于是,无病之前刚刚与秋明礼等人喝得醉意微熏,此际,又跟薛涛在望仙楼中,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 “无病兄弟,你这次,可算出了名啦!……朝野上下,都在传你的大名呢!”薛涛撕了一只鸡腿,咬了一大口肉,说道。 “让薛大哥见笑了……”无病仰起脖子,将手中的一杯“老刀烧”一饮而尽。无病只觉此酒入口火辣,喉中似有火烧,这二十文钱一壶的“老刀烧”,虽没有“汾阳醉”的那股醇厚香浓,但也别有一番劲道。 薛涛也跟着满饮了一杯“老刀烧”,兀自说道: “无病兄弟,非但朝廷里的人,在议论你,连那市井巷陌中的人,也都在到处打听你的名字呢……都道你不惜孤身犯险,竟敢老虎嘴里去拔牙,公然跟太子作对,还替国库讨回了一大笔的银子!……哈哈哈!以前,秋先生说你‘胆色从容’可以当他的老师了……我当时还道秋先生只是玩笑之语,现如今,我老薛可还真的有些信了……” 徐无病闻听此语,不由得心中哭笑不得,心道我不过是无心之举,这全是胡姐姐的筹划之一,再者,追还库银亦不过是我的本职罢了,却怎会闹得朝堂上下沸沸扬扬?遂淡然说道: “薛大哥,切莫听那些人胡扯乱传,无病追讨国库欠银,原是我分内的本职差使,算不上什么‘老虎嘴里拔牙’……至于那‘讨回了一大笔银子’之说,更属无稽之谈……那一百一十万两欠银,太子能不能还、何时可还,也未可知呀……” 薛涛喝了一口酒,又道: “不瞒你无病兄弟,老薛我听魏王说了,皇上将那太子叫进了大明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严令他务须在新春之前,将那一百一十万两欠银尽数归还国库,若误了半日,少还半两银子,国法处置!” 无病听得不由心头一振,暗道皇帝有此决心,实属苍生之幸也! 无病正欲说话,却听得薛涛顾自叹了一口气,说道: “咳!就算太子把欠国库的银子都还上,朝廷目下既要赈灾施粮,又要修河引水,这缺口还有二百多万两银子呐……这么多银子又从哪儿去筹?……魏王这几日,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啊!” …… 薛涛看上去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但酒量却是很浅。无病与他一起,才喝了一壶“老刀烧”,便见薛涛已醉意微萌。他心道薛大哥毕竟是当值的人,若再喝下去,势必酩酊大醉,便略略劝了几句,叫来店掌柜付了酒钱,与薛涛径出了望仙楼…… 两人出得酒楼之外,已是子初时分。此时,黑沉沉的夜色已然将整个长安城尽行包裹了起来,极目望去,四周都是一些黑黢黢的屋宇瓦舍,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无病与薛涛两个萧索的身影,正踽踽独行…… 子时天地相交、一阳初起,这时候,大地最为黑暗,光明却已悄然孕育……阴阳轮转、天地间一切变化,均是早已设定…… 无病与薛涛分开之时,各自拱手道别,无病忽然心有所动,不禁一边施礼,一边说道: “薛大哥,无病的老家江南道,无论杭州府还是云州府、嘉定府、绍兴府,以及那苏南道……那里良田肥美、物产丰饶……今年又是丰收之年。薛大哥何不劝魏王到那江南一带,向那些粮田大户募款筹粮,或能解得灾民困厄……”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三章、似无还有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十五,未时,长安城天宝阁。 徐无病自刑部大牢中出来之后,除了到户部上值之外,便也一向无事。有几日,他与胡依依、舒恨天置办些馒头包子,也会到城南去亲行施舍。这时,那京兆少尹钟兴鸣从户部领了银子之后,对赈灾之事倒也格外尽心了起来。钟兴鸣亲率手下,在长安城南的城门内外,各开了四个粥场,每日早晚施粥不停。徐无病与胡、舒三人亲身查看之后,都觉得米粥还算稠厚,馒头也是白面所制,这一下,他们总算放了心,都道这长安城的灾民终于不致饿死了…… 这一日,徐无病左右无事,便想着去一趟天宝阁,好向慕容少阁主筹募一些银两。那半解书仙舒恨天得知之后,担心前路凶险,定要与无病一同前往。 此时,徐无病与舒恨天正在慕容府的前厅中就坐,少顷,便自后堂中走出来一位气宇轩昂的老者。只见那老者五十余岁的年纪,身材修长,颧骨高耸,两眉如剑,双目含威。大冷天的,他只是穿了一件玄色的长衫,内里衬了一件薄薄的夹袄,虽只是一副寻常富家翁的打扮,但穿在他的身上,却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王者的威仪…… 人未到,那玄衫老者爽朗的声音,便远远地传了过来: “我看了拜帖还不信呢,果然是老舒啊!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啦……” 舒恨天朝着徐无病递了一个眼色,两人连忙起身,尽皆拱手作揖,书仙也朗声说道:“慕容阁主……浮云沧海、世事如梦啊!昔年天山一别,一晃便是十年啦!慕容阁主……这一向可安好?” 那玄色长衫的老者自然便是天宝阁的总阁主慕容远山了。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长子,天宝阁少主慕容泯。两人依次坐入主位,侍从奉上茶盏,慕容远山略略呡了一口龙井之后,抬手示意众人尽皆入座,方徐徐说道: “咳!……这一向,都挺好……只不过,老啦……” 舒恨天笑道:“阁主春秋鼎盛,何言一个‘老’字?……要说老也是舒某啊……” 慕容远山也笑道:“你老舒……可是不会老的……你那一副白胡子,可是越老越精致啊!……” 两人互为寒暄了几句,舒恨天便手指着徐无病向慕容远山说道: “慕容阁主,容舒某为你引见……这位便是徐公子,他如今在大乾的户部里,做一名七品的经历官……” 徐无病忙起身,向对面的二人拱手施礼道: “在下徐无病,见过慕容阁主与慕容公子!” 对面的慕容泯也起身向无病回礼,并向舒恨天行了见长者之礼…… 舒恨天见慕容远山顾自端着那一碗杭州的龙井茶慢慢啜饮,神色中有些不以为然,心中一动,便又加了一句,只听书仙朗声说道:“徐公子……还是蜀山剑仙上官雨的大弟子……” 这一下,慕容远山耸然动容,他不禁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徐无病一番,说道: “徐公子竟是剑仙的传人,老朽失敬……失敬啊!” 徐无病不由得心中发窘,他暗自想道:“那一日在太湖捉妖大会上,我三弟秦孤风说我与他皆出自蜀山门下,原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后来在船中他业已同我讲明,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剑仙……不想我三弟的那句戏言,却被书仙听了进去,实实未料到在今日这个场合,书仙竟将那档子事,给当众说了出来……”无病想着早知如此,就该尽早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书仙知道。如今,无病欲待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当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回了几句:“岂敢……岂敢……” 慕容泯却说道: “爹爹,孩儿听说,徐公子还是一位‘捉妖盟主’呐……他‘捉妖盟’中能人不少……竟连我四弟练功时受伤这点小事,也能知道……” “捉妖盟主?……”慕容远山不觉重复了一句,脸上不禁露出了狐疑之色,他心道你徐无病的旁边明明就坐着个鼠妖,还是个大妖,如今,你还当上了什么“捉妖盟主”!捉的是哪门子妖?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舒恨天原本就是想吹捧一下徐无病,好壮一壮他的声势,免得到时他徐无病出口借钱时说话太没分量。此刻一听慕容泯居然还帮着吹了起来,书仙的心里便有些难为情了。况且,书仙也心知,他慕容泯所吹捧的事情,在他父亲心中,无非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舒恨天心里无话可说,徐无病却抱拳说道:“这次听说慕容小公子身体有恙,在下特意带了些疗伤滋补的药材,区区薄礼,略呈心意……”说罢,无病从囊中取出了一些药材,尽是些虎骨、红花、苁蓉、肉桂、黄精、人参之类,交与一旁的侍从…… 慕容泯抱拳回礼道:“徐公子这番盛情,在下就代舍弟谢过了……” 徐无病见那慕容泯身为天宝阁的少主,不仅长得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竟还能如此礼贤下士、恭行谦让,不禁心中又平添了许多好感,便也连着说了几句客气的话…… 这时,慕容远山却问道: “徐公子既是上官剑仙的高足,又身兼着这个什么……‘捉妖盟主’,自当在江湖中立一番事业,怎么还在朝廷里为官?听说,你是户部的什么……” “户部经历,品秩是从七品……不过,说起来,徐公子还是户部尚书秋大人的学生呐,爹爹……”坐在下首的慕容泯忙回道。 慕容远山心下不觉有趣,他冷眼旁观,心中却暗道:“蜀山剑仙上官雨的首徒,竟会甘心去做朝廷的一只鹰犬,还仅仅是一个从七品的末吏?!此事说出去,有谁会信呐?!你舒恨天十年前与我在‘天山斗剑大会’上相识。当时我与那天山剑门的门主叶长风比剑,我二人斗了三个时辰兀自不分胜负。但我那时求胜心切,运功太急,一时间气息竟走了岔,若再斗两个时辰势必落败。那时,是你半解书仙上场,说了一些个客气的话,让我们得以两相收手各成平局,明面上你是在恭维那天山剑门的总门主,暗地里我却是承了你一个老大的人情……如今,你遽临我府,却如此信口雌黄,满嘴大话,我且看看你到底是何居心……” 这时,徐无病却起身说道: “慕容阁主,在下如今忝居户部司金经历一职,日常署理的乃是我大乾国库的钱银。今日在下与书仙老爷子一同来到贵府,除了给令郎带来一些疗伤滋补之物外,无病心中,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慕容远山眉毛微挑,说道:“徐公子,请说……” 徐无病挺身而立,双手抱拳,侃侃言道: “方今,我大乾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十六府,大旱成灾,灾民已达百万之上。山东两淮之地,已是饥民遍野、饿殍载途。据闻,有些受灾之地竟已出了‘易子而食’、‘买卖人肉’之诸般人间惨状。皇上虽已下旨尽开国库存银,全数买粮赈灾,然此次灾情之巨,实属百年之未遇也!而国库中的存银,亦已不足七十万两,远远不能满足赈灾之需……如今,灾情一日不能等,救灾却迟迟未见钱粮……无病久慕天宝阁慕容阁主仁心厚德、大行高义,若能于此国势艰危之时,慷慨解囊、捐银献粮,助朝廷解得赈灾之急,使灾民免受倒悬之苦,如此泽被苍生、福施万民之举,必令天下人无不景仰矣……” 慕容远山听罢却沉思良久……徐无病的这一番皇皇之语、宏宏高论虽无可辩驳,但若仅凭这几句话就想打动慕容远山,让他乖乖拿出银两,却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慕容远山还是被打动了,其因为何?却不是徐无病抬出的这一顶“令天下人无不景仰”的高帽,也不是“饥民遍野、饿殍载途”的紧急灾情,恰正是徐无病自己——他自己的这一身相貌。 慕容远山平素最引以为傲的,并不是他独步天下的武功,而是他精研一生的相人之术。此时,这位老阁主观察了徐无病半日,他见无病身形眉目,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是龙凤之姿、天人之表,不由得心中暗自惊叹了许久,遂接口言道: “照徐公子的意思,老朽该当捐赠多少银两?” “一百万两银子!”徐无病不假思索,暗自将心一横,脱口便说了出来。 坐于无病上首的舒恨天闻听此言,心内“突”的一声,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口里刚刚喝进的一口龙井茶,也“噗”地吐在了茶碗里。他心道,你徐无病是当他家里开银矿的吗?你户部还积欠着人家一百万两,此时竟还舔着脸跟人家再要一百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亏你竟说得出口!你这户部经历可真是……一个字……牛啊,比户部尚书还牛! 坐在下首的慕容泯也觉着徐无病所言,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了,他正要言语相驳,却被他父亲抬手止住,只听得那老阁主却温言说道: “徐公子所言,老朽记下了……且容老朽思量几日,再答复与你,可好?” 徐无病忙拱手施礼道:“如此,无病就多谢慕容阁主了……” 这一下,可轮到那半解书仙舒恨天看不透了,他心道昔年我不过是在“天山斗剑”上动了动嘴皮子,难道你慕容远山能回报我这么大一个人情……不可能啊! 不过,话说到这里,宾主之间业已言尽,舒恨天与徐无病便起身告辞,慕容远山让儿子慕容泯代为送行…… 三人出得正厅,走过甬道,徐无病向慕容泯问起了慕容吉的伤情,慕容泯只说“身无大碍”,对他四弟受伤的原委却是只字不提,倒是连着说了许多“多谢惦念”、“他日舍弟定当登门回礼”之语。 走过甬道,便是前院和门楼,在徐无病坚辞之下,慕容泯只得在前院止步,双方又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这才施礼别过…… 徐无病这一路走,却也在一路地回头,原因自不必多说,他正是在渴盼着,那个在心中无时不刻魂梦挂牵的身影,此刻能翩然出现…… 眼看着便已出了门楼,无病又向大门内的重重楼阁、深深庭院,连着望了几眼,那个翩然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无病失望之余,却听见舒恨天在旁边兀自怪笑道: “别看啦!你这宝贝女婿还未上门,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嫁礼!你不把人家吓坏才怪!人家小姑娘,早被你吓得逃走啦!……哈哈哈!” …… “咳!……哎!……”徐无病连续哀叹了数声,一脸的嗒然之色,这与他刚刚在慕容府前厅中义正辞严、侃侃而谈的一派潇洒之状,几乎是判若两人。 “我这般辗转前来,寻了一大堆理由,连自己都差点相信,就是为赈灾募银而来……但直到此刻,才不得不信,我无非就是想来……看看你罢了……什么天宝阁、天下三阁,哼!就算是这天下再了不起的一处所在,倘若没了你……我来此作甚?!……”徐无病心中想着,不禁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舒恨天拍了一下徐无病的肩膀,说道:“好啦,好啦!我的无病老弟,别唉声叹气了……今晚老哥哥去弄一坛八十年陈的汾阳醉,连皇帝老儿都喝不到的好酒,陪你一醉方休!……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咱们到榛苓居里,去喝个痛快!” …… 徐无病此时,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只管低头走路,心中怅然若失…… 见无病神情淡漠、意态萧索,径自往前走了,舒恨天心中也觉无趣,只得默然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出了天宝阁的大门,往南行了几十步后,却突闻背后有人叫了一声: “徐……经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四章、莺莺燕语 徐无病闻听此语,心中不禁大喜过望,那一种心情,就如坠入渊底之中,寻到了一条逃生的绳索;如陷入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涌动的天光;如沉入冰窖之中,触摸到了一缕跳跃的温暖……无病急忙回头,只见一位妙龄女子,正盈盈伫立于身后,脸上挂着如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慕容嫣。 “嫣儿……”无病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慕容嫣的双手。慕容嫣羞得双颊通红,忙欲挣脱,但那双肤若凝脂般的柔嫩小手,却兀自被无病紧紧地握住……无病仿佛是害怕,只要他一松手,他的嫣儿就会骤然消失一般……只窘得慕容嫣低了头,轻轻地嗔怪道:“无病哥哥……这里还有人呐……” 无病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松了手,一时间,不由得有些举止失措,口中呐呐言道: “嗯……呃……这个……嫣儿……这位,是我的书仙老哥……你别看他长得矮,肚子里的学问可了不得!江湖中人都叫他‘半解书仙’……” “晚辈慕容嫣,拜见书仙老爷爷……”慕容嫣朝舒恨天施礼道。 “啊……好好好!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爷爷我喜欢得紧……只可惜,今日我身上没带什么礼物……”舒恨天忽然又灵机一动,朝徐无病喊道:“无病老弟,把你那只笛子拿来!” 无病心下暗道:“我叫他书仙老哥,你却要喊他书仙爷爷……你们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他心中颇有些费解,不由得挠了挠前额……这时听见书仙吩咐,无病只得取出那支一直随身带着的玄青色玉笛,问道:“你要我这笛子作甚?” “哪来这多废话!”舒恨天却一把夺过了那只玉笛,转手便交到了慕容嫣的手中,呵呵笑道:“你这女娃我见了着实欢喜,你既叫了我一声‘爷爷’,我便也认了你这好孙女……今日我就借花献佛,这只玉笛子,就权当我书仙爷爷送你的一个见面礼!……这礼物,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啊……今后,你可要收好喽!”言罢,舒恨天又朝慕容嫣眨了眨他那对豌豆一般的小眼。 “那我可就收下啦……小嫣谢过书仙爷爷!”慕容嫣也不客气,便又朝书仙行了礼,笑着接过了玉笛,藏入怀中…… 无病暗道:“这只笛子,是我娘亲送给我的,她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笛不离人,人不离笛……不过,只要嫣儿喜欢,区区一只笛子便送了她就是……”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问道: “嫣儿……这一个月来,你过得……一向可好?” 慕容嫣道:“无病哥哥,我很好……我回府之后,爹爹便从此未提晋王之事,爹爹见我回来之后,病也好啦!……倒是我曾听大哥说起你,说你如今已入朝为官,在户部做了一名经历……无病哥哥,你很了不起哦!……嫣儿今后,可得尊你一声‘官老爷’啦……” “哈哈哈!嫣儿,不瞒你说,我这个户部经历,只不过是个区区的从七品,到如今,能喊我一声‘官老爷’的,怕就是你一个人啦……”无病不由笑道。他看着慕容嫣轻轻拍手、笑靥如花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便已是这天地间,最美的一道风景了…… “吆吆吆!……徐老爷……徐……经历!今日喊你老爷的,可不就有两人啦!……”舒恨天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那叫人的口吻,竟是着意模仿了刚刚慕容嫣在身后叫无病的模样。那书仙尖着嗓子学女人的叫声,又怎能跟慕容嫣如百鸟鸣唱一般的声音可比?只是学了一个四不像,这一声“徐……经历……”,此刻听来,却是分外地滑稽…… 慕容嫣抿嘴儿偷笑了一声,旋即又道:“七品官怎么啦……七品也是官啊!在嫣儿心中,无病哥哥不管是什么品,都是一个好官!大大的好官!” 无病暗自心道:“我这从七品的小吏,在这长安城中,可就如地上的树叶儿一般,根本不足为道……但在你嫣儿的心中,竟如同当上了二品的宰辅重臣一般……哎!今后,只要你嫣儿喜欢的事,我徐无病就算耗尽一生之力,也定当勉力而为,绝不会顾惜半分……” “徐……经历!”舒恨天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向着无病笑道:“你刚刚跟你那未来的老丈人,一开口就要了一百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你可不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官么!……” 舒恨天这句话一讲出,直听得徐无病臊红了脸;听得慕容嫣也是又羞又急,她不由得跺了跺脚,说道:“书仙爷爷,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舒恨天忙道:“不说了……不说了,说句实在话,我这老头子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女婿坑丈人,能坑得这么狠的!……还坑得这般理直气壮!” “爷爷!”慕容嫣一跺脚,便顾自回头走了……走出了十几步,她又回头向无病喊道:“无病哥哥,我先回去了……你放心,筹银子赈灾的事……我会跟爹爹说的……”言罢,那慕容嫣心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事,不经意地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便急忙一蹦一跳地,跑得远了…… 无病目送着慕容嫣的身影,一直走远,直到走进了天宝阁的大门,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美妙的倩影出现…… “嘿!嘿!走了……人家都回去啦……你要不要也跟着进去?顺便再跟你未来老泰山去讨讨银子……”舒恨天轻撞了下无病的胳膊,笑道。 无病朝书仙瞪了一眼,顾自走了…… “我又没说错喽!”舒恨天哈哈大笑,迈步跟进……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酉正时分,长安城,东市。 徐无病从户部司金署下了值,想着元日将至,应当给胡依依和舒恨天买一些礼物,便来到了东市闲逛。 这时候,天气虽冷,行人一边走路,一边都要不断地呵气搓手,但东市里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糕点吃食应有尽有,各样奇巧百货也是琳琅满目。尽管北风凛冽,迎面如刀,仍阻不住长安人佳节采买礼物的热情…… 徐无病给胡依依买了一支碧玉簪,给舒恨天挑了一把桃木梳(梳理胡子用的),正想着,也给慕容嫣买一件称心的礼物,但左挑右拣,兀自心中不满,正行走间,忽闻身后有人骂道: “你这偷东西的小贼,快把偷的东西还我!” 徐无病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高个男子正指着自己当街乱骂…… “我何时偷了你的东西?”无病不禁问道。 “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肯认,找打!” 那高个男子喊了一声,便冲过来朝无病挥手就是一拳,只见他步法虽乱,所使的却是一招大擒拿手“右步下劈拳”。那男子看上去如市井无赖一般,却想不到手底下竟是会一些功夫。 徐无病将身一仰,身子往右边微微一侧,那高个男子的这一招便打了个空。无病正待出言解释,未料那无赖男子不等无病发话,转身出拳,又是一招“并步双推手”,左拳直击无病的面部,右拳打向无病的脖颈…… 周围立时便围过来几十个行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对着徐无病指指点点。有人叹气惋惜说一个大好青年怎会成了一个偷儿,有人看徐无病的这一身打扮兀自摇头不信……未几,却有几人为了“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偷儿”之事,竟争论了起来……有道是“看热闹不嫌人多”,一看有人打架,这附近便不断有更多的行人聚拢了过来,听得有人还在争论,有几位书生模样的看客不禁冷笑道:“你看那青年穿着的这一身浅绿长袍,那可是我大乾从七品的官服!对面那人看着就像个无赖,那青年怎会去偷那无赖的东西!”…… 无病不由得心中有了怒气,他暗道你这人好生无赖!我好端端地逛街买货,何尝与你见过!你却没来由地上来就是一阵乱打,看我不给你点教训!于是他将身一矮,堪堪避过那高个男子的两拳,伸出左腿只略略一勾,那高个男子两腿被无病绊了一下,身子把持不住,顿时颓然跌倒,直摔了一个“狗啃泥”…… 那高个男子眼见自己不是无病的对手,刚刚站起身子,就捂了一把满脸的鼻血,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你偷了我的钱,还要杀人灭口……我跟你拼啦!……”他一边喊,一边又冲了过来,两手环抱,用力抱住了无病的腰…… 在周围看热闹的众人眼里,都道是那无赖被打气不过,冲上来跟无病死缠乱打,只为撒气。其实,那高个男子使得却是正宗大擒拿手中的一计狠招“拦腰抱柳”,若是力大之人,单凭这一招,就能将对手拦腰抱住,再狠狠地掼了出去,那被掼之人,轻则倒地摔伤,重则当场昏厥…… 无病被那无赖男子给拦腰死死地抱住,虽不致被他给掼了出去,但一时间却也无法挣脱,两人正在僵持之间,忽听得一阵锣声敲响,有人喝道: “青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那些围观的众人一听“青衣卫”三字,吓得直如鸟兽四散。有些抱着小孩的大人,生怕小孩子胡乱讲话,忙伸手捂住了小孩的嘴巴,赶紧远远地逃了开去…… 这时,徐无病拧腰使力,已然将那高个男子摔在了地上,他正欲快步离开,身边忽然冲过来几十个青衣卫卫卒,将他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大胆徐无病,竟敢当街殴打良民,致人重伤……还不与我束手就擒!”这声音,无病听得不禁有些熟悉,循声望去,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沓沓而来,那马上之人身形魁梧,燕颔虎须,长得甚是威猛,正是那青衣卫南安平司的杨校尉。 徐无病再看那倒地之人,此刻正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脸上满是血迹,兀自躺在地上恍若奄奄一息之状……他心道原来你们是有备而来,我此刻百口莫辩,又当怎生是好? 那杨校尉却不等徐无病辩解,便即下令道: “将他拿下!” 听得校尉下令,便有四个卫卒发了一声喊,朝徐无病纵身扑了上来。无病此时身边没有兵刃,只得仗着深湛的内功与这四人硬打硬扛,片刻之间,便将那四个卫卒撂倒在地…… 杨校尉见徐无病三月不见,竟学了一身功夫,不觉有些惊奇。他挥了挥手,立时又有八个卫卒,拔出了腰间的青衣卫直刀,朝徐无病冲来…… 无病修炼的“太乙昆仑决”只是内功,用于临敌应战的便只有雨庐翁所传的一招剑法“一气混元剑”。此时,无病身边未带兵刃,连唯一的一杆笛子也送给了慕容嫣,情急之下,只得拾起了地上的一段枯枝。他心中默念雨庐翁所授的心法口诀,大喊了一声“破金势!”意随心转,气由意到,一股真气若谷底幽泉般沛然而出,凝注于枯枝之中……那段枯枝竟似活了一般,扬起罡风阵阵,向四面八方打出……只一眨眼间,便见八柄直刀纷纷坠地,那八个卫卒“哎呀”“啊呀”地叫了数声,都是手臂“外关”穴处,被枯枝刺中,真力所致,纷纷到地…… “退开!布阵!”马上的杨校尉大声喝道。 那八个青衣卫卫卒虽然手臂上被刺得出血,但所幸未受重伤,听得头领发令,也顾不上喊痛,急忙爬起身,捡起了自己的直刀,各自退下…… 余下的三十余个卫卒立刻散开,将包围圈扩大了两倍,众人依八卦之位,八人一组,分成四队,各自于东北、西南、东南、西北四角站定,每一个人都提刀在手,凝神防备,与徐无病遥遥相对…… 这一下,双方顿成了僵局,两方都有些意料之外。杨校尉绝没有料到那白脸书生,才匆匆三月,竟习练成这般厉害的武功。而徐无病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手划出的这一招中的一势剑法,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幸亏自己未使出全力,才不致弄出人命…… 无病见那杨校尉于进退之机,指挥有度,攻防有序,那一干青衣卫人马,只瞬间便已列成了阵势,心道此人亦不可小觑,今日这局面,实不知自己能否顺利脱身了…… 而那杨校尉此时,心中却焦躁莫名,他暗道裴千户严令要活捉此人,但今日之局面,如何还能活捉?!但若要就此退去,他青衣卫南安平司从此颜面何存!恐怕裴千户也饶不了他……于是,杨校尉将心一横,便即下令道: “弓弩手,放弩!” 青衣卫弓弩手随身所配,有长弓硬弩与短弩两种,若用于近距离杀伤,自然非短弩莫属,短弩射程虽短,但力大势猛,去势劲急,箭尖上还淬有剧毒…… 四名弓弩手抬起左臂,对准了徐无病便要放弩…… 另有四名弓弩手,已做好了准备,一击不中,还有第二发…… 徐无病虽有精湛内功,亦有绝妙剑法,但缺在不知临敌之机,他若趁着适才青衣卫轻敌之机,骤起发难,抢先制住那杨校尉,便稳操胜算……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不抢得先机,制住敌首,时间一久,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如今,徐无病已然身陷重重围困,面对着的,是一排排淬着剧毒的箭弩,他究竟该怎么办?…… 远远地,兀自躲在角落里观战的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也不禁心中暗叹:“咳!……这个七品小芝麻官,不知哪里得罪了青衣卫,还公然拒捕,今天怕是性命不保了……” 这时,空中却传来了一个软绵绵的声音: “慢……着……”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五章、袅袅轻足 突然间,一条白色的长练自空中递到,那几个弓弩手还没看清长练从何而来,便已被长练拂中,瞬间便都纷纷跌倒在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绛紫色的胖大身影,如一只巨隼般,凌空而来,在空中朝那杨校尉后背便是一掌,直打得杨校尉从马上一头栽倒在地…… “慢着……” 那个绛紫色的身影,手挥长练拂倒弓弩手,凌空一掌将杨校尉打下马来,直到他如巨隼般翩然落到地上,众人方听完他口中,那软绵绵的两个字。 挥练、击掌、飞身落地,宛若一气呵成,所用的时间,才仅仅是口里说了两个字:“慢着……” 虽然,那两个字,着实也说得慢了一些。 谁让他,平素说话,便就是这般软绵绵的呢? …… 那杨校尉被一掌打落马下,却并未受伤。他急忙起身,刚想发火,但一看到那身穿绛袍之人的正脸,这杨校尉一副怒不可遏的面容,立即变成了满脸堆欢的笑容…… 杨校尉慌忙双手抱拳,向绛袍之人躬身拜倒,媚声说道: “高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啦?……” 来者并非别人,正是皇帝李重盛的贴身总管高良士。 这位深居内宫的内廷大总管,平日里养尊处优,将自己养得身形白胖,想不到,竟然是一名身负绝学的武林高手! 内廷总管署理后宫琐务,平日里又总是呆在皇帝身边,实在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不过,他高良士毕竟身受过“那一刀”,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或者说,已不能算是一个男人了,这一点,又是美中不足。 话又说回来,已经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了,若再没一点非凡的手段,如何能在这重门深宫中立足?又如何担当统领一众太监的大总管?…… 高良士微垂着眼睑,伸出手来,顾自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根本没去看眼前的杨校尉,只是缓缓地、柔柔地说道: “咱家要是再迟来半步……你杨文炳手上……岂不是又添了一条人命?……” 那被称作杨文炳的校尉忙道: “卑职岂敢呐!高公公,这个小贼当街殴打路人,无故致人重伤,他虽是个户部经历,但依我大乾律令,也当将他……” 高良士摆手打断了杨文炳的话,道: “就算他打了人,自有那长安县的捕快过来执法,顶多也是送交京兆府法办,你们南安平司,什么时候闲成这个样子……都管起大街上地痞打架的事情啦!……” 杨文炳讪讪地说道: “卑职……卑职也是整巧路过……见那厮当街行凶,有点看不下去……卑职抓了他之后,自当送交京兆府……” 高良士依旧脸皮也不抬,只是看着自己的一双白嫩的肥手,仿佛是在欣赏着一件这世间最为精美的物品,淡淡说道: “你若伤了他……咱家拿性命担保,非但你杨文炳要人头落地,连你们南安平司的裴才保,也至多能活三日!” 杨文炳闻听此语,心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他仍然有些不信,又道: “高公公,他徐无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经历,卑职就算抓了他,也是依律办事……又如何,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卑职不解,还望高公公明示!” 高良士仍是正眼都没瞧一下杨文炳,他微微扭动着自己的肥腰,施施然径直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兀自软绵绵地说道: “咱家可没工夫陪你闲聊!……没什么事情,都给我滚吧!……不过,你且记住,咱家今日可是实实在在地救了你这条小命!……” 杨文炳此次带了大队人马,精心布了个巧局,原以为必能将徐无病手到擒来,到时候就算他户部过来要人,自己也是理直气壮,未料竟是弄得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局面……如今,虽眼看着猎物就要落网,但他杨文炳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违逆了内廷大总管高良士的心意。此时,满脸丧气的杨文炳只得挥了挥手,带着一众手下,如风吹残叶一般,尽皆撤了回去…… 只片刻之间,原先热闹拥挤的一段东市路口,就变成了冷冷清清……商贩路人早已经逃光,除了几个胆大的书生还躲在远处偷偷观看之外,此地就留下了徐无病和高良士两人。 刚刚还施展了一段卓绝的轻功,如今,高良士却不疾不徐地向徐无病轻轻走了过来。他肥胖的腰肢微微扭动,一身绛紫色的大袍子迎风招展,隐隐地还散发出一些脂粉的香气。一张肥大的圆脸上,好似涂抹了一层厚厚的妆粉,显得特别的白净。他脸上没有一丁点胡须,额头的皱纹也是不多,花白的头发还梳理得异常整齐,这些看上去与他六十余岁的年龄都不太相称……乍看之下,许多人都会以为,眼前的这位白白净净的老太监,还是个中年的胖财主…… 一个六十余岁的男人,一个不完整的老“男人”,长得如此肥胖,打扮得还如此妖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举手投足之间,竟还是如此地从容不迫、如此的“婀娜多姿”……这,得需要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啊! 高良士缓步轻移,如一朵紫色的大芍药花一般,“风情万种”地走到徐无病身边,轻启朱唇,微摆双手,用比之前更为绵软的语气唤道: “徐……经历……” 同样的称谓,同样的口吻,甚至是同样的语气,但在不同人的口中叫出,听起来的味道,却不啻是天壤之别…… “徐……经历……” 慕容嫣叫了一声,那声音如百灵幽唱,如黄莺婉啼,听起来如沐春风、如享秋雨,只一瞬间,便能让你忘却所有人世间的烦恼…… “徐……经历……” 舒恨天叫了一声,那沙哑着嗓子刻意模仿慕容嫣的女子腔调,虽然滑稽,却也能令人忍俊不禁、聊搏一哂…… “徐……经历……” 如今高良士的这一声呼唤,既有男人的低沉,又有女子的尖细,直听得徐无病不由得抖了一个机灵。无病的全身,顿时泛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无病问道:“你……你是?……”他强忍着没有做出额外的动作,诸如扭头欲呕,噗嗤一笑、捏住鼻子、皱了眉头……他只是觉得,对人还是应有起码的尊重…… “哎呀!你别管咱家是谁……你就跟着咱家走就是了……有人要见你哩……”高良士一边温声软语地说话,一边却趁无病不注意,一把就拽住了无病的左手,也不管无病有没有答应,拉着他就走…… “呃……那个……这位……公公……徐某自己会走路……”徐无病低声说道。他虽不知高良士的身份职务,但也隐约猜出了眼前那人应该是个宫廷里的宦官。他见那老太监一直抓住自己的手不放,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长这么大,虽然认识了许多的朋友,但被一个男人如此“亲昵”地握住手一起走路,无病自打出生以来,实实在在还是头一遭…… “哎吆!……你这小后生……看不出,脸皮儿还这么薄……唉吆喂!你这小脸儿这么一红,看上去可真是——俊呐!……”高良士放下了无病的左手,却冷不丁,又掐了一下无病的左脸颊。这高公公出手如电,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不停地笑……无病根本就未曾留意到,自己的脸颊在不经意间,已被那高公公给“狠狠地”掐了一把…… “呃……这位……公公……刚刚多承公公相救,徐某在此先行谢过!”这徐无病此时的心里面,着实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既有真诚的感激,又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但念及之前高良士救命之恩,无病还是俯身给高良士行了一个大礼…… “嗯吆!……咱家姓高……你就别一口一个‘公公’地叫了,咱家都被你叫得老了!……以后,你就叫咱家一声‘高家哥哥’或是‘良士哥哥’就行啦!……”高良士赶紧贴过身去,轻轻地抬手,扶起了徐无病。他一张胖圆脸上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此刻却直勾勾地盯牢了徐无病,眉眼之间,笑意已然如春花绽放…… “高家……哥哥?”无病随口问了一句。他挠了挠前额,心中不禁纳罕,心道你这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太监,怎地还这般矫情…… “唉!……好弟弟,我的徐家好弟弟啊!……”高良士长长地应了一声,心里好似已乐开了花,他肥胖的身躯轻微扭动着,此时的心情,已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了…… …… 原来,大乾皇帝李重盛自十月初一那日,在得月楼中见徐无病喝阻青衣卫抓人之后,便一直关注着这个卓尔不群的杭州青年。在得月楼中,徐无病怒斥青衣卫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当时,他的这一番慷慨陈词、激扬大论,只恨无人能赏,却未料到,已被楼上的李重盛听得清清楚楚…… 见徐无病在酒楼中连番豪饮、喝阻青衣、襄助穷苦的这一连串举动,李重盛不由得暗叹长安城中竟有这般潇洒磊落的青年才俊。出了得月楼后,他心中兀自念念不忘,是以便令高良士密切关注徐无病的一举一动…… 因此,徐无病之后进出魏王府拒绝李缜的延揽、兴道坊摆摊无人问津、客栈中整日饮酒买醉等等情形,除了出城往东之后在玉山与慕容嫣共度一月的经过之外,他在长安城中的诸般经历,李重盛都清清楚楚…… 皇帝其实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要亲自见一见这个青年…… 这样的一个大好青年,这样的咳唾如珠,这样的倜傥如风,这样的随意不羁……仿佛天地只是一张为他一人展开的画卷,他只是轻轻提笔,潇洒挥毫,俯仰间,便已一气呵成…… 拢天地于须臾,着万物于豪端……不亦妙哉! “年轻,真好啊!……”皇帝每每想到这个青年一副落落难和的模样,便不禁心生感慨。自己从八岁登基至今,这一晃,整整七十年了……如今,不觉间便已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 这一次,接连出现了“国库亏空”“太子贪墨巨额库银”“四道十六府大旱”“各道府州瞒报灾情、有司赈灾乏举”等诸般大事,一时间,朝局动荡,群臣自危……正当国势艰难,朝廷无银可赈之际,整个京城中,所有的王公贵戚、豪门大户,竟无人愿意捐助银两。皇帝派楚王李祉与魏王李缜负责募集银粮,两位七珠亲王忙乎了十余日,仅筹到了几万两白银,这对于全国百万的灾民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而恰在今日,李重盛听楚王进宫奏报,他奉旨该管的兵部,接到了天宝阁专人呈递的阁主慕容远山的亲笔书信,信中大意乃是:值此天下大旱、国势艰危之时,天宝阁愿效绵薄之力,替朝廷分忧,为灾民解困,非但将兵部历年积欠的一百万两兵器采办之款尽数捐赠,更愿额外出资二十万两现银,以解燃眉之急…… 随同慕容远山的亲笔书信,天宝阁将大乾兵部历年来的欠条以及兵器采办行文等等诸般票据亦全部奉还,同时,户部也收到了来自天宝阁的四张各为白银五万两的巨额银票。 “差不多是时候了……”李重盛接到这个奏报,心中亦喜亦忧,他突然间就想见一见徐无病,便特命高良士将徐无病带到了大明宫中…… 如今已是戌初时分,皇帝刚刚在愉龙池中泡了一个舒适的温泉浴,随即便命人在紫宸殿旁的浴堂殿里,摆下了一桌小宴…… 此刻,李重盛身着便服在席前落座,大冷天里洗泡温泉之后的那种酣畅的感觉兀自在周身游走。皇帝看着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为他倒酒端菜,轻轻地为他抹去额头上些微细密的汗珠,心里不觉分外舒爽…… 高良士将徐无病带进殿来,无病俯身跪倒,叩头说道: “臣徐无病参见皇上!” “快起来,快起来!今儿个……这里没什么君臣,朕在这里设了一桌家宴,来来来……快坐!”李重盛笑道。 高良士为徐无病拿来了一个缀着裘皮的杌子,扶着无病在皇帝对面坐下。一旁的宫女给无病拿来了金杯银筷…… “吃吧!……趁热吃着……朕这宫里的厨子,手艺虽一般,但比起那得月楼,应该还不算差……”李重盛手指着满桌的珍馐美馔,热情地招呼无病吃菜…… 徐无病也不客气,见状便拾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出,只觉入口即化,滋味甚美,但吃的到底是什么鱼,名字叫什么菜,却都是一片茫然…… 徐无病虽是一个耿介书生,但毕竟心性聪敏,自跟着高良士进了这大明宫,一路上所有的太监宫女见了高良士都吓得头也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无病便大致猜出了那高良士的总管身份。如今见高良士将他带入这浴堂殿中,立时就换了一副恭谨谦卑的脸容,低头垂手肃立一旁。整个偏殿中,便只有李重盛一人举止随意,落落大方……虽然他此时身上未着衮冕,但不用猜也能知道,这位气度高贵、姿彩雍容的老人,必然就是当今大乾的天子了。 “也别光吃菜,来……陪朕喝一口酒……”李重盛见徐无病在自己面前,竟没有任何惶恐拘束之状,举手投足尤为自然,不觉心下更喜,便举起了手中的金杯,欲与无病对饮…… 无病朝身边的高良士看了看,那内廷大总管急忙走了过来,将李重盛边上的那一个暗香鎏金犀角壶给拎了起来,小步走到无病身边,为无病斟满了酒。高总管心里也暗暗纳罕道:“你这还是一个七品的经历么?我高良士身居大内五十年,连宰相贵妃都没有这么服侍过,今日里却为你一个区区的小经历亲自倒酒!……哎!谁叫你长得这般俊呐!……” 连那李重盛,见了高良士竟会抢着为徐无病亲自倒酒,心中也不觉甚奇,但也颇觉有趣。不过,接下来,徐无病的一句话,更是让皇帝意想不到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六章、青衣百户 “这是六十年陈的‘玉壶春’……酒味清香有余,然醇厚不足……愚以为,比起六十年老陈的‘凤酒’似略微不如……”徐无病一边品味这杯中之酒,一边顾自说道。 李重盛扭头朝高良士望去,眼光中带着询问之色,那内廷大总管忙拱手道:“回万岁爷,真真是六十年陈的‘玉壶春’……这还是今年开春自赣南道江州府贡上来的,拢共就十坛,今儿个老奴见万岁爷高兴,特命内侍从库里给取了一坛……” 李重盛当了七十年的皇帝,平日里要么上朝听奏,要么下朝批折,终日埋首于天下大事;偶尔于这浮生中,偷得半晌之欢,也是尽顾着与贵妃游园逸乐,谱词听曲……于这饮酒之道,却着实不精。如今皇帝听得徐无病便只是浅尝一口,就已猜出了酒名与存贮年月,不由得心中大感意料之外。 皇帝哪里能想到,徐无病在高升客栈里,连饮了七日的好酒,虽然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然而于不经意间,却也几乎是尝遍了天下名酒……尤其是那六十年陈的“玉壶春”,当时无病听那店掌柜道出了酒名便觉甚是风雅,不料喝过之后,但觉此酒只一味地呈弄馨香甜润,却少了许多白酒应有的爽辣醇厚,是以便记忆犹新。今日一饮,味道如出一辙,无病自然便立时想到了酒名…… 李重盛执宰天下七十年,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但今日这一位举止落落、容貌脱俗的青年,实在是令他眼前一亮。徐无病在御前的举止,也算是中规中矩,无丝毫逾越之处,但举手投足之间,总跳脱出那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气质?就算是自己的十几个皇子,除了赵王李义之外,都没有人能在他这位大乾天子的面前如此地随意,如此地,信手拈来……就只是喝一口酒,还能讲出,这许多的门道…… “高良士,你把朕剩下的那九坛‘玉壶春’……过一会儿全数给徐卿送去!……”李重盛吩咐道。这位老皇帝目下的心情,是着实地感到兴奋了,这兴奋中有三分的有趣,七分的欣喜……他御宇天下七十年,身边的人要么拘谨失措、要么奴颜卑膝,尽是些口是心非之徒,就算他高良士——一个尽心竭力地服侍了皇帝四十余年的内廷大总管,平日与他说起话来,也全没有这样的兴致…… “还有!……刚才徐卿说的那什么……六十年的老‘凤酒’……你也去弄十坛,朕……全赏了!”李重盛旋又补了一句。 “老奴领命!”高良士躬身唱了个喏,说完又朝徐无病偷偷看了几眼,眼神中,除了艳羡之外,竟还多了几丝幽怨…… “微臣谢皇上赐酒!”徐无病向皇帝拱手说道。话虽然说的很客气,但见他,人也没有起身,眼眉之间,也没有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大欢喜之情,只是略略地拱了拱手,淡淡地说了那么一句。仿佛他言下之意却是在说:“你皇帝富有四海,送我这区区几十坛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要是换作平常日子,平常的人,天子早就不开心了。谁让今天对于他徐无病而言,就是一个大好的日子呢?皇帝泡了一个温泉浴,心情本就大好,听了无病之言,更觉得是纯由内心、发自肺腑,不作雕饰、反为自然……当下,李重盛的心里,更是喜不自胜,便又连续地劝无病多喝酒、多吃菜…… 君臣两人,一老一少,便如久未谋面的忘年老友一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扯起了家常: …… “你叫徐无病,来自江南?”李重盛问道。 “回陛下,微臣徐无病!自江南道杭州府而来……”徐无病道。 “江南好啊!朕去过几趟……孤山云底看梅花,莲亭枕上闻桂子……说起来,朕也有二十年没去啦……”李重盛悠悠说道。 “嗯……那孤山的北面,尽是一片梅林。冬日里有腊梅,早春时节有绿梅、朱砂梅、红梅、杏梅……花开出来,粉色的、朱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各色的都有,开得到处都是。我在杭州的时候,每到冬春时节,最爱爬到孤山顶上去看梅花了……风吹过来,漫山遍野全是花香,可好闻啦!……”徐无病喝了一口“玉壶春”,又吃了一块不知道什么菜名的獐腿肉,缓缓说道。 无病的这一番话更是勾起了李重盛对于当年巡游江南的回忆,“咳!……不知道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里看看了……”皇帝内心不由暗叹了一声,却不欲再展开这个话题,于是话锋一转,又问道: “你这‘无病’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我娘亲给我取的。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闹灾荒,发瘟疫,好多孩子都病死了。娘亲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就想着让我一生都能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可没想到,我娘亲和我阿爷,却在我十岁那年,双双染了瘟疫,都病殁了……”徐无病回道。这时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童年的过往,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悲怆…… “哦……看来,你是自小孤身长大,这也……着实不易,着实不易啊……”李重盛喝了一口酒,忽然心有所动,遂又说道: “你这‘无病’可作你的字,然读书人行走于世,还当有一个大名。朕再赐你一个名,如何?……” 看徐无病放下杯子,看着自己,李重盛捋须沉思了片刻,说道: “无病无灾,尚且不够,此生为人,须有恪守……朕便赐你一个‘恪’字,恪遵圣贤之道,恪守仁义之德!……从今往后,你的大名便叫徐恪,字无病,可好?……” 这一次,徐无病却站起了身,走至席边,跪倒在地,向天子行了一个稽首跪拜大礼,道:“臣徐恪……谢皇上赐名!” “好好好!起来吧……高良士,斟满酒!……朕要与恪爱卿,满饮一杯!”李重盛一边抬手示意,一边笑道。 从此,徐无病俯仰于天地之间,立身于江湖之上,便又有了一个大名——徐恪! 恪遵圣贤之道,恪守仁义之德……恪之意,大矣哉! 世人若能都做到这一个“恪”字,对于这天下至理,“仁义礼让、孝悌忠信”苟能时时谨遵、处处恪守,这天下便是一个朗朗的乾坤,这世间必是一个清白的人间…… 但这人世间,又能有几人,于这“仁义礼让、孝悌忠信”之诸般大道至理,自始至终,恪守一生? 能真正做到这个“恪”字的人,也必不是凡俗之人…… …… 徐恪起身,接过了高良士斟满名酒的金杯,与皇帝对饮了一杯。 皇帝兴致颇高,放下酒杯,挥手令徐恪坐下,便又问道: “无病,你知道,朕今日为何要将你召进宫来吗?” 皇帝为什么要单独召见自己?这个问题在徐恪进宫之后,他便已在不停地思索,但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当今天子却为何独独要召见自己这一个区区的从七品经历。于是,徐恪索性便不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皇帝说什么,他就答什么,天子叫他饮,他便尽情喝…… 见徐恪一脸的茫然,李重盛紧接着说道: “朕听到奏报,那天宝阁为赈灾之事,今日捐出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天宝阁心念苍生,忧劳家国,捐纳巨银,解朝廷之困、救灾民之急,实乃陛下之福,亦属百姓之幸也!”徐恪拱手为礼道。 “是要赏!朕会赏赐他慕容远山一个大大的名分!……”李重盛点头说道。 皇帝此时,大约也是吃喝得差不多了,说完便站起了身子,在这酒席边顾自踱步……他一边缓缓地走路,一边又徐徐地说道: “不过,无病啊……你且想一想,我大乾天下,有谁能做到,一出手就是一百二十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我大乾国库,方今也只剩得七十万两,你身为户部经历,这个想必是知道的……天宝阁此次捐银之豪举,其心……可奖,其势……亦可忧啊!……” 见皇帝起身,徐恪也站了起来,垂手肃立一旁。他暗自心道:“想不到慕容阁主如此深明大义!我徐无病前番只是随意一言,他慕容远山竟当真慷慨解囊……” 李重盛见徐恪兀自沉思,便当他心中存疑,又道: “无病,你可知……这天下门派,有‘一塔、二山、三阁、四门’之说?” 徐恪道:“回陛下,臣略略听说一些,但不知详情……”他想起,那日在太湖捉妖大会上,书仙也曾与他讲起这天下门派之说。 “哦?你且说来听听……”李重盛见徐恪年纪轻轻,竟还懂一些江湖见闻,不禁微露诧异,便挥手让徐恪道来…… “臣闻:那‘二山’,乃是‘北有少山、南有蜀山’,据说少山门徒,不下千万之众,下设‘外四堂、内三院’,算得上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徐恪回道。 李重盛摆手说道:“那少山派么……徒以人多取胜,门中却乏高手……更谈不上什么‘江湖第一大派’了……倒是那蜀山派,据闻他门中弟子俱是修仙习道之人,想来必不简单。不过,近些年,江湖中从未听闻有蜀山弟子现身之事……至于那‘蜀山四仙’么,朕也是徒闻其名,未见其人……” 徐恪想起那一夜,自己与慕容嫣在玉山古庙旁猝遇黑熊精,正当性命堪忧之际,幸得一女子飞剑相救。事后听慕容嫣说起,救他二人性命者,乃是怡尘与怡清两名道姑。他心道那两位姐姐道法高深,能凌空御剑,或是蜀山中人也未可知。只可惜,缘铿一面,当时她二人匆匆离去,自己竟无缘得见,今后,也不知何时能有缘得以当面拜谢…… 李重盛负手独立,仰首看了看殿柱上端的蟠龙,又道: “江湖盛传:一塔为尊、二山称雄、三阁翘楚、四门不凡……这‘一塔’么,就是‘司命塔’……不过,那司命塔到底在何处,朕也是不知……这‘二山’么,自然是北有少山、南有蜀山……这‘四门’乃是天山剑门、蜀中康门、南海药王门与湘西鬼门……” 徐恪不由心中暗道:“你乃大乾天子、一国之君,怎会对这些江湖门派了如指掌?……” 李重盛恍似看出了徐恪的心思,笑道:“你莫道朕只是一个天子,朕早年学剑,之后亦常修炼一些养身之术……是以对这些江湖琐事,也略知一二……” 一旁的高良士也道:“万岁爷非但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一位至圣明君,这一身的功夫,亦是独步……” 李重盛将手一摆,那总管便立时禁声不敢再言。皇帝又道: “这些个‘一塔’、‘二山’、‘四门’都是远在天边,朕也无暇去劳心……不过,这‘三阁’么,乃是无极阁、神王阁、天宝阁……却都在朕的眼皮子地下。除了神王阁乃是我大乾的拱卫柱石之外,其余两阁,都在我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朕不得不防啊……” 徐恪问道:“那天宝阁,之前臣也有所闻,并已去过两次……只是陛下说的无极阁,臣却从未听说……不知是在何处?” 李重盛道:“这无极阁……朕早年进去过……虽是在京城附近,但很难找……你也别去找了……眼下,你只管替朕盯住天宝阁即可!” 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道: “古语云‘尾大不掉’……如今,我大乾半数以上的兵器,已全赖那天宝阁供给,兵部的军器司、工部的少府局,都已形同虚设。据边疆奏报,他天宝阁所制的大马刀、双角长弓等器具,已然出现于萧国与楚国的军列之中……今日,他竟一气拿出一百二十万两巨银,如此实力,朕不得不忧也……” 徐恪心中却不禁暗叹道:“如今,天下大旱,灾民不计其数,朝廷急需买粮赈灾,京城中却无人肯捐资纳粮。天宝阁于此国势艰危之时,挺身而出,带头捐银……却不料,他慕容阁主有心行善,却无意惹来皇帝猜忌,竟致‘尾大不掉’之疑……咳!做人,何其难矣!” 高良士见徐恪脸上忽然现出忧容,他心知徐恪定是念着与慕容嫣之情,难以取舍,遂道: “徐经历……万岁爷的意思,只是让你盯着点儿……你可也别想多了……” 李重盛却笑道: “‘徐经历’?……高良士,自今日起, 你可得叫他一声‘徐百户’了……” 高良士不由得满脸欢喜地看着徐恪,徐恪却是一副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只见皇帝突然脸色一正,沉声说道: “徐恪听封!” 高良士朝徐恪使了一个眼色,徐恪急忙躬身跪倒。只听得皇帝抑扬顿挫的声音高高传来: “户部经历徐恪,天性纯良,志虑忠贞,智足用命,才堪大用,朕特擢尔为青衣卫百户!”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七章、青青子衿 徐恪忙叩首于地,高声回道:“臣徐恪……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李重盛笑眯眯地说道。待徐恪起身后,皇帝又道: “这青衣卫……是我大乾太祖爷所创,原来叫‘亲军都尉府’,后来不知怎地改作了‘青衣卫’……绵延至今也已有三百年了。不过,眼下的青衣卫,着实有点不像话!许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他们了……沈环这个人,能耐是有的,就是古板了些,做事么,稳重有余,锐利不足……朕将你派过去,你同他一道,将这青衣卫好好地整治整治,有些个害群之马,当除则除!……” “微臣领旨!”徐恪道。 “听说,这青衣卫里,南、北安平司的两个千户,都在想方设法抓你进去,朕如今将你主动送上门……你……怕不怕?”李重盛问道。 “不怕!”徐恪回道。 “哦……怎么不怕?你小小年纪,朝中既没什么根基,自己又没什么武艺……那青衣卫可是个虎狼之地啊……你进去之后,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百户,你,就真的不担心?……” “回禀陛下,臣以为,担心也是没用!许多事情,你越是害怕,他就越是会找上门来……倒不如,我安安稳稳地送上门去,且看他如何来对付我?!……”徐恪双手抱拳道。 “呵呵呵!……哈哈哈!”看着徐恪这一张英俊中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在自己身前显露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李重盛不禁捻须大笑,恍惚间……他仿佛想起,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年轻的皇帝,面对着一帮先帝托孤的老臣,面对着几个割据一方的诸侯势力,面对着邻国屡屡兴起的边疆挑衅……他宵衣旰食,勤勉于政,握发吐哺,夙兴夜寐,不畏艰险,力解万难,终于荡平群小,开疆拓土,创下这垂之不朽的大乾盛世…… 这时,高良士小步跑到皇帝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李重盛向着徐恪笑问道: “你……会武功?” “臣只是学了一招剑法……”徐恪讪讪地说道。 “好,甚好!朕本想着,空闲之时,也传你几招剑法……如今听高良士讲,你已有了师承……你这一招剑法,颇有些讲究,甚好啊……日后你当好好练习!……”皇帝沿着殿柱走了几步,若有所思,旋即朝内廷大总管说道: “高良士,去!把朕的那把……‘昆吾’剑拿来!” “这‘昆吾’剑可是万岁爷御用之物……”高良士不由得仰头说了一句。 “去拿来!”李重盛脸色一沉,道。 高良士赶紧诺了一声,迈着小碎步跑了出去,未几,便抱着一个剑匣跑回了殿中。他将这镀着银边的朱漆紫檀木匣盖缓缓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满是珠光宝气的三尺长剑,双手呈给了皇帝。 这把昆吾剑,精铁打铸的乌黑剑鞘上,竟镶有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兀自熠熠生辉、灼灼其华……光这一柄剑鞘,便已是价值连城! 李重盛持剑在手,徐徐将剑拔出,只见那二尺七寸长的白刃上,隐隐泛出一阵阵的青光,令人见之便不禁胆寒,端的是一把吹金断铁的好剑! “这把昆吾剑,说起来,也陪朕几十年了……朕今日……便将它……赏给你了!”李重盛将长剑归入剑鞘,爽然而笑……皇帝的脸上紫气飒然,周身上下,更是不经意地,便流露出一股洒脱豪迈的英雄气概……那一刻,与其说他是一位登基七十年的天子,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位身负绝顶神功、饱经江湖沧桑的老剑客…… 徐恪双膝跪倒,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皇帝手中的的昆吾剑,口里说道: “微臣谢皇上赐剑!” “今后,你持昆吾在手,凡五品以下官员,朕赐你生杀予夺之权!无需奏报!” 李重盛此言一出,非但是徐恪,就连身后的高良士,也不禁脸色大变! “这算什么圣旨?!他徐恪也就是个五品官,你皇帝给了他一把剑,他就可以对别的五品以下官员,随意斩杀吗?” “就算你皇帝封他一个钦差,赐他一把尚方宝剑,俟差事干完,还得交剑归权。如今,你赏赐他的可是一个没有期限的‘尚方’之权……你皇帝的一生中,对自己的亲儿子,可都没这么好过,今朝是怎么了?难道……” “亏得这只是一道口谕,没有明发……不过,你皇帝不会真的将这旨意发一道明诏吧?果真那样的话,可真要朝野震动了……” 只一瞬间,高良士的心中,便已神思百转,这一下,连他这位陪驾四十年的内廷大总管,也猜不出老皇帝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了……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二,卯时,青衣卫正门口。 此时,徐恪正站在青衣卫的大门外,头顶悬着一块巨匾,写着“亲军都尉指挥使司”八个大字…… 大乾天子于昨日连发两道圣旨。第一道,褒奖天宝阁阁主慕容远山,上解朝廷之忧,下纾灾民之困,倾囊捐资,厥功至伟,其赐爵南乡县公,并遥领陇右道大都督(虚领)。皇帝为之特意亲笔题写了一块大书“镇国柱石”的牌匾,赠给天宝阁悬于正厅之上。 第二道圣旨,自然就是擢户部经历徐恪为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 这第一道圣旨,虽然说封赏隆厚了点,已然是给了慕容远山一个从三品的官衔,但毕竟都是虚职,既无实权,又无封地,实际上就是给你块牌子,让你乐呵乐呵而已,其实并无大用。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并未惹来众议…… 但这第二道圣旨,一经颁布,便立即引发了轩然大波,围绕着这一道明发的诏谕,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其一,他徐恪是谁?哦……就是那个户部经历徐无病,这名字据说还是皇上所赐……皇上他老人家,为什么要独独给一个刚刚步入朝堂的徐无病赐名? 其二,他户部经历只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末吏,一下子,竟给他连升六级,拔擢到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这一官职,还是青衣卫中最为机要的北安平司百户。谁都知道,北安平司专门负责侦讯京城官员以及中枢执掌,所掌理的诏狱更是个令人闻风丧胆之地……这到底是,凭什么!大乾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这七十年间,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竟有年仅二十岁的青衣卫百户!也从未听闻有连升六级的先例……这究竟是,为什么? 其三,就算他徐恪连升六级,那也不过是封他了一个正五品的百户。一道吏部的文牒,盖上签印,再做一块铁牌,他徐恪便可以去青衣卫上任了。何劳他中书省拟旨,还派殿中内侍专人呈递户部,并明发各部……除非,皇上是在公然告诉大家,他徐恪,便是我的人……可这徐恪,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天子门生? 其四,从大内传出来的消息,皇上竟然将御用的一把宫廷名剑——昆吾剑赏赐给了这个徐百户,还当场给了他“五品以下官员生杀予夺之权”!也就是说,只要这把剑在他徐恪手中,这种权利便没有期限……如果说前三点,朝臣们勉强还能接受的话, 但这最后一点,却无疑是最恐怖的……虽然只是听说,皇上也并无诏谕,但……听说的事情,往往都不是空穴来风……但若此事果然是真,这也——太可怕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不是有点……儿戏? 仅仅一日,围绕着徐恪的升职加官,朝野上下,群情沸沸,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是正二品的大丞相还是从九品的小佐领以及各路皇子、太子……都猜不出皇帝为何会有这样的举措。其中,有几个身居朝堂几十年也不过是四品以下的老官员,甚至于心中愤恨难平,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这老皇帝,是疯了吧……” …… 徐恪接到诏书,自不敢怠慢,昨日便已办理了户部司金署的交接事宜,今日一大早,他便赶到青衣卫点卯报到。 那青衣卫的衙门,徐恪相当熟悉,出了自己的宅邸,一路往东,只消一刻功夫,便已到了永兴坊,青衣卫的衙门,就设在那里…… 徐恪赶至青衣卫的正门外,向门口的卫卒讲明来意,那两名卫卒立时便换了一副谦卑的脸容,急忙都躬身行礼道:“原来是百户大人来了,属下见过百户大人!”其中一位年长的卫卒又道:“沈都督早已经吩咐过了,请徐百户即刻到议事堂相见,百户大人请随我来……” 徐恪便跟着那卫卒走了进去,一路之上,穿门厅、走回廊、过小院……这些景物,无一不是历历在目。徐恪回想前事,不觉恍若一梦…… “时隔三月,青衣卫,我又回来了!”徐恪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地呐喊道。 三个月前,我懵懵懂懂地走了进来,差一点,身受酷刑,枉送性命! 三个月后,我还是我,我又已不是我,昔日,你们无端强加给我的,今日,我都要向你们讨要回来!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间,自有公道!这青衣卫绝不是你们可以横行无忌的地方! 以前,你们徇私枉法、无法无天,今后,我徐恪要让你们知道,公道自在人心,若再行恶举,必有恶报! 你们不是在到处抓捕我么?不是有千种手段、万般折磨专为我准备了吗?……今日,我主动上门,且看你等小丑,到底还能施展什么伎俩!无论你们如何上下跳梁,我徐恪必定奉陪到底!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八章、悠悠我心 “徐兄弟来啦!……”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徐恪刚刚跨进议事堂的大门,就见一位身穿紫袍、腰系玉带的红脸大汉,从上首的座位中站了起来。旁边坐着的五人,见那紫袍大汉突然站起,都不由得心中一愣,便也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跟着他一同起身…… 徐恪眼光一扫,只见堂上六人中,四人均是穿着靛蓝色四品官服,孙勋是一身浅绯色从三品的官袍,独独是红脸大汉身穿着正三品的紫袍。徐恪心中会意,当下便上前躬身拜倒,道: “卑职徐恪,参见沈大人!” 那身穿紫袍之人,正是青衣卫都督沈环。这沈都督年纪四十有六,只见他一张国字脸,两道卧蚕眉,鹰鼻大口,双目精光隐隐,满脸赭红之气,看上去一脸的英悍之色。 “徐兄弟!我等都是武人,不用象他们文官那样,有恁多虚礼……”沈环上前扶住了徐恪,又一把拉住了徐恪的右手,神色间,甚是亲近。他手指着周围的五人,一一为徐恪引见道:“来来来,沈某带你认识认识大伙儿……这位是北安平司孙千户,今后他也是你的上司……这位是南安平司裴千户……这位是銮仪司诸千户……这位是青镜司张千户……这位是巡查南宫千户……自今日起,徐兄弟便正式入了咱青衣卫,跟大伙儿……可都是自家人啦!……哈哈哈!” 在沈都督爽朗的笑声中,徐恪向堂上的五位千户一一施礼,这五位千户,见都督对徐恪这般客气,加之朝野中风传这徐恪身后有天子撑腰,是以也略略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当沈环向徐恪引见巡查千户南宫不语时,徐恪不由得上前向南宫千户弯腰行了个大礼,南宫不语赶紧也向徐恪躬身回礼…… 一个都督、五个千户,竟然一起在议事堂亲自迎接一个百户到任,排场之大、礼仪之重,恍如那徐恪根本不是一个百户,乃是天子亲自委派的一个钦差一般……这在青衣卫,自创设以来,着实是头一遭了。除了南宫不语之外,其余四个千户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均不知这沈环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沈环挥了挥手,命众人尽皆坐下,也让徐恪坐在了最下首的位置。侍者送上了茶盏,徐恪见那端茶之人长得虎背熊腰,身形甚是魁梧,心中一阵回想,顿时忆起,那人正是北安平司中的一个掌旗,被人叫作丁春秋。那丁春秋将茶盏放下,见徐恪双目正盯着自己,慌忙弓腰行了个礼,脸上挂着谄笑,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沈环就如今朝廷急务、赈灾事宜、京城中灾民巡视、维稳防乱……等等诸事一一讲了一遍,也算是开了一次机要卫务常会。沈都督在言及如何加强京城治安以及如何防止灾民生暴之时,脸色倏而一变,赭红的大脸上满是霜杀之气,口吻也变得森然,只听他沉声言道: “虽说这宫城有金吾卫把守,皇城有禁军巡防,京城也有京兆府治理着,但我青衣卫可是替皇上办差,如今正是国势艰难、多事之秋,长安城中至少有几万流民,稍有不慎,就能生出大乱!诸位可得睁大了眼睛,把这长安城中,上上下下,都给我盯紧着点!……要是出了事,惹得皇上他老人家不高兴,大伙儿可都难辞其咎!” “属下明白!”众人一起拱手行礼,高声回道。 沈环神色一缓,面朝着徐恪又温言说道: “徐兄弟今日是头一天来我青衣卫值事,卫里的规矩都不太懂,今后……大伙儿可都要帮衬着点儿……” “属下知道了……”几位千户各自回道。 徐恪也连忙起身,向着上首的沈环、孙勋与两边的四位千户躬身行礼,道: “卑职才浅力薄,初来乍到,做事若有不当之处,日后,还望沈大人、孙大人、各位千户大人能惩失毖漏、不吝指教,徐恪感激不尽!……” 沈环眼光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孙勋,笑道: “孙兄,这徐兄弟,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沈大人放心,我北安平司下设五名百户,徐兄弟……我置的是首席……”孙勋忙拱手道。 “好啦!本督还有事……今日的会就到这儿了。徐兄弟,你便跟着孙大人去吧……”沈环最后说了一句,便顾自离了议事堂大步走了出去,身后跟着巡查千户南宫不语…… 其余的几位千户也相互拱了拱手,便都各自散了。留下的孙勋,动了动自己一张白渗渗的脸,奋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走过来拍了拍徐恪的肩膀,说道: “不错么,徐兄弟,古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士别三月,我可都认不出你来啦!……” 徐恪道:“三月之前,徐某与千户大人只是一面之缘,不想千户如今还能记得。只不过,徐某当日在千户的眼里,不过是一只爬在地上的羊羔罢了……今日,徐某堂堂正正地走来,千户大人自然是认不出了……” 这“鬼面”孙勋的一张白脸本就面无血色,此时更是白渗渗的,却也看不出是何表情。孙勋眯缝起他那一对柳叶眼,仍然笑着说道: “徐兄弟,过去的事,实属误会。今后,大家同在卫所里做事……你虽是天子简派而来,可也是我孙某人的属下。在这北安平司中,上有大乾律令、下有青衣卫诸般规矩,日后,你可也得实心做事,遵律令、守规矩,若有违法乱律之事……就算是沈大人过来,也护不了你啊!” 徐恪暗道:“听闻这‘鬼面’孙勋,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我适才言语相激,他竟面不改色,此人城府之深,心机之狠,实不可小觑啊!”于是忙抱拳为礼道:“孙大人说的是!卑职心里记下了……卑职适才出言无状,还望孙大人海涵!……日后,徐恪做事,还要孙大人多多指教、多多提携啊……” 孙勋见状,心中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徐恪的手,一边出门往东,一边笑道: “这才好么!……徐兄弟,咱们可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啊!……你如今年纪轻轻,就能身居五品百户,孙某当年爬到这百户的位置上,已然是三十有二啦!……徐兄弟能找到这一条好捷径,将来必是大有作为,孙某可是看好你呀!” …… 这孙勋一边走,一边却是心中暗生闷气,他心道:“那一晚若不是老子守着你,你那一对招子可都让太子的人给废啦,还同老子说什么“一面之缘”……老子跟你何止一面!你那晚呼呼大睡,老子可是守了你一晚上啦!” …… 孙勋将徐恪带至北安平司,前厅中早已有杨文渊和其余三名百户在那里迎候着,见了徐恪都分外地热忱,那杨百户更是前前后后,忙碌地异常殷勤…… 那孙千户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之后,便顾自走了。杨文渊将徐恪引至他的签押房,笑道:“徐大人,这可是千户大人吩咐,为你特意准备好的签押公事房,外面是签署文书的公房,内里还有一个小间,里面打着床铺,累了可稍事休憩……依我青衣卫惯例,百户是没有专用公事房的……咱这青衣卫中,能享用这般待遇的……可就是您啦!” 徐恪道:“杨百户,我与你品阶相同,今后,你呼我一声‘无病’即可,这卫所里的事,无病还得向杨百户多多请教呢……” 杨文渊忙道:“诶!……徐百户此言差矣!你我虽同为百户,然于这北安平司中,你可是首席百户,杨某只是次席,这位次还是要讲的么……再者,徐百户的官位,可是天子明诏御赐,这身份么……我等可不敢比肩呐……今后,徐百户只需唤我一声‘老杨’便是了……” 两人你来我往,便就这各自的称呼一事,谦让了多时。最后,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杨文渊所请,双方各以兄弟相称,遂道: “杨兄,无病有一事相求……” “徐兄,何事?”杨文渊问道。 “将那丁春秋调至无病这边……”徐恪道。 “哦……小事一桩!待我禀明千户大人之后,立马让丁春秋过来……”杨文渊道。 …… 两人又客气话讲了多时,杨文渊临走时说道: “今晚,孙大人在得月楼中定了一席酒菜,与我等一道给徐兄接风,徐兄可一定得赏光亲临啊!” 徐恪道:“孙大人与列为同僚如此盛情,无病愧不敢当啊……今晚,无病一定赶到!” …… 杨文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丁春秋便已急慌慌地赶到,一进房间,他便向徐恪俯身拜倒,惶然说道: “小的丁春秋,拜见百户大人!” 徐恪却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笑道: “看不出你这粗豪的模样,却取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丁春秋回道:“回大人……这名字是小的父母取的……他们盼我长大了能多读书,通晓春秋大义……却也没料到……”丁春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憨憨地笑了几声,道:“我老丁见了那些个《春秋》《孟子》什么的,便头也大了……是以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大字没识得一筐,只空长了一身力气……” 徐恪笑问道:“这《春秋》之典将你看得头也大了……所以,别人便唤你作‘丁大头’了?” 丁春秋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呐呐说道:“这……大概不是吧,几位大人喜欢叫我‘丁大头’……大概……就是觉得我的头,长的有点大吧……” 徐恪不由得哈哈笑了一阵,说道:“你倒是一个老实人!不过,这‘春秋大义’么,也并非要熟读《春秋》才能通晓……平常做事守规矩、明礼法、禀仁慈之心、行狭义之道,这便也是通晓了春秋大义……” 丁春秋忙不迭应声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小的日后必当追随大人,日日躬听大人的教诲!……” 徐恪却道:“丁兄,以后也别一口一个‘大人’了,丁兄岁数长了无病不止一轮,今后叫我一声‘无病兄弟’即可,无需如此多礼……” “小的岂敢!小的不过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掌旗,大人可是万岁爷钦命的百户!小的能在徐大人的手底下做事,实实是小的福分!”丁春秋急忙回道。 那丁春秋听了杨百户的调令,初时只道他徐恪是记着过去的那档子事。当日是他丁春秋将徐恪引去见了孙勋,后来差点让徐恪枉送了性命。“今日他徐百户新官上任三把火,万没料到这头一把火便要烧在自己头上!”他只当徐恪是来找他寻仇。这丁春秋的心里面,自然是叫苦不迭了…… 此刻,丁春秋见徐恪非但无丝毫责怪之意,言语之间,更见笼络之心……当下不由得心中舒了一口气,这服侍起来,便也分外地卖力了…… 青衣卫果然不是普通衙门,办事效率极高,到了下午未时,丁春秋便已将徐恪日后在衙门里的一应所需,尽数给取了过来。这其中,有为徐恪量身定制的一身湖蓝色绣孔雀纹的正五品官服,乌纱官帽、皂皮马靴、专用令信、文书皮袋、午饭食牌(可凭牌子享受一顿大乾官员才有的免费中餐)……等等日常所用之物,还有那一块象征着青衣卫百户身份的黑铁狮牌。 徐恪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正五品官服,整个人不由得精神了许多,看上去,虽然年纪轻轻,但若脸色一沉,官威也丝毫不亚于那些个经年的老吏…… 丁春秋见徐恪身着五品官服之后,神采焕然一新,气色咄咄逼人,不由得躬身施礼,打心底里赞叹道:“徐大人,您可真是天生的一副当大官的料啊!这一身官服……我老丁担保,咱这大乾天底下,除了您,没人能穿出这般的好风采!” 徐恪坐在自己公事房里的那张老檀木太师椅中,手里捏着这一块玄铁黑牌。只见那铁牌的正面是“青衣卫”三个大字,下有是“北安平司”四个小字,反面则刻有一个巨大的狮子头,那狮子巨口怒张,毛发飘动,看上去栩栩如生……狮子头巨口的下端,则刻有两个苍劲有力的小字——徐恪! 徐恪忽然心有所动,想起了一件事,不由脸色一变,“啪”地把桌子一拍,叫道: “丁大头,你去!把那一日,拿钉子榔头的那四个人……给我叫来!”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五十九章、沉吟至今 丁春秋见徐恪盯着那块与汪猛昔日所佩一模一样的狮牌看了许久,以为他勾起了往事心中感伤。冷不丁看徐恪一拍桌子,脸上突现怒色,不禁吓了一跳,忙道:“那四个人在诏狱里值守,小的这就去将他们叫来……” “顺便把那套‘青字九打’给我拿来!”徐恪看着丁春秋的背影说道。 “是是是!……小的遵命!”丁春秋本已到了门口,闻听此言不禁一愣,旋即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两刻,丁春秋便带了四个卫卒走了回来,随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三名身着深青色八品服饰的汉子。 那四个卫卒,脸色煞白,如丧考妣,甫一进门,便噗通跪倒在地,口中如哭丧一般地高喊道:“小的们……见过百户大人!” 丁春秋则双手抱拳道:“禀百户大人,这三人是小人标下的三个佐领,名叫王大龙、孙二狗、赵三麻子,大人今天头一日当值,小人便将他们一并唤了过来……” 依大乾官制,青衣卫中的掌旗乃是从七品的官阶,下辖三名大佐领,官阶从八品,每位大佐领又配两个小佐领,官阶是从九品。 这三个大佐领听得掌旗引荐,遂纷纷单膝跪倒,各自说道: “小的王大龙、小的孙二狗、小的赵三马,见过百户大人!” “你的脸上,又没长麻子,为何要叫你‘赵三麻子’?”徐恪面向那赵三马问道。 “回禀大人,小人第一天到卫所里当差,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家伙,将小人好端端的一个名字,竟唤作了‘赵三麻子’……后来大伙儿便都跟着这么叫,时间一长,小人也就习以为常了……”赵三马回道。 徐百户的签押房中,没有配备惊堂木。徐恪操起那块沉香木的镇纸板,“啪”的一声打在桌案上,喝道: “人之名姓,皆是父母所赐,岂可随意变改!自今往后,本司上下,一律以姓名相称,若再让本官听谁喊出一句‘赵三麻子’,本官定不轻饶!” 房间里的氛围,本来让赵三马的几句话一讲,已变得轻松欢快了许多,如今,徒然听得那徐百户一拍镇纸板,官威凛然,众人都吓得心里一紧,连忙又垂下了头,将手一拱,各自回道:“小的遵命!” “你们起来吧……”徐恪向下面跪倒的人挥了挥手,道。 三名大佐领起身肃立一旁。那赵三马更是一脸的感恩之色,他在青衣卫当差十六年,被人叫了十六年的“赵三麻子”,也受了无数人的讽刺嘲笑。不管他如何与人解释自己从未长过麻子都是没用……自己“赵三马”这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名,竟似给人遗忘了一般……今日总算是有人替自己正了名。这赵三马内心对徐恪的感激之情,用一句“以身相许”来形容都不为过…… “谁让你们四个起来的?……”徐恪沉声说了一句。 那四个卫卒听得百户大人叫他们起来,心下一松,以为此事已了,刚想起身,听百户这一言,顿时脸如死灰,忙又俯身跪倒,匍匐于地,两腿筛糠…… “你们叫什么名字,平时是做什么的?”徐恪问道。 “回大人,小……小的名叫张千,是……是一名卫卒,平时负责看押牢犯……” “回……回大人,小……小的名叫李……万,也……也是一名卫卒,平……平时也是负……负责看押犯人……” “回大人,小的名叫孔小兵,是……是一名卒长,平时负责看押审讯……” “回大人,小的名叫杨艾,是一名小佐领,平时在诏狱中,乃是依千户大人之吩咐,专司审讯之职……” 那四人一一向徐恪回禀道。 “哼哼!……你们可知罪?!”徐恪冷然说道。他心下暗想好你个杨艾,我忆起那一日,便是你一手拿着榔头、一手拿着铁钉,看着我的双脚,两眼竟是放光!今日里还想抬出孙勋来唬住我,孙勋那厮我固然无力对付,难道还不能收拾你一个小小的佐领? “小的……小的实在不知,所犯何罪?……”那四人各自说道。 “好好好!你们不说是吧?……丁大头,那‘青字九打’拿出来,先从‘打足尖’开始,用四根细钉……让他们‘尝个鲜’!” “好嘞!”丁春秋得了令,便从身后拿出了那套丙字十六号刑具。只见他将那个大木箱子缓缓打开,从中拿起一根沾着血迹的铁钉,拿起榔头敲一敲,打一打,仿佛又不太满意,再拿起另一根铁钉,再敲一敲,打一打……就这么“专心致志”地东挑西拣着…… 这一阵阵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如地狱里的丧魂钟一般,直直地敲入人的心尖与骨髓之中……那跪在地上的四人,直吓得心惊胆战,浑身颤栗不停……有两人张嘴想求饶,但兀自牙齿打颤,已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了!……小的上次冒犯了大人……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孔小兵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以致于,头皮都已经磕破出血…… “百户大人!……小的奉公守法,所行之事都是依千户大人的指令!徐大人虽是皇命钦点的百户,但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对我等滥用私刑,刑讯逼供!……我堂堂大乾,上有国法、下有卫规,我北安平司,也有孙大人主持全局!岂容你一个百户如此撒野!……孙大人要知道你这般胡作非为,必不能饶你!……”此时,只有这杨艾,面对一大箱子的铁钉榔头,竟还能,仰起脖颈,大声喊叫道。 “哼哼哼!……笑话!本官有皇上亲手所赐的昆吾剑,莫说你这区区一个小佐领,就算那五品的百户,本官都能随时挥剑斩下他的人头,无需奏报!”徐恪森森然说道。此时,他话语中的音调与口吻,竟然有了一种与孙勋一般阴恻恻的味道,这些话一出口,连徐恪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丁春秋心里还会有什么顾忌!于是他朝三名手下递了一个眼色。早有那王大龙与孙二狗如狼似虎一般冲上前去,将那兀自大言不休的杨艾仰面朝天,摁倒在地,一个抱住了杨艾的胸背双手,一个紧紧地卡住了杨艾的双腿,顺带着除去了他的靴子袜子,露出了一双还算白胖的双脚…… 赵三马接过了丁春秋手中的一把榔头和一个铁钉,慢慢地、慢慢地走近杨艾的双脚。他一边用榔头随意地敲打着铁钉,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杨艾惊恐至极的双眼…… “徐大人!徐大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小的……小的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妻儿……还有……”杨艾杀猪一般地嚎叫着。此刻他被那两个大佐领给死死地摁住,使尽全力挣扎,却哪里能动弹分毫…… “看你话这么多,一会儿尝鲜完了,再让你试试其余的‘青字九打吧’……”徐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徐恪初到青衣卫,不知“青字九打”内里的名堂。那丁春秋却是一名干吏,闻言便已知上司的心意,于是吩咐道: “赵三马,你换一根‘倒足钉’……直接让他尝一尝‘登仙’的滋味……” 赵三马用那根细长铁钉对准了杨艾的大拇趾尖,向着脚趾骨的方向,本已待落锤,听了丁春秋的吩咐,便又回转身,从大木箱子里,挑出了一根末端打着三根倒刺的长钉。只见那长钉的末端,几根倒刺之间,仍残留着一些暗褐色的血迹。从这些斑斑的血迹中,依稀可以想象,那身受铁钉倒刺之人,一块血肉被倒刺给生生拔出之时,是如何的一番惨状…… 那杨艾闻听“登仙”之语,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又见那赵三马竟然还取了一根“倒足钉”,一时间,已是心胆俱裂,只听他,口不择言,胡乱喊道: “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啊!那时候……小的不知是大人……都是那孙勋……孙勋那个狗贼的吩咐!……小的不知是大人,小的知罪了,知罪了……求求大人,放过小的吧……都是孙勋那狗贼啊,小的只是奉命……大人放过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 众人听得那杨艾竟敢当堂辱骂孙勋,不禁都是一愣。这时,孙二狗忽然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骂道:“好臭,好臭!……这鸟人屎溺都出来了……” 屋内立刻弥漫了一股屎溺的骚臭,那孙二狗与王大龙只得松开了手,捂住鼻子退到了两旁。赵三马手里拿着倒足钉与铁锤子,只好望向坐在太师椅中的徐恪,静等百户大人的吩咐…… “咚”地一声,那杨艾已然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差一点没将自己给撞得晕厥过去。杨艾见两名大佐领被自己的屎溺给“逼退”了开去,竟恍如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木板一般,一边连续磕头,一边哭喊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万望大人饶过小的那一回,今后,小的给大人做牛做马、做牛做马……” 这杨艾虽只是区区一个从九品的小佐领,但长期在诏狱中专司人犯的审讯,日常自免不了经常行那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之事。只因千户孙勋素来喜用“青字九打”,他便也跟着揣摩那些个钉子,如何才能更为酷烈地摧残人犯的皮肉骨血,也每每于孙勋的面前,刻意地卖弄,用铁钉与锤子将那些牢犯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哪里能想到今日,自己会突然沦为刀俎之肉,由施刑之人变作了受刑之人。 杨艾的手中,已不知给多少人亲手打进过各种铁钉,尤其是倒足钉,那种惨烈至极的痛楚之状,他心中历历在目、清清楚楚。如今徒闻自己要身受倒足钉之刑,还要自足尖、足踝、膝盖、臀中一直打到头顶,品尝“登仙”之境,他如何还能承受得了!…… “好了……你道本官是那滥用私刑之人么?……实话告知尔等,今日把你们四人召来,非为惩戒,乃是告诫尔等,刑罚关乎人命,今后不可不慎!……但凡诏狱中人犯,无论品阶高低,无论身份贵贱,若无本官之令,从今往后,一律不得妄施刑讯!更不可随意屈打成招!”徐恪又拍了一下他这块镇纸板,凛然说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小的今后一定小心做事,但听大人吩咐!”那跪倒的四人,终于知道了百户大人的用意,一想到不用受那“青字九打”之苦,这些人心中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徐百户磕头谢罪…… “都走吧!……”徐恪挥了挥手,暗自皱眉道。此刻,那房中的一股臭味,已然越来越浓,杨艾的这一招“屎溺突袭”却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不想那四个匍匐于地的卫卒、卒长、小佐领,此刻竟都腿软无力,兀自颤抖不已,连起身都困难。徐恪无奈,只得命丁春秋与三名大佐领将那四人都给架了出去。轮到那杨艾之时,只因他衣裤中都是便溺之物,害得两名大佐领不得不忍着臭味,用杨艾自己的衣服将他裹紧,慢慢地把他给抬了出去。那两名大佐一边抬着杨艾,一边也将他骂了无数遍…… 丁春秋将百户的公事房打扫干净,两人聊得数语之后,便也告退。 …… 铜壶滴漏、时日匆匆,转眼便已到了酉时下值之刻。杨文渊早早地已在青衣卫的大门外相候,见了徐恪出门,自然又上前客气了一番,随后便拉着徐恪一道,径直往得月楼走去…… 那得月楼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道正坊,与青衣卫所在的永兴坊倒是隔得颇近。徐恪与杨文渊两人只走了半刻,便已到了得月楼前。 时值冬日岁尾,天色已暗,得月楼中华灯初上,食客满堂,欢声笑语,鼓乐喧喧……已是一片元日将临的节庆之象。徐恪随着杨文渊一同上楼,店掌柜亲自将他二人引到了二楼东端的一个雅间“冬逸阁”中。那店掌柜见了徐恪,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也不敢相认,只是恭顺地笑道:“几位大人都在了,二位请……” “冬逸阁”乃是得月楼最大的一个雅间。此时,房间内已坐满了十余位官员。坐在上首的自然是北安平司千户孙勋。孙勋的左首坐着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裴才保的左首坐着銮仪司千户诸乐耘。孙勋的右首则坐着青镜司千户张木烨。在张木烨的下首则空着一个座位。其余的座位上,便是北安平司的三个百户以及其它各司的首席百户等人…… 杨文渊引着徐恪在张木烨的下首刚刚坐下。孙勋便举杯道:“徐兄弟,今日是你首日入我青衣卫的好日子,大伙儿一道为你接风。你却姗姗来迟,这可得……罚酒三杯啊!” 徐恪拱手为礼道:“今日承孙千户与各位千户大人盛情,无病感激不尽,这三倍酒么,自然是……当罚,该喝!” 旁边立时跑来一人,只见他捧着酒壶,一脸恭敬之状,殷情地为徐恪的酒杯倒满了酒,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徐恪见了此人,脸色却勃然一变,怒道: “是你!”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章、孤掌难鸣 原来给徐恪倒酒的,并非别人,正是那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此时,杨文炳端着酒壶,正一脸谄笑地看着徐恪…… “呵呵呵……徐兄,这位是……舍弟杨文炳,前番……着实是多有误会……”坐在旁边的杨文渊见徐恪一脸怒容,忙站起身,陪笑道。 “徐兄弟,听说你年纪轻轻,还有一身的好武功!我裴才保敬你一杯,以前的事儿,只当是一场误会!喝了这杯酒便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就都是好兄弟,可好?……”那身居南安平司千户的裴才保,居然也端起酒杯,要跟徐恪亲自干上一杯…… “裴千户客气了……今后,徐某在卫里做事,还承裴千户与众兄弟多多关照!徐某就先干为敬了!”徐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和言说道。 裴才保也满饮了杯中之酒,心道:“这小子有点不简单呐,先前听杨文炳这厮道他武功高强,只是一招剑法便杀得我南安平司十几位兄弟东倒西歪,我心中还是不信,今日,光凭他一气满饮这一大杯酒,兀自面不改色,看来,此人的内功造诣也不可小瞧了……” 那杨文炳见徐恪杯子已空,忙躬身上前,又给他倒满了酒,一边还讪讪地笑道:“徐百户,先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徐兄海涵啊……” 徐恪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道:“好说,好说……” …… 这一场酒宴,对于双方而言,均喝得无甚意趣…… 这一边,孙勋举杯道: “徐兄弟,如今你在我北安平司做事,上有天子钦命,下有众兄弟撑持,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来!咱们对饮一杯!” 那一边,徐恪举杯回道: “多谢孙千户美意!能在千户手底下做事,实属徐某之幸!……来日,徐某还得向千户大人多多讨教啊……徐某这就干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对饮了一杯之后,心中却是各有想法: 一个暗想:“小贼,你可别得意,日后逮到机会,我再好好收拾你……太子的那个银勺子,我可还藏着呢,那是专为你留着的!” 一个暗道:“白脸奸贼!你为虎作伥、坏事做尽!今日我先曲从于你,来日,我必当除你!” 那其余几个百户,包括最末坐着的校尉杨文炳,一个个纷纷向徐恪举杯敬酒,脸上却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们的这份殷切和诚恳倒也并非全是作假,至少有一半是发自内心…… 谁让你徐恪的手中,有一把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呢? 青衣卫衙门的本职乃是大乾皇帝直属的一个情报侦讯部门,平日里干的就是暗地侦查、刺探情报的买卖,衙门内部讯息的传递也最是迅捷。今日,有一道讯息便犹如一个炸雷一般,已在青衣卫上下传了个遍。那就是,他徐恪身上所佩的昆吾剑当真是天子御赐之剑,而且,对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这一道消息,本已闹得朝堂上下,沸沸扬扬,许多人兀自不信,如今听得自家衙门中也传出了这个“情报”,多数人便都信了个真——这还了得啊!这可是如天一般的无上权力!品阶高的官员还好,对于那些个低级官员而言,立时便已人人自危……也不怪他们,任谁要是知道,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时刻刻已然别在了人家的裤腰带上了,心里都会坐立难安…… 那杨文炳听闻此事,不管是真是假,屁股已然是如坐针毡……他在这青衣卫里,只不过是一位从六品的校尉,他在想,万一哪一天自己撞上了这个小冤家,人家心里一个不对付,给你也“咔嚓”一下,你可不就妄自送了性命吗? 没柰何,这杨文炳只好用他近一年的俸银,在得月楼中最大的雅间定了一桌酒席,又托他兄长,请来了几位千户,帮着他缓和与新来这位徐百户的关系。如今,那杨文炳见徐恪终于面色见好,也与他对饮了一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但一想起那一桌酒席一百余两银子的花销,又着实让他心中一痛,暗道:“这次忍痛放了许多血,以后可得想个法子从哪里去找补回来……” …… 这一场酒席,喝了一个时辰,双方你来我往,虽然喝掉了许多好酒,但各自暗藏心机,是以桌面上始终尽兴不起来,千户们不说话,百户和校尉更不敢插嘴了……待喝至意兴阑珊时,徐恪便起身告辞,众人散了酒宴,便各自归家…… 徐恪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戌正时分。胡依依已然在“榛苓居”中备好了一桌酒菜,席间坐着的,除了舒恨天外,还有徐恪的老师秋明礼,他们三人却好象正等着徐恪过来似的…… “胡姐姐可真好!知道我晚饭没吃饱,弄了这许多好吃的……”徐恪一刚落座,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糯香鸡,入口大嚼了起来…… “怎么啦……今日不是有人请你的客么?那闻名长安的得月楼,难道还烧不出一桌子好菜?”胡依依笑道。 “得月楼的酒菜,怎能跟胡姐姐的相比?!”徐恪一边吃,一边笑着回道。 “啧啧啧!我说无病小老弟啊……你这一身新官服,看着可真是精神呐!跟个新郎官似的……无怪乎今日,我的老姐姐非要为你整一桌子酒菜。我们还当是专门庆你高升,感情是迎你这新郎官进门呢……”舒恨天也笑道。 徐恪红着脸道:“无病只做了一个区区五品的百户,胡姐姐还这般费心……这前后的事都是姐姐谋划,无病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姐姐呢……” 胡依依举起了酒杯,道:“先前你被抓入刑部大牢里,姐姐一颗心还悬着,后来,那些青衣卫的狗爪子又在到处打探你的消息,逮着空就想抓你进去……如今总算好了,你是皇帝钦点的百户,又有御赐宝剑护身……这以后,那些个宵小之辈,自然不能再害你了,姐姐心里着实高兴!……来,今日姐姐不喝茶,也跟你饮一杯酒!” 徐恪便与胡依依满饮了一杯,徐恪面不改色,胡依依却是不胜酒力,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完之后,靥辅之间已是微红。她此刻,一双秋水似春潮涌动,两叶香腮如海棠带雨,盈盈玉立、脉脉含羞,更显得娇媚无比…… 舒恨天却不失时机的拊掌大笑道:“新郎新娘对饮之后,好入洞房去喽!……剩下我们这两老头儿,只好大眼瞪小眼,低头喝老酒……” 胡依依朝舒恨天白了一眼,众人也都哈哈大笑,一起举杯…… 徐恪在得月楼中坐的难受,喝的更不自在,哪有如今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与这几位真正的知己好友一起对饮,来得快活?!刚刚在那得月楼中,他来者不拒,喝了几十杯的上等“竹叶青”,越喝越是无趣。如今,在自己家里,他嘴里喝着六十年的老“凤酒”,兀自不停,左一杯、右一杯,越喝越是尽兴…… 舒恨天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暗叹道:“这小老弟修习的内功,果然厉害!只一月有余,又精进如斯!这么多的烈酒,他喝进去,竟只当是清水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恪想起一事,不由得向他老师秋明礼问道: “这青衣卫中五个千户,四人都是四品官,独独那孙勋却是从三品,老师可知为何?” 秋明礼抚须道:“这便是皇上的御下之道了……无病,你可知这历来的帝皇之术,最要紧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章、孤掌难鸣-->>(第1/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一章、踽踽独行 徐恪在青衣卫中值事, 一连三日,皆是无所事事…… 孙勋既没给他安排下属,又不给他分配差事,也不知这千户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徐恪索性不去多想。 整个北安平司中,除了孙千户之外,便属他徐百户的官阶最大,毕竟他是首席百户,加之又有御赐的宝剑,是以这一众属下,平日里见了徐恪都是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恭敬讨好,但也无人敢主动靠近,陪他说话。人人都害怕一个不小心,便如那张千、李万、孔小兵与杨艾的下场一般,被徐恪整得腿软手抖,屎溺直流。徐恪便整日里呆在自己的公事房中,看书、临帖、饮茶、写诗……这三日,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不亦说乎。 到了第四日清晨,徐恪甫至青衣卫,便领到了都督沈环的手令,命他即刻动身,赶往江北道扬州府,全力护卫钦差魏王一行,往江南、江北诸道筹措赈灾所需之钱粮。 徐恪不敢怠慢,忙拿着手令去尚马营亲自挑了一匹黄骠大马,略略备了些路上所需之物后便即出发。他手下的丁春秋与各位佐领闻听主官要奉命南下,便都想着一路随行,皆被徐恪一一婉拒…… 徐恪回府向胡、舒二人辞行,胡依依便令舒恨天随往。孰料出门才行过两个路口,那书仙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大喊了一声“哎呀”后,硬说自己这十日内必有灾厄,务须躲将起来“避灾”,不容分说便只顾自己一溜烟地就已消失无踪…… 徐恪摇摇头,只得自己孤身一人缓辔而行。他忽然想起,此去不知几日能回,该当去看一看慕容嫣才是,便调转马头,径自骑到了天宝阁门口。 门房通报之后,便将他引入前厅,过来相见的正是天宝阁少阁主慕容泯。 徐恪对慕容家雪中送炭、慷慨捐银之举一再称谢,那少阁主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句,只说他们天宝阁乃“分所当为耳”…… 徐恪问起老阁主,慕容泯道他父亲数日前因事已去往冀州府。那慕容少主也不待徐恪相问,便说起了他的三妹慕容嫣,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已同他二弟一道,前往南方寻名医诊治…… 徐恪欲待细问慕容嫣的病情,慕容泯只是说她“自小身子就弱,如今偶感寒疾,有他二弟照应,料必能无恙”云云。在这位慕容家的大少爷面前,他徐恪就算想硬充一回“姑爷”,人家也未必肯认,是以徐恪也不便多问,只好顺带着问起了慕容吉…… 说道慕容吉之时,那位大少爷神色间似微有所动,但转瞬即逝,若非特别留心,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慕容泯只是淡然回道,四弟尚在阁中养病,多承徐兄挂念…… 二人寒暄了一通,徐恪见慕容泯言语之间虽温文尔雅,但与自己似已无话可说,于是便只好起身告辞…… 慕容泯又是坚持将徐恪送到大门口,一路上对徐恪蒙天子器重,连升六级,成青衣百户,并得御赐昆吾之事,也一再称贺…… 看着徐恪走到门楼外,骑上他的高头大马,已然绝尘而去,不知是何原因,那慕容泯的脸上,先前一派温和谦恭的神色已倏然不见,代之而来的,却是双眼眯紧,眉头一蹙,满脸的凌寒狠厉之色…… …… 徐恪前往魏王府询问,那王府总管马华成告知他,魏王已于两日前动身,随行的便是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马华成让徐恪只管往南而行,钦差行辕仪仗甚众,路上自能相遇…… 就这样,徐恪背着剑、骑着马,一个随从未带,顾自出了长安城明德门,便一路往南而行……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九,酉时,淮扬道,许昌府。 徐恪骑着快马一连行了四日,马华成说的钦差仪仗却一直未遇。徐恪心中着急,不由得加紧赶路,兼程而进,这一日,便已到了淮扬道许昌府的地界…… 那许昌府地处中原腹地,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里良田千顷、膏腴万亩,原本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如今猝逢天灾,却已然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 徐恪这一路行来,只见十里之内,已无鸡鸣,百丈之间,不见炊烟,阡陌之中,田亩尽皆干裂,原本广袤的千里沃野上,此时到处都是干涸的田土,纵横交错的裂纹之间,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枯草……北风吹来,那些茫茫衰草随风颤动着,仿佛在向这个无情的老天,大声哭求;又好似在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低头祈祷,但无论你祈祷也好,哭求也好,却毫无所用…… 苍天在上,神灵逍遥,生灵苦乐、凡人生死,有谁会来在意? 徐恪一路赶得急,之前虽于申时已到了周口镇,但见天光还亮,便未曾住店。如今他顾自扬鞭策马,这一路疾行,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四围均已渺无人烟…… 时辰已是酉正时分,天色已暗,徐恪四处寻找,想找一处住宿的所在,但寻了半天,不要说是投宿,竟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找到…… 山路崎岖,马儿夜黑无法赶路,徐恪只得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缓缓前行。 堪堪已到戌初时分,借着依稀的一点夜晚的余光,徐恪总算望见了远处一座山丘,小山之北有一处庄院。 本已无法可想,只待在山中露宿一宿的徐恪,见之不禁大喜,遂催动脚力,往那庄院走了过去…… 走了两刻,徐恪终于走到了那座庄子的近前,只见垣墙高筑,四面都是高大的围墙,在黑魆魆的夜色中,这一座巨大的庄园,就如一头猛兽一般,正静静地匍匐在那里…… 徐恪走到南墙的大门口,敲动门环,出来了一位身材瘦削、年约六旬的白发老者。徐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此时终于见到了生人,还是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者,不由得心中喜悦,忙上前拱手为礼,说道: “老人家,在下因有急事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在贵庄借宿一晚?” 老者打量了徐恪一番,却道:“咳!不瞒这位公子,鄙庄今日不巧,正在办一桩白事,庄中多有不便,还请公子往别处投宿去吧……” 老者说罢便欲关门回进,这徐恪哪里肯依?他心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到何处再去寻个投宿之所?便急忙赶上前拦住老者,笑道: “老人家,出门在外之人,万望行个方便!在下只叨扰一宿,明晨自会离去。至于这白事么,贵庄这么大,在下只求一卧榻之处即可。若有打扰之处,这一点薄银略表区区心意……”言罢,便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块碎银…… “好吧!公子定要留宿鄙庄,老朽依了你就是,但这银子务请收回……”老者见徐恪执意要入内投宿,只得勉强答应。他将徐恪的银子推回,便领了徐恪一人一马进了庄子。 老者关上大门,将马匹放在前院,便带着徐恪一直往里面走去。徐恪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庄中重重叠叠,尽是些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房屋。这庄子虽没有天宝阁恢宏的气势,但也是一处占地甚广的宅院。 这偌大一个庄园,不知拢共多少房间,也不知住着多少家眷,此时却是静悄悄地阒无人声…… 那白发老者领着徐恪一路穿回廊、步庭院、过走道,将他带至内里的一间偏房之中。老者特意嘱咐徐恪,因家有丧事,切勿到处走动,一会自有小厮送上饭菜,老者让他今晚歇息之后,天明即请自行离去…… 老者嘱咐完毕,关上房门,便顾自走了。徐恪打量房间,顿觉甚奇,他见房中只有一张矮榻放在角落,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张桌椅也无。“哪里有这样的房子?”徐恪只觉这间偏房的布置,毫无道理,与其说是一间客房,倒不如说是一间牢房更为适宜…… 这时忽闻“支呀”一声,房门打开,走进了一位小厮模样的少年,手上端了一盘饭菜、一碗清汤,放在地上就走。徐恪追上前去,拉住少年的手,问他这里是何处,不想那少年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数声,竟是一个哑巴。徐恪无奈,只得放脱手,任他自去…… 徐恪心中虽觉此地怪异,但经历了这三个多月的历练之后,颇有些“艺高人胆大”的自负。他心道许是这里正办着丧事,如今已然是中夜时分,庄子又这么大,里面自然安静。至于这偏房中的陈设么,也许人家刚刚有急用,将这些桌椅之物尽皆搬走也未可知…… 这时,徐恪但闻腹中已如雷鸣鼓响,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便饿得慌!”这徐恪自午时吃了些粗粮至今,肚中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多想,拿起饭碗,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盘中的饭菜乃至清汤都吃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徐恪摸着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只觉出门在外,饥渴难耐之时,几片青菜、一碗清汤便胜似玉液珍馐了。 徐恪吃饱之后,徒然一阵困意袭来,便即在矮榻上和衣卧倒……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徐恪在榻上翻来覆去,兀自不能安眠,但又无法立时醒来,这种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的滋味委实令他难受。他在梦中,只听得“哎吆……”“诶吆……”的呻吟之声,不断钻入脑海,他有心不听却也不能,只觉那些呻吟之声,一阵一阵,如丝如缕,隐隐约约地飘来,令他辗转发侧、万般难受…… 那一声声、一丝丝的呻吟,响一阵、停一阵,不断地在徐恪的耳边回响,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孤魂,在荒郊中低声抽噎,更似一个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山野外哀哀哭泣…… 徐恪宁住心神,奋力一挣,终于醒转了过来。他霍然坐起,终于从这梦魇中解脱了出来,此时,徐恪一摸前额,只觉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这时,正值子夜时分,也是天地中阴气最盛,元阳最弱之时。徐恪房中一片黢黑,原先窗外点着的几盏“气死风”灯,不知何时,也已被人吹灭,整个庄园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既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徐恪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已清晰可闻…… 忽然间,“哎……吆……”一阵尖细的、颤抖着的呻吟之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幽幽地传了过来……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二章、断水无影 那一丝呻吟在寂静无声的暗夜中传来,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直听得徐恪浑身也泛起了鸡皮疙瘩。徐恪盘腿而坐,收摄心神,心中默念口诀,将气息下自尾闾,上经百会、降泥丸、过承泉、气府、膻中,最后悠悠归拢于丹田气海之中。运转了一遍小周天之后,徐恪顿觉神清目灵,浑身舒爽无比,适才自己心神困顿于梦魇之中的诸般不适,已挥去无踪…… “哎……吆……”又是一阵呻吟之声传来,这次徐恪却听得清清楚楚,既不是孤魂抽噎,也不是野鬼哭嚎,不过是人的声音而已,且也不是一人,声音显是出自不同人之口,一阵阵传来,隐含着呼号之人极度的挣扎与痛苦,听来令人万般不忍…… 徐恪起身拿了剑,推门而出。此时,天穹中只有几颗孤星隐隐闪耀,就连那一钩残月也已遁去无踪,山野中,不时有几声夜莺的鸣叫轻轻传来,更显得这偌大一个庄院,阴森鬼魅…… “啊……吆……”又有一阵凄楚难闻的呻吟叫喊之声传来。徐恪运起目力,借着老远一盏气死风灯暗淡的光芒,循着声音搜索…… 那呻吟痛楚之声,出自徐恪栖身的偏房之后。徐恪轻手轻脚朝后面走去,一连绕过了三间平房之后,突然止步,只听那呼号之声,正是从自己身前的一间厢房中传出。 那房门上了锁,徐恪拔出昆吾剑,只轻轻一挥,便斩断了锁环。他推开门进去,见里面一片黢黑,只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微一晃,便即点燃,顿时,这房中的恐怖景象,便尽数展现在徐恪的眼前…… 徐恪不见则已,一见之下,也不由得内心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只见屋子中央的房梁上,垂下了十余根绳索,绳索的末端都绑着人,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绑住了双手正挂于房梁下,有的却是绑住了双脚倒悬于粱。那正挂之人,双脚脚尖便被刀子割开放血,那倒悬之人,则是双手手指被刀子割开了放血。每个人下端的地面上都搁着一个大坛子,那双手双脚所垂落的鲜血,正滴滴答答地掉落于坛子中。 徐恪见身旁放着烛台,便将上面的蜡烛点燃。此时,房中景象更是一目了然,只见除了十余人被绑吊在房梁上之外,屋子的边缘角落中,竟然还横七竖八躺满了几十具“尸体”……若有人乍然到此,心中必是悚然惊疑,此地莫不是人间炼狱?! 徐恪细看之下,却发觉这几十具“尸体”兀自手脚挪动,时而翻一个身,却都是睡着的活人。但若硬要说他们是活人却也不象,只见这些人无一不是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之状,有几人眼眶深陷,手脚骨架之外,只包得一张薄皮,浑身上下已瘦得宛若一具骷髅一般…… 此时,那十余个悬吊在房梁上放血之人,兀自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徐恪心中不忍,遂放下烛台,挥剑断绳,将十余人轻轻放置于地上。这些人一旦平放于地后,手脚的流血便即止住,有几人脚趾间的刀口被刺得较深,流血仍然不停,徐恪便出指点穴帮他们止血。 徐恪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怎么都被关在这里?为何被人悬吊在房梁上,放血不停?……” 这些人中,多半是年老的男女,有两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也都是些脸色发青、身体瘦弱之人。他们见徐恪深夜赶来相救,无一不是面露感激欣喜之色。听到徐恪发问,每人却都是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连声,意思是自己是一个哑巴,已然不能讲话了…… 徐恪心中惊疑,心道哪来的这许多哑巴?目光扫去,只见这屋子中,中间躺着的十几人,虽被自己放下,但手脚创痛,仍然轻轻喘息呻吟着……再看旁边那几十个躺地之人,却还在沉睡之中,也不知是被人下了药,还是自身失血过多正处昏睡之中的缘故。徐恪又近前看了看那坛子中贮放的鲜血,却兀自不凝,显然是事先放入了活血之物。 徐恪正仿徨无计之时,却突闻右首一个声音响起:“多谢……施主搭救……贫……贫僧圆仁……” 徐恪忙走上前去将那说话之人扶起,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身穿僧袍,头顶无发,却是一位出家的和尚。 徐恪忙问道:“你……你能说话?” 那和尚双手并于胸前,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圆仁多谢施主相救……施主真是个活菩萨啊……”他说完这几句话,却已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只因那和尚也是被吊在房梁上,脚尖放出了许多鲜血,此时失血颇多,说了几句话后,一下子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恪轻轻地拍了拍圆仁的后背,说道:“大师莫急,先休息一会儿,此间情事慢慢道来不迟……” 此时,徐恪只需将手掌轻抵和尚后背,略微输些真气与他,和尚自可恢复真元,言语自如。可惜,此时,无人指点,他徐恪空有一身神功,却丝毫不知疗伤之道,只得徒然坐立一旁等待…… “今天来了一只‘肥鸡’,你竟敢不报!你这老东西不想活了是吗?……”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 “当初,我要不是看你机灵,早把你放干了血,卖‘人市’上去了。我饶你一条狗命到现在,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想造反不成?!……” “庄主啊……你可冤枉老朽了……老朽蒙庄主留下贱命,感激还来不及,庄主之命,老朽哪敢有违啊……”徐恪认得那声音,正是给自己开门的那位白发老者。 “还敢嘴硬!门口那一匹黄骠马,却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好马,平常人哪里会有!快说!你把那只‘肥鸡’放哪里去了?……”那粗豪的声音又道。 徐恪正暗自思忖对应之法,却听那粗豪的男子“咦”了一声,便已经朝自己的方向奔了过来……那男子武功不弱,只片刻之间,徐恪只闻脚步声“沓沓”而来,转眼间,一个如黑塔一般的大汉便已然到了门口。徐恪急忙站起身提剑在手,凝神戒备…… “好啊!好你个祝老拐,竟藏了这么一只‘肥鸡’在这里!……啧啧啧!好肥嫩的一只‘小白鸡’啊!……”那黑塔一般的大汉慢悠悠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徐恪,他看着徐恪的眼神,仿佛眼前站着的这个俊美青年,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菜肴,而且是一道味道极其鲜美的菜肴…… 徐恪只见那人,年约四旬,身高足有八尺,膀阔腰圆,一张大黑脸上,疵须却如刺猬一般根根突起,于这暗夜中看去,仿佛便如一个黑面的厉鬼一般,满脸都是凶狠之色……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戕害这许多人的性命?手段还如此残忍?!”徐恪怒问道。 “这些都不是人,是我圈养的一群鸡而已,只不过都是些老鸡、小鸡、病鸡……没想到,今天却送上门来一只肥鸡!”那黑面大汉话音刚落,突然欺身而进,双手暴长,右手五指成爪,左手握拳直捣,使了一招“饿虎出笼”便朝徐恪迎面扑来…… 徐恪见那大汉说话间手爪已到,忙缩腰一侧,堪堪避过,只听黑面大汉又“咦”了一声,招数不停,反手又是一抓“黑虎掏心”,便向徐恪当胸袭来…… 徐恪这两个多月来,只顾修习内功,连一招掌法也未曾学得,此际见对手如此凶悍,当下无暇它想,匆忙间拔剑挥出,口喊了一声“断水势”,便正是雨庐翁所授的那一招剑法“一气混元剑”…… 这“一气混元剑”乃雨庐翁绝技,剑分五势,这“断水势”取势乃是快,快似奔雷迅如闪电,真力所到之处,就连那连绵不尽的水流,亦能断为两截…… 只见白光一闪,所有人均未看清,那黑面大汉也只觉两臂一空,身子便已失去了重心,轰然倒地。众人随后便见黑面大汉的两只手臂,也自空中纷纷落在了地上。 剑是好剑,招是好招,徐恪只是挥剑一击,当空划出了一个剑圈,非但斩去了黑面大汉的两只手臂,剑气所到之处,连带着将那大汉的双膝也尽皆断开。那黑面大汉惨呼了一声,双腿与双臂间,血流已是喷薄而涌,有许多鲜血,竟还溅入了一旁的大坛子之中…… 这一下,变故之快,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连徐恪自己也是心中一呆。他暗想这一势剑法怎如此霸道,自己随手划出,真气连绵而至,不想须臾之间,竟将这铁塔一般的黑脸大汉,给斩断了手足…… “昆吾剑果真是一把神剑!”徐恪不由得心中暗道。 此时,沉睡之人还在沉睡,倒地呻吟之人却均已不再呻吟,都目不转睛地齐齐看着那黑脸大汉倒地挣扎苦痛之状……唯有那圆仁和尚却双目闭拢,合掌祷告,只听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好似在为那黑脸大汉超度一般。 黑脸大汉倒地翻滚挣扎了片刻,终因失血过多而死,死时兀自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如死鱼一般突在外面。也许他在临死之时,心中也不能相信:自己吃了这么多“鸡”,最后却死在了一只“肥鸡”的手里…… 外面缓缓走进来一位白发老者,见黑脸大汉倒地已死,心中不由一松,脸上又悲又喜,只听他恨声说道: “好你个恶贼!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你也有今天啊!” 徐恪归剑入鞘,问道:“老人家,这……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这人是谁?……” 白发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叫祝千辕,外号‘千人屠’……他是我的堂侄子……”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三章、屠人恶庄 “他是你的侄子?”徐恪不禁反问道。 这时,那白发老者忽然朝徐恪俯身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 “老朽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将此孽贼引狼入室,致百千生灵惨遭荼毒!……今日多亏公子出手,诛恶除奸,救合庄上下于水火,老朽代老庄主全家,谢公子大恩!” 徐恪忙上前将老者扶起,温言相问道: “老人家请起!此中详情,可否为徐某一一道来?” 白发老者环视屋中,只见都是些垂死之人,这黑脸大汉祝千辕的身下,已然是一大滩的血迹,连带着徐恪的一身青衣上也星星点点地沾上了许多血污。他不由得又叹息了数声,便引着徐恪到了前厅中就坐,命小厮点亮了灯,送上茶点,那老者便将此间事由,尽数讲了出来…… 原来,这个庄子名唤“祝家庄”,里面住着祝老太爷和他的一家老小。这白发老者也姓祝,名恒发,是祝家庄的管家。那祝员外平素乐善好施,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颇有名声,周围的几百亩良田也都是他祝家的产业。今年自入夏以来便开始闹灾荒,之后,旱情愈演愈烈。这周围十里八乡的灾民听闻祝员外素有善名,都争相赶来求救。那祝老太爷原本也愿意施舍周济,怎料灾民越聚越多,祝老太爷一来是担心自家的存粮早晚要坐吃山空,二来也是怕灾民人多闹事,便寻思着找一个有功夫的人来为他看家护院。 这时,祝恒发的一个远房堂侄子祝千辕凑巧过来投靠。听闻那祝千辕在江湖中颇有名气,一双拳掌功夫也非常了得,曾经一夜之间,连毙三十几个山贼,人送外号“千人屠”。祝恒发便将自己的堂侄引荐给祝老太爷,让他做了一名庄子里的护院。 那祝千辕初时还算守规矩,他将这些闹事的灾民尽皆赶跑,令祝老太爷心中异常高兴,非但赏了他许多银两,还辟了两间厢房专门给他居住,又许了一个年轻的丫鬟与他为妻。怎料祝老太爷越是厚赏,便越是令祝千辕贪心不足。趁着官府忙于应付灾情,四周也到处都是灾民闹事之际,那祝千辕便突然发难,一夜之间,将整个祝家庄上上下下三十余口男丁尽数掌毙,还将尸体拿去人市中贩卖。留下的四十几位女眷,被他囚禁于各个偏房,日日供他宣 淫。祝老太爷原先许配给他的妻子,只是说他了两句,便被他劈面一掌打死,尸体竟被他砍作了数段,投入了大锅之中烹煮。他一边嚼肉喝汤,一边还大呼好吃,美其名曰“大白鸡汤”。从此之后,这祝家庄的女眷稍有不遂他的心意,他便当众将她活劈,将刀割下的人肉寸寸投入锅中煎炸蒸煮,还吃得津津有味,直吓得其余女眷心胆俱裂,整个庄子上下,一众家丁丫鬟,再也无人敢丝毫违逆于他。他还将这祝家庄改称为“屠人庄”…… 过得数月之后,那祝千辕不知从哪里招来了十余个喽啰,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那人血能够染布,所染制的红布殷红胜血,在江南一带大是好销。他便在庄子里做起了滴血染布的买卖。每日他都要带领那些喽啰,四下里劫掠灾民过来,年轻力壮的为他干活,那些老幼体弱的,便专供他放血染布。可怜这些灾民,猝逢天灾,更遇人祸,被无端劫至这“屠人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日都要被悬吊在房梁中放血,直至无血可放之后,还要被拉到人市,当成牲畜一般贩卖。还有一些不明就里的行路投宿之人,一旦进了这“屠人庄”,也就永无出庄之日……为防有人逃出告密,他还从绿林中弄了一种哑药过来,这些人吃得久了,便都成了哑巴…… 徐恪闻听此语,不由得心中激愤莫名,“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直将那桌子拍得震出了裂纹,桌上杯盏也尽皆震落于地。他霍然起身,怒道: “想不到我煌煌大乾之下,竟有如此无恶不作之人,我泱泱天朝之内,竟有这般惨绝人寰之境!” 祝恒发哀叹道:“咳!公子……大灾之下,人如猪狗,命若蝼蚁啊……” 徐恪问道:“这恶贼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就无人报官?” 祝恒发泣道:“这祝家庄方圆百里内,到处都是灾民,听说就连那许昌城里每日都有许多灾民抢粮闹事,官府只想着派兵镇压,尽力守城,谁还来管你庄子里的事啊?再者,那祝千辕号称‘千人屠’,功夫这般厉害,手段又如此残忍,众人都慑于他的淫威,任谁都不敢出去告发,老朽……老朽也是……” 徐恪温言道:“老人家……莫要自责,昨夜你先拒我于门外,后又将我安置于偏房中,这番拳拳相护之意,徐某已然心领。你等手无缚鸡之力,自非那恶贼对手,遇事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这‘千人屠’恶贯满盈,已被徐某料理,老人家亦可放心了……” 祝恒发思忖了片刻,又问道:“徐公子,首恶虽已除,奈何这庄子里,还有他‘千人屠’手下的十二个喽啰。公子要不要也……” 徐恪摆手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这些都是喽啰之辈,便也不必赶尽杀绝,你且将他们尽数唤来,待我教训之后,尽皆遣散就是……” 祝恒发此时已将徐恪当作天神一般,对他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那祝管家当即命几位家丁将合庄上下的气死风灯尽皆亮起,又命人一边将那十二位喽啰尽数叫到了前院,一边还将那“千人屠”祝千辕的五段尸身也抬到了前院正中。 这十二个喽啰原先也不过是些拦路抢劫的草寇,在大灾之区无非是讨一口饭吃而已,所行的坏事多数也是被那“千人屠”逼迫而为。如今,他们眼见“千人屠”已然尸横于地,又听闻那年轻的徐少侠武功入神,当即便都尽数跪倒于地,口呼饶命…… 徐恪秉持“首恶已除,余犯不问”之意,将这十二人大声训斥了一顿,最后一句:“若再行不法之事,被徐某闻知,便形同此贼下场!”直吓得这些喽啰又匍匐于地,磕头如捣蒜。徐恪便挥挥手,命其自行散去…… 祝恒发又带着徐恪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看去,只见每间屋子里都关着人,少者十余多者数十人,尽皆是些脸色惨白手脚枯瘦如柴之人。这些人手指与足趾之间伤痕累累,显然是不断被人用刀刺破之故。他们平常被刀割放血之后,就要被祝千辕喂一些活血生津之药,庄子中称为“肥药”。这些喂食了哑药与肥药之人,日日被刀割放血,但祝千辕于这放血的间隙却把握得颇有分寸,这些人放完血后,性命却都能残延苟活,那“千人屠”将这些专供放血之人都称为“血鸡子”。这三十余间屋子中,竟关押了数百个“血鸡子”…… 有一进小院,两边各有两间厢房,里面却关押着二十几个壮年男子。这些人在庄子中专做染布印布等各种苦役杂活,被祝千辕称为“公鸡”。他们被那“千人屠”喂食了哑药,口中“呀呀”连声,都已不能言语。 东首一进大院中,十余个房间里,关着的却全是女眷。祝恒发推开了其中的一间厢房,只见里面蜷缩着六七个蓬头垢面的青年女子,有几人已是衣衫不整、大腿裸露,见了半夜有人推门,还道是那“千人屠”又来摧残,直吓得惊叫连声,挤缩在一角,兀自瑟瑟发抖…… 徐恪叹了一口气,便关了房门,与祝恒发回到前厅。一路上,徐恪询问那些女眷的情形,祝恒发惨然言道,原先四十余名祝家庄的女眷,都是那祝老太爷的妾侍以及儿媳、孙媳之属,祝千辕将她们关在后院,日日与之宣 淫,一旦有稍觉厌烦之人,便将她斩杀烹煮,如今已有半数女眷,都被那“千人屠”刀劈斧锯,投入釜甑,尽数化作他腹中之食。眼下关在后院的这六十余位女子,多半也是被祝千辕掳掠来的灾民,在祝千辕的口中,只是唤她们为“母鸡”罢了。依照这“千人屠”喜食人肉的性情,若非徐恪搭救,这些女子早早晚晚也会化作那祝千辕的盘中之餐…… 徐恪感慨道:“这厮已然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为何还要这般令人发指,竟干起了吞食人肉之事?!” 祝恒发却叹道:“徐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我两淮尽遭大旱,草木凋零,牲畜无踪,街面上早就没了猪肉牛肉,至于那鸡鸭鱼类,则更是难找,眼下莫说别处,就是咱们这许昌府,吃人肉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人市’了……” 徐恪却问道:“老人家,徐某听你说了多次‘人市’,但不知这‘人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当真是公然贩卖人口么?” 祝恒发欲言又止,只是摇头道:“那‘人市’就在许昌城南五里处,至于‘人市’中究竟卖的是什么,公子见过就知……” …… 徐恪又与祝恒发聊了一个多时辰,交代那管家需好生照顾那些被称作“血鸡子”、“公鸡”、“母鸡”之人,待得他们病情好转,愿走者需送回家,愿意留下者,当好生收留…… 忙完这些事,已然是卯初时分,祝恒发命人送上了早点。徐恪令人去将那圆仁法师请了过来,与他一同用过了早餐,便与这和尚一道出了门…… 那祝家庄的总管家祝恒发出了大门,一直送徐恪与圆仁步出了半里路外,方才依依不舍地与之道别。 临别之时,徐恪感念前事,不由心中一动,忽然对那祝恒发以及旁边的几个家丁言道: “祝管家,实不相瞒,徐某乃朝廷命官,身居青衣卫百户一职,此次奉命南巡,实为赈灾而来,依我看,这‘屠人庄’之前已恶名昭著,今后可改作‘哺人庄’……这以后,除了妥善照顾庄中病人之外,周围若有灾民投靠,汝等也当尽开庄粮,勉力救济才是……” 祝恒发急忙躬身作揖,连连点头道:“原来是徐大人,老朽失敬!失敬之至!鄙庄得徐大人赐名,实实有幸!今后,我‘哺人庄’定当遵循徐大人教诲,行善施德、哺人救人……” 旁边的圆仁闻听此语,也不由得双目下垂、合十行礼,口中念道: “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者,胜造七级浮屠……哺人活人,积德至矣!……施主一字之改,善莫大焉!”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四章、人市宰场 徐恪将那圆仁法师扶上马,自己则牵马而行,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这时,一轮旭日已自东边的山头上冉冉升起,这一轮大如圆盘的晓日,喷薄而出,向周围不断发散出耀眼的光芒。这耀眼的光芒,穿越无穷天宇,映照在苍茫的大地上,也为这逶迤起伏的山野,披上了一道五彩 金光。远处的山丘与庄院,在这金光的笼罩下,竟显得这般静谧与安详…… 若非亲身经历,有谁能够想象,这一处安详与静谧的庄院,之前还是一座“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屠人庄”…… 有多少无辜灾民,在这里枉送性命?有多少美好生灵,在这里惨遭荼毒?与其说这是一处人间的庄园,倒不如说那是一座惨虐的地狱? 若不是徐恪错过了钦差仪仗,偶然至此地停留,这一个如地狱般的“屠人庄”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命葬送其中!…… 那圆仁和尚于这大乾官话似甚为生疏,徐恪耐着性子,听他讲了半天,终于知道了圆仁为何也身陷这“屠人庄”的经过…… 原来,这圆仁法师并不是乾国人,而是东边的桑国人士。圆仁自小便已出家,在桑国的比叡山修习大乘佛法。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有一晚,圆仁梦到一位老和尚走到他的床头,脸露微笑,一边伸手抚摸着圆仁的头,一边慈蔼地说道:“我是你的师父,我有几卷密教佛法要传授于你,来日,你可到青龙寺来寻我……”圆仁醒来之后,便四处打听青龙寺的所在,后来,终于有一位出使过乾国的纳言告知圆仁,那青龙寺位于乾国的都城长安,乃是闻名于乾国的一座古刹。 圆仁知道此事之后,便茶饭不思深夜不眠,一心要到乾国来向梦中的高僧修习密教佛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筹备了两年之后,圆仁终于找到机会,跟随着一队桑国的跨海商船,远涉重洋,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了乾国之南。 圆仁随商队于巴闽道泉州府上岸后便行分手,自己孤身一人北上。他一路化缘,风餐露宿,吃尽了各种苦头,直至逡巡了大半年之久,方才赶到这淮扬道许昌府。不想却于昨晚错过了宿头,本欲与徐恪一样,想进庄中借宿一宿,奈何刚刚吃过饭汤之后,便即昏睡过去,醒来时,便已被人挂在房梁上,脚尖割开,放血不停…… 徐恪闻听之后,不由得笑道:“圆仁师傅,你这运气可真是不好啊!你与我一前一后进的庄子,我只是闹了场昏睡梦魇,你却是被人刺了刀子放血……” 圆仁在马上合掌向空中礼拜,悠悠叹道:“阿弥陀佛,贫僧挂在房梁之时,口中不住地祷告,祈求我佛大发慈悲,保佑我能从庄中逃出,回转故乡……施主恰于此时惊现于房中,救我等脱离苦海,我佛慈悲,善哉善哉!……这都是大慈大悲药师菩萨保佑啊!” 徐恪又笑道:“照大师所言,一切事由皆有因果,感情我昨夜误打误撞,进了这‘屠人庄’里,却是你们佛祖特意派来的……” 圆仁却正色道:“宿因有构、一切皆缘,施主深夜疾行,有店不住,偏要来这庄中投宿,冥冥中,皆是上天指引……贫僧观施主宝相庄严、云眉水目、仪态冲和,正是一位在世的活菩萨呀……” 有道是“千穿万穿、好话不穿!”这位有道高僧的一番恭维之语,直听得徐恪心中,飘飘然喜不自胜。徐恪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大师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个山野俗人,机缘凑巧之下才得以身入朝堂,如今也不过是忝居一个末等的小吏,日日受人驱驰,时时疲于奔命,能在公门里勉强混一口安稳的饭吃,便已然足矣,如何敢当大师的谬赞呢……” 不料那圆仁法师却固执地坚持徐恪便是那“活菩萨转世”,还说了许多“灵台已具”“圣妙皆根”“佛性潜蕴”之类令徐恪似懂非懂的话。徐恪也无心与他争辩,便岔开了话题,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圆仁却道:“贫僧既已发下宏愿,此生不到长安,决不回头!” 徐恪道:“此去长安,路途甚远,一路上多有强人,大师孤身一人,双脚又已受创,如何还能犯险北上?” 圆仁坦然说道:“无妨,贫僧有佛祖庇佑,心诚所致,定能得偿所愿!” …… 两人缓缓走了有两个时辰,便到了许昌城下。徐恪随身带有黑铁狮牌,加之一身青衣打扮,自可畅行无阻。他只将那狮牌一晃,便已唬得那守城的几个兵卒和什长连连拱手作揖…… 徐恪大摇大摆地领着圆仁进了许昌城。只见街市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牖紧闭,行人本已不多,商贩更是稀少,与那京城长安的繁华景象可谓是相去千里…… 徐恪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铺,请郎中为圆仁的双脚略施包扎,配了些治伤止血之药。二人在一家面馆中吃了两碗素面之后,徐恪便要南下去寻魏王的钦差行辕,这时便只得与圆仁分手。临别前,徐恪将囊中的二十余两碎银尽皆掏出,要交给圆仁。孰料圆仁却坚辞不受,他道: “人世本是一场苦海,出家人在外修行,便是要历经苦难,于诸般苦行中,咀嚼出甘甜的意境。这‘吃苦’二字于出家人而言,却是再平常不过!若能悟得苦中之乐,方可出尘正果……施主这些银两,于贫僧而言,非但毫无所用,且无异于是戕害心性之毒药……”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给圆仁找了一家客栈,让他先休息两日,待脚伤尽愈之后再行北上。他将店掌柜叫来,又学那书仙昔日的敲诈法门,暗地取出那块黑铁狮牌,着实恫吓了一番,只是说圆仁乃当世的高僧,令掌柜好生照管云云。不过,徐恪已然是今非昔比,如今的徐百户可是“如假包换”的一位朝廷命官。他吩咐完毕,便从背囊中取出了五两的碎银交给掌柜,但那店掌柜听闻徐恪乃是青衣卫的上官,如何还敢要他的银两。徐恪见对方始终是“坚辞不受”,便也乐得“成人之美”…… 徐恪心中念着钦差的行辕,便也不愿耽搁,与圆仁叮嘱了几声之后,便离了客栈,骑上马,出了许昌城往南奔行…… 那圆仁法师,却只是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日,次日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脚已无大碍,便即启程北上。 这之后,他又历经千辛万苦,用双脚蹒跚而行,直走了一月有余,方才到了长安。待圆仁寻到青龙寺中,那寺里的长老义真大师却早已是等候多时了。圆仁上前参拜,见那义真大师一派慈眉善目,正是三年前在梦中与自己相见的那位老和尚。 之后,圆仁便寓居青龙寺中,拜义真为师,向他休习显密二教之法。直至十二年后,义真大师圆寂,圆仁方才携卷东渡,回到桑国,将显密教法广传桑国全境。圆仁也因之成为一代宗师、得道高僧…… 这圆仁的经历暂且不表,再说这徐恪,自打马出了许昌南城门之后,蓦地想起那祝管家所说的“人市”之事。他便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只骑行了半刻,那传言中的“人市”便已在自己的眼前…… 徐恪牵着马走进这“人市”之中,人还没进便已远远地闻到一股腥骚霉烂的味道。徐恪不由紧紧地蹙了眉,只见里面污七八糟,堆满了一些破席子、破木板、破棉毡之类,上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尽是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之人,大多均是从周围这十里八乡逃难而来的灾民。所谓的“人市”不过就是四面用矮土墙、碎石块围砌而成的一个空场,依着矮墙边用木杆子和破布搭建着一些窝棚,里面也躺满了灾民,这些难民衣不蔽体,僵直地躺在那里,浑身散发着臭味,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昌府的这一处方圆几百丈宽的“人市”中,如今黑压压地趟满了几百个逃难而来的灾民,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死亡与腐臭的气息。有些个尚能走动的灾民,用几块碎石架起了一口破锅在那里烧煮,也不知锅子里煮的是什么“食物”,只过了一会儿,有人便急不可耐地从锅子里拿出了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在那里狂啃。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是捂着鼻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徐恪走至这“人市”的中间,只见拢共搭着四排长长的案板,每一排案板的后面,都站着一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徐恪再看这案板之上,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长短尖刀,有大的锯骨砍刀,短的牛耳尖刀,小的剔骨细刀……各种尖刀一应俱全。在最中央的一排案板上,尖刀之旁还摆着一堆红肉…… 这时,早有一个尖嘴秃顶的人牙子赶到了徐恪的身前,堆着笑脸问道:“这位公子爷,是头一遭来人市吧?” 所谓“人牙子”便如那些“房牙子”“船牙子”一般,干的都是中间人的买卖。这些人牙子日日都在“人市”里转悠,遇到“好货”,便低价买入,高价沽给城里的那些个富户。如今这个秃顶的人牙子见徐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而来,以为这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必是想来买一个丫鬟妾侍,便急忙过来招呼。 “这案板上堆放的,都是些什么肉?”徐恪皱眉问道。 “都是些‘鸡肉’啊!”那人牙子回道。 “鸡肉?……哪有这般猩红似血的‘鸡肉’?!”徐恪又问道。 “公子爷真的不知道……这人市中的‘鸡肉’便是……人肉吗?”那秃顶男子笑着回应道。 “当真连人肉也卖?!”徐恪惊问道。他心中如一道冰霜划过,先前虽已有种种怀疑,但此际真对着那一堆活生生兀自还滴着血的人肉,一时间仍然是心里愤懑、万般难受…… “咳!……不是人肉,难道还真的是鸡肉啊!要买鸡肉,许昌城的菜市里有。现如今,一两鸡肉已然卖到了十六文钱!要买一只整鸡回去煲汤,怕是得一两银子朝外了。哪有这里的‘鸡肉’便宜,只需四文钱一两,到了酉时尾市,还能打个折,两个铜板就够了……”那秃顶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这些人肉都是哪儿来的?那四个屠户竟敢公然宰人么?”徐恪不由得怒问道。 “这倒不是!……犯法的事,他们也不敢的……那四个屠户原先都是许昌城里杀猪的。不过眼下这灾荒年月,哪里还有活猪给他们屠宰啊?……倒是有许多将死之人,眼看着自己也快饿死了,便宁愿将自己的身子卖给了屠户,换点钱也好让家里的老小苟活一阵啊……”那秃顶男子说起这些凄惨无奈之事,忍不住声调也变得有些恻然。顿了一顿,他又道: “我村子里有个寡妇叫许二姐,为了让家里的婆婆不致饿死,就把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可怜她三十岁一副标致的模样,只换得了两袋子糙米。照人市里的规矩,这一整个人可以摆列三天,三天之内若无人问津,到了第四日可就得动刀子切碎了零卖……我本想将许二姐买下,奈何那张屠户一开口就跟我要三两银子,我到哪里去筹来这许多银子啊!……也亏她许二姐运气好,到了第四日,张屠户已然要动刀之时,打南面来了一个贩茶的客商,竟出了四两银子将她给买走了……” 徐恪环视周围,只见那人市中央的一排排案板之侧,或躺或坐着七八个气息奄奄之人,个个都是脸色惨白身形消瘦,显然已饿了许久,他便手指着那些躺坐在地上的人问道: “屠户身边的这些人,若无人整个买去,便都要被那些屠户给活活剁碎了零卖?” 秃顶男子忙道:“那四个屠户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每逢下刀之时,他们会灌入一种麻药,让被宰之人先失去知觉,然后下刀……你看这些人都已然饿成了这个样子,就算不死在屠户的刀下,也活不过几天了……” 徐恪道:“照这么说,这些人都是自愿赴死,也怨不得那几个屠户?” 秃顶男子道:“可不是么!他们都是从周围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外,逃难而来的灾民,跑到这人市里,原本是想将自己卖给有钱的人家当作奴隶也好……不过眼下这世道,灾民实在太多了……若不是年轻好看的女子或是身子粗壮的男人,有钱人家也看不上你啊!……到最后,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卖给了屠户,换一些铜钱或是粗粮,至少也能让家人再苟活几日……” “朝廷不是送来了赈灾的粮食吗?官府怎地也不来管管?竟致此地的百姓,要生生地以人肉为食?!”徐恪又问道。 “朝廷?官府?……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连猪狗都不如!……公子爷莫道那些被宰的人命苦,其实,吃他们肉的人,心里也苦啊!……若非这天杀的世道,实在是买不到粮食了,有谁愿意去买人肉来吃呢?……”秃顶男子不禁黯然回道。听他这口吻,必也是无奈之下,买过一些这人市中的“鸡肉”了。 徐恪目光扫去,但见屠户身边的这些待宰的“鸡”,大多是些年老体弱的男女。这些人若三日内无人问津,便会遭刀劈斧砍,去骨剁碎,沦为案板之肉,论价而沽……再看这人市周围,兀自躺在矮墙边、窝棚下、破板上的那几百个难民,若再无救济,势必也难逃相同的命运……这天地精华所孕育的人类身体,在大灾之下,竟命贱如斯!而这中间种种,皆属自愿,无论是屠户还是买肉之人,哪个有错? 怪只怪,这高高在上的老天,竟不能降下一丝的雨水,难道,在那些行云布雨的神仙眼里,人命果真如同猪狗乎? …… 徐恪正思量间,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许碰我!”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五章、暗夜茫茫 徐恪听到这一声女子的叫喊,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只见最远端的那一排肉案前,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将一个年轻女子反手绑住,横放在案板上,抡起一把大菜刀,就要从她的右侧大腿根部切下去…… “住手!”徐恪大喝一声,不及细想,左手挥出,一把昆吾剑已连着剑鞘飞了过去,正撞在提刀屠夫的后背上。那屠户闷哼了一声,立时便倒地晕了过去,他手中的大菜刀擦着年轻女子的大腿边,也掉落在了地上。 徐恪忙上前将案板上的女子扶起。可怜这一位双手被反绑的年轻女子,原本便已是衣不蔽体,之前更是被那黑心屠户一阵推搡搬弄,此时右腿已然全裸于外,上身的衣衫也已被褪去,一身少女的肌肤尽皆裸露于外……徐恪乍见这年轻女子的一对雪白双峰在自己眼前颤动不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急忙脱了自己的一身布衫给女子围上…… “你从哪里来?怎么也落得这个下场?……”徐恪一边解开女子手上的捆绑,一边问道。 那年轻女子此时却脸色煞白,牙齿打颤,浑身兀自颤抖不已,显然是吓得不轻…… 徐恪只好询问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其中有一个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上前说道: “这位公子,这女的也蛮可怜啊……在张屠户手里已摆了三天,今天该着就当动刀子了……公子就把她给带走吧……” “她也是自愿卖给张屠户的?”徐恪问道。他见这女子年纪轻轻,容貌姣好,心中总是怀疑她是被那张屠户给强掳而来。 那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却回道:“是自愿的,这个我倒是可以作证!……听说这女的父母双亡,无钱发丧,只好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张屠户见她模样长的周正,可是下了血本,听说足足花了二两银子。张屠户原指望能将她卖个大价钱,哪料想,这女子性情刚烈,只愿为奴,不肯作妾……这三天,愿意出八两银子买她的,就不下十个,但这女的一听是要她作妾,便坚决不肯……咳!这年头,你不想作妾,谁还肯花银子买你啊?……” “这倒是!……”身旁的秃顶男子也补了一句,正是先前同徐恪闲聊的那个人牙子,这时也跟了过来。那秃顶男子又道: “这女子我也认识,来人市里好几天了,父母都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她就想卖身葬了父母。先前我帮她联系了东家,许昌城北的祁老员外愿意出十二两银子买她,也是要纳为小妾,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想不到,她却宁愿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可笑那张屠户不明就里,以为‘奇货可居’,就花了二两银子将她买了,还帮她料理了丧事……不过,如今虽过了摆列的期限,想不到张屠户今天也舍得动刀,这一刀子下去,他可就血本无归啦……” “张屠户今日里也着实是恼了……这刚刚就有一个打杭州来的盐商,一见到这女子的样貌,立马就相中了,愿意出十两银子将她买下,这可把那张屠户给乐坏啦!……那盐商初时学了个乖,只道买她回去是做一个洗衣的丫鬟,这女的也就答应了……谁料想,那老东西太猴急了点,刚刚一见面便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一对大奶子,哈哈哈!……这女的也真是刚烈,当时就打了盐商一个老大的耳刮子,老东西一怒之下捂着脸便一走了之……张屠户眼见十两银子泡了汤,这心里头怎能不气啊……要不然,他也不会连麻药都不灌就立时动刀,且不割脖颈放血,先切大腿……这张屠户,分明是想活活痛死那小女子啊……”那灰袄男子笑着说道。 徐恪听了这些话,不由怒从中来,心道就算天灾将临,人命岂能如这般儿戏!他见地上的张屠户已微微醒转,当下用脚一踢,命他起身,随后又将其余三个屠户尽数叫到了身旁,这时,许多看热闹的路人也纷纷围上前来…… 徐恪将从怀中探出那一个黑铁狮牌,当空高高扬起,昂然道: “实话告知尔等,本官姓徐名恪,身居青衣卫百户,此次奉命南巡,实为赈灾而来。不瞒各位,朝廷的赈灾粮款不日便到。今我以钦差之名下令,这人市中,从此不得再行贩肉之举!此前所为,本官一概既往不咎,今后,若有人再敢违令,公然贩卖人肉,便形同此案!”说罢,徐恪拔剑一挥,众人眼前一花,都未看清徐恪是如何拔剑,那张屠户身前的一张案板,便已然断为两截,断口齐整如镜…… 这四个屠户眼见徐恪如此神功,慌得赶紧跪倒磕头,徐恪对着几个屠户怒斥道:“尔等虽为屠户,平日杀猪屠狗便可,岂可公然屠宰活人!此前种种既属自愿,王法虽是不究,然尔等须知皇天在上,善恶终须有报!人命又岂能贱如猪狗!日后,尔等当好生捐资行善,修补罪愆!不然,小心尔等再世便成猪狗,亦遭人屠!” 被徐恪这一番教训之后,屠户们都跪地不敢起身,连带着周围的人群也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徐恪扶着那身子还在发颤的年轻女子,暗里一声:“跟我走吧……”便带着她,牵着自己的黄骠马,离了人市而去…… 徐恪带着女子出了人市,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刻。他心道我本当尽快赶往扬州,与钦差行辕会和,如今带着一个女子前往,见了魏王又如何能说清?但若将她随手遗弃道旁,万一她又遭不测,岂非误了人家性命?……徐恪正徘徊无计,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得身后那女子娇弱的声音,低声传来: “贱女姚子贝,谢公子救命大恩!” 徐恪回头,却见那女子已朝他盈盈拜倒,连忙上前伸手将她扶住,温言安慰道:“姑娘快请起,请起……姑娘是哪里人?因何流落到此地?……” 那名唤姚子贝的女子,虽已将内里的上衣穿好,但毕竟衣衫单薄,外面只罩了徐恪的这一身青衣。经徐恪这一扶之下,女子衣衫晃动,又露出内里的一寸寸雪白肌肤。徐恪想起适才的那一幕,不禁脸上一红,赶紧别过头去…… “奴家本是扬州府宝应县人士,一年前,随我阿爹与阿妈到开封府投亲,不想整个淮扬道都遭了大旱,过得大半年之后,亲戚们都跑光了……奴家只好与阿爹阿妈一道,想着再走回宝应老家去,但走到这许昌城附近,我爹妈就不行了……奴家……奴家只想着给爹爹和阿妈好好地办一场丧事……哪知道……哪知道……呜呜呜……”话未说完,姚子贝便低下头,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咳……姑娘,逝者已矣,生者仍然要活下去!……姑娘孝心可敬,但将自己无端送与屠户之手,差一点惨遭肢解,若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亦必心如刀绞啊!”徐恪不由得叹道。 话虽这么说,但徐恪心知任谁处在当时的境地,心中都是两难,更何况以姚子贝一个弱质女流而言。“如今自己虽有急务在身,但救人终须救到底!”想到此节,徐恪便不再犹豫,他先将姚子贝抱上马,自己则牵着马掉头朝北,慢慢地往许昌城而去…… 徐恪带着姚子贝,又回进了许昌城中,那几个守城的兵卒也不敢上前盘问,只是远远地打了个千,便让在两旁。徐恪进了城里之后,先是找了一家沽衣铺,为姚子贝买了些女子穿的棉袄内衫让她换上,后又找了家面馆,点了几碗葱花蝴蝶面,这姚子贝着实也是饿了,竟一气吃了三大碗面…… 看着姚子贝对着几碗面张口大吃的样子,徐恪不觉莞尔,他心下暗想:“这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如今又失了父母,这身世岂非与我略同?……眼面前我定当护她周全才是,可那钦差魏王还在扬州急等着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将她安顿在‘哺人庄’中吧……”想到这里,徐恪的心中便有了主意,他见姚子贝终于吃完,当下便笑问道:“姑娘吃饱啦?” “吃饱了……呃……”姚子贝放下了面碗,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不瞒姑娘,在下有公务在身,须当即刻南下……离这许昌城北五十里,有一个庄子,名唤‘哺人庄’,平时专门救济灾民。庄中的管家是在下的朋友,在下这便带着姑娘先去那里安顿,可好?”徐恪温言相问道。 “奴家……但听公子吩咐……只求……只求公子不要……不要丢弃了奴家就是……”姚子贝的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已是轻不可闻…… 这时已然是酉初时分,夕阳已然斜下,徐恪不敢耽搁,便带了姚子贝再次出城,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马步行,两人一路往北,朝那“哺人庄”行去…… 徐恪领着姚子贝出得城外,因是牵马步行,是以行得极是缓慢,才走了二十里路,天色已然昏暗,阵阵北风吹来,姚子贝身上虽穿着徐恪为之新买的棉衣,但也感到寒意刺骨,不由得拉紧了衣领…… 这徐恪心中焦躁,便牵着马儿加快了脚程,不料越是心急却越是容易出错。匆忙间,徐恪便走错了一条岔路,两人行了两个多时辰,直走入了一片崇山峻岭之中,仍是望不见那哺人庄的影子…… 徐恪不死心,又掉转马头往回走,借着满天的星光,他牵着马胡乱奔了半个时辰,哪里还能找见庄子的半点影踪?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在山坳里寻了一片三面挡风的空地,这一晚,两人只得露宿山中了…… 徐恪将马儿栓好,又捡拾了一些枯枝,生起了一个火堆……这时已是子初时分,不知不觉间,已然是康元七十一年的元日了……除夕之夜,两人却在疲于赶路中匆忙度过,此刻,徐恪与姚子贝均已觉疲惫不堪,遂各自躺在地上,不一会,便都沉沉睡去…… 睡梦中,徐恪却见慕容嫣美目巧笑,正向他翩然走来,待得走到近前时,却又变成了胡依依的模样,只见那碧波仙子一副楚楚动人的身姿,柔柔地扑在他的怀里,那酥香温软的气息,直令他心荡神驰、意乱情迷…… 徐恪蓦地睁眼,却发现真的有一个女子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中。此时,那少女身子独有的气息绵绵不绝地传来,又令他心中狂跳不已……徐恪急忙将她从自己的怀里缓缓推开……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日间被徐恪从人市里救下的姚子贝。徐恪本与她相隔尺许,料想她必是不耐山中严寒,是以不知不觉间靠在了自己的怀中。 徐恪站起身,脱下了自己的一身青衣连同内衬棉夹袄,一起给姚子贝盖上。这时,篝火堪堪将灭,徐恪又到左近捡拾了些枯枝衰草,将火堆重新燃起。这时,他再看看姚子贝,却仍是躺在地上,兀自睡得正香,脸上竟然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此刻已是元日寅时,天穹之极已然微微地露出了熹微之光。徐恪已无睡意,索性盘腿而坐,心中默念口诀,按着“太乙修身诀”所示呼吸吐纳,运转了半个时辰的内功。练功已毕,徐恪顿感神足气清,霍然一松,他便一跃而起,绕着篝火之旁,负手踱步,仰首暗淡星空,独对茫茫山野,心中忽有所动,不觉悠然吟道: 夤夜独伫中天 山风凛冽云浩荡 飞星将逝 残月已渺 谁饮一殇 紫电相陪 寒露为霜 暗夜茫茫 忆浮生若梦 落落难合 自轻狂 又何妨 遥看石路松烟 招手唤 云天苍莽 麻姑携酒 玉女呈浆 腾蛟飞黄 冯夷鸣鼓 姮娥独舞 大笑一场 但举杯 豪饮千盅万觚 莫负流光 (以上调寄《水龙吟》)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六章、昆吾吹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三,巳时,江北道,扬州府,扬州城内,大江楼。 徐恪坐在这扬州城内有名的大江楼中,正手举杯中之酒,自斟自饮。这座酒楼依京杭大运河而建,倚窗而望,外面的大运河蜿蜒流过,河面上,几首漕运的船舶悠悠流过。楼下的街面上,则熙熙攘攘,尽是过往的人流,瓜果点心、饰品百货……各种摊贩店铺也是应有尽有。这座江都古城,虽不比京城长安的恢弘气势,但比起那萧条的许昌城而言,却不知繁华多少了…… 三日前,他与姚子贝在荒山中露宿后醒来,略往北走了十里后,却发现那“哺人庄”其实就在不远处…… 徐恪敲开了庄门,向管家祝恒发说明了来意,祝恒发自然满口应承。不过,祝恒发在言语之间,总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愁容。徐恪询问才知,祝管家是担心庄中存粮不多,这周围十里八乡的难民若均闻风而来,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徐恪便笑着安慰道,他回京之后,当想法子托人送来钱粮,再者,朝廷的赈灾款不日便到,叫他切莫担忧…… 徐恪将姚子贝托付给祝管家之后,心念着急赶扬州,便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了庄就要上马。不料,刚刚进庄的姚子贝却哭着跑了出来,她依依不舍地问道: “徐公子,奴家能知道公子的住处么?若公子他日公务繁忙,行程急迫,顾不上来这里接……奴家……奴家也好自己寻过来……” 徐恪笑道:“姚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了,我跟你一样,也是生在穷苦人家,自小就没了爹娘,这一路走来,多亏乡人施舍救济,幸喜还有一口饭吃,这不也顺顺利利地活到今日了……今天是元日,也算是新年了,算起来,今日我可就二十一岁啦,不知姚姑娘……?” 姚子贝也笑着回道:“奴家昨天还十八,今日,我也就十九岁啦……” 徐恪道:“好!今后,咱们就兄妹相称,愚兄家住长安城北的醴泉坊。妹子放心,日后,我这做哥哥的,定当护你周全!用不了多久,愚兄一定会来接你回长安!……” 说完,徐恪双腿一夹马肚,座下黄骠马四蹄腾空,振鬣长嘶了一声,迎着朝霞,就往南奔去……留下姚子贝,兀自在身后挥手呼喊着:“徐哥哥,保重!保重!……你一定要来接我啊……”一边喊,一边忍不住,眼眶里又已盈满了泪水…… 之后,徐恪更是不敢耽搁,打马疾行了三日之后,终于在元月初三赶到了扬州城。进城之后,他四处打听钦差的消息,可都未曾听到,想着腹中饥饿,便先来了这大江楼中,喝起酒来…… 这扬州城里,各式货物尽有,独缺名酒。徐恪问了掌柜半天,他要的名酒,酒楼都拿不出来。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喝起了酒楼中的几坛绍兴“女儿红”,但觉酒味寡淡,喝进去如水一般,不过聊胜于无…… 这时,忽听得远远有一桌客人中,有人小声说道:“几位听说了吗?今天,咱扬州府的几十个富商大户,都被知府老爷给请到府衙里了……” 徐恪一听这话,顿时留心了起来,遂运起耳力,着意倾听。 另一个年长的声音接口道:“哪里是杨知府请的,你们都不知道吗?真正做东的,是……钦差大人!听说,这钦差可是从京城来的一位王爷,是……什么……魏王呢!” “钦差?王爷?……这钦差王爷没事这么爱请客啊?还把咱扬州府的富商们,给请了个遍!看来,京城来的王爷,出手到底是阔绰啊!这么多富商,怕是得十几桌吧?” “你知道个屁!你道钦差真是请客啊!那是鸿门宴!是让你掏银子的!听说咱大乾两淮、山东有四道十六府都遭了大旱,灾荒闹得厉害呀!连长安城都有逃荒的难民了!这钦差可是奉了万岁爷的令,来咱扬州筹款赈灾的……这明面上说的是请客,到时候钦差大人把手一伸,你倒捐银子还是不捐啊?……”那个年长的声音又说道。 “别问我!……反正我是没钱!我要有个十万两,我就他娘的捐个……十万两!”最先的那个声音说道。 “你小子也别逞能了,十万两你是没有,可一千两呢?兄弟们可都知道,要论身家,这里可还就是你有钱!……”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 “这上百万的灾民,我这一千两顶个什么用啊?要捐就得让那几十个大户去捐,光贩盐这一项,他们每人一年少说也赚五万两以上!”先前那人又说道。 “咳!听说,这次来的钦差可不简单啊,京城里都称他为‘铁面王’!做起事来铁面无情!今天这四十多个盐商进了那鸿门宴啊,每人不放个几万两银子的血,怕是出不来喽!”那个年长的声音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 “哈哈哈!这也不管咱们的事!该放血的时候,可不就得放点血么……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 徐恪听到此节,便也无心吃酒,他心道此事若真,魏王便已在扬州府衙中了,当下徐恪不敢耽搁,便急忙付了酒账,匆匆下楼,打听得知府衙门的所在,骑上马便赶了过去…… 那大江楼离知府衙门颇近,只过得半刻,徐恪便已赶到了府衙门口。这扬州可是整个江北道第一大城,自古繁华之地,知府的衙门也造得甚是宏伟,远远看去,比之寻常的府衙至少大了一倍。徐恪在一座巨大的镇门狮子石兽前下马,向守门的衙役讲明来意。衙役见他一身青衣打扮,手中还有黑铁狮牌,当下便恭恭敬敬地领着徐恪穿过正堂,进到了后院。 徐恪只见这府衙的后院甚为宽敞,如今,这整个后院里已摆着十几张长桌,桌前各自站立着高矮肥瘦不一的人群,均穿着貂帽皮袄、锦衫华服,看打扮,就知一个个非富即贵…… 此时,这几十个富商躬身站立,一个个垂首无言,都在凝神听着堂前正中那人的训话: “……扬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不单产盐、茶,还有丝绸布匹……扬州人又会做生意,自古以来,这江都城可都是富得流油啊!我父皇曾七次南下这江都城,都道扬州地方好,不光风物美,扬州人更是热情好客,遵礼法,急公义!……如今,我大乾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灾民嗷嗷待哺!灾情紧急,一日都不能等啊!父皇特命我为钦差,南下江北、江南两道筹集赈灾钱粮,如今,我这第一站可就到了你们扬州啊……在座诸位,可都是扬州的盐商大户,听说,你们平素便是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的好人!……本王相信,当此灾情紧急、国库艰难之时,各位必能慷慨解囊,解朝廷之所急,救灾民之所困啊!……” 说话的并非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四皇子,敕封七珠亲王的魏王李缜。徐恪见钦差在此,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徐恪,参见魏王殿下!”李缜乍见徐恪在这扬州府衙里现身,不禁微微一愣,随即问道: “你来做什么?” “卑职奉沈都督之令,快马赶来,护卫殿下,一路随行……”徐恪回禀道。 “嗯……这把剑,就是父皇赏赐你的昆吾剑么?”李缜面色不动,倒是对徐恪背负的宝剑好似格外关注…… “正是!”徐恪见李缜目光中有意,便解下了身上的昆吾剑,交到了魏王的手中。李缜将昆吾剑拔出了半截,只见剑锋透着寒意,剑刃上青光闪闪,不禁叹了一声道:“好剑!”这时,李缜似忽有所想,遂叫了一声:“薛涛,接剑!” 旁边立时跑来一位一身金色铠甲的将军,只见他身形魁伟、浓眉大眼、满面虬髯,正是官拜正四品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薛涛。薛涛接过了魏王手里的昆吾剑,上前一拍徐恪的肩膀,大笑道:“无病兄弟,你怎地才来啊?” “无病在路上……有些耽搁了,薛大哥!”徐恪一抱拳,讪讪地回道。他想起这一路上的经历,忽然脑海里就闪现出人市中姚子贝的模样,没来由的却是一阵子脸红…… 薛涛正要与徐恪叙旧,蓦地见李缜咳嗽了一声,急忙放开了徐恪的手,拿着昆吾剑,肃立一旁。只听李缜凛然如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本王来扬州已有三日,诸位先前也捐了些银子,可惜呀……在座四十几位乡绅,拢共加在一起,才捐了不到一万两银子……这点银子对于赈灾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本王回到京城,可也交不了差啊……” 可不管李缜在上面怎么讲话,整个院子里,始终无人应答,气氛一度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四十几个盐商大户,垂手肃立,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抱了同样一个心思“我钱也捐了,心意也到了,至于捐多捐少,可不是由我自愿么?你魏王就算官再大,也不能逼捐啊!……” 李缜在院子中间来回踱了几圈,见场上无人响应,只得先摆摆手,说道:“诸位先请坐下吧……你们今天,可都是本王的客人,无论如何,这地主之谊本王还是要尽的……” 众人听得钦差下令,终于松了一口气,遂纷纷落座。这些富商大户,平日里重裀而卧、列鼎而食,今日已然站立了许久,都感腰酸背痛,此时终于能够坐下,都各自挪动筋骨,有些个还揉起了自己的老腰…… “来!本王先敬各位一杯水酒!”李缜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说道。 刚刚坐下的几十位乡绅,急忙又站起身,端起各自的酒杯,喝了一口,但觉入口微凉,这哪是什么酒啊!分明就是一杯清水而已…… “大灾之前,一律从简!本王今日,也只有以水代酒了……诸位都请慢用!”李缜一张冰冷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些笑容,但这笑容也是一闪即逝,随之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这几十人又纷纷坐下,喝了杯中的几口清水,有几人口里冷得难受,刚想将一口清水吐出,转而一想,还是咽了回去。 此时,每个人的桌前,都摆着一个酒杯,一副碗筷,但是,除此之外,桌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有酒无菜也不行啊!诸位回去之后,可得说本王不够诚意了……接下来,就让本王给诸位上一道菜吧!”说罢,李缜朝薛涛点头示意,薛涛心领神会,便大踏步走到院门前,朝外面喝道: “带上来!” 立时便有两名亲兵带着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亲兵将那五品官往院子中央的地上一掼,那男子顿时扑跌在地,连带着头上的乌纱也坠在地上,露出了蓬乱的头发…… “杨大人!……” “这不是杨知府么?……” “杨大人怎么被抓了?……” 这院子里的众人一见那身穿五品官服的男子,不由得群情涌动,议论纷纷了起来…… 李缜将手一摆,止住了喧哗之声,只听他冷然说道: “不错!这位就是你们的父母官,扬州知府杨唯同。”顿了一顿,李缜又朝地下的杨唯同问道: “杨维同,你可知罪?” 那扬州知府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道: “钦差大人,魏……魏王殿下,下……下官不知犯了何罪?” 李缜又道: “本王初到扬州,连下两道钦差手令,你竟无故推唐,姗姗来迟,你道本王元日亲临,是专程来向你这扬州知府贺新年的么?” 杨维同颤声回道: “回……回钦差殿下,下官……下官是因楚王殿下的大舅老爷亲临扬州,要……要给王妃采办些节礼……下……下官略尽地主之谊,是……是以才来迟一步……下官想着……想着楚王殿下是钦差大人的……大……” “住口!”李缜怒道: “你道本王不知么!这几日,你等在那迎仙楼中,日日笙歌,纵酒狂欢,狎妓夜游,光一晚上的开销,就是白银两千两!这些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你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你还背地里到淮南道的人市中,买了几百个丫头过来,挑了几十个送往京城,其余的自己享用……你这般欺上罔下,胡作非为,就算是本王的大哥,知道了也绝不能饶你!” “钦差大人饶命!魏王殿下……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啊!请殿下念在楚王的面上……饶过下官这一回吧!……”杨维同不住地跪地磕头,哭求道。 “似你这般贪赃枉法的狗官,留你何用!”说罢,李缜便朝薛涛挥了挥手,薛涛上前,手起剑落,白光一闪之下,那扬州知府只觉脖子上一凉,杨维同的这颗人头便已然飞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围着桌子就坐的四个富商,被吓得立时站了起来。离得最近那人,更是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只因此时杨维同的一双突在外面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 “好剑,好剑啊!”薛涛吹去剑刃上的几滴血液,回剑入鞘,口中兀自赞叹道。随后薛涛又将宝剑高高举起,喝道: “好叫尔等得知,这便是皇上御赐的昆吾剑,但凡我大乾五品以下官员,持此剑者可先斩后奏!” 一个堂堂的正五品知府,整个扬州府的父母官,平日里被称为“府尊”“太爷”的杨维同,此时,却被钦差魏王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当场斩杀……这一幕,在场的众人眼睛雪亮,均已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众人又听得那薛涛手中还有一把当今万岁爷御赐的尚方宝剑,更是吓得心惊肉跳…… “你们杀一个五品官就跟杀一只鸡一样,都能先斩后奏,那我们这些人,虽然家里有点钱,可都连半点官职也没有,今日要是死在你们的宝剑之下,岂不是跟踩死个蚂蚁没什么两样?”众人想到这其中的道理,都不禁茫然无状、脸如死灰,有几人更是吓得胆战心惊、魂不附体…… “不要慌,不要慌!……这杨维同虽然死有余辜,但在座的诸位……可都是我大乾的守法良民啊……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吧……”此时的钦差魏王李缜却换了一副友善的脸容,又温言唤道: “宝应知县杜为民?……” “下官在!”从旁列中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七品官府的瘦长中年男子,向魏王躬身行礼道。 “本王令你暂代扬州知府一职,全权处置募集赈灾粮款一事!”李缜吩咐道。 “下官遵令!”杜为民再度行礼道。 这杜为民担任宝应知县已有十年,为官廉洁,素有清名,只因不愿阿谀攀附,是以一直屈居七品知县,未得升迁。如今,既得了钦差特命,他便领了知府的职衔,这第一件事,便是劝募在场的四十余位盐商大户,尽力捐银…… 杜知县果然是十年的父母官,他与在场的一多半富豪均有数面之交。对这些人的心思,他自然拿捏得恰到火候……在杜为民一番苦口婆心,良言相劝之下,未过几时,宝应县的首富第一个认捐,那位胖胖的土财主竟一气捐了白银两万两! “宝应县张万宝认捐白银二万两!”那杜知县高喊了一声,便拿起事先备好的认捐册子,让那张财主签上大名…… “高邮县何深认捐白银二万两!” …… 既然有人开了头,余下的就好办了,当下,院子中的豪绅们争先恐后,纷纷解囊捐银,最多的认捐了二万,捐得最少的也有白银一万六千两…… 李缜看着知府大院中这些“热情豪爽的富商们”,不由得露出了一脸会心的微笑…… 徐恪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对魏王识人之明断、处事之机专、杀伐之果决,也不由得心悦诚服…… 不过半刻工夫,众人均已认捐完毕,杜知县汇总之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听他高声念道: “扬州府四十六位良绅善户,体朝廷之所急,念灾民之所危,共捐白银八十二万八千两!”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七章、怒浪滔蹶 魏王自任钦差之后,这募捐银粮的第一站,在扬州便筹集到了八十余万两银子,对这一结果,李缜自然颇为满意。他便命暂代扬州知府的杜为民,将银子全数用来买粮。李缜还将自己两百人的钦差卫队一分为二,那一百名兵丁尽皆归属杜为民统领,命他率卫队押运粮食北上,至淮南道、淮扬道灾区救济那里的灾民。至于山东、山南两道的粮食,便由李缜继续南下筹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八、午时,江北道,苏州府,苏州城南,太湖边。 这钦差一行已于三日前来到了苏州城。苏州知府厉成峰却不是杨维同之流,此人精干老练,在朝中也颇有才名,历任丹阳知县、苏州知府,为官十余年,治下也算清明。那厉知府听闻魏王钦差仪仗驾到,便出北门亲自迎接,还将钦差行辕安置在府衙内堂中,前前后后,安排照料得异常精心…… 魏王李缜便命厉成峰依照扬州府的办法,尽快向本地的乡绅富户募捐银两。那厉知府早已知晓杨维同的下场,对魏王的吩咐自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三日来,厉知府带着一干随员,从早到晚,没一刻闲着,都是走遍了本地的富商大户,怎奈苏州不比扬州的富庶,除了丝绸生意之外,其余都算不上出类。厉成峰使尽了各种办法,这三日来,拢共也才筹集了四十余万两银子。 李缜早就听闻苏州之南的太湖中,千里烟波,风光不胜旖旎,到了元月初八这一日,他见天光晴好,风和日丽,便来了兴致,带着薛涛、徐恪一行,来到这太湖边,雇了一艘画舫,便往湖中央驶来…… 掌舵的一挥手,几名楫手用力划桨,大船行得飞快,未过半刻就已远远地离了苏州南岸…… 李缜命人在船头的甲板上设了一桌酒席,与薛涛、徐恪围着桌子就坐,船上的伙夫摆上来十余盘瓜果点心、卤味小食。李缜不喜饮酒,便命船家上了三杯碧螺春。三个人坐在船头,一边看景,一边随意地吃些茶点…… 此时,大船周围泓泓一片全是湖水,正午的阳光打在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阵亮闪闪的金光,那金光随着湖水荡漾,将这万顷碧波点缀得晶莹炫目。清风吹皱了湖面上的涟漪,湖水遥遥与天相接,远远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一眼千里,尽是浩瀚无垠的绿水,人在湖中,顿觉自身的渺小…… “父皇赐你昆吾剑之时,还与你说了什么?”李缜饮了一口绿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皇上要我时时关注天宝阁的动静,一有异常,即行奏报!”徐恪回道。 “天宝阁?……”李缜的目光中带着疑问,望向了坐在左边下首的薛涛。 “哦……殿下!那天宝阁专司兵器打造,几乎垄断了我大乾全部的兵器买卖……不过,天宝阁真正的厉害之处,还不是他家的生意……江湖中传言,这天下最厉害的门派,乃是‘一塔、二山、三阁、四门’……这天宝阁就位列其一啊!”薛涛忙回道。 “你一个禁军的大将,怎么懂这些江湖的门道?”李缜笑问道,平素一向冰冷的脸面,今日也难得露出了些和煦的暖意。 “俺老薛虽在朝廷里效命,但毕竟也算半个武林中人,家师魏云五,号称‘铁抢无敌’,乃是永州铁枪门门主。我在从军之前,自小便是跟着师傅学艺,这些江湖中的传闻轶事,可没少听师傅讲啊……”薛涛也笑道。 “这什么塔山门……到底是些什么名堂?”李缜奇道。 薛涛回道:“殿下,你可别小看这些‘塔、山、阁、门’啊,说出来,可都了不得!很早之前,师傅便同我们这些弟子讲起过,说这‘一塔’便是司命塔。据说这是一座神塔,里面高深莫测,凡进塔之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还有这‘二山’就是‘北有少山,南有蜀山’那少山派我是知道的,兵部去年还跟他少山门下的沧州烈火堂购置了些火器,我是跟着去的,那‘一腿扫八荒’王老堂主,腿脚上的功夫可委实了得啊!……” 薛涛喝了一大口茶,又道:“还有‘三阁’就是无极阁、神王阁、天宝阁,神王阁么,殿下自然是知道的,这天宝阁能位居天下三阁之一,与神王阁并列,其实力可想而知啊……” 李缜问道:“那么,还有这‘四门’呢?” 薛涛回道:“这‘四门’就是天山剑门,还有……还有……”薛涛拍着自己的脑袋,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还有蜀中康门、南海药王门、湘西鬼门。”徐恪言道。 “你怎么也知道?”李缜转头看向徐恪,问道。 “回殿下,我是听皇上说的……”徐恪如实答道。 “皇上!皇上他老人家也知道这些江湖事?”薛涛奇道。 “呵呵呵!……我父皇文治武功,可都是独步天下!早些年,我还听说父皇仅凭手中一把玄黄剑,便孤身独闯无极阁哩……”李缜微笑道。 “无极阁?真有一个无极阁啊?”薛涛奇问道。 李缜道:“当然有!你刚刚不也说了?天下三阁么……我听父皇说过,这天下三阁之首,并非我大乾神王阁,也不是他慕容家的天宝阁,而是太上无极阁!父皇当年与我言道,那无极阁高耸入云,上可通天,阁中着实另有一番乾坤啊……依我看,就算那司命塔,比起这无极阁来,或也有不如啊!……” “那……皇上当年独闯无极阁,这之后的情形呢?”薛涛又问道。 “后来的事,我也就不清楚了……这无极阁中的详情,父皇出阁之后,就从未跟人说起……”李缜道。 “乖乖!皇上他老人家,还有这般传奇的经历啊!”薛涛不禁赞叹道。 李缜啜了一口茶,也叹道:“父皇非但是一位千古仁君,他这一身盖世神功,也是天下无敌的,只可惜我们这些皇子们身子弱,父皇都看不上……只有三哥,得了父皇的真传啊……” 顿了一顿,李缜又转头问徐恪道: “听秋先生说,你是杭州人?” 徐恪回道:“卑职正是杭州人。” “嗯……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杭州府,也去你的家乡看看吧……”李缜道。 薛涛笑道:“无病兄弟,到了杭州,那可是你的地头,你可得好好地请一场客啊!” “好!到了杭州,我请你们到西湖边去坐坐,尝一尝我们杭州府的藕粉汤,还有桂花糕……”徐恪慨然应道。 薛涛拊掌大笑道:“无病兄弟,你未免也忒小气了,就请我们吃这些个素食点心……俺老薛可听说,杭州城里最有名的便是那‘醉云楼’!里面的‘叫花子鸡’‘八宝香酥鸭’‘西湖醋鱼’‘荷叶太白肉’味道好得不得了,被人叫作‘杭州四绝’……若到了杭州的地面,翠云楼这一场酒你休想逃!到时候你可得带我们去好好地尝一尝!” “好好好!小弟拼着花掉半年的俸银,也要上那醉云楼,让薛大哥美美吃上一顿……”徐恪笑着回道。 …… 众人举杯品茗,虽无酒作伴,但对着这一片湖光山色、浩渺烟波,心情都颇为畅快…… 李缜嘴里嚼着一片甜瓜,心中却暗自盘算道:“如今,扬州府与苏州府所募集的银子,约略已有一百三十万两,此行杭州府若顺利的话,应能再募集个七十万两,若拢共能筹到二百万两,我此行总还算圆满了……” 这时,却听得薛涛在喊道: “快看!湖里面竟起了这么大的波浪!”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百余丈外,原来平滑如镜的一段湖面,此刻竟突然波浪翻涌了起来,那波浪无风自起,一浪接着一浪,波浪的中心隐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漩涡的中心竟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怪”,那“水怪”渐渐上浮,在水中四足滑动,竟似朝着画舫直冲而来…… “不好!是巨鼋!快!快掉头!”随着艄公的一声大喊,掌舵急忙掉头,大船缓缓转身。众人只见那黑色的鼋背已如一座小山丘一般缓缓隆起,鼋头高昂着不断左右摇摆……在这平静的太湖中却乍现这一只庞然巨怪,船上的一些兵丁和水手都已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哆嗦…… 那只身长足有几百丈的巨鼋,此际在水中却是左一摆右一晃,鼋头也不时地往水里一冲,好似在与人搏斗一般…… 船上的楫手虽然已是拼足了气力划桨,奈何小小一艘画舫如何快得过那只巨鼋!那巨鼋晃动着如山一般的身躯,每一摆动,都能卷起滔天巨浪,水浪一阵一阵涌来,拍打在船头之上,船身摇晃不休,船上的桌子倾倒,那些瓜果点心、杯盘杂物已然散落了一甲板。薛涛与徐恪急忙护着李缜扶住旁边的栏杆。在巨鼋卷起的浪涛不断冲击之下,所有人都已是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那巨鼋渐渐游近,众人却惊见鼋背之上竟然立有一人,遥遥望去,那人隐约是个少年,身形胖大,手里拿着一杆类似铁锄之物,正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那只巨鼋的厚背…… “二弟!”立在船头的徐恪不由得叫了一声。 那湖中的巨鼋经背上的少年不断击打,仿佛激起了他极大的怒气,四足猛力滑动,翻滚之间,又带起了一阵排天怒浪。众人立足的画舫在那一阵巨浪冲击之下,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颓然倾倒,翻身沉入了湖中…… “二弟,二弟!”徐恪又喊了几声,那鼋背上的肥胖少年却毫无反应。此时,徐恪见李缜不识水性,兀自在水中挣扎,急忙游了过去,从水中抓住李缜的后背,奋力前游,找到了一块较大的船板,将李缜推在了船板上面。徐恪一边扶住船板,一边四下里寻找,不一会,终于见到薛涛也靠着一块碎木板,奋力地游到了他们的身前。 这一下变故突然,薛涛在水里大喊道:“无病兄弟,咱们快些游到岸上去!那只老鼋不知什么来路,发起狂来咱们可都得葬身在它嘴里。快游!快游!保护殿下要紧!” 此时已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当下,徐恪与薛涛两人一手扶住李缜的大船板,一手奋力滑动,朝着苏州南岸拼了命地游去…… 这三人中,李缜不识水性,薛涛也不擅泳,还是徐恪,自小生于南方,小时候经常在徐家庄的一座大水潭里捉鱼潜泳,是以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三人往北游了一会儿,那薛涛便渐渐地脱了力,游不动了,只能靠在船板边随波浮沉,全靠徐恪一人,一手要护住李缜,另一只手还得扶着薛涛,他只得潜运内功,靠双脚划动水流,勉力而行。 三人虽已远远地离了那只“发狂”的巨鼋,但距离陆地尚远,此时身在万顷碧波之中,左右均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徐恪纵然水性再好,也不禁有些茫然无措,此时再看躺在船板上的李缜,却是连吃了几口水,加之又受了惊吓,已然晕厥了过去…… 元月初八,天寒地冻,这一刻,当空虽有温煦的暖阳,但湖水也是奇寒刺骨,徐恪有神功护体,尚且能忍,那薛涛久在水中,却已经冻得牙齿打颤,眼见已抵受不住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八章、相逢一阕 正在徐恪焦急无助之时,前方却远远地驶来了一艘官船。原来那苏州知府厉成峰得悉魏王今日里泛舟湖上,怕生意外,便亲自带人乘了官船顺风而来…… 亏得厉知府细心,徐恪见有官船行来,忙遥遥招手相唤。待得船儿靠拢,徐恪奋力将李缜与薛涛推至甲板之上,自己也已然是疲累不堪。 厉成峰久居南方,对溺水之人颇有些解救的法子。他见魏王兀自昏迷不醒,忙命人将李缜侧身朝下,直待李缜呕出了好几大口湖水之后,“呃……”地一声悠悠醒转了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厉知府忙命人抬着李缜进入内舱,生起暖炉,将李缜的湿衣尽数除下,擦拭干净,换上了暖和的棉衫,躺在榻上。知府又叫人煮了姜汤过来,并亲自喂李缜喝下…… 徐恪在船头却命掌舵与一众水手继续往南行船,直至到了画舫沉入附近,将那些挣扎于水中,靠着一些破木板方才不至下沉,哭喊着救命之声的船夫、杂役、兵丁们全部救上了官船。此时,那只身如山岳般的巨鼋,连同那鼋背上的肥胖少年,却都已不见了踪迹。 徐恪让画舫的掌舵清点人数,见已尽数上船,方才放下心来。官船便掉了头往北而行,那些被救之人,原先哭天喊地无人答应,在水中已被动得浑身冰凉,皆以为不能幸免,孰料还能被搭救上船,是以都忙不迭地对徐恪躬身道谢。那薛涛毕竟是一位武夫,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之后,神色也迅即如常…… 官船行的飞快,到了申初时分便已然靠岸。徐恪与薛涛护送魏王李缜至钦差行辕下榻,那厉知府已请了苏州城最有名的郎中前来…… 郎中替李缜把了脉,便道钦差只是溺水受了惊吓,加之寒气入体,并无大碍,只需照方服药,不日便能痊愈。郎中于临走之时,又殷切叮嘱魏王这三日需当静心休养,切勿劳累云云…… 元日里一场游湖,本是赏心悦目之举,怎料却弄得乌七八糟,差点搞出了人命,幸喜钦差性命无恙。这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守在李缜的床边,心中不断自责。那知府厉成峰也是连连叩首,口称自己身为地方官保护不周,竟致钦差受惊云云。倒是那躺在床上的魏王,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责怪众人,只是无端受了一场虚惊罢了…… 入夜之后,徐恪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想起白日里飞身鼋背之上的肥胖少年,不正是与自己失散多日的二弟朱无能么?他心道就算你昔日里身居天蓬,如今见了我为何竟不相认?于是,徐恪索性起身离了床,拿上宝剑,也不与薛涛招呼,顾自一人,便悄悄地来到了苏州城南的太湖岸边…… 此时已然是子夜时分,天空中只有一些微渺的星光,浩瀚太湖水,随风荡漾,湖边一个人影也无。徐恪站在那里,大声喊了几句:“二弟……二弟,你在哪里?”声音却在北风呼号中渐渐隐没…… 徐恪放眼四周,只见湖水阵阵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却哪里有半个朱无能的身影?他仍不死心,兀自在水边漫步,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出声唤道: “二弟……我知道你在湖里……” “二弟……做哥哥的甚是想念,可否出来一见?” “二弟……愚兄就在这里等着……” 过得一刻,徐恪忽见身前的水流分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自水缝中跳出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那人刚刚跳上岸边,便朝徐恪呵呵笑道:“那个……大哥啊……好多天不见了……大哥这一向都好吧?……” 深夜自湖水中跳上陆地的不是别人,自然便是与徐恪分手已然三月之久的朱无能。徐恪乍见二弟现身,不由得惊喜交加,上前紧紧一把抱住了朱无能肥胖的身躯,笑道:“二弟……真的是你啊!愚兄可想死你了!” 徐恪见朱无能自浩瀚湖水中而来,浑身衣衫竟点滴不湿,遂奇道:“二弟,你明明从水中上来,怎地滴水不沾?” 朱无能抚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略带憨憨的口吻,不无得意地说道:“大哥,我身上有一颗避水珠,上下水中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样,自然是一丁点儿水珠都不会沾到……” “避水珠?世间还有这样的法宝?二弟又从何得来?”徐恪不由问道。 “这个……这个珠子是三公主给我的……”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笑着回道,神色间颇有些忸怩…… “二弟,白日里,你怎会站在那巨鼋的背上,好似在与那怪物搏斗一般?你……没受伤吧?”徐恪又关切地问道。 “咳!没事没事!我和那袁老六闹着玩呢……袁老六不肯听话,我自当教训教训他……”朱无能摆手道。 徐恪再细看朱无能的模样,身材虽仍是甚为肥胖,但此时他身穿一件深青色苏绣长袍,头戴逍遥巾,脚着粉底靴,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潇洒俊逸的风貌,已迥异于此前颟顸邋遢的样子。再看他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周身乌黑发亮的“铁锄头”,“铁锄”的末端安着三个粗大锋利的铁齿。 “你这兵器,是个什么名堂?也是那位三公主送的?”徐恪笑问道。 “这兵器……唤作‘三齿钉耙’……是我那未来的老丈人送的,可有些分量,大哥,你拎拎看……”朱无能笑着把那柄“三齿钉耙”交到了徐恪的手里。 徐恪心道这不过一把寻常的铁锄头,还只有三个齿,能有什么分量?遂提手一拎,孰料分量着实不轻,竟然纹丝不动!他忙潜运内力,双手握住铁柄,暗吸了一口真气,心里面喝了一声“起!”方才将那柄三齿钉耙给提拎了起来,但若要是拿它挥扬舞动,只当是一件普通兵器般与人对打,却恐怕万万不能了……徐恪只是双手拎了一会儿,便已然憋得满脸通红,只得又将那三齿钉耙放在了地上。 “大哥……好功夫啊!这三齿钉耙可是我老丈人费了一番心血打造出来的,重量有一千六百八十斤哩!大哥以一个凡人的气力,竟还能拎得动,厉害呀!”朱无能却在旁边没来由地赞叹道。 “二弟……看不出才三月不见,你竟有这般变化!这些时日……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三公主又是哪一位公主?还有……你口里说的那位老丈人又是谁?二弟已经成婚了么?你那岳父是哪里的铁匠吗?怎会打造出这一件厉害的兵器?……”徐恪毕竟与朱无能多时不见,此时,乍见二弟变化如斯,免不了心中疑问,遂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咳!大哥啊……这些事,说来话可长了……还是,以后再说吧……对了,大哥身上,可曾带着以前苏州城土地老儿送的那个……那个壶?”朱无能问道。 “哦……那个‘景行壶’么,愚兄一直带在身边……”徐恪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里探出了景行壶,交到了朱无能的手中。 “咦!这炼妖壶被谁作法开过光啦!……太好了!”朱无能叫道。他拿着手里的景行壶,细看之下,只见原先暗褐色的一个泥壶,此时已变得通体碧绿,整个壶身泛着清莹润泽的亮光,顿时大喜过望。 “是一位自称‘雨庐翁’的老神仙作的法,他说已还了此壶一半的法力,今后,但凡‘精怪’以下,尽可用此壶收之炼之……”徐恪道。他一边说,一边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道我这二弟才三月不见,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怎会有这般迥异的变化? “得嘞!……我的好大哥啊!有了这个炼妖壶,三公主可就不用愁啦!我那未来的老丈人,他那件行云布雨的法器,我也能帮他要回来喽……”说罢,那朱无能再不多言,将身一跳,便跃入湖中,只见他触水之时,水面便突然分开,待徐恪伸手之时,那朱无能的身子早在水面下消失了…… “二弟!……你别走呀,为兄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聊呢!”徐恪在岸边喊道。 徐恪见朱无能说走就走,一眨眼间便已离去无踪,不由得心下颇有些感伤,在岸边仿徨不已。不料,未过须臾,眼见的水面乍然一分,那朱无能去而复还,又从水中间跳了出来…… “二弟……你回来啦……”徐恪喜道。 “刚才走得急,要紧事差点忘了……大哥,你回到长安之后,赶紧将这个东西交给一个人!”朱无能拿出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玉石,交到徐恪的手中。 “交给谁?”徐恪忙问道。 “玄都观主——李淳风!” 朱无能话语刚刚说完,便又同之前一般,转身欲跳…… 徐恪这次学了乖,提前一把拽住了朱无能的左手,说道: “二弟慢走!为兄有一句苦口良言相劝……二弟不管昔日在天为‘天蓬元帅’也好,还是如今身入凡间为‘朱无能’也好,务当时时刻刻以苍生为念!切切不可视人命如草芥耳!……二弟今日只顾与你那‘袁老六’打闹玩耍,你可知有几十条无辜性命,差一点葬送在你们手中吗?!……” “好啦,好啦!俺老朱就知道大哥要跟我絮絮叨叨说这个事儿!……知道啦!三公主还在等我呐!”朱无能将手一甩,一股大力袭来,徐恪只得松脱了手。朱无能将身一纵,便已然跳入水中,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风中传来: “大哥保重!后会有期!……” 徐恪看着自己手中这块朱无能给他的玉石,只觉玉石莹润光滑,石中心隐隐透着一片浅红,心知此物必然要紧非常,忙小心收好。此时,他再放眼湖面,只见湖水无边无际,兀自起伏不休,不由得叹了一声,心道:“二弟……你也保重啊!今夜匆匆一见,他年不知何日再会了……” 徐恪又在湖边彳亍徘徊了一阵,见再也无人现身,便只得回至钦差行辕,又复躺倒睡下……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六十九章、卖官鬻爵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十,午时,苏州城,魏王李缜钦差行辕。 魏王李缜自太湖中溺水被救,休养了两日两夜之后,病情已然好转了许多。此际,他服过汤药,又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粥,面色已渐渐红润了一些。他正在房子中缓缓踱步,间或与旁边的薛涛与徐恪二人说两句闲话。这时,有一名亲兵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薛涛。据亲兵禀报,这封信乃是户部尚书秋明礼特差人六百里加急快马送来。薛涛急忙将秋先生的书信呈给了李缜。 李缜接过书信,拆开观看,才看了几行字,不禁脸色大变,失声道: “太子被废了!” 房间里站着的另外两人,薛涛与徐恪闻言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各自都心道:“这大过年的,元月里,家家户户都在欢庆新春,皇上竟然将太子给废了?” 李缜阅过书信,沉思片刻,便道:“父皇已于元月初三下诏,废太子为庶人,着即押往庐州府圈禁,终身不得出府一步。秋先生信中说道,父皇为此心痛欲绝,如今又身染沉疴,卧病不起……性命……性命堪忧,或恐行将不讳啊……”说到这里,李缜满面忧伤,眼里已隐然有泪…… “殿下!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眼下太子已然被废,皇上又重病不起,朝局动荡,随时有变!可如今,我们又远在苏州,殿下可得当机立断,赶紧拿个主意啊!”薛涛急忙言道。 李缜举手抹去了眼中的泪痕,旋即换了一副冷然镇定的脸容,沉声道: “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回京!” 薛涛却道:“可殿下这身子骨,才休息了两日,郎中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殿下三日内不可见风啊!” “管不了这许多了,你去跟厉成峰交代一下,半个时辰后,立即动身!”李缜凛然说道。他目光中,却仍是藏不住,几许忧愁…… 薛涛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一旦决定之事便再无更改。他自忖眼前的形势,确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忙与徐恪二人,按照魏王的吩咐,一边命人收拾行装,一边与苏州知府厉成峰仔细交接。 依照李缜的意思,原本只剩一百人的钦差卫队又留下六十人,归属厉成峰统领。命厉知府将所募集的近五十万两银子全部就地买粮,率同钦差卫队,亲自押送至山南道、山东道救济那里的灾民。 李缜又亲自写了一道牒文,盖上钦差大印,命厉成峰派员送至杭州府,督促杭州知府吴云龙募粮筹款,并将所得粮款一并送往山东、山南两道。 诸事交代已毕,魏王的钦差仪仗于未时不到,便即动身北往回京。苏州知府厉成峰自是率合府上下官员,一直送行至苏州城北门之外。此时魏王的钦差卫队,只剩下四十名亲兵,整个钦差仪仗,较之出长安之时,已然“缩水”了一大半。魏王坐在马车内,既是担忧父亲的病情,又是焦虑朝局的变数,一味催促车架速行,于这车窗外的风景,却根本无心观赏…… 北风萧瑟,草木冰霜,这钦差一行自苏州城出发,一路疾行紧赶着要回长安,这且不表,再说那京城长安中的形势,此时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新年之初,元日之后,新春已临,普天同庆,皇帝李重盛却为何要赶在这一个喜庆的当口,偏偏将那太子给废了? 一切都是太子李仁自找的,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救”…… 事情要从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说起。 这一日,吏部尚书毕松云带着即将外放的五名知府,赶到了大明宫紫宸殿外,等着要面见皇帝。 毕松云在凛冽的寒风中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却见那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施施然而来。高良士道万岁爷身子困乏,已然躺下,这些外官便不见了…… 按照惯例,皇帝若没空接见,便需由吏部尚书带领着这些行将外放的官员,去参见奉旨该管吏部的魏王。魏王见过之后,若没有意见,便会当场签字,再由吏部造了官凭,盖上大印,这些外官们即可拿着官凭走马上任。 然而此时,魏王已奉旨南下筹粮,依照高公公的意思,只需当值的亲王点过头,签了字,这件事也就算妥了。今日于亲王待制院中值守的乃是楚王李祉。没办法,毕松云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楚王了…… 今日恰逢楚王李祉在大明宫中值守,在朝中,楚王待人一向以随和著称,与那位冷如冰霜的魏王简直是判若两人。此时,楚王舔着个肥胖的肚子坐在外堂的书案前,一边看着这几人的告身文书,一边笑眯眯地望向下首垂立的五个即将外放的知府。 “你叫叶笼豪,要去徽州任知府?”李祉面朝一个身形偏瘦,长了一对小眼睛的中年男子问道。 “启禀殿下,下官叶笼豪,正要去徽州赴任……”那被呼为叶笼豪的细眼男子拱手回道。 李祉问道:“你是哪一榜的进士啊?” 叶笼豪道:“回殿下,下官不是进士出身。” “那你是出自神王阁的门下吗?”李祉又笑着问道。 “殿下说笑了,凭下官这点本事,哪能进得了神王阁啊?”叶笼豪也笑着回应道。 “那你……?”李祉不由得疑道。 “哦……下官是举人的功名,此前一直在刑部都官司里做一名掌固。”叶笼豪回道。 “刑部都官司的一名掌固?一个区区从七品的掌固,如何竟派到了一个正五品的知府任上!……毕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祉面向旁边站着的毕松云问道。 “这……这个……”毕松云心道:“这可是太子亲自委任外放的。”但此时当着李祉的面,他自然不敢公然说出口…… “叶笼豪!本王问你,你这七品的掌固做了多少年?你此前做过地方官么?你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吗?”李祉脸色一变,突然面朝叶笼豪高声问道。 “启……启禀殿下……小人之前一直是刑部的一个书令史,担任掌固刚刚满一年……这……这地方官么,小人倒是……倒是从没做过……至于这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小人想着,只要心里面始终记着皇上的教诲,一心为公,勤政爱民,自然……自然能当好一名知府……”那叶笼豪被李祉出言一吓,不由得心里战战兢兢,但也强撑着一口气,将楚王的问题都一一作了回答。此时,叶笼豪心中也是异常苦恼。他暗道:“我是塞了五万两银子给太子,才得了这个外放啊!但这档子事,我能说出来么?” 这时,那吏部尚书毕松云心里面似也有了一番计较,他拱手作揖道: “楚王殿下,这五人都是经吏部有司精挑细选,从我大乾官员中简拔而来,虽有破格擢升之处,却也正合我大乾选官用人,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意。更何况,我等亦是遵照太子爷训令行事。太子可是经常训诫我等,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切不可拘泥于管窥之见,只知固守窠臼,以致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 李祉却冷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到底是一颗明珠还是一块破石头,可不是你毕松云说了算的!” 毕松云忙垂首说道:“殿下,先前那户部经历徐恪……还不是一个从七品的末吏么?卑职听闻,此人可是一个连秀才的功名也未考上的白身,皇上不也是将他连升六级,给拔擢到了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任上?……” “住口!父皇用人之道,你也敢评头论足!”李祉怒道。 毕松云急忙躬身拜倒,慌道:“卑职不敢!卑职出言无状,望殿下恕罪!” “这样吧,这五个知府的外任,我可做不得主。你们先在我这儿留一留。一会儿等父皇醒了,本王便带你们过去,就让父皇亲自来定夺吧……”李祉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复,便径自回内室休息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楚王李祉带着五个即将赴任的准知府,在紫宸殿里觐见了皇帝李重盛。当着皇帝的面,在李祉的一番“循循善诱”的逼问之下,这五人慌不择词,在御前胡乱陈说了一通…… 面对着这五个跪倒在殿中的不学无术之徒,李重盛再看看旁边悚然不安的毕松云,便已知大概。他心中又是一阵悲凉,遂向那吏部尚书无奈问道:“这五个知府,都是太子委任的吧?” “启禀陛下,这五名知府俱是微臣等挑选之后,再上报太子准允……”毕松云虽然口中兀自强撑着,但也心知此事已经瞒不过老皇帝了。 “你们都退下吧,楚王留下……”李重盛挥了挥手,内心颇觉烦躁,心道已是除夕将至,怎么还会有这许多乌七八糟之事,搅得我过年都没一个好心情! 等那六人走后,李重盛向李祉问道: “这五个……都是太子的什么人?” “启禀父皇,据儿臣查知,这五人与太子毫无瓜葛,他们连太子一面,都未曾见过。”李祉回奏道。 “毫无瓜葛!……你是说,太子收了他们的钱?”李重盛惊问道。 “正是!”李祉回道。 李重盛又问道:“收了多少?” 李祉道:“回父皇,太子公然卖官,且要价公平,每人不多不少,均是五万两银子。” 李重盛心中气恼,怒道: “太子这一口气,竟卖了五个知府!他就这么赚了二十五万两白银吗?” 李祉却淡淡地补了一句:“父皇,太子此次,可不只是卖了五个知府……” “还有?……”李重盛问道,心中似有些不信。 “启禀父皇……太子这次,总共卖了二十二个知府。”李祉回奏道。 听到这个数字,李重盛忍不住心中一抖,竟差一点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 饶是他当了七十年的皇帝,这般耸人听闻之举,他也是头一遭听到。 整个大乾国,拢共也就一百多个知府,太子竟一口气卖了二十二个! 怪不得民间都道:“三年乾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人花了五万两巨银买了一个知府,一旦到任,可不得拼了命地搜刮吗? 每一个知府都是当地的父母官,若教大乾的知府个个都是些刮地三尺、鱼肉百姓之人,这天下的百姓还怎么活?这大乾的江山还怎么续? …… 李重盛已然不敢想象,他只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皇帝实在是有些累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章、何必为虐 “怎么一下子会有二十几个知府的位置空缺了?”李重盛问道。依照大乾官制,知县、知府这些地方官,一年一考,三年一换,因为干系到一方的民生治安,一般不会随意调动。 “还不是吏部的毕松云那帮人,趁着年底官员大考的时机,撤换了许多知府,把位置给腾出来的……”李祉回道。 在大乾治下,总共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大乾自太祖开国以来,治理天下便是依道、府、州、县而分置官员进行管辖。一道辖四府,一府辖四至六个州县。虽说边境道设都督、大都督来总领,其余道设总管、经略使、节度使等职来统辖,但这些都督、节度使、总管也只是管理一道的军务、边防、治安为主,有些还不过是皇子、功臣、贵戚遥领,大多并无实权。真正掌握地方财政、民生、赋税、刑罚断案等等实权的恰恰正是知府。是以久居官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暗地里竟还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要想下去捞,知府得抓牢”……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李重盛又问道。 “是青衣卫的人告诉儿臣……”李祉低声回道,说话间,他不由得微微垂下了头。 李重盛朝自己的长子看了看,眼神中是说不出的复杂,皇帝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凛然说道: “你去命孙勋将这二十二人都给朕抓起来,不要动刑,也不要让别人知道,只管详细审问清楚,将供状呈上来就是!” 李祉忙躬身回道:“儿臣领命!” …… 青衣卫果然办事干练,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已经秘密提审了那二十二位实授知府的外官,非但将他们结交太子党羽,花钱捐官之事审问的一清二楚,并已具状画押,更是审出了一个惊天的内幕: 太子意图谋逆! 检举这一内幕的是即将外放杭州知府的王琛卫。此人身无半分功名,只因家中豪富,便到处使钱,攀上了太子这棵“高枝”,做了东宫的一名下等门客。这次听说太子正在大肆委官,他便急忙上下打点,买了一个自认“最肥”的杭州知府。哪知道官凭还没到手,人就先进了青衣卫。王琛卫这一惊之下,便信口胡言,说某一年某一晚在一次东宫宴会上,众人都喝得酒酣耳热,太子曾当众夸奖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丰姿俊逸、神武过人。之后他王琛卫亲耳听到,太子竟然对着李君羡言道,他年我若为天子,当封你一个禁军大总管,当时,那李君羡还举杯称谢云云…… 事实上,那王琛卫供出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说这便是太子谋逆之举。无非就是他害怕捐官担罪,多供出一点信息,也好借以洗脱罪名罢了。毕竟,别的捐官者,都身有功名,也在朝为官,好歹像是那么一回事,你一个纯粹的生意人,竟然也想捞个知府干干,你这是置大乾的王法于何地?到时要真的治罪,你王琛卫还逃得掉吗? 但是,那王琛卫忘了审问他们的主官是谁了,那是北安平司千户,人称“鬼面”的孙勋,连鬼见了他都得发愁,何况你区区一个凡人乎? 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一听那王琛卫之言,顿时心中大喜,立时便罗列了一个供状,叫那王琛卫赶紧签字画押。 那王琛卫一看供状也傻眼了,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太子交结左武卫将领,私相封赏,阴掌禁军,图谋不轨,心存怨望,意图随时举事……这算哪门子事儿!自己什么时候举报太子谋反了?但此时,王琛卫看着孙勋拿过来的一堆刑具,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再被那孙千户一番空口许诺,也只得硬着头皮在供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了自己的手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二,未时,大明宫,承欢殿。 皇帝李重盛斜斜地靠在御榻上,手里拿着王琛卫签字画押的那份检举太子意图谋逆的供状,一边细细浏览,一边暗自沉思。桌上放着的是二十二份太子卖官卖官鬻爵的铁证。这些供状,楚王李祉早在两天前便已呈递到了他的手中。 皇帝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冷笑。 要说太子卖官,他信,要说太子谋反,怎么可能! 因为皇帝知道,太子李仁,别说没这个实力,就是给他足够的军队,他也没这个胆量…… 知子莫如父,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品性,李重盛心里清清楚楚。 他贪玩好赌、奢靡成性,他放纵淫逸、只知享乐;他徒呈私心,行事懒散;但他胆怯犹疑、胸无大志,却也是个懦弱优柔之人。 这样的一个儿子,这样的一种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立为一个太子的,更不用说,把大乾的将来,交到他的手中…… 但为何,还是将太子之位交给了他,并让他一直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四十六年? 皇帝是个念旧的人,当年,太子的生母王皇后与李重盛感情深厚,夫妻两人琴瑟相合,甚相欢洽。只可惜,皇后在生下了李仁之后,外感风寒,于次年不幸薨逝。李重盛为了追念王皇后,便将李仁立为太子,这一晃,已是四十六年了…… 这中间,有好几次,皇帝都对太子极度失望,想把他给废了,但随后,依然没有动他。 是何原因,有很多…… 一来,也许还是顾念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怕九泉之下的王皇后伤心。二来,自己生了这么多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除去最早夭折的三个儿子和后来夭折的几个儿子之外,还有长子楚王李祉、四子魏王李缜、六子韩王李祚、八子晋王李祀、九子宋王李棠、十子越王李峨……这些儿子,知道太子不讨父皇欢心,遂一个个摩拳擦掌,争相邀宠,都在觊觎着未来的天子宝座。于是,大臣们也就围绕着几位皇子,抱成一团,分成了几党,整个朝局竟变得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如若废了太子,势必又要立一个新的太子,到底立谁,皇帝内心还是举棋不定。 本来,三子赵王李义,深得皇帝信任。但李义自出生之时,便被神王阁阁主相中,成为神王阁副阁主。这大乾历代皇子,一旦身入神王阁成为副阁主,便不能角逐太子之位,这是大乾自太祖爷就立下的规矩。因为,神王阁担负拱卫大乾江山之责,一个神王阁副阁主便相当于半个皇帝。他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若废了太子,又不立新的太子,诸位皇子围绕着太子之位,岂非更相倾轧、争斗不休?朝局岂非更加动荡?群臣岂非更是不安? 没有新太子可立,旧太子便只能留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可不曾想,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如今,皇帝年将八十,他自己也感觉到老之将至。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是时候,该下决心了! “高良士,去把太子唤来!”皇帝朝着内廷大总管招手说道。这一刻,他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一章、此恨不竭 半个时辰之后,太子李仁垂头丧气地跟着内廷总管高良士,来到了皇帝李重盛的面前。 李重盛命人搬来一个杌子,让太子坐下,指着眼前的一堆供状,朝高良士说道:“这些……拿给太子看!” 高良士忙将那二十余份供状尽数拿到李仁的手中。李仁只看了两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到: “父皇恕罪!这些事……这些事,儿臣……儿臣实实不知!都是……都是底下的那些人任意妄为,儿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狡辩吗?”李重盛冷然说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己做过的事就要敢认!即便是做错了事,也当如此……”李重盛又道。 李仁惶恐道:“是……是儿臣所为,儿臣……儿臣知罪,求……求父皇开恩!” 李重盛怒道:“朕问你,你平常任性,偶尔放几个外任也就罢了,为何这一次,你竟一气卖了二十二个知府?!我大乾天下,总共也就一百多个知府,你居然大肆鬻卖五有其一,你为何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李仁匍匐于地,颤声道:“儿臣……儿臣知罪!下次,儿臣再也不敢了……求……求父皇开恩!” “下次?……你觉得还有下次么?”李重盛冷哼道。 皇帝冷如冰霜的声音,刀锋一般刺入李仁的耳鼓。这时,李仁仿佛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竟然也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待皇帝发声,便自顾起身坐了下来。 “不就是一个太子的位置么?父皇想要,拿走就是!……我的这些好兄弟,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不都是抢着要坐这个位置吗?就让他们去坐吧……”李仁竟然也露出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淡然回道。 “你自己不争气!却来怪你的兄弟!”李重盛愠道。 “请问父皇,孩儿应当怎么做,才算是争气?”李仁反问道。 “你此次为何要公然受贿,大肆鬻官?竟一次卖了二十二个知府的官职!这历朝历代,有你这样的太子么?”李重盛问道。 “不卖官,我哪来的一百一十万两银子?没有这些银子,我又怎么能做到,在父皇规定的限期之内,归还国库欠银?”李仁回道。 李重盛问道:“你身为太子,一年有四万两银子的俸银。一个普通农家,四两银子便可足用一年,你为何这般穷奢极欲,还要挪用国库存银百万之巨?” 李仁叹道:“父皇,孩儿平常的花费是多了点,可这银子也并非是孩儿一人所用。我这东宫门下这么多食客,我不得养着吗?朝中这么多大臣投靠我,他们家中遇到什么事,我不得时时周济吗?边疆有几个将军,与我交情好,他们在京里的家眷,我不得处处帮衬吗?……这么多事,哪一样不得花银子啊?这四万两的俸银又如何够用?!” 李重盛道:“你既是太子,便当持身以正,修身以礼,做好自己分之事即可。何必还要豢养门客、结交大臣边将?你挪用库银本已是错,又私相结党,更是错上加错!” 李仁却冷笑道:“父皇,你说的好听!又怎知我这做儿子的苦恼?父皇命我奉旨该管着刑部,却又让大哥奉旨该管兵部,让四弟奉旨该管吏部,让八弟奉旨监管户部……从前,我大乾的皇子们都没有实职,要么只是在京里虚养着,要么就老远地出去就藩……到了父皇的手里,却偏偏生出了这许多名堂,一会儿奉旨‘该管’,一会儿奉旨‘监管’,一会儿又奉旨‘另管’,我这些兄弟们,要权有权,要人有人,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一样的,立在我的周围……父皇却说,叫我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父皇御下有术,将‘均衡’二字运用到了极致,也将这些朝臣们修理得服服帖帖,让孩儿佩服的紧……然孩儿心中也有一句话要请教父皇,父皇难道就只许他楚王、魏王、晋王争相结党、以权谋私,不能许我这太子,也交一些朋友,养几个门客吗?……” 李重盛听着自己这个儿子如今侃侃而言,貌似也有一番道理,倒也有些让他刮目相看。但所谓的这些“道理”无非也是强词夺理,不过,太子今日的勇气倒着实让皇帝颇感意外。 “照你这么说,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还都是朕的错?”李重盛问道。 “孩儿不敢!只是事情既已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几句话,孩儿一直憋在心里,此时不得不说罢了……”李仁冷然回道,语气中,竟似大有愤懑之意。 “你任性妄为、卖官鬻爵、贪墨国帑、一意为私!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你竟还有脸来责怪朕?!朕让你去国库借银了吗?朕让去卖官敛财了吗?朕让你这般大肆挥霍吗?你身为太子,贵为储君,不思洁身自爱,为兄弟们行个表率,为大臣们做个楷模。你做了四十六年太子,日日只知放纵娱游,时时不忘享宴贪欢,出门的排场比朕还有过之……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时候做过一件正事?!”李重盛大声斥道。皇帝此时不由得站起了身子,胡须抖动,心中的怒气已如波涛汹涌…… “父皇!……父皇说孩儿做了四十六年的太子,没有做过一件正事。孩儿此时也有一句话想问,这四十六年来,孩儿做的事情,何尝有一件能入父皇的眼里?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们都能时时得到父皇的褒奖,处处得到父皇的关怀。父皇何曾有一天夸奖过我?孩儿做了四十六年的太子,每一日都做得胆战心惊,这样的太子,不做也罢……试问这普天之下,哪一朝哪一代,有当了四十六年的太子吗?父皇不嫌这龙椅坐的累,孩儿这太子的位置,倒委实已坐得累了……今日,父皇要废我这太子位,那就废了吧,孩儿没有怨言……孩儿这一身血肉之躯,也是父皇所赐,若父皇有意,也请一并收去!孩儿定当从容赴死,决无怨恨!”李仁依然是一脸全无顾忌的表情,他迎着李重盛灼灼的目光,大声回道。他今日,心知结局已定,便索性将心一横,豁出去了…… “试问这普天之下,哪一朝哪一代,有当了四十六年的太子吗?父皇不嫌这龙椅坐的累,孩儿这太子的位置,倒委实已坐得累了……”李仁的这一句话,分明已是在咒怨他李重盛岁数活得太久之意。天子虽然年纪老迈,但耳聪目明,心思何等机敏,这一句话不啻一声沉雷,炸响在他的心头,直听得李重盛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逆子……滚!”李重盛跌坐在御榻上,无力的喊了一句。 那内廷总管高良士不敢怠慢,忙跑进来拉起李仁的手就往外走。李仁刚刚走到了殿门外,却又听到皇帝李重盛远远地问了一句: “你结交左武卫李君羡,真有图谋不轨之意吗?” 李仁做梦也没料到,他父亲此时还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只因他刚才只是看了几张供认捐官行贿的供状,便已吓得当庭跪倒。而那张检举太子结交左武卫将领,意图不轨的供状他却一直未曾过目。如今,皇帝冷不丁这一句问话,自然听得他一头雾水…… 李仁冷笑了一声,淡淡地回道: “父皇说我有,那便是有吧……”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二章、沸沸长安 李仁走后,皇帝李重盛跌坐在御榻上,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对你一忍再忍,今日逆子敢尔! 昔日温柔雅静的王皇后,如何竟生出了这一个纨绔子? 不过,细想之下,李仁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自己这几十年,是不是对他也苛刻了一点? 因为过早地给了他太子的名分,过早地给了他储君的权威,是不是无意之中,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对他有所设防了呢? 天下是朕一人的天下,所有的权力都是朕一个人的,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跟自己分享,连朕的亲身儿子,也不能! 自己对诸皇子都百般疼爱,尤其是老三、老四、老八、老十四,平日里大小赏赐不断,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却从小到大,独独对他排行老二的太子,非但异常冷淡,还处处提防…… 自己一反常规,在亲王的头衔之上,还要加授王珠,给楚王、赵王、魏王都加了七颗王珠,将这三个亲王的权威几乎提升到了与太子并齐的高度。并且,自己又给楚王、魏王、晋王实授管辖各部之权,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先例。自己这样做,难道不是想着分化削弱太子的权力,让他自始至终,都无法与自己抗衡吗? 是不是,自己虽然从小就给了他一个无上的权威,却并没有给他一个做父亲的关怀?以至于他自小到大,既失去了母亲的关爱,又缺少了父亲的垂怜,于是一直心下惴惴,动辄不安,也养成了他乖张怪癖、优柔怯弱的性格? “咳!……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李重盛不禁暗叹了一声,无奈地做出了他的决定。 …… 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三,皇帝下诏,废太子李仁为庶人。诏书中除了历数太子这数十年来暴戾恣睢、任性妄为等诸般过错外,更是痛斥他私相交结左武卫将领,阴图掌控禁军,心存怨望,意图不轨,欲待非常之时,遽行谋逆之举…… 伴随着废储诏书同步下达的,便是另一道皇帝的敕令:着即褫夺左武卫大将军、五莲乡公李君羡一切官职爵名,押入青衣卫诏狱中,听候审谳定罪。 接下来,太子一党,自然尽数被打压…… 元月初四,皇帝又接连下旨,贬黜吏部尚书毕松云为江州司马;贬黜刑部侍郎王清泉为庐州知府;贬黜殿中侍御史钱靖为庐江知县;随同被贬的,还有礼部侍郎、秘书丞、御史、各道的观察使…… 由于李仁还遥领着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一职,皇帝于是废行台之设,又将行台左右仆射等一干官员,各行降级录用…… 随着这次太子被废而受到牵连被贬的官员,前后竟有二十余名!一时间,朝野震动,中外皆惊…… 边疆有四名将领,据传与太子交情非同寻常,皇帝非但未予贬黜责罚,还命内侍持节亲往,拿着皇帝的敕书公开宣读,以示慰勉。 太子李仁被贬为庶人之后,诏令即刻动身,迁往庐州府择地圈禁,终身不得出门一步。皇帝对李仁也算是仁至义尽,虽然在诏书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实际上,却命人一路上都善待李仁,并命沈环派遣青衣卫得力干将随同保护。李重盛还把王清泉叫到宫里面,亲自接见了他。除了褒奖王清泉于刑部为官十年来,做事勤恳、判案公正之外,特别叮嘱他赴任庐州后,要好生关照李仁,择一清静之地让李仁全家居住,日常供给,务须周到……那王清泉直听得跪在御前痛哭流涕,发誓要善护李仁周全,不使他余生受累。 这样一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欢喜的,任谁都想不到,竟是那礼部员外郎元玉楼。他也算是太子一党,之前蒙太子关照,一路青云而上,从一个四品的礼部员外郎被拔擢到礼部侍郎、户部尚书,成为三品重臣。却未曾想,御前关于变法的一通奏对,竟无端惹恼了皇帝,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皇帝将他贬为礼部员外郎,还是回到了老位置。可这礼部员外郎也还是个四品官呀!这一次,太子突然被废,整个太子一党广受牵连,几乎被连根拔起!他毕松云堂堂一个正三品的吏部尚书,竟被贬黜为一个从八品的江州司马,不啻于从高空坠入谷底。自己这一个从四品的员外郎,竟然丝毫没动!看来,这位老皇帝在匆忙之间,居然把他元玉楼给忘了。 “正所谓有所失必有所得啊,我元某人若非先前无端遭贬,被连降了三级,今日焉能逃过此劫?!”元玉楼一想到这里,心中却情不自禁乐开了花,这一连三日,他竟举杯狂饮,心中窃喜莫名…… 而最倒霉的,却是任谁都没能想到,正是那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 李君羡何许人也?他也是皇族之后,本是太宗爷的旁支血脉,已经袭封乡公之爵。又加他一身武艺,在军中效力十余年后,因功受封为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所辖的左武卫可是禁军中的一支劲旅,一直以来都深受皇帝信任。皇帝是以让他率左武卫专门驻守玄武门,拱卫整个皇城的安全。应该说,这李君羡也算是太子的一个亲戚,只不过,真的是一个远亲罢了。不想,只是在当年一次太子的宴会上,他当众得到了几句太子的夸奖,说了几句谢辞,又与太子亲密地喝了几杯酒……如今,太子被废,他李君羡竟然也无端惹祸,被打入了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之中。那诏狱是个什么地方,举朝皆知,那是一个如阴司地狱一般的恐怖之地,你一旦进了那里,还能出的来吗? …… 到了元月初六,皇帝又下诏,给楚王、魏王各加两颗王珠,褒奖他们用心国事,为此次赈灾筹银,勤勉不辍、晨昏忧劳。这样一来,这两位亲王已然各加至九颗王珠,可谓天子之下,人臣之极矣! 但是,关于更立新的太子,皇帝却只口不提…… 而此时,宫中却又传出一个消息,皇帝已身染重病,卧床不起……这个消息一出,不啻一声闷雷炸响,原本就已激扬鼎沸的朝堂,更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群臣一个个惊惶不安,都是无心做事……虽然这些大乾的百官们都在刻意避讳着一个话题,但任谁听闻此事后都会忧心忡忡。大家都在想着,皇帝已八十高龄,如今又迭遭变故,骤然不豫,若万一驾崩,这储君未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非但是大乾朝堂,就连这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酒楼歌坊中,也都在议论纷纷。老百姓既是心忧天子的病情,又是担心新太子未立,这心思跟百官们一样,万一老皇帝不行了,到底由谁来接掌天下?要是皇子们谁也不服谁,一旦打起来,最后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么?…… 整个长安城,在新年元月,本该万户皆欢,千家共庆,然此时,却都是无心过节。明面上,普通百姓不敢妄言朝政,暗地里,这些长安人却都按奈不住,四处打听、谈论不休…… 这七十年的康元盛世,到如今,皇帝已老,太子被废,新储君未立,天子又不豫,一时间,朝局动荡,人心惶惶……这京城长安的形势,从来都没这么乱过。 连续三日,百官恳请天子尽快新立储君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入宫中,送到皇帝的御案前,但皇帝均是留中不回…… 皇子、宰相、重臣们,一个个地跑进大明宫,要觐见天子,探问病情,但都被内廷总管高良士给挡了回来。 皇帝只接见了三个人,大丞相长孙顺德、青衣卫都督沈环、禁军大总管程万里……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三章、凛凛气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十,酉时,楚王府邸,留香居。 这时候,魏王李缜的钦差车架,正迎冰踏雪、顶风冒寒,在北回长安的路上艰难而行,而楚王府里却是温暖如春、热闹非凡。自太子被废以来,这进进出出楚王府的文武官员,几乎占了整个大乾京官的一半以上。虽然李祉起初还算恭谦自律,对大部分官员一概不见,但架不住百官们如火般的热情,陆陆续续地也都坦然接受了官员们对他加为九珠亲王的道贺。今日,这楚王兴致更高,在王府的“留香居”内摆了一桌家宴。楚王李祉正与几位心腹一道,同坐宴饮……说是家宴,桌上却已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尤其是那一整只新鲜的蜜调桂花烤乳猪,陈列在桌子的中间特别显眼,此时,那烤肉的喷香在屋子里到处蔓延,令每一位在座之人都忍不住胃口大开。 “殿下!如今太子已然被废,殿下又是皇上的长子,这历朝历代,自古都是长子接位。如今,殿下又被皇上加封为九珠亲王……这太子之位自然是非殿下莫属啊!如今皇上又身染沉疴,殿下接掌大位,已指日可待,我等可要提前贺喜殿下了!”说话的人向李祉举杯道喜,一脸谄笑,正是刑部尚书萧一鸿。萧一鸿说罢,其余几个楚王的心腹重臣也都是随声附和,脸上的表情几与萧一鸿无二。 “诶……一鸿,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虽是长子,照着规矩该立,但父皇的心意终究也是难测啊……再者,这一次,父皇可不单单给我加了王珠,还有我这四弟呢……”李祉也举起杯,喝了一口酒,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魏王可不能跟殿下比啊,论位次,他是四皇子,自然不能跟殿下这名正言顺的大皇子同列;论才名,他魏王为人阴沉冷峻,办事丝毫不讲情面,在朝中一向风评不佳,怎能跟殿下礼贤下士、随和谦让的名声相比呢?听说连皇上他老人家,也不太喜欢魏王的性子,曾经还当面训斥他‘刻直太过、峻切太严’……再者,魏王在朝中的势力一向单薄,就只一个右羽林卫的薛涛,从前不过是魏王府里一个看门的奴才,还有一个户部的秋明礼,那不就是个瘸子么……再看殿下身边,可都是人才济济啊!依属下之见,魏王虽也获皇上嘉奖,加封了两珠,但在殿下面前,依然毫无胜算……”坐在李祉左首的兵部尚书秦建勋,见楚王还在谦让,便连忙接话道。 “是啊,魏王手段凌厉,听说,这一次奉旨筹粮,刚到扬州三日,便‘咔嚓’一下,斩了那扬州知府杨维同的脑袋……他做事如此手辣,叫那些臣下们哪个还敢真心相随啊!”秦建勋身边的兵部侍郎赵勇也附和着说道。 听到“杨维同”三字,他楚王李祉原先还笑容可掬的脸面顿时一沉,他将手中还没吃完的一段椒盐琵琶骨,往桌上重重一扔,说了一句:“晦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还叫我怎么吃饭呢!” 赵勇不知那扬州知府杨维同其实也是楚王李祉的一名心腹,每年那杨知府上贡楚王的银子,至少也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如今,杨维同被杀,扬州的那条财路自然就被截断,这还是小事。魏王明知他杨维同是楚王的人,竟还公然将他斩首,这让他楚王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一下,赵勇见自己无心之语,竟惹得李祉勃然变色,立时心中惴惴,举止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兵部尚书秦建勋见李祉心生怒气,急忙拉了赵勇起身,一起举杯赔笑道:“殿下!赵大人不知内里,请殿下恕他口无遮拦之罪,来来来,我等敬殿下一杯!……区区一个杨维同,杀了也就杀了……些许小事,殿下何必挂怀?” 吏部侍郎夏南星也在一旁站起身子,举杯赔笑道:“殿下放心!来日我等定当为殿下再物色一个更好的人选,派往扬州就是……这扬州府的银子,断断跑不了的……” 见这许多人相劝,李祉只好缓过脸色,与众人干了一杯酒,挥手命大家都各自坐下。李祉喝了几口酒后,又面朝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问道:“孙千户,魏王这一路南下,进展如何了?” 坐列于最下首的孙勋忙应道:“属下探明,魏王在扬州府共募集到了赈灾粮款共计八十二万八千两银子。他以钦差之名,提升了宝应知县杜为民为扬州知府,又命杜为民就地买粮,率同钦差卫队将粮食送往淮南、淮扬两道救济灾民。如今,他钦差行辕已驻在苏州,此时,正命苏州知府厉成峰全力筹措粮款……” “八十多万两银子,我这四弟有两下子啊!想不到,这扬州城里的富户这么有钱!看来……杨维同这厮着实也该死,之前送来的银子,多半是被他贪墨了一些……”李祉又吃了两口鱼肉,不禁叹道。 孙勋又道:“不过,属下今晨刚刚接到飞鸽传书,据那里的探子密报,说魏王于元月初八坐船到太湖中游玩,却遇到了湖中的水怪,不慎翻船落水,幸亏苏州知府厉成峰架船及时赶到,方才将魏王从水中救起……如今,魏王溺水受到惊吓,又外感风寒,正躺在苏州府衙里养病呢……” “这厉成峰怎恁地多事!”闻听孙勋此语,楚王李祉吐出了嘴里了一块鱼骨头,不由得随口骂道。 旁边坐着的几人,闻听太湖中竟然出了个“水怪”,还撞翻了魏王的游船,均大感惊奇。众人正欲出言相询,都想问问孙勋这一个水怪究竟是何物之时,却徒闻楚王恨恨之语,一时间,众人均自雅雀无声……这几位都是在大乾官场打磨了数十年之人,此时,谁还听不出楚王这句话中的真意? “你魏王若是溺水而亡,该有多好!” 此时,楚王大腹便便地坐在上首,正举着杯,喝了酒,又手拿一块烤肉送入嘴里,兀自张口大嚼着……神色间,坦然自若。 但旁边坐着的这几位三品重臣,除了孙勋之外,内心都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寒意。这股子寒意自脚底上涌,无端地直直往心尖而来,冷不丁地,会让你打一个哆嗦…… “这……还是亲兄弟么?” 聪明如萧一鸿、秦建勋者,则更是多了一层心思: “今日,你李祉对待自己的亲兄弟,尚且如此,他日,对待我们这些心腹,又不知会怎样?” …… 那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勋,见屋子里的气氛陷入了沉默的尴尬之中,便又开口说道: “楚王殿下,据属下揣测,太子被废、皇上病危的消息,若有人按照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马送去,今日他魏王应该已经收到。不出意料之外的话,明日之后,魏王必然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四章、悠悠嵇山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十五,午时,淮南道,宿州府 ,宿州城东南八十里,临涣县,赵村。 魏王李缜的钦差仪仗,从苏州出发,向西北而行,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五天,这一日,来到了淮南道宿州府境内。 李缜坐在马车内,心情沉重,一语不发,经过一路的颠簸受累,他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时冒出一些细微的汗珠,他只得拿起汗巾自己擦干。此时,李缜虽然心中烦闷、浑身难受,但人在途中,赶路要紧,却也无可奈何…… 这淮南道也是此次大旱的重灾区。先前李缜已命那暂代扬州知府的杜为民 运粮北上。“不知那运粮队伍现在何处?也不知这些粮食是否都已分到了灾民的手里?”“料想以杜为民办事的能力,还有钦差卫队一路的押解,想必那批粮食应该已经到了灾区。有了粮食,想必应不会再有人饿死了吧……父皇的心愿,我这做儿子的也算勉力达成了。”李缜坐在马车内,默默地思忖着。这时,更让他心忧的,仍是他父亲的病情。虽说在他李缜眼里,父亲一向身轻体健,神采昂扬,但天子毕竟已八十高龄,岁月是身体最大的毒药,此次秋明礼又在信中告知,他父亲已身染重病,天子若万一不讳,突然撒手而去,他可就连自己父亲最后的一面都不能见到了……一想到这里,李缜便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胁生双翅,立时就飞到长安。 那四十名亲兵跟随着马车奔跑,一阵阵北风吹来,若冰霜一般,拍打在他们的脸上。风中夹杂着泥土与尘灰,直迷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队列中的一杆大纛,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环望四野,到处都是干裂的田土,北风怒卷而来,似乎要将那些残存在地面上的枯草,都给连根拔起,全部吹走…… 薛涛与徐恪各自骑马而行,那薛涛见李缜默然无语,不敢随意搭腔,只得打马而前,与徐恪唠了起来: “无病兄弟,你可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要是咱们在长安,今晚,可有一场热闹好看喽!” 薛涛故弄玄虚地问道。他想起,今日正是上元佳节,想那长安城里,此时必然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要张灯挂彩,待得夜间,估计得更加热闹了。按照往年,上元节里,长安城入夜不宵禁,到了亥时,更是万人空巷,人人都要挤到大明宫丹凤门外,争相一睹那一年一度长安灯会的盛况。 “上元节么……在我们江南,这一天也要挂灯笼,吃元宵呢……”徐恪微笑着答道。 “你们那里只是挂几个灯笼,那叫小打小闹,哪比得上这长安城的灯会呀……几百个各式各样的的大灯笼挂满了半个长安城,那丹凤门外,更是会燃起几十丈高的大灯,把这大广场照得就跟白天一样。远远看去,咳……别提多壮观啦!”薛涛说道。 “这么好看啊……那下次,无病可得好好跟着薛大哥去观赏一番了!”徐恪道。 “对啊!无病兄弟,下一回上元灯会,就让俺老薛带着你好好地逛一逛,这普天之下,就没有比咱长安城的灯会更为壮观的啦……只可惜,今年上元节,咱兄弟就只能对着这一片荒山,将就一晚喽……”薛涛兴味索然地说道。不过,他心中也在暗想,此时就算我等都身在长安城,又当如何?如今,太子被废,新储君未立,老皇帝又病危,整个长安城的形势,怕是好不到哪里去,又有谁还惦记着看灯啊? “那一片山,叫什么山啊?”车厢里坐着的李缜,忽然问了一句。 薛涛与徐恪望向前方的一片山峦,只见山势不高,但占地甚广,至于叫什么山,他两个又怎会知道?于是薛涛眼望钦差卫队的其余亲兵,一名伍长急忙禀道:“回禀殿下,这座山名唤‘嵇山’,小的自幼就生长在这嵇山之北,是以知道……” “嵇山?……薛涛,此地是不是宿州府临涣县?”李缜又问道。 “回殿下,这里正是淮南道、宿州府、临涣县。末将刚刚问过了一个老农,咱现下路过的地方,也有一个名字,叫作‘赵村’。想必这里的住户,大多是姓赵……”薛涛忙回道。 “谁问你这村庄了?前方改道,去稽山脚下,本王要祭拜前人……”李缜在车子里没好气地说道。 “殿下,外面风大,殿下又受过风寒,依末将之意,殿下还是不要下车为好……”薛涛小心翼翼地说道。 “本王叫你去就去!你可知道,那嵇山上葬有何人吗?”李缜问道。 “这个……末将不知……”薛涛讪讪地回道。 “莫不是,那嵇叔夜之墓?”徐恪不由得接口道。 “呵呵,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有些见识……据传,那嵇康正是宿州临涣人,死后便葬在这嵇山……”李缜说道。 “对对对!小的也听说嵇山上有一个大官的墓葬,那大官的名字叫做什么‘嵇康’的……小的自小也听村里的族长讲过,说那个叫嵇康的大官,过去不懂得做人,得罪了比他更大的官,后来就被那些比他更大的官给冤杀了……那山上的墓,小的也见过,只不过,墓门早被那些盗墓贼给挖开了,里面的东西也被扒的一干二净,眼下只剩一座空坟了……”先前那位伍长禀道。 “嗯……可惜啊,若令那嵇中散生在我大乾的话,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一曲《广陵散》也不致绝响啦……”李缜悠悠地叹道。 “对对!谁让他嵇康生不逢时呢,若遇上殿下,准保他富贵功名,荣华一生啊……”薛涛也随声附和道。 徐恪心下却大是不以为然,他暗自想道:“那嵇叔夜不愿为官,只因他性情狂放不羁,不懂阿谀权贵,是以得罪了权臣钟会,终致四十岁便命丧法场。以他这刚烈疏狂的秉性,就算生在大乾,若遇到你魏王的话,以你这动不动就发火的脾气,又比之那司马昭能好多少?他嵇中散的命运,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 众人正说话间,车队便已行到了嵇山脚下,再往前便是崎岖山道,山石嶙峋,马车自然无法前行了。徐恪与薛涛也下了马,将马儿交给亲兵看着。 薛涛知道李缜的脾气,不敢再劝,只得搀扶着李缜下车,与徐恪以及四名开道的亲兵,一行人往山腰处攀爬而上…… 李缜本想攀到嵇康的墓前祭拜,但行了几十步,只见一路荆棘满途,山路委实难行,在薛涛的苦劝之下,也只得中途作罢。 李缜便拣了一处平缓的小坡,仓促之下也找不出香烛祭品,只得率众人面北而跪,当空遥拜了几下,说了一些颂扬赞叹之词,这一场祭拜,就算完成了…… 祭拜已毕,薛涛与徐恪扶着李缜又步下山来,众人回到车架旁。李缜仰望山丘,还待感慨一番,忽然听到左近有一阵凄厉的哭声传了过来……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五章、去留两难 听到哭声传来,李缜不由得侧目,只见左前方半里之外,黑压压地恍似挤满了一大堆人,哭声正是从人群中传来。 “去看看!”李缜将手一挥,众人便簇拥着李缜赶了过去。 一行人疾步赶去,只见前方的一处土堆上,长有一棵歪脖子老树,这颗老树已然枯死了多时。此时树上却绑着一个少女,那少女披头散发也看不清脸面,只见她浑身衣衫破烂,被一根麻绳层层环绕着绑在一根树枝上。树下则垛积着一堆干柴,有两个中年男子手持火把站立一旁,四周围满了男女老幼不下一百多人。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指手画脚,有的议论纷纷,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正趴在地上嚎啕痛哭,哭声凄惨,是以李缜一行远远地便能听到…… 人群的中央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显然已是对着人群刚刚训话了一番。这时,众人只见他忽然将手一挥,那两个中年男子便将手中的火把,甩入了柴垛之中…… “住手!”李缜高喊了一声。 跑在最前面的徐恪,见柴垛着火,烈火已然熊熊而起,当下不再迟疑,急忙纵身一跃,跳上了柴垛的中央,挥剑而出将麻绳斩断,树枝上的少女便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中……徐恪不敢有丝毫耽搁,抱着少女转身一跳,终于逃出了火堆…… 饶是徐恪内功高深,被这火势撩过,他这一身青衣业已烧出了好几个破洞,头发也烧焦了几缕,脸色已被火势熏的又黑又红…… 所幸,躺在徐恪怀里的那位少女却是毫发未损,亏得徐恪及时施救,若再迟得片刻,这一个无辜少女的性命,立时便会被大火吞没…… “无病兄弟!好轻功啊!俺老薛刚才也想着救人,还是你快了一步!”薛涛上前,拍了一把徐恪的肩膀,笑道。 “将他们拿下!”后面的李缜怒声喝道。 魏王李缜随后赶到,他见徐恪将女孩救出,一颗心总算放下,但见那老者如此草菅人命,当下他心中勃然大怒,立时便命人将这三个凶徒拿住。 钦差卫队所挑选的都是禁军中的精锐。魏王这一声令下,早有三名亲兵,拔出腰刀,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将那名白发老者以及两个手扔火把的中年男子,都押到了李缜的面前。 见人群慌张,个个不知所措,另有一名亲兵什长上前喝道: “大胆刁民!钦差魏王大架到此,尔等还不快快下跪!” 所有人一听是钦差来了,又是一位王爷,慌忙纷纷跪倒…… 李缜手指跪在地上的白发老者,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要公然烧死一个女子?岂不知我大乾有王法乎?杀人者当偿命乎?!” 那匍匐在地的白发老者战战兢兢说道:“回……回钦差王爷,小人姓赵,名春霖,是这赵村的族长……小人……小人要烧死的,可不是一个女子啊!” “这不是一个女子,难道还是个男人吗?!”站在一旁的薛涛,心中不由好笑,便反问道。 “回……回这位军爷,小人要烧死的……其实不是人,乃是一个‘妖’啊!”那赵春霖急忙辩解道。 “混账!这明明是一个女子,哪里看得出,她是一个妖?”薛涛大声喝道。 “她……她就是一个妖物!小时候,她一出生就克死了她娘,后来,到了十二岁又把她爹给克死了……一个月前,她哥哥又被她给克死了……这人……这妖物,到哪里都会死人,她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了,接下来,可不得祸害全村子里的人么?” 赵春霖说道。 “胡说!这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父母双亡,兄长又离她而去,她已然是一个孤苦伶仃之人。你等不思体恤关照,为何还要凭空臆想,无端诬她为妖,光天化日之下,竟还要将她活活烧死?!”李缜凛然问道。 “回钦差王爷,她……她真的是一个妖怪啊!这……这可不是我们凭空瞎猜出来,是村里的‘大仙’说的,‘大仙’说她八字各个带火,百年无一,是旱魃附体啊!” 赵春霖又道。 “钦差大人!她……她真的就是一个旱魃啊!要不然……要不然,这周围几十个村子,怎么会一年了都不下雨……这都是她旱魃作怪,把龙王爷给气跑了!……要不把她烧死,龙王爷的气就消不了,龙王爷再不来,这里的大旱可就好不了啦!”跪在旁边的中年男子也说道。 李缜心中不由得冷笑,他心道此次大旱何止几十个村庄,我大乾四道十六府近百个州县尽皆遭灾,那是几千个村庄!这一场大旱跟一个少女又有何干?无知乡民,何其无知也! 然此时,对着这百余村民,就算他魏王贵为钦差,却也不能随意杀伐惩戒。他见徐恪将少女放在一旁,虽然尚自昏迷,但料知已无大碍,便也不想多事,随即言道: “汝等因何这般愚昧?!皇天之下,哪来的妖物?!这分明是一个柔弱的少女,与这天下大旱又有何干!有道是‘上苍有好生之德’……汝等见同村中有这般孤弱女子,不假援手,反施暴虐,竟将她性命当作草芥一般,私行火焚之举!如此罪虐,天理不容、律法难逃!孤王念尔等为妖言所惑,乃是无心为恶,权且饶过尔等,如若再犯,定然不饶!” 那赵春霖见钦差饶了他们的性命不施惩戒,忙连连磕头谢恩。李缜便命这百余乡民尽皆起身,各自散去…… 徐恪见那赵春霖转身欲离去,忙上前拦住,问道:“你口里说的那个‘大仙’究是何人?他此刻在何处?此人妄言乱语、妖言惑众,草菅人命、暗藏祸心,今日,徐某非把他逮来不可!” “小将军!可不敢这么说啊……他可真是咱们这的一位‘大仙’呢!这十里八乡的,可都是笃信他的话呐!……小将军可千万不能……不能去抓他啊……要不然,‘大仙’一生气,可是要降下灾祸的……”赵春霖嗫嚅道。最后这两句,从赵春霖嘴里说出来,已细如蚊蝇之声,想是他不愿再次惹恼了徐恪之故。 “说,这个‘大仙’到底在哪里!……”徐恪一把抓住了赵春霖的胳膊,欲待再行逼问,却见李缜朝他摆了摆手,只得放脱了手,任那白发老族长慌慌张张地逃了…… 这赵村的村民眼见钦差卫队的一干凶神恶煞一般的亲兵突然杀到,心中都是惊惶莫名,害怕被钦差责罚。此时,得了魏王已然宽恕的口允,岂敢耽搁,一个个慌如惊弓之鸟一般,片刻之间,均已逃得精光。只留下那一个原先倒地痛哭的白发老妪,兀自还留在那里,脸颊上还挂着泪痕…… “老人家,你是这姑娘的什么人?她叫什么名字?适才你们族长说的话,都是真的么?”李缜温言询问道。 “她姓赵,村里人都叫她小玉。老身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算起来是她的姑婆奶奶。小玉可是个苦命的姑娘啊,亲人都死了……族长说她是妖怪,那是胡说八道!老婆子是看着她长大的,小玉可是个好姑娘啊,心眼儿好,干活又勤快,在村子里,她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对我这老婆子,平常也没少照顾,天天帮我洗衣服,就一口糙米还要分我一半,待我可比亲孙女还要亲啊……” 那白发老妪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脱下了自己的一条打满补丁的灰布衫给兀自昏迷的赵小玉盖上…… 李缜问道:“老人家,这小玉姑娘在这附近的村子里,可还有别的亲戚么?”言下之意,他钦差仪仗带着这一名女子,颇有不便,是以需寻一个人家托付…… 白发老妪急忙又朝李缜跪倒,哭道:“我那小玉孙女,实在是个苦命的姑娘!钦差大老爷,王爷千岁!求您可怜可怜她,就把她给带走吧,以后,让她给您当丫头、做奴婢、做什么都行!您要是不把她带走,依照我们族长的脾气,她可是没活路了啊……” 李缜心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他暗道当时心急之下,只顾救人,可这毕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又是一个灾区之内的村民。自己若是带着她回京,万一被人说成是钦差假借赈灾之便,买灾民之女回府当作家妓,这要是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北风依然吹得劲急,旁边的火堆已然燃尽,那一棵歪脖子老树,经烈火焚烧之后,也只留下了一堆灰烬。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六章、白鼠高悬 见李缜还在踌躇,旁边站着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却再也忍耐不住,跑上前去,径自扶起了还在哭泣的白发老妪,温言安慰道: “老人家,不必担心,这姑娘,俺老薛收了!” “老婆子代我家小玉,谢这位军爷,谢钦差大老爷!” 白发老妪急忙又磕头谢恩。薛涛将老妪扶着起身之后,见她衣衫单薄,委实可怜,便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几两碎银交到那老妪的手中…… 待那白发老妪千恩万谢,慢慢走远之后,李缜却朝薛涛冷笑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公济私,强买民女,阴为媵妾!” 薛涛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笑道: “殿下,俺老薛肚子里没啥墨水,殿下说的道道俺不太懂……不过,殿下要说俺老薛想要纳这小玉姑娘为妾,那可真是冤枉俺老薛了……” “就你这直肠子里,还能有什么歪主意?”李缜问道。 薛涛道:“殿下,俺老薛是想着,秋先生的草堂里,只两个童仆,也实在冷清了点,连一个丫鬟也无,不如就将这小玉姑娘送去草堂,也好让秋先生有个体己的丫头照看着……” 闻听此语,连徐恪也不禁随声附和道:“嗯……薛大哥所言甚是!殿下,卑职也觉着,那秋叶草堂里,也着实是冷清了些……” “嗯……秋先生的草堂里,倒真的是需要一个手脚勤快的丫头,看不出,你薛涛一个粗手粗脚的武人,今日倒是蛮细心的嘛,还能想到替秋先生物色一个丫鬟……”李缜说道,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微笑…… 薛涛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笑道:“殿下……俺老薛,这是粗中有细,粗中有细……” “不过,你擅自做主,也没问过本王同意,便将那姑娘留了下来,就不怕本钦差安你一个僭越无上的罪名么?!”李缜又脸色一板,冷然道。 薛涛忙连连打恭作揖,赔笑道:“殿下……这个……这个……末将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殿下恕罪则个……末将也知道殿下外面看着是一副冷面孔,其实里面是菩萨心肠,这一个弱女子,殿下是断不会弃之不管的,呵呵呵……” “就你能!”李缜朝薛涛白了一眼,当下也不再多说,反正那女子也已然被薛涛收留,总不能再次抛弃荒野…… 这时候,那位被徐恪救下的少女已然悠悠醒转……她见自己竟然身体完好,毫发未损,一时间,恍恍然不敢相信,一边摸着自己浑身上下,一边哆哆嗦嗦问道:“我这是在哪里?我不是被烧死了吗?这里是阴间么?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薛涛哈哈大笑,回道:“姑娘,你放心,我们都是人……这里也不是是什么阴间,你再仔细看看……这不就是刚刚烧你的地方么?” 少女站起身,望了望身旁被烧成一堆灰烬的枯枝残树,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还是身在那赵村的打谷场旁…… “是……是你们救了我吗?”少女惶惑地问道。 薛涛朝徐恪遥遥一指,笑道:“就是这位徐少侠,刚刚纵身跳入火海,才把你这条小命,给救了回来……要不是咱们这位徐少侠啊,姑娘,我看你就是有十条命,也给烧成灰啦!” 少女忙向徐恪跪倒,连连说道:“赵昱谢少侠救命之恩,谢少侠救命之恩!” 徐恪忙上前将少女扶起,说道:“是钦差大人下令救人,小可才从枯树上将你放了下来,姑娘要谢,得谢钦差大人才是!” 那自称“赵昱”的少女,急忙又向钦差李缜跪倒,连着磕了几个头,说道:“民女赵昱,谢钦差大人救命之恩!” “姑娘快起来吧……姑娘的名字,不叫小玉?” 赵昱起身回道:“民女姓赵名昱,‘小玉’的名字,是被村里人叫惯了的……” “赵昱姑娘,你在这里可还有亲人?可愿意随同我们一道回京?”李缜问道。 “民女的爹爹、阿娘、兄长都已不在人世,在这里已没有一个亲人了,求钦差大人将民女一同带上吧……”赵昱求道。 徐恪眼见这一个少女,年纪与自己从人市中救出的姚子贝相仿。此时,她将自己凌乱的头发稍稍拢起,露出了一张秀气的鹅蛋脸,还有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竟还是一个可人的美女! 当下,时候也已不早,李缜见大火已灭,人群也均已散去,便带着赵昱与一干亲兵随从回自己的钦差车队。 李缜回到自己的马车中就座,好在钦差仪仗中备有一辆较小的马车,李缜便命人将那辆备用马车略为收拾,让那赵昱坐了。魏王当即一声令下,钦差卫队再次启程,众人直往西北而去…… 再说那长安城中,这几日虽然形势混乱,人心惶惶,但此时,内心最为焦急的那个人,却是那碧波仙子胡依依。 此际,胡依依正在一处不知什么名字的庄院内,四处寻找…… 她一会儿飞上屋檐,一会儿紧贴墙壁,她东张西望,到处搜寻,心里面,焦躁异常…… 只因此时,不断有一个声音,在胡依依的脑海里响起: “老姐姐……我的老姐姐啊……我在这里呢……” 那声音苍老而略带沙哑,不是别人,正是那“半解书仙”舒恨天的声音。 为何这庄院里,这时节空无一人,他舒恨天的声音却能不断在胡依依的脑海里响起? 原来,碧波仙子与半解书仙这一狐一鼠同修妖法,两妖又情同姐弟,是以这两个人间的大妖一直以来,都有心灵感应…… 当年,狐妖胡依依为徐恪的笛音所沉醉,不知不觉现出原形,身陷猎人的捕兽环之中,痛不欲生。那鼠妖舒恨天便是凭借心灵感应,千里追踪而来,方得救下胡依依。 如今,胡依依的脑海中,也不断出现了舒恨天呼喊救命的声音,这声音,断断续续而来,已有三日。 三日前,她本在徐府的榛苓居中打坐修炼,不想,意念中竟出现了舒恨天的声音:“我的老姐姐,小弟一时不慎,被人关在了一个笼子里,老姐姐快来救我!若再迟得片刻,他们说要扒了我这老鼠皮呢!” 胡依依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跃然而起,提了自己的一条长蛇软鞭,往外就走…… “你在什么地方?”胡依依一边奔行,一边集中自己的意念,与舒恨天对空交流。 胡依依此时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诸如,你小舒是怎么回事儿?几天前还看你兴高采烈地出去逛街看节日里的盛景,怎么如今竟被关入了牢笼之中?到底是谁把你关了起来?他有什么功夫,连你也打不过?你就算真的打不过,还不能逃跑,老鼠钻地洞,要论一个“逃”字,天底下的动物,还有比你快的么? 但毕竟两人不知隔了多少里,每一句空对空的交流,都要耗费大量的神识。胡依依凝神提气,先问舒恨天这最紧要的一句。 “我的老姐姐,我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这里面有一个院子……方向么,你往西南再走十二里……”舒恨天沙哑的声音又在胡依依脑海里响起。 但当胡依依按照舒恨天脑海中的声音所示,赶到了城南十二里处,却徒见一片破旧的民房,连一处像样的大房子都没有,何来一个庄园? “你到底在哪里?”胡依依焦急地问道。 “老姐姐,错了,错了……你再往东走个五六里看看……”舒恨天又道,听得出,他半解书仙也是心中异常惶急…… 胡依依就是这般,被舒恨天的声音一会儿引到东,一会儿引到西……胡依依连着找了三天,竟是徒劳无功。舒恨天的声音每每在她耳边响起,仿佛很近,又似很远,总让她找不到切确之地。 后来,胡依依隐约感觉到,她那鼠妖弟弟定是被困在一座法阵当中,困住舒恨天的笼子周围,必有一件灵力颇高的法器,干扰了舒恨天与胡依依的神识交流…… 胡依依既已知晓其中大概,便叫舒恨天切莫惊惶。她索性寻了一个僻静之地,再次打坐,将自身的意念缓缓地归于一片宁静与虚空之中,再慢慢体会舒恨天声音的出处。终于,被她感知到,原来困住舒恨天的那座庄院,离自己已然不到三里。 此时,胡依依跳入了庄院之中,只见那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宅子,像是一间官员的别院。里面就只三进院落,布置得倒甚为雅致,里面也没什么仆从,整个宅子一片阒寂。 胡依依按照舒恨天声音的指引,施展轻功,穿过房檐与回廊,直落到最里面的一个院子里。那碧波仙子张目四望,只见整个院中,也是空荡荡地,没一个人影。 院子四角各植有几株梅树与桃树,中间一大片空旷之地,尽数铺着青砖,地面打扫地颇为整洁。胡依依凭自己的直感,这最内里的一进大院,应是这间主人的练功之所…… 正思忖间,胡依依却听到头顶一个声音响起:“我的老姐姐,我在这里呢……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呀!”正是舒恨天的声音。 “小舒莫急!姐姐我此刻已然在你被困的院子里了,待我慢慢寻找,姐姐定能救你出去!”胡依依用意念安慰了一声,再次施展轻功,又越上了房檐,她凝目环顾四周,却还是连舒恨天的半个影子,也没有发现。 “老姐姐……咳咳咳!……我的老姐姐啊!这回,真的是老弟我的声音,你再仔细看看……我就在……就在……咳咳咳!”舒恨天一时性急,竟然咳了起来,听得出,他被关了几日,说起话来,已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胡依依才豁然想道那舒恨天的声音已然是从头顶飘来,并非是从脑海中生出,看来,如今他们二人已经不需要经过神识进行交流了。 “小舒,你到底在哪里?”胡依依张口问道。 “就在,就在你下面……”舒恨天回道,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力之感。 “就在下面?”胡依依暗自嘀咕了一句,她见房顶上没人,整个大院中,则更是空荡荡地渺无一人。“难道?……” 胡依依身为五灵之首,心思自非常人可比,她此时心有所动,当下便伸脚勾住屋檐,将身下探,往这屋檐之下,房梁之上望去…… 果不其然,在那回廊顶端的角落中,此时,竟高悬着一个两尺见方的铁丝笼子。笼子里所关着的,此际正滴流乱转,不是别物,恰正是一只浑身白毛的大老鼠! “什么人这么厉害,竟将你逼出原形,还关在了这一个小铁笼子里!”胡依依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当下更不犹豫,急忙伸手挥鞭,将笼子勾到了自己的手中,又翻身一跃,再次跳上了屋顶。 “此地不宜久留!”看到自己的义弟被禁锢成这个样子,胡依依心知这庄院里必不简单。她忙吸一口真气,提着关住舒恨天的那只笼子,便欲施展轻功,往屋外遁逃…… 胡依依才纵得两步,便见一把直剑已当空飞来,那飞剑携风雷之势,直扑自己的面门,吓得她赶紧将身一矮,那飞剑擦着自己的头顶呼啸而过,剑气破空之声,还在胡依依的耳边回响不绝…… 与此同时,又听得身后一声女子的娇叱传来: “哼!大胆狐妖!见了本姑娘,还想逃么!”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七章、失足书仙 那柄飞剑刚刚擦着胡依依的头顶飞过,这边的碧波仙子还没能向前纵出几步,那飞剑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掉了一个头,又朝胡依依的背后飞来…… 胡依依不敢轻敌,急忙将舒恨天的笼子放在屋顶,扯出了自己的长蛇鞭,一招“披星揽月”便朝那飞剑甩去。 那娇叱了一声的少女,此际也跃到了房檐之上。只见她年约十八,明眸皓齿、莹鼻粉唇,眉如弯月、目似晨星,面若桃花、香腮似雪,一张俏脸上的明媚之色,竟也丝毫不输于那绝世美女胡依依…… 这两位美女各自一见,都不禁心中一愣,都是各自在心里暗叹:这世间竟还有这般绝色的女子! 那绝色少女见胡依依挥鞭与自己的飞剑相斗,一时也分不出胜负,于是将身一抖,又有一把宝剑从她后背中出了剑鞘,直奔胡依依而来…… 少女竟能一人同时御两柄飞剑! 这般绝妙道法,问世间,能有几人? 这还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妙龄少女。 少女口念真诀,运使真气,竟催动两柄飞剑朝着胡依依身周回旋飞舞……这可苦了那碧波仙子胡依依了,饶是她修行了一千二百多年,但毕竟人妖殊途,人间的道法若用来克制妖物,恰正能攻其软肋。那少女虽修习道法时日尚短,功力也不深,但禀性聪敏,于同门一人御一剑之外,更能悟出一人御两剑之道。如今,少女的两把飞剑,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直逼得胡依依手忙脚乱,浑身已然大汗淋漓…… 胡依依此时心念电转,已知这样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于是运鞭急打,匆忙中使出了一招“翻江倒海”,那两丈余长的银蛇软鞭,击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将几十片断瓦残椽尽数扬起,直朝那少女迎面飞来…… 少女毕竟年轻,临敌经验不多,她见一大片木片瓦屑如江海一般朝自己涌来,担心内里藏有凶险的暗器,急忙朝后一个翻身,待得落下时却徒觉脚下一空,已然从屋顶上跳入了院子中…… 胡依依趁着少女从房顶跃至地面。两柄飞剑略略一缓的间隙,急忙提了笼子,运起轻功,几个兔起鹘落,便从庄院中逃了出去。但未曾想,她已然飞过了好几处房顶,竟突觉右脚踝边一凉,胡依依心知不妙,却不敢低头再看,拎着笼子拼了命地飞奔而去。 “看你往哪儿逃!”这院子里的少女,见胡依依右脚重剑,便又飞身而起,正待追赶,却听得身后的屋子里,传出了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小师妹,算了,穷寇莫追!” “二师姐!……我那‘锁妖笼’可还在她手里呢!那可是大师姐送给我的……”少女落到地面,顿足道。 “算啦!就这么一个小笼子,下次我让师姐再做一个给你就是……”中年女子笑道。 …… 这胡依依拎着舒恨天的铁笼子一口气飞奔了十几里路,方才逃回了徐府。她也不跟府中的丫鬟仆人招呼,径自到了自己居住的榛苓居中,那是整个徐府最里面的一个院落,全徐府的下人都知道,仙子最喜欢清静,平常没她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 胡依依放下了铁笼,再检查自己右脚的伤势,幸好,那使飞剑的少女,心中还存着怜香惜玉的念头,是以下手并未催动全力。胡依依的右腿也只是被飞剑割破了皮而已,入肉未深。饶是如此,她一路流血而回,此时也失血颇多,呼吸之间亦甚为不畅。 胡依依忙找出止血的金创药外敷创口,寻了几片白布给自己简单包扎完毕,又取出了一粒“小还丹”给自己服下,脸色方渐渐转为红润,胸中的气息才缓缓平复…… 她这一条狐命,总算捡了回来。 “这飞剑好凌厉的剑气,才割开这小小一个口子,竟流血了一路……”胡依依不禁暗叹了一声,想到那御剑少女凌厉的剑招,此时虽已逃回府中,心中仍是留有余惧。 不过,事情还没算完成,她眼望旁边笼子里的那只大白鼠,心中又焦虑了起来。 她虽然将舒恨天从那里给救了回来,但她的义弟此时被人逼出了原形,还关在笼中,这却怎生是好? 无论胡依依用何种办法,刀劈剑砍也好,双手用力掰扯也好,总是不能将笼子打开。 甚至于,胡依依越是用力掰扯,那笼子的铁条竟会生出一股反噬之力,让胡依依双手直觉滚热难受,逼得她退开…… “老姐姐……算了……你打不开的……”舒恨天说道。他此刻在笼中,虽被铁笼的法力逼得现出了原形,但翻滚之际,居然还能说出人话。 “小舒……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一个姑娘给锁在了笼子里?是不是……你此前戏弄了她?”胡依依问道。 “咳!……我的老姐姐啊!那个小祖宗,我逃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去惹她呐!”舒恨天叹道。 “那她如何会知道你的行踪?以你现下的妖力,应该能收摄妖灵,将这一身妖气藏住啊!”胡依依不解道。 “咳!……别提了!都怪我老舒贪玩,那一日……”那笼子里的舒恨天,此时眼含着泪珠,满腹委屈地,将他受困牢笼的经历,慢慢地同胡依依讲了出来…… 原来,元月初五那一日,那半解书仙百无聊赖,便到那得月楼中喝酒,没有徐恪在旁,舒恨天便只喝了两壶汾阳醉,心中只觉已熏熏然似醉非醉了。于是他便出了得月楼,来到东市中闲逛。不想,只逛了半刻光景,便见一个天真少女和一位中年女子,结伴在东市中左顾右盼。那个天真少女好似对东市中各种货物都觉好奇,东挑挑,西拣拣,竟有些流连忘返。 舒恨天起初并未留心,后见那少女身背着两把宝剑,便心中好奇,是以一路尾随。当时,他舒恨天一时技痒难耐,加之又喝多了酒,于是便趁着人多喧闹的当口,佯装与她们擦身而过的一个路人,巧施空空妙手,便偷了那少女的一把宝剑…… 待得舒恨天偷剑之后,他心中窃喜,抱了宝剑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他拔出那少女的长剑,却见剑身寒光隐隐,却也算是一把好剑。 那舒恨天正暗自喜悦,不想高兴还不过半刻,巷子中就出现了刚才见过的一中年一少年两名女子。只听那天真少女此时却冷冷说道: “你这白毛小老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本姑娘的宝剑!你可知我那双剑本为一体,你偷了一把,另一把可不会答应!” 那少女的两把宝剑果真气息有感,是以少女突觉少了一把宝剑之后,凭着另一把宝剑的感应,便尾随而到…… 舒恨天一开始有些托大,暗道自己毕竟八百年的道行,便没将那少女放在心上,双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舒恨天又哪里知道,这一个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少女,竟是蜀山中的弟子,还是道法中的高手。自来那蜀山门下的道法方术正是妖界的克星。只见那少女默念口诀,以手掌中催发的真气,御使两柄飞剑,绕着舒恨天的身子上下纷飞,只是三个回合,便将那鼠妖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倒在地上,露出了原形,并连声求饶。 少女本来也没想着要取舒恨天的性命,那时见自己的宝剑已然取回,本已待放过书仙;但此时乍见这舒恨天现出了原形,看他一身白毛、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童心大盛,忽然同她那中年女子说道: “二师姐,想不到,这一个丑丑的白胡子老头,原身竟是这么一只可爱的白毛小老鼠。我正愁呆在赵王的别院里闷得慌,二师姐,咱们就将这白老鼠抓了回去养着,我每日里看看……也好玩得紧呐!” 那中年女子便笑着回道:“小师妹,我峨眉门下就属你最是贪玩了……平日里不好好练功,就想着胡乱养一些小动物……不过,这白毛老鼠也算是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灵物,你就拿他当一只宠物养着了?……要是师傅和大师姐知道了,可要责怪你太过任性不懂事……” “二师姐!你就答应了我吧,谁叫你是我的好师姐呢!好么好么!”女少女拉着中年女子的手,嘟着嘴,便撒起娇来…… 那中年女子显然是一向对少女宠溺惯了,此际也只得无奈答应了。 少女从背囊中取出了一个细丝小笼子,便捉住了舒恨天的原身,投入了笼中。可怜舒恨天八百年的修炼渡过无数劫难,才修得这一个大妖之境。如今竟化作那少女的一只宠物,被关入笼子之中。 起初,那铁笼空间狭小,不想那少女暗念口诀,随着舒恨天闪转腾挪,那笼子竟越来越大,到最后,笼子里的空间,已然足够他一直白毛大老鼠翻滚撒欢了…… 这后来,舒恨天身入笼中,被那两位女子带回了那座庄院,就被悬挂在房梁之上,那笼子颇有法门,时大时小,舒恨天身在笼子里,除了还能说些人话,以供少女逗趣之外,其余的妖力,尽被那笼子禁锢,不能施展分毫。 又过了几日,趁着少女分身之际,舒恨天才敢暗暗地用意念与胡依依交流,终于引来了碧波仙子,将他从哪天真少女的“魔掌”中给救了出来。 …… “可如今,这笼子已被人施了法咒,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要如何才能救你出来呢?”胡依依叹道。她听了舒恨天的一阵哭诉,虽对他偷剑之举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但见她义弟这十日来如此受罪,如今仍然被困笼中,只露出一副原身,在那里兀自可怜兮兮之状,她心中也着实是不忍。 “老姐姐……我想起来了!眼下这长安城中,倒是有一个人,可以救我!”舒恨天突然抬起了他的鼠头,鼠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兴奋地说道。 “他是谁?”胡依依问道。 舒恨天回道: “玄都观主,李淳风!”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八章、大雪无痕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酉时,陕东道,淅川府,西峡口。 魏王李缜的钦差车队,冒着严寒,一路往西北又行了五日,已然到了陕东道淅川府的境内,再往前紧赶一日左右的路程,就可以回到长安了。 魏王李缜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三从长安出发,奉旨南下筹粮以来,已然在外面来来回回奔波了近一月的时间。此时,这钦差卫队的一干亲兵,一想到只需再过得一日,便能回到长安与家中的亲人团聚,心中都不觉分外喜悦。是以尽管这时天上飘着雪花,道路泥泞难行,但都是提了一口气,奋力赶路,盼望着能早些回到京城…… 此刻,魏王的车队已经行到了淅川城东南二十里处的西峡口。这是一处两边各有陡峭山峰的峡谷。峡谷又深又长,道路也曲曲折折甚是难行。薛涛放眼四望,看这身周,山高路狭,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毕竟也是一员在边疆效命多年的老将,情知这种地势,万一有强人设伏,自己一方身陷狭路,进退维谷,必然难以应付。 薛涛一边打马疾行,在车队头尾之间不断来回,一边大声提醒众兵丁留神应对,万一有强人来袭,务必保护好钦差魏王。 这时候,北风凌冽如刀,夹杂着冰雪扑打在每人的脸上。大雪越下越猛,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这两边高耸的山峰也仿佛披上了一层银色的毛毡,满眼尽是一片皓白。所有的山石、草树早已被白雪覆盖。整个山谷中飞鸟无踪、群鸦止躁,偶尔从山路两旁发出的一阵阵“啪嗒”之声,也是自那些松树、柏树上的大片白雪掉落而来。峡谷中这一条狭长的山路,也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车队从这片皑皑白雪中经过,在身后便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车辙,还有深浅不一的马蹄印与脚印。天地之间,大雪纷飞、冷风怒嚎,此时此刻,似乎只能从这些车辙与足印中,才能看到,在这漫天大雪的山路中,依然有人在艰难前行…… 酉时将尽,天色已然昏黄,多少人已经吃罢晚饭,早早躲进了自家温暖的被窝。多少人只是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一看这无边无际的大雪,心中便已能感受到风雪的凌寒。又有多少人能想到,此时还有一队人马,正顶风冒雪,砥砺前行…… 风雪虽猛,道路虽难,但是,该走的路还得走,再难的道也得过! 只要,心里存着梦想,胸中藏着信念,这一点磨难,又算的了什么?! 只有历经风雪之后,那天边彩虹才更为绚烂夺目!只有艰难跋涉之后,那康庄大道才更加令人欣喜! …… 眼看着不出半里便能出了峡口,那薛涛骑马又奔到了徐恪的身边,大声喊道:“无病兄弟,这条山道看着可是凶险的紧啊,咱兄弟可得留心着点!” 徐恪应了一声,此时他看薛涛眼眉胡子上都沾满了雪花,整个人也如同一个雪人一般,忽觉好笑,便道: “薛大哥,你现下看上去跟个白胡子老头一般,可与我家里的书仙老哥有三分神似呐……” 薛涛笑道:“兄弟,你也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还有哪里不白么?我看你这青衣白户都成了‘白百户’啦!” 徐恪此时见整个钦差车队,从马车到人,无不是身上沾满了雪花。他自己虽不觉寒冷,但看周围的几十名亲兵,却都已牙齿打颤,浑身冻得不行,但仍然努力支撑着,奋力前行…… “小心!”薛涛大喝了一声,手挥长枪往前一划,将一支鸦翎羽箭打落。但紧接着,又有十余支羽箭分从两侧的山坡上射来…… “有埋伏!快!刀盾手,保护钦差!”薛涛大声呼喝下令道,立时便有二十名刀盾兵手持护盾,列成一个盾牌方阵,分从两旁护住了魏王乘坐的马车。 箭枝仍不断从两边激射而来,魏王的马车幸得禁军兵士的大盾相护,那些飞箭射在钢盾上发出“叮叮”之声,尽皆坠落,魏王坐在车中,幸未受伤。而埋伏在山道两旁的弓弩手显然为数不多,他们见众兵丁都是围住魏王的大车,便连发箭矢,尽朝魏王的马车射来,后面赵昱乘坐的那架备用马车,反而无人关注。 “无病兄弟,贼在暗,我在明,咱们这样挨打不行!这里有大哥护着……你去料理那些弓箭手!”薛涛一边舞动长枪,格挡那些飞来的箭矢,一边朝徐恪大声喊道。 徐恪心领神会,当下应了一声,便催动胯下黄骠马向左前方奔去。不想还未奔到山石边,只听得“嗖嗖”几声,立时便有几只羽箭朝自己迎面飞来。徐恪急忙挥剑将身前的箭枝打落,却有两支羽箭射中了马颈与前肢。只听那匹黄骠马悲鸣了一声,颓然跌倒于地,两只眼珠子瞪得滚圆,已然气绝而亡。马脖子上黑血汩汩而出,显然,箭簇上喂有剧毒…… 徐恪将身一跃,他瘦长的身影便如一只巨鹰般翩然而起,人在空中拔剑挥出,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真气凝注于右臂,一把昆吾剑扬起罡风阵阵,透过漫天的飞雪,向四面八方刺去…… 左侧的半山坡中埋伏有八名弓弩手,本来都在朝着钦差的车队连连发箭。他们见徐恪朝着自己的方向飞马而来,其中的一个头领便命左面的四个弓弩手瞄准徐恪射箭。这几人显然都是神射手出身,手中配备的也是大乾军中专用的硬弩长弓,是以才射了几箭,便将徐恪坐下的黄骠马射毙倒地。这时,见徐恪如巨鹰展翅一般翩然而降,赶紧站起身子,操着硬弩对空就射…… 怎奈,徐恪人未到,剑气已至。那雨庐翁所授的剑法,虽只一招五势,但剑势何等凌厉!那“破金势”要在一个“破”字,剑气所指,穿金断铁,无坚不破!四个弓弩手还没来得及射箭,便觉胸口一痛,剑气已从四人的膻中大穴穿胸而过。这四个弓弩手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眨眼间,均已倒地毙命。 其余四人见徐恪剑招凌厉,只一招剑法便已连杀我方四个弓弩手。当下更不敢怠慢,有两个弓弩手朝徐恪打弩射箭,一个弓弩手从腰间拔出了腰刀。那八人中的头领,则立时丢了手中的长弓,从后背一探,取出了一对镔铁短棍,只待徐恪落地不稳之时,直取他双腿…… “断水势!”徐恪对那四人的动作全无理会,他只觉真气凝注于昆吾剑中,沛然如大雨纷扬,浑然如波涛翻涌,一势之后,自然而然便是第二势。那“断水势”取的是一个“断”字,端的是快,去试迅如闪电,只见漫天大雪之中,倏地白光一闪,两个弓弩手的身体便已断为了两截,那拔刀之人更惨,一颗头颅被斜斜地劈成了两块,各自滚落在地上…… 那一柄天子所赐的昆吾剑,剑口锋利无比,那雨庐翁所授的一气混元剑,剑气凌厉无俦。徐恪只觉自己的剑势所到之处,无论是人的身体骨骼还是他们手中的弓刀棍棒,俱如残花碎叶一般,触手可破!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皓白如银的地面上,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多了七具僵卧在雪地中的尸身,有三具尸体却已然残损不全。徐恪的剑气所划之处,有七道血迹如七条直线,以不同的方向展列在雪地之中…… 用不了多久,这些殷红的血迹,又会被尽数埋没于这无情的大雪中。 那八人中的头领,此际望着七个同伴的尸身,还有手中被断为两截的镔铁棍,站在这漫天大雪之中,竟自怔在了当场……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七十九章、奋不顾身 徐恪身子刚一落地,那一身黑衣的头领嗷叫了一声,便发了疯一般地朝他扑了过来。徐恪挂念山谷中薛涛与李缜等人的安危,当下再无犹豫,只顺势又是喝了一声 “断水势!”剑气便已破雪而出,那头领的短棍撒手落地,身子也自腰间被断为两截。只见他下肢已然坠地,上身却是奔跑的余势未衰,“咕噜噜”地从山坡上一直翻滚了下去…… 这时突闻马蹄之声“沓沓”,而来,从山谷外又奔进来十余匹快马,马上之人尽皆罩着一身黑衣,连头脸都用黑巾包裹。那十余个黑衣人,有的持枪,有的握刀,有的拿剑……他们一个个呼啸而来,杀气腾腾,显然都没把这钦差卫队放在眼里。 “无病兄弟!你赶紧去对付右边的弓弩手,这边有我挡着!”见徐恪正朝自己奔来,薛涛忙向他大声呼喊道。薛涛不愧是行军多年的将领,于此危急之时,尚能分得清哪一路敌人最为棘手。毕竟,那半山坡上的一队弓弩手,羽箭不断朝自己这边飞来,这钦差卫队的几十人,只能守,不能攻,而且那箭簇中沾有剧毒,中者立毙,目下,这些弓弩手才是最先要解决之敌…… 徐恪应了一声,此时见薛涛的战马已然倒地口吐白沫而亡,薛涛站在地上,挥舞一杆亮银长枪,兀自苦撑。钦差卫队的四十名亲兵中,已然折损了多人……他心知此时己方形势已危如累卵,片刻都不能耽搁,便提气纵身,急忙向右侧的山坡奔去…… 那右侧的半山坡中,也埋伏有八名弓弩手,他们见左侧半坡上的八人已然没了声响,便已料到这瘦长青年的功夫必然了得。此时,见徐恪面朝着自己快步奔来,那一队的头领急忙一声令下,那八个弓弩手便一齐调转箭头,对着徐恪的方向,纷纷射箭,一时间,箭簇如飞蝗一般,尽朝着徐恪迎面而来。 徐恪心知这箭簇剧毒无比,此时距离尚远,剑气也有所不及,只得纵身跳到一块山石之后,先行躲避…… 这时,突见一支鸦翎羽箭从自己的身后朝那山坡射去,原来是山谷中的薛涛,见徐恪被箭雨所阻,便张弓搭箭,帮他掩护。那薛涛在军中乃是一员虎将,自身本已膂力过人,又加之箭法如神,果然,此时薛涛连发六箭,每一箭都在弓弩手头顶之处,立时便已压得那半坡中的弓弩手个个藏头。徐恪忙趁着箭势一歇之际,一跃而起,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已落到了那八个弓弩手三丈之内。 “裂土势!”徐恪大喊了一声,真气沛然而发,一把昆吾剑穿过重重飞雪,四下里如飞而至……当先两名弓弩手,对着徐恪才发了一箭,只觉脖颈处一凉,两人的人头便已落地,背颈处的血液狂喷而出,犹如两股殷红的水注,与这漫天的飞雪一道,纷纷落地…… 剑势所及之处,身后的两名弓弩手后背洞穿,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已倒地而亡。这两人后背的血液也是汩汩涌出…… “荡水势!”徐恪于这雨庐翁所授的五势剑法,平日里虽懒于习练,然当此危急之时,顾不得多想,便随意挥出。但此时他见剑势如此威力无穷,心下也不由得惊奇,当下,徐恪更无他想,心意流转,气随意到,这第四势“荡水势”也跟着使出…… 余下的四人,见徐恪已然身在眼前,急忙扔了弓弩,各自掣出兵刃,正待与他近战,却只见纷飞的雪花中,剑影重重叠叠,已然如飞而至,那白色的剑光,似与白色的飞雪融为一体,已经分不清何为剑、何为雪…… “好冷啊!”那四个弓弩手最后从喉间发出了三个字,便都缓缓地倒在地上。那三个字,却只有他们自己方才能听到,只因他们在出声之前,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剑气割开了一道口子…… “好冷啊”那三个字便同他们体内的鲜血一道,从喉咙中喷了出来…… “好冷啊”那三个字恰是他们临死前唯一想说的话,也许,这冰冷的剑气便如同冰冷的雪花一般,在他们濒临死亡前的一刹那,却体会到了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哪一种绝冷…… 此时,大雪无声坠落,剑气无声划过。 冰冷的雪花,纷纷飘洒在八具尸身之上,冰冷的剑气,却仿佛与这雪花化身一处,融入无形之中。 这一招剑势,在漫天大雪中划出,竟是这般绝美…… 徐恪见这半山坡上的八个弓弩手俱已料理,急回转身,朝着薛涛的方向奔来…… 此时,场上的形势已完全是一边倒……只见从山谷外骑马而来的,有十三个黑衣大汉。他们个个都是武功高手。这十几个黑衣大汉施展兵刃,或挑或刺,或劈或砍,一顿乱杀,将那钦差卫队的几十名亲兵直杀得尽数倒地。有十几个亲兵眼见不敌,便弃了钦差只顾逃命,未逃得几步,都被黑衣大汉们骑马追上,尽皆刺倒在地……这些黑衣刺客们似乎不愿留下活口,下手狠辣,招招致人死命,几乎与徐恪料理那八个弓弩手同时,也只是片刻之间,将那几十名亲兵,都杀得干干净净。 可怜这些亲兵,一个个都是禁军中的精锐,都是薛涛从右羽林卫中精挑细选而来,此际,在这一众高手面前,便被当做菜瓜一般,任人切割…… 本来,魏王李缜的钦差卫队,配备两百名亲兵,长枪短刀、弓弩盾牌一应俱全。但是,为了押运粮车北上赈灾,李缜在扬州留下了一百名亲兵,又在苏州留下了六十名亲兵。此时,面对着这十余个强敌,这钦差的防卫力量只剩下四十名亲兵,也着实是单薄了点。 只留下一个薛涛,护在李缜的马车之前,兀自挺一杆亮银长枪,与四个黑衣大汉缠斗。那四个黑衣大汉,两个使枪,一个手拿一柄鬼头大刀,另一个持一把长剑,个个手中的功夫不弱,但此时,四人力战薛涛一人,仍然不分胜负。此时的薛涛,浑身上下已然血迹斑斑,但他怒睁豹眼,须发戟张,将一杆亮银枪使得密如急雨,宛若与敌手拼命一般。那四个黑衣大汉,一时间却都是不能奈何…… 这时,一直在最后面的一个身形最为瘦长的黑衣人,好似颇不耐烦一般,竟猝然出手。 “退下!”那瘦长黑衣人口中喝了一声,他将身一纵,身形高高跃起,手中的一根长棍当空便朝着薛涛的后背砸来。薛涛人在地上,耳听得破风之声,心知那使棍子的乃是高手,急忙使了一招“万岳朝宗”挺枪向上一格,棍枪相交,薛涛只觉户口一麻,长枪险些脱手,但对方真力透过铁棍如排山倒海袭来……薛涛一时间抵受不住,他只觉胸口一甜,“哇”地一声,便口吐一大口鲜血…… 那瘦长黑衣人见薛涛还能接住自己一棍,手中长枪还不撒手,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左手劈空就是一掌。这一掌,黑衣人已使了八成力,薛涛刚刚口吐鲜血,见掌风直朝自己面门而来,慌忙中,急伸右手,与黑衣人对了一掌,此时薛涛苦战已久,气力本已衰弱,加之真力与对方相差太久,这两掌相交,薛涛如何还能承受得住,对方一股霸道的掌力如怒涛席卷而来,他张嘴又是狂吐一口鲜血,身子便被打得飞了出去,直落在一丈之外,当时便被打得晕了过去…… 那瘦长黑衣人不欲留下活口,虽见薛涛倒地昏迷,兀自不放心,便朝左近的一个黑衣大汉使了一个颜色。那大汉会意,快步跑到薛涛身前,手中一把鬼头刀当空一扬,便朝着薛涛的后脑砍下……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章、岂能完胜 那威风凛凛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此际却被人打得昏倒在地上,眼看着黑衣大汉的鬼头刀向他头顶堪堪就要劈到…… “断水势!”一股凌厉的剑气随声而到,剑气所及之处,三个黑衣大汉被削成了两段,那柄鬼头刀连同持刀之人的一段右臂也被剑气削断,远远地飞了出去。 “荡火势!”徐恪紧接着大喝了一声,真气凝注于剑身之中,剑尖向着五个方位,划出了一片片剑花,那剑花混合着雪花,带着凌寒的杀气,直朝着瘦长黑衣人而去。徐恪这一招正是“擒贼先擒王”之意,在整个行刺的队伍中,无疑只有那瘦长黑衣人才是他们真正的大头领。 剑花飞扬如雨点,飘洒又如雪花,徐恪剑气所到之处,接连有四个黑衣大汉中招,那四人连闷哼一声也未发出,便各自仆倒于地,都是胸背中剑,瞬间气绝。其余离得较远之人见状,都吓得纷纷逃散了开去,生怕被徐恪的剑气所伤。 徐恪满以为自己凌厉的剑势,必然能杀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剑锋一直刺到了那瘦长黑衣人立身之处,徒觉眼前一空,那瘦长黑衣人瞬间已经失了踪影。他微一迟疑之际,只听得耳后破空之声传来,后背已吃了黑衣人一掌。 那瘦长黑衣人掌力端的沉猛无比,他闪身到徐恪背后,仓促发掌,掌力只使出三成,但只是那三成掌力,也打得徐恪后背如骨裂筋散一般疼痛。徐恪只觉嗓眼一甜,忙提一口真气压住,那一大口鲜血方才没有吐出。 “开……木势”徐恪心知对方在身后必然紧接着还有第二招,便急忙转身就是一剑,正是那一起混元剑中最后一势。 这“开木势”既是最后一势,也是起首一势,盖因这一气混元剑虽仅有五势,然五势交相循环,乃应天地生生不息之意,这第五势也即第一势。这雨庐翁所授的那一招剑法,其余四势起首都是仄声,取的正是迅疾刚猛的剑势,只有这首尾交相呼应的最后一势“开木势”起首却是个平声,取的却是沉缓绵长的剑势。这一气混元剑之所以这般凌厉无俦,全赖使剑者体内充盈勃发的真气。而真气到了最末一招,恰也是难以接续之时,是以这最后一势便有了蓄势待发之意,出剑者以一个平声“开”字作为出招,亦有阳极而阴生,至刚则为柔之意。此时,剑势转为沉缓,剑气却是绵绵而至…… 徐恪毕竟年轻,匆忙之中未及多想,反手竟是一招“开木势”。然“开”字甫一出口,真气就难以为继,这后面的“木”字便吐不出口。只因此时对方的一根长铁棍已然当空而来,只听“当”地一声,棍剑相交,火星四溅,那一柄削金断铁的昆吾名剑,却不能削断瘦长黑衣人手中的一根长棍! 真气一阻,那一气混元剑凌厉霸道的剑气便无法挥出,剑势的威力自然大打折扣。徐恪见一剑不成,反手又是一剑…… “破……金势”“断……水势”徐恪又快速发出两剑,都被那瘦长黑衣人的铁棍挡住。他只觉自己每一出剑,在真气凝注之初,便被对方铁棍中一股浑厚的真力所阻,是以剑势也只发挥出一成的威力。而徐恪的这把昆吾名剑连续三次与铁棍相交,也只是在对方的铁棍上斫出了几道浅痕。那瘦长黑衣人手中的一根长棍,周身乌黑发亮,竟仿佛也是玄铁打造的一杆神兵利器。 俗语云:“一寸长、一寸强!”那长棍本就是十八般兵刃之祖。如今这瘦长黑衣人手中所持的还是一根玄铁长棍,在兵刃上实是占了便宜,又加之从第一招开始,瘦长黑衣人每一出棍都是抢占先机,直逼得徐恪手忙脚乱,那一气混元剑凌厉无俦的剑势竟至无从发挥…… 徐恪自学会了雨庐翁所授的一气混元剑,与敌手过招以来,剑气所致,对方无一不是应声而倒,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他每出一剑,真气将出未出之时,均被敌手抢先压制,那瘦长黑衣人一根黑铁长棍中,真力如波涛翻滚而来,每每都将徐恪的剑气给逼得无法施展。徐恪体内的真气流转始终不能畅快自如。他每一次发声出剑,一口真气到了喉间又给硬生生逼回,这种感觉就如行船在沼泽中搁浅,攀山被葛藤缠绕,奔跑被扯住后腿一般,非但剑势不成,心中亦是大感蹇涩不顺,万般难受。 那瘦长黑衣人眼见徐恪这股凌厉无俦的剑气,只片刻之间便杀死了自己身边的好几个手下,知道徐恪剑气的厉害。此时他一旦得了先机,岂容徐恪再缓过气来?!他一棍接着一棍,每一棍都抢在徐恪发剑之初打来,待得第三招之后,见徐恪真气涩滞最重之时,更无犹豫,急出左掌,使出全身的力道,打在了徐恪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迅猛,直打得徐恪仰天狂吐了一口鲜血,颓然摔倒在地上。那瘦长黑衣人出手老道,此时见徐恪倒地,随手又甩出了两枚铁蒺藜,打在了徐恪前胸“膻中”“气府”两大要穴上,徐恪顿时便晕死了过去…… 那瘦长黑衣人显然对徐恪颇为忌惮,此时见对手终于倒地昏迷,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得手,但也是心知自己只是侥幸占了半分先机之故。设若刚刚徐恪一出手便是无坚不摧的“破金势”抑或迅如闪电的“断水势”……自己只消后退半步,便将失去先机,只能处处举棍招架。然依照徐恪的剑势,越到后面,真气越是沛然而出,越是源源不断,这剑招竟似有越战越强的后劲蕴含在内,若是与他相斗持久,实不知最后谁胜谁负了。 同样,那瘦长黑衣人假如一开始不是料敌于机先,于刹那间闪身到徐恪身后,偷袭一掌,将徐恪真气打乱,逼得他体内真气后之不续,运之不畅,如何还能在接下来的三招内,将徐恪凌厉无俦的剑势给尽皆封挡?! 说到底,徐恪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临敌的先机,而这一点点制敌的先机,却是从无数次对敌的经验和无数次招式的演练中摸索而来。这些,对于目下倒在地上的徐恪来说,显然都太欠缺了…… 高手过招,本就不能相差丝毫! 斗棋之人,皆知“宁失一子,不失一先!”之要,对弈之时无论如何都要抢占先机,否则,纵然你吃得对方几子,最后也难逃输局。 斗剑之人,若临敌失去先机,就算你剑招再如何精妙,最后也难免落败,而一旦斗败之人,往往还要搭上性命…… 如今,那瘦长黑衣人虽见自己的手下也折损了大半,但眼看强敌已然束手待毙,当即仰天狞笑。他虽然黑巾蒙面,但这一刻眼神中却尽是愠怒之色,似乎他与倒在地上昏迷的徐恪,早就怨恨已久…… 此时,天色已晚,山谷中已是一片昏暗,空中只见漫天飞雪,地上尽是北风哭嚎。那瘦长黑衣人缓缓朝徐恪走近,看了看他一副俊美苍白的脸孔,心中冷笑了一句:“小贼,我让你再狂啊!”手中举起那根玄铁长棍,搂头就往徐恪砸来……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一章、生死有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戌时,陕东道,淅川府,峡口山谷中。 在昏暗的天色与漫天的大雪中,几百骑大乾禁军中的精锐——玄甲轻骑,正如风驰电掣一般奔向山谷之中。为首一员大将,更是张弓搭箭,劲灌于臂,只闻“嗖”地一声,一支白羽长箭带着破空之声,疾朝不远处的瘦长黑衣人射来…… 那瘦长黑衣人本待一棍就将昏倒在地的徐恪砸得脑袋稀烂,此时徒闻破空之声,见一支长箭迎面飞来,不假思索,急忙举棍一挡,却见第二支白羽长箭又破风而至…… 大雪虽然无声坠落,但此时山谷中已全是玄甲轻骑呼啸之声。当先那一名身穿黑色铠甲的将军,更是双脚离镫,从马上一跃而起,抽出一柄薄刃长刀,凌空便朝那瘦长黑衣人一刀劈来。 黑衣人刚将两支长箭挥棍格开,便见这黑甲将军已当空杀到,身形竟是如此快捷!实是他生平所未遇。当下不及细思,急忙后跃一步,使了一招“云山雾罩”,护住上身。 那黑甲将军此时占得先机,更不犹豫,当空变了一招,藏风七式之第三式“风里飞沙”便即使出,只见他长刀纵横,刀尖乱点,漫天皆是刀影,已然将黑衣人全身笼罩。那瘦长黑衣人宁住心神,急应了一招“提棍冲天直打”,将长棍朝天一举,迎着刀影打来,只闻“听堂”数声,刀棍已然迭相撞打在一起。两人各自虎口均感一麻,都是暗道对方内力了得…… 黑甲将军双脚刚刚落地,藏风七式之第七式“万里追风”已然挥出,只见他一把长刀斜挥左上,忽然右劈,一刀竟徒然化作七刀,刀势迅如闪电,刀法猛似烈风,刀刀奔着敌手周身的要害而来。那瘦长黑衣人此时眼见这山谷中,已然尽是那几百骑玄甲轻骑奔腾呼和,他知今日之事已再难成功,心中已萌生了去意。这是乍见对方这绝妙刀法已如风递到,急切间只得提棍横扫,身子纵起后仰。哪知道这黑甲将军的这一招绝妙的“万里追风”竟是虚招,他见黑衣人果然身子纵起,左掌便运足了气力打出,“砰”地一声击在那瘦长黑衣人的胸口。 那瘦长黑衣人胸口立觉气血翻涌,一时把持不住,便狂呕出了一口鲜血。那黑衣人平素杀人无数,一生中哪吃过这种苦头!匆忙间急从怀中一探,撒出来一包黑粉,顿时,于他身前之人便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那瘦长黑衣人知道自己此时的对手非同小可,怎敢有片刻耽搁?!趁着黑粉漫天之时,急忙提气纵身,仗着自己一身高妙的轻功,飞身上了右面的山坡,又借着夜色的掩护,拼了命地往南侧的谷口奔逃而去,未曾想已然奔出了一里之外,右侧后背竟还是中了一箭。他心知必是那黑甲将军所发的白羽长箭,所幸路程已远,箭簇入肉不深,他也不敢有丝毫迟缓,脚下仍然奔跑不停,只盼那箭簇之上,不要如他手下的弩箭一般,喂着剧毒…… 那黑甲将军对着奔逃而去的黑衣人连发了数箭,见对方已然逃出了自己箭程之外,只好罢手。他心中也是暗叹对手武功了得,中了自己一掌一箭之后,身形还能如黑豹一般,兀自奔行如飞。 “大将军,抓住了四个刺客!”那些身穿玄色铁甲的轻骑兵,个个训练有素,他们见主帅已从容退敌,便立即包围住了整个钦差队列,将未能及时逃走的四个黑衣人尽数抓到了黑甲将军的面前。 黑甲将军正要上前询问,却见那四个黑衣大汉,突然眼珠翻白,口吐白沫,尽皆倒地而亡。显然,他们事先已做好了准备,口齿之间备着烈性毒药,如今,这四人既知行刺失败,未免日后酷刑受苦,便都一个个嚼碎了毒药,全都瞬间倒毙。 “大将军,薛将军受伤了!”又有两名轻骑兵将仆倒于地的薛涛也抱到了黑甲将军的面前。 那黑甲将军急忙上前伸手于薛涛的鼻前查探,见薛涛尚有鼻息,急忙以右掌抵住薛涛的后背正中,一股柔和的真力便缓缓输入到薛涛的体内。只听得薛涛“嗯”了一声,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黑甲将军见薛涛已无大碍,急忙走到了魏王李缜的马车前,双手为礼,大声禀道: “魏王殿下!刺客已除!末将禁军大总管程万里,奉皇上密旨,特来迎接钦差辕架!”…… 原来,那身穿黑色铁甲,满脸英武之色的,不是别人,便是那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禁军大总管程万里。据传,那程万里以刀作剑,平生成名绝技“藏风七式”实则乃是剑法。只因之前一直在军中效力,他便打了一柄精钢长刀专供自己使用。是以他平常出手便挥刀如剑,刀法中既有剑的凌厉,剑法中又有刀的迅猛。他年少成名,仅凭“藏风七式”七招剑法,便横行天下几无人能敌。 适才,程万里骤然杀到,人在空中便使出了“藏风七式”第二式“风过无痕”将瘦长黑衣人逼退,紧接着第三式“风里飞沙”将黑衣人身形打乱,随后就是那第七式“万里追风”,这一记绝招更是逼得黑衣人纵身后仰,胸前才露出了破绽…… 便只是三刀、一掌就将那瘦长黑衣人击伤打退,随后连珠箭发,竟还能远远地射中黑衣人一箭,如此神俊功夫,试问这世间,除了他程万里,还能有几人? “京城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此前,皇帝李重盛被盛传病危之时,便将程万里召进宫来,暗授密旨,命他于禁军中挑选两百名玄甲轻骑,亲自南下,迎接钦差魏王回京。 程万里接到密旨之后,自不敢怠慢,带领了两百名玄甲精锐南下找寻钦差仪仗,不想却在这西峡口中,遇到了钦差遭袭,若不是他及时赶到,魏王李缜的性命,怕是堪忧了…… 此时,马车门帘掀起,从车内缓缓走出一人,此时他脸色煞白,浑身微微颤抖,正是奉旨南行的钦差魏王李缜。 见李缜步出马车,那禁军大总管程万里连忙跪倒在地,口中说道: “末将救驾来迟,致殿下受惊,实乃末将万死莫辞之罪!” 李缜也急忙上前将程万里扶起,深情说道: “程将军快请起!今日本王自忖必死,岂料还能逃过一劫,幸赖将军及时赶到,方才救了本王一命啊!” 李缜一边唏嘘不已,一边也过来查看薛涛的伤势。薛涛此时已然醒转,他见程万里已然赶到,心知刺客必然已退,心中顿时一松,急切间只是无力地言道:“殿下、程将军……” “莫动!莫动!快将他抬到马车里!”李缜一边阻止薛涛起身行礼,一边命人将薛涛抬到了马车内。那钦差所乘坐的马车甚为宽敞,车底垫着厚厚的毛毡,尽管车外漫天飞雪,但车内却甚为暖和。几个骑兵刚刚将薛涛放置于马车内,正要转身离去,便听得薛涛在车中突然喊道:“殿下……无病兄弟呢?” 众人这时才想起了徐恪,几名兵丁四下里寻找,终于从前面的一处雪堆里,抬出了身体已然冻僵的徐恪。程万里用手一探,发觉徐恪鼻息已然微弱如游丝,急忙以右掌抵住徐恪后背,亦如刚才救治薛涛一般,将一股温厚的内力缓缓送入徐恪身中,才输了片刻,程万里便松脱了手掌。 身旁一脸焦急之色的钦差李缜忙问道:“程将军,无病……他怎么样?” “奇怪,他虽然身受重伤,但内力深厚,这点内伤应该不打紧啊,怎么会?……”程万里一边说话,一边检查徐恪全身的伤势,看到嵌入徐恪前胸的那两个铁蒺藜时,不由得大惊道: “不好,他中了剧毒!”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二章、无愧于心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二,酉时,魏王府。 此时,魏王李缜守在自己王府后院的一间东厢房内,不停地走来踅去,内心焦急如焚…… 床榻上躺着一个青年,此时,他双目紧闭,一张曲线如刀刻一般俊美的脸庞,却全无血色,眉心已然隐隐泛出一股黑色,显然他身中剧毒,性命已危在旦夕…… 那躺在床上的青年正是青衣卫百户徐恪。若不是徐恪拼了命地厮杀,非但他魏王李缜,就连那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的性命,恐怕此时早就到地底的阎罗那里去报到了。当时,徐恪奋不顾身地赶来,挥剑与黑衣人相斗,这前前后后的经过,李缜坐在马车中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此时,自己和薛涛都已经平安回到了京城,薛涛虽然受了内伤,但只要好生休养个一月左右,也自能安然无恙。就只是他徐恪,后背与前胸,中了那黑衣人头领霸道的两掌,而最要命的,是他前胸膻中、气海两大要穴所中的两个毒蒺藜。 在回京的路上,程万里已经向李缜详细禀告了徐恪的伤情: “殿下,无病兄弟中的毒非同寻常啊!” 李缜便问道:“他中了什么毒?” 程万里回道:“据末将从那两枚铁蒺藜上验查,这种毒名叫‘七日噬魂散’,乃是蜀中康门中的一种秘制之毒……末将年轻时,也曾经在蜀地游历,领教过他蜀中康门中毒药与暗器的厉害,据闻那‘七日噬魂散’乃是萃取七种天下至毒,混以人血、虎血、蛇血、豹血、狮血、象血、尸血,经七七四十九天密炼而成,此毒气味浓烈而独特,腥臭中又带有一丝香甜,是以过了二十多年,末将还能记得……” 李缜急忙问道:“程将军,那该如何解毒?” 程万里摇头叹道:“殿下,末将听闻,中此毒者,除非他蜀中康门的解药,否则无人能救!而且中毒之人要历经连续七天直如钻心噬魂般的痛楚后方才死去,这七天的时间,对于中毒之人而言,无异于生不如死……” 李缜变色道:“程将军,这种毒药竟这般狠毒吗?难道除了他蜀中康门之人,天下就无人能救吗?我大乾宫中有许多有名的太医,我长安京城中也有许多民间的‘神医’,回京之后,我便求父皇下旨,遍招那些太医和‘神医’,都来给无病兄弟诊治,也救不了他吗?” 程万里还是摇摇头,叹道:“咳!殿下,蜀中康门乃是天下四门之一,暗器与毒药是他门中双绝,这‘七日噬魂散’又是他门中毒药之首……若非康门中的特制解药,或是大罗金仙降世解救,就算殿下将全天下的名医都召集过来,怕是任谁都救不了无病兄弟。” …… 这一次,魏王李缜的钦差车队在西峡口的山谷中,遭遇一队黑衣人行刺,危急之际得到禁军大总管程万里及时赶来相救,李缜方才幸得身免。 玄甲轻骑迅速清点了双方的伤亡人数。行刺一方总共派出了二十九个黑衣人。除了负伤逃走的黑衣人大头领外,十六名弓弩手、七个黑衣大汉,全部死在徐恪的剑下。四个被抓的黑衣大汉当场咬破毒药自杀身亡。唯一没有死掉又被玄甲轻骑当场活捉的,正是被徐恪削断了手臂的那个手持鬼头刀的黑衣大汉。因为他失血过多,人已经昏迷,所以没来得及咬破毒药。程万里见那断臂大汉还有气息,便命手下将他右臂包扎止血,又从他口中抠出了全部的毒药,令他再不能自尽。 而钦差卫队一方则更是惨烈,四十名亲兵尽数被杀,无一幸免!李缜一方,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人,钦差李缜,毫发未伤。民女赵昱,毫发未伤(只是心中已然吓得半死)。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内伤待养。青衣卫百户徐恪,则是重伤中毒,性命垂危…… 在禁军大总管程万里率同两百名玄甲轻骑的亲自护送下,钦差一行终于在元月二十二日午时,平安回到了长安。 楚王李祉率诸位皇子与文武百官,竟于长安城南明德门外亲自迎接钦差仪仗。李缜见大哥与众位兄弟都在,急忙老远地下了马车,领着程万里、薛涛等人缓缓走近,笑着向他大哥行礼,又与韩王、晋王等兄弟各自见了礼,又接受了百官的拱手揖礼,方才与楚王、晋王等人,一边互道寒暄,一边进了京城…… 这一路上,以楚王李祉为首,其余皇子还有各位朝中大臣,自免不了对他魏王李缜奉旨南下筹粮的这一趟差事,争相恭维盛赞了一番。众人都道钦差此次南行,竟能筹募赈灾粮银近二百万两,解了山东山南与两淮四道十六府灾情之急,救下无数灾民的性命,此恩如同天造,此功宇内无极云云,李缜也只是笑笑,略略客气了几句而已…… 李缜回府之后,先将徐恪与薛涛各自安顿在自己王府内的后院厢房中,随后便命总管马华成备好车,急忙进宫,要面见自己的父亲皇帝李重盛。 在大明宫外,内廷大总管高良士却还是将李缜也挡在了宫门外。高良士只是说万岁爷养病期间,皇子们一律不见,竟连离京已然一月之久,回京途中还遭遇刺客袭击的钦差魏王李缜,也依然是……不见! 李缜无奈之下只得回头,临走时拉着高良士一再问询他父皇的病情,高良士被拗不过,只好点头微笑道:“殿下放心,万岁爷身子骨好着呐!殿下回府之后只管好生休养,待到合适之时机,万岁爷自会召见殿下……” 李缜回到了王府,在徐恪的病床边就见到了前来看望的户部尚书秋明礼。秋先生问明了徐恪受伤中毒的经过之后,立时就想到了徐府中的神医碧波仙子胡依依。 “殿下!如今这长安城里,若说有人还能救得无病脱险,便只有此人了!我这就去找她过来……”秋明礼回了李缜一句。当下,这秋先生再不多说,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飞奔着便朝徐府而去了。 没过多少时间,秋明礼又回到了魏王府,他满脸失望之色,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那唯一能救徐恪脱险的神医——那位碧波仙子胡依依,此时却不在徐府,而且,秋明礼几乎问遍了徐府中所有人,非但是胡依依,连同那白胡子老头舒恨天,都一起失踪了…… 根据徐府下人的回话,仙子早在上元节那天就独自出府而去,手中还提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浑身白毛的大老鼠。大家都不知道仙子这是要去哪里,为何会拎着一只老鼠笼子?也无人敢上前相问。而如今,仙子与书仙老爷,离府未回已有七八天了。 而这段时间,马华成延请的六位长安城中的名医,也已过来各自为徐恪与薛涛诊治,名医们为薛涛都是开了一些大补元气的名贵药材,嘱咐这位右羽林卫将军要好生静养,不得外受风寒云云。不过,看了徐恪之后,这些名医们大多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有一个名医为徐恪反复诊了脉,已然是摇头叹息不已,干脆让准备后事…… 李缜与秋明礼,甚至躺在床上休养的薛涛,闻听消息后都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如此卓然不群的一个杭州青年,二十一岁的青衣卫百户,皇帝钦点的五品朝臣,两度救了李缜性命的徐恪,如今僵卧于榻,脸白如纸,神志昏迷,眉宇间黑气隐隐,胸口膻中、气海两处创口,虽然已经施了疮药、白纱覆盖,仍不时流出黑血,黑血中,还泛着恶臭…… 那身中“七日噬魂散”之人,命只七日,如今,自徐恪中毒之日算起,已然是第三日了…… 此时此刻,唯一能救徐恪性命的胡依依,却不知身在何处?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三章、大象无形 而此时的胡依依所面临的困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被困在玄都观的一处黑房子里,已然有七日。这七天七夜中,她一直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周围是没有一件摆设的空房,除了她笼子里的舒恨天外,她身边再无一人、一物相陪。 七天前,也即是上元节,胡依依听得舒恨天道长安城中,此时能救他脱却牢笼者,非玄都观主李淳风不可。于是不敢耽搁,急忙带了舒恨天的笼子,便往玄都观而来。 那玄都观位于长安城西五里之外,虽然大名鼎鼎,但胡依依找到近前,却见不过是一处甚为简陋的道观。此时,日已西倾,香客散去,道观大门紧闭,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胡依依叩开道观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年约十四的小道童。胡依依向小道童耐心地讲明来意,孰料那小道童只是说家师正在闭关修炼,外人一律不见,说罢不容胡依依再行恳请,便关了道观大门,径自去了。 此时,舒恨天还在笼子里挣扎,未见观主李淳风,胡依依岂肯罢休?!待得入夜之后,胡依依便提了笼子,纵身一跃翻进了大门。 胡依依翻入了观内,一路走进,只见前院中植有几株樟树,正中间栽有一棵巨松,长得甚为挺拔,树围至少有三人方能合抱。这处道观在外面看着不大,进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观内重重叠叠有十余个殿堂,大殿里供奉着三清道祖,前面有七真殿、后面有玉皇殿、娘娘殿,两旁各有文武财神殿、零宫殿、文昌殿等等,都是供奉着各路神仙。这一处处殿宇建造得均甚是宏丽端严,轩阔幽深。此时正是元月十五,观中虽无灯烛之光,但月色如水银泄地,借着皎洁的月光,观中景色更显清幽雅致…… 胡依依见玄都观内阒无人踪,便信步入内,只见过了重重殿宇,后面竟还有一个方圆数十丈广的后园,园中种满了桃树,桃树林中隐约还有一座小屋,屋中透着微光。她暗道那观主既然是闭关清修,或许便在此间,便径直走到屋前,正待举手敲门,却见房门不敲自开…… 胡依依仗着自己一千二百多年的道行,心中也是胆大,她不及多想,便提了笼子走进了屋中。 孰料,胡依依前脚刚刚踏进房门便踩了一个空,她身子顿时下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自己掉入了一团漆黑之中。 胡依依待得自己身子立稳之后,心中也不惊慌,她先凝神静心,暗运真元,一双细长的狐目中,顿时亮起了荧光。她碧波仙子毕竟是修炼千年的一位狐妖,于黑暗之中却还能视物。此时,她只见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宽约两丈的房屋中,房子的四面只有墙,没有门也没有窗,房中更无一件摆设,连一个石墩子都找不到…… “哪有这样的一座房子啊?没有窗户就算了,竟连房门都没有!”胡依依暗觉不对,她四面摸索都找不到任何机关,索性将笼子放下,高高跃起,却发觉上面竟是一个平整的屋顶,也不知屋顶是何物搭建,触手坚硬,无隙可乘。 “小舒……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胡依依向着笼子里的舒恨天问道。 “咳!……我的老姐姐,我哪知道啊……”舒恨天有气无力地说道,言语间,竟有些惶急闷塞的感觉。 “老娘就不信了,还能被你这一个破房子给困住不成!”胡依依心中有了怒意,便运转真元,朝着这房子的四面“墙”连连发掌,直到不停地打了几百掌,手掌酸痛为止,然而这四面深墙却依然纹丝不动。 “老姐姐,我看这屋子里不简单啊,暗藏道法结界,已将我二人尽皆困住,可不好脱身啦……”舒恨天叹道。 “还要你说!都是你出的什么破主意,要来这玄都观里找什么破观主,如今,人没找到,倒把我也搭进去了!”胡依依气道。 “老姐姐……都怪我,都怪我!当时忘了告知老姐姐,那玄都观主李淳风脾气可古怪得紧啊!听说,只要他想见之人,便是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若不是他想见之人,你就算是找遍天涯海角,也休想能找见他……”舒恨天苦声道。 “你这什么破鼠脑子!到现在才说,还来得及么!亏你还是个‘书仙’呢!先前被一个女娃儿给戏弄,如今又出得什么胡乱主意?!”胡依依虽是一个千年大妖,毕竟还是一个女子的性情。如今,胡依依急于脱身,方才一气打了几百掌,除了耗损真元、双掌疼痛之外,右脚踝的创口竟也迸裂,鲜血滴答而流……胡依依心中又气又急,却还是无可奈何。 “咳!老姐姐……看来,这便是我要渡的劫难啊!只是没曾想……竟把老姐姐也给连累了……”舒恨天低声叹道。 “小舒,咱姐弟俩什么交情,你可千万别说什么连累的话……你再好好想想,那什么破观主,叫李淳风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与他没有半分交情么?”胡依依问道。 “这玄都观主乃道门中人,我一个妖精能与他有什么交情啊?只不过当年在西牧洲的时候,听我妖界的朋友们说起,都道长安的李淳风道法厉害,善布玄门法阵,普天之下就没有他解不了的机关。是以今日一急之下,张嘴就说出了他李淳风的名字……”舒恨天无奈说道。 “咳!小舒……叫姐姐怎么说你才好呐!”胡依依听了舒恨天的话后,心中又不禁气恼了起来,暗自想道:“他李淳风乃是得道高人,你我可都是自西牧洲而来的大妖,只不过化身为人形而已,如今贸然找上门来,可不是自投罗网么?……” 话虽如此说,胡依依也心知他舒恨天身在笼子里,元神困于兽形之中,心里必是万般难受,再加那小道姑的笼子被人施以法咒,若舒恨天长久困于笼中怕也是不妙。以那半解书仙的心性,情急之下乱投医,也是他鼠之常情…… 那胡依依于舒恨天自上元节那一晚便受困于玄都观中,这一连七日七夜,不管胡依依用尽妖力,使出了浑身解数,左右开打、上冲下掘,仍然毫无办法。这宽深均不过两丈的一间小屋,竟似有无上的道法加持,任凭你千年的大妖,困在此中,依然无计可施。 “咳!小无病……你在哪里?姐姐被困在这两丈的黑屋子里,你可知道?” “照情形测算,小无病,你此时应该已经回京了。若回府不见我与小舒,想必你定会设法来救,可如今,叫我该如何想个法子,才能让你知道我二人被困在此处呢?” …… 胡依依被困锁在黑屋中,神情委顿、疲累交加,心中便不住地盼望徐恪此时能飞马赶到,奋身相救。她想起,徐恪的那一柄昆吾名剑,再加他习练的那一招“一气混元剑”,剑气凌厉无俦,或能劈开此中的结界,将她姐弟二人救出…… 任她碧波仙子冰雪聪明,又怎能料到,此时此刻,她心之念之的“小无病”,却僵卧在魏王府后院的东厢房中,身中剧毒,已然奄奄一息…… 几乎与此同时,大明宫思政殿中,皇帝李重盛端坐在御榻前,正凝神思量。在皇帝身旁,除了内廷大总管高良士之外,一位身穿紫色正三品官袍之人,正躬身肃立于两丈之外。只见他年约四旬,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满脸英武之色、双目炯炯有光,正是那禁军大总管程万里。 “魏王……没有受伤吧?”听过了程万里简单的回报,李重盛问道。 “回陛下,这次钦差遭刺客突袭,仰赖陛下洪福齐天,魏王只是稍稍受了些惊吓,所幸毫发未伤。”程万里回禀道。 “其他人呢?”李重盛又问道。 “薛涛受了内伤,只需调养月余便可痊愈。就是青衣卫徐恪,却受了巨创,他这内伤还好,但身中暗器之毒,怕是……”程万里回道。 “中毒!徐卿中了什么毒?”李重盛问道。 “启禀陛下,徐百户前胸膻中、气府两穴中了刺客的两枚毒蒺藜,那铁蒺藜上喂有剧毒‘七日噬魂散’。”程万里回道。 “‘七日噬魂散’!蜀中康门毒药之首!”李重盛不由得站起了身子,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了忧愁之色。皇帝随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咳!……徐卿为护钦差,不惜以命相搏,这一份忠勇着实可嘉!只可惜,身中此毒者,天下无人可解啊……” 程万里也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问道: “程将军,那行刺之人,你可有线索?” 程万里略一思忖,便回道:“陛下,当时天色已黑,那刺客首领黑衣蒙面,末将并未看到他脸面,也看不出他武功路数,只是,此人逃脱之时,用的却是‘天阴散’。” 李重盛脸色一变,说了一句: “天阴散!那不是青衣卫中的独门秘药吗?”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四章、七日噬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三,巳时,魏王府东厢房内。 昏迷了三天之后,徐恪终于在魏王府的病榻上悠悠醒转了过来。 一旁服侍的丫鬟连忙报于魏王李缜知道。李缜与秋明礼都赶到了徐恪的近前。徐恪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只觉头晕目眩,胸腹之间烦恶无比,刚一运劲,便“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无病!……你可算醒来啦……”秋明礼唤道,神色中,却是忍不住地悲怆与心痛。 徐恪见自己躺卧于榻,再回想之前与黑衣人打斗的场面,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当下他便强忍着又下了床,沿着床边走了几步,每走一步,甚至每动一下,全身的肌肉骨节都要疼痛万分。这两步走来,对于徐恪而言,竟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一般,徐恪额头上已渗满了细密的汗珠…… “无病……莫动!你受了伤,该当好好休养才是!”李缜温言说道。 “殿下,秋先生,我这是中毒了吧?你们可知道,我胸前这两处中的是什么毒?”徐恪只觉每一运气,真气便在胸前“膻中”“气海”处受阻,且胸口亦如钻心般疼痛,再看只觉前胸这两处创口,黑血兀自不断外溢,于是向李缜与秋明礼问道。 李缜与秋明礼对望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暗道此时若不将实情相告,岂非对你更为残忍? “无病啊,你……这一次,咳……是我李缜无能啊……”李缜话到嘴边,只觉心中万分愧疚,便又说不下去。 还是秋明礼上前扶住了徐恪,将之前钦差车队一行在西峡口山谷中遭遇刺客突袭,后来幸遇禁军大总管程万里及时赶到,才得以保住钦差幸免于难,只是徐恪身中两枚铁蒺藜之毒,而这种暗器之毒恰是天下最厉害的一种毒药。 徐恪缓缓将他老师的手从自己身上推开,坦然说道: “生死有命!既然我徐恪中了这‘七日噬魂散’,那也权当是老天爷命中注定罢了……所幸毒药的发作有七日之限,无病还有几日好活。如今,殿下既已无恙,无病这就告辞了……” 徐恪不顾李缜百般挽留,坚持要走。尽管秋明礼已同他讲明,此时胡依依与舒恨天也不在他徐府中,徐恪也仍然要回去。李缜无奈之下,也只得命人备了马车,送徐恪回他自己的府邸。 出了魏王府之后,秋明礼定要与徐恪同行,被徐恪婉言回拒。临别之际,见秋先生已然老泪纵横,反倒是徐恪温言安慰道: “老师,人固有一死,学生若终究难逃此劫,倒也无甚愧悔。只不过,前番蒙先生大恩,学生今后,却是无以为报了……” “无病啊……不管怎样,你得答应我,到了第七日,老夫在草堂中等你过来……若天命难逃,就让……就让老夫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吧!”秋明礼垂泪道,说话间,眼中已是潸然如雨…… 徐恪却是努力笑了一笑,说道:“老师切莫悲伤,学生这几日还有一些事要办,无病身上的毒,或许有人能解也未可知呢……再者,你们都说那‘七日噬魂散’如何厉害,无病却是不信,等到第八日,我或许还好端端活在人间呐……哈哈!” …… 等到马车渐渐远离了秋明礼,坐在马车内的徐恪却是眉头紧缩,不住喘息,一张脸更是煞白。显然,伴随着马车的震动,他心中,正在忍受各种钻心般地痛楚…… 回到徐府,徐恪一问董来福,果然同秋先生所言一样,那碧波仙子胡依依与半解书仙舒恨天均不在府中,且已经连续七天不知去向。 徐恪只觉浑身异常疲累,便先由董来福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休息。董来福办事体贴,又叫人送来了各种水果点心羹汤美味,徐恪均是毫无胃口。最后,徐恪挥了挥手,只命两个仆从在门外候着,其余下人尽皆退下。 徐恪想起这“七日噬魂散”的名字,去年中秋之夜,他在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上也曾听闻。记得当时是他三弟秦孤风一剑挑断了康家大少康有仁的手筋,逼着康有仁交出了解药。这解药或许三弟身上还留有一些,但此时,他三弟天涯海角不知何处,却到哪里去寻? “咳!三弟,太湖一别,至今已半年矣,不知你一向过得怎样?天山剑门,那可是天下四门之首。三弟向他们悉心讨教还好,切盼不要动手惹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四章、七日噬魂-->>(第1/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五章、恨无知音 “四公子,你看徐某如今这个样子,像是个玩笑之人吗?”徐恪说罢,卷起了胸前的衣衫,给慕容吉与慕容泯看了看自己前胸的两处创口,此时还有些黑血不断外溢,黑血中还散着一股恶臭…… “实不相瞒,今日徐某到此,除了见一见列位之外,还想着能见故人最后一面。不知……令妹今日可在府上?”徐恪将衣衫放下,向慕容泯抱拳施礼道。 慕容泯闻到黑血中的臭味,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也没有象慕容吉一样,直接捂住了鼻子。他闻听徐恪相问,随即回道: “徐百户,不巧啊!我三妹随我二弟南行,一直未归,如今她到底在哪里,我这个大哥可也不知……” 徐恪等了半天,就在等着慕容泯这一句话,他心中虽能猜到慕容嫣多半还未回府,但此前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总盼望着能出奇迹。如今,听完慕容泯这句话,顿时脸如死灰,当下,他不再想多留一分,只匆匆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慕容泯还是照旧送徐恪步出大门之外,一直目送着徐恪坐上马车,远远而去…… “大哥,我们家里不是有‘七日噬魂散’的解药吗?先前,那蜀中康门里的康有仁,为了巴结父亲,专程送来的那两个白玉小瓶子,不还在父亲的百宝楼中藏着么?”后面走过来的慕容吉笑着问道。 “你舍得给他吗?”慕容泯淡淡地反问道。 “哈哈!知我者,大哥也!大哥实在是太懂小弟啦!我今日原本想狠狠地报复他一番,可未曾想,这家伙自作孽不可活,还没等我收拾,他就自己先中了这天下奇毒!我如今,倒还真不想他快点死呢,我想让他多活几日,看看他怎么受罪!”慕容吉笑道。 “只是,三妹要是知道,可要怪我这大哥太过绝情了……”慕容泯却叹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忍心的表情。 “咳!……大哥,这家伙是自己中的毒,与我们又有何干啊?父亲百宝楼中的每一件东西,可都是宝贝呐!怎能便宜那家伙啊!再者,大哥不讲,我也不说,三姐也不会知道啦……”慕容吉仍然笑着说道。 …… 这边,徐恪出了慕容府,也无处可去,只得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重新躺回自己的房中。这时,也依然没有胡依依和舒恨天的消息,徐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他想休息但心中难受。他想出去但又不知往何处去。他不愿让秋先生伤心,自不能去秋叶草堂。他的两个义弟又都不在身边。如今,若要问他此刻最想见之人,除了不在长安的慕容嫣外,那就是……碧波仙子胡依依了。但是,“胡姐姐,你们到底去哪儿了呢?无病可没几天好活了……今日,心里就想着见姐姐最后一面,还是不行吗?”徐恪不禁暗自神伤道。 天色已暗,整个徐府都亮起了白纱宫灯,将这一座大宅子点缀得富丽堂皇。徐恪无心睡眠,索性翻身而起,拿了宝剑便出了徐府的大门,一个人径直向望仙楼而去……他自然要去喝酒,此时此刻,想什么都是多余,索性就喝他个一醉方休吧! 望仙楼就坐落在醴泉坊,与徐府也就几墙之隔。徐恪到了望仙楼中,早有哪跑堂的小儿上来热情招待:“哎吆!徐大人来啦!哪阵风把您徐大人给吹来啦!您可有一段日子没来啦!今儿个要喝什么?” 只因平常徐恪没少来喝酒,是以自店掌柜到小儿,无不认得这位出手大方的徐大人。 “十年以上的‘汾阳醉’……先给我来两壶!”徐恪吩咐了一句,便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 “好嘞!”跑堂应了一声便走了开去,未几,那小儿就送来了徐恪平时点得最多的四个下酒菜,两壶二十年陈的‘汾阳醉’随即也呈到了酒桌之上。 徐恪给自己斟满了酒,仰头就是一杯,喝完后又再次斟满,再次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就这样,连着喝了六杯,方才放下酒杯,自己对自己说了一声“真乃好酒也!人生得意须尽欢也!” “这位公子……好酒量啊!”这时,从酒楼的木梯上走上来一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道袍,头上绾着一个道髻。他见徐恪纵酒狂饮,心中不免好奇,是以走到徐恪近前微笑着说道。 “道长若不嫌弃,不妨坐下来,陪徐某喝上几杯……”徐恪见那中年道人神情和蔼,脸露微笑,便顺手相邀道。 “徐兄如此客气,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中年道人也不客气,便与徐恪面对面坐了。店小二忙送来一只酒杯、一副碗筷并两盘热菜。 “未请教……徐兄台甫?”那中年道人喝了一大口酒,吃了几口菜,笑问道。 “在下徐恪,草字无病,没有别的号,道长叫我一声‘无病’即可……敢问道长如何称呼?在哪里修行?”徐恪给中年道人斟满了酒,说道。这饮酒之道向来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斟自饮往往无趣。此时,他见有人愿意陪他喝酒,心中自然就来了兴致,一时间,脑中便都是饮酒之乐,至于他身中剧毒,最多只有三日好活之事,早把它忘到了爪哇国外…… “贫道张承鹏,常住苏州玄妙观里修行。”那名为张承鹏的道人,又喝了一大口酒,回道。 “苏州玄妙观……那里距长安可有些路程啊!道长不远千里来到这京城,不会就为了喝一口此地的名酒吧?”徐恪与张承鹏对饮了一杯,笑着说道。 “呵呵呵,徐兄说笑了,贫道这次来长安,是奉我师兄之命特来求援的,前些日子,我苏州府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张承鹏道。 徐恪只是“哦”了一声,顾自喝了一大口酒。那张承鹏见徐恪没有追问,只得自己接着说道: “不瞒徐兄说,这一件大事出在苏州,你身在长安自是不知,但我苏州府上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这半个月来,我苏州城里街头巷尾,老百姓们可天天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呢!……” 张承鹏又喝了一大口酒,吃了一个韭菜春卷,接着说道: “徐兄可知,半个月前,也就是元月初八,那天中午,在苏州城南的太湖中,竟游上来一只巨鼋!那巨鼋翻起了滔天巨浪,只一眨眼间,就将那钦差所乘的一艘大船,给打翻了个,一船人尽皆淹入湖中,好多人都淹死了啊……徐兄知不知道,那只老鼋,究竟身有多高,躯有多大?……呵呵呵!光它这一个鼋头,啧啧啧……就如一座山一般,徐兄那时若在湖边的话,可免不了要瞠目结舌喽!”那张承鹏一边吃着酒菜,还一边比划,就如当时,他便亲在现场一般。 “你们苏州知府厉成峰,不是架了一艘官船,把落水之人全部救上了岸么?哪来的淹死之人?”听了张承鹏的这一席话,徐恪不由得心生不快,随即反问道。 “厉知府是架了一艘官船过来,但也只是将钦差大人还有他的几位亲信随从救起……至于那些船上的艄公水手呢,当此情形之下,还有哪位官老爷会可怜这些下人啊……那艘大画舫上,少数也有二三十个船夫吧,可不都得葬身湖中吗!依贫道看,他们多半是被那巨鼋给生吞了呢!”张承鹏此时依然在信口胡诌,他也不仔细想一想,苏州之事,眼前的徐恪又如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道长,你说的这些话,都是你当时亲眼所见么?”徐恪双眼直盯着张承鹏,问道。 “这倒不是……不过,这苏州城里,可都在这么传啊!”张承鹏硬着头皮说道。他心中暗自却想:“难道我苏州府里发生的这件事,眼下已哄传整个长安城了?这太湖中闹水怪一事,他能比我还清楚吗?不对啊!我自元月初九便从苏州出发,一路快马而来,今日方才赶到京城,难道消息竟比我这马儿还快?!” “道长,你是修道之人,当知凡事眼见方为实、耳听者为虚,这人命关天之事,道长岂能凭借道听途说、闾巷传闻,便信口胡言?!”徐恪把脸一沉,正色道。 “难道……难道,当时这巨鼋大闹太湖之中,徐兄却亲眼见到了吗?”张承鹏不由得反问道。他暗道你一个长安人,难道当时还真的在场不成?你既不在现场,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于我? “不瞒道长说,元月初八那日,徐某非但亲在湖中,更是亲手将那些落水之人尽皆抢救上船……”徐恪喝了一口酒,便将那日自己与李缜在湖中遭遇巨鼋闹湖,后又被厉成峰架船救起的经过,简略与张承鹏说了一遍…… “原来是青衣卫徐百户,贫道失敬,失敬!”张承鹏闻听与自己对饮之人,竟是青衣卫中的一名百户,心中立时惊惧不小。他原本见徐恪一个美貌青年,却满脸惨白之色,眉心中隐隐黑气闪现,便想着说几句趋吉避凶的吉利话来唬一唬对方,顺便讨一顿酒菜吃吃,若能骗几两银子用作盘缠那是更好。哪知道竟遇着一个青衣卫的百户,天下人人均知这青衣卫可不好惹。当下,他也顾不得真假,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徐恪躬身行礼道。 “道长不必多礼!快请坐下!今后道长若回到苏州,务必向合府百姓说明,当日虽有巨鼋闹湖,但并无一人落水,也无一人受伤!徐某拜托了……”徐恪摆手示意张承鹏坐下,就座中向他抱拳也回了一个礼,说道。 “不敢,不敢!贫道定当遵徐百户所示,以后再也不敢胡乱听信传言了……”张承鹏轻轻落座,忙拱手回道。 两人又客客气气地继续吃菜喝酒,但此时的气氛就再也没有先前那般随和与热烈了。徐恪不由得有些后悔为何要亮出自己的身份,为了略微缓和一下当下酒桌上的尴尬氛围,徐恪又不经意地问道: “道长先前说是要来长安求援,这……是准备向谁求援呢?又是为了什么事求援呐?” “哎!当然就是为了那只巨鼋啊!……”那张承鹏也不想此时氛围太过尴尬,他只盼着对面徐百户这一场酒,一定要喝得欢欣才好,这时见徐恪主动发问,自然异常殷勤地回答了起来: “徐兄,您想想看,当时那只巨鼋突然游上湖面,它逞凶任意、翻江倒海,差一点就将钦差大人和您百户大人还有那几十号船夫兵士,都给掀入湖底……虽然徐大人神功盖世,将一船之人全部救起,可这巨鼋还在太湖里呢!万一它下次又上来大闹一通,可叫湖面上的人怎么活啊?!如今,这苏州府上下又是一通乱传,说那老鼋时不时就要越上湖面,吞食那些行船之人,害得我一府百姓都不敢在太湖中随意开船了!我师兄玄妙观主刘承鹤体念苍生,切念护土有责,誓要除此巨怪!是以亲笔书信一封,特命我赶到长安城郊的玄都观里,去请观主李淳风前往除妖!” 徐恪听到这一句话,忽然心中一动,急切间便抓住了张承鹏的衣领,问道:“你说要找谁去除妖?” 张承鹏见徐恪突然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不知对方何意,只得战战兢兢回道: “玄都观主……李……淳风!”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六章、东海有灵 “紫陌红尘扑面来, 人人尽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四,卯初时分,长安城西郊,玄都观中。 清晨的玄都观里,一抹朝阳透过重重迷雾照进观中,将整个道观渲染成一片金黄之色。大院中的一棵巨松,在朝阳的映射下,松针摇动、叶影婆娑,远远看去,松枝挺拔、郁郁葱葱。晨曦穿过门窗,也照在殿宇内的神像上,那些高高拱立的神像,或圆睁双目、昂然跨步,或低首伫立、慈眉善目,在流光的辉映下,仪态万千、栩栩如生…… 整座玄都观,在柔和的晨光里,是如此地庄严肃穆、宏丽清幽…… 徐恪与张承鹏一同走入观内,只见前院中有几个道士正在手持笤帚拎着水桶洒扫庭院。他们一边打扫,一边还朗声吟诵着一首不知是何人所作的诗句。徐恪同一名道士说明来意,道士让他们在院中少待,他自入内禀报去了。 徐恪信步于院中,仰首望着这一棵苍翠挺拔的巨松,暗想这棵苍松可不知活了多少年月,人世匆匆、树犹如此!如今自己来到人间,也才只有二十一岁,难道天命如此,竟让他这苍翠挺拔的生命,真的就此止步于三日之后吗?! …… 昨日夜间,当徐恪听闻那苏州玄妙观里的张承鹏,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便是为了找玄都观主李淳风求援之时,蓦地想起元月初八那一晚,他二弟朱无能交给他一块玉石,当时便叮嘱他,回到长安之后,不也是要将这块玉石交给那玄都观主李淳风吗? 这一路上,徐恪先是在山谷中遭遇刺客突袭而中毒昏迷,后来回到长安之后醒来,他想着自己不日必死,便一直在思量着临死前该做些什么事,见些什么人,倒把他二弟托付之事给忘了。昨晚乍然听张承鹏说到玄都观主的名字,立时便回想了起来。 徐恪心道:“不管自己还有几日好活,二弟托付之事,必然相当要紧,总要将它先行办妥才好”是以他便与张承鹏约好,今日一早,两人就一同来到了玄都观中。 这时,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道童走了出来,那道童见了徐恪与张承鹏二人,也不行礼,张口便问道: “你们哪一位姓徐又不姓徐?” 徐恪听了这一问不禁心中莞尔,忙上前说道:“在下姓徐名恪,不知是不是小道长口中所言的那一位?” 小道童点点头说道:“就是你,跟我来吧!家师已经等候多时了……” 那张承鹏正欲上前搭话,却被那小道童伸手拦住,说道:“你就是苏州来的吧……把信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张承鹏只得从怀里将他师兄的亲笔信取出交给了小道童,笑着说道: “贫道苏州玄妙观张承鹏,小道友可否也带我一同拜见一下李道兄……” “不用了!”那小道童远远地回了一句,领着徐恪,已然头也不回,顾自往里面走去了…… 张承鹏眼望着徐恪与小道童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有心厚着脸皮跟着过去,但还是忌惮徐恪青衣卫的身份。他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既然已经将书信带到,师兄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早听说那长安城繁华热闹,目下既已来到了京城,不如好好地去逛一逛……如此一想,他便又心生喜乐,当下连玄都观里的殿宇神像也无心去参拜,回转身便离了道观匆匆而去…… 小道童领着徐恪穿过重重殿宇,走到了玄都观最里面的一座后园。只见那园子占地甚广,里面前前后后种满了桃树,数量有几百株之多。虽然此时尚属隆冬时节,但也不难想象,若到了三月春光烂漫之时,千树万树桃花绽放,该是何等的芳菲绚烂! 徐恪与那小道童在桃林中穿行,他见那小道童长得眉目甚是清秀,便笑着问道:“小道长,道号怎么称呼呀?今年多大了?” “我叫希言,今年十四岁了,大哥哥……”希言在前面一跳一跃地笑道。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整日……小道长,你这道号是你师傅给取的吧?”徐恪又笑着问道。 “不就是那个小老头给我取的么?!老头给我取的这个‘希言’的名字,可一点也不好玩!他说什么‘大音希声’让我平常少言、不言,说只有希言才是自然之道……可我偏偏就喜欢多言,人生了一张嘴巴,可不就是为了说话么?你心里面要是有许多话,可有人偏偏不让你讲出来,这得有多难受啊!人与人之间,要是你也希言,我也希言,大家都不说话,都要各自去猜对方的心思,这可得多累啊!大哥哥,你说是不是?……”希言嘟着嘴巴,一边雀跃而前,一边不停地说着话。 “希言道长,你这句话讲得……也不无道理,不过么,人生于天地之间,行走于江湖之上,无论你身处何时何地,总是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也不当讲,若是你不清楚什么话当讲还是不当讲之时,可还是‘希言’为好啊……”徐恪笑着应道。 “咦!……大哥哥,你这一番道理,倒跟我师傅有些相像啊!我师傅这一身的臭脾气,今日撞上你……或许遇上了知音呢!”希言笑着言道。 …… 说话间,两人便已走到了一间瓦房的门口,那一间小房,黛瓦白墙,藏在桃林深处,景色不胜清幽,只是墙粉脱落,看上去颇为简陋,房门也只是一块破门板而已。 希言走到房前轻声叩门,叫了几声:“师傅!我把大哥哥带过来啦!师傅……”房中却是无人回应。 希言朝身后的徐恪做了个鬼脸,又张嘴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死老头儿,一天到晚叫我不说话,自己也不肯说话……不管啦!”于是伸手一推,那房门“支呀”一声便被推开,希言顾自走了进去,向后面的徐恪招手说道: “大哥哥进来吧!我师傅在里面呢……” 徐恪只觉房门之后黑沉沉的甚是模糊,似乎这房子里日照不足,看上去颇为阴暗。此时他见房门已开,希言已然入内,便不及多想,抬起左脚跨了进去…… 徐恪迈步走入房内,双脚稳稳落地,却见房中景象与他原先想象的颇为不同。房中非但清亮明净,而且布置得甚是雅致齐整,只见房中陈设虽然不多,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等日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房子最东边的角落里打了一张小床,床边摆着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而坐的,却是一个中年道人。 那中年道人,身穿一件灰布道袍,头上随便绾了一个髻,只见他年约四旬,身材很瘦,下巴很尖,眉毛很长,眉尾几乎挂到了耳边,而且大半的眉毛都已变白。此时这位白眉道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双细而长的眼睛似闭非闭,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大哥哥,你坐……”希言给徐恪搬来一个凳子,让他在白眉道人的对面坐下。又朝着那白眉道人喊道: “老头儿……你的客人到啦!” “我又不聋,喊这么响作甚?”那白眉道人双眼微微张开,徐徐说道。 “都叫了你半天啦,谁叫你老头儿不理人家!”希言嚷了一句,一边又给徐恪倒了一杯清茶。 “哪有你这样做徒弟的,师傅也不喊……没规矩!”白眉道人白了希言一眼,嗔道。 “我偏不喊你师傅,就叫你老头儿!臭老头!糟老头!……哼!”希言朝着白眉道人连作鬼脸,怪声怪气地说道。 徐恪在旁边见这对师徒斗嘴不休,心中也觉着有趣,为了不致让那中年道人在外人面前过于丢了面子,便站起身,向那白眉道人抱拳施礼,问道: “这位道长,未请教道号是?” “贫道就是李淳风,我的这个劣徒,想必你已经知道他名字了,他呀……实在顽劣的很!”李淳风叹了一口气,说道。 希言却不理会他师傅的责怪,偷偷地朝徐恪扮了个鬼脸,又伸了伸舌头,顾自出了房门,走时亦不忘将房门带上…… “晚辈徐恪,见过李道长!”徐恪又向李淳风拱手作揖,说道。 李淳风却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也向徐恪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说起来,若按照大乾律令,我得称你一声‘百户大人’,若按照辈分而论,我还得尊你一声‘前辈’才是,算啦,咱们还是依照年纪来叫,我呼你一声‘徐老弟’,你便喊我一声‘李大哥’这样最好!……什么‘前辈’‘道长’之类,我都不爱听……” 徐恪见这李观主虽然是一位道门中人,但举手投足,谈吐说话间却有一股江湖风范,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感,便紧接着说道: “好好好!李大哥,今日小弟能够有缘结识李大哥,实乃小弟三生之幸也!” 李淳风却朝徐恪斜睨了一眼,冷哼了一声,说道: “还三生有幸呢,我看……你就只剩下三天好活了吧!” 徐恪心中大奇,遂问道:“先前小弟我还未进桃林,李道长……哦,李大哥便已经算到我姓徐,今日正要登门拜会。后来,小弟还未自报家门,李大哥又算出了我这青衣卫百户的身份。如今,李大哥,竟然又算出了我已经身中剧毒,命不过三日!李大哥算法通神,小弟佩服之至!无怪乎连那苏州玄妙观主刘承鹤都要向李大哥千里求援。不过,小弟也想请教,李大哥这一路算法,凭的究竟是什么学问?难道也全是卜卦测字之学吗?” 李淳风心中却暗道:“我算法通神个屁啊!我不是说你姓徐也不姓徐吗?(天底下的姓也无外乎这两种)你徐恪是皇帝钦点的百户,被连擢六级,又御赐你昆吾剑,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这长安城中有哪个不知啊?至于你身中这剧毒,我一闻你胸前这股子气味,便已经知道那是闻名天下的‘七日噬魂散’,再看你这面色,中毒必然有三四日了……这些又何须我演算?!”但看这时徐恪兀自一脸诚恳地立在那里,他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走到了徐恪的凳子上坐下,伸手取了那杯希言刚刚泡好的清茶,喝了一大口,没好气地说道: “我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我说……徐老弟,你一个快要死的人了,眼下,不关心自己怎么才能多活几天,倒还有心来学我这些占卜测字之学?” 徐恪也笑了笑,找了旁边一个矮椅子坐下,讪讪地回道:“李大哥,生死有命啊!若小弟大限已至,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都是些腐儒颓靡之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富与贵也需人自己努力方可得之。人若不思进取,天都无法帮你!你不过是中了那‘七日噬魂散’么,安知自己必死?!”李淳风慨然说道。 徐恪眼中一亮,忙问道:“难道……李大哥能解此毒?!”他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说到最后,谁都不希望自己会死,生命如此丰富多彩,苟能多活一天也好啊! “这个毒……我可解不了!普天之下,除了找到那施毒之人,恐怕谁都解不了……”李淳风说罢,不由得低下了头。他心道我不过是个道士,又不是郎中,况且,你身中的这种天下奇毒,任凭哪一个神医过来,也是束手无策啊…… 徐恪殷切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便不再说话,房子里,一时又陷入了一阵子短暂的沉默之中。 顿了一顿,还是徐恪打破了僵局,又说道: “李大哥,今日小弟冒昧登门,乃是受我二弟所托,给李大哥拿来一样东西。” 说罢,徐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绒布小包,打开绒布,取出了一块晶莹透亮的玉石,那玉石如铜钱一般形状,玉石中心还隐隐透着一丝红光。 李淳风接过徐恪手中的那一块玉石,仔细端详了片刻,不由得心中大喜,忙道: “徐老弟,我刚刚不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么……你看看,这不是应验了吗?有了这块石头,你的毒,有救啦!” 徐恪只是“哦”了一声,心中兀自将信将疑,李淳风又道: “徐老弟,不瞒你说,送你石头的那个人,可是个有心人呐!这一块石头可不简单!乃是一块‘东海灵石’此石沉在海底不知几十万年,吸取海中精华又兼无数水族的灵气,它既是一块通灵石,又是一件法器……” 徐恪问道:“这一块小小的玉石,还是一块法器?李大哥,你莫不会是弄错了吧!就算它是一件法器,又能派作何用呢?” “吸毒呀!”李淳风哈哈笑道:“这‘东海灵石’便犹如一座海底归墟,能如百川归海一般,纳天下各种阴毒之物。有此宝石在手,要解你身上这天下奇毒,又有何难!” 李淳风又将这东海灵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不觉有些爱不释手。只见那一块莹润光滑的灵石,落在李淳风的掌中,玉石中心的红光便又亮了好几分,竟似与李淳风体内的灵力交相感应一般。 “希言!”李淳风大喊了一声,未几,那个顽皮的道童就急慌慌地跑了进来,问道:“老头儿,什么事叫的这么急呀?” “拿十个水桶,打满清水,记住,要钟楼旁的那口‘思源井’里的水,切切不可忘,速速去办!”李淳风吩咐道。 希言虽然看上去调皮,但做事一点也不含糊,听了他师傅的吩咐,知道兹事体大,应了一声,风急火燎地去了…… 只过得一会儿,也不知希言是怎么做到的,李淳风的身边已然多了十个大水桶,里面装满了清水。那清水澄澈透明,隐隐还带有一丝碧绿之色…… 接下来,李淳风便吩咐徐恪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徐恪上身衣衫解开,擦去了黑血。又命徐恪闭目打坐,暗运内息…… 李淳风在徐恪三尺外站立,右手一抬,他掌中的那一块东海灵石便缓缓飘到了徐恪的胸前,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紧紧地嵌入了徐恪前胸的“膻中”大穴中。李淳风默念口诀,双掌平推,一股真力便如涓涓细流一般,绕着那灵石运转不休…… 徐恪只觉胸口一凉,原先那种郁塞烦恶之感便略略一松。他心道这灵石果然是一件宝物。当下,再无犹疑,于是潜运真元,意随心转,将胸中的一口真气,慢慢导引至膻中附近,跟随着东海灵石所散出的那一丝丝凉意,有意无意地绕着膻中缓缓流转…… 过了半刻,徐恪只听得李淳风念了一个“收”字,便觉那灵石已离了自己的前胸,似乎“噗通”轻轻一响,已然掉入旁边的清水桶中。未几,胸前又是一凉,这时,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枚东海灵石已然嵌入了前胸的“气海”穴中。 徐恪见李淳风不言,自忖刚才的法子定然是没错。当下,也照着先前一般,暗运真元,导引至前胸“气海”附近,跟随着东海灵石那一阵阵沁人心脾一般的丝丝凉意,内心不加任何意念,完全听之任之,随意流转……他只觉原先淤积于胸中的种种滞涩痛楚、麻痒难受,在那一丝丝凉意所到之处,便都消解于无形,胸腹之间,气息已越来越顺、越来越畅……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七章、桃花小筑 又过得半刻,徐恪闭目打坐中,只听得李淳风又念了一声“起”后,那东海灵石便从徐恪“气海”穴中脱开,坠入到房子里的另一个清水桶中。 李淳风便依着此法,接连将东海灵石嵌入徐恪前胸的“膻中”与“气海”两处,运转灵力,促使灵石将徐恪体内的毒气缓缓吸入灵石中心。待得那块东海灵石中心由红转黑之后,李淳风便又运转法力,将灵石置入希言打来的“思源井水”中。那灵石一旦坠入清水桶中,却不下沉,而是径自绕着清水的边缘旋转不休,在李淳风灵力的带动下,又将刚刚从徐恪身体内吸入的毒血尽数散入清水桶中…… 等到水桶里的灵石,中心颜色又由黑转红之后,李淳风右掌一动,那块灵石再次飞起,轻轻嵌入徐恪前胸。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那东海灵石在徐恪前胸连续“吸毒”了十次之后,李淳风方才右掌一抬,将灵石从水桶里收回掌中,大笑着说道: “徐老弟,天涯何处无妙药啊!你虽然身中天下奇毒,但所幸遇到了这块天下奇石,正所谓一物克一物,老弟身上的毒……总算解啦!” 徐恪也觉胸腹之中那股烦恶滞胀之感已然尽去,默运内息,这时,一股混元真气自百会而下,过承泉、气府、膻中……复归于丹田气海之中。徐恪又接连运转真气,依着任督二脉行了三遍小周天,只觉真气在胸中已然畅行无阻,先前的诸般针刺麻痒、钻心疼痛都已尽数消解…… 徐恪睁开双眼,心中欣喜异常,便忙向李淳风附身跪倒,说道: “小弟谢李大哥救命之恩!” “诶!徐老弟……救你的可不是我李淳风,是那块东海灵石呀……你要谢,也该当谢那位送你灵石之人!”李淳风急忙上前将徐恪扶起,笑着说道。 话虽如此说,但徐恪心中自明,若没有李淳风点拨妙要,运转灵力激发出那块东海灵石自身的威力,他体内的这股奇毒如何能解?当下,徐恪又连连向李淳风施礼道谢,他虽已看淡生死,但这一次能临死而又复生,心中自然欢喜莫名,对李淳风也是感激不尽…… 李淳风看了看那十桶“清水”,原先由玄都观最有名的“思源井”中打来的满满十大桶清水,此时已变得一片乌黑,水面上还泛着一些血污。李淳风皱了皱眉,吩咐道: “希言,将这些血水尽数拿出去,浇灌桃林……” 希言应了一声,二话不说,一手拎着一个大水桶就走。只见他快步如飞,没过多少时间,就将那些盛满了黑色血水的水桶,都给提了出去。 徐恪奇道:“李大哥,这些黑水想必都是些剧毒之物,大哥却用它来浇灌桃树,这个……日后长出的桃子还能吃么?” 李淳风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也是看过几本书的人,还没明白这世上万物阴阳转化、子母相生的道理么?这凡人的溺屎粪便,到了草树菜蔬那里就成了宝贝。那‘七日噬魂撒’是何等厉害之物!单论材料而言,它既是天下奇毒,又是天下至宝!这些东西再与你身上的血、我井里的水相合,在我这些桃树那里,可不是宝贝中的宝贝么?这样的好东西岂能糟蹋!如今我将这些血水尽数浇灌,只需再过五个月,你且来尝尝我的那些桃子,看不得把你给馋死!” 徐恪笑道:“好好好!再过五月,小弟定要来好好地尝一尝玄都观里的名桃,看看是大哥的桃子好吃,还是那王母娘娘的蟠桃滋味更妙?”他暗自却想,我又不是一只猴子,什么人间美味我没尝过,区区几个桃子,还能把我给馋死?李大哥你也忒地小瞧我了吧! 李淳风却冷笑道:“王母的蟠桃,只是徒有虚名罢了,那滋味怎能有人间的香桃美味?” 徐恪见那块东海灵石此时在李淳风的掌心里,又已然完全恢复了通体莹白亮润的玉色,灵石中心的红色又好像比之先前更盛。便又问道: “李大哥,这块东海灵石,除了吸毒排毒之外,还有其它什么妙用吗?我二弟为何要托我专门将它转送给李大哥?难道,我二弟能未卜先知我中毒之事?!” “这是不是未卜先知……就得问你那宝贝二弟了。至于这东海灵石么,乃是东海龙宫之物,此前,皇帝一直叫我求雨,我也是有心无力啊,如今有了灵石相助,我便可以做一场法事喽……”李淳风淡然回道。 徐恪又问道:“东海龙宫?敢问李大哥,海底真的有龙宫么?李大哥要做一场什么法事,是向天求雨吗?那么,大旱之地的灾民……他们都有救啦?”言罢,徐恪的脸上又露出欣喜之色。 李淳风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挥手说道: “这些都是天机,怎可随意泄露?好了好了,今日里我讲的话已经太多!……如今,你奇毒已解,灵石也已送到,我这‘桃花居’就不留你了……” 李淳风为徐恪这一场解毒,前前后后已然花去了两个时辰,目下已是午时光景。徐恪眼望窗外,见冬阳正盛,心知已耽搁对方太久,当下不便再留,于是躬身施礼,即便告辞了出来。 李淳风便唤来了希言,命他代为送客,临走之时,那白眉道长又叮嘱道: “下回你可得好好盯着点你那二弟,让他不要再贪玩生事,毕竟,人间百姓生活不易,人间有律令、天界有天条,下次要是再闹出点事端,恐怕,不须我作法,那各路天神也饶不了他!” 徐恪自然是连声答应,不住地道谢,他心道这李道长修为高深,法术更是一流,自己从未多讲,但二弟做的这些事,不想他李淳风却已一清二楚…… 待徐恪与希言步出屋外,走入树影斑驳的桃林深处,不想那李淳风竟又追了出来,远远地扔过来一个铁盒,说了一句: “我李淳风平生不欠人情,你送我一个三星妙器,我也还你一个三星的盒子……至于怎么打开,自己想法子!” 说罢,也不等徐恪回应,李淳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便又进了他的“桃花居”中,顺手关上了房门…… 徐恪手中拿着李淳风送他的铁盒,他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只见那铁盒子长宽各有半尺,四四方方,通体玄黑,触手却甚为平滑。 旁边的希言见他看得入神,就忍不住说道: “大哥哥,你知道……我师傅送你的这个盒子叫什么吗?” 徐恪道:“这个我却不知,还请希言小道长为在下言明。” 希言道:“大哥哥,你就叫我一声小弟弟就行啦!我在道观里,平常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说话,今天看到大哥哥,我终于可以多讲几句话啦!咳!……大哥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头子今天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竟一口气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平常他可是跟一个闷葫芦一般,一棍子也打不出三个闷屁来……这玄都观里的其他人,整天就知道扫地、煮饭、打坐、干活,人人都跟一个木桩一样,这么大一个道观里,没人陪你说话,这可得多难受,多无聊啊!” 徐恪笑道:“希言,你怎么老叫你师傅‘老头子’“臭老头”什么的?他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余岁啊?” 希言“噗嗤”一声笑道:“不瞒大哥哥说,老头儿今年也才三十二岁,谁让他长得这么老相呢!你看他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不叫他老头儿还叫他公子啊?!” 徐恪闻言也不禁哈哈笑道:“想不到李大哥还这般年轻啊!李观主的这副模样,要说才三十二岁,倒委实是……委实是……” 希言接口道:“委实是长得着急了点!哈哈!我就说么,我与大哥哥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大哥哥刚才猜他的年纪还算是客气的,许多人见了师傅都以为他已经年届花甲。去年从三清观里过来一个游方道士,见了我师傅当场就跪倒磕头,连呼‘拜见老仙翁’……害得师傅他老人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哈哈哈!当时可笑死我啦!” …… 正午的阳光照在桃林中,虽还是冬日,那几百株桃树尚未绽出新芽,但枝条伸展在金色的阳光里,遥遥望去,也是别具一番风景。徐恪与希言一边信步而前,一边言笑晏晏,在徐恪的心里面,此时的感觉宛若历经劫难重生于世一般……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八章、四象仓虚 “希言,这铁盒子叫什么名字……你可还没说哦”徐恪看着阳光中一跳一跃的希言,笑着问道。 “啊!我倒把这给忘了,大哥哥,嘻嘻!不好意思!这个铁盒子么,有个专门的名字,叫作‘四象仓虚’……它四四方方,每一边都是六寸,而且,盒子里另有乾坤,你别看它外面看着就是一个小盒子,里面啊,可大得很呐!……”闻听徐恪发问,希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道。 徐恪手中一直拿着这个铁盒,这一路走来,他已发觉这盒子的分量,时而沉重,时而轻飘,先前一直是不明所以,此刻听了希言的解释方才有所体悟。于是又问道: “你师傅为何又说它是一个什么三星的盒子?然后……还让我自己想法子打开,难道,这盒子里还装着什么稀罕物事么?我看这盒子外面,连一道缝都没有,又该怎么打开?” 希言从徐恪手里拿过了“四象仓虚”,一边随意把玩着,一边嘟着嘴说道: “老头儿可真偏心!我跟了他十几年,都没得过一件像样的宝贝。今天他才见了你一面,就把这件镇观之宝送了给你!……哼!你这偏心的臭老头、糟老头、坏老头!今晚我不给你弄好吃的了!” 徐恪忙笑道:“小弟弟,你要是喜欢,这个……叫什么‘四象仓虚’的,我就转送给了你吧!等一下还是别耽误了你师傅的晚饭才好……” 希言笑道:“大哥哥,我说着玩呢!这‘四象仓虚’是老头子送给大哥哥的礼物,我可不敢要啊!再说这盒子里藏着好东西呢,大哥哥不收下,可是要后悔的哦……大哥哥放心,老头子的晚饭,希言会尽心的,一会儿我给他做一碗‘番泻叶大补汤’……嘻嘻嘻!” 徐恪也只得笑了笑,他心里有好多疑问,但此时也不出声,只因,先前他提的几个问题,这小道童都还一个没回呢…… 见徐恪不再言语,也不问他什么是“番泻叶大补汤”,希言心中顿觉无趣,便将那“四象仓虚”还到了徐恪的手中,说道: “大哥哥,你可知长安城有一个叫天宝阁的地方吗?” 徐恪心道这小道童的心思可真是天马行空,怎么又问起天宝阁的事情啦?当下也只好回道: “这天宝阁,我倒是去过几回,怎么……希言小弟弟也跟那里的人很熟吗?” 希言道:“这天宝阁是天下三阁之一,我怎么会认识那里的人呢?只不过,我听师傅说起,他天宝阁有一本书叫《天宝名录》。书里面记载着普天之下所有厉害的兵器、道器、法器,历代阁主又不断补充收录,是以,那本《天宝名录》堪称是古往今来收罗各种器物最为齐全的一本典籍。在《天宝名录》中,又将天下所有的厉害武器分为五种,分别叫‘一星草器’、‘二星中器’、‘三星妙器’、‘四星灵器’、‘五星神器’……这可惜,依照书中所分,大部分厉害的武器都不过是一星、二星罢了,能列‘三星妙器’之上的,已经寥寥无几啦……” “尊师这个‘四象仓虚’就是一件‘三星妙器’!这礼物……可也太贵重了……”徐恪道。 希言道:“马马虎虎啦!大哥哥,你不也是送给老头子一块东海灵石么?那块灵石可是正宗的一件三星妙器哦!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头子这档子买卖也不亏,不亏……” 徐恪心道:“怪不得,先前我听雨庐翁、苏州土地公都在说起什么‘二星’‘三星’之类,原来,都是依着他慕容家这本书而定的,看来,这本《天宝名录》当真是非同小可……” 希言见徐恪正自思忖,随即便手指徐恪背上的宝剑,笑问道: “大哥哥,你可知你身上的这把昆吾剑,在《天宝名录》中,位列几星?” “想必总在二星中器之上吧……”徐恪随口答道。 “哈哈哈!笑死我啦!那把昆吾剑,名头响当当,其实只分到了一个‘一星草器’的称谓而已!”希言拊掌笑道。 “这个……”徐恪不禁暗自纳罕道:“我这一把昆吾名剑,吹金断铁,端的凌厉无俦,怎地就成了一件‘一星草器’?!照这般推测,实在不知那位列‘三星妙器’的‘四象仓虚’,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了……” 希言恍似看出了徐恪的心思,接着说道: “大哥哥,你别以为就你这把宝剑锋利,你倒是对着手里的铁盒子试试?” “我这昆吾剑一出,这盒子不就四分五裂了吗?”徐恪反问道。 “哈哈哈!大哥哥,你尽管拔剑试一试,试一试你就知道了……”希言笑道。 徐恪心中兀自不信,他心道我这昆吾剑只几次拔剑,便不知有多少人被削为两段,难道还削不了你区区一个铁盒?他有心不拔剑,但终究也是少年人心性,禁不住希言话语相激,于是将那“四象仓虚”放在地上,自后背拔出了昆吾剑,不敢运气,只是持剑朝着铁盒一角轻轻一斫…… 只闻“叮”地一声,剑铁相交,火星直冒,徐恪满以为那铁盒必然已被削去了一角,细看之下,只见铁盒兀自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莫说削去一角,竟连一点划痕都没有出现。 徐恪再看自己的这把昆吾剑,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剑刃上端的边缘已然被崩出了一个切口,切口虽然不大,但此时看来也是触目惊心…… “哈哈哈哈!笑死我啦!大哥哥,现在知道希言没骗你了吧!刚才幸亏你没运真气,要是力气再重点,你这把皇帝御赐的宝剑,非给崩断了不可……哈哈哈!”希言大笑道,一边笑,还一边跺脚拍掌,好像捡到了一个宝贝一般,兴奋莫名。 徐恪哀叹了一声,只得回剑入鞘。这把昆吾剑陪伴他虽然不过一月有余,但好几次帮助他化险为夷,徐恪心中对它已然生出了感激之情。如今,他眼见自己的这一把“爱剑”竟无端被崩了一个切口,一时间心痛莫名,但此时除了后悔自己适才冲动出剑之外,已别无他法…… “咳!……大哥哥!希言认识一个用剑的大师,他家里有好几把名剑,下次,希言去向他讨一把来送给大哥哥就是!这把昆吾剑么……其实也就看着花哨,珠光宝气地,真到了对敌的时候,也无大用……” 徐恪捡起地上的“四象仓虚”,拿了就走,他心里,还沉在方才的“破剑之痛”中不能自拔,只盼着能想个什么法子将这剑刃的缺口修补才好。 希言追了过来,又一脸委屈地说道: “大哥哥,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同你开这个玩笑的,你别生气了……嗯,我还是将怎么打开那‘四象仓虚’的法子告诉你吧,师傅本来不让我说的,我现在说出来,就算我将功补过,好不好?” 这时,两人已然走到了玄都观的大门口,徐恪不由得止步,他本想说一句“既然尊师不让你讲,你还是不要说为好”;但此时,他见希言脸上的表情,又是委屈又是可怜的样子,心下不忍,暗想我怎能跟一个孩子置气?便还是回转身,笑着与希言说道: “大哥哥没有生气,一把剑而已,破了也就破了……小希言,那你就把怎么打开铁盒的法子说出来吧……” 希言见徐恪脸露笑容,便也跟着笑道:“嗯……这四象仓虚,四象便是天地四极之意,东为青龙表少阳主春,西为白虎表少阴主秋,北为玄武表老阴主冬,南为朱雀表老阳主夏。仓便是大之意,至于这虚么,便是无穷之意。大哥哥等一下要打开盒子的话,需找一僻静之地,运转真气缓缓摩挲铁盒四面,就会看到盒子的四面会现出四种圣兽的模样,还有两面分别会露出‘仓’与‘虚’两字。” 顿了一顿,希言又说道: “大哥哥需依照日月星辰流转之序,由东而往南,由南而到北,再由北而至西,最后由西而回东……你要先将青龙这一面顺东南之序旋转一半,再将朱雀这一面顺南北之序旋转一半,然后再将玄武龟蛇这一面顺北西之序旋转一半,最后再将白虎这一面顺西东之序旋转到底……然后,这‘四象仓虚’中的机栝便会运转,随后‘仓’与‘虚’两字会缓缓升起……大哥哥想要打开生门,便摁下‘仓’字,要打开化门,便摁下‘虚’字即可。大哥哥可要记住,中间的顺序不能相差半点,一旦‘仓’与‘虚’字跳出盒面,便须尽快摁下……若摁下‘仓’字便是生门,盒中之物,会原样不动全身而出;若摁下‘虚’字便是化门,此时,盒子里不管藏着什么东西,可都会化有为无,化实为虚,变成一团虚无了……” 听了希言这一通滔滔不绝的言语,徐恪不禁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又挠了挠了自己的脖颈,他是听了个不知其所以然,但又不好意思再行细问,一时间,只好杵在那里,两眼发呆…… 希言又“嘻嘻”笑道:“大哥哥,本来么,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开,只不过,这地方不对,我要在这里施法可不太方便,万一被老头子知道,我可得受罚啦!大哥哥还是将铁盒拿回家中,再慢慢琢磨吧……” “这个……这个……”徐恪呐呐地说道。他心中却在想:“方才,李大哥还要我自己琢磨法子打开铁盒,如今,就算你希言跟我讲了,我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呢!李大哥啊李大哥,你送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铁盒子,到底作什么用?!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除了崩坏了我一口好剑,这四象仓虚,我拿它来作什么呀!” 希言见徐恪神色间颇为发愁,心知他还没有完全听明白自己的话,当下又思忖了片刻,突然一拍自己的小脑袋,笑道: “大哥哥,我想起来啦!老头子还跟我说起过一个简易的法门,说若是修习过高深道法之人,便只需自手掌间吐出真气,隔空拂动铁盒,那‘四象仓虚’就会自然生出感应,也能升起‘仓’与‘虚’两字……只不过,那些修习高深道法的,可都是蜀山高人……大哥哥,不知道行不行哦……” “好!谢谢希言,时候不早,大哥哥可要回去了。待我回到家中再好好琢磨吧!他日有空,我再来找你玩……”徐恪听了半天,一时头晕脑胀,这最后这一句恍似也无用处。他便不想再耽搁时间了,如今他既知毒性已解,便徒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为要紧的,此时这胡依依和舒恨天还不知身在何处,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徐恪别了希言,便大踏步往道观外走了。不想他走了几十步,后面的小道童又追了过来,笑嘻嘻地同徐恪说道: “大哥哥,其实,希言……希言还有一事相求呢!” “哦,想不到,我还能为希言小弟弟效劳呢……说吧!什么事?只要大哥哥能帮得上忙,大哥哥一定答应!”徐恪停住脚步,笑问道。 “就是……就是这个……希言刚刚跟大哥哥说起的那个……那个用剑的大师,他是希言的好朋友,曾经教过希言十几招剑法,都非常好用呢……他可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呐!人长得好看,剑法也相当地高明!……希言对他可是佩服得紧!大哥哥……有一天你要是见到他,想必你们也一定能作好朋友呢……”希言断断续续地说道。 见希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全然讲不到要领,徐恪便打断道:“希言是想着让大哥哥去跟那位用剑的大师认识认识,最好能成为好朋友,是吧?好!我知道了!来日我就跟着希言一道去拜望那位大师……”徐恪说完,转身又要走…… “哎!哎!我还没说完呢,大哥哥……先别走啊!”希言急忙上前,又一把拽住了徐恪的左手,喊道。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又停步,这时他索性不再说话,就看着希言,等着希言把话讲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其实已经很清楚地显示着一句话:“你这个小话痨啊!看来你师傅给你取个‘希言’的名字,可真是取对了……” 这次,希言不再啰嗦了,他松开了徐恪的手,躬身向徐恪行礼,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表情,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 “我这位朋友,他叫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大将军,如今被被关入了青衣卫诏狱中。他蒙冤入狱,眼下性命已危在旦夕,希言恳求大哥哥,能救他一救!”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九章、从何而出 待徐恪走后,希言回到桃花小筑,却朝他师傅撇了撇嘴,说道: “老头儿,你交代我的事儿,我可都跟徐家大哥哥说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淳风手捻三绺长须,笑道: “放心,只要他出手,你的君羡哥哥,就有救了……” 希言道:“可大哥哥他也就是一个五品的百户呀,那青衣卫里有多少人,官都比他大,大哥哥他……能行吗?现如今,君羡哥哥可还在诏狱中受罪,师傅,你为什么不亲自出手,去把君羡哥哥给救出来呢?君羡哥哥不是你的好......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八十九章、从何而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章、此罪难恕 “为何?”徐恪问道。 “咳!这十几日,我被困笼中,业已参悟,这一场受难,便是我的天劫啊!你们也莫去找那老道了,他要是愿意,早给我解了……”舒恨天叹道。 “就算是天劫,小舒,你可曾想好,该如何渡劫?”胡依依问道。她看着那一个忽大忽小的铁丝笼子,心思同徐恪一样,也想着总不能让你这书仙长期受困在这一片小天地之中吧? “老姐姐,解铃还得系铃人,恐怕,能令我出笼的,只有这笼子的主人了……”舒恨天道。 “笼子的主人?......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章、此罪难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一章、势单力孤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辰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 徐恪才进了青衣卫入值,便径直向都督沈环约略回禀了一路护送钦差的经过,沈环自然是说了一通抚慰嘉勉的话。说起钦差车队在淅川府西峡口遭刺客袭击之事,沈都督更是对徐恪舍命保护钦差之举大加赞赏,还道要亲自为徐恪具折上书,向皇上请功云云,徐恪当然是恭辞谦让了一番,未几便退了出来。随后,徐恪就回到了自己北安平司的签押公事房中。 徐恪一进签押房,立时便叫来了......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一章、势单力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二章、刮骨除蛆 待孙勋走后,徐恪忙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问道:“南宫千户,沈都督让我……?” 南宫不语立时上前握住了徐恪的手,摇头暗示徐恪不要说话。他侧首看着周围的几个卫卒与佐领,吩咐道:“你们干活小心些,把那些手脚上的镣铐也去了……” 那看守李君羡的小佐领得了令,急忙掏出钥匙,与几名卫卒将李君羡双手、双脚、脖颈上系着的镣铐铁链都尽数解开。可怜那位左武卫大将军,被当作牲口一般,身上竟束缚了七条铁链,那些卫卒直弄了半日,......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二章、刮骨除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三章、身有余毒 “对啊,那孙昌就是孙勋的弟弟,这两人一瘦一胖,长的虽然不像,但确是亲兄弟……”南宫不语说道。 “南宫兄可知,这孙昌后来去了哪里?”徐恪又问道。 “哦!草包孙昌么,后来,还不是那孙勋去求楚王帮忙,给他派了一个杭州步军营的都尉。不过,这草包在杭州也不思进取,就同在长安一般,整日里就知道饮酒狎妓,后来听说是被刺客所杀……说起这事我也奇了,这天底下有哪个刺客会这么闲着慌,去杀他呀!我料啊,必定是这草包在哪个妓......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三章、身有余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四章、笑里藏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酉时,楚王府,墨云阁上二楼。 要论大乾诸位皇子的府邸,除了太子居住的东宫之外,就数楚王的府邸最是宽广奢华。府内大大小小竟有几十重院落,整个王府内屋宇鳞次,楼阁栉比,宝盖重楼、飞檐翘角、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气象甚是宏伟,俨然就是一座缩小的太极宫。在王府的后园,还挖了一个小湖,湖水清幽碧绿,湖上莲荷泄露,整一片湖面之上,云影天光,不胜旖旎。楚王李祉还给此湖取了一个名字,叫作“......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四章、笑里藏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五章、怒火中烧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戌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内榛苓居。 躺在榻上的徐恪,昏睡了近两个时辰之后,方才悠悠醒来,却发现胡依依正坐在榻边看着自己,双眼憔悴、满脸愁容。 “胡姐姐……我这是怎么啦?”徐恪用力坐起身子,见胡依依就这么怔怔地凝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窘,腼腆地问道。 “刚刚你晕了过去,我为你把了脉,你身体里有两种毒,一种是‘鹤顶红’在足厥阴肝经;还有一种‘尸血毒’,已散入八脉……”胡依依忧虑道......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五章、怒火中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六章、天理昭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午时,魏王府书房。 孙勋被捕之后,朝堂上下又跟炸了锅一般。任谁都没有想到,刺杀钦差魏王的主谋,竟是堂堂一个青衣卫北安平司的千户,这还了得!一时间,朝野大哗、群情沸沸,这景象竟似比太子被废还要闹腾。因为每个人的脑袋都不笨,都是一样的猜想:从来都没听说过那孙勋跟魏王有什么仇怨,那么刺杀魏王的真正主谋,说不定就是孙勋背后的……那个人。 对于那个人究竟是谁,朝臣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六章、天理昭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七章、报应不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未时,青衣卫诏狱,甲字十六号牢房。 小佐领将牢门打开,几个卫卒簇拥着一个穿着湖蓝色孔雀纹官服、身材矮胖之人走进了牢房内。几个卫卒忙将油灯点亮,昏黑的牢房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小佐领殷勤地搬来一张木椅子,侍候那矮胖之人坐下。两个卫卒又抬进来一张小长木桌,放在矮胖之人的身前。 “孙大人,这天牢里的滋味……如何呀?”矮胖之人笑吟吟地朝孙勋说道。 孙勋冷笑了几声,道:“杨文渊,你行啊!孙......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七章、报应不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八章、斜阳正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申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榛苓居。 徐恪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眶凹陷,嘴唇还略微有些发黑,一张原本英俊好看的脸容,此际病恹恹的已恍若一个垂死之人。只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里,还是那般坚毅无畏的神采。 “小无病……你感觉好些了吗?”胡依依柔声问道。这两个时辰内,她又用银针纾解之法,给徐恪周身自大敦、行间、太冲,过中封、蠡沟,直至章门、期门穴,沿着足厥阴肝经,已经布了十余针。只见针尾......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八章、斜阳正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九章、生死一线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酉末时分,长安城,西市。 胡依依与徐恪、舒恨天一道游览灞林原,胡依依正忧虑之际,徐恪却说道,方才自己相救的两位“胡女”,正是那康家大少康有仁的随身丫鬟。胡依依赶紧跑去前边四下里寻找,却哪里还有阿竹与阿菊的半个身影?胡依依心中不胜懊恼,暗自责怪自己为何之前不截住那两位少女。然当时,她尚不知情之下,无端去拦住那两个丫头作甚? 见胡依依心中焦虑,徐恪反而安慰道:“姐姐莫急,既然找......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九十九章、生死一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章、性命攸关 见李祉在楼上急切相招,秦建勋与萧一鸿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均是叹了一口气,各自心道,看来这位主子临时又打起了退堂鼓。 二人一回到墨云阁中,楚王就说道:“算啦,所有计划尽皆停下,你们哪儿都别去了……” 秦建勋默然无语,萧一鸿却还是焦急地问道:“殿下,为何呀?” 楚王李祉凝视着荃湖中的风景,双眼眯缝了片刻后,复又张开,转头说道: “你们不知道我这位父皇的能耐……他老人家纵横一生,没有败过一次。我陪在父皇的身边,......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章、性命攸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一章、转念之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戌正时分,长安城南。 马车一路飞奔,车内的“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看着眼前的两个“尤物”已经被自己迷晕,一边肆意地欣赏着她们诱人的身姿,一边在心里,已然乐开了花…… 阿竹与阿菊本是康家大少康有仁的贴身侍婢。去年七月,那康家大少奉父命去长安城提亲,他担心路途遥远,旅程寂寞,便偷偷将两个贴身婢女带在了身边。阿竹与阿菊自幼生长于川蜀,对于中原的风土人情早就向往已久,听说要跟少门......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一章、转念之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二章、眠花奇丸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卯时,青衣卫诏狱。 昨夜,胡依依听得秋明礼言道,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便是谋刺钦差魏王的主谋。她再与徐恪之言两下一对照,便立时明了那孙勋便是打伤徐恪之人。 既然是孙勋使的毒,那么解药自然也就在他的身上。 此时孙勋已被关入诏狱,按照舒恨天的脾性,立时便要去青衣卫找孙勋讨要解药。然徐恪却言道,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本就守卫森严,甲字号牢房更是重重把守,若是在白日里,自己倒是可以进去,如今......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二章、眠花奇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三章、咫尺之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辰时,长安城东,赵府别院大门口。 早晨的阳光照在赵府别院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上,此时,康有仁正在用力地敲打门环。赵府别院的一个阍人赶过来开门,一见只是一个身着奇装的青年男子,立时眼珠子一瞪,破口大骂道:“谁呀!大清早地敲门,你要饭也不用这么早……” 他这“早”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中了康有仁的“清风玉露粉”。只见康有仁只是手指微微一动,甩出了一丝他康家的独门秘药,便让这阍人身子一......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三章、咫尺之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四章、日上三竿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辰时,青衣卫诏狱。 看守甲字号牢房的小佐领肖剑南,在楚王手下的一通威逼利诱之下,只得答应为孙勋送一碗白粥。那楚王的手下却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将早已备好的一碗白米粥交给了肖剑南。肖剑南一大早赶到诏狱里,自以为杨文渊必然不会在这个时辰就过来审讯,哪里能想到,恰正好遇上了秋明礼起早赶来,拉了杨文渊突审孙勋。 肖剑南平素便谨小慎微,进了甲字号牢房的大门后,一见杨文渊在此,心中便不免......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四章、日上三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五章、焉得转圜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午时,长安城南永安坊,赵王府别院,梅雪斋。 一扇灰色的木门前,一个头戴文士方巾、身披青灰鹤氅的青年正在敲门。一位仪容绝世的少女跑来打开大门,一见那青年便不禁雀跃道:“李义大哥,你来啦!” 来人正是李义,他一进门就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葡萄般大小的铁丝笼,说道:“怡清……你看看,这是什么?” “锁妖笼!太好啦!它怎么到了李大哥的手里?”怡清欢呼道。 李义将锁妖笼交到了怡清的手......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五章、焉得转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六章、母子情牵 “是谁来了?”徐恪问道。他下了马车, 往前走来。 “小的不知是谁?听这位官爷说,他是老爷的同僚,今日特来探望老爷……”董来福一边跟着走,一边回禀道。 徐恪回身向胡依依道:“胡姐姐,你先回房休息,既是我卫里的同僚,我当去会一会他。”言罢,他便往前厅走去。 徐恪刚到前厅,就见迎面一位仪容俊雅的蓝袍官人走了出来。 “南宫兄!”徐恪忙上前施礼。 “今日南宫兄怎地有空来我府上……?”徐恪奇道。 “我听杨百户讲,说你徐兄......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六章、母子情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七章、近在眼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申牌时分,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一间普通客房内。 落阳与四位师弟正围着一位脸色憔悴、身形瘦弱的少年就座,见少年吃得正急,落阳又递给少年一个肉包,笑道: “小文,慢点吃,这里还有……” 那身形瘦弱的少年自然就是孙勋的幼子孙习文。他此时手拿着一个大饼,对着一碗清茶,正在狂啃…… 原来,落羽将孙习文从孙府救出之后,他便悄然溜进了永兴坊的“永安茶楼”中。落阳与三位师弟正等的焦急,却见......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七章、近在眼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八章、欲擒故纵 “孙师兄,我是落阳!” 那“肖剑南”走到了孙勋的身边,突然开口说道。 “落阳?怎么是你……?”孙勋不由得将信将疑道,他的思绪还没有从刚刚对于那个“肖剑南”到底是人是鬼的猜想中游离出来。 “孙师兄,我就是落阳,奉了凡大师伯之命,我们五个师兄弟特来京城找你。想不到却听说你被抓进了诏狱,是落云帮我施了易容术,我才得以混了进来……”落阳急道。 孙勋每年都要回到少山师门,看望向他师傅了凡大师。落阳既是他掌门师叔的大......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八章、欲擒故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九章、哪堪懵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戌初时分,长安城醴泉坊,徐府鸿鹄居内。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连续疗毒之后,胡依依终于将徐恪体内环绕于足厥阴肝经的毒质尽数祛除。她此时真气耗损得厉害,几乎已疲累到了将要虚脱的地步。她见徐恪终于无碍,忙趁着身体内还有最后一点余力,双掌一收,强撑着大缸边缘,爬出了热水缸外…… 胡依依匆匆擦干自己的身体,取来衣物穿上,喘着气言道:“小无病,你的毒质已解,快些出缸,穿好衣服,免得着凉,姐......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零九章、哪堪懵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一十章、造化相弄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卯时,青衣卫诏狱】 徐恪解毒之后,次日一大早便至青衣卫上值。进了青衣卫之后,这头等大事,他自然是要去见一见李君羡了。 进了甲字十一号牢房内,徐恪看了看牢房内的布置,除了气味尚且有些难闻之外,这间天字号牢房已被丁春秋装点得如同客房一般。徐恪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对手下的办事能力略觉赞许。 “君羡兄,两日不见,别来无恙乎?”徐恪朝李君羡笑问道。 李君羡此时正仰面靠在床上,仿佛闭目养神......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一十章、造化相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一章、劳而无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辰时,青衣卫】 孙勋一死,这青衣卫里自然也掀起了不小的动静。卫卒发现孙勋死后,急忙跑去禀报了杨文渊。杨文渊顿感意外,忙立即带人到诏狱甲字号牢房中查看。他一见孙勋果然已死,心中大感失望。仔细查验之下,杨文渊随即发现了孙勋左胸口的剑伤。他当时便大发雷霆,怒斥身边的手下,如何在这重重把守的天牢里,也放进了刺客?! 负责看管甲字号牢房的佐领不敢隐瞒,便哆哆嗦嗦地将徐恪于今日卯正时......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一章、劳而无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二章、匹夫之勇 在少山有两件神兵利器,一曰“大迷降龙杵”;一曰“清宁伏虎棍”,相传都是少山老祖采集玄铁打造而成,流传至今,少山门中无人不知。 这“大迷降龙杵”乃是少山历代掌门专用之物。“大迷”者,“虽智大迷,是谓要妙”之意也。铁杵身长五尺,中间小、两端粗,少山门人,自来见降龙杵便如见掌门一般。 这“清宁伏虎棍”则是少山自掌门以下,归武功、威望、品德最高者所用。“清宁”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意也。到了落阳的师......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二章、匹夫之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三章、智如南宫 南宫不语见落阳兀自嘴硬,不由得勃然大怒,又要去地牢中取刑具上来。还是徐恪拼命拉住了南宫,再度好言劝了几句,才终于让落阳逃过了受刑之苦。否则他孙师兄手里的“得意之作”,少不得要在落阳的手指、足趾尖一一让他“尝鲜”。 南宫不语见问不出结果,又碍于徐恪的面子不能对落阳动刑,审讯便僵在了那里。此时已到了午牌时分,他今日早间匆忙上值,还未进过早膳。到了青衣卫后,他又来回奔忙,这肚中未免也就唱起了空城计。 听得南......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三章、智如南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四章、可叹情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未牌时分、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 落羽虽中了南宫不语一掌,所幸受伤不重。他急切间施展轻功遁逃,但见师兄落阳却被官兵给捉了去。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先回到了云起客栈内。 落羽回到客栈之后,与三位师弟把经过说了。得知大师兄身陷青衣卫,落云与落星俱都吵着要去劫狱。落羽心知对手的厉害,却摇头叹息道:“对手武功实在太强,我们若贸然前去劫狱,只会白白送死……” 四人中以......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四章、可叹情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五章、不负道兄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申牌时分,青衣卫诏狱】 在甲字十一号牢房内的木板床上,此时端坐两人。一位面目俊朗、神气清明,目似流星、眉如柳叶、鼻梁高挺、前额宽广,正是被关押在天牢里的钦犯李君羡。另一位身穿灰色道袍,身材奇瘦,眉毛很长,且一大半眉毛都已变白,正是玄都观主李淳风。 此时,两人都是盘腿而坐,眼睛似闭非闭,神识似空非空。李淳风与李君羡双掌相抵,潜运内功,一股浑厚绵长的真气,正在两人周身缓缓流动......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五章、不负道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六章、大局为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酉初时分、魏王府大门口】 徐恪正与魏王府总管马华成不住地争吵推搡。那马总管奉魏王之令,不允徐恪入内参见,怎奈徐恪牛脾气上来,偏要冲进王府。 今日午时,徐恪忙完了手头之事,急匆匆地出门,本拟去魏王府恳求魏王李缜至御前为李君羡脱罪。不想,他刚走到了青衣卫的大门外,恰巧撞上了南宫不语押解着落阳回诏狱。徐恪不忍见落阳公子受诏狱酷刑,是以便跟着南宫不语入内,后来更是将南宫热情相邀至......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六章、大局为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七章、在水一方 “沈都督?属下记得没错的话,他可一直没去过孙府呀……”听了李祚的猜疑,裴才保不禁奇道。 “哼哼!他不需要进出孙府,也能将那一封密信,交到老爷子的手中……”李祚道。 裴才保捻弄着自己的短须,点首说道:“六爷说的有理,以眼下的情形看,这四个人均有可疑。不过,属下实在想不通,他们去放那一封密信作甚?属下可从未听说过,这四个人与楚王有何恩怨啊?” 李祚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背后之人?” 裴才保兀自不解道:“这四个......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七章、在水一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八章、道阻且长 “嫣儿?她……她能帮什么忙?”徐恪闻听李淳风所言,能帮助李君羡逃出诏狱的,竟然是慕容嫣,心中不禁大感奇怪。他暗道这两人能有什么关联?嫣儿也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她又能帮什么忙? “你看别小看了她,贫道这一次谋划,少了慕容嫣可还不行!”李淳风道。 徐恪问道:“李大哥,依照皇上的圣旨,君羡大哥可就只剩下天了!李大哥可否将你胸中的谋划说出来?无病也好早做预备……” 李淳风长眉一挑,慢言道:“急什么!眼下快到午时......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八章、道阻且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九章、不如轻狂 “嫣儿!”徐恪欣喜地叫了一声,只见慕容嫣娇俏玲珑的身影,已绰约而来。 慕容嫣跑到了她二哥的身边,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昆吾剑,微笑着递给了徐恪,说道: “无病哥哥,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我的二哥,他叫……慕容桓。” 徐恪回剑入鞘,万幸这一把天子御赐之物终于得以保全。他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在下徐恪,见过慕容兄!在下适才鲁莽,还望慕容兄莫怪!” 这时,徐恪才得暇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慕容家的二少爷。只见他,一身玄青色......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十九章、不如轻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章、谁解衷肠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卯时、天宝阁大门外】 徐恪遵照昨日与慕容嫣商量好的计划,一大早就赶到了天宝阁门口来接慕容嫣。不想,他到了天宝阁门外却未见人影。他只得下了马,走到门前张望。 这时,却从天宝阁内走出一位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他昂然负手踏出了门外,见了徐恪就冷哼道: “呔!徐无病!你大清早地跑到我天宝阁来作甚?还要让我夹断你手中的宝剑么?!” 徐恪抬头一见,不由得心中一惊,他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宝阁......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章、谁解衷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一章、生死相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辰时、青衣卫诏狱】 徐恪与慕容嫣用罢早膳,随即来到了诏狱的甲字十一号牢房中。徐恪见李君羡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便上前说道:“君羡兄,我们来看你啦!你今日……能下地了么?” 李君羡睁开双眼,见是徐恪,也忙笑道:“小兄弟,托你的福啊!君羡已然完好如初了……” 徐恪拉过了“慕容桓”正要为李君羡引见,孰料,李君羡一见“慕容桓”走到他身边,立时起身下了床,急切间抱拳行礼道:“慕容少侠,怎......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一章、生死相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二章、本名何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午时、青衣卫】 徐恪与“慕容桓”“丁春秋”出了诏狱之后,自不敢耽搁,一路疾走,均想着快点离开青衣卫这个是非之地。 这“丁春秋”尽量低着头,三人一路无语,终于走至了青衣卫的大门处。徐恪吁出了一口长气,正要大步迈出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徐兄弟……留步!” 三人只得停步,徐恪转身拱手施礼道:“南宫千户,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他心里还是对慕容桓念念不忘,听闻......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二章、本名何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乞酒得浆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午时、午门外法场】 此时,法场外人山人海,人流如潮涌动。众人都踮起脚尖、伸出脖子争相往里观看。今日在此地处斩的,乃是赫赫有名的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勋满门。这孙勋的名字,在长安城也算家喻户晓。无论高官还是平民,听到“鬼面孙勋”几个字时,心中都不免要涌起一份惊惧之情。盖因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人实在不是少数。许多官商大户的亲属,不幸被抓入诏狱之后,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这笔账自然也......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乞酒得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四章、雪落法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午时、长安城西南、独柳树法场】 这一天,天气阴沉,寒风阵阵,在长安城西南的独柳树法场上,有三个死刑犯人双手反绑,正跪在地上。每个人犯后背均插着一块木牌,上书名姓、籍贯以及所犯何罪。这三个待处斩的人犯乃是两男一女,他们身后的木牌上,从左至右分别写着:“沧州大盗、熊五、犯杀人罪、判斩立决”“宿州商户、周鱼、犯逼奸孀妇并杀人罪、判斩立决”“许昌民女、姚子贝、犯杀人罪、判斩立决”......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四章、雪落法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身陷高墙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申时、刑部大牢内】 宋锦桦领着秋明礼刚一踏进刑部大牢,便听得里面喧哗吵嚷之声,只见刑部秋官司的一名主事带着几名衙役,正将姚子贝推推搡搡地带出大牢。 原来那刑部郎中黄朝东回衙之后,便将宋锦桦叫停行刑,私自带回女死囚姚子贝之事,禀明了刑部尚书萧一鸿。萧一鸿闻听之后顿时大发雷霆,当即派出了自己的一个亲信主事带了人,去将姚子贝提出大牢,准备再次行刑。孰料那值事的牢头却与宋锦桦甚为交......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身陷高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六章、誓守清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午时、长安城王锡平外宅(囤子)】 王锡平费尽口舌、苦口婆心,总算骗得姚子贝进了他后院的房中歇息。他一见姚子贝坐在软椅上胸脯起伏的模样,顿时色心大起,再也忍耐不住。他这一时情急之下,便朝姚子贝俯身跪了下去…… 有道是行有行规,这“风月掮客”一行却也有一个规矩,便是掮客们向骗来的女子求欢之时,绝不可用强。这些掮客一来是怕担一个“强奸民妇”的罪名,他们自诩为生意人,绝不愿为此吃了......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六章、誓守清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哪堪凌辱 吴登魁正在醉意朦胧之时,忽见姚子贝迎面朝他跪倒,心中一惊,这酒意也醒了一半。他急忙上前将她搀起,温言道:“姚姑娘,怎么啦?” 姚子贝泪眼婆娑道:“吴公子,子贝本是来长安投亲之人,怎料误入王锡平之手,如今被困在这囤子里,望公子能将我搭救出去,子贝结草衔环,终生不忘吴公子大恩!” 吴登魁对此事实则心中了然,他暗道那些风月掮客手中的女子,哪一个是有正经来路的?此时,他见姚子贝哭得云鬓散乱,眼角垂泪,心下也是......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哪堪凌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奋起还击 吴夫人怒气汹汹,手拿着滚烫的火钳,正要上前将姚子贝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给烫成稀烂。旁边的吴登魁情急无奈之下,只得朝他的夫人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在地,恳求道: “艳群!我求你了,放过她吧!她不过是我从掮客手里买来的一个灾民之女。要是闹出了人命,传出去也会损及你潘家的名声!你大伯才刚刚升了户部侍郎,万一事情闹大就更不好交代!……你放过她,至多,我以后再也不出去喝花酒了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奋起还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九章、人尽可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一、申时、长安县衙】 那张嬷嬷跟随着王锡平走进内室,惊见赵小刚拔出短刀刺死了王锡平。她以为那赵小刚还要行凶,急忙尖叫着跑了出去,叫来了长安县的几名捕快。 捕快便将赵小刚、姚子贝、张嬷嬷,还有那守门的大汉都带回了长安县衙。长安知县周肩巨,今年四十九岁,已是官场中的一根“老油条”。他只是对着张嬷嬷略略一问,便已知大概。他见涉凶之人乃是兵部侍郎赵大人的公子,心中顿感犯难…… 周肩巨是正......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二十九章、人尽可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章、难容卑微 “住手!”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王……王头啊,我们这不是……在给犯人收拾收拾么……”两个狱卒见牢头站立在门外,忙讪讪地回道。他们一边说着话,还一边假意帮姚子贝穿好衣物。 “还不快给我滚出来!”王牢头在外面怒斥道。 两个狱卒慌忙退出了死牢,又重新把牢门锁上。 王牢头又呵斥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就算是杀了人,你们两个狗东西,就不能让人家清清白白地走!” 狱卒舔着脸笑道:“王头啊,兄弟实在是看着这娘们身...... 《神洲异事录》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章、难容卑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一章、不败之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酉时、刑部大牢】 秋明礼听了姚子贝的这一番细诉之后,心中也是唏嘘感慨不已。他正要温言抚慰,忽听得牢外又传来喧哗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刑部尚书萧一鸿,已经带了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秋大人!你一个户部的尚书,什么时候也管起我刑部的判案来了!你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萧一鸿质问道。他渊岳峙地伫立在秋明礼的面前,宛若一尊神像一般,脸上尽是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萧大人,此案尚有多重疑点,方才下官与秋大人详细审问了人犯,那姚子贝杀人实属冤枉……”一旁的宋锦桦见自家的堂官来到,急忙站起身来,躬身回禀道。 “住口!此案乃本官亲审,铁证如山!那姚子贝就是杀人凶手!你一个小小的刑部推官,竟敢无故叫停法场行刑,如今,居然还说人犯冤枉!本官问你……是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你扰乱法场、私自带回死囚,你重翻旧案、居心叵测,你……你该当何罪!本官要上折子参你!”萧一鸿手指宋锦桦的鼻子,怒斥道。 秋明礼实在看不下去,便道:“萧大人,此事与宋推官并无丝毫关系,叫停法场行刑、重审姚子贝一案,全是老夫的吩咐!你若要上折子,尽管参老夫便是!” 萧一鸿兀自手指着宋锦桦怒了一句:“你的帐,本官一会儿再同你算!”言罢,他却也不去理会秋明礼,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挥手吩咐手下的一干衙役道:“来呀!将死囚姚子贝带走!” 几名衙役上前拖起了姚子贝就走。秋明礼见状,急忙往牢门处横身一拦,怒道:“这柔弱一个女子,如何能连杀两个男人!此案尚未审结,汝等急着将她带走作甚?” 萧一鸿不禁冷笑道:“尚未审结?笑话!秋大人,此女杀人可是她亲口供认,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本官既已判了她斩立决,今日该着就要将她带上法场明正典刑!秋大人……我劝你还是让开一点吧,莫要让手下人伤着你……” 言罢,萧一鸿便朝衙役们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位衙役上前,“搀扶”住了秋明礼,慢慢地将他推到了旁边。 秋明礼已年届六旬,自然禁不住两个健壮的衙役推搡。他见其余衙役已经押着姚子贝出了牢门,心知她一旦出了刑部大牢,必然是有去无回。当下,他心中又急又怒,一张脸已然胀成了紫红,手指着那位刑部尚书大骂道: “萧一鸿,你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你还敢挟持老夫!快与我放手!老夫与你拼了!” 旁边的宋锦桦此时有心相帮,但见对方毕竟人多,况且那萧一鸿又是本部的最高堂官。他犹豫了片刻,仍旧不敢上前…… 萧一鸿见衙役们已然将姚子贝带出了牢门之外,远远地已经拖了出去,于是便挥了挥手,命手下松脱了秋明礼,兀自笑意吟吟地说道: “秋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位清官,可这毕竟是刑部!凡事都得讲规矩!等你哪天坐上了大丞相的位置,再来管我刑部的案子不迟!你 话也别说这么难听,本官可没有挟持你啊!你今日擅自提审我刑部的牢犯,已经是坏了规矩,我也就不同你计较了,但你阻扰我死囚行刑,这可是万万不能!……” “你!你!……”秋明礼手指着萧一鸿的鼻子,已然气得讲不出话来。他有心上前与萧一鸿拼命,但情知以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又怎么能挡得了对方人多势众? 这里毕竟是大乾的刑部。秋明礼不禁有些后悔。他今日来得太急,竟未带一个手下。如今在别人的地盘,就算他堂堂一个正三品的尚书,又徒能奈何? 眼见萧一鸿转身走出牢门之外,率领手下押着姚子贝就要离开。只把秋明礼急得心中犹如一团火烧。他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把那些为虎作伥的衙役们,一个个都给打翻在地。他知道,这萧一鸿做事一向心黑手辣,此人如此着急要带姚子贝出牢,必然是要将她直接带去法场行刑。说不定,不到法场,半路上就会把人给斩了。到时,姚子贝已经人头落地,他们可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若令姚子贝就此被拖出去问斩,秋明礼一生都将无法原谅自己,而且,他又如何向自己的学生无病交代? 无病……要是无病在这里,那就好了。 正义和公理,在专横与武力面前,有时候竟会变得这么渺小…… 此时,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这么急着带走人犯,你们想做什么?” 大牢外忽然又走进了一队衙役,为首一位红袍官员,年纪五十开外,只见他双眉如剑、两眼如电,宽额高颧、下巴长尖,颔下胡须如刺猬一般,根根竖起。这一副神威凛凛的面相,若有心虚胆寒之人,一见之下便会不由低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的刑部侍郎成克中。 在大乾刑部,无人不知成克中的威名。只因他年轻时便在刑部为官,自一个从七品的掌固,历任主事、推官,一直做到了刑部员外郎。在员外郎的任上,他一干便是十年。他断案铁面无私、为人刚正不阿,朝野上下,背里都称他为“成克星”,与秋明礼的“不怕死”几乎齐名。从前刑部侍郎王清泉在的时候,连萧一鸿都不放在眼里,独独就怕他“成克星”找上门来理论。王清泉被贬官之后,这刑部侍郎的位置,也终于轮到了成克中。 “小的参见成大人!”押着姚子贝的一干衙役,见了成克中迎面走来,都不敢怠慢,急忙一起向侍郎大人躬身行礼。 “成大人,你来做什么?”后面的萧一鸿问道。他见成克中这一番阵势,心中暗觉不妙。心道我今日怎么这般倒霉!刚刚对付完一个“不怕死”,竟又来了一个“成克星”!这两个刺头走到一起,谁还能挡得住?早知如此,那赵勇的银子老子宁可不要了! 不过,他此刻心中虽是如此,但若让他真回到三日之前,他一样还是会忍不住将银子收下。 贪婪之人,又怎能禁得住贪欲?哪怕……这八千两银子会让他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 成克中却冷然道:“我倒是想问一问萧大人,你又来做什么?” 萧一鸿也冷哼道:“笑话!本官做什么事,还需向你一个侍郎一一回禀么?” 成克中笑道:“我来为萧大人说吧,你着急要提走人犯姚子贝,无非就是想将她尽早灭口,好遮住你私相收贿、屈打成招、颠倒黑白的丑事!” 萧一鸿闻听此语,立时手指着成克中,暴跳如雷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这姚子贝杀人,证据确凿!本官提走人犯,乃是依律行刑!你说我私相受贿,我受谁的贿?那赵小刚已经死了,本官还能受那死人的贿赂不成!成克中,你胡乱诽谤、危言耸听,本官要向皇上具折参你!” 成克中面不改色,迎着萧一鸿的手指,沉声言道:“萧大人,那赵小刚真的死了吗?就算他死在牢中,也当由仵作验明死因,记录在案。本官这两日查遍所有卷宗,根本就未见赵小刚身亡与验尸的记录!萧大人,你匆匆将他尸体送还了赵家……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 萧一鸿冲上前,手指堪堪已经要触到了成克中的鼻尖,兀自暴怒道:“成克中,你侮辱上官,诽谤重臣!你!……你说本官屈打成招、颠倒黑白,你有何证据?!你去问问那日陪同本官审理的两位主事,本官可曾有半点屈打成招?!本官做事,向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又岂是你能诽谤得了的!” 这时,秋明礼已然走到了萧一鸿的身后,从容说道:“萧大人,既然你问心无愧,那么何妨将姚子贝一案暂且延后,待成大人重新审理无误之后再行处决,又何须这般仓促行刑呢?况且,今日早已过了午时,你这个时候将犯人拖出去问斩,也不合我大乾的规矩呀!” 眼见双方人手已然是势均力敌,那成克中又恰巧说中了自己的心事。萧一鸿此时也无心恋战,当下长袖一甩,便离了成克中,顾自昂首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要审就审,本官行得正坐得直,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 萧一鸿手下的一众衙役,见尚书大人已然退出,便只得弃了姚子贝,都跟着萧大人灰头鼠脸地走了…… 萧一鸿心中虽然愤恨,但也不禁冷笑。他心道,有姚子贝签字画押的供状在我手上,你们又找不见赵小刚的“尸体”,我萧一鸿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审出个什么名堂!就算你们捅到了天子那里,又能奈我何! 一路上,萧一鸿仔细思忖,忽觉眼面前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去办。那就是,这赵小刚的“尸体”是无论如何不能露面的。非但不能露面,还得尽快安排一个“替身”下葬。 只要对方找不到赵小刚的“尸身”,这一个案子,至多也是个死无对证。也就是说,只要“赵小刚的死”能够成立,他萧一鸿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姚子贝刺伤赵小刚右眼,那是她亲口自承、千真万确之事,那么,赵小刚因伤致死,杀了他的姚子贝,当然也得问斩抵命了。 杀两个人是死,杀一个人也得死。只要姚子贝死了,他萧一鸿也就赢了! 看来,今夜,他还得亲自去一趟赵府……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始料不及 萧一鸿离开之后,秋明礼急忙上前,向成克中拱手道:“成兄,今日多亏你及时赶到,不然,这孤弱一个女子,未免就要遭了萧一鸿的毒手啊!” 成克中却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言道:“老秋,不用多言,你赶紧带着她走吧!” “这就将她带走吗?成兄,她毕竟是你刑部的牢犯,身上还背负着人命官司,要不要等到……?”秋明礼踌躇道。他本以为成克中定然是打算重审姚子贝一案。按照秋明礼的计划,到时,待成大人找到新的证据,重审推翻原判之后,他再将姚子贝带出刑部大牢,如此才是名正言顺之举。 “哎呀!老秋啊!你怎地还是如此迂腐!这姚子贝一案,你我都清清楚楚,她既属冤案,何须留在大牢!她若再留得几日,我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了她一世啊!你这便带了她走就是!刑部这边,自有我顶着!”成克中却急切言道。 “如此就多谢成兄了!”秋明礼拱手施礼道。他听了成克中所言之后,顿觉有理,当下,也不愿耽搁,领了姚子贝便出门而去。成克中兀自不放心,又派王牢头带着两名衙役在后头随行。 原来,成克中今日听得独柳树法场降下大雪,宋锦桦叫停刽子手行刑之后,心中不禁叫好。他正想去大牢中看一看姚子贝,也好知晓当时详情,却徒闻萧一鸿带了许多衙役气势汹汹地直闯大牢,他便心知不妙。为防萧一鸿强行带走人犯,他也急忙带了一批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匆匆地赶到大牢,所幸,正好将萧一鸿的手下堵在了大牢之内。 两边虽然是人手相当,但萧一鸿毕竟是刑部尚书,是他成克中的上司主官。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今天萧一鸿将死囚带去行刑,道理却是在他一边,若较起真来,倒是成克中冲撞主官,言语无理、行止无状了。 是以,成克中急中生智,第一句话便直戳萧一鸿的痛处,硬说他是收受了人家的好处。其实,所谓“受贿”之说纯属成克中的猜想与托词,未曾想,萧一鸿做贼心虚,被成克中这句话一激,心中顿时失了方寸,又见身后跟来了秋明礼,那萧一鸿心中一慌乱,便索性来了个“溜之大吉”…… 其实,若那萧尚书坚持到底,一意要带走姚子贝,成克中也未必能够拦得住。他手中既有死刑的判罪文书,又有姚子贝签字画押的供状,还有其余人证物证。他若执意带走人犯,坚持要将死囚送到法场明正典刑,就算是成克中的得力手下,毕竟也都是刑部的衙役,也都需听从萧尚书的指令。在他们心中,多半也是帮着成大人来撑一撑场面而已,真到了撕破脸的时候,又有谁敢于公开阻拦一个堂堂的尚书大人? 说到底,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比拼双方各自的正气和胆略!可笑萧一鸿官居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多年,面对着自己的部下,竟无端先“怯了场”,关键时刻,却甩手而去…… 见萧一鸿这么快走人,成克中倒也始料不及。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让秋明礼带着姚子贝赶快离开刑部。 同样被民间誉为“大清官”,同样在朝堂中号称“骨头硬”惹不起,然真正做起事来,这成克中与秋明礼却完全不同。见秋明礼直到此时兀自还想着守规矩,成克中立时出言将这位老尚书点醒。依照成克中的脾气,若唤作别人,早就被他大骂一通了。 成克中心里早已了然,这个案子,他萧尚书已经亲自审结,证据确凿,人犯自己供认不讳,无论断案判斩,均属有理有据。尚书大人定的案,自己一个侍郎又有何权力去翻案?再者,赵小刚无故失踪,若找不见他尸体,自己又拿什么证据去翻案!三日内,自己若找不到赵小刚,手里又无新的证据,萧一鸿大可顺理成章押着人犯再去法场问斩。到时候,除非天子过问,否则,自己就只能被他当作笑话看看了。 凡事急则行权,不通则求变,处事之道,实在是一门大学问!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就带着姚子贝来到了长安城的醴泉坊,徐府的大门口。秋明礼谢过了王牢头,又从兜中取出了一些碎银,硬是要赏给王牢头。那王头却还是坚辞不受,带着两个衙役匆匆辞别了秋大人,径回刑部复命去了。 董来福见秋大人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进门,心中惊奇,却也不敢多问,听到秋大人问询,便回禀道,徐老爷与书仙老爷俱不在府中,他们上值三日一直未回,后院只有仙子还在。 秋明礼便领着姚子贝步入徐府的后院,一路穿廊过院,往徐府“榛苓居”而行。秋明礼一路走,一路向姚子贝言道: “姚姑娘,这里便是你徐哥哥的府邸。不过,徐恪如今身在公门,他今日也不在家……” 姚子贝见终于走出了刑部的大牢,虽然浑身仍感伤痛疲惫,但心中也不禁欢喜轻松。此时,她听得这里便是她朝思夜想的徐哥哥府邸,这心里头更是多了一份喜悦与兴奋。她见此地画堂宏阔、院景别致、回廊曲折、轩厅舒朗,不由得感叹徐哥哥的府邸竟然这般豪 阔。当下,她便好奇地问道: “秋大人,徐哥哥在朝廷里,到底做的什么官呀?怎地有这么一座大宅子?我看那些财主大户们的宅邸,也没有这么气派?” 秋明礼捻须笑道:“姚姑娘,你既是无病的义妹,便随着他叫我一声‘先生’即可。老夫虽然在朝为官,却也喜闻别人呼我一句‘秋先生’啊!至于你徐恪哥哥的府邸,为何这么气派,这个……老夫却是回答不了。等一会儿,老夫向你引见另一位姑娘,你见了她,一问便知啊……呵呵呵!” 姚子贝奇道:“另一位姑娘?秋先生,她是徐哥哥的……” “是谁在说我呀?”那碧波仙子胡依依,早就听见了两人的声音,当下便步出榛苓居,笑吟吟地出来相迎。 “姚姑娘,这位……便是老夫适才与你所言的胡姑娘,你可叫她一声‘胡姐姐’……”秋明礼朝姚子贝笑道。 “民女姚子贝,见过胡姐姐!”姚子贝忙朝着胡依依敛衽为礼道。 “哎呀……哪里来的这么乖巧一个妹妹,姐姐好生喜欢!妹妹你这脸……怎么受伤了?”胡依依上前一把抓住了姚子贝的手,心中竟莫名地涌出一股亲近之感。她见姚子贝脸颊兀自红肿,额头上有伤,不禁关切地问道。 “胡姑娘,咱们先找一处地方坐下,待老夫与你慢慢讲来……”秋明礼道。 胡依依忙将二人引入榛苓居的外室中坐下。她亲自为二人斟了茶,秋明礼喝了几口之后,便叹了一口气,将姚子贝六百里来到长安寻找徐恪,却不慎落入“狼窝”,这中间所受的艰辛磨难,都向碧波仙子一一尽数道来。 “太气人了!这些个天杀的!妹妹放心,姐姐以后定不会放过他们!”胡依依听完了姚子贝这一番悲苦遭遇,心中越听越气,忍不住便怒声道。 秋明礼见天色已晚,如今人已带到了安全之地。他便要告辞了出来,胡依依忙挽留他用过了晚饭再走,秋明礼还是固辞。 两位女子还待相送,秋明礼连连摆手止住。他将要离开榛苓居之时,叮嘱胡依依道:“胡姑娘,老夫虽将这位姚姑娘带出了刑部大牢。不过,她毕竟身上还背着一件命案,且还是个被判了斩立决的死囚。这几日,老夫会想法子寻找证据,与刑部的成大人一道,为她翻案脱罪……待翻案之前,胡姑娘可得把子贝姑娘藏好,切莫让外人知道!”言罢,秋明礼便匆匆去了…… 胡依依忙点头答允,姚子贝更是面朝秋明礼的背影,深深跪了下去,心中不住地叩谢,脸上又挂满了泪水。 待秋明礼出了院门之后,胡依依将姚子贝搀扶起身,温言道:“子贝妹妹,你吃了这么多苦,天可怜见,总算被你遇着了好人……你如今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姐姐名叫胡依依,活了一千多年,身边尚未有个妹妹,如今,你便是我的亲妹子了!” 姚子贝历经千辛万苦,此时终于来到了徐府。虽还未曾见到徐恪,但是见了胡依依之后,她心中也觉着说不出的亲切。她虽未听懂“活了一千多年”是什么意思,但见眼前的胡依依,容貌宛若天仙,举止更是随和,心中自然而然地便将胡依依当作了亲人。当下,她忙回道: “姐姐神仙一样的人物,小贝能跟着姐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如蒙姐姐不弃,小贝愿终生追随姐姐左右,服侍姐姐……” “咳!你不是来看小无病的么?怎么……见着了姐姐,就不要哥哥了吗?”胡依依打趣道。 “姐姐!”姚子贝回了一声,原本苍白的脸上,竟又忍不住现出了一些嫣红之色…… 胡依依见姚子贝受伤不轻,忙叫来了董来福,一边命他送来一桌晚膳,一边让他备好热水木桶等洗浴之物。 两位女子晚膳之时,便又说起了徐恪。胡依依便将徐恪护送钦差回京以来,所遭遇的一番变故,也悉数告知了姚子贝。听到徐恪在西峡口竟遇到刺客突袭,身中天下奇毒,历经九死方得一生,姚子贝吓得脸色更是煞白,一颗心紧张得突突直跳,后经胡依依不断笑语安慰,方才缓缓平复。见姚子贝心性如此单纯,胡依依更不愿将徐恪体内余毒仍然未清,只剩下一年性命之事,告知她了…… “姐姐,你说徐哥哥当的这个青衣卫百户,到底是个什么官?怎么神神秘秘的,都出去三天了,也不回家?”说起徐恪最近在青衣卫的差事,姚子贝不禁问道。 胡依依道:“这劳什子的什么青衣卫,就是专替皇帝老儿办差的一个地方。听说,皇帝的一个女儿,排行十七的一个什么公主,无故失踪了,把皇帝给急得大发脾气。如今,青衣卫里的半数人马都紧急出动,正绕着长安城大肆搜寻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且不去管他……” “十七公主失踪啦!姐姐……这要不要紧?万一找不到人,徐哥哥会不会被圣上责怪呀?”姚子贝又忧心道。 “咳!我说妹妹呀!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这一身伤吧!咱们赶紧吃饭,吃完了,姐姐马上给你 治伤……放心!你徐哥哥在青衣卫里也不过是个小官,就算是出了事,那皇帝老儿也责怪不到他的头上!”胡依依又只得无耐劝说道。 …… 待两人吃过晚饭之后,胡依依便命人收拾了碗筷,又特意嘱咐董来福,所有下人均不得入榛苓居打搅。 胡依依便带着姚子贝进了自己的内室,亲自为姚子贝洗浴更衣。脱去衣衫之后,她见姚子贝浑身伤痕累累,后背上的两道鞭痕更是触目惊心,心中对于这位妹妹又是怜爱又是感佩。她心道这真是一位心志非同一般的奇女子,只是为了见一见自己的情郎,竟愿意跋涉千山万水不惜颠簸之苦,只是为了守住女子的那一份贞洁,竟不惜以死相争、性命相搏。 幸亏姚子贝落在了胡依依这一位当世名医的手里。待洗浴之后,胡依依便找来疗伤去肿、生肌活血之药,轻轻涂抹姚子贝全身。姚子贝此时身入徐府,已然心情大好。她虽遭各种凌辱,但所受之伤毕竟都是皮肉外伤,经胡依依灵药涂抹之后,顿觉痛楚消减,浑身舒泰了许多…… “姐姐,我后背……是不是会留下疤痕?”姚子贝又有些发愁道。 “咳!你若遇上寻常的郎中,这后背的两道长疤是逃不了的。不过,谁叫你碰上姐姐了呢!姐姐修炼了一千多年,习的就是医术。妹妹放心,有姐姐给你诊治,包你一丝疤痕都不会留下!”胡依依笑着回复道。 “姐姐修炼了一千多年……?”姚子贝不禁转头凝视着胡依依,好奇地问道。她原先只道胡依依是玩笑之语,此时再次听了这句话,又见胡依依这一番不似人间女子能有的绝世姿容,心中渐渐已有所悟。 “对呀!姐姐本是一只狐妖,在碧波岛上已经呆了一千二百多年。姐姐来到这长安城,就是为了给小无病报恩来的……” 待姚子贝沐浴、治伤已毕,胡依依又取出自己的几件贴身衣服给姚子贝穿上。两人款款地回到床边坐下,胡依依便拉着姚子贝的手,将自己身为狐妖,当日被徐恪所救,后辗转来到长安,暗中相助徐恪,这一番过往,毫无保留,也都说给了姚子贝听。 “姐姐,小贝……想跟着姐姐学医!求姐姐收下我这个徒弟!”姚子贝从来没见过什么狐仙鬼怪,但毕竟少小读书,胸中也有一番境界。此时,蓦地见一位千年大妖就在眼前,她非但并不惊慌,更是面朝胡依依躬身拜倒,恳求她收自己为弟子。 “好好!姐姐答应了你!”胡依依忙将姚子贝搀扶起身,笑道。 “不过,你得答应姐姐一个要求!”胡依依又道。 “姐姐请说!”姚子贝道。 “我传了你这一身的医术之后,你不可叫我师傅,只能终身叫我‘姐姐’……”胡依依笑道。 “小贝知道了,姐姐!”姚子贝急忙应允道。她心想这算什么要求啊,师傅也好,姐姐也好,你都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未料,胡依依接下去这一句话,却让姚子贝猝不及防…… “小贝妹妹,今后,你嫁作了你徐哥哥的小娘子,我可不想小无病也跟着你一起叫我师傅,那不得……把我叫老了呀!” 姚子贝顿时听得脸颊发烫、满脸羞红。 她心中暗想:“我真的……真的能嫁给徐哥哥吗?哪怕只做他的一个贴身妾侍?” “不能!再也不能了!”姚子贝又黯然叹息了一声,双眼中却是无尽的失落…… 她猛地想起了二月初十那一晚,自己在吴登魁的外宅里,已然失去了她视若性命的“少女珍宝”。 自从那一晚之后,她自觉已不是一位少女。在姚子贝的心中,对于自己今后的生活和命运,她已不敢有任何奢望。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戌时、秋叶草堂】 秋明礼回到草堂,吃过晚饭之后,正在书斋看书,突听得草堂大门外传来“咚咚”敲门之声。未几,小童“平安”来报,屋外来了一位客人。 “是谁呀?半夜里还要来做客?”秋明礼不耐烦地问道。自从他当上了正三品的户部尚书之后,这上门送礼之人几乎日日盈门。秋明礼都是一概回绝,尽皆不见。只是,这些登门攀附之人,大都也是酉时而来,从未见戌正时分,还有人要上门来求见的。 “先生,我问了,那人却不肯说出他的名姓。”平安回禀道。 “神神秘秘的,待老夫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秋明礼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他心道来者不会是成克中吧?这姚子贝一案确是让他费心了。不过,我与他虽相互景仰,但并无深交,有什么要紧事用得着连夜赶来?更何况,深夜来访也不是他成大人的风格呀! 秋明礼走到大门口,向门外问道:“是何人来访啊?” 从漆黑的夜色中,却走出来一个身形略胖、大鼻小眼之人,向秋明礼略略拱了拱手,笑道:“秋大人,是我……” “是你?”秋明礼不由奇道。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三章、草堂密议 “呵呵,秋大人,裴某日间公务繁忙,便只得深夜叨扰了……”来者并非别人,却正是那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此时,裴才保脸上兀自挂着笑容,谦辞说道。 “裴千户,深夜来找老夫,有何要事吗?”秋明礼一见是青衣卫的人,脸色顿时一冷,沉声回道。 裴才保见秋明礼大冬天的还不让自己进门,心中顿时来气。他心道你秋明礼虽是个三品大员,我裴才保好歹也是个青衣卫千户!平日里哪个尚书、侍郎,见了我不是客客气气的? 然此时,他心中毕竟有事相求,面上也不敢发作,当下,只得又拱手笑道:“秋大人,裴某今天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和秋大人商量。不过……要论这件事的真正得益之人,却并非裴某,恰恰是你秋大人啊……” 秋明礼心中不禁冷笑。他暗道你裴才保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好事?你今日深夜登门,居然还说是要帮我秋明礼做一件要紧事,当真是笑掉大牙了。 秋明礼当即便问道:“哦……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得益之人是我,裴千户还如此上心?老夫倒想听听……” 裴才保面露难色道:“秋大人啊!这天寒地冻的,可否容裴某进门喝上一杯热茶,再为大人细细道来呀?” 见裴才保话已如此,秋明礼自不便再行回绝。当下,他只得领着裴才保进了草堂的前厅落座。平安奉上了两杯热茶。 裴才保在外面等了多时,实在也有些受冻。当下,他连喝了好几口热茶,方才与秋明礼言道: “秋大人,你这草堂虽然简陋,可这茶水却委实是好喝得紧啊!这似乎就是名动长安的‘花雨茶’么!秋大人果然是好茶之人啊……裴某佩服!佩服啊!” “裴千户,时候也不早了,你有什么话,便请明说吧!”秋明礼冷冷说道。这花雨茶是徐恪硬要拿来给自己饮用,自己不得已才收下之物。如今这种茶叶,听说市价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一钱,裴才保这一番话中的暗讽之意,秋明礼自然听得再明白不过。 裴才保随即言道:“秋大人,你可知道,刑部尚书萧大人参你的折子,已然递到了尚书省,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会呈到万岁爷的跟前了。” 秋明礼心中一动,但还是面不改色道:“哦……有这等事?裴千户职司南安平,怎地消息却还这般灵通?” 依照大乾官制,青衣卫南北两大安平司,职守分工非常明确。北安平司负责在京官员、王公贵戚的监督侦查,南安平司却是负责各道、府、州县地方官员的监察侦讯。因此,以刑部尚书这种级别的官员,若有什么异动,也当是北安平司最先侦知。 裴才保道:“秋大人莫管这消息从哪儿来,只要知道裴某所言,乃是千真万确之事即可。而且,裴某也不妨明言,那萧一鸿弹劾秋大人的罪状,乃有三条,其一、说你违规越矩,随意提审牢犯,干涉刑部办案;其二、说你以权行私, 包庇人犯,唆使手下旧部,干扰法场秩序,无故叫停行刑;这其三么,说出来可就更加难听了,说你枉顾法度,贪恋女犯美色,擅自放走死囚,阴为……阴为婢妾!呵呵……秋大人,你可别生气,裴某也只是照实转述而已……” 秋明礼闻听此语,心中也忍不住又惊又怒。他暗道这萧一鸿果然不是个东西,说自己放走人犯也还罢了,竟还要胡乱编排自己要纳一个死囚为妾,这要是传了出去,朝堂上下一旦议论起来,自己这一张老脸还往哪儿搁!他心中这一番思忖,脸上也就不免露出了恼恨忧虑之色…… 裴才保见状,呵呵笑道:“秋大人,你也不必忧虑,裴某有一良策,就不知秋大人愿不愿听?” 见那裴才保直到此时还有意卖关子,秋明礼心中不禁颇为反感。然此时,他见对方所言句句非虚,情知对方必然有备而来,当下,面色一沉,却道: “裴千户,老夫行得正坐得直,他萧尚书想怎么参就这么参吧!大不了,老夫再进一趟你们青衣卫的诏狱,那里的滋味,老夫也不是没尝过!” 面对着这么一位油盐不进的老夫子,裴才保心中真的是哭笑不得。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何必深夜舔着脸过来,却碰了个迎面一鼻子灰。不过,来都来了,总要把话说透,碍着对方是魏王老师的身份,裴才保也只得再一次勉力堆起笑脸,道: “秋大人,言重了!秋大人为官三十年,清廉公正之名,朝野皆知,又岂是一本折子能够撼动的?不过,那萧一鸿可不是个简单之人。若裴某所料不差的话,这本折子一上,皇上势必要派人追查,秋大人高风亮节,自不会有苟且之事暗藏。然此事一旦追查起来,保不住那些个好事之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乱传一气……到时,非但秋大人一生的清名受损,怕是连魏王也要跟着受累啊!” 秋明礼脸色稍稍一动,旋即恢复如常,便又不冷不热地说道: “裴千户倒是有心了,对老夫与魏王的事,还这般上心呐!裴千户想说什么话,便请明言吧!老夫洗耳恭听就是……” 裴才保笑道:“秋大人只需明晨也向万岁爷上一道奏折,将裴某所言之事,悉数上奏皇上。裴某敢担保,秋大人非但会毫发无伤,那个行将倒大霉的,定是他萧一鸿!” 秋明礼凝神盯住了裴才保半晌,发觉他眼中全无作伪之色,当下脸上微微一笑道:“哦?不知裴千户所云何事呀?” 裴才保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翻开了其中的一页,走上前交到秋明礼的手中,说道:“秋大人请看!” 一见裴才保取出的那一本小册,秋明礼不由得心头一凛,那可是朝野皆知的《子午阴机簿》。别看它只是小小一本册子,因为里面专门记录各种官员**与暗中勾当,只消在其中寥寥数笔,便曾经令无数官员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这……合适么?”秋明礼迟疑道。 裴才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便只是这一页,秋大人但看无妨!” 秋明礼拿起簿子,只看了几眼,便不禁问道:“这都是真的吗?” 裴才保笑吟吟说道:“千真万确!” 只见那《子午阴机簿》的一页上赫然写着: 二月十二、戌时、赵勇自后门入萧一鸿府,上银票八千两,戌正进,戌末离。 二月十三、巳时、赵府总管赵大山至刑部大门外,将赵勇子赵小刚自刑部大牢接回赵府。 二月十三、酉时、赵勇自后门入萧一鸿府,酉末进,戌初出。 二月十四、戌时、赵大山于刑部大门外,见刑部仵作刘厚,带回一对死人眼珠。 二月十五、酉时、萧一鸿自正门进赵勇府,酉正进,戌末出。 见秋明礼已经看完,裴才保便将那《阴机簿》合上,重新放入了自己的怀中,又回到客座坐下,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花雨茶,笑道: “秋大人,你也看到了,萧一鸿收受赵勇贿赂银票八千两,又私自将杀人犯赵小刚放回赵府,更对女犯姚子贝屈打成招,胡乱冤枉她杀人……有了这些罪状,大人的折子还不好写么?呵呵!” 秋明礼微一沉吟,却道:“裴千户,既然你已查知萧一鸿的罪证,你为何不自己上书呢?” 裴才保道:“裴某以为,这一道奏折,还是秋大人上陈御前,更为合适!” 秋明礼问道:“此话怎讲?” 裴才保呵呵笑道:“正如秋大人适才所言,裴某职在南安平司,侦讯萧一鸿乃是南宫千户之责,此事若由裴某上书多有不便之处。再者,秋大人乃魏王之师,又是万岁爷信任之人,这封奏折由秋大人递上去,其效力胜过裴某百倍呀!” 秋明礼捻须思忖了片刻,不觉也微微点头,又道:“裴千户,老夫最后还有一问……” 裴才保抢着说道:“秋大人是想问,裴某为何对萧一鸿之事,如此上心吧?” 秋明礼含笑不答,心中暗想着我可没听说你跟萧一鸿曾有什么过节。 裴才保接着说道:“不瞒秋大人,裴某与那萧一鸿倒也没什么过节。此次裴某的手下办案之时,也是凑巧查到了他萧一鸿的头上。裴某素闻秋大人忠心为国、清正廉明,乃是我大乾不世出的好官。裴某不忍见秋大人为小人所陷害,是以才深夜来访,好意提醒,还望秋大人能体会裴某这一片炽热衷肠、良苦用心啊!” 听了裴才保这一番“表白”,秋明礼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此时也只得脸上现出了一些笑意,就座上向裴才保拱了拱手,说道:“裴千户一番美意,老夫多谢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裴才保当即起身告辞,秋明礼将他送到了门外。 望着裴才保远去的背影,秋明礼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恰逢良机 裴才保离了秋叶草堂后,独自一人,往北而行。 此时已然是亥正时分,冷风习习、暗夜孤清,整个长安城中,无论豪门贵户、平头百姓,大都已在睡梦之中。 不时有盘查宵禁的禁军队列上前,领头的什长正要大声呵斥,一见裴才保手中的那一块金质虎牌,立时吓得面如土色,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走进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院翠云楼之中。 因为是最有名的妓院,所以直到宵禁之时,依然在迎门纳客。而能在这个时候,还敢来逛妓院的人,其身份自然也非同一般。 裴才保进了翠云楼之后,便由老鸨领着,进了二楼最东端的一个雅间之中。 他刚一走入,关上了房门,便急忙向迎面坐着的韩王李祚躬身道:“六爷,让您久等了!” “你跟他说过了?”待裴才保落座,李祚问道。 “跟他说过了,料想明日一早,他这折子便会送入大内,到时候,六爷,您可就有好戏看了……”裴才保回道。 李祚饮了一口酒,笑道:“好戏才刚开始呢,才保啊,咱们闷了这么久,接下去也总算有点事可以做做了。” 裴才保道:“六爷,您说楚王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啊?明明都是投靠在一个主子的门下,相互间却还要行贿受贿!而且,他们的主子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李祚冷笑道:“我大哥自以为聪明,这么多年来,网罗人才、收买大臣、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无所不用其极!可他手底下这些人,又能成什么事!我看呀……也都是一批蠢材!就算他费尽心机扳倒了二哥,又有什么用!到最后,还是我四哥,坐收渔利!” 裴才保道:“六爷说的有理,上一次孙勋刺杀魏王一案,也是亏他楚王运气好而已,到最后,孙勋满门抄斩,他竟安然无恙!没想到,就算沈环呈上去一封密信,也是没个鸟用,咳!……” 李祚道:“那一封密信,不知是谁人写的,恐怕他也未曾料到,老爷子心机深沉,这一封信送上去,效果却适得其反!” 裴才保沉吟了片刻,又道:“六爷,眼下,我已照您的吩咐,让楚王与魏王,两边的人都打起来了,这下一步,您看该怎么办?” 李祚笑道:“能打起来就好,我就怕闷在这里没好戏看!下一步么……少安勿动!我们且静观变化,必要时,你再加点油,煽点风,让他们打得越猛越好啊……” “好……属下知道了!”裴才保连连点头,两人举杯,共饮了一大口美酒。 …… 李祚离去之后,老鸨自然又殷勤为裴才保送来了两个姑娘。不过,这一次,裴才保却玩得有点意兴阑珊。 但这一次,之前的好几次,裴才保来到这翠云楼中,都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原来,自从元月二十七、二十八接连两晚,裴才保在翠云楼中都是与阿竹、阿菊夜夜**。之后他心中便迷恋上了那两位“胡女”的美妙滋味。 长安城中虽然多有胡女,但能如阿竹与阿菊一般,身姿窈窕、眉目间又暗藏万种风情,体内还隐隐夹有异香者,却哪里去找!裴才保本想着跟老鸨赎人,怎奈顾虑到自己毕竟是一位四品的千户,传出去怕是名声不好。再加上之后一连两日,他都是带着人全城大搜,寻找落阳等人的踪迹,是以也就没有顾得上再去翠云楼。 到了二月初一那一晚,裴才保心中兀自不舍,于是下定了决心,拿了银子来翠云楼中赎人。不料,老鸨却告知他,阿竹与阿菊就在昨晚,已被人花了一千两银子的高价,给赎走了…… 闻听得自己玩过的女人竟被别人赎走,裴才保心中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便询问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老鸨起初不肯说出那人姓名,最后被裴千户逼不过,这才报出了那人的名字。 裴才保原本胸中正待发泄的一腔熊熊怒火,在闻听那人的名字之后,却只得悄悄隐没了下去。 那是一个他在京城里惹不起的名字:大乾刑部尚书,萧一鸿。 虽然惹不起萧一鸿,但裴才保却是个爱记仇的人。其后,他每一次来到翠云楼中,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却落到了萧一鸿的手中,竟无端地对那位尚书大人恨得咬牙切齿。 估计那位刑部尚书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只是花钱赎出了两个青楼女子,竟然跟一位南安平司千户,结了这么大一个仇怨…… 明里斗不过萧一鸿,裴才保便暗中布控,命自己的得力心腹,从子时到午时,自白天到黑夜,全天候严密监视萧一鸿的一举一动。 终于,到了二月十二那一晚,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赵勇为救儿子,竟给萧一鸿送去了八千两银子的巨额贿礼! 裴才保连夜便将消息报给了韩王李祚。李祚闻听之后大喜,他却让裴才保继续跟踪追查,暂时不要上书弹劾。在李祚的心中,自然另有一番图谋…… 直至查到了萧一鸿已然上书弹劾秋明礼之时,李祚顿觉时机已然成熟,他便命裴才保星夜赶往秋叶草堂,将萧一鸿巨额受贿之事,尽数告知了秋明礼。 李祚自然以为自己的手下,是无心查到了萧一鸿不法之事。他哪里能想到,这件事的最初起因,却是自己送给裴才保的两个“胡女”。要是让他知道裴千户今日之功,全因昔日两个青楼女子而起,怕也是要哭笑不得。 此时,裴才保身在翠云楼中,暖床熏枕,佳人在抱,却仍是意兴阑珊。而李祚乘坐在一辆不起 眼的马车之内,迎着深夜无尽的冷风独自回府,胸中却是心潮涌动、兴奋莫名。他磨拳搽掌、跃跃欲试,暗道:“大哥、四哥,你们赶紧地……斗起来吧!”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六、巳时、大明宫紫宸殿内】 皇帝李重盛下朝之后,便将大丞相长孙顺德叫了进来。 御案前放着两本奏折,一本是萧一鸿弹劾秋明礼,一本是秋明礼弹劾萧一鸿。 两位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一个执掌刑部、一个执掌户部,堪称国之栋梁、庙堂机枢。两位尚书竟都在同一时间,相互弹劾对方。这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极其罕见之事。 不管这两人所言是真是假,令皇帝忧虑的,是他们身后之人。举朝之人都知道,萧一鸿是大皇子楚王的心腹,秋明礼则是四皇子魏王的老师。 这两位皇子,如今可都是九珠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老皇帝至今尚未立储,无疑,这两位皇子也是新太子的最热门人选。 在这样的背景下,竟出现了两位三品重臣在同一时间,相互攻讦,这是纯属巧合,还是…… “顺德啊,你陪了朕四十多年啦,这件事,你怎么看?”皇帝面朝坐于殿中的长孙顺德问道。 “陛下,老臣以为,这件事关乎到我朝两位皇子,且都是九珠亲王,不可不慎重!若处置失当,牵一发而动全身,则势必群情沸沸、朝局震动……” 李重盛不禁又问道:“依你的意思,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长孙顺德忙道:“查自然是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毕竟他们所奏之事可都是有损朝纲、有碍国体,是法不能容、律不能饶!如若一经查实,则无论是谁,必当依法严办!……” 李重盛插口道:“你的意思……是派谁去查,要慎重选一个?” 长孙顺德忙起身道:“陛下明鉴!老臣以为,这个查案之人,一定要身份贵重,毕竟牵涉到两位元老重臣,大理寺、御史台那些人,恐怕都镇不住,最好是一位皇子。此外,他要与楚王、魏王,都没有任何瓜葛……” 李重盛捻须思忖了片刻,便道:“朕这些儿子么,老二不成器,老三不错,不过他必定会偏向老四。依你所言,有两个人,朕觉着倒是甚为合适!老六、老八……不过,到底派哪一个呢?” 长孙顺德道:“陛下,韩王与晋王都是五珠亲王的身份,人品贵重,两人在朝中都有贤名。老臣觉得,这两位殿下……不管是派哪一位,都行!” “嗯……那就让祚儿去吧!祀儿毕竟奉旨监管着户部,还是有些牵扯的。”李重盛当即拍板,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翻云覆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七、午时、青衣卫南安平司】 裴才保坐在自己的千户公事房内,叫来了自己的心腹爱将杨文炳,正在对他暗授机宜。 裴才保担心杨文炳粗心遗忘,重要的事情他反复交代,直听得杨文炳连连点头,躬身领命去了…… 皇帝李重盛于今晨下旨,令韩王李祚,会同大理寺卿戴舟、御史大夫车惠岭,一起追查审理刑部尚书萧一鸿弹劾秋明礼私放死囚、户部尚书秋明礼弹劾萧一鸿收受巨贿两案。 说是追查审理,但毕竟两位当事人的身份都是非同一般。是以,无论是号称秉性刚直忠勇的戴舟,还是处事中规中矩的车惠岭,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二人自忖只是陪同查审,便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甩给了韩王李祚。 对着这两位闻名朝堂的查案能手,李祚自然是谦辞客套了一番,说道自己一向只是“闲王”,未曾过问政事,此番奉旨查案,尚须仰赖两位老臣力群策云云。待得戴舟与车惠岭离去之后,李祚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得意洋洋。 令戴舟与车惠岭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韩王李祚,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一切都在按照李祚的计划进行。这第一步,李祚就是让裴才保全力侦查萧一鸿。 毕竟,萧一鸿受贿之事,已然是板上钉钉,所等的,无非是一些人证物证而已。 说起来,他与裴才保这十几年都是秘密来往,无人知道他两的特殊关系。 此时,他也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没办法,谁让他手中,便只有裴才保这一个可用之人呢? 到了关键时刻,李祚心中却不禁有些个失落。回想自己近四十年的过往岁月,着实也是太过闲散了一些。未曾象他大哥、二哥、八弟一般,身边网罗了无数人才,几乎用之不尽,而自己…… “咳!其他人都还算了,八弟比我还要年轻,据闻他身边的门人下属,比之大哥尚有过之,这一份能耐,我却远远不如了!”李祚回想前事,再比对眼前的形势,心中不免又暗叹了一声。 …… 杨文炳此番行事,却是雷厉风行,只是过了半个时辰,便已将瞎了双眼的赵小刚,给抓到了南安平司中。 原来,萧一鸿那日深夜到访赵府,只是交代赵勇要将他儿子好生看管,切不可外出露面。萧一鸿哪里能料到,自己的行踪早已被裴才保的手下紧紧盯牢。 萧一鸿离去之后,赵勇既知此案已惊动了一位尚书与一位侍郎,更是不敢怠慢,次日大清早,便命总管赵大山将公子护送至赵府别院。一边延医诊治、仔细照料,一边紧密看护,不使他离开赵府半步。 不过,赵小刚已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就算让他跑,他还能跑哪儿去? 自然,这所有的行踪,都已被裴才保侦查得清清楚楚。 赵小刚呆在别院里,虽然心中失落懊恼,但也渐渐地认了命。在赵小刚心目中,他尽管已失去了最后一只眼珠,好在还能留住性命,更何况,那个刺瞎他右眼的女子已然被剜目之后斩首,与此事有关的王锡平也已被他刺死。就算他想恨,除了先前那两个“胡女”,这世上已无他可恨之人。 不过,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小刚人在赵府别院中,也才刚刚歇养了一日,就命那家丁头目再去给他搞一个女子过来。家丁头目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带了一伙人再出去“四处物色”。那赵小刚在府中等了半日,女子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一伙凶神恶煞般闯入的青衣卫卫卒。那一伙卫卒推开了众家丁,不由分说,上前将赵小刚五花大绑,就给抓了出去…… 赵小刚刚刚被抓走,赵府的家丁头目便已领了一位青楼女子回来。闻听此事,那头目急忙赶到赵府向总管赵大山禀报。赵大山不敢耽搁,立时赶到了兵部衙门,急慌慌地跑进了赵勇的公事房…… “青衣卫!他们为何要抓小刚?那些下人没看错么?”赵勇闻听自己儿子竟被抓入了青衣卫,一时惊怒交加,急问道。 “老爷,千真万确啊!那些人的一身装扮,有哪个会看错啊?”赵大山也急道。 “岂有此理,这些狗爪子,竟敢欺负到老子的头上!”赵勇愤然起身,拍了一下桌子,便要去青衣卫找对方理论。 这时,门吏却来报,有一位自称青衣卫杨校尉的人,指名道姓要见侍郎大人。赵勇立时吩咐门吏,赶快让他进来。 那及时到访的,自然便是青衣卫南安平司的校尉杨文炳了。他见了赵勇也不多话,只道奉裴千户之令,请赵侍郎去青衣卫一趟。赵勇心中气恼,但念及自己宝贝儿子在对方手里,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跟随着杨文炳,来到了南安平司裴才保的公事房中。 赵勇一见裴才保,立时走上前,怒睁双眼,手指着裴才保老大的一个鼻子,对着他来了一场破口大骂。裴才保却坐 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只管自己喝茶,直到赵勇堪堪骂够,声气渐消,这才悠然说道: “赵大人,且消消气,气多了伤身呐!你问本司为何要抓了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看供状吧,令郎逞凶杀人,他自己都已亲口招认了。” 言罢,裴才保朝杨文炳递了一个眼神示意。杨文炳忙从案上拿过赵小刚的那份供状,交给赵勇过目。赵勇仔细看完了那张写着满满一纸的供状,心中顿时气馁了下去。那份供状上面,清清楚楚讲明了赵小刚在囤子里凌虐民女姚子贝,却被对方刺瞎右目,以至心中恼怒,持刀将风月掮客王锡平刺死的经过。末尾还签着赵小刚的大名,画了押,摁上了他的手印。 赵勇毕竟也是一位官场老将,此时脸上兀自不动声色,沉声质问道:“裴千户,就算犬子犯了命案,也当由刑部审理判决,何劳你们青衣卫动手抓人?你们这般兴师动众、越俎代庖,究竟是何居心?!” 裴才保冷哼了一声,拿起桌子上的一块镶银楠木镇纸,“啪”地一声拍在了案板之上,怒道: “大胆赵勇!你道本司吃饱了撑的,去查你宝贝儿子有没有杀人?本司奉旨查案,查的便是你!你为洗脱你儿子杀人的罪名,深夜跑到萧府,送给萧一鸿银票八千两,还不与本司如实招来!” 赵勇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也是悚然惊惧,他暗道如此绝密之事,裴才保怎会知晓?难道……此时他顾不得思忖,着急便要赶回去与萧一鸿商量,向楚王求救。当下,他强装镇定,冷然道: “裴千户,本官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你为何要随意罗织罪名,无端陷害本官!本官抚躬自问,为我大乾十几年疆场杀敌,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又蒙天子恩典,位列兵部堂官。本官与萧尚书素无往来,又岂是你凭空就能陷害的!你今日掳走犬子、恐吓本官,本官回去之后,定要向皇上具折参你!” 言罢,赵勇反身就走,他急着就要出门,不料,刚刚走到门口,就被那虎背熊腰的杨文炳,如山一般,挡在了门内。 赵勇有心往外硬闯,但自忖以他的这点功夫,对付一人尚且吃力,想要力战眼前的两人,决计应付不了。于是,他只得转身怒道: “裴才保,你没有天子的诏命,竟敢擅自拘押一位三品重臣。你……你好大的胆子!” 裴才保又换了一副悠然的表情,淡淡笑道: “赵大人,你先别急,本司也没想拘押你。你只需听完本司下面的话,要走要留,随你自己,本司决不阻拦!” 裴才保挥手朝下面空着的一张木椅指了一指,赵勇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走到椅子前落座。 裴才保喝了一口桌案上的花雨茶,方才缓缓言道: “赵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南安平司有一套刑具。这一套刑具很简单,不过是一条绳子连着五个铁爪。施刑的时候,就让犯人俯身趴在地上,扒光他身上的衣服,然后飞出铁爪,再用力一扯,有时候扯出一块皮,有时候会扯出一块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连带着扯出几根筋,不过,却不会伤到骨头。这一种刑罚,也有个名堂,唤作‘青字五爪’,与他们北安平司的‘青字九打’原本齐名。只是,那‘青字九打’被先前的孙勋用得多了,风头却盖过了我们的‘青字五爪’,想起这个事,我这心里……就来气啊!” 赵勇听得心中极其不适,当即斥道:“裴才保,你到底要讲什么,你们青衣卫的刑具,本官可没工夫听……” 裴才保又喝了一口茶,淡然笑道: “看来,赵大人是一个急性子呀,本司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你可知道,本司是如何让令郎招供的吗?本司就是把方才与赵大人这一番话,跟令郎讲了一讲,然后只是摇晃了几下铁爪,令郎只不过听了几下‘青字五爪’的声音,便把本司所要的话,尽数招了出来。可惜呀,直到目下,这么好的一套‘青字五爪’,却没机会在赵公子身上用一用……” 赵勇闻听此语,直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已不禁微微发颤。他霍然起身,手指着裴才保,嘶哑着嗓子低吼道:“裴才保!你……你敢!” 裴才保悠然叹道:“咳!赵大人说的对呀,你是三品的侍郎,本司未得天子的明诏,自然不能对你动刑。不过,令郎身上好像没有半分功名啊……只是区区一个杀人犯而已,本司想怎么用刑,便怎么用刑。赵大人公务繁忙,自可拍拍屁股走人,本司绝不会阻拦!只不过,赵大人若就此走了之后,至多一个时辰,你这宝贝儿子,可不单单是瞎了双眼,他这一身的皮肉,恐怕……就没一块是完好的喽!” 听了裴才保这一番慢悠悠讲出来的话语,赵勇却不由得颓然倒在了木椅上。他此时再也找不见初来之时的那一股逼人气势,只剩下一个做父亲的满脸哀恳乞求之色。他踌躇了半响,方才无力的问道:“裴千户 ,要怎么做,你才能不为难我儿?” 裴才保不禁哈哈大笑,已是忍不住地满脸得意之状。他朝门边的杨文炳挥了挥手。杨文炳便又取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供状,交到了赵勇的手中,又拿来了笔墨与印盒。 “赵大人,你只需在这张供状上签字画押,摁上你的手印,本司答应你,非但不会对令郎用刑,今后,还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他……” 赵勇拿起供状,只是看了几行,便已明了上面写着的都是自己与萧一鸿行贿受贿之事。他知道一旦自己在这张供状上签字落笔之后,就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蒙难,而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也会付之东流,甚至于,他赵家满门都会受到连累…… “裴千户,这个字我会签,只是,赵某还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先让我看一看犬子?”赵勇再次抬起头看着裴才保,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已然全是一个慈父的殷殷期盼。 “当然可以,不单单是今日,以后,你随时都可以来这里看你的宝贝儿子。不过,你得先……”裴才保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握笔写字的动作。 赵勇把心一横,就在供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又摁了手印。他心道先签后签都是一样,如今自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也怨不得别人,所有的事情,没有人逼迫,不都是他自己做的么…… 裴才保收好供状,便命杨文炳带着赵勇去了另一间密室。赵小刚正关押于那间密室之中。 赵勇跟着杨文炳进了密室,只见自己的儿子被绑在一张木椅之中,虽然满面惊恐之色,所幸并未受伤。 “小刚……”赵勇疾步而前,一边摸着赵小刚的额头,一边柔声唤道。他在来的路上,心中本对儿子充满了责怪、失望、痛恨……然而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他整个胸中,便只剩了一个做父亲满腔的慈爱与自责…… 这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就因为这一个理由,从小到大,他对儿子都很少管教,只有百般呵护与顺从,到如今,悔之已晚! 杨文炳随手解去了赵小刚的捆绑。那位赵公子此时竟似突然转了性子,刚刚松了绑缚,立时面朝着赵勇跪了下去,哭着叫道:“父亲……” “父亲”这曾是赵勇多么渴盼能听到的一声叫喊。赵勇成婚不到一年,便被调任边疆,这一呆便是十几年。他回到长安后,儿子赵小刚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少年。赵小刚自幼便亲近母亲,父子之间一向生疏,加之赵小刚又任性顽劣,见了赵勇要么尊称一声“大人”,要么就干脆直呼其名,偏偏就是不愿喊他一声“父亲”。 因为感念夫人独立抚养儿子长大不易,赵勇也并未责怪妻子的过于宠溺。只是,见赵小刚一直对自己不愿亲近,他这做父亲的,心中总感缺憾。如今,听得赵小刚这一声发自衷肠的哭喊:“父亲!”直听得赵勇不禁老泪纵横…… 赵勇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儿子,一时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尽都化作了泪下如雨……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赵勇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父子之间,第一次能如此亲近,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 酉时不到,赵勇父子两人的供状,便都已到了韩王李祚的手中。 李祚大喜过望,未曾想,他才得了旨意一日,收获竟如此之丰! 李祚当即整顿衣冠,也不及再叫那两个与他一同受命的老臣,只自己一人,拿着供状,连夜进宫,面呈了他父皇李重盛。 不出李祚所料,皇帝看了赵勇的供状之后,雷霆震怒,立时下旨,令青衣卫锁拿刑部尚书萧一鸿,押入诏狱,听候审谳…… 此时天下仍处一片大旱之中,灾民仍然嗷嗷待哺,皇帝闻听萧一鸿受贿竟有八千两之巨,怎能不天威震怒?! 李祚得了他父皇的一番嘉勉之语,喜滋滋地退出了大明宫。他回到了韩王府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不准任何人打搅。 他知道,明日一早之后,昔日楚王府的红人,名声赫赫、享尽荣华的萧一鸿,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不过,这绝对不是他全部的目的。 这只是个开始而已,扳倒萧一鸿,他的计划仅仅走出了第一步,接下去,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韩王李祚的第二步计划,自然便是对付秋明礼。 为什么要对付秋明礼?当然是因为秋尚书的背后,是魏王李缜。 对于李祚而言,他跟楚王没什么交情。同样的,他跟魏王,也没有任何交情。 萧一鸿若是倒了霉,楚王必然会折损一条重要的膀臂。以目下的形势来看,楚王势力受损,最得益的,应该就是魏王。 当然,纯粹给魏王做嫁衣的事情,李祚是万万不肯做的。 李祚靠在书案前,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终于有了一条计策……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六章、彘犬不如 赵勇离开了青衣卫之后,原本急着想去跟萧一鸿和楚王通风报信的他,到最后,竟然一个也没去找。 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他跟谁也没有多说,关起门来,一觉睡到了天亮。 翌日一大早,就有如狼似虎的一队青衣卫卒,气势汹汹地冲入刑部的大堂,在刑部一众官员惊愕的眼神中,将萧一鸿用铁索捆了,大摇大摆地带回了青衣卫,扔进了诏狱的大牢之中。 两个时辰不到,这一件事就传遍了京城内的大小官员,自然,也传到了楚王李祉的耳朵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八、午时、楚王府墨云阁上】 此时的墨云阁上,仍然坐着三个人,只不过原本是萧一鸿的位置上,却坐着新任的吏部尚书夏南星。 李祉站起身,脸色异常难看,他遥望着窗外的风景,双眼眯缝成一条直线,烦躁地问道:“怎么回事?他堂堂一个刑部尚书,怎么说抓就被抓了!还被打入了诏狱!” 旁边的秦建勋忙道:“殿下,听说是秋明礼弹劾萧大人,说他暗中纳贿,制造冤案,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李祉愤然道:“老四!我不去惹他,他竟主动找上了我!可恨!” 李祉又绕着中间的圆桌走了几圈,问道:“他收了多少银子,是哪个送的?” 秦建勋道:“是赵勇送的,总共送了……八千两。” “八千两!”李祉脱口而出,惊呼了一声。他原本就已经白里透着红,红里又发青的脸色,此刻更是青得吓人。 “赵勇的儿子杀了人,被刑部侍郎成克中给判了一个斩监候,赵勇为了帮他儿子脱罪,就给一鸿送了钱……”秦建勋又补了一句。 李祉这才想起了之前赵勇曾经来求过自己,当时他心情不好,也就没去理会,径直将赵勇给打发了回去。此时他心中不禁又怒又悔,他嘴唇颤动了半天,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蠢材,蠢材啊!” 旁边的两人不知李祉骂得是赵勇还是萧一鸿,他们见李祉脸色不善,当下也不敢多言,心中惴惴,起身肃立一旁。 “赵勇呢?他在哪里?”李祉却问道。 “殿下,皇上此次倒未曾动他,赵勇此时……好似还在兵部上值。”兵部尚书秦建勋回禀道。他今日赶来楚王府之前,还曾在兵部大堂中,见过赵勇一面。 “还在上值!父皇……父皇怎地不去抓赵勇,反倒抓了一鸿?!”李祉忍不住气急败坏道。 “殿下,且不去管赵大人,眼下当务之急,萧大人已然被抓入了诏狱,那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该如何相救萧大人,还请殿下明示!”一旁肃立的夏南星,忍不住拱手言道。 不想,李祉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又转头问道:“你们说……该怎么救?!” 秦建勋与夏南星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都愣在了那里,均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韩王府的书房里,也正端坐着两人,韩王李祚与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 此时,李祚已顾不得避嫌,急匆匆命人将裴才保叫到了自己的府上。 李祚命裴才保即刻动手,做三件事。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女犯姚子贝,带回青衣卫。 第二、同样是不惜一切代价,让女犯自己招供,秋 明礼正准备将她纳为姬妾,并且,他们二人已有过苟且之事。 第三、将刑部推官宋锦桦软禁至青衣卫中,也如对付赵勇之法,让宋锦桦亲口招认,是秋明礼暗中指使他,私自叫停行刑、扰乱法场秩序。 裴才保对于前两条指令,二话不说满口应承,但对于第三条指令,他却犹豫道:“殿下,属下愚见,宋锦桦此人,还是暂时不动为好!” “为何?”李祚问道。 裴才保回道:“其一、他毕竟是个五品官,身为刑部推官,又是陪同监斩,如遇重大冤屈,他有权叫停行刑。他这件事,顶多就是个造次失当之错,却并无违规逾矩。属下若无凭无据,随意将他缉拿,传出去怕是要落人一个话柄。其二、属下听闻,此人也颇有些背景,他跟晋王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是……八弟的人?”李祚不禁问道。 见裴才保微微点头,李祚又问道:“才保,那依你的意思……?” 裴才保道:“殿下,如今我们是两边出手,同时对付两位九珠亲王,手里的人手已然有些捉襟见肘;若再得罪了晋王,属下担心,难免会……力有不逮呀!” 李祚冷哼了一声,道:“那就依你吧,不过,那个女犯人的事,你要抓紧,而且,要做得漂亮!” 裴才保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殿下,就算属下从那女犯姚子贝的口中,撬出这一份口供。殿下觉得,就凭这一份供状,真的能扳倒秋明礼吗?” 李祚哈哈笑道:“才保啊!这你就不懂了……秋明礼为官三十年,一向以清官自居。举朝皆知,他是个清正廉明之人。名声在他眼里,便宛若性命一般。你说的对,仅凭那女犯的一纸供状,当然扳不倒他。若要父皇降旨贬黜,除非他秋明礼亲口自承不可!不过……这一份供状,却会闹得满城风雨,对那些男女苟合之事,总有人会津津乐道……到时候,以秋明礼狷狂耿直的脾性,我料定他非辞官不可!” 裴才保直听得频频点头,连声称道殿下妙计!当下,他便欣然领命去了。 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令李祚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边刚刚做好了紧密的部署,那边的青衣卫诏狱中,却已经传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萧一鸿被打入诏狱,前后才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尽数招供,非但招出了他原本就该招供的,连不该招供的,他也全数抖了出来…… 说起来,负责看管审讯萧一鸿的,原本应该是北安平司。不过,由于南宫不语领着徐恪与其余几名百户,正在长安城周边四处寻找十七公主的下落。是以,这审讯萧一鸿一案,沈环便交给了巡查千户杨文渊。 杨文渊不愧是审案的老手。他接了指令之后格外上心,第一次见萧一鸿,他便带上了十几个卫卒,每人肩扛手拎,为萧一鸿“热情”展示了青衣卫中的十余种刑具。自然,杨文渊情有独钟的,还是那一箱“青字九打”。 杨文渊一上场,先不问话,只是耐心地为萧一鸿讲解了这“青字九打”的诸般妙用,以及何谓“尝鲜”何谓“登仙”云云,只听得那位刑部尚书吓得脸白如纸、汗如雨下。接下去,杨文渊大手一挥,便有两个卫卒从大木箱子里取出了锤子与铁钉。卫卒心领神会,拿着锤子与铁钉不断在萧一鸿眼前晃悠,时不时还发出“叮叮”之声。 听着那 催命断魂一般的“叮叮”之声,萧一鸿心中,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防线,立时溃不成军。未等杨文渊细问,萧一鸿就将自己所有不法之事,尽皆招供了出来…… 他不但对自己收下八千两贿银之事,供认不讳,连所有细节均是交代地清清楚楚。说到后面,萧一鸿越说越是起劲,更是言之凿凿地指出: 楚王李祉曾经意图谋反! 这句话从萧一鸿的嘴里发出之后,连杨文渊都不禁脸色大变。 “什么!此话当真?”杨文渊眯起双眼,一道凛然的目光紧紧盯住了萧一鸿。他心想我原本就是审你受贿的事,这供状都快写完了,未曾想末了还能捞到这一条大鱼呢!看来我今天的运气也忒好了点! “杨大人,千真万确!”萧一鸿恳切言道。 当下,萧一鸿便将楚王李祉为了坐上天子宝座,暗中勾结军中势力,意图谋叛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尽数招供了出来…… 原来,自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开始,楚王李祉便密谋造反。他先后派人买通了泾阳节度使李素炎、骁骑将军崔山智、神武将军曲怀峰,约定择日举事,占领宫城,逼令皇帝禅位。 这些军中将领,原本就与楚王关系亲密,此次在楚王高官厚禄的引诱与软硬威逼之下,都纷纷就范。 待到元月二十五,长安城北的泾阳大营、城西的武功骁骑营已然整装待发,但城南的神武军却突然态度暧昧了起来。不过,就算少了神武军的两万人马,毕竟泾阳大营加上武功骁骑营仍有十六万,是以,楚王阵营的一干中坚谋臣,还是坚持己方仍有胜算。 不料,到了元月二十六晚间,楚王本已下令起兵,未料中途又猝然变卦,把萧一鸿与秦建勋尽皆叫了回来,取消了所有行动。到最后,这一场精心谋划的兵变,就在还未发动之前,便无声终结了…… “那么,指使孙勋率领刺客袭击钦差,意图谋刺魏王,也是楚王的主使?”杨文渊刚刚听完,便紧接着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犯官亲眼所见,就是楚王指使的孙勋……”萧一鸿急忙回道。 杨文渊不敢耽搁,待萧一鸿签字画押摁了手印之后,立时来到了沈都督的签押房,将所有供状面呈沈环。 沈环闻听之后也不免吃了一惊,他万没料到,当日孙勋被严刑拷打、百般折磨,抵死不肯招认的事,竟被那萧一鸿轻轻松松全部讲了出来。 因为奉旨主审萧一鸿一案的,毕竟是韩王李祚。按着规矩,沈环还是先到韩王府面见了李祚,向韩王禀告了此案的详情。 按照道理,萧一鸿被打入诏狱之后,负责主审的,应该就是他韩王李祚。不过,李祚忙着与裴才保仔细筹划,对青衣卫里的那位,未免就姗姗去迟了一步。 沈环先是代表整个青衣卫上下,客气地向韩王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自己的手下竟然在主审官尚未到场的情况下,就如此急迫地将萧一鸿之案审理完毕,这一份“高效率”着实应该批评! 李祚自然也是就自己公务繁冗,未能及时赶到青衣卫之事,含蓄地做了一番说明。末了听闻那萧尚书竟然供出了他大哥谋逆之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那还等什么呢? 两人二话不说,站起来,直奔大明宫……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七章、天威震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八、申时、楚王府】 直到此时,楚王还在王府里与秦建勋等人商议。他们吃过了午饭,又商量了半日,总算想出了一条对策,那就是,拉出赵勇去顶罪。 在墨云阁上,李祉对属下进行了一番“周密”的部署。 第一、令兵部尚书秦建勋,不惜一切办法,让赵勇自己上书自首,承认那八千两银子乃是他硬逼着萧一鸿收下。 第二、令秦建勋派遣手下,不惜一切办法,抓到赵小刚送往刑部,依律问斩,只要赵小刚伏法,那么萧尚书至多也是贪赃,并不存在枉法。 第三、萧一鸿收受的八千两银子,由李祉垫付,让萧府派人拿着银票立即去户部上交国库,自然,这八千两也是要记在赵勇的账上。 第四、令吏部尚书夏南星发动朝中一切可发动之人,无论言官朝臣,一齐上书为萧一鸿求情。 第五、李祉亲自去父皇面前,为萧一鸿求情。 李祉与众人计议已定,正吩咐手下各自行动之时,忽见楚王府的总管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墨云阁上,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王爷,王爷!祸事啦!祸事啦!” “什么事这么惊慌?难道本府被抄家了不成!”李祉沉声呵斥道。这墨云阁上,没他的吩咐,向来是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打扰的。 未料,李祉竟一语中的,楚王府真的被抄家了。 见总管朝自己点了点头,李祉不禁愕然,又远远地听到一片喧哗哭闹之声传来,所有人尽皆脸色大变。李祉急忙快步跑下了墨云阁,走出荃湖上的浮桥,又出了后花园,往前门走去。他未走得几步,迎面就撞上了奉旨前来抄家的韩王李祚与青衣卫都督沈环。 “大哥……别来无恙乎?”李祚朝李祉略略拱手道,脸上兀自挂着笑容,便如往日平常相见一般。 “老六,你们这是干什么?”李祉眼见四周都是青衣卫卫卒,整个王府内已然是鸡飞狗跳之状,不禁惶急问道。但他直到此时,心中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人真的是来抄他家的…… “父皇口谕,李祉听宣!”韩王李祚忽然脸色一变,沉声言道。 李祉急忙跪倒在地,身后跟来的秦建勋、夏南星等人也都跟着纷纷跪倒。 李祚高声宣敕道: “奉皇上谕! 楚王李祉,其性如豺狼、其心若蛇蝎,朕容你谅你、爱你护你,尔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竟谋刺尔弟钦差魏王于前,纠结同党意图谋反于后!数十年来,尔结党营私、贪贿纳垢、骄狂纵性、肆意妄为,罄南山之竹,难书汝罪,扬东海之波,难濯汝恶! 朕实话告知尔: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岂容豺狼者居于大位,蛇蝎者君临万民乎? 着即废楚王李祉为庶人,褫夺一切官职爵名,即刻押往万年大牢,终身囚禁,不得出牢门半步! 其诸子诸孙,皆废为庶人,随同女眷一并遣散安置,余者尽予籍没入官!” 李祉直听得冷汗如雨,脸如死灰,跪在地上,浑身颤栗不已。 见李祉尚未领旨谢恩,李祚“友善”地提醒道:“大哥,快点领旨谢恩吧……” “父皇!父皇啊!……我没有谋反,我没有谋反啊!孩儿错了!求父皇绕过孩儿这一回吧!”李祉忽然倒地痛哭了起来。 “大哥啊!不是我这做弟弟的说你,事到如今你再哭,还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去万年县吧 !放心,六弟会关照那里的管事,以后好生照应着你!”李祚冷笑道。 “我要见父皇!让我去见父皇!”李祉站起身,昂然怒道。直到这一刻,他还想着做最后的努力。 沈环一抬手,便有两个卫卒抢步而上,押着李祉强行带离。李祉却奋力挣脱了卫卒的手,面朝着李祚,忽然连连冷笑,其声阴冷如鬼,只听李祉一字一句说道: “老六……我是败了!我认栽!不过,你就算把我扳倒,也休想坐那个位置……我都五十三岁的人了,享了一辈子的福,最后还能去大牢里过点清淡日子,也还不错!……你呀,今后的下场未必能有我好!” 听了他大哥李祉的这一番话语,李祚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浑身不适。然此时,他也不愿同一个“庶民”置气,只是挥了挥手,卫卒便押着李祉走远了。 见秦建勋与夏南星都在,沈环一抬手,卫卒们凶神恶煞一般冲上前去,把这几人都给绑了。 李祚不禁问道:“沈都督,父皇的旨意里,可没说要抓他们几个啊?” 沈环却笑道:“殿下放心,这几个人,早晚都要被抓,既然在这里,就省得下官再费工夫上门了。” 沈环对这一次抄家格外上心,他总共带了一千二百名卫卒,还有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銮仪司千户诸乐耘、青镜司千户张木烨、巡查千户杨文渊都跟着前来,除了北安平司之外,青衣卫全体要员几乎尽数出动。饶是如此,这么多人从申时一直忙到戌时,直花了三个时辰,才将楚王府的一应财物清点完毕。 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韩王李祚在内,都是一边清查盘点,一边忍不住心中惊叹:好大的一座王府!好气派的一座王府!府内奇珍异宝、比比皆是,绫罗绸缎、堆积如山,至于古董字画、新奇好玩之物,更是数不胜数,就算是将一整座太极宫搬来,亦不过如此…… 伴随着整座楚王府被抄家籍没,楚王的历史,也就在这里,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而楚王的结局,与其说是废作了一个庶民,不如说是沦为了一个囚犯,而且是终身监禁。 一个多月前,皇帝李重盛废黜太子李仁,尚且跟他谈心了一次,废黜之后,还把他安顿在庐州府,并任命李仁的心腹王清泉为庐州知府,让他悉心照顾好李仁全家。 而这一次,李重盛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给李祉。他见到萧一鸿的供状之后,立即下旨拿人、抄家、拘禁…… 皇帝当时的震怒,可想而知。 虽然,楚王李祉已被废黜为平民终生监禁,然而,皇帝的愤怒,依然没有终止…… 自二月十八申时开始,从大明宫传出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青衣卫宣旨抓人的快马,一队接着一队,自大明宫丹凤门外,向长安城四处飞奔……皇帝对楚王一党,展开了彻底地清算。 兵部尚书秦建勋,革职为民,打入诏狱,家产籍没入官。 吏部尚书夏南星,打入诏狱,听候审谳定罪。 泾阳节度使李素炎、骁骑将军崔山智、神武将军曲怀峰,着即由青衣卫锁拿,打入诏狱,听候审谳定罪。 兵部侍郎赵勇,贬为平民,流徙戍边,家产籍没入官。 还有两个员外郎、两个御使,都被贬黜为外官,而且都是从八品以下的末等小吏。 还有国子监、大理寺、礼部、工部、秘书监、中书省、门下省、京兆府……甚至,还有司天监的人,只要是从属于楚王一党,尽皆 被贬黜外放,直至削官夺爵。 还有自京城以外,各道府州县的官员。还有…… 这一次清算的规模,甚至远远超过了一个多月前,皇帝打压太子一党。 事实上,清算仍然没有停止。接下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因为牵扯到楚王谋逆一案,而丢官抄家。 李祉的心腹手下,楚王谋逆一案的几个重要人犯,都被抓入了诏狱,谁也料不到,他们明天还会招认出什么事、什么人…… 而那位已被关入诏狱的刑部尚书萧一鸿,等了半日,没有等到杨文渊的好运气,等来的却是皇帝一道简短的圣旨: 刑部尚书萧一鸿,枉为人臣、彘犬不如,着即于三日后押往柴市口,枭首示众。萧家男丁,皆流徙三千里外,女眷尽数充为官妓,余者籍没入官。 …… 待楚王府抄家已毕,已然是亥时,韩王李祚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翠云楼的雅间之内。按照事先的约定,他与裴才保还要在这里密会。 虽然已无这个必要,但两人十余年来,已经“密晤”成了习惯,而李祚又是个分外恋旧的人。 待李祚刚刚坐下不久,裴才保便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六爷,你说你家老爷子这一次,怎地手段如此凌厉,惩处又这般急迫,一没问,二没审,也不待相关人证物证到齐,只凭着萧一鸿的几张供状,便立时下旨,废了一个九珠的亲王?” 李祚轻笑道:“才保啊!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大哥做的那些个事,老爷子心里一直都清楚的很!之所以隐而不发,一半是念着父子亲情,一半也是为了朝廷的颜面。如今,被萧一鸿这么一招供,这颜面自然是遮不住了,那么,就只能顾一个父子亲情了……” “父子亲情?都废黜成一个平头百姓了,这还是顾念亲情?”裴才保不禁反问道。 李祚呵呵笑道:“我说才保啊,你也算做了十几年的千户了。我且问你,若令你查到谋逆反叛之人,该判何罪?” 裴才保忙道:“这还用问,依大乾律,谋逆属十恶不赦之罪,首犯当处凌迟,余者问斩,九族尽诛!” 李祚道:“这就是了!大哥这一次板上钉钉的一个谋逆,再过得几日,一旦人证物证都凑齐了,朝野上下,群情沸涌,言官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入宫中,若要换作是你,对那谋逆首犯,该怎么判?” 裴才保豁然顿悟道:“哦……原来如此!看来……你家老爷子也是一片苦心了!” 李祚眯起眼睛笑道:“才保,这便是帝王之术!这也是你一辈子都学不来的……老爷子若不是雷霆手段,骤下旨意,越到后来,越是不可收拾,到时候,我大哥的一条老命,可是谁也保不住了……” …… 两人又接着喝了一会儿酒,吃了点菜,李祚脑中犯困,睡意上涌,只想快些回去面会周公,但心中想着一事,却还不能回府。于是,他定了一定神,便问道: “才保啊,眼下,事起仓促,我大哥这边已然倒了,可我四哥却还纹丝不动呢!如今,对秋明礼那件事,你怎么看?” 裴才保等的也是韩王这句问话。当下,他便停杯投箸,正襟危坐,恳切言道: “六爷,依属下的意思,那件事,不如就此算了吧……” 不想,李祚却不等裴才保后面的解释,立时将酒杯重重一放,脸露愠色,凛然道:“不行!”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八章、同气相求 李祚道:“本来有我大哥在,他们二人还是一个旗鼓相当。如今,大哥成了一个囚犯,这朝堂上不就是四哥的天下了么?我费了这半天的劲,敢情就是让四哥上位?……这可不行!” 裴才保却不以为然道:“六爷,恕小的多嘴一句,眼下的形势变化太快!楚王这一倒,可不就是魏王一人独大了么?听说赵王爷与魏王交情也是最好。接下去,朝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公候大臣、勋爵贵戚,赶着要去巴结投靠魏王呢!咱们就算通过那个女犯的口供,逼得秋明礼辞职,却又能动得了魏王多少呢?恐怕……非但损不了他分毫,却只是无端与他结仇啊!如今,魏王势力已是如日中天,小的担心……” 李祚“啪”地一拍桌子,怒声道:“裴才保!本王还没怕,你倒先怕起他了,是吗?!” 裴才保忙站起身子,躬身施礼道:“小的不敢!六爷执意这么干,小的这就回去安排!” 李祚挥了挥手,让裴才保坐下,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徐徐说道:“才保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让你做的事,自有我的道理。那秋明礼为官三十年,一向清正廉明,做事也干练老成,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他又深得父皇信任,有他在四哥的身边,四哥岂止是如虎添翼啊!这样的人物,你要想抓住他一次把柄将他撂倒,实在太难了……这次他私放一个女死囚,内中必有隐情,这种机会委实不可多得啊!你好生利用,仔细审查,务必要将她做成一个铁案!我要让秋明礼自此翻不了身!” “属下遵命!”裴才保急忙躬身答允道。 “今日就这样吧,本王也困了……”李祚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往门边走去,最后还不忘谆谆叮嘱了一句:“你要记住,象秋明礼这样的人物,十个萧一鸿也不如他啊。若少了他的臂助,四哥何止是折损了一条臂膀……” 裴才保忙跟着站起身,诺诺连声,恭送韩王出了房门。 李祚走了之后,老鸨又带了两个身材标致的姑娘进房。这一次,裴才保心情烦躁,却已无心风月之事。他难得地挥了挥手,让老鸨领着那两个红粉女子,尽皆退出了门外。 裴才保随意抓起了一只蜜熏鸡腿,一边放入口中大嚼,一边心中盘算着接下去该如何完成李祚的指令。但他想来算去,却还是想不到最好的办法,心里却不禁叹道: “十个萧一鸿?似秋明礼这等人物,就算一百个、一千个萧一鸿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啊!只是……就算我明日偷偷去草堂中抓来那一个女犯,真的能逼令秋明礼辞官么?万一弄巧成拙……又该怎么收场!” …… 同样是二月十八,同样是深夜亥时,徐恪与舒恨天正骑着黄骠大马,在长安城南的大道上缓辔而行。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几十人的青衣卫官兵。借着头顶一轮圆月皎洁的光芒,他们总算还能看得清脚下的道路。 徐恪忽然挥鞭朝前一指,向身后问道:“前面是什么山?” “回百户大人,前面是金顶山。”身后的一名佐领上前禀道。 徐恪见前方那一座金顶山,黑黝黝犹如一头怪兽,横亘于左前方,山势雄奇险峻,山影迷迷重重,内中恰似藏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般。他不禁眉头微皱,向着左前方遥遥挥鞭,说道:“前方往左,进山!” 旁边的舒恨天忙问道:“老弟,这么晚了,不去找个地方投宿,进山做什么?还想打点野味来尝尝不成?” 徐恪道:“书仙老哥,我闻得那金顶山中,好似暗藏一股妖气,咱们寻了公主这么多天了,至今一无所获,不如去山里找找……” 舒恨天见身后的官兵已是一脸疲惫之态,且都面露畏惧烦难之色,不禁劝道:“无病老弟啊,我知你心急,不过,这都已经大半夜了,大伙儿也都要歇息睡觉啊,还是明日一早再行搜山吧?” 身后跟着的掌旗丁春秋也忙道:“是是是!书仙老爷子说的极是!百户大人,兄弟们委实又饿又困,不如,我们先去前面找个歇脚的地方,让兄弟们喘一口气……” 徐恪却沉声叱道:“歇什么歇!皇上给千户大人定的可是十日期限!到如今已是第七日了,我们却连十七公主半个影儿都没找到!眼下,这期限都快到了,你们竟还有心思睡觉?要睡你们去睡,我自己一个人上山!” 说罢,徐恪一提马缰,顾自打马前行,众兵士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跟着徐恪往前…… 舒恨天骑在马上,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也只得提缰跟上。 到了前方的一条岔路口,徐恪勒转马头,进了左边的小道。他还未往前几步,就听得身后快马“沓沓”之声,一人在马上高声喊道:“徐兄弟,留步!” 徐恪勒马停步,转身回头看去,见快马而来的,正是自己的直属上官南宫不语,急忙于马上行礼道:“南宫千户,你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南宫不语道:“贤弟,都快到子时了,离此不远就是双土集。兄弟们都跑了一日一夜了,且先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做理会!” 徐恪身后的丁春秋以及一干卫卒,听了南宫大人之语,如闻大赦一般,各自都连连点头称是。 徐恪只得朝丁春秋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先去吧,到了双土集找一家客栈住下,若无客房,且住柴间歇息,不得扰民!” 丁春秋领了命,便带着一众手下顺着大道往前去了。南宫不语问道:“贤弟啊,你不去歇息吗?” 徐恪却道:“南宫兄,这山上颇有些古怪,小弟定要先去查探一番……” 南宫不语便道:“如此,愚兄就跟你一道上山!” 徐恪忙拦阻道:“南宫兄,这后面还有几十号人马要跟来,这么多人,若无南宫兄坐阵约束,小弟怕他们惊扰了当地的住户。南宫兄还是先去镇上。这里有书仙老哥陪着我,南宫兄尽管放心,无需多时,小弟自会到镇上来与兄弟们汇合!” “好吧,贤弟小心!”南宫 不语只得勒转了马头,也与徐恪身后的舒恨天略略拱了拱手,他双腿一夹马肚,便径自沿着大道走了。 留下舒恨天,却朝徐恪怪眼一翻,道:“你要去山上找小姑娘,干嘛非得拉着我书仙老人家!这大半夜的你还不让我一个老头子睡觉,你还有没有一点敬老之心啊!” 徐恪笑道:“书仙大人,三更半夜不就是你精神最旺的时候么?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早睡的呀!” 舒恨天哼了一声,昂着头不去理会徐恪,双腿一夹马肚,便沿着左侧的山路,径自往前。 两人行了一刻,便到了金顶山脚下。前方尽是崎岖山道,这时,马儿已不能上坡。两人只能下马,寻了一棵大树,将黄骠马拴好,各自提了一口真气,施展轻功,直往山顶而行。 此时方当子夜时分,圆月已渐渐西沉,天色也更加昏黑。金顶山中,万籁俱寂,徐恪与舒恨天借着依稀的月光,一路勉力攀行。二人只闻得耳旁山风呼号之声,阵阵吹响。远处深幽的山谷中,不时会有夜莺的鸣叫传来,那声音如泣如诉、悠悠不绝,好似一个寂寞的老人,独立于山中,发出几丝凄清的叹息…… 夜黑风高,山势险峻,徐恪与舒恨天二人,均是仗着艺高人胆大,全未将这些放在眼里。两人一路疾行,直奔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便已然爬过了半山腰,眼看着只需再行半个时辰左右,就可以攀到山巅。 山中不时有野兔、灰鼠、獐子、小鹿之属,从他二人身边飞速掠过。舒恨天见跑了一个多时辰,仍是一无所获,心中颇不耐烦,便道: “我说无病老弟,这都快到山顶了,你说的什么‘妖气’……到底在哪儿呢?这大半夜的,我老头子辛辛苦苦爬了一个时辰,就是喝了一肚子西北风么!” 徐恪也心中疑惑道:“奇怪!我刚刚明明感觉到一股极强的气息,便与那日在玉山古庙旁所闻到的黑熊精一般。怎么到了这里……竟又没了!” 言罢,他又耸起鼻子,朝身旁的各个方向,用力吸气…… 舒恨天看见徐恪半躬着腰,伸出鼻子到处嗅闻的样子,不禁被逗得大乐。他手指着徐恪的鼻子哈哈笑道:“你嗅起来的样子……怎地跟我苟师兄一般……哈哈哈,笑死个人了!” 徐恪却忽然一摆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道:“有了!这股气息又来了,走!就在前面……” 见徐恪已提气往右前方疾行了开去,舒恨天只得收住了笑声,紧紧地跟了上去。两人往右侧行了几百步,徐恪却又突然间停了下来,兀自疑惑道:“奇怪,这股子妖气,怎地又没了……” 舒恨天烦躁道:“咳!你这什么破鼻子呀!我还真以为你长了一个狗鼻……” 蓦地,徐恪又猛然间一摆手,这一次,舒恨天也已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女子的呻吟叫喊声,正不间断地从他们身侧传来。 “哎吆……来人呀……快来救我呀……痛死我啦!”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三十九章、山中遇虎 徐恪与舒恨天循声往前,又走了十余步,翻过一块巨石,终于看到了一个山洞。那女子的呻吟叫喊之声,正是从洞里传来。 二人小心翼翼地走入洞中,山洞里面漆黑一片看不甚清。徐恪正往前走,突闻破空之声迎面而来,急忙一侧身避过,却是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擦着自己的身子飞了过去。旋即便听得一声少女的娇叱传来:“你别过来!再过来半步,本公主跟你拼了!” “公主!我们是来救你的……”徐恪急忙叫道。一听果真是公主在此,徐恪心中不禁大喜过望。 “你们……你们是谁?”黑暗中,少女惊问道。 徐恪晃亮了火折,只见山洞内到处堆满了人兽的骨头。在一堆被啃剩的碎骨头中间,正半躺着一位少女。只见她神色憔悴,委顿于地,两腿鲜血流出,已然染红了裤腿。显然,那少女双腿受伤不轻,已经不能行走。 徐恪忙道:“我们是青衣卫的人,我叫徐恪,他叫舒恨天,你是十七公主么?” 见十七公主点了点头,徐恪喜道:“我们奉命找寻公主殿下,已然找了七天了!天可怜见,总算被我们找到你了!” 舒恨天皱眉道:“无病老弟,莫要耽搁,赶紧背起公主,我们走!” 徐恪忙走到十七公主的身前,拱手道:“公主殿下,你腿脚受伤,便由卑职背了你走吧?” 十七公主又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努力爬上了徐恪的肩头。徐恪背了公主,由舒恨天拿着火折引路,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山洞。 三人出了洞外,刚刚跨过了巨石,迎面一阵阴风吹过,忽听得一声虎啸传来。那虎啸之声,如高天雷鸣、似大海怒涛,响彻山川,惊飞百鸟,直听得那些山中百兽,都尽皆伏地颤栗……虎啸声刚过,一头通体黑色的庞然大物,便已迎面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徐恪暗吸一口冷气,急忙缓缓放下了十七公主。他提剑在手,凝神看去,只见那挡住去路的,正是一头浑身黑毛的猛虎。此时,那一头身躯巨大的黑虎,前足微屈,作势欲扑,虎嘴里露出了一口森森獠牙,虎眼圆睁,正紧紧瞪视着徐恪。 “破金势!”徐恪大喊一声,手中一把昆吾剑已然出鞘,直向那黑虎刺出,那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随剑身游走,激起罡风阵阵,直朝黑虎周身而来。 徐恪素闻在长安城南数十里外的深山密林中,藏有一头黑虎,在山中似已修炼成精,平时专以过往人兽为食,为害甚巨。官府出动无数人力捕猎,均是无功而返。不想,今夜竟在这金顶山中撞见了这头黑虎。不管它有否成精,徐恪料想公主受伤必是那黑虎所为,是以一上来就使出凌厉剑招,用意便是先发制敌。 那黑虎身躯虽大,但动作却异常灵巧。徐恪剑气所到之处,身前的枯枝杂草尽被削断,黑虎纵身一跃,却已然扑到了徐恪的身后。 徐恪心知那猛虎必有后招袭来,急忙一个侧身,果然,黑虎硕大的躯体已朝自己身前扑了过去。它前爪所到之处,已将徐恪上身的青衣,给扯去了一大块。 “荡火势!”徐恪急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气随意转,剑随气动,一把昆吾剑再次向前疾刺而出,剑影重重叠叠,如火燎原,剑气纵横上下,如雪漫天…… 徐恪心道,你身躯再壮、体格再大,不过一只大虫而已,在我这般精妙的剑招之下,你还能有命么! 不料,那怪物眼见徐恪漫天的剑影,已将它周身笼罩,便拼着后背受了两剑,猛扑上前,前爪挥出,拍在了徐恪的剑身上。 那黑虎皮毛又厚又硬,被徐恪的剑气所割,只是略略破了点皮而已。它一只黑粗无比的虎爪打在徐恪的剑身上,爪子丝毫未损,徐恪却突觉一股大力自剑身而来,顿时把持不住,手中昆吾剑脱手飞上了半空…… 徐恪“啊”的一声,实未料到那黑虎精居然有如此手段,竟能将自己手中长剑拍得脱手。他微微一愣之际,黑虎精紧接着已扑了过来。 徐恪手中失去了兵刃,匆忙间只得纵身后跃。那黑虎精哪容得他脱身,正奋力前扑,爪子已堪堪递到了徐恪的面前,蓦地虎头吃痛,却被一根飞来的短棍,给狠狠地砸在了前额。 那一根短棍正是舒恨天的随身兵刃,他见徐恪情势危急,便甩出短棍,加入了战团。 黑虎精虽然额头吃痛,但它皮糙肉厚,这区区一根短棍,又能奈它分毫!它虎眼一瞥,见是一个矮小的老头暗中偷袭,忍不 住眼露凶光,虎吼一声,又朝舒恨天扑了过去。 “用我的剑!”十七公主眼见徐恪丢了兵器,急忙将自己的一把贴身长剑递了过去。 徐恪得剑在手,心中一喜,当下更无犹豫,拔剑出鞘,大喝一声“断水势!”剑如奔雷、势若闪电,便朝那黑虎斫了过去。 徐恪这一记剑招,其要便在于快。那黑虎精正与舒恨天缠斗,未曾注意身后。只听“噗”地一声,那一把长剑竟直直地插入了黑虎的后背之中。 黑虎精吃了痛,右爪猛地往上一挥,正打在徐恪的前胸上。徐恪瘦长的身子便被打得犹如断线的纸鸢一般,远远地跌落在地上。徐恪前胸的衣物尽皆被抓成了碎片,胸口上被抓出了三道深深的爪痕。 那黑虎精的后背上,兀自插着十七公主的长剑。虽只是把普通的长剑,但徐恪劲力所到之处,长剑也已刺破它坚硬的皮毛,剑身半数已没,直入肌理,创口处,鲜血已汩汩外流…… 黑虎精顿时凶性大发,它后腿一蹬,竟然站立了起来。它仰天朝月,突然间长长地狂啸了一声。那一声长啸较之先前,更加猛烈霸道,直吓得十七公主,捂住了耳朵,舒恨天也是纵身跃开,不敢近前…… “书仙,你不是大妖吗?怎地也敌不过一只大虫?”徐恪强提一口气,朝舒恨天叫道。 此时,那一头发了狂的黑虎,已然弃了舒恨天,站直了身子,也如人类一般,一步一步面朝徐恪走来。 舒恨天情知徐恪已然受了伤,立时不停地甩动短棍,只见那一根短棍滴溜溜旋转不休,不时打在黑虎的后背、虎头、腰身上。他一边甩动短棍,一边还不忘为自己辩解道: “你这废话不是!我是一只大妖不假,可我只是一只鼠!你听说过,一头老鼠能打死一只老虎的吗?!” 无论舒恨天怎么用力,那短棍飞过来,打在黑虎的各个部位,黑虎精竟似浑然不觉。它目露凶光,虎口大张,一步一步朝徐恪走近,决意先吞吃了这个受伤的青年。 天地之间,物物相克,虎为百兽之王,无兽敢撄其锋芒。舒恨天虽是一只修行八百年的鼠妖,但鼠性仍在。此时,他见那兽王凶暴无比,心中也不禁恐惧,竟不敢迎面阻挡…… 徐恪暗运真气,用力起身,蓦地觉前胸一痛,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那黑虎精爪力非凡,这一抓一拍之下,徐恪受伤不轻。 见黑虎精已渐渐走到近前,徐恪双眼一闭,不觉暗自叹息了一声:“嫣儿、依依……我只有来生再与你们相会了” 清冷的月色里,众人忽然听到一阵清亮的笛音传来。那笛音婉转悠扬、清润悦耳,自远而近,只片刻之间,便已到了近前。那吹笛之人,一身白衣,御风而来,飘然坠地,宛若从天而降的一位仙人。 徐恪听闻那笛声甚为熟悉,又见那黑虎精久无动静,不觉睁开双眼,却见那一头黑虎巨兽,此时却静静趴在地上,虎目中已无凶光,虎爪蜷曲向里。此时,那黑虎精却仿佛一只家猫,躬身匍匐于地,眼神呆呆地凝望着吹笛之人…… 徐恪转身一看,却不由得大为惊异。只见那吹笛之人,身如渊岳峙,气似灿霞喷吐、龙风之姿、天目之表,却正是那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 “慕容公子!”徐恪无力地呼了一声。他用劲想坐起身行礼,却又颓然坐倒。 “你运气冲一冲前胸的‘神藏’‘紫宫’两处!”慕容桓停住了笛声,却连正眼也未瞧一下徐恪,只是飘然从他眼前走过,冷冷地扔出了一句话。 徐恪依言静坐,暗运真元,缓缓地引至前胸“神藏”“紫宫”两处穴位,真气所到之处,两处阻滞立时被冲开。徐恪顿觉胸口一松,微一用力,随即便跃然而起。 原来,自己方才临敌之际不要惊慌,只需稍稍运气便能冲开胸中阻滞,跳跃自如。徐恪心念到此,不禁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已然惶愧无地。 众人却见慕容桓走到黑虎身前,轻轻拔出了它后背上的长剑,手指凌空虚点,只闻“嗤嗤”数声,那虎背上创口,流血顿止。那黑虎精面朝慕容桓前爪微屈,虎头下垂,似是朝他磕头致谢。 “先不忙谢,翻过身来!”慕容桓却沉声下令道。 那黑虎精竟能听得懂人话,它微一犹豫,便翻转了身子,虎腹朝天,四足分开。 慕容桓长剑向下,剑尖略略一挑,黑虎右侧下方的腹部便露出了一道血口。慕容桓期身上前,右手探入虎腹 ,微一用力,便掏出了一块金黄色的肉丸。 那黑虎精嗷叫了一声,神色间似甚为苦痛。慕容桓将那一块巴掌大的肉丸放入一张精致的油布包中裹好,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玉药瓶,在虎腹的伤口处撒了一些药粉。药粉到处,虎血立止。 “起来吧”慕容桓又吩咐道。 黑虎再次翻了个身,四足撑地站了起来。慕容桓又往虎背的剑创处倒了些药粉,挥了挥手,示意那黑色巨兽,可以离开了。 黑虎却转身盯着慕容桓手里的油布包,双眼依依不舍,竟至堕下了几滴虎泪。 慕容桓将油布包放入怀中,却朝那黑虎微微拱手行礼道: “虎兄,我今日取了你的‘虎宝’,废了你两个甲子的修为,在下深感歉意!只是舍妹身有寒疾,非得你这至阳大补之物不可,在下代舍妹先行谢过了。不过,你杀人无数,罪虐深重,原本我是要取了你的虎命,如今,我饶你一命,取你一宝,咱们便两不相欠!你还是快些走吧,下回莫要再让我遇上……” 黑虎再不敢犹豫,转身一跃,便朝那密林深处奔行而去,未几,那一头黑色巨兽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慕容公子留步!”见慕容桓转身欲走,徐恪急忙招手呼唤道。 “还有什么事?”慕容桓冷然道。 “慕容兄,令妹,嫣儿……她身有寒疾?这是个什么病?……要不要紧?”徐恪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讷讷地问道。 “嗯……这是她自小打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只需每年吃一些大补的药,就不碍事……你还有事么?”慕容桓道。 “今夜,多亏慕容兄及时赶到,不然,小弟与十七公主,未免都要化作那巨虎的口中之食了。小弟谢过慕容兄救命大恩!”徐恪向慕容桓俯身到底,行了一个大礼,恳切谢道。 慕容桓朝徐恪身后的十七公主看了两眼,将手里的白玉小瓶扔给了徐恪,淡淡说道:“这些药粉,给她伤口上撒一些……今夜我只是为取虎宝而来,你二人的性命,与我何干!我又几时曾救过你们?” 徐恪忙又拱手言道:“慕容兄客气了,今夜若不是慕容兄,我们可就……可就保不齐都要去见阎罗了。慕容兄道法通神,只须臾之间便将那一头巨怪降服得顺顺贴贴,这一份超凡入圣的功夫,小弟委实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慕容桓冷冷地看了徐恪一眼,道:“只区区一只黑虎精你都斗不过,今后还怎么……算啦!”言罢,他摇了摇头,便要大踏步离去。 徐恪正待恳辞答谢,蓦地听见身后的十七公主大骂道:“你神气个什么!你有什么好狂的!你不就是功夫好点,手里还有一只好笛子么?功夫好就能这么目中无人么?我父皇、我三哥的功夫比你强百倍!也没见他们这么神气,这么狂!小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天叫你也栽个跟斗,我看你还能这么小人得志么?” 旁边的舒恨天劝道:“我说公主啊,人家慕容公子毕竟救了你一命,你就少说两句吧……” “怕什么!他是救了我,救了我又有什么了不起!就能这么神气吗?”十七公主兀自恨恨说道。 慕容桓本已往前走了几步,听了这几句骂声,不由得回转身走到了十七公主的身边,冷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骂我?” 十七公主双脚受伤,虽然不能站起,却兀自昂然坐直了身子,迎面怒道:“本公主姓李名琪,御赐封号灵钰公主,你这狂徒!见了本公主还不下跪,竟敢这般无礼!看我回去,不禀明父皇,将你抓了起来,砍了你的头!” 慕容桓冷笑了两声,却道:“好一个刁蛮任性的灵钰公主,看来,刚刚我慕容桓还是来早了一步!” 见李琪玉手伸出,指着自己的鼻子又要开骂,慕容桓再不说话,便顾自大步流星地走了开去。走过徐恪的身边之时,慕容桓还是忍不住微微停留,说了一句:“小嫣今日的‘虎宝’也有你一份功劳,毕竟这‘清髓’是你随身之物……” 言罢,慕容桓再不停留,将身一跃,他清朗的身影便如龙腾山巅,翩然而起,御风而行,不多时,便已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只留下地上的灵钰公主李琪,还在迎风呼喊道: “喂!那个什么……‘木桶碗’!你给我回来!不许走!岂有此理,本公主还未答允,你竟敢就此一走了之……”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章、怎知其苦 待慕容桓离开之后,徐恪便走上近前,问李琪道: “灵钰公主,你怎么会落到那黑虎精的手里?” “咳!别提了,还不是听师傅和怡清姐姐说起,说道这长安城南有一只虎妖作怪,官府无力捕捉,我一时好奇心起,就独自一个过来捉妖了……”李琪叹道。 “好奇心起?公主殿下,您这一时心起,可害苦了我们这些找你的人了。这几天,我们都差点掀翻了半个长安城……”徐恪道。 “好啦好啦!真嗦!你比我三哥还要多话!难怪刚才那个‘木桶碗’瞧不起你,快点,拿来吧!”李琪粗暴地打断了徐恪的话,伸出手说道。 “什么……拿来?”徐恪不解道。 “哎呀,我老头子都比你聪明,慕容桓的那瓶治伤药,你快拿给公主!”舒恨天在一旁提醒道。 徐恪忙将怀里的那一个白玉小瓶交到李琪的手里。李琪便拎起裤腿,掀开腿脚边的衣物,露出一双白玉冰清一般的小腿,只见小腿上有几道虎爪的血痕,此外便是摔伤磕碰的伤口,鲜血兀自从伤口处滴滴外溢…… 徐恪与舒恨天忙背过身去,远远走开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琪叫道:“好啦!”二人方才转过身来。 慕容桓的伤药果然厉害,李琪给自己的腿伤涂抹之后,已然能勉力站起身来。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又摇头说道: “不成,还是走不了……你过来,背我!” 徐恪便再次背起了李琪,缓缓往山下走去。舒恨天捡起了徐恪与李琪的长剑,也随后紧跟着下山。 三人又行了一个半时辰,终于来到了山下。徐恪扶李琪上马,拿回二人的宝剑,便让舒恨天前往双土集报信,自己护送李琪回长安。 此时已是寅初时分,天边已露出熹微之光,朝阳欲吐、旭日待升,徐恪抖擞精神,与李琪二人共乘一马,直往长安而去…… 一路之上,徐恪不禁问道: “公主殿下,听你适才说起,你认识怡清?” 李琪笑道:“对呀,现在才想起人家来呀!难怪人家叫你‘木头桩子’呢!” 徐恪不禁疑惑道:“公主殿下早就知道徐某么?这个……‘木头桩子’是……?” 李琪道:“你不是说你叫徐恪么?徐恪这个名字,我可是听怡清姐姐说过好多次了噢……” 徐恪道:“那么……公主殿下的师傅便是怡尘师姐?” 李琪道:“对呀!你也别叫我什么‘殿下’了,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文绉绉一口陈词老调,尽讲些老百姓听不懂的话。按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叔不是?咱以后都别这么客套了,你叫我‘李琪’,我就叫你‘徐恪’吧!不对……我叫怡清为姐姐,至少也该叫你一声哥哥才是!” 徐恪笑道:“叫什么都不打紧,只要公主能平安就好!” 李琪轻叱道:“又来了!说好叫我李琪的,不许再叫公主了!” 徐恪忙道:“好好好!李琪……妹妹!” 李琪坐在马前,徐恪见不到她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听到她银铃一般的笑声传来:“嗯……徐恪哥哥!” …… 两人同乘一马,徐恪与李琪便聊起了一些过往趣事。在李琪连番逼问之下,徐恪只好说起了自己年少之时上山偷鸡、下水摸鱼的“不堪经历”,直听得李琪不时哈哈大笑。在徐恪看来,眼前的李琪虽贵为皇十七公主,但她身上并无丝毫皇亲贵戚高冷威严的架子,也无半点豪门少女矫揉造作之态。她非但平易近人,而且身上还有一股子豪爽任侠的江湖气概。 两人座下的那一匹黄骠大马甚是健壮,驮着两个人奔跑亦无半分疲累,只行得约莫半个时辰,便已到了长安城南的明德门。 天色尚早,大门尚未开启。徐恪便叫来了守城的禁军什长,取出腰间的那一块黑铁狮牌在他眼前一晃,沉声下令道:“青衣卫百户徐恪,奉旨迎灵钰公主回宫,快些开门!” 慌得那什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开了边门放徐恪进城。他在城门口连连点头哈腰,一直目送着徐恪打马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兀自心中猜想着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进城之后,李琪从徐恪手里要了那块黑铁狮牌过去,放在手中把玩不已,说道:“徐恪哥哥,就凭你这么小小一块铁牌,怎地有这么大用场?还能叫开城门,畅通无阻!” 徐恪笑道:“那还不是凭着李琪妹妹的公主身份么?!” 李琪却道:“不对!那些守城的禁军兵卒又不认识我李琪,怎会知道我就是公主?我看……他们放你进城,还是被你这一块牌子给吓得……说也奇怪,他们怎地会这么害怕这一块小小的铁牌呢?” 徐恪道:“不瞒妹妹说,我们青衣卫,在外头的名声是不太好。非但是那些兵卒,长安城大街小巷,一听是青衣卫过来,都要吓得关门闭户、鸡飞狗跳……” 李琪忽然拍手大笑道:“这个……好哎!我要禀告父皇,下一回,我要进你们青衣卫!到时候,我也要弄这么一块铁牌戴戴!” 徐恪不禁问道:“李琪妹妹,你到我青衣卫里来做什么?我青衣卫里都是一帮粗豪汉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又能来……” 李琪哼了一声道:“你能进青衣卫,凭什么我不能进!女孩子家怎么啦?哼!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至少可以过来……过来帮你们查案破案!” 徐恪心里头寻思,你不过是讲几句玩笑话而已,你堂堂大乾一个公主,金枝玉叶之体,就算你想来青衣卫当差,皇上必定也不肯答应。当下,他也不再去理会,只顾打马前行。 两人骑马进了长安城,往北行了片刻,徐恪又问道: “李琪妹妹,我这就带你回宫去吧?” “不行!此时不能回宫!”李琪道。 “这是为何呀?皇上可是对你失踪之事,挂念得紧!”徐恪不解道。 “我此刻回到宫里头,可不得被父皇给骂死啊!还是先让我到三哥的梅雪斋里去躲一躲。让我三哥去父皇那里求个情,等父皇消消气……我才好回宫呢,嘻嘻!”李琪笑道。 “这个……好吧!”徐恪心道,你总算也有怕的时候。 赵王府别院就在长安城南的永安坊。两人骑马只行了一刻,便已到了梅雪斋的门口。徐恪下马轻轻叩门,开门之人正是怡清。 怡清乍见徐恪大清早地过来敲门,不禁心中一愣。她此前已从赵王李义那里,约略听闻徐恪中毒已解之事。如今骤然见到徐恪,她一张白玉无瑕的俏脸上,初时的关心之色却一闪即没,代之而来的便是一副冷若冰山的表情。 “什么事?你这大清早的,就想来找我比剑么?别以 为你上回侥幸赢了我一次,我告诉你,那次你是仗着宝剑锋利,那可……做不得数!”怡清冷然道。 “比剑?比……什么剑啊?”徐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禁愕然道。他暗自心想,上一回不小心弄断了你的宝剑,到如今你还记着呢! 这时,远远躲在徐恪身后的李琪,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做了一个鬼脸,悄声道:“怡清姐姐……是我!我回来啦!” “小琪琪!你可算回来啦!”怡清一见李琪,顿时唤作了一副惊喜的脸容。她一把拉过了李琪的身子,将李琪紧紧抱在怀里,欣喜道:“你都失踪七天了!我和师姐到处找你不着,可把我们急坏啦!” 见人已送到,徐恪拱手告辞,转身便走。他毕竟已然一夜未眠,此刻只想寻一张大床倒头就睡。他走到黄骠马前,踩镫上马,却兀自还听到两位少女远远地笑声传来: “喂……徐恪哥哥……木头桩!你别这么快走啊,怡清姐姐还要同你说会话呢!” “小琪!你再瞎说,我让你再瞎说!” “怡清姐姐,你不是一直念叨着那个木头桩子么?我把他叫来还不好?哈哈哈!……你别挠我痒,别挠了,我求饶,求饶!哈哈哈……” 徐恪听得不禁摇了摇头,他右手勒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口中呼喝了一声“驾!”那一匹黄骠马似通人性一般,驮着徐恪俊朗的身影,迎着清晨喷薄而出的朝阳,四蹄奔踏,如风而去…… 留下两位绝世姿容的少女,四道清澈的目光,却还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 徐恪骑马赶到长安城北的醴泉坊,已是卯初时分。冬日的暖阳照在头顶,整个长安城都已渐渐喧嚣沸腾了起来。徐恪牵着马进了自家的府邸,连董来福上前问候也不去理会。他将马鞭一扔,只想快点回自己的“鸿鹄居”中,他要好好睡上一觉。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为了尽快找到十七公主的下落,几乎七天七夜,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徐恪走过前院,过了前厅,走入了自家宽敞的后园之中。过了后园便是一处中厅,再走过中厅,往左便是自己的鸿鹄居,中间最里的院落是榛苓居,右侧就是舒恨天的玲珑居。 “徐公子!”徐恪正要急急穿过后园,却徒闻一声女子的呼声传来。 徐恪不由得停住脚步,张开睡意正浓的双眼,却见一个婀娜饱满的少女,正盈盈伫立于自己的身前。 “你是……?”他见眼前的女孩甚是眼熟,但此时浑身困乏,一心想着入睡,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 “徐公子……民女姚子贝,见过公子!”那位女孩自然便是自淮扬道许昌府哺人庄而来的姚子贝了。她六百里风霜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等的就是跟他徐哥哥的相见。她却无论如何也未料到,眼前的徐哥哥,竟然已经想不起她到底是谁了…… “哦……我想起来了!是子贝妹妹啊!你不是在哺人庄里么?怎地来长安啦?”徐恪兴奋地言道。他终于压制住了心头如潮涌动的睡意,这才想起,她不是几个月前,自己从人市中救出来的那个丫头么? “民女赶到长安,就是想……想见一见公子。徐公子当日救命大恩,民女无以为报!民女只是想……只想为公子做些事,好报答……报答公子的大恩……”说着说着,姚子贝眼中已然盈满了泪水,双肩抖动,竟然抽泣了起来。 对于姚子贝而言,这一路上,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苦痛,都足以让她委屈地想哭。但是,她心中,最感痛心的,还是二月初十,在吴宅中的那一晚…… “小无病!瞧瞧你!怎地一见面就把我们家子贝给弄哭了!”从闻雨亭中快步走出来的胡依依,抱住了姚子贝颤抖的双肩,一边给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朝徐恪嗔怪道。 胡依依本与姚子贝坐在后园的闻雨亭中,正吃着早膳,聊着家常。这几日经胡依依的精心诊治,姚子贝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在胡依依朝夕陪伴之下,姚子贝的心情也总算变得开朗了起来。 徐恪刚一进府,只是吩咐了董来福两句话,姚子贝便已经听出了是她徐哥哥的声音。她顿时就变得双颊通红,一颗心“噗通”“噗通”地,如小鹿一般乱冲乱撞。见徐恪大步走进后园内,姚子贝忙鼓起勇气上前相认。 胡依依本来坐在亭子里,不忍打搅姚子贝与情郎相见。她笑眯眯地坐着,正打算着看一幕感人的场景,却怎料徐恪竟连姚子贝的名字都早已忘却。见徐恪“薄幸”如此,她不禁心里头没来由地就对他动了气。此刻,胡依依走到了徐恪的跟前,右手用力地拧了一下徐恪的耳朵,嗔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你把人家救了出来,放在了哺人庄里,说好了去接人家的,怎能转身就忘!害得人家子贝妹妹千里迢迢地过来寻你。你可知道,子贝妹妹为了见你一面,她吃了多少苦头!你竟连人家是谁都给忘了!你这小没良心的,看姐姐不把你耳朵给撕碎喽……” 被眼前这两位女子一哭一闹,徐恪睡意顿消。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确是答应过姚子贝,稍后便去接她回长安。不想之后事情一急,便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见姚子贝竟自己长途跋涉,不惜千里赶来长安投奔于他。当下,他心中又愧又悔,急忙歉然道: “子贝妹妹,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对!哥哥不该弃你不顾,只管自己回了长安,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想着过来接你。我这做哥哥的……委实是太不像话了!害你这一路,颠簸受苦……妹妹要是觉得委屈,就过来打我两下,求妹妹千万别哭了……好妹妹,你再哭的话,胡姐姐可饶不了我了!” 他心中,只道姚子贝委屈痛哭全是因一路颠簸辛苦而起。 见了徐恪被胡依依欺负得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姚子贝又忍不住破涕为笑道: “徐哥哥!小贝今日能见着你,心里比什么都开心!哥哥对小贝的救命大恩,小贝谢你还不及,怎能怪你呢?” “对喽……好妹妹,谁让你一开始叫什么‘徐公子’,害得我这脑子一糊涂,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啦!咱们在许昌不就说好了么,今后我二人就兄妹相称。妹妹如今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只管放心住下就是!哥哥我以后……定会护你周全!”徐恪见姚子贝终于露出了笑容,心下一松,也跟着笑道。 “嗯!是小贝见外了,我原本就该叫一声‘徐哥哥’才是!……不如小贝再叫一声吧!徐哥哥救命大恩,请受小贝一拜!”言罢,姚子贝又朝徐恪盈盈拜倒。此刻,她脸上已挂满了幸福甜美的微笑,虽然刚刚哭泣过后的泪痕犹在。 徐恪急忙将姚子贝扶住,柔声道:“好了好了,咱兄妹两个,都是苦命之人,自小就失了父母……从今往后,咱们就该相互照应,可再也别 这么见外了……” 胡依依这时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见徐恪匆匆而来,满脸疲惫之态,这才想起徐恪外出公干,至今日方才回来,估计一直没好好休息,忙关切问道: “小无病,你在外头忙了七日,一直未曾好生歇息吧?快来快来,我们一起来吃早膳!” 徐恪此时睡意已消,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七日未曾好睡。当下,只得随同二位姑娘,一起到闻雨亭中落座。董来福又着人送上来几样精美早点。徐恪肚中也委实有些饿了,于是拿起这些点心就狼吞虎咽了起来。直把旁边的胡依依看得呵呵娇笑,姚子贝却是微微蹙眉,暗自心疼。 徐恪吃罢早膳,捧着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听胡依依问起舒恨天,他便匆匆说了一句:“书仙老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此刻,我得去睡了……我是真要去睡啦!” 吃饱之后,刚刚离去的一阵浓浓睡意,此时又排山倒海而来。徐恪只觉眼皮子打架,他再也不想多话,便径自离了闻雨亭,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跳上大床,倒头便呼呼大睡…… “徐哥哥,好像累坏了……”姚子贝道。 “没事!他这身子骨,只需好好睡一觉,就全好啦!”胡依依笑道。 …… 几乎与此同时,那位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亲自带队,正悄悄潜伏于秋叶草堂门外。一俟秋明礼出门之后,这伙人便突然闯进门去,不由分说,就将赵昱绑了,又用灰布罩了她的头,把她给强行掳上了门外的马车…… 一个时辰之后,赵昱已经被带到了南安平司的一间审讯密室中。裴才保拿去了赵昱头上的灰布罩子,笑嘻嘻地说道:“姚姑娘,裴某多有得罪啊!今日把你给带到了这里来。不过……裴某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啊,还望姚姑娘莫怪!” “姚姑娘?什么姚姑娘!你们这些人好没道理!没来由地把我抓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可是户部尚书秋大人的贴身……贴身丫鬟!赶紧把我放了!”赵昱大声斥道。她见自己双手被捆,无端被人抓到了这一间昏暗的密室之中,周围又站着六七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卫卒,心中不由得又惊又怒。 裴才保道:“你不就是姚子贝姚姑娘么?到了裴某的手里,你可别装了,装得再象也是无济于事!至于你说的户部尚书秋大人,裴某要问的,恰正是你和那秋大人的事!” 赵昱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姓赵名昱,你说的什么姚子贝我从没听到过。我只不过是秋大人草堂中的一个丫头,秋大人的事,你问我做什么!” 裴才保盯住赵昱的脸看了半晌,他心中暗自思忖,难道我抓错了人?此女真的不是姚子贝,而是名为赵昱的一个丫头,不可能!秋府中怎会有这么漂亮一个丫鬟?! 那裴才保见赵昱模样俏丽、容颜美,便一门心思认定她必是秋明礼暗藏的“女死囚”无疑。此时,他见这“女死囚”已落到了自己的手中,竟这般“狡诈”,还敢在自己面前假装他人,立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 “大胆姚子贝!落到了裴某的手中,还敢与我耍嘴皮子!快将你与秋明礼做过的那些‘苟且之事’,与我如实招来!” “你血口喷人!秋大人堂堂正正一个朝廷大官!我只是给他洗衣做饭、洒扫庭院的一个丫头。我与他清清白白,哪里做过什么‘苟且之事’!”赵昱怒斥道。她闻听裴才保如此污蔑秋先生,不禁气得脸色煞白,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对方说的“姚子贝”,便大声为秋明礼辩白。 裴才保在青衣卫当差二十余年,审理过的案子无数,对于犯人先硬后软的整一个过程,自然比谁都清楚。他既已认定眼前的美貌丫鬟定是姚子贝无疑,当然要不惜一切弄到自己想要的口供。此时,裴才保见那“姚子贝”兀自嘴硬,便向手下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了几个字: “给她用刑!” “裴大人,是给她用‘青字五爪’么?”有一个卫卒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才保看着那卫卒一脸淫亵的表情,再看看“姚子贝”玲珑窈窕的身段,突然“啪”地一巴掌打在卫卒的脸上,直把那卫卒打得嘴角淌血,脸颊红肿。裴才保朝那卫卒骂道:“下贱东西,想女人想疯了不是!成天就想着扒人裤子!赶紧地……拿一套夹棍过来!” 那一个卫卒捂着自己的脸颊,诺诺连声的下去了。他直叹自己倒霉,却哪知道裴才保这一刻,嘴里已暗暗吞下了一大口口水。裴才保眼见赵昱如此美貌,心里头也已暗骂了秋明礼无数遍:“秋明礼你这老匹夫,竟暗藏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要说你没跟她行苟且之事,有谁能信!无怪乎你要冒险从法场上救下这一个死囚!”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赵昱眼见两个卫卒取来一套夹棍,已然夹住了自己两边的小腿,不由得花容失色,惊叫道。 裴才保笑吟吟说道:“姑娘啊!只要你如实招认,你与秋明礼已有男女之实,秋明礼冒险救你,就是为了将你纳为他府中的姬妾。裴某这就将你放回家去,保证不动你分毫!如若不然,裴某这里的夹棍……滋味可不好受啊!” “秋大人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岂容你们这些小人污蔑……”赵昱仍然怒斥道。 裴才保不愿再与她废话,便朝赵昱两边的卫卒挥了挥手。卫卒会意,稍稍用力一板,那夹棍就紧紧夹住了赵昱的两腿,直夹得赵昱长声惨呼,痛得死去活来…… 裴才保又挥手让卫卒松开了夹棍,又问道: “姚姑娘,你招还是不招?” “你让我招什么?”赵昱缓缓抬起头,双眼死死地叮住了裴才保,恨声道。 “自然是把你和秋明礼之间,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给招出来呀!”裴才保笑道。 “我与秋先生什么事都没做过,你们这些狗贼,秋大人若知道这些……一定……一定会把你们给……给碎尸万段……”赵昱用力地喊道,到最后,她说话已是有气无力。 “哦吆!裴某好害怕呀!不过,等你的秋大人来救你之前,裴某这里可还有几十样刑具在等着你呢!姑娘果真不肯招吗?” 见“姚子贝”仍旧低头无语,裴才保再次挥手,卫卒上前,两边用力,再次将夹棍压紧,这一次的力道,已明显超过了上一次。 那两根夹棍,越夹越紧,已然夹破赵昱粉嫩无暇的皮肤,创口处鲜血汩汩而流。赵昱直痛得仰天大叫,她浑身颤栗、不断摇头,一张脸已经胀成了紫红,满头的长发都痛得好似根根竖起。 两个卫卒继续用力,夹棍越来越紧,越夹越紧,眼看着再夹片刻,赵昱的腿骨都要抵受不住,尽被夹断……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一章、是魔是女 看着赵昱痛苦惨嚎的模样,裴才保得意洋洋,下面的七个卫卒脸露微笑,直看得津津有味…… “小心一点,别把她骨头弄断!”裴才保吩咐道。 “小的知道了!”那两个卫卒均是用刑的老手,得了千户大人的令,便松开了夹棍,又往小腿之上移了一移。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样更换位置,反复用刑,犯人虽然苦不堪言,但两边的腿骨却不会夹断。 卫卒再次用力,那两根夹棍也越夹越紧。赵昱又是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呼,她浑身绷紧,双手握拳,用力挣扎,原来就胀得紫红的脸庞,也已憋得越来越紫…… 忽然,赵昱原本清亮明澈的眼睛,竟变得满是血红之色。她紫色的脸庞上青筋暴起,口中喘着粗气,满头的乱发都已经根根直竖…… 此时的赵昱已经不似一个少女,更多地象是一头狂怒的凶兽。两边离她最近的两个卫卒见状,不禁面露胆怯之色,手中的夹棍也不由得微微松开了一点…… “继续夹,不要停!”裴才保沉声下令道。他心道在我南安平司的密室里,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那两个卫卒只得硬着头皮用力一按夹棍,只听得赵昱猛然间大吼了一声,那声音恰似狼嚎、又如狮吼,直吓得两名卫卒丢了夹棍,便往两边滚了开去。此时的赵昱双目血红,一张红得发紫的脸上布满了粗大的青筋。她只觉胸腔中有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赵昱双手外挣,微一用力,便把那一团捆缚自己的粗大麻绳,给挣得寸寸断裂。她站起了身子,死死地叮住了裴才保,朝他一步一步走近…… 裴才保眼见这一个柔弱少女,竟突然变成了一副厉鬼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惊骇。但此刻当着自己的一众手下,那裴千户也不愿示弱。他忙从腰间扯出了双刀,急使一招“双龙出海”,便直直往赵昱前胸斫去。他心道,管你是人是鬼,我也料理了你再说! 裴才保的双刀一左一右,刀势如风,直奔赵昱前胸而来。赵昱却只是右手一拍,打在了裴才保的刀身上。只是这轻轻地一拍,便已将双刀断作了四截。那一股大力袭来,逼得裴才保双刀脱手,斜斜地飞了开去。裴才保见兵器脱手,惊得“啊”了一声,慌忙变招,左掌前竖,后掌横盘,使了一招“如封似闭”,护住上盘,用意自保。 哪知裴才保这一招还未成势,赵昱的一只左拳已经透过他两掌之间,“砰”地一声,重重地击在了裴才保的胸口。这一拳的力道实在太猛,裴才保被打得身躯后倒,将身后的一张木案撞得粉碎,訇然摔倒在地。裴才保只觉胸骨碎裂,疼痛欲死。他双手撑地,想要用力起身,嘴巴里还想拼命地挤出几个字:“你……你……”蓦地觉前胸“膻中”“气府”处气血上涌,压制不住,仰天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气息一岔,立时便晕了过去。 这一幕直吓得屋子里其余七个卫卒心胆俱裂。那两个刚刚用刑的卫卒大喊了一声“我的妈呀”,便往门口逃去。 赵昱微微一跃,身影如鬼似魅,转眼便已到了门口。她右手往前一伸,便掐 住了卫卒的脖子,稍稍一拧,只闻“咔嚓”一声,那卫卒眼珠子便如死鱼一般外凸,脖子已断,瞬间气绝。 另一个卫卒吓得一怔,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赵昱一只冰冷的右手,已经到了自己的颈间。他张嘴想喊一声“饶命!”,气息还未吐出,便听到“咔嚓”一声,自己的脖子已经被赵昱拧断。他虽然双眼翻白,往外突出,但满脸却还是哀告求肯之色,直到死去,他的那一声“饶命”还是未能喊出。 剩余的五个卫卒看到这鬼魅一般的赵昱,直吓得股肱颤栗、浑身发抖。他们有心想喊“饶命”,但就连这两个字都已惊惧地喊不出来。他们拼了命地想要逃走,但双腿却如泥塑一般,僵在原地,竟不能动弹分毫。有三个卫卒,由于过分害怕,两只裤腿间已经尿湿了一大片…… 赵昱的那一只右手,此时又到了第三个卫卒的颈前。那一只手臂,手若春荑、臂若莲藕、肤若凝脂、掌若白玉,若在平时叫那些卫卒见了,任谁都要夸耀那玉手粉嫩、白璧无瑕。然在此时卫卒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又是“咔嚓”一声,卫卒的脖子便被拧断,他死去的身体也就跟着颓然倒地。赵昱此时,眼中的凶光大盛,她杀得兴起,依次往前,管你眼中流泪也好,还是裤中流尿也罢,便只听得“咔嚓”“咔嚓”数声,剩下的几个卫卒,脖子全部都被拧断。 只是在眨眼之间,赵昱就拧断了七个卫卒的脖子。她显然杀得还意犹未尽,又朝着昏倒在地的裴才保一步一步走近。此时,房中的所有人,就只剩下那千户大人的脖子依然完好了。 赵昱堪堪已走到裴才保身前,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脚步不稳,跌跌撞撞了几步,便也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这一间南安平司的密室,百年来审问犯人无数,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诡异。此时的密室之中,躺着七个卫卒的尸体,一个受了重伤倒地晕厥的千户,还有一个不知何故昏迷的少女…… 因为是一间密室,是以里面发生的一切,外面的人均一无所知。 两个时辰之后,赵昱最先醒了过来。她见了密室之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桌椅倾倒一片狼藉之状,不由得呆在了那里。她用力回想,仍然想不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却清楚地记得裴才保之前对她动刑之事。 一想起之前被这些歹人无故上刑,惨痛折磨,对于赵昱而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打开了房门,想也不想,急忙冲出了密室。 此刻的赵昱,双眼已无血色,脸庞也不再是紫红,而是变得煞白,头发虽然蓬乱,但也不再根根竖起。赵昱虽已恢复如常,但仍觉头重脚轻,脑子里也一片混乱。她走出密室,穿过长长的走道,步入南安平司的外院之中。她脚步踉跄、身体失衡,也不管东西南北,只顾往前乱闯…… “什么人,南安平司重地,竟敢乱闯!”巡行值守的四名卫卒冲上前来,拦住了赵昱的去向。 “我……我要出去!”赵昱慌乱地大喊。卫卒一听,立时上前,将她重新拿住。 两名卫卒押着赵昱去见他们的千户裴才保。但他们四下里寻找,也未找见裴千户,只得带着赵昱,禀报了南安平司中的一名百户。 那百户不知底细,但也不敢擅自放人。他问了赵昱半天,也问不出前因后果,只好带着赵昱去见青衣卫的巡查千户杨文渊。 那位百户领了赵昱走出南厅,折而向东,经过一片长长的回廊。赵昱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见到一个面目俊朗的男子,一身蓝袍,神清气爽,正大踏步地迎面而来。她急忙奋力挥手,大喊道: “徐公子,徐公子救我!” 那迎面而来的俊朗男子,正是北安平司百户徐恪。他在自己的房里直睡了三个时辰,终于养足了精神。他起床梳洗,吃罢午膳之后,便兴冲冲地来到青衣卫上值。他要急着向南宫不语禀报金顶山救出十七公主的详情。 “小昱姑娘,你怎地在这里?”徐恪见状,不禁疑惑道。 “是……是他们把我抓来了这里!”赵昱哭诉道。 “封百户,这是怎么回事?”徐恪面朝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封补一沉声问道。 封补一忙回道:“徐百户,她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啊。是手下那些人,发现她在我南安平司里胡乱走动,这才把她送到了我这里……”那封百户心中自是老大地不快,心道你是北安平司首席,我可也是南安平司首席百户,怎地见了你就如同见了自家的上官一般? 徐恪冷然道:“她是户部尚书秋大人府里的一名丫鬟,这中间想必是有些误会。既然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将她交给我吧!” 封补一看着徐恪凌人的气势,有心不肯交人。但他随即想到对方毕竟是一位皇上钦点的百户,自己又何必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没来由地去得罪于他。当下,封补一便略略拱了拱手,言道: “既然徐百户认识此女,我就将她交给徐百户也无妨。不过,日后要是我们千户大人问起来,徐百户,你可得帮我担着点啊!” 徐恪冷哼了一声道:“好说,好说!”言罢便拉过了赵昱的手,顾自带着她转身便走,留下封补一独自在身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口中已经暗骂了徐恪好几遍…… “小玉姑娘,到底是谁把你抓到了青衣卫?你得罪过什么人吗?他们问了你什么话?可曾对你动过刑?”徐恪一边走,一边关切地问道。 “徐……徐公子……我……我……”赵昱的回答含糊不清,声音也越来越轻。 徐恪回头,见赵昱眼眸微闭,脸白如纸,气喘吁吁,说话间有气无力,额头上也是冷汗涔涔。他急忙上前,一把搀住了赵昱,问道:“小玉姑娘,小玉!你怎么啦?” 赵昱背靠在徐恪的怀中,仰望着徐恪英俊的脸容,只觉身体内被掏空了一般,虚弱至极。她费力地说道:“徐公子,我是……我是被……被一个姓裴的人……给抓来的……” 话还没说完,赵昱只觉头目之中一阵昏眩,便晕倒在了徐恪的怀里。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二章、有女如玉 徐恪见赵昱晕倒在自己的怀中,猜想她必是被南安平司的人用刑之故。于是他背起了赵昱,便往青衣卫大门外走去,寻思先赶紧带她离开这里再说。 徐恪背着赵昱走出青衣卫之外,守门的卫卒见百户大人又背了一个女子出来,心中不免惊奇,但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是远远躬身行礼。他们对于这位青衣卫中最年轻的百户,所行的各种奇异之事,业已见怪不怪。 徐恪背着昏迷的赵昱大步往东市走去。他记得东市正中开着一家有名的医馆。此刻他不知赵昱伤势如何,自然急着想先请郎中为她诊治。 虽是冬日,但未时阳光仍盛,东市里依然繁华热闹,到处都是人来人往、摊贩吆喝之声。除了琳琅百货之外,各种酒楼、包子铺、小吃摊也是应有尽有。大街上时不时传来了葱香胡饼、大肉包子、嫩烤羊蹄、蒸豆腐脑等等各种点心吃食的香味。徐恪快要走到医馆门口,徒闻背上的赵昱说道: “公子,放我下来吧!我好了……” 徐恪轻轻放下了赵昱的身子,却见赵昱脸上已然微微露出羞红之态,先前脸色煞白、大汗涔涔的一副虚弱模样忽然不见。徐恪不禁略感诧异,忙问道:“小昱姑娘,你真的全好了么?刚才你怎么会忽然晕倒呢?是谁对你动刑了吗?” 赵昱闻听,心中顿时想起了刚才裴才保等人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便委屈道:“今天一大早,平安和喜乐刚刚送秋先生出门,就见一伙强人冲进了草堂,没来由地把我抓到了……那个……那个南什么司的地方。他们一上来就用夹棍夹我,那夹棍夹的我好痛啊!我的腿都快被他们夹断了,徐公子,你看看……” 言罢,赵昱就撩起自己的裤腿,给徐恪看她双腿的伤势。未料,她将裤腿拎得老高,露出的却还是一双白璧无瑕的小腿,哪里还能找出半点受伤之处! 周围的过客见赵昱无缘无故拎高裤脚,露出老长一段小腿,都不由得驻足观看,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了起来。徐恪忙上前帮赵昱松开手放下裤脚,柔声安慰道:“没有留下伤痕,那就最好了!” “咦?奇怪了!刚才把我痛成这样,竟然一点瘀青都没留下!这是怎么一回事?”赵昱万分诧异道。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恨不得再拎起裤腿好好查看一番,但此时方当闹市,她自然也是难为情。 徐恪道:“抓你的应该是南安平司,你刚才说,领头之人是一个姓裴的?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多少年纪?” 赵昱略一思忖,便道:“嗯!就是一个姓裴的,他五十岁左右,长得很丑,是一个胖子,还秃了顶……” 徐恪脱口而出道:“裴才保!想不到……是他!” “裴才保是哪个?他为什么要抓我?”赵昱问道。 徐恪回道:“他是南安平司的千户,抓你想必是为了对付秋先生……”见赵昱心中兀自思量,有些话欲言又止,徐恪便又问道: “小昱姑娘,你被抓进了南安平司中,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赵昱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他们对我用刑,然后……然后我好像痛得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却发现里面的人都死了。我当时也没多想,着急地就跑了出来……” 闻听此语,这一下却轮到徐恪惊讶不已了。他心中略一思忖,便知此事必有蹊跷,不过,当此闹市,他也不好多问。他再次看了看赵昱,虽见她神色已然如常,但依然是受惊吓之后的一脸疲惫之态。于是,他顺便问道:“小昱姑娘,饿了吗?” “饿了……”赵昱低着头,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应道。 徐恪便带着赵昱,找了一家颇为敞亮的酒楼,为她点了四样有名的招牌菜,又叫来了三张大饼、一碗豆腐脑、一大盘肉包。 徐恪已然吃过了午膳,便坐等一旁,静看赵昱用餐。他原以为赵昱一个瘦弱的少女,点的这些菜肴已足够她几顿吃喝。却 未曾料到,那赵昱看上去温柔婉约一个女子,吃相却委实不甚好看。她见了那些烹饪精美的菜肴,来者不拒,双手左右开弓,如风卷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就将桌子上的食物,给吃了个精光。 徐恪看得不禁愕然。他心道看不出这姑娘,吃相跟我二弟倒有的一比!他见赵昱抹了一把满嘴油光的嘴唇,以为她定然是吃饱无疑了。出于礼貌,他顺便又问了一句:“小玉啊,够不够?吃饱了么?要不要再来几盘包子。” 徐恪说完,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茶。不过,接下去赵昱的那句回话,却差点让他满嘴的茶水都给喷了出来。 “那就再来三盘包子吧,太好吃了!”赵昱回道。 要知道,一个大盘里装着六个大肉包,饭量不大的人,这一盘包子就能吃撑。以赵昱一个姑娘家,竟还能吃得下三大盘肉包! “店家,再来五盘肉包,三张大饼,两碗豆腐脑,精致的小菜也再去炒几样过来!”徐恪招手叫来跑堂的小二,吩咐道。 “得嘞……客官,您可真是好胃口啊!鄙店别的不敢夸,就是这北方大包,肉馅肥美、薄皮松香,乃是本店一绝啊!”那店小二得了吩咐去了,临走还不忘夸一下自家的招牌,北方大肉包。 见徐恪这一身湖蓝色官袍,店小二心知乃是一个五品的大官。这一家寻常小酒楼,平日里都是一帮贩夫走卒,难得来了这么一个大官,那小二怎能不格外卖力? “徐公子……是不是点得太多了?”见那跑堂不断地端上来肉包、大饼、豆腐脑……一张方桌又已经摆满了吃的,赵昱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这里也不是得月楼,东西便宜,没几个钱,你尽管吃,吃饱为止!今日你从一大早饿到现在,已然五个时辰了,委实也该多吃一些!”徐恪摆了摆手,笑道。 “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肚子里特别饿,特别能吃……倒叫徐公子见笑了!”赵昱嘻嘻一笑道。她话刚说完,手里便拿起一个大肉包子塞入了口中,略微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 又过得一刻,方桌上再一次空空如也。徐恪不禁又感讶异又觉有趣,他又问道:“小玉,够了吗?不够咱们再点!” “够了够了,徐公子,这回真的够了……”赵昱打了一个饱嗝,连连摆手道。 吃罢,徐恪仍觉不放心,便亲自护送赵昱回秋叶草堂。赵昱吃得太饱,便提议两人一路步行回城南的草堂,徐恪欣然应允。 由东市到长安城南的怀贞坊,距离甚远。两人便一路缓缓散步,一路攀谈了起来。 听到赵昱说起她自小便没了娘亲,后来爹爹又染病离她而去的经历,徐恪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两人又说到了赵村差点被焚之事,徐恪便问道: “小玉,你自幼生长在赵村,那些乡邻与你无怨无仇,竟为何这般残忍,想要将你活活烧死?” 赵昱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公子,他们说我八字带火,给村里招来了旱灾,又说我命硬,克死了身边的人,是个灾星。不过,我猜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族长的孙子死了……” 徐恪不由得心感奇怪,问道:“族长的孙子死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 赵昱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晚,族长的孙子带了三个人将我抓到了村外的一间破庙里。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将我用绳子绑住,对我动手动脚,还想把我给……我当时拼命挣扎,这一急之下就晕了过去,醒来时,竟看到族长的孙子就躺在我身边,两只眼珠子象死鱼一样突在外面,脖子都被人扭断了。我当时吓坏了,正要逃走,就见族长举着火把,带了一伙人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我给捆了。他们硬说我是‘妖女’,后来,就要把我给当众烧死,幸亏遇到了徐公子……” 徐恪听了赵昱这一番过往,不禁大怒道:“这一个该死的族长!上一回当真便宜了他!早知道他人面兽心,不是个东西 ,当时就该把他给活活烧了!” 赵昱笑道:“徐公子,你烧死了族长,自己不就成了杀人凶手啦!” 徐恪也笑道:“不怕!本公子有这把昆吾剑在手,杀一个六品官,眼睛都不眨一下,何况除去一个无知乡民乎?谁叫他调教出这般猪狗不如的子孙,还这么手段残忍,草菅人命!” 赵昱听了不禁心中感动,低着头,幽幽说道:“徐公子,难为你还这么替我鸣不平。小玉能得公子相救,已然是谢天谢地了。其实,族长也没什么错,在他眼里,我自然就是杀死他孙儿的凶手了。或许……或许小玉真的是个不祥之人呢!” 徐恪忙拉起赵昱的一只柔嫩的右手,恳切言道:“小玉,切不可说这些胡话!你父母双亡、亲人尽去,只能怪这无情的老天!这与你又有何干!我徐恪也同你一样,自小父母就相继病殁,难道我也是个不祥之人么?乡野愚民无知陋见,实在是可笑之极!您怎可听信那些鬼话!你本已是一个苦命之人,今后,切不可再这般自怨自艾……” “嗯……小玉知道了,多谢公子关心!”赵昱低声回道,不经意间,她双颊又微微泛起了一片嫣红。 徐恪此际只顾温言抚慰,哪里能想到,就是这一只柔若春荑般的小手,在几个时辰前,只是一眨眼间,便已结果了七个青衣卫大汉的性命。若论谁才是真正的“杀一个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赵昱的眼前,恐怕徐恪当真是贻笑大方了。 …… 两人说说笑笑,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到了怀贞坊的秋叶草堂。此时已是酉初时分,徐恪索性就留在草堂中,等待秋先生下值回家。 “公子,你且稍坐,秋先生一会儿就到,小玉就先去厨房忙了……”赵昱为徐恪泡了一杯花语茶,朝他微笑着说了一句,便赶着跑到厨房忙碌去了。 看着赵昱如一只灵巧飞燕一般雀跃而去的身影,一想起她非凡的厨艺,徐恪心中不觉笑意盎然。他端起青白相间的青瓷盖碗,微微啜饮了一口,顿觉如沐春风之感。 “好茶啊!真是好……”徐恪心中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 几乎与此同时,在徐府的前厅之内,舒恨天对着一桌精致的菜肴,不禁胃口大开,腹中已如雷鸣。他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哎呀!不等了,不等了!再等下去,我书仙老头子都快要饿晕啦!” “书仙老爷爷,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徐哥哥应该下值了,说不定他马上就到呢?”姚子贝却婉转坚持道。今日这一桌丰盛的菜肴,有一大半都是她亲手烹饪而成。她自小聪敏,除了喜好读书之外,这厨艺也算是出类拔萃,十里八乡都是闻名。 舒恨天却不管不顾地撕了一只清炖老鸭的鸭腿,放到嘴里大嚼了起来。他一边啃肉,一边喝酒,眨眼间便已有十几种菜肴纷纷进入他的嘴里,吞入他的肚中…… “太好吃啦,小贝,你可真厉害呀!我书仙老爷爷的胃,今后可就交给你喽!”舒恨天一边吃,一边也不忘夸赞道。 “就你猴急!”胡依依朝舒恨天白了一眼,也拾起了筷子,朝姚子贝笑道:“妹妹,我们先吃吧!说不定,小无病去了秋先生那里……” “对对对!咱们快吃吧!你在这里眼巴巴地等他,说不定,无病老弟此刻,正跟哪一个女孩子喝着茶快活着呢!”舒恨天也忙跟着劝道。他今日在青衣卫里,可是亲耳听到卫卒们在说,徐百户背了一个漂亮女子匆匆出门…… “就你话多!”胡依依敲了一下舒恨天的筷子,又朝他白了一眼。 姚子贝只得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菜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她一边吃着饭,一边却还忍不住地往前院的方向望去。 穿过前院,便是徐府高大气派的门楼。徐恪此时若回到家中,一进门楼,他俊朗挺拔的身影,自然便会映入姚子贝的眼帘。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天子所忧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九、酉时、长安城怀贞坊、秋叶草堂】 秋明礼下值回家,才刚一踏进自家草堂的大门,便见一个俊秀而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当先拱手揖礼道:“老师一向可好?” 秋明礼大踏步而前,扶住了徐恪的双手,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呵呵呵!无病啊,你这次奉旨出去找寻公主,可算回来啦!怎么样……十七公主找着了?” “总算找着了,公主被一只黑虎精困在了一个山洞里。不过说也奇怪,那一只巨怪困住了公主三日,非但没有吃了公主,还不时拿些吃的喝的给公主……”徐恪便将他们昨夜救出公主的经历,简短地告诉了秋明礼。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照你所言,那一只黑虎巨怪,应已通了人性,说不定,他对公主心生爱慕也未可知啊!”秋明礼随即叹道。 两人随意说着话,便走到了前厅中落座。赵昱与平安进进出出,忙不迭地端上菜盘碗碟,不一会儿,前厅中的那一张榉木大方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旁边还放着徐恪最爱喝的两壶三十年陈“汾阳醉”。 “小玉,你这一眨眼的工夫,怎地做了这许多菜啊!厉害厉害!”见赵昱做菜如此之迅捷,徐恪不禁由衷赞叹道。 “咳!有平安弟弟和喜乐师傅在厨房帮衬,自然是快喽!再说,这都是些家常菜么……秋先生、徐公子,那你们慢用!小玉去那边收拾一下……”赵昱脸含微笑,客气道。 “小昱啊!别去收拾了,就陪我和无病喝上两口吧……”秋明礼笑着言道。说完他又挥手示意赵昱找个位置坐下。 “秋先生,我这……刚刚吃得太饱了,呃……这会儿实在吃不下啦!”赵昱打了一个饱嗝,见徐恪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想起之前在东市酒楼中的一番“饕餮大食之状”,不由得脸颊一红,急忙低着头跑了开去…… 见自己的贴身丫鬟今日这一番情状,秋明礼不禁略感心奇,便问道:“她刚才吃得很多么?” 徐恪忙道:“老师,刚才是我带着小玉,在东市先吃过了。” “哦……”秋明礼端起酒壶给徐恪和自己的酒杯倒满酒,坐了下来。 徐恪端起酒杯,与他老师对饮了一个满杯,随即言道:“老师可知,今日那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一大早就将赵姑娘给抓进了青衣卫?” 秋明礼刚喝完杯中之酒,闻听之后不禁脸色一变,反问道:“有这样的事?” 徐恪便将自赵昱口中听来的,裴才保抓了赵昱严刑逼供,后被赵昱趁隙逃脱之事,又跟秋明礼说了一通。 当然,裴才保到底向赵昱刑讯逼供了什么事?赵昱究竟是怎么逃出密室的?对这些,因为赵昱也没有细述,徐恪也只能仅凭猜测了。 秋明礼听罢,沉思了良久,方道:“此事不简单,他们处心积虑,想必是冲着老夫来的!” 徐恪问道:“老师与那裴才保可曾有什么过节么?” 秋明礼冷笑道:“我与那裴秃子向无往来,更谈不上什么恩怨纠葛,那个要对付老夫的,必然是裴秃子背后之人!” 徐恪又问道:“裴才保身后……还有人么?” 秋明礼道:“无病啊,我大乾如今以诸多皇子为首,朝中已是派系林立,纠葛纷争、错综复杂……前面太子倒了,又冒出了楚王一党,如今,楚王也倒了,却又冒出了个韩王……” 徐恪问道:“韩王……?” 秋明礼道:“你不知道么,最近,这裴才保与韩王李祚走得很近?” 徐恪略作思忖,便道:“老师与韩王之间,从未听闻有甚来往,想必更无仇怨,那么,这个韩王真正要对付的……恐怕就是魏王殿下吧?” 秋明礼捻须笑道:“嗯……除此之外,也无他人了!”言罢,他夹起了一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的红烧肉,放入口中咀嚼了片刻,又朝徐恪问道:“无病啊,你可知这历朝历代的君主,最为头痛的是什么吗?” 徐恪喝了一口酒,轻笑道:“便是这党争吧!” 秋明礼也抿了一口酒,吃了些菜,方才叹道:“自古这庙堂之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你若在朝为官,不从属于某一个派系的话,那么所有人都会将你当作敌人。你有功劳,没有人会提拔你,一旦你稍有过错,立时便会遭到各方打压。因此,一旦身入朝堂,每个人都会争相挤着去加入某一个派系。派系一旦形成,势必就会因为抢夺更大的权力和资源,而群相攻伐、争斗不休……这便是党争啊!” 徐恪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师不是曾经说过,自古这帝王之术,便是御下平衡之道么?那么这些大臣们斗来斗去,皇上的龙椅自然也就坐得安稳。作为一国之君,又何须头痛这个党争呢?” 秋明礼却笑道:“无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御下平衡之道,其要者,在于平衡也!天之道,孤阴不长、独阳难生!天地循环、生生不息之道,皆在于‘平衡’二字。朝中派系,若能处于一个相对均衡的态势中,各方势力谁都撼动不了对方,便都各自相安无事,此种暗斗与朝堂不损,于人臣无伤,此正天子之所需也!若朝中力量失衡,一方独大,各方群起而攻之,交相挞伐、乱斗不已,此诚君主之所忧也!若党争一起,愈演愈烈,轻则祸乱朝纲,重则灭国丧邦,自三皇五帝以来,毁于党争之祸者,已不知有几朝几代了!” 徐恪与秋明礼对饮了一杯美酒,笑道:“老师的意思,朝中的派系均衡,各方力量都处于一个平衡之势,那么朝局安稳,皇上舒坦。若派系失衡,群相乱斗,便是党争之祸,一旦斗得太狠,朝局就会乱,皇上也就睡不上好觉了……” 秋明礼颔首道:“然也!” 徐恪又喝了一口酒,问道:“不过,天下这么大,当官的这么多,皇上该怎么做,才能一直维持住平衡,使各方力量都得均衡,让朝局安稳、庙堂无忧呢?” 秋明礼不禁摇头叹 道:“难啊!这御下平衡之道,说来容易,当真做起来,实在太难了!当今天子文才武略,几可傲视环宇,他老人家御宇天下七十年,创下我大乾康元盛世。咳!到如今,亦免不了党争四起,朝局汹汹呀……” 徐恪喝了一大口酒,略作思忖,便道:“先生的意思,从前太子李仁在的时候,有他牵制,朝中各派都能维持一个均衡,各自也相安无事。如今太子被废,人人都要争当太子,个个都想挤上大位。是以,只要这太子之位虚悬,朝中就会党争不断?” 秋明礼吃了几口菜,又叹道:“大致就是你这个理呀……也正因如此,自今年元日之后,京城里就没有好好安生过!先是楚王派人刺杀亲弟,又拥兵意图谋反!如今,楚王东窗事发,被皇上给废为庶人。想不到,楚王刚刚倒下,却又来了一个韩王!……咳!真不知道,韩王之后,还会跳出多少个王啊!” 徐恪听得这些朝堂党争之事,不由得心中颇为烦躁。当下便话题一转,说道:“老师,学生还有一问……既然,韩王要对付的是老师和魏王,却为何偏偏要抓了赵姑娘进去?赵姑娘不过是草堂中的一个丫鬟,她又能知道什么秘密呢?” 秋明礼摇头道:“这个……老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看来,小昱是不能呆在草堂了。无病,不如你今夜就将小昱带到你府上吧?你府中人多,自能护她周全!” 见徐恪兀自沉吟,不置可否,秋明礼不禁问道: “怎么?将小昱带去,你不方便么?” 徐恪回道:“小昱姑娘是先生的贴身丫头。有她在,先生的秋叶草堂焕然一新,先生的起居也被照顾得妥妥帖帖。若没了小昱,先生又到哪里去吃到这般可口的饭菜呀!再者,学生思虑的并非只是小昱姑娘。韩王的手下,今日既然敢掳走小昱,明日就会对先生不利!先生的草堂,委实也是人手太少了一点。明日,学生就挑几个功夫好的卫卒,过来给先生守门!” 秋明礼摆手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你青衣卫的人便不要来了。这加派人手一事,老夫自会找魏王商量。” 徐恪道:“这样也好!不过,学生的意思,我们也不能只守不攻!既然他韩王已经出招,我们也当还以手段!” 秋明礼笑着问道:“依你无病的意思,该当如何呀?” 徐恪微笑道:“这个裴秃子么,就交给学生。他胆大包天,竟敢擅闯先生草堂,随意掳走小玉,私自严刑逼供!我必让他尝尝我的厉害!至于那个韩王么,还是让他亲哥去收拾为好!” 秋明礼哈哈笑道:“老夫也是此意!无病,想不到你为官不到三月,就有如此长进!不过,听闻那裴才保老奸巨猾,盘踞青衣卫已有二十多年,你行事切切不可鲁莽啊!” 徐恪笑道:“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 师徒两人在秋叶草堂中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戌时。徐恪见天色已晚,晚膳已毕,便起身告辞回府。 待徐恪走后,秋明礼立时招来了书童平安,吩咐道: “备车,老夫要去魏王府!” ……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西北的安宁坊。虽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但仍旧车水马龙,进出之人络绎不绝。冬夜里的呼呼北风,依然无法阻止这些人满腔的热情…… 那安宁坊地处长安最北,缘何到了夜间还这般热闹? 只因这里开着一家全长安城最大的妓院“沉香院”。 论占地之广,女子之多,整个长安城的妓院,已无出其右者。但沉香院的生意,却远远不如平康坊里的翠云楼。以致在长安人的心目中,这“妓院之最佳”的名气,竟被翠云楼给夺了过去。 其因为何?一方面,自然是地段之故,翠云楼所处的平康坊位于长安城南北正中,东临皇城、西接东市口,地处繁华要道,人流众多,门庭若市,相比之下,沉香院就要偏僻地多了,一直建在了北城边,再过去百余步,就是长安城北的光化门。另一方面,沉香院乃是官办的妓院,日常收支是户部监管,而平常管理却又是殿中监的人。这管事的人一多,事情往往就做不好。加之这官办的机构,又难免机制僵化,人员臃肿,服务不到位,这招呼客人也就不那么勤快了。而最重要的一点,沉香院的女子,大多是抄家籍没而来的官宦女眷。她们之前都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朝沉底,难免心情郁郁、举止拘束,哪有翠云楼那些女子,风情万种、百般妖娆…… 因之,长安城里的风月场中,都口口相传着这么一句话:长安城里四大妓院,头牌者,翠云楼;精致者,倚红楼;实惠者,花满楼;不可去者,沉香院! 此时,这“不可去”的沉香院中,却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只见他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形貌长得颇为秀气,脸色白净、面目清俊,一双眼珠不时闪动,显出几分聪慧狡黠之色。 大凡妓院的老鸨,见了客人上门,几乎都是一样的笑脸。这沉香院的老鸨见了这位少年,脸上的笑容竟是格外殷勤。 “唉吆喂!慕容少爷啊!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您可有一段日子没来啦!都想死我了……”老鸨笑吟吟地招呼道。 那位模样清俊的少年自然便是天宝阁的四少爷慕容吉了。那慕容小少爷闻听老鸨喊出了他的名号,急忙咳嗽了两声,将大衣上的帽兜略略压低,轻声道:“你小点声,别喊我慕容!” 老鸨会意,急忙改口道:“是是是!小少爷!……今天小少爷可真是来得巧了!咱们沉香院里,来了一大批好货呢!” 慕容吉仍旧低声道:“我要最好的!” 老鸨笑眯眯地问道:“有两个胡女,今天晌午刚刚送到,听说是一位三品大员的姬妾,到现在还没被别人碰过呢……小少爷,你要不要啊?” “要要要!”慕容吉忙不迭地答道。 老鸨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她亲自引着慕容吉来到 楼上的雅间就座,未几,便又将那两位“胡女”带到了慕容吉的身边。 “你们叫他‘小少爷’吧,他可是咱们沉香院里的大主顾,出手大方着呢!”老鸨向那两位“胡女”吩咐道。 “小少爷好!”两位“胡女”乖巧地招呼道。 “好好!你们也好!你们……叫什么名字?”慕容吉见了这两位“胡女”,心中顿生好感,而且,言语间竟还有些羞涩。 “奴家名叫小花”“奴家名叫小翠”两位“胡女”恭敬地回道。 “小少爷……满意吗?”老鸨又笑眯眯地问道。 见慕容吉点了点头,老鸨便朝“小花”与“小翠”吩咐道:“你们今天遇着小少爷,可是你们天大的福分呢!你们把小少爷伺候好了,小少爷自会大把大把地赏你们银子!” “知道了,妈妈!” “小花”与“小翠”恭谨地答道。 直到此时,老鸨还是未见慕容吉拿出银票打赏她。她心中不禁略感失落,但一想到只要他慕容吉完事之后,就有一笔丰厚的进账,心里又欢喜了起来。当下,那老鸨满脸堆着笑,便径自关了房门出去了。 待老鸨走后,慕容吉殷切地招呼两位女子落座,让她们与自己一道饮酒吃菜。 慕容吉先喝了一口酒,随意问“小翠”道: “你这‘小翠’的名字,是今天沉香院里的妈妈给你新起的吧?你之前的名字呢?” “小翠”回道:“回小少爷,之前萧大人给奴家起了一个名字,叫作‘擎香’……” 慕容吉又转头问“小花”道:“你呢?” “小花”也神色温顺地回道:“回小少爷,萧大人给奴家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坠玉’!” 慕容吉又喝了一口酒,吃了几口小菜,问道:“你们说的那个萧大人,到底是哪一个呀?你们既然都跟着萧大人,怎么会沦落到了沉香院?” “擎香”叹道:“就是刑部尚书萧一鸿,萧大人,是他将我们二人,从翠云楼给赎出来的。” “坠玉”也叹道:“昨天萧大人被抄家了,我们就被官府的人,给抓到了这里……” 慕容吉不由得停杯投箸,诧异道:“你们是刑部尚书萧一鸿的妾侍?之前还是翠云楼的?” “擎香”道:“对呀,之前我在翠云楼的名字,叫‘寒霜’” 见慕容吉望向自己,“坠玉”便道:“我在翠云楼的名字,叫‘白雪’” “原来,你们还有这么多名字啊!”慕容吉笑了一声,随即又问道:“那么,你们在翠云楼之前呢?可曾还有名字?” 不料,“寒霜”与“白雪”各自都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之状。 “难道,你们自小就进了翠云楼?不曾有过别的名字吗?”慕容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寒霜”仍是一脸懵懂地回道:“小少爷,我只记得进翠云楼之后的事情,你问我之前怎么样、小时候在哪里……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白雪”也道:“我也是!小少爷,说来奇怪,我记得自己进翠云楼,好像才不到两个月,可之前的事情,我们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有趣有趣!实在有趣得紧!”慕容吉听罢“寒霜”与“白雪”的叙述,心中又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兴奋,他不禁举起酒杯,连连喝了几大口酒。 看着“寒霜”与“白雪”各自一副楚楚动人的身姿、俏丽娇艳的脸容,闻着她们身体里隐隐散发的香气,慕容吉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他虽然知道这个主意必然会遭到他父亲和二哥的反对,但他大哥必定会护着他。“有大哥的支持……就够了!我将他们藏到癸院之中,又有谁会知道!”想到这里,慕容吉心意已决,便走出了雅间,伸手招来了一个杂役,吩咐道: “去把你们老妈妈叫来!” “这位公子爷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杂役还不忘多问一句。 慕容吉眼珠子一瞪,道:“我要赎人!” …… 那曾被叫作“寒霜”与“白雪”的两位“胡女”,自然便是康有仁的贴身侍婢阿竹与阿菊了。说起这两人的经历,也算是命途多舛。她们自元月二十七被莫秋雨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进了翠云楼,元月三十又被萧一鸿以一千两银子赎出了翠云楼。进了萧府的别院之后,萧一鸿对她们也算是百般疼爱,要什么给什么。不想,阿竹与阿菊刚刚享受“姨奶奶”的待遇不到一个月,萧一鸿就被抓进了青衣卫,面临着“枭首示众”的结局。而随着圣旨的到来,整个萧家都被抄家籍没,作为萧一鸿的两个小妾,自然也难逃被充为官妓的命运。 这两位苦命的少女,由于之前被“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用过了迷乱心智的药物,是以,直到此刻,她们仍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唉吆喂!小少爷,您这刚刚一见,马上就要赎人啊!这两个胡女可是稀罕货色……我这可真舍不得呢!”老鸨闻听得慕容吉要买了那两个女子,心中自然是喜不自胜。她知道慕容吉向来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而更重要的,这两日,殿中监的人陆陆续续送来了大量的官宦女眷,都是抄家籍没而来。她这沉香院里,都快装不下了。 “少废话!你出个价!”慕容吉道。 “纹银一千二百两!小少爷,这两位胡女,可是百年难求啊!”老鸨眉开眼笑,胁肩谄媚道。 “二百两!多一文钱也不行!”慕容吉冷然道。 “成交!”老鸨爽快地答应道。 “什么?!”慕容吉没料到那老鸨竟然一文钱也没加,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他掏出银票,办了交割,要了字据,将阿竹与阿菊带出了沉香院,扶上了自己的马车,当即命车夫驾车回府。 马车辚辚而行,慕容吉坐在车上,身旁虽有两位美女相陪,嘴里却还是暗自嘟囔道:“早知这样,我就该还她个一百两银子!”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四章、自取其辱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辰时、韩王府后园】 今天是旬日,依大乾官制,十旬休暇,韩王李祚不用早朝。吃罢早膳,他闲来无事,便叫来几个手下,在后园里摆起了促织场。依照常理,斗蟋蟀一般都在秋季,不过,李祚精于蟋蟀饲养之道,直到这大冬天,家里头有几只“琵琶翅”“梅花翅”还精神健旺。 “大将军!给我上!上啊!”李祚双眼紧紧盯着泥瓦罐里的一只头大腿长、皮色略带金黄的蛐蛐,大声喊道。围观的王府家丁,见主子玩得如此尽兴,便也跟着呼喝助兴。此时,在李祚心里,就算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王爷……王爷!”韩王府的总管匆匆跑到李祚的身后,呼喊了几声,见李祚浑然不觉,只好拉了拉李祚的衣袖,急切禀告。 “你他妈找死啊!敢搅了老子的兴!”李祚猛然回身,“啪”地一巴掌,把总管打得跌倒在地上…… “你眼睛瞎啦!没看见老子正……”李祚还待大声训斥自家的下人。在他心中,自己玩得兴起之时,是任何人都绝对不能打搅的。 不过,李祚回身细看,一见身后凛然伫立的那一个清冷身影,便立时收起了怒容,换作了一副谦卑和蔼之色,讪笑道:“吆……是四哥呀!您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啦?” “今日休旬,我便过来看看你,怎么……六弟不欢迎么?”来的正是魏王李缜。此时,李缜悠然站立在李祚的眼前,沉着脸说道。 “哪能啊?四哥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祚急忙应道。他又面朝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王府总管怒道:“你这不长眼的奴才!我四哥来了,你也不通禀一声!” 李祚心里头自然有气,自己躲在王府里大玩“促织”之戏,要是传出去被父皇知道,自然难逃一个“玩物丧志”的呵斥。这么关键的时候,魏王突然杀到,你这王府的总管怎么着也得拦一拦,好让自己有个准备啊! 那韩王府的总管,挨了主子的一个巴掌,又无端地被骂了一通,心里也是万般委屈。他心道魏王大驾来到,还未等我说话就径直往里面闯了进来,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啊!再者,以魏王九珠亲王的身份,又有哪个敢出来阻拦呢?他心中虽然这么想,然此时也只能捂住火烫的脸颊,低着头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六弟,是我硬要进来,你也别怪这些下人。六弟今日在府中这般‘忙碌’,四哥是不是侵扰了你的‘雅兴’啊?”李缜缓缓说道。他一张深直峻刻的脸上,此时仍然面无表情,谈不上怒,更没有喜。 “四哥说哪里话来!四哥今日大驾光临,兄弟这儿可是蓬荜生辉啊!外面风大,四哥快请屋里坐!”李祚殷勤答道。他一边扶着李缜往自己的书房走去,一边转身朝那些木呆呆杵在那里的手下连续挥手。那些家丁手下这时才缓过神来,手忙脚乱收拾掉现场的一干“斗蛐蛐的罪证”。 李祚引着李缜来到书房就座。他亲自扶着李缜坐在上首,自己只捡了旁边的一张方凳坐下。未几,王府的婢女便送上来两杯杭州的龙井茶。 “四哥,我知道您喜欢杭州的龙井,这还是去年夏天,下面的人专程从江南道给我带过来的。四哥尝尝看,味道可还算正宗吗?”李祚手指着茶盏,热情地向李缜招呼道。 李缜正襟危坐,端起茶盏,右手用碗盖缓缓地漂开茶末,略略地啜饮了一口,便放下茶盏,径直说道: “六弟呀,听说……你在查我?” 李祚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四哥说话,竟如此开门见山。他急忙回道:“哪有的事!四哥切莫听外头的人乱传!这些人可没安好心呐!他们想着法子离间我们,心里可巴不得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呢!……不瞒四哥说,兄弟我这几日,虽然奉了父皇的旨意,追查萧一鸿与秋明礼两位大臣的案子。可我查来查去,查的可都是萧一鸿跟大哥啊!这不……因为我查的案子,害得大哥都被父皇给废作了一个庶民。这两天,只要一想起大哥,我这心里头就不好受,从昨个到今天,我都一直吃不香睡不着。我……我怎么可能还会去查四哥您呢?” 李缜脸色一沉,面上的神情更加阴冷,他哼了一声说道:“六弟,你查大哥的事我不管,可你唆使裴才保,昨日大清早闯进秋先生的草堂,抓了他的一个丫头回去,私自严刑逼供,这算怎么回事?你这……还不是在查我么?!” “这……这……竟有这样的事!我……我不知道啊!”李祚不禁惊慌道。他这句话却不是假话。昨晚他等了半夜,裴才保既没到翠云楼与他“密晤”,也没来王府向他禀报。是以,对于裴才保到底做了哪些事,进展如何,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一无所知。 李缜不去理会李祚的满面惊慌之色,兀自冷然言道:“六弟,你要查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却去找秋先生作甚?人人皆知,秋先生乃是我的老师,他为官三十余年,清正廉明,为我大乾日夜劬劳、鞠躬尽瘁,是我最为敬重之人!你有本事,便尽管朝我来就是!为何要去找秋先生的麻烦!你这般兴师动众,肆无忌惮、胡乱抓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这都是裴才保干的!四哥,这件事,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是真的不知情啊!”李祚急忙为自己辩解道。对于李缜的突然到访,多多少少也是让李祚感到意料之外的。他此刻寻思,那裴才保得了自己的令,自然已经去秋府抓了人无疑,但想不到,裴才保这边口供还没到手,谣言还没起来,你 四哥就已经直接上门找我兴师问罪来了。你是个九珠亲王,我当然得罪不起,但我打死不认,你又能奈我何!此时,李祚情急之下,只得来了一招“抵死不认账”…… 李缜喝完了一口龙井茶,却把茶盏往书案上重重一放。他霍然起身,走到了李祚的身前,鼻孔里哼了一声,言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抵赖么?六弟啊,你就算要找秋先生的麻烦,也该当明着来。你将他草堂中的丫鬟赵昱抓去,严刑拷打,到底所为何事?!那赵昱不过是我从灾区救出来的一个孤儿,送给秋先生做了一个洗衣服的丫鬟而已。我倒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想逼着赵昱供出她与本王有过什么苟且之事,本王救出一个灾民,就是想乘人之危,纳她为妾?!” 李祚慌忙也站起身,伸出双手握住了李缜的右手,急着为自己开脱道:“四哥呀,你真的冤枉我了!那赵昱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还是你从灾区救出来的一个孤儿……要不是今天四哥同我讲,这些事我都一无所知啊,我去抓那个赵昱做什么?这中间必有误会,四哥切莫动怒,待我见了裴才保,必当问个清楚……” 李缜甩开了李祚的双手,冷然道:“六弟,你一个大老爷们,真想做什么事,也当光明正大地来,四哥还当你是一条好汉!你却偷偷摸摸,背地里去折磨一个柔弱女子!你这般阴损歹毒,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还算……是个人么?” 李缜的这一句责问,尽管声音不大,但话语中的分量已着实不轻了。李祚闻听此语,脸色也是一变。他阴着脸回到凳子前落座,也冷然答道: “四哥,你要这样讲,兄弟我也就无话可说了。我奉父皇旨意,追查秋明礼私放女死囚一案,就算抓她一两个人犯,那也是为了审案!至于那裴才保有没有严刑逼供,那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稍后我自当问个分明。若裴才保真的抓了你说的那个‘赵昱’,我自然会让他放人。但若那个女子是秋明礼私自带回的死囚,兄弟我皇命在身,那也只能一查到底了!四哥若对我有甚不满,只管向父皇去禀明就是!” 李祚黑着脸坐在凳子上,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他此时心中已是异常恼怒。他心道今日我同你李缜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你可别怪我这做兄弟的不讲情面了。本来若裴才保真的抓了赵昱,我自会叫他放人。可你如今这般盛气凌人,丝毫不给我颜面,哼哼!我便将你刚才所言之事,让裴才保想尽办法,叫那赵昱悉数供出,在朝堂之上好好地损你一损、臭你一臭!看你下次还能这么咄咄逼人否? 不料,李缜见状,非但不恼,反倒仰面朝天,面露微笑道:“你想让四哥同父皇说什么?说一说你在长安城开妓院的事情……如何?” 李祚正端着茶盏品茶,闻听此语,吓得茶盏一抖,手上也溅了许多茶末。他顾不得烫手,急忙又起身说道:“四哥,你这……这听谁说的?我何曾开过妓院?!” 李缜慢悠悠踱到了太师椅前重新坐下,喝了一口龙井,微笑道: “开没开过,你心里有数!我且问你,长安城平康坊的翠云楼,挂名的东主姓李名秋,他难道不就是你的一个门客吗?” 李祚急慌慌跑到了李缜的跟前,颤声言道:“四哥!这……这可开不得玩笑!那翠云楼就是李秋的产业,与我何干呐!” 李缜盯住李祚慌乱的双眼,兀自笑道:“翠云楼到底是他李秋还是你李祚开的,一问不就知道了?要不要让青衣卫也把那个李秋给抓进去问问?你手里那个裴秃子,这些年没少跟你说吧。我大乾青衣卫里的刑具,很少能有人扛得过半个时辰。六弟,你觉得,李秋能扛得了几个时辰呢?……” 李祚此时已然脸若死灰。他身子摇摇晃晃,险些瘫倒在地。他只得俯身撑住了李缜面前的书案,低着头轻声求恳道: “四哥,六弟错了!我立时叫裴才保放人,从此后四哥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一概不问,四哥手底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动……行吗?” 李祚当然也非常清楚眼前这位四哥的实力。别的不说,青衣卫里那一位名动京城的钦点百户,便是他李缜的亲信。自己的那位门客李秋,若真的被抓进了北安平司,天知道他会供出什么事来…… 李祚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从小就贪玩,不爱读书、不务正业,年轻的时候忽然异想天开,在长安城里开了一家妓院。当初纯粹是闹着玩而已,不想,自己的手下人实在太会经营了,不到二十年,竟然把这翠云楼的规模,开成了长安城的第一!眼看着每日里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李祚又如何舍得将它关门? 不过,令李祚死也想不通的是,自己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连手下的亲信裴才保都不知道,他魏王李缜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此刻的李缜,却再次端起茶盏,慢慢地用碗盖拂开茶末,缓缓地品了一口龙井茶。他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味了片刻,方才悠然叹道: “嗯……好茶啊!确乎是明前的龙井!想不到,过了大半年,还能保存得这般完好,茶味一如当初啊……” “四哥……行吗?”李祚又轻声问了一句。他此刻的心思,只要你四哥答应不再追查翠云楼的事,就让我将全天下的龙井都给你买了来,我也答应啊! 李缜放下茶盏,面朝着俯身低头的李祚,和颜悦色地说道: “六弟呀,你是知道的,父皇嫉恶如仇,平生最为痛恨的,便是那些不忠不孝、寡廉鲜耻之 人。依我大乾律,为官者一律不得接娼宿妓!违律者,轻则除官夺爵,重则抄家籍没!我还记得两年前,淮扬道的一个节度使进京述职,就因为在你的翠云楼中宿了一夜,第二日便被父皇削职为民。如今,父皇刚刚废黜了大哥,想必正在气头上,不如,我再去跟父皇说道说道,你是如何将这翠云楼经营得冠绝长安、名动天下……看看父皇,会不会再传一道旨意,对你好好‘奖赏’一番?……” “四哥!”李祚“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李缜的面前,脸白如纸、额头冒汗,痛哭流涕道:“我错了!我不是个东西!求四哥看在亲兄弟的份上,绕过我这一回……都是裴才保这个奴才胡乱抓人,我委实不知!我……我这就赶去南安平司,让他马上放了赵昱,若赵姑娘……赵姑娘受了损伤,我找遍长安城最好的郎中为她诊治!四哥放心……从此后,四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六弟……起来!”李缜见李祚竟朝自己下跪,却也于心不忍。当下,他忙站起身走到李祚跟前,缓缓将他扶起,温言说道: “六弟呀,咱们毕竟是亲兄弟,我这个做哥哥的,怎能害你呢?眼下大哥、二哥都被废了,你我兄弟,更当精诚团结,一心想着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出力才是!切不可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为天下人所笑啊!” “四哥垂训的是!六弟记住了!”李祚嗫嚅道。他慢慢回到凳子上坐下,掏出了一块织锦方巾,擦拭自己的额头眼角,也不知道擦去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你也不用去青衣卫了,赵昱姑娘……她已经自己脱身回了草堂。她倒也……没什么大碍。我今日过来,就是要提醒你一句,今后,你不可再去滋扰了秋先生!”李缜神色又微微一凛,沉声说道。 “是是是!六弟知道了!四哥……那……翠云楼的事?”李祚最后还不忘再问一句。 李缜昂然负手,大踏步往书房外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翠云楼,根本就没什么事!” 李祚怔怔望着李缜远去的背影。此时日当晌午,阳光直直地照在门外的走道上,一天中已到了最暖之时,李祚心头却仍然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思前想后,心里头又是悔恨、又是惊恐,到最后,他竟把满腔的怒意,没来由地都发泄到了裴才保的身上。一想起自己唯一的这一个亲信,他不禁咬牙切齿,暗暗骂道: “好你个裴秃子,你给我办得这叫什么事!我明明让你去抓姚子贝,你却抓了一个赵昱回来。定是你见了那姑娘美貌,色心大起,假公济私!一会儿见了你,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 而此时的裴才保,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躺在自家内室的床上,脸色煞白、眼眶凹陷、神情委顿,前胸还缠满了绷带。他只要稍稍一动,便会连声咳嗽,而每一声咳嗽之时,脸上都不禁会露出痛苦之状。只因他胸骨已断,便只是微微受到些牵扯,也会传来阵阵痛楚。 然而,比胸口的疼痛还要剧烈的,却是他心中的疼痛。 他打小就苦练裴家刀法,又自创双刀,这一身武功,虽不敢说独步京城,但在这青衣卫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谁曾想,竟被一个柔弱少女,只一招之间,就拍断了双刀,又打断了胸骨,还晕了过去…… 昨日,赵昱离去之后,直到申时,裴才保才从南安平司的密室中醒转了过来。看到房间内七具卫卒的死尸,再回想晨间的那一幕,他顿感惊惧莫名。 “妖女!”这是他心中第一个反应。 但这件事也实在太过诡异,如今犯人已经逃脱,对外就更加解说不清。裴才保不愿此事声张,只得暗中叫来了两个心腹,让他们偷偷处理了卫卒的尸体,对那些卫卒家属,只说他们是“因公殉职”。 裴才保强撑着一口气,勉力回到家中,急忙命人请来名医为自己诊治。那郎中为他察看了伤势、诊了脉象,便说他受了强力外伤,这一段时日,务须好生在家静养,又为他开了几方治伤之药。 这时,裴府的丫鬟为他端来了夫人刚刚亲自为他熬好的汤药。他努力将苦涩的药汤全部灌到了自己的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再次躺下。 丫鬟伺候裴才保躺好,回身欲走,却听得裴老爷忽然吩咐道:“小翠,你去把梁管家给我叫来!” 那个名叫“小翠”的丫鬟领命去了,只过得须臾,裴府的梁管家就跑到了裴才保的床前,躬身道:“老爷, 您有何吩咐?” “老梁,你去账房领一千两银子,到沉香院……去替我赎两个女子回来。记住,这件事别让夫人知道!”裴才保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小的这就去办!老爷可知,这两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梁管家问道。 裴才保回想了片刻,方才说道:“你只需问沉香院的老鸨,有两个胡女,自刑部尚书萧一鸿的府里抄家而来,她们之前在翠云楼的名字,一个叫‘寒霜’一个叫‘白雪’都是大约十八岁年纪,长得煞是好看……” 梁管家忙点头应道:“小的知道了,老爷只管放心,小的将她二人赎出之后,会偷偷安置在城西的一处外宅。等老爷养好了伤势之后,便可……” “快去吧!”裴才保挥手道。 梁管家不敢怠慢,忙转身出门,风风火火地忙碌去了。 剩下裴才保一人,独自躺在床上,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五章、咄咄百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巳时、青衣卫议事堂】 徐恪自金顶山黑虎精那里救出了灵钰公主李琪之后,第二日,赵王李义就将李琪带回宫中。李重盛见自己宝贝女儿平安归来,心中大喜,也没有过多责怪公主的顽皮。李琪在父皇的面前,又为徐恪说了许多好话,而对于真正救出自己的功臣慕容桓,却是只字不提。 二月二十,皇帝发出一道敕旨,奖励徐恪“深体朕意,夤夜奔劳,救公主于虎口,实堪乎以嘉勉”除了给徐恪记一大功之外,更是赏赐他金三十斤、绸缎百匹、宫廷御用瓷、铁、铜、银件各二,末了还有美酒十坛。这一道圣旨到了青衣卫之后,都督沈环便令百户以上官员皆到议事堂汇合。众人放弃旬日之休,就听沈都督在堂上大肆褒扬了徐恪一番,最后,沈都督更是号召大家,向徐百户学习,不畏艰难、披荆斩棘、顶风冒雨、砥砺前行、众志成城、群策群力,将青衣卫建设成为整个大乾国最模范、最先进、最高效的衙门(没有之一) 沈都督讲完之后,众属下只得纷纷抚掌致意。沈环又强要徐恪说上几句。徐恪无奈之下,便也跟着说了一些应景的话。好不容易,这一场“表彰会”开完,徐恪急忙赶回自己的公事房。 未曾想,南宫不语又叫上了徐恪。徐恪只得跟着自己的直属官长来到他的签押房。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谈了一会儿心。末了,南宫不语吞吞吐吐地讲出,欲待下值之后,邀请徐恪到他南宫府上做客。 “贤弟,舍妹今晚备了一席好菜,只等贤弟……” 不待南宫不语讲完,徐恪急忙站起身,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接连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南宫兄,昨夜吃坏了肚子,我这就得赶紧去茅房……” “贤弟……”望着徐恪夺路而逃的身影,南宫不语不禁摇了摇头,一想到有负自家妹子所托,也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令南宫千户委实想不到的是,古有刘邦借“尿遁”之术逃离鸿门宴,今日这一门“奇术”竟被徐百户给学了过去…… 徐恪回到公事房中,便立时叫来了手下的掌旗丁春秋。徐恪写了一张清单,下令丁春秋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将这些人尽数抓到北安平司中。 吩咐已毕,时候已至晌午,徐恪便回到醴泉坊的家中,与胡依依、舒恨天、姚子贝一道,共用午膳。 姚子贝虽到徐府不久,但与胡依依、舒恨天相处,已如同家人一般。此时,见徐恪就坐在她身边,她不觉心中慌乱,脸上也就不时流露出羞红之色。 “徐哥哥,这盘清露白玉汤,里面的豆腐是清早我去‘咸阳郭’家买的,他家的豆腐可好吃啦!你尝尝看!”姚子贝一边给徐恪盛了一碗豆腐汤,一边笑着说道。 “小贝妹妹,你还自己去买豆腐呀,长安城这么大,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不行……”徐恪一边吃,一边说道。 “有姐姐陪我,怕什么?”姚子贝微笑道。她看着徐恪大口吃饭的样子,心中满是欣喜快慰之情,只觉世间已再没有它事能让她比眼前更为满足。 “哇!这清露白玉汤太好喝啦!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喝到过这么清香美味的豆腐汤呢!小贝,你是怎么做到的?”徐恪喝着汤,盛赞道。 “做菜么,最简单了……女孩子哪个不会呀?只要徐哥哥喜欢……小贝今后……天天做给你吃……”姚子贝说着话就低下了头,只觉双颊又微微地发烫了。 徐恪未曾理会到姚子贝羞涩的神情,只顾啃食着手里的一只喷香无比的卤鸭腿。他吃得津津有味,又频频点头道:“小贝妹妹,你这一手厨艺绝啦!跟秋先生家的小玉姑娘有的一比啊!你们女孩子家,怎么都这么会做菜呀!我自小一个人生活在杭州,就只会给自己烧一碗面条。” “小玉姑娘?她是……”姚子贝不禁问道。 旁边的舒恨天本来也只顾着往嘴里塞入各种好吃的菜肴,此际见姚子贝发问,急忙岔开话题道:“我说小贝呀!你也吃啊!别光顾着看了。你做的菜如此美味,我书仙老爷爷的胃可都被你给宠坏啦。这以后要是没了你,可让我这老头子该怎么活呀!”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嗔道:“怎么,嫌我做的菜不好吃么?” 舒恨天忙赔笑道:“老姐姐,你做的菜也好吃,可就是……就是难得下厨,要想尝到你的手艺,委实也不容易呀……” 胡依依敲了一下舒恨天的筷子,凶道:“凭什么就该你们男人在外面逍遥快活,我们女子就合该在家里为你们洗衣做饭!下次要吃饭,自己去做!” 姚子贝忙笑道:“书仙老爷爷放心,小贝以后呀,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的肚子,我全包啦!只要你们别怪小贝的厨艺太差就行……”言罢,她又朝徐恪看去…… 舒恨天顿时拊掌大笑道:“太好啦!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小贝贝’么!从此后,咱们可有福喽!小贝的厨艺,不是我书仙老人家夸你,就算皇帝老儿的御厨,也比不上啊!” …… 众人用罢午膳,姚子贝正要收拾碗筷,却被徐恪一把拉住了胳膊,说道:“妹妹,跟我走!” 姚子贝又不禁羞红了双颊,问道:“徐哥哥……去哪里呀?” “跟我去青衣卫!”徐恪道。 “去……去青衣卫里做什么?”姚子贝不禁疑惑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徐恪道。 舒恨天笑道:“小贝,你就跟他去吧!放心,青衣卫里虽然有一百多种刑具,可样样都是给坏人准备的。你徐哥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对你用刑的,哈哈哈!” 姚子贝虽然不知徐恪将她带去青衣卫所为何事,但也拗不过徐恪执意要拉了她走。她只得略作收拾,换了一身便装,跟着徐恪与舒恨天出门,直奔青衣卫而去。 原来,昨夜徐恪回府之后,闻听舒恨天跟他讲述,姚子贝为了赶到长安与他相会,一路上吃了恁多的苦楚。他心中顿时大怒,他向舒恨天详细问明了曾经欺辱姚子贝的所有人后,今日便将这些人写了一张清单,命令丁春秋前去拿人…… 三人来到了青衣卫的大门口。守门的卫卒一见,忙不迭地弯腰行礼道:“吆……徐大人,您来上值啦!舒掌旗……您也来啦!” 见徐百户今日又领了一位美貌女子进门,卫卒又是疑惑又是惊奇,但……毕竟见怪不怪了。 姚子贝头一遭进官府的衙门,还是闻名天下的青衣卫。她跟着徐恪穿堂过院,一路东张张西望望,也是既好奇又疑惑…… 徐恪引着姚子贝进了自己的公事房。待得三人落座之后,徐恪便对着姚子贝笑问道:“小贝妹妹,哥哥的公事房,你瞧着怎么样?” “嗯……气派、亮堂!徐哥哥,你太厉害了!”姚子贝兴奋地打量着这间宽敞的公事房,由衷地赞叹道。她以为今日徐哥哥带她过来,就是要让她参观了解一下他平日的上值所在。 “里边还有一间内室呢!平常,我书仙老爷爷没事的时候,就爱到他这里来躺一躺,可舒服啦!”舒恨天又手指着公事房里内室的房门,向姚子贝热情介绍道。 这时候,丁春秋走了进来,向徐恪禀道:“百户大人,你要的人,属下差不多都给抓来了……” 徐恪面露满意之色,一挥手,道:“小贝,走!哥哥带你去看看!” 言罢,丁春秋带路,徐恪与舒恨天便引着姚子贝来到了北安平司的一间讯案室中。 此时的讯案室内,已然满满地关了一屋子的人。四个青衣卫卫卒如虎如狼一般,手中拿着皮鞭棍棒,站列两边。屋子的角落中,还堆放着烙火盆、长夹棍、铁链钩子等等各式刑具。这屋子里的所有“犯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副触目惊心的景象,都已经骇得浑身哆嗦…… “小贝,你先坐!”徐恪将姚子贝扶到了桌案后面的一张椅子上就座,温言说道。 徐恪于正中间落座,舒恨天坐在了他的左手边,丁春秋则侍立一旁。徐恪手指着面前的一干人,向姚子贝问道:“妹妹,你且看看,还认得这些人么?” 姚子贝初时还道徐恪要接着带她参观平常做事讯案的场所。此时看清楚了那些蹲在眼前的“人犯”后,不由得立时脸色大变,原先还是笑意盈盈的脸庞,此时竟又变得满脸煞白。她低下头,只觉胸口闷塞、呼吸沉重。她双手用力撕扯着衣角,轻声问道:“徐哥哥,你将这些人抓来做什么?” “当然是要给妹妹解气啊!这些人胆大包天,竟敢欺负到我妹妹头上,我怎能轻易绕过了他们!”徐恪大声回道。 “徐哥哥……”姚子贝欲言又止。 徐恪向丁春秋问道:“丁大头……清单上的人,都抓齐了吗?” 丁春秋忙道:“启禀大人,那个赵小刚没找着,据说跟着他父母,流徙戍边去了。张嬷嬷被刑部判了流刑,已流放岭南……其他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 “好!先把刑部大牢里,那两个色胆包天的狗东西,给我带上来!”徐恪吩咐道。 丁春秋手一挥,立时便有两个卫卒从一干“人犯”中提拎出两人,掼倒在徐恪桌案前的空地上。那两人身上还穿着刑部的牢卒服,正是那一晚企图奸侮姚子贝的两个狱卒。 徐恪一拍桌上的惊堂木,怒斥道:“大胆牢卒!尔等身为刑部公差,不思奉公守法,竟敢见色起意,侮辱女犯,尔等可知罪!” “大人!我们……我们可啥事都没干啊!那一晚王头在,他把我们都叫了出来……”两个狱卒跪倒在地,供诉道。 徐恪冷哼道:“王头在,你们什么也没干,如若王头不在呢?” 两个狱卒苦求道:“大人,小的知错了,知错了!下回小的再也不敢啦!” 徐恪冷笑道:“下一回?本官若不给你们长点记性的话,恐怕你们下一回还是狗改不了要去吃屎!来呀!用烙铁,给他们做个印记!”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绝对不敢了……”两个狱卒还在哭求。但身边的卫卒哪管他们求饶,立时上前扒了他们的上衣,又将他们手脚捆绑以免挣扎。 丁春秋回身问道:“徐大人,烙他们的前胸还是后背,还是……?” 徐恪略作思忖,本待烙了他们的下身,但随即转念一想,便道:“后背吧!” 丁春秋一挥手,道:“后背,先烙三道!” 两个卫卒得了令,立时从火盆中各夹出一块烧得发红的烙铁,紧紧地按在了狱卒的后背上。只闻皮肉被烧焦发出的“嗤嗤”之声,狱卒后背上顿时冒出了一阵青烟。两个狱卒痛得仰天大嚎,声音直似鬼哭一般…… “妈呀!”旁边的“人犯”见状,也不由得发出了几声惊呼。此时蹲在讯案室里的,除了吴登魁夫妇之外,便都是吴登魁宅子里的家丁头目以及吴夫人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亲信。他们平时只知在吴宅中作威作福,欺压良善弱小,何曾见过这般酷烈景象?此时,见卫卒将那两名狱卒后背烙了整整三道深深的血印,两个狱卒已痛得死去活来,这些人直看得心惊肉跳,恨不能飞身逃离。 “无病老弟,差不多了!”舒恨天劝道。 徐恪再次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本官今日的话,你们两个可记住了么?” 两个狱卒跪在地上,强忍着后背传来的刺骨疼痛,有气无力地回道:“大……大人,小的记住了!小的……小的今后一定不敢再犯!求……求大人饶恕!” 徐恪冷然道:“好叫你们得知!本官姓徐名恪,身居青衣卫百户!你们虽是刑部的人,但行为不检、胡作非为,本官今日就代你们的上司,好好惩处你们!今后你们如若再犯,本官 也决不轻饶!” 见那连个狱卒连连磕头求饶,徐恪挥了挥手,卫卒便将他们拖了下去。这一场惩处之后,他们后背的三道深深的血痕势必也会终身跟随着他们。 “徐哥哥……算了吧!”旁边的姚子贝又轻声言道。 徐恪将手一摆,操起惊堂木,大声吩咐道: “来呀!将这些家丁狗腿子们,尽数按到地上,重责三十大板!看他们今后还敢为虎作伥、仗势欺人否?” 讯案室里人手不多,这次丁春秋便也亲自上阵,他与四个卫卒一道,将那些家丁头目还有四个老婆子全部抓了过来,摁倒在地,操起木板,便是“啪啪”一阵地乱打…… 此时的屋子里已是一片哭爹喊娘、鬼哭狼嚎之声。这些卫卒们行刑也颇有经验,他们见是年轻力壮的家丁,便对着臀部一顿猛打,若是年老的妇人,却也只是往大腿上轻轻地拍打几下。虽只是轻轻地拍打几下,但也吓得那几个老妪浑身乱颤,险些晕了过去。 见惩处已够,徐恪一挥手,也不管有没有打足三十大板,便命手下停下了木棍。 毕竟行刑的卫卒人手太少,这一干家丁仆妇平均下来,各自也没受得几棍。各人臀股虽有受伤,但却不重。不过,这一顿惊吓却委实不轻,有几人竟吓得裤腿一热,便已然尿了裤子。其中吓得最厉害的,恰正是那一日欺负姚子贝最狠,恨不得将她蹂躏一番的那个家丁头目。 卫卒停止棍刑之后,这些人惊魂未定,又听得徐恪凛然的声音高声传来:“尔等既身为奴仆,便当思命苦之人不易,帮之扶之,岂能再戕之害之、助纣为虐乎!尔等且记!勿以良善者而可欺之!今后若有不法之事,本官定然不饶!” 听了徐恪这一番高声呵斥,这些人自然也是跪地磕头,连声求饶。徐恪右手一挥,卫卒们便将这些仗势欺人的奴仆也都带了下去。 接下来,轮到正主了。徐恪操起惊堂木一拍,怒道: “带吴登魁夫妇!” 两个虎背熊腰的卫卒,立时将吴登魁与潘艳群两人,拖拽到了徐恪与姚子贝的身前。 吴登魁不敢仰望姚子贝的双眼,此时只有跪地低头不语。他的夫人潘艳群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全身发颤。 那潘艳群原本呆在家中,正与自己的夫君吴登魁吃着午饭。经历了此前大闹外宅一事,夫妻两的感情似是更近了一层。潘艳群知道自己那一日堕了夫君的颜面,后来更是曲意弥补。吴登魁则是很少再去花街柳巷眠花醉柳,倒多出了许多的空暇陪伴他的妻子。 两人正在用膳,忽然宅子里就冲进来一队凶神恶煞一般的青衣卫卫卒,不由分说便将他们连同十几个家丁头目与亲信手下一并抓了就走。潘艳群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认得这些人是青衣卫中来的,初时她还大声呵斥,后来又是委婉解释,但都毫无所用。 被羁押在北安平司的讯案室里,潘艳群还想着自己的大伯乃是当朝的三品大员,本待见了审讯官之后,就将她大伯的名号报出来威吓一番。然此时她见过了卫卒们行刑的手段之后,顿时惊骇莫名,心中已是六神无主。她听得徐恪一声断喝,急忙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一味求饶…… “大胆泼妇!身为人妻,本当贤良淑德、相夫教子,汝明知汝夫沾花问柳,不思劝谏,却对一孤弱女子,横施暴虐、妄加摧残!汝夫既已花钱赎人,汝竟还敢将吾妹送还王锡平,以致她重回魔窟、又入贼巢,惨遭恶人荼毒!本官问汝,汝亦是女子,亦曾是大家闺秀,汝之教养,可曾记乎?汝之良心,遭犬食乎?!” 潘艳群被训得惶愧无地,她急忙连连跪地磕头,哭道: “徐大人,贱妾知罪!贱妾不知她是徐大人的妹妹,贱妾有眼无珠,求大人恕罪!” 徐恪冷哼道:“你这恶妇,刁蛮任性,为了区区八百两银子,心肠竟恁歹毒!不给你点厉害尝尝,谅你今后也不知道收敛!来呀,给她用烙刑!先烫了她的脸再说!” 左右应了一声,立时便有一名卫卒,夹了一块烧红的铁条过来。那卫卒眼见潘艳群年纪虽过三旬,然亦颇有几分姿色,此时见她吓得脸容惨白、眼中带泪,两肩颤栗不已,卫卒更是兴奋莫名。 此刻,旁边的吴登魁却是双眼呆滞,心中百感交集。他暗自惶愧道:“子贝姑娘,原来内子那一日竟又将你抓去送还给了王锡平,那我可真是太对不住你了!原来你口里说的那个徐哥哥,竟然是青衣卫里一名百户!早知如此,我便宁死也不会碰你一根汗毛呀!” 眼见那卫卒手里夹着的一根红铁条,已然递到了潘艳群的后脑。红铁所到之处,只闻“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位吴夫人后颈的大片头发,也都跟着烧焦脱落…… 徐恪看着这一幕,竟也情不自禁地面露得意之色。从一开始将两个狱卒烫花了后背,到后来将一众家丁老妪乱打一气,那些受刑之人,越是挣扎哀告,竟越是让他心中兴奋……徐恪自己也没有想到,曾几何时,他怎么也会……这么喜欢给人用刑了? 从前有一个人,天性聪敏,自小习武,拜在少山名师门下,年少便已习得一身神俊功夫,冠绝同门。后来他学成出师,下山来到京城闯荡,凭着一身功夫,投入青衣卫麾下。他从一个卫卒起步,打拼了二十余年,终于干到了一个从三品的千户。可是他原本诚实朴质的品性,却也慢慢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到最后,他竟变作了一个举止乖张、性情残忍之人。他酷爱用刑,将“青字九打”发挥到了极致,以致于半个长安中人,一提起“鬼面”之名,人人都要谈虎色变…… 不知怎地,徐恪竟忽然想起了那一个“老朋友”孙勋。 此刻,卫卒手中的那一根烙铁,还在潘艳群耳后滚动,那位名门闺秀头顶上的毛发,已然被烧掉了大片……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六章、勇者何惧 “徐哥哥,算了……你快让他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姚子贝在旁边看着潘艳群一副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的惨状,于心不忍,忙对徐恪说道。 “徐大人!求求你,放过内人吧!拙荆她不懂事,冒犯了令妹,这件事都是登魁一人的过错,要杀要剐你就全冲我来吧,别去伤她了……”吴登魁见那烙铁只需再往前两寸,他妻子立时脸容尽毁,他忙匍匐于地,连续磕头求恳道。 “哼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徐恪挥了挥手,叫停了卫卒。此时那潘艳群浑身兀自战栗不已,一张脸上满是涕泪,一头乌黑的长发已被焚去大半。她一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惊吓,此刻见卫卒终于退了下去,忍不住抱住吴登魁的肩膀,痛哭失声…… 其实,徐恪早已用眼神暗中示意,只是让卫卒对那位吴夫人略施薄惩而已,他压根也没想过真的去烫花她一张粉脸。他故意叫卫卒夹着烙铁在潘艳群耳后晃来晃去,用意自是惊吓,好让她记住教训,今后不再如此刁蛮歹毒…… “大胆吴登魁!你从风月掮客手中救出吾妹,我本当好生谢你,怎奈你用意不纯,无故将吾妹强留于外宅,又不能约束家中悍妻,致令其逞凶施暴!本官今日也要罚你!来呀,将他重责五十大板,以儆效尤!”徐恪再次一拍惊堂木,怒斥道。事实上,徐恪尚不知道吴登魁在二月初十那一晚所行之事,如若被他知道,只怕这吴登魁今天非得被徐恪给打成一个残废不可! 卫卒得了令,立时上前将吴登魁摁倒在地,操起木棍就要往他臀股之间打去。潘艳群见状,顾不得自己长发已大片被焚,急忙趴在了自己夫君的背上,大声哭喊道:“徐大人,青天大老爷!千错万错,都是贱妾的错!求您不要责打吴郎!贱妾愿一人领罚!姚小姐……姚小姐!求求你,让你哥哥停手,要打就打我吧!” 姚子贝面朝徐恪轻声道:“徐哥哥……你还是让他们走吧,我见了这些人,心中……好生难受!” 徐恪本以为今日帮他妹子出头,对她那些仇人又是烙铁又是棍仗,他妹妹应该高兴才对。此时却见姚子贝脸色煞白、胸中喘气,浑身似极其不适,心中也觉奇怪。他见惩治到现在,这帮人又哭又跪,应该也已差不多了,当下挥了挥手,叫停了卫卒,便带了姚子贝离开了讯案室。 “让他们个个供状画押,然后就放了吧!”徐恪朝丁春秋吩咐了一句,便走出了门外。 舒恨天跟在徐恪与姚子贝的身后,他盯着徐恪傲然跨步的身影,心中却暗自叹道:“这青衣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好端端的一个质朴少年,怎地才进了青衣卫不到三月,变化竟如此之巨?” …… 三人回到公事房,徐恪见姚子贝仍然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一语不发,以为她身体不适,便叫舒恨天先带着她回府,只道自己处理完了公务,即便下值回家。 舒恨天领着姚子贝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了巡查千户杨文渊。 杨文渊只说是沈都督有请,别的话什么也没多说。徐恪眼见已是申时,堪堪已将下值,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都督此际找他所为何事。但也只能跟着杨文渊,来到了沈环的签押房中。 “徐兄弟来啦!快请快请!”沈环见了徐恪,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爽朗,一度既往地亲切随和。 “不知都督宣我何事?”徐恪拱手揖礼道。 “诶……不忙!先坐,看茶!”沈环见徐恪落座,便朝杨文渊点头示意,杨文渊忙将一本事先已写好的奏折递到徐恪的眼前。 徐恪打开封页,徐徐展开,看了片刻,不觉脸露忧色,朝沈环问道:“沈都督,你这是……?” 沈环道:“徐兄弟,你只需在末尾署名,这封奏折,便算你我联名具折。” 杨文渊忙道:“徐百户,能跟沈都督联名上奏,那可是都督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啦!兄弟我想都想不来呢!” 徐恪却道:“沈都督在奏折中谬赞我不畏强险,力战恶虎,为救公主千金之躯,不惜以命相搏……无病着实愧不敢当!不过,都督说南宫千户行事敷衍、施救怠慢,畏惧烦难,只知推搪,临公主半里之地却屯不前,畏巨怪之在侧竟一走了之……如此陈述,无病委实不敢苟同啊!” 沈环脸色一冷,道:“怎么,本督说的不对吗?那一晚,你们明明已寻到了公主藏身之地,南宫不语却再三推脱,硬要带着大队人马赶去双土集投宿。这还不是‘行事敷衍、施救怠慢’么?……若不是你徐兄弟坚持上山,灵钰公主说不定早已葬身虎口了!本督可都是据实而论是,并无半句虚言啊……” 徐恪忙道:“沈都督!话虽如此,然无病那一晚能寻到公主,亦全凭运气。当时已是半夜子时,兄弟们人困马乏,南宫千户带领大队人马赶去投宿,也并无不可呀!” 杨文渊笑道:“徐兄弟啊!你已仔细看过了,咱们都督的这封奏折里面,大部分好话可都是为你说的!至于讲到南宫千户的那几句,徐兄弟你虽然言之有理,但沈都督讲的也都是实情啊……徐兄弟,你可是个明白人,沈都督这一封奏折递上去,对你徐兄弟而言,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沈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装作漫不经心地言道:“徐兄弟,想不想……你这百户的职位,更进一步啊?” 杨文渊闻听,立时露出欣喜的神情,连忙谄笑道:“徐百户,你如今已然是首席百户的职位,又是天子钦点的身份,如若再往前一步,那就是一位千户啦!我大乾天下自太祖爷以来,可从未听闻有谁能三十岁不到,便荣登千户一职的呢!” 徐恪眼见得这两人一唱一和,心中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快。他们的用意自然已 十分明了。如若他协助沈环扳倒了南宫不语,那么无论是哪个千户补到南宫的位置上,必然有一位千户的位置出空。依照如今徐恪北安平司首席百户的身份,那么能够接任那出空千户的,当然也是非徐恪莫属了。 徐恪正襟危坐、拱手作揖,正色道:“沈都督!卑职承蒙皇上看重,忝居百户一职。卑职年少轻狂、行事孟浪,幸得都督与南宫千户器重,这三个月来,方得不出差池、坐享其成,又岂敢再有非分之想!南宫千户为人正直,行事公道,乃是卑职敬重之人!都督的这份奏折,卑职万万不敢署名!他日,若皇上询问此事,卑职亦当如实奏对,依理具陈!” 徐恪这一番对答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非但不会跟你沈环联名上折,而且,你若上折,他还会为了南宫不语去跟皇帝求情。 沈环闻听之后,面色当即阴冷了下来。不过,他虽是一脸不快之色,但也没有立时发作。他又喝了一口茶,默然片刻,便道: “徐兄弟啊!本督不瞒你说,此前你救护钦差有功,皇上本已决定升你为巡查千户,要不是他南宫不语在御前密奏你擅自杀死钦犯孙勋,你此刻,早就坐在文渊的位置上了……”说罢,沈环还不忘朝杨文渊看了一眼。他这句话倒也是实情,只不过,当日御前奏陈徐恪刺死孙勋的,可不是南宫不语,恰正是他沈环罢了。 旁边的杨文渊闻听此语,心中也是“咯噔”一下,暗道好险啊!要不是这徐恪挟私报复孙勋,恐怕自己还轮不到巡查千户的位置上。 徐恪却依然拱手道:“沈都督,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徐某果真升不了官,亦只能是命数使然,却也怪不得别人。若都督没什么别的吩咐,徐某便告辞了!”说罢,徐恪起身便欲离开…… 沈环却再次摆手让徐恪坐下,此时他已换作了一副如同初时一般的亲切面容,连声道:“徐兄弟稍坐!本督还有一言,听完你自可离去……” 徐恪只得又复落座,却见沈环朝杨文渊挥手道:“文渊,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杨文渊忙起身匆匆步出了房门之外,顺手又将房门关上。 徐恪便问道:“不知都督还有何吩咐?” 这时,只见沈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悠然地端起茶碗,和颜说道: “徐兄弟,沈某要同你讲一个故事。” 沈环喝了一大口清茶,一张红脸上,微笑已如春风吹拂一般。他从容自若地与徐恪缓缓说道了起来: “二月初一,午门外法场问斩孙勋满门。那太子谋逆一案的重要人犯,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也随同处斩。不料,监斩之人在查看李君羡的尸身之时,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徐恪听得心头微微一动,他佯装镇定,听沈环继续讲道: “这李君羡头颅中的一颗右眼珠子却滚落了出来,捡起眼珠子一捏,里面尽是些墙粉、木屑之物,一看既知,那一颗眼珠子乃是被人易容乔装而成。徐兄弟,你我皆知,李君羡虽然在天牢里被关了一月,受尽了孙勋的酷刑,可并没有受过剜目之刑,他一对招子应当完好,又何须别人给他易容呢?徐兄弟,你倒说说看,为何这‘李君羡’的尸首中却少了一颗右眼珠子?” “这个……卑职倒委实猜不出来了。想是……想是他不慎受伤,丢失了右眼也未可知啊!”徐恪低下头,喝了一口清茶,随意地答了一句。 沈环呵呵一笑,继续讲道:“听说这李君羡在行刑之前,被你的手下换了一间上等的牢房,还每日里鸡鸭鱼肉地供着他。李君羡被你养得白白胖胖,关在天牢里就如同住在客栈一般。他浑身的伤口都已经渐渐恢复,又哪来的受伤呀?就算受伤,又怎会失了一颗眼珠?” 见徐恪低头不语,沈环又接着言道: “本督为你解答吧!就在李君羡将被处斩的前一日,停尸房中却少了一具孙勋的尸体。巧的是,手下人上报,说孙勋的尸体就是被你徐百户领走,但你领走之后可一直未曾送还。而更巧的是,孙勋在死前,恰恰是少了一颗右眼珠子!同时,本督还听闻诏狱的看守上报,说你徐百户领了一个年青的男子,在关押李君羡的牢房中,忙碌了大半日,并且密令任何人不得打搅……徐兄弟,本督若是没猜错的话,你们在牢房里忙碌了半天,便是巧施易容之术,来了一个‘李代桃僵’,把孙勋的尸体化作了李君羡的模样,又把李君羡化作了另外一个青衣卫中的属员,堂而皇之地将他带出了天牢,对吗?” “这……沈都督说笑了吧!徐某区区一个百户,哪有这等手段啊?况且,既是孙勋的死尸,又怎地会动?还能跟着卫卒来到法场?”徐恪兀自强装镇定,轻声笑道。 沈环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沈某听闻,江湖之上多有能人异士,能令尸身尚能活动如常者,‘控尸符’‘傀儡术’皆可做到!据闻,湘西鬼门还有一种秘术,名曰‘养尸术’非但能令死人举止若常,还能听得懂人话。这些死人只知道服从主人指挥,杀人取货、无所不能,实在是神奇无比呢……” 徐恪听至此处,方知自己此前一个周密的救人计划,竟已被沈环悉数查知。然此时,他也只得故作不知,当下又品了一口茶,笑道: “都督的故事委实精彩!不过,故事毕竟是故事,徐某自问,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都督适才所言的这些个江湖手段,徐某一概不知呀!” 沈环听了,却不禁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徐恪的身旁,亲切地拍了拍徐恪的肩膀,笑道:“徐兄弟,我今日不妨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的本事,我一向欣赏得紧!你若肯与我携手,在这封奏折上签上你的大名,你便是我的好兄弟!今后,这北安平司千户 的位置,早晚是徐兄弟来坐,青衣卫便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之前沈某与你所讲的故事,你就权且当作故事听听即可,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如若不然,徐兄弟……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故事若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你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徐恪闻听之下,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依大乾律,私放钦命重犯是死罪。更何况李君羡头顶的是谋逆之罪,若天子震怒之下,自己也会以谋逆论处,搞不好会被施以凌迟之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就算如此,若让他就这样被逼屈服,他也是万万不肯。于是,徐恪站起身,淡然说了一句: “沈都督,徐某做事,但求问心无愧而已,都督这份奏折,徐某是决计不会签字的。都督的故事若要告知于他人,只管请便,徐某就不奉陪了!” 说完,徐恪便袍袖一甩,大踏步出门而去。留下沈环木然的身影,僵立在原地,望着徐恪的背影不禁出神…… 沈环原本赭气隐隐的一张脸上,又不时透出一些紫色的光芒。他双眼眯缝,牙关紧咬,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震惊…… 徐恪出了沈都督的签押房后,便直奔北厅而来。到了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前,却见房门已关,一问卫卒,知道南宫千户才刚刚下值不久。他忙三步并作两步,急往大门口跑来,出了大门之外,终于见到南宫不语信步从容的身影,正往他自家的府邸悠然而行。 “南宫兄,留步!”徐恪忙大步追了上去。 “贤弟!我适才还到你的公事房找你,见你不在房中,还当你已下值了呢!”南宫不语见了身后的徐恪,顿时欣然笑道。 “南宫兄,愚弟有几句话想同你讲,可否借一步说话?”徐恪走到了南宫不语近前,拉住了他的手,说道。 “好啊!不如贤弟就随我到家中坐上一坐,舍妹此时,想必已做好了晚饭。”南宫不语回道。 “这个……南宫兄,不如咱们还是到得月楼中找个雅间吧?离此也不过几百步而已。”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神情略显尴尬道。 “贤弟呀!不是愚兄说你,愚兄知你不在乎那几个银子。不过,舍妹既已做好了晚饭,我们怎可拂了她一番好意?再者,得月楼中的酒菜虽好,但在愚兄眼里,也还是远远不如舍妹的手艺啊!”南宫不语兀自微笑道。在他心目中,就算全天下的酒楼加起来,烹饪出来的佳肴怕都是不如他妹妹的手艺精美……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跟着南宫不语往他永兴坊的府邸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说道: “南宫兄,你可知道沈都督要对你不利?” “哦……有这等事?贤弟是听谁说的?” “不用别人说,我今日是亲眼所见。沈环要向皇上具折上奏,说你行事敷衍、怠慢救人,置公主危难于不顾,竟一走了之!他还要让我在奏折上签字,与他联名上奏!” “这……竟有这样的事!” “南宫兄放心,我今日已严词相拒。他日若皇上问询,我自当为南宫兄说话!” “咳!沈都督所言,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这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南宫兄切勿自责!你为了寻找十七公主,七天七夜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带着大伙儿寻遍了长安城周围百里之地……你这一份功劳,兄弟们可都有目共睹呢!当今天子何等英明,岂能受奸人蛊惑?” “奸人?我追随沈都督多年,委实不觉他是一个‘奸人’啊!我实在不知,沈都督今日为何要对我发难?” “咳!南宫兄,这还用说,今时不同往日呀!昔日孙勋在时,你们便是盟友,如今孙勋已亡,你又占了孙勋的位置,时势不同,心境自然也就跟着变化了……今日愚弟要与兄长所言的,便是此事!今后,南宫兄对那沈环,可得小心提防啊!” “多谢贤弟提醒!不过,贤弟也是多虑了,沈都督与我,毕竟是多年故交,他此番上奏,或许也是对事不对人耳!” “哎呀!南宫兄,要怎么说你才肯信呐!” …… 南宫不语的府邸就在永兴坊,自青衣卫往北,也就几百步的路程。二人说话间,不觉便已到了南宫府的大门口。徐恪老远就听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脑海中立时就想象到了一个近三百斤的女胖子,她庞大的身子正“腾腾腾”大步而来…… “哎吆!不行了,不行了!我这肚子又开始闹腾了,昨夜真的是吃坏了,南宫兄,我……我先告辞了!我得急着上……那个地方了!”徐恪急忙捂着肚子,装作一副痛苦的神情,也不待南宫不语回话,转身就如一阵青烟般,快步遁去。 “贤弟,你要如厕,可去里面……”南宫不语想要拉住徐恪的手,怎奈慢了半步,此时他仰头望去,哪里还能见徐恪半个身影? “哥……我听到徐公子的声音了,他人呢?”南宫无花魁梧的身躯已然步出了门外,她极目张望,未见那个心中日思夜想的身影,不觉心中失落至极,是以急切询问道。 “你听错了,哪里来的徐公子,便就是哥哥一个!”南宫不语淡然回了一句,便走进了自家的府门…… 兄妹二人走进前厅,在一张红梨木大八仙桌前落座,南宫无花为她兄长斟满了酒,自己到厨房打饭去了。 对着满满一桌的美食,南宫不语却仿佛心事重重。他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大口闷酒,忽然将酒杯往桌前重重一放,脸色凝重,喟然叹道: “我南宫一生,自问光明磊落!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无悔于心!我行得正做得直,何惧你一个沈环乎!”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七章、暗生情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酉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前厅】 此时,徐恪正与胡依依、舒恨天就着一张大圆桌落座,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一桌佳肴美味。徐恪抿了一口“汾阳醉”,问道: “胡姐姐,小贝妹妹呢?怎地不出来与我们一道吃饭?” “还不是你!偏要将那些欺负过她的人抓到她的眼前,弄得她心里难受,如今躲在房里呢!”胡依依嗔怪道。 徐恪歉然道:“姐姐,我这不是想着给小贝解气么?哪知道她……反倒不开心了,咳!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真当难懂……” 舒恨天笑道:“女人的心思犹如海底之针、天边之云,当然难懂了!哪个男人要是觉着自己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他若不是傻子,便是疯了!”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道:“就你能!你才活了八百年,又了解多少个女人?其实,我们女人的心思,哪有你们男人想得这般复杂!说到底,我们女人的一生,就是想找到一个爱自己、懂自己、疼自己的人,若是找到了,便是为他付出一切,也是心甘情愿!就好比小贝,今天都这么难受了,还是为你们两个臭男人烧了一桌子的好菜……” 舒恨天忙讪笑道:“老姐姐啊!小贝的菜可是为他徐哥哥做的,我不过是沾了无病老弟的光,沾光而已啊!” 徐恪听得局促难安,忙站起来说道:“胡姐姐,要不我去榛苓居把小贝妹妹请出来,今天都怪我行事鲁莽,害得她心情郁闷,我去给她道歉!” “你给我回来!”胡依依忙招手让徐恪坐下。她笑着道:“你这一道歉,不是让她更难受了!你原本也是好心,她心里也是感激的,之所以难受,自然是……咳!你呀,还是不懂女人的心思!”她心道,子贝妹妹心中苦痛,当然是想到了那一晚被吴登魁霸占,失了少女贞洁之事。可这件事……能与你明说么? 徐恪只得重新落座,三人又吃喝了一会儿,徐恪想到了白天与沈环的一番交谈,不免心中忧虑,脸上也就露出焦虑之色。胡依依见状,忙关切地问道: “小无病,怎么啦?子贝你不用担心,姐姐一会儿就去劝劝她,放心,她毕竟一个小姑娘家,过了一晚就没事啦!” 徐恪叹道:“咳!胡姐姐,你还记得么?我们上个月底以‘李代桃僵’之计救出了君羡大哥,不过还是百密一疏,没想到,这件事竟被沈环那厮给发现了……” 当下,徐恪便将自己今日被沈环给叫到他的签押房中,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他在奏折上签字一事,都尽数讲了出来。 “看来,姐姐上一次太过托大,还是疏忽了!不想就这一颗眼珠子,竟捅出了这么大个纰漏……都怪姐姐不好!”胡依依自责道。 徐恪忙道:“姐姐切莫自责,做任何事总有代价,只要能将君羡大哥救出牢笼,我倒也不怕被人知道!更何况,那沈环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如今君羡大哥已躲得远远地,孙勋处斩已然过了大半月,尸身都找不着了……就算他沈环报到皇上那里,无凭无据,皇上又岂能信他?” 胡依依却叹道:“小无病,你这句话却说错了。当今这位老皇帝,心机深沉,心性最是多疑。沈环身居青衣卫都督一职,乃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这件事要是别人讲的还好,若是沈环所奏,皇帝多半会信个三成,再加上李将军之前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你着实是照顾得他太好了一点。这些事情夹在一起,还有那些卫卒们的口供,我料皇帝……便会信个六成!” 舒恨天忙问道:“那皇帝老儿若是信了沈环的话,那会如何?” 胡依依道:“依照他们乾国的律令,李君羡又是钦犯又是谋逆重犯,私放谋逆钦犯当然是死罪,而且还要满门株连……” “啊?”舒恨天急声道:“那咱们还是快点逃吧!趁着皇帝还不知道,干脆逃得远远的,让他抓不着!”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叱道:“逃哪儿去!这千里神洲之地,都是大乾的国土。难道让小无病逃到西牧洲去不成?!” 舒恨天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也挺好啊!那里虽然妖精多了点,总还能活下去……” 徐恪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慨然言道:“无妨!就算皇上降罪,无病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受死便是!以胡姐姐和书仙老哥的本事,自然有法子脱身,到时候,小贝妹妹便烦劳二位将她带走……” 胡依依摆了摆手,摇头道:“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无病,你明日一早,得赶紧去找一个人” “谁?” “玄都观主,李淳风” …… 几乎与此同时,在裴才保的府邸中,那位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就在刚才,韩王李祚不经门房禀报,便气冲冲地闯进了裴才保的内室,劈头盖脸地将他大骂了一通。 “殿下,卑职确实是抓错了人,不过,卑职也发现了一个秘密。”裴才保忍着胸口疼痛,急忙向李祚辩解道。 “什么秘密?”李祚问道。 “那个叫赵昱的丫头,实则不是人,而是一个妖女!秋明礼那老匹夫,竟在自己家中,暗藏了一个妖女!他这是包藏祸心,妄图为害我大乾天下啊!”裴才保回道。 李祚双眼眯缝,以异常奇怪的神情,盯着裴才保看了半晌,方才说道:“才保啊,我看你非但胸口摔坏了,脑袋也让门缝给挤了吧?你要编一个假话,也编一个像样点的。明明是你看上人家贴身丫鬟的美貌,妄图占为己有,你竟说她是妖女!她若是妖女,怎地就单单把你打成这样,秋明礼却毫发无损?我看,你干脆就说他秋明礼也不是人,而是一个盘踞我大乾朝堂三十年的老妖。我好去向父皇揭发,说不定,父皇一开心,还能给我点赏赐……” 裴才 保忙讪笑道:“秋明礼……看上去,倒还是个人” “住口!”李祚怒道:“你当本王是傻子不成!这里又不是牧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来的这么多妖!你这次非但差事办砸了,还给本王惹来了一身的麻烦。要不是看你摔成了这样,本王今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裴才保被骂得低下了头,他心知多言无益,只得闭口不语。 “这几日你就好好在家养病吧!别的事都不要管了。我四哥那里,无论是谁,你都不要去动!”李祚骂了半天,总算也解了气。他看着裴才保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其它的事也就没有再行追究。 “等你养好了病,直接到我府上来,以后也别去翠云楼了……”李祚说完了这最后一句,甩下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待李祚走后不久,裴府的梁管家方才小心翼翼地跑进房里来,向裴才保回禀道: “老爷,小的今日着实该死,差事没有办好!” “怎么了?那老鸨嫌银子不够?”裴才保盯着手里的二千两银票,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的今日还是去迟了一步!那两位胡女,昨夜已被人赎走了。”梁管家回道。 “什么!昨夜?那萧一鸿不是才刚刚抄家么?怎地昨夜就……咳咳咳!”裴才保心中一急,又牵动胸口疼痛,咳嗽连声。 “说来也是奇怪呀!听沉香院的老鸨讲,那两位胡女昨个下午才刚刚送到,傍晚就被人给赎走了。”梁管家道。 “那么……你有没有问出来,到底是谁赎走了她们?”裴才保问道。他嘴上说话的语气平常,心里头却已是咬牙切齿。 梁管家忙回道:“小的问了,那老鸨起初不肯说,后来小的给了四两银子,她才讲了实话。说是慕容家的小少爷,赎走了那两位姑娘。” “慕容!哪个慕容家?”裴才保急问道。他心里已经是惴惴不安,心道千万不要是“那一个”慕容家啊! “哪一个慕容家?这个……哦!老爷,小的想起来了,那老鸨说的好像是……是什么天宝阁的慕容家……”梁管家想了片刻,方才回禀道。 “什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裴才保闻听此语,顿时哀叹了一声,原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是面露惨白之色。 他知道,“寒霜”与“白雪”此生再也与他无缘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想自己半个多月前本可以率先将那两个胡女赎出,却因为一时踌躇竟从此与她们失之交臂,裴才保此时,真恨不得往自己胸口的断骨处,再狠狠捶上一拳! 在裴才保心中,他畏惧的不是什么小少爷,而是“天宝阁”这三个字。 对于刑部尚书萧一鸿这样的人物,他或许还有办法。虽然一时不敌,但总能慢慢找寻机会。但对于天宝阁,他知道,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 天下三阁,天宝阁位列其一,但对于这个神秘门派真正的实力,却并无多少人知晓。 不过,裴才保却清清楚楚,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那几乎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存在。 …… 同样在这个时候,由于徐恪今日为姚子贝出气,私自惩处了一干“人犯”,也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 刑部的两个牢卒回到刑部衙门之后,心中自然是气不过,于是便向主管他们的主事含泪控诉了青衣卫的“恶行”。加之,今日午时,丁春秋带人强闯刑部衙门抓人,弄得整个刑部上下,都已传得沸沸扬扬。那主事见了两个牢卒后背触目惊心的三道血痕之后,更是不敢怠慢,急忙向刑部员外郎申利民上报。申利民一转身就找到了成克中。 如今的刑部,萧一鸿被抓入青衣卫,已行将问斩。天子指名道姓、钦点刑部侍郎成克中为新任刑部尚书。那成克中被称为“成克星”,本就是一身的牛脾气,此时被属下言语一激,更是勃然大怒。他心道这还了得,我堂堂刑部衙门,岂容你青衣卫的狗爪子乱闯!就算他们是最下等的两个牢卒,就算他们真有什么过错,自有本堂处理,哪能容你北安平司私相惩处?! 这新任的成尚书一气之下,连夜便写了一道奏折,弹劾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徐恪“擅权弄威,一意逞私,放纵属下,越界拿人,藐视刑部权威、擅自严刑拷问……” 若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封奏折,明日午时之前,便会呈递到天子的面前…… 而吴登魁的夫人潘艳群,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潘艳群用布帕包裹了自己的头,在她夫君与父亲的陪同下,当晚就来到了她大伯的府上。 潘艳群一见她大伯便跪倒在地,这一番哭陈当真是惊天动地、哀哀如雨。她大伯便是当朝户部侍郎潘闻卷。潘侍郎听得这宝贝侄女这一通哭诉,末了又见潘艳群满头的乌发竟被烧焦了一大片,这胸中的怒气已如大海汪洋,波涛怒卷…… 潘闻卷乃是恩科进士出身,在朝为官业已三十余年,潘家在长安城中又素有根基,京城中到处都有他家的人脉。此时的潘闻卷听完之后,直气得胡子朝天乱颤。他忙将自己的亲侄女扶起落座,当下便问道: “这青衣卫里,就算他沈环见了我也是客客气气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欺负到我潘某人的头上!群儿,快告诉我,到底是哪一个?” “我听他自己说的,叫……叫徐恪!”潘艳群兀自抽泣道。 “是他!”潘闻卷却听得心头悚然一惊,脸上的神色也是大变。 “怎么?大伯认得他?”潘艳群问道。 “嗯……认得,说起来,我与他还做过一段时日的同僚。群儿,你又怎地去惹到了此人的头上?”潘闻卷反问道。 见她大伯神情犹疑,面有难色,潘艳群不敢隐瞒,便将此前自己责罚“徐恪的妹妹”姚子贝之事,如数讲了出来。 “原来如此啊……其实,此人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只是,他背后站着的,却是秋明礼与魏王!”听罢侄女的陈述,潘闻卷说了一句。 “魏王!他……他竟然还是魏王的人!”潘艳群惊道。 “嗯……不管他是谁的人,群儿,你放心,今日你所受的委屈,伯父总有一天,都会给你找回来!” …… 待得潘艳群一家人离去之后,潘闻卷便快步走进书房,取出一份空白奏章,握笔在手,正要下笔落字。但转念之间,他又将那一支自江南道云州府专程买来的精品羊毫,重新放回笔架之上。 他却并没有如成克中一样,当夜便上书弹劾。 他知道,以徐恪目下圣眷正隆,又是秋明礼的得意学生,还是魏王的亲信干将,仅凭自己的这一封奏折,是无论如何也扳倒不了的。 他在等一个机会,就像一头灰鹰翱翔于蓝天之上,看到地上的小兔奔跑,必得等到一个最好的机会才肯出击。 他要么不出手,若出手的话,一击则必中! …… 同样是这个时候,在天宝阁的癸院,院落中的一间宽敞的厢房之内,慕容吉正与阿竹、阿菊一道举杯共饮,言笑晏晏。 这间厢房原本只是堆放杂物之用,经慕容吉派人精心收拾之后,房间内已是焕然一新。非但添置了许多桌、椅、案、几等精美的陈设,靠南墙边更是安了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 昨夜,慕容吉便是在这一张大床上,与两位姑娘连番**,彻夜为欢。 慕容吉年方十七,虽然在地窖中被徐恪给掼成了一个重伤,但总算休养了半年,年少之人毕竟血气方刚,如今体格业已恢复。他虽然武功内力已废去了大半,再也回不到当初,但少年人的那一股勃勃春兴却也一点未缺。阿竹与阿菊又是久居风月场中,经老鸨多方调教之下,早已习得此中妙处。那一晚,阿竹与阿菊曲意承欢,慕容吉更是一心逞弄,三人这一番婉转缠绵,于慕容吉而言,个中滋味,自然是妙不可言…… 这一夜疲惫下来,累得慕容吉直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三人吃罢早中膳之后,慕容吉便与两位姑娘一同在癸院中散步。这一所院落在整个天宝阁之中,乃是他小少爷专用,未得慕容吉允准,旁人自是不敢入内。而癸院之外,慕容吉却也不敢让阿竹与阿菊跨出去半步。 言谈之中,慕容吉便发觉了异样之处。这两位姑娘心智懵懂,对此前的大半经历均已失忆,似是被人下了蒙蔽心智的药物。 慕容吉心性聪敏,顽皮好胜,他好奇心已起,焉肯罢休?他便到自家的药房之中,请教高人,讨了一些“香草丸”与“安宫养神丸”过来。 据他家药房中的高人所言,那“香草丸”内有珍珠粉、牛黄、甘草等解毒醒脑之物,专用以克制迷惑心智之药,而“安宫养神丸”则是补脑养神、清心安睡之药,两种药物一起,或能重启心智,复人神志。 慕容吉回到了癸院,便叫两位姑娘服下了药丸。阿竹与阿菊服药之后,顿觉脑中昏沉,便又卧倒房中,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了戌时,两人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怎么样?擎香、坠玉,你二人如今感觉如何?可曾记得自己的身世否?”慕容吉望着她们笑道。 “公子,我想起来啦!我不叫擎香,她也不是坠玉。我真正的名字,叫阿竹,她是我阿菊妹妹!”阿竹欣喜地叫道。 直到此时,阿竹与阿菊才慢慢恢复了记忆。 不过,越是想起之前的经历,她们二人越是心中难过,眼中也渐渐地堕下了泪来。 匆匆一月,对于她们而言,不啻南柯一梦!梦醒之时,却已是物是人非…… 她们多想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境而已,然而,眼前的一切告诉她们,这些都是早已真实发生过的。 好在,如今她们身入慕容府,陪伴她们的,是一位风采翩翩、仪表不俗的美少年。那位少年非但没有计较她们不光彩的过去,而且对她们百般照顾、温柔呵护,给了她们家庭般的温暖。 这也是她们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得知阿竹与阿菊恢复记忆,慕容吉心中大喜,他便命人在房中摆下宴席,庆贺两位姐姐“重获新生”。 “阿竹姐姐、阿菊姐姐,以后你们尽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我慕容吉的癸院,今后就是两位姐姐的家了。”慕容吉举起杯,笑着与阿竹、阿菊言道。 “嗯!多谢小少爷!”阿竹与阿菊齐声道。 “诶!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叫我少爷了,再这么叫我可要生气啦!从今往后,我叫你们姐姐,你们就叫我一声‘小吉’或是‘小吉弟弟’即可!”慕容吉佯装怒色道。 “是!小吉……弟弟”阿竹与阿菊弱弱地回道。一想起昨晚的经历,她二人都不禁羞得双颊绯红…… 如今她们毕竟心智已开,内心又恢复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此时面对眼前这位美貌的少年,再想起昨夜的这一番彻夜缠绵,又怎能不羞臊地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了进去? 不过,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对饮了一口美酒。虽然她们兀自羞臊莫名,但在两人的心底,竟都一样地升起了一股甜蜜之感。 是啊!若不是眼前的这位“小吉弟弟”,她们已在沉香院中沦为官妓,不仅要惨遭那些低贱粗俗之人蹂躏,甚而终身都无法回忆起自己的名字。 正是这位慕容小少爷,救她们脱离了苦海,对她们还这般温柔、体贴、爱护,最重要的,还如此地尊重她们。 就在这一刻,阿竹与阿菊,便已然对慕容吉萌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虽然,她们此时,已隐约记起了她们原先的主人,蜀中康门的那一位大少爷。 ……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八章、当时何苦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辰时、长安城北官道】 楚王李祉意图谋反事发之后,皇帝震怒之下将李祉废黜为民,迁往万年县大牢终身囚禁。这楚王一党也尽数被打压贬黜。原兵部侍郎赵勇被贬为平民,家产也悉数遭抄家籍没。 皇帝对赵勇的责罚是流徙戍边。待赵勇全家被抄,家丁奴仆妾侍也尽皆遣散之后,这一日,兵部的两名衙役便押着赵勇赶往燕州之北服役。赵勇的夫人不放心,也带着他们的儿子赵小刚一路随行。 赵勇本不愿他妻子跟着自己到边疆之地服役受苦。不过,他转念一想,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自己也不放心。那燕州之北,与萧国接壤,虽是苦寒之地,但他毕竟从军多年,与那里的驻军将领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到了那里,边军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他。再者,对于赵勇夫妇而言,无论天南海北,只要能一家三口团聚,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如此一想,赵勇也就不再阻拦妻子的随行。 依大乾律,被判流刑者,需戴枷缚索,长途步行。不过,赵勇毕竟担任兵部的堂官多年,手下的两名衙役也就没有过分为难于他。两名衙役非但去了赵勇颈部的两块厚厚的木枷,更是将他手中的铁索也尽皆除了。 赵勇虽然已被抄家,但身上毕竟还藏了几张银票。他除了拿出半数银票打赏衙役之外,一路上,投店吃饭,也都是赵勇请客。赵勇此时虽已是个平民的身份,一家三人都只穿着粗布麻衣,但妻子温顺,儿子听话,这一份浓浓的亲情,却是他此生从未得享。在赵勇的心中,只需有妻儿陪伴,纵然风尘劳苦,也是异常快慰。 赵勇一家自二月二十出发,已行出长安以北五十里外。今日天气晴好,这五人起了个大早,吃罢早膳,便接着往北而行。 一行人走过了老河岭,道路渐窄,人迹稀少。赵勇见妻子走得有些疲累,便寻思找一处歇脚之地暂憩一会儿。他抬眼一望,见远处有一间凉亭,虽然破败,但总算可稍坐片刻。他急忙招呼众人,往凉亭中赶去,待得走近,却见长亭中已站有一人。那人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一身打扮奇异华美、浓艳轻佻,而最为醒目的,还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一顶五色花冠,斑斓艳丽、缤纷夺目,花冠上还插着几支颜色各异的孔雀翎羽。 “康公子,你怎地在这里?”赵勇不由得心中奇道。 “赵大人,我来为你一家送行!”那人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康有仁见了赵勇一行来到,略略拱了拱手,脸上不喜不怒、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哦……想不到康公子还有这份心呐!赵某不胜感激!”赵勇忙拱手为礼道。他与康有仁之前在楚王府中曾有数面之缘,如今在流徙途中竟能遇到故人,他还道对方当真是来为他“送行”…… “康公子,这位是拙荆,这位是犬子……” 赵勇拉过自己的妻儿,还待为康有仁一一介绍。康有仁将手一摆,却道:“赵大人,先不忙引见,你们且看一看,这是何物?” 言罢,康有仁右手平平向前伸出,作势便欲张开。赵勇夫妇连同两位衙役都觉奇怪,还以为康有仁备着什么好礼相送,便都凑上前来,围拢观看。 随着康有仁右手张开,一阵风来,便将他掌中的一团粉末吹散在了空中。两个衙役与赵夫人顿时浑身一软,昏倒在地。赵勇是个习武之人,颇有些内功根基,却只是软瘫在地,神志仍然清醒。 “这……这是什么?”赵勇惊问道。 “这就是我蜀中康门的‘清风玉露粉’!任你武功再高,吸入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动弹分毫!”康有仁冷哼道。 直到此时,赵勇才惊觉对方此次前来,竟是没安好心。但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曾得罪过此人,他急忙叫喊道: “康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们迷倒在此地?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大人,谁说你我无冤无仇了?”康有仁冷然道。 “康公子,你我在楚王府中拢共也才见了四面。赵某自问对康公子一直礼敬有加,言语无丝毫怠慢之处,实不知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康公子?”赵勇问道。他心道就算我言行举止间有无意冒犯之处,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康有仁说话之时,却已缓缓走到两个衙役身边。他拔出腰间的一柄短刀,便只是往衙役的颈前一划,那两个衙役颈部顿时血流如注,顷刻之间就已气绝。 康有仁又把带血的短刀在衙役的衣服上擦了一擦,直到将全部血迹擦干,方才悠悠然言道:“赵大人,你倒是记性好,还记得康某曾与你见过四面。不过,康某出入楚王府多次,倒委实已不记得与赵大人有过什么来往……” 赵勇盯着两具衙役的死尸,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他暗自运功,却发觉丹田气海之中,已是半点真气也无 法运转,只得颓然问道:“那你……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康有仁拿着那把已擦得干净明亮的短刀,走到赵勇的身前,微笑道:“我是为楚王殿下而来……” “楚王?楚王与我何干?”赵勇疑惑道。 康有仁冷笑道:“赵大人,你未免又记性太差了吧!要不是你为了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私自给萧一鸿行贿了八千两,那萧一鸿又怎会被抓入青衣卫?若不是萧一鸿在青衣卫里供出了楚王意图谋反之事,楚王殿下又怎会被天子给废为庶人!说起来,楚王一派尽皆倒台,不都是拜你赵勇赵大人所赐么?如今,楚王殿下已被关入万年大牢,要被囚至死,萧一鸿明日也会在柴市口枭首示众,独独你这位始作俑者,居然毫发未伤,还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远行……请问赵大人,这世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赵勇听罢这一番谬论,心中不觉荒诞莫名,当下也冷笑道: “康公子,你所言着实可笑!楚王被废,乃是他意图谋反,还刺杀钦差之故。请问,这两件事是我让他去做的么?他就算今日不废,早晚也会事发受惩,这又与赵某何干!康公子如此处心积虑,赵某没猜错的话,无非是楚王倒下,断了你的黄粱美梦吧?你要杀便杀,何须找这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 “赵勇!你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这便杀了你给楚王报仇!”康有仁被赵勇说中了心事,脸上顿现怒色,他当即持刀上前,便要结果了赵勇的性命,忽听得身后传来赵小刚微弱的呼喊声: “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父亲!” 康有仁回头一看,却见瞎了双眼的赵小刚跪在地上,正向自己磕头求恳。原来,赵小刚离得较远,未在风口,是以只吸入了微量的粉末,未几便醒转了过来。他听得父亲嘴里的“康公子”此刻就要出手杀了他父亲,心中一急,便拼尽了力气,匍匐向前,跪地求恳…… “小刚!……”赵勇见儿子为救自己拼命磕头的模样,不禁眼中留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想到自己若身遭意外,留下这一对苦命母子,又该如何生存于风霜之世,顿时心如刀割。 “康公子,我这里还有几百两银票,赵某只求你杀我一人即可,请放过我妻儿!”赵勇用力抬起手,想从怀中探出银票,但康门的毒药何其猛烈,他手到半空,兀自又垂了下去。 康有仁从赵勇的怀里取出了一叠银票,只说了一个“好!”字,短刀便往赵勇胸口一送,刀尖桶破心脏,赵勇立时气绝。 “康公子,康公子!求你别杀我父亲,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赵小刚不知他父亲生死,还在跪地苦求。 康有仁走到赵小刚身前,将那把带血的短刀在赵小刚的脸上、身上擦了好几遍,他一边擦拭着血迹,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你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他的血,你好好闻一闻吧……” “父亲!”得知赵勇已死,赵小刚不禁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这恶贼!禽兽!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赵小刚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着康有仁的方向破口大骂。 “为什么?这得问你了!我今天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父亲的死,全都是拜你所赐!”康有仁怒斥道。 “我……?”赵小刚渐渐止住了悲声,且听康有仁继续道来。 “你还记得一个月前,在灞林原被你抓走的两个姑娘吗?”康有仁凛然问道。 “她……她们是?”赵小刚惊愕道。他立时想起了那两个胡女,就是她们让他失去了一只左眼,但此时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性已然大变,已经不再恨她们了。 “她们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都是我的女人。”康有仁冷冷说道,他说话之时,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已触及了他心中极大的痛楚与恨意。 “康……康公子……这……这实在是误会,我那日……确实不知……不知她们就是康公子的……”赵小刚闻听此语,顿时脑袋蒙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的由来,竟是自己当日灞林原的“猎艳”之举。 康有仁一把揪住了赵小刚的衣领,怒道:“你知不知道,她们都是我未过门的女人!是我整个康门最好看的两个女孩!她们跟了我十几年,老子都还没碰过她们,竟先让你一个瞎了眼的狗东西给糟蹋了!” “康……康公子,我……我也没碰过她们啊!”赵小刚委屈道。他心道我那一日费了半天劲,非但什么肉都没尝到,还赔上了我一只眼珠子啊! “你果真没有碰过她们?”康有仁松脱了赵小刚的衣领,问道。 “没……没有!”赵小刚嗫嚅道。他有心再讲出自己的左眼都是被阿菊给刺瞎的,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讲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今日本是来送你们一家 三口上路,如今我改主意了!你害得我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父母,也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言罢,康有仁提刀在手,就要去结果赵夫人的性命。 赵小刚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康有仁的衣角,哭喊道:“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你要杀就杀我吧!放过我娘!” 康有仁转身看着赵小刚哀哀求恳、连连磕头的模样,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也罢!我康有仁一生不杀女人,饶了你娘也行,不过……”康有仁忽然短刀往下,左右连斫,只听赵小刚惨叫了一声,他两腿的脚筋尽被挑断。 “得给你吃一点教训!”康有仁挑断了赵小刚的脚筋后,又将刀口的血迹在赵小刚的身上擦了擦,说道。 赵小刚瘫倒在地,已痛得牙关紧咬、浑身颤栗。他知道自己今后非但双目失明,更是双腿尽废,终生不能行走,顿时心若死灰,只求速死。此时他忽觉有几张薄纸掉落在他脸上,只听得康有仁阴恻恻的声音又复传来:“这几张银票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拢共……还有六百两,你省着点用,好好活下去,可别死了!” 赵小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康有仁的一阵大笑声又远远地随风传来:“你记住,我姓康名有仁,蜀中康门大少爷便是!你可千万别死了,我还等着你上门来报仇呢!哈哈哈!” 赵小刚捡起银票,一张张的数过,直到他清点确认是六张薄纸之后,方才将这些银票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他强忍着腿脚的痛楚,以手撑地,缓缓地向她母亲爬去。 他爬到一具衙役的尸体前,伸出手摸了片刻,又换到另一个人身前,直到确认了是她母亲的穿着之后,他才慢慢地匍匐到他母亲的身边,怀抱着他母亲兀自昏迷的身体,静静等待着母亲的醒来…… 古道西风、天涯肠断!此时,旭日冉冉升起,耀眼的阳光温暖了远处的山岚与大地。西风静静飘过,静静地吹拂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卷走清冷的尘埃。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也仿佛全都被它静静地带走,了无声息…… 官道上偶尔有行人经过,看到长亭边,静静躺着的五个“死人”,立时吓得远远逃离。有几个胆大之人走近查看,一见死者中竟有两个官差,急忙向附近的里正禀报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赵夫人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小刚,怎么啦?” 赵夫人晕晕乎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怀里躺着她的儿子赵小刚,不由得疑惑道。 “娘!你终于醒啦!”赵小刚抱着他的母亲,却已经泣不成声。 “勇哥!你……你怎么啦!”赵夫人乍见赵勇就躺在前面的长亭边,急忙快步上前,抱起赵勇的身体,只见赵勇前胸的创口处,鲜血已然流尽,她夫君已经气绝多时。 “勇哥!你怎能弃我而去!勇哥……”赵夫人紧紧抱住了夫君的尸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都怪孩儿不争气,连累了爹爹!……”赵小刚不忍母亲如此悲恸,急忙匍匐上前,一边劝慰母亲,一边也将康有仁为了报复自己绑架他两个女人,杀死赵勇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 赵夫人把头深埋在赵勇的胸口中,哀哀痛哭了长时,直至终于哭不动为止,方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眼神呆滞,形容枯槁,木然地往长亭里缓缓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喃喃自语: “勇哥,这些年我怪你、怨你、对你不好,其实我也知道你过得不易。是我没把小刚养育好,今日这场祸事,都是我的错!……” 赵夫人走到长亭中,回身向赵小刚看了一眼,木然的说了一句:“小刚,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娘要去陪你爹……”说罢,赵夫人便狠狠地往亭子里的墙柱上撞去,只听“咚”地一声,赵夫人脑袋撞破,顿时气绝身亡。 “娘!不要!”赵小刚趴在地上,双手往前拼命地爬动,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他终于爬到了长亭里,抱着他母亲尚且温暖的尸身,颤抖的手掌轻轻抚过母亲温柔的脸庞。 他拼命地哭喊着,大声地呼救着,用力地摇晃着,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母亲已离开人世的事实,就算他已经哭得将欲晕厥…… 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老天啊!你为何对我这么不公!”他趴在地上,向头顶的苍天发出了愤怒的悲鸣。 如果老天能给他再来一次的话,他愿意那他生命中的全部,去换回他娘亲的性命…… 可老天,真的对他不公吗? 阵阵西风,仍旧无情地从他身边吹过,似乎在向他发出阵阵无情的嘲弄: 无论你是谁,生而来到世间,老天给你的机会,就只有一次。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四十九章、天子所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午时、大明宫紫宸殿内】 下朝之后,皇帝李重盛正坐在御榻前披览奏折。他看到成克中弹劾徐恪的折子时,不禁微微皱眉,向一旁的高良士问道: “这小恪昨日怎么回事?怎地去把刑部的两个牢卒给抓了过来一顿拷打?他才当官几天呀?胆子就这么大了。朕是不是……对他宠信太过、擢拔太快了?” 高良士正在俯身轻轻地为皇帝揉捏后背,闻听之后,略加思忖,便道:“陛下,想必是刑部里的人做事坏了规矩。老奴听闻,在刑部大牢内,那些牢卒时常会欺压敲诈囚犯,对女犯人更是行为不捡,若遇着容貌好看的女囚,几乎都逃不过被他们给……” 李重盛道:“那也轮不到他徐恪来管呀!刑部的人犯事,自当由刑部的堂官责罚!他青衣卫的一个百户,未奉旨意,不经上报,擅自抓了人过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严刑拷打,这算怎么回事!我看,这坏了规矩的,是他徐恪才是!” 高良士忙笑道:“陛下,话也不能这么说,小恪么,年纪轻,难免做事有些冲动,不过他这心里头,也是想着帮陛下整顿纲纪,敲打那些不法之徒。如今我大乾的朝堂之上,尽是些老气横秋之人,象小恪这样做事敢冲在前头的,可委实没几个呀!老奴没猜错的话,若他身上没有这股子冲劲,陛下也不会用他,更不会将一把御用多年的昆吾剑都赏赐了他……” 李重盛也不由得呵呵笑道:“高良士,这个小恪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一个太监,也为他说起了好话!” 高良士谄媚地笑道:“陛下,老奴说的其实都是废话,这些道理,陛下心里清楚地都跟明镜似的。” 李重盛神色一换,止住了笑声,正色道:“嗯……说明这个萧一鸿啊,委实该杀!他当了十几年的刑部尚书,都把朕的刑部给弄成了一个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小恪这次么,去敲打一番也是好的,不过……其心可嘉,其行不可勉啊!” 高良士道:“陛下是在担心那个……‘成克星’吧?” 李重盛不禁叹道:“咳!这个‘成克星’也是一个臭脾气,朕未料到,这两个人竟然会对上了。成卿今日所奏,有理有据,朕也不好……留中不发呀!” 高良士献计道:“陛下,老奴素闻成大人为官清正,他若知道自己属下有行止失检之处,自然也不会包庇。小恪呢,本是好意,但失在冲动越权。依老奴愚见,不如陛下派遣一人去暗里叮嘱小恪,让他亲自去一趟刑部,向成大人解说清楚,两下里误会冰消,说不定,他两人还能成为好友呢?” 李重盛喜道:“高良士,你这话说得有理。此二人都是朕股肱之臣,虽然年岁相差颇大,但身上都有一股子韧劲。这一股子韧劲实在是如今的朝堂上,急缺之物啊!不如,就由你辛苦一趟,去给那个愣头青好好讲一讲做人的道理!” 高良士忙躬身领命道:“老奴领旨!老奴这就过去……” 李重盛又补了一句:“高良士,你还得亲自拉着他去刑部一趟,朕担心这个愣头青啊,说话又没轻没重的。你拉着他去成克中那里,就说是朕的意思,让他好好地给成大人低个头、认个错!” “老奴知道了!”高良士应了一句之后,急匆匆地步出了殿外。 …… 只过得片刻,高良士却又回到了殿中。 李重盛抬头一见,不禁奇道:“咦……你怎地这么快回来了?” 高良士忙道:“陛下,青衣卫沈都督正在殿外,他说有要事求见!” “快叫进来!”李重盛忙道。 未几,高良士便领着沈环步入了大殿之中。 沈环昂首挺胸而入,走到御前,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言道: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李重盛道。 待沈环起身肃立一旁,李重盛问道: “有什么事,说吧!” 沈环上前一步,正色道: “启奏陛下,臣已查明,我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徐恪,于今年二月初一那一日,用了一个‘偷梁换柱’之计,将逆犯孙勋的尸身替代李君羡送上法场问斩,暗自却已将李君羡给放出了天牢之外……臣此来便是为了奏明此事!” 言罢,沈环便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折,交给了身旁的高良士,高良士急忙呈到了李重盛的手里。 “什么!”李重盛闻听此语,不禁霍然起身。他拿过了奏折徐徐展开,仔细端详了半晌,方才缓缓坐回御榻之上。他一双龙目微微眯缝,双目中一道电芒射出,紧紧盯住了沈环的双眼,只听得皇帝冰霜一般的声音响起,冷然问道: “沈卿,此事当真么?” “回陛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沈环躬身执礼道。 “徐恪为何要这么做?”皇帝又问道。 “启禀陛下,徐百户在天牢里和那逆犯李君羡一见如故,两人引为知交,互相以兄弟相称。他还把李君羡换了一间最好的牢房,又精心布置,每日里好酒好菜供奉不停,让逆犯李君羡在天牢里,呆得竟如自己家中一般舒适!……陛下,这些都是诏狱中的看守亲眼所见之事!他既然与李君羡如此投缘,自然是要想方设法营救李君羡逃出牢笼!”沈环大声回禀道。 “沈卿……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你为何直至今日才来奏报?”李重盛又凛然问道。他双目微张,眼中的光芒又如火炬一般大盛,直射得任何人都不敢仰面对视。 “回陛下,微臣也是今日刚刚得到属下的禀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详情。我青衣卫巡查千户杨文渊,当日便是监斩之人。他验明李君羡的尸身之时,查知异样,不过,当时为免打草惊蛇,他只是暗中调 查。直至今日,杨千户方才从一众卫卒的口中,详细查明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今日杨千户告知微臣此事,微臣一时还不敢轻信,待微臣详细查看了停尸房的记录,又问明了诏狱各个看守,确认无误之后,微臣不敢耽搁,这才赶到宫中,向陛下回禀!”沈环神色坦然,侃侃而言道。 “那么……这个李君羡,既然未被处斩,如今又身在何处?可曾查得消息?”皇帝此时问话的神情,显然已经信了八成。 沈环急忙拱手回道:“回陛下!徐百户当日将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微臣也是今日方知此事,是以李君羡身在何处,微臣尚无处得知。不过……想要查到李君羡的去向,却也不难!” 李重盛坐在御榻上,一时沉吟不决。皇帝身旁的高良士,也已然听出了沈环的话外之音,想要知道李君羡藏身何处,只需将徐恪抓了,严刑拷打,就不怕他不招。 高良士偷偷地瞄了一眼沈环,只见那红脸大汉此刻正巍然伫立于殿中,一身正气凌然之状,脸上神色也镇定如常,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青衣卫都督着实有狠厉过人之处。 高良士不禁暗自替徐恪叹了一口气,心道:“沈环这一招果然厉害!看得出,皇上如今虽已信了大半,但若真的以此赐死徐恪,皇上未必肯舍得这么做。但若要查明此案真相,必得抓到尚且活在人间的李君羡。但若要抓住李君羡,势必就要拘押唯一的知情人徐恪,对他严刑拷问。如若不查,那么以眼前的人证物证,徐恪就坐实了私放谋逆钦犯的罪名,依大乾律,皇上心中就算再怎么不舍,也只能……将他赐死!不得不承认,沈环给皇上抛出了一个难题,无论皇上如何选择,对于徐恪而言,要么,直接死,要么,生不如死!” 沈环见皇帝仍在犹豫迟疑、踌躇不决,便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恳切言道:“陛下,微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徐兄弟乃是陛下钦点的百户。他聪敏干练、果敢勇猛,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微臣昨日一早,还曾向我青衣卫全体百户以上官员,公开表彰徐百户的品德才干。不过,他任性大胆,做事冲动,无视国法,意气用事,竟敢私自放走一个谋逆要犯!如今,那逆犯李君羡还不知在何处逍遥,他若行走于民间,到处胡乱说话,为他人所见。微臣深恐,此事难免遮掩不住,若一旦传扬了开去,就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此案该如何处置,微臣恳请陛下明示!” “宣朕的口谕!”李重盛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 “青衣卫百户徐恪,狂悖妄为,行止无状,藐视朕躬,目无国法!着即打入诏狱,听候审谳!朕所赐昆吾剑,着即收回!” “微臣领旨!”沈环躬身行礼,领了口谕,转身快步走出了殿外,脸上已是满面得意之色。 沈环离去之后,高良士见皇帝依旧脸露忧心忡忡的神色,当即问道:“皇上,您就这样信了沈环的话,把小恪给打进诏狱了吗?老奴知道,那诏狱可不是人呆的地方!若沈环用起刑来,小恪……能禁得住么?” “谁叫他胆子这么大!简直是胆大包天!无怪乎连成克中也要生气。他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一个谋逆的钦犯,给私自放了出去!这李君羡,可是朕给定的罪,也是朕给批的斩!他这样做事,眼里还有朕吗?还有王法吗!长此下去,这还了得!”李重盛却一改忧色,一拍御案,霍然而起,勃然大怒道。 …… 而与此同时,在青衣卫北安平司徐恪的公事房中,徐恪正与南宫不语一道,闲坐喝茶,随意畅聊。 徐恪今日一大早,便赶去了长安城西的玄都观,不料,却是扑了一个空,轮值的道人回道,李真人奉万岁爷的旨意,南下苏州府降服太湖水怪去了,自然,真人的小徒弟也与他一道随行。 徐恪只得回到青衣卫中,用罢了午膳,午时刚过,南宫不语就找上了门来。徐恪自然热情迎入,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花雨”名茶。 南宫不语喝了几口茶,便聊到了昨晚的那个话题: “贤弟,你昨日所言,愚兄觉得甚为有理。时、势不同,人与人之间,情、理也会生出变化。我与沈都督共事多年,他一直是我格外敬重之人。想我南宫年仅三十余岁,便荣膺巡查千户之职,也是得沈都督大力提拔所致。不想,皇上器重,将我擢拔至北安平司,竟惹来沈都督恁大的猜忌!咳!……早知如此,我宁可皇上不要提拔了我!” 徐恪却不以为然道:“南宫兄,你这句话,兄弟可不敢苟同!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也!皇上看得起你,将你连擢两级,升到这至为机要的北安平司千户任上,说明南宫兄必有过人之处!怀璧者遭罪,璧其罪也?南宫兄只需持身以正,何惧那些暗箭小人乎!这北安平司被孙勋把持了十几年,弄的是天怒人怨,诏狱里不知道关押了多少蒙冤之人!南宫兄来了之后,整顿卫务,清理冤案,禁止严刑逼供,约束卫卒行凶……这一件件的革新、一桩桩的作为,无不是大快人心之举!长此以往,我北安平司必能焕然一新,此正天子之所需也,南宫兄又何须忧心忡忡呢?” 南宫不语却摇头叹息道:“咳!贤弟有所不知啊!你所言的那些只会施放暗箭的歹毒小人,我南宫自是不怕!不过,沈都督……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咳!愚兄已经想好了,我打算……辞官!这劳什子的什么北安平司千户,就让他们去争吧,我只想带着无花回老家去,过我的清闲日子……” 徐恪急道:“南宫兄!遇事便退,这可不像是你的为人啊!且不说如今那沈环也奈何不了你,就算他今后想尽办法要为难于你,如今你已位列三品,上得天子信任,下有兄弟们给你撑着,你怕他作甚!” 南宫不语依然摆手言道:“贤弟初入公门,不知官场险恶呀!不过,好在你既是秋先 生的高足,又是魏王的门下,皇上还御赐宝剑于你,今后,贤弟的前途自是无可限量!愚兄为官多年,委实已深感厌倦,罢了!愚兄日后,只想求田问舍,烹鱼宰羊,做一个田舍翁便了……” 徐恪还待劝慰,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青衣卫都督沈环、巡查千户杨文渊带着一队卫卒,已大踏步闯了进来。 “沈都督,你们这是?”南宫不语急忙站起身问道。他心中不禁愕然,寻思难道沈环这厮这么快就得了皇上的旨意,要对我动手?! “奉皇上口谕!徐恪听旨!”沈环正眼都未瞧南宫不语一下,面朝徐恪,凛然喝道。 徐恪急忙快步上前,跪倒在地。 沈环高声宣敕道: “皇上口谕! 青衣卫百户徐恪,狂悖妄为,行止无状,藐视朕躬,目无国法!着即打入诏狱,听候审谳!朕所赐昆吾剑,着即收回!” “臣徐恪领旨,谢皇上恩典!”徐恪磕头谢恩道。 “徐兄弟,委屈你了,你的昆吾剑,便请交出来吧!”沈环走上前,笑意吟吟地说道。 徐恪只得自背上解下了那一把两个月来寸步不离的御赐宝剑,交到了沈环的手里。不过,那把名剑已被徐恪不小心给崩出了一个缺口,后来徐恪几乎找遍了长安城中的所有铁匠铺,却无人能够修补。不知道,天子若见了这把御用宝剑已然“残缺”之后,又作何感想。 “徐兄弟,请吧!我诏狱中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已为你备妥了,呵呵呵!”沈环左手一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笑着说道。此刻,他脸上已满是得意洋洋之状。 “沈都督,这……这是怎么回事?昨日皇上不是还下旨嘉奖徐百户么?怎地今日又突然降旨将他打入诏狱?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徐百户他……他到底所犯何罪呀?”旁边的南宫不语忙上前拦阻,急切问道。 “昨日是昨日,今天是今天!他犯了什么罪,他自己心里清楚!本督不过是奉旨行事,怎么?南宫千户还想抗旨不成!”沈环脸色一板,冷然道。 徐恪将南宫不语轻轻推在一旁,从容说道:“南宫兄不必担忧,我做过的事,我自会承担!南宫兄自己要多加小心……保重!” 言罢,徐恪头也不回,大踏步出门而去,沈环、杨文渊便带着人跟随着鱼贯而出。 徐恪被押走之后,南宫不语急忙命人叫来了北安平司的掌旗舒恨天。他素知舒恨天与徐恪的特殊关系,便将徐恪被皇上降旨打入诏狱之事悉数告知。舒恨天闻听之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当下不敢耽搁,立时起身赶往徐府。 舒恨天回到徐府之后,忙将徐恪被抓入诏狱之事告知了胡依依。胡依依顿时心急如焚,她实未料到沈环动作竟如此之迅急,皇帝的降罪也是如此之疾切!如今,徐恪突然下狱,着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思前想后,一时间,心中也是惶急无措。 “老姐姐!时间不等人,那诏狱我也是去过,委实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青衣卫里一百多种刑具,每一样可都是要人命的呀!”舒恨天焦急道。 “眼下只有赶紧去找秋老先生帮忙了!小舒,你这便赶去户部,目下已是申时,秋老先生若下值早的话,或许已出了户部衙门,姐姐我就去秋叶草堂相候。小舒,倘若你遇着秋老先生,他问起小无病为何被抓,你就将小无病相救李君羡一事,如实以告!”胡依依当即便吩咐道。 “好嘞!老姐姐,我这就去报信!”舒恨天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姐姐……是徐哥哥出事了吗?他怎么啦?”姚子贝人在房中,未听到胡依依与舒恨天的对话,她见胡依依愁容满面,猜想必是徐恪有事,忙问道。 “没事没事,妹妹放心,小无病没事!姐姐要出门一趟,你好生在家呆着……”言罢,胡依依走进房中,换上了一身便装,又披上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她顾不得理会姚子贝焦急的神情,便也急匆匆地跨出了榛苓居的院门…… 留下姚子贝一人呆在榛苓居中,她心知徐恪必然有事,但无人告知她实情,她只得在院子里走来踅去,一会儿望向大门口,一会儿又低头叹息,她心中又急又愁,竟无端地自责了起来: “咳!一定是徐哥哥为了给我解气,惩处了那些坏人,也得罪了幕后的那些个大官,如今,他们都合起伙来,要对付徐哥哥!” “为了我,竟给徐哥哥惹了这么大麻烦,我……我实在是个灾星!” “是我害父母被迫北上投亲,又害他们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又害死了王锡平,刺瞎了赵小刚,好像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或许……或许就是个不祥之人!” 若是令姚子贝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害得赵小刚杀人,被成克中判了斩刑;又害得赵勇为救儿子,向萧一鸿行贿八千两银子;又害得萧一鸿被抓入青衣卫诏狱,供出了楚王谋反一案;又害得楚王被皇帝废为平民,终生囚禁,楚王一党也尽数遭打压……不知她心中,还会作何感想? 楚王一党就犹如一座高塔一般,矗立在整个大乾朝堂的中央。数十年来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塔基一朝倒塌了之后,塔身也就跟着一层一层地坍塌,最后整座高塔也就颓然崩塌,化作齑粉……不过,高塔之中,任谁都不能想到,让他们这座高塔灰飞烟灭的,却只是象姚子贝这样一个,如蝼蚁般存在的微小人物。 然而此时,姚子贝牵肠挂肚、心之念之的,却只有她徐哥哥一个人。 因为她的缘故,长安城中倒塌了一座巨形的高塔,她浑不在意。 因为她的缘故,或许给徐哥哥造成了一点点的连累,她竟已经……悔痛莫名。 第一卷 、智斗京城 第一百五十章、瓢泼大雨(全卷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酉时、青衣卫诏狱】 沈环宣读完皇帝口谕之后,就把徐恪交给了杨文渊,暗里授意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审出李君羡的下落。 杨文渊忙点头领命,他将徐恪带进了诏狱中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内,便命卫卒取来一张凳子给徐恪坐下,客客气气地问道: “徐百户,本官与你同僚一场,可实在不忍对你动刑啊!你只需说出逆犯李君羡的去向,本官非但不会为难于你,还会派人好酒好菜地服侍于你,便如同你先前对待李君羡一般,如何?” 徐恪冷笑道:“杨文渊,李君羡可是你奉旨监斩的,怎么……人都已经被你斩了,你还要问我他的去向?你是要到幽冥地府去找他不成?” 杨文渊也冷笑道:“徐百户,到了诏狱里就算你嘴巴再硬也是没用的。本官奉劝你知趣一点,把该说的趁早说出来,免得大家都为难!你若没有放走李君羡,皇上怎会将你打入天牢?可笑你一个钦点的百户,为了一个逆犯,弄得如今这副下场,值吗?” 徐恪淡然道:“皇上的口谕里,也没有说是徐某放走了李君羡。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李君羡还活在人间?况且,即便李君羡真的活着,若要追究责任,也该先追究你杨文渊一个失察之罪,明明是你监斩的人犯,你若知他是假,便应当场奏报,为何等到今日?你若当他是真,你们今日抓我,便是纯属诬蔑!” 杨文渊拿起惊堂木一拍桌子,怒道:“好一张伶牙俐齿!本官可没空听你狡辩!看来,不给你上一点手段,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来呀!先把他用铁链锁上,再去拿两条细链子来,给徐百户的两条琵琶骨穿喽!” 几个卫卒急忙上前,将牢房内本就生在墙上的几条粗大铁链取了过来,给徐恪的双手、双脚、脖颈处都拷上。另有两名卫卒取来了两条略细一点的铁链子,手里还各拿着一把尖刀,尖刀上仿佛还残存着一些褐色的血迹。 “快!把他琵琶骨先穿上!你们两个去把那套‘青字九打’取来……”杨文渊吩咐道。他眼里已渐渐漾满了笑意,就只等着看一场好戏。 “杨大人……这……这琵琶骨要不……还是别……别穿了吧?徐……徐大人毕……毕竟是咱们的百户……”负责穿链的一个小佐领已然扒开了徐恪的上衣,面对着昔日这位顶头上司,凛然中又带有一些忧郁的目光,他竟不敢下手,向着杨文渊嗫嚅道。他本就是个口吃之人,此时心中又是不忍下手又怕得罪千户,是以讲话更是口齿不清。 “混账!”杨文渊又一拍桌子,怒道:“莫说他是一个百户,就算以前那孙勋,身为一个千户,还不是被本官用尽了酷刑!少废话,你再不给他穿链,一会儿本官给你穿上!” 那小佐领无奈之下只得叹了一口气,朝徐恪躬身行礼道:“徐……徐大人,小……小的得……得罪了……一会儿小的用刀会……会尽量快点,让徐……徐大人少受些罪……” 那小佐领上前一步正要对徐恪前胸的两根锁骨动刀,却听到后面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响起: “孙勋是孙勋,徐百户是徐百户,这两人能一样么?” 闻听此语,那口吃的小佐领心中一喜,他急忙收起刀子,和其余几名卫卒一道转身,向来人拱手行礼,一齐道:“小的见过千户大人!” 来的正是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他昂然负手,走进了牢房,面朝杨文渊冷然道:“杨千户,这么急着就要动刑,你莫不是心虚吧?” 杨文渊见了南宫不语亲自来到天牢中,不禁微微一愣,当下连忙起身行礼道:“南宫千户,杨某也是奉命行事!” 南宫不语道:“杨千户,本官倒是想问一问,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可以对我北安平司一个首席百户随意用刑?” 杨文渊略一思忖,便抱拳当空,遥遥行礼,道:“本官自然是奉皇上的谕令!皇上的口谕讲得很清楚,要沈都督仔细审问徐百户!” 南宫不语便走到了杨文渊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那你就审吧!不过,皇上的口谕里,却也未准你滥用酷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徐百户的铁链,都给我去了!” “是!”几个卫卒忙应了一声,纷纷上前,将徐恪身上的五根粗铁链,尽皆除了镣铐。 “南宫千户,你这是何意?”杨文渊问道。此时主审官的椅子已经被南宫坐了,他就只能站着。 “本官职忝北安平司千户,属下犯案,本官理当陪审!”南宫不语头也不抬,顾自言道。 “你!……”眼见如此形势,杨文渊心知已无可为。他只得一跺脚,袍袖一甩,便出了牢房,径自向沈环回禀去了。 卫卒给徐恪去除了铁链镣铐,纷纷退到了牢门之外。 “南宫兄,多谢搭救!”徐恪朝南宫不语拱手道。 “咳!贤弟,那一日愚兄就知道,你身边的‘慕容少阁主’和‘丁春秋’,都是易容乔装之人吧?愚兄知道你不忍李将军受诛,可是,你虽然救了他,却把你自己给搭进去了呀!”南宫不语长叹一声,愁道。 …… 杨文渊急匆匆地跑进了沈环的签押房,将南宫不语横生阻拦之事禀告给沈环。沈环闻听,闭目沉思了片刻,便道: “你派人仔细盯着,他护得了徐恪一时,护不了徐恪一世!如今那徐恪既已身入诏狱,便是案板之肉,一旦他走开,你就扑上去,该怎么咬,就怎么咬!” “属下明白!”杨文渊得了都督之令,便急忙布置去了。 不过,令杨文渊和沈环都没有料到的是,无论杨文渊如何问询,手下的回报都只是一样:“南宫千户还在天牢里” 自杨文渊离去之后,整整一夜,南宫不语都呆在甲字十六号牢房中,陪着徐恪。 …… 舒恨天急慌慌地跑到了户部衙门口,也不待门吏禀报就径直往里硬闯,两个衙役冲出来阻拦,被舒恨天斜肩一撞,都给远远地掼了出去,凑巧又跌在一堆马粪之上,直摔得浑身是臭、狼狈不堪。 原来,门口的道路打扫,这些个门吏依旧是敷衍了事,不肯尽职,以至于今日,再次被人撞了一个“狗啃泥”…… “秋老弟,秋老弟!你在哪儿?”舒恨天扯起嗓子喊道。 “书仙老哥!”秋明礼正好下值出来,见是舒恨天在道口大喊,急忙上前应道。 秋明礼向身后的一群衙役挥了挥手,那群皂吏急忙弓腰点头,纷纷退下,各自都心中纳闷了起来:怎地秋大人竟还有这样一个怪朋友?非但容貌奇丑无比,还又老又矮! “祸事了!秋老弟,无病被抓了!”舒恨天急道。 “什么!”秋明礼朝左右看了看,此时正当下值,整个衙署中人,纷纷步出 衙门,见了秋明礼在前,都远远地向他躬身行礼。秋明礼也不作理会,急忙领着舒恨天进了自己的公事房。 “无病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皇上钦点的百户,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将他抓了?!”秋明礼焦急地问道。 “咳!除了皇帝老儿,还能有谁啊!”舒恨天顿足叹道。 “皇上!皇上为何会下旨捉拿无病?”秋明礼问道。 舒恨天便将大半个月前,徐恪绞尽脑汁,集众人之力,使了一招“瞒天过海”之计,从天牢中救出李君羡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秋明礼。 秋明礼听得又急又忧,他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末了叹了一声道:“没别的法子可想了,老哥,你赶紧回去,和仙子商量一下营救无病之策。我这就去魏王府!” “好!”舒恨天心道,眼下,除了找魏王帮忙,当真是别无它策了。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走进了魏王府,向魏王李缜详细禀明了徐恪被皇上下旨打入诏狱的经过。当然,皇上为何动怒,徐恪又是如何救出的李君羡,秋明礼也一五一十悉数禀告了李缜。 李缜越是听到后面,就越是摇头不已。他无奈叹道:“无病的胆子也是太大了!私放谋逆钦犯,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秋先生,你让我又该怎么救他?” 秋明礼只是说了一句话,李缜听完之后,当下便不再犹豫,立时命马华成备车,他赶着就要进宫面圣。 李缜坐在马车中,心中仍然在思忖着秋明礼那句发自肺腑的恳切之言: “殿下!不管无病犯了什么罪,如今这普天之下,能够救他性命的,就只有殿下一人了!” 是啊!这个时候,如果连你魏王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话,那么,徐恪就只能等死了。 …… 半个时辰之后,魏王的马车停在了大明宫丹凤门外。守门的金吾卫将领见是魏王,急忙开门纳入。魏王李缜大步迈入,由一位殿中监的内侍领着,向皇帝正在憩息的浴堂殿而来。 时候已是戌时,寒夜已深,冬风正紧,整个大明宫中,此时也阒然无声。内侍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不时便能听到身后的魏王发出几声轻轻的咳嗽…… 到了浴堂殿外,高良士已经远远地立在门外相候。 “高公公,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觐见父皇!”李缜忙略略拱手道。 高良士急忙扶住李缜的手,躬身回礼道:“殿下,您可折煞老奴了!外面风紧,皇上都交代了,殿下快随老奴进殿吧!” 这浴堂殿位于大明宫内侧偏东,就建在愉龙池之畔。愉龙池乃是大明宫内一处有名的温泉,一年四季地下暖泉汩汩不断。皇帝每每于闲暇之时,便喜好在愉龙池中浸泡半个时辰,既得通体舒泰,又能解去浑身疲乏。此时,李重盛泡过温泉浴后,就躺在浴堂殿的香榻之上。殿内除了有天然的地下暖气之外,更是点起了四个巨大的炭火盆。 李缜一踏进浴堂殿内,立觉一股灼热暖流扑面而来,这一冷一热交相刺激之下,他忍不住又是一通咳嗽。旁边的高良士连忙为他轻轻解去外面的皮袄,又领着他到皇帝身前的一张皮面杌子上落座。 李缜兀自要跪倒给李重盛请安。皇帝摆了摆手,笑道:“快坐下吧!你如今已是个九珠亲王,以后在朕面前,不用这些虚礼!” 李缜躬身行礼之后,便缓缓在杌子上落座。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个巨大的红铜火盆。此时炭火燃烧正旺,一阵阵暖流传来,让他刚才还冻得发抖的手脚,顿感一股温暖。 “缜儿呀!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说你,这大冷天的你又何必急着进宫呢?瞧把你冻成什么样了,脸都这么白!你这身体……可得当心啊!今后,朕还有千钧重担要交给你呢!”李重盛不无责怪道。他见李缜冻得脸色煞白,不时又轻咳几声,心中极为不忍。 李缜忙又拱手回道:“儿臣身体健好,多谢父皇关爱!儿臣深夜赶来,惊扰了父皇休憩,儿臣心中深感不安!请父皇恕罪!” 李重盛将手里的一本《通古幽览》扔在了御案上,站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你没有扰到朕,人老了也睡不着,你来陪朕说一会儿话,朕心里,反倒舒心。你急着赶过来,是为了那个……徐恪吧?” 李缜也急忙起身,说道:“父皇,儿臣恳请父皇能饶了无病!” 李重盛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让朕饶了他,你可知他所犯何罪吗?” 李缜低头道:“儿臣知道,他私自放走了李君羡……” 李重盛道:“那你说说,依照我大乾律,他私放谋逆钦犯,朕该怎么判他?” 李缜道:“依大乾律,私放谋逆重犯者,其罪以谋逆论处,当弃市,满门抄斩!” 李重盛道:“那你让朕……还怎么饶他?” 李缜道:“父皇,儿臣斗胆要说一句,如若无病所放的那个李君羡,他并不是个谋逆之臣呢?” 李重盛闻听此语,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就连旁边正在给火盆加碳的高良士,听了这句话也是心中悚然一惊。若换作别人,皇帝早就要天威震怒、大发雷霆了。但此时的李重盛,却是沉吟不语,他绕着御案走了十几步,心中似有所思,随即便回到御榻前落座。他又朝李缜挥了挥手,让李缜也在杌子上坐下。 李重盛道:“缜儿,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你会觉得……那李君羡不是个谋逆之臣呢?” 李缜正襟危坐,缓缓言道:“父皇,儿臣与李君羡并无交往。不过儿臣有一个家将,名叫薛涛。他从前是给儿臣看门的,后来儿臣见他颇有些武艺,便命他到边疆效力。如今,他成了我大乾禁军中的一员大将。儿臣时常听薛涛讲起,说他平生最为佩服之人,便是那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 李缜讲到这里,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父亲。他见李重盛盯着前面的高良士与火盆,神情似听得正津津有味,便接着说道: “儿臣对于别的话素来不会轻信,但对于薛涛所言,向来都是深信不疑,只因儿臣深知薛涛乃是一个极为忠贞刚勇之人。那李君羡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知,但他能得薛涛如此评价,儿臣以为此人的品性才具,自不会差到哪儿去……” 李重盛脸上的神色已渐渐变得舒缓,宽阔的额头上,原先微微上蹙的皱纹,也变成了一抹浅浅的微笑。他朝李缜笑道:“你接着说吧,朕很乐意,听你这样,与朕讲一些故事……” 李缜继续讲道:“父皇,这些话其实都毋庸儿臣赘言。儿臣素闻,李君羡乃是太宗爷之后,他既是皇族宗亲,又是文武全才。他戍边十年,战功赫赫。他治军极严,爱兵如子……父皇能将一整个玄武门都交他镇守,足见对他信任之深。儿臣惶 恐,要说一句肺腑之言,在父皇心中,当真是将他认作了谋逆之臣么?” 李缜的这些话钻入旁边的高良士耳中,将这个把持深宫四十余年的老太监都给吓得脸色翻白,心头已是砰砰乱跳,他慌忙低下头,假作整理炭盆…… 李重盛却听得叹息了一声,仍旧和颜说道:“缜儿呀!朕也有朕的难处!如今,朕将李君羡定罪的诏书已发,你还要让朕再下一道诏书,给李君羡昭雪不成?如若这样,你二哥李仁,朕是不是也得派人去庐州府将他接回来?” 李缜忙道:“父皇,二哥是二哥,李君羡是李君羡。二哥被废是他咎由自取。李君羡之罪,着实有些牵强……” 李重盛道:“他二人都是谋逆,朕若赦免了李君羡,岂非连李仁也要一道赦免?” 李缜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皇帝再度躬身行礼,恳切道: “父皇,儿臣以为,父皇无需为李君羡昭雪。就算是谋逆之罪,父皇既然免了二哥死罪,为何就不能免了李将军呢?” 李重盛道:“你二哥和那李君羡,能一样么?” 李缜正色道:“儿臣听闻古之圣人所言,天下元元,其道若一,天威皇皇,普施黎庶……父皇亦曾教导儿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儿臣以为:二哥和李君羡,并无两样!”他此时,脑海中却不禁响起了那一日,徐恪与他的对答。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李重盛又默念了一句。他也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李缜的跟前,仔细地看着李缜微微苍白的脸庞,额前鬓角上已然越来越多的白发,此时,老皇帝的脸上已满是一个慈父的浓浓爱意。他上前拍了拍李缜的肩膀,亲自扶着李缜落座,又回到自己的御榻前坐下,笑道: “缜儿,你今日也算是给父皇上了一堂课!你所言不无道理,朕心甚慰!朕之前,行事也着实武断了一些,若就此令李君羡含冤而死,朕百年之后,亦不免愧对了太宗爷啊!朕明日便下旨,免了李君羡的死罪!” 李缜心中大喜,急忙拱手行礼道:“父皇天恩圣断,儿臣感佩莫名!儿臣代李君羡叩谢圣恩!” 见李缜又要跪倒行礼,李重盛摆手阻止,接着道:“不过,李君羡的官职爵名,朕不能再还他了,毕竟,他跟仁儿扯在一起,说不清楚……” 李缜忙道:“父皇,既然李君羡死罪已免,那么无病的罪……” 李重盛却脸色一变,又换作了一副怒容,沉声道:“这个小恪!说起他就让朕生气!朕本打算好好栽培他,擢拔他,还要委他以重任。怎料这个愣头青如此胆大妄为!朕本来也没打算杀他,不过,他这一身臭毛病,着实要治他一治!” 李缜道:“父皇,他这一身的毛病,儿臣日后定会严加管教!父皇就念在他救了儿臣两次,又救了十七妹一次的份上,权且饶了他这一回吧!” “好吧!”李重盛微微点头,随即说道:“朕看在你的面儿上,就不对他惩戒了。不过,此人委实太过任性!我大乾朝堂可不能再容他了……” “谢父皇!”话已至此,便无需再多言了。李缜见今夜救人成功,便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浴堂殿。 “将皮袍穿上,外头冷,高良士,你送一送,小心别摔着……”李重盛兀自叮嘱道。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辰时、青衣卫诏狱】 南宫不语陪着徐恪守在诏狱里一夜,翌晨,终于等到了皇帝的明诏。天子在诏书里除了赦免李君羡死罪外,也宣布徐恪私放李君羡无罪。不过,天子仍然历数了徐恪“任性妄为、狂悖无状”的诸般其它罪状,最后天子将徐恪贬为平民,褫夺他一切官职爵名。 虽然丢了官,但总算保住了性命,也终于不用受那些酷刑之苦。当下,南宫不语不由得替徐恪万分庆幸、欣喜莫名。徐恪却无心庆贺,匆匆辞别了南宫,径自回家。 回到了徐府之后,徐恪将天子的处置告知了胡依依与舒恨天、姚子贝。他们见徐恪终于能平安归来,心中都是喜不自胜,那个劳什子的什么百户,更是无人在意。 胡依依便命人在后园中大摆宴席,众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庆贺徐恪从此远离官场,一身自由…… 席间,徐恪便向胡依依说起,不如众人一道,皆去胡依依的碧波岛上隐居,日日得享山海天风,夜夜可见满天星辰,如此陶然而居,再无俗世烦恼,不亦快哉! 未待胡依依答复,姚子贝第一个拍手叫好。接下去,舒恨天更是大声称妙。其实,心中最为快慰的却是碧波仙子胡依依自己。 胡依依从见到徐恪第一眼起,便对这一位落落不群的江南少年生出无比亲近之感。她一直盼望着能与徐恪从此就在岛上隐居,只是见徐恪一直以男儿天下自许,心中也不忍拂了他一番豪情壮志。 如今,胡依依见徐恪被贬官为民之后,心情萧索,一意隐居,竟自己提出要与她同赴仙岛,她心中,怎能不欢喜雀跃? 四人说到做到,刚刚吃完,胡依依与姚子贝便开始收拾行装。徐恪叫来了董来福,他向舒恨天讨来了一叠近千两的银票,命董来福好生安置徐府中众位丫鬟仆人。 董来福见徐老爷与书仙老爷这就要遣散徐府全部下人,心中不舍,竟跪地恳求。徐恪急忙将他扶起,温言抚慰了一番,只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自己这就要离开长安,从此不再归来云云。董来福无奈之下,只得取了银票,含泪挥别了两位老爷。 徐恪对身外之物,向来不曾在意,他自己只是略略收拾了一些随身紧要之物。他见胡依依与姚子贝还在忙碌不休,都是这也要拿那也不舍,他摇头笑笑,便与舒恨天坐在闻雨亭中喝茶聊天。 徐恪此时,整个脑海里都在遐想着到了碧波岛上,该是如何一副逍遥快活的场景。 忽然,天空中零星地下起了雨来,雨丝先只是一点点、一丝丝,后来越下越大,只见漫天都是一片氤氲之色,雨水仿佛自天空倾倒而来,下个不停…… 大雨无边无际,滂沱不休,非但是徐府、醴泉坊、长安城,就连淮扬、淮南、山东、山南四道,原先已经一年未雨的大旱之地,此时,也都是一场大雨,当空而来…… 大雨沾染了整个天空,布满了整片大地,天地在雨水中显得如此清新,江河在雨水中显得这般兴奋。 天空中,恰似有一位老人,拿着一个巨盆,不断地舀起大海之水,倾倒在每一处干旱的土地上。 瓢泼的雨水,无休无止地下着,院子里、屋檐上、大道中尽是雨水流泄,它仿佛要带走人世间的一切污浊,洗濯掉人世间的一切罪恶…… “下雨了!”徐恪伸出手,触摸着漫天的雨水,欣然道。 {全卷完} 第一章、白发老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午时、长安城道正坊、得月楼】 此时长安城虽然到处都是大雨瓢泼,但是位于道正坊的得月楼中依旧是人满为患,滂沱大雨却丝毫也未能阻挡长安人喝酒聊天的雅兴。 雨水从屋檐上哗哗流淌,欢快地倾泻在路面上,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上,已到处积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汪,白雨跳珠、水花四溅。 路面上只剩马车缓缓行进,行人都在找地方避雨。然正当午膳之时,仍有人不断撑着雨具快步赶入酒楼中,一边擦拭额头颈边的雨水,一边大声呼道:“店家,上酒!” 位于得月楼底楼大堂正中,搭建着一个两尺来高的木台,木台正中放置着一桌一椅。此时,椅子上正襟端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他一身灰布破棉袄,身材已略微佝偻,满脸皱纹、一头乱发,已不知多少年纪。只见他打了一下手中的两块小竹板,抑扬顿挫的声音自木台中央,便向四围布散了开来。酒楼中的一众食客,正在喝酒猜拳、高谈阔论之中,听了那老者抑扬顿挫的声音,直直钻入耳中,都不由得纷纷停杯投箸,静听那老者的打板说书: “列位客官,咱长安城已是经月未雨,今日这一场豪雨,可谓正当时节啊!列位客官只管吃吃喝喝,老朽今日闲来无事,就同列位说一说我大乾神王阁之事。” 那白发老翁又敲了几下竹板,接着说道: “列位可知,咱大乾的神王阁自太祖爷立国之日起,就耸立于长安京城中,算来,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老阁主姓白,名无命,无人知其年岁,据闻在世已不下千年矣……” 木台下左侧,一位书生模样的吃客听得不以为然道:“老人家休要诳语,哪有人能活到千岁之上啊!” 白发老翁笑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凡人寿命,自然是六十者稀,能过百者少之又少。不过,亦有那炼丹修道之人,攒簇元神,炼化本真,跳出五行轮回,修成飞仙之境,不再受**凡胎之所缚也!这位白老阁主,悟道修仙,自非凡人,据闻其真身,乃是九天浩宇中,一条跨海神龙也!神龙腾于九天之上,吟于沧海之间,无人见其真身也……” 座中又有一位虬髯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头儿,你说这话可不对呀!既然那白无命是一条神龙,没人见过他真面目,你又咋知道他是一条龙呢?难道你亲眼见过不成?” 白发老翁叹道:“老朽自然也是道听途说,今日过来无非是聊搏大伙儿一乐罢了!大伙儿听听便可,信与不信皆由大家!老朽听闻,那神王阁主白无命,武功道法已然超凡入圣,文韬武略更是冠绝天下,除此之外,医卜星象、奇门遁甲亦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若有谁能得进神王阁,有缘拜入白老阁主门下,哪怕只是学会他一样本事,这一生也是受用无尽……” 座中一位少年不禁问道:“老爷爷,那么请问,要如何才能进入神王阁呢?” 白发老翁笑道:“这位小哥莫急,且听老朽慢慢道来。那神王阁的位置,就在长安城西,西市之南的秋水原。此阁看似平平常常,不过,若未得白老阁主允准,凡人想要进去却是万难!只因一旦进入神王阁之人,便意味着白老阁主已答应收他为弟子。” 少年又问道:“老爷爷,那……这么多年,有人进去过吗?” 白发老翁道:“神王阁创阁三百年,据闻白老阁主只收了一个弟子……” 少年奇道:“才收了一个呀!也就是说,三百年里才进去过一个人,老爷爷知道他是谁吗?” 白发老翁笑道:“他便是当今三皇子,敕封赵王爷,姓李名义!” 那赵王的威名,整个长安城中人人知晓。经白发老者一提,座中又热闹了起来。 “赵王爷!他进过神王阁?” “原来赵王殿下是白老阁主的弟子” “那白无命是个什么人啊?有这么厉害吗?三百年才收了一个徒弟,那徒弟还居然是一个王爷!” “啧啧啧!怪不得赵王爷一身武功,据说是天下无敌呢!这神王阁这么厉害,下一次咱们也去试试!别的不说,只要跟赵王爷结成了师兄弟,这一辈子你还用愁吗?” …… 座中有一位身穿墨绿色官袍的中年人正在低头饮酒,此时也忍不住抬头问道:“这位老爷子,你这番话好没道理。我大乾神王阁专为朝廷培养文武精英,自太祖爷立国以来,出过多少俊才勇士?!当今礼部尚书张子昂张大人,还有钦天监正袁天罡袁大人……他们不都是出自神王阁门下么?” 白发老者手缕长髯,呵呵笑道:“这位官爷有所不知呀,神王阁座下,分天字门、地字门、人字门三门。只有进入天字门才算是白老阁主的入门弟子。其它两门都只是设在外围,门中弟子怕是连神王阁的第一层都未曾进去过。你说的这两位大人,老朽没记错的话,一个是地字门、一个是人字门的吧?” 那位六品官自己也是道听途说,哪知道里面这许多讲究?此时见老者询问,急忙低头喝酒,避而不答。 白发老者一敲竹板,接着便唱道: “神王阁创世三百年,白阁主神龙难觅踪,赵王爷天资纵英才,护大乾育英有三门,列位看官,其中内里,有诗为证!” “神王高阁起长京,青天寥廓作比邻 镜花水月岂堪真,虚空云影又一身 万里浮云皆是梦,百年沧海尽为尘 休道层峦遮望眼,只叹飞花误平生 ……” 那白发老者竹板悠扬,一唱三叹,正自得其乐之中。忽见一个身材颀长、脸容清瘦,身背一把长剑的中年男子走上台来,向他拱手行礼,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两,放在了老者身前的桌上,温言说道: “老先生,在下请教,你曲子中所唱,何为‘镜花水月、虚空云影’啊?” 老者见那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挂零年纪,面目也甚是清朗,但一头长发却尽是银白之色,当下心中甚奇,但见他出手大方,急忙拱手还礼,笑道:“老朽这首诗也是半道上听来,胡 乱唱一唱而已,多谢客官打赏啊!” 身背长剑的男子又问道:“老先生,在下亦听闻,欲入神王阁,需有神王令,老先生可知,那神王令为何物,又……从何而得?” 老者手抚长髯,微笑道:“这位兄台,莫不是也想去一窥神王阁就里?不过,老朽却听闻,向来都是神王令找人,从未听说有人能找着神王令呀……” “多谢老先生!”身背长剑的男子又拱手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老者凝视着银发男子瘦长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在醴泉坊的后园中,徐恪与舒恨天正自赏雨喝茶,聊得不亦说乎,忽见董来福打着雨伞又走了进来,徐恪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此人怎地如此恋主? “徐老爷、书仙老爷,秋大人来啦!”董来福叫道。 他身后跟着走进一人,虽然头发花白、皱纹斑斑,但精神矍铄,手拿雨伞,昂首大步,踏水而来,正是徐恪的老师秋明礼。 “老师,你来啦!这么大的雨,快!快到亭子里来……来福,你去给秋大人打一盆热水,再取几条干巾。”徐恪急忙起身相迎,热情招呼道。 董来福应了一声忙去准备,此时府中仆人已被他尽皆遣散,他只得亲自赶去忙碌,不过,脸上反倒是更加欣喜之色。 “无妨无妨,老夫听你出了诏狱,特地赶来看看你。怎么……你这是要走?”秋明礼进了徐府之后,不见一个丫鬟仆人,心中已觉奇怪,听了董来福的回禀,方知徐恪要离开长安。此时他见了徐恪,便急忙问道。 “不瞒老师,我此次被皇上下旨打入诏狱,实已厌倦官场!如今我既然已被贬作了一个平民,还留在这长安城作甚?我今日就要动身,离开这天子脚下,今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徐恪回道。 “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秋明礼又问道。 舒恨天忙回道:“秋老弟,我们都商量好了,先去我老姐姐的碧波岛上住些日子……” 秋明礼朝徐恪问道:“无病,你真的从此就不回长安了吗?我知道你对皇上有怨气,但皇上……他也有难处,等过些时日,皇上心中消了气,老夫料定,他还是会起用你的!” 徐恪道:“算了吧!学生恐怕真的不是个为官之人,此次皇上将我贬了,我无官一身轻,却也挺好,不如,老师也跟我们一道去岛上隐居,从此山高海阔、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秋明礼叹道:“碧波岛虽好,可我这把老骨头,此生也就只能呆在长安啦!无病,你真的要走,老夫也不能拦你,不过,走之前,你是不是……该去魏王府一趟?” 舒恨天忙道:“无病老弟,老秋说的对,这一次要不是魏王爷帮你求情,你十条小命都给报销了!” “好吧!我这就去”徐恪只得答应道。他心中实在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毕竟若没有那一位九珠亲王,深夜进宫向皇帝苦求,自己此时,天知道会被杨文渊那厮给折磨成什么惨样。 这时,董来福已端来了一盆热水,还有几块干巾。他人还未走进后园,却见秋明礼又撑着雨伞与徐恪一道,大步走了出来。 “秋大人,您擦一擦脸”董来福忙道。 “不用了”秋明礼摆了摆手,人已经过了前厅。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与徐恪两人冒雨来到了魏王府。马华成带着这师徒两人来到了王府的书房中。马总管殷勤地招呼两人落座,又为他们送上来两杯龙井。 魏王李缜正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对着一个大火盆烤火。他今日见了漫天大雨,心中也是格外开怀。此时不等徐恪开口,他先对着秋明礼笑道: “秋先生,这一场豪雨下得真好呀!不然的话,长安可都要入旱啦!要是我大乾两淮与山东之地,也都有这样一场大雨,该有多好!” 秋明礼也笑道:“殿下,或许,此时此刻,那一片大旱之地,也是这般大雨滂沱呢!” 李缜微笑道:“哦?秋先生何以有如此猜想?这淮扬、淮南、山东、山南四道十六府,可是一年都未曾下过滴雨了。” 秋明礼呵呵笑道:“殿下,不瞒您说,这还是我草堂中的小昱姑娘同我讲的。她说昨晚上她梦到了,有一个老神仙正在拿一个大脸盆,大把大把地舀起海水,从空中倾倒下来。她老家那里,到处都在下雨,所有的池塘、水沟都灌满了雨水,那里的乡民们都乐坏啦……” 李缜也不禁乐道:“那不就是一个梦么,要真如她梦里所言,本王可真得好好赏她一件礼物!说起来,这小昱姑娘之前无端被那个裴才保给抓进了青衣卫,想必也吃了一些苦头,不知她有没有受伤?” 秋明礼忙站起身说道:“殿下,小昱姑娘那日大清早,就被裴秃子给抓进了南安平司,严刑逼供,幸亏无病将她救了出来。无病……还不谢一谢魏王殿下!” 徐恪忙跟着起身,向李缜躬身行礼道:“无病多谢魏王殿下救命之恩!” 李缜刚才还乐淘淘的一张脸上,此时又变得冷峻深沉了一些,他淡淡回道:“本王也不过是向父皇讲了一些实情罢了。再者,父皇原本也不会切责于你,无非是希望你经此一堑,能收一收你的性子。今后你若再为官做事,当知守规矩、明法理,事有可为而不可为……” 秋明礼道:“殿下,无病此来,是专程向您辞行的。” 李缜不由得略感意外,朝徐恪说道:“你要走?” 徐恪回道:“是!殿下,无病心意已决,从此便离开长安,去海边隐居。今日多谢殿下教诲!不过,这官场上的学问,今后我怕也是没机会再用了。” “你这么想走就走吧!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你要隐居,本王也拦不住!不过,要是人人都象你这样,吃了点挫折,就一走了之,只顾自己隐居快活,朝廷里这么一大摊子事,靠谁来做?……” 李缜脸上微露不快,他背过身去面对着火盆,自顾烤火,也不去理会徐恪,好似他这一大堆的话,都是对火盆讲的。 徐恪面对着李缜的背影,不 知该如何以对。他见话不投机,便思忖着找出一句话,客客气气地告辞出门。他心中,已下定决心要与胡姐姐、子贝妹妹还有书仙老哥,赶着去海岛一睹风光之胜。至于朝堂上的那些窝心的事,他今后,实在是能躲多远,就想躲多远。 这时,书房中却忽然走进了一个伟岸俊爽的身影。只见他风风火火而来,大踏步地跨进书房之中,一见徐恪就道:“小兄弟,原来你在这儿呀?” 徐恪转头,见来人身长七尺,身形落落、气宇轩昂,一双黑瞳静若秋水、两道剑眉斜插云霄,恰正是那日在西市所见的美男子李义。 徐恪还未作答,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欣然呼道:“三哥!” 李缜已从火盆边站起身,走到了李义的身旁,拉着李义的手,神情异常地欢欣。 “三哥?”徐恪望着眼前的两人,不由得举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若非自己亲耳听见,实在不敢相信这两人竟然是兄弟,而且,李义还是李缜的兄长。 李缜鬓角上满布白发,一张瘦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眼角的皱纹已无法掩去,人虽然只有四十三岁,但看上去已是年届五旬的模样。 而李义明明已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但除了额前微微的几根白发外,整个人看上去仪容潇洒、神采英拔,面如冠玉、鼻似悬胆,唇若涂脂、齿若含珠,乍一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的模样。 一个是未老先衰,一个是老而返童,这两个亲兄弟站在一起,那年老之人还要恭恭敬敬地向年轻人叫一声“三哥!”这一副画面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但在李缜心中却丝毫不以为怪,是他的三哥就永远是他的三哥。此刻他拉着李义的手,亲切地言道: “三哥,这大雨天的,你怎地来啦!来之前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这边都还未作准备……马华成!快点,去给我三哥冲一壶茉莉香花茶,要最好的!” 李义却以手指了指徐恪,道:“呃……四弟呀,我此来倒不是找你的,我找的是……他!” 李缜看了看徐恪,不由大感诧异道:“你来找无病?三哥也认识他?” “对呀!我跟他也算是熟人啦!上一次他还送了我一个老鼠笼子。小兄弟,你说是不是?”李义面朝徐恪笑道。 徐恪忙躬身行礼道:“无病那日不知是赵王殿下,还乞殿下恕罪!” 秋明礼也急忙跟着行礼道:“明礼见过赵王殿下!” 李缜拉着李义朝火盆走去,道:“三哥,你这衣服都淋湿了,快来烤烤火……” 李义却推开了他四弟的手,道:“这区区小雨何足道哉!越淋越是痛快!四弟,你这身子骨可要当心了,别老躲在火盆边,我上次传你的那一套‘四象功’,没事就到后园去练一练呐!” 李缜不禁微微低下了头,方才的一番骄矜之态如今已当然无存,此刻他仿佛是一个疏于功课被先生教训的小孩一般,讷讷言道:“是是是!小弟记住了,那一套功法非常繁复,三哥以后多来教我!”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李义听了却不禁摇头,随即便朝徐恪说道:“小兄弟,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一样东西!” 言罢,李义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黑色长条形的铁牌,交到了徐恪的手中,说道:“这一块神王令,你拿着吧!” “神王令!”李缜、秋明礼不由得同时惊呼道。 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闻名天下的神王令,三百年来只有一人有幸得之,今日,那位唯一的神王令得主,竟将这块令牌转交给了徐恪! 此时,李缜的脸色,更是惊诧莫名。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三百年来,被那位神秘的白老阁主选中之人,除了他三哥之外,居然还有眼前这位少年! 李义却全然不理会房中众人各自惊异的脸色。他拍了拍衣衫,掸了掸身上的水迹,笑道:“小兄弟,你快点回府,有人正等着你呐,令牌我已带到,这神王阁可要你自己去了……” 言罢,李义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出门,走入了漫天的雨水之中,只听他爽朗的笑声又远远地传来: “镜花水月岂堪真,虚空云影又一身。小兄弟,入阁容易出阁难,能不能出阁,今后,可全凭你的造化了!” “赵王爷,您的茶……”马华成撑着雨伞,端着一盘茶壶,还站立在风雨中,朝李义的背影呼喊道。 李义走后,秋明礼忙道:“无病,依赵王的吩咐,你快些回府去吧,想必有人已在府中等你多时了,那人……必也是神王阁中人物!” 徐恪拿起手中的神王令仔细端详,只见那块铁牌入手甚沉,似是玄铁打造。它长约六寸,宽约两寸,通体黝黑,头尖底圆,上端略宽,其下依次变窄,一面刻着一个“神”字,“神”字上方乃是一个太阳的图形,另一面刻着一个“王”字,“王”字上方刻着一个月亮的图形。 徐恪不明就里,心中纳罕,随即问道:“老师可知,这神王令乃是何物?为何赵王要送一块给我?神王阁又是一个什么去处?为何我家里会过来一个神王阁中的人物?……” “哎呀!你当神王令是这般平常的一块铁牌么!多少人做梦都求之不得呢!”秋明礼忙打断了徐恪的发问,吩咐道:“无病,你眼下什么事都放下,快些回府!” 李缜也挥手道:“快去吧!” 徐恪见状,心知此事重大,当下辞别了二人,也学着李义的样子,不打雨伞,径自大踏步出门。沐浴着天空中无休无止的雨水,徐恪顿觉胸腔中又升起了一股豪情…… 是呀!区区小雨,何足道哉!我徐无病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无论庙堂之高、山川之邈,既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当顶风冒雨,砥砺而前,些许风雨,焉能阻我! …… 半个时辰之后,徐恪冒雨进入自家的大门,甫至前厅,就见一人伫立门前,正悠然地饮茶赏雨。 那人满头白发,迎风如飞蓬乱舞,一身破衫,庭前似枯树独摇,正是午间在得月楼中说书的白发老者。 第二章、皓园春色 徐恪刚回到府中,就见一位白发老者伫立堂前,正微微含笑看着自己。 徐恪忙抱拳行礼道:“老人家,你是来找我的么?” “跟我来吧!”老者话刚讲完,人已飘然而出,直往前门走去…… “老人家,外面雨大!”徐恪呼道。但他忘了,此时自己也未带雨具,而且浑身上下,衣衫尽湿。 徐恪见老者已堪堪到了大门之外,他往自家的后园内望了望,隐约听到舒恨天与胡依依的说话之声。他们好似正在忙碌着收拾行装,还等着与自己一道,前往碧波岛上隐居。徐恪想要入内告知一声,但见老者飘然已远,当下不敢犹豫,只得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这时,雨势渐缓,徐恪跟着老者一路前行。他见那白发老者方才还是略显佝偻之态,此时腰杆挺直,负手而行,足不沾地,恍若御风而前。无论徐恪如何追赶,老者始终在他前方十步左右。 徐恪毕竟少年人的心性,此时好胜心起,他便运转神功,提气疾行,两人一直往南奔了一刻左右。老者脚步忽然一停,徐恪一时未能收住奔行之势,差点一头撞到了老者的身上。 “昆仑神功果然名不虚传!你的内功根基很好,但纯阳内力中竟夹杂着一股妖力,两股力量不能相融,反倒有损啊!”老者朝徐恪看了看,叹道。 徐恪想起自己当初曾借“景行壶”之力,吸取白狼怪精元,然当时之情状,心中已是懵懂,此时听得老者之言,脑中更是一片混沌,当下便问道:“不知老人家所言何意?在下昔日曾无意吸取了一只白狼怪的妖力,今后又当如何破解?” 老者摇了摇头,道:“我只管将你带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此时两人已经伫立在一座门楼之下,门上也无牌匾,周围是普普通通的一片灰土围墙。老者用手推开大门,朝徐恪说道:“进去吧!” 徐恪见老者在雨中行了一刻有余,浑身衣衫竟是半点也未沾湿,心中不禁大感惊奇。此时见老者推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向门内望去,只觉内里平淡无奇,恍若一处平常的农家小院。徐恪忙问道: “老人家,还未请教高姓大名?此间是个什么去处?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此前赵王送我的那一块神王令又是何物?” 老者笑了笑,以手示意徐恪拿出那块神王令。他从徐恪手中接过了神王令看了看,又还给徐恪,说道:“你进去之后,不管见着什么,都不要害怕!只需手中拿着这块令牌,自能畅通无阻!” 徐恪还待相问,老者摆了摆手,显出一副颇不耐烦的神情,道:“你怎地有这许多疑问,之前那人可比你爽快多了!我没名没姓,就只是个看门人!” 徐恪只得手拿着神王令,缓步走进了大门。只听“哐”的一声,老者随后又关上了大门。 “这里就是神王阁!你只管往里面走,有人会来找你的……”老者抑扬顿挫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渐渐地终于消逝不复听见。 徐恪转身回望,不由得大感诧异,刚刚自己迈步穿过的两扇大门,不知怎地竟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整片高大的围墙,耸立在自己的身后。那一片围墙在外面看着普普通通,至多高不过两丈,此时却是高耸入云,任你胁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这就意味着,只要进了这个门,徐恪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那就进去再说吧!我倒要看看,这神王阁到底有什么玄乎?”徐恪只得将心一横,径直往内里走去。 说也奇怪,围墙外,刚才还是漫天大雨的世界,到了围墙里,竟半点雨丝也没有落下,并且,连半点雨声也未能听到。 “难道雨停了么?”徐恪一边想,一边往里面走去。 徐恪抬眼望去,除了四围高耸入云的围墙,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回廊,没有亭台楼阁,甚至于连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便只是一进稍大一点的院子。 就只是稍大一点的院子,徐恪往前一直走,却好似一直走在原地。他原本以为几十步就能穿过院子,走到对面。他隐隐感觉到对面围墙上恍似画着一副图形。他急着想走过去看个究竟,没想到,走了半刻,自己还在走,对面的那一堵围墙,却还在对面…… 徐恪顿觉古怪,他往地上瞧去,不知何时,原本青石与灰砖铺就的地面上,竟泛起了一阵阵水气,水气蒸腾而上,又化作了一缕缕轻烟。那轻烟氤氲缥缈,环绕不休,蓦地,院子里已是一片云雾飘绕。 徐恪身在一片云雾朦胧之中,恍恍然不知身处何世,正徘徊踌躇之时,忽听得一声狮吼,两头巨狮一左一右,狮口大张,已朝自己迎面扑来…… 徐恪退避不及,记起白发老者的吩咐,情急之中,举起神王令就朝巨狮迎去。 徐恪只觉手中的玄铁令牌微微一热,那镌刻着日月图形的凹孔处,猛然射出两道紫光,整好照在了两头巨狮的双眼中。 两头巨狮立时闷吼了一声,一齐倒在了地上,却化作了两块狮首高昂的镇宅石狮。在两块石狮之间,一扇大铁门也自云雾缭绕中乍现眼前。 徐恪走到 铁门前,运劲前推,那铁门异常厚重,竟自纹丝不动。他上前仔细摸索,却找不到任何缺口机栝,两扇铁门犹如两块光滑平整的巨大铁块,上面连一个门环都没有。 此时,徐恪身周全是云雾弥漫,那一团团云雾犹如棉絮一般,越积越厚,氤氲而上,都快要遮住了徐恪的眼帘。 徐恪寻思,若不破此门,势难向前,若再回头,已无出路。他又冲到大铁门前,用手中的神王令对着铁门一通敲敲打打,又摁又擦,然而,铁门还是丝毫不动。 “是何怪门,竟如此难闯!”徐恪不由得心中来气,对着铁门猛踢了一脚,不想,那巨铁铸造之门实在厚重异常,非但依然是纹丝不动,反倒将徐恪的右足硌得生疼…… 徐恪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坐倒在地,揉搓自己的右脚。 徐恪坐倒之时,蓦地发觉右侧的那一只高大石狮,右足拇食趾间,仿佛有一处空隙。他急忙起身走到石狮前仔细端详,发觉那一只石狮的足趾间空隙,约略与神王令的宽度相当。 徐恪忙取出神王令插入石狮足趾间的空隙,用力一拧,依稀听到了机栝转动之声。他又走到左侧的那只石狮前,果不其然,足趾间也是有一道空隙。 徐恪插入玄铁令牌,接着用力一拧,只听得“轧轧”之声传来,那两扇厚重无比的大铁门,终于自中间缓缓地打开。 “原来真正的机栝安在了石狮那里!”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快步走入了铁门之内。此前那两块镇宅石狮是由两头凶恶生猛的巨狮幻化而成,是以徐恪未能想到,石狮之中竟还暗藏着铁门的开关。 跨入铁门之后,徐恪又闻得一阵“轧轧”之声,两扇铁门又复合拢。此时,云雾已去,轻烟无踪,展现在徐恪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徐恪抬眼望去,只见周遭遍是琪花瑶草,玉树亭亭,草树芬芳阵阵传来,远处有亭台水榭,假山碎石,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巨大的后园之中。这一座园子比之自家的后园,却不知要大了几十倍。 徐恪漫步花园之中,只觉天光清亮,此时也无风雨也无晴,四周一片草木葱茏,景物郁郁葱葱,时令仿佛已是春季。然而徐恪兀自惊奇,总觉得此地似有不妥之处。细想才知,虽然一路走来,眼中所见,水在流、花在开,草萋萋,树离离,但水中无鱼,花间无蝶,草上无虫,树下无鸟,整座园子里,除了自己之外,竟无一个活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徐恪一路走,一路思忖,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在这里!” 徐恪不禁抖擞精神,大步往前,他走过花草间的卵石小径,走过流水上的弯弯小桥,走过樟树下的青青竹屋,却见前方出现一座小山丘,山顶一注瀑布飞流而下,山腰中却隐约有一处洞穴,声音正是从洞中所发。 “这位朋友,你在里面么?”徐恪不由得向山洞里呼喊道。 “进来吧”山洞里果然有人,此时徐恪方才听得清楚,那声音清润悠长,似是一个少年。 徐恪暗运内功,提了一口真气,双足交相点地,朝山洞飞奔而上。奔了十余丈后,他寻着一块凸出于瀑布前的巨石,双足借力,向前一纵,瘦长的身子便如一只凌空之鹤,翩然跃过了瀑布,跳进了山洞之中。 徐恪走入洞中,只见里面竟别有一番洞天,洞中甚是宽阔,宛如天然的一处石室。一条小流蜿蜒从他身旁淌过,汇入瀑布之中,小流之旁,山石平整,内有石桌、石椅、石凳、石床之物。此时,石桌旁却坐着一位老者,他一身白衫,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满面风尘之色,已看不出多少年纪。 徐恪走到老者近前,忙躬身施礼道:“老人家,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白衫老者朝徐恪看了看,又端起桌上的一个石碗,抿了一口茶,手指对面的一个石凳,朝徐恪淡然说道:“坐吧,尝尝我煮的花雨茶”他面目虽然苍老,口中发出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徐恪见那老者声音与面貌如此不类,虽然心中诧异,但也是见怪不怪。他便走到石桌前坐下,端起石碗喝了一大口茶,发觉茶水尚处于温热之中。 “好茶,比我家中的花雨还要清香!”徐恪饮茶之后,顿觉一股融融暖意,沁入心田,浑身无比地舒泰。 “这山唤作‘花果山’,这一处洞府,也有一个名字,叫作‘水帘洞’呵呵呵!”白衫老者面朝徐恪,脸露微笑,缓缓言道。 “花果山、水帘洞?”徐恪不由得疑惑道。 “有印象么?”白衫老者问道。 徐恪摇摇头,一脸懵然。 “哈哈哈!谬矣!这可不是什么花果山水帘洞,此地乃是我的灵台小筑,是我神识寄托之地,我闲来无事便喜坐于此间。我给她也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皓园’……”白衫老者笑道。他越是大笑,越是显出一番童真之态,与他一脸老相,顿成云泥之别。 “皓园?”徐恪挠了挠前额,不禁问道:“这里不是……神王阁么?” “神王阁呀,它在那里,你随我来吧!”白衫老者起身,便领着徐恪往山 洞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徐恪越往前走,就见前方越是明亮,这一个山洞竟似贯穿了整座山丘一般,前方或许又是另一个出口。 两人直走到前面已然亮得耀眼之处,徐恪见那白衣老者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便信步而前,口里兀自问道: “老人家,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呢?” 徐恪猛然间惊觉自己背臀处被人揣了一脚,一股大力袭来,他把持不住,身体前倾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空,身子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我姓白,名叫无命”白衫老者回道,不过,他这一句话说得迟了一点,徐恪怕是已经听不到了。此时的徐恪正处于疾速下坠之中,他只觉两旁风声呼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恍似跌入了一处深渊,那深渊深不见底,自己一直在下坠,越来越快地下坠…… 山洞中的白无命,望着徐恪坠入的深渊,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他口中喃喃低语,似乎在暗自叹道:“大师兄,那时我的屁股可没少挨你打,如今我踢你一脚,咱两也算扯平啦!”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徐恪终于坠落在了地上,他急忙跳起来摸了摸自己周身,发觉自己竟丝毫没有受伤。他揉了揉双眼,仔细打量周围,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掉到了哪里。 可时间并未容他细想,徐恪还未看清周遭到底是一个什么世界,蓦地听闻一声虎吼,一头全身黑毛的大虎已向他猛扑了过来。 徐恪急忙倒地一个翻滚,避过了黑虎的偷袭。那黑虎一个转身,一双虎目之中,凶光正盛,紧紧地盯牢了自己。 “黑虎精!你不是逃了么?怎地又到了这里!”徐恪一惊之下,急忙下意识地从后背拔剑,他已忘了自己的昆吾剑早就被天子给下旨夺回了。 不料,“仓啷”一声,徐恪竟已拔剑在手,这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由大惊,那把“昆吾剑”此刻竟又回到了徐恪的手中。 徐恪顾不得细想,见那黑虎精低吼了一声,又纵身扑了上来,急忙稍稍一侧身,剑尖斜指,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 意随心转,气随意到,一股真气随剑身而发,激起罡风阵阵,直向黑虎刺出。 那黑虎前爪一拍,格开了徐恪的长剑,虎躯一侧,从徐恪身旁掠过,两下里均未受伤。 “荡火势!”未等黑虎落地,徐恪急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剑随气动,一把昆吾剑划出重重叠叠的剑影,又朝黑虎漫卷而来。 黑虎见剑势凌厉,转身一纵,避了开去。 “断水势!……开木势!……裂土势!”徐恪接连刺出了三剑,黑虎左跳右跃,都堪堪避了过去。 当日雨庐翁所授的一记剑招总共便是这五势。徐恪见五势已然用尽,尚且伤不了黑虎分毫,此时,那黑虎兀自匍匐于侧,伺机扑来,他只得将剑一横,口中仍然大喊了一声“破金势!”真气随剑身游走,一把长剑又朝黑虎刺来。黑虎只是斜身一纵,便又避了开去。 “荡火势!……断水势!……裂土势!” …… 那黑虎仿佛已经看透了徐恪的剑招,挥来用去便只是五势。他不停地闪转腾挪与徐恪周旋,徐恪一停,他便纵身扑上,徐恪出剑,他又侧身避过。直逼得徐恪将这五势剑招用了数十遍之后,已然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那黑虎却好整以暇,在徐恪的右前方静静地趴着。 见黑虎此时却未跳起扑击,徐恪这才有空打量四周。他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是一惊。原来,此时他落脚之处,正是位于长安城南郊的金顶山半山腰。 “不是说神王阁么?怎地来到了金顶山?”徐恪心中正自疑惑,却见那黑虎前足微屈,后腿站立,就如那一夜,它后背中剑之后发狂了一般,已然缓缓站立了起来。 徐恪只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凝神备战,此时他握住剑柄的右手已经微微发颤,实在已无力对敌。他心道,完啦!前番有慕容兄相助,方得侥幸不死,今日竟又遇着你这头恶兽,看来,吾命休矣! 此刻,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了三个身影:慕容嫣、胡依依、赵昱。 奇怪,怎么还有赵昱! 嫣儿,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胡姐姐,还在等着我与她一同赴岛隐居。 可是,就算我们真的到了碧波岛,我从此就能过得逍遥快活了吗? 此际,徐恪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般,已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他眼前的那一头巨兽,身子也已经直直地站起,仰天发出了几声长啸。 “哈哈哈哈!”那一头巨怪仰天发出的,却不是虎啸,竟然是人类的笑声。爽朗的笑声穿过山石草木,随风响彻于云霄,听来竟是令人无比地舒适。 “黑虎精怎会发出人的笑声!”徐恪心中顿感惊诧莫名,他凝神望去,却见那一头巨大无比的凶兽,此时身子已渐渐缩小,慢慢地变作了一个人身,而且,是一个面目俊朗、神气清明的美男子。 那一个神清气朗、身材挺拔的男子,此时正缓缓向他走来…… “君羡大哥!”徐恪欣喜地叫道。 第三章、第一层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魏王府书房】 李义与徐恪相继离开之后,秋明礼兀自叹道: “想不到,皇上才刚刚将无病贬为平民,白老阁主竟看上了他!” 李缜也感慨道:“秋先生,我听说白老阁主这三百年来很少收徒,我大乾虽然每一代都有一位皇子进入神王阁,但也只是担任副阁主而已。我也未曾想到,到了这一代,除了我三哥之外,白老阁主还会再收一名弟子!” 秋明礼道:“白老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据闻他收徒,一看血脉,二重悟性,三凭机缘。赵王殿下既是皇室血脉,又是悟性绝高,且已是神王阁副阁主,方得老阁主垂青,收为入门弟子。可无病他……自江南而来,本是一介平民,虽有些武艺,但也不算出众,实不知老阁主为何会相中了他?” 李缜暗自沉吟道:“难道无病……竟也是我大乾皇族之后?不可能呀!但若非如此,白老阁主又怎会收了他?”自然他这一番心思也不好同秋明礼明言。他便随口说道: “或许,白老阁主看重的,便是无病与众不同的机缘吧?” “嗯,这机缘么,看似简单二字,实则最是说不清楚,无病能入神王阁,也是他的造化,老夫委实替他高兴!”秋明礼道。 李缜略略回想了一阵,又同秋明礼笑道:“秋先生可知,那神王阁中有什么奥妙么?” 秋明礼回道:“不瞒殿下,朝堂上下,一向盛传,说那神王阁中玄之又玄,但究竟玄在何处,老夫却一无所知。” 李缜笑道:“先生又未曾进去,当然不知内里了。我记得三哥倒曾与我说起那神王阁的妙处。这头一件有趣,就是阁中没有日月,时辰在那里好似停了。你就算在里面呆个十年八年,走出阁门,就还是今日!” 秋明礼奇道:“竟有这样的事!照殿下所言,无病今日入阁,只消过得一会儿,他就出阁了?” 李缜点头微笑道:“正是!记得三哥那一日,也是刚刚进了神王阁,片刻之间,他便已走出阁门。当时我还问他,是不是被白老阁主给赶了出来呀?谁料他却说已经跟老阁主学了一年多哩!” 秋明礼不由得感叹道:“天下之大,委实无奇不有啊!想我辈凡夫俗子,此生大概是没机会一睹如此妙境了!”言下之意,他竟对徐恪的境遇,也是异常羡慕。 李缜看着书房之外,此时雨势已渐渐歇止,变作了蒙蒙细雨,经历了这一场豪雨,长安城郊的菜蔬果农也有得忙碌,趁着雨水滋润,正好松土施肥,春耕播种,今年想必又能得一个好收成了。 李缜话锋一转,便说到了眼前京城的局势。他道: “秋先生,他们忙他们的事,咱们还是得操劳咱们凡间的事啊。如今我大哥被废黜囚禁,他几个手下还在青衣卫里关着,我想同父皇去说一说,楚王一案,不如趁早结案,牵扯的人太多,朝中难免人人自危……” 秋明礼略作思忖,便道:“这样也好,不过……殿下,老夫所虑的是,如今楚王一党已被皇上连根拔除,莫说地方上,京官都有一大片出空。这几日,我可听说,韩王、晋王、宋王、越王、燕王都在向皇上递折子举荐人呢!就连两个郡王,都没闲着。殿下这里,就没有可举荐之人么?” 李缜不以为然道:“秋先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本王要的,是秋先生这样的人才。对那些趋炎附势之人,本王就算笼络再多,又有何益!我那些弟弟们,这么喜欢争,就让他们去争个够吧!” 秋明礼不无忧虑道:“殿下,话虽如此,但如今出空的官位委实太多,别的不讲,光兵部就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吏部空了一个尚书,刑部又空了一个侍郎,这几个位置,多少人眼红耳热呢!殿下总得安排个一两位吧?” 李缜侧目道:“秋先生有合适的人选?” 秋明礼道:“殿下,依老夫愚见,别的部堂也就算了,这吏部尤其要紧,殿下又是奉旨该管着吏部,总得有一个得心应手的人在那里才好做事。老夫要举荐的,就是那苏州知府厉成峰。” 李缜颔首道:“此人倒还有些才名,办事也堪称稳妥。不过将他一个五品官骤然提到三品的位置上,是不是快了一些?” 秋明礼道:“殿下若不放心,可将他先提到员外郎的位置上历练一番。” 李缜道:“嗯……这样也好!不过,秋先生可曾想到,还有一个人可用?” 秋明礼问道:“殿下也有了人选么?” 李缜笑道:“这个人,我非但要向父皇大力举荐,而且,父皇也定会给他实授一个四品之上的官位!” 秋明礼起先心中疑惑,待思忖片刻之后,不由恍然大悟道:“殿下所言的,就是无病吧!” 李缜道:“然也!依照我三哥所言,就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说不定,无病就已经从神王阁里出来了。” 秋明礼道:“依照我大乾官制,自神王阁学成出阁,凡人字门者,授官六品,地字门者,授官五品,天字门者,授官四品以上。不过,这三百年来,能从天字门出阁者,迄今只有赵王一人。若无病亦得出阁,理当特加擢拔才是,不知皇上要授他一个什么官了?” 李缜笑道:“想不到他才这点年纪,出来就是个四品官了。这在我大乾,或许三百年来也是绝无仅有啊!” 秋明礼又道:“殿下,皇上刚刚才将无病贬黜,你这就去举荐,是否……?” 李缜却摆手道:“无妨!神王阁乃是当年白老阁主遵照与太祖爷的约定,为拱卫我大乾江山而创。历来,自神王阁所出之人,朝廷便当重用 ,这是祖宗定的规矩。再者,父皇对无病,一向极其看重,这一次贬黜他,其实也是存着打磨他心志的意思。父皇若知道白老阁主相中了无病,心里头说不定比我们还要欣慰呢!” 秋明礼道:“那不如,殿下就举荐无病去刑部,让他跟成大人学一学官场之道与断案之法。” 李缜想了想,摇头道:“不成啊!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的臭脾气,万一各自闹起来,反而不好收拾。还是让他去吏部吧……” 秋明礼道:“吏部好是好,不过,诠选官员,升降黜置,那可是异常繁琐之事,无病未必能够胜任。” 此时此刻,徐恪才刚刚进入神王阁,不知要在里面经历多少考验测试,亦不知能否得以顺利出阁,他们两位却围绕着徐恪的前程,已经在“热烈讨论”了起来。 …… 而与此同时,在徐府榛苓居内,胡依依与姚子贝还在收拾,旁边的舒恨天却看得颇不耐烦,轻笑道:“我说老姐姐,你就别忙了,无病老弟到现在还未回来,我看呐,八成咱们是走不成啦!” 胡依依忙问道:“怎么啦?是秋老先生不让他走?” 舒恨天摇头道:“咱们的无病老弟呀,老秋是拦不住的,能够拦得住他的那位,在天宝阁中呢!” 胡依依顿时低下了头,刚刚还是一副兴奋与雀跃的神情,渐渐地变作郁郁寡欢之状,她轻声喃喃道:“也是啊!小无病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怎会舍得离开慕容小姐呢?” 姚子贝问道:“慕容小姐?姐姐说的这位小姐,是徐哥哥的意中人么?” 胡依依只得点了点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岔开话题道:“不管他,我们且收拾了再说!说要走的可是他小无病!到时候,他说走,我们就走,他若说不走,也得跟我们走!” 舒恨天却不以为然,他正想出言辩驳,却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吆!大姐啊,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众人急向身后望去,只见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子,正袅袅娜娜地走来。她看上去二十挂零的年纪,眼眉细长,鼻子挺润,唇红齿白,脸色白里透红,容貌也算姣好,只是这一身妖冶之态,却是极尽妩媚,轻佻异常,连那些青楼妓馆中的头牌,料想也不过如此。 “九妹?你怎么来啦!”胡依依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由得惊问道。 “吆!大姐……九妹不远千里,特意过来看看你,你怎么……不欢迎啊!哎吆……十二弟也在呐!”被呼为“九妹”的妖艳女子,娇呼道,声音也是柔润绵长、妩媚之至。 “你可不许欺负小舒!”见九妹的双眼此刻正盯牢了舒恨天,胡依依忙将舒恨天一把拽在了身后,叱道。 九妹又看了舒恨天一眼,嘴里的一条血红的舌头倏然伸出,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仿佛还咽下了一口口水,方才笑道:“大姐,瞧你说的,都是自家姐弟,我怎会欺负他呢?对吧……十二弟?” 舒恨天躲在胡依依的身后,仍然浑身微颤,好似对身前的九妹害怕之极,他哑着嗓子怪叫道:“毛娇娇,你不在萧国好好呆着,跑到这长安城里,想干嘛?” 毛娇娇素手轻扬,纤腰微摆,叹了一口气说道:“哎!自然是跟着二哥来的喽!二哥奉萧国国主之命,说乾国几个皇子正在争夺大位,京城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让二哥过来再添一把火、加一把力,弄得越乱越好……咳!这些男人们斗来斗去,委实无趣的紧,哪有我们女人做的事情有趣呀!你说是不是呢,大姐?” 胡依依不禁眉头微皱道:“二弟也来啦?他这萧国国师的位置,坐得还不够舒坦么?偏要到这长安来捣乱?” 毛娇娇也道:“对呀!我和二哥本都不想来的,不过,二哥听说这乾国的京城里,有一座叫作什么……什么神王阁的所在,甚是好玩呢!二哥就来啦……” “神王阁!”胡依依与舒恨天都不觉异口同声地应道。 “神王阁是天下三阁之一,阁主白无命是神龙在世,二弟要去神王阁作甚?”胡依依问道。 “谁知道呢!二哥做事,我可管不着!小妹此次来长安,一来是看看大姐,二来么,听说这乾国的京城,有好多俊男美少呢!大姐,能不能给小妹介绍几个呀?”毛娇娇盯着胡依依,竟嗤嗤笑道。她这一番媚眼娇滴之状,若换作寻常男子,怕是早已做了她裙下之臣。 “幸亏无病老弟不在这里!”舒恨天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庆幸道。 “要是被你这‘和合大仙’给缠上了,无病老弟的下半辈子,可就没法过喽!” …… 而此时的徐恪,刚刚坠入神王阁中,恰正被一只黑虎精给缠斗得神疲体乏、堪堪力尽。不想,到最后,那一头巨兽竟然变作了李君羡的模样。他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纳罕,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他的前额。 “小兄弟,你这样出剑可不行啊!”李君羡一见徐恪,便指点起他的剑招来。 “君羡大哥,我的剑招是当日一位前辈所授,那位老前辈行色匆匆,昔日只传了我一招剑法,是以小弟使完之后,已无招可出,便只能重复出招……”徐恪坦然回道。他心中对南下千里的君羡大哥一直甚为挂念,此时见李君羡就在眼前,且不管真假,他先权当是真。不过,少年人毕竟心高气傲,此时他总也要找些话为自己辩解。 “哈哈!小兄弟,你莫要小看了这一招剑法,虽只一招,内中蕴含五行妙要,你若悟得其中诀窍,这一招剑法也是威力无穷啊!”李君羡笑道。 “五行妙要?这又何解?”徐恪少读古籍,知道 天地有阴阳五行之分。五行者,木火土金水也,木者主生,火着主灭,土者主融,金者主聚,水者主润。然五行之道与剑招之理有何联系,徐恪却从未曾想过。 李君羡便为徐恪耐心讲解了起来: “天地有阴阳之分、万物有五行之化。五行又有相生相克之道,水者金生,木者水生,火者木生,土者火生,金者土生;金能克木,木能克土,土能克水,水能克火,火能克金。小兄弟,你使‘破金势’之后,当以‘断水势’续之,然后‘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如此循环,便是五行相生之意,剑招中自会生出一股浑然天成、生生不息的意境,你且试一试看!” 徐恪依言,潜运真气,剑尖向前,激起罡风阵阵,剑气沛然而发,“破金势”便即使出,随后,剑身一横,又是“断水势”,剑尖斜上挥舞,“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连续使出。待“裂土势”尚未使老,心随意动,意到气到,便又是一招“破金势”…… 徐恪此时,蓦地感到心头一振,只觉真气经剑身游走之后,竟又回归丹田气海。他依金、水、木、火、土相生之序,运转了一遍一气混元剑之后,体内气力竟然不消反长。只此一次出剑,他身体内就感真气源源不断,汩汩而出。他运气灌注剑身,长剑犹如灵蛇飞舞,五势剑招第二次、第三次刺出……到得后来,真气越来越盛,剑势越来越急,只刹那间,他便已刺出了七招。 这五势剑招依据五行相生之序,便引得真气往返回还、连绵不绝。徐恪练得兴起,越到后来,越觉体内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不禁发出长长的一声清啸,啸声响彻山谷,徐恪直觉心胸之中酣畅莫名,如饮佳酿、如啜美酒。 长啸过后,徐恪回剑入鞘,体内一股磅礴的真气也缓缓回归气海。先前他大战黑虎精几至脱力,当时的颓靡衰竭之态,此时已然一扫而光。 昔日,雨庐翁匆匆传授了他这一记剑招后便离开了玉山,从来未曾与他讲解此中妙用。他先前只道剑分五势,每每于临阵之时,便各出各势,从来也未曾想到,既然只是一记剑招,五势自当连环使用。今日他听了李君羡点拨之后,这才慢慢领会出这一记剑招真正的用法。 “小兄弟,你感觉到了吗?你只需依五行相生之道,内力便可运转不休,生生不息,如此一来,对手无论怎样与你缠斗,你气力永不衰竭,便可永立于不败之地!”李君羡笑道。 “无病记下了!多谢君羡大哥指点!先前无病愚钝,竟未能体悟到,这一记剑招非但是剑法,而且是内功!运剑之时,真气绵绵而生,往返不绝,越到后来,真元越是充沛,这与我修习的‘太乙昆仑决’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徐恪忙向李君羡抱拳行礼道。 “五行有相生之道,亦有相克之力!小兄弟,你自‘破金势’之后,再使‘开木势’,然后‘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依次使之,试试看!”李君羡又道。 “好!”徐恪拔剑在手,大喝一声,罡风阵阵而起,一招“破金势”已沛然而发,随之便是“开木势”“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第一次出招他尚觉真气微有凝滞,到了第二遍、第三遍气息已渐渐顺畅。越到后来,他只觉手中长剑已由不得自己,剑势越来越急,剑气也越来越凌厉…… 徐恪刺得兴起,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啸。随着长啸之声,他剑气所到之处,当真是土石皆崩、草树成雨,挡者无不披靡! 长啸过后,真气吞吐于徐恪胸间,已是汹涌难当。徐恪方始缓缓收招,宁气收神。他见身前的花草树木已尽被荡平,有几块山石也被斫成了碎块,回想方才那一股霸道的剑气,所向披靡之状,心中仍不觉心惊。他实未曾想到,这一记剑招竟有这般凌厉的变化。 “哈哈哈!小兄弟,你这一气混元剑,虽只是一记剑招,凌厉起来,当真是风雷之势,锐不可当!天地之间,物物相克,果然是不死不休啊!不过,你若依五行相克之序,剑气虽能凌厉到极致,但真气消耗甚剧,一旦气海枯竭,立时便有性命之虞,切记,切记!”李君羡又提醒道。 “也即是说,若真元不盛之人,这五行相克之序,便当审慎而发?否则,极易反噬自身?”徐恪略略思忖,便又问道。 “正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凡事当以相生相长为念,不可以相刑相克为求。剑招也好,内功也罢,天下万事,其理一同。”李君羡回道。 “小弟记住了!今日,多谢这位仁兄了!”徐恪向“李君羡”俯身施礼,微笑道。 “咦?被你瞧出来啦?”“李君羡”奇道。 “这位仁兄,你与我君羡大哥虽然声音样貌一模一样,然举止神态仍多有不同,久之自然可看出端倪,更何况,这里不是神王阁么?哪来的金顶山?”徐恪笑道。 徐恪话音刚落,身边的景物顿时一一散去,他所处之地变成了一处坚硬而平坦的地面,脚下是青砖铺就,周围无墙无瓦…… “吾乃‘水月老人’……”“李君羡”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鹤发童颜、衣袂飘飘的老者,面朝徐恪微微笑道。 “这里是哪里?”徐恪问道。 “这便是神王阁第一层”水月老人回了一句,人却已经飘然远去…… “喂……你别走啊,这里总共有几层?我该怎么出去呢?”徐恪忙追赶着跑过去,问道。 “神王阁总共十三层,怎么出去,自己想办法……”无论徐恪怎么用力追赶,水月老人还是翩然遁去,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随风缓缓飘来。 …… 第四章、明明水月 水月老人离去之后,徐恪不禁陷入了茫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从哪里来?又该往何处去?”徐恪努力思索。 “这里是神王阁第一层,我被一个白袍老人给踢了进来,既然这里是第一层,那么我就该往上寻找第二层的路径……” 他很快便找到了答案。 徐恪振作精神,就往水月老人遁去的方向一直走,一直寻找。 他一直走,却一直什么也找不到。 这里没有房屋城墙、没有花草树木、没有山峦丘壑……几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坚实而平整的地面。 这里空空如也,又无边无际。 徐恪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奇怪,他心中也感觉不到丝毫地疲累。 他索性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五心朝上、眼眸微闭,沉心精气,默念雨庐翁所授太乙昆仑决,渐渐地气息归拢,神识游离,人已经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 恍惚中徐恪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气兮流兮,渊兮停兮,动三阴于华亭,汇九阳于灵台,精兮扬兮,蕴兮藏兮,去重浊于皮表,收轻清于府库……” “咦?你怎知我太乙昆仑决之心法?”徐恪奇道。 “我即是你,你亦是我,你所习之,我自知也。”那个声音答道。 “哦,你既是我,可知何谓‘华亭’?何谓‘灵台’?如何方得去浊纳清?府库又在何处?”徐恪接连问道。这些问题一直深藏于他内心,此时便脱口问出。 “华亭者,膝下三阴之交会也,灵台者,眉间元阳之聚灵也,呼为吐故,吸为纳清,一呼一吸之间,纳轻清之气于内,去重浊之气于表……”那个声音又耐心为徐恪解答道。 …… 徐恪听闻自己与那个声音的对答,仿佛有茅塞顿开之感,他依言打坐,徐徐吐纳,一股混元真气在体内四处周流,自任督二脉散入四肢百穴,最后又回归气海。他只觉丹田处犹如热气熏蒸,又似暖阳烘烤,心中已是酣畅淋漓、舒泰莫名。 徐恪运转了一遍大周天之后,双眼睁开,一跃而起。此时他再看身周,却又起了变化。 倏忽之间,他身旁已出现了房屋墙垣,长廊照壁,渐渐地又现出了一个宽敞的院子,里面植着香樟、梅树、桃树,中间挖着一个小池,池边建着一处亭台,亭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闻雨”二字,笔法细腻,字迹圆润……他又回到了长安城醴泉坊的徐府他自己的家中。 “水月老人,这是你的杰作吧?”徐恪朝空中问道。 没有回音,整个徐府就如同皓园一般,只有景物,没有人,也没有一个活物。 既然是自家的宅子,徐恪自然相当熟悉,他东走走、西逛逛,从前门直走到后院,一直走到了胡依依的榛苓居中。 徐恪走进院落里,环顾四周,依然是那般洁净清雅。他又走进胡依依的内室、门厅、梳洗室、书房,只见那里的陈设几乎与自己家一模一样,唯独不见了房中的女主人。 “咳!胡姐姐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徐恪睹物思人,对着胡依依日日所用的一面立地大铜镜,不禁暗自叹息道。 他知道自己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而已,所谓“水月”之意,自然便是此间诸物皆如水中之月,都是泡影。 …… 而此时的徐府榛苓居内,胡依依却眉头深锁,面露不快道:“九妹,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毛娇娇笑道:“大姐呀!咱们十几个兄弟姐妹,可都是师出同门,你身上的这股子妖气,啧啧啧……”毛娇娇仰起鼻子,用力闻了一口,接着道:“虽然藏得好,可小妹这鼻子可不比十一弟差哦!终于还是把大姐给找到了!” 胡依依冷冷地说道:“九妹,你费了半天劲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这里可忙着呢,没工夫招呼你啊!” “吆……”毛娇娇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身子微摆,越发显得娇媚,她道:“姐姐着急赶我走,莫不是里面藏着男人吧?” 言罢,毛娇娇伸长脖子朝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又仔细用鼻子闻了闻,发觉里面并没有“金屋藏男”,她这心里头不禁略感失落,待看到姚子贝惊愕的眼神时,又不由得多看了姚子贝几眼,方才叹道: “这个……是谁家的妹子呀?看着蛮水灵的,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子,不合姐姐的胃口啊?” “她是我徒弟,跟着我学医,你不许吓她!”胡依依又横身挡在了姚子贝的前面,轻叱道。 毛娇娇看着姚子贝饱满的身段,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啧啧了几声,这才说到了正题: “大姐啊!二哥叫我来问一声,传闻大乾国的皇宫里,藏有一把玄黄剑,大姐来长安这么久,可曾知道那把剑藏在何处呀?” “玄黄剑?这可是件上古宝物,我怎知道它在哪里?”胡依依颇为不耐道。 “好吧,那大姐可知道,乾国有一位被封作魏王的皇子,此人是个什么人?他的王府里可有高手吗?”毛娇娇又问道。 “魏王?你们……你们要对付魏王么?”胡依依不禁反问道。 “大姐,是小妹在问你呐!”毛娇娇双眼斜睨,神情似微有不快道。 胡依依略作思忖,便道:“魏王……他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专以阿谀逢迎之术,骗取了老皇帝的信任,才窃得了一个九珠亲王的名位。他府中据说高手如云,只因此人甚是惜命,是以王府内防卫森严,二弟切莫轻举妄动!” “不对吧?大姐!”毛娇娇看着胡依依的双眼,不禁将信将疑道:“此前萧国的情报里,可是说这位魏王手段极不简单呐,才两个月的时间,就斗倒了太子,又扳倒了楚王;还说他有谋略、有胆识,去了一趟江南就筹到了几百万两银子。难道说,这人竟是个怕死的窝囊废?就只会向 他老爹拍马屁?……” “斗倒太子、扳倒楚王的,又不是魏王!”躲在胡依依身后的舒恨天,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他这句话倒也是实情。 “那是哪个?”毛娇娇问道。 “是赵王!”不等舒恨天答话,胡依依急忙回道:“真正有胆略、有才干,爱民如子、胸怀天下的,是赵王。他叫李义,他还是神王阁的副阁主呢!” “神王阁的副阁主!嗯……这个人,二哥一定很感兴趣!大姐,十二弟,你们可别骗我哦?”毛娇娇笑道。 胡依依道:“我骗你作甚!我们十二人可都是奉了一样的使命来的!你回去跟二弟讲,让他千万别动魏王!那样一个无能的废物,老皇帝将来把皇位传给他才好呢!魏王要是死了,换了一个厉害的皇子登基,到时萧国皇帝那里,二弟反而不好交差!” 毛娇娇喜道:“大姐的话有理!你果然是我的好大姐!小妹回去就告诉二哥,那……小妹就告辞啦!” 言罢,毛娇娇又朝姚子贝那里眨了眨眼,转身施施然而去。 后面舒恨天还在嚷道:“毛娇娇,你叫二哥小心着点!赵王可不是好惹的!” “知道啦,你这头小老鼠,下次姐姐再来陪你玩!”毛娇娇人已经步出了前厅,声音随风传来,依然还是那般妩媚入骨。 待毛娇娇终于远去,姚子贝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她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忍不住问道: “姐姐,她是谁呀?怎么瞧着恁地吓人?” “一只大花猫!而且是一只骚猫!”舒恨天望着毛娇娇远去的方向,恨恨说道。但他心里仍旧是惴惴不宁,此时若毛娇娇突然再现,身边也无胡依依的话,他便会吓得立时转身就逃。 胡依依拉过姚子贝的手,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妹妹莫怕!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有姐姐在,她不敢欺负你。只是下次你若再遇着她,切切不可去看她双眼……” “嗯!”姚子贝紧紧抱住了胡依依,一想到毛娇娇那副勾魂夺魄的模样,她就万分不适。她刚才只是被毛娇娇凝神望了一眼,心中就没来由地感到惊惧不安。 “老姐姐,你为何要引他们去对付赵王?”舒恨天却问道。 “废话!我不推一个皇子出来,他们就要对魏王不利!以二弟的一身功夫,魏王府里根本无人能挡!魏王毕竟对小无病有恩,我总不能眼见他被刺吧?……”胡依依回道。 “对对对!老姐姐说的极是!据说那赵王的功夫,得自神王阁白老阁主真传,可谓是天下无匹。我二哥么,咱十一人谁都比不了他,这二人一旦斗上,可有得好看了!若能借此让他们两人吃点苦头知难而退,从此逃回萧国再也别来中土,那是最好啦,哈哈!”舒恨天笑道。 直到此刻,由于毛娇娇到来而产生的恐惧感,借着这一阵笑声,方才在舒恨天的内心,慢慢地淡化了开去。 胡依依却不禁双眉紧蹙,暗自思忖:“二弟与九妹从萧国赶来,潜藏于长安城中,接下来,又不知要在这京城里掀起多大的一场风波?”她只盼着,小无病能快些回来,他们好快些远离这是非之地。 …… 胡依依与舒、姚在榛苓居中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他们心中忧虑,都在盼着徐恪早些回府,哪曾想到,徐恪此时也在榛苓居中,只不过,却是呆在另一个“榛苓居”而已…… 徐恪走来踅去,百无聊赖,他见天色已黑,便又回到了自己鸿鹄居的内室中,闭目打坐于床上,五心朝元,宁神入定。 气息周流,神识恍惚中,那一个声音再次响起,又与他相互探讨琢磨起太乙昆仑决中的诸般难题窍要。自然,每一次解答领悟,又是对徐恪内功修习的一次提升跨越…… 徐恪运转内息,运行了一遍周天之后,双目醒来,却见已是深夜。整座宅子里不知何时到处都已亮起了宫灯。他起床走到了后院,只见漫天星光,耀满了整个天宇,天边竟还有一轮弯月。这一番光景真叫徐恪奇异莫名,委实不知是真是幻。 徐恪不去多想,回到鸿鹄居中,上床就睡。 一夜无梦,仿佛转瞬之间,又是新的一天。 天光大亮之后,徐恪起床,简单梳洗,又绕着宅子四处徜徉。所有的景物都与他自己的府邸一模一样。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他永远走不出自家的大门。 无论他如何用力,掌推剑斫,用尽办法,大门始终纹丝不动。 整座宅子的围墙,也如他初入神王阁中一般,四面高耸入云,任你胁生双翅,也休想能飞得出去。 就算能飞出去又当如何?外面也一样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其盲目地冲向未知的世界,还不如困守在熟悉的牢笼中。 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又在这座大宅子里呆了一天。 厨房里有铁锅灶台,米仓里有米面蔬菜,他可以做饭给自己吃,但他不吃,却也不饿。 闲暇时,他便一个人在后园练剑,他时而依五行相生之道,时而以五行相克之序,一把昆吾剑在他手中,挥舞成风,剑气所及之处,树叶潇潇若雨,百草无不低头。他练得兴起之处,便长啸疾行,挥剑大起大合,剑势急如风、骤若雨,运剑至妙处,直觉心胸中块垒皆消,畅快无比…… 到了晚间,他又再次打坐于床,五心朝元,宁神冥想,时时与耳旁的“那一个声音”交流。这太乙昆仑决,雨庐翁昔日所传的是修身练气诀。当时徐恪初学,只知囫囵吞枣,草草背诵而已,后来一直无缘再遇那位前辈,也就无人对他指点。直至今日,他与内心的“那一个声音”时常交流印证,方才渐渐领悟此中妙要,内功才得初入门堂,渐入佳境…… 如此日复一日,徐恪每日都是起床、梳洗、散步、练剑、看书、打坐练气、上床睡觉……每日都在重复。 每一个早晨,太 阳都会升起,旭日冉冉,将整座徐府照得透亮。每一个夜晚,整座宅子里到处悬挂的宫灯也会自动点亮,同时,天空中还会升起一轮明月。 这里是徐府,这里的一切,在徐恪的眼中,既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陌生地让他感到虚幻,熟悉地又让他觉得真实。这里也有日月轮转、时光流逝。这里的生活如此安静、如此悠闲,没有任何人给他打搅,也没有任何人让他挂怀。在他眼里,一切都与昨日无二,一切都是对昨日的重复、再重复…… 他终日只是面对着自己一个人,实在太过无聊了。于是,他给自己做饭、洗衣、煮茶,他打扫庭院、整理房间,他饮酒、写字、吟诗、看书……他尝试着与他平常一样地生活。然而,他依然感到无聊,无聊地就想躺下什么事也不做。 但就算什么事也不做,这一个世界也还是他一个人,他依然百无聊赖。 有时候,徐恪想要有所改变,他索性不吃、不喝、不睡,便只是不眠不休地练剑与看书,看书与练剑,他竟然毫无疲累,也不觉饥渴,但……还是觉得无聊。 徐恪就这样呆在自己的家中,不知岁月几何,只知每日重复。所陪伴他的,只有每晚天穹中的那一轮明月。 那一轮明月,从月缺到月圆,又从月圆到月缺。徐恪掐指算来,他就这样被困在自己的“家”中,至少已不下六个月了。 他所有的经历,若说虚幻,每一日分明都在真实地发生着。若说真实,这却是一种让他无法相信的“真实”。 这世上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也许你的一生,都只是被困在你眼中所见的虚假之中,只是日复一日,你习惯了那些虚假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当作了真实。 也许会有一天,当你双眼睁开之时,就仿佛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这时你才会感知到身旁的真实,而那一种真实,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怀疑,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吗? …… 直到有一天,徐恪打坐在后园的一处草坪中,宁神息念,闭目玄想。 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身边有微微的风,又好似无风,天边有微微的云,又好似无云。 他回思过往,自己是被一位白袍老者给推下的神王阁。这里是第一层阁,自然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会觉得饥渴、疲惫,那么所有的时间流逝,也是不真实的。在时光的流水中,他也许一直呆在原地没有动过。 在这一处静止的幻象里,时光却在无限地延伸着。在明明的虚假之中,周围的景物竟又是这般真实地存在着…… 到底,该如何破解? 既然时间是静止的,那么,就无需去理会时光的变化,日月轮替,随它自转,长风过隙,随它流逝,我无论做任何事,对于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既然一切都是假,那么,假中之假,便可能是真。 想到这里,徐恪睁眼,一跃而起。 此时夜色已黑,天穹中一轮圆月,正自当空朗照,皎洁的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得后园中一片皓白。 徐恪漫步至后园的水池边,只见水中也有一轮圆月,皎洁明亮,正瑟瑟颤动于池水中央。 徐恪毫不犹豫,当即跃入水中,他闭目收心,缓缓下沉至水底,直至池水将自己的身体全部埋没…… 寒冷的池水,盖过了他的眼眸,刺入他全身的皮肤。徐恪有神功护体,只感微微一凛,旋即便觉如常。 水中无法呼吸,初时不免令徐恪感到闷塞,他放松身心,凝住意念,渐渐地便能听之任之。 宁静的池水,在徐恪投水“自尽”之后,激起了一阵涟漪,慢慢地,便又恢复了宁静。 仿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这座宅子里,仿佛从未有过徐恪这个人。甚至,仿佛从未有过这一座宅子。 …… “哈哈哈哈!孺子可教也!”一个清朗的笑声在徐恪耳边响起,苍老而古朴、雄浑又有力,正是自己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徐恪不由得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尽皆消逝,只有那位鹤发童颜、衣袂飘飘的老者坐在对面。 “水月老人,我终于找着你啦!”徐恪长舒了一口气,欣然呼道。 他仔细打量四周,只见自己正打坐在一间圆形的红房子里。房子周围是红泥墙壁,脚下铺着平整的木板。房子中间是一根无比巨大的通天红柱,那柱子周身也包裹着红泥,起码需十人方才能够合抱。 “这里才是真正的第一层阁?”徐恪兴奋地问道。 “嗯……”水月老人抬起右手,手里已多了一只精致的青瓷盖碗,他顾自啜饮了一口热茶,眼皮也未动一下,对于徐恪的惊喜,他却仿佛浑不在意。 “那么,请问水月老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走出这座神王阁?”徐恪忙问道。 “怎么出阁?当然是一层一层上去喽!等你到了顶层,自然就能出阁!”水月老人回道,语气似颇为不耐。 “好吧!那……老人家可否告知,这第二层应该怎么上去?”徐恪惴惴然问道。 “嗯……楼梯不就在那儿么?”水月老人扭头示意。 徐恪望向水月老人的身后,果然一道红木楼梯就在眼前。 “这……就这么容易?”徐恪疑惑道,他有点不敢相信。 “不然呢?”水月老人淡然道。 徐恪起身,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走到楼梯口,又俯身望了望这第一层阁,只见房间不大,内里没有任何陈设,放眼望去,都是平平无奇。 “想不到,上一层阁,竟这么容易!咳……瞧把我给慌的!” 徐恪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一声,便拾级而上。 第五章、第二层阁 徐恪缓缓地走上木楼梯,一边走,一边望着底下坐着的水月老人。只见他面前又多了一张方桌,桌子上还摆满了菜肴,手里的盖碗已经变成了酒杯。他正拿着一个酒壶往杯中斟满酒,那酒壶徐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正是他最爱喝的长安名酒“汾阳醉”。 “不会是水月老人又在糊弄我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徐恪走上了二楼。 二楼无门,只是横亘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徐恪迈腿跨过了门槛,只见内里与一楼一模一样,便只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四围红泥墙壁,中间通天巨柱,除了,房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铜镜。 徐恪这次学了一个乖,一上来就先急着找寻上楼的木梯,怎奈,找了半天,只有下楼的梯子,就是没有上楼的。 “看来,要想更上一层,就只有从这面铜镜着手……”徐恪思忖着走到铜镜之前。 这一块铜镜,高约一丈,宽约四尺,造型古朴、色彩斑驳,镜面平滑光整,镜框上凹凹凸凸刻满了文字。徐恪走近仔细端详古镜,只见镜子上端刻着祥云流彩的图案,流云下方是八个篆体古字。徐恪少时读书,略通古籍,依稀记得是“迷迷之镜、烁烁之花”八字。 古镜镜框的左边自上而下刻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镜框的右边则是刻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徐恪伸手触摸,只觉镜面上平滑异常,镜框处却是厚朴粗糙、古意盎然。 徐恪触到那一个“甲”字之时,却见那方形字块陷了进去。他不由一惊,仔细打量四周,却未闻机栝响动之声。他又摁压了一个“乙”字,伴随着“乙”字字块的下陷,先前已然下陷的“甲”字字块却又弹了出来。 “看来,左边至多只能摁压一个字块”徐恪寻思着,随即又到右边找了一个“卯”字摁了下去…… “乙卯”两字一齐下陷之后,徐恪忽觉那古镜一阵颤动,镜中自己的身影如一阵水纹一般,竟然渐渐荡漾着散了开去,铜镜中却现出一位紫衫曳地,长裾轻摆的中年美妇。那中年美妇微微敛衽,右手遥遥相招,似在邀他上前。 徐恪不禁走到近前,伸手触摸镜面。不想,他手指刚刚触碰到镜面,便觉一股奇异的暖流传来,他顿觉浑身酥融,通体暖洋洋地异常舒适。而此时的镜面也与自己的手指融为了一体,徐恪已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手指、何为古镜的镜面,只觉镜中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接引,眼前的镜面已变作了无形之物。徐恪顺势往前一步,人就已走入了镜中…… “无病哥哥!快来救我呀!”徐恪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向自己大喊救命。他抬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慕容嫣瘦弱的身子被一颗榕树妖给紧紧缠住。那榕树妖以树顶为首,树干为躯,树根为足,树枝为手,此刻脸露怪笑,手里夹着慕容嫣,已经和自己交错而过,正向他的反方向大踏步而去。 “孽畜!休得伤我嫣儿!”徐恪不假思索,忙掣出后背的昆吾剑,转身就是一招“破金势!”剑气沛然而发,激起罡风阵阵,直朝榕树妖刺去。 徐恪在水月层楼中毕竟已修习剑法六月有余,此时剑势凌厉,已非当初可比。那榕树妖转身右手一挡,只闻“咔嚓”一声,一大段树枝已被徐恪剑气斩落。榕树妖见势不妙,急忙甩下了慕容嫣,夺路狂奔而逃。 徐恪第二势“断水势”已蓄势待发,他见慕容嫣自空里跌落,急忙扔了长剑,疾步往前,双臂张开,将慕容嫣轻轻抱在怀中。 此时,那榕树妖早已远远地逃去无踪,慕容嫣却还躺在徐恪的怀抱里。她见徐恪已抱住了她长时,兀自不肯放她下地,心中娇羞,脸上绯红,小手儿轻轻地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笑着嗔道:“无病哥哥,还不快点放我下来!” “呃……哦!对不住,嫣儿!”徐恪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忙将慕容嫣轻轻放到地上。他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又问道: “嫣儿,这里是哪儿?你怎地被一颗树给夹牢了?那颗榕树果然是成妖啦?” “这里就是我们家围墙外啊!无病哥哥,我们快走吧,一会儿,我爹爹的人说不定就要追来啦!”慕容嫣话刚说完,忙拉起徐恪的手,就急着要走…… 徐恪捡拾起自己的昆吾剑,回剑入鞘,一边又仔细打量四周的情形。这才发觉此地恰正是那一日,自己逃离天宝阁时,在路上巧遇慕容嫣被困榕树枝丫之所。 不过,徐恪明明记得那一日,慕容嫣给自己巧施易容之术,又女扮男装,还只是个丑陋少年的模样,今日,慕容嫣怎地变成了她原本一副美貌的模样?还轻衫薄罗、粉裾曳地,如此好看!并且,那一颗榕树虽然枝干粗壮、巨大无匹,但亦只是一颗老树而已,怎地今日却成了一个榕树妖? 对着这一处似真似幻之地,徐恪又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陷入了深思之中…… “哎呀!无病哥哥,快走呀!你还愣着干嘛!”慕容嫣见徐恪徘徊不前,忙催促道。 “这里……这里真的就是天宝阁?你……你真的就是嫣儿?”徐恪将信将疑道。若说他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里定然又是一处幻境。但若说他不信,他见慕容嫣举止模样、言语神情竟都与真人无二,这与第一层阁之时,水月老人假作李君羡大为不同,是以他又宁愿相信是真。 只因他自觉已有太 久未见着他的嫣儿了。在徐恪的心中,先前水月层楼中六个多月的“光阴”,虽然是幻境,却依然是那般真实。 如今乍见自己朝思夜想的嫣儿,焉能不欣喜莫名? “无病哥哥,你怎么啦?连嫣儿你都不认识了吗?”慕容嫣伤心道,说话之时,脸容中立时便已流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女孩子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徐恪若再不急着出言安慰,立时便会有一场“海棠春雨”要脉脉而出。 “咳!哪能呢?你自然就是我的嫣儿妹妹了!走,愚兄这就带你离开……”徐恪忙回道。 “好!”慕容嫣破涕为笑道。 走了几步,徐恪又问道:“嫣儿,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无病哥哥,你想去哪儿?”慕容嫣却反问道。 “我想去哪儿呢?”徐恪不禁暗自想着,依照当日的情景,他接下去会找来一辆牛车,载着他与“小严”两人回到了客栈,然后,却听到二弟朱无能已被归老大给带走,再然后,就会于次晨被一伙客人惊醒,他带着“小严”风急火燎地逃出长安城,最后阴差阳错地进了玉山…… “不如,我们去玉山吧?”徐恪随即答道。在他心里,他与慕容嫣在玉山雨庐中的数十个日日夜夜,是他记忆中永久的珍藏,若上苍能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情愿此生与他的嫣儿就此终老山中。 “好啊!那我们就去玉山吧!不过,无病哥哥,玉山在哪里?那儿好不好玩呀?”慕容嫣雀跃道,脸上已挂满了无邪的笑容。 “玉山啊,那是一个我再也不想离开的地方……”徐恪叹道。 两人沿着长安城大道,一路向东而行,渐渐地,城门就在眼前。 徐恪走近再看,却见那“城门”不是门,而是一面巨大的古镜。 “嫣儿,小心!”徐恪伸出手呼道,只见慕容嫣翩然的身影,却已然跨镜而过,去向了另一个世界。 “果然还是一场幻境啊!”徐恪摇了摇头,也跟着跨入了镜子当中…… 过了镜子之后,徐恪再抬眼打量四周,果不其然,他又回到了神王阁之第二层阁,矗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一面刻满了文字的古镜。 “嫣儿,你在哪儿呢?”徐恪左右寻找,幻想着慕容嫣还在这里。 “你的嫣儿,在天宝阁呢……”一位紫衫长裾、云髻峨峨的中年美妇缓缓走了过来,面朝徐恪微笑道。 徐恪看了她一眼,见她与古镜中挥手相招的那位女子仿佛相似,当下便拱手问道: “敢问这位神仙姐姐高姓大名?此间又是何处?” 中年美妇悠悠然回道:“吾乃‘镜花娘娘’,此地便是神王阁中之镜花楼。” 徐恪又问道:“在下请教镜花娘娘,刚才我明明见着了嫣儿,不知她又去了哪里?莫不是我所经历的一切,又是一场幻境?” 镜花娘娘道:“你所见的嫣儿,既是慕容嫣,又不是慕容嫣;你所经历的一切,既是幻境,又不是幻境。” 徐恪挠了挠自己前额,心中疑惑、懵懵懂懂,只得讷讷问道:“敢问娘娘,既然是幻境,又怎地不是幻境了?” 镜花娘娘道:“人世间的一切,不都是一场梦幻么?只是你们凡人沉溺于中不能自知罢了!” 她见徐恪仍是似懂非懂,于是笑道:“你方才进入的,是慕容嫣的一个梦。” “梦?我刚才……一直在嫣儿的梦里?”徐恪不由得惊问道。 “正是!”镜花娘娘含笑道。 “想不到,嫣儿竟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啊!”回想方才的经历,徐恪不由得喟然叹道。 “不过,她原本的梦里,你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看着她陷入绝境,你却弃她而去。而你此番入她梦中,却改变了她的梦境,也算了却了她心中的一丝缺憾……”镜花娘娘慢语柔声道。 此时,她抬起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平滑的镜面,那铜铁所铸的镜面,在她的手里竟变得绵软如丝缎一般,一起一伏,如水波荡漾。 …… 几乎与此同时,在天宝阁中的戊院内,一间馨香雅致的内室中,慕容嫣端起一只古铜色的玉碗,将里面淡褐色的满满一碗药汁一饮而尽。刚刚喝完,她就拍着桌子呼道:“苦死啦!苦死啦!二哥,你药里到底放了什么呀,怎地这么苦!”说完,她忙又拿起旁边的一只青瓷盖碗,仰口喝下了一大口百花蜜茶。喝完之后,她兀自连连叫苦。 “三妹,你这一碗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叫江湖中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知道了,你体内有好几百年的虎宝熊丹,说不定都要抢着咬开你的脖子、喝你的血呐!哈哈!”坐在慕容嫣对面的慕容桓却哈哈大笑道。 慕容嫣吐了吐舌头,惶惧道:“不会吧?二哥可别吓我!被你这么一说,我下次都不敢出门了!” 慕容桓摆手笑道:“骗你的,三妹,瞧你这胆子,还动不动就要出去闯荡江湖,只怕你江湖的边边都还没走到,就先掉到阴沟里去啦!” 慕容嫣不以为然道:“二哥别瞧不起人,小妹下回呀,偏要出去闯闯,到时候,让二哥也瞧瞧小妹的手段!” 慕容桓双眉一挑,戏谑道:“怎么?三妹现下有了你的无病哥哥,胆子就壮了?就算有人要喝你的血,也不怕啦?” 慕容嫣拿起桌上果盘里的几个蜜饯,就甩在了 她二哥的身上,嘴里气鼓鼓说道:“二哥你最坏了!你刚刚不是说没人会喝我的血么!哼!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找你玩啦!” 言罢,慕容嫣又自怀里取出那一杆玉笛,只见那一杆笛子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笛身玄中带青,正是徐恪赠与她的“清髓”魔笛。 “哎哎!女大不重留啊!小妹,你才见了你那无病哥哥几面啊,怎地?如今有了情郎就忘了你二哥呀!”慕容桓笑道。 “二哥!”慕容嫣被她二哥说中了心事,顿时心中又羞又急,站起身拿着笛子就来打他。 此时,这兄妹两人在慕容嫣的闺房中打打闹闹,一派谐趣之象。慕容桓躲闪跳跃,连呼求饶,哪里还有先前,他在外人面前的一副霸气无双、雷霆难犯、傲立于天地之间的模样…… 慕容桓毕竟不过是一位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心中也有一股率真与质朴之性,只是他的这种率真与质朴,除了他妹妹之外,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够见到了。 “好啦好啦!二哥求饶,求饶了还不行么?你再打,可把这七音魔笛都要打坏了,到时候定情信物没了,可别怪你二哥呀!”慕容桓逃开了两步,笑道。 慕容嫣本就不敢真打,听闻此语,忙将玉笛又仔细放入怀中。这时,兄妹二人重新入座,慕容嫣给她二哥又亲手斟满了一杯花雨茶,问道:“二哥,你说这七音魔笛是妖族圣物,无病哥哥的那只叫什么‘清髓’魔笛。这笛子既是妖族圣物,怎地无病哥哥手里会有一支?” 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道:“那你得去问他了,不过,我谅他自己也不清楚七音魔笛到底是何物。据我《天宝名录》所载,七音魔笛可是一件四星灵器!器至四星者,便有灵耳!按说,那‘清髓’是七音之首,自身应已具灵识。不过,那夜我在金顶山吹奏,虽降服了一只虎精,却未曾感受到笛中的灵识,当真是奇哉!” 慕容嫣道:“二哥,书中不是也有记载么,灵器若尘封日久,灵识亦会渐渐封藏,若非机缘巧合,寻到与之命理相合之人,或施以金仙之术,怕是难复其灵识本真。” 慕容桓点头道:“三妹所言甚是!那这把笛子你可要好好收着。” …… 兄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慕容嫣的贴身丫鬟淳淳忽然走进来禀道:“小姐,二少爷,东山师傅在门外候着,有事要禀报二少爷!” 慕容桓心中老大不愿,但那丫鬟口里的“东山”毕竟是自己一个得力手下,此时只得起身随着丫鬟步出房门外。 未几,慕容桓又折返了回来就座,慕容嫣为他斟满了茶,问道: “二哥,什么事呀?还要东山哥来叫你?” 慕容桓叹道:“咳!是大哥,定要叫你出去见见客人。东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过来找我帮忙……” 慕容嫣惊奇道:“大哥叫我出去见客?大哥也真是的,我一个女孩子家,是什么人还非得我出去相见啊!” 慕容桓道:“因为那一个客人,专程赶来我天宝阁,指名道姓要见的……就是你!” 慕容嫣急道:“又是那个……晋王?!” 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悠然道:“除了这个五珠亲王,谁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能逼着大哥求你出去呀?” 慕容嫣焦急地站起身,在房间内走了几圈,她心里烦躁,口中无奈道:“二哥,这人怎么象一剂狗皮膏药一样,阴魂不散,甩都甩不掉啊!” 慕容桓却半靠在椅子上,只管喝茶,夸赞着花雨茶的妙趣,他笑道:“三妹放心,我已命东山只管回绝掉就是!在我天宝阁里,不管他晋王还是什么王,都休想逞狂!” 慕容嫣兀自焦躁不安道:“二哥,他都来了多少次啦?先前倒还客气,如今竟还会逼着大哥,他这人,怎地如此没脸没皮啊!” 慕容桓却笑吟吟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来我慕容府做客,今日已是第十六回了。三妹,他对你的这份心,也可以呀……” 慕容嫣白了她二哥一眼,背过身去,嘟着嘴,不再理会慕容桓。 慕容桓又接着说道:“三妹可曾知否,此人已然是三十七岁,长得却是一副二十挂零的模样。此人非但长得貌比潘安、神似宋玉,心机也不简单,据闻他在朝中遍植党羽,门人亲信已满布天下。这个人……可着实不能小觑啊!” “我不管,我不管!他再怎么厉害,又与我何干!反正……我不想见他!”慕容嫣急道。 这时,丫鬟淳淳竟又急匆匆跑了进来,脸色憋着红,低着头,显是受了委屈,嗫嚅道:“小姐,二少爷,大少爷派了方管家过来,说……说无论如何请小姐到前厅一叙!” “岂有此理!”慕容桓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霍然起身,脸上已经完全是一副凛然肃杀的表情。他大步流星一般地走出了房门,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 “三妹放心,我这就去将他打发了!” 待慕容桓出门之后,慕容嫣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取出怀里的那一杆玉笛,笛子上已带着她少女的体温和气息。她轻轻抚摸着这杆“清髓”魔笛,幽幽叹道: “无病哥哥,你在哪里?昨夜,西风吹皱了池水,月光钻进了纱窗,嫣儿仿佛又梦到你了!” …… 第六章、烁烁镜花 慕容桓才进了前厅,就见坐在上首的一位王孙公子匆忙起身,面朝自己拱手行礼道:“二公子来啦,小王这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慕容桓也略略拱手,算是还礼。他径自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留下晋王独自站在那里,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 丫鬟献上茶盏,晋王回到上首落座。 慕容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斜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晋王。只见他头戴嵌玉银冠,身披紫罗褶袍,足蹬一双缀金云头履,腰悬一块玲珑灿白玉,腰间玉带莹润、一身锦绣飘扬,果然是丰神俊朗、耸壑轩昂!非但形貌俊雅英秀,更是一身贵气逼人。 坐在晋王右首位的慕容泯啜饮了一口茶,对于二弟的这一番举止,似微感不快,但他知道这位二弟平素就是这一股习性,当下只得抓要紧的问道: “二弟,三妹呢?” 慕容桓顾自饮茶,却并未理睬他大哥的问询。 晋王李祀见状,忙笑着说道:“二公子,小王素闻令妹喜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才。这几个月,小王特意命人从内府书库与民间各处收罗了一批古籍。今日小王不揣冒昧,将这批书都带了过来,还请令妹能不吝指正一二……”言罢,他朝身后肃立的一位劲装大汉一挥手。那大汉忙疾步跑了出去,未几,就见晋王府的两个佣人抬了一个大木箱进来,打开箱盖,露出了里面满满的一箱书籍。 面对着这一箱珍本古籍,个中甚而不乏世间之孤本,慕容桓却眼皮也未抬一下,兀自端坐饮茶,淡然道: “晋王心意,我代三妹谢过,书籍就放这里吧!三妹若有空闲,自会翻阅。” 明眼人谁不知道,晋王李祀赠书是假,想见慕容嫣才是真。对于慕容桓的“故作不知”,李祀脸上颇为尴尬,他只得又说道: “二公子,可否烦请令妹到前厅中一叙?这里有几本书好似少了几页,小王也好与令妹讲解清楚……” 慕容桓摆了摆手,说道:“我三妹身体欠安,向来不见外客!” 见主子受到慢待,晋王身后的那位劲装结束的锦衣大汉跨步而前,就要发作,却被晋王抬手阻止。晋王依然强颜笑道:“二公子,令妹病了么?” 见李祀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旁边的慕容泯急忙打圆场道: “是啊是啊!晋王殿下,舍妹一向身子单薄,前些日又偶感风寒,郎中可是反复叮嘱,她只能呆在内室,不可外出……” 李祀从木箱里取出了两本古书,走到了慕容桓的身边,将两本书递给了慕容桓,说道:“二公子,这本书是《梅经》,里面讲述了二十七种梅树的栽种培育之道,书中所记的紫梅、蓝梅这些品种,当世已无人能见了。这一本书名叫《岭南十二书》,讲述的却是我大乾岭南瘴湿之地的一些所见所闻。这两本书都是我从民间收罗而来,已是当世孤本,想必慕容妹妹定会喜欢。慕容妹妹既然病体染恙,可否容小王入内探视片刻?若令妹病症难愈,小王还可请御医……” 慕容桓听得心中颇感不耐,一摆手打断了李祀的话,冷然道:“我妹妹的病自有我天宝阁诊治,就不劳你费心了,至于探病就更加不必。我妹妹金枝玉叶之体,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慕容桓又将手里的两本书随便往案几上一扔,冷哼道:“这两本书平平常常,是孤本也好,善本也罢,我妹妹还未必有空看呢!” “放肆!”晋王身后的那位劲装大汉,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对慕容桓怒斥道。 “在晋王殿下面前,你……” 他本待想说:“你怎敢如此无礼!” 慕容桓自顾品了一口茶,忽然侧头朝那劲装大汉凝目望了一眼,他双目中顿时射出一道寒芒,犹如天空中划过一道电光,凛凛然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目光所及之处,直刺得那劲装大汉闭口收声,又忍不住讪讪地退了下去。 晋王李祀自小锦衣玉食,身边之人对他无不百般顺从,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冷落。此时已知今日终究难见佳人一面,当下他一张脸上也已布满了乌云,双眉紧蹙、面有怒色。不过他毕竟是个涵养极好之人,未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一脸温和之色,从容道:“看来,本王今日还是冒昧了,若有打搅之处,各位海涵,本王这就告辞了!” 言罢,李祀转身出门,头也不回,便大步而去。身边的一众随从佣人也尽皆尾随而出。 慕容泯急忙快步跟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陪笑道:“晋王殿下慢走,今日我兄弟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自始至终,慕容桓一直坐在椅子上,此时对于晋王的转身离去,他依旧眼皮也未抬一下。他喝了一大口茶,手中却拿起那一卷《岭南十二书》,饶有兴味地翻看了起来。 慕容泯送罢李祀出门之后,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前厅,一进门就对慕容桓训斥道:“二弟,今日晋王到我天宝阁做客,你怎可如此怠慢无礼?他毕竟是一位当朝的五珠亲王 !你得罪了他,对我慕容家可没好处!” 慕容桓顾自翻书,淡然应道:“五珠亲王怎么啦?至于把你怕成这样么?人家摆明了不怀好意,你却偏要三妹出去见他!” 慕容泯愠怒道:“二弟,我不管你功夫再高,父亲对你再怎么看重,在这天宝阁里,我终究是少阁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晋王怎么不怀好意了?他一腔真诚,就只是想见一见三妹,我怎可拂了人家好意?再者,以晋王八皇子的身份,又长得一表人才,待人还这般温谦有礼,三妹嫁了他,又有什么不好?!” 慕容桓放下书卷,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然道:“大哥,你若有空暇,还是去管一管四弟吧!他从沉香院里买了两个官妓,藏在了癸院中,整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须知酒色伤身,就算他武功废了,长此下去,身体也垮啦!” 慕容泯脸色一变,将信将疑道:“有这等事?” 慕容桓道:“你自己去看看吧!这件事若叫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责打,若不慎传了开去,人人都知道我天宝阁四公子‘金屋藏妓’之事,怕是不好听啊……” 慕容泯此时再也顾不得与他二弟争论晋王之事,急忙转身直奔癸院而去。临走时还不忘说道:“二弟先别跟父亲讲,四弟这件事,大哥自会处置……” 慕容泯走后,慕容桓又走到了木箱旁,随意拿起了几本古籍翻了翻,脸上却露出了欣喜之色,暗道,看不出这晋王倒还有些本事,竟被他收罗到了这许多好书,而且,此人还贵在他竟知道三妹心中的最大嗜好。 “来人!将这一箱书都搬到小姐的戊院里去!记得小心一点,可别弄坏了!”慕容桓随即朝两个仆从吩咐道。 …… 在镜花楼内,徐恪眼望着镜花娘娘右手触摸镜面,泛起一番浅浅水波之状,不禁又问道:“娘娘的意思,这一面古镜能通往各人的梦境?” 镜花娘娘点头道:“然也,只要她的梦里有你就行。” 徐恪望向镜框两边的方块文字,心中好奇,便又接连摁下了“己”与“亥”两字。 古镜又是一番颤动,徐恪转头,身边的镜花娘娘不知何时已身在镜中。徐恪伸出手,由镜面缓缓穿过,顿觉一股引力传来,他整个身体便情不自禁地进入了镜中的世界。 “无病哥哥,你醒醒啊!你快醒醒!无病哥哥!你怎么啦!……” 徐恪此时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能感受到慕容嫣正抱着自己的身子痛哭。 “你你你!你为何无端伤人!……”徐恪却听到慕容嫣又朝另一人叱道。 徐恪轻轻睁开眼睛,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他只见自己胸前正斜插着一柄长剑,胸口处鲜血还在不断外溢。不过奇怪,他自己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到底还是在别人的梦里,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罢了!”有过第一次的经验,徐恪此时已然知晓自己真实的处境。 “怡清,怎么是她?”徐恪忽然见到一位白衣女子已翩然飞到了近前,细看之下,那人正是怡清。 徐恪再仔细打量身周,只见夜黑风高,大雨滂沱,恰正是那一夜玉山古庙旁,黑熊怪吃人之地。 此时徐恪却听怡清惊讶道:“我明明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怎地是一个……人?!” 慕容嫣怒道:“什么妖气!他……他是无病哥哥,你为何……为何将他刺死了!……” 徐恪暗自叹道:“嫣儿,看来,我又进了你的梦中。想不到,你在梦里还这般挂牵于我!咳!我此生该如何报答,方能不负你这一番情义啊!”他此时便想起身,但奇怪他竟丝毫都无法动弹。 原来,在别人的梦里,他也不是无所不能。至少这一刻,他却是一个身中剑创,性命垂危之人,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 徐恪见怡清上前,伸指疾点了他上身“气户”“膺窗”“库房”三穴。她又伸手一探自己的鼻息,却咯咯笑道:“放心!你的‘无病哥哥’一时且死不了呢……” 未几,徐恪又见另一位已是中年模样的白衣女子也飞身来到近前,正是梅雪斋中所见的怡尘。 怡尘见状便问道:“师妹,怎么回事?” 怡清窘道:“二师姐,我远远地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以为是匹大白狼,是以就凌空一剑……哪知道……哪知道却刺中了……他啊!” 怡尘嗔道:“怡清,你也太不小心了!……” 慕容嫣痛哭流涕道:“你们……你们自持道术高深,便可以胡乱杀人么!你们……你们还我无病哥哥!还我无病哥哥!” 怡尘被逼得无奈,只好委婉说道: “好好好!我们这便带你的无病哥哥去求救!这玉山脚下,隐有一位世外高人,若得她老人家相救,你的无病哥哥必能无恙……只不过,这位高人仙踪飘渺不定,此时是否留在山中,也全看他的造化了” 怡清说道:“二师姐,我 太师伯祖,果真住在这玉山之中么?” 怡尘道:“我也是听师祖曾经说起,说太师伯祖曾在这玉山中,筑有一处‘雨庐’,不过,我太师伯祖向来云游四方,不喜定居一处,只怕此时……哎!……一切机缘,全看造化了!” 怡清与慕容嫣齐声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 因为徐恪身子太沉,慕容嫣根本背不动,怡尘背了一会儿也甚感吃力,接下来,就只是怡清背负着他,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前…… 徐恪仰天躺在怡清的背上,他明显感觉到怡清已疲累不堪,但兀自紧咬牙关,勉力背负着徐恪,蹒跚而行。 徐恪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他此时却还是一动都不能动。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已将他们打得衣衫尽湿,雨水从他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中又流到了怡清的脸上、脖子上。雨水也将徐恪前胸的血水带到了怡清的身上。 “无病,你这个该死的无病!想不到你看上去一个清瘦的文弱书生,身子竟会这么沉!哎吆!可把本姑娘给累坏啦!”怡清一边喘着气往前走,一边暗自咒骂道。 奇怪,此时的徐恪,居然还能听到发自怡清心底的咒骂声。 “哎吆!累死我啦!无病啊无病,你是不是一头猪啊,怎会这么沉?不对,猪的身体至少还比你绵软一点,你这人又瘦又硬,简直就是一段木头桩子么!嗯……你就是个病木桩,嘻嘻!……哎吆!你这哪里的骨头,硌得我真疼!” 徐恪听着怡清心底的各种声音,不觉甚是有趣,到后来忍不住就想笑出声来,但他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这段病木桩,等你的病好了,你该怎么感谢本姑娘对你的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得来个……以身相许?啊呸!才没这么好的事呢!” 徐恪听到这里,虽口里发不出任何声响,心中却已是莞尔失笑。他实未料到,这位一向冷若冰霜的姑娘,心里竟有着这般童真意趣。 “你就……就到长安城的摘星楼,好好地慰劳本姑娘一顿吧!我听说那摘星楼可是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本姑娘到了那里要大吃特吃,把你全身的银两都吃得光光,也不枉本姑娘今晚拼了老命驮你!你可不许耍赖皮!也不准小气!你若不答应,看本姑娘不把你打扁,到时候把你这段木头桩子,打成一根扁担,哈哈哈!” 骂到后来,怡清的心里竟不由得发出了几声轻笑。 不知何时,他们身边的怡尘与慕容嫣,都已逝去无踪。走着走着,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与怡清两人。 大雨仍然无休无止,夜色依旧无边无际,怡清背负着“重伤昏迷”的徐恪,一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断地、无休无止地走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一生,都耗竭在这无休无止的雨夜里。 兴许在怡清的梦境里,无论她再怎么疲惫、湿冷、难受,她还是不舍得走出这一段山谷,走出这一段雨夜…… 猛然间,一头怪兽嘶吼一声,自怡清的背后朝他们俯冲了过来。怡清只顾低头走路,竟浑然未觉。 徐恪仰面朝上,对扑上来的怪兽却看得异常真切,见它不是别物,正是古庙旁的那一头黑熊怪。 “小心!”匆忙间徐恪不及细想,急忙一跃而起,奇怪的是,他此际竟然能够动弹,口里也能发出声音。 徐恪手里没有兵刃,只得拔出了胸前的那一把长剑,口里又大喝一声“破金势!”剑气扬起罡风,迎着黑熊怪席卷而来。 那黑熊怪躲闪不及,前胸已被徐恪凌厉的剑气所斫,顿时破开了好几个口子,血流喷涌而出。黑熊怪吃了痛,嗷叫了一声,立时调转头没命地奔逃而去。 徐恪此时见自己已然能行动自由,心中欣喜,当下也顾不得追赶怪兽,回身问道:“怡清姑娘,你没事吧?” 此时,他身后却空无一人,怡清竟不知所踪。 茫茫暗夜中,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直到此刻,他才隐隐感觉到,这应该不是慕容嫣的梦,而是怡清的梦。 徐恪万没料到,他竟然闯进了怡清的梦里,可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黑夜也不再是漫长地无边无际,天边仿佛亮起了微微的光亮。借着熹微的天光,徐恪却发觉自己此时所立身之地,已不再是玉山山谷,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自己立身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四周尽是些绿竹和梅花、兰花之植,院门旁挂着一块木匾,上面三个字细腻工整“榛苓居”……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已经出了怡清的梦境,又回到了水月楼? 徐恪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努力思考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然而百思仍不得其解。 没道理啊! 突然,徐恪乍见头顶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已自空中斜斜朝自己飞来。 …… 第七章、此情难却 徐恪蓦然回到了自家徐府的榛苓居中,正自徘徊思忖,却惊见一把飞剑迎面朝自己飞来,急忙一个侧身避过。那柄飞剑在空里一个转身,又朝自己飞来。 “断水势!”徐恪只得挥剑当空一划,剑势快如奔雷迅似闪电,那一柄飞剑竟被斫为两截,摔落于地…… “你你你!……你还我剑来!”怡清见自己的一把爱剑竟被徐恪的剑气斫断,气得直跺脚,她脸上的神情既是无比痛惜,又是异常伤心…… 徐恪蓦地想起,这一幕正是几个月前,自己下值回家惊见胡依依与一位白衣女子鞭剑相斗的那一副场景。 “原来她就是将我从玉山古庙旁的黑熊怪嘴下救出之人。也是她将我背负到了玉山雨庐中。她就是怡清……” 徐恪置身于怡清的梦境里,懵懵懂懂、亦真亦幻,直至此刻,将所有的梦境拼接之后,方才猛然醒悟,原来怡清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自己回到长安后,才见了人家第一面,非但未曾道谢,反而失手打断了对方的宝剑。 见怡清此际心中气苦,眼眶里已然是珠泪盈盈,徐恪慌忙抢步上前,满脸歉然之色,躬身抱拳施礼道: “怡清姑娘,在下适才举止孟浪,误断了姑娘的宝剑。在下实属无心冒犯,还乞姑娘恕罪则个……” “咦?”怡清见徐恪竟能主动上前赔礼认错,心中不由得一愣。 依照原本的剧情,徐恪此时是夺理不饶人,非但斫断了她的爱剑更是上前将她大声训斥了一顿,当时徐恪抬出了一番“人妖平等”的大道理,驳斥地她无言以对,最后气得一走了之! “你……你这段臭木桩、病木头、死木头!你弄坏了我的宝剑,你还我剑来!”怡清见徐恪既已诚恳认错,怎能错过这一良机,立时柳眉一挑,怒气冲冲地说道。 徐恪挠了挠额头,无奈之下,只得将手中的这把长剑回入剑鞘,双手捧着上前道:“怡清姑娘,在下的这把昆吾剑差强人意,就送给姑娘,权当赔罪,不知可否?” 怡清接过了徐恪的昆吾剑,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又拔剑出鞘,只见剑气森森、青光烁烁,顿时脸上云开雾散,换作了满面的笑容,喜滋滋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徐恪却暗想,这把剑不是我刚从自己胸口中拔出来的么?怎地竟变作了皇上赐我的昆吾剑了?再者,我的昆吾剑如今也已被皇上给收回了呀?果然是在人家的梦里,无所不可呀! “你这把昆吾剑听说是皇帝赐给你的?皇帝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还把他自己用的宝剑送给你?是不是想招你为驸马呀?”怡清提剑在手,忽然问道。 令徐恪未曾想到的是,怡清呆在长安已有数月之久,平日里又喜好游山玩水、四处闲逛,对于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老叟闲谈之事自然耳熟能详。徐恪被皇帝御赐昆吾,对五品以下官员享生杀予夺之权,此事当日曾哄传半个长安,又被闾巷之间传得神乎其神。小老百姓们不知底细,俱都猜测万岁爷此举,定是看中了徐恪才貌双全,欲将他招为驸马之意。这件事当然也传到了怡清的耳中,此时也就反映到了她的梦境之中。 “这个……不是吧?”徐恪又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回道。 “说!你到底看上了皇帝的哪一个女儿?老实交代!”怡清忽然拔剑出鞘,剑尖指向了徐恪的颈前,凛然问道。此刻她脸上又现出了一片怒意。 “没……没有啊!皇帝的女儿,那些公主们我连见都没见过,何谈看上不看上啊?”徐恪急忙回道。他心中只觉异常委屈,心道这把昆吾剑我刚刚才送了给你,你就拿它来对付我啦!而且,你质问我的理由,恰正是这把御赐昆吾剑,咳!我这又是何苦呐! “你真的一个公主都未曾识得么?你可莫要骗我!”怡清又问道,说话间,剑尖又往前递了一步……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徐恪被怡清持剑一吓,便忍不住扯了一个谎。事实上,他此时至少已认识了十七公主李琪,而且,李琪对他还颇有好感。 “哈哈哈……”怡清忽然捧腹大笑道:“你个书呆子,我吓你的!你这把昆吾剑,我收下啦!看在你赔剑的份上,本姑娘原谅你啦!” 怡清话音刚落,便提气一跃,人已在屋顶之上。她脚步虚点,白色的身影便如御风而行,翩翩而飞,瞬间已在数十丈之外。远远看去,她衣袂飘飞,姿影曼妙,宛若仙人踏云一般,煞是好看…… “怡清姑娘,先别急着走!我还没请你去摘星楼呢!”徐恪也跟着提气一跃,居然也跳到了屋顶之上。他急忙快步跟上,却见怡清飘然若仙的身影,已经穿过了一道巨大的铜镜,消失不见。 “看来,怡清的梦,就做到了这里……”徐恪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穿过了屋顶上的铜镜,不出所料,他又回到了镜花楼中。 矗立于古镜之前,徐恪兀自回思着怡清的梦境,只觉心中又愧又悔。他暗自寻思,难道怡清当夜真的是如此艰辛地将自己驮出了玉山山谷么?果真如此的 话,自己斫断对方宝剑,言语还这般轻慢无礼,委实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时,镜花娘娘已悄然现身于徐恪之后,她恍似看穿了徐恪心中所思,笑道:“梦者,心之所化也,梦境亦是心境,凡人梦中所历,皆有所出,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 徐恪听的似懂非懂,大抵应是怡清所作的梦都是来源于真实的往事之意。他又轻声问道:“请问镜花娘娘,怡清姑娘的梦,原本就是这样的么?” “呵呵呵,当然不是喽!”镜花娘娘玉手搓揉着镜面,微笑着说道:“她原本的梦里,在玉山山谷中,由于你身子太沉,她脚下一个打滑,你竟将她压倒在了一堆淤泥里……” 徐恪不禁暗自苦笑道:“我有这么沉么?” 镜花娘娘又道:“后来,在你的徐府,你非但将怡清的长剑打断,还对她一顿破口大骂,直把她骂哭为止。她又气又恨又伤心,在那个梦里,她是哭醒的……” 徐恪又忍不住挠了挠了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我有那么不堪吗?” 镜花娘娘淡然道:“所谓梦境,皆是心之倒影,兴许在她心目中,你就是这么不堪呢?” “好吧……难怪……”徐恪回思往事,对于自己赶赴梅雪斋求助,却遭到怡清冷遇的经历,总算知晓其大概。 “敢问镜花娘娘,我该如何才能更上层楼?”徐恪面朝镜花娘娘,躬身行礼,恳切问道。 “这世上,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更上层楼。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就是一场美梦而已。你就在这里做做梦,不也是挺好么?又何必定要更上一层呢?”镜花娘娘缥缈而悠远的声音传来,她话还未说完,人便已经消失不见。 没办法,徐恪上前,再次摁下了“戊”与“戌”两个方形字块,在古镜的阵阵轻颤中,徐恪又走入了镜中的世界…… “滴滴打、打打滴……”徐恪刚刚跨进了镜中的世界,便听到了一阵阵唢呐笙箫之声,场面热闹异常。徐恪打量四周,恰正是徐府的后院。此时,整个徐府到处张灯挂彩,满堂红绫彩缎,前厅与后院中摆满了酒席,座上已坐满了贺客。前厅正中更是用大幅红绸,对襟悬挂者一个巨大的“喜”字。 “是谁在我家办喜事呀?”徐恪心中纳闷道。 他此时找不见新郎新娘,只得随意拉了一个仆从问道:“这里唢呐喧天的,到底在做什么呀?” 仆从忙道:“老爷,今日不是您娶亲么?怎地还在这里?” “什么!我娶亲?”徐恪用力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兀自不敢相信。 “哎呀!无病老弟,原来你躲在这里!大伙儿都在等你送新娘入洞房呢!”舒恨天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抓住徐恪的手就往榛苓居而走。 徐恪再看自己的这一身打扮,此时已换作了一身大红的直裰长袍,腰间束着一根金丝蛛纹鸾带,头上戴着一顶镶碧鎏金冠,脚上穿着一双锦纹云靴,整个人看上去俊朗英秀、意气风发。非但是整个徐府,恐怕找遍长安城,也难找到如此万里挑一的新郎官了。 徐恪摸着额头,只得任由舒恨天牵着手来到了榛苓居的小院中。几乎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亲朋好友都在院中,人人露出了欢喜与快慰的神情,都在凝目望着厅堂中央。那里正端坐着一位新娘,只见她一身大红宽袍,下缀烟纱花裙,玉带珠花、乌丝如泻,袅娜轻盈、窈窕胜春。此时新娘头顶着一块大红盖头,也不知到底是谁家女子。 “新郎官来啦!大伙儿让一让!”榛苓居的院落本就不大,此时更是挤满了观礼的人群。舒恨天拉着徐恪的手,不时地分开众人,总算将徐恪带进了堂前。 “新郎新娘已经到齐,无病老弟,赶紧的……”舒恨天将徐恪推到了新娘那里。随之,便听到这位半解书仙嘶哑而高亢的声音悠然响起: “一拜天地!” 见新娘当空而拜,徐恪无奈之下,也只得跟着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徐恪与新娘又朝堂前而拜,此时面对他们坐于上首的,却是秋明礼与胡依依两人。徐恪见是秋明礼,便连着磕了三个头。秋明礼呵呵大笑,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大红包,送给了徐恪。 徐恪偷眼旁睨,见胡依依接过了新娘手里的一碗茶,抿了一口,随之也掏出了一个玉镯子,送到了新娘的手中。 徐恪不禁暗自思忖道,怎地我成亲,胡姐姐却坐在堂前受新娘的跪拜?那与我成亲的,到底是哪位女子?难道是……她? 徐恪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他心之念之的嫣儿。他心中仿徨,暗自猜想着这大概又是慕容嫣的一个美梦。 一想到,自己在慕容嫣的梦境里,居然跟他的嫣儿拜堂成亲、喜结伉俪,徐恪心中顿时欣喜莫名…… “夫妻交拜!”舒恨天怪异的唱礼声再次响起。 徐恪又与新娘双双对拜。 “礼成!新郎新娘进洞房喽!” 舒恨天又换了一副顽皮的口 吻,笑道:“无病老弟,**一刻值千金啊!你还不快些则个……”言罢,他又朝徐恪连连眨眼。 此时的徐府,前院鞭炮齐鸣,后园唢呐笙歌,榛苓居又是一片哄笑之声,在这一派喜庆祥和的氛围里,徐恪扶着新娘的一只柔柔纤手,款步轻移,将她带入了洞房之中。 徐恪领着新娘缓缓移步,不觉想起了前人的诗句: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 洞房之内,早已布置好的一张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挂满了红绸彩缎,绣着金丝鸳鸯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徐恪与新娘双双坐到了床前,此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前的一对大红烛,正一跳一跳,发出烁烁的光芒,映红了整个房间。 徐恪只觉新娘纤手轻颤,微微有汗,想是她心中娇羞害怕。他便上前拍了拍新娘的肩膀,新娘却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 徐恪分明能感觉到,此刻的新娘芳心暗动、脉脉含情,呵气如兰,绵绵似春雨娇柔,玉体生香,漾漾如秋水含羞,这一番依依不舍之情状,令徐恪酣之如饮甘霖,畅之如沐春风,虽然明知是一个梦境,但也不觉沉醉其中…… 徐恪缓缓取下了新娘的红盖头,只见红烛摇曳之下,一张娇艳明媚的俏脸,正如花一般绽放在自己的眼前。她香腮胜雪、粉靥含春,眉如远山黛玉,目似秋水迷离,宛若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子贝妹妹,是你?”徐恪不由得惊呼道。 直至此时,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必是进入了姚子贝的美梦之中。 “徐哥哥,我好开心!”姚子贝扑在了徐恪的怀中,娇躯微颤,竟轻轻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开心还是伤心。 “小贝,你怎么了?”徐恪抬起姚子贝的俏脸,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徐哥哥,我……我已经是一个……”姚子贝欲言又止,已到嘴边的那一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哪怕,这只是在她的梦中,她还是不敢将那句话说给徐恪。 “小贝,别哭,别伤心,哥哥会一直护着你,不让你受任何人欺负!”徐恪抱着怀里的姚子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柔地安慰着此时的新娘。 “徐哥哥,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丢下么?”姚子贝伏在徐恪的怀里,兀自嘤嘤哭道。 徐恪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阵愧疚自责。当日若不是他粗心遗忘,又怎会让他的子贝妹妹受了这么多苦楚?竟至于在她的梦境里,在她梦中的新婚之夜,还念念不忘着徐恪当日的弃她而去…… “小贝放心!哥哥此生无论走到哪里,绝不会再丢下妹妹了!”徐恪郑重答应道。 “真的吗?徐哥哥,你可千万别再丢下小贝了,千万不要……”姚子贝还在呓语道,她哭着哭着,仿佛渐渐地睡了过去。 “真的,我从此都会在你身边,放心!”徐恪继续柔声安慰着,轻轻拍打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姚子贝已经昏昏睡去,徐恪却还醒着。 渐渐地,窗前的那一对红烛燃烧已尽,夜色更加昏暗,连周围的红绸、大床、洞房都相继融入了这夜色之中…… 蓦地,徐恪却见自己已不在榛苓居的洞房里,而是躺在一处山谷的草地中。此时,高天无月,只有天穹中微微闪烁的几颗星辰,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山野中依然是一片茫茫暗夜。 一阵少女的体香幽幽传来,此刻的姚子贝却还是躺在他的怀里,兀自睡得正香。 “原来,小贝又梦到了那一夜我与她露宿山中的场景。”徐恪回想起,这一片茫茫暗夜正与那一晚,自己带着姚子贝寻找“哺人庄”错过了宿头,随意找了一处山谷露宿的场景,依稀相似。 只不过,在那个夜晚,自己凌晨醒来之时,惊见姚子贝靠在怀中,心里头不禁又羞又窘,急忙推开了姚子贝,顾自走了开去。 而此时,徐恪却依然抱紧了姚子贝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一位宽仁慈爱的兄长一般,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子贝妹子,都怪愚兄我糊涂,害你被歹人欺负!你如今已是个无亲无故之人,愚兄若不管你,你还能到哪儿去!”徐恪在姚子贝的梦里,亦不禁暗自发誓,此生绝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山野中吹来了一阵冷风,他们身边的火堆已堪堪熄灭,“睡梦中”的姚子贝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寒冷,就像一只小猫一般,又紧紧地挤入了徐恪的怀中…… “徐哥哥,你真好!子贝这一生,就跟定你了……”姚子贝在自己的梦里,又说了一句梦话。 听着姚子贝梦中的呓语,徐恪心中却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在子贝妹妹的心中,竟对我藏着如此深沉的眷恋,想我徐无病何德何能,竟蒙她这般垂青……” 第八章、好生之德 不知何时,徐恪又已经回到了镜花楼中,身旁已然站着镜花娘娘。 “这一次,这么没见着铜镜,我就已经回来了?”徐恪摸了摸前额,不禁疑惑道。 “铜镜就在你们躺着的地面上,你一翻身,不就过了铜镜吗?”镜花娘娘回道。 “这么说,子贝妹妹的梦,到这里就已经醒来了?”徐恪道。 “不然呢?你莫不是还觉得意犹未尽?”镜花娘娘斜睨着徐恪,轻笑道。 “呃……我可没这个意思!”徐恪急忙辩解道。不过他一想起方才姚子贝美梦中春色无边之状,脸上不由得已经微微发烫。 “呵呵呵!别不好意思了,早晚你也有这一天的……”镜花娘娘依旧漫声笑道。 徐恪听得脸上越加发烫了。他只得干咳两声,转而望向古镜。 “不过,说起来,你这位子贝妹妹,梦里面的心愿最是渺小不过,她只求你在梦里不要将她推开。这个梦她做了无数遍,可每一次,都被你无情地推了开去。这一次,你总算解去了她梦中的遗憾!”镜花娘娘又道。 “这么说,我每一次进入古镜中的世界,都能改变别人的梦境,帮他们解除遗憾?”徐恪问道。 “变与不变,全由你心,梦到你的是别人。在别人梦中的那个你,也并非是你。”镜花娘娘说道。 “娘娘是说,我在别人的梦里,并不知她有何缺憾,若我擅自改变,或能助她填补缺憾,或也能致使她生出遗憾?”徐恪稍加思忖,便问道。 “你自己试试吧……”言罢,镜花娘娘又复消失不见。 徐恪在镜花楼中四处走了几圈,无论他如何寻找,均无法找到上楼的通道,整个楼层中除了这一面巨大的古镜之外,没有任何开关机栝。 没办法,徐恪摇了摇头,只得又走到古镜之前,随意摁下了两个字块:“辛”与“亥”。 古镜又是一阵抖动,将徐恪带到了一片荒烟蔓草之地。 “这里是哪儿呢?”徐恪挠着额头用力思索。他只见四周一片荒野,到处衰草茫茫,北风劲急,将尘灰与沙砾吹得纷纷扬扬,直迷得徐恪几乎睁不开眼。 猛然间,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那哭声凄切悲伤,惨不可闻。徐恪循声望去,只见远远地有一颗枯死的歪脖子老树,树上似乎绑着一个女子,树下面乌压压站着一大群人。 “不好!这里应该是宿州府的赵村,这些人要烧死小玉!”就算明知是梦,徐恪见此情景也不能忍,他急忙大步向那颗枯树跑去。 “住手!”徐恪见那两个中年汉子已经将手中的火把扔向柴垛中,急忙大声呼道。不料他还是去迟了一步,那两个火把在空里划出一道弧线,已然双双掉入了柴垛之中…… 当时整个宿州府都处于大旱之中,赵村也已是经年未雨,那些柴木本就十分干燥,再加北风猛吹,只是顷刻间,火势就一下窜得老高,将那颗歪脖子老树也尽皆点燃。 树上绑着的那个女子,原本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面。此时大火已将她包围,她却抬起头,冷眼看着树下躁动的人群。 “你们住手!”徐恪已清清楚楚地看到,枯树上绑着的女子正是赵昱。他大步如飞而来,口中焦急大喊,可依然慢了片刻,此时,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眨眼间就已将赵昱的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你们……你们这些畜生!”眼见得赵昱已被大火吞没,此时纵然龙王现身普降大雨也无法相救。徐恪直气得怒眼圆睁,钢牙咬碎,就算是在别人的梦里,他眼见这些无知乡民竟如此丧尽天良,心中也是怒火中烧。他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就想上前给这些乡民一些教训,但他转念之间,还是忍住。 这时,徐恪忽见眼前的这些无知乡民,一个个的都露出了惊恐无比的表情,他们纷纷后退,看着徐恪的眼神,仿佛就如见了一个地狱恶鬼一般。 徐恪朝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看,再瞧瞧手里的这把昆吾剑,心道我只是拔剑吓你们一吓,你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妖女!”人群中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接下来就听那位族长大喊道:“妖女现身,大家快逃啊!”原本围观的百来号村民,此时便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妖女?我明明是个男的,你们怎会将我当作了……?”徐恪正不得其解,忽见身边走过来了一团“燃烧的烈火”,那火势甚猛,熏得他急忙闪身后退了一步。 徐恪定睛细看那一团移动的火焰,顿时大吃一惊。只见火焰的中心竟然是一个人,而且,此人也并非别人,恰正是此前被绑在枯树上的赵昱。 徐恪望了望那一棵歪脖子老树,此时树干倒塌,树枝焚尽,已然被烧得所剩无几,未料树上的赵昱竟带着一大团火焰走了下来。 赵昱此时却回身朝徐恪看了看,并且微微地朝他一笑。她身上的火焰也渐渐地熄灭了下去,只剩眼角嘴边还略略带着些火星。 徐恪见此刻的赵昱,满脸都已胀成了紫色,脸上青筋暴露,一双眼已变得血红,头发四散,根根笔直,这哪里还是一个孤弱女子,分明已是一头凶兽。徐恪顿时惊骇莫名…… “徐公子,你来啦!”眼前的“赵昱”却朝徐恪憨憨一笑,亲切地唤了一声。不过,她声音却是嘶哑粗豪,已丝毫没有赵昱原本那般温柔婉约。 “你……你是谁?”徐恪手指着“赵昱”,不由得惊问道。 “徐公子,你先等会,等我料理了那些人,再来陪你哈!”那“赵昱”话音刚落,人已 如鬼魅一般,期身而前,到了族长的身边。她右手一伸,就捏住了那矮胖族长的脖子,双手微一用力,只闻“咔嚓”一声,族长头一歪,眼珠子如死鱼一般凸出,人便已经气绝。 接下去,只片刻之前,“赵昱”人如风、形似鬼,所到之处,都是右手一长,捏住对方脖子,“咔嚓”一声,就将那人脑袋捏歪。仅仅是一眨眼间,场上已经倒下了数十具尸体。 “住手!你快住手!”徐恪急忙大喊道。他见“赵昱”丝毫没有停手之意,急切间不及细想,手中长剑一抖,口里大喝一声“破金势!”昆吾剑带着一股凌厉的罡风,直朝“赵昱”后背刺去…… “徐公子,你这是干什么?”“赵昱”斜身一闪,避过了徐恪的剑势,不解道。 “你……你怎可草菅人命,杀害这许多无辜村民?!”徐恪剑尖直指“赵昱”,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 “无辜?他们哪里无辜了?要不是你徐公子救我,他们早就把我给烧死啦!他们非但要我死,还要特意赶过来看着我被活活烧死的惨样,好满足他们看热闹的好奇心。徐公子,这些人……难道是无辜的吗?”眼前的“赵昱”虽然声音沙哑,但说话条理分明,思路明晰,除了模样怪异之外,倒显得与常人无二。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虽然无知愚昧,但也罪不至死。况且,你不也是没事么?这一把火,连你的头发都没烧掉一根呀!”徐恪辩解道。 “徐公子,瞧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这么迂腐!书里面的道理,你都读到哪儿去了?我若是被烧死了,还怎么报仇?这伙人虽然没烧死我,但他们烧我是真!这个仇,我怎能不报!”那“赵昱”斜眼一瞄,见那些看热闹的村民都已经逃散,只剩几个跑得慢的,还离此不远。她话刚刚说完,便欲转身赶将过去结果了他们。 “不可!”徐恪不由分说,长剑一横,大喝了一声“断水势!”剑气沛然而发,直朝“赵昱”而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赵昱”回身右手一拍,便将徐恪凌厉无俦的一记剑招给荡了开去。徐恪立时侧身回剑,跟着就是“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绵绵不断地使出。他这次出招,用的正是五行相生之道。 “你……你这次怎么……好没道理!”那“赵昱”眼见徐恪竟持剑与自己缠斗在了一起,面色中恍似有些意料之外。她只得回身侧让,右手上拍下点,一一避开了徐恪绵绵不绝的剑招。 徐恪知道对手功夫厉害,为保村民的性命,他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刚刚领会的一气混元剑之妙要尽数施展开来,与那“赵昱”斗了二十余个回合。 只是,徐恪的剑招虽然精妙,但“赵昱”的功夫却是更胜一筹,她闪转腾挪、一味避让,显然不愿伤到徐恪,是以两人才堪堪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二十余招之后,“赵昱”见四围都已不见了村民,顿觉心中不胜烦躁。她见徐恪手中长剑扬起一阵罡风,一招“破金势”又到了自己眼前,这次她便没有避让,而是期身而上,右手一沉一推,一股大力便已到了徐恪持剑的手腕。徐恪右手把持不住,长剑脱手,斜斜飞了出去…… “徐公子,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赵昱”顿足一叹,脸上的神情,竟是显得十分委屈,她也不去理会呆呆立着的徐恪,顾自快步奔远,须臾间便消失不见。 徐恪怔在原地,一时间,仍不能理清方才这一幕的头绪。 “若说是梦,这究竟是谁的梦境?想来,这应该是小玉姑娘的梦境吧?但若说这是小玉姑娘的梦境,小玉怎地变成了那一副吓人的模样?”徐恪暗自思忖着,直至此时,他仍旧不能想通,为何俏丽可爱的小玉,怎会在自己的梦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难道,小玉果真是一个妖女?!”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委实不敢相信。 此时,徐恪手里没了昆吾剑,总觉得心中不安,他急忙上前四下里寻找了起来…… 北风劲急,遍野茫茫,徐恪找着找着,剑没找到,却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鹅毛雪花。雪花纷纷而落,越下越大,周围已是一片皑皑白雪。 大雪铺天盖地,北风呼号怒卷,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风雪弥漫…… 徐恪蓦然惊觉,自己此时已立身在一片山谷之中。两边山峰高耸,中间一条峡谷,峡谷中两辆马车,四周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淅川府西峡口!”他万没想到,自己竟又来到了当日,钦差魏王被刺客突袭之地。 那一次魏王遇袭,他拼死保护,险些殒命当场,后来回到长安,也是身中剧毒,九死一生。 徐恪正自回想,忽闻耳后破空之声,急忙一个侧身,却已然不及。他只觉后背一痛,便吃了对方一掌。这一掌力道狠厉沉猛,直打得他向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徐恪但觉嗓眼一甜,他急运真气压住,一口鲜血才不致吐出。他急忙转身,便见一个全身黑衣黑帽的瘦长男子,正伫立在自己面前。 “好你个小贼!瞧不出你还有些功夫!”那瘦长黑衣人此时口里竟发出了徐恪熟悉的声音。他话音未落,手中一根黑铁长棍,棍势如风,便朝自己当头打来。 “小贼,让你尝尝我清宁伏虎棍的厉害!”那瘦长黑衣人一棍接着一棍,排山倒海而来,嘴里竟还悠然出声。 徐恪此时手中失了昆吾剑,只得一味纵跃闪躲,但对方的武功着实厉害,他一个避闪不及,胸口便又吃了对方一掌。这一掌掌力较之先前更猛,徐 恪胸口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仰天狂吐了一口鲜血,便摔倒在了地上。 “孙勋,你这恶贼!……竟敢暗施……偷袭!”徐恪此时倒在地上,明知是一个梦境,浑身兀自觉得难受。他手指着眼前的瘦长黑衣人,用尽力气骂道。 “咦?你认出我了?”那瘦长黑衣人手里拿着两个铁蒺藜,正欲打出,听得徐恪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废话!你都说了两句话了,我还能听不出来!”徐恪又暗自骂了对方一句。他心道,这到底是谁的梦境啊,实在奇怪!难道是你孙勋的梦?不会吧?你都死在我手里了,难不成去了地府还念着我? “恶贼!休得逞狂!”空中又传来了“赵昱”沙哑沉闷的一声呼喝。 孙勋右手欲扬,两枚铁蒺藜还未出手,猛觉脑后风声,急忙将身一矮,手持铁棍转身横打,直攻对方下三路。 未料,他铁棍才出了半招,便觉劲前一凉,一只纤纤玉手已然捏住了自己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他脑袋一歪,立时气绝。 “小玉姑娘!真的是你啊!”徐恪见空中飞来相救的那位女子,正是赵昱,急忙勉力站起身,拱手谢道。 “徐公子,我不是小玉,我叫‘炎’……公子就叫我炎儿好了!”那自称是“炎”的少女,腼腆地说道。此时她脸上又渐渐地浮现出一层紫色,双眼也变作了血红。只是,头发却没有根根竖起,脸上也并未露出粗大的青筋。 “你是……炎儿?”徐恪疑惑道。他望着眼前的这位少女,除了眼睛变红、脸色变紫,模样跟赵昱几乎无二,甚至于,连声音也与赵昱有些相似了起来。 “嗯!不瞒徐公子,我在这世间这么多年,别人都呼我为‘炎女’,‘炎儿’这个称呼,就只有公子一人能够叫得……”炎女微微地低下头,脸上竟又露出了少许嫣红,这红与紫两色交相辉映在她的面颊上,仿佛也更增了一道艳丽。 徐恪呆立当场,不禁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问道:“你……你不是小玉么?” 炎女噗嗤一笑道:“小玉就是我,我也是小玉!公子喜欢小玉的模样与声音,以后炎儿便也同她一样就是!” 徐恪兀自疑惑道:“小玉是你,你也是小玉,你又叫‘炎女’……难道说,你们两个是连体双胎?” 炎女忍不住哈哈大笑,声音又显得有些粗豪,她道:“什么是连体双胎?” 徐恪道:“是我在书中所见,说有一种人自母体降生之时,便是两人共用一副躯体,同生同死,一生永不相离。” 炎女笑道:“竟有这种奇事!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倒还未曾见过哩!你是在哪本书上见过的?” 徐恪窘道:“这个……在下倒是想不起来了”他心里寻思,依照书里的记载,那“连体双胎”可是一副躯体,两个头颅,如今看你与小玉的情形,好似也不像啊! 炎女欣然道:“这样看来,我和小玉,就是你书中看到过的‘连体双胎’吧?嗯……连体双胎,这个名字好!” “呃……那个……炎儿呀,你那一手‘咔嚓’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委实厉害!”徐恪伸出手,一边比划着炎女扭断别人脖子的招式,一边随口问道。 “这个呀,容易得很!这是炎儿自己琢磨出来的,徐公子想学么?只需这样……就可以……”炎女见徐恪夸赞自己的功夫,顿时来了兴致,便手把手地教起了徐恪。 徐恪蓦地感觉自己脖子一凉,只见炎女那一只冰冷的玉手已经触到了自己的颈前。他想起之前炎女那一招鬼神皆惧的“扭脖子”,立时骇得脸上变色。 徐恪仰着脖子,直到听完炎女所言,方知对方是在教自己手法招式。他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 “炎儿姑娘,这……这一招委实厉害,在下就……就不用学了” “哈哈哈哈!”炎女仰天大笑,虽是极力压抑,但她声音与神态中,仍然掩饰不住一股豪壮之气。她冷不丁右手一松,引得徐恪失了重心,不禁前仰后合,便又忍不住大笑连声。 徐恪忽然想起之前在赵村所见,虽是在梦中,亦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炎儿姑娘,你这一招‘扭脖子’如此霸道,今后可要审慎为之,对那些无辜乡民当心存善念,须知上苍有好生之德……” “扫兴!这些话我不爱听!”炎女听得徐恪又要里嗦,刚刚还是大笑连声,顿时脸色一变,顾自往前,大踏步而去…… “徐公子,走!上一次在香满楼,你请我吃了一顿好的,这一次,我请!” 远远地,又传来了炎女爽朗的笑声,她的身影却已经穿越古镜,消逝不见…… “原来,这还是小玉姑娘的梦。想不到,她在梦里,竟变作了另一个“炎女”,果真是有趣啊!”徐恪暗自感叹道。 “上一次只不过带她吃了一顿包子,难为小玉姑娘,竟还记得那家店铺的名字!” “嗯……香满楼!名字取得好,甚为妥帖!那里的肉包也着实好吃,下一次,我定要带小玉再去尝它一尝!” 主意已定,徐恪便喜滋滋地朝那面巨大的铜镜走去。 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孙勋”,见他正安详地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不由得心中再次感叹道: “孙勋啊孙勋,你也算是个人物,只可惜,多行不义却自毙。你若早知道自己,后面要受那么多酷刑折磨,只怕此刻还要感激小玉,将你一招就扭断了脖子呢!” 第九章、岂能有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天宝阁癸院】 慕容泯疾步走至自家癸院的门口,却被慕容吉的贴身小书童书寒给拦在了门外。书寒战战兢兢道:“大少爷,容小的……小的先去通禀吉少爷一声!” “走开!”慕容泯一把推开了书寒,大步走进了院门。 此时的癸院已被打扫地干干净净,院中还放着各色盆栽,看上去清雅怡人。慕容泯无心赏景,他听得厢房内嬉笑声声,不断入耳,心中恼怒,便走上近前,一脚踢开了房门,大步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映入慕容泯眼帘的是一副极其不堪的画面。他只见自己的四弟慕容吉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似是刚从床上起身。慕容吉的身旁坐着两个窈窕可人的少女,正温温软软地躺在慕容吉的怀中。此时她们一个端着一杯酒,一个手拿着一片果脯,正各自轮流着给慕容吉喂食。慕容吉则是双手张开,一手抱着一个少女,一边喝酒一边大笑。少女极尽婀娜,少男肆意调戏……这一番无边春色、无上妙趣,恐怕就连深宫里的皇帝,也要羡慕不已了。 慕容吉正玩得尽兴,忽见房门被人踢开,心中一惊正要发作,一见来人竟是他大哥,慌得他赶紧从桌前起身,整了整衣冠,走到慕容泯面前,低着头,讪讪道:“大哥……你怎么来啦,来之前……怎地不跟我说一声?” 慕容泯气不打一处来,凛然道:“怎么,我来得突然,是不是清扰了你的雅兴啊?” 慕容吉急忙俯身,连连施礼道:“大哥,小弟错了,求大哥不要告知父亲!” “四弟,你糊涂!”慕容泯顿足叹道:“你将这两个女子放在癸院,你以为房门一关,外人就不知道么!寻常女子倒还算了,这两个还是沉香院的……官妓!此事若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阿竹与阿菊慌忙起身走到近前,各自跪倒在慕容泯的身前,嘤嘤啜泣,哀哀求告道:“大少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过错,求大少爷开恩,不要责罚小少爷!” “四弟,你先出来!”慕容泯见身前的阿竹与阿菊亦是着装不整,香肩微露,粉颈鹅白,一时间他也不免异常尴尬,便迅即转身出门。 慕容吉披了一件外袍,跟着慕容泯来到了院子中间,就听得他大哥训斥道: “四弟,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前一阵子你受了伤,功夫虽然损了大半,但你只需日日努力、从头苦练,未尝不能恢复昔日之功力。就算你不想学武,那也当用心读书,来日争取到科场去谋一个功名,父亲知道了也必然欣喜。你可倒好,整日就知道呆在家中无所事事,如今,你居然还私自豢养了两个官妓……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啊?!” 慕容吉不以为然道:“大哥说的轻松,我被那恶贼掼得成了一个废人之后,经脉受损、真元难复,还怎么叫我练功?你说让我读书,我天宝阁世代以武为业,我去考一个秀才当当,又有个什么鸟用!父亲眼里,就只有二哥,我无论做了什么事,他老人家都看不上眼的……” 慕容泯道:“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在家里养两个青楼女妓啊!你一个尚未婚娶之人,偶尔出去狎妓已是有伤风化,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将两个官妓带进府内。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我天宝阁在江湖上,可要被传为笑柄啦!” 慕容吉道:“大哥也不要一口一个‘女妓’的说她们,这两位姐姐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原本都是正经人家的婢女。只因被歹人绑架,后又被人用药迷晕,才会不幸堕入青楼,沦为风尘女子……”当下,慕容吉又将阿竹与阿菊所忆起的那一番不堪过往,又与慕容泯简短说了一遍。 慕容泯听罢,不禁沉思了良久,两人绕着这癸院又走了数圈。慕容泯望着自己这位四弟稚气未脱的脸容,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怜爱,当下一横心,便说道: “也罢,四弟既然真心喜欢她们,我这做哥哥的成全了你们就是!父亲那里,我会帮你求情……” 慕容吉忙一把抱住了他大哥的身子,欢喜雀跃道:“太好啦!还是大哥对我最好!” “不过……这两位女子,今后可不能再留在癸院了!”慕容泯又说道。 “大哥,你刚才不是答应了么?怎地还是要驱赶她们?”慕容吉脸上刚刚升起的一股兴奋,又变作了满面的失望。 “我的傻弟弟!大哥只是不让她们再留在天宝阁,可没说将她们赶走!”慕容泯笑道。 “大哥的意思是?”慕容吉又恢复了少年人的喜悦。 “大哥会想办法,给你在外头买一座宅子。你就把她们好生安顿在那里,日常有空,你想去就去……只不过……咳!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别去得太勤了!”慕容泯拍了拍他四弟的肩膀,顺手还帮他捋了捋一头的乱发,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大哥,你太好啦!我爱死你了!”慕容吉直听得心花怒放,他一头扎进了慕容泯的怀抱中,紧紧抱住了慕容泯的前胸,欢欣道。 慕容泯一边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一边缓缓言道:“听你说来,这两位女子也算是个苦命之人,不幸沦落风尘,命运委实堪嗟!今后,你须得对她们好生照顾。他日待你明媒正娶之后,就由大哥做主,将这两个女子给你配作妾侍吧……” “嗯!多谢大哥!”慕容吉依旧紧紧抱着他大 哥,眼中不知是欢欣还是感动,竟然隐隐有了泪花。身材高挺峻拔的慕容泯在他眼中,除了是大哥,更像是一位父亲…… “你呀!就是这么调皮!什么时候能懂点事,也能帮大哥分担一些呢?”慕容泯继续轻拍着四弟的后背,感慨道。此时,他遥望着天宝阁高低错落的层层楼阁,眼里却不经意地闪过了一丝忧愁。 …… ……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翠云楼的一个雅间之内,正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奇装异服的男子。那位青年男子年纪二十有五,身材颀长、脸容瘦削,眉目还算清朗,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年纪约莫五十挂零,身材微胖,一张大脸上红光满面,当中一个大红鼻子上斑斑点点,一双鹰目却是炯炯有光。此际,那红鼻子老者喝了一大口酒,便朝门外喝道:“老鸨儿,快来!” “来啦来啦!大爷,瞧把您给急的……这可还是大白天呐!”那老鸨本就在上楼的途中,听了那老者如雷鸣般的嗓音,急忙快步上前,殷勤招呼道。 “把你们的头牌,叫什么……明月的,给老子叫来!”老者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大声吩咐道。 那老鸨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不过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见那位红鼻子老者言语甚是粗鄙,当下心中不喜,便淡然说道: “吆!这位大爷怕是头一次来咱们翠云楼吧?我们明月姑娘,平日里可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红鼻子老者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随之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大声道:“三百两银子,买你们明月一个晚上,够了吧?要是她把老子给伺候得舒服了,老子还会有赏!” 不想,那老鸨却轻笑了一声,慢言道:“不瞒这位大爷,我们明月姑娘啊,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平常最多为您弹个琴唱个曲什么的,要是想让她陪寝啊,那可断断不行哦!” 红鼻子老者闻言大怒,右手一拍桌子,直震得碗碟乱飞,桌板险些儿都被他拍断,只听得他高声骂道:“你少嗦!老子今天还非得睡了你们明月不可!老子今天要是玩得不高兴,你信不信我把这翠云楼都给你拆喽!你这臭娘们,到底叫还是不叫?!” 那老鸨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她虽见那老者有些武艺,但心中也是不惧。此时她见老者无礼,右手一招,身后立时便冲上来四个彪形大汉。那四人手中都拿着棍棒,一脸气势汹汹之状。 “我翠云楼有翠云楼的规矩,你们今天要是来喝酒找姑娘,我自会好好做你们的生意。除了明月,其他姑娘,随你们叫!你们若想到这里打架闹事,哼哼!这翠云楼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老鸨冷哼道。不过,她话语之间总还留了分寸,毕竟桌面上的三张百两银票,对她还是颇具诱惑。 “你这臭娘们,老子……”那红鼻子老者霍然起身,正待出手,他对面的康有仁急忙一把将他拉住,劝道: “三叔,算啦算啦!这里可是长安,您老消消气!千万别同他们一般见识!” 言罢,康有仁还不断用眼神向他三叔示意,提醒那红鼻子老者切勿在此地动手。 “哼!气死老子了!”那红鼻子老者甩开了康有仁的右手,愤愤然回到桌子前落座。 康有仁忙将那三百两银票交到了老鸨的手里,微笑道:“这位妈妈,可否烦请你将明月姑娘叫来此间一叙?我们便听她弹弹琴,唱唱曲即可,不用陪寝……” 红鼻子老者歪着头,白了一眼康有仁,心道你这小子吃饱了撑着,有病吧?拿三百两银子过去,就为了听听曲子!这明月就算是从月亮里飘下来的仙女,唱一只曲子也不用这么贵吧?再说了,老子睡不了她,还花那银子作甚? 不想,那老鸨略略欠身施了一礼,歉然道:“这位公子爷,不瞒您说,就算要让明月姑娘陪您唱个曲儿,可也得她本人愿意……” 康有仁不禁略感意外,他问道:“这位妈妈,究竟怎样……才能让明月姑娘到此现身一见呢?” 此时,老鸨心下也感为难。她先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四个护院退了下去。她手中紧紧地拽着银票,脸上又堆满了欢笑,神色却是万分的愧疚,她道: “要见我们明月姑娘,你得和她……对诗!” “啥?还要对诗!奶奶个熊!这到底什么破规矩!”红鼻子老者又忍不住高声咒骂道。 “对!我家明月姑娘会出一个诗题,公子须切题作诗,若诗句能让明月姑娘满意,她自会出来相见。”老鸨忙道。 康有仁听得不禁心中烦躁,他心道我一个武人,哪会酸腐文人的那些吟诗功夫?当下他只得挥了挥手,便道:“算了算了,明月姑娘还是下回再叙吧。你们这……除了头牌之外,其他的二牌、三牌的,有没有?就烦请妈妈叫她们过来……” “有有有!我们这里除了头牌之外,还有金带花魁、银带花魁、玉带花魁,可都是艳冠群芳的可人儿呀!一会儿就给你们送上两位金带花魁,大爷,你们少待啊!” 老鸨忙不迭地回道。言罢,她便匆匆地转身出了雅间,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将银票收入了囊中。 “有仁啊!你也忒老实了点吧!咱们就是来图个快活,你还同那娘 们这么客气?”老鸨走后,红鼻子老者便恨恨说道,他心中显然还是有气。 康有仁道:“三叔,这里可不是咱们康家的地盘,行事还是小心为妙!小侄听说这翠云楼可不简单,据闻朝中有一位大人物撑着,寻常无人敢来闹事,咱们也犯不着去惹他呀!” “奶奶个熊!我康广本一生嫖遍大江南北,今天可是我最贵的一次!他奶奶的,花了老子三百两银子,还睡不了一个头牌!”那自称为“康广本”的红鼻子老者兀自恨声说道。言外之意,他依旧格外地心有不甘。要知道在他们蜀中一带,三百两银子要是省着点嫖,几乎够用一年了。 “三叔,这里可是长安!赚钱容易,花钱更容易,今后您可得慢慢习惯起来。”康有仁笑道。 康广本不再去想银子的事,他话锋一转,便说道了康有仁两个婢女的身上,他道: “有仁,你这次怎么搞得?非但丢了本门至宝五毒珠,掌门交代你提亲的事,你也没办成。到最后,你还把阿竹与阿菊这两个丫头也弄丢了!” 康有仁被说得差愧无地,讷讷道:“三叔,侄儿无用,下次我阿爹问起来,您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呀!” 康广本道:“这个还用你说,从小到大,最疼你的,还不是三叔?只是……二哥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啊!他要真发起怒来,没准会给你一颗‘三香丹’!” 康有仁一听“三香丹”之语,立时骇得脸色煞白。只因那“三香丹”实是康门中的一种奇药,内有多种香料,闻之奇香无比,那香气也最能引来各种毒物。服下此丹之人,体内香气不断四溢,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引来各种毒虫嗫咬,至死方休。 蜀中康门中若有人犯下大错,掌门便会赐他一颗“三香丹”。等他服下此丹之后,便将那人浑身捆绑,放置于野外一日一夜。那些毒蛇、蝎子、蜈蚣之类就都会闻香而来,爬上那人的身体,到处嗫咬啃噬,轻者咬破他肌肤皮肉,重者便会令他毒发身亡,而临死之时,那人还会痛苦呼号不绝,实在是一项惨绝人寰的惩罚手段。虽然康门中人体内都带有抗毒血质,但受尽一日一夜的毒虫嗫咬,尚得不死者,毕竟少之又少。是以,凡康门之人闻听“三香丹”三字,无不闻风色变。 “哈哈哈!三叔吓吓你而已,你也别当真啊!毕竟,你是我二哥的亲身儿子,将来,你是要做掌门的人,二哥再怎么狠绝,也不会喂你‘三香丹’的……”康广本见他大侄子此时一副惊恐的表情,忙拍了拍他的胳膊,大笑着宽慰道。 话虽是如此,但康有仁心中兀自惴惴不安,只因他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在整个康门中,可是以手段狠辣、脾气暴烈出名的。自他登上掌门之位至今,在他手底下被惩处致死的,不知已有多少人……纵然是他的亲身儿子,可要是真的违逆了他心意,赏你一颗三香丹,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放心,有仁啊!你只需将接下去这件事给办好了,三叔担保,掌门非但不会责罚你,说不定,还会大大奖赏你哩!”康广本拍着自己的胸脯,又朝他侄子言道。 “三叔说的……是玄黄剑吧?不过,这一把剑听说一直是藏在宫中,那里有禁军守备,防卫森严,叫我又如何能找来呀!”康有仁回道,脸上刚刚褪去了惧色,又满布了忧色。 康广本却道:“不要急,有仁啊,三叔这一趟来,除了给你带了些好物什,还为你铺好了门路!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晋王……” “晋王?”康有仁不由得奇道。 此时,康广本显然不愿在翠云楼里深谈这下一步的计划。他突然一拍桌子,怒斥道:“奶奶个熊!这龟婆死哪儿去了!莫不是拿了银子跑路了吧?咋地还没姑娘过来!” “来啦!这位爷,您可真是性急呀!”老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开了雅间的房门,将两位玲珑娇艳的女子引了进来。 “这位姑娘名叫‘绯雨’,这位姑娘名叫‘凝霜’,她们可都是我翠云楼一等一的美人儿呐!二位爷,你们慢用!”老鸨殷勤介绍了一番,便关了房门,悄然退了下去…… 康广本不由得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两位女子,只见她们个个身姿曼妙、脸容艳美,莲步轻移、春色无双,果然是与他平常所遇的那些风尘女子不同。此时他忽觉这三百两银子花的也不算冤枉。 “你叫什么……飞鱼?”康广本问了一句。他心道长安果然是京城啊,连一个青楼女子的名字,也这般与众不同。 “奴家便是‘绯雨’,见过这位爷,来……大爷先喝一口酒!”绯雨坐到了康广本的身侧,纤手微抬,端起一只酒盅,缓缓递到了康广本的嘴前。 “好好好!我喝,我喝……”康广本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康有仁看着绯雨与凝霜腰间悬挂的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心中却不禁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金带花魁’啊!看来,人有三六九等,当真不假,竟连那青楼红粉堆中,亦要分出等级高下。我辈身处江湖之地,能不努力换取自己的前程地位乎?今后,但凡有机会,便需更上层楼!” 思虑罢,他仰脖喝下了一大口美酒,将酒盅往桌前重重一放,随即伸出右手,一把就将身旁的“凝霜”揽入怀中…… 第十章、若之奈何 徐恪跟着炎女的步伐,缓步穿过了铜镜。他一抬眼,便见镜花娘娘正伫立于眼前,他又回到了镜花楼中。 “奇怪!小玉怎会做了这么一个梦?梦里面她竟然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徐恪心有疑虑,此际一见镜花娘娘,当即出言问道。 “你不是说她们是‘连体双胎吗’?说不定,小玉姑娘白天是小玉,到了梦里,就变作了‘炎’啊?”镜花娘娘笑道。 “这不是我胡诌的么?看她们这情形,哪里是什么‘连体双胎’呀?倒好像是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徐恪道。 镜花娘娘却依旧呵呵笑道:“也许,她们既无连体,也非双胎,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只是,连小玉自己都不知罢了。” 徐恪疑惑道:“敢问镜花娘娘,如果小玉和炎儿就只是一个人的话,为何,梦里面的炎儿与白天的小玉会如此不同?到底小玉是炎儿呢?还是……炎儿才是小玉呢?是小玉在梦里变成了炎儿呢?还是炎儿在白天化作了小玉呢?” “你这话问得颇有妙理!”镜花娘娘略作思忖,便道:“大凡人之梦境,皆心之倒影。梦里的世界亦可作为神识寄托之地,无穷无止、无休无尽!兴许,小玉便是在梦中化作了炎儿,炎儿又是在梦中化作了小玉。小玉就是梦里的炎儿,炎儿也是梦里的小玉,两者犹如镜中之两端,本为一体,又非一体。” “小玉便是梦里的炎儿,炎儿又是梦里的小玉……”徐恪挠了挠前额,回味着这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古人有名为庄周者,在梦中化作一只蝴蝶,醒来后不知蝴蝶是自己的梦境,还是自己便是蝴蝶的梦境。沓沓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凡夫俗子生命逝去之时,是否亦是大梦醒来之时?在这如梦般的一生中,究竟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此题后人思之千年仍未有解。 难道说,小玉在梦里化身为炎儿,炎儿也在梦里面化身为小玉?不对呀!如果说炎儿是小玉的梦境,那还说得过去,但若小玉竟也成了炎儿的梦境,那么平日里我们这些人,与小玉姑娘在一起的所言所行,难道也都只是炎儿的一场大梦吗? 想到此节,徐恪忙道:“镜花娘娘,在下还是有一问不解。小玉与炎儿,必定一个是真、一个是幻,一人属实、一人为虚。两者虽是一体,亦非一体!如若小玉是真,炎儿便当是幻,小玉既是实体,炎儿必是虚像。如此说来,小玉便只能是小玉,炎儿也不过是她的一个梦影罢了。怎能说,小玉亦是炎儿的梦境呢?” 镜花娘娘却淡淡一笑,莲步轻移,走到古镜之前,此时镜中便现出了和她一模一样的一位镜花娘娘。她朝着镜子里的“镜花娘娘”一笑,镜子里的“镜花娘娘”也朝她嫣然一笑。她向古镜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镜面,镜中的她也伸出手,缓缓地滑过了镜面…… 镜花娘娘慢慢地走向镜中,镜中的她也慢慢地走向镜外。恍然间,两者渐渐地融为了一体,最后,随着古镜镜面漾起的一阵波纹,镜花娘娘与镜中的自己,便都已经消失不见。 “人之梦境,犹如镜中之影。你立于镜前,镜中便生你影。你在镜中之所见,是你,亦非你。你在镜中看‘你’之时,镜中之‘你’亦在看你。焉知,你是镜中之‘你’,还是……镜中之‘你’才是你?”镜花娘娘空灵悠远的声音又在整个楼层中响起,也不知声音是从出自镜中,还是发自镜外。 “你在镜中看‘你’之时,镜中之‘你’亦在看你。焉知,你是镜中之‘你’,还是……镜中之‘你’才是你?”徐恪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禁暗自感叹道,天下之大,实属无穷尽也!人处于天地之间,思虑之所及,安能穷尽天地乎?九天浩宇之上者,究竟何人之所居?幽冥地底之下者,究竟何物之所存?凡人之所以称凡者,盖因听天由命也!天地之道,玄之又玄,凡人寿数既短,神思又穷,又如何才得参透天地玄元大道?我辈身处之世,真乎?幻乎?又有谁人能知?! 对于这个世界到底是真还是幻的问题,徐恪茫茫然想了半天,还是无从得解。他见此时面前的那一面巨大的古镜,镜面处又有一阵波纹荡漾,便情不自禁走上前,伸手触摸镜面。未料,古镜一阵抖动,这一次徐恪并未按下字块,人却也已走入了镜中。 …… ……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徐府的榛苓居内,姚子贝正在帮助胡依依收拾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色药丸与药粉。她一会儿拿起一个药瓶,打开了盖子闻一闻,一会儿又拾起一个药罐,摇晃一下看一看,每样东西都舍不得落下。胡依依见状,便忍不住朝姚子贝笑道:“傻丫头,这些东西我碧波岛上都有,你就别收拾了……” 姚子贝不禁可惜道:“姐姐,这黄连散是你刚刚研磨好的,书仙老爷爷牙痛的老毛病,只需温水服下一汤勺就好,他可离不开这个。这九鳖丸里面有九种大补之药,花了你多少心思呀,我可舍不得丢下……” 胡依依赞许道:“小贝妹子,你记性可真好!瞧不出就这几天的工夫,你已学了这么多药理学问,将来啊,你定能成个好郎中!” 旁边的舒恨天也道:“恭喜老姐姐衣钵有传,日后这长安杏林中的翘楚,必是我们家姚大夫啊!小贝,等你学成出师之后,本书仙大人便给你买下一家医馆,就开在那长安城最热闹的东市。咱们姚大夫悬壶济世,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位名医啊!” 姚子贝腼腆道:“书仙老爷爷,姐姐医术高明,我这不过才学了个头呢!再者,咱们不是要去碧波岛了吗?徐哥哥不是也说再不想回到长安了么?今后还开什么医馆呀!” 舒恨天朝姚子贝眨了眨他的一对小眼,笑道:“碧波岛能不能成行还另说哩!咱们的无病老弟呀,就算去了碧波岛,这长安城它可是定要回来的……且不说这 个了,小贝,那个黄连散,给我两瓶先!” “好!”姚子贝依言,取出两个小药瓶交到了舒恨天的手里。她一转身,却见身旁的胡依依脸露疲乏之状,双眼无神,眼皮子打架,身子摇摇晃晃,好似困极欲眠,忙伸手扶住了胡依依,问道:“姐姐,怎么啦?困了么?” 胡依依捂着头,困顿道:“哎!不知怎地……就突然间想睡了,妹妹快扶我进去……” 姚子贝忙搀扶着胡依依走入她的内室,将胡依依轻轻放倒在床上。姚子贝刚刚为胡依依脱去鞋袜,盖好被子,就见她侧了一个身,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姚子贝便放下纱帐,关好门,悄然退了出来。 堂前的舒恨天问道:“我老姐姐怎么回事……这大白天的,忽然间就睡着啦?莫不是中了瞌睡虫吧?” 姚子贝竖起手指,做了个轻声的手势,低声道:“姐姐怕是累了,让她先睡一会儿,书仙老爷爷,咱们先去徐哥哥的鸿鹄居那里,帮他收拾收拾吧?” …… …… 徐恪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周围都是一片红色的光影,四处屋宇楼舍,重重叠叠,仿佛置身于一片宫殿之中。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徐恪沿着一处长廊往前走去,找寻出口的位置。猛然间,一团黑色的影子凌空朝他袭来,徐恪急忙斜身一矮,堪堪避过。他细看之下,却见那一团黑影乃是一只巨大的黑翼蝙蝠。 那黑翼蝙蝠空中一个转身,却化作了一个一身紧俏黑衣的女子。女子掣出长剑,娇叱一声,便朝徐恪冲来。 “破金势!”徐恪昆吾剑往上一扬,剑气激荡,罡风肃肃,迎着黑衣女子而去。 黑衣女子见势不妙,急忙凌空一个倒转,又化作一只巨蝠,两翼张开,飞身欲逃。 “断水开木!”徐恪见此女乃是一只黑翼蝠妖,此际哪能容她脱逃!他剑尖上指,剑气沛然勃发,当空又是凌厉一剑。剑势迅疾如奔雷逾闪电,剑花飘散若柳絮似飞雨。只闻那黑翼蝠妖“啊”地惨叫一声,她硕大的一团黑影,便被徐恪凌厉的剑气给斫成了碎片,散落成一地的血块。 “咦?我这剑招竟能两势合成一势,还有这般妙用!”徐恪凝望着自己的这把昆吾剑,暗自回想着刚才自己所使的这一招,顿觉妙用无比,这两势并成一势之后,威力更是倍增! 徐恪自知此时不过是一个梦境,然对于剑招的领悟却是恍然如闻大道。他一边继续往前奔行,一边随手试剑,越是试炼,越是觉得那一起混元剑,虽只一招五势,但五势之中所蕴含之诸般变化,实则妙用无穷! 徐恪走过长廊,经过一处又一处楼堂屋宇,又来到一座后园之中。在红光映射之下,后园中影影绰绰,到处都是假山碎石、亭台水榭。徐恪看得不甚分明,他提剑在手,凝神戒备,继续四处搜寻出口。 蓦地,天空中又飞来了四团巨大的黑影,徐恪待她们飞近细看,又是四只黑翼蝙蝠。 那四只蝙蝠妖飞至徐恪身周四处,化作四个黑衣女子。她们各自褪去黑衣,露出妖冶的身姿,一边向徐恪缓缓走近,一边发出各种呻吟挑逗之声…… 蝠妖徐徐走近,竟裸露了上身,又发出妩媚入骨的声音。徐恪只觉浑身一片燥热,耳中靡靡之音又不断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酥麻,渐渐地就要失去控制。 “无病小心!”一位红衣女子大喝一声,跃至徐恪身旁,长鞭一卷,便向身前的两个蝠妖女挥去。 “胡姐姐!”徐恪猛然惊醒,凝神一看,心中顿时大喜,来的正是朝夕陪在他身边的碧波仙子胡依依。 胡依依长鞭倒卷,将两个蝠妖女打得飞身逃离,匆忙中又说道:“小无病,先将那两个妖物料理了再说!” 徐恪方才已领略了蝠妖女声音的厉害,此际更是不敢疏忽。他长剑斜挥,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裂土!”那一把昆吾剑,剑身暴长,剑气化作漫天飞雪,将两只蝠妖尽数笼罩于剑网之中。 那两个蝠妖女本在用力发功,她们极尽挑逗之能事,已将徐恪迷惑得渐渐失去知觉。此刻乍见胡依依现身,破了她们的魔音。她们心中一慌,未及逃离,就见徐恪凌厉无俦的剑气已破空而来,立时“啊”地一声惨叫,两个妖娆的女子身体,霎时间又被斫为两团碎块。 “胡姐姐,原来这是你的……”徐恪想说一句“这是你的梦境啊!”但他转念一想,胡依依身处梦中,怎知是梦?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无病,快随我走!天音宫不可久留!”胡依依见击退了四只蝠妖,心下略松,但兀自不敢懈怠,急忙一拉徐恪的右手,带着他疾速逃离。 “天音宫……又是什么地方?”徐恪一边跟着跑,一边还不忘问了一句。 两人刚刚出了后园,又有一大片黑影尾随着飞来。胡依依心中焦急,忙道:“小心她们的‘黑蝠魔音’!” 徐恪回头,见至少又有八只蝠妖跟在了身后,有两只蝠妖飞到了近前,已然发出了如先前一般勾魂夺魄的**之音。 徐恪不敢倾听,急忙定住心神,潜运真气灌注于右臂,长剑当空一挥,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剑气沛然如雨,激起罡风一片,剑气之所及,那两只蝠妖顿时化作了一团血雨。 见徐恪剑势凌厉,后面的六只蝠妖便不敢过分靠前。她们口里虽仍在不间断地发出魔音,但威力自是大打了折扣。 徐恪忙跟着胡依依又穿过了好几个拱门,转过一处轩厅,就来到了一片宽敞的前院之中…… “快!大门就在那里,我们先出去再说!”胡依依向徐恪招手道。此时他们身后的蝠妖虽飞身尾随,但仍然不敢靠近。 徐恪提一口真气,脚步如骏马奔驰,渐渐地跑到了胡依依的前面。他穿过了大院,便见一座朱漆大门巍峨耸立 在前方…… “气横北斗、星列南岗,破!”半空竟传来了一个凛冽肃杀的声音,那声音所到之处,百草为之凋零、万物为之摧折,似无人能撄其锋芒! “无病小心!”胡依依闻听此声,心中惶惧莫名,她疾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徐恪…… 半空中射下来的一道金光,立时便打在了胡依依的头顶。胡依依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胡姐姐!”徐恪抱起胡依依娇弱绵软的身体,大声呼道。 胡依依伸出手,想要触摸徐恪那张俊美的脸庞,但手伸到半空却又软软的垂了下去,只听她用尽全力说了几个字:“小无病,姐姐……走了……”话刚说完,胡依依便脑袋一歪,从此气绝。 “姐姐!你不能死!”徐恪紧紧地抱住了胡依依,失声痛哭道。他见大门前已降下了一个满身金甲的身影,此时心中悲痛莫名,长剑向前一指,口里大喝一声:“破金势!”,剑身仰起罡风阵阵,剑气勃发如漫天秋雨,直朝那金甲男子刺去。 未料那金甲男子冷哼了一声,声影却突然消失,徐恪猛冲上前,一时未能止住身势,竟撞上了那扇朱漆大门。大门轻轻一晃,却化作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徐恪便已出离了梦境,立身于镜花楼中。 “胡姐姐,胡姐姐,你……你没事吧?”徐恪此时虽已身在镜花楼中,但一想到方才的梦境,心中兀自惊悸不安,急忙四下里张望,惶然问道。 “胡姐姐,胡姐姐……”此时的镜花楼中空无一人,只剩徐恪自己的声音,在四面回响。 “还好,这只是一个梦罢了!”徐恪伸出手掌擦拭自己眼角残留的泪水,这一个梦境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真实。他不禁暗暗向天祷告,乞求这样的梦境,永远不要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之中。 此时,他忽见眼前的古镜,镜面又是一阵波纹颤动。他心想,难道我还能再入此梦?他伸出手触摸镜面,古镜微微抖动,便又将他带入了梦里。 …… “快!大门就在那里,我们先出去再说!” 徐恪甫一入梦,就见胡依依正向自己招手言道,声音异常急迫。此时他们身后的蝠妖兀自飞身尾随,但仍然不敢靠近。 “姐姐,你先别跑,当心前面!”徐恪忙提气疾行,挡在了胡依依的面前。 “天地五行、急急如令,破!”半空中又出现了那个仿佛可以毁灭一切的声音。徐恪仰面朝天,提剑在手,心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来受死! “无病小心!”徐恪猛觉后背被人一推,他身子失控,往前奔了两步,却见半空里的那一道金光,已再次打在了胡依依的头顶。胡依依身子一侧,软软地倒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不能死!你为何要替我阻挡?”徐恪抱住了胡依依的身体,再一次地失声痛哭。 胡依依缓缓睁眼,右手用力抬起,徐恪握住胡依依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只听胡依依虚弱的声音说道:“小无病,南无破出手,无人能活,姐姐从此不能陪你了,你……你要……”话未说完,胡依依右手一松,就此气绝。 “胡姐姐!胡姐姐!依依!”徐恪紧紧抱住了胡依依,就算明知是在梦中,心里依然是悲恸莫名。 再一次入梦,却依然不能改变结局,无论他再怎么心痛不舍,胡依依还是香消魂逝。 “哼!蠢狐!”身后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徐恪转身,见说话之人正是那位一身金甲的男子。那人双目之间依旧带着一缕金光,方才击中胡依依的那一道光芒,便似从中而发。 “恶人!你还我依依!”徐恪集全身之力,长剑携风雷之势,一招“断水势”便往金甲男子递去。 金甲男子手中一把三尖两刃刀,只轻轻往前一格,便将徐恪连人带剑,给远远地荡了开去。徐恪身子把持不住,又一头撞进了前方的那一扇“朱漆大门”之中…… 徐恪穿出了铜镜,身体竟然依旧前冲,颓然倒在了地上。自然,他此刻也是倒在了镜花楼的木板地面上。 “我就不信了!”徐恪一跃而起,他见古镜的镜面仍有波纹闪动,他便伸出左手轻触镜面,再一次跨入了梦境。 …… 不久,他又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古镜,回到了镜花楼。 他回转身,还是不甘心,又再次走进了镜中。 …… 不知道徐恪进进出出了古镜多少回,他自己也早已经记不清次数了。可无论徐恪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不甘,再怎么痛心疾首,到最后,胡依依还是会被半空中的那一道金光击中,一缕芳魂从此逝去! 而那一个飘然而降、一身金衣金甲的男子,无论自己再怎么提剑怒刺,却依然不是他对手。 不过,每一次,那人取了胡依依性命之后,都并未伤害徐恪。 “难道,这个梦的结局,始终是不能改变的么?” 此时的徐恪躺在镜花楼的地板上,直累得气喘吁吁,他不由得颓然叹息道。 “是的,这个梦的结局,永远都是如此……无法改变!”身旁走来了镜花娘娘,直到此时,她才终于现身。 “镜花娘娘,我胡姐姐的梦,怎地如此怪异呢?为何我先前都能改变别人的梦境,却独独不能改变胡姐姐的梦境呢?”一见镜花娘娘现身,徐恪急忙站起身问道。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胡依依会梦到自己死去?而且经历无数次的努力,她依然是死在了自己的梦里。 对于徐恪而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胡依依就此离他而去,就算在梦里,也不行! “这个梦,又不是你胡姐姐做的……”镜花娘娘淡然回道。 “这不是胡姐姐的梦?!那又是谁的?”徐恪挠着自己的前额,不禁疑惑道。 第十一章、碧波有约 “这是你自己的梦,如何能改变呢?”镜花娘娘面朝徐恪,脸上的微笑如春风吹起涟漪,淡然言道。 “我自己的梦!”徐恪惊道。他委实未曾料到,这一个惊险的梦境,竟是自己所梦。而且,自己竟然梦到了胡依依的惨死,他一脸茫然,心中不明所以,又问道:“我……我记得,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啊?” 镜花娘娘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她道:“你今时虽未曾做过,焉知你今后,不会有这样的梦呢?” “这是我未来的梦?我将来……又怎会做一个这样的梦呢?”徐恪疑惑道。在他心中,此刻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镜花娘娘笑道:“我早就说过,梦境者,皆心之倒影。你将来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这……得问你自己了。” 徐恪在古镜前来回踱步,回想着方才的梦境,那梦中所出现的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一次次地闯入,试图改变结局,又一次次地以失败告终。此时的他兀自心有余悸,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敢问镜花娘娘,这梦中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吧?” 镜花娘娘却忽然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金甲天神是谁?” “他还是个天神?我又从未见过此人,他入我梦中作甚?!”徐恪忿然道。 镜花娘娘笑道:“在人间他便是神,在天庭,他亦算是人,你可称他为半人半神。至于他为何会入你梦中,我却不知。我只知道,他就是司命真君南无破。” 徐恪纳罕道:“这世间还有所谓的半人半神?那他究竟算是人,还是一个神?” 镜花娘娘却叹道:“他是人也好,成神也罢,究竟有何区别呢?为人者,虽有生死,但亦可转世轮回,经历诸多喜怒哀乐,历经各种起落悲欢,生命在一次次的绽放里获得不同的满足。为神者,虽不死不灭,但无我无他、无欲无求,如此历经漫长岁月,心中不增不减、不喜不悲,又有何意趣呢?” 徐恪思虑了片刻,虽不知其所以然,却也不愿深究其里,他想起适才梦境中金甲天神的那一道金光,便又问道: “以娘娘的意思,那个叫什么南无破的……很厉害么?他那一道金光又是什么功夫?” 镜花娘娘道:“南无破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世间凡人,也无人能够抵挡他这一招。上苍有好生之德,是以他便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地,一天之内只能出手一次,一次只能杀一人。” “这也叫好生之德?这算什么破规矩!杀人就是杀人,杀一个与杀几个有何区别呢?这种规矩又有何意?”徐恪愠怒道。他心想,如此看来,在我的梦里,南无破是因为已经杀了一次胡姐姐,所以才放过了我啊。 “呵呵呵……或许,你觉得没意义,他觉得很有必要呢?”镜花娘娘笑道。 “但愿我与胡姐姐,此生永远不要遇着此人吧!”徐恪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道。 见徐恪此时面露忧愁之色,镜花娘娘宽慰道:“你也无须过虑,梦毕竟是梦,梦中之事,也未必会真。” “嗯……在下相信!” …… 过了片刻,徐恪又问道:“镜花仙子,我如今已进过许多人的梦境,怎地进不了胡姐姐的梦呢?” 镜花娘娘道:“胡依依毕竟是一个妖,而且是一个千年大妖……” 徐恪奇道:“妖不做梦么?” 镜花娘娘笑道:“妖毕竟非人,他们很少做梦,可一旦有梦,便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梦境……目下的胡依依恰正在做梦,你想进去么?” 见徐恪心有所往,跃跃欲试,镜花娘娘便走到古镜之前,伸手摁下了“甲”与“午”二字,镜面顿起一阵波纹。 “去吧,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哦!”镜花娘娘微笑道。 徐恪伸出手,欲待触摸镜面之前,忽又问道:“这位仙子,你与楼下的水月老人,守护在这神王阁中,敢问你们……也都是神仙么?” “你还是快些进去吧!”镜花娘娘在背后一推,徐恪身子往前,便冲入了镜中的世界。 留下镜花娘娘一人,独自伫立在镜花楼中。她幽幽一叹,仿佛言道:“我们不过是白老阁主所创的一个幻影而已。我们不是神,亦非人,都只是白无命神识中的一个分身罢了……” 言罢,她慢慢地将这一面巨大的古镜翻转了过来。此时徐恪若立在身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一面古镜翻转之后,竟变作了一道连接上一层阁的楼梯。 …… …… 徐恪向前猛冲了几步,一时没有收住,脚下一个打滑,却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所幸地上都是一些细草,他缓缓坐起身,却也未觉疼痛。 “你怎么走路还这么不小心?好端端地怎会摔了一跤?”旁边走过来一位红衣女子,急忙搀扶着他站起身。她一边为他拍去后臀的尘土,一边数落道。 “胡姐姐!”徐恪转身一见,立时欣喜地呼道。那位红衫女子,身姿绰约、风华绝代,却不是胡依依是谁! 胡依依听了徐恪的这一声叫喊,却是微微一愣,旋即又噗嗤一笑,轻轻打了一下徐恪的肩头,道:“瞧把你给没羞没臊的!年轻时候这么叫,如今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叫我呀!” 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暗自纳罕道:“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的么?怎地如今竟成了没羞没臊了?我也就二十余岁啊,怎么是‘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难 道说……?” 徐恪见身旁就是一口大水缸,他忙走到水岗前,俯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他只见自己此时头发已然花白,身材微微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满是风霜之色,分明已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哪里还能找得到年轻时的半分俊美容颜! 徐恪暗自心想:“原来,在胡姐姐的梦里,我已然堪堪度过了一生,已近垂垂老矣!想必胡姐姐的梦境,便是与我在此地终老吧?”他再放眼四望,果不其然,远处海天云影、水光潋滟,大海无边无际、波涛阵阵拍打着岸边。自己立身之地,便正是一处海岛。只见岛上山岚起伏,绿意葱茏,树林参差,芳草萋萋,幽香满地,群鸟翔集……果真是一处风光旖旎、景色清幽的人间福地! “看什么看啊!都糟老头子一个了,还这么臭美!”胡依依跑到徐恪的身后,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道。 “胡姐姐,这里便是碧波岛么?”徐恪笑问道。 “这里不是碧波岛,难不成……还是长安城么?怎么……在这里呆了四十年,如今又想回长安啦?怪不得,你今天突然奇奇怪怪地叫我什么‘胡姐姐’呢,原来你这心里头,还是想着回去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胡依依说着说着,心里头忽然来了一股气,竟一把拧住了徐恪右边的耳朵,痛得徐恪忙拱手求饶道: “胡姐姐,好姐姐,快放手,痛痛痛!” “你还这么叫!”胡依依不依不饶。 “到底该怎么叫啊?”徐恪苦笑着问道。 “你昨晚上,还叫人家‘小亲亲’呢!”胡依依松脱了徐恪的右耳,捋了捋自己额角的青丝流云,忽然低了头,神色忸怩道。 “小亲亲?”徐恪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这还差不多!耳朵痛不痛,我给你揉揉……”胡依依轻笑道,她脸上终于又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微微呵一口气,柔柔地抚摸徐恪已经发红的右耳。 胡依依软玉温香的身子靠近徐恪,她吐气如兰,体内的幽香阵阵飘来,直窘得徐恪非但耳根子通红,满脸都已经发烫。 在徐府榛苓居中,他与胡依依自相识以来,都是相敬如宾,从未有任何越矩之为,此时胡依依忽然与他如此贴近,依偎于他身边,做出种种小女子之态,徐恪虽明知是一个梦境,但身处其中,亦不禁心荡神驰、欢欣莫名。 “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怎么了,还这么害羞?”胡依依却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娇嗔了一句。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做饭了……”见天色将晚,胡依依又离了徐恪,回转身,朝自家的屋子走去。 远远地,又听到胡依依问道:“阿恪哥哥,晚上你想吃点什么呀?” “都好!”徐恪随意地答了一句,不觉间,他说话的语气与口吻,都像极了与她多年夫妻的模样。 “阿恪哥哥?想不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居然对我,有这样的一个称呼!”徐恪挠了挠额头,心中不觉莞尔。他心里头随即也想到了,原来在胡依依的心中,实是希望叫自己一声哥哥,是以听到自己呼她为姐姐之时,反而惹得她不快。 也许,在全天下女子的心目中,都是希望能被自己喜欢的男人,当作一个妹妹看待,不管她真实的岁数有多大…… 徐恪看向胡依依的背影,见她依然同平时一般,袅袅婷婷地行去,夕阳下她翩然远去的倩影,较之于平日里婀娜少女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徐恪再看看自己,已是不胜龙钟老态。他心中亦不由得苦笑道:“胡姐姐,就算你在梦里要与我终老于碧波岛,又为何把我梦成了这一番垂老之态?就算我真的已到了垂暮之年,会有……这么老么?” 徐恪负手踱步,在草地上流连忘返。他一会儿看看远山、夕阳、大海,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新家”,只见那里依山而建着几十重院落,里面的房屋高高低低、重重叠叠,仿佛与那“哺人庄”一般,是一处巨大的庄园。 此时,庄园内的某一处屋顶,已然是炊烟袅袅,想必胡依依已经在为他二人的晚膳忙碌…… “这果然是一处神仙洞府啊!”徐恪一边朝自家的大门走去,一边感慨道。他心想,自己与胡依依两人,竟然住了这偌大的一座庄园,这也太豪奢了一些吧?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梦境罢了,徐恪摇摇头,笑了笑。虽然,此刻身处其中,感受竟是如此真实。 “胡……娘子!”徐恪跨进了自家的前院,呼唤道。他本想脱口而出一声“胡姐姐”,后来一想怕又是要惹胡依依生气,灵机一动,遂改口叫了一声“娘子”。 若令他遽然叫一声“小亲亲”,此时的他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 “哎!……徐郎!”徐恪方才的这一声“娘子”叫得甚是亲切,引得胡依依乐颠颠地不知从那一个房间内跑了过来。 “今天又叫人家‘狐娘子’啦?你讨厌!娘子就是娘子么,干嘛还加一个狐呀?不过,你先前可从未这么叫过我呢!嗯……狐娘子,我本就是狐,又是你的娘子,这个叫法好听。阿恪哥哥,你这一个月,就一直这么叫我吧!依依喜欢听……”胡依依又贴身依偎到了徐恪的怀里,脸上无比地娇羞,柔情款款地言道。 “好好好!狐娘子,只要娘子喜欢,我叫你什么都行!”徐恪忙笑着应道。他心想,此时无非是在梦里面而已,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 只要你胡姐姐喜欢,就算真要我叫你一声“小亲亲”,又有何妨? “吆……姐姐!官人昨个还叫你‘小亲亲’的,今天又改了口啦?”前院里不知何时又走出来一个女子,身形饱满,举止文雅,一脸的笑容,宛若漫山的迎春花,正迎风灿然绽放…… “小贝姑娘?”徐恪蓦地见旁边竟又走来了姚子贝,一时惊诧莫名。他挠了挠前额,心道,这……这真的是胡姐姐的梦境吗?怎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已然与我白头偕老,这家里头竟还有一位姚子贝? “徐哥哥,你怎么啦?今天不认识我啦?”姚子贝见徐恪一脸愕然的神情,也不由得一愣。她随即又面露一副委屈的表情,泫然欲涕,低着头说道:“官人,你不叫我‘贝儿’也就算了,怎么还称我为姑娘?贝儿今天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官人不开心了么?” 胡依依忙过来一把拉住了姚子贝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你别管他!他呀,老了,得了健忘病啦!刚才在外面跌了一跤,我扶他起来,你猜他见了我是怎么叫的?他竟叫起我‘胡姐姐’来了。自从咱们离了长安到这碧波岛定居,他都四十年没这么叫我了。我看你的徐哥哥呀,委实是老糊涂啦!” 姚子贝却急忙跑上前来,前前后后看了徐恪,看他身上没有丝毫受伤之后,这才关切地问道:“徐哥哥,你怎会摔了一跤?跌得重不重?不碍事吧?” 徐恪此际却听得云里雾里,看得恍然茫然。他暗暗捋清头绪,心道,子贝妹妹在梦里呼我为“官人”,又说我曾经叫她为“贝儿”,难道……她们师徒二人,一同嫁我为妻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胡依依的梦境里享受到了如此“美妙”的待遇,徐恪只觉心中陶陶然乐无边快慰莫名。他忙对着姚子贝歉然言道: “那个……贝儿是吧,为夫方才不小心跌了一跤,这脑袋呀……有点晕,好多事,倒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为夫?徐哥哥,在贝儿面前,你不是一直都自称‘哥哥’的么?怎地今日对贝儿如此地生分了?一定是贝儿做错了什么事!呜呜呜……”姚子贝此刻,竟忽然堕下了泪来,她一转身就跑去了前厅,一边跑,一边还在以手抹泪。 “贝儿!不是‘为夫’,是‘哥哥’!哥哥说错了话,对不住啊!”徐恪急忙大声解释道。 “都怪你!老是把子贝妹妹给气哭!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胡依依走上前,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嗔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怎么一不小心,我又说错了话?这小贝妹妹也太爱哭了吧?咳……”徐恪不禁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苦笑道。 徐恪问道:“胡娘子,这……贝儿怎么如此爱哭呀?等一会儿,我又该怎么劝她呢?” 胡依依笑道:“她呀……就这脾气,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的。你跟她一起都四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么?等一会儿吃饭,你把她从房里强拉出来,夹一口菜喂到她嘴里,再亲她一口,管保她又笑得象一个小孩子了……” “还要……亲她一口?”徐恪挠着自己的头,暗自寻思,一会儿到了饭桌之上,难道还要真的……? “叫你亲,你就亲她一口吧,咳!谁叫她是我的好妹妹呢!不过,你现在得先亲我一口,否则我不答应!”话到这里,胡依依忽然闭上眼、嘟着嘴,把一张美艳无双的俏脸,仰首送到了徐恪的眼前…… 徐恪顿觉心中尴尬莫名,此时让他亲一下眼前的这位绝代佳人,他心中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然而他还是觉得害羞,非常地害羞,极度地害羞!哪怕是在别人的梦里,他依然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胡依依闭着眼睛等了半日,见徐恪没有丝毫动静,偷偷睁开眼,却见他正在院子里走来踅去,好似在等待什么人似的。 徐恪果然是既害羞又心慌,他只得略略走远了几步,四下里打量起来这里的风景。只见这一进前院宽敞洁净,又布置得清新别致,倒与长安城的徐府,颇有些相似…… “怎么……在等大胡、二胡他们?这两个调皮孩子,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这时候……也该回家了!”胡依依走到徐恪身前,笑道。她笑起来时,双目眯成了一弯新月,仿佛能点亮半个天宇。 “爹爹,阿娘!我们回来啦!”胡依依话音刚落,大门外便跑进来两头狐狸。那两头小狐狸毛色一灰一白,他们奔跑甚是迅捷,声音刚刚还在门外,身影已然奔入了院子中。 “这……这就是我的孩子?”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里头再次苦笑道。 两头狐狸堪堪跑到徐恪身前之时,却化身为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他们一个扑进了胡依依的怀里,一个又抱住了徐恪。院子里的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他们叫什么名字?”徐恪忍不住问了一句。 “儿子叫徐大胡,女儿叫徐二胡呀?怎地……你今日真的老糊涂啦?莫不是这一跤,真把你给摔坏了吧?”胡依依又上前,摸了摸徐恪的前额,关切地问道。 “徐大胡、徐二胡?”徐恪又念了一遍他一双儿女的名字,心里头不禁苦笑道:“这是谁取的名字啊?大胡就算了,还要二胡……二胡不是用来拉的么?” “对呀!这两个名字还是当年你给取的呢!你说朗朗上口,通俗好记……”胡依依柔声笑道。此时,她双目中的那一道弯月,目光似泉水流淌,笑意如月色璀璨,仿佛能徐恪整个身心,都融入其中…… 第十二章、浮生若梦 “走!你们两个跟娘进去做饭,都在外头野了半天了,赶紧去洗洗!”胡依依拉着一双儿女,进了前厅之内。徐恪想要跟着进去,却被胡依依拦住,胡依依笑道: “阿郎,你去海边走走吧,晚饭半个时辰就好,你去帮着抓几条鱼回来,待会让小贝妹妹为你煮鱼汤喝……” 看着胡依依拉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徐恪的内心不禁感到一阵幸福的满足。在他的潜意识中,这或许便是他一直渴望的满足。他心道,若能与胡姐姐、小贝妹妹长相厮守于此,儿女成双,花开满堂,便就此终老,岂非快哉! 徐恪又跨出自家的大门,向海边走去。他走过柔柔的青草,走过郁郁的花丛,走过淙淙的流水。远处的夕阳就象一个金色的圆盘,圆盘中露出了一张璀璨的笑脸,在头顶向他遥遥招手。金色的晚霞如一匹长练,飘荡游移,将天穹染成了一片橙红之色。他沐浴着傍晚的海风,迎着夕阳走向海边,心中怡然陶然,快爽无比,不觉悠然吟咏出一首词句: 莫回首,且自逍遥游 晨云暮雨入怀,风若愁 海色天光作酒,醉星眸 遂我平生志,万事休! (以上调寄《思帝乡》) “无病哥哥!”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百灵轻唱、黄莺婉啼,听来如沐春风、如享秋雨,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就忘却所有人世间的烦恼。 徐恪闻声不禁心头一震,难道是她?他实在不敢想象,在胡依依的梦里面,竟然还会有别的女子。 “无病哥哥,快来呀!这里好多鱼呢……”那一个清纯的少女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徐恪听得分明,他心中已是激动万分,忍不住加快脚步,走进了海滩,细看之下,只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少女正拎起裤脚光着脚丫走在澄澈的海水中,恰正是他朝思夜想的慕容嫣。 “嫣儿……你……你怎么在这儿?!”徐恪惊喜道。 “我来抓鱼呀!无病哥哥,不是你昨晚上吵着要吃鱼么?”慕容嫣噘着嘴说道。 “哦哦……我……我忘了!”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道。他心道这是梦,这只是梦而已,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已然和胡依依在此厮守终老,她慕容嫣竟还会与他生活在一起! “无病哥哥,我们几人中,就属你最懒了!你自己吵着要吃鱼,自己又不来抓,到了海边还说忘了,亏你想得出来!……你快点下来吧,帮我拉网!”慕容嫣向徐恪招手呼唤道。此时的慕容嫣在徐恪看来,较之往常,却好似少了一丝温柔,多了一些娇蛮。 徐恪忙不迭应道:“好好好!我马上来!”他立即脱下鞋袜,卷起自己的裤管,走入了清凉的海水中…… 徐恪暗自思忖着,没想到在胡姐姐的梦境里,居然还有嫣儿相陪!胡姐姐对我也太好了吧?咳!这一番梦中的境遇若真的是胡姐姐心底的期望,这可叫我今后,该如何报答胡姐姐呀! 可是……不对呀!在徐恪自己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胡依依与慕容嫣呆在一起,怎地今日胡依依的梦境里,竟出现了慕容嫣的身影呢? 这一个疑问又久久地萦绕在徐恪的脑海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恪所不知道的是,当日从他与慕容嫣离开玉山雨庐,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刻起,胡依依就已经在他身旁了。那时,他还未见到胡依依,胡依依便与舒恨天在一旁暗暗地注视着他,默默地保护着他。徐恪目送慕容嫣进入天宝阁,后又在望仙楼纵酒买醉,回到高升客栈依然惆怅莫名……这前后的一切经历,胡依依都看在眼里,她非但已经见过了慕容嫣的模样,心里更是盼望着徐恪能与他的嫣儿终能喜结连理。 当时,看着徐恪伤心醉酒的模样,胡依依亦忍不住为之愁肠百转。她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她要向徐恪报恩,不惜一切为他达成心中之所求! 后来,胡依依便吩咐舒恨天花钱买下了醴泉坊中的一处豪宅,准备送给徐恪。徐恪爱喝酒,她便命人送来各种天下名酒。徐恪需要钱,她又叫人送上了一袋金叶子……只要是徐恪心中所想之事,她都尽量满足。 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小佐领张可达,在高升客栈门口发现了徐恪的行踪,正想回去禀报,是胡依依施展幻术,让他发了疯。北安平司的几个卫卒,在高升客栈附近查知了徐恪的去向,也是胡依依用幻术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只要有谁会伤害到徐恪,不管是任何人,她都会想法子解决掉。 直至徐恪发现了此中蹊跷,主动找到了醴泉坊中,她才不得以与徐恪相见。其实,在胡依依原本的筹划中,她一直是想着暗中相助,待到为徐恪完成心愿之后,她便功成身退,默默地回她的碧波岛继续隐居修炼。 毕竟人妖有别,在胡依依当时的心中,她只是想着报恩。对于徐恪,她发自内心地欣赏、赞许、感激,但尚未生出爱慕之心。那时候的她,还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要和徐恪双双隐居于碧波岛,就此终老。 可是,胡依依对待徐恪的这一番殷殷相护之情,却打动了身旁的义弟舒恨天。这八百年的鼠妖心思何等地机敏。那一日,他见徐恪终于找上了门来,便喜滋滋地带着徐恪进府与胡依依相认。在他心中,亦未尝没有为二人牵线搭桥之意。 再后来,胡依依索性便与徐恪共处于一所宅子之中,好在,那所 宅子甚是宽敞,有七进院落,也足够他们三人之所居。徐恪在胡依依的面前,一直如一位谦谦君子,他温雅、谦恭、从容、守礼,这一份敬重,更是让胡依依心生欢喜。随着胡依依与徐恪相处良久,便越来越能感觉到,他胸怀大志,有济世安民的抱负;他行事磊落,不惧宵小暗害;他品性良善,每每匡扶弱小济危救困;他嫉恶如仇,往往惩恶除奸绝不手软……渐渐地,胡依依对他便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徐恪又哪里能想到,此刻在胡依依的梦境里,恰正是映射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期望。这里面,既有她自己内心的渴望,又有她早先下决心为徐恪达成的梦想。 …… 徐恪正自凝神思忖间,忽觉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慕容嫣嗔怪道:“无病哥哥,你又在偷懒了!快点拉呀,这一网要是再没有鱼,今晚你可就喝不到鱼汤啦!” “好好好!我拉我拉!”徐恪回过神来,急忙拉住网绳,用力回扯。慕容嫣在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交相使力,终于将一张大渔网拉回了岸边。 “耶!有一条大鱼!”慕容嫣见网里躺着一条金色的大黄花鱼,立时雀跃欢呼道。想是这半日来,她已经在海边忙乎了许久,却一直空无所获,但为了能让自己的无病哥哥尝到鱼鲜,她还是不愿放弃,此时忽见最后一网竟有这一条大鱼进账,心里头自是欢欣无比。 徐恪见此刻的慕容嫣如此开怀,心中也不觉欣喜莫名。他蓦地想起了那一日与慕容嫣一道,骑马漫步至玉山之畔,在蓝田溪中,慕容嫣也是同今日一般,卷起了裤脚,光着脚丫,入温暖的溪水中。那时的嫣儿也是向自己招手巧笑,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快活!这一幕场景暌别已久,如今相见,真的恍如梦中。 可是……如今的他与慕容嫣不也是身在梦中么?徐恪一念至此,不觉摇头苦笑。 “无病哥哥,你又在出神了……快把鱼儿放好,天色已晚,咱们快些回去吧!这条大鱼要让子贝姐姐烹煮才好。嗯……她做的鱼汤呀,最好喝了!”身旁的慕容嫣见徐恪又在恍然走神,便碰了他一下胳膊,催促道。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我也想尝尝贝儿的厨艺呢……”徐恪急忙拉过渔网,费力地将里面的那条大黄花鱼抓出来放入了水桶。两人收拾好渔网,徐恪提着水桶,慕容嫣在旁边跟着,便朝自家的庄院走来。 “嫣儿竟然会呼小贝为‘子贝姐姐’……实在太有趣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居然让两位素未谋面的女孩,也以姐妹相称。徐恪一想到自己竟能“有幸”见着这一副奇妙的场景,顿感心中奇趣无比。他想了一想,忽然面朝慕容嫣问道:“这个……嫣儿啊,话说你的那位‘子贝姐姐’,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慕容嫣抬头看了看徐恪,神情似有些不解,她却反问道:“无病哥哥,子贝姐姐就是性子弱了一些,稍遇一点委屈就喜欢哭罢了。不过,她这爱哭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就不能担待着些?就看在她为你生了三胡、五胡、六胡的份上,你也该哄哄她不是?!” “什么!她还生了三胡、五胡、六胡……”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由得惊呼道。他心里头寻思,我这小贝妹妹也太会生了吧?比我胡姐姐还多生了一个呀!而且,名字里也都是一个胡。 “这么说,三胡、五胡、六胡,也是三头狐狸么?”徐恪问道。 “哪能呢!依依姐姐是狐仙,子贝姐姐又不是!徐三胡、徐五胡、徐六胡都是三个男孩子,还跟你年轻时都一个样呢!怎地……无病哥哥,你今日怎么回事,连这些都忘了么?”慕容嫣应道。 “不瞒你说,嫣儿,刚刚我在门前的草场上跌了一跤,摔得有点不轻,咳咳……我这脑袋呀,到现在还疼,有些事,我倒确是想不起来了……”徐恪低着头咳嗽了两声,颤动着自己“年老”的身子,做出了一番疲惫虚弱的模样。他满以为,依照先前姚子贝的反应,慕容嫣定会上前,殷切地询问自己,好好地安慰自己,温柔地呵护自己…… 既知是在胡依依的梦境里,而且是这么一个有趣的梦境。徐恪忽然童心大起,就想在慕容嫣面前也“撒一会儿娇”,好好体会一番自己从未曾在真实的嫣儿那里,体会过的滋味。 不料,慕容嫣却伸出食指,猛地戳了一下徐恪的前额,差一点没将他戳得再次仰面跌倒。只听慕容嫣清脆悦耳的声音急速响起: “活该!谁叫你这么懒呢!平日里我让你洗几个碗碟,你还气鼓鼓地摔盘子甩碗。我让你好好锻炼,养好身体,你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让你陪我出去散散步,你还千不肯万不愿的。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我也不图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就指望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能一直陪着我走完这一生。你看你,如今连走路都不好好走,还要去跌一跤!” 听闻此语,徐恪顿时呆若木鸡。他委实未曾料到,此时此刻,自己非但没听到慕容嫣只言片语的温柔呵护,反而被她数落得如此不堪。 “难道,我与嫣儿在这一处神仙一般的海岛福地,隐居了四十年之后,嫣儿竟对我变成了这般感觉?!难道说岁月……岁月真的会将人与人之间,那种最美的情感给打磨得面目全非吗?咳!但愿我和嫣儿,永远不会过到这一步吧!”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心里面喟然叹道。 慕容嫣见徐恪抚摸着他的额头,怔怔无语,以为是自己失手把他给戳痛了,顿时露出了满脸歉疚的神色。她急忙上前,伸出柔柔小手,轻轻抚摸徐恪已然苍老的脸庞,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我就轻轻地一点,就把你给戳痛了吗?你刚刚摔得重不重啊?我看看……”言罢,慕容嫣就要来亲自检查徐恪受伤的后臀。 徐恪慌忙闪身避在一旁,拼命摇手道:“没事,没事!嫣儿,我真没事!只是摔了一跤,这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的徐恪心中又是一阵温暖,他暗道,原来嫣儿毕竟还是心里有我,记挂着我,关心着我啊!就算这四十年里我做得如此不堪,嫣儿却依然陪伴着我,守护着我,也没有丝毫责怪于我。兴许,人与人之间,恰正是这一种平淡的、长久的、不变的温暖,才是最为珍贵的情感。 慕容嫣见徐恪急慌慌地闪开,不愿让自己检查他的屁股,忍不住掩面一笑道:“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还这么害羞呢!没事就好!嗯,嫣儿相信……你是无病哥哥,自然,一生都会无病无灾的!” 徐恪又问道:“嫣儿,你说,我这四十年里,连个碗碟都不愿清洗?连陪你出去走走路、看看风景,都不肯?还经常朝你吹胡子瞪眼睛发脾气?”他心里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算啦!从此我都不说你了还不行么?无病哥哥,你也别生气了,好吗?你呀……就是这么懒的一个人,咳!……可谁让我就是喜欢你呢!”慕容嫣又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徐恪的前额,还贴身靠在了他的怀里,轻笑道。 见慕容嫣又贴身靠近,徐恪急忙走开了几步,岔开话题道:“嫣儿,你说贝儿生了三胡、五胡、六胡,那这……四胡呢?”徐恪暗想着,三胡、五胡、六胡都有了,中间还少了一胡呀? “四胡不就是我给你生的么?怎么……无病哥哥,你又嫌我给你生得少了吗?还装作不知道!”慕容嫣佯装生气,娇嗔道。 徐恪忙不迭回道。“没有,没有!就生一个好!只生一个好!……我摔了一跤,这脑袋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嫣儿,那咱们的‘四胡’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慕容嫣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徐恪的额头,笑道:“无病哥哥,我看你呀,人还未老,就已经犯糊涂啦!四胡当然是女孩子了!小时候都说长得像我!不过,她如今越来越大,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像你了!” “哦……这样啊!那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要马上见到我们的四胡。我要给她讲故事、唱曲儿,我还要为她写词……”徐恪笑着回道。 不知怎地,一说到徐四胡,徐恪心中又浮想联翩了起来。他寻思着,原来,嫣儿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居然叫“四胡”!为何会叫“四胡”呢?哎吆!莫不是……仍然是我给取的名?我读书这么多年,难不成,只会给儿女们取这样的名字?我跟嫣儿生的女儿,怎么能叫她“徐四胡”呢?叫她“徐晨露”“徐暮雨”总也好听一些啊。或者,干脆叫她“徐嫣”,与她母亲同一个名,也挺好!胡姐姐呀胡姐姐,在你的梦里头,我就只能取“四胡、五胡”这样的名字?哪怕是叫一个“四海、五湖”不也好听一些么? 慕容嫣自然无法领会徐恪此时的心情,她欣然道:“是吗?四胡可最喜欢听你给她讲故事了。无病哥哥,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有陪我们家四胡了!你今晚要是能给他说几个故事,唱几只长安的曲子,可不得把她给乐坏了呀!……”此时,慕容嫣听到徐恪那充满父爱的言语,一时间已是心花怒放。她忽然一把抱住了徐恪的右臂,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一边前行,一边仰起头,深情无限地凝望着徐恪。 徐恪此时却不好挣脱,只得任由慕容嫣紧紧款着自己的胳膊。他不敢对视慕容嫣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只有红着脸,痴痴地望着远方。两人就这样并肩而行,缓步行走在回家的路途中。 这时,斜阳已渐渐没入海面,海天交接之处,天地仿佛连成了一线。那一个金色的圆盘,正缓缓沉入大海。平静的海面上也有一个金色的圆盘,随着波光的漾动,缓缓地升出海面……终于两个金色的圆盘融入了一起,消失于海面之上,只剩下一片火红的晚霞,兀自随着海水的起伏,不停地在天边荡漾…… “就知道关心你们家四胡,还有七胡、八胡呢?”这时,迎面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不是胡依依,也不是姚子贝……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女子?”徐恪暗自心道,此时他脑袋里已经有点懵了。 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依姐姐都等得急了,叫我来催催你们!咳!……让你们抓两条鱼,还这么磨蹭!我道是什么缘由呢,原来是你们躲在这里悄悄说情话呢!” 那一个女子从暮色中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身姿已是倾城倾国,风采更是艳丽无双。徐恪看清之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心中惊诧莫名…… “怡清姑娘!竟然是……她!”徐恪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撞上了怡清。 不过,他此刻,不就是身在一个梦里面么?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竟还是发生在梦中了。这样的情景,大约也只有在梦里面才可能有了。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梦境啊? …… 第十三章、长梦不醒 “怡清姐姐,你又取笑我了!”慕容嫣忙走上前,拉起怡清的手,也不理会后面的徐恪,两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径自朝前走去。 留下徐恪一人,独自木呆呆地伫立在身后,他挠了挠前额,心里的感觉,又是惊异、又是奇趣,当真是难以形容…… 徐恪一边默默跟在两位少女的身后,一边心中顾自思忖着: 胡姐姐呀胡姐姐,你真不愧是一位千年大妖啊,你做的梦,果然是非同凡响! 你与怡清只不过见了三面,一次是被怡清御飞剑割伤了脚踝,一次又在自家的榛苓居被她打得狼狈不堪,最后一次也是遭她冷言奚落。谁料想,在你的梦境里居然也有怡清!甚至于,怡清在这里还成了自己的一位……还和自己生下了七胡、八胡……我的天!这你都敢想? 哎吆!我知道了,胡姐姐,你定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吃足了怡清的苦头,是以在梦里,你就变着法子地抑损她,折服她,让她顺从于你。可是,你为何要将我给搭进去呢?你就索性让她做你的一个贴身女婢也就算了,何必还让她做我的一个……四娘子?这位怡清姑娘看上去应是一位道门中人,道门中人绝少有与外界通婚者,怡清又怎会成我的一个……? 咳!不过么,既是个梦境,一切的不可为,在这里也都有可为。 可是,就算是梦境,于我而言,我若能得与胡姐姐、子贝妹妹、嫣儿在此终老一生,便感足矣!又何敢劳烦她怡清?她被我打断了飞剑,又被我言语相激,怎么可能还会……咳!胡姐姐呀,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徐恪正自顾思忖、暗自感叹,却听得前面的怡清笑道:“小嫣妹妹,鱼儿抓到了么?这段病木头有没有帮上忙呀?” 慕容嫣也笑道:“他呀,懒得要命!刚才还摔了一跤,当真变成了一段又病又懒的木头了!不过,也幸亏他,还帮我抓着了一条大鱼!” 怡清回身朝徐恪看了看,又跟慕容嫣笑着说道:“病木头摔了一跤,摔得脑袋开窍啦?还会帮你干活了?!嗯……那今后可得让多摔几跤,这木头桩子么,就得在地上多滚一滚。我看他这人吧,须得在地上摔滚得多一些,他这脑袋呀,才会变得灵光!你说是吧?小嫣妹妹?咯咯咯……” 慕容嫣道:“可不是么?怡清姐姐,我看无病哥哥今日里摔了一跤,虽然脑袋瓜子有些个糊涂,但人可比以前勤快多啦!不如啊,明日我们叫上依依姐姐、子贝姐姐,一起玩骨牌,这家里头的事,都交给他一个人算了。他清闲了四十多年,也该好生忙碌忙碌……” 怡清拍手大笑道:“小嫣妹妹,这个好啊!明天开始,咱们就这么办……” 慕容嫣又问道:“姐姐,七胡、八胡都回家了么?” 怡清忙道:“都回家了,你家四胡也在家,就等咱们回去一道开饭啦!” 慕容嫣道:“姐姐今日,又带你家的两个姑娘上山打鸟去了吧?八胡的御剑学得怎么样?能打下飞鸟了么?” 怡清道:“嗯!八胡学得委实是慢了些,到如今还是只会御一柄剑,远远不如她七胡姐姐,小小年纪,已经一人能御使两柄飞剑,今天还打下了一只山鸡呢!呵呵呵……” 慕容嫣也抚掌笑道:“那感情好啊!今晚非但有鱼汤喝,还有山鸡野味尝呢!怡清姐姐,你家的七胡姑娘呀,人非但长得好看,而且还这么聪明,最像姐姐你了!不过,姐姐也别急,八胡也不笨,姐姐好好教她,来日她自然都能学会……” 怡清却叹了一口气,说道:“七胡、八胡这两个丫头呀,被我给惯坏了,咳!女孩子家的,整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哪有你家的四胡这么乖!人长得秀气,还这么文静,我心里最欢喜的就是她了……” 慕容嫣笑着应道:“四胡不就跟是你亲生的闺女一样了么?她呀,现如今眼里就只有三娘,连我这个亲娘都快不要了!” 怡清又抱了抱慕容嫣,笑道:“哪能呢?我最欢喜四胡的,就是她写的一手好字!咱们的几个孩子里呀,要说最象她爹的,还得是我们家四胡!妹妹,四胡的这一手好文笔,不都是你调教的么?” 慕容嫣却道:“这个……多半倒还是她爹的功劳!” …… 这两位少女在前面说说笑笑,说的话仿佛都与徐恪有关,但徐恪跟在后头,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嘴。他委实也不敢插嘴,一方面,她们所讲的许多话他也并未听懂,另一方面,他也是深怕万一说错了一句,便要惹来两位“娘子”群起而攻。嫣儿倒也还好,那怡清的脾气,他可是早已领教,万万不敢轻易触碰。 说话间,三人都已进了院门,胡依依已在前厅相候。两位女子见了胡依依之后,场面就更是热闹了。慕容嫣与怡清一左一右围住了胡依依,一声声“依依姐姐”“大姐姐”地叫个不停。一会儿是慕容嫣嘟着嘴说自己肚子饿了,要吃七胡打下来的山鸡肉,一会儿又是怡清甩着胡依依的手,嚷着要尝尝胡依依做的紫苔面疙瘩汤。胡依依忙连声答应,将她的这两位 妹妹如同两位小孩一般地,领进了中间的一处庭院里。那里早就摆好了一张精致的大红紫檀圆桌,桌子上也已陈满了菜肴…… 徐恪一直跟在三位娘子的后头,依然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嘴。见着这一幕一幕奇异的场景在他眼前纷纷呈现,他好几次忍不住想笑,到最后还是用力忍住。他不敢随意发笑,也不愿轻易破坏这一幕一幕美妙的场景。他心想,既是一个梦境,我便不要戳穿为好,再者,这样一番有趣的经历,除了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还有哪里能体会到呢? “胡姐姐的梦,实在是太有趣了!今后我若出了神王阁,见到了榛苓居里的胡姐姐,要不要跟她说起这一个美梦呢?我若不说的话,想必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日她的梦境,我却是真实地经历了的……”徐恪跟在几位的娘子的身后,心里头不禁又浮想联翩了起来。 徐恪又在想:“但我要是跟胡姐姐说了,以胡姐姐要强的性子,她怕是要羞得不行!那我还是不说也罢!可是,就算我不跟她说,有了今日这一番经历,日后我见了胡姐姐,我怕我自己也藏不住……” 这时,胡依依已领着慕容嫣、怡清在圆桌旁落座,说道:“小嫣、小清,既然大家都饿了,那我们就开吃吧!” “嗯!那我就不客气喽!不知怎地……今日我这肚子呀,特别地会饿!”慕容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山鸡肉就放入了嘴中,顾自大嚼了起来。 “哈哈哈!我也要!”怡清拾起筷子,也不甘示弱。 此时的慕容嫣和怡清,哪里还有半点女主人的样子,分明已变成了胡依依的两个孩子一般。徐恪在后头看着,也只有挠挠额头,兀自不敢说话。 “徐哥哥!把这条鱼交给我吧,贝儿去为你做一盆鱼汤。”旁边不知何时,已走来了姚子贝。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徐恪手里的鱼桶。 “好好好!那就有劳贝儿了!”徐恪将鱼桶交给了姚子贝,谢道。他心想,方才小贝妹妹不是哭着跑回房间了么?胡姐姐还要让我去强拉她出来。看来,小贝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么,我终于不用去亲她一口了,想到这里,他总算也松了一口气。 “徐哥哥,你今日怎么啦?又跟我这么生分了?”姚子贝疑惑道。 “没有没有!那贝儿,你就快点去烹煮鱼汤吧,可要做得好吃一点哦!要是做得味道不鲜,哥哥可要怪你喽!”徐恪急忙摆手言道。他这次总算也学了个乖,和姚子贝说话非但不那么客气,而且还露出了些颐指气使的口吻。 “嗯……好嘞!贝儿这就去,徐哥哥你等着啊,鱼汤很快就好!”姚子贝直到此时方才露出了欢欣的神情。言罢,她提了鱼桶就朝厨房奔去了。 “阿恪!你也来坐啊!”胡依依向徐恪招手呼道。 徐恪走到胡依依的身旁,欠身坐下。胡依依为他斟满了一杯酒,笑道:“今天最多喝三杯啊,可不许喝多了,喝得醉醺醺的,等一会儿走出去,又得摔一跤了!” 徐恪望着胡依依手里的酒壶,一见正是自己最爱喝的长安名酒“汾阳醉”,顿时心中大喜,可一听胡依依竟然只许他喝三杯之内,立时又苦恼不堪。他心道,三杯汾阳醉?那给我填个牙缝都不够啊!好酒若只能喝三杯的话,那还不如不喝呢! 徐恪望了望桌子旁边,见只有自己与三位“娘子”,不禁奇道:“胡……娘子,咱们的孩子呢?” “你……你不嫌他们吵啦?”胡依依眼望着徐恪,也是忍不住奇怪道,脸上满是意外的表情。 徐恪挠了挠前额,脱口而出道:“娘子,我……我怎会嫌弃孩子们吵闹呢?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呀,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心道,难道我这做父亲的,之前真的是如此不堪吗?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胜厌烦了,竟不许他们和自己一道用膳?! 他这一句话说过之后,连旁边的慕容嫣与怡清都不禁面露欣喜的神情。慕容嫣拍手笑道:“无病哥哥,你今日摔了一跤,可算是开窍啦,终于有个做父亲的样子了!” 怡清却冷笑道:“你这个病木头桩子,今天这一摔啊,终于把你这病脑袋给摔好了。以前啊,你可太不像样了!整天吵吵着要吃这个要喝那个,自己又不愿动手,除了睡就是吃,吃饱了又去睡,过得跟一头猪一样!叫你陪陪孩子,你居然都不高兴!也难怪,七胡、八胡都不认你这个爹了!” “过得跟一头猪一样?”徐恪不禁讷讷地重复道。他心想,难道这几十年下来,我过得变成了跟我二弟一样啦? “无病哥哥哪有这么不像话呀!他好的时候……还是挺好的!”慕容嫣笑道。 “小嫣妹妹,就你护着他!”怡清不以为然道。 “大胡、二胡……你们快来!”胡依依既得了徐恪允可,便朝内院呼唤道。 “娘……我们来啦!”徐大胡与徐二胡都跑到了胡依依的身边。 “你们去……把弟弟妹妹们都叫来,你们阿爹说了,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吃饭!”胡依依笑着吩咐道。 好嘞!”徐大胡与徐二胡一转身,如一阵轻烟一般,直奔内院而去。 徐恪看着大胡与二胡的背影,见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与胡依依十分相似,心中也是欢喜,他顺口问道:“娘子,孩子们的读书怎么样了?可曾请得先生?” 胡依依朝徐恪望了望,却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身旁的慕容嫣却轻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胳膊,略带不满的神情说道:“无病哥哥,亏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满口应承,要亲自教导自己的孩子么?到后来,你越来越懒,越来越嫌弃他们吵闹。你自己算算,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教过他们了?” 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顿时无言以对。此刻,他额头上已是微微有汗,他实在是汗颜,无比地汗颜。他心道,我这做夫君的,守着如花似玉的四位娘子,却终日只知好吃懒睡,连陪她们出去散散步也不愿意。我这做父亲的,面对自己如此聪明乖巧的孩子,却连教导他们读书也不高兴,甚至于,还不许他们与自己同桌吃饭!那我这四十年海岛隐居,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胡姐姐呀胡姐姐,你的梦境里,怎会把我梦成了这一副德性?! 未几,徐大胡、二胡、三胡……八个孩子都陆陆续续地来到桌前落座。孩子们对徐恪也都是异常尊敬,每个人上桌之前,都要向徐恪躬身请安,方才各自做=坐好。这时,姚子贝也端着一大盆鱼汤走了过来。那一大盆黄花鱼汤,汤汁雪白,鱼肉鲜美,孩子们立时一起大声欢呼,纷纷夸赞“二娘”厨艺了得。姚子贝也在孩子们中间坐下,她一脸慈蔼的神情,一会儿为大胡盛汤,一会儿又为四胡添饭……这一张大圆桌前,此时坐满了徐恪全家拢共一十三人。孩子们见今日的“阿爹”特别地随和慈蔼,慢慢地也都松弛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个不停,偌大的一座庭院中,顿时热闹了起来…… 徐恪此时,左首边坐着温情款款的胡依依,右首边坐着脉脉含情的慕容嫣与怡清,八个孩子围拢着他笑语喧喧,姚子贝也在对面时不时含笑凝望着他。这一番境遇直让他恍若梦中,但他此时的感触又是如实地真实,真实地让他如处梦中。到底这是真,还是梦?他已不愿理会,他此刻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若能让我永远如同今日这般,我尚有何求!即便这只是一个梦境,我也只愿永处此间,不复醒来! 不知怎地,徐恪忽然又想到了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个可怕的梦。在自己的梦里,胡依依被半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金光打中,立时香消玉殒。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挽救,无论自己如何一次次地回到梦境中,依然无法改变胡依依死去的结局。他蓦地心中一惊,心想自己的那个梦境如此地可怕,而此时胡姐姐的梦境又是如此地美妙!我无论如何得想一个法子,决不能让自己的梦境成真,哪怕,我从此出不了这神王阁! 想到这里,徐恪忽然偷偷地拉了一下胡依依的衣袖,同她悄声说道:“胡姐姐,小无病有一句话你可定要记住了!等一下你若见到一面巨大的黑色铜镜,你切不可穿到镜子里去!切切记住!” 胡依依闻言不由得脸色一变,她仿佛是呆呆思忖了半天,方才说道:“小无病,小无病?……这个称呼,我有多少年没叫你了!徐朗啊……你今日究竟是怎么啦?难道真的是摔了一跤,把脑袋给摔坏了么!你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我叫你小无病呐,你羞不羞!你今日整个人都看上去怪怪的,不行,等一下,我要为你诊诊脉,你可不要得了失心症?!” 徐恪初时见胡依依脸色一变,以为她已然领会了自己话中之意,待得听完她所讲的话,顿时哭笑不得。他顿足一叹,道:“哎呀!我好好的,没有得什么‘失心症’!我说胡姐姐,你如今正在做梦……你信不信?我说的那一面黑色铜镜,你若穿了过去,便是你梦醒之时。你若不穿,这个梦就永远不会结束,我们也就能一直生活在你的梦里!我让你不要穿,就是想你这个美梦,永远不要醒!” 这时的胡依依终于听得心有所动,只见她停下筷子,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旁边的慕容嫣却笑道:“无病哥哥,你又来了,先前嫣儿已经听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说你自己就好像活在梦中一样,怎地……如今居然又说依依姐姐是在做梦!我看你呀,委实是人老了,又摔糊涂了!如果说是一个梦,总会醒来的,哪有人能一直生活在梦境之中呢?” 徐恪举起手中的一只青瓷酒杯,仰起脖子满饮了一口,只觉那“汾阳醉”酒味醇厚、清香无比,端的是一杯好酒,定是有不下四十年的珍藏。眼前的这一幕幕都是如此真实,连刚刚入口的名酒也是如此好喝。若说这一切都是梦境,他自己也委实难以相信。但他此时的头顶,仿佛飘着一位镜花娘娘,正在亲口告诉他,这一切毫无无疑问就是一场梦境…… 是啊!哪有人能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里呢? 徐恪品味着慕容嫣的这句话,心中不禁又涌起了一阵巨大的失落。 …… 第十四章、依依惜别 徐恪心中暗自思量,我同一个梦中之人,说她正在做梦,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但我该如何才能让胡姐姐相信,她此刻正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呢?不如我便不与她言明梦境之事,只叮嘱她不要穿镜即可。 思虑罢,徐恪就伸出手掌,将胡依依一只柔若无骨般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拍了拍,语气凝重地言道: “娘子啊,你且先将余事尽皆放下,只需记住我这句话,你若见到一面铜镜便当转身走开,切勿靠近,切切勿忘!” 胡依依神色狐疑地朝徐恪看了看,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徐恪的请求。她此刻却忽然脸色微微一红,将小手从徐恪的掌心抽了回来,低着头忸怩道:“当着几位妹妹的面,你羞不羞……” “呃……好吧!”徐恪举起酒杯,饮下了一大口美酒。他望向左右,只见慕容嫣与怡清相谈正欢,姚子贝陪着孩子们说说笑笑,恍似无人注意他与胡依依的举止神情。然见胡依依竟还如此怕羞,他心中亦不觉哂然。 “原来,在胡姐姐的梦里面,就算她与我共同度过了四十余年的岁月,她还是如此地害羞呀!” 徐恪一边饮酒,一边暗自感慨着,旁边的众人却是杯来蝶往,言笑晏晏,一场全家人共聚的晚膳很快结束。满桌的美食尽皆吃光,女孩子们抢着将碗筷收拾已毕。徐恪的几位娘子也都带着小孩,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夜色已深,庭院中就只剩下胡依依与徐恪两人。徐恪的心中不禁又惴惴不安了起来。依照常理,夫妻入夜之后,不就是该同床共枕了么?可这毕竟是在一个梦境里,而这梦境又是如此地真实。他若不与胡依依同床,显然不合情理。但若叫他厚着脸皮与胡依依共卧一榻,他也委实做不出来……这可叫他该如何是好呢? 徐恪挠了挠额头,不禁当空望了望。他心道:“这镜花古镜到底是谁创制的呀?怎地有如此绝妙的境遇?可这种绝妙的境遇,我又该如何应对呢?” 胡依依见徐恪兀自在庭院中徘徊,似乎还在望月怀远,便走到他身旁,拉着他的手说道:“阿恪哥哥,咱们回房去吧!夜深了,外头凉,小心着了寒气!” 徐恪脸上一红,只得被胡依依牵着手,随着她进入了自家的内院。他二人穿过了几处拱门,走过一片回廊,便进到了一间宽敞的内室之中。内室中收拾得甚为净雅,正中的墙面上却挂着一幅草书,写的是“逍遥已哉,君子乐只!”八个大字。徐恪约略一看,便知恰正是自己的手笔。 胡依依将屋内的一张红梨木雕花大床收拾停当,铺好了被褥,便朝徐恪柔声言道:“阿郎,早些睡吧!” 徐恪踌躇着问道:“娘子,那……你呢?” 不料,胡依依却打了一下徐恪的肩膀,笑道:“你想得美!今晚,我跟二胡睡!” “哦……好好!”徐恪总算吁了一口气。 待胡依依离了内室之后,徐恪脱衣躺倒在床上,他闻着被褥馨香温软的气息,看着周围清新雅致的陈设,心中又不禁涌满了幸福快慰之感。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四位娘子作陪,可到了晚间,居然还是要独睡空床,虽然终于免了尴尬,但心里毕竟还是有一丝丝的失落…… 一夜无梦,又是次晨。天光大亮之后,徐恪起床。他到前厅用罢早膳之后,寻遍了前后左右,却都找不见人。 徐恪心中顿时大感惊奇,他一直往后园中寻找,一路上,不断地穿堂过院,走过廊房,终于在怡清居住的内室中找见了他四位娘子。只见房中热闹异常,四位女子嬉笑连声,正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前,玩着骨牌。 徐恪见着这番光景,心中也觉有趣,不过那四人却自顾打牌,都没空理他。他站在胡依依身后看牌,对面的慕容嫣却嘟着嘴说道:“无病哥哥,你昨天不是说好了么?要给四胡讲故事,还要为她写诗填词呢!” “噢……我差点忘了!四胡,她人在哪儿呢?”徐恪摸了摸自己额头,恍然道。 慕容嫣笑道:“你呀,最懒了,又推说不记得!四胡一早出去爬山了,大约是采摘些蘑菇野蕈回来,你快去找她吧!” 怡清却道:“还有七胡、八胡,大约也在山那边。病木头,你可不许偏心哦,要教就一起教!” 胡依依也笑道:“徐郎,那你就把孩子们一齐叫来,教他们习文写字吧!” “好好好!那你们玩牌,我去找孩子们……”徐恪忙不迭应声,匆匆退了出来。 姚子贝目送着徐恪的背影,似有些不舍,身旁的胡依依却催促道:“妹妹,快出牌!” 徐恪领了几位夫人的指令,自不敢怠慢,便出了自家的庄院,到海边、山上将八个孩子尽数找齐。他又领着孩子们到中间的一处庭院中落座。他命孩子们各自找来桌椅和笔墨纸砚,又让孩子们跟着自己大声诵读古书。院子里开满着各色梅花、桃花,一阵阵海风吹来,芬芳扑鼻……就在这一派祥和葱茏的景致中,徐恪这个爹爹,也就兼着当起了他孩子们的教书先生。 时日匆匆,一转眼便是晌午,徐恪正要教孩子们习字,却见姚子贝过来喊他们吃饭。众人便都一道来到了中庭,那一张大圆桌上也早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与昨日的晚膳一样,一家子人欢笑举杯,盘来碟往,未几,桌上食物又被吃了个精光。吃罢午膳,姚子贝正要收拾,却被胡依依一把拽住了,说道:“小贝别收拾了,走,咱们打牌去!” 慕容嫣也道:“依依姐姐,这里阳光好,咱们午后就坐在这儿打牌吧?” 怡清雀跃道:“这里好这里好!大姐姐,以后我们就在中庭玩牌,还是这里敞亮!早知道病木头这么乖,我们也不用躲到里面去啦!” 怡清话音刚落,四位少女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恪,我和妹妹们玩一会儿骨牌,这些碗碟可就交给你喽!”胡依依转身朝徐恪柔声言道。 “娘子尽管去吧!这里就全都交我收拾!”徐恪忙回道。 接下来,徐恪便让八个孩子去里面的书院内各自练字。自己一个人撸起袖子,提来水桶,收碗筷、洗碟子、抹桌子……忙乎了起来。 而就在三丈开外,胡依依与姚子贝、慕容嫣、怡清却找来了一张方桌,在斑驳的阳光里坐下,四个少女推牌拿牌,你一言我一语,玩得不亦乐乎…… 徐恪收拾好了饭桌、碗碟,索性又拿了笤帚打扫起了庭院。而无论他怎么忙碌不休,他四位娘子几乎连看都未看他一眼。众人眼里只有那一张张两寸的骨牌,根本无暇理会这位劳作不停的夫君。 徐恪堪堪打扫已毕,不觉甚是腰酸背痛,毕竟在胡依依的梦里,此时的他已然年过花甲。他将笤帚水桶放好,找了一处花架旁的木墩子坐下,一边捶着自己的老腰,一边仰头享受一下午后慵懒的阳光。 徐恪抬头望了望当空的那一轮旭日,又侧身看一看身旁的四位娘子,内心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望。 只见他四位美艳无双、俏丽无比的娘子,各个都是二十不到的妙龄。而他自己,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只是忙碌了些家务,便感疲惫不已…… 你们一个个都是青春芳华,容颜不老,而我却已是个垂暮之年,这……凭什么呀! 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都已十六七岁的模样,可你们呢,居然还是十七八岁,这简直就是……没天理呀! 他不由得暗自叹息道:“胡姐姐,你在梦境里是想与我白头偕老,可我都这么老了,你却半点未老!这让我情何以堪呀?” …… “无病哥哥,孩子们可都在等着你哦!”慕容嫣朝徐恪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呃……知道啦!我马上去!”徐恪忙勉力站起身,又捶了捶自己的后背,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阿恪啊,你好好地教教孩子们,晚上小贝给你准备了一盘龟鳖汤呢!”胡依依望着徐恪的背影,柔情款款地说道。 徐恪走到了那一进放满了书桌的内院中,见孩子们俱都安静落座,各自观书临帖,这小小的一进院落,此际除了阵阵花香四溢之外,更是飘满了书香。他心中不由得甚感欣慰,从此,这里便是他与孩子们一同读书写字的书院了。 是呀,有如 此艳冠天下的四位美娇娘相陪,有这么多懂事乖巧的孩子围绕膝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尤其是,他的娘子永远都是那么美丽年轻,他的孩子们永远都是那么懂事乖巧。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他只愿,从此一梦不醒! 如果真的能从此一梦不醒,那该有多好啊! …… 接下来的日子,徐恪便都是如此地度过。他每日晨起,吃罢早膳,便开始教孩子们读书。中饭之后,他会让孩子们各自活动,四处走走,练练剑法,打些野味、下海抓鱼、上山采蘑菇之类,都可以。到了傍晚,孩子们再次到书院集中,徐恪又要为他们讲学,还要他们临帖练字,研磨丹青,一直到晚膳之时。 而他的四位娘子,几乎日日都是做同一件事,那便是玩骨牌。每日一旦有闲暇,她们就坐下来玩牌,无休无止,仿佛除了这件事,便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她们每日都做同一件事,每日也依然不会厌倦。 而每每到了晚间,徐恪也只能是独睡空房。说起来,他的四位娘子好像有些徒具虚名,到了晚上都是各回各房,并无人来搭理他。久而久之,徐恪便也成了习惯,偶尔,胡依依坐在床头,要陪他聊一会儿天,他都要言语催促,让胡依依早些去陪二胡……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度过,平淡地象流水一般,缓缓逝去,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海面上的那一轮旭日,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日升日落已不知有多少回。 山前的那一片草地上,花开了又谢,花谢了又开,花开花落也已不知有多少次。 有一日,徐恪实在忍不住,他放下了将要收拾的残羹剩碗,看着旁边打牌的四位娘子,面露委屈道: “娘子,我能不能,也跟你们一道打牌?” “哎呀!没看见我们四个人已经坐满了么?哪有你的位置呀!”怡清颇不耐烦地说道。 “要不,徐哥哥,我替你来洗碗吧?你坐到我这里来……”姚子贝柔声应道。她正要站起身子,却被旁边的胡依依一把摁住,只听胡依依娇滴滴笑道: “小贝!你让他洗碗去!他平常就知道吃、睡,多动一动对他有好处!要不然,他再不动的话,人可要变肥啦!他若再变得肥胖一点,不就变得跟他二弟一般模样啦!” 徐恪挠了挠额头,满腹委屈地看着慕容嫣,却见他的嫣儿冲他调皮一笑,眨了眨眼说道: “无病哥哥,听依依姐姐的话,多洗碗对你有好处!再者,嫣儿跟你说句实话,洗涮碗碟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呢!” “好吧!我去洗碗,你们继续……”徐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只得接着去做那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 …… 就这样,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徐恪与他的四位娘子呆在这座神仙洞府一般的海岛上,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岁。 徐恪每天做的,就是洗碗扫地,洗完了碗碟,收拾好了家务,他便再去教导孩子,日日夜夜,没完没了……而每每到了打牌的时候,桌前总是没有徐恪的位置。 偶尔,他四位娘子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陪着他出去活动活动。譬如,怡清会与他一道去山上御剑打鸟。慕容嫣会与他一道下海抓鱼。姚子贝会与他一道去菜地种菜施肥。而胡依依,就只会在月圆之夜,陪他到海边走走,听他在月下吹笛……可这些心血来潮的日子总是少数,大部分时间,四位少女便都窝在家里,围坐在小方桌前,无休无止地玩骨牌。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无论岁月怎样地流逝,徐恪的八个孩子总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自然,他的四位娘子也始终是美貌的少女。在这一座海上仙岛、世外桃源上,谁也不会长大,谁都不会老去,甚至于,连徐恪自己也不会变老,反而渐渐变得年轻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胡依依的这个梦境,却始终没有结束的时候。兴许是她原本的梦境就是如此漫长,兴许是她听了徐恪的劝告,虽然已见到了那一面巨大的铜镜,但一直未曾穿越。 徐恪就这样一直百无聊赖地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渐渐地,他便有些厌倦了。 虽然,他所在的海岛上有无比美妙的风景,有四季宜人的气候;虽然,他住着堪比皇宫一般的一座巨大庄院,衣食不愁、应有尽有;虽然,他有四位天下无双的美女作他的娘子,每位娘子都是温柔貌美,对他情有独钟,而且永生不老;虽然,他的八个孩子日日承欢膝下,个个也是英俊秀美,聪明乖巧;但是,他还是感到厌倦了,越来越厌倦,无比的厌倦…… 有一天,徐恪独自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望着眼前无比壮阔的海天斜阳,他不禁怔怔出神。他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世界上最为幸福的男子。普天之下,还能找到比他更快活的人了吗?就算贵为天子,怕也不过如此。一个男人所梦想的,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为什么,在他拥有了全部之后,他却……索然无味了呢? 咳!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让自己满意的人生呢? 我生活在别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里,可为何,却越来越索然无味了呢? 在这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孤独、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离别……一切凡人所厌恶的东西,这里都没有。 是以,时间一久,也就体会不到温暖、饱腹、陪伴、欢喜、舒适、相聚……所带来的乐趣。一切凡人日夜苦求的那种快慰的感觉,在这里也都无法找到。 没有了疾病,便体会不到健康的意义。没有了老死,就不会在乎时光的流逝…… 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失去,所以,一切的得到也就不能称其为得到。 孤阴难生,独阳不长,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是相对而言。 终于,徐恪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决定走出这个梦境,不想再生活在胡依依的美梦里面了,无论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境! 然而,梦是胡依依在做,他没法子结束。 他向胡依依婉转地说明,想让她找到那面镜子,快一点跨过去,却被胡依依白了一眼,说她从未见过什么铜镜。胡依依听完之后还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他莫不是又犯了“失心症”,否则,怎会先前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不要穿过那面镜子,如今却又要让她赶紧找到镜子,尽快跨过去? “好吧!”徐恪摇了摇头,只得长叹了一声。 胡依依的梦,还在继续,徐恪也只能是乖乖地留在她的梦境里。 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是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徐恪只觉得,每一天过得都是那么漫长,真比一年还要长。然而,他还要在这种漫长无边的日子里,继续这样索然无味地生活下去…… 渐渐地,徐恪感到厌烦透顶,他再也不想清洗碗碟,不愿打扫庭院,不愿做任何一件家务。他也不愿再继续教导孩子、陪伴孩子,甚至于,不愿再看到他们,连吃饭都不允许孩子们跟自己在一起…… 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吃完了倒头就睡,睡醒了起床再吃,过得跟猪委实没有两样。他对任何事也失去了兴趣,慕容嫣想要他陪自己去海边散步,被他粗暴拒绝。姚子贝想让他陪自己去种花浇水,被他随意推开。胡依依想听他月下吹笛,被他一顿抢白。怡清想与他下两盘棋,切磋些棋艺,竟被他骂得哭了半日…… 他只想,这个梦,快些做完了吧! 胡依依看到徐恪这种变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如何去数落他。自然,徐恪所不愿做的,便只能由他四位娘子分担了过去。从此,胡依依和慕容嫣负责教导孩子,姚子贝与怡清负责收拾家务。这一大家子人、这一大家子事忙得四位娘子终日里外操劳、奔走不休。她们再也没有空暇能像以前这般,如此悠闲的坐在阳光中,信手推牌,随意聊天,嬉笑无度…… 梦境依然无法终止,日子还在继续。 渐渐地,徐恪忽然发现,他这四位娘子,头上青丝竟然染上了几缕霜雪,眼角间,依稀有了一些皱纹,原本雪白的小手,也慢慢变得有些粗糙了……她们竟然不再永远年轻,开始走向了苍老! 而徐恪的八个孩子,不知道何 时却都已不知去向。徐恪在自家的庄院里,再也没有见过孩子的身影。“兴许,他们长大了,外出闯荡去了吧?”徐恪摇摇头,仍然是漠不关心。 徐恪再看看自己,却惊讶地发现,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自己竟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充满了活力!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变得和当年在长安城一般的模样。 岁月依旧在不停地流逝,徐恪身边的四位娘子,在日夜操劳中终于迅速老去了。她们变得越来越苍老,越来越虚弱。无论是胡依依、姚子贝、慕容嫣、怡清,她们一个个均已满头白发,满面皱纹,身躯佝偻、举步蹒跚……年轻时艳丽无双的容颜,再也不复存留! 四位天下无双的美女,就这样陪伴着徐恪度过了一生。如今,她们年轻时所有的美貌、青春、纯真、灵动,都随着岁月一同流逝,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一天,徐恪与四位娘子吃罢早膳。徐恪忽然言道:“依依、贝儿、嫣儿、小清,你们去玩骨牌吧?今日的家务,都交给我来!” 不想,姚子贝却淡淡笑了一声,道:“官人,算啦!这些活贝儿都做了一辈子了,你也做不好,还是回房间里歇着吧!” 胡依依走上前,为徐恪把了把脉,关切地问道:“阿郎,你……你没事吧?你去那里坐坐,晒晒太阳,午膳好了我会叫你的。”声音里也透着苍老。 徐恪又看向满头白发的慕容嫣与怡清,这两位娘子却看也不看徐恪,迈着蹒跚的步履,相互搀扶着,径自走向院门外。徐恪只听到慕容嫣略显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相公,你什么事都弄不好,还是去睡觉吧!我要跟清姐姐去山上去采些红蕈回来,不然晚上你就没汤喝了……” 徐恪摇了摇头,浩叹一声,顾自走出了自家庄院的大门。他来到了海边,看着一阵阵涌来的海水,心头也是思潮起伏,久久难平。 到底,我该如何走出这个梦境呢?徐恪苦思冥想着。 这一座海岛,他几乎已经找遍了任何一个角落,可无论是哪里,都找不到他所想要的那一面巨大的铜镜。 只有一个地方,他还没去过!那就是……海水之下! 徐恪猛然间惊觉,他心道,是了,那一面古镜,定是藏在了海中,无怪乎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找到。 心念到此,徐恪再无犹豫,他便深吸了一口长气,往海水中走去,渐渐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至他整个身体,尽皆埋没于海水之中。 徐恪自小生长于江南,向来水性极好。他自以为海水中定是隐藏着一面古镜,是以一直往海底深处游去。可海水不同于河水,深不见底,越到下方越是冰冷无比。到得后来,徐恪终于抵受不住,想要游回海面,但体力已然到了极限,渐渐地神识游离,口中灌入了好几口海水,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恪才终于睁眼醒来。他见自己却已经躺在自家的内室中,身体已被擦洗干净,还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盖在他身上的,是温暖的被褥。 “官人!你醒啦!”守在他身边的姚子贝一见徐恪醒来,顿时欣喜万分。她取来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便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恪喝下。 “无病哥哥,你终于醒过来啦!菩萨保佑,你都晕了三天三夜啦!”慕容嫣走了进来,一脸欢欣道。 “病……郎!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地去海水里做什么?还游得这么远!万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怡清也跟着走了进来,见徐恪这副模样,不禁心疼地堕下泪来。直到此刻,徐恪方才听到她为自己说了一句好话。怡清也终于不再叫他“病木头”了。 “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你们放心!”徐恪握着怡清的手,替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柔声安慰道。此时的怡清早已不再年轻,原本柔若春荑的小手,也已变得浮肿、粗糙、满是皱褶…… “依依呢?”徐恪问道。 “依依姐为了救你,受了些海水中的寒气,人也累倒了,现下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呢,放心,她若知道你好了,定会过来看你的!”慕容嫣回道。 徐恪惊道:“是依依救了我!她还病倒了!不行,我得马上去看她!”言罢,她不顾几位娘子劝阻,执意下床,又穿上了外衣,便往胡依依的房间而来。 “依依!”徐恪走到胡依依的床前,一把握住了她同样苍老的手掌,啜泣道。他心中顿感无比的自责。 “你醒来啦醒来了就好!咳咳!……”胡依依半靠在自己的床上,见徐恪过来,心中欣慰,想要出言安慰,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没事吧?”徐恪焦急地问道。此时,他身后也跟来了姚子贝、怡清与慕容嫣。他见姚子贝手里还端着那一晚姜糖茶,便接了过来,拿起勺子,想要喂给胡依依。 “我没事,咳咳!”胡依依却摆了摆手,阻止道。她努力坐起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 “依依,你莫要动,躺下!”徐恪急道。 “我没事,小无病……你跟我来!”胡依依向徐恪招手道。 她在姚子贝的搀扶下,领着徐恪走到了房间最里面的一排巨大的衣柜门前。 “小无病?你今日怎地这么叫我?”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有些不明所以。 “小无病,日子差不多了,咱们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胡依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双已然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痴痴凝望着徐恪,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非但是胡依依,她身旁的姚子贝、怡清、慕容嫣也尽皆啜泣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徐恪挠着额头,疑惑道。 “你要找的古铜镜,就在这里面!”胡依依指了指那一排巨大的柜门,示意徐恪将它打开。 徐恪走上前,用力将柜门全部打开,却见里面暗藏着一架木梯,梯子的上端不知通向何处。 “小无病,姐姐的梦还未终了。你的梦却该结束了,你需要的不是铜镜,是这座楼梯,快上去吧!”胡依依含泪言道,声音里带着悲怆。 “胡姐姐,这是……通向哪儿的呀?”徐恪走上了楼梯,又问道。 “你上去之后,就知道了”胡依依向徐恪挥手道,眼里强忍着泪花。 徐恪又往楼梯上方走了几步,他见身后的四位娘子,此时都在朝他拼命挥手,各个都已是泪下如雨。他心中突然分外不舍,不由得将心一横,又退了下来,心道,我还是不走了吧!就算往后余生,再怎么索然无味,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好! 胡依依却仿佛看穿了徐恪的心思,她急忙上前说道:“小无病,姐姐的梦已快要完结,你此时若不上去,今后可再也没机会了!” 见徐恪还在楼梯口徘徊,不肯上行,胡依依索性将柜门重新关上。 看着柜门缓缓关上,从此便再也见不着徐朗。胡依依不禁叹了一声,含泪说道:“曲终人自散,大梦总须醒!小无病,保重啊!” “徐哥哥,珍重!你还能回来么?”姚子贝已经哭成了泪人。 “病郎,呆木头!你可得好好的……我等你回来!”怡清一边哭,一边举手抹泪。 “无病哥哥,切切珍重!嫣儿还等着与你一道下海捉鱼呢!”慕容嫣也怔怔凝望着徐恪的身影,眼眶里的泪水,无声落地。 徐恪眼见柜门已经合拢,他心里默念了一句:“依依、贝儿、嫣儿、小清,你们……等我回来!”他抬起脚,便一步一个台阶,向楼梯上端走去。 直到此刻,徐恪才想起,他还在神王阁中,眼面前最主要的任务,便是用尽一切办法,更上层楼! 可是,他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委实是太长的时间了。这一个漫长的梦境,几乎已让他忘了到底何处是梦,何处是真? 他此刻,分明清楚地感觉到,他每往上走一步,心中便是如刀搅一般疼痛。对于那四位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妻子,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万分的不舍!就算她们尽已苍颜白发、垂垂老矣,他依然是……万分的不舍!万分的难过,万分的疼痛! 为了更上层楼,他只有继续往上走,可每走一步,便心如刀割! …… 第十五章、第三层阁 徐恪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四位娘子,在无比沉重的心情中,迈步走上了楼梯。他走至楼上,抬脚刚刚跨入,便觉眼前的景象甚为熟悉。 “这不就是镜花楼中么?”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暗自心道。他抬眼打量四周,只见周围都是红漆泥墙,中间一个巨大的圆柱,脚下是木板铺垫,整个圆形的房间中,依旧空空如也。 徐恪心中想着,原来我就是这样出离了胡姐姐的梦境啊,可他四下里寻找,却并未找见那一面巨大的古铜镜。 “咦……奇怪呀,原先矗立在这里的那一面古镜呢?”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纳罕道。 “这里可没有古镜哦!”身后传来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徐恪转身,却见一位容色清润、身形略矮的髫龄童子站立在身后。 “八胡!”徐恪惊呼道。 “八胡?八胡是什么?” 髫龄童子疑惑道。 “哦,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徐恪笑道。他此时见那位孩童,虽与徐八胡约略有些相似,但毕竟神情举止大相径庭,而且,那位孩童的穿着也甚为怪异,全身上下只是一件宽松的绿袍,头顶着一个大绿帽,那绿帽上尖下圆,仿佛一片荷叶。 “敢问,你是?”徐恪又问道。 “吾乃‘虚空童子’。”那位绿衣绿帽的髫龄孩童答道。 “你是虚空童子?那么……这里就是神王阁的第三层了吧?”徐恪又望了望四周,问道。 “然也!此地正是神王阁内之虚空楼。”虚空童子颔首回道。他说话的语气口吻,显然与他看上去的年龄极其不符。 徐恪暗自思忖道:“我在第二层楼中,想尽办法都找不到登楼的路径。未曾想,这上楼的路径原来竟暗藏在胡姐姐的梦境中!可我之前经历了嫣儿、贝儿、小玉、小清,经历了她们四个人的梦境,为何都没有上楼的梯子,独独在胡姐姐的梦境里才有呢?我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走上了一层,来到这虚空楼,胡姐姐的梦又做得如何了呢?到底是我闯进了胡姐姐的梦,还是胡姐姐做梦将我送上了虚空楼呢?既然是胡姐姐在做梦,那么又怎能将我送来这虚空楼?难道说,我此刻依然还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这所谓的虚空童子与虚空楼阁亦都是不真实的?” 徐恪心中经历了这一番思忖,他这脑袋又有些迷糊了起来。他又回头找寻上来时的楼梯,却发觉这整个楼层中,既没有往上的楼梯,也不见了向下的楼梯。整个楼层就仿佛悬空的一处楼阁,既不能下去,也无法往上…… 虚空童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道: “花非花、梦非梦!你在镜花楼中所经历者,有时是幻,有时亦是真,古镜既能引你通向梦境,古镜也是你向上一层的门梯。你能上得第三层来,此皆古镜之所为也!” “那么我如今,真的不是在别人的梦境里了?”徐恪又问道。 “你现如今,真的在虚空楼中。”虚空童子应道。 “好吧!”徐恪又想了想他刚刚所经历的那一个神奇的梦,那实在是一个特别漫长的梦境,漫长到让他已然觉得度过了一生…… 徐恪捋了捋头绪,便问道:“敢问虚空童子,这虚空楼中,可有什么讲究吗?我该如何做,才能更上层楼?”他望了望四周,发现这一层楼阁中,实在是空无一物,下面的镜花楼好歹还有一面古镜,时常可以让你穿来穿去穿着玩,至少心里头不会闷得慌。可这一层虚空楼中,却是什么陈设都没有,当真是楼如其名,虚空无比。万一自己受困在这一层阁中,岂非闷煞人也? 虚空童子漫步踱到了一处墙壁边,朝徐恪笑道:“虚空楼么,自然是一片虚空喽!这里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便是这一片虚空。” “这是什么话?既是有物,何来虚空,既是虚空,何来的有?”徐恪苦笑道。 “虚空么,也并非是一无所有,你来看看吧……”虚空童子笑着说道。言罢,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绿色的毛笔,在墙上画起了圆圈。他一连画了九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大圈中又套着小圈,最小的圆圈只有拳头大小,最大的圆圈却如一只锅盖。 徐恪走近细看,见红墙上所画的只是些绿色的圆圈。他只道这是小孩子家家画着玩而已,便不以为然道:“这是什么?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虚空之圆’么?” 虚空童子摆手道:“非也非也,此乃‘虚空之门’!” “虚空之门?这是什么门?”徐恪问道。 虚空童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虚空者,万物之本源也!无‘虚’与‘空’,何来‘实’与‘在’?虚空本无物,然于无物之中,却也有之,唯无方能生有,有亦将归无……” 徐恪打断道:“敢问童子,这几个圆圈,到底做什么用?” 虚空童子叹了一声道:“大哥哥啊!我正要说到这里,却被你打断了!这个不是圆圈,是虚空之门,它能带你去你所想去的地方!” 徐恪疑惑道:“去我所想去的地方?那是上一层阁吗?” 虚空童子叹道:“咳!大哥哥,你的脑子里,就想着更上一层楼么?就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徐恪想了一想,便说道:“它能让我立时回到自己家中吗?”他此刻委实就是想着早点回家,早点见到胡依依与姚子贝她们,还有慕容嫣,甚至是怡清。因为之前的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又太过漫长,他此刻虽已出离了梦境,但心中对那几位女孩的牵挂与眷念,却是一点也没减 少。 虚空童子摇头道:“回家这么简单的事情,何须借助虚空之门?只要你往上走到顶层,见过了白老阁主,自然就能出阁。等你出了阁,转个弯,不就是醴泉坊了么?” 徐恪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它还能带我去往何处?” “带你回到过去呀!”虚空童子朝徐恪狡黠地一笑,回道。 “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又怎么还能回去呢?”徐恪感叹道。 “你从我的虚空之门穿过,就能回到过去!”虚空童子道。 徐恪好奇道:“真的只要穿过了那几个圆圈,就能回到过去吗?” 虚空童子点了一下头,应道:“相信我,大哥哥,真的可以!” “怎么穿?”徐恪问道。 “你心中想着要去的地方,脑袋往前,用力朝圆圈的中心冲进去,就行了!”虚空童子答道。 徐恪又问道:“真的就这么简单?万一撞偏了一点呢?” 虚空童子挠了挠头,说道:“撞偏了一点也不打紧,最多时间上会偏差一些……” 徐恪道:“那我怎么回来呢?” 虚空童子道:“你冲出来的地方,也是一道虚空之门,你往那再撞进去,就回来啦!” 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九个圆圈。他委实不敢相信,虚空童子就这么简单画了几下,那便是一个虚空之门,可以来回穿梭时空。 虚空童子见徐恪面露犹疑之色,便又开始解释道:“你刚才说的对,过去的已经过去,眼前的才是实在。因为已经过去,所以便不复存在,过去也就是所谓的虚空,而我这一道虚空之门,恰正是通向过去。正所谓以实致虚,虚者自虚也……” 徐恪忙阻断道:“好了好了,那我就穿!”他心道,这一层楼上下都没有楼梯,要想往上,看来只有从这所谓的“虚空之门”中想法子了。 于是,徐恪便退后了三步,用力往圆圈的正中冲去,只听得“咚”地一声,徐恪顿觉脑袋一痛,一阵天旋地转,差一点撞得晕了过去。 徐恪的前额虽然撞在了正中心的圆圈中,但只是撞下来一些墙粉,其它的丝毫没有改变,他依然立身在虚空楼中。 “你……你这什么虚空之门!”徐恪捂着额头,痛呼道。他脑袋上已经撞得肿出来一个大包。 “咦?不对呀!怎地没有反应了呢?”虚空童子奇道。他上前仔细检查了那几个圆圈半响,方才一拍自己的头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我少画了几条!” 虚空童子拿起那支绿笔,“刷刷刷”地在墙壁上又添了五条直线,连在一起,整好组成了一个五角星的形状,那五角星又整好嵌在了九个圆圈之中。 “对不住啊!大哥哥,这虚空之门需得凑一个九五之数,先前我画了九个圆,却忘了还有五条线。实在是好久没有人来,我有些忘记了……对不住,对不住!”虚空童子画完了图形,又忙不迭地向徐恪赔礼道歉。 “这你都会忘?”徐恪捂着自己兀自肿胀的额头,面朝虚空童子委屈地说道。他心想你莫不是故意来整我的吧?可我委实并未得罪于你,若说你是在整我,这也……没道理呀? 这时,那虚空童子绿袍拂动,先前他所画好的九圆五线的图形,突然又张大了一倍。非但如此,那一块画有圆圈与五角星的墙壁,竟隐隐然有波动之状,仿佛那里真的嵌入了一扇“虚空之门”。 “这应该是真的虚空之门了!”徐恪暗自思忖道。他后退了五步,一个冲刺,整个人翩然一跃,便跳入了墙壁之中。 徐恪身后的虚空童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座空旷的阁楼,忽然百无聊赖地叹息了一声,又拿出那支绿色的毛笔,在旁边的墙壁上乱涂乱画了起来。 他胡乱地画了一些花花草草,画完之后,欣赏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好,于是朝墙壁袍袖一甩,那些绿色的墨迹都回到了他的衣襟上。他拿起笔,便又对着墙壁画了起来。 …… …… “二弟!”徐恪感觉自己才刚刚穿过了墙壁,就看到他二弟朱无能,正气鼓鼓地走下楼来。朱无能走到一张方桌前落座,一拍桌子喊道:“小二!给我来点吃的!” “二弟,二弟!”徐恪欣喜地呼道。他正要上前与朱无能相认,却惊见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影。在这个地方,他喊叫的声音没人能够听到,他走路的身影,也没有人能够见到。 徐恪放眼打量四周,顿觉甚是熟悉,仔细一想,方才回忆起,此地正是当日自己与朱无能初到长安之时,所投宿的“云起客栈”。 此时,那云起客栈的店小二忙跑上前招呼道:“吆!这位爷,您要点什么?” 朱无能瓮声道:“这里有啥好吃的?” 店小二回道:“咱们这里呀,肉包子、大胡饼、牛肉葱花面、牛腱子汤……都很好吃呀!” 朱无能咽了一口口水,吩咐道:“肉包子一百个,大饼三十张,其它的,每样都各来十盘,饿死我啦!” 店小二笑道:“客官,您要这么多,吃得完么?” 朱无能急道:“少嗦,快点上!” 不过,朱无能苦等了半日,那店小二却只拿上来两个盘子,一盘六个包子,另一盘三张大饼,此外更无别物。 朱无能拿起包子大饼,如风卷残云一般,三下两下就已经将这些食物尽数咽入肚中。不过,这区区几张大饼哪里能填饱他肚子?他 越吃越觉得饥饿,见店小二迟迟不来,急得又大喊道:“小儿,再来,再来些好吃的!” 那店小二慢吞吞来到了朱无能身边,爱理不理道:“这位客官,我们掌柜的说了,要想再上好吃的,得拿银子过来!”说罢,店小二伸出手,在朱无能眼前摊开手掌,作势要钱。 “我大哥昨晚不是给你们钱了么?”朱无能道。 “吆!记性还挺好!看来你也不笨呐!”店小二听得此语,神情倒有些意外。不过,他伸出的手掌却并未收回,依然不屑道:“昨日那位公子给的银两,付清了房钱,所剩已经不多了。这位客官,以你这食量,那点银子可是不够啊!” 此时,旁边的徐恪看得已是气恼不已,他大喊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蠢杀才!我明明记得已经给了你们十两的一锭银饼,已足够我二弟要的这些吃食,你如何竟敢诓骗于他!” 不过,就算徐恪喊得再响,此地也无人能够听见。只听朱无能又瓮声瓮气地问道:“我大哥呢?” 那店小二猜想朱无能必是拿不出银两,便收回了手掌,依旧不屑的口吻说道:“你说的那位公子呀,一大早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兴许呀,以后都不会回来啦!” 言罢,那店小二便匆匆离去,留下朱无能独自坐在桌前,继续挨饿。 旁边“虚空的”徐恪不由得自责道,原来,那一日我被齐闻钟强拉着离开,未及与掌柜的交代一声,他们竟以为我是撇下了二弟,独自弃他而去。自古商人重利,未曾想到他们便因我不在店中,竟慢待了二弟! 此时,徐恪却见店外走进来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那人长得很矮,身高不足四尺,头小,手短,后背高高隆起,好似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恰正是自己去年在苏州城夜梦中所见的“归老大”。 徐恪忽然间看到了归老大,心中却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那一夜,自己也是在梦中,见到二弟朱无能在城内一处小树林中与“水府八君”对打。自己突然现身,这才让那“水府八君”尽皆退走。不过,徐恪每每回想,又觉得自己梦中之所见又并非是梦,恍若真实发生一般。那苏州城的土地公,曾到北门外送行,他所言所行也印证了这一点。然而事后,他每每用言语询问二弟,可朱无能却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是自己在苏州城的梦是假,还是在碧波岛与四位娘子在一起的梦是真呢? 苏州城的梦,明明是真实发生的,他却如同身处梦中。 碧波岛的梦,明知道这一切全是梦境,他却感受地如此真实。 到底这个世界,何为真,何为梦? 或许,我们平常眼中所见的“真”,恰只是别人的梦而已。或许,我们梦中所经历的“幻”,恰正是这个世界的真。 徐恪心念及此,他的虚影不由得遥望空中,喟然长叹…… “天蓬啊!你跟我走吧!”那归老大顾自走到朱无能对面坐下,开门见山说道。 朱无能见了归老大突然现身,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问道:“去哪儿?” “当然去见三公主了!她就在城外的龙王庙里等你!”归老大回道。 “不去!”朱无能摆手道。 “为什么不去?你跟我们家三公主,当年可是……”归老大试图说服朱无能。 “哎呀!别提当年啦!当年我不懂事,跟着她瞎胡闹,害得我被天庭责罚!现如今,我要保护大哥,哪儿都不去!”朱无能打断了归老大的话,不耐烦道。 归老大捻弄着自己颌下的两缕长须,暗自思忖。他见此时的朱无能身上仿佛有伤,讲话也是有气无力,好似病恹恹一般。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遂问道:“我说朱天蓬,你是不是……饿了?” 一说到“饿”这个字,朱无能立时变了一副委屈的脸色,他朝归老大不断点头道:“嗯嗯嗯!我饿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归老大哈哈笑道:“你只要跟我走,不管你想吃什么,都有!” 朱无能听得两眼放光,他忙一把抓住了归老大的手,问道:“真的么?我要吃好多好多肉包子呐!” “你就算要吃掉一座山的肉包子,都有!”归老大神色不动,如山一般,巍然言道。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朱无能已经站起了身子,忙着催促起了归老大。 “不等等你大哥啦?你不是说,还要保护他么?……”归老大此时却欲擒故纵,神情悠然地反问了一句。 “咳!他是我大师兄,哪还要我来保护?!咱们快走吧!再饿个片刻,我老朱可真要走不动路啦!”朱无能已经拉着归老大,走向了客栈门外。 徐恪的虚影跟着朱无能走到了客栈的大门边,却怎么样都跨不出去。他回首一望,只见那店掌柜身后的墙面上,已现出了九个墨绿色的圆圈。那九个圆圈此时正如水纹一般不断荡漾着,似是在召唤他回去。 “看来,这一段时空之旅,到此就是结束了!”徐恪约略已知自己此时的境遇,他再次用力跨步,还是走不出客栈的大门。他只得叹息一声,回身便朝墙壁冲去…… 远远地,还听到归老大与他二弟的声音传来: “你大师兄虽然厉害,但此时不过一个**凡胎,你真的……不去保护他啦?” “不是我不去保护,我的九齿钉耙丢了,眼下我就是废人一个,还保护个屁啊!” …… 第十六章、虚空童子 徐恪穿过店掌柜身后的墙面,又回到了虚空楼中。 “怎么样?大哥哥,我没骗你吧?”虚空童子走上前,笑吟吟地问道。 徐恪挠了挠前额,一边回思刚才的经历,一边感叹道:“是很有趣!想不到,借助这几个圆圈,我还能回到过去,还能看到我二弟。咳!我到今日才知,原来,当日我二弟不告而别,也是事出有因啊!” 虚空童子道:“这不是圆圈啊,大哥哥,我说了多少回了,这叫虚空之门!你看,我这扇门也是挺有意义的吧?若不是它,你也不清楚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刚才这么穿了一趟,是不是,也就解开了一个心结?” 徐恪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是!这样说来,这个虚空之门倒也是一个神奇之门呢!敢问虚空童子,我能否再入此门?” “当然可以呀!”虚空童子回道:“我在这虚空楼里,闷也闷死了,你来陪陪我,那是最好不过啦!我这楼层里,其它什么都没有,便只是这虚空之门,随你怎么穿都行!”言罢,他又袍袖一甩,那一面画着“九圈五线”的红色墙壁,又隐隐出现了波动之状。 “好吧,那我再回过去一趟!”徐恪应了一句。他退后五步,一边作势欲冲,一边心里想着,该回到哪个时候呢? 不如,回到我中毒之后,行将毒发那一日,看看胡姐姐是怎么帮我祛毒的?那一日我遵照她的嘱咐,始终闭着双眼,睁开眼睛时,却见胡姐姐已疲累至虚脱之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如我回去看看……? 那一日胡依依到底是怎样为他解的毒,总是徐恪心中一个疑问。他此时好奇心起,便想回到那个时点去一看究竟。不过,他忽然又隐隐觉得不妥,只因他又忆起当日他是脱去浑身衣衫之后,跳入了一口大水缸中,里面盛满了热水……当日之情状,万一有不便之处,算了,还是不看为好! 不如,去看看嫣儿?去看看她那一日离开我,回到天宝阁中之后,过得如何?她说过会来找我,可是我后来住在高升客栈,日日买醉,却一直未曾见到她来看我,连一个送信之人也没有看到。那几日,她可曾想起过我……还是算了吧,她定是有事被耽搁了,嫣儿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还用存疑么? 徐恪就在这种举棋不定的思虑中穿过了虚空之门。甫一穿过,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大吃了一惊。 他只见自己此刻置身于一片水底,周围尽是无边无际的水流,那水流却是清澈透明,犹如无物。水中鱼虾嬉戏、龟鳖遨游,水底有各种怪石,那些长长的水草随着水流荡漾……这就是一处水底的乐园。 徐恪此时身处水底,却衣衫不湿,想来自己无非又是一个虚空之影的缘故。他便顺着水流,在水底信步往前,走了十余步,就见前面露出了几间精致的屋宇。他随意走入其中,只见内里的陈设一应齐全,与陆地上的房间并无区别。 “我今天就只是跟袁老六打了个赌!龙儿,你放心!没什么事的!”徐恪忽然间听到了内里传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二弟!”徐恪闻听此语,不由得好奇道。想不到在这里竟又能听到他二弟朱无能的声音。他立时加快脚步,走至了里间。只见内里是一个更为宽敞的房间,整个房间的陈设也更为精美,中间摆放着一张大紫檀木八仙桌,桌上琳琅满目,陈列着各种美食珍馐。桌前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方面大耳、满身肥肉,正是他二弟朱无能。 “你打的这叫什么赌啊!你跟老六说他不能将你掀入水里,可你却用三齿钉耙勾住了老六的鼋背!叫他无论怎么翻身都掀不了你,你这分明是耍赖么!”朱无能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子接口说道。 徐恪仔细打量那位被朱无能唤作“龙儿”的女子。只见她身形窈窕、脸容美,肤若凝脂、腰若约束,眉如翠羽、眼如春杏,一身彩练斜、满头珠翠高簪,风鬟金丝、湛湛妖娆,却是一个容色极其艳丽的少女。只是她前额的两边,却各生出两个肉角,那两个肉角粉红之色,肉鼓鼓的甚是可爱,不细看的话也难见到。 徐恪心想,原来我二弟心之念之的“三公主”,竟是这么一位妍丽无双的少女。怪不得他见了三公主之后,从此便杳无音信。未曾想到,我二弟心智迟钝、身形胖大,居然还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 他想到此节之后,对于他二弟当日不告而别,后来又一直不来寻他之事,心中便也恍然顿悟。此时,他又听得朱无能辩解道: “龙儿,话可不能这么说!先前我与袁老六打赌之时,可也没说不能用我的钉耙抓他!况且,我那三齿钉耙抓的都是他后背上的老壳,又没将他抓疼喽!” 龙儿却轻轻打了一下朱无能厚实的肩膀,娇嗔道:“朱哥哥,你这还不叫耍赖啊!你只不过是欺负我家老六性子老实罢了!结果倒好,他为了将你从后背上掀下来,弄得太湖里大浪滔天,虽没有将你奈何,却掀翻了好几艘客船!听说好多人都落了水,可千万别弄出了人命才好!” 朱无能不以为然道:“那些个凡人的性命,算得了啥!就算死了几个也不打紧! 这太湖里,哪年不死人啊?” 徐恪听得不禁皱眉,他心道,二弟呀,你曾几何时竟变成了这般视人命如草芥耳!但他回首前事,却又觉朱无能所埋怨的亦有几分道理。他二弟跟着自己来到长安城中,委实是吃了那些“凡人”许多的苦楚,先是被青衣卫南安平司那帮人刀剑相加,后又在客栈遭人戏弄,浑身腌不堪…… 若徐恪再想到这位二弟竟还被世间的那些凡人当作了“猪妖”,想着法子地要对付他、铲除他、诛灭他,还成立了一个“捉妖盟”,盟主居然还是徐恪自己。恐怕,徐恪的内心,更是会五味杂陈了。 此时,龙儿却叹了一口气,满脸忧愁之色,道:“朱哥哥,天庭有律条,可不能由着我们胡来呀!当年,我就是与你在太湖里闹着玩,却被那苏州土地给告了一状,害得你被天庭责罚。如今被老六这一闹,万一死了人,若再次惊动了天庭,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朱无能揽过了龙儿的肩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龙儿,莫怕莫怕!我后来摁着袁老六的头,咱们一同下水了。那几个人虽然淹了水,但都有木头撑着,只消来一艘船就能将他们救起,应该是无妨……龙儿放心,朱哥哥担保,肯定没事!” 徐恪听得却不由得气恼道,你说没事就没事啦?若不是那苏州知府驾着官船及时赶到,若不是我强拉着官船赶去将那些水手尽皆救起,二弟呀,这一场祸事可就因你而起,到时候,那几十条人命,也都得记在你的账上了! 这时,徐恪忽听得头顶似有声音传来:“二弟!……二弟,你在哪里?” 那一声声的叫喊甚为熟悉,徐恪细听之下不觉莞尔,那不正是自己的声音么? 原来,徐恪通过虚空之门所穿越的时刻,恰正是元月初八那一夜。他记得自己当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待到深夜,忽发奇想,要到这太湖边来见一见他二弟…… 那么,想必这里便是太湖水底了,徐恪看了看四周,却见屋中陈设应有尽有,与陆地上并无二致,房内也并未见有水流过,实不知是如何才能做到。 “二弟,二弟,你在哪里?” “二弟……我知道你在湖里!” “二弟……做哥哥的甚是想念,可否出来一见?” 头顶上,徐恪听得自己的声音仍在不断传来,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而此刻,朱无能却自顾与三公主在水底相互依偎,深情款款,对徐恪的声音竟是充耳未闻。 “难道,我二弟却听不见我的声音?”徐恪心中不禁疑惑道。他忍不住走到朱无能的身边,朝他大声呼喊,并不断拍打他后背,想提醒他注意倾听那个太湖岸边的“自己”,此时所发出的叫喊声。但无论徐恪怎么做,朱无能都是浑然不觉。 奇怪,记得那一夜,自己在岸边呼喊了几声之后,他二弟就分水而来,与他见了一面,怎地此时,二弟却恍若未闻,纹丝不动了呢? 徐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见朱无能背靠的那一睹墙面上,已然闪现出了九个圆圈。徐恪知道这是虚空童子遥相召唤,他不敢耽搁,便纵身一跃,跨过了湖底的那一道虚空之门。 徐恪回到了虚空楼中,见虚空童子正含笑望着他。他刚刚想张口发问,却听得虚空童子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你二弟听不到你在湖岸边所发出的声音?” 见徐恪点头,虚空童子又道:“你在湖边,他在湖底,他又没长了顺风耳,自然是听不到了。” 徐恪心中正想问,可当时,我二弟明明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分水而上了呀!却又听虚空童子说道:“你把这张符拿着,到了那里,用力地砸你二弟脑袋一下,他就能听到了……” 徐恪拿着虚空童子给他的一张绿符,便又冲进了虚空之门,未几,他就来到了太湖之底。他见二弟朱无能此时仍只顾与三公主卿卿我我,浑然未闻湖岸上自己的叫喊。他便走上前去,拿着那张绿符,用力地敲了一下朱无能的额头…… “谁?谁敲我?”朱无能捂着额头,朝徐恪的方向看了看。可他眼里所能见到的,只是这个房间内的陈设罢了。此时的徐恪,仍然是一团虚影。 “朱哥哥,怎么啦?一惊一乍的?”龙儿问道。 “没事,刚刚好像有人敲了我一下!”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脑袋,回道。 “二弟,做哥哥的甚是想念,可否出来一见?”湖面上徐恪的呼喊声,又传了下来。 “咦?奇怪了!龙儿,我听到我大哥在湖面上喊我的声音。”朱无能说道。显然,经过徐恪敲打之后,此时的朱无能终于脑袋“开窍”,能够听到徐恪的声音了。 “没有呀!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龙儿好奇道。 “二弟,愚兄就在这里等着……”湖岸上的徐恪又喊道。 “真的是我大哥,不行,我得上去一趟!”朱无能站起身说道。 此时,“虚空”中的徐恪恍然心道,原来,我二弟当夜是如此一番,才听到了我岸边的呼喊之声。怪不得我在岸边,他在湖底,中间隔了千层水波,他却能听到我在岸上召唤。 “你回来!”见朱无能起身,立时就要跃上湖面去见徐恪,三公主龙儿却急忙将朱无能叫住。她走到屋子内侧,翻找了片刻,找出了一块玉石,交到了朱无能的手中,吩咐道:“朱哥哥,若你见到大哥,就将这块‘东海灵石’交给他。” 朱无能奇道:“东海灵石?这是你父亲的宝贝,为何要交给我大哥?” 龙儿微微一笑道:“这块灵石对你大哥有护体之助,你就给了他吧!” 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心中不解,但还是接过了玉石。只听得龙儿又说道:“你让大哥到了长安城后,就将这东海灵石交给玄都观主李淳风!” 朱无能问道:“李淳风,那个牛鼻子老道!咱们这宝贝交他作甚?” 龙儿叹道:“咳!朱哥哥,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如今这乾国大旱,父亲早晚是要降雨,到时候,那降雨之地,却还是要劳烦李道长做法来告知父亲,这东海灵石便是让他做法传讯之用……” “噢!原来如此!不过,你父亲如今丢了降雨的法器,就算那李老道做法传讯,又有个什么用啊?”朱无能闻听之后,却又叹道。 “朱哥哥,龙儿忽然想到了!”三公主听到降雨法器之事后,心中一动,忽然又道:“你说你本来身上带着一件法宝,或能克制那‘八岐’怪兽,后来那件法宝被你大哥拿走了……” “对了对了!”朱无能一拍自己的脑袋,顿时面露欣喜道:“大哥就在上面,我见了他之后,先跟他要回法宝。哼!有了这件法宝,下次我定要将那‘八岐’怪打得个落花流水!” “龙儿,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啊!”朱无能话刚说完,人已出了雅舍,如一溜烟般,直朝水面而去…… 留下虚空中的徐恪,却不禁感叹道:“原来当时情状,却是如此!我在湖面之上,却委实不知湖底还有一个‘我’呢!” 只不过,朱无能与三公主所言的“请李淳风做法传讯”与“降雨法器”之事,徐恪也只听了一个懵懵懂懂。此时,他见身旁的墙壁上又泛起一阵阵波纹,波纹之中,九个圆圈正迭相荡漾。 徐恪正想凌空一跃,回到虚空楼,却忽听得身旁的三公主对空言道:“大哥,是你么?” 徐恪心中大感惊奇,他心道难道我这个虚空的影子竟然被三公主瞧见了?此时却见那三公主双眼所望去的方向,竟是自己的对面。 原来,她并未瞧见我,那怎么会和我说话?难道说,这里还有一位是她的大哥? 徐恪又听得三公主叫道:“大哥,我虽看不见你,但我却能感觉到你就在左右。你是天蓬的大哥,便也是龙儿的大哥!龙儿只有一句话想告知大哥,如今天下大旱,我父亲心急如焚,可他老人家赖以降雨的法器,却被恶怪给抢了去!我怕朱哥哥力单势薄,不是那恶怪之敌,还望大哥能助他一臂之力!” 言罢,那三公主却当空拜了几拜,神态甚为诚恳。虚空中的徐恪也急忙向她还礼,说道:“弟妹,愚兄知道了,若有愚兄能帮忙之处,愚兄定当竭尽全力!” 不过,徐恪的这一番动作与言语,三公主还是看不见也听不到。徐恪见时辰也已差不多了,便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一扇漾动着的虚空之门。 …… 回到了虚空楼之后,未等那虚空童子说话,徐恪就抢先问道: “敢问虚空童子,我每次穿越过去,都是我能见能听过去之人,过去之人却不能见我亦不能听我,如此穿越,委实无趣呀!有没有一个法子,可以在过去现身呢?” “自然是有了!”虚空童子笑道。 “真的有啊!那是一个什么法子?”徐恪欣喜地问道。 “只需将我这个绿色帽子戴在头顶,不要弄破也不要掉下,如此即可!”虚空童子淡然言道。言罢,他取下自己头顶的那一顶巨大的绿帽,交到徐恪的手里。 “就这么简单?那你前面怎么不说?”徐恪端详着手里的这一顶绿帽,只见它触手柔软,上尖下圆,宛若一张巨大的荷叶。 “前面……你也没问啊?”虚空童子朝徐恪眨了眨眼,调皮地笑道。 “呃……好吧!”徐恪不太情愿地将那一顶巨大的绿帽戴在了自己的头顶。他面朝那虚空之门,后退了七步,便想再次冲刺。 “等一等!”虚空童子急忙拦阻道。 第十七章、龙宫巍峨 “还有什么事?”徐恪问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虚空童子问。 “当然是去找我二弟,我答应了三公主,要帮我二弟去夺回降雨法器……”徐恪道。 “你就不想问一问,为何你每次穿越,都是遇见了你二弟?”虚空童子又笑意吟吟地问道。 徐恪挠了挠额头,问道:“对啊!之前两次穿越虚空之门,无论我怎么想,见到的都是二弟,这是为何?” 虚空童子道:“因为这长安城的雨呀!” “因为这长安城的雨?”徐恪不解道。 虚空童子笑道:“这长安城的雨水,便是你与你二弟的功劳。你此次上虚空楼,为的就是降雨,当然每一次见的都是你二弟啦!” 言罢,虚空童子拿起那支绿色毛笔,此时他却并没有在墙壁上画圈,而是对空抡圆了手臂,大开大合画起了圆圈,顷刻之间,空中便现出了九个大小不等的圆圈。他随之又提笔上下纵横,画了五条直线,圆圈之中又暗扣了一个等边五角形。 “好了!”虚空童子将绿笔收入怀中,拍了拍手,笑道。他看着空中微微荡漾的虚空之门,神色似是颇为得意。 “我此次上虚空楼,为的就是降雨?若雨水不至,我便也无法再上一层?”徐恪却问道。 “当然呀!”虚空童子道。 徐恪暗自心想,看来,这神王阁的每一层楼,好似都带着一个任务。如今想来,第一层水月楼,是为了让我练功学剑。第二层镜花楼,大概是为了让我圆他人所梦,解心中之憾。这第三层虚空楼,我却是来帮二弟夺回法器,普降雨水。 “敢问虚空童子,这神王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是不是其中的每一层楼,都有一个任务需要完成?”徐恪问道。 “然也!”虚空童子说道:“这神王阁么,你可以设想它是一个极其好玩的所在!当然,每一层阁都有一个任务等你完成,不过那些任务也都好玩的很呀!你每一次达成任务,身心都能得到成长,能力也在不断提升,如此闯关而上,这一路不是有趣的紧么?想想世上那些凡人,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进一次神王阁呢!” 徐恪又问:“若任务一直完不成呢?我便也一直上不去?” 虚空童子答道:“任务完不成,你就只能一直呆在神王阁里了。不过,好在无论你在阁中呆多少年,走出去也还是你进阁那一日。你也无须担忧生老病死,无论你留在阁中多少年,你也永远是如同今日这般……” “好吧!”徐恪面朝空中漾动的那一道巨大的虚空之门,退后了八步,正想来一个漂亮的冲刺,却听虚空童子又笑道: “这一道虚空之门不在墙壁中,你又何必冲撞而入?随便抬腿迈一步,不就穿过去了?” “也对哦!”徐恪点点头,缓步走上前,正要迈步跨入虚空之门,身后的童子又提醒了一句: “这一次穿越不同之前,那也许是一段漫长的时空旅途哦,你准备好了吗?” “我碧波岛这么长的一个梦都已经做过了,还有什么能比它更漫长的呢?”徐恪笑了笑,便跨过了那一道虚空之门。 …… 穿过之后,徐恪立身在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中,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恍然有重回梦境之感。他只见此时正站在一处海岛上,远处有山峦、斜阳,草树连天……转身望去,恰正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海风阵阵而来,卷起一阵一阵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碧波岛?”徐恪挠了挠额头,不觉疑惑道。 难道,我此时又回到了碧波岛?抑或,我从来都未曾离开过碧波岛?先前回到神王阁的经历,仍旧是幻象? 难道,我此时还在胡姐姐的美梦中?那她这个梦,委实也太漫长了吧? 徐恪虽觉此事不太可能,但他自从进入神王阁之后,所经历的种种都是此前所不可能之事。如今的他只觉世上一切的不可能,都有可能…… 徐恪回身寻找,想看看岛上是否还有自己与胡依依一道生活的那座庄院,却连一间瓦舍都未曾寻到。他仔细打量了四周,这才发觉此地与先前梦中的“碧波岛”颇有不同。这里虽然也是海边,岛上有山有树,但景色平常,远远没有梦境中那般旖旎的风光。 这时,徐恪却听得一个声音远远地响起,似是有人在向他叫喊:“大哥……大哥!你来啦!” 徐恪循声快步走向海边,只见沙滩上站立着一个身形胖大的男子,肩扛一把三齿钉耙,恰正是他二弟朱无能。 “二弟,你也在这里啊!”徐恪大步上前,走到朱无能身边,抱了抱他宽阔的肩膀,笑道。 他凝神打量二弟,只见此时的朱无能,已完全不是与他初识时一副颟顸邋遢的模样。此时的朱无能,头戴逍遥巾,脚着粉底靴,身穿一件深青色苏绣长袍,面白唇红,明眸皓齿,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潇洒俊逸的风貌。除了身材仍是甚为肥胖之外,浑身上下,却已是风采照人,精神焕发。 朱无能道:“我都等了你半天了!”他见徐恪头顶的那一片“巨大的荷叶”,不由得好奇道:“大哥,你头上戴着一片荷叶做什么?” “咳!别提了!我这一顶绿帽子,二弟可千万碰不得啊!”徐恪连连摆手道。 “哦!”朱无能本欲上前,抓起“荷叶帽子”过来瞧瞧,听得徐恪如此一说,只得作罢。 “二弟怎知我会来到这里?”徐恪忙又问道。 “是龙儿跟我讲的,她与那什么阁主白无命,本就是同族。白无命的法术她也知晓一些,自然能感应到你。”朱无能道。 “白老阁主与三公主是同族?二弟,你与三公主是如何识得的?那日你离开长安之后,是不是在城外的龙王庙里见着了三公主?二弟……”徐恪久未见着朱无能,一时欣喜之下,便抛出了好多个问题。 “咳!大哥,时间急迫!咱们先下海去吧!”朱无能摆了摆手,又叮嘱道:“大哥,等一下我劈开海水之后,你只需紧紧拉着我,就不必担忧被海水淹没,切记!” “好,大哥记住了!”徐恪看着眼前的二弟,不由得神色嘉许道。此刻的朱无能,虽与他隔开才不到半年,但言语清晰、思维敏捷、步态从容、面容镇定,原先的那一股愚钝木讷之态,早已是荡然无存。 “这大约……都是三公主的功劳吧?”徐恪暗自感叹了一声,对传说中的那一种爱情的力量,又生出了几多感慨。 朱无能举起三齿钉耙,口中大喝了一声“开!”凌空朝大海中劈去,眼见的滔滔海水竟然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朱无能一拉徐恪的左手,两人跳入大海,疾速往海底奔去…… 徐恪拉着朱无能的手,在海水中飞速穿行,海水清澈温润,每到徐恪身边就自动分开。徐恪只见各种大大小小的鱼儿从身边不断涌过,大的巨鲸身长百丈,小的红鱼不足两寸。不时还有各种贝类、海星、巨龟、水母等海中生物不停地从他身边游过。那颜色各异的海草,长长地伸展在洋流中,随着海水的起伏上下涌动,仿佛仙子的长裾,正翩翩起舞……这一番五彩缤纷的海中世界,直看得徐恪心悦神驰、浮想联翩。 随着徐恪与朱无能两人不断地深入海水,只过得片刻,两人就进入了一片漆黑的海底世界。徐恪只见周围有发光的水母缓缓飘逸,偶尔也有一条长长的鳗鱼带着电光闪过,那星星点点的亮光,又将海底点缀得如梦似幻…… “到了!”徐恪忽觉双足落地,已然下到了海底。只见前方数百丈处,忽然闪现出一大片的亮光。 朱无能拉着徐恪走向那一片亮光,原来那里矗立着庞大的一片宫殿群。徐恪走近之后,抬头一看,却见迎门处一块巨大的金匾,上书“水晶宫”三个大字。 徐恪只见那水晶宫高耸巍峨,占地甚广,整个宫殿群似都是水晶所筑,屋宇房梁尽皆琉璃出彩,楼台长廊都是熠熠生辉。 “敖广!我老朱来啦!”朱无能大踏步迈入水晶宫内。看到朱无能高视阔步而来,那巡海夜叉都远远地避开,门前的虾兵蟹将也不敢阻拦,慌忙入内禀报去了。 徐恪随着朱无能走进宫殿内的第三道门楼之后,却见一个身高不足四尺、头小手短之人缓缓步了出来,见了朱无能便拱手相迎道:“天蓬来啦!恕归某有失远迎!” “归老大?”徐恪不禁唤道。那头小手短之人,恰正是徐恪刚刚在穿越时所见的归老大。 “归某见过徐公子!”归老大也向徐恪拱手施礼道。 徐恪急忙还礼,他见此时的归老大,头戴一顶绿玉冠,身披一件绿罗袍,后背却已不再遮掩,而是直直地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绿色龟背。 此时,眼前的那位一身绿衣绿背的归老大,与头戴一顶绿帽的徐恪,两人迎面相对,却也别具一番趣味。 “敖广在里面么?”朱无能不待归老大引见,便大踏步入内。 “龙王正在里间,天蓬、徐公子,请!”归老大忙跟着朱无能疾步走入。不过,那归来大毕竟步子太小,无论走得再急,依然远远地落在了朱无能的身后。 徐恪跟着走入门楼之内,却见里间正是一座大殿,殿内巨柱高昂,旁边点缀着珊瑚、玛瑙与各种珍珠宝物。殿中央耸立着一排玉阶,玉阶之上,安着一张金色的龙椅。整座大殿内金碧辉煌、光华夺目,恰正如人间的皇宫一般…… 此时,金殿的龙椅中正昂首端坐着一位黑袍老者。那老者满头白发,双目灼灼有光,一张脸不怒自威,前额的两端也如三公主一般,生着两只肉角。不过,那黑袍老者的肉角却是又粗又长,斜斜地长在头顶,给老者本已气势逼人的头脸上,更添了几分威严。 “你这夯货!越来越放肆了!在本王的大殿里,竟敢直呼本王的名讳!”那黑袍老者见了朱无能直闯进宫,不由得怒道。 “不叫你敖广,那叫你老龙?还是黑龙?臭龙?”朱无能反问道。此刻他大喇喇地立在大殿中,肩扛着三齿钉耙,随意走来踅去,也不行礼。 “你!你气死我了!”那黑袍老者自然便是敖广,他此时见朱无能出言不逊、举止又怠慢无礼,不由得自龙椅中霍然站起,直奔朱无能而来,看架势,似乎要教训一番这不知礼仪的天蓬。 “龙王息怒,龙王爷请息怒!”朱无能身后堪堪赶到的归老大,见状急 忙快步而前,拦住怒气冲冲的东海龙王敖广,费力劝解道:“念在天蓬此时丢了宝器,心智并未全开,你且饶他这一回吧!” “我说敖广,你年纪也老大不小啦!怎地火气还这么大啊?东海里的这一汪水,还浇不灭你心里头这点火么!我老朱当年在天庭,好歹也是个天蓬元帅,掌管着十万天兵,论职分品阶,跟你可是平级的!再说了……如今我老朱远道而来,帮你去夺回法器,你不给一口水喝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跟我摆架子,你摆得什么臭架子呀!要是惹得我老朱不高兴,给你几钉耙,小心把你这些虾兵蟹将,都打到海面上去……”朱无能却全然不给老龙王颜面,兀自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你!你这头臭猪!老子k死你!”敖广气得脸色涨红,胡须乱颤,他伸出拳头就朝朱无能冲来,眼看着归老大已经拦不住他…… “朱哥哥!不得对我父王无礼!”殿旁走进来一位风采妍丽、绝色无双的少女,正是朱无能的红颜知己三公主。 那朱无能见三公主忽然来到,忙换了一副谦恭的脸色,朝老龙王躬身行礼道:“是是是!龙王爷在上,适才小婿无礼,望乞恕罪!” 敖广兀自怒道:“谁认你做女婿了?你这头笨猪!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吃完了就是睡睡睡!我给你打造了一把钉耙,是叫你去把‘摄泓盂’给本王抢回来,不是让你来闹我的龙宫!” 朱无能忙道:“是是是,老朱刚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龙王息怒!息怒!” 三公主也上前劝道:“爹爹,朱哥哥毕竟是帮咱们来的,您就别跟他生气啦!气坏了身子,女儿可是要伤心的……” 敖广这才消了气,不过,他也未回到玉阶上的龙椅坐下,而是随意找来了一把椅子落座,面朝朱无能问道: “你跟那八岐斗了两回,一回都没有赢过,这一次,你又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啦?” 朱无能忙道:“这一回可不一样了,有我大哥助阵!”说罢,朱无能又转身朝徐恪招手道:“大哥,过来见见龙王!” 徐恪忙大步上前,朝敖广一揖到底、躬身施礼道:“在下徐恪,见过龙王!” 敖广冷冷地看了徐恪两眼,挥了挥手,道:“免礼,你们都坐吧!龟丞相,去给他们弄两把椅子,再上两杯茶!” 那“归老大”自然便是龟丞相了。闻听龙王之语,龟丞相忙不迭地答应,他立时走出大殿,吩咐两个虾兵去搬来椅子、案几之物,又为徐恪与朱无能端上来茶盏点心。 “你头顶的那个绿帽子……是个什么玩意?”敖广手指徐恪头顶的那一片荷叶,问道。 “这个……就是一顶帽子,呵呵!”徐恪讪笑着回道。 旁边的三公主又附耳向老老王说了几句,敖广这才点头说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顿了一顿,敖广又向朱无能问道: “天蓬,你以为,就加上这么一个凡人,你就能赢过八岐了?” 朱无能便从怀里探出了那景行壶,答道:“龙王,你看看,我老朱还多了这个宝贝!” 敖广见那炼妖壶通体碧绿,整个壶身泛着清莹润泽的光彩,不禁眼光一亮,然迅即又黯淡了下去,他叹道:“这个炼妖壶倒是个好宝贝!只可惜,开光那人道法有限,未能复它全部灵力,只得了一个三星妙器,未至四星灵器之境呀!” 徐恪暗自寻思,忽然想起龙王此语,恰正与当日在玉山草庐中,雨庐翁所言略同。不过,未曾想,那雨庐翁已然同一位老神仙一般,在今日的龙王口里,竟然说他“道法有限”!再者,自己的昆吾剑也只得了一个“一星草器”,能至“三星妙器”者,已是少之又少,龙王又何言可惜? 这时,却听得朱无能不以为然道:“先前我同那八岐虽然打了两次,但都是我老朱不小心之故,这一回,我有大哥臂助,手里又多了一件宝物,我不信还制不住那怪?!” 龙王摇了摇头,看了看朱无能,又望了望徐恪,忽然间问道:“对了,我那块玉石,你送给李淳风了吗?” 徐恪心知龙王所说的,必是那块东海灵石,他便回道:“回禀龙王,在下已然将东海灵石送给玄都观的李观主了。” 敖广却干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按照今日的时辰,你还在嵇山那边赶路哩!送什么送啊!” 敖广又看了看朱无能,神色颇不耐烦道:“你宝物有了,人也多了一个,此刻还等什么,还不快点打怪去呀?!” 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隆起的肚皮,笑着道:“呃……这个,老龙王,你方才也说了,我这景行壶还没能恢复全部灵力,你能不能再给一件趁手的好兵刃?” 敖广眼珠子一瞪,道:“我不是已给你打了一把三齿钉耙了么?那可是千年寒铁所铸!你还想要什么?你那‘上宝沁金耙’我可铸不出来啊!” 朱无能笑着求恳道:“我那上宝沁金耙是老君用神冰铁锤炼而成,下回我自会找他去要。好泰山,眼下,你能不能把那‘定海神针’交给我们?” 敖广一听,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双眼大睁,惊诧道: “什么?你还想要定海神针!” 第十八章、万里龟行 “是啊!是啊!”朱无能涎着脸笑道。 敖广怒道:“我把你个贪吃的夯货!你当我龙宫是个什么地方!是你家的后院,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成?” “我不管,我不管!你不给我定海神针,那我就不给你抢金盂了!”朱无能坐在椅子上,耍起无赖道。 老龙王气得胡子上翘,又要站起来追打朱无能。旁边的三公主忙拉住了龙王,又走到朱无能身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打了一下朱无能的肩膀,嗔怪道:“朱哥哥,休要无理取闹!定海神针是我东海镇宫之宝!那件宝物可决不能给你!再者,那定海神针可是天界神物,你也取不动呀!” 徐恪见状也忙劝道:“二弟,既然那件宝贝是龙宫镇海之宝,咱们不要也罢!你我二人联手,还怕对付不了那恶怪么?” 朱无能朝徐恪看了看,面露奇怪的表情,嘟囔道:“大哥,我是见你空手,帮着你要一件兵刃,你自己不要……那也随你!” 这时,善于做和事佬的龟丞相,上前向龙王奏道:“陛下,徐公子既是来帮我龙宫做事,我们也不可慢待了他。徐公子是一位使剑之人,龙宫府库中名剑众多,臣恳请陛下赏赐一把宝剑给徐公子。” 敖广听得朱无能终于不再提定海神针之事,他神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手捋自己的两根龙须,思忖了片刻,点头道:“丞相言之有理,就依卿所奏,那把双股剑……就给了他吧!” 龙王便命两个虾兵去府库中取来了那一把双股剑。三公主将宝剑交到了徐恪的手中。徐恪急忙躬身接过,又再三谢过。 三公主道:“大哥,这把剑乃是两把并作一把,你且试一试看!” 徐恪握剑在手,只觉剑身甚是轻盈。他徐徐拔出宝剑,那一把三尺青锋上寒光闪烁,剑刃如霜似雪,寒意逼人,端的是一把好剑!徐恪持剑中间一分,竟又变作了两柄一模一样的宝剑,合在一起时却又化成了一柄。他脱口而出道:“妙哉!果然一把好剑!” 敖广瞧了徐恪一眼,面露颇为不爽的神情,却道:“那是借给你的!记住,用完了得还啊!”徐恪忙点头应允。 此时,该说的都已说完,该拿的也已拿到。朱无能便与徐恪起身告辞。龙王道那滢洲八岐岛路途遥远,便命龟丞相相送一程。 这时,三公主也要恳请她父王准予她随行杀怪。那老龙王双眼一瞪,却是万万不肯,三公主只得含泪依依惜别了朱无能一行。 徐恪与朱无能、归老大离了水晶宫,升出了海面之后。那归老大摇身一变,露出了原身,却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绿龟。徐恪与朱无能坐在龟背之上,只见那龟背宽有百丈,耸立在海面之上,真如一座山丘一般。 徐恪见状,不禁感叹道:“归老大,你这后背上,都可以盖一座庄园啦!” 朱无能瓮声道:“大哥,听说京城的房价贵得吓人,将来啊,你要是无处安身,干脆带着你的老婆孩子,到这龟背上安个家算啦,非但地方够大,还是一处流动的风景呐!” 徐恪抚掌大笑道:“二弟,这个主意好啊!只是不知,咱们归老大能不能答应呢!” 这时,二人又听得归老大沉厚绵长的声音传来:“两位,坐稳啦!咱们可要出发喽!” 只见那巨龟仰起龟首,撒开四足,如风一般,迎着波涛,破浪而前,顷刻之间,已是在百里之外。徐恪坐在龟背之上,只觉周遭风声入耳,呼呼不绝,放眼四望,周围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万顷碧波如一面明镜,徐徐舒展在自己眼前。海天之交,犹如一线,一抹夕阳正当空残照,残阳染红了天宇,晚霞映红了海面……在天与地之间,就算如山一般的巨龟,亦是渺小不堪…… 徐恪见那归老大,此际在海水中划动四足,须臾间又是百里之外,如此飞速实是他生平之所未见。他心里寻思,瞧不出那归老大,平时行走是一番步履蹒跚之态,未料一至海中,竟能奔行如飞,世上之千里马亦远远不及,如此之“龟速”当真是匪夷所思也! 自东海至滢洲,路程不下万里。二人在龟背上闲坐无事,索性便聊起了家常。徐恪先问道: “二弟,愚兄经常听你说起那天庭往事,说你在天庭中,做的是一个天蓬元帅的职位。二弟,那是个什么官?平常要做些什么事?那天庭又是一个什么所在?也和我们人间一样么?天庭中的那些神仙,日常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需不需睡觉休息?还是终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果真如此的话,做一个神仙也岂非无趣的紧?天庭中的神仙们,也分个职务高低、等级不同么?……” 不想,此刻的朱无能却恍似充耳不闻徐恪的一大堆问题,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牢了徐恪头顶的那一片“大荷叶”,反问道:“大哥,海面上这么大的风,怎么都吹不掉你头顶的那一个绿帽子啊?让我老朱来瞅瞅看,这大绿帽到底是个什么物什?” 见朱无能伸手要摘自己头顶的绿帽,徐恪忙拍开朱无能一双蒲扇般的手掌,叱道:“二弟,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帽子!好好答我的问题!” 朱无能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憨笑道:“大哥,你刚刚问了些什么?” “好吧,当我没问!”徐恪白了一眼朱无能,又道:“二弟,你和那东海龙王的三公 主,是怎么认识的?这中间发生的事情,能不能同大哥说道说道?” 朱无能还是不理会徐恪的发问,又反问道:“大哥,你在长安城好几个月,呆得怎么样?认识了好多美女吧?那只白毛小狐狸有没有来找你呀?你还是先将这些同我说道说道……” “白毛小狐狸?你是说我胡姐姐?”徐恪奇道:“二弟,原来你在云州府的时候,就知道当日那一头狐狸,并非凡兽,乃是一位碧波仙子?” 朱无能却笑道:“大哥,不瞒你说,当时我初临凡间,心里头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多亏龙儿点拨,又做了一把三齿钉耙给我,借这神兵之力,我才慢慢清醒。我记得,那一晚是中秋月圆之夜,我千里奔袭,为的就是找见你。可那白毛小狐狸,不知为什么,却一直尾随着我。后来,她误入山中陷阱,本来要命丧猎人之手,还是大哥将他从猎人手中给救了出来……是以我猜想,那头白毛小狐狸,等到复原之后,定会找你来报恩。大哥,我说的没错吧?那头小狐狸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徐恪应道:“二弟,她可不是一头白毛小狐狸呀!她姓胡名依依,江湖人称‘碧波仙子’,以医术闻名。人家在碧波岛上,都已经修行一千两百余年啦!论年岁,她可长得不能再长喽!眼下,她就住在长安城我徐府之中,二弟日后若到长安,愚兄当为你们引见引见……” 朱无能却撇了撇嘴,道:“一千二百多年,算个毛啊!我老朱昔日在天上打个瞌睡,人间怕是都要不止千年了!” “二弟吹牛了吧?若这样的话,你这个瞌睡怕也不是一般的瞌睡了。”徐恪笑道。他本想再问一些天庭之事,但见朱无能数次岔开话题,心知他二弟不愿提及天庭种种,也不欲细述往事。他便又问道: “二弟,你说你当日在云州府现身,是千里奔袭,专为找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无能摸了摸肚皮,又想了一想,忽然手指着前方右侧,喊道:“大哥,你看,一条大鱼!” 徐恪循声望去,只见蔚蓝的海面上,金黄色的夕阳下,一条巨大的鲸鱼浮出了海面,它向上喷吐的水气,足足有数十丈高,鱼身更是有数里之长,委实是一条大鱼! 那一条巨鲸,嘴里发出“呜嗷”之声,似是在向巨龟致意,但那归老大毫不理会,四足划开水流,依旧乘风破浪而前…… 龟背上的两人,看了一会儿风景之后,徐恪又问道:“二弟,你们口里说的那个‘八岐怪’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你先前还与他过过招?” 这一次,朱无能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他回道:“大哥,这‘八岐怪’我也不太清楚,有人说,他原本是个人,还是个剑术天才,当年投身在蜀山门下,只因贪恋名剑,暗里偷了一把不知什么剑,竟被昆仑元圣给削去一臂,逐出师门,后来流落荒岛,变成了一个巨怪。不过也有人说,他原本就是蜀山脚下的一条蛇精,偷窥蜀山道法,暗中修炼,大约练功时未得其法,竟至走火入魔,身上长出了九个蛇头、九条尾巴。后来他又偷了蜀山门中的一把名剑,可是逃走时却被蜀山门中发觉,那昆仑元圣便御飞剑削断了他一头一足,变成了八个蛇头、八个蛇尾。如今他就躲在了那滢洲的八岐岛上……” 徐恪听罢,叹道:“如若那‘八岐’原本是个人的话,那也是个可怜之人啊!不过,他怎会盗了东海龙宫的降雨法器?我听得那法器叫什么‘摄泓盂’?” 朱无能笑着回道:“我老泰山的那个降雨法器,名字叫作‘摄泓盂’,是一个通体鎏金的盂盆,颜色金光灿灿,煞是好看,是以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金泓盂’……那金泓盂能将大海之水源源不断地舀来,倾倒于陆地山川,以解大地干涸,乃是龙王降水的必备之物。不过,传闻中,金泓盂可是一件四星灵器,除了能够普降雨水之外,还有一种生化万物的无上妙用。你放入一滴海水,它能化出一个池塘,你放入一个金块,它能化出一座金山……那‘八岐’怪偷盗金泓盂,定是想借神器之力,生化出他原先被断的一头一足。” “原来如此!”徐恪听闻之后,对那八岐蛇怪却生出一丝怜悯,他道:“二弟,这怪物也是可怜……我们到了他岛上,不如先好言相劝,他若肯听劝交出宝物,我们也未必要与他动武……” 朱无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道:“大哥,就算你想跟他讲道理,他也未必有工夫听呢!这怪物脾气暴躁,一上来就要跟你开打,我先前有三齿钉耙在手,依然打不过他!可恨我的九齿钉耙不知丢到了何处,要不然,他剩下的八个蛇头,早就被我给抓成稀烂了!” 徐恪听得心中不胜忧虑。他眼望大海,只见残阳似血、海天无际,那巨龟划行如飞,此时他们立身之处,已是神洲万里之外…… 兄弟二人在龟背上一路欣赏海景,一路聊天,不觉间已过了一个时辰有余。巨龟的游速也渐渐缓慢了下来,远处也终于露出了一大片广袤的土地。 归老大将二人送到了一个海岛边,待二人下到浅水中,归老大悠长的声音又复响起:“天蓬兄弟、徐公子,归某就送你们到这里了。前方那座小岛便是八岐岛。你们若取来宝物,只需吹动海哨,归某自会赶来迎接!” 言罢,归老大便调转身子,向大海 深处游去。须臾间,他如山一般的龟背,就已消失在万里波涛之上。 朱无能身上有东海龙王三公主所赠的避水珠,在水里穿行如履平地,他们二人刚刚走上了海岛,便见前方迎面奔来了一大批人。 那些人男女老幼都有,足足有一百余人,身形打扮也与乾国人士无异,只是个子稍稍矮了一些而已。 徐恪见那一批人步履匆匆,各个脸露惊慌之色,好似在急速逃离此地。他忙拦住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也不管言语是否想通,当先便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从哪里来?这般着急是为何事呀?” 不想,徐恪的大乾官话,老者却能听懂。他见徐恪神情真挚、言语恳切,也不顾旁边之人拉扯,便停下了脚步,回道:“这位年轻人,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到这八岐岛上来做什么?你们不知道,这座岛上有一个吃人的怪物呀!还是快点跟我们走吧,我们有船……要是慢了半步,等到天黑之后,那……那八岐大蛇可是要……” 那老者讲了这一席话,人就已然落到了末尾。没等他说完话,旁边的一个同伴就硬拽着他往前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埋怨他:“老叔,快些儿走吧,不用等了,你看看这天色,已经是天黑啦!再迟片刻,村长就会开船,你可要回不去的!” 老者无奈之下,只得跟着他侄子往前快步跟上这一大批人众。他兀自不放心,还不时回头朝徐恪招手道:“年轻人,快回来!跟我们走吧!这里危险!……” 徐恪目送他们离去,摇了摇头,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又为何这般匆匆离去。他放眼打量四周,只见此地不过是一个甚是荒凉的小岛。岛上植被不多,尽是些大小不一的荒丘。远远地,有一座大山如一头猛兽一般,匍匐于地,恍似正对着他们虎视眈眈。他身遭数里之地,也都是些怪石与荒滩。与风光旖旎、景色如画的碧波岛相比,这简直就是一座破败不堪的荒岛。 此时,先前那批人已如一阵烟般尽皆逃去无踪。斜阳已经早早地沉入大海,黑夜就如一位不速之客,遽然降临。 荒岛夜色,不胜凄冷,海风阵阵猛吹,更是带着无边的寒意而来,徐恪与朱无能一路前行,所幸,头顶还有一轮圆月相陪。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脚下依然能看得分明…… “二弟,你可知那一批人是哪里人士?他们跑到这荒岛来作甚?又为什么要逃得这般匆匆?”徐恪一边走,一边随意问道。 朱无能道:“这些人么,多半是这附近桑国来的。这伙村民,估计是送祭品来的吧?” 徐恪好奇问道:“祭品?什么祭品?是送给那怪物的么?” 朱无能道:“听说那八岐怪蛇每逢月圆之夜,就要吞吃一个女孩,并且,须得是一个黄花闺女。如若不依,他就要到附近的村庄去兴风作浪,搅得整个村庄都不得安生。今夜恰逢月圆之夜,这批乡民,估计就是刚刚送来了一个女孩……” “啊!”徐恪惊道:“二弟,你怎么不早说?快!咱们快点赶去救人!” 朱无能不以为然道:“我们不是已经走得很快了么?” “二弟,他们会把那祭品……那个女孩子,放在哪里?”徐恪一边猛赶,一边焦急问道。 朱无能以手指了指前方的那一座大山,说道:“前方那座山,形似一头飞奔之鹿,叫鹿山。鹿山中有一个大洞,当地人呼作‘鬼刹洞’。那鬼刹洞便是八岐怪蛇的巢穴。我老朱要是猜得没错的话,祭品这时候,应该已经在洞里面了。说不定,那大蛇眼下正啃得起劲呢!” “咳!二弟!”徐恪闻听不由得顿足一叹,他白了朱无能一眼,当下也没工夫与他二弟辩驳。他提了一口真气,双足如飞,人如离弦之箭。立时便往那鹿山山腹中狂奔而去…… “大哥!等等我!莫急……” “大哥,那大蛇若吃了人之后,需运劲消化,那时也是他真元最为虚弱之时……咱们正好趁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呀!” “大哥!你怎地跑得这么快!吁……累死我老朱啦!” 朱无能在后头紧紧跟着徐恪,他一边累得气喘吁吁,一边也不忘跟他絮絮叨叨。 徐恪此时只觉体内真气源源不竭,他足尖点地,奔行如飞,只是片刻之间,人已经奔到了山洞之外。那山洞黑、阴森森,恍似一个巨兽,正大张其口,等着猎物送上门来。 徐恪也不等朱无能,径自走入了洞内。他往内只走了几十步,洞外的月光便再也不见,只剩下漆黑一片。 幸喜的是,徐恪头顶的那一张“巨大的荷叶”,此时却发出了些微的绿光。那绿光虽然微弱,却能照亮他身周的道路。徐恪不禁大喜,他便依着绿光的指引,一路往里走来。 再往里走了几十步,前方却透出了亮光。原来,他已走到了一处宽敞的洞穴之中,那里好似一间天然的石室一般,周遭甚是平整。墙壁上还插着一支火把。在火把的映照下,下方一块平整的石台上,果然躺着一个颜色艳丽的女子。 “姑娘!”徐恪疾步上前,呼道:“姑娘,你醒醒!” 那原本昏睡着的女子,此时被徐恪摇得缓缓醒转了过来。 不过,那女子刚刚睁开眼睛,却面朝徐恪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竟充满了诡异…… 第十九章、八岐大蛇 “姑娘,你没事吧?”徐恪见那女子脸上笑容颇为诡异,好似中了迷药一般,浑浑噩噩,不禁问道。 孰料,那一身艳丽装扮的少女,见到徐恪之后,竟站起身冲向徐恪,一把将徐恪抱住,一边动手在徐恪身上乱摸,一边樱唇微张,直往徐恪脸上凑来……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是来救你的?姑娘,你怎么啦?”徐恪又羞又窘,忙将那女子推开,问道。 不过,那艳装少女甫经徐恪推开,便又冲了过来,不但对徐恪动手动脚,嘴里还不断发出呻吟妩媚之声…… “呃……大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身后的朱无能终于赶到,看了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惊奇道。 “别废话!这女子是被人下了药了!你快来!将她给我摁住!”徐恪急道。 “大哥,你怎么知道她是被人下了药啊?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美貌,要和你……那个呢!你就行行好,委屈一下自己,满足了人家算啦!人家可是黄花闺女,还没尝过那个……男女之欢呐!你眼下不给人家尝尝,等一会儿……人家可就要被那大蛇给吞到肚子里喽!啧啧啧……这小娘子的模样,看着还真俊呐!可惜了,可惜喽……大哥,你还是行行好算啦!放心,我老朱给你把风……”朱无能非但不上前相帮,还悠闲地站在徐恪身后,打趣道。 那艳装女子此时闻到了徐恪男子的气息,动作已更加癫狂。她疯狂搂住了徐恪,一边喘息连连,一边还径自解开自己的衣衫,渐渐地已经酥胸半露…… “姑娘,不可!”徐恪一张脸已经胀得通红,他急忙伸出右手护住那女子的衣衫,左手又摁牢那女子的双手。未料,那女子竟偷空在徐恪的脸上猛亲了两口。那女子唇上涂了极浓的胭脂,弄得徐恪脸上满是唇红。此时的徐恪已然手忙脚乱,他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依然招架不住那女子如暴风疾雨般地“热情”…… 朱无能正想出言取笑,忽见徐恪竟“嗤啦”一声,扯破了那女子的外衫,不由得一愣,随即笑道:“吆!大哥,这么快要开始啦?别急别急,待老朱到外头去,给你们把风先!”言罢,朱无能提了三齿钉耙,便往洞外走去。 “回来!”徐恪喝了一声。朱无能说话间,徐恪已从那女子的外衫中,扯下了几块布条。他不会点穴之法,匆忙间,只得将那女子的手脚,用布条尽皆捆缚住。那女子虽然手脚被缚,倒在石台上,却依然双眼痴痴凝望着徐恪,双颊绯红,喘息不已。 “二弟,这姑娘定是给人下了迷幻之药,这洞中也委实有些古怪。不如,我们先将这姑娘救走,待安置妥当之后,再来找那八岐蛇怪?”徐恪同朱无能商量道。 “都听大哥的!”朱无能很爽快地应了。 当下,徐恪便扛起那艳装女子,与朱无能一道往洞外走去。徐恪听那女子喘息得难受,只好又撕下一个布条,堵住了那女子的嘴巴。 未曾想,徐恪扛着那女子,刚刚走出了几十步,蓦地听到前方有人暴喝了一声:“站住!”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个通体裹着黑衣之人。 只见那人,浑身穿着紧身黑衣,连自己的头脸也用黑布包裹,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把这女人放回去!”黑衣人命令道。 “我若不放呢?”徐恪凛然回道,他依旧往前走了几步,心道,难道这人是八岐蛇怪的手下? 黑衣人拔出了腰间的一把长刀,刀尖正对着徐恪。那长刀刃口甚薄、刀身颇长,看着象是一把长剑,只不过,刀身略略弯曲。 “那你就得躺下!”黑衣人口里发出冰冷的声音,犹如他那把冰冷的长刀。 “那你试试看!”徐恪冷哼了一声,昂首继续前行。 “流云切!”那黑衣人再无犹豫,嘴里发出一声呼喝,长刀往前,刀势如风,直往徐恪前胸斫来。他见徐恪肩扛着那位女子,出手似颇有顾忌,显然不愿伤及那位女子。 徐恪左手扛着那位艳装女子,右手持双股剑,剑未出鞘,他只用剑鞘一格,便已将对方逼开。 “微末伎俩,不值一哂!”徐恪叱了对方一句,扛着女子,不去理会那黑衣人,顾自往前。 “飞鸟切!”徐恪身后的黑衣人,又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刀。他将短刀抛向空中,用长刀一划一送,那短刀借长刀之力,呼呼舞动,如一只飞鸟般,直朝徐恪后背 飞来。那黑衣人手中的长刀也带着破空之声,同时递到…… 那黑衣人此时已看出了徐恪的实力非同小可,这一次出手,便用足了八分气力。他两把钢刀,一长一短,一上一下,刀势猛烈,破空而来。而徐恪此时却身背一个女子,双股剑尚未出鞘,形势非常危险。他身后的朱无能也忍不住呼道:“大哥,小心!” 徐恪听风辨影,将身略略一矮,躲过了头顶飞来的那柄短刀,转身持剑鞘横打,只闻“叮”地一声,那剑鞘正好打在长刀的刀刃上。那黑衣人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刀险些脱身。匆忙间他只得顺势一个后仰,向后高高跃起,然落地时仍未能收住,又“腾腾腾”地后退了数步,这才堪 堪定住了身形。 那一柄短刀,“噗嗤嗤”地回旋飞舞,在徐恪身后一个转身,竟又朝徐恪迎面飞来。徐恪只是用剑鞘一格,那短刀便远远地被格得飞了出去。 直至此时,徐恪肩上仍然扛着女子,右手双股剑也依然没有出鞘。 “大哥,好功夫!”朱无能抚掌赞道。 那黑衣人心知不是对手,忙撮唇一呼,徐恪的身周竟同时又闪出了六人。迎面四人与那黑衣人一色的打扮,都是一身黑衣紧束,只是露出双眼。后面两人,左面那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白衫,腰悬一柄长剑,右面那人是个年轻后生,脸容颇为俊朗,穿着一件青色长袍,手拿一把折扇。 徐恪暗忖道,没想到那八岐怪物竟还有这许多手下!此时他见对方人多势众,自不敢托大。他忙将肩膀上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持剑在手,凝神戒备。 “阁下,你功夫很好,我们不想为难你,把女人留下,你们走吧!”先前那黑衣人说道。说完,他又朝洞穴的深处望了望,好似在担忧蛰伏于内里的那头巨怪。 此时,眼见对方拢共已有七人,而且,各个都是高手。那白衫男子好似一个剑术名家,他深目高鼻、颧骨突耸,一看便知内功修为必是不凡。而那位手持折扇的青年,看上去笑意吟吟,仿佛无事一般,但功夫比起那白衫男子,应是更胜一筹。然而,对方有如此优势,言语间居然还能对自己如此客气,徐恪心中不禁略感诧异,他心道难道这些人不是那怪物的手下?但为何他们定要留下那一个女子?那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又怎能作为一个祭品被怪蛇吞吃! 想到此节,徐恪便向对方略略抱拳,朗声说道:“这几位朋友,我不知你们为何定要留下这个女子。但她既是一条人命,徐某又岂能看着她落入蛇怪之口?!今夜,徐某必是要救她出去,如若你们再横生阻拦,可休怪徐某不客气了!” 徐恪话语刚刚讲完,就听得那白衫男子轻叱了一声:“废话什么!看剑!”白衫男子长剑出鞘,眨眼间人已经到了徐恪面前。他长剑斜挥,划出一片剑影,四面八方而来,已将徐恪团团罩住。 徐恪潜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他手持剑鞘,左击右打,无论对手剑招如何精妙,都被他真气激荡,一一格开。 白衫男子连使了七招绝妙剑法,尽是他生平得意之作,却见徐恪仅凭一把剑鞘,左右击打,便一一化解,七招过后,对方仍未拔剑。这一番过招,是他平生之所未遇。他心中大感惊异,立时跳出了圈外,脸色愤然道:“你,拔剑!” 徐恪与那白衫男子斗了七招,见对方剑法迅猛凌厉,招式大开大合,端的是一名剑术好手,心中顿起了一股爱才之意。他心道有此剑术之人,不应当是怪物爪牙,此中必有误会。这时他又听那白衫男子邀他拔剑相斗,忙又略略抱拳,回道:“我不想伤你,何必拔剑?朋友,咱们是不是有些误会,那位女子也是个……” “不拔剑,你就死!”徐恪还待言语和解,岂料那白衫男子自视甚高,见他始终不肯拔剑,以为他存心戏弄,气得脸色发红,青筋暴露,怒吼了一声,手中长剑一横,再次向他劈了过来。 徐恪仍然没有出剑,只是举起剑鞘,迎面一格,对手凌厉的一招,又被格挡了开去。徐恪身后的四个黑衣蒙面人,眼见白衫男子占不了便宜,怕他受伤,便一起加入了战团…… “你们以多欺少,太过分了吧!”徐恪身旁的朱无能,已经观战了多时,本就跃跃欲试,此刻眼见对方五人来攻他大哥。他当即抡开了三齿钉耙,带起呼呼风声,一招“力拔山兮”便朝那四个黑衣蒙面人递来。 最早现身的那位黑衣人,见朱无能钉耙又沉又猛,怕自己人吃亏,也急忙抛出短刀,长刀一粘一送,口里低喝了一声“浮云切”便朝朱无能杀来…… 这一下,场面变得混乱不堪,洞穴内“汀汀镗镗”之声,不绝于耳,除了那手持折扇的青袍男子之外,余人都已尽皆斗在了一起。 忽然,那青袍男子嘴里惊呼了一声,说的却是桑国土语。那几个黑衣蒙面人连同白衫男子,闻听都不由得脸色大变。徐恪只听得洞穴深处,传来了一声巨吼,脚底下旋即又是一阵阵抖动,墙壁上的泥灰随着扑簌簌掉落,仿佛洞中的那一头巨怪,正向此间疾速行来。 那手持折扇的青袍男子又与先前的黑衣人用桑国土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这一行七人,便同时跳出了战圈之外,弃了徐恪与朱无能,也不再理会兀自躺在地上,双颊发红,嘴里“呜呜”喘息的艳装女子。他们各自手持兵刃,直奔洞里而去。 留下徐恪与朱无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道刚才是如何一回事。打了半天,两人却打得一脸懵然。 若说这批人是那蛇怪的手下,看目下的情形,他们却都好似要去力战怪蛇。但若说他们是为消灭蛇怪而来,却为何要阻拦自己救出那位女子? 无论如何,且先进去看看再说!徐恪心念到此,便先将地上的女子放到角落中的石壁间藏好,然后向朱无能打了一个手势,两人手握兵刃,便朝洞穴深处 而行。 二人又来到了刚才那女子躺着的石板之处,却见黑衣人、白衫男子已然和一条大蛇斗在了一起。地上躺着四个蒙面黑衣人,想来已经受了重伤,也不知是死是活。那青袍男子则好似在远远地施法,只见他口中低声念动咒语,手里突然多了无数丝线。他将那些丝线凌空旋转,便组合成了一张大网。青袍男子又大声念动咒语,催动着大网,当空将大蛇尽皆罩住。 “大哥,这就是那条八岐大蛇!”朱无能道。 徐恪见那条八岐大蛇,身有巨柱之粗,体有十余丈长,此时却伸出了三个蛇头,每一个蛇头都比人身还大。此时,两个蛇头正力斗白衫剑客与黑衣剑客,另一个蛇头却高高扬起,朝上喷出一团烈火,将那张大网尽数焚毁。 青袍男子并不惊慌,当下口里又念动咒语,只见山洞里瞬间又飞出了许许多多的白色蝴蝶。那些蝴蝶翩翩飞舞,尽数朝八岐大蛇飞去,叮住了大蛇的周身,一起用力啮咬。 那白衫剑客见八岐大蛇被蝴蝶干扰,身形微微受滞。他心中大喜,向前猛跨了一大步,宝剑上撩,直往大蛇的头颈部斩去。未料,八岐大蛇身子一扭,忽然又生出了两个蛇头。一个蛇头口里喷出一片冰霜之气,将那些蝴蝶尽数冻灭。另一个蛇头却往白衫剑客凌空怒撞,眼见得那白衫男子已避无可避,若被那蛇头撞到,非死也要重伤…… “破金势!”危急之中,徐恪拔出手中双股剑,真气沛然而发,扬起罡风阵阵,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便迎着蛇头而去。 徐恪剑势如风,那巨怪避之不及,只闻“嗤”地一声,刚刚长出的一个蛇头,竟被徐恪凌厉的剑气削断,远远地飞了出去。 不过,众人还来不及高兴,那怪物的断头处,竟然又生出了两个蛇头。一个蛇头喷火,另一个蛇头喷出一股浓浓黑烟,尽朝徐恪而来。身后的朱无能见状,怕他大哥吃亏,手中三齿钉耙当空抡圆,一招“时不利兮”跟着杀到。 那八岐大蛇仿佛暴怒一般,蓦地又生出了两个蛇头,与朱无能缠斗在了一起。此时那大蛇的身躯好似又胀大了几许,每一个蛇头中,蛇目血红,蛇信狂吐,这一番恐怖模样,若是一个平常百姓见到,早已惊得魂不附体。 这样一来,徐恪、朱无能与白衫剑客等五人便成了一齐力战八岐大蛇之势。那大蛇却丝毫不惧,只见他八个蛇头上下飞舞,蛇口大张,一会儿这个蛇头喷火,一会儿那个蛇头吐冰,一会儿这个蛇头喷烟,一会儿那个蛇头出风。徐恪等人各逞其能,用尽平生之力,却仍是未能占得上风。 “不好!那黑烟中有毒!”徐恪与那大蛇斗得久了,不觉微微感到头晕。他心知必是那大蛇口吐的黑烟之故,急忙出声示警。 其余几人也都已感到头晕烦呕。众人皆知,若再与那八岐大蛇缠斗,势必不敌。只听得那黑衣人用桑国土语大喊了一句,身后的青袍男子急忙口念咒语施法,此时既不是丝线,也不是蝴蝶,而是凭空出现了一位身形异常高大的女子。那女子走到蛇怪面前,突然脱去了浑身的衣物,赤身**,紧紧抱住了大蛇的身子,突然又化作了一团浓密的云雾。那一团云雾如一团厚厚的棉絮一般,包裹得周围之人,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趁着那八岐大蛇分神之际,借着青袍男子遁身的法术,急忙匆匆逃离洞穴。徐恪又疾步赶到先前那艳装女子藏身之地,将那少女背负在身上,与众人一道,抢步逃离到了山洞之外。 山洞外,一轮圆月正当空朗照,众人略略止步,借着皎洁的月色,清点人数,查看各自伤势。 刚才山洞撤离之时,黑衣人一手抱了一个伤者,白衫剑客与青袍男子又每人抱了一个伤者。此时,那黑衣人首领眼见自己四个手下尽已带出,虽是无功而返,好在也是全身而退,心中终于吁了一口长气。 徐恪此时,背负着那位少女,虽感头晕,但并无大碍。他身旁的朱无能更是毫发未损。 白衫剑客却走到徐恪身前,向他深鞠一躬,道:“刚才,谢谢你,救我!”他的大乾官话,显然颇为生硬,远不如黑衣人首领那般纯熟。不过,他言语之间,却看得出仪态恳切、神情也非常真挚,徐恪也急忙向他还礼,道:“兄台不必多礼,我们此来就是为了诛杀八岐蛇怪,你们既与我目的相同,徐某自当相救!” 那黑衣人首领朝徐恪拱手为礼道:“刚才多谢两位朋友仗义出手,敢问朋友贵姓大名?你们是从乾国来的么?” 徐恪却朝洞穴内望了望,道:“这位兄台,不如我们先找一个稳妥之地,再说话不迟!那八岐蛇怪还在洞里头,万一追出来,怕是不好对付!” 那黑衣人首领摆了摆手,笑道:“朋友不必担心,八岐大蛇刚才被你一剑斩掉了一个蛇头,他这受伤也是不轻,此时定然回洞里休养去了,三日之内,不可能出来……” “哦……”徐恪闻言,心中一松,便将后背上的艳装女子放了下来。不过,他转身见到那女子的脸容之时,却顿时心中大惊。 …… 第二十章、承欢一刻 徐恪见到那女子的脸容,心中顿时大惊,只见她满脸潮红,呼吸沉重,口 唇间吐出白沫,神志不清,已是中毒之状。 徐恪取出那女子口中的布条,焦急地问道:“姑娘,你怎么啦?” 那女子又吐出一丝白沫,已然不省人事。 旁边的黑衣人见状,急忙将女子扶起,喂了两粒丸药入她口中。待她神智稍稍安定了些,黑衣人方才神色歉然地说道:“稻田姬体内的春药之毒,恐怕快要发作了!” “春药?”徐恪张嘴惊呼道:“是谁给她服的春药?是……你们?” 黑衣人将稻田姬交给徐恪背着,自己也扛起了两个手下,道:“徐朋友,要想给稻田姬解毒,我们先离开这个岛再说……” 徐恪心中寻思,当务之急,自然是要给这位名叫“稻田姬”的女子解毒。于是他也不再多话,便背负着稻田姬,与朱无能一道,跟着那一行人来到了海边。黑衣人首领事先已经备着一条快船。 众人上船之后,黑衣人首领与白衫剑客忙着给四个蒙面黑衣人治伤,青袍男子则在船首架船。只见那青袍男子手指前方,低声念动咒语,那一艘小船便如离弦之箭,御风而行,虽没有归老大那般迅捷,但也是如飞一般。 那黑衣人首领的四个手下,虽然都受了重伤,但总算性命无碍,此际经过黑衣人与白衫剑客运功疗伤,又服下了伤药之后,各自都昏昏睡去。黑衣人松了一口气,这才走上船头,与徐恪、朱无能说起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原来,那黑衣人首领名叫伊禾泷,乃是桑国伊禾谷的谷主。其余四个蒙面黑衣人都是伊禾泷的手下,也是伊禾谷中 功夫最为出众的高手。白衫剑客是桑国京都的剑术名家,名叫柳生。那一身青袍的青年男子身份最为神秘,他名叫贺茂,是整个桑国首屈一指的阴阳师。这一次,他们三方联手,实是负了桑国君主的使命,合力诛杀屡屡骚扰海边乡村的八岐大蛇。 伊禾谷事先已派人详细打探了那八岐大蛇的行踪,知道他每逢月圆之夜,都要接受附近乡民的供奉,吞吃一个处女。而那蛇怪每次在吞食之前,都要先与那女子行媾和之事,待媾和已毕,再一口吞下。每一次媾和与吞吃之后,那八岐大蛇都要耗损真元、运气消化。那时,他皮表松弛、防卫松懈、精神迟缓、元阳疲惫,恰也正是蛇怪最为虚弱之时。 是以,众人商议之后,便趁着元月十五月圆之夜,偷偷潜入了八岐岛。他们七人隐藏于鹿山鬼刹洞中,恰正逢附近的乡民献上祭品。伊禾泷与那女子交谈了片刻,得知她名叫“稻田姬”,来自八岐岛隔海相对的一个渔村。他见稻田姬心中恐惧,胆战心惊,便心生一计,给稻田姬喂入了迷幻之药、发情之药和毒药。 依照伊禾泷的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正确。其一,可以解除稻田姬的恐惧情绪,让她在临死之前,不致太过难受;其二,若八岐大蛇与稻田姬行媾和之事,再将她吞吃之后,势必真元耗损,又加上身中剧毒,到那时,自己七人再突然杀出,倾全力于一击,必能杀死巨怪,永除后患。不想,自己这一个精密的布局,却被半路杀出的徐恪给彻底搅黄…… 徐恪听罢伊禾泷的叙述,不禁心头火起,立时怒斥道:“伊禾谷主,你们奉国君之名,来此诛杀巨怪,原是英雄侠义之举。不过,你们却枉顾人命,见到这一位柔弱女子被作为一个祭品,行将被蛇怪吞吃,你们非但不去营救,更给她灌入毒药,眼睁睁地看着她身陷大蛇之口。你们如此草菅人命,心中无半点怜悯之心,又与那八岐蛇怪,有什么区别?!” 伊禾泷被徐恪训斥地神色颇为尴尬。不过,他此时脸上所蒙的黑布仍未解开,是以,别人也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徐恪只听得他对空叹了一声,道:“徐朋友,你说的话很对!不过,我听说你们乾国也有一句话,叫作‘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夜如果徐朋友能忍得一忍,等到八岐大蛇吞吃了稻田姬之后,我们再一起出手,这时候早已将那八岐大蛇给剁成肉酱了……虽然牺牲了稻田姬一人,但是拯救了沿海数万人的性命,所有人再也不用害怕怪物的侵扰,就算稻田姬死了也是值得的!徐朋友你说,我的道理对不对?” “你这什么狗屁道理!”徐恪兀自怒道:“依你所言,沿海的那些老百姓是人,这稻田姬就不是人了?日月之下,众生平等,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在我徐某人眼里,不存在谁为谁死便是值得之说!况且,那八岐大蛇毕竟一个怪物而已,只要我等勠力同心,自可将其斩杀,何必依赖一个女子?!” 徐恪这一番义正辞严之说,直训得旁边的柳生剑客听了也是低首无言。那伊禾谷主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他心中嘿嘿冷笑,暗道你不过是贪恋稻田姬的美色罢了,却抬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显摆什么?你一上来就拼死护住了稻田姬,我们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来?! 不过,徐恪剑法的厉害,这些人都已亲眼目睹。伊禾泷心知后面若还想斩杀八岐大蛇,必得依赖徐恪与朱无能的臂助。此时,他也不便发作,只得强颜欢笑道:“徐朋友说的对!我们行的是侠义之事,当然要有侠义之心!对于稻田姬,我们今天做了错事,要向她道歉!” 言罢,伊禾泷居然又向斜靠在甲板上的稻田姬深鞠一躬,郑重表示了歉意。徐恪见他出言诚恳,当下也不再同他计较,随即问道: “伊禾谷主,那稻田姬身中的毒药,你都给她解了么 ?你刚才给她服的是?” “刚才我已为稻田姬小姐服下了解药!只是她先前服下的春药……”话到此处,伊禾泷顿了一顿,面露难色道:“那催情之药却并非毒药,是以也没有解药啊……” “没有解药?那么,想必她只需过得一会儿,自会好转的吧?”徐恪放心言道。 未曾想,那伊禾谷主却苦笑道:“徐朋友,不瞒你说,那催情之药是我伊禾谷独门秘药,药性猛烈无比,服药之人,十二个时辰内若不与人合欢,必致真气逆行,全身筋脉崩裂而死……” “什么!”徐恪惊叹道:“竟有这么厉害的药!果然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那这个女子,到底该怎么救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伊禾泷却摇了摇头,默然以对。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想救稻田姬的命,除了找个男人与她合欢之外,别无它策,而且,还得抓进时间,若迟了半刻,就算你找来一百个男人,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徐恪身旁的朱无能,听他们说了半日,原本不想插话,此时再也按奈不住,走上前兴奋地言道:“大哥,这谷主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要想救这位小娘子,必须得跟她成了好事!这可是救她性命,万不得已而为之,这小娘子醒来,非但不会怪你,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大哥,你若觉得不便,我老朱倒是可以帮她……咳!为了救人,老朱我就算吃点亏,也只好认了!” 孰料,伊禾泷又摇了摇头,说道:“猪朋友,稻田姬是不会跟你成了那种好事的。” “啥!”朱无能将三齿钉耙往船甲板上重重一敲,不服气道:“凭什么!他是男人,我就不是啦?” 伊禾泷叹道:“猪朋友,服了我伊禾谷中‘天妇承欢散’的女人,先是会昏睡,醒来时第一眼所见的那个男子,她就会死追到底,定要与他成就好事。若不是那个男子,换作了其他男人,她却连碰都不会让你碰她一下,更不要说,还要跟她合欢了……” 朱无能气得捶胸顿足,叹惜道:“大哥啊!怪不得你跑得这么快哩!原来,是有这么一件好事等着你啊!早知道这样,我老朱拼了老命,也要跑到你前头来……” 徐恪此时却听得哭笑不得,他连连摆手道:“此事不可!我徐某人万万不能趁人之危,行那……之事,伊禾谷主,你再好好想想,定会有其它法子,救这女子的性命……” “大哥啊!你这是在救她性命,哪里是趁人之危么?”朱无能还在好言相劝徐恪…… 这时,小船却已然靠岸,原来,那八岐岛距离陆地也不甚远,再加上那阴阳师贺茂不断施法,船行飞快,是以,几人说话之间,小船便已到岸。 众人下了船之后,贺茂与柳生随即辞别了伊禾泷,悄然远去不见了踪影,他二人要连夜赶回京都复命。 徐恪再查看怀里的稻田姬,只见她神志已渐渐醒转,但睁眼看到徐恪之后,手脚又复“蠢蠢欲动”,幸亏被布条捆缚无法动弹,否则定要扑到徐恪身上为所欲为了。饶是如此,她依然脸色潮红,口中喘息不已,面上神情,显然异常痛苦…… 徐恪此时真的是自感“黔驴技穷”了。对眼前的这位性命垂危的女子,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当下只得向伊禾泷求助道:“伊禾谷主,你看,这位姑娘,究竟该怎么救她?还请谷主再想一个良策!” 伊禾泷以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说道:“夜已深了,徐朋友,我们还是先找一个地方投宿再说,你说好不好?” 徐恪眼望四周,只见月光如水银泻地,四野一片银白。皎洁的月色下,一座环形的小渔村依海而建,内里的房屋大大小小,高低错落,整座村庄虽然不大,但也有不下数百户人家。眼下,除了先去村里找一处地方投宿之外,似乎也别无良策了。 当下,伊禾泷将两个手下双手一提,夹在了腋下,转身眼望朱无能求助。朱无能无奈之下,只得上前,将剩下的两名蒙面黑衣人一起扛在了左肩。徐恪背负着兀自喘息不已的稻田姬。这一行八人,借着明亮的月光,疾步来到了村庄之内。 月色虽明,但此时毕竟已是夜深人静,整座村庄中都已阒然无声,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就寝。众人往村庄内行了片刻,却见一间瓦房中兀自露出亮光,这一家主人深夜竟还没有入睡。 伊禾泷上前敲门,未几,房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年纪虽不过五十挂零,但腰背佝偻,步态龙钟,神色凄苦,一脸悲容,好似已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老人家,是你?”徐恪一见那位老者,便认出了那正是自己刚刚踏上八岐岛所见之人。他记得那位老者当初还一片好心,苦劝他快些逃离荒岛。 “稻田……!”不想,那老者竟不理会徐恪的发问,他一见徐恪背上的那位少女,一双浑浊的老眼,顿时眼睛一亮,他右手颤巍巍地指着稻田姬,惊呼道。显然,他不敢相信,此时的稻田姬,竟还能活着回来。 “老人家,她是您的女儿?”徐恪见那老者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对对对!稻田……稻田是我的女儿……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将她救回来!”那老者一边不断点头,一边赶紧将众人引入屋内。他见自己的爱女居然还能平安归来,又见徐恪与朱无能正是此前上岛的两人。他心中自然就想到了定是徐恪救出了自己的女儿。他心情激动,一时喜不自胜,对着徐恪等人不断鞠躬致谢,一张老脸 已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徐恪将稻田姬背负到了里间,只见内有一间小房,陈设甚是洁净,想必便是那稻田姬自己的闺房。他将稻田姬放倒在她自己的小床上,此时仍见这位苦命女子,脸如春桃泛红,口似吴牛喘月,胸脯不断起伏,手脚连连挣扎,神情依然是十分痛苦之状。他只得摇摇头,暗自叹息了一声,又退到了外室。 这时,伊禾泷却跟老者言道,自己这一行人力战大蛇受伤,今夜须得叨扰老者一晚,借宿一宿,老者自然应允。伊禾泷将四位手下扶到空榻上躺下,又检查了他们的伤势,见无大碍,终于放心。伊禾泷便亲自到厨房中,与老者一道,为众人做一些米汤垫饥之物。 徐恪与朱无能在房中坐了片刻,老者与伊禾泷就端了几碗米汤出来,此外,就只是些饭团、海菜、蒸鱼之类。朱无能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见了这些吃的,更是饥不择食,拿起饭团就着米汤,囫囵吞枣一般,尽皆倒入了口中。那老者辛辛苦苦烹制的食物,好似还不够填满他牙缝…… 徐恪见老者家境贫苦,便是这些食物,或已是他仓中大半积存。他心中过意不去,当即向老者拱手施礼道:“老人家,今夜我与二弟投宿贵处已是叨扰,还要老人家如此款待,我心中实在是惭愧得紧……” 未料,那老者竟“噗通”一声,迎面朝徐恪跪倒在地,哀哀哭泣了起来。 “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徐恪急忙上前要将老者搀扶起身。他心道,难道老人家心疼仓粮被我二弟吃光?那我可得多补偿他些银子才好!他伸手入怀,囊中却是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从神王阁穿越虚空之门而来,身上何来的银两? 那老者却老泪纵横道:“求求徐公子,救我女儿的性命!” 徐恪这才知晓那老者要跪他的真正原因。他心中顿觉尴尬莫名,一时间不知是答应才好,还是不答应才好,顾自怔在了那里…… “徐公子,你就可怜可怜老汉我吧,我就只剩稻田这一个女儿啦!求求你救救她,老汉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老者兀自恳求道。 “老人家,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你女儿……你女儿的病,徐某救不了!你还是去求求那位大师吧……”徐恪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伊禾泷,推搪道。此时的伊禾泷正在端着米汤,亲自给四位手下喂服,对徐恪的手指,却恍若未觉,毫不理会。 那老者见徐恪始终不肯答应,便站起身,朝徐恪决然道:“徐公子,你若不答应救我女儿,老汉就死给你看!”话音刚落,老者便往旁边的柱子一头撞去…… “使不得!”徐恪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老者,连声道:“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了便是!” 老者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徐公子放心,今夜之事,你只是为了救我女儿性命,其余均与公子无关。你只当从此都未见过小女,明晨你自可离去,我父女一生都会永记徐公子大德!” 老者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只需救了我女儿即可,你今夜对我女儿所做的一切,不用负任何责任,将来,就算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来找你…… 对于这位老者来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失而复得更让他感到欢喜,也再没有什么事,能比得而复失更让他感到悲痛了。眼下,能让自己这唯一的女儿活下去,便是他对这世界最大的奢望! 老者说话的同时,他身后头的朱无能撇了撇嘴,心中老大的不甘心,直至此时,朱无能还在悔恨当初,为何不跑在徐恪的前头。而不远处的伊禾泷,却不经意地面露一丝冷笑,不过,那一丝冷笑一闪而过,除了他自己外,余人均未察觉…… 当此时,徐恪只得哀叹了一声,他已没有别路可走。既然已经说过的话,他总得答应,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 “好吧!为了救人,为了救人,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他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在老者殷殷求恳的眼神中,极其不情愿地走进了稻田姬的闺房…… 身后的老者,急忙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好似怕徐恪突然反悔,又匆匆找来了一把大锁,自外面又将房门给反锁了。 “为了救人,为了救人!”尽管徐恪此时的脑海里,已然涌出了一万种反对的声音,但他还是用这四个字,将那一万种反对的声音,都给强压了下去。 徐恪走到稻田姬的床前,看她此时仍然在挣扎不休,额头与脖颈间已微微流出香汗,双眼怔怔地盯住了徐恪,神色好似不胜苦楚,又好似在苦苦哀求。徐恪心中不忍,便随手解开了稻田姬手脚的捆缚…… 不料,那看上去柔弱不堪的一位少女,此际松了捆缚之后,忽然坐起身,一把就将徐恪扑倒在了床上…… 那一夜,细雨轻轻地滴答在芭蕉叶上,芭蕉微微地点头,也不知是雨水依偎着芭蕉叶,还是芭蕉怀抱着雨水…… 那一夜,少女承恩,雨露为欢,千金难买这一刻…… 那一夜,对于徐恪而言,却几乎成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徐恪做梦也未曾想到,他刚刚跟胡依依、慕容嫣、姚子贝、怡清这四位“娘子”,度过了一个恍若一生般漫长的梦境,而自己真正的童男之身,却交给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这人生,是有多么地无奈啊! 这人生,又是多么地奇妙啊! 第二十一章、怪蛇为恶 滴漏声声,月落日升,一夜转瞬而过,翌日,天光大亮之时,徐恪方才起床。他睁开惺忪睡眼,看着窗外明媚的朝阳,想起昨晚温柔缠绵的一夜,仿佛如同做梦一般。 昨夜躺在他身旁的稻田姬,此时虽已不在房中,然枕间褥上,仍余留着她少女的芳香。这阵阵芳香钻入徐恪的鼻中,徐恪顿觉脸上发烫,心中发窘,他不敢再细品昨夜那一番如梦似真般的经历,急忙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外。 那白发老者正坐在房中,一见徐恪出门,忙起身笑迎道:“徐公子起来啦!稻田为你做了早饭,乡野农家,也没什么好吃的,就请公子将就着吃一些吧!” “多谢老……老伯!”徐恪忙弯腰拱手道谢。他原本想称呼对方一声“老人家”,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句“老伯”。经历了昨夜的相处之后,徐恪再面对眼前的这位屋主,似乎又觉得亲近了一些。他想找一个更为贴近一点的称呼,来表达此时彼此的这种微妙感觉,想了一想,只得叫了一声老伯。 “公子不用客气,快坐!快坐!”白发老者拉着徐恪坐在一张矮几前,向厨间喊了一声:“稻田,徐公子起来了!” 远远地,徐恪便听到一位少女“哎……”地应了一声。未几,他就看到屋外明媚的阳光中,走进来一个婀娜俏丽的倩影。她端着一个食盘,迈着小步,款款走进房来。她正是昨夜徐恪从八岐岛上救出的那位女子稻田姬。 此时的稻田姬却换了一身淡粉色的布衣,脸上也洗去了浓妆,不再如昨晚那一身艳丽的装扮。这一身素雅的稻田姬,带着早晨温暖的阳光,走进屋中,仿佛也带来了满屋子的温暖……稻田姬莲步轻移,走到徐恪身边,向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将食盘里一碗精致的米粥、还有几个饭团和一些下粥的小菜放到矮几上…… 徐恪慌忙站起身,也学着稻田姬的样子,略略向稻田姬鞠了一躬。这一幕窘迫之状,看在稻田姬的眼里,那少女却忍不住掩嘴噗嗤一笑,转身迈着小碎步,“笃笃笃”地快步跑了出去。 徐恪挠了挠前额,怔怔地望着稻田姬的背影。他只觉得,那是一个能给人无比温暖的背影。此刻的稻田姬,她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一般,雀跃着,快步融入了屋外温暖的阳光之中。 “老伯,我二弟呢?还有……屋子里的其他人呢?”徐恪见此时房子里就只剩自己与老者两人,昨夜睡在这里的几个蒙面黑衣人均已不知去向,便问道。 “徐公子,他们天不亮就走了。你二弟睡在南面的房间,好像……还没起床。”老者回道。 “老伯,我叫徐恪,你叫我小恪就行,还没请教老伯高姓大名呢?”徐恪坐了下来,端起了粥碗,又问道。 “咳!乡野村夫,象我们这种没用的俗人,就不劳公子记住名姓了。”老者叹道。 徐恪心知老者不愿透露自己姓名,他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说道:“老伯,你可别再叫我什么‘公子’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凡俗之人……” “好好好!小恪,粥凉了,快点吃吧!”老者忙伸出手,催促道。 徐恪端起那晚米粥,只见粥里还放了一些菜叶、葱花、肉末、鸡蛋之物。那米粥熬煮得恰到好处,米粒晶莹,其味清香无比。徐恪张嘴就喝了几大口,只觉入口滑柔,味道清爽,端的是一碗好粥! 徐恪一边吃得起劲,一边忍不住夸赞道:“老伯,想不到你们家还有这么好吃的米粥!” 老者呵呵笑道:“在我们桑国,喝的一般都是米糊与米汤。不过老汉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游历四方,经常听人说起你们乾国的风土人情。我知道你们乾国人喜爱喝粥,就跟稻田说了,想不到,稻田还真给你熬了一碗米粥。小恪,这米粥的味道,还过得去么?” 徐恪笑道:“嗯……味道纯正、清香无比、堪称绝妙啊!”他心中想,这碗粥的手艺,都快赶上我徐府里的小贝妹妹了。不过,对一个从未尝试乾国做菜之法的人而言,能熬煮出如此地道的一碗米粥,那自然是更不简单啦。 “好好好!小恪啊,那你就多吃点,我去把你那位兄弟也叫来,让他一道……”老者笑着站起身,正打算去南房叫醒朱无能。 “不要!”徐恪急忙摆手阻止道:“老伯,我二弟有一个习惯,他睡觉的时候,不喜被人叫醒,万一被人吵醒,他就要无端发火。” “那……好吧!”老者又复落座。 徐恪心道,以我二弟的胃口,怕是把你家全部的存粮都给煮了,也填不饱他肚子。倒不如,索性让他饿着吧!自然,他这一番心思,也不便同老者言明。 徐恪三下两下,干净彻底地解决了稻田姬为他精心准备的早膳之后,忽然又想起昨日八岐岛上的经历,便问道: “老伯,你们昨晚上这么多人上岛,就是为了给那八岐蛇怪送‘祭品’么?这里的村民为何要如此惧怕那蛇怪?还要把你女儿给送上岛去喂蛇?” 徐恪的这一番问话,却仿佛勾起了老者的无限伤心往事,只听他颓然长叹了一声,悲声道:“不瞒这位少侠,我已经有三个女儿被他们送 上岛,作了八岐大蛇的祭品。稻田她……她已经是我最后一个女儿了!” “什么!”徐恪忍不住惊呼道。 老者便与徐恪述说起了他这些年辛酸的过往。原来,老者年轻时也是来自一个殷实人家。他饱读诗书,本想考取个官场功名,后来厌倦了俗世浮华,索性与他新婚妻子跑到这海边渔村来隐居。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女儿,一家人虽然生活贫苦,但也自得其乐。孰料,海边突然出了一条八头八尾的大蛇,时人称之为八岐大蛇。那蛇怪时常兴风作浪,为祸乡里。周围的十几个渔村为了免灾,便一起商量好,每一个村每一年都要向八岐大蛇供奉一位未出嫁的少女,作为给大蛇的祭品。而自从海边村庄每逢月圆之夜献上少女作为祭品之后,那八岐大蛇果然也就不再于村庄中出现。 他闻知此事之后,就想带着妻女远离海边。可村里人知道他们家有四个女儿,每一个女儿又都是年轻貌美,便死活不让他们搬走。每到献祭之时,全村人往往都会一起推举他家的女儿作为八岐大蛇的祭品。连着几年下来,他先前的三个女儿就都沦为了那大蛇口中之食。他想抗争,但还是争不过那些无知的乡民。老妻经受不住这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留下他与稻田姬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他本以为村里人念在他年老体弱,会留下一个女儿给他送终。未曾想,今年这头一次献祭,村长就指名道姓要稻田姬上岛。那村长还说让他只管放心,就算没了女儿,全村人都会给他养老。 昨晚,全村人不顾他跪地苦苦哀求,仍然强行把稻田姬给带走,并且威胁稻田姬,说她如果半路逃走,便要取了她阿爹的性命。按照规矩,村里人还将稻田姬涂脂抹粉,盛装打扮了一番,这才将她送上了八岐岛。老者心中悲怆,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便只得跟着众人一道来到岛上,直至众人将稻田姬安放在山洞内的石板上,他才含泪挥别了这世上唯一的爱女…… 徐恪听罢那白发老者的叙说,既感慨老者的悲苦人生,又嗟叹村民的愚陋无知。他在矮几上重重捶了一拳,怒道: “老伯,你休要担心,这一次我与二弟,便是为了诛杀恶怪而来。这八岐蛇怪恶贯满盈,我们这就上岛,将它剁成碎段!” 言罢,他立时起身,去南房中,一脚踢醒了床上的朱无能,叱道:“二弟,太阳都晒到你屁股上了,快点起来!” 朱无能砸了咂嘴,翻了个身,还想再睡,怎奈被徐恪拎着耳朵,强行揪着离了床边。 朱无能愤然起身,一边摸着自己的大肚,一边嘟囔道:“大哥,我正做着好梦呢,你这么早催我干嘛!” 徐恪笑道:“二弟,起来,我们打怪去!” …… …… 此时,那伊禾泷与他四个手下已不知所踪,依照老者所言,徐恪猜想他们定然是回谷去了。徐恪便拉着朱无能,也不待他吃些东西,两人便辞别了老者,径自走向海边。 稻田姬不敢与徐恪说话,她见徐恪二人立时就要动身,便躲在门后,偷偷看着徐恪的背影渐渐地远去。想起昨夜那一番缠绵情状,稻田姬少女的心房便忍不住突突乱跳,一张脸没来由地就已经满面绯红…… 朱无能身上有避水珠相助,能够入水而不湿身。两人便跳入了大海之中,各自施展功夫,踏水而行,过了半个时辰不到,两人就已经奔到了八岐岛上。 故地重游,徐恪却无心赏景,两人便直奔鹿山中的鬼刹洞而去。一路上,朱无能一直吵嚷个不停,责怪徐恪不让自己先吃饱了肚子。徐恪便安慰朱无能道,只要打死了蛇怪,他就到山里去打一头熊,将熊掌烤熟了给朱无能吃。 两人走入洞中,徐恪见白日里洞中仍然是漆黑一片,便捡拾了一些枯枝柴禾,捆在一起做了一根火把,点亮之后,径直往山洞深处走进。 徐恪走过昨晚稻田姬躺着的那间宽敞的石室,旁边兀自残留着昨日打斗的痕迹。那大蛇却未见影踪,徐恪拔出了双股剑,朱无能提着三齿钉耙,二人凝神戒备,接着往里面走去。 一路上,满地都是残损的骸骨,也不知是人是畜,在火把映照之下,兀自触目惊心。二人越是走进洞穴深处,越是闻到那大蛇刺鼻的腥味,夹杂着人兽腐肉的气息,一阵阵传来,令人欲呕…… 这时,朱无能才叹道:“这死蛇洞里的气味这么难闻,幸亏我今天还没吃东西,要不然,老朱我可真受不了要狂吐一通啦!” 说话间,二人便已经走到了洞穴的尽头。原来,这山洞委实不深,只走得半刻,就已然到底。山洞的最里面也是一处甚为宽敞的所在,下面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各种残碎的骨骼,旁边还有一些蛇皮蛇蜕,想来,这里就是八岐大蛇栖身之地了。不过,此时的蛇怪却不在洞中,竟不知去了何处。 由于洞内的气味实在难闻,朱无能只得捂住了鼻子,徐恪也以袖掩面,二人又转身退到了洞外。 二人均未想到,到了八岐岛上,却没找见八岐大蛇。既然打怪不成,朱无能当即就想到了肚腹中的要紧之事。此时已过了晌午,朱无能自起床之后,至今都是空腹 ,如何还能忍耐?!待得出了洞口之后,他立时大喊大叫,吵吵着要去抓一头熊吃。 徐恪朝他二弟笑笑,当下便领着二弟,往山腰中的密林而行。不过,这海岛中的小小一座鹿山,哪来的大熊可以捕猎?徐恪逡巡山中,不时见野兔、松鼠之类往来跳跃,他暗暗摇头,心道这些小头小腿,怎够二弟口腹之欲? 徐恪与朱无能在山中往来寻找,直找了有一个时辰,终于找着了一只个头巨大的野物,却是一只体长丈余的黑毛山猪。徐恪不及细思,往前一步,手中双股剑顿时飞出。他无需凭借剑气,那一把吹金削铁的宝剑,剑刃过处,立时削断了那山猪的一个硕大的猪头。 徐恪待看清了自己的猎物竟是一只野猪之后,神色颇为尴尬。他忙向朱无能问道:“二弟,这是一头山猪,你……能吃吗?” 朱无能此时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他见徐恪终于打到了猎物,心中已是喜不自胜,急忙上前,拉住猪身就往山下拖去。他一边走,一边回道:“怎么不能吃啦?谁说我老朱是不吃猪肉的?先说好,那两只前腿,可都是我的啊!” 望着朱无能拖着一只黑猪往下跑去的身影,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禁纳罕道:“二弟,他们不都说你就是一头……‘那个’么?” 未曾想,徐恪这一句低声的嘀咕,还是被朱无能给听了去。只听得朱无能老远地喊道:“大哥,你休听他们胡言!俺老朱可不是猪!我乃天庭神将,昔日掌管十万天兵,可威风着呢!” 只不过,后面朱无能又嘟囔了一句,那一句话徐恪却委实听不到了。朱无能暗自低语道:“大师兄,我这次下凡还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中了西王母的奸计,不小心错投了一个猪身罢了!想当年,我天蓬可是玉树临风,连嫦娥仙子都被我的魅力折服……” …… 两人将那只山猪肥大的躯体拖到了海边。徐恪让朱无能去捡拾些枯枝木棒。自己则拿起双股剑,仗着宝剑锋利,只刷刷刷地几下,就将几只猪腿尽皆割下,刮毛去垢,放到了海水中清洗。 此际,若那东海的老龙王见到,自家的一把名剑,竟被徐恪拿来给野猪去毛除垢,估计又要气得龙须乱颤,扬起海中千里狂涛了。 徐恪自小孤身长大,山野烤肉亦是他拿手之事。他便用木棒搭起了一个支架,将两只猪腿吊在支架上,生起火堆,不断翻转烘烤。 此时,二人身边也没带烤肉的调料。徐恪只得不时舀起一些海水,灌入猪肉中,生发出一些咸香之味。随着大火的不断烘烤,那野猪肉的油脂不时从肉皮中溢出,掉入火堆之中,那阵阵肉香,直闻得朱无能垂涎欲滴,恨不能立时掰下一块肉来放入口中大嚼…… 徐恪直忙了一个时辰有余,方才将两只前腿烤好。那猪腿被烤的外焦里嫩,表皮松脆、肉味鲜美,喷香无比。朱无能捧在嘴里,忙不迭的张口大嚼,急急吞咽,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大声叫好。 徐恪只撕扯下了几块条肉,将另一只前腿,也交给了他二弟。两人吃完了前腿,又烤后腿…… 这一顿烤肉吃下来,朱无能总算吃得心满意足。他手捧着肚子,连呼过瘾。 这时,斜阳西下,不知不觉,又到了日落时分。 两人又绕着八岐岛走了一圈,仍是未见那大蛇的踪影。徐恪见再等下去,天色便黑,他心道夜战大蛇于自己并无益处,只得与朱无能再次穿过海水,回到了稻田姬所在的村庄。 两人刚刚踏入村中,便大吃了一惊。只见整座村庄墙倾垣颓、草木被焚,房屋尽毁、东倒西榻,已是一片残破的景象。 徐恪实在未曾想到,早上他离去之时,这座渔村中还是炊烟袅袅,一派平和之象,只半日之间,竟然化作了一片焦土。他急忙快步赶到那老者的家门前,只见老者赖以居住的三间瓦房已经倒塌,房中家具连同房梁木椽等,也尽被焚毁…… “老伯,老伯……”徐恪焦急地喊道。他连忙推开身旁土块,寻找老者的踪迹。 “想不到,我们去岛上找那八岐蛇怪,蛇怪竟偷袭了这座村庄!”徐恪不禁暗自愤恨道。 “是了!定是我们救走了那位村民用来献祭的女子,惹恼了蛇怪,是以它今日是报复来了,早知道如此,我们就该在村里等它,咳!”徐恪又暗叹了一声,心中不胜后悔。 “老伯!”徐恪大叫了一声,终于在一处断墙合拢的角落里,找见了那位白发老者。只是,徐恪的这一声呼唤,那老者却再也无法答复出声了。此时,他口鼻出血,双目朝天,气息已无,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徐恪抱着老者的尸身,忍不住悲戚道:“老伯,我们来迟了一步,老伯,你醒醒啊!” 这时,身后的朱无能却上前扯了扯徐恪的衣衫,提醒徐恪道:“大哥,你看他的左手!” 徐恪止住悲声,仔细查看老者的尸身,却见他虽然双目朝天,但头脸仍是偏向左侧,整个左臂,兀自直直地向左伸出。 顺着老者的左臂看去,那里恰正是一口水井…… 第二十二章、愚民难责 徐恪顺着老者左手所指的方向,却见那里正有一口水井。这时,隐约听得井中似有呼救之声,他疾步走到水井边,揭开井盖,果不其然,井底的水桶边,有一个女子浸在井水中瑟瑟发抖,那人正是老者唯一的女儿稻田姬。 徐恪忙将稻田姬拉出了井口之外。他见稻田姬衣衫尽湿,浑身发颤,冻得厉害,便让二弟朱无能到周围寻了些破木椽子,生起了一个火堆。 这时天色已黑,徐恪扶着稻田姬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稻田姬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会儿,便左顾右盼,问徐恪道:“恩人,我阿爷呢?” 徐恪心知无法隐瞒,便将那老者的尸身抱到了火堆旁。稻田姬一见惨死的父亲,心中悲恸莫名,顿时匍匐于老者身上,放声痛哭。 徐恪叹了一口气,安慰稻田姬:“姑娘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见稻田姬哭了长时仍不能止,徐恪心中不忍,便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言道:“姑娘,你阿爷是不是死于那八岐蛇怪之口?你放心,你阿爷的仇我们来给你报!我们这就杀上岛去,斩了那怪物的八个蛇头,来祭奠老伯!” 未料,还未等徐恪动身,稻田姬却一把拉住了徐恪,哭泣道:“我阿爷……不是……大蛇弄死的!” “啊?”徐恪茫然道:“那你阿爷是?” 稻田姬却一头扑进了徐恪的怀中,嘤嘤啜泣道:“我阿爷……是被……被他们给打死的!” 徐恪见稻田姬哭得伤心,心道她如今已无父无母,世上便只剩了她孤身一人。这一番滋味他幼时也是感同身受,是以便不忍将她推开。直至稻田姬在他怀中哭了个梨花带雨、云鬓散乱,方才柔声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蛇怪未曾来过吗?” 这时,稻田姬才坐起身,理了理额前的鬓发,渐渐止住了悲声,将整个事情的原委告知了徐恪。 原来,徐恪与朱无能离了村庄之后,没过多久,那八岐大蛇就现身村内。它晃动巨大的蛇尾,将村庄内的瓦屋尽数撞塌,又到处喷火,只过了片刻,一座安稳平静的小村庄便被大蛇破坏殆尽。 当时,老者见八岐大蛇到处肆虐,情急之下,就用井绳将稻田姬放到了水井里,又盖上了井盖。 那大蛇发泄完了心头的怒火之后,便遁去无踪,对村里的渔民却并未伤害。除了有两个年老体弱者,未能及时逃出,被坍塌的房屋压死了之外,全村数百户渔民,都侥幸保全了性命。 待大蛇遁去之后,全村人又回到村中,眼见得昔日赖以栖身的家园尽遭焚毁,妇人小孩嚎哭不止,那些成年男子却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稻田姬一家人的身上。在村长的带头下,全村百余名青壮男子,都一起气势汹汹地赶到老者的家中兴师问罪。 任凭老者跪地苦求,村长还是坚持让他交出稻田姬。老者刚刚经历失而复得的欣喜,此时哪里肯舍得再交出女儿的性命。村民们搜遍角落都找不到稻田姬的影踪,便对老者拳打脚踢,一通折磨。可怜那老者本就身体羸弱,又饱受了村民们的一顿老拳,一时抵受不住便魂梦归西。村民见老者被殴致死,这才做鸟兽散去…… 稻田姬在水井中听得村民们与她父亲争吵之声,她着急着就想出井帮她父亲解围,怎奈手中无力,攀爬不上。幸得徐恪发现,才将她救出了水井。她见父亲满脸血迹,立时猜到了行凶之人定是那些无知村民。此时,稻田姬的心中,焉能不悲愤莫名! 知道了老者死亡的真相之后,徐恪又感叹了一声。他虽觉那些村民愚陋自私,但也罪不至死。毕竟他们丧失了赖以为生的家园,一时冲动,失去了理智,徐恪自也不能找他们复仇。他只得好言劝慰了稻田姬一番,便道死者入土为安,先将老者好生安葬了再说。 朱无能有现成的钉耙在手,便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此时也找不到像样的棺木,徐恪只得寻了些村中残存的破衫麻布给老者盖上。二人就将老者草草掩埋,在上面起了一个坟头。稻田姬对着她父亲的新坟磕了三个头,心中却暗暗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诸事安顿已毕,稻田姬便呆呆地望着徐恪,静等他下一步的安排。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仿徨无计,只得转头问朱无能:“二弟,你看接下去,咱们怎么办?” 朱无能抡了几下手中的三齿钉耙,漫不经心道:“好办!大哥,你就带着新媳妇回家,从此好好过你的快活日子!这大蛇么,俺老朱一人也能对付!” “这怎么行!”徐恪立时否决了朱无能的提议。他心道,叫你出个主意,你就这么胡说八道?真是猪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你难道不知,我发愁的是眼前这位女子,到底该如何安顿?!她孤身一人已是可怜,如今家园被毁,乡民不容,实在不能对她放任不管。可我毕竟是一个穿越之人,此次就是为打怪而来,就算我有心照顾,又如何顾得了她? 稻田姬却仿佛看出了徐恪这一番心中踌躇。她上前鞠了一躬说道:“恩人,你们去吧,不用……管我!”她的大乾官话说的远没有她父亲流利,讲起来一字一句,颇为生硬。 徐恪无奈问道:“姑娘,这里可还有你别的亲戚吗?或者,你想 去什么地方?不管多远,徐某一定将你平安送到!” 稻田姬此时却没有哭泣,而是强忍悲戚,眼里含着泪水,决然道:“除了阿爷,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不过,没关系的!稻田有手有脚,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请恩人放心吧!” 没想到,这一位桑国女子,外表如此柔弱,心志竟这般坚强!这一点倒是令徐恪颇感意外。不过,徐恪却也是个倔强之人。所谓倔强之人的性格,便是别人强加于他的,他宁死不愿为之,别人好意拒绝他的,他却偏要去做!此时,徐恪一拍大腿,拉起朱无能的手,便道:“二弟,咱们走!今夜我们就去端了那恶怪的老窝,为老伯报仇!” 言罢,他又朝稻田姬招手言道:“姑娘,你暂时就跟着我们吧!放心,有我徐恪在,这天底下就没人能伤得了你!” “好!”稻田姬也非常爽快,只说了一个字,就跟在了徐恪与朱无能的身后。她虽然心志坚强,但若真的能从此跟随着徐恪,她心中也是欢喜。 此刻,徐恪心中也是矛盾之极。对于稻田姬,他脑海里有一万个声音让他弃之不顾,只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可以!因为她需要你!如果你不管她,她随时随地都有危险,也许还活不下去……”恰正是这一个声音,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抗拒。 三人出了村庄,走到了海边。由于避水珠在朱无能的身上,徐恪便一手拉了朱无能,一手拉了稻田姬,三人正准备一同跳入大海。不想,海边的月色中,却悄然走出了一个黑影。那人一身紧束的黑衣,连头脸也尽皆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便只是那一双眼睛中,目光却炯炯如电,徐恪认得那一双眼睛,此人正是伊禾谷主,先前与他们一道力战大蛇的伊禾泷。 “徐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伊禾泷走到徐恪面前,张开双臂,好似要同他拥抱。 “原来是伊禾谷主,深夜到此,是为何故?”徐恪只是抱拳行礼,问道。 伊禾泷笑着反问道:“徐朋友,你们是不是想要去杀死八岐大蛇?” 徐恪道:“当然!难道你不想这么做么?” 伊禾泷道:“我这次来,就是特意来帮你们的!我们一起携手,一定可以杀死八岐大蛇!” 徐恪不以为然道:“那你还拦着我们做什么?” 伊禾泷哈哈大笑道:“我拦你们,就是在帮你们!徐朋友,你可能不知道,这八岐大蛇,越是到了晚上,能力就越强!大凡蛇类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觅食。今天晚上月亮又这么圆,大蛇灵力正旺,你们如果就这样过去,恐怕,很难打得过它!弄不好,你们还会受伤……” 徐恪看了看伊禾泷,又道:“那么……伊禾谷主有什么高见?” 伊禾泷笑道:“高见谈不上,低见倒是有的!徐朋友、猪朋友,还有稻田姬,从这里往西五十里,就是咱们下野郡的多磨镇。不如,我们先到镇上去投宿一晚,到了明天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我们再杀上岛去,怎么样?” 徐恪望向朱无能:“二弟,你觉得如何?” “全听大哥的!”朱无能瓮声道。 “好,伊禾谷主,那就烦请你前面带路,我们这就去镇上投宿!” …… 伊禾泷便当先而行,他运起轻功,足不点地,撒开两腿奔行如飞。徐恪背负了稻田姬随后紧紧跟上,朱无能身形胖大,他肩扛着钉耙。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徐恪仰望高天,只见一轮圆月兀自当空朗照,月色清润如洗,四野一片皎洁,他不禁问道:“伊禾谷主,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还这么圆呢?” 伊禾泷身为伊禾谷主,自负武功已是天下少有,尤其是他这一身轻功,更是鲜有对手。此刻他有心卖弄,运足了气力,直如草上腾飞一般,风驰电挚而前。却见徐恪一直气定神闲地紧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如何用力,对方始终不离他三步之外。伊禾泷见徐恪身上背负一人,尚能如此奔行如飞,对他这一份轻功的造诣已是钦佩莫名。此时,听得徐恪竟还能悠然出声,当下不由得脸色大变。 伊禾泷不禁暗道:“想不到,乾国竟有如此高手!我皇的宏图霸业,看来得徐徐图之……”他心有所思,脚底下便慢了下来。他索性将身一顿,蓦地停住了步子,有心想让徐恪出一个洋相。未料,他刚刚停步,徐恪也已然在他身旁瞬间止住了身形。只是那朱无能,身体太过肥大,一时未能止住前冲之势,又远远地滑行到了前面。 伊禾泷信步往前,假装欣赏月色,笑道:“怎么,徐朋友过得连日子都忘记啦?昨晚是月半,今天当然是十六喽!” 徐恪忙问道:“是二月十六么?”他心道我自然知道是十六,我不就是想问问,如今到底是几月份? 伊禾泷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徐恪,回道:“今天是太仓十六年元月十六,现在是戌时,徐朋友,我说的对不对?” 徐恪道:“对对对!然则,这太仓十六年又是哪一年?” 伊禾泷淡然笑道:“依照你们乾国的年号,今日该是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十六。听说你们乾国的上元灯会,非常好看!今晚的长安城,想必应该是 通宵不眠,热闹得很了……” 徐恪笑道:“哦……原来如此!”他这才知道自己跨过了虚空之门,来到的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伊禾泷当然无法猜到徐恪真正的用意。他只道徐恪绕了一个大弯,就是想炫耀大乾国历法的正统,以此来表达对他们小国蛮夷的不屑。他听得心中恼怒,却也不便发作。 原来,当时神洲诸国,包括滢洲的桑国,都以乾国为尊。所行的历法、习俗、规制甚至于言语文字,大多遵循乾国。桑国偏处大海之东,地小人多,礼法难行,教化不易。历代的桑国国君便都大力推行乾国的文字和语言,研读乾国的礼教经典。是以桑国子民,无论男女老幼,大多知道一些乾国的文字语言,尤其是国中官员士族,更是以熟知乾国儒学、通晓乾国典籍为荣。朝堂之上所言,大多也是乾国的官话,倒是他们本国的土语,却很少有人用它。 虽然这桑国上下都在争相学习乾国的文典规章,但桑国的风气却是极端地自负和极度地自相矛盾。一方面,完全照搬乾国,极少创新;另一方面,自国君以下,几乎人人都在梦想着超越乾国。是以,今夜徐恪只是偶然间问询了一下今夕何夕,却无端得罪了这位伊禾谷主。 伊禾泷忽然脚下加力,又如风一般,奔在了前面,徐恪便也紧紧跟随在后。三人各自斗力,又行了半刻工夫,就到了多磨镇上。 伊禾泷找了镇上一家最大的客栈,花钱要了四个最好的房间。那店主人见了伊禾泷的这一身打扮,满脸畏惧之色,连银钱也不敢拿,诚惶诚恐,殷勤服侍。众人吃罢晚膳,便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天的晚饭,朱无能终于没有多吃,也不再喊饿,只因白日里那几只肥大的猪腿,实在是将他的肥肚给撑饱了。倒是这稻田姬,估计长时未曾进食,竟然不顾心中伤痛,大口吃下了许多的饭团…… 一夜无梦,徐恪次晨醒来,天光已然大亮,朝阳冉冉升起,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众人早膳之时,徐恪便提议由他们三人上岛即可,稻田姬只需在客栈中等待。不料,他话音刚落,却遭到了两人的同时反对。一个是伊禾泷,另一位,竟是稻田姬。 徐恪便问伊禾泷是何缘故。伊禾泷回道,那八岐岛的鬼刹洞中,空间狭窄,地形逼仄,于自己一方施展剑法多有不便,况且,洞中尽是些污秽之物,那八岐大蛇口中还会喷毒,毒气淤积在洞内经久不散,自己三人若与之力战良久,难免又会被毒气给逼退,到时候,就会同元月十五那一晚一样,功败垂成。 朱无能听得颇为不耐,便问他:“那怪蛇就藏身在洞里面,不进洞去打怪,你还能使一个‘美人计’,把它给诱出来不成?!” 不想,伊禾泷却抚掌笑道:“猪朋友,你真是个聪明人,我们就是要用那个‘美人计’把大蛇给引到洞外,然后把它团团围住,乱剑斩杀!” 朱无能看了看伊禾泷,又看了看稻田姬,不以为然道:“你是要拿我大哥的新媳妇来作诱饵吧?只怕……我大哥可舍不得哩!” 果然,徐恪听得伊禾泷这条计策,立时便摇头反对道:“不成,这样做太危险了!稻田姑娘就算跟我们上岛,也只能远远地躲在海边,我们几个进洞杀蛇!这一次,我定要斩下它八个蛇头!” 未料,徐恪话刚讲完,稻田姬竟然拍手欢呼道:“恩人,你记住我的名字啦!稻田……好开心!恩人放心,稻田愿意做诱饵,只要能帮到……大家!” “这个……”徐恪情不自禁地挠了挠他宽阔的前额,讷讷言道。他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却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咳!谁叫你的名字这么好记呢!稻田稻田,谁家还没有个一亩三分稻田呐! “呃……这个……稻田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恩人’这样叫我了。徐某区区举手之劳,何劳姑娘挂怀?你就跟伊禾谷主一样,称呼我一声‘朋友’即可,咳!大家相逢一场,自然就算朋友,朋友之间,理当帮忙……”徐恪又道。 徐恪心中亦不得不承认,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快速忘却那一夜的缠绵过往,“稻田”这个名字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今日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既然话已讲明,此刻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想再被稻田姬“恩人恩人”的,叫个不停…… “是啊!朋友之间,就应该帮忙,所以,稻田我要去……帮助恩人!”稻田姬听了徐恪这一番话,更加兴奋地说道。 这时,伊禾泷又补了一句:“徐朋友,据我们早先观察,那条大蛇有个习惯,就是到了它嘴边的猎物,它非吞吃了不可!如果吃不到,它就会穷追猛赶!元月十五那一晚,它已经闻过稻田姬身上的味道,不管千里万里,它都是要追过来的!只要有稻田姬在,八岐大蛇肯定会现身。只要它爬到山洞外面,我们就一起堵住它,合力将它斩杀!徐朋友放心,不会伤到稻田姬一根毫毛!” 这一番道理,直听得朱无能也不由得频频点头。连五岁孩童都能听懂,在洞外击杀大蛇,肯定是比在洞内与它激战更为有利。不过,徐恪还是一拍桌子,沉声道: “不行!” 第二十三章、人蛇大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十七、午时、滢洲、八岐岛】 无论徐恪如何苦口婆心相劝,稻田姬还是坚持要与众人一道上岛杀怪。依照稻田姬口里说的理由,她亲当诱饵,协助众人杀怪,也算是为她死去的三个姐姐和父亲报仇,她还要亲眼见到蛇怪被斩成碎段。 其实,在稻田姬真正的内心,她还是不愿与徐恪分开。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在人世间刚刚丧失了最后一个亲人之后,往往也是她心里最脆弱、最害怕孤独的时候。只是她这一份柔软的内心,在坚强的外表包裹下,徐恪却丝毫不察罢了。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背着稻田姬,与朱无能、伊禾泷跨过大海,再次来到了八岐岛。伊禾泷选了山洞外的一处空旷之地,布设了一个法阵,而稻田姬便正好坐在法阵的中央。 此时,正午的阳光照在海岛荒滩上,虽是冬日,海风阵阵劲吹,但众人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里却也不觉得如何寒冷。 海水阵阵拍打岩石,海边砂砾不时被寒风吹起。众人直等了一个多时辰,那蛇怪仍未现身。 朱无能心中焦躁,吵嚷着要进到鬼刹洞里去看看,却被伊禾泷拦住。只听那伊禾谷主言道,他已感知到八岐大蛇就在洞中,大家只需稍等片刻,那大蛇势必按奈不住,冲出洞来…… 眼见得日头往西,未时已过,转眼就是申初时分,朱无能摸着自己肥大的肚子,朝徐恪一脸苦相道:“大哥,俺老朱又有些饿了,不如,咱们把昨天那头没吃完的山猪,再拿来烤烤?” “山猪?”伊禾泷惊问道:“你们在海岛上打了一头山猪么?它在哪儿?” “怎么啦?你也要尝尝?”朱无能嘟囔道。 “快,快将那头山猪搬过来!”伊禾泷急道。 徐恪便至昨日烤肉的海边,将那头残损的山猪躯体给拖了过来。那野猪躯干经海鸟啄食,体表已残破不堪。伊禾泷取出短刀,从猪身上割下了许多碎块,沿着山洞一路布设。最后又将那残存的野猪躯干斫成了好几块,将山猪肚内的内脏大肠等,围着法阵边缘摆好。 冬日寒冷,那山猪肉虽隔了一日,仍未腐臭,不过,经伊禾泷短刀一通乱斫,弄得附近都是残血碎肉,一阵阵血腥之味传来,徐恪不禁直皱眉头。 “伊禾谷主,你在搞什么?”徐恪不解道。 伊禾泷笑道:“徐朋友,你不知道,那八岐大蛇残暴性淫,除了喜欢和女人媾和之外,又非常嗜血贪吃。不过,那大蛇却从不在自己的岛上捕食。我们现在用稻田姬来引诱它,又用这些野猪肉去刺激它,而且,这还是一头八岐岛上的野猪,这样一来,不怕它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山洞内便传来一声闷吼。伊禾泷打一个手势,提醒道:“来啦!”他拔出了长刀,凝神戒备。徐恪掣出了双股剑,挡在了稻田姬的前面…… 那八岐大蛇爬得飞快,转眼已出了洞口。此时海岛上阳光正盛,徐恪看得分明。只见那条大蛇,身长足有十丈有余,通体黝黑,厚厚的蛇鳞在阳光下闪烁着白光。它八个蛇头已经全部生出,每一个蛇头都如一架小型马车大小。蛇头中的那一双巨眼满是血红之色,蛇信不断从口中吞吐,发出“丝丝”之声……这一刻,那八岐大蛇的整副躯体,较之月圆之夜,竟好似又胀大了一倍! 八岐大蛇沿着山猪的血迹一路爬来,却并未吞吃那些破碎的山猪肉。它仿佛内心极其愤怒,八双蛇眼死死地盯着伊禾泷与徐恪等人。不过,它爬到了伊禾泷早已布设好的法阵边缘,却不急进,而是高昂起它八个蛇头,蛇尾左右摇摆,与最前方的伊禾泷对峙在了那里。 徐恪手持长剑,朱无能举着三齿钉耙,两人一左一右立在稻田姬两旁,与最前方的伊禾泷站成了一个品字的阵型。那伊禾泷本待蛇怪钻入法阵再行动手,此际见大蛇竟不急进,而是绕着法阵游移,好似在寻找机会,待自己稍一松懈,即刻猛冲一般。 当下,伊禾泷再无犹豫,他见那大蛇的蛇头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急忙连续拔出三把短刀,往空中一抛,手中长刀往前一粘一送,口中低喝了一声:“浮云切!”那三把短刀便带着呼呼风声,不断旋转飞舞着朝蛇怪的三个蛇头飞去。这一招刀势迅捷,刀光令人眼花缭乱,正是伊禾泷平生最为自负的刀法《伊禾八刀式》中的一招绝技。 本来,这一招“浮云切”最厉害的杀招应该是后招。伊禾泷手中的长刀,理当在三把短刀当空回旋,令对手无暇旁顾之时,快如闪电般地刺出。不过,此刻的伊禾泷见那巨蛇凶恶,心中不禁生出了怯意,便不敢过分往前,只凭着手中的短刀,上下纷飞,与大蛇周旋。 那大蛇却仿佛并未理会伊禾泷回旋飞舞于空中的短刀,它只用蛇尾轻轻 一碰,那三把短刀就尽被撞飞。大蛇的几双巨眼,仍然死死地盯牢了伊禾泷的身后,也不知是在戒备徐恪手中的利剑,还是垂涎端坐中央的稻田姬。 三把短刀被大蛇撞飞之后,在空里一个回旋,又斫到了大蛇庞大的躯干上。那三把精铁所铸的利刃,戳在大蛇的身躯上,竟连一片蛇鳞都未能割开。不过,那大蛇经此一戳,显然激发了它心中的怒意,蛇身忽然往前了几步,两个蛇头巨口大张,便朝伊禾泷扑来…… 伊禾泷见势不妙,急忙倒地一个侧滚翻,向右边遁了开去。那大蛇另三个蛇头,睁大了一双血红的蛇目,又朝伊禾泷迎头怒冲。猛然间,眼前罡风阵阵而来,徐恪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已然杀到。 大蛇见徐恪的剑气凌厉,蛇身微微一摆,避过了剑锋,其中一个蛇头巨口大张,朝徐恪喷出了一团熊熊烈火。它另外三个蛇头便舍了伊禾泷,都朝着徐恪冲来。朱无能见大哥形势危险,忙抡圆了三齿钉耙,朝大蛇其中的一个蛇头,兜头劈下。 伊禾泷趁此间隙,急忙跃出了战圈之外。他手中的长刀不断地寻找空中飞舞的短刀,待得短刀飞到他跟前之时,他便上前手举长刀一粘一送,那三把短刀便又呼呼舞动,直朝大蛇飞去。他心知那八岐大蛇鳞甲坚硬无比,寻常刀剑根本不能伤它,几把短刀便专往大蛇的一双蛇目中招呼。不过,饶是他自负武功冠绝天下,当此际也始终不敢过分靠前,而是一味绕着蛇身缠斗,伺机破坏它一双蛇眼。 “破金势!”“断水开木!”“荡火裂土!”徐恪依照先前水月老人教他的五行相生之法,五势剑法循环出击,绵绵不绝。此际,他手中的一把双股剑,剑气沛然而发,体内真元鼓动,竟似大江大河一般,源源不断而流。就只是这一招“一气混元剑”,徐恪循环往复地使出,剑气挥洒,凌厉无匹,当真是挡者无不披靡! 大蛇被剑气所斫,竟被削去了好几处鳞片,蛇身上创口也隐隐流出鲜血。那大蛇吃了痛,便渐渐后退了几十步,八个蛇头成扇形分开,好似对徐恪取了一个防守之势。 徐恪见蛇怪畏缩后退,心中大喜,忙对着朱无能呼道:“二弟,上啊!咱们这就结果了它!”他自己则一跃而前,手中长剑一横,口里大喝了一声:“裂土破金!”真气犹如谷底幽泉,汩汩而出,剑气飞扬,罡风扑面,直朝大蛇而去! “大哥,小心!”朱无能举起钉耙,急忙跟在了徐恪的后面。他心道那大蛇的厉害还在后头呢!我先前吃了它两次亏,你道它是这么容易就能打趴下的么?! 果不出朱无能所料,徐恪剑气未至中途,当前一团烈火已经扑面而来。他急忙当空一个后翻,身子还未落地,蓦地觉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两股黑烟分从左右无声递到。他想要闭住气息已是不及,仓促间就吸入了两口。 那大蛇一个蛇头喷火,旁边两个蛇头分从左右包抄,朝徐恪猛地喷出了一股黑烟。那黑烟中满是蛇怪的剧毒,此时众人虽在洞外,但黑烟浓密,徐恪正自运转真元,落地未稳,避之不及便吸入了毒气。 徐恪猛咳了几声,那毒烟入脑,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此刻无暇他想,当即飞身后遁。空里一个巨大的蛇头却已经朝他怒冲而来…… “大哥闪开!”后面的朱无能举起钉耙,一招“力拔山兮”迎空而上,只闻“叮”地一声,那三齿钉耙便与蛇头撞在了一起。朱无能只觉虎口一麻,手中钉耙险些脱手。他急忙运足气力,钉耙横扫,“时不利兮”又往前打出。他手中的钉耙毕竟也是寒铁所铸,沉猛异常,刚才往那蛇头上一撞,也险些将那蛇怪撞晕。那大蛇先前与朱无能两次力斗,知道他手中钉耙也非凡物。它本是对徐恪使了一个诱敌之计,此时见一击不中,当下便且战且退,一边用一个蛇头引得朱无能跟进,一边又用四个蛇头分从两边包抄。 徐恪此时身体内进了蛇毒,他只感真气受滞,只得退出了战圈之外,盘腿而坐,运功逼毒。场上便成了朱无能一人,单打独斗八岐大蛇的局面。而那伊禾谷主,仍然远远地躲在几十步外,抽空便飞出几把短刀,不痛不痒地击打在蛇身之上。 朱无能抡圆了胳膊,将那一千六百余斤重的三齿钉耙使得密不透风,与那大蛇斗了一个旗鼓相当。不过,明眼人自可看出,朱无能兵器沉重,如若力战持久,他难免气力不继,而那巨蛇却是好整以暇,只用两三个蛇头轮番与他相斗,长此下去,朱无能免不了又要落败…… 徐恪记得当日胡依依替他解毒之法,当下便运转真元,自丹田气海中生起一股冰凉之意,渐渐升至头顶“头维”“本神”“悬颅”三穴,徐徐冲开滞阻,沟通脉络,将蛇毒一丝一丝化解…… 原来,徐恪当日赠 给胡依依的“五毒珠”,实乃毒界圣物。凡经历过五毒珠解毒之人,身内便已自带抗毒的体质。再加那八岐大蛇的蛇毒虽浓,但毕竟只是一种蛇毒而已,毒性虽然猛烈,却远远不如那天下奇毒“七日噬魂散”。此时,徐恪真元充沛,他运功片刻,真气所到之处,毒质尽去,经脉又复畅通。 徐恪见二弟正苦斗大蛇,他宝剑一扬,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便又加入了战团。那大蛇见徐恪又提剑杀入,也丝毫不惧,左边的两个蛇头一个喷火、一个吐烟,立时迎着徐恪冲来。 徐恪吃过了毒烟的苦头,便不敢太过靠近,只远远地绕着蛇身,不时催动剑气,与大蛇激斗。徐恪加入之后,大蛇要分神力战两人,右边的朱无能立觉眼前一松,已不再有先前那般威压。他忙问道: “大哥,你中的蛇毒,已经解啦?” 徐恪宝剑上扬,一招:“开木荡火”之后,便回道:“二弟,毒已经解啦!幸亏胡姐姐的五毒珠啊!” “五毒珠,那可是件宝贝哩!”朱无能钉耙如风一般扫过之后,又说道。 “是啊!二弟也知道那件宝物呀!”徐恪又发了一招“裂土破金!”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事,急忙提醒朱无能道:“二弟,你身上不是也带着一个宝物么?赶紧将那景行壶拿出来,把这怪物给收了呀!” “对对对!老朱我差点忘了,大哥还送了一个景行壶给我哩!”朱无能说话之际,急从身上掏出了一个通体碧绿的小壶,往空中一扔,口里念动着几句咒语,依稀便是:“太上玄元,急急如令!天地妖魔,皆为我收,收!”那景行壶听过了念咒之后,在空里一个倒转,凌空却变大了数倍,壶身还散发着绿幽幽的光芒。它壶口大张,对准了八岐大蛇,眼看着就要将那条恶贯满盈的大蛇给尽数吸入壶中…… 场上的三人,包括绕着圈子不断发动短刀的伊禾泷,尽皆瞪大了双眼,等着看一出蛇入壶口的好戏。竟连那条巨蛇,眼见空中突然出现的这一个发光的炼妖壶,蛇身也是一颤,八双蛇目中,一时都露出了恐惧之色。 未曾想,那景行壶吸了老半天,连一片蛇鳞也未能吸进。到后来,它一阵抖动,光芒熄灭,壶身又变回了原来大小,竟徒劳无功,直直地掉入了尘埃之中。 朱无能捡起了小壶,骂道:“你个什么破壶!我要你有什么用!”不过,说归说,说完之后,朱无能还是将景行壶急速放回了怀中。 “记得雨庐老神仙曾经说过,景行壶只能是精怪以下,吸之炼之,想必是这大蛇修为不低的缘故!”徐恪说了一句,当空便朝大蛇一剑斫去。 朱无能“嗯”了一声,抡起钉耙也加入了战团。八岐大蛇见空里的炼妖壶对自己无用,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当下,使剑的使剑,使钉耙的使钉耙,喷火的喷火,喷毒烟的喷毒烟,躲在暗处使飞刀的仍然躲在暗处使飞刀,这三人与大蛇,便又斗在了一起。 朱无能钉耙沉重、力道猛烈。徐恪剑气凌厉,剑势迅疾。对这二人的功夫,那大蛇显是甚为忌惮,便不敢过分紧逼。而那大蛇除了口中不时喷出水、火、冰、风之外,最要命的,就是冷不丁就会喷出一股黑烟。那黑烟剧毒无比,是以,徐恪与朱无能也不敢过分靠近。这样一来,两下里都颇为忌惮,各自也斗了一个难分难解。 而场外的那位名动桑国的伊禾谷主,此时,便成了一个摆设一般。到后来,连那大蛇也都“懒得理他”。那伊禾谷主也幸亏离得较远,他本已黑布蒙住了口鼻,再加体内早就服下了抗制蛇毒之物,是以尽管场上黑烟阵阵,不时扑鼻而来,他也并未中毒。 徐恪与朱无能二人鏖战大蛇,一直从午后杀到了日暮,堪堪已斗了近两个时辰,仍是不分胜负。徐恪依照五行相生之法,催动五势剑招,循环往复,交相使出,体内真气依然源源不竭。不过,朱无能斗了半日,真气便渐渐地接续不上,到后来,已是满头大汗,气喘不休…… 朱无能自晌午到目下,口中尚未进食。他此时腹内已鸣音如鼓,这“饿”字一来,他顿感手脚乏力,一把三齿钉耙使将起来,就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如风飞舞,呼呼作响了。 徐恪眼见得他二弟已然渐渐支撑不住,他顿时心急如焚。眼看着太阳已经从西边沉入大海,天色越来越黑,他心道,听闻那八岐大蛇到了夜间,灵力会更加强盛,如今我二弟真气已衰,这却该如何是好?!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岂料,朱无能力战之下,已然到了气力衰竭之时,身后的伊禾泷却一把抱住了稻田姬,急问道:“稻田姬,你怎么啦?” 徐恪回头一望,心中更加焦急,此时的稻田姬,竟然不知何故晕厥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京都名楼 正当徐恪焦急无奈之时,不想,那八岐大蛇竟突然蛇口大张,最后喷出了一团熊熊烈火。借着火焰之势,大蛇疾速退后,回进了山洞之中。 徐恪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实未料到,就在自己一方气力衰竭之时,那大蛇蛇身受创,力战了长时,也已经支撑不住。见大蛇逃回了山洞,此时天色业已昏黑,徐恪与朱无能自也不敢再闯入洞中去追杀怪物。 徐恪回转身,见稻田姬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已然晕倒在了伊禾泷的怀里。他忙问道:“稻田姑娘怎么啦?她怎会晕倒?” 伊禾泷将稻田姬嘴唇掰开,给她喂下了一粒丸药,回道:“稻田姬中了蛇毒,我先给她吃一颗解毒丸。徐朋友,天黑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言罢,伊禾泷就将昏迷的稻田姬放到了徐恪的背上。他当先引路,众人便都跟着走向海边。经过方才的这一番大战,伊禾泷亲眼见识到八岐大蛇的威力,心中对之不免更加畏惧。此时见夜色已临,他心知留在岛上对自己一方必然更为不利,是以急急就想撤离。 此刻,徐恪挂念稻田姬的安危,又见二弟累得气喘吁吁,也只好跟着离开海岛。至于那朱无能,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去填饱自己的肚子,打怪之事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个人就这样带着稻田姬,心急火燎地离了八岐岛,越过大海回到了陆地。这三个人中,一个是畏惧、一个是忧虑、一个是饥饿,他们又哪里能想到,那八岐大蛇战至黑夜,创口流血甚多,体内毒液也行将用尽,实已到了筋疲力尽、无计可施之时,若三人能趁势杀进洞中,用尽余力与之拼杀,那蛇怪退无可退,则难免死路一条。 自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场人蛇大战,实则势均力敌。斗至两下里都精气衰竭之时,拼的恰正是最后所剩的勇气。可叹那伊禾泷,竟由于一时心怯,急着离开海岛,便错失了一个诛杀巨怪的有利时机…… 四人回到陆地之后,又抓紧赶了一阵夜路,来到了多磨镇,住进了昨日的客栈。朱无能吵嚷着要大吃一顿,伊禾泷便让店家摆上来一桌酒食。朱无能见了吃的立时两眼放光,只要是能塞入口中的吃食,他是一样也不会放过。众人只见跑堂的如流水一般上菜,朱无能亦是如流水一般地装入肚中。不到片刻工夫,桌上食物便如百川归海,尽数纳入朱无能的大肚之中。只是苦了那客栈掌柜,眼见朱无能如此饕餮食量,惊呆之余,心中又犯起了踌躇,有心向客人讨要银两却又不敢,有心不再上菜,但见朱无能兀自拍桌子大叫,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菜。 徐恪见稻田姬虽然苏醒,但神识仍有些模糊不清,显然蛇毒并未彻底清除。他不免心中忧虑,也无心吃饭。伊禾泷见徐恪面色凝重,心知他担忧稻田姬身体内的蛇毒,便笑道:“徐朋友,你不用担心,等吃过了晚饭,我马上带着稻田姬回伊禾谷。我谷中什么药都有,稻田姬的蛇毒我一定把她治好!” “如此就有劳伊禾谷主了!”徐恪向伊禾泷拱手谢道。 “可是,接下来,怎么对付八岐大蛇,你们想好了办法么?”伊禾泷问道。 徐恪思忖了一会儿,摇头叹道:“那蛇怪身有八头,能喷出水火毒烟之物,蛇头砍断还能瞬间再生,委实难缠得紧!单凭我们几人之力,恐怕还是不敌啊!” 伊禾泷笑道:“徐朋友,我有一条计策,就是不知道徐朋友肯不肯用啊?” 徐恪问道:“谷主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苟能除此巨怪,徐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辞!” 伊禾泷喝了一口酒,摆手笑道:“徐朋友,不用你这么麻烦!我伊禾谷事先已探查清楚,那八岐大蛇平常最喜欢喝酒,对于那些世间名酒更是停不下口。我们若是找来这世上最好的八坛美酒,再加上一个美貌女人一起引诱,等到那大蛇被美酒灌醉,又被女人迷惑得意乱情迷,我们就可以趁机将它斩杀!”言罢,他又做了一个斩头的手势,双目中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徐恪见那伊禾谷主所出的计策,无一是光明正大之举,尽是些不入流的阴损算计。他再看伊禾泷的头脸,直至此时还蒙着黑布,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此人行事如此诡秘,便知绝非一个心中磊落之人。他心中不喜,当下便冷哼了一声,说道:“用美酒去灌醉它也就够了,何必再用女人引诱?” 伊禾泷看了看意识尚有些模糊的稻田姬,以为徐恪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便又笑道:“徐朋友放心!下一次我们不用稻田姬,从京都去找一个美妓就行了。” 徐恪顾自低头喝酒,不以为然道:“伊禾谷主不用费心,你只管找来那八坛美酒,余下的事就交给徐某来料理吧!” 伊禾泷尴尬地笑了几声,又道:“徐朋友,能够灌醉那条大蛇的美酒,自然不是一般的俗品,这样的美酒,只有皇宫里才有!” “皇宫?你是说你们桑国皇帝那里?我又不认识你们的皇帝,又怎么去取那美酒……?”徐恪不由得疑惑 道。 “这个……就不劳徐朋友费心了,伊禾自会安排。徐朋友只需到京都去找他就行!”伊禾泷命店家取来纸笔,他写下了一个地名,交到了徐恪的手里。 伊禾泷又如此这般地与徐恪讲了他此次诛杀蛇怪的计划。说完之后,他便出得店去,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深夜之中,竟被他弄来了一辆小型单辕马车。他将昏昏欲睡的稻田姬小心翼翼地放入车内,自己亲自驾车,与徐恪挥别之后,他挥鞭一呼,马车奔得飞快,借着皎洁的月色,越行越远,转眼便已绝尘而去…… 见伊禾泷接走了稻田姬,徐恪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临行之际,他已郑重嘱托伊禾泷,此后要好生照顾稻田姬。伊禾泷也是拍着胸脯向徐恪保证,除了帮她解毒之外,只要稻田姬愿意,今后便可与他门中女眷一起,住在伊禾谷中,伊禾泷也定会保护她周全。 送走了伊禾泷之后,徐恪见他二弟终于也已吃饱喝足,当下不再多话,两人径自回房休息。 一夜无梦,翌日起床之后,徐恪与朱无能梳洗已毕,吃过早膳,便欲再次出发,直奔桑国国都京都城。离店之前,徐恪心中不忍,便让朱无能从囊中取出了一片金叶,送给店掌柜。那掌柜一见这片黄金入手分量足足三两有余,心中立时大喜。他听闻二人要去京都,忙殷勤地为二人雇来了一辆本镇最大的马车。 从多磨赶到桑国京都,有六百里之遥,若依一般马车之速,起码有六日的行程,还需日夜不停地赶路。徐恪与朱无能坐在马车内,不断催促车夫加紧赶路,直累得那两匹健马口吐白沫、喘息不已。车夫心疼马匹,便要停车休息片刻。徐恪无奈之下,只得与朱无能下车步行,二人问明了的方向,弃了马车就往西北而行。 徐恪在水月楼中经水月老人指点迷津,对“太乙修身诀”之关窍所在颇有领悟,不经意之间,自身功力已大为精进。此时忽然童心大起,便与朱无能道:“二弟,你我比一比,看谁奔得最快,如何?”还未等朱无能回答,徐恪暗运真气,撒开两腿,突然加速,人如离弦之箭,便已御风而行。 朱无能此时吃饱喝足,身体内也有了力气,他扛着钉耙,也不甘落后,未过片刻,也就紧紧跟在了徐恪的后头。这二人一前一后,越奔越快,身边的车辆马匹不时被他们甩在身后,若有路人遇见,还没看清是人是物,他们早已远远地奔在了前面…… 两人奔了两个时辰有余,又到了一处不知名的集镇。徐恪惦记着朱无能的肚子,便找了一座小酒楼,先让二弟饱餐了一顿,休息片刻,再次赶路。 徐恪运转真元,只觉真气在体内流转,源源不息,脚下有如风助,从午后一直奔到了日落时分,竟然丝毫不累。到后来,朱无能已然累得满头大汗,渐渐地追赶不上,倒是徐恪停下了脚步,拉起了朱无能的手,又复往前…… 这六百里的路程,徐恪与朱无能仅凭双腿,奔行了一日,竟然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太阳行将落山之时,徐恪抬眼望去,一座高耸的城门已巍然矗立在眼前,桑国第一大城——京都,已经到了。 徐恪领着朱无能走进城中,只见这京都城中,街衢巷陌、大小道路、房屋格局、商铺摆设,几乎都已长安城无二,只是气势不够宏伟,规模亦稍有不如而已。徐恪漫步城内,颇有回至长安之感,竟连周遭行人的服饰、店招上的文字都与长安略同。 走了几步,徐恪便听到朱无能肚中“咕咕”之声响起。他莞尔一笑,便带着二弟进了一家内外陈设均颇为壮丽的酒楼,只见这酒楼的店招之上写着“乐天居”三字。 朱无能自从身边有了三公主之后,身上的金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时他身上还藏有一大袋金叶子,是以,二人上得酒楼之后,便命店家只管将好酒好菜送上。 依照伊禾泷原先与徐恪商定好的计策,他们到了京都之后,便当赶往伊禾泷笔下所写的地方,去找当时名动京都城的桑国第一阴阳师贺茂。此人也正是月圆之夜,在八岐岛鬼刹洞中与他们一同力战蛇怪的那位阴阳师。 据伊禾泷所言,他与贺茂之间,有一种千里传音的秘术。他已将昨日众人在八岐岛上力战大蛇的经过,详细告知了贺茂。他请贺茂帮助,向国主请旨,取皇宫中珍藏的八坛美酒交于徐恪。之后,贺茂还要与徐恪一行再次赴岛,与他们一道击杀蛇怪。 原来,自从桑国海边出了八岐大蛇之后,海边渔村多受骚扰,渔民们苦不堪言。皇帝听闻此事后亦是坐立难安,他与几位朝臣商议之后,便下旨由柳生将军牵头,与贺茂、伊禾泷一道,不惜一切办法,限期诛杀蛇怪。 在桑国,柳生被誉为“第一剑客”,行遍国中,剑术几无敌手。贺茂久负“第一阴阳师”之名,一身法术,变幻莫测。而伊禾泷身为伊禾谷主,世代幽居深谷,习练诡秘的忍术,他“伊禾八刀式”更是闻名全国,罕逢对手,被尊为桑国“第一忍者”。这三个人几乎是集合了桑国最高的驱魔实力,那桑 国国主本以为有这三人出马,就算八岐大蛇有再大的神通,也势必会手到擒来,被他们合力诛杀。 怎料,元月十五山洞中那一番力战,也让三人见识到了那条大蛇真正的实力。当晚,若非徐恪与朱无能施以援手,柳生便会身受重创,除了贺茂可以施法遁逃之外,其余两人非但不能力敌,甚至性命堪危。 是以,闻听徐恪也是为杀怪而来,伊禾泷顿时欣喜若狂,他救助稻田姬自然也是为了讨好徐恪。只因他心里知道,若八岐大蛇不除,非但国中百姓难以安身,如若国君怪罪下来,自己也难逃罪责。 元月十七那一场人蛇大战,也让伊禾泷见识到了徐恪剑法的凌厉,他自觉就算自己再苦练一生,都无法逾越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心中感叹之余,更是将诛杀大蛇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徐恪身上。在徐恪与朱无能抵达京都之前,他已然千里传书,告知贺茂,让他全力相助徐、朱二人…… 此刻的“乐天居”酒楼中,几乎所有的食客都已看向了徐恪这一桌。只因朱无能的吃相委实太过招摇,这乐天居在京都城中久负盛名,店中酒食自然非同一般。朱无能见之闻之,难免胃口大开,他放开肚子,将那些“肉圆”“鱼片”“沙煲鸡”“蒸粉鹅”之物,只管往嘴里送个不停,单只凭这一份食量,便惊得周围的食客是目瞪口呆。 徐恪对菜肴倒是无甚要求,他取出了一片金叶子,吩咐店家只管找最好的名酒送上。店家见了黄金,自然两眼大放光彩,不多时,就给他送来了几壶本地最负盛名的美酒。不过,徐恪只喝了几口,便觉酒味甚是寡淡,远远不如长安城中的名酒,四十年陈的“汾阳醉”。 朱无能只管吃菜,徐恪低头品酒,正感无趣之时,身旁却多了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只见他一身玄色长衫,形貌异常俊美。他坐到了徐恪的身旁,面露微笑,向徐恪拱手道:“这位兄台,独饮无趣,不如就由小弟陪兄台喝上几杯,如何?” 徐恪见那青年样貌如此俊美,自己亦是有所不如,心中顿生好感。他又听得那青年一口地道的大乾官话,立时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忙向那长衫青年拱手还礼道:“有仁兄相陪,在下求之不得,仁兄,请!” 徐恪便叫来跑堂,命他给青年送上酒具,再打两壶好酒。他与那青年对饮了一杯,便问道:“在下徐恪,自乾国而来,敢问这位仁兄高姓大名?听仁兄所言,遮莫你也是乾国人士?” 那长衫青年笑道:“徐兄,在下姓山,名之北,原来也是乾国人,世代居住在蜀地之南。后来漂泊万里来到桑国经商,喜欢这里海边的清净,从此就在桑国定居了下来。不想,今日愚弟还能在此见到家国古人,当真是幸甚至哉!”说罢,他举起酒杯,与徐恪满饮了一杯。 徐恪又手指朱无能向青年引见道:“山兄,这位是我二弟,名叫朱无能。我二弟向来胃口甚好,今日对这里的菜肴看来颇为满意……” 那自称“山之北”的青年也向朱无能略略拱手,二人就算见了礼。此时的朱无能,却只管自己吃吃喝喝,对眼前的美貌青年竟豪不理会。 徐恪本来独饮甚觉无趣,此时见山之北容貌俊美不凡,谈吐更是文雅从容。他心中大喜,便与他左一杯右一杯地豪饮了起来。山之北对于徐恪的敬酒却也来者不拒,两人只喝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将店中的珍藏的一坛名酒喝了个精光。 “店家,再上两坛好酒,我要与山兄喝一个痛快!”徐恪又叫来了跑堂,吩咐道。不想,那跑堂却面露难色,显然好酒已被他们喝光,若要出去再买,此时天色已黑,怕是无从买到。 那山之北却抓住徐恪的手,笑道:“小店俗酒,也无甚味道。徐兄,我带你去一个京都城的好去处!那里非但有全京都最好的美酒,还有全京都最好的美人!” “好!”徐恪此时心胸中微有醉意,他听得“全京都最好的美酒”之句,酒兴大起,早已忘了下一句是什么话。当下,他站起身,叫过跑堂付清了酒账,便带了朱无能一道,随山之北出门…… “大哥,我还没吃饱呢?”朱无能望着桌子上尚未吃完的美食,嘴里嘟囔道。 “没事,到了那里,大哥喝酒,你接着吃!”徐恪慨然一语,便大步出门。 此时夜色已然昏黑,京都城的大街小巷中,到处燃起了各式灯笼。在一片灯影朦胧之中,更显这座桑国第一大城的繁华夜景。徐恪与朱无能随着山之北漫步城中,不时左右张望,只觉夜色之下,倒也颇觉此地有些异域奇趣。 走了约莫一刻,徐恪便见一座灯火辉映的“酒楼”矗立在眼前。楼门前一块巨大的金字匾额,上书“花之云”三字。徐恪颇觉好奇,便问道:“山兄,这一座酒楼叫什么名字?如何这夜晚中,灯火如此之盛?” 山之北哈哈笑道:“徐兄,这里就是整个京都最有名的‘花云楼’了,楼中的妙处,你进去之后就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百鬼夜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十八、戌时、桑国京都城、花云楼中】 徐恪与朱无能跟着山之北走进了花云楼中,众人都不禁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内里铺设精致无比,一盏盏红色宫灯悬挂于厅堂内外,映照得楼上楼下金碧辉煌。到处都是红粉绿绢的艳丽女子,那一阵阵的脂粉幽香伴随着一声声软糯轻笑之语,盈盈而来,整一座楼中皆是一派香艳妩媚、春色无边之象……原来,这花云楼竟是一处烟花之地! “山兄,这……这不是妓院么?”徐恪一见这一番香艳靡靡的景象,急忙掉头便欲离开。山之北却一把抓住了徐恪的手,笑道:“徐兄,这里可不是妓院,在京都,这叫茶酒之屋。要想喝到最好的美酒,就得上这里来呀!” 言罢,山之北不由分说便将徐恪拉到了楼上的一个雅间。一位粉衫女子快步上前殷勤招呼,山之北与她用桑国土语交流了片刻,未几,女子便为三人送上满满一桌的杯盘酒食。徐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觉较之乐天居中的名酒,酒香似更为浓烈了一些。入口之后,酒味醇厚、略带甘甜,果然是一种好酒!徐恪情不自禁就连饮了数杯。 “徐兄,这里的酒怎么样?还差强人意么?”山之北与徐恪对饮了一杯,笑问道。 “嗯……此酒入口绵柔,清香之余,尚带有些甘甜的回味,甚妙!甚妙啊!山兄,这酒有名字么?”徐恪饮过之后,也笑着问道。 “当然有名字,此酒名曰‘香膏酒’,酒味香甜可口,不分男女老幼皆可饮之。不过,在桑国,它还算不上是最好喝的酒!”山之北又喝了一杯,随意言道。 “哦……山兄,敢问这桑国最好喝的酒是什么?”徐恪当即问道。 “若论桑国名酒之上品,当以‘龙膏酒’为最佳,那一种酒,酒色漆黑,看着平常,滋味却是妙不可言。只可惜,咳!……”山之北又与徐恪满饮了一杯,叹道。 “可惜什么?”徐恪不禁心奇道。 “可惜,这龙膏酒酿酒之法甚是繁复,一向只是在宫中秘传,向来不外露。要想喝到一杯上好的龙膏酒,除非你去皇宫里寻找,民间可是绝少能喝到喽!”山之北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言语之间,不禁面露遗憾之色。 徐恪听闻,左手一敲桌子,不满道:“岂有此理!这位桑国皇帝,也不免太过小气了一些!既有如此好酒,焉能宫中独享!岂不闻独乐不如众乐耶?” 山之北哈哈笑道:“徐兄,你要是做了这桑国的皇帝就好啦,索性就将这制酒的方子广传民间,天子一人独乐不如天下人众乐!哈哈哈!不瞒你说,这龙膏酒愚弟我可有一阵子没喝到了,我这心里头,委实想念的紧呐!” …… 这边,徐恪与山之北一边闲聊,一边连口畅饮好酒,倒也是不亦快哉。不过,可苦了旁边的朱无能,他见桌上的菜品虽然颜色好看、制作精美,但每个杯碟中仅仅盛放少许,这些许吃食,哪够朱无能大肚之容。不过,他见大哥喝得尽兴,也不忍打搅,只得随便捏起一个煞是好看的饭团,扔入口中一口吞下。他撇了撇嘴,只觉滋味普普通通,甚是平常。 虽然这花云楼中一片软浓春色,但徐恪却只管与山之北在楼上饮酒,对那些香艳轻吟之声,只充耳不闻。他二人不停举杯,接连狂饮,不知不觉,顿生酒中知己之感。只是,见他二人这般喝法,送酒的女子不禁发愁。只过了半个时辰,他们便已喝光了三坛香膏酒,照这样喝下去,花云楼中所储的那几坛陈年珍藏,怕是不够他两人喝的…… 这时,徐恪忽闻楼下的人群中一阵骚动之声,那些男男女女尽数围拢了过来,只见楼上款款走下来一位盛装女子,非但一身装扮明艳无双,这娇美的姿容亦堪称绝色。 “花魁来了!”山之北将杯中酒一顿,转头望向那位莲步轻移的盛装丽人。 待这位绝色女子走至楼梯中央,人群中更加骚动不堪,那些寻花探柳的男子,个个翘首踮足,争相一睹花魁之艳。 “知道她是谁吗?”人群中一位男子在问。 “篝摩姬么,花之云中最漂亮的女人,谁不知道啊!”另一位男子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看啊,篝摩姬绝对是全京都最漂亮的女人!啧啧啧……你看那身段、那张漂亮的小脸蛋,要是能跟她共度**,就算是死了也值啊!”又一位男子称赞道,周围也不断有人附和着。 “听说,要和篝摩姬共度一宵,须得她亲自出题,并亲眼相中才可以。不知道,篝摩姬今天会出一个什么题目?” “老兄,你就别看啦,就算你对出了她的诗题,凭老兄这长相,篝摩姬会看上你?” “我这长相怎么啦?不就是胖了一点么?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呢!总比你这又老又丑的强!” “什么,你敢骂我!” 这边,花云楼中的花魁还未出题,那边,就已经有人抡圆了胳膊,要为她大打出手了…… 未几,一位红衫女子跑进了徐恪的雅间,交给山之北一张纸条。原来,此间花魁篝摩姬已经出题,山之北打开一看,乃是一句和歌,上联是:“圆圆白日出”。山之北便将纸条交给徐恪,眼中殷切,盼他对出下题。 徐恪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字句 。他手指蘸了些酒水,便在桌前写下了五个字:“悠悠明月长”。山之北吟诵之后顿觉大妙,忙呼来红衫侍女,让她交题。 只过得须臾,那红衫侍女又小步跑了过来,交给了山之北一张纸条。山之北展开一看,上书:“圆圆白日出,百林朝露待日晞。” 那花魁的和歌中,描摹出了日出之景虽然壮美,但百亩林园之中,那些清晨朝露,瞬间却为白日所晞,此中便有感叹人生苦短之意。徐恪微一沉吟,便又手指蘸着酒水,于桌上写下了一句:“悠悠明月长,万川秋水迎月辉!”山之北阅后,急忙喜滋滋地告知了侍女,令她赶紧向花魁交题。 在徐恪的对诗中,虽感叹了人生犹如水中之月,如梦似幻,但心胸之中亦当生出一股豪情壮志,犹如万川河水,迎着月辉奔腾不息。这一番催人奋进,雄心勃发的境界,较之出题那人,自然又高出了一层。 果然,不出片刻,尽管楼下簇拥的一众客人翘首以盼,那花魁篝摩姬却径直上楼,直奔徐恪的雅间而来。 进了雅间,花魁旁边的红衫侍女便手指徐恪与山之北说道:“对出下题者,就是这两位公子!” 徐恪见那名动京都的篝摩姬正凝神打量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忙摆手道:“对诗的不是我,是他!” 山之北见徐恪指向自己,便也难为情道:“徐兄,这一句绝妙好诗,不是你作的么?愚弟可不敢贪功啊!等一下花魁若是看重了你,便会与你良宵共眠、春风一度……徐兄,这可是别人做梦都求不到哩!” “山兄,这个……徐某可当不起!若花魁相中,还是你跟她走吧!”徐恪依然摆手道。 “徐兄,你就莫要再推辞了……”山之北却还要客气。 这边,两人还在互相推脱,那边,篝摩姬却“哼”了一声,冷着脸退出了雅间。徐恪挠了挠前额,终于舒了一口长气,他心道,原来,闹了半天,那花魁一个也没看上啊! 徐恪斟满酒杯,正待与山之北再次满饮。不料,那红衫侍女却又悄然跑了进来,向山之北附耳说了一句话。那山之北顿时面露喜色,他站起了身子,向徐恪拱了拱手,歉然道:“徐兄,不好意思,今夜本想与徐兄畅饮一宿,不醉不归,怎奈佳人有约,愚弟只好先走一步啦!” 言罢,山之北便跟随着红衫侍女,快步出了雅间,直奔楼上而去。徐恪见状,不由得再次挠了挠额头,心中纳罕道,原来,那花魁还是看中了山之北!搞了半日,说什么对诗,到最后,拼得还是容颜啊! 缺了山之北,徐恪一人独饮无趣,便唤来侍女,欲待结清酒账。不想,那侍女却道山之北早已付讫了酒钱,顺带还帮他们点了两位容色艳丽的歌姬作陪。徐恪急忙摆手推脱,当下拉起朱无能的手,就要出门。 那位红衫侍女忙拦住了徐恪说道:“两位贵客,你们不能出门!” 徐恪怪道:“为何?山兄不是已经付清了酒账么?” 旁边的朱无能却摸着肚皮,嘟囔道:“大哥,她定是要让我们等那两位歌姬来过之后再走,人家一片好心,不如,咱们就成全了她吧!” 徐恪眼睛一瞪,叱道:“二弟!三公主对你一番深情厚谊,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呀!” 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子,讷讷道:“这跟三公主有啥关系啊!那两位是歌姬,咱们坐在这里听听歌总行吧!再者,俺老朱的肚子可还没吃饱呢……” 那红衫侍女摆了摆手,言辞恳切地言道:“两位贵客是外地人吧?在我们京都有一个规矩,就是每到半夜亥时之后,千万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这是为何?难道这京都城的大街上有鬼?”徐恪不禁笑道。 “贵客原来知道啊!我们京都城大白天的没事,可就是到了晚上啊,大街上就会闹鬼!”红衫侍女道。 “啊?真的有鬼?”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道这桑国的都城,竟然晚上会闹鬼,这也太有趣了吧? “真的有鬼!而且有很多鬼!你们可曾听说过京都有‘百鬼夜行’吗?”红衫女子神神秘秘地说道。 “百鬼夜行,是什么?”徐恪问。 “就是有很多鬼一起,专门晚上出来,游荡在大街小巷,遇到活人就会生吃,听说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而且,这些鬼都很厉害,有大头鬼、无脸鬼、独眼鬼、大嘴鬼、鬼童子、鬼婆婆……他们可吓人啦!”红衫女子一边双手比划,一边说道。 “有这么多鬼?那这‘百鬼夜行’你见过吗?”徐恪又问。 “我可没……没见过!”红衫侍女立时摇头。她又言道:“不过,有人见过,我也是听他们说的,那些鬼一个个都很可怕!而且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两位贵客,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出去。反正先前那位客人已经付了钱,你们可以在这里留宿一夜的……”那侍女说话间的神色已然颇为紧张,仿佛她口里说的这些鬼怪都曾亲见一般。 “无妨,管他百鬼千鬼,纵然是万鬼夜行,见了我徐某人,都得绕道!”此时,徐恪酒意上头,听闻京都有鬼,心中好奇心盛,更要出门打鬼…… 徐恪与那侍女正说话间,山之北先前为他们点的那两位歌姬,已然迈着小碎步施施然走了进来。徐恪一见,再不多说,赶紧拉起朱无 能就往门外夺路而逃。 “大哥,你急啥?听她们唱唱歌又怎地?这钱都已经付了……”朱无能被徐恪拽着往外走,双眼却兀自望着眼前的两位美貌歌姬,显然心有不甘。 “贵客怎么走啦?”两位歌姬刚刚进了雅间,却见徐恪急着就要出门。她们看清了徐恪的脸容之后,便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同时,两人齐齐伸手,一个歌姬想拉徐恪的衣襟,却没拉住;另一个歌姬顺手便去摘徐恪头顶的绿帽…… 见歌姬的那一只纤纤玉手,已经拿住了自己的那一顶绿帽,徐恪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开了歌姬的手臂,又将那一片“大荷叶”重新戴好。徐恪用力一拉朱无能的身子,两人疾速下楼,穿过厅堂,便出了花云楼,往京都大街上走去。 便只是刚刚那位歌姬拿开徐恪绿帽子的一瞬间,徐恪的身影就已呈现虚无之状。幸亏徐恪反应灵敏,疾速将绿帽戴好,那歌姬与侍女才均未察觉。徐恪又摸了摸那一顶大绿帽,总算没有任何破损,他心中也舒了一口长气。 不过,经此一事,徐恪忽然心有所动。他心道,早知道我是穿越虚空之门而来,头顶这件绿帽有如此妙用,我何不在下一次力战大蛇之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对于诛杀八岐大蛇之事,他心中顿时又有了一个主意。 徐恪与朱无能走在大街之上,迎面虽是寒风凛冽,但他今夜已不知饮下了多少好酒,此刻酒意上头,浑身只感温热无比,走路也是飘然如风,好不畅爽! 徐恪取出了那张伊禾泷写给他的纸条,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写着一行小字:京都西市口,后尾大街,金雀桥边,白墙精舍。 “西市口?想不到京都也有一个西市!”徐恪看着纸条,不禁挠了挠额头,他游目四顾,此际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无,他初次来到京都,又到哪里去寻什么西市? 二人只得在大街上随意行走,想着先找一处客栈投宿,或是能找到一个问路之人。此时,夜色昏黑,天边一轮圆月兀自当空朗照。在清冷的月光下,整一座京都城阒然无声,仿佛连一只黑鸭羽毛掉落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空旷清冷的京都大街上,徐恪走步一摇三晃,酒意阵阵而来,他恨不得就地卧倒,以天作被、以地为床,好好地睡它一个大觉。而朱无能却还是摸着肚皮,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显是今天这一顿晚饭他还是意犹未尽,又或者,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两名花云楼中的漂亮歌姬。 二人漫无目的走了半刻,徐恪酒喝得太多,腹中鼓胀,此时见左右无人,也管不了许多,便站在街边对着一颗大树开始小解。他这一泡老尿正解得痛快之时,蓦地见身前横空出现了一大团黑影。 这一大团黑影中,果真如那红衫侍女所言,有周身一个大头的“大头鬼”,有只长了一只眼睛的“独目鬼”,有一只巨大灯笼形状的“灯笼鬼”,还有只生了一张空脸,脸上没有任何五官的“无脸鬼”……这一群鬼怪数量众多,以大头鬼为首,恰也如徐恪一般,正漫无目的地在京都城中四处流连,蓦地见前方出现了徐恪与朱无能,而徐恪此时正“专心致志”地在为大树贡献肥料和营养。这些鬼怪惊见这一副奇异的场景,都忍不住愣在了当场…… “大哥,那个人在干什么?好像对着我们在……撒尿?!”独目鬼向着大头鬼问道。他毕竟只长了一只眼睛,眼神有些不太好使。 “大哥,这个人什么来路?对着我们‘百鬼夜行’,居然用一泡尿来欢迎!”无脸鬼也向大头鬼问道。他虽然没有五官,但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很浓的尿骚 味。 大头鬼沉吟了片刻,却道:“有点意思,这个人好像很不简单呐!” “大哥,你是说他这泡尿撒得很不简单吗?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完!”身旁的一只“扫帚鬼”跑上前来,插嘴道。身为扫帚之物,专司清洁之事,对于环境整洁自然更为关心。 大头鬼朝那“扫帚鬼”训斥道:“撒你个鬼!我是说这个人胆子很大,对着咱们这么多鬼,他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还能这么从从容地……” “那大哥,这个人胆子这么大,我们还要不要吃了他?”旁边的“大嘴鬼”按奈不住,也上前问道。 大头鬼嘴巴大张,桀桀笑道:“当然要吃啦!谁说胆子大的人,我们就不吃了?还有旁边那个胖子,味道一定会很好!” 一个小孩子形状的“鬼童子”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尖声说道:“大哥,咱们快跑吧!那个人胆子这么大,说不定很厉害呢!” “跑你个鬼!”大头鬼又朝鬼童子训斥道。 “好!”鬼童子自以为大头鬼是在命令他逃跑,急忙化作一缕青烟,瞬间逃去无踪。 “回来!” …… 这些鬼怪在那里絮絮叨叨个没完,徐恪也终于为大树浇灌完毕。他听得迎面这些鬼怪“叽叽咕咕”鬼语个不停,心中冷笑连连,暗道什么“百鬼夜行”?今夜遇上我徐某人,且先让你等尝尝我的剑气!此际,他脑中又一阵酒意上冲,立时掣出了背上的双股剑,迎风大喝了一声:“破金势!”剑气沛然而发,扬起罡风阵阵,直朝群鬼斫来…… 第二十六章、折纸式神 徐恪剑气之所及,那“扫帚鬼”顷刻之间就被劈成了两半,扫帚头咕噜噜地滚落在了地上,扫帚柄也散作了一片碎絮。群鬼见状,又惊又怒,旁边的独目鬼、灯笼鬼、无脸鬼立时分从三面包抄了上来。徐恪举剑上撩,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势”,凌厉的剑气分从四面击出,如火之燎原、如雪之漫天。三鬼避之不及,尽为剑气所穿,霎时间被戳得支离破碎,倒地之后化作了一摊血水…… “鬼乃无形之物,尔等有形有质,无非妖物所化,却在此装神弄鬼!看剑!”徐恪怒斥了一句,长剑往前,口中又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剑气沛然而发,杀入了群鬼之中。 此时的徐恪,人借酒意,意随心动,意到气到,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纵横挥洒,挡者无不披靡,只杀得那几十只鬼怪东倒西歪,几欲四散而逃…… “大伙儿一起上啊!一定要杀了他,把他吃了!河豚怪,你放毒呀!……”大头鬼还在后头扯着嗓子大喊。他好似这一群妖怪的首领,自“百鬼夜行”以来,从没有在京都吃过这么大的亏。是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回颜面,不肯逃跑。只不过,他此时的喊叫虽然响亮,但指挥毫无章法,群妖各自为战,几乎对徐恪构不成一点杀伤。那河豚怪听了大头鬼的叫喊,急忙冲到了前面,鱼嘴大张,准备放毒。 朱无能见徐恪正杀得起劲,本来在旁边悠然观战,此刻突见奔出来一只巨大的河豚,他立时眼睛一亮,咽了一口口水,急从怀里掏出那通体碧绿的景行壶,往空里一抛,口中念动咒语“太上玄元、急急如令,眼前妖鬼,皆为我收,收!” 那景行壶的壶身瞬间胀大了数倍,壶口对准了那只巨大的河豚。可怜那河豚怪还来不及喷毒,整一副身躯已然化作了血水,尽数被景行壶吸入了壶中…… “炼妖壶!快跑啊!”那“大头鬼”一见空中出现的景行壶,顿时如见鬼魅,吓得拔腿就跑。群鬼见首领逃走,也都跟着落荒而逃。有二十几只被徐恪剑气所伤的妖物,奔逃不及,也尽数化作了碎末血水被景行壶收入壶中。 景行壶此前对战八岐大蛇不利,此时似乎急于将功补过,它见群妖四散而奔,便随后追赶,又连着吸入了十余只妖物方才罢休。 这一趟“百鬼夜行”,总共聚拢了六十余只妖物,经过徐恪醉酒一战,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又被景行壶吸入了大半。京都妖界元气大伤,群妖闻知那一晚京都突现炼妖壶,那“怪物”可怕无比,从此再不敢随意于夜晚游行。经过了这一晚之后,群妖惴惴,京都便再无闹鬼之事…… 徐恪挥舞长剑,正杀得起劲,倏忽间见群妖都已遁去无踪,心中颇觉尚不过瘾,回身怪道:“二弟,你那景行壶,不能迟些放出来么?” 朱无能却道:“大哥,那些可都是好东西,尤其是那河豚怪,味道可鲜得很呐!我若再迟得半步,被他逃了可怎么办!”言罢,他摇了几下景行壶,感觉内里已吸入不少,便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将壶中妖灵一口饮尽。他喝完之后,还咂了咂嘴,叹道:“味道好极了!” “二弟,你也不给我留一口?!”徐恪闻得那景行壶中的妖灵所散发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想起之前在天宝阁癸院地窖中,吸入的那一头白狼怪的妖灵,个中滋味似乎还留在唇齿之间,实在是奇香无比,是以情不自禁向朱无能伸出手来,也想讨要一口尝尝。 “大哥,不是我不让你喝,这些妖灵对你的修行可没好处!”朱无能拦住了徐恪的手,说道。 “你不是也喝了这么多,会有什么事?!”徐恪毕竟喝多了酒,此时醉意熏熏,便没好气道。 “大哥,我乃天庭神将下凡,这些个妖精的灵血,我喝下去只当喝汤一般,喝的越多越能滋补元气。你就不一样了,眼下你毕竟只是个凡人的肉身。自古人妖不同,这些妖灵虽然大补,却是你这**凡胎所不能消受!你若不慎吃了些进去,轻则损伤元气,重则送了性命!日后大哥绝不可随意吸入妖灵,切记切记!……”朱无能耐心解释,郑重叮嘱道。 “我知道了,啰嗦!”徐恪一摆手,阻断道。他此时胸腹之间,酒意阵阵上涌,如海潮怒奔,席卷而来,不由得有些难受,张嘴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今夜他与山之北这一场猛喝,委实是喝的有点多了…… “你站住!给我过来!”徐恪突然长剑一指前方,大喝道。一个身长不过两尺,容貌如一个小孩模样的“鬼童子”颤巍巍地跑了过来。 那鬼童子原先错领了大头鬼的指令,如一阵风般逃走,不想,却因错得福,躲过了被炼妖壶吸入壶中的命运。此时他又悄悄回转了过来,刚一现身便被徐恪发觉。 “大……大叔,饶……饶命!我……我可从来没吃过人,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啊!”鬼童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谁是你大叔?”徐恪没好气地说道。 “大哥哥,求求你,饶了我吧!”鬼童子眨巴眨巴他一双大眼睛,显得一副楚楚可怜之状,看上去倒是颇为可爱。 “这个地方你可认识? 带我们过去!”徐恪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给鬼童子看。 鬼童子看了半天,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居然会不认识这个地方?!你不是京都的鬼吗?怎么会不认识京都的大街!”徐恪嗔怪道,神色颇为不满。 “我……我不认识字!”鬼童子满腹委屈道。 “不认识字?你怎么不早说!”徐恪哭笑不得。 “我……我怕你骂我!”鬼童子依然战战兢兢。 “京都西市口,后尾大街,金雀桥边,白色精舍!”徐恪对着纸条念道。 “哦……那里我知道,是贺茂大人的家么!”鬼童子急忙回道。看来,那阴阳师贺茂在京都妖界已颇负盛名,以至于他的住处,也是无妖不知。 “前面带路!”徐恪吩咐道。 …… 鬼童子小心翼翼地领着徐恪与朱无能,往京都西北行了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便见一排白色院墙的屋宇现身于眼前。那一排院墙,外墙被粉刷得雪白,在皓月之下,异常亮眼,置身于一堆灰墙瓦房之中犹如白鹤立于鸡群,立身于大街口,一眼便能望到。 鬼童子将徐恪与朱无能带到了精舍之外,便不敢往前。徐恪又训诫了鬼童子一番,吩咐他今后不可为非作歹,伤害他人,这才将他放走了事。 徐恪走到白色精舍门口,举手敲门,甫一触手,却见房门已然缓缓打开。他便领着二弟,径自踏入门内,只见前院中植满了各种花草。藤蔓攀爬于墙边,杂草旺盛地生长,各色花朵次第绽放。这些花朵中,有紫色的苜蓿花、白色的风信子、淡粉色的木槿花、浅蓝色的鸢尾花、粉白相间的风铃草……时令虽是冬季,但院中的各色花枝却开得异常鲜艳,在皎洁的月色下迎风摇摆,煞是好看! 月色是如此迷人,花儿是如此娇艳。尽管院门外仍是一片冬日料峭、寒风凛冽,院内却已是花草争奇斗艳,一派生机勃勃…… 在花草淡淡的幽香中,月光下却飘来一位一身白色绮罗的女子。她一见徐恪便弯腰行礼道:“贵客来啦,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你家主人,已经知道我们要来?”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禁疑惑道。 “请贵客跟我来!”白衣女子当先带路,领着徐恪与朱无能穿过了宽敞的前院,来到中间一处精致的雅舍之前。 “贵客,请进!”白衣女子为他们移开了房门,便又消失不见。 徐恪走进房间,室内甚是空旷,正中央的一张矮几前端坐一人,正举杯慢饮。只见他一身青袍,年纪约莫二十五六,恰正是月圆之夜与自己一道力战大蛇的阴阳师贺茂。 “来啦,请坐!”贺茂向徐、朱二人热情招呼道。他此时口里所言的大乾官话,却比伊禾泷还要正宗,仿佛他自小便生长于长安一般。 徐恪与朱无能走到矮几边坐下,徐恪便问道:“贺兄,你怎知我们会深夜登门?” “全靠她呀!”贺茂手指徐恪身后,笑吟吟地答道。 徐恪回头一望,却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先前的白衣女子已飘然来到了徐恪的身后,她来去无声,仿佛足不点地。 “美智子,去给客人拿两壶好酒,再拿一些吃的……”贺茂吩咐道。 “是!主人!”美智子点头,应声而去。 “吃的多拿一点!”旁边的朱无能轻易不说话,说的几乎都与吃有关。 徐恪看着美智子一身白衣,如一朵云彩一般地飘然而去,不禁向贺茂问道:“贺兄,美智子她,不是一个……人吧?” 贺茂笑道:“徐兄果然好眼力!美智子她是我的一个式神。” “式神?式神为何物?”徐恪问道。 “嗯……这个嘛,简单地说,就是借助于特殊的器物,施以咒术,使之幻化出人形,为我所用……这便是式神!”贺茂答道。 二人说话间,美智子已经推开了移门,走入室内,为徐恪与朱无能送来了一些酒食。贺茂为徐恪斟了一杯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徐兄,京都不比长安,没有你爱喝的‘汾阳’,就只能将就着喝一杯水酒了。” 徐恪笑问道:“贺兄连我们长安的名酒‘汾阳醉’都知道么?” 贺茂道:“岂止知道,我还喝过不少呢!几年前我作为使者去往乾国,也在长安住了好些日子。这汾阳醉的味道,我如今都还记忆犹新啊!” 徐恪道:“原来,贺兄去过长安,怪不得我大乾官话,你说得如此流利!” 贺茂品了一口酒,目光遥望西方,似是在回味往事,只听他悠然叹道:“长安,可是一个好地方啊!那里有一座玄都观,观主名叫李淳风,不知徐兄可曾识得?” 徐恪笑道:“长安城大名鼎鼎的李观主,我焉能不识?我和他还是好朋友呢!” 贺茂于座上向徐恪拱手为礼道:“原来徐兄还是李真人的好友,贺茂失敬!李真人神通了得!他曾经好几次点拨于我,算起来,我跟他学了好多本事,李真人也是我半个师傅了!” 徐恪问道:“遮莫……贺兄你这式神之术,也是李真人所教?” 贺茂笑道:“这式神之术却是我桑国本土之学。它其实是一种咒术。” 贺茂一边说活,一边对着一旁躬身侍立的美智子,缓缓地拍了三下手掌,嘴里念动咒语,那一身白衣的美智子瞬间便失了踪影,化身为贺茂手中的一张薄薄的纸片。 “说起来,咒术实则是来源于你们乾国的符术,以此而论,若说式神之术取自你们乾国,其实也不为过……”贺茂又笑着补了一句。 朱无能对贺茂手中的纸片显然颇为好奇,他取来纸片,左瞅瞅、右瞧瞧,看来看去,也就是一张普通的纸片。看了半天之后,朱无能瓮声道:“这张纸片就送了我吧,俺老朱要了!” 贺茂却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用的,朱兄,纸片在你手里,就永远是纸片而已!”言罢,他又自矮几之下取出一张白纸,双手连动,折叠成了一个人形,口中又念动咒语,对着纸人一吹。只见那张人形纸片飞至空中,略微一晃,又化作了一个白衣女子侍立在侧,恰正是先前的那位美智子。 朱无能见那白衣女子长着一副清丽的模样,心中颇为艳羡,便连声央求贺茂,传授他该怎么向纸片吹气,又如何念动咒语等等。贺茂却只是微笑摇头,连说这式神之术,朱无能无论如何是学不会的…… 徐恪见这式神之术如此神奇,也不由得叹道:“古有撒豆成兵,如今贺茂兄叠纸为人,委实也是奇妙得很呐!” 贺茂听徐恪夸赞,心中甚是得意,忍不住又对空快速地拍了两下手掌。房子里竟又突然出现了一位绿衣女子。 贺茂向着绿衣女子问道:“竹千羽,你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绿衣女子回道:“回禀主人,那人上了楼,进了篝摩姬的房间,至今都没有出来……” “好,你去吧!有什么新的情况,再回来告诉我!”贺茂右臂宽大的袍袖一挥,那一位名为“竹千羽”的式神,便已消失不见。 朱无能抚掌笑道:“这个竹千羽又是一个式神吗?哇!老贺,你做的式神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言罢,他又站起身,径直朝美智子走去,伸手便欲抱住美智子。他心里想的是,既然这女子是一张纸片做成的,我不如就将她当作纸片一般,放在手里把玩个片刻…… 未料,美智子虽是纸片所化的一个式神,似乎对朱无能颇有些抵触。朱无能张开双臂一抱,却抱了一个空,那美智子的倩影,瞬间已在五步之外。朱无能又一个虎跃,差一点就已经抱住了美智子。他两手一紧,怀里却还是空无一人,那美智子已翩然飘到了房门口处。 “二弟,不得无礼!”徐恪朝朱无能训斥道。那朱无能忙乎了好一阵,什么便宜也没捞到,心中老大不甘,此时也只得摸着肚皮,又回到矮几前坐下。 徐恪又朝贺茂问道:“贺兄,你让刚才那位绿衣式神盯住的,是什么人?难道说……是山之北,山公子么?” 贺茂笑着回道:“我盯住的到底是谁,徐兄日后自会知道。徐兄今夜前来,为的是对付那八岐大蛇吧?” 徐恪忙应道:“正是!敢问贺兄,有何良策?” 贺茂道:“那条大蛇果然厉害,元月十五那一夜,若不是徐兄鼎力相助,我们可就要惨败而归了!我和伊禾泷侥幸还能逃脱,不过柳生将军,很可能已经葬身蛇腹……”说到这里,贺茂忽然又起身,向徐恪深鞠一躬,以示感谢。 徐恪急忙也起身还礼,两人重新坐下之后,贺茂又道: “依照伊禾泷的提议,让我设法准备四十坛上好的龙膏酒。这龙膏酒是我们桑国皇宫里的御用之物。四十坛的话,几乎就是宫里全部的珍藏了。就算是我开口向陛下讨要,陛下也未必会舍得呢……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好办,我得叫上柳生将军,跟陛下好好说道说道。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里……” 徐恪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位皇帝,忒也小气了吧?区区几十坛酒而已!这可是为了诛杀蛇怪,拯救你们桑国的百姓啊!” 贺茂苦笑道:“徐兄有所不知,我们桑国的龙膏酒,除了酿制方法非常繁复之外,必得宫中的一口黑龙井中的井水方能酿造。那黑龙井据闻井中藏有龙气,井下深不见底,可直通北海。不过平常那井水却是不能多用,多用则酒味便失了醇正……是以,宫里一年的制酒数量,上好的龙膏酒至多也不过二十坛。此酒主要是招待外国使团所用,陛下连自己的生日,也最多喝个一两坛而已。你让我一下子跟他开口要四十坛,你说他能答应么?” 徐恪挠了挠头,笑道:“这个……倒是未曾想到……好吧,那我们就等等!若这龙膏酒果真能帮着对付蛇怪,还望贺兄务必想想办法!” 贺茂却道:“徐兄,眼下还有一个法子,可以有机会直接杀死八岐大蛇,就是不知道徐兄愿不愿意?” 徐恪闻听,顿时双眉一挑,眼光一亮,急问道:“若能除去蛇怪,徐某当然愿意!到底是什么法子?贺兄快请讲来!” 第二十七章、斗剑大会 贺茂看徐恪神色焦急,却摆了摆手,又喝了口酒,轻笑道:“徐兄,先不忙,那八岐大蛇此刻化身为一个男子,正与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肆意为欢。徐兄若是愿意,我们眼下就可以赶过去,趁着大蛇与人交 媾筋疲力尽之时,正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啊?”徐恪一听之下,心中不由得颇为反感。他心道这不又是伊禾泷的那一套做法么?你们桑国人行事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来么?为何总喜欢暗地里行一些小人勾当呢? “这个……贺兄怎知,那男子就是八岐大蛇所变?万一杀错了人可怎么办?”徐恪问道。 贺茂见徐恪脸色已经显露不快,心知他定是不愿接受自己所提的建议。然而他也知道今夜对于斩杀大蛇而言,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当下又抿了一口酒,不疾不徐地劝道: “徐兄,我知道你是一位正人君子,行事喜欢光明磊落。不过,你们乾国也有一句话,叫作‘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徐兄想一想,那八岐大蛇何等厉害!我们与他连着斗了两次,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今夜,八岐大蛇既已化身为人形,他体内的灵力就只能发挥十之六七。再加今夜那女子又是他心仪之人。他与那女子这一番**下来,势必精元不固、元神泄力……我们若此时杀将过去,凭着徐兄精妙的剑法和朱兄弟的大力钉耙,定能将那蛇怪杀得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从此再不能为祸人间!” 此时,连朱无能也朝徐恪点头道:“大哥,老贺说的有道理!我们早点把那条大蛇打死,早点拿到东西回去交差,我家里的三公主还在等着我呢……” “不行!”徐恪喝完杯中之酒,将空杯往矮几上一顿,右手一摆,沉声道:“此事有失道义,断不可为!贺兄还有什么良策,不妨讲来……” 在徐恪的心中,他隐约感觉到,贺茂口里所言的那个男子,或许便是他曾经见过之人。如若真的就是……那个青年男子,徐恪也实在无法想象,到了交战之时他能不能忍心挥剑。更何况,他们跑到一个女子的床前杀人,行止本已不雅,到时一番力战,兵器无眼,剑气纵横之下,难保那女子也会送命,如此岂不是又牵连无辜? 贺茂见徐恪心意已决,知道再多言无益,便又说道: “若今夜不去杀蛇的话,那就得等我和柳生将军想办法说服陛下,等我们拿到了宫里全部的龙膏酒,再去八岐岛上诛杀蛇怪。” “贺兄,那……还需要等多少时日?”徐恪问道。 贺茂伸出了一个手指,说道:“一个月!” “还要等一个月啊!”徐恪不禁挠了挠额头,皱眉道。 贺茂言道:“八岐大蛇既已离岛,他不在外面玩一个痛快,是不会回来的。我们就只能等下个月十五,那大蛇到了月圆之夜,必然回岛接受村民的供奉!” 徐恪心中思忖之后,亦是深觉有理。他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朝贺茂拱手为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二月十五再次上岛。到那时,我们众人合力,定要将那蛇怪斩成碎段不可!……只不过,这一段时日,我和二弟就只能在贺兄府上多有叨扰了!” 贺茂忙笑着回礼道:“徐兄客气了,我这里很宽敞,平常我一人住着也无趣得紧。有徐兄和朱兄作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朱无能也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我说老贺啊!别的都不打紧,就是俺老朱的肚子,你可得照顾好喽!你们京都有啥好吃的,每一样都给老朱我多弄一点啊……” “那是自然!朱兄尽管放心,一定不让你肚子饿着……”贺茂讪笑着答应道。他这心里头又忽然发起了愁,心道我是不是应承的太早了?千算万算漏算了他的肚子。这位仁兄的食量,先前我的式神美智子可已经跟我汇报好几回了。他要是真在我府里住上个把月。想我这点微薄的俸禄,恐怕还不够他吃的吧? 三人一起举杯共饮,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 接下来,徐恪与朱无能就住进了贺茂的府邸。他们白日无事,就在京都到处闲逛,夜晚便回到贺茂的住所休息。所幸,朱无能贪恋京都名胜,这一日三餐也多是在外头解决,贺茂倒也无需担忧他这“俸禄不够招待”之事。 而在贺茂的府邸中,果真除了贺茂本人之外,竟无一个丫鬟仆从。所有庭院打扫、洗衣做饭之事,全是由式神打理。徐恪初时虽对于那些男男女女、形态各异的式神颇为心奇,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日常照顾徐恪与朱无能起居的式神便是美智子,但凡徐恪与朱无能生活上有什么需求,美智子象一位温柔的女仆一般,无不应允。不过,朱无能若有什么出格的举止,美智子仍然身形一闪,悄然避开…… …… 不知不觉间,两人住在贺茂的府邸,已有十日。尽管贺茂联合柳生将军,向桑皇不断进言,然而,那位皇帝还是不肯尽数答允,最多只能献出十坛龙膏美酒。而依照伊禾泷此前的计划,必须在八岐岛上置放八口大缸,缸中灌满美酒,再做法引诱大蛇出洞。若要灌满八口大缸,十坛龙膏酒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到了第十日晚间,贺茂在自家的府邸设宴,招待徐恪与朱无能,顺便把柳生将军也邀请了过来。几个人把酒言欢,吃吃喝喝正起劲之时,柳生忽然一拍大腿,笑道:“贺茂大人,早听说你家的式神能歌善舞,今天晚上有良辰美景,还有徐朋友、猪朋友在这里,为何不让美智子与竹千羽歌舞一曲呢?” 朱无能听得式神还能跳舞,顿时也来了兴致,便一起抚掌相邀。贺茂听罢,笑了一笑,便轻拍手掌,招来了美智子与竹千羽,命竹千羽献舞,美智子和歌。柳生则自告奋勇地敲起了太鼓。徐恪见主人如此热情,一时技痒,便向贺茂索来一支竹笛,于酒宴之上吹奏了起来。 于是,美智子轻展歌喉,唇齿之间便如流水一般,淌出了一只舒缓曼柔的歌曲。贺茂依着曲子敲击太鼓,徐恪清脆悠扬的笛声也跟着响起……在轻快明丽的节奏中,竹千羽翩翩起舞,舞姿曼妙不可言,仿佛天宫下凡的一位仙女。贺茂连喝了几杯美酒之后,也取来一把古琴,情不自禁地跟着弹奏。一时间,房间内乐声悠扬、歌舞动人,宾主之间,有歌舞作陪,有乐声尽兴,不觉甘之乐之,畅快莫名! 此时,却只有朱无能一人坐在矮几旁,对于歌舞奏乐,就算他这位昔日的天庭神将,却也是一窍不通。他只得摸了摸自己的肥肚,趁着无人与他抢食,只管拿些鸡鸭鱼肉,双手不停,塞入一张大嘴之中…… 一曲歌舞作罢,柳生、贺茂与徐恪不禁互拍了一掌,各自都为对方乐器上的技艺所折服。众人又回到座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柳生心中,对面前的这位年轻剑客更是钦佩莫名。只因在桑国,自皇帝以下,直至民间,无不雅好音乐。精于器乐吹弹之道的人也一向都颇受尊重。柳生以一代剑客之尊,对自己的鼓乐技艺却更为自负。他先前已见识过徐恪剑法的精妙,此时听到徐恪的笛声竟还如此婉转动听、悠扬悦耳,心中怎能不心悦诚服? 柳生与徐恪对饮了一杯,忽然想起一事,便朝徐恪说道:“徐朋友,明日大生门之前的‘京都斗剑大会’,你可一定要来呀!” 徐恪喝完杯中之酒,问道:“柳生将军,你说的‘京都斗剑大会’?是江湖中人的一场比武么?” 一旁的贺茂笑道:“不单单是江湖比武,这‘京都斗剑大会’可是我们桑国四年一度的盛事!每隔四年的二月初一,在京都城的大生门外,都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比武,参加的人都是我们桑国最优秀的武士。最后获胜的前三甲便能获得桑国最强剑客的荣誉,我皇会亲自接见,为之颁奖。而那夺冠之人更有额外的奖赏。今年的斗剑大会,听说夺冠者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朱无能好奇道:“老贺,有什么惊喜,难道你们皇帝会赏赐一个公主么?要这样的话,俺老朱也要去试一试!” 贺茂笑道:“公主是没有,不过,会有天下最美的女人。” 朱无能瞪大了双眼,心中立时来了兴致,忙追问道:“真的么?老贺,你说的那个天下最美的女人,她是谁?” 柳生哈哈笑道:“猪朋友,你别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要想在京都斗剑大会上夺冠,可没那么容易哦!” 朱无能听得心痒难耐,摇动着身旁徐恪的胳膊,着急言道:“大哥,你听到了么?那个什么‘京都斗剑大会’的这么好玩,咱们明天可一定要去看看啊!” 徐恪却顾自饮下了一杯酒,不以为然道:“二弟,你没听见么?这是人家桑国的斗剑大会,参加的都是桑国武士,咱二人自大乾而来,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吧!” 柳生急忙道:“不是的,徐朋友,虽然是京都的斗剑大会,但如果有徐朋友这样的高手参加,那也是我们桑国整个武林的幸事,徐朋友明天可一定要来啊!” 贺茂也向徐恪眨了眨眼,笑着言道:“徐兄,京都斗剑大会,四年一届,委实难得!徐兄既然遇上,不参加就可惜了!再者,今年的京都斗剑大会尤为特殊,对于夺冠之人的奖赏,可谓百年难遇,百年难遇啊!” 徐恪却还是以正事未办,无心比武为由,又相推脱,然禁不住柳生与贺茂不住恳求,最后,贺茂又以若在京都斗剑大会上胜出,便能有助于诛杀蛇怪之由,方才迫使徐恪勉强答应。 众人便约好,次日辰时,在京都城永黎皇宫的大生门外相聚。到时候,每一个人都需上台,与别人一较高下,看看能最后夺冠之人究竟为谁。 ……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巳时、桑国永黎皇宫大生门外广场】 因为朱无能贪睡不肯早起,徐恪与他来到大生门外,已是巳时。只见白日高悬,阳光朗照,大生门外的广场上,此际已是人山人海。广场的正中央搭建着一处圆形的高台。那木制高台高约两丈,直径十丈有余。此时高台之上,两位剑客正都在一处,只见两把长刀上下飞舞,“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两人正斗得激烈之时。 徐恪刚到广场,贺茂便迎上前来,笑着拱手为礼道:“徐兄、朱兄,你们来啦!”他又手指观礼台上就座的柳生,说道:“柳生将军今日身为裁决之人,不 能下来迎接,两位朋友莫怪!” 徐恪拱手还礼,笑道:“我们今天来迟啦,大会进行得如何?” 贺茂道:“斗剑大会已经比武了两个时辰,目前场上还剩六人,都是我们桑国一等一的武士!” 徐恪望向观礼台,只见台上正襟危坐着三人,柳生坐在左首,中间那位身形有些偏胖,白面微须,脸上颇有几分雍容的气度,穿着一身白色官袍,徐恪也不知那颜色算是几品,便向贺茂问道:“贺兄,那台上居中而坐者,是什么人?” 贺茂呵呵笑道:“徐兄果然厉害,一眼便知就里啊!今日这一场斗剑大会,所有的比武者,都是冲着他来的。” 旁边的朱无能闻言不解道:“都是冲着他来的?难道他很会烧菜么?赢了的人能把他带回家去,让他天天为自己烧菜?” 贺茂笑道:“自然不是。” 朱无能摸着圆鼓鼓的肚皮,他早上被徐恪强行叫起,连早饭也未曾吃饱,此时打了一个哈欠,随口道:“他不会烧菜,人又长得这么难看,那些人疯了不成,竟为了这个人斗得你死我活!” 贺茂哈哈笑道:“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他却有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儿!” 朱无能哈欠刚打了一半,一听那人有一个漂亮女儿,立时两眼放光,这下一个哈欠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忙问道:“老贺,你是说真的么?你们昨晚说的,只要在斗剑大会上夺了第一,是不是就能迎娶他的女儿?” 贺茂微笑道:“当然!今年的京都斗剑大会,不管是谁,只要能技压群雄,现场夺魁,就能迎娶他的女儿。并且……从此还能成为我们全桑国最有权势之人的女婿!” 徐恪不禁问道:“全桑国最有权势之人?那么,他就是你们的大丞相么?” 贺茂回道:“差不多吧,这个官职在乾国是大丞相,在我们桑国,称为‘大纳言’……徐兄,你所问之人名叫吉田秋野,他如今官拜大纳言一职,虽然只是正三品,但却是陛下身边最得宠信之臣,可以说,比起你们的长孙丞相,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徐恪心中思忖道,看来,这位贺茂委实不简单啊,他身份虽只是一位阴阳师,却几乎对我乾国之事无所不知。而且此人如今只是年纪轻轻,一身道法却已然如此了得,若再过得一二十年,不知还有怎样长进…… 徐恪正心中思虑,却听贺茂呼道:“朱兄,你先别急,等一会儿再上!”他急忙转头一看,自己的二弟朱无能此刻竟已按捺不住,未等台上两人决出胜负,便扛起三齿钉耙,跃上了高台。 台下的看客正看得聚精会神,突见一位肥胖少年肩扛一把类似“锄头”之物,跃上了高台,都不觉甚是稀奇。不过,众人见他不经木梯,径自一跃便上到高台,对他这一份轻功倒也啧啧称奇。 “你是什么人?竟敢扰乱会场,不顾秩序私自上台!”两名禁军近卫首领奔上了高台,拦住了朱无能,怒斥道。 朱无能径直上前,哪能理会两个兵士的阻拦。那两个近卫首领见他不听劝阻,立时拔出腰刀向他冲来。朱无能钉耙随手一挥一带,两个近卫首领便各自仆倒于地。这时,场上未分胜负的两名武士,突见有人上场捣乱,便各自停下兵刃,眼望观礼台上的柳生将军。 那朱无能大喇喇上前,朝两名武士喝道:“你们打得这般磨磨唧唧,就别耽误时辰了,只管一起朝俺老朱上来,也叫你们尝一尝俺老朱三齿钉耙的厉害!” 这时,观礼台上的柳生将军已经向旁边的吉田秋野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吉田大纳言点了点头。柳生便起身说道:“这位是乾国来的勇士,要讨教我们桑国的剑法。赤也中雄、上多吉民,你们两个一起上,可不要给桑国的武士蒙羞!” “是!将军!” 赤也中雄与上多吉民一起向柳生将军躬身行礼之后,两人手举长刀,大喊了一声,分从左右向朱无能杀来。 朱无能钉耙向前左右挥舞,迎面便是一招“力拔山兮”。此时的朱无能膂力过人,那项王三势本就以沉猛劲急见长,再加上三齿钉耙毕竟是一件千年寒铁所铸的神兵。钉耙过处,激起劲风一片,两位桑国武士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避之已然不及,急切间一个后仰,人虽然倒地离开,但手中长刀却都被劲风逼得脱手飞了开去。 朱无能便只是一招之下,场上胜负已分。台下看客只见那胖大少年的一把“铁锄头”当空一个回旋,自家桑国的两名优秀武士就被打得长刀脱手,人也被劲风扫的倒地翻滚。败得如此狼狈,实在是意料之外,只听众人嘘声一片,有几个看客心中不能接受,已经对着高台大声骂了起来。 那两个武士也未料到朱无能内力如此霸道。他们初时见对方只是一个年少的胖子,心中便有些托大,满以为一招就能将他撂倒,怎料自己却被对方一招就打得倒在了两边。此刻,那两人心中又羞又愤,便都不约而同地捡拾起各自的长刀,就在高台上摆了一个姿势坐倒,举起长刀就往自己的腹中刺去…… 第二十八章、意外夺魁 台下的徐恪见两名桑国武士欲切腹自尽,急忙大呼一声:“不可!”奈何自己离得太远,匆忙间不能相救,眼看着就是一副血溅三尺的画面。不料,众人蓦地见高台上白光一闪,只听得“仓啷啷”两声,那两名武士手中的长刀已被人击飞。场上多了一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那两名武士一见那白袍男子,立时俯身跪倒,恭敬道:“柳生将军!” 柳生朝那两名欲待切腹的武士厉声怒斥道:“比武较技而已,胜者不可骄矜,败者亦无需气馁!若每一个人输了,都要象你们一样切腹,只怕我桑国的武士都要死绝了!” 两名武士惭愧无地,跪地磕头道:“将军,我们知道错了,任凭将军责罚!” “你们先退下吧!”柳生袍袖一挥,吩咐道。 两名武士默然退到高台之外。柳生上前扶起了朱无能的手臂,高声喊道:“本场胜者,大乾勇士,朱无能!” 朱无能肩扛三齿钉耙,左手高举,面露得意洋洋之色。台下的一众看客见获胜者竟是一位乾国勇士,大多心中都是愤愤然不平之状。一位手持长剑的桑国武士也是心中气不过,明知不敌还是跃上台来与朱无能相斗,不出三招,他手中长剑便已经被朱无能的钉耙给打得飞了出去,朱无能又胜了一局。 接下来,又连续有两位比武者上场挑战朱无能,都是被朱无能钉耙挥舞,两三招间便打下台来。朱无能肩扛钉耙,眼望着观礼台居中而坐的大纳言吉田秋野,心道,瞧不出你这老头长的跟一个老妖怪似的,竟能生出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儿? 台下的桑国武士们,见朱无能如此勇猛,自忖皆不是对手,便再无人敢上台挑战。柳生将军作为裁决者,又走上台前,扶起朱无能的左手,向场下询问道:“还有人上场挑战吗?若没有人的话,我就要宣布,这位猪勇士就是本场斗剑大会的第一了!” 柳生话音刚落,台下便有人说了一句:“且慢!”众人只见他“慢”字还在嘴边,人已如风中纸鹤一般,飘然跃上了高台。只见那说话之人,一身玄色长衫,是一位年纪二十挂零的青年男子,生的眉清目秀,脸容极其俊美。 台下的看客本来看着朱无能长得身躯胖大、肠肥脑满,又在台上大摇大摆,一副目中无人的骄狂模样,大多不甚欢喜。眼见他就要最后夺冠,众人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失望,此时突见一位青年男子跃上高台要与他斗剑,那玄衫男子轻功如此高妙,更兼长相又是这般俊美。台下顿时轰然叫好,喝彩之声大起…… 那玄衫男子上得台后,向朱无能略略拱手一揖,歉然道:“猪兄,此前山某刚刚才与你和徐兄在花之云共饮,想不到,才过了十天,我们又见面了……” 朱无能冷哼了一声,昂首道:“废话少说,要打就打!” 玄衫男子从后背掣出一把青光闪闪的长剑,举剑上撩,动手之前仍不忘说了一声:“猪兄,在下得罪了!” …… “山之北?”徐恪一见那人,便认出了他正元月十八那一晚与自己畅饮一醉之人。他心中暗道,瞧不出这山公子,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轻功还这般了得!昨夜他与我一场豪饮面不改色,如此从容气度,料想他剑法必然不俗,二弟可得小心为妙了! 旁边的贺茂似乎瞧出了徐恪的心思,笑问道:“徐兄,你认得此人么?可知他什么来历?” 徐恪却摇头道:“这个人……不认识!” 此刻的高台之上,山之北与朱无能已然斗在了一起。朱无能膂力强劲,三齿钉耙又是寒铁所铸的一件神兵,只听得那钉耙舞动劲风,呼呼作响。朱无能的“项王三式”力大势沉,钉耙上下挥舞,招式大开大合,台下的一众看客,都不禁为山之北捏了一把冷汗。 而山之北却剑走轻灵,不与朱无能力碰。只见他步法轻盈,身姿灵动。一个颀长瘦弱的身影飘忽无常,忽左忽右,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往前斜挥,忽上忽下。虽然每一次长剑触及钉耙,便是“叮”的一声,被钉耙格开,但那柄长剑似乎也是一件宝物,剑光所到之处,直耀得朱无能几乎无法睁眼。那剑刃又无比锋利,若不小心稍一触碰,朱无能不免就要皮破血流。是以,外行人看着以为是朱无能占尽了上风,内行人细看之下,都已明了,若场上形势,以此相斗下去,到了朱无能气力渐渐衰竭之时,便是落败之刻。 高台下的徐恪看得分明,心知山之北手中长剑已如此锋利,招式又是这般精妙,更兼时不时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照理二弟早已招架不住,此时他还在兀自苦撑,那是全仗着他一身的蛮力和手中的一把三齿钉耙而已。 “这人的宝剑实在厉害,竟能借助外界的光芒,折射出一阵阵耀眼的强光!徐兄,你看,朱兄已经快撑不住了……”旁边的贺茂提醒道。 徐恪见高台上的二弟已然落了下风,越是斗到后面,越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显然已经撑不下去,他忙向山之北呼道:“山兄,剑下留情!我二弟认输了……” 果然,山之北长剑往右上一撩,朱无能只见剑身上一阵刺眼的金光照来,忍不住眼睛一闭,下意识地钉耙往前横打,使了一招 “奈若何兮”,那三齿钉耙如狂风飞舞,护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山之北趁势剑尖下滑,在朱无能右臂上轻轻划过,那一把长剑何等锋利,饶是山之北未使全力,朱无能右臂上也已经被割开了老大一个口子。顿时,朱无能的右臂鲜血如注,他一个把持不住,钉耙立时撒手,一个胖大的身子也“噔噔噔”后退,一屁股跌倒在地。 朱无能与山之北的这一场打斗,虽然时间不长,但各自精妙的招式层出不穷,只看得台下那些内行之人,均屏息静气,不敢出声。众人只见朱无能钉耙沉猛,山之北长剑轻灵,两人一胖一瘦,一个刚猛一个轻盈,一个全以力见长,一个纯以巧取胜。到最后,山之北长剑当空挥出一个半圆,看他姿势仍是轻盈曼妙,宛若美人起舞一般,却在须臾之间,将朱无能手中钉耙打得脱手,并割伤了朱无能右臂,逼得朱无能倒退跌倒……这一下变起仓促,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待众人见朱无能倒地,山之北持剑轻飘飘而前,便都不禁大声叫好,连连喝彩了起来…… “山兄,休得伤我二弟!”徐恪见朱无能形势危急,不及细想,立时跃上了高台。他抢步奔到朱无能跟前,将他二弟搀扶起身,从自己身上撕扯下了一块布条为朱无能包扎。他关切地问道:“二弟,你不要紧吧!” 所幸朱无能只是被剑锋轻轻擦过,虽然流了一些血,却无大碍。此时,朱无能摆了摆手,又从地上捡拾起了他那把三齿钉耙,朝山之北当空一挥,怒道:“你这小白脸,仗着宝剑会闪光,这样赢我算什么本事,俺老朱不服,咱们再来!” 山之北哈哈笑道:“朱兄,你不也是全凭着手中那把千年寒铁所铸的钉耙么?你若空手,我便也不用剑,咱们再斗一场,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如何?” 这时,柳生将军上到台来,举起了山之北的左手,高声宣布道:“本场胜者,就是这位武士!”台下顿时又欢呼了起来,人人均以为,这山之北便是一位桑国本土的剑客。只要是桑国人战胜了乾国的勇士,在场的每一个都会感到内心无比地振奋…… 朱无能右手抡开了钉耙,还欲再上。徐恪呵斥道:“二弟,你已经输了,不许胡闹,退下吧!” 朱无能万分委屈道:“大哥,我好好的,怎能算是输了?!刚才我是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了!”言罢,他又朝观礼台上的大纳言吉田秋野望了望,好似对他“万分不舍”。这一份“依依情浓”甚至于吉田大纳言都差点被感动…… “二弟,你刚才已经赢了这么多桑国武士,风头也出够了!这位山之北公子,剑法看似绵软,实则后招无穷,你不是他的对手,下去吧!”徐恪劝道。 “不行!大哥,要么我再跟他打一场,要么,你来打!今天我出不了这口恶气,俺老朱就不下去了!”朱无能依旧恨恨言道,全不理会场下看客的欢呼声。 “好好好!大哥答应你,你快下去吧……”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他二弟,就如哄一个三岁小孩一般,终于将朱无能哄得跃下了高台。 朱无能甫一落地,贺茂便上前察看他右臂的伤势。他解开了徐恪绑住的布条,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白纸,双手连动,折叠了起来。朱无能不解道:“老贺,眼下我胳膊被那小白脸划开了正流血呢,你就算折出阁美智子又能怎么样?难道你是想……” 朱无能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了美智子轻展朱唇,帮自己吮吸淤血,然后再取出纱巾,缓缓为自己包扎的影像,那一副画面实在美妙,直刺激得朱无能连声说着:“好好好!那感情好啊……” 不想,贺茂只是将白纸折成了一个长条,他口中一年念动咒语,一边将长条形的纸片紧贴在朱无能右臂的剑伤处。只过得片刻,朱无能右臂流血立止,甚至于连疼痛都已消失。 “好啦?”朱无能摸着自己的右臂,又看看那张长条形纸片,不禁大感神奇,便朝贺茂问道:“老贺,这……这又是什么法术?” 贺茂笑道:“这也是一种式神之术,那张纸片被我施予咒术之后便有了灵力,她就能帮你疗伤。只不过,朱兄,我也只是暂时帮你止住了流血而已,你的剑伤并未愈合,接下去,你右臂的动作可要小心一些,不要牵动了伤口……” “呵呵呵,老贺,瞧不出你本事不小嘛,俺老朱可要好好谢谢你!”朱无能竟难得地向贺茂拱手行礼,答谢道。 …… 台上的徐恪见朱无能已经听劝离开,自己便也想跟着跃下高台,却被身后的柳生一把拽住了身子。柳生轻声向他附耳说道:“徐兄,先不要走,今天的京都斗剑大会,可少不了你!” 徐恪转身,正欲相问,那柳生将军却不理会他一脸的疑惑,忽然举起徐恪的左手,向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道: “下一位挑战者,来自我们桑国下野郡的徐佐之男!” 人群中顿时又起了一阵喝彩之声,只因他们见徐恪长身玉立,身形朗润,除了一顶大绿帽有些突兀之外,恰也是一位倜傥潇洒的美男子。如今台上的最后两位斗剑之人,个个都是如此英俊,且又是桑国本土的武士,台下的看客焉能不兴奋莫名。 “徐佐之男?我何时 变成了这么一个名字?”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向着柳生问道。 柳生却向徐恪眨了眨眼,好似在说稍后你自会明白。他忽然又朝天一挥手,朝山之北与徐恪说道:“本次京都斗剑大会决胜之战,两位,请!”说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观礼台就座。 此刻,场上就只剩下了山之北与徐恪两人。到了决战之时,台下的所有看客,也都各自凝神闭气,紧紧盯着台上的两名斗剑之人。 不料,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台下的气氛已经如此紧张。台上的两人却都各自含笑凝望着对方,仿佛是两位久未谋面的老友,今日骤然相会于此一般。他们迎风伫立于高台之上,一身衣衫随风猎猎而舞,颀长的身子却几乎一动不动。两人均未拔剑,也不说话,而是各自看着对方,各自的眼神里,都满含着笑意,那一阵笑意,恍如春花绽放、春水漫流…… 场下的看客,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场上的斗剑之人,却微笑着凝视。整个京都斗剑大会的现场,高台上下,此时鸦雀无声,仿佛连针尖掉地的声音也隐约可闻。可场上的两人,还是没有拔剑,还是在相互凝望着,甚至于,连他们眼中的微笑,都一丝未变…… 此时的徐恪,脑中自然在不停地回想。他想起十日前与山之北在“乐天居”和“花云楼”中一夜豪饮,那是他平生饮酒最多的一次。虽然他事后酒意汹涌,胸腹微有不适,但人生难得几回醉,那一场豪饮之后,他与对面的那位翩翩美少年,顿生知己之感。不想今日,竟又在擂台上相会。他心中暗自思忖着,此人酒量奇高,剑招奇快,一把宝剑还能耀出闪闪金光,迷乱人眼,这一身功夫已然在自己之上,手中还有宝剑相助,今日之局面,已经是胜少败多。不过,既然柳生将军已经将他推到了台前,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与之一战。同时,他心里也有着一丝替他受伤的二弟找回些颜面的心思。 就这样,徐恪心中顾自思忖着,便与山之北在高台上一直相互对视。他见山之北始终没有出剑,他便也不拔剑。山之北不说话,他便也不出声。直至过了半刻左右,山之北却忽然转身面朝观礼台,大声说道:“今日的斗剑,我输了!” 山之北话音刚落,便转身一跃,他颀长的身影翩然而起,人已如风中之鹤,杳然无踪。徐恪仿佛听到山之北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悠悠在他耳边回响:“徐兄,花云楼那一晚,多承你对诗相助,令我有幸与佳人春风一度,今日我便还了你这人情……” 这一下变故又是出人意料,场下众人本来都等着见一场旷世无双的斗剑,此际见山之北不战而逃,均感失望莫名。一时间,遗憾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咒骂者有之,暗道此中必有内幕者更有之…… 柳生将军却不理会台下的喧哗,悠忽之间已经到了徐恪眼前。他不等徐恪理清头绪,便举起了徐恪的左手,面朝台下的众人大声宣道:“奉圣上之命,柳生在此宣布,本届京都斗剑大会的第一名,我桑国最强剑客,便是下野郡的徐佐之男!” “须佐之男,须佐之男!”台下的看客再次欢呼了起来。这也是历届京都斗剑大会的规矩。一旦裁决者宣布了最后的胜者,场下便是一片欢呼庆贺之声。人人都要以震天一般的欢呼呐喊,向最强者献上他最大的敬意。只不过,本届斗剑大会上的欢呼呐喊之声,却是比往常任何一届都要不如了…… 徐恪不知底细,见场下的一众看客大声地叫喊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名字。人人脸上都是兴奋艳羡之状,他不禁挠着自己的额头,一时间,顿感茫然无措。柳生却一拉徐恪的胳膊,说道:“徐兄,快随我来!” 柳生将徐恪带到了观礼台正中就座的桑国大纳言吉田秋野的面前。柳生朝徐恪递了一个眼神,暗示他下跪行礼。徐恪却只是略略一拱手,说了一句:“在下徐恪,见过吉田大人!” 那吉田秋野在桑国乃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这些年他圣眷正隆,皇帝对他所奏之事无不听从。朝野之上也都唯他马首是瞻。他本来见徐恪生得仪表堂堂,心中颇觉欢喜。此刻见徐恪行止傲慢,见了他竟不跪拜。他心中颇有些不快,便冷哼了一声,道:“年轻人有傲气是好的,但不可太傲!以后你做了我的女婿,这礼仪和规矩,需得知道一些!” “我做你的……女婿?!”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佐君,还不快谢过大纳言?他已允准了你的婚事!”旁边的柳生急忙推了一下徐恪,提醒道。 “我的……婚事?”徐恪脑中已是更加地懵然。 吉田秋野的脸色已经更加阴沉,他见此时的徐恪竟然还不跪拜,若不是皇帝此前已经下旨,本届斗剑大会的第一,可迎娶他最小的女儿。他此刻怕是早已经翻脸不认账了。饶是如此,他还是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便不理众人,径自拂袖而去。 只听吉田秋野阴沉不快的声音在身后又传了过来: “今日酉时,来我府上,与小女完婚!” 徐恪用力地挠着自己的额头,心里愈加地懵了: “完婚?……今日!” 第二十九章、化敌为友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未时、京都后尾大街、贺茂府邸】 徐恪在京都斗剑大会上意外夺魁之后,众人簇拥着徐恪,一起回至贺茂的府邸。贺茂便命府里的式神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大家举酒为欢,一同庆贺徐恪喜获斗剑第一。 柳生当先举杯,向徐恪恭贺道:“徐朋友,柳生要敬你一杯,庆贺你非但获得了我桑国第一剑客的称号,马上还能成为吉田大纳言家的乘龙快婿!” 徐恪此前好几次询问柳生,见他均是笑而不答。此时听他主动言及,当...... 《神洲异事录》第二十九章、化敌为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误作怪蛇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戌时、京都大纳言府、吉田良子闺房中】 徐恪一见吉田良子的脸容,立时忍不住惊呼道:“胡姐姐,是你!” 他绝没有想到,此刻坐在他眼前的那位姿容绝世的清丽少女,竟然是胡依依。 “难道?我如今还在胡姐姐的梦境里?这……这委实也太离奇了吧!”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暗自思忖道。 但是,任他挠破自己的额头,他也想不出,为什么胡依依会出现在桑国的大纳言府中,成为吉田家的一位千金大小姐。除......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章、误作怪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冰肌玉骨 徐恪见良子纤弱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襟,忍不住有些为难。但他此时急于去前厅向吉田秋野说明自己的来意,也好帮助柳生将军与吉田秋野化解纠葛,从此之后,众人便可一致对付大蛇。于是,他便向良子委婉说道: “良子,我只是去去就来,你少待片刻就好!” 不料,良子却依旧紧紧地拽住了徐恪的衣服,不肯放手,只听她颤声求恳道:“须佐君,你……你不能走!” “为什么呀?”徐恪不解道。 良子抬起头,一双迷离的眼眸盯住了徐恪的双眼,......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一章、冰肌玉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只选一人 徐恪闻听贺茂所言,让他还要再回到大纳言府,去做他的新郎官,顿时一筹莫展。他挠着自己的头,一想到夜间还需为吉田良子行“治病”之事,心中委实窘迫莫名。 贺茂仿佛猜出了徐恪的心思,笑道: “徐兄,如果贺茂没有猜错的话,你应当是自未来而来的吧?” 徐恪大奇道:“贺兄果然神人也!居然连这个也被你瞧了出来?!” 贺茂呵呵笑道:“我其实也是猜测而已。我见徐兄总是戴着这一顶奇怪的荷叶绿帽,是以,心中也一直觉得有趣。徐兄在......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二章、只选一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难以割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二、戌初时分、大纳言府、吉田良子闺房中】 在贺茂与柳生苦苦相求之下,徐恪只得于傍晚时分,回到吉田大纳言的府邸。他与吉田秋野的家人一道用罢晚膳之后,也无处可去。当然,他更不喜与那位处处端着架子的老丈人在一起多言,便只得随着吉田良子,来到她的闺房之中。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周遭虽有灯笼照明,徐恪也无心赏景。但进得新房之后,二人梳洗已毕,除了上床就寝,更加无事可做。 吉田良子此前已经历了......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三章、难以割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怎忍离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辰时、吉田大纳言府邸、大门外】 自吉田秋野向桑皇进言、晓以利弊之后,桑皇终于答应尽出宫中美酒,帮助柳生等人诛杀八岐大蛇。怎奈皇宫中全部珍藏的龙膏酒,亦只有三十八坛。为了凑足伊禾泷所要求的四十坛上品龙膏酒,桑皇便命宫中相关人等加紧制造美酒。负责宫中一切日常所需的乃是尚宫监,那监正不敢怠慢,督促酿酒师日夜赶工,终于在五天之内,完成了剩下两坛美酒的制作。 二月初七晚间,桑皇已将全......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四章、怎忍离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龙膏美酒 徐恪与贺茂回至贺茂的白色精舍之后,徐恪赶紧叫起了正在熟睡的朱无能。待朱无能匆匆吃过了早膳,贺茂也已和伊禾泷千里传讯,把该讲的都跟他讲明。这时,式神美智子进来禀道,柳生将军的车队已经到了贺茂府的大门外。 三人一起出门,就见柳生领着一队随从,驾着两辆双辕马车而来,其中一辆马车内满满当当,装着皇帝昨晚才刚刚赐给他的四十坛龙膏美酒。 柳生一见贺茂,当即问道:“贺茂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将美酒和马车备好。不过......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五章、龙膏美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画蛇添足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未时、滢洲八岐岛】 徐恪躲在法阵的外围,见贺茂忠行在八口大缸之间来来回回,翩翩起舞,口中似在念念有词,偶尔还会唱出一曲和歌,心中不觉甚奇。他正要上前相询,忽然间,法阵中央竟出现了一位绝色美女,只见她容颜妩媚、国色天姿。徐恪认得那位女子,恰正是京都花云楼中的花魁——篝摩姬。 徐恪见原本在法阵中边唱边跳的贺茂,却已不见了踪影。他猜想那“篝摩姬”必是贺茂所变。此时,他见八口大缸中......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六章、画蛇添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可怜之蛇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申时、滢洲八岐岛】 八岐大蛇高昂起他八个巨大的舌头,如吞云吐雾一般,向四周喷出了一大团浓浓的“酒雾”。那些“酒雾”中饱含着剧烈的蛇毒,朱无能先前已不慎吸入了两口,此际更是被毒雾灌得头晕目眩,脚步已经踉踉跄跄,手中三齿钉耙也有些拿捏不稳。大蛇见状岂肯放过这一良机,两个蛇头便疾速下冲,分从一左一右朝朱无能袭来…… “二弟,小心!”徐恪长剑斜挥,凭一招凌厉刚猛的“破金势”将蛇头逼......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七章、可怜之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唯有稻田 徐恪回头望去,只见先前被自己用剑砍下的一个蛇头,居然又动了起来,仿佛再次复活了一般。那蛇头忽然纵身一跳,迎风化作了一条身长不过五尺的黑色小蛇。它奋力扭动着蛇躯,正往鹿山上奔逃而去…… “徐兄,快用你的剑气,将它斫成碎段!”贺茂大声喊道。他神情间好似异常地惶急。 徐恪提剑在手,看着那条小黑蛇蜿蜒而去,心中犹豫不决,手上却始终不愿出手。一直等到小黑蛇爬进了鹿山上的密林深处,终于消失不见,他才忍不住喟然长叹......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八章、唯有稻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怎忍忘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酉时、大海之东、龟丞相背上】 徐恪坐在巨龟的背上,看着无尽的海水从身边飞速地掠过,夕阳已渐渐要沉入海面。他回思着自己这一趟杀蛇之旅,虽已过了将近一月,然总觉着恍若一瞬。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总要浮现出吉田良子温柔而略带哀怨的眼神。良子虽然长得与胡依依一模一样,然而她的声音、语气、性情还是与胡依依明显不同。尤其是良子那一双纯净而明亮的双眼,眼神中总仿佛带有一丝忧郁。如今,自...... 《神洲异事录》第三十九章、怎忍忘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大雨初歇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天宝阁戊院内】 慕容嫣翻看着他二哥送来的一大箱古籍,脸上的神情兴奋而欣喜。在天宝阁,人人都知道,小姐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看书,尤其是翻阅一些孤本古籍。而且,小姐还有过目不忘之才,她记忆力惊人,所看过的书籍,纵然过去了十几年,依然留在脑海中记得清清楚楚。这一次,晋王李祀一口气抬来了一大箱子古书,有几本恰正是慕容嫣苦心寻找而未能寻到的珍本善本。此刻,她手捧着这些珍贵无比的......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章、大雨初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误作大神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酉时、东海水晶宫】 龟丞相驮着朱无能回到了东海。他带着朱无能一起下到海底,进了水晶宫,拜见龙王敖广。敖广接过了朱无能递来的那一只金光闪闪的“摄泓盂”,终于难得地露出了喜悦的神情,赞许道:“你这夯货,瞧不出还有些手段,总算把我这降雨的宝贝给夺了回来!” 敖广身旁的三公主敖莹也欢欣道:“朱哥哥,你好厉害哦!” 敖广忽然想起了一事,便问道:“朱天蓬,那条八头蛇怎么样了?” “被我大哥......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一章、误作大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第四层阁 “什么呀!贺茂大人,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我……我怎么会怀孕呢?”稻田姬听了贺茂的话,心里头一团雾水,不由得困惑道。 此时的稻田姬,自然也已完全忘记了与徐恪的那一夜缠绵。她虽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女,但也知晓,自己并未与男子有过任何肌肤之亲,又何来的怀孕之说? “如果我贺茂说谁是怀孕了,那么她就一定是怀有身孕了!”贺茂以诚挚的口吻,耐心向稻田姬解释道:“稻田姬,无论如何请你要相信我!我受人之托,要照顾好你......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二章、第四层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云影真人 徐恪见这位胖胖的云影真人脸露不悦之色,只得笑应道: “好好好!我这就将那些梦境中的经历,全说给真人听便是!不过……真人为何对别人的梦这般有兴趣呢?” “咳!还不是无聊么!我在这里常常睡觉,却难得有一个梦。所以,对你们这些经常能做梦的人,倒委实是羡慕得紧哩!”云影真人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不好意思地笑道。 徐恪便将自己在镜花楼里的第一个梦,也即是他与慕容嫣在一起的梦境,说给了云影真人听…… “嗯!这个梦么,有点......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三章、云影真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命运之线 徐恪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景象,不由得心中一愣。 他只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间狭小的房间内,地上是木制的地板,四面都是白墙,顶上是一片平整的天花板。他周围一片凌乱,尽是些他未曾见过的家具,什么方的圆的桌子、凳子、椅子、箱子,这些家具的颜色都非常地鲜艳,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而成。房间里到处扔满了一些书籍、纸片、衣物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之类。房间的角落中有一张贴地而放的大床,床上的被褥胡乱地堆放着。大床的旁边有一张长......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四章、命运之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悠然而叹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宅】 慕容嫣骑着马跟着她二哥来到了徐宅的大门口。她手指着门口一对气派的镇宅石狮问道:“二哥,我们没走错地方吧?这就是无病哥哥的家吗?好气派的一座宅子呀!” 慕容桓笑着点头道:“没错,这就是你无病哥哥的徐府。他虽只是一个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但这府邸已然可比一个三品的部堂啦!” “二哥!”慕容嫣佯装嗔怪道:“你可不许再说无病哥哥啦!他眼下已被圣上给削职为民,......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五章、悠然而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转眼十年 “无病哥哥,你终于醒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徐恪的耳边响起,那声音仿佛百灵鸣唱、黄莺婉转,异常好听。徐恪急忙睁开双眼,站立在他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日夜思念的慕容嫣。 此时的徐恪只觉心神疲累,仿佛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一般。那一场漫长的时空旅行,令他头脑昏沉,思维迟钝。他勉力站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向着慕容嫣茫然问道:“嫣儿……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黑?” 言罢,徐恪脚步一个踉跄,身子一歪......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六章、转眼十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你已非你 这时,慕容嫣急忙上前“劝架”道:“依依姐姐!你就看在无病哥哥今天是穿越而来的份上,别跟他计较了吧!” 胡依依扭头哼了一声,言道:“穿过来的了不起啊!就算他是穿过来的,也不能忘记了自己的夫人是谁?亏我之前还这么依顺着他……” 旁边又有一个手持长剑的黑衣人上前劝道:“哎呀,姐姐!徐哥哥哪知道这十年间的事情啊?你这不是难为他么?” 胡依依伸出右手指点了一下那人的额头,转怒为喜道:“就你向着他!” “子贝妹妹?你......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七章、你已非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回首往事 这时,徐恪所处的房间内已然越来越暗,原先仅剩的那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已渐渐消失,日落之后,世界也进入了真正的夜晚时分。慕容嫣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支细细的红烛点上,有了这一点闪烁的烛光映照,霎时间,这一处狭小而简陋的房间内,又多了一丝温馨和暖意。 慕容嫣回到桌前落座,她见徐恪只顾着喝酒,对着盘中尚剩不多的狼肉,却一口未动,便连声催促道: “无病哥哥,你吃啊!这么好吃的肉你怎么不吃?再过一会儿,狼肉冷下来之后,非......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八章、回首往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难以启齿 徐恪才听得慕容嫣讲了他们这十年的过往,便迫不及待地问她,为何自己会同胡依依结为夫妇?其实在他心中,更想问的自然是,为何不是你嫣儿成为我的妻子?这件事已经成了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老大的疑团,此刻他定是要问个分明。 不想,黑暗中,慕容嫣悠然叹了一声,却反问道:“无病哥哥,象依依姐姐这么好的女人,你娶她为妻,难道不好么?” “这个……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徐恪轻声回道。他心中想着,胡姐姐当然是个好人,是天底下最...... 《神洲异事录》第四十九章、难以启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有来无回 当夜,正是姚子贝负责巡夜。徐恪深夜不能成眠,索性便陪着姚子贝一路巡视,一路攀谈…… 这时,土城外各种怪兽的嗷叫声已不断传来。两人走到了城门楼上,徐恪向城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大地上,已沦为一片废墟的许昌故城中,不知何时已聚拢了许多魔兽。那些魔兽个个目露凶光,紧紧地盯住了徐恪与姚子贝脚下这一片高大的城墙。若此刻再来一场地震将城门毁坏,或是有人不小心将城门打开,便不知有多少凶兽会冲进城内。 徐恪看着城墙外无数...... 《神洲异事录》第五十章、有来无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亦忧亦喜 徐恪陪着姚子贝巡夜,两人一番长谈,徐恪终于了解到自己为何会忍心放下对嫣儿的眷恋,而选择娶胡依依为妻。此时,姚子贝却不断催促徐恪回房去陪伴他今夜的“新婚妻子”慕容嫣。不过,徐恪心中也一直未曾想好,究竟该不该接受十年前的那个“自己”与胡姐姐的这一番心意。他靠在城墙上,眼望城外,对着那一片黑暗世界默然无语。他翻来覆去地思虑着,除了不知该如何选择之外,对于眼前那个黑暗与混乱的世界亦忍不住忧心忡忡…… “咳!...... 《神洲异事录》第五十一章、亦忧亦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何以为生 原来,姚子贝昨夜值守巡城,在城楼上不慎被大风吹入了许多烟尘,归来后浑身有些瘙痒难受,到了第二日清早,胡依依便烧了一盆热水为她擦洗身子。徐恪进门之时,恰逢姚子贝衣衫尽褪,胡依依正帮着她擦净后背。她乍见徐恪匆匆闯进,立时吓得惊叫了起来。 徐恪急忙转身跑出了屋外,一边还连声致歉道:“小贝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什么也没瞧见啊!” 慕容嫣笑着走到门边将房门关上。徐恪隐约还听到屋子里两个女子的谑笑打趣之声传来。胡依依好似在笑着说道: “你羞什么羞呀?早晚你不也是他的人?……” “不行!眼下还不是呢!” …… 约莫过了半刻,慕容嫣开了房门,把徐恪叫了进去。 此时,姚子贝擦洗已毕,又将那一身厚重的黑袍穿好。她见徐恪走进,脸上一红,忍不住羞得背转了身去。 徐恪打量这间小屋,只觉与慕容嫣所居的屋子并无两样。一样地狭窄逼仄、一样地简陋残破,房间内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陈设,只是一张小木床仿佛比慕容嫣的矮榻略显宽一些。 “胡姐姐,这十年,你们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啊?”徐恪忍不住叹道。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碧波仙子,是一位活得何等精致的女子。在她身上,几乎不染半点尘世的烟火。那徐府的榛苓居也是何等的雅致清新!怎料十年后,这三位人间至美至纯的清丽女子,却只能容身在这一处腌臜不堪的狭窄陋室! 胡依依苦笑道:“小无病,你不知道眼下这个世界,有多少人丧命魔兽之口!还有一些人虽然活着,却已生不如死!我们能够活下来,晚上有地方住,每天都有东西吃,那已经是跟呆在仙境里一样啦!” 徐恪问道:“还有一些人活着却已生不如死?这是为何?” 旁边的慕容嫣说道:“无病哥哥,昨晚那些魔兽你已经看到了。但与那些魔兽相比,更可怕的却是那些‘魔人’!” 徐恪忙又问道:“什么是‘魔人’?” 胡依依回道:“就是那些堕入魔道之人。他们也都是些可怜的人,不管生前怎样,一旦堕入魔道,身上就不会留有半点人性,而是只知杀戮贪吃的‘魔化之人’,跟那些魔兽也没什么两样了。” 徐恪反复咀嚼着那句话:“魔化之人……魔化之人,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堕魔了吗?” 慕容嫣又道:“无病哥哥,以后你若见着那些‘魔化之人’可千万要小心啊!他们看着虽然还是个人样,但已没有半点人性。而且,那些‘魔化之人’极难杀死,你就算砍下了他们的手脚四肢,他们也还是不死,还会冲过来撕咬和攻击你。你若不慎被他们咬伤,身体内流入了他们的‘魔血’,你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魔化之人’……” 徐恪惊道:“有这么可怕么?只要碰触到他们的‘魔血’,我也会变成一个‘魔化之人’!那我应该怎么办,才能杀死他们呢?” 旁边的姚子贝却微笑道:“徐哥哥,你也不用太害怕,那些‘魔人’虽然身体内淌着‘魔血’,不过一个个脑子都很笨拙,行动起来也很迟缓,远远没有昨天那几头三首黑狼那么厉害。要杀死他们其实也不难,你只需挥剑斩下他们的头颅,或用重物将他们头颅捣碎即可。不过,切记不可沾上半点的‘魔血’!” …… 四个人就这样围着屋子中央的一张木桌坐下,又相互攀谈了起来。徐恪毕竟刚刚穿越到了这里,对于这个世界是在有太多的未知。不过,四人一番长谈之后,徐恪也是更加了解到这一个世界生存的不易。对于这世界为何会有如此惊人的改变?十年前的那一个夏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将这世界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对这些,屋子里的四人,尽都一无所知。 徐恪也委实未曾想到,整整十年的努力,胡依依与慕容嫣她们,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他们终日奔忙,除了加固城防,找寻食物,保护水源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时间去做其它的事,甚至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 为什么会突然耸出了那么多高山,山顶处终日喷吐着浓浓黑烟?为什么黑烟遮蔽了天空之后,人间会突然涌出了这么多魔兽?为什么会有“魔化之人”的出现?是谁让这些凡人堕入魔道,人性尽泯,非但嗜血残杀,身体里还流淌着可怕至极的“魔血”?…… 徐恪一连提出了好些个问题,可胡依依她们都只是摇了摇头,脸上也跟他一样,尽是茫然之色。 徐恪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胡依依却向他一连摆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虽然昨天打来了一头三首大黑狼,但过冬的食物储备,还是远远不够。 第二、许昌城内的物资实在太少,尤其是过冬所用的衣物被褥,严重奇缺,若这一点不尽 快改善,这一个冬日里,不知还会有多少百姓会被冻死。 第三、许昌土城内挖有三口水井,可眼下有两口小井已经干枯见底,只有城中间的大水井还能出水,不过水量也是越来越少,水质也明显不如从前,水中还隐隐有一股异味。长此下去,不用等到食物匮乏的那一天,城中百姓也会活活渴死,或是被井水毒死。 这三个问题中,尤以第三个问题最为迫切! 徐恪便也不再去细想别的问题,既然来到这里,当务之急自是活命要紧。当下,四人经一番商议之下, 便决定兵分两路。由胡依依与姚子贝留在城中,负责检查井水中水质的变化,验看有无中毒迹象,若只是轻度异变,想办法过虑水质,使其能够饮用。而徐恪自己则带着慕容嫣并东山、北岭两位家将,出城一路沿着水源上溯,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分派已毕,徐恪便带着慕容嫣、东山、北岭出城。由慕容嫣领路,四人一路往西北而行。 一路上,不时可见巨大的泥土开裂,一个不小心,人就会跌入裂缝之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黑烟笼罩下的世界,也一是一片荒芜,放眼望去,在那遮天蔽日的浓烟之下,尽是些残石灰土,几乎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花草葱茏之色。 慕容嫣记得离城西北四十里有一处山谷,谷中有一处山泉,泉水还算清澈。那泉水通往地下的河道,也与许昌土城内的井水想通。东山与北岭虽只是昔日慕容府中的两位家将,但他二人脚力甚健,徐恪修炼太乙昆仑功多时,轻功更不必说。就只是慕容嫣毕竟修习功夫不久,奔行得却是最慢。 徐恪有心背负着慕容嫣赶路,便如当日背负着稻田姬一般,但当着东山与北岭的面,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三人只得行走一程,又等慕容嫣一程, 就这样,约莫奔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赶到了那一处山泉旁边。 四人走近一看,不由得各自心惊。只见那好好的一个泉眼,却不知被什么怪物给蓄意毁坏。那泉眼处的山石已被大力撞开,泉水四处溢散而开。泉眼下方的一处水潭也已沉入了许多大石,那水潭内原本清澈的泉水,早已变得浑浊不堪,而且,水面上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 东山与北岭用力地嗅了一嗅,相互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东山说道:“这味道,好像是三首黑狼的粪尿!” 徐恪望向慕容嫣,见嫣儿也朝他点了点头。徐恪心中忍不住大怒道:“这些恶兽竟敢如此猖狂,非但要吃我之肉,还要断我水源,若叫我遇上,非活剥了你们的皮不可!” 四人正准备清理水源,恢复那一个至关重要的泉眼,蓦地觉背后脚步声响,有六头怪兽已悄然向他们围拢了过来。 那六头怪兽中,有五头是长着三个头的大黑狼。另有一头怪兽,形如巨狮又象猛虎,头上生着一个长长的尖角,浑身都是红毛,却不知是一种什么怪兽。 “长角红毛怪也来了,徐公子千万小心!”东山提醒道。 东山口中所言的那一头“长角红毛怪”,走到了离四人不到三丈之处,忽然前肢一耸,竟人立了起来。只听那怪兽闷声低吼了一声,仿佛在指挥其余五头三首黑狼,做一个扇形包抄,不要让眼前的“四只猎物”有一只逃脱。 徐恪见那一只周身红毛的长角怪兽,此时如人一般直立,身高足有一丈五尺,其形状如狮如虎,又似一头巨熊。它巨嘴大张,露出两派如钢刀一般的獠牙,嘴里还不时地流出一些口涎,好似自己这四人很快便会成为它口中一顿美餐。 徐恪暗道擒贼先擒王,我必得先料理了那一头红毛怪兽不可!他拔剑在手凝神戒备,却见旁边的慕容嫣此时脸色已吓得煞白,她手中虽拿着一把长剑,但兀自有些发抖。他忙挡在慕容嫣身前,柔声道:“嫣儿莫怕,只要有我在,那些怪兽决计伤不了你!” “嗯!嫣儿不怕……”慕容嫣应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徐恪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一把长剑已往离他最近的那一头三首黑狼送了过去。他意到气到,真气自剑尖沛然而发,手中虽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那一股剑气依然是凌厉无俦…… 徐恪原本是想着待那头“长角红毛怪”走近,再突然出剑,先刺死了那一头怪物的首领再说。哪料到那长角怪兽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离他三丈之处,便止步不前。而另五头三首黑狼却越来越近,若放任不顾,势必伤及嫣儿的性命。 徐恪念及身后慕容嫣的安危,第一剑便已奋力刺出。他剑气所到之处,只见血花已如飞雨一般四溅而开。那一头离他最近的三首大黑狼,还未反应过来,三个巨大的狼头,又一次被徐恪给尽数斫断…… 徐恪见自己只是一剑便已得手,心中也是微微一愣。他此时再无犹豫,长剑反转,顺势便是一招“开木荡火!”剑气激荡起阵阵罡风,直朝两边的四头大黑 狼刺来。 “东山北岭,你们护住嫣儿,这些怪兽 交给我!”徐恪一边出招,一边还不忘向身后发一声喊。 他原来见有六头怪兽将他们包围,后面还有一头长角红毛怪居中指挥,以为对方是有备而来,是以也有颇些惴惴不安。他心中也不知那长角红毛怪有多大的本事,自忖今日必是一场恶战。当时他心里已经相当地后悔,后悔不该将嫣儿带出了城外。只是他已然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嫣儿,实在是舍不得与她分离片刻。慕容嫣又是主动请缨,说道她对水源之处最是熟悉,是以徐恪也未曾多想,哪知道,四人一到泉眼处便遭到了怪兽的包围。 他担忧慕容嫣的安危,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忿然一击。他只道那些怪兽虎视眈眈而来,与昨日必有所不同。不料,三首黑狼毕竟只是三首黑狼而已,那些大黑狼也只是身躯长得异常粗大,身形步法却远远不及一些习武之人。昨日徐恪只是一剑便斩下了三个狼头,今日徐恪一样出剑,那三首黑狼一样不及闪避,三个狼头也尽被砍落。 徐恪一剑得手,心中徒生一股豪气,他长剑挥舞,剑气如长风古荡,又似暮雨飞洒,其余的四头三首黑狼急忙往后跳跃闪躲,有两头大黑狼躲闪不及,一头三首黑狼后背中剑,另一头三首黑狼后腿也被剑气所斫。只见那头大黑狼嗷叫连声,一瘸一拐地飞速逃到了长角红毛怪的后面。 长角红毛怪心中恼怒,它突然暴吼了一声,纵身就朝徐恪扑了上来。它前爪前伸,一张长长的巨嘴大张,那两派森森獠牙若利刃一般,正欲将徐恪给撕咬个粉碎。 “破金势!”见长角红毛怪蹂身而上,徐恪丝毫也不惊慌。他见那红毛怪兽人立而前,便瞅准了它颈下的四寸之处,长剑往前直刺,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伴随着罡风阵阵,便直朝那长角红毛怪颈下而来。不出徐恪所料,那长角怪兽周身皮糙肉厚,一身红毛皆如钢刺一般,寻常兵刃根本伤不到它,便只是它颈部下方四寸左右,恰正是那怪兽周身,最为皮毛柔软之处…… 那长角红毛怪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目,本欲将眼前那一个矮小的人类给撕成碎片,突觉一股凌厉的剑气已经切割到了自己的颈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它急忙倒地一个翻滚,方才堪堪避开了徐恪的剑气。那怪兽只觉颈部下方已经隐隐作痛,鲜血也已汩汩而流,这才意识到眼前那一个又细又小的人类,实力委实不可小觑。 那长角红毛怪吃了一个大亏,便不敢孤身犯险。它此时强忍颈部疼痛,四足到地,仰头死死盯住了徐恪,缓缓退到了离他五丈开外。 长角红毛怪自己不敢攻击,便又连续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吼,好似在指挥旁边的那四头三首黑狼,赶紧群起突击,它还居中偷袭“坐收渔翁之利”。怎料,那四头三首黑狼眼见徐恪剑气的厉害,原本早就想着逃离,只是尚未见长角红毛怪出手,是以心中还抱着希望。此刻,群狼见红毛怪也是不敌,且已然受伤,颈下兀自还在不断滴血。它们哪里还有心恋战,不知是哪一头三首黑狼嗷叫了一声,四头狼争先恐后,没命一般地逃了开去。 五头三首黑狼一死四逃,便只剩下了那一头长角红毛怪。此刻,那红毛怪兽四足落地,一双血红的巨眼兀自死死地瞪视着徐恪,与他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场面。 徐恪也不慌不忙站立当场,他一边提剑凝神以对,一边在思忖着对敌之道。此刻那长角红毛怪四足落地,颈下的那一个柔软之处,便无从下手。 “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破金势!断水势!”徐恪长剑往前,真气一如谷底之幽泉,沛然而发。他依照五行相生之序,催动一气混元剑,只管往那长角红毛怪的周身招呼。不料,这一次出招,那红毛怪左右跳跃,前爪猛拍,后爪侧踢,徐恪的剑招却未能伤到它分毫。徐恪心中也不禁暗自惊异,那红毛怪兽的一身皮毛果然是坚硬异常,自己的剑气好几次刺到那怪兽的后背与腿脚,却不能伤到它分毫! “徐公子,我到拿怪兽身后与它缠斗,你寻它颈下的空档再行出手!”站在徐恪身后的东山也看出了端倪,他轻声与徐恪说了一句,便悄悄溜到了那长角红毛怪的身后。 此前,他们每一次出城打怪,都不敢离开得太远,往往一有风吹草动,便疾速回城。他们所打杀的怪兽也大多是一些身躯较小、攻击不强的小魔兽,连那些身长两丈的三首大黑狼也是难得遇上,更何况这一种凶猛狡诈、周身皮毛若铁的长角红毛怪!是以,那长角怪物的致命之处,东山等人也是直至今日方才看到。 “东山兄,不要!”徐恪忙回了一句,却已然不及。此时的东山已经绕到了长角红毛怪的身后。他所使的兵器乃是一把宽背大砍刀,只见他举起大刀,运足了气力,使了一招“力劈华山”就往红毛怪兽兜头砍下…… 第五十四章、救命之恩 那长角红毛怪身壮力大又凶猛暴烈,加之周身皮坚肉硬,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到它。徐恪见那怪物极其危险又极难对付,是以本打算待它颈下伤口流血不止,气力渐渐衰竭之时,再骤起发难取它性命。此时却见东山擅自做主,跑到了怪兽的后面拿刀就砍。徐恪想要阻拦已然不及,只见那怪兽倏然一个转身,双目中凶光大盛。它右爪往外一格,一股大力已经将东山的大刀给拍得远远飞了出去。那怪兽此际似已暴怒异常,它对天狂吼了一声,巨嘴大张,便直朝东山扑来,眼看着就要将东山的脖子咬断…… 东山本欲绕到怪兽身后突袭,想趁着自己与怪兽缠斗,好让徐恪得隙出剑,刺它颈下的柔软之处。但他委实低估了那长角红毛怪的巨大杀力,此际见怪兽只是右爪一拍就已经将自己的一把大刀拍飞,不禁心中一慌,便这么略略一分神之际,那怪兽已经扑到了他身前。 东山急切间一个后仰,却还是快不过那长角红毛怪的一张巨嘴,只见那怪兽巨嘴中的两排獠牙透着寒光,已然清晰可见。他自知必死,只得双眼一闭,暗叹道:“二公子,东山有负你所托,今后不能保护小姐了!” 蓦地,东山忽觉一股掌力自左侧传来,拍在了他的腰间。那一股掌力浑厚无比,直将他拍得往右斜纵了过去。长角红毛怪的这一下往前怒冲,便扑了一个空。空中紧跟着一声大喝:“荡火势!”只见徐恪手挥长剑,如漫天飞雪一般的无数剑影,已尽往怪兽周身而来…… 长角红毛怪又怒吼了一声,这一次它见突袭东山未能得手,便也不再与徐恪恋战。它左爪猛然往前一拍,趁着徐恪略略后仰之际,后退一蹬,一个粗大的身躯突然高高窜起,斜刺里飞奔而去。 徐恪也不去追赶,他上前几步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东山,关切地问道:“东山兄,你没事吧?” 后面的北岭与慕容嫣也跟着过来,关切地询问东山的伤势。 东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忙向徐恪抱拳行礼道:“徐公子,多谢你刚才的救命一掌!” 对于东山而言,除了方才受了徐恪一掌,他身子往右倒地之外,那怪兽却并未触及他身体。而徐恪方才的一掌,掌力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是堪堪推开了东山免入怪兽之口,并未伤到他筋骨丝毫。 “无病哥哥,你……你受伤了?!”慕容嫣却惊呼道。 这时,众人才发觉徐恪那一件厚厚的外袍,后背右侧已被那长角红毛怪给抓出了一个窟窿。此刻,他右肩下还隐隐渗出了一摊血迹。 当时的情景异常凶险,徐恪身后的北岭看得最是清楚。长角红毛怪凶性大发,左爪前探,巨嘴大张,往前猛扑,势要取了东山性命。徐恪为了搭救东山,除了一掌将他推开之外,情急之下还替东山挡了那怪兽一爪。 没想到,那红毛怪兽的爪子如此尖利,只是往徐恪后背一扫,便已将徐恪右肩下抓伤出血。北岭见状也急忙问道:“徐公子,你为了救我大哥,竟替他挨了一爪!你这伤……怎么样?” 东山急忙跑到徐恪身后,见徐恪为了相救自己,竟不惜拼上性命挨了那红毛怪兽尖利的一爪。他再想到自己之前不自量力,擅自绕到那怪物身后妄图突袭,非但寸功未建,反致徐恪受伤。当下,他心中又愧又悔,又是感激莫名,立时便朝徐恪跪倒在地,含泪说道:“徐公子,都是东山鲁莽,累得徐公子受伤,公子爷救命大恩,叫东山何以为报?……!” 徐恪连忙上前将东山搀扶起身,他笑道:“我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东山兄言重了!” 东山、南原、西川、北岭这四人原本都是名动江湖的武林草莽。当年,他们四人均是自持武功高强,纵横武林,几乎未遇对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们都曾与慕容桓交手,只是一招半式就被那位天宝阁二公子给打得手无还手之力。这四人败得心服口服,从此便都拜入了慕容府的门下,心甘情愿地做了慕容桓的四位贴身家将。他们原本的名字,慕容桓嫌叫着拗口,进入天宝阁之后,慕容桓便为他们四人各自改了名字。这四人都是膀阔腰圆、身形魁伟的中年大汉,远远看着就如一座山丘耸立一般。慕容桓童心大盛,便给他们取了“东山……北岭”这样的名字,并依岁数大小,排定了位次,东山第一、南原第二、西川第三、北岭年纪最小居末。 这四人共伺一主,在天宝阁相处已久,各自也早已情同兄弟。如今北岭见自家的大哥得徐恪施救,终于安然无恙,他心中欣喜不已,便也连着向徐恪行礼致谢…… 慕容嫣见徐恪谈笑如常,心中总算稍稍有些放心。她环视左右,见那泉眼已被毁如此,依然忧心忡忡道:“无病哥哥,东山、北岭,咱们莫要耽搁,赶紧修复泉眼,趁着那长角红毛怪还没叫来同伴之前,咱们可要尽早回城!” 众人便立时分头行动,由东山与北岭负责清理泉眼下方的水池,由徐恪与慕容嫣修复泉眼,疏通水脉。 东山与北岭膂力甚猛,他们忙乎了半日,终于将水潭中的乱石尽数搬出,并在水潭外围垒砌了一个石墙,以此来略作保护。同时, 他们也将水池中的一些污浊之物也大致做了清理。 等到东山与北岭忙完,徐恪与慕容嫣也已将泉眼修复停当。经众人一番努力之后,那一处汩汩山泉,终于又恢复了畅通。只见清澈的泉水不时流入水潭之中,照此情形,只需时间一久,那地下河道中也能注入清澈的水流。 众人经此一番劳累,见泉眼终于得以修复,心中也都是长舒了一口气。当下,东山与北岭便扛起那三首黑狼的身躯,快步向着许昌土城赶回,徐恪与慕容嫣也随后跟上。 一路上,徐恪又再次向慕容嫣问起了舒恨天的情况。只因昨日他好几次问起“书仙老哥”的下落,胡依依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他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今日趁着胡依依不在身边,他便朝慕容嫣问道: “嫣儿,你可知我书仙老哥如今怎样?他……还活着吗?” 慕容嫣却叹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依照徐恪的揣测,舒恨天多半是已命丧魔兽之口。他见嫣儿脸露难色,心中便认定了七八分,当下坦然言道:“嫣儿,你不必瞒着我,我书仙老哥哥,已经不在人间了吧?” “他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呢!”慕容嫣却回道。 徐恪见慕容嫣言语之中的神情,好似对“舒恨天仍然活着”这一件事甚为不满,不由得疑惑道:“他还活着啊,那太好啦!只是,书仙老哥怎么不同你们在一起呢?” “别提啦!”慕容嫣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我们这么多年,都在拼命地躲着他,若是跟他在一起的话,我们可就要倒了大霉啊!” 徐恪心下大奇,遂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书仙他……?” 慕容嫣点头道:“不错!无病哥哥,你才刚来,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如今的这个世界已然是魔族的天下。为首的一个魔族统领被人叫作‘魔君’,那魔君我们也是只闻其名,这些年从来没有见到过。魔君手下有四个极其厉害角色,人称‘赤、白、金、青’四大魔王。其中的一个魔头,号称是‘白鼠魔王’,他就是舒恨天!” “什么!”徐恪惊叹道:“嫣儿,你是说,舒恨天这厮竟然投靠了魔族,还作了一个什么‘白鼠魔王’!” “是的!”慕容嫣淡然回道:“而且,那四大魔王中,最狡诈、最狠毒、最工于心计的就是那位‘白鼠魔王’!这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族英雄,惨死在了他爪牙之下……” 徐恪挠了挠他前额,这一下,轮到他无言以对了。 慕容嫣又关切地说道:“无病哥哥,下次你若不慎遇到了那白鼠魔王,记得一个字,那就是‘逃’!听说此人入魔之后,功力已增加了几十倍,人间几无人是他的对手!” …… 徐恪心中暗忖道,怪不得,胡姐姐不愿再与我说起她这个义弟。如今,她为了我已化去了一千二百余年的修为,变作了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而她义弟却又堕入了魔道,变得与先前判若两人,这一番滋味,让胡姐姐心中,又怎能好受得了?! 徐恪不愿再谈论那白鼠魔王的情况,他沉吟良久,便又问道: “嫣儿,你可知,秋明礼秋先生如今还活着吗?还有……魏王李缜、赵王李义、青衣卫千户南宫不语、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这些人的下落,你们可曾听说吗?” 慕容嫣望了望徐恪,歉然道:“你说的这些人,我们这些年从未见到过,也未曾听到他们的消息。想必……想必他们多半已不在人间了。” “他们都已不在了么?”徐恪有些将信将疑道。不过,他想起慕容嫣所描绘的十年前的那一场浩劫,能够侥幸逃得性命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若这些人遭逢意外,或死于天灾之下,或命丧魔族之手,也都在情理之中。然而,一想到他的那些朋友如今多半已不在人世,他忍不住便有些黯然神伤…… “那么……”徐恪本想问一句“赵昱赵姑娘可还活着吗?”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问道:“那玄都观主李淳风与他的徒弟希言,还有李君羡李大哥,他们……他们怎么样了?不会也……?” 慕容嫣笑道:“李真人他们没事!如今他们都在苏州城内筑垒固守。苏州城主便是李君羡大哥。去年,李大哥还来过我们许昌城一趟,为我们带来了好些物资。说起来,我榻上的那一条珍贵的毛毯,可还是李大哥专程送与我的呢!听说,他们苏州城做得很好,城中已聚拢了一千多百姓,那城池建得甚是坚固,内中食物充足,比我们许昌城可强了太多啦!” “是这样啊!那可太好了!”徐恪听得李君羡与李淳风他们总算都安好,心下也不由得感到欢欣。他心道,待我有了空暇,我第一个要去的就是那苏州城。对于李大哥,我心里可实在是想念得紧!还有那位未卜先知的道法高人李淳风,我当好好地问一问他,为何这十年后的世界,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慕容嫣见徐恪心中思忖,随即问道:“无病哥哥,你是不是想着,要尽快找到李真人,问一问他为何咱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会突然变成了一个魔族的天下?” 徐恪回 道:“对啊!李观主号称‘无敌神算’。嫣儿你曾经说过,十年前的六月初一,忽然天塌地陷,到处都是浓烟滚滚……这总有个缘由吧?我必须得找李观主问个明白!” 慕容嫣却摇了摇头,叹道:“算了吧,无病哥哥,你要是去找君羡大哥,君羡大哥说不定还肯见你。你若要去见李真人,李真人非拿一把扫帚把你赶出来不可!” 徐恪奇道:“这是为何?”他心道我此前一直未曾得罪过李观主啊,先前他送了我一件三星妙器名叫“四象仓虚”,我不也是赠了他一件三星的“东海灵石”了吗? 慕容嫣道:“我们也不知为何,只知道这十年里,李真人好似万分痛恨‘你’,他要是见了‘你’的面,必然会大骂不已,甚至还要朝你脸上吐上几口唾沫,用一把扫帚将你给‘扫地出门’……总之,无病哥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为妙!虽然,十年前,你们还是好友……” 徐恪心中大奇,但他左思右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十年间,到底是如何得罪了这位李观主?不过,他越是心里想不明白,便越是想去见一见李淳风。 二人跟着东山与北岭,又行了片刻,徐恪忽然又问道:“那么,咱们的皇帝陛下,如今何在?他为何不带兵与那些魔物周旋到底?” 慕容嫣回道:“康元皇帝李重盛早就驾崩了,就在康元七十一年夏日,灾变之后没过多久,听说还是晋王李祀为他发的丧。只是,那时的长安已然大半被毁,到处又都是魔兽肆虐,是以皇帝的那一场丧事,也不过是草草安葬罢了。” 徐恪问:“陛下也是死于魔族之手么?” 慕容嫣道:“这个……倒不太清楚,兴许是病故的吧?听说,皇帝那时候已经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再经那一场惊世浩劫,他一惊一怒之下,多半便抵受不住,呜呼哀哉了!” “原来如此……咳!”听得这位在位七十余年的千古明君,竟落得这么一个草草收场,徐恪心中亦忍不住唏嘘感叹。 …… 二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随意聊着。前面的东山与北岭,虽然肩扛着足足有两丈身长的一头巨狼,但脚下兀自奔行不停,丝毫也不显疲累之态。一路上,道旁偶尔会闪过一些有一人之高的四脚蛇,还有一些半人高的老鼠,以及身长半丈、爬行甚为缓慢的多 毛蠕虫等等。对这些慕容嫣口里所言的“小魔兽”,徐恪根本不感兴趣。而那些小魔兽们见了徐恪,似乎感受到了他一身的杀气,也都甚为惧怕,远远地便绕开了他们,径自飞奔着逃开…… 大半个时辰很快便已过去,他们已走进了许昌故城的一片废墟中,那一座高高的土城已然映入眼帘。徐恪与慕容嫣边走边聊,气氛非常地欢快,他心中也甚觉欣喜。虽然此时他们所身处的世界,头顶兀自黑烟滚滚,脚下依然天光黯淡,但这一刻,他心中却如旭日当空、云开雾散一般,清朗而澄澈、喜悦又欣慰…… 不知怎地,他心底竟忽然涌现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只要能让他与嫣儿永远在一起,还有胡姐姐、小贝她们,纵然是身处一个如此黑暗而浑浊的世界,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将到许昌土城城门楼前,徐恪脑中忽然又闪现出了那一个胖大的少年身影,他立时拉了一下身前慕容嫣的衣襟,又问道: “嫣儿,我再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有一个叫作‘朱无能’的男子,他如今还好吗?” 在徐恪的心中,那朱无能毕竟是天庭神将下凡,就算人间已被魔族统治,朱无能也断不会丢了性命,是以他一开口便问那朱无能“人还好吗?” 不料,这次却轮到慕容嫣挠了挠她的前额,奇怪道:“朱无能……有这么一个人吗?” “有啊!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他应该来到长安了啊!难道你不曾见过么?”徐恪又问道。他心里清楚地记得,他曾在神王阁虚空楼中穿越到了过去,相助他二弟杀死了八岐大蛇,帮助东海龙王夺回了降雨法器“金泓盂”。事后,二弟朱无能曾亲口答允他,要去长安城玄都观,找那观主李淳风做法千里传讯,好让龙王能够尽早施法降雨。 二弟答应我的事,他是一定能做到的,对这一点,徐恪很有信心。 不过,哎吆!徐恪忽然间想起,他杀死八岐大蛇那一日,已是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八。那时的李淳风已经奉旨南下,去苏州镇压那只太湖水怪,保一方百姓水土平安。朱无能离开东海水晶宫之时,恰正逢李淳风南下。朱无能若径直赶往长安,势必会扑一个空,这可如何是好? 徐恪心中不禁暗想道:“难道说,自己一时疏忽,二弟竟未能找见玄都观的李观主?又或者,二弟只是去了苏州城,并未来到长安,是以嫣儿他们才一直不识二弟?” 这时,许昌土城的大门已然打开,胡依依和姚子贝喜滋滋地奔上前来,拉着慕容嫣的手就往城里走去。城中百姓也都站立在城门的两侧,如欢迎英雄归来一般地迎接徐恪地到来…… 第五十四章、日复一日 徐恪甫回许昌城内,就见城中百姓尽皆夹道欢迎。老百姓们不分男女老幼,见了徐恪尽是满脸感恩戴德之状。他心中纳闷,一问姚子贝之下,才知自他们清理恢复了山泉之后,泉水得以流入地下河道,城中的两处枯井也重新出水,那一口大井更是出水又多又满,井水也恢复了清澈澄净。这一城百姓,全靠那几口井水活命,如今井水终于恢复如同往日,百姓们焉能不欣喜若狂? 加之,徐恪昨日已打杀了一头巨狼,那狼肉才刚刚分到了每一户居民的手中。今日,城中百姓见他又打来了一头三首黑狼。百姓们都知道,那三首黑狼在诸多魔兽中,肉质算是最为鲜美,而且,一身皮毛还能制作毛衣、毛毯等等取暖之物。这一下,徐恪非但解决了合城百姓的饮水,又为他们增添了更多的食物储备。这满城的住户对于徐恪,更是将他当作了天神下凡一般,恨不得对他跪地膜拜了。 东山与北岭便扛着那三首黑狼,自去屠宰肢解。百姓们也跟着他们一道,欢欢喜喜地前去领肉分皮。自徐恪穿越而来之后,才过了一日,这许昌城内便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兴奋而欣喜的气息,这一番情景就仿佛元日过节一般…… 徐恪与慕容嫣就跟着胡依依与姚子贝回到了胡依依的住处。姚子贝早已为他们煮好了清茶,说是“茶水”实则就是将打来的井水煮沸之后,放入几片不知名的树叶。徐恪喝着姚子贝端上来的清茶,虽然品味不到什么茶香,但水中终于没有了那些异味。他便一连喝了好几大口,再看旁边的慕容嫣,喝着茶水的神情比之于他更为快活。 徐恪回城之后,日头已过了晌午,他自昨晚至今,一直未曾进食,腹中也不禁轰然作响了起来。说来也奇怪,他在神王阁内,从来感觉不到饥饿,这一旦穿越到了真实的世界之后,饥饿感便如影随形,紧跟着而来。胡依依看着徐恪摸着自己肚皮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未几,她便为大家端上来了一般新鲜烹煮的白汤大狼肉。 四人围着方桌而坐,便如一家人一般,也不再相互客气。胡依依当先带头,伸手取了一块狼肉便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这一番吃相竟比昨夜的慕容嫣还要肆无忌惮。姚子贝与慕容嫣也不示弱,各自伸手取了狼肉,跟着就狂啃了起来。倒是坐在三位女子中间的徐恪,吃相最是文雅。他先是想着要跟胡依依一双筷子,后来见别人都是用手,他便也不好意思再作“矜持之状”,便也跟随着伸手抓了一块狼肉。 这时,徐恪闻了闻手中的那一块狼肉,忽然间也觉得那狼肉不再那么膻腥,而是隐隐也透着一股久违的肉香。他尝试着咬了几口,越是啃动,越是觉得那狼肉的味道委实也是不错。兴许胡依依在狼肉中放入了一些稀有的香料之故,又或者,徐恪见身旁的三位绝色女子,那一番不管不顾地大吃狼肉之状,也带动出了他的食欲。徐恪此时越吃越是来劲,竟一下子也吃下了好几块狼肉。众女见徐恪吃得起劲,心中也自欣喜,四个人双手不停,如风卷残云一般,须臾便将那一大盆狼肉给吃了个精光。 吃完之后,徐恪打了一个饱嗝,忽觉有些困乏。他听得胡依依还想为他再煮些狼肉过来,急忙摆了摆手,摸着自己略略鼓起的肚皮说道:“胡姐姐不要忙了,我已吃饱,眼下,只想找一个地方去躺躺……” “小无病昨夜没睡好么?”胡依依不禁脸露疑惑之色,望向慕容嫣问道。 “他……他昨晚也不躺到榻上,就只是在屋角坐了一夜……”慕容嫣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咳!”胡依依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嫣妹妹,你快领着他去睡吧!我看他都困的不行了……” …… 徐恪便跟着慕容嫣回了她的房间,这一次,他实在已难挡睡意,直接奔着矮榻就和衣躺了上去。慕容嫣帮他盖好了毛毯,说道下午轮到自己巡城,便径自关上房门走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徐恪终于一觉醒来,此时夜色已深,屋子里一片昏黑。他见慕容嫣兀自坐在矮榻之上,急忙起身离床,要将那一个温暖的被窝让给慕容嫣。 慕容嫣自巡城归来之后,便一直守在徐恪的榻边。她见徐恪一直熟睡,也不忍叫醒,此时见徐恪起床,她便点燃了一根红烛,又出去端了一盘狼肉进来,两人一道用了晚膳。 吃罢晚膳,徐恪让慕容嫣躺下入睡,他听得今夜巡城之人正是胡依依,便借故要与胡依依商议加固城防之事,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径自往城门而去。 此刻的胡依依正站在城门楼上远眺城外的夜景。她见徐恪走了上来,不禁略感意外,便朝着徐恪笑道: “我说小无病呐!你不在房中陪着小嫣妹妹,却到这城楼上来作甚?难道你不爱暖和的被窝,却偏生喜欢深夜出来吹冷风?” 借着身旁火把的光芒,徐恪此时再细看眼前的胡依依,只见她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妩媚俏丽,但十年的岁月依然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风霜的印迹。在徐恪的心目中,胡依依是千年大妖之身,记得她此前曾经说起,自己的这一副容颜永生不会更改。然而,如今胡依依的一张俏脸上,则是更多了几分女子成熟而稳重的韵味。她看上去也已是三十左右的年纪,与当年在徐府榛苓居时的那位十九岁的少女,模样已有明显地不同。此时的胡依依,果真是能让徐恪称得上一声“姐姐”了。 “胡姐姐,我白天 睡得太多,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了,听说今晚是你值守,我便也出来走走,想同姐姐说一会儿话……”徐恪讷讷言道。 “好啊!”胡依依爽快地笑道:“姐姐一个人巡城正觉无聊,咱们就绕着城墙走走吧!” 此时,城外的高山裂谷中,又到处传来那些怪兽的嚎叫之声。黑夜中,无数双荧光闪闪的怪兽凶目正紧紧盯着这座孤城。两人就这样在城墙边徐徐走着,清冷的夜风,从他们耳边呼呼吹过。 就在这样的一个并不清净的夜晚,就在这样的一个危机四伏的土城中,就在这样的一个黑暗而混乱的世界下,徐恪跟随着胡依依的脚步,就这样随意地走着。他们随意漫步,随意闲聊,不时会相互看上一眼,忍不住又会各自一笑。有一种感觉,已不用言语来表达,却在在相互一笑中,各自心照不宣…… “胡姐姐,你为了帮我解毒,竟然散去了你身上一千二百余年的修为。姐姐对无病的这一份救命大恩,叫无病今后……何以为报?”徐恪当先开口说道,他脸上满是感激之色。 胡依依笑道:“小无病,你可别这么说,姐姐救的是十年前的那个‘你’。如今的你又没有中毒发作,姐姐对你可是寸功未建哦!” 徐恪又问道:“姐姐,你如今已散去了一千多年的修为,以后便会同那些普通人间女子一样,也会生老病死么?” 胡依依轻声笑道:“挺好呀!姐姐从此便能和小无病一道,一起慢慢变老,这样不也很好么?再者,还有小嫣妹妹、小贝妹妹,她们也会跟我们一样,容颜慢慢老去。姐姐能有你们相陪,就算日益变老,有朝一日离开这人世,姐姐也心满意足了!若这世上没有了你们陪伴,只剩下姐姐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那样地活着,又有何意趣?” 徐恪蓦然想起那一个胡依依的大梦。在胡依依那个漫长的梦境里,他就曾亲见胡依依、慕容嫣、姚子贝各自都变得日益苍老,憔悴不堪。不过,她们虽然都已垂垂老矣,但那份对待自己的情衷却始终未有丝毫改变。他不禁心中暗自感叹道:“咳!我徐恪何德何能,竟能劳这四位人间绝色女子,对我如此倾心!” 胡依依见徐恪长久默然,脸上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之色,便咯咯笑道:“小无病,你也别瞎想啦!姐姐从前是一个大妖,如今只不过散去了一身妖力,恢复成一个平常的女子。对姐姐来说,能跟你们一样,体会常人的生老病死,或者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呢,至少,也并未失去什么……你若真的要感激姐姐,现下,你就该对小嫣妹妹好一些才是!”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解道:“嫣儿?我对她不是挺好的吗?” 胡依依轻轻地打了一下徐恪的右臂,娇嗔道:“姐姐是说,如此良辰美景,你该回房去好生陪着小嫣妹妹,省得她一人寂寞啊!” “这个……”徐恪更加用力地挠了挠额头,顿时无言以对。 胡依依抚掌大笑道:“小无病还是那个小无病啊!跟十年前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容易害羞呢!” 徐恪窘迫道:“这个……等和姐姐巡城完毕之后,我自当回房间去陪着……嫣儿。” 胡依依扭头看向徐恪,问道:“你今晚上,不会又要在墙角里蜷缩一夜了吧?” 徐恪默然无语…… “你呀!”胡依依伸出右手指,用力点了一下徐恪的额头,嗔道:“让姐姐怎么说你才好呢!你可真是一块病木头呢,我看呀,你病得都到根子里去了!……你和小嫣既然各自都喜欢着对方,那就该当早早成婚才是!姐姐本来要为你们办一场像样的婚礼,让全城百姓也都跟着沾沾喜气,可小嫣偏偏不让。我就想着小嫣面皮子薄,也就由着她了。可未曾想,你的面皮竟比小嫣还薄!你是觉着,你们的新房太过狭小,床榻太过简陋?你是不愿草草完婚,就此屈就吗?” 徐恪忙道:“姐姐说哪里话来?我是觉着……”说着话,他又朝胡依依看了看。 见徐恪突然间凝神瞧着自己,胡依依好似已心领神会,忍不住脸上一红,随即笑道:“你不用顾虑姐姐的……再者,姐姐的心意,我不是让子贝妹妹都告诉你了么?难道……难道你这会儿,还要让姐姐……再说一遍么?”她这一句话越是到最后,语声越轻,那一句“再说一遍么”已是细如蚊吟…… 昨晚,听得姚子贝当面向自己道出了胡依依的心意,徐恪心中已是心神激荡、欢喜莫名。此刻,他听得胡依依竟又亲口说了一遍,闻知这一番心意,这天底下还会有哪一个男人不欢喜陶醉呢?当下,徐恪不停地挠着自己的额头,直至挠了无数遍,口里想说一句感激或者感动的言语,可话到嘴边,又出不来口。 胡依依见徐恪又默然不做声,便红着脸劝道:“阿恪,夜已深了,姐姐这边一个人巡城也不打紧,你就快些儿回房去吧!须知,**一刻值千金……” “呃……可是……”徐恪依然犹豫着,不知想说一句什么话。 “可是什么呀!”胡依依又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徐恪的额头,嗔道:“小无病,如今这里可不是十年前的长安城了!现如今的世界已然成了一个魔化的世界。你看看这天空、这大地,都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浩浩苍生,能够活下来的凡人百未有一!而且,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还有人在不断死去!我们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将来,谁也不 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生出什么凶险的变故!小嫣昔日可是天宝阁的大小姐,她家里富可敌国,连她都已放下身段,不计较眼前的一切,只要与你住在一起就好。你可倒好,直至今日还在计较着那些繁文缛节!你是不是还要等姐姐给你备好三媒六礼,你才肯屈伸下架,做小嫣的夫君?!” “可是……”徐恪只觉万分委屈,嗫嚅道:“胡姐姐,我今夜……就是想陪着姐姐巡城……” 胡依依的一双美目,不禁又盯住徐恪看了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又笑道:“好吧!那你就跟着姐姐巡城。不过,再过一个时辰之后,姐姐就要回房,你可得答应姐姐,你也要回到小嫣那里去睡……而且,不许再坐着睡觉!” “好!”徐恪点了点头,算是答允了胡依依。 两人就在这一座孤城的城墙边,在残月与星辉的映照下,继续缓缓漫步,娓娓交谈。城外的那一片怪兽嗷叫之声,仿佛却成了陪伴他们二人攀谈赏夜的一阵阵乐声…… 徐恪不时地询问这十年间,胡依依与姚子贝、慕容嫣还有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生活过来的。胡依依也就随意地说起他们这十年来的各种趣事。与其说是“趣事”,倒不如说是他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为了奋力存活下来而聊以解闷的一些辛酸往事。 徐恪就这样仔细倾听着胡依依述说的那些往事。他静静地聆听,悉心地感悟,并不时地抬头,看着胡依依那一张精致好看的脸庞。 不知怎地,徐恪每一次瞧见胡依依那一张绝美无双的脸庞,他便要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桑国所遇见的另一位女子。那位吉田大纳言府的千金吉田良子,如今她还好吗? “胡姐姐……”好几次,他都想要问一声胡依依,为何她会与远在桑国的吉田良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每一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还是不想让胡依依她们,知道自己曾经穿越到过去的那一段“不堪”往事。尤其是,在过去的一个月辰光里,她还曾与吉田良子有过整整七个夜晚的彻夜缠绵…… 他依然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 ……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已过去,到了丑正时分,南原带了三个兵士走上了城楼与胡依依交班。胡依依回房歇息,分手之际,她再次叮嘱徐恪,回去之后,切莫再坐着入睡…… 徐恪连声应允,他望着胡依依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忽然冒出了一个“顽皮”的念头:此际,若是让他随着胡依依回房,说不定他便不会再坐在墙角入睡了…… 毕竟,之前的那位吉田家的小姐,长得与胡依依一模一样,他心中对她其实早已有了一份不一样的亲切感。 徐恪回到慕容嫣的房间,他见嫣儿虽然已是熟睡之中,但照旧是对着墙边躺倒,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一人多的空处。然而他想了又想,却还是坐到了昨夜的墙角之处,头枕着膝盖,一如昨晚,双手抱膝而眠…… 两个时辰之后,又到了白天,虽然天边再度浓烟滚滚,可毕竟有了一些可见的天光。慕容嫣早早起床,她见徐恪仍旧坐在墙角,摇了摇头,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她便一如往常,在他身上盖上了毛毯,然后出门为他去做早膳…… 不久之后,徐恪也就跟着起身,他与慕容嫣匆匆吃罢了早膳,便急着出城打猎。这“打猎”对于全城百姓而言,实在是关乎性命之事。打猎除了可以得到食物、皮毛之外,沿路还能收集一些残存的木料、香料、衣料、盐块等等生活必需之物。因之,若要改善城中居民的生活,就得多多出城打猎…… 接下来,徐恪几乎每一天都要出门打猎。只不过,之后的每一次出城打猎,他都不让慕容嫣与胡依依、姚子贝她们跟随。而是由慕容府的四位家将中抽出两人,跟着他一道出城,对于打杀魔兽是徐恪拿手,然而对于沿路收集百姓生活所需之物,却还得靠东山与北岭他们。 每一日,徐恪都是早早起床,早早出城打猎,晌午左右赶回城中。到了下午,吃罢午膳,他便会躺到慕容雅的榻上去独自睡上一觉,以补足夜晚歇息的不够。而到了晚上,他要么出去巡城,要么找个借口陪伴他人,实在不得已回到慕容嫣的房间,他依旧会坐到墙角,抱膝而眠…… 虽说,此时的许昌城中,人人都已将徐恪和慕容嫣当作了夫妻(自然,胡依依是徐恪的大夫人),然而,这连续几日下来,徐恪却委实连慕容嫣的一只小手都未曾碰过。连他自己也想不通,这其中到底是为着什么…… 慕容嫣见徐恪如此“害羞”,自然不好强求他上榻与自己同眠。而胡依依与姚子贝听得此事,除了摇头叹息之外,也是别无它法可想。 日复一日,日日如此,徐恪穿越到了十年之后,就这样在许昌土城中住了下来…… 而那一颗云影珠,无论徐恪于何时何地取出,灌注真元也好,念动咒语也罢,均是毫无用处。似乎,那一颗可以催发时空之力的灵珠,一夜之间就变作了一颗黯淡无光的普通珠子。 既然无法回到过去,那就只得在未来好好呆着了。 …… ps:今日大年初一,恭祝各位读友新年好!新的一年,祝愿大家事事顺心,和谐美满!最关键的,身体健康,平常没事少出门,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无论怎样,身体都是第一位的! 第五十五章、蓝眼人魔 徐恪呆在许昌土城中,白日出城打猎,夜晚与慕容嫣同住一屋。日子虽然过得简单清苦,但只要有慕容嫣与胡依依、姚子贝相陪,他倒也觉着其乐融融。许昌土城内的百姓,自从徐恪穿越而来之后,几乎日日都有狼肉可食,那些巨狼的毛皮也被用来做成皮衣、毛毯等等取暖之物,全城住户莫不感到欢欣鼓舞、喜悦万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不知不觉,徐恪来到这许昌城,匆匆已是一月…… 这一个月来,徐恪每日都要外出打猎,虽然他几乎每次都能打到一头三首大黑狼,然而,天天吃的都是狼肉,也难免心生厌倦。他便想着找一些菜蔬瓜果之类,改善一下众人的饮食,然而走遍许昌城周围百里之地,到处都是碎石与厚厚的废土烟尘,想要找几片青绿的树叶都是难上加难,更别提蔬菜瓜果了。 这一日,徐恪偶尔向慕容嫣问起,这附近哪里有绿色的菜蔬可采。慕容嫣便回道,在许昌西北,离此两百里之外有一处山谷名曰“卧牛谷”。那卧牛谷处于两山环抱之中,一直是一处山深林密的所在。此前她曾听人说起,那些“魔洞”所喷吐的黑烟幸而被高山遮挡,在那山谷深处还留有一些绿色的菜蔬果物。 徐恪闻言心中大喜,他当即就要出发直奔那卧牛谷。不过,慕容嫣却连连摇头劝阻道,那卧牛谷离开许昌太远,当天势必不能赶回城内。若天黑之后,怪兽群起离巢,那可是危险之极。徐恪却让慕容嫣只管放心,以自己脚力,一天之内尽可以从容回城。 见徐恪心意已决,慕容嫣也不好强行拦阻。当下,徐恪背起长剑,取了一个较大的麻布口袋,出了城门便往卧牛谷而行。东山与北岭今日本待与徐恪随行,却都被他婉言拒绝。他二人本来放心不下徐恪一人独往,然听得徐恪是要往卧牛谷而去,二人自忖以自己脚力,无论如何一日之内也无法赶回,是以只得听任徐恪独自出发…… 徐恪出了许昌城门,依着慕容嫣所指,便往西北方向疾行。他想起自己当日曾与二弟朱无能一道,从海岛边奔往桑国的京都城,那时他兄弟二人前后追逐,将无数行人与车马尽皆抛在身后,引得路人都不禁瞠目结舌,那一番迅疾奔行是何其痛快!此际,他也不由得暗运一口真气,撒开两腿,跑动不停,他颀长的身子便如风驰电掣一般,如风而行。 一路上,不时会有一些小魔兽现身,见了徐恪如风而来,便都吓得立时逃散,徐恪也都不去理会。他有时遇着几头三首大黑狼,或是身形更为粗大的双头巨蟒,如大象一般的金黄色蟾蜍,对那些百姓口里所言的“大魔兽”,他也不会上前与之纠缠。 徐恪催动脚力,提气疾行,真奔了有两个时辰,终于远远地望见有一座高山,形似一头老牛盘腿而卧,那便是慕容嫣所说的“卧牛山”了。 这一路上,徐恪除了见着一些大小魔兽之外,连一个活人也未曾见着。在许昌土城之外,更无半个村庄瓦舍。他这一路疾行了两百余里,竟未曾瞧见一处人烟。他的头顶到处都是“魔洞”喷吐而出的黑烟,脚下遍地都是瓦砾、残石与废土……十年后的这一番渺无人烟的景象,令他这位穿越之人,看得也不由心惊! 徐恪加快脚力,未几,就走进了两山环抱的那一处“卧牛谷”。初时,山谷中也尽被那些残石与灰土烟尘所覆,连一片绿色的草叶也极难寻到。后来,徐恪往山谷深处越走越近,渐渐地终于找到了一些兀自存活的绿色草木。有了这难得一见的绿色景致,徐恪心中大喜,他一直往里,越过了一处清澈的小溪后,终于见着了一大片谷地。 那一片谷地约有四亩见方,三面皆被群山遮蔽,谷旁又有溪流经过。因为群山将烟尘大部分遮挡在外,水流灌溉地又极其充沛,山谷中虽然没有日照,但离此不远的一处“魔洞”中又夹带着异常温热的地暖,是以谷地中难得地长满了各种植被。 徐恪漫步那一片绿意葱茏的谷地中,只见满地都是萋萋芳草,中间夹杂有红色的丁香花、粉色的蔓萝花、紫色的苜蓿花、白色的风信子,还有蓝色的牵牛花、黄色的油麦花……这些各种颜色的花朵,不分季节正迎风绽放着,虽然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中,根本就没有人会过来欣赏与赞叹,然而它们依然盛开地如此娇艳! 自穿越到十年后以来,徐恪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些盛开的鲜花,而且还开放地如此五颜六色、争妍斗艳。他委实未曾想到,在这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里,竟还留存着那一大片芳菲的草地。他忍不住躺倒在草地之中,对着那一片被黑烟遮蔽的天空大喊:“嫣儿!这里太美啦!太美啦!实在……太美啦!” 对着那一大片如梦似幻的旖旎田园,徐恪不禁又有些失落与后悔。他心道,早知如此为何不带着嫣儿来这里看看?嫣儿若能见到这一番绝美的景致,她心中不定得多快活呢! 这时,徐恪忽然间又闻道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在花草郁郁的清香之外,那是一种熟悉又甜美的味道。他一个侧身,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排红红的软绒绒之物,那正是慕容嫣最爱吃的一种红蕈! 见到了那种红蕈,徐恪心中更是大喜过望。他记得当年,自己与嫣儿呆在玉山草庐中,嫣 儿最喜欢吃的便是山中的那些红蕈。每逢自己将红蕈采来,慕容嫣便要急着清洗干净,然后再与野菜、竹笋、地衣、山药等等一道,炖成一锅清汤,那滋味清香无比,绝对是一道人间至美的菜肴…… 徐恪越想越是开心,他急忙一个翻身跃起,取出腰间悬着的那个麻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挑一些个大肥美的红蕈,一个个装入口袋之中。 山谷中光线阴暗气候温暖,那红蕈长得极多,不一会,徐恪就已经采摘得大半个口袋。他掂了一掂口袋,心中颇为满足。除了红蕈之外,山谷中还零星地长着几株山楂树。徐恪走近树旁,却见那些山楂果恍似已被人采摘过一般,只稀稀拉拉地留下了一些青色的小果。 徐恪找遍了山谷中的所有山楂树,终于摘下了几十枚个头稍大、颜色见红的半熟果子。那些果子尚未全熟,徐恪想象着慕容嫣与胡依依她们争相吃着这些半熟的山楂,一边酸得掉泪,一边还忍不住抢着吃果的情状,心中亦忍不住莞尔一笑。 此时,日头已过了晌午,徐恪记得慕容嫣的叮嘱,一到酉正时分,那些大小魔兽都会尽皆离巢,出外四处觅食。一旦自己身陷无数怪兽的包围,纵然你武功再好,也是难免会落入群兽之口。他不敢耽搁,提了麻布口袋便往谷外而行。 将要出谷之时,徐恪心中又涌起一阵“顽皮”,他又重新入谷,采摘了一些各种颜色的鲜花,扎成了一束,放入口袋之中。 徐恪低头将那一束鲜花刚刚放进麻布袋中,忽觉一阵阴风自背面袭来,他急忙将身一矮,便见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从自己头顶跃了过去…… “长角红毛怪!”徐恪在山谷中呆了一个多时辰,在那一片草树芬芳之中陶醉了许久,差点已忘记了此时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世界。此刻,他乍见这一个巨大的红毛怪物现身,忍不住心头倏然一惊。他这才想起,眼前的世界果然不是十年前的了。 徐恪见那长角红毛怪巨大的身子所到之处,脚下的花草便会被践踏成碎末。他心中极其不忍,提起了口袋便往山谷外狂奔。那长角红毛怪一个转身,正欲扑击,见徐恪匆忙遁逃,立时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徐恪逃离到了那四亩谷地几十丈之外,正想转身料理了身后的那一头长角怪物。蓦地见迎面又冲来了三只体大身粗的长角红毛怪。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将麻布袋放好,又自背上拔出了那把护身的长剑。 此刻,四头长角红毛怪已然围住了徐恪。它们见徐恪手持长剑,凝神而立,却也不急于进攻,而是各自人立而起,围着徐恪缓缓走步,好似在寻找机会,突然一击! 那一日在修复山泉泉眼之时,徐恪就曾领教过那长角红毛怪的厉害。当时,五头三首大黑狼被自己几下剑招,便杀得它们一死四逃。而那长角红毛怪却兀自留在原地,与自己对峙了长时。那怪物力大势猛,只是前爪一拍,就将东山的一柄大砍刀拍得脱手飞上了半空,到最后还抓伤了自己右肩,从容逃去。 虽然那一次抓伤,只是伤及了徐恪的表皮,回到堡垒之后,经胡依依敷药医治,不到旬日便即痊愈。但徐恪心里清楚,那长角红毛怪皮坚肉厚,除了颈下四寸之处,寻常刀剑根本不能伤它分毫。而且,这种怪物凶猛狡诈又残暴嗜杀,是一种极难对付的魔兽。平常只是一只便已令人头痛不已,不想,今日在这卧牛山谷,他竟一气遇上了四只! 徐恪提剑在手,心中不停思忖,当下之计,莫过于趁其不备杀开一条血路,施展轻功夺路而逃。然而……他又望了望身边的那一大袋红蕈。若要他舍弃那一大口袋的“宝物”,他又如何能答应! 他便暗自下了决心,左手提起了那一大麻袋的红蕈,右手长剑斜刺往前,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真气自剑尖沛然而发,扬起了罡风阵阵,直逼得身前的那一头长角红毛怪忍不住往右一跳。趁此间隙,徐恪急忙纵身往前一跃,大踏步奔行而去…… 不料,徐恪才奔出了不到十丈,徒闻脑后风声袭来,他只得止住脚步,将身一侧,一头长角红毛怪便从他右侧扑了过去,其余三头红毛怪兽也都如影随形而来。便只是这么顿了一顿,徐恪又被那四匹怪物给团团围住。 徐恪暗道:“看来,不先料理了你们其中的一两只,我徐爷今日势难脱身了!”他将心一横,便放下了左手的那一个大麻袋。他暗运真元,将一口混元真气自丹田气府而上,灌注于右臂之中,突然间,口中大喝了数声:“破金势!开木势!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一把长剑如劲风鼓荡,周围顿时满是剑影。那一阵凌厉无俦的剑气,刹那间,四面八方而来,刺在了那四头长角红毛怪的身上、腿上、头上…… 这一次,徐恪依据五行相克之法,突然使出那一招凌厉之极的一气混元剑,直杀得那四匹红毛怪物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空中只闻“嗤嗤”连声,四匹红毛怪周身尽被剑气所斫,直痛得“嗷嗷”乱叫……然而,由于那几头怪物皮厚毛硬,虽然被剑气割伤,亦只是伤到了皮毛而已。 徐恪不由得暗自惋惜:“咳!可惜我手中没有那一把削金断铁的昆吾剑,要不然,这一招 出手,管保你们四头恶兽四肢分离!” 趁着那四匹长角红毛怪痛得各自避开之际,徐恪再不犹豫,急忙提起了那一大袋红蕈,便往山谷外狂奔而逃。这一次,四匹红毛怪兽领教了徐恪剑气的厉害,终于略略迟疑了片刻。便只是这片刻之间,徐恪急运真气,脚下奔行如飞,已然远远地奔出了山谷之外…… 徐恪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他心道好险,好险!今日差一点就让嫣儿吃不成那一盆鲜香无比的“红蕈大肉汤”啦! 徐恪一边脚下不停,一边看了看手中的那一大袋红蕈,心中忍不住得意万分之时,猛然间见前方又是一大团红影朝自己扑来。他急忙立住奔行之势,就地一个侧翻避开,只见还是一头巨大的长角红毛怪立身在自己身后,作势欲扑…… “怎地那红毛怪物奔行如此之速?还能绕到我的身后!”徐恪乍见一头长角红毛怪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差点与自己撞了一个正着,心中不禁惊异莫名。他心道,刚才自己不是明明已摆脱了那四头红毛怪兽么?此时他再看眼前的那一头长角红毛怪,却发觉它与先前的那四头还是有明显地不同。那一头怪兽毛色更加地纯正与鲜红,乍一看去,仿佛一团赤红的血球挡在身旁一般。 徐恪心中不禁又气又急,他提剑就往前怒冲,口里大喝了一声“断水势!”一股凌厉的剑气便往那身前的长角红毛怪刺去。那红毛怪兽却斜刺里一闪,便堪堪避开了徐恪的剑招,看它身形步法,较之先前的那四头红毛怪兽,竟似更为灵敏迅捷。徐恪剑身一斜,一招“开木势”便欲跟着递进,蓦地,却听得身前好几声低吼之声。他转身一看,心中不由得万分气苦,原来,就在这眨眼之间,他身前已然又围拢了五头长角红毛怪。而且,每一头都是毛色血红,宛若一个巨大的血球一般,异常夺目惊心! 此刻,拢共便有六头周身血红的长角红毛怪将徐恪给团团围住。那六头怪兽也不急于进攻,而是围着徐恪兀自旋转不休,那一身血红的毛色,绕着他不停旋转跑动,若是定力不够之人,当时就会被绕得眩晕…… 徐恪自知今日必是一场恶战,他沉心静气,暗运真元灌注于自己右臂,既不被那怪兽的毛色所眩,又提剑凝神戒备。就这样过了片刻,徐恪忽听得那六头长角怪物的身后,竟发出“霍霍、赫赫、嘿哈”之声。徐恪急运目力,向那旋转的怪兽阵法之后望去,这一望之下,心中更是惊异。只见不知何时,那六头长角红毛怪的身后,又现出了一个“人形”怪物。 那一个“人形”怪物,乍看之下与一个凡人相似,但身形更为长大。他身高足有一丈,膀阔腰圆,手长腿长,看上去宛若一座小山丘一般。他周身都是血红之色,遍体都生长着厚厚的黑毛,偏偏头顶却生着一头蓝色的长发,而且他一双眼珠也是蓝色。 那通体血红的人形怪物,此时口中“赫赫”连声,好似在指挥着六头长角红毛怪,与徐恪“斗智斗力、一争高下”。而那怪物口中每一次发出声响,嘴边都会带出一些火焰。 徐恪此时已然见到,非但是眼前的六头长角红毛怪,先前身上被他剑气所斫的四头红毛怪兽也已经跟着追到。不过,那四头红毛怪兽,眼见前方还站立着那一个蓝眼的“人形”怪物,似乎对他满是畏惧之色,都只是远远地驻足观望,好似在等着最后分一杯徐恪的“残羹”…… 眼前包围着他的已足足有十头长角红毛怪,而且,还不知那口中喷火的“蓝眼红人”是何怪物,实力如何?徐恪自知今日必然是凶多吉少,他见眼前那六头红毛怪物兀自围绕他奔行不休,心中便渐生烦躁。当下,他提剑上撩,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势!”剑气沛然如雨,剑影如火燎原,一把长剑便往那一团血红的影子中斫去。 岂料,那“蓝眼红人”似乎等的就是徐恪沉不住气的这一刻。他见徐恪剑招一出,立时口中呼喝连声,每一次呼喝,又是一小团火焰从他口里喷出。 徐恪长剑所到之处,那一团不停旋转的“红影”却倏然一分。徐恪凌厉的剑气未能斫伤对方丝毫,却徒闻耳后风声作响。他急忙一个转身,挥剑斜指,一招“裂土势!”紧接着递出。只见两头红毛怪兽紧贴着他身旁疾速闪过,他右脚前跨,左腿抬步正欲跟上,蓦地觉到左侧小腿一阵剧痛传来。急切间他只得再次一个转身,挥剑下斩,又是一招“断水势”向下刺出。 只听“嗤”地一声,徐恪的一把长剑已然狠狠地刺在了一头长角红毛怪的后背上。不料,那红毛怪物竟不为所动,一张巨嘴兀自死死地咬住了徐恪的左侧小腿。那巨嘴中的一排獠牙已然深深地嵌入了徐恪的腿肉之中。徐恪只觉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传来,痛得他头脑一阵眩晕,手中长剑差一点撒手。便就在这一刻,又有两头长角红毛怪已悄然朝他冲来,一头咬向他脖颈,另一头咬他右侧大腿…… 徐恪此时左腿被那长角红毛怪死死咬住不放,血流如注,疼痛钻心,已情知自己必死。他不禁仰天暗叹:“嫣儿,可惜了啊,我再也看不到你喝那一碗红蕈大肉汤了……” 第五十六章、两难之境 徐恪正闭目等死之际,徒闻身前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喝:“孽畜找死!”那声音虽然遥远,但听着甚是熟悉。徐恪急忙睁眼,只见两道清亮的剑光从自己身旁穿过,剑光所到之处,早已将正待张嘴扑击自己的两头红毛怪兽逼得退开两旁,连那趴在地上死死咬住自己左腿的那只长角红毛怪,也已吓得嘴巴一松,往外逃了开去…… 徐恪看得分明,那两道剑光,分别是两把青锋闪闪的长剑。此刻,那两柄长剑在空中回旋飞舞,冷不丁就会突然下冲,直直地刺向那几只地上的长角红毛怪。那些红毛怪物身形也甚是灵敏,见长剑冲来,便急忙往旁边闪跃避开,抑或伸出前爪跳起扑击,妄图将那长剑拍倒在地。不过,每一次红毛怪物跳起扑击都是徒劳,那两柄长剑忽上忽下、直来直往,剑身似长了眼睛一般,非但将群兽逼得四散逃开,而且,不时就会往其中的一只红毛怪兽身上戳上一剑。 “你怎么样?快退下!”女子的声音又道,这一次她显然是在对着徐恪说话。 “我不要紧,多谢姑娘相救!”徐恪咬着牙,强忍着左腿疼痛,手提长剑,一瘸一拐地退出了红毛怪兽的包围之外。此时,那六只长角红毛怪,双眼都是死死地盯住了天空中的那两柄飞剑,谁还有空去理会受伤的徐恪? 这群长角红毛怪身后的那一只蓝眼人魔,似乎不甘心就此败逃,还在“呼呼、哈哈”地连声指挥着群兽,与那飞剑缠斗。无奈,天空中的那两柄飞剑实在厉害,每一次剑身下冲,都能瞅准时机,戳中其中一只红毛怪兽的脊背。而飞剑的每一次戳刺,都能戳得那些红毛怪物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徐恪凝神细看之下,已知那两柄飞剑绝非凡物,必是两把削金断铁的神兵利器。他心中大喜,立时又忍不住大声呼道:“姑娘,快将这些怪物统统都给杀了!” “就你能!”那女子站在远处,不禁白了徐恪一眼,忍不住嗔怪道。听她这口气,竟好似认得徐恪一般。 只见那女子口里念动真诀,双手挥舞,那两柄长剑剑风一变,突然间招式大开大合,更加地迅捷凌厉。地上的几头长角红毛怪本待纷纷四散逃开,却被那长剑逼得尽往中央缩拢。其中的一头红毛怪兽由于被长剑戳刺得太多,伤口太深,血流已尽,忍不住颓然倒地,嗷叫了一声便一命呜呼。徐恪往地上一瞧,那只血尽已死的怪兽,后背上还留着自己所刺的那一处剑伤,恰正是先前被自己刺了一剑还兀自咬住自己左腿不放的那一头怪兽。 其余的五头长角红毛怪见同伴已死,忍不住声声悲鸣,各自奋力与长剑扑击周旋。怎奈那长剑身在空中,只有它戳你的份,你却根本奈何不了它分毫。过得片刻,那几只红毛怪物身上、腿上、头上已到处都是长剑戳刺留下的伤口。每一头怪兽周身都是血流不止,这一下,那几只怪物的毛色当真是更加地“血红”了…… 此刻,徐恪见那五头红毛怪兽被飞剑逼得狼狈不堪,又听得它们口中“嗷呜”叫喊,显然是呼痛不已。他情知要不了多久,那几只红毛巨怪必然会被那女子御剑一头头斩杀。他心中又不禁得意洋洋了起来,仿佛已全然忘记了就在不久前的一刻,正是自己被那几头长角红毛怪给逼得狼狈不堪,险些送了一条小命! 徐恪正瞧得津津有味,蓦地觉身旁一阵热风送到,那原本立身在长角红毛怪身后的蓝眼人魔,不知何时已突然杀到了他的近前。 徐恪急忙一个侧身,避开了蓝眼人魔凌厉的一掌。他心中恼怒,长剑向前一横,口中大喝了一声“开木势!”便迎了上去。 “小心,快退下!”徐恪远远地又闻到了那女子的一声叫喊,声音中还满含着关切之情。他长剑堪堪递到中路,已觉不妙,只见那蓝眼人魔大嘴一张,一股烈焰自蓝眼人魔的口中狂喷而出,已朝自己周身袭来。 匆忙间,徐恪只得倒地一个后翻,才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一团烈焰。他委实未曾料到,那一个蓝眼血红之人的怪物,竟也能如昔日的那一条八岐大蛇一般,口中喷吐烈火,而且,那一团烈火较之昔日,更为凶猛暴烈…… 蓝眼人魔正欲张嘴上前,朝翻滚在地的徐恪再来一团更为灼热的烈火。徒闻耳后破空之声,御剑女子的那两柄飞剑已交错朝他袭来。蓝眼人魔似乎知道那两柄飞剑的厉害,急忙低头一个后跃,闪身避开。两柄飞剑紧贴着蓝眼人魔的身子飞过之后,空中又是一个转身,迅疾地往他头顶飞来。那蓝眼人魔不敢怠慢,展开腿力,左奔右突,他身形步法竟比那长角红毛怪还要灵敏。饶是那两柄飞剑在他身后不断下冲,依然未能伤到他分毫。 那蓝眼人魔眼见得女子的两柄飞剑凌厉无比,早已发声吩咐五匹长角红毛怪疾速逃离。怎奈,那五匹怪兽就算有心想逃,也已被飞剑给逼得退无可退。蓝眼人魔情急之下,便来了一个“围魏救赵”之计。他偷袭受伤的徐恪是假,援救自己的手下是真。此时,他见女子的飞剑已被自己引开,那五匹受伤不轻的长角红毛怪都已远远逃离了战场。当下,他便再也不敢恋战,奋力催动脚下,没命一般狂奔而去…… 那女子为了援救徐恪,不得已放跑了五头“已是囊中之物”的红毛怪兽。此际见那蓝眼人魔只知狂奔而逃,心知一时半刻也已追不上他。当下,她正欲收了飞剑,蓦地见徐恪身后竟还远远地人立着四头长角红毛怪。她心中大喜,立时双手连动,御使两柄飞剑,尽朝徐恪身后的四头怪兽而来…… 可怜那四头红毛怪兽,原本呆在徐恪的身后,正打算等那蓝眼人魔弄死了徐恪之后,赶上来好分一杯残羹。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空中竟乍现两柄飞剑,它们见“自家的兄弟”与那两柄飞剑缠斗,心中还在犹豫,要不要赶紧逃离,便就是这么片刻的犹豫,蓝眼人魔已带领着那五头长角红毛怪逃了个精光。此时,就算它们想逃,也没有机会了…… 只见女子的两柄飞剑在空中快速回旋,那四头红毛怪物的身形步法,远远不及先前蓝眼人魔所带领的六头。它们还看不清长剑从何处飞来,便已纷纷中招。只是须臾之间,两头怪兽的头颅已被飞剑凌空斩下。另有一头颈下五寸之处被深深戳中了一剑,还未来得及呼号一声就倒地而亡。剩下的那一头怪兽下场最惨,四肢尽被长剑斫断,鲜血流尽,长声嚎叫着倒地而死。 说起来,那四匹长角红毛怪,本就只能与徐恪堪堪斗个平手。只因它们贪图分一杯徐恪的残羹,竟恋恋不舍,徘徊在徐恪的身后 逡巡张望,一直不肯离去。初时,它们只道飞剑是与别怪相斗,与自己无关。孰料,就在须臾之间,危险就已降临在自己的头上。等到它们意识到自身危险的时候,却已然失去了逃命的机会…… 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自误于此?!当危险还在别人头上的时候,只道与自己无关,心中并不把它当一回事。等到危险一旦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却已然是追悔莫及! …… 徐恪眼见女子的那两柄飞剑如此厉害,心中不禁对她又是钦佩又是感激。他见那女子收了飞剑,已飞身来到了近前,便急忙欲起身向女子行礼致谢,未料,他刚想站起,左腿一阵剧痛传来,忍不住又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样?不要紧吧?”那女子却急步上前,扶起了徐恪,再次关切地问道。 “怡清……姑娘!怎么是你?”徐恪看清了女子的容貌之后,忍不住惊喜地呼道。他见那女子一身白衫,御风而来,若一位天宫仙子飘然降下凡尘一般,那一身曼妙又绝世的丰姿、冷艳又出尘的仪容,这世间除了怡清,还能有谁? “哼!我早就听出是你的声音了,你到现在才认出我呀!……你这病木头!”来者正是怡清,她见徐恪受伤倒地,急切奔来搀扶,脸上已满是关切之色,可嘴里说的却还是埋怨之语。 “想不到,我还能在这一个世界里,看到你!”徐恪笑道,这一次他是从心底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只因他在镜花楼中,已从怡清的梦境里知晓了她对自己曾有过一次救命之恩。如今他穿越而来之后,竟又蒙她搭救了自己一次。他再回想自己十年前在长安的时候,委实从未有一次给过对方好脸色。当下,他心中又是感佩又是愧疚…… “你这段病木头,先前是病,今日又傻了吧?你我一个多月前还在长安城见过,今天又说这种傻话!”怡清嗔怪道。 “是是是!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我是有些……这个了,呵呵……”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不禁又是一阵傻笑。 “你这腿……怎么啦?”怡清让徐恪在地上坐好,她俯下身去,撕开了徐恪的裤腿,检视他左侧小腿的伤口。她见徐恪左腿受伤不轻,不禁双眉微蹙、脸露忧容。只见那长角红毛怪的牙齿入肉极深,将徐恪左侧整一段小腿,已撕咬得血肉模糊。好在徐恪有护体神功,若是寻常之人被那巨怪利齿用力一咬,早就骨断筋离,断作两截了。 “怡清姑娘,我没事!不要紧的!”徐恪见怡清俯身对着自己左腿察看,他心中一窘,便欲起身推辞。 “你别动!”怡清“粗暴”地命令道。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往徐恪的腿伤处倒了些绿色的粉末,他伤口的流血便渐渐地止住。她又直起身左右看了一会儿,旋即便从自己那一件雪白的外衣中,撕扯下了一块长长的布条,俯下身去为徐恪包扎左腿…… “姑娘,使不得!”徐恪见怡清突然“嗤啦”一声,撕扯起自己的外衣,心下不觉有些惊异。此时,他见怡清扯破外衣,竟是为了给自己包扎伤口,心中又急又愧,急忙劝阻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怡清一边为徐恪包扎,一边嘴里不停地呵斥道:“不给你包扎好,你待会怎么回去?……等到天一黑,就是有十个我,也救不了你!……你这段病木头啊,我看……当真是病得不轻了!” “好了,你自己起来走几步看看!”怡清为徐恪包扎停当之后,起身言道。 这时,怡清转身细看周围,见那五头被自己飞剑所杀的长角红毛怪,兀自还倒在地上,残躯中还在流淌着温热的血液。她急忙走到那几只红毛怪兽身前,拔出背上的长剑,一个个的斩下了怪兽头上的那一只长角。 怡清捧着五只红毛怪兽的长角,走到徐恪身前,将断角递到徐恪手中,没好气地说道:“快点,趁热喝了它!” “什么呀?”徐恪望着那几只血淋淋的怪兽断角,不禁问道。他只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胸中几欲作呕。 “本道长没空跟你啰嗦,快点,喝了它!”怡清脸朝徐恪,霸气地吼道。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端起一只怪兽断角,放到嘴边用力吮吸了起来,直到将里面的骨髓残血尽皆吞入了肚中方才放下。他喝完了一只又喝一只,直到一气喝完了三只断角中的骨血之后。他终于忍不住这断角中的血腥之味,以手背揩了揩嘴角的残血,苦着脸求道:“怡清姑娘,这东西实在太难喝了,能不能让我少喝一点?” “不行!”怡清朝徐恪白了一眼,凌厉的目光中却又闪过一丝俏皮之色。她口气缓了一缓,又说道:“这回知道叫我‘姑娘’了啊!先前,你每一次见我,不都是叫我‘道长’的么?……” “道长?我几时叫过你‘道长’呀?”徐恪挠了挠额头,心中不由得疑惑道。他在想为何十年后的自己,会称呼怡清一声“道长”呢?人家虽习得高深道法,然毕竟只是一位妙龄女子,除非发下大愿,此生遁入空门,否则将来也是要嫁人生子的…… 怡清又温言说道:“这长角红毛怪头顶的那一只尖角,内里可都藏着大补之物,比起那些人参鹿茸可不知要强了几百倍,多少人做梦都想着要一副呢!你可倒好,都送到你嘴边了,你还不肯吃!难道还要人喂给你吃不成?” “既是这般大补之物,那剩余的这两只断角,不如……你吃了吧!”徐恪又将剩下的两只断角交到怡清的面前,客气道。 不想,怡清却丝毫不领情,扭头作色道:“哼!你这段病木头、病疙瘩!明知这长角精血乃是你们男人大补元阳之物,偏要叫我一个女孩子家服用,你莫不是又在取笑我不够女子的温柔?” 徐恪顿时心中大窘,他一脸懵然道:“这……这个我委实不知呀,那……那我立时将它喝完,姑娘且莫见怪,我……我可没那个意思啊!”说着话,他就端起剩下的两只怪兽断角,放到嘴边,“咕咚咕咚”地大口将内里的精元都喝了个精光。 怡清见徐恪终于喝光了五只长角红毛怪的精元,立时又转怒为喜道:“乖!这才像话么!你现下什么事也别做,只管盘腿打坐,将真气自丹田气府散至四肢百脉,运转一遍大周天试试?” 徐恪此时已觉腹中升腾出一股温热的气流。他知那长角精元的药力已然发作。当下,他努力将左脚内扣,双腿盘膝而坐,五心朝元,舌抵上腭,闭目凝神,将腹中的那一股暖流,缓缓导引至 丹田气海,沿着任督二脉,下尾闾、升腰俞、过百会、下承泉……先运转了两遍小周天之后,复又运转真元,将纳至丹田的温热暖流,流布于周身奇经八脉。徐恪只觉周身暖融融、热烘烘地无比地舒适,不觉间又连续导引真气,运转了两遍大周天之后,方才徐徐睁眼。 此前,徐恪力斗恶怪,小腿又被红毛怪兽咬伤,身体大量失血,心神已现萎靡困顿之象。经过这一番练气导引之后,他顿感气力又长,精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他心中不禁暗叹道:“想不到这长角红毛怪如此凶恶之物,它一只尖角中竟藏有那样的大补之药!看来,世间诸物,诚不能以貌取之呀!” 这时,徐恪却见怡清手持长剑,走到每只长角红毛怪的身旁,往它腹部一挑,又将手伸入怪兽腹中,掏出了一副巴掌大小的红胆。他忽然间想起,当日只见在金顶山搭救十七公主李琪之时,也曾见慕容桓用一样的方法,从那一只黑虎精腹中取出了一副“虎宝”。想必,怡清此际所取的,必也是那长角红毛怪腹中的精华所在。 怡清取出了腰间的一个绸布口袋,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副红胆尽数放入其中。徐恪只见最先被怡清飞剑刺死的那头怪兽的红胆,个头最大,约有两只手掌大小,颜色也最是鲜红,其余的红胆却都是呈暗红之色,个头较小,形状也参差不齐。 徐恪心下好奇,便问道:“怡清姑娘,你从那怪兽肚子里掏出的是什么好物什呀?” “你呀!怎地连这个也忘记啦?这是‘红毛胆’呀!拿这个泡酒,只消喝下几口,整一个冬天都不会怕冷啦……”怡清将绸布口袋收好,又走到溪流旁,一边清洗双手的血迹,一边远远地说道。 她洗净擦干了手腕之后,又走到了徐恪的近前,仔细打量了徐恪半晌,方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咦?奇怪啦!你是那一段病木头桩子不假,怎地两月不见,你竟比从前又年轻了许多啊?难道说,吃了那长角精元,竟还能让你返老还童不成?哼!……这可太不公平啦!” 徐恪坐在地上,挠着额头,只得如实相告:“这个……怡清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是徐恪不假,只不过,在下也并非此时的徐恪,实则乃是自十年前穿越而来……” 当下,他便将自己进入神王阁云影楼后,借着云影珠穿越时空之力,来到了这十年后的世界,又在许昌土堡中,见到了十年后的慕容嫣、胡依依、姚子贝等人的一番过往,简略说与了怡清知道。 “太好玩啦!想不到,神王阁竟是这么一个好玩的所在!”怡清听得徐恪所言,不禁雀跃欢呼道。她此时的模样,又尽是一副少女的天真之态,先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是荡然无存。 “咳!白老阁主忒也偏心!这么好玩的所在,为何不叫我也进去看个究竟?”她又嘟着嘴言道。 徐恪也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位绝色女子。十年不见,胡依依已显出岁月的风霜,姚子贝变得坚毅果敢,慕容嫣也更加成熟与从容,而眼前的怡清,却几乎丝毫未变,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一位时而温顺、时而暴躁的娇蛮少女。 “病木头,你是不是……穿越到了这里之后,又回不去了?那一个胖胖的道人骗了你,对吗?”怡清忽然又问道。 徐恪不由得叹道:“咳……是啊!我也不知为何,那云影真人定要将我诓到了这十年之后,而且还不让我回去?” 怡清又道:“不用担心,到了合适的时机,你自然就能回去。” “是吗?”徐恪忍不住问道。 “是的!放心吧!”怡清微笑着答道。 徐恪又问:“可是,那个所谓‘合适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怡清回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你怀中的那颗灵珠能发出亮光之时,你就能回到过去。” 徐恪听了怡清的回答,心中略觉宽慰。但他旋即又挠了挠额头,暗觉有些不对,随即便问道:“敢问怡清姑娘,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怡清朝徐恪美眸一笑,突然脚步一跃,便朝着山谷中那四亩草地的方向奔行而去。只听她银铃般的声音随风传来: “眼下我不告诉你!病木头,你自己猜……” 徐恪望着怡清雀跃而去的背影,不禁怔怔出神了良久。她仙袂飘飘的身姿御风而行,煞是好看。徐恪左足用力,想要站起随行,他甫一运劲,顿觉又是一阵疼痛传来,只得又复坐倒在地。 他索性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天空不断飘散的滚滚浓烟,心中回想着刚才怡清所说的话语,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能回到十年前的那个世界了!” “到时候,我果真……要回去吗?不回去吗?回去吗?” “咳!回到过去又怎样呢?过去的那个自己,不正要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吗?我先前已答应了胡姐姐,要与她还有子贝妹妹一同到碧波岛上去隐居。可我……果真能舍得离开嫣儿么?还有青衣卫中的南宫兄,没了我的帮衬,他又该如何苦苦支撑?可我若不舍得离开长安,岂非又背弃了与胡姐姐她们的约定?眼下,胡姐姐与小贝还在榛苓居中等着我呢!咳!……与其回到过去陷入两难之境,倒不如呆在这十年后的世界呢!起码,呆在这里,无论是嫣儿、胡姐姐、小贝,她们都能陪在我的身边,如今,还有怡清姑娘……” 不知怎地,徐恪听闻怡清说道,他在合适的时机便能回到过去之后,心中竟也没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多了几分失落。他忽然觉得,虽然此刻他立身于这一片黑暗的世界之下,但只要日日能见到嫣儿、胡姐姐、小贝,还有……怡清,他心中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若有一天,真要他离开这一个已然魔化的世界,他还有些不舍…… 在一个月前,他还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到过去,孰料,就只是匆匆一月辰光,此时的他已经不怎么想着回到他原本的时空了。 然而,在他原本的时空中,那里的胡姐姐与子贝妹妹,她们可都已收拾好了行装,正等着他出阁与她们团聚呢。对于那一个世界的嫣儿与胡姐姐、小贝甚至还有怡清姑娘,他又怎能置之不理? 就这样,徐恪躺在这片黑暗与浑浊的天空之下,心中反复思忖,却再次陷入了两难之境…… 若有一天,云影珠忽然闪现出光芒,我真的要回去吗?不回去吗?还是……回去吗? 第五十七章、少女怡清 徐恪躺在地上望着浓烟滚滚的天空正自发呆,却听得远处传来怡清愤怒的叫喊: “我的无病……无忧谷啊!这帮天杀的怪物,我要把你们统统给碎尸万段!” 徐恪见怡清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知她是为长角红毛怪毁坏了山谷中的草地而生气,当下宽慰道:“怡清姑娘,那怪物只是踏坏了零星的一些花草,姑娘何必生气?” “踏坏了零星的一点也不行!这忘忧谷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发现的,里面的山楂树还是我种下的呢!”怡清依旧忿然道。 徐恪道:“原来这……忘忧谷里的山楂树是姑娘栽种的?那么,今日姑娘来此山谷中,是为采摘山楂果子的么?” 怡清笑道:“废话!我几百里路赶到这里,不是来采摘果子,难道还是专程来救你的不成?!不过,那些山楂果子前些日已被我摘得差不多了,我今日前来,是想采一些红蕈……” 徐恪忙伸手指向他身前不远处的一只麻布口袋,歉然道:“姑娘对不住,那些红蕈都被我采了。” 怡清走上前提起那麻布口袋看了看,说道:“怪不得!我说呢,怎地草地中的红蕈好似被人采过一般……原来,都在这口袋里呀!” 徐恪忙道:“那……这袋红蕈就送给姑娘了吧!今日若非你搭救,我徐恪此时已成为那些怪兽口中之粮了。” 怡清却将那麻布口袋拎到了徐恪近前,说道:“这可不行!你想用这区区一麻袋红蕈就抵消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哼!想得美!” 徐恪挠了挠额头,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对我两次救命大恩,我徐恪今生都会铭记在心!” 怡清忙将那一大袋红蕈塞在了徐恪的怀中,连连摆手道:“行行行!你别跟我肉麻了啊!天不早啦,赶紧带着这一袋红蕈,回家去见你的娘子吧!还有……那一束牵牛花,回去记得分成三把,你的那些什么‘姐姐、妹妹’呀,每人一份,千万别落下一个啊……” 徐恪听得怡清之言,也暗觉有理。此时晌午已过,日头西斜,空中虽有浓烟遮蔽,徐恪也能觉到天色已渐渐变暗。他不敢耽搁,急忙再次起身,向怡清行礼致谢之后,提着口袋,以剑做拐,勉力向山谷外走去…… 怡清见徐恪一瘸一拐往前,行得如此蹒跚,不禁暗暗摇头。她叹了一声,快步走到徐恪的身边,左手一把抢过了徐恪手里的口袋,右手扶住了徐恪的肩膀,言道:“照你这样走,就算走到半夜里也未必到得了许昌!若是到了深夜亥时,群怪尽出,你这瘸腿的病木头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呢!咳!……本道长今日救人救到底,先把你送回许昌城再说吧!” 徐恪还想再作推辞,见怡清满脸都是关切之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想说几句道谢之语,却见怡清脸上一副颇不耐烦的神情,只得选择默不作声…… 对于徐恪而言,眼下可真不是逞强的时候。这卧牛谷离许昌城至少两百里,如今他左腿受了巨创,若仅凭他一人之力,莫说是回到许昌土城,哪怕半路上来几只三首黑狼,就能把他给对付了。 然而,这两百多里地,若怡清一直这么搀扶着自己,又要走到何时才能抵达?为今之计,若想尽早回城,势必得让怡清背负着自己,施展轻功疾速奔行,方才有希望在天黑之前回到许昌。徐恪一想到这个法子,心中更是一阵发窘。不过,若不是用这个法子,此处荒郊野外、群魔环伺,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么? “你这样走……太慢啦!还是我来背你吧!快点……上来!”果然,还未走出几步,怡清就嫌徐恪步子太过蹒跚,她提起麻布口袋,身子往前略略一蹲,便要徐恪趴到她后背上来。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再次犯起了踌躇。他望着怡清的后背,仿佛那一个窈窕温润的后背,竟比一头猛虎的后背还要让他犯难。说起来,他此时已是胡依依的夫君,跟慕容嫣还刚刚成婚,实实在在是一个有妇之夫,在这荒郊野岭,被一位绝色少女这样背负着,合适吗?……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一个小女孩还要害羞!快点!天很快就要黑啦!”怡清不耐烦地催促道。 徐恪将心一横,把手中的长剑插在了自己后背,就趴到了怡清的背上。他暗自心道,除非这里能有一辆马车,否则,若不靠怡清背负,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了。可是,在如今这一个魔化的世界,连一匹完整的马都无法找到,更遑论一辆马车了。 怡清笑了一声,也不再啰嗦,背起了徐恪,迈开两腿,就往卧牛山外疾速奔行。 徐恪趴在怡清的背上,正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感激之语。不料,怡清只奔行了片刻,刚刚出了蜗牛山谷,徐恪便见谷外的大道上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 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里,真的还有一辆马车! 而且,那还是一辆双辕宽架马车,车内至少能坐得下四人。不过,马车前缰绳系住的,却并非两匹健马,而是一头体型硕大的白鼠。那白鼠身长一丈,体高五尺,看着竟比一头健马还要胖大。更难得的是,那一只巨鼠通体都是白毛…… “舒恨天,去往许昌城,走!”怡清将徐恪扶到了马车内坐定,她遥遥挥鞭,口中呼喝了一声,那白鼠四脚爬动,马车瞬间便离了原地,越行越疾,向着东南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坐在马车内的徐恪,看得颇为心奇, 他知那白鼠必已不是他的那位书仙老哥,便朝怡清笑问道:“怡清姑娘,你为何要叫它‘舒恨天’呀?” “我就喜欢这么叫它,怎么啦!”怡清愤愤然言道:“当年,那白鼠本已被我关入了锁妖笼中,都怪我李义哥哥多事,偏生将它给放了出来,眼下倒好,它都成了‘白鼠魔王’啦!” “咳……”听闻怡清之语,徐恪更加确认了那半解书仙此时必已投靠了魔族,成了一个所谓的“白鼠魔王”。想起当年为了舒恨天身陷铁丝笼之事,自己差一点提剑就要找怡清算账,他不由得脸露愧色,叹道: “我这位书仙老哥,怎会去投靠了魔族?他虽是一个鼠妖,脾气也不太好,但心性良善,向来不做恶事,怎会成了一个‘魔王’呢?下一次我若见了他,必当劝他改恶从善,与人为友……” “得了吧!”怡清不以为然道:“你不知道那白鼠魔王的厉害!人人都知道,魔君座下‘赤、白、金、青’四大魔王,就属他白鼠魔王最是狠毒!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舒恨天啦!他如今功力大涨,连我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你下次若见了他,我劝你最好还是躲得远远地,省得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徐恪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我这老哥平常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胆子也不大,为何会遽然变作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大魔王’?” 怡清道:“我说病木头啊,这还不简单!你刚刚不也说了?他舒恨天本就是一只鼠妖,自古妖魔本就是一家啊!如今这世界已然成了魔族的天下,舒恨天由妖堕魔,最是正常不过了!” 徐恪却默然无语…… 怡清接着说道:“莫说他舒恨天了,如今有多少狼精熊怪也都成了魔兽呀?”她见徐恪沉吟不语,忙道:“不过……也有例外啊!你的那位什么姐姐的,我可没说她啊!还有,那一只……”怡清又挥鞭指了指驮着马车飞奔的那一头巨鼠,笑道:“如今我的那一只‘舒恨天’,它也是一只鼠精,幸喜没有堕魔呢!” 徐恪望向那只通体雪白的巨鼠,只见它撒开四足向前飞奔,奔跑之速远比一匹健马还要迅捷。仿佛就连那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恐怕也没它跑得飞快。他委实难以想象,同样是一个魔化的世界,为何眼前这一只巨鼠就被怡清驯服得如此听话,而那一位“半解书仙”却成了一个白鼠魔王? 直到此刻,徐恪依然不能认同怡清所谓的“妖、魔本是一家”之论。在他心中,妖即是妖,魔就是魔,妖有好妖,魔有恶魔,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他的胡姐姐本就是一只狐妖,为了助他解毒,竟不惜散去自己一千二百余年的修为,如今已成了一位普通女子。而且,就连那一条滢洲海岛上的八岐大蛇,也有心性良善之时,记得在桑国京都城,那位“山支八”公子就曾与他彻夜狂饮,非但并非趁隙伤他,后来还在京都斗剑大会上,玉成了他与吉田良子的“好事”…… 不知怎地,徐恪竟又想起了那一条八岐大蛇,想起了他一生无奈而又不得已的遭遇。如今想来,若不是那八岐大蛇将“斗剑第一”的名号拱手相让,不是那八岐大蛇连续十个夜晚向吉田良子施以梦魇之术,又怎有他后来与良子的那一段情缘? “怎么又想起良子来了?”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不觉有些汗颜。他不得不承认,想要忘掉与良子那七个缠绵的夜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么啦?说到你的那位‘姐姐’是一个妖,你就生气了?”怡清忽然打了一下徐恪的胳膊,嗔怪道。 “没……没有!”徐恪忙回道。此刻,他的神思仿佛还在十年前的桑国与十年后的许昌土城间徘徊。或者,更切确地说,是在神王阁的虚空楼与云影楼中徘徊。他一会儿想到了胡依依,一会儿又想到了吉田良子,一想到了吉田良子,忍不住便要想到那连续七个彻夜缠绵的夜晚…… 怡清又道:“好啦!你就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对,你的那位胡姐姐虽然是个狐妖,不过,她为了帮你解毒,不惜散去一身的功力,沦落成了一个寻常的人间女子……她对你的这一份心意,我自问,恐怕连我这样的人类,也未必能做得到呢!” …… 徐恪却不欲再展开这个话题,他忽然问道:“怡清姑娘,你方才斩杀长角红毛怪的那两把飞剑,好像不是寻常宝剑?” 怡清将头一偏,斜眼看着徐恪,用奇怪的眼神问道:“怎么……又要提一下这双股剑,好让我再感激你一次,是不是?” “双股剑!你刚刚御使的两把飞剑就是……双股剑?”徐恪不由得反问道。 怡清道:“是呀!怎么你是真的忘啦?”旋即,她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是我忘了,你是自十年前穿越而来的,那时候你还未送我双股剑呢!” 说着话,怡清自背上取下了那一把双股剑,她拔剑出鞘,双手一分,两手便已各握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她不无得意地说道:“说实话,‘你’这十年里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送了我这一把双股剑!记得‘你’当时才出神王阁没多久,便亲自上门送了我这把旷世名剑。为了这个,我那时心里一激动,还叫了‘你’一声……那个呢!” “叫了我一声什么呀?”徐恪见怡清此时,双颊竟忽然现出了一丝酡红之色,心里也一时好奇心起,随即便问道。 “这个嘛 ……不告诉你!你要想听,到时,回你的十年前去听就是了!”怡清低下了头,难得地有些神色忸怩道。 徐恪不由得心中暗自思忖道,听怡清所言,我一出神王阁之后,便送了她那把自东海龙宫中得来的双股剑。那么,我二弟当时必已来到了京城。他遵照诺言,帮我送来了双股剑,不知道另一件蜀山至宝“天云剑”他有无送来?还有……二弟有没有见到玄都观主李淳风呢?也不知道,如今的二弟,却又在何方? 怡清又将双股剑合为一股,又复收剑回鞘,放置后背。她见徐恪兀自沉思,便也默然无语。 那一头巨大的白鼠精,载着怡清的马车一路飞奔,它竟丝毫也见不着半点疲累之态。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乱石,间或还会遇上一些巨大的裂隙,不知这白鼠精用了什么法子,只见它一边奔跑,一边起脚将那些嶙峋乱石尽数踢开,马车非但奔行飞快,而且行得还甚是平稳。若遇上那些地表的裂隙,那白鼠精便会腾空一跃,连带着将马车高高拉起,一跃而过。 两人就这样坐在马车中,各自无语,过了长时,怡清正想出言发问,却听徐恪率先问道: “怡清姑娘,你可知我二弟朱无能,如今在什么地方?” 怡清想了一想,回道:“朱无能,你二弟?我不知道他是谁呀?” 徐恪不由得甚感疑惑,他心道我既然送了你双股剑,那么我二弟朱无能定然是来到了长安城。怎么你们都一个个不知呢?难道说,二弟也已命丧魔兽之口?不可能啊!他可是一位天庭神将下凡…… 想到这里,徐恪又问道:“那么……朱天蓬呢?这个人你可识得?” 怡清恍然道:“我道是谁呢,原来你问的是他呀!天蓬元帅么,人间有哪一个不识啊?他不是……一个月前带着‘你’去天庭了么?” “啊?”徐恪不由得再次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暗自心道:“我的二弟朱无能,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里,却已然恢复了他‘天蓬元帅’的神将身份,还带着‘我’去了天庭?他们去天庭做什么呢?是为了对抗魔族,拯救苍生么?天庭中的那些神仙,若要拯救人类,不是早该下临凡界了么?又何必等到今日?!难道说,我们人间的这一场浩劫,人类与魔族的这一场纷争,一定要天界神仙相助,方可化解?然则……这一切,说到底又与‘我’有何干?十年后的那个‘我’何必舍弃家中的几位娘子,一意上到天庭?”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心头纷乱。最令他想不通的是,自己骤然穿越到了十年之后,那个十年后的自己竟也骤然去了天庭。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如果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话,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 徐恪还在奋心思索,身旁的怡清却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道:“别想了!你的许昌城到啦!” “啊?这么快啊!”徐恪揉了揉双眼,却见一座孤城已高高地耸立在前方,许昌土城真的到了! 徐恪不禁抚掌笑道:“怡清姑娘,你这一头白鼠精,胜过十匹千里马呀!简直是……绝了!”他委实未曾想到,才半个时辰左右,那一头白毛巨鼠便已载着他们跑完了两百里路程,回到了许昌土城前。 “那是!”怡清不无得意道:“不过,他可不是一头简单的白鼠精,他叫‘舒恨天’!” “好好好!‘舒恨天’‘舒恨天’!”徐恪笑着应道。 此时,许昌土城的大门已然打开,有三位女子并肩走了出来。其中一位身着红色长袍的女子,当先快步而来,笑意吟吟地说道:“我道是谁的‘舒恨天’来了呢!原来真的是怡清妹妹呀!今日,妹妹能来咱们的许昌城做客,我这做姐姐的可太开心啦!” 徐恪一听那人的声音,便知就是自己的胡姐姐。他忙快步下了马车,一瘸一拐地走向胡依依等人,笑着说道:“胡姐姐、嫣儿、小贝,你们怎么都出来啦?” 胡依依远远地笑道:“我们在城楼上望见了白鼠和马车,就知道是怡清妹妹来了。怡清妹妹今天能大驾光临,我们又怎能不出城来迎一迎呢!” 三位女子都走到了徐恪的近前,胡依依急忙扶住了徐恪,关切地问道:“小无病,你这腿怎地受伤啦?”言罢,她又俯下身去,亲自查看徐恪左侧小腿的伤情。 “胡姐姐,不碍事的,怡清姑娘已为我施了药,做了包扎……”徐恪忙宽慰道。 旁边的慕容嫣与姚子贝都上前搀扶住了徐恪,脸上也满是焦急与关切之色…… 这时,众人却听得马车内传来了怡清不冷不热的声音:“病木头,你的东西拿去,如今你人已送到,本道长可要回去啦!”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只麻布口袋从马车内扔了出来。怡清又朝那只白毛巨鼠呼喝了一声:“舒恨天,回长安,走!” 那白鼠精倏然一个转身,四足迈动,只见马车掉了一个头,转眼便要往西北的方向奔行而去…… 徐恪有心想留下怡清,但一想人各有志,她连马车都不肯下来,显然是不想见到自己身旁的那几位“红颜知己”。他苦笑了一下,便也不作挽留。 不料,胡依依却忽然大喊了一声:“等一下!”她三步并作两步,瞬间便已奔到了怡清马车的前方,张开双臂,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第五十八章、长角精元 怡清掉转了车头,正欲驱动白鼠,载着她赶回长安,却见胡依依忽然疾步而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心中便有些不快。她急忙喝止了巨鼠,轻声叱道:“怎么……还不让人回去了?我可告诉你啊,本道长今日只是见那病木头受了伤,这才将他送回,我可没为你们准备什么见面礼啊!” 胡依依笑道:“妹妹说笑了,我听妹妹要回长安,此地离长安城至少六百里,目下已是戌时,就算你的……‘舒恨天’跑得再快,也未必能赶在天黑之前回进长安。是以,我请妹妹今日就别回长安了!咱们这许昌土堡虽然简陋,但让妹妹留宿一晚,总还成的!” “这个……”怡清听得胡依依所言,心知胡依依讲得均是实情。若就此往长安回赶,势必难以在酉正之前赶回,一旦太阳西沉,谁也不知道路上会遇见多少怪兽……不过,若叫她就这样听了胡依依的话便跟着下车,她又不太情愿。于是,她便转头,目光望下身后不远处的徐恪…… 徐恪这时还懵懵然不知何事,身旁的慕容嫣急忙搀扶着徐恪来到了怡清的身前,笑道:“怡清姐姐,你就留下来吧!咱们这许昌土堡,你可是头一次来呢!” 言罢,慕容嫣又轻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以眼神向他示意。徐恪却依旧懵懵懂懂,像个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怡清见徐恪并不搭腔,心中便怄气道:“算啦,我还是走吧,省得某人不情不愿的……回长安的路程虽然远点,总还来得及!”说着话,她手拿鞭子作势就要驱赶那一头拉车的白毛巨鼠,一边还嘟着嘴说道:“舒恨天,咱们还是回长安吧!一看见那病木头,本道长就来气!” 慕容嫣情急之下,便在徐恪左侧腰眼处用力拧了一下,直痛得徐恪跳起身来又瘸着腿走了三步,他这才挠着额头说道: “对了!那个……怡清姑娘,我今日还采了一大袋红蘑菇呢!那些红蕈你既然不肯拿,那就留下来尝尝嫣儿做的‘红蕈大肉汤’吧!嫣儿做的红蕈汤,那味道……可真叫一个绝呢!” “是吗?”怡清听得也忍不住口腹之中食欲大动,她随即望向身旁的慕容嫣,眼光中已显出一丝期待。 “是啊!怡清姐姐就别走了,妹妹我亲自为你做一盘‘红蕈大肉汤’……”慕容嫣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走上马车,将怡清给拉下了车来。她其实也不知道徐恪所言的“红蕈大肉汤”究竟是一道什么菜肴。甚至于,她都不敢相信,如今的这一个魔化世界中,连一片青菜叶都是稀有,还能找得到那深山中的红蕈! 怡清下了马车,也不去理会挠着额头的徐恪与旁人,便拉着慕容嫣的手,两人亲密无间地疾步走入了许昌土城之内。一路上,这两位少女已经“唧唧咯咯”地笑个不停。留下胡依依朝怡清的背影笑了笑,便走上了怡清的马车,朝那白鼠呼道:“舒恨天,跟着你的主人进城,走!”那一只白毛巨鼠似乎听得懂人话一般,旋即又转身掉转了车头,跟着怡清的脚步,缓缓将马车拉进了城内。 徐恪则仍旧一瘸一拐地,由姚子贝搀扶着尾随进城。他见那一个麻布口袋兀自还孤零零地躺在道边,不禁叹气摇头,没想到他差一点丢了性命抢来的那一袋红蘑菇,此时竟成了“无人问津”之物…… 慕容嫣将怡清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给怡清倒了一碗清水,二人相谈正欢之时,却闻敲门之声传来。慕容嫣上前开门,原来是姚子贝为她送来了徐恪的那一个大口袋。 慕容嫣见那麻布口袋中,满满地装着许许多多的红蕈。那些红蘑菇每一个都是个头饱满、鲜红欲滴,红蘑菇上还堆着一束五色缤纷的鲜花,她立时又惊又喜。她已想不起这十年来,有多少日子未曾见到过这些颜色鲜艳之物了…… “小嫣妹妹,你可知道,你的那位无病哥哥为了这一袋子红蘑菇,差点陪上了他一条小命呢!”怡清见慕容嫣与姚子贝脸色如此地兴奋与欣喜,忍不住说了一句。 “有这样的事!无病哥哥(徐哥哥)今日怎么啦?他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慕容嫣与姚子贝几乎同时问道。 怡清见眼前的两位女子为了徐恪,竟都是如此关切焦急之状,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放心!他没事的!只不过他今天在卧牛谷采蘑菇的时候运气不好,遇上了一头火灵兽……” “火灵兽!天啊!”慕容嫣与姚子贝一起惊呼道。看得出,二人对于那一种怪兽,心中异常地恐慌。 慕容嫣又问道:“怡清姐姐,那后来又怎么样?” 怡清笑道:“也算他命大,恰巧遇上我今日也想来采一些红蘑菇。当时他好像被一头长角红毛怪咬住了左腿……” 怡清便将她今日在卧牛谷,巧遇徐恪被怪兽包围,自己御飞剑杀退群怪之事,简略地向慕容嫣与姚子贝说了一遍。二人直听得胆战心惊,虽已见徐恪平安归来,但听到怡清讲至惊心动魄之处,各自的手心都已然渗出了冷汗…… 过得一会儿,慕容嫣见天色渐晚,想起徐恪方才所言,便让姚子贝在屋子里陪着怡清。她自己则从袋子里取出了一些红蕈,正打算亲自去城中的大灶间那里,为大家做那一盆徐恪心心念念的所谓“红蕈大肉汤”。 怡清见慕容嫣正欲步 出门外,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事,立时招手呼道:“等一会儿,小嫣妹妹、子贝妹妹,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告知你们……你们心里……也须有个准备!” 慕容嫣心中奇怪,转身问道:“怡清姐姐,你是说无病哥哥的腿伤,日后会落下病根么?” 怡清摆了摆手,却道:“那倒不是!这病木头体格强健,内里又有护体神功,那区区红毛怪咬伤,至多半月即可痊愈,只是到时候,难免会落下些瘢痕……” 慕容嫣笑道:“我道是什么呢,腿上留几道疤痕,又有什么关系。” 怡清摇了摇头,叹道:“咳!小嫣妹妹,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啊!我是说……”她望了望慕容嫣又瞧了瞧姚子贝,口中欲言又止,仿佛突然间她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姚子贝上前问道:“怡清姐姐是不是担心徐哥哥受伤之后,咱们许昌城无人出去打猎?姐姐放心,之前徐哥哥已为我们打下了几十头大魔兽,足够一个月吃的了!” 不想,怡清依旧摇头道:“打猎不必担心,就算病木头出不了城,只要有我怡清在,你们想吃什么魔兽,我就去打什么魔兽!” 慕容嫣与姚子贝对望了一眼,尽皆抚掌欢呼道:“太好啦!有怡清姐姐坐镇许昌,今后……我们什么样的魔兽都不用怕了!” 不过……你怡清要讲的,让我们须有所准备的“那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呢?二人又一起望向怡清,脸上满是疑惑之色。 “咳!就跟你们明说了吧!”怡清又叹了一口气,迟疑着说道:“今天我见那病木头受伤坐倒在地,腿上流血甚多,精神已有些萎靡,一时心急,就让他吃了些长角精元……” “长角精元?那可是大补元阳之物,姐姐让他吃这个……不是很好么?”慕容嫣奇道。 “那东西好是好,只不过我让他吃得……委实是多了一点,足足吃下了五副!而且,还是新鲜割出来的……”怡清神色忸怩道。 “啊?五副长角精元啊!”慕容嫣忍不住惊呼道。她心道,那长角红毛怪尖角中的一副精血,胜过百只上等的鹿茸。普通男子只敢以酒水兑着长角精元慢慢服用。若心急之人吃下了一整副长角精元,身体内立时就会元阳大动,浑身燥热,势必要与女子行房不可!是以,一副长角精元便无异于一剂烈性春药,更何况,他徐恪今日竟一气喝下了五副长角精元!此际,慕容嫣心中已经隐隐猜出了怡清所言之意,她不觉脸上已微微露出了酡红之色…… 身旁的姚子贝却还不明就里,依旧疑惑道:“怡清姐姐,那长角精元既是大补之物,我徐哥哥如今左腿受伤流血甚多,身子必然虚弱,多吃一些便多得一些滋补,这不是更好么?” 怡清一咬牙一跺脚,只得厚着脸皮说道:“就这么跟你们说吧!这段病木头,今日里喝下了太多的长角精元,晚上非得找一个女子与他……与他同房不可!否则……他元阳上亢,蒸灼百脉,势必落一个阴虚血亏之疾!” “啊?……”姚子贝未曾想到这怡清憋了半天,竟是憋了这么一句“关键的话”要讲。她立时听得满脸羞红,不过,她望了望慕容嫣,随即便笑着向怡清说道:“这个……怡清姐姐,你就不用担心啦!不瞒你说,徐哥哥与小嫣姐姐刚刚新婚,这五副长角精元么,今晚……自有小嫣姐姐帮着消受啦!” “小贝!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坏啦!”慕容嫣顿时也羞得从脸上一直红到了脖颈。 “小嫣姐,我听依依姐说,徐哥哥与你新婚已有一月,却一直是坐地而眠。今天晚上有了这五副长角精元之力,我看他还能不能一直坐到天亮?!我说小嫣姐,这不是……天助你也么?哈哈哈!”姚子贝又肆意地笑道。 “小贝你讨厌!你不要再乱讲了!”慕容嫣又羞又急,疾走上前,伸出一只小小的拳头,轻轻地拍打在姚子贝的肩膀、胳膊、后背上…… “原来是这样啊!子贝妹妹大可放心,这世上无论是哪一个男人,吃了那五副长角精元,也休想一直坐在地上,‘挨’到天亮的!”怡清也跟着笑道。 随后,怡清又忽然换了一副表情,苦着脸说道:“只是……毕竟是五副长角精元,我担心,药力太猛,咱们的小嫣妹妹……未必能承受得住啊……到时候……这可怎生是好呀!” “讨厌!怡清姐姐,连你也欺负我!”慕容嫣一跺脚,佯装嗔怪道。 为了怡清所言的“那一件事”,这三个女子在屋子里相互取笑着,各自打闹不休,到后来,尽皆羞得满面通红,亦都忍不住“咯咯”而笑…… 谁又能想到,在这一个已然魔化的世界里,在大部分人都已陷入绝望的境地下,在这一间狭小又简陋的屋子中,这三位人间绝色的女子,却在无意间,向大地与天空展现了一副人间至为纯真又最是烂漫的图景…… 只不过,怡清脸上虽然也是跟着大笑不已,然而心下却好似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失落。她仿佛正暗自叹息着:“原来,他已和小嫣成婚了呀!他终于迎娶了她们……” 慕容嫣与姚子贝打闹了一会儿,见时候已不早,忙端起了那一盘红蘑菇,嗔了一句:“不跟你们闹了!” 便红着脸抢步跑了出去。 慕容嫣走后,姚子 贝一边陪着怡清说话,一边帮着收拾屋子。她见桌上放着那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知是徐恪采摘而来特意送给慕容嫣之物。她便取来了一只黑釉细颈瓶,往瓶子内盛满水,将那一束包含着牵牛花、风信子、丁香花等等各色的鲜花,一齐插在了瓶子中。 这一间简陋而狭窄的房间中,有了那一瓶鲜花点衬,仿佛在一瞬间,便滋生出了一股融融的春意。 …… 与此同时,在胡依依的房间内,徐恪正躺在床上,听任胡依依为他诊治腿上的伤口。胡依依先是要求他尽数脱去双腿的裤袜,徐恪初时还百般不愿,被胡依依板着脸一顿数落之后,无奈之下只得照做。 胡依依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怡清缠在徐恪左侧小腿上的白色布带。她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之后,忍不住双眉微蹙道:“伤口有些不净,须先清洗之后,再予上药包扎……” 胡依依便出门为徐恪打来了一大桶烧热的温水。她取出一块白巾,一边沾着温水,一边轻轻擦拭徐恪左腿伤口中的异物。徐恪心中顿觉万分歉疚,他急忙伸手拦住了胡依依,恳切道:“胡姐姐,我自己来吧!” 不料,胡依依却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徐恪的额头,嗔道:“小无病,眼下你是病人,姐姐就是郎中。姐姐这是在为你治病,你老老实实给我坐着,哪儿都别动!” 徐恪了解胡依依的脾气,知道再要推辞抗拒反而惹她生气,只得顺从地坐倒在床边,听任胡依依为他一遍一遍地擦拭伤口…… 胡依依在水桶内放入了清创活血之药,她每一次触碰徐恪的伤口,又是尽量地轻柔小心。是以,徐恪虽有微微地疼痛,但温水中竟有一丝清凉之感缓缓传来,令徐恪只觉那些疼痛也不太难受。 胡依依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清洗着徐恪的创口,连每一道细小的缝隙和一丁点零星的异物也不放过。徐恪心中感激莫名,连声谢道: “胡姐姐,你对无病实在太好!叫无病今后……该何以为报?” 胡依依却幽幽叹道:“小无病,你别忘了,咱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为自己的夫君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 胡依依清洗伤口已毕,在创口上撒上了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粉,又取来早已准备好的一条灰色麻布,缓缓为徐恪进行包扎。 这时的徐恪心中却已不胜感慨。他知道,胡依依口中所言的那位“夫君”其实并不是他。他自十年前而来,那时的他与胡姐姐亲如姐弟,共处于一座大宅之内,但也只是“亲如姐弟”而已,双方从未有半点越矩之为。不过,与胡依依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位吉田良子,却是实实在在地做了自己的妻子,而且,两人还实实在在地经历了连续七天的“夫妻之实”……如今,他对着眼前的这位“吉田良子”,不禁心思如潮,往事历历再现…… 不知怎地,徐恪脑海里竟忽然浮现出了他与吉田良子那七个缠绵的夜晚,每一晚都有的连番**之状。他越想越觉不对,越觉不对便越是拼命压制,可越是拼命压制,脑海中的那些绮丽之状、**之姿就越是会层出不穷地闪现出来,直至无穷无尽……他渐渐地竟感浑身燥热异常、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哎吆!不好!”徐恪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内心惊慌道。此刻,他只觉自己胸腹中有一股狂热的气流,急欲宣泄而出。那一股狂热的气息蒸腾而上,左冲右突,让他心胸间直欲炸裂开来,浑身都感无比地难受…… “小无病,你怎么啦?”此时的胡依依已经为徐恪包扎完毕。她正要取来徐恪的裤袜为他穿上,忽见徐恪满面都是潮红之色,胸口剧烈起伏,神情好似万般难受。她急忙俯下身来,以手触摸徐恪的额头,查看他是否又“中了什么奇毒”? 徐恪只觉胡依依成熟而饱满的女子气息扑面而来,他努力把持住自己,拼命地摇头想让自己保持住清醒的状态。然而他越是摇头,脑中却越是昏沉,昏沉中却又夹有一股强烈的**。他依稀听得胡依依焦急地呼道:“小无病,你……你怎么额头这么烫!你今日吃了什么?……”这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却又仿佛是如此遥远。他伸出双手,想要努力推开胡依依窈窕丰润的身子,然而,他双臂刚刚张开,却鬼使神差一般地,一把就抱紧了胡依依…… “阿恪,你……”胡依依顺从地躺倒在了徐恪的怀中,轻声地呓语道。她本想说一句:“你小心些,子贝一会儿还要来呢!”但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此际,她躺在徐恪那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已仿佛忘却了这世间的所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想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抗拒…… 是啊!在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还能有这样的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此时的徐恪紧紧地抱住了胡依依,一个翻身,滚烫的红唇就压了上来。他心胸中那一股狂热的气息,恰似一座火山行将喷发一般,再也无法遏止。 于他而言,眼前的人既是胡依依,又是吉田良子,既是十年前的“胡姐姐”,又是十年后的“胡娘子”……或者,眼前人到底是谁也已不重要,这一刻,他压制已久的心性,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要彻底爆发…… 第五十九章、此情哪堪 慕容嫣在许昌城中的一个大灶间内正自忙碌,她思忖着徐恪所讲的“红蕈大肉汤”,自然是将红蕈与那三首大狼肉一齐烹煮。她在一口大锅内先放入了洗切好的狼肉,待煮至将熟之时又放入红蕈,只见汤色已是白中带红,随着那些红蘑菇在肉汤中不断翻滚,一阵异样的清香便传入她的口鼻之中…… “太好喝了!”慕容嫣舀起了一勺肉汤放入口中浅尝滋味,亦忍不住出声赞叹道。此时的“红蕈大肉汤”中咸淡已是正好,只是还隐隐夹有一丝狼肉的异味。慕容嫣忽然想起胡依依的房中还藏有一些胡椒粉与野山椒、干桂皮等烹菜的佐料,平常她们一直舍不得用,此时有红蕈烹煮,再不用那些佐料,更待何时?于是,慕容嫣盖上了锅盖,便疾步跑到了胡依依的房间内。 “依依姐,我来拿些煮肉的佐料。无病哥哥的那盆‘红蕈大肉汤’我快做好啦!”她刚刚打开了胡依依的房门,欣喜地喊了一声,眼前的这一幕景象,却让她忍不住愣在了当场…… 只见房间内的那张小木床上,胡依依虽然已经穿衣起身,但见她云鬓散乱,身上衣衫也是凌乱不整,显然是听到脚步声临近,慌忙起床之故。而木床靠墙的一侧,有一个男子正向着墙壁侧卧,他身上虽盖着被褥,但衣衫却已尽数褪在了床外。那一个男子的身影,慕容嫣太过熟悉。她甚至不用看到他的脸庞,只闻一闻他身上的气息,便已能猜到,他不就是自己朝朝暮暮牵肠挂肚的“无病哥哥”吗? “小嫣妹妹,你来啦!你是……来拿这些胡椒的吧?”胡依依匆匆将衣服穿好,神色尴尬地说道。她打开角落中的一处壁柜,取出了那些胡椒粉、野山椒等烹菜之物,伸手交与慕容嫣。 慕容嫣却并未接过胡依依手中的几包佐料,而是一扭身,转头径自奔出了屋外。她失神落魄地走向大灶间,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失落。 “无病哥哥为何在我这里一直是坐地而眠,却独独愿意和依依姐同卧一榻呢?想必是他……他并未真正喜欢过我吧!”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自怨自艾…… 虽然她知道胡依依也是徐恪的妻子,然而,当真自己亲眼见到了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阵地难受。也许,最让她感到难受的,还是自己明明已答应了做他的妻子,明明已经和他“同房”了一月,他却每晚都是坐地而眠,连她的一只小手都未曾碰过。而此刻,她的无病哥哥竟偷偷躺到了胡依依的房间内…… “为什么……为什么无病哥哥要这样做呢?” 慕容嫣回到了大灶间,心中兀自惆怅百转,那一口大锅内的狼肉与红蕈都已燉得喷香四溢,她却对此浑不在意,已懒得动一下大勺。 胡依依也紧跟着来到了大灶间,她见慕容嫣全无心情烹煮,便急忙打开了锅盖。里面那满满一大锅的“红蕈大肉汤”直引得胡依依也忍不住口水直流。她忙将带来的一包包佐料尽数倒入了锅中,一边用大勺不停地搅拌,一边连声夸赞慕容嫣的厨艺了得。 而此时的徐恪,由于长角精元的药力发作,刚刚与胡依依“巫山**”了一番,添阴以抱阳之后,正倒在胡依依的木床上呼呼大睡…… 半刻之后,胡依依与慕容嫣便端着两大盆“红蕈大肉汤”来到了慕容嫣的房间内。四位女子围着一张狭长的木桌,看着那两盆“白里透红”的肉汤,早已是口中流涎,胃口大开。 “咦?依依姐,徐哥哥呢?这么香的肉汤,他怎么不来吃?”姚子贝望着胡依依问道。 “哦……小无病的腿伤还有些……疼痛,我让他在我房间里歇息了,待会……小嫣妹妹给他盛一碗肉汤去吧!”胡依依低着头,轻声回道。她一边说话,一边捋了一捋鬓角的几丝乱发。她自仓促出门之后,衣服虽已穿戴齐整,头发却还未来得及梳理。 “还是姐姐给他送过去吧!”慕容嫣却淡然回了一句。 身旁的怡清与姚子贝尽是心性聪敏之人,见此情状,心中已约略猜中了七八分。姚子贝倒也是心中欢喜,那怡清却是清了清嗓子,故作不快地说道: “都是这病木头口口声声说的什么‘红蕈大肉汤’,我才留了下来。如今小嫣妹妹已煮好了肉汤等他,他却定要在那里吃。小嫣妹妹这好端端的一碗肉汤,他不趁热吃一个新鲜,却要吃别人剩下的残汤,你们说说他这木头疙瘩的脑子里,是不是有病?!” …… 姚子贝见胡依依神色颇有些窘迫,随即劝道:“好啦好啦!徐哥哥既然腿伤不能走路,待会我去盛一碗给他就是!现下我这肚子可是饿得紧了,姐妹们,咱们赶紧开动吧!” 她话音未落,便拿起勺子往自家的碗里盛了一大碗肉汤,端起碗来不顾肉汤滚烫,顾自喝下了一大口。喝完之后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大声赞叹道:“好汤啊!实在是太好喝啦!小嫣姐,你怎么烧出了这么一盆好汤啊!”她此刻的神情,仿佛这十年里都未曾喝到过如此鲜美的肉汤…… 众女见姚子贝吃得如此陶醉,都不禁深受她感染,纷纷拿起了自己的小碗,抢着盛汤吃肉。这一间狭窄的小屋,虽然挤进来四人已是局促不堪,但四位女子争着吃肉喝汤,她们边吃边笑,这一番有趣的情景,却也让屋子里平添了别样的温暖…… 怡清大口啃了一块狼肉,砸吧着滋味,内心不由暗赞道:“看不出这病木头倒也有些主意,拿这些红蘑菇与三首大狼肉一道烹煮,竟有这般美味!这一道菜,莫说是在许昌了,就是长安城里的皇帝,怕也是品尝不到啊!” 慕容嫣却是往碗里盛了许多的红蕈。她取了一双木筷,挑着那些鲜红的蘑菇放入嘴里,细细咀嚼,缓缓吞咽,仿佛舍不得一下子吃得太多。她一边吃着红蕈,喝着肉汤,一边回想起当年与她的无病哥哥一起住在玉山雨庐时的情景……她这样想着,眼里不觉已微微地湿润了:“无病哥哥定是知道我喜爱山里的红蕈,是以不惜长途跋涉,也要赶去卧牛山谷。为了让我能吃到这些红蘑菇,他还险些送了性命!咳!我的无病哥哥,你怎地这么傻呀……” 胡依依是大口喝汤大块吃肉,她今日委实是感到欣喜莫名。倒不是因为那一碗鲜香无比的“红蕈大肉汤”,更多的却是小无病方才对自己的一场“意外突袭”。她想起徐恪刚刚突如其来的那一个拥抱,此际仍不免脸色发烫,双颊嫣红。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心里一开心,吃得也就更为痛快!不过,她心中也是留着一个老大的疑团:“看不出,这小无病老实又害羞的一个人,今日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前些日我叫他与小嫣成亲,他却连小嫣的床榻也不肯上去,今日里对我竟这般猛烈!难不成,他被那怪物咬破了小腿,脑袋却开窍了?” 姚子贝也是吃得尤为欢畅,她将那红蕈连着狼肉一道咀嚼吞咽,顿觉滋味更是无比的鲜美!自世界魔化之后,她在这十年间,跟着胡依依学医练功,保境安民,上下奔忙,时常不眠不休,日常饮食也都是些难以下咽之物,几曾吃到过今日这般的人间美食!这红蘑菇是徐恪所采,这大肉汤是慕容嫣所烹,她心中对这二人自然又是感激又是赞叹。她忽然觉得,眼下的这个世界虽然令人感到绝望,但只要能与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偶尔能有一碗这样的肉汤喝喝,不管明天怎样,足可坦然面对!哪怕今晚就此死了,又有何妨? …… 众女吃到一半,姚子贝见那两盆红蕈大肉汤都已所剩不多,她便舀了几碗出来,一碗准备端与徐恪,另有几碗打算送给东山与北岭他们四人尝尝。 姚子贝拿了肉汤出门之后,胡依依也随着起身说道:“怡清妹妹,今晚我让东山他们腾出一间空屋,我这就先帮你去收拾一下……” 怡清忙撅着嘴言道:“不行不行!那些臭男人的房间,我可不住!” “这个……”胡依依僵立在那里,不由得踌躇了起来。她心道,目下我们许昌土城内,几乎都已住满了百姓。你若不肯住东山他们的房间,便只能住进我的屋子里了。索性,今晚我就与子贝妹妹整夜出去巡城吧! “那就……”当下,胡依依正要说一句:“那就睡我的房间里吧!”可话还未说出口,却听得慕容嫣插话道:“怡清姐姐今晚就与我同宿吧!” 怡清欢然道:“那感情好哎!我还有好多话要同小嫣妹妹聊呢!只是……妹妹不是新婚燕尔么?今夜怎好让你们就……?” “没事!”慕容嫣却浑不在意道:“哪来的新婚燕尔呀!说起来,我与无病哥哥成婚也有一月,早就是老夫妻了!今晚,就让他自个儿睡去!” 胡依依也道:“怡清妹妹还是睡我那里吧!我这就去把小无病给扶到这里来……” 这时,姚子贝已经回到了房间内。她刚一踏进房门就接连笑道:“今天徐哥哥胃口可真好!那一碗大肉汤他吃得如风卷残云一般,差一点连瓷碗也一同吞了进去呢!” 姚子贝看了看桌子上的两盆肉汤,见里面还有些剩余,就挑拣了几块好的狼肉连同一些剩下的红蕈,尽皆倒入了碗内,又接着笑道:“我再给他盛一碗去!今天的徐哥哥可不得了……虽然腿上受伤了,可满脸红光,看着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是他吃下了五副长角精元!”怡清不以为然道。 “五副长角精元!”胡依依心中不禁惊呼道。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一个一向极其害羞的小无病,今日对自己怎会如此大胆而热烈。她毕竟是个精通医理之人,心道怡清啊怡清,你这不是在胡闹么!定是你杀退红毛怪之后,取下了它们头上的长角,逼着小无病全部服下。那长角精元虽然大补,但药性何等猛烈!若是个寻常男子的话,同时服下了五副长角,必然会元阳上冲,亢奋而死。小无病虽修炼了神功,但……但委实也吃得太多了些! 姚子贝听得怡清这么一说,不由得脸色一红。她端起那一大碗盛好的肉汤,急忙又向屋外走了出去。 这时,怡清附耳向慕容嫣悄悄言道:“好 妹子,那五副长角精元可不是等闲之物,到了半夜,药力还要发作……那时候,只怕更为猛烈哩……” 悄悄话说完,怡清便起身走向门边,她忽然又提高了嗓门道:“小嫣妹妹,我看我还是睡到那头去算啦!这间屋子毕竟是你们的‘新房’,还是让给那病木头为好……”她一边说,一边还朝慕容嫣连续眨着眼。 不想,慕容嫣却一把拽住了怡清的手,不管胡依依与怡清如何相劝,她还是死活也不让怡清出门。众人无奈之下,只得遂了慕容嫣的心意。 此时,晚餐已吃得差不多,桌上的两大盆红蕈大肉汤也都所剩无几。胡依依见慕容嫣心意已决,当下只得告辞了两人出来,径自回自己的房间。 对于徐恪今日被长角红毛怪所咬的伤情,以及他吃了太多长角精元所致的“病情”,她依然有些不甚放心…… 这一夜,怡清便留宿在了慕容嫣的房内。两位女子虽然已是将届三旬的年纪,但都一样还是少女的性情。她们共卧在那一张小榻上,不时地相互取笑,说一些女孩子家的俏皮话语,却也是其乐融融。 这一夜,本该轮到姚子贝与胡依依轮流值守。姚子贝送了肉汤给徐恪之后,便穿好了厚厚的长袍,径去城墙上巡夜。临走时她特意叮嘱胡依依,让胡依依丑时也无需与她交班,她今晚打算彻夜值守。 胡依依自然听出了姚子贝话语中的用意,她苦笑了几声,便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这一夜,徐恪便与胡依依共卧一床、抵足而眠。徐恪连吃了两大碗“红蕈大肉汤”之后,只觉体力充盈,精神暴长,只过了一个时辰不到,他便又紧紧地抱住了胡依依的身子,一边翻云覆雨,一边还不停地呓语道:“胡姐姐,胡姐姐,无病……无病喜欢你!” “我知道!”胡依依也红着脸娇叱道:“不过你今晚,不许再叫我姐姐!” “那该叫什么……?”徐恪微微蹙眉,茫然问道。 “叫我‘依依’!”胡依依眼波荡漾,双眉之间的笑意,宛若春潮涌动…… “依依……” “嗯,阿恪!” 两个人又复拥抱在了一起,这时,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山野中的怪兽,也渐渐发出了各种“嗷呜”之声。这样的一个魔化世界,这样的一声声凄厉嚎叫,却丝毫也影响不了这一间小屋子内,两个人如大海一般汹涌而来的欢乐…… 那新鲜的长角精元果然是药力非凡!这一夜,徐恪不断地添阴以抱阳,与胡依依极尽之缠绵,只两个时辰内,竟已有不下十余次**之欢! …… …… 两个时辰之后,徐恪与胡依依尽皆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相互拥抱着,躺倒在床上呼呼沉睡了过去。天地也进入了子时阴阳相交之刻。 忽然间,城外的怪兽嚎叫似更为密集和激烈了起来……到最后,那些怪兽的嚎叫声已然到了城内,还伴随着满城百姓的惨呼与尖叫之声。只是,这些声音虽然密集又刺耳,床上的两人竟还是丝毫未闻…… “依依姐!徐哥哥!快!快起来!大祸啦!”姚子贝忽然一脚踢开了房门,大声叫道。她此时一手提着长剑,脸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那些鲜血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这时,胡依依与徐恪终于惊醒,两人急忙一跃而起,疾速穿好了衣物。胡依依急问道:“怎么啦?子贝!” 姚子贝哭道:“姐姐,大批怪兽杀进了城来,百姓们都死了!咱们也赶紧逃吧!” 三人疾步奔出了屋外,只见此时的许昌土城已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房屋已是烧的烧、塌的塌、毁的毁,城里面满是长角红毛怪的身影,足足有数百头之众,而且都还是毛色血红的长角怪物。有两只蓝眼蓝发的“火灵兽”正如鬼魅一般,绕着城中到处奔走,见了房屋与人就喷出一团熊熊烈火。城中的数百户居民,大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此际便如砧板上的碎肉一般,任凭那些怪兽撕咬吞噬,或被大火活活焚烧…… “依依姐!”不远处,慕容嫣与怡清也奔了过来,五个人汇合到了一处。众人均不知何故,便都一起望向了满脸是血的姚子贝。 姚子贝伸出右臂擦了一下血污,言道:“是白鼠魔王!他带着魔兵突然杀了进来……” “二小姐!”东山、北岭与西川、南原见到了慕容嫣,也急忙向他们靠拢了过来。 “那白鼠魔王趁着我们巡夜的疏忽,偷偷爬进了城墙之内,打开了城门,将这些魔兵全部放了进来!呜呜呜!……咱们的许昌城,完啦!……”姚子贝对着那一片火海,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白鼠……魔王!”徐恪握紧了拳头,恨得一副钢牙都咬得“格格”作响。 “是谁在叫我呀?”徐恪的身后,竟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在夜半传来,似桀桀鬼叫,又如森森幽灵,直听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第六十章、白鼠魔王 徐恪猛然转身,只见一个身长不足四尺、手短脚短的白须老者,正悄然站立在自己身后。那人正是此前还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半解书仙”舒恨天。 徐恪见此时的舒恨天,容貌并无变化,还是一样地年老丑陋,只是脸上再无先前的和蔼慈祥之色,更多的是阴鸷狠厉的神情,一双眼珠中还带着血红之色。 “无病老弟,咱们又见面啦!呵呵呵……”舒恨天阴恻恻地笑道。 徐恪看着舒恨天诡异的笑容,心中已是说不出地难受,当下,他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胡依依怒道: “小舒!你……你太过分了!这十年来,咱们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今晚要突然杀了进来,连这些老弱妇孺都不能放过!” “我的老姐姐!今晚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找的是……她!”舒恨天用手一指,却对着左首边的怡清说道。 “不过么……我的这些手下,老姐姐是知道的,不给它们吃点人肉,它们怎肯罢休啊?咳!……说起来,也只能算他们倒霉啦!”舒恨天又装作无奈地叹道。 徐恪怒斥道:“舒恨天,你为何自甘堕落,甘心做了魔族的爪牙?!我见你原来也不是一个大恶之人,如何会变得这般残忍?!这几百个无辜者的性命,试问与你有何仇,你怎能……怎能下得去手!” “哈哈哈哈!”舒恨天却仰天狂笑道:“残忍?……先前,你们人类肆意屠杀兽族,将那些蛇鼠生生剥皮,煎炸烹煮,将那些猴子敲开头骨,活吃脑髓……这世上有哪一种兽类没有成为你们人族的盘中美味?对这些,你怎么不说一声‘残忍’?如今,我这几百头魔兽吃了你们一些人肉,你却说它们‘残忍’!无病小老弟,我倒要问你一声,与你们人类昔日残杀兽族想比,到底是谁更残忍呢?” 徐恪听得却是一时语塞,他沉吟无语之际,却听得怡清一声怒喝道:“病木头,你跟他啰嗦什么!你这魔头,看剑!” 怡清言罢,她口中已念动真诀,双手连动,背上长剑已凌空飞出,在空里一个转身,又分作了两柄飞剑,直朝舒恨天飞来。 那舒恨天急忙一个转身,手中已多了一件长索形状的兵刃,只见那兵刃是一条长约两丈的铁索,铁索两端各连着一个银色飞爪。此时那“铁索飞爪”经舒恨天手中挥出,却如灵蛇一般在空中飞舞,与怡清的飞剑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这时,十余头长角红毛怪也已怪叫着猛扑了过来,徐恪与胡依依等人便各挺长剑与那些怪兽斗在了一起。 怡清一边御剑与舒恨天激斗,一边嘴里兀自不停地怒骂:“你这头臭老鼠!要打要杀就只管冲我怡清来,为何还要残杀那些无辜百姓!” 舒恨天一边挥动铁索飞爪,一边怪声笑道:“怡清姑娘,这十年来我可一直没忘了你啊!平常见你小 心得很,一到天黑就躲进了长安城。想不到,你今晚终于宿在了这一个破土堡内……今晚这个机会,可等得我好苦!” “臭老鼠!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怡清气得脸色发紫,杏眼圆睁,她急运真气,双剑大开大合,疾速朝舒恨天冲来。 徐恪也怒斥道:“舒恨天!你快叫那些怪兽停下,不要伤害无辜百姓,有种的就朝我徐恪一个人来!” 舒恨天依旧狂笑着:“我说无病老弟,你咋地还这么天真呐!天地之间,弱肉强食本就是至理,如今主宰这个世界的已成了我们魔君,也让你们人类尝一尝当年兽族的滋味,这样不是很好么?哈哈哈哈!” 此刻,众人身边的长角红毛怪已越来越多,而且在白鼠魔王的指挥下,多半都是奔着怡清而去。怡清御使飞剑对战舒恨天一人已是吃力,再加被十几头长角红毛怪群相围攻,一时间已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除了怡清之外,其他几人也都是连连遇险。徐恪左腿已然受伤,此时还要勉力保护身后的慕容嫣与姚子贝,他剑气虽然凌厉,但架不住周围的红毛怪兽越聚越多。他提剑左右挥砍,但运气太急,左腿伤口崩裂,鲜血又淋漓而出。胡依依挥动长鞭,奋力将四周的怪兽逼退,但她散去妖力之后,已是一个普通女子,体内的真气显然有限,再加今夜原本就已“累得不行”,此时挥鞭无力,好几次都已被怪兽差点咬到…… 渐渐地已有将近百头长角红毛怪围住了徐恪等人。东山、北岭与西川、南原四人都已被怪兽咬伤,浑身流血,兀自奋力拼杀保护着慕容嫣不受伤害。舒恨天见自己已稳操胜算,索性双手一收那铁索飞爪,退出了战团之外。他拍了拍手,好似在命令那些红毛怪兽,不要一下子将这些“猎物”咬死,而是慢慢地折磨他们。 舒恨天对着那些怪兽忽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之语,好似在命令红毛怪兽对某个人要小心注意,切莫伤害。他又朝奋力挥鞭的胡依依瞧了瞧,叹道: “我说老姐姐啊!你好好的一个大妖不当,为了一个区区凡人,竟散去了自己一千多年的功力,啧啧啧!你说你……值不值呀!” 此时的胡依依,已经越来越感吃力,莫说是力战怪兽,就连立足也是不稳,她见徐恪左腿流血,数次遇险,内心焦急莫名,但却无可奈何。不过,那一众长角红毛怪得了舒恨天的指令,倒也没有如何为难于她。 徐恪见那些长角红毛怪巨嘴大张,好几次已堪堪咬到了姚子贝的脖颈,吓得姚子贝双眼一闭只知等死,他急忙运转真元,将那一招一气混元剑使得如疾风骤雨一般,尽力护住了姚子贝与身后的慕容嫣。然而,他越是猛力运气,腿伤越是崩裂而开,到后来,左腿伤口已是鲜血汩汩而出,早已将胡依依刚刚为他包扎的麻布染红…… “舒恨天,你……你快让那 些怪兽停下!念在当年我与你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徐某求你放过这几位女子!你要杀就杀我一人吧……”徐恪见场上形势危急,再这么斗下去,自己一方难免死伤,便强忍一口气,出声恳求道。 “哈哈哈哈!”舒恨天摇头笑道:“我说无病小老弟,你倒真的是一个情种啊!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你的几个红颜知己呐!” 此时的舒恨天收了兵刃,好整以暇地在场外观战,尤其瞩目怡清与几十头红毛怪兽激斗的场景。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正在欣赏一场人间的大戏…… 此时的怡清也是战得最苦之人。她又要应付身周几十头训练有素的长角红毛怪,又有两只蓝眼蓝发的火灵兽悄然围拢了过来,不时朝她喷出一团烈火。那两只火灵兽状如一个周身血红的巨人,非但口中能喷出烈焰,一双巨掌也能频频出击,掌风迅猛,掌力也是惊人。 怡清仗着自己双剑锋利,剑身上下翻飞,来去如风,短时内尚可与群怪应付。然而她心中雪亮,情知如此苦斗下去,自己一方非得全军覆没不可!此时若自己急御飞剑逼退群怪,凭着她轻功高妙,自可独自逃去。不过,眼前形势如此危急,她又怎忍独自逃生? “你这头死老鼠、臭老鼠!就算你今天诡计得逞,将我们尽都杀死,来日我师傅也必当为我们报仇,你且等着!”怡清苦斗之余,仍不忘出语怒斥道。她心里却暗自叹道:“罢了,今日是我将这魔头引到了许昌土堡内,害得全城百姓都跟着送命,我便……陪着你们一起去吧!” “啧啧啧!吆吆吆!我好怕吆!怡清姑娘,我知你峨眉派出自蜀山,不过你们的掌门昆仑元圣,如今已不知去了哪里。你们一整个蜀山派都难以自保,何况你区区一个末代的弟子?” 徐恪又骂道:“舒恨天,就算你投靠了魔族,你心里就没有半点人性了吗?我所认识的‘半解书仙’可不是这个样子!” 舒恨天冷笑道:“无病老弟,我本就是妖不是人,好不好?再说了,如今这世上,早就没有‘舒恨天’这个名字了。你且记住,如今的我叫‘白鼠魔王’!” 徐恪一边与那些红毛怪兽苦斗,一边心中思忖。他还在想着说出一些恳切之语,以期能感动那位昔日的故友,让他放众人一马,至少,放那四位女子出城…… 不料,那舒恨天“白鼠魔王”四字话音未落,矮小的身影忽然一闪,人如鬼魅一般,便纵身扑倒了徐恪的身后,他左手五指箕张,凌空一爪便朝徐恪当头而下…… “小心!病木头!”怡清在旁看得清楚,急忙惊呼道。 徐恪此时,正奋力挥动长剑,一招“破金断水”杀向身前的群怪,哪料到身后的一只手爪已如风递到。若被那白鼠魔王大力一爪,不是身死,也受巨创! …… 第六十一章、赤炎魔王 那白鼠魔王趁着徐恪正奋力出剑往前冲杀之际,蓦地窜到了徐恪背后,一记“大力开碑手”便往徐恪当头落下。眼看着自己这一爪下去,对方已避无可避,他心中不免得意万分。他不由暗道,小子我让你狂!我先把你给打发了,再去对付那小妮子!嘿嘿!只要把你给擒住了,在魔君面前我可是大功一件哩! 未料,他人在空中,左手尚未下落,忽被人一掌击在了自己的胯间,那一掌力大无比,直把他一个矮小的身子,打得如断线的纸鸢一般,远远地飞出了两丈之外…… “什么人!”白鼠魔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落地之后急忙一个翻滚,抢步又站了起来。然而那一掌之力实在迅猛,他竟又连着倒退了三步方才站稳。他不由得心下惊惧,暗想:难道果真是蜀山派来了救兵不成?其他人尚且还能对付,千万不要是那一位道界至尊,蜀山派的掌门来了就好! 更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所有的长角红毛怪都停下了扑击撕咬,纷纷退到了战圈之外。那两只火灵兽也远远地跑到了外面不再参战。白鼠魔王不知出了何事,他心中惴惴,急忙又奔了回来。 白鼠魔王奔至徐恪近前,一见立身在徐恪身边的那人,心中立时又惊又怒。他手指着那人,颤声叱道:“赤……赤炎!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位被称为“赤炎”之人正是魔君座下第一高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赤炎魔王”。此时,赤炎魔王正口中发声,指挥群怪尽皆退下。她见白鼠魔王急冲冲过来,朝她怒目手指,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冷然言道:“这个人,你不能伤他!” 白鼠魔王怒问道:“为什么!” 赤炎魔王依旧面无表情,淡然回道:“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能伤他,就是不能伤他!” 白鼠魔王似乎仍不甘心,他双手挥动,口里连连出声,那些原本已退出战圈之外的长角红毛怪,又复围拢了过来。 不过,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已远远地跑到了外围的那两只蓝眼蓝发的火灵兽,此时忽然如风一般,跑到了赤炎魔王的身边。两只火灵兽嘴里都是“哼哼哈哈”连续出声,那几百头红毛怪兽都似极为害怕火灵兽,听了那几声之后,不顾白鼠魔王的呵斥,又尽都四下里逃散了开去…… 白鼠魔王情知今夜这场突袭,已然是前功尽弃。他委实不知那赤炎魔王为何要突然出手救下徐恪,然此时见自己手下尽皆退散,也已无法可想,只得顿足一叹,怪叫了一声:“赤炎,你竟敢背叛魔君,袒护人类!你……你等着!”说完,他便纵身一跃,朝着许昌 土堡的大门外扬长而去。 白鼠魔王一走,所有的长角红毛怪也都跟着主人鱼贯而出,瞬间便没了影踪。只留下这一座土城内,那些残存的房屋瓦舍还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群怪尽皆退散之后,胡依依此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得坐倒在地。姚子贝左脸已被怪物抓伤,满是血污,也随着胡依依一起坐倒。慕容嫣也已吓得花容失色、云鬓散乱。怡清收了双股剑,心中暗叹“好险,好险!若再迟得半刻,我命休矣!”。东山与北岭等四人都已受伤,不过并未伤到要害之处,但气力也堪堪用尽…… 徐恪此时心中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想起方才的这一番惊险之状,他心中也是连呼“侥幸,侥幸!”他急忙上前向那位赤炎魔王抱拳行礼道:“多谢这位恩公搭救!恩公在上,请受徐恪一拜!”说罢,他又俯身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不要废话了!你们……赶紧走吧!”赤炎魔王沉声说道。 徐恪只觉那声音虽然嘶哑粗豪,然而粗中带细,隐隐听出是一位女子的声音。这声音于他而言,好似还有些熟悉,不知是在哪一个情境中听闻过。徐恪仔细回味之下,依稀记得是在一个梦境里曾经听到。他不由得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眼前那位女子的容颜。 徐恪只见那位“赤炎魔王”虽是一位女子,不过,一张脸尽是紫红之色,脸上青筋暴露,一双眼珠也全是血红。她一头长长的乱发四面散开,却是根根笔直,迎面瞧着恍若一头巨狮一般。这女子的模样虽然吓人,但徐恪却甚为熟悉,他稍加回想,立时呼道: “小玉!是你!” 原来,那位赤炎魔王恰正是徐恪在镜花楼的梦境里见到过的赵昱。在那一个赵昱的梦境里,她从宿州府赵村的那一棵歪脖子老树上走下来之时,长得便是这一副模样。徐恪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赵昱,浑身还散发着火焰,一出手便能拧断乡人的脖子…… “我不是小玉,我是‘炎’……”赤炎魔王却依旧是冷冷言道。 徐恪见此时的赵昱,虽然容貌凶恶,但她毕竟与那位平时窈窕可人的“小玉”是一个身体,今晚又蒙她救命之恩。他一时情动,便上前紧紧握住了赵昱的双手,恳切言道: “小玉姑娘,今晚……谢谢你!” 徐恪只觉赵昱的那一双手忽而灼热无比,忽而又冰冷刺骨,她一张紫红的脸庞,恍似更为涨红。 “我说过了,我是‘炎’,不是你的‘小玉’!” 赤炎魔王忽然用力甩开了徐恪的手,脸上青筋暴涨,厉声说道。 “是是是!你是炎,我记起 来了,你是炎儿。那么……炎儿姑娘,今晚谢谢你救命之恩!”徐恪再次向赤炎魔王拱手行礼道。他又想起,在梦里,赵昱曾经说过,别人都呼她为“炎女”,就只有徐恪一人可以叫她为“炎儿”…… “好了,徐公子,你们快走吧!”听得徐恪叫了一声“炎儿”之后,那赤炎魔王终于换了一副柔软的口吻,温言说道:“今晚你们就赶去长安,我让这两头火灵兽护送你们,一路上都不会出现魔兽!” 她又朝周围已沦为一片火海的许昌城望了望,叹道:“这里不过是小小的一座土堡,随时都可以被我们攻破,你们又怎能在这么一个狭小的地方安身?” 徐恪听得此语,再回想先前那白鼠魔王的怒斥,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炎儿”真的便是魔君座下大名鼎鼎的赤炎魔王。“小玉就是炎儿,炎儿怎地成了赤炎魔王?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恪心念及此,不由得又恍惚了起来…… 这时,整个许昌城都已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越烧越大,已经朝众人立身之处蔓延而来。怡清见状,立时一拉徐恪的胳膊,说道:“走吧,病木头,咱们先回长安再说!” 众人便都勉力起身,跟着怡清与徐恪疾速奔到了城门处的马车旁。怡清将徐恪与胡依依、姚子贝、慕容嫣尽皆搀扶进了马车之内坐定。东山与北岭等四人却已无可坐之处,怡清只得让四人都爬上了那一头白毛巨鼠的脊背之上。怡清不断地抚摸着白鼠精的后背与鼠头,柔声勉励道:“舒恨天,你虽然有些可气,不过,今晚我们这些人能不能赶到长安,可全都靠你啦……” 见那白鼠精点了点头,怡清方才放心地走上了自己的马车。她口中呼喝了一声:“舒恨天,我们回长安,走!”白鼠精迈开四腿,将马车缓缓拉出了城外。 徐恪眼望许昌城内,只见在一片火海中,不断有房屋垮塌倒地,整座土堡已听不到一句人声,也见不到一个人影。那白鼠魔王带来的几百头长角红毛怪,在围攻他们之前,早已将城中百姓尽数啖入口中。可怜这满城的几百条人命,一夜之间,便已全部沦为了那些怪兽“口中之粮”。他心中顿感悲怆莫名、沉痛无比,马车内的众人眼望着许昌的那一片火海,心中也是同徐恪一样的心情…… 那一头巨大的白鼠撒开了四腿,渐行渐快,驮着马车朝许昌城西北的方向,奔驰而去…… 身后,却又传来赤炎魔王冰冷的声音: “徐公子,你是人,我是魔,今夜我只救你一次,从此后,我们就是敌人!若下次再相见,我定不会饶你!” 第六十二章、重回长安 马车一路沿着西北的方向飞奔,须臾间便已远离了已成火海的许昌土城。那白鼠精在暗夜之中双目竟能生出荧光,它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飞奔,却如白昼一般四平八稳,非但是马车内的五人,连白鼠身上坐着的东山等四人,也是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马车内的四位女子,都不曾见过赵昱,也不知徐恪口里所言的“小玉”为何人。她们见今夜里那位大魔头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救了徐恪与众人的性命,均都百思不得其解。然此时她们见徐恪顾自低头沉思,不出一语,便也不愿发问。 马车行了一刻,还是姚子贝忍不住性子,她见众人均沉吟不语,便当先开口向徐恪问道:“徐哥哥,你怎会认识赤炎魔王?她……她可是魔族里头一号难缠的大魔头啊!” “哦……是吗?”此刻,徐恪心神还是有些恍惚。他一会儿想起了梦境里的“炎儿”,一会儿又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小玉”。在他内心,依然是无法接受,昔日那位窈窕可爱的小玉,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人人谈虎色变的“赤炎魔王”。 “她……她怎么会是一个魔头呢?”徐恪却反问道。 徐恪忽然间就想起,当日在长安城东市里的“香满楼”中,赵昱陪着自己一同散步,他又请赵昱到酒楼中大吃了一顿。当时,赵昱胃口奇好,当着他的面,不知道吃下了多少个大肉包,差一点还让他以为对方就是“二弟朱无能附体”了…… 如今,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年!十年后,他委实未曾料到,昔日那一位温柔可人的女孩,如今竟变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不行!绝不能这样!”他心底里好似发出了一声呐喊。他决心下一次见到小玉,一定要让她回到人类的阵营,他决不能接受“小玉是一个魔头”这样的现实。 可是,就在刚才,人家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你是人,她是魔,若下一次相见,她定不会饶你…… “咳!这个世界怎会变成这样?舒恨天堕入了魔道也就罢了,连小玉这样一个温婉美丽的姑娘,为何也会跟着投身于魔族?!”徐恪一想起十年前小玉那清新纯美的笑容、那雀跃跳动的倩影,他就忍不住一阵阵地心痛! 一旁的怡清,见徐恪好似自言自语,说的话也是奇奇怪怪,心中颇不耐烦,立时抢白道:“我说病木头,你又犯病啦?她本就是一个魔头好不好,而且,还是魔族头一号高手!听说这赤炎魔王的实力,连魔君也要忌惮她三分呢!” 连胡依依也忍不住问道:“小无病,你方才为何叫那赤炎魔王为‘小玉’?后来又叫她‘炎儿’?难道……你早就与她认识?” “咳!不瞒胡姐姐……”徐恪叹了一声说道:“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小玉还是炎儿?而且,我也只是在梦里见过她一面……” “在梦里见过她一面?这是怎么一回事?徐哥哥,既然你只是在自己的梦里见过她,那她又怎会认得你呢?难不成你的这个梦,她也一样梦到啦?”旁边的姚子贝大感好奇,连珠炮一般地提了好几个问题。 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里想了一想,终于说道:“这个梦,却不是我做的梦,本就是她的梦……” 胡依依问道:“小无病,本就是她的梦,你怎会知道?难不成……你走进了她的梦境?”此时的胡依依已隐隐有些猜到徐恪的回答,只因十年前她也曾有过一个奇怪而漫长的梦境。 徐恪用力挠着自己的额头,朝眼前的四位绝色美女瞧了瞧,脸上顿时显出了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他点了点头,讷讷回道:“我非但进过她的梦境,还进过你们的梦境……” “啊?”四女都忍不住一起惊呼道。 怡清抢先第一个发问:“臭得病!快说!你进了我哪一个梦境?” 姚子贝紧接着问道:“徐哥哥,你果真进到过我的梦里……想起来,应该是那一个梦吧?” 胡依依笑问道:“我们身为妖族,难得做梦,怪不得那一天我无缘无故做了这么一个长梦,原来是你小无病的‘功劳’!你在我的梦境里,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慕容嫣却轻声叹道:“无病哥哥,我的梦……你都看到了么?” “好好好!你们别急,我都告诉你们……”徐恪连连伸手示意,阻住了群女如蜩螗沸羹一般的纷纷笑语。他便将自己在神王阁镜花楼中所遇,以及自己通过那一面巨大的古镜,一一穿越到众女的梦境中,那一番经历,尽数讲了出来…… 只不过,说到胡依依的那一个漫长的美梦,他却是一笔带过,并未细述梦境的内容。包括他自己所做过的那一个可怕的梦境,他也是只字未提。 等到徐恪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众女默然了半刻,却又一起喧腾了起来。 还是怡清第一个说道:“怪不得,你那时送了我宝剑之后,还会主动邀我去摘星楼,当时我还纳闷,你怎会知道我想去摘星楼呢,原来,你是……哼!” “这个……怡清姑娘,待我回到云影楼,出了神王阁之后,我一定向那时的‘你’如实相告……”徐恪忙应道。 “算啦,还是给那时候的‘我’留一份惊喜吧!”不知怎地,她却脱口而出了“惊喜”二字。 姚子贝也急着问道:“徐哥哥,在我的那个梦里,我还说了些什么呀?” “这个……”徐恪挠着头,一时无语。 慕容嫣叹道:“想不到神王阁里竟有这样神奇的地方!无病哥哥,你却真的能进到我的梦里……” “的确是神奇,不过,嫣儿,你为何总会梦到被一颗老榕树给夹住了呢?”徐恪问。 “我也不知道呀!”慕容嫣又复叹道。 胡依依就坐在徐恪的身旁,她打了一下徐恪的胳膊,笑道:“说起来,你为何在我的梦境里会变得这般懒散,连洗一个碗碟都不情愿?害得我们都一一变老……” “也还好吧……”徐恪假装挠着头,避开了众女笑意吟吟的目光。 …… 到最后,这四位女子人人都在诘问徐恪,是不是在梦境里还干了别的什么“坏事”?是不是还有所隐瞒?乃至于,为什么要闯入自己的梦境,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改变?……云云。无论徐恪怎样解释与道歉,也都难消她们的“怒意”。反而,徐恪如何进入赵昱的梦境,又如何与赤炎魔王相识之事,却已无人问津了…… 马车在夜色中依旧向北疾行,四位女子围着徐恪,却在马车内喧闹不休。众人的脸上也渐渐展开了笑颜,仿佛几个时辰前,许昌土堡内的那一场火海,数百条人命葬身于长角红毛怪的口中……那一场刚刚发生的可怕经历,在众人的脑海里,尽都已如梦一般,随风而逝。 此时此刻,每一位女子的心情,其实都是异样地沉重。怡清还在不断自责,若不是因为自己将白鼠魔王引入许昌土堡,满城百姓怎能无辜送命?胡依依身为城主,更是在责怪自己,为何之前没有努力增高城墙,加固城防,以至于让舒恨天趁隙爬了进来。姚子贝当夜负责巡城,她依旧在切责自己,为何没有把守好城门?慕容嫣想到了城中那些可怜的百姓,有些住户已经陪伴了自己多年,哪知道今夜这一场魔兵突袭,竟无人幸存! 然而,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下,悲伤与沉痛又有何用?这十年来,她们亲眼所见,死于那些魔兽口中的人类,不知已有多少!振作起来,努力活下去,与那些魔怪抗争到底,才是她们眼下唯一能做的。 所幸,身边的几位挚友都还活着,在这一个黑暗、浑浊、混乱的世界里,只要喜欢的人还能陪着自己,只要生活里还能有笑声,明天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胡依依为姚子贝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只见她左颊上已现出一道深深的爪痕,不禁心疼道:“好妹妹,你这左边的脸颊受伤不轻,以后可要留一道疤了!” “没事!”姚子贝却笑道:“反正……我也不嫁人!” 胡依依笑道:“女孩子的,哪有不嫁人的啊!” 姚子贝偷偷觑了徐恪一眼,红着脸说道:“能陪着几位姐姐,就是子贝最感开心的事啦!” …… 慕容嫣望着徐恪已然被鲜血染红的左腿,关切道:“你的腿,没事吧?” 徐恪忙笑着回道:“没事没事!些许小伤,何足挂齿!可叹我今日没有昆吾剑在手,要不然我定要大杀一场,将那些红毛怪物杀得片甲不留!” 怡清“哼”了一声,一脸不屑之状…… 过得一会儿,徐恪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急切地说道:“糟啦!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众女一齐问道。 “我忘了那一袋红蘑菇了!那可是……那可是你们最爱吃的红蕈呀!”徐恪本欲出口的话其实是:“那可是嫣儿最爱吃的红蕈!” “咳!我当是什么事呢!病木头,命都差一点保不住了,还要那一袋红蘑菇作甚!”说这话的自然是怡清。 坐在徐恪右边的慕容嫣也轻轻地打了一下徐恪的肩膀,嗔怪道:“无病哥哥,你傻不傻!以后切不可为了这一点吃的,就以性命犯险!” …… …… 马车继续向北飞奔,由于马车后面紧紧尾随的两头火灵兽,无论是道旁的长角红毛怪,还是三首大黑狼以及其它的各种魔兽,见马车冲来都是纷纷闪避,众人一路上都未遇任何骚扰。 那一头巨大的白鼠精载着怡清等人乘坐的马车,不眠不休地奔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赶到了长安城的南大门前。而那两头蓝眼蓝发的火灵兽,见自家主人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也都悄然遁去…… 此刻已是寅时,东边的一轮晓日已行将升起,天边已是红霞漫天。然而长安城北的那一个巨大的“魔洞”,已经开始向天空不断地喷吐浓烟,四野里仍是一片昏暗,几乎见不到一丝天光。那一座高大的南城门,此时也依然是紧闭着。 “快开门!”怡清当先向城楼上高声喊道。 “你们是什么人?”城楼上的士兵也大声问道。 “我乃‘驱魔道长’怡清是也!尔等快与我开门!误了我驱魔大事,你们担罪不起!”怡清大声呵斥道。 “什么‘驱魔道长’?我们没听说过!没有大将军之令,一律不得开门!你们就在下面等一等吧……再过一个时辰,卯时就能开门了!”城楼上的人回道。 “岂有此理!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们再等一个时辰!你是想冻 死我们不成!快点给我开门!”怡清怒道。 见城楼上毫无反应,顿了一顿,怡清只得又喊道:“喂!……我们这马车里还坐着一位许昌城主呢,他叫徐无病。他有要事要来长安面见皇上!若耽误了徐城主镇魔除妖的大事,一旦皇上怪罪,你们可……吃罪不起!” 徐恪朝怡清看了一眼,心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信口胡诌的本领? 这一次怡清的话却发挥了作用,那守城的队长望见深夜中,这一辆马车竟能安然无恙地来到城下,拉车的还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白鼠精。他心中思量了片刻,便知这些人定是有些来历,当下便朝城下呼道:“那你们等一下,我去禀报一声!” 众人等了片刻,忽见城楼上有人探出了头来,高声问道:“是徐兄弟吗?” 徐恪听得那声音甚为耳熟,当下,他便一瘸一拐地步下马车,朝城楼上应道:“在下正是徐恪!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与我等开了城门……” “果然是徐兄弟来啦!哈哈哈哈!快……打开城门!”楼上那人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紧接着,守城的兵士将城门打开,城楼上那人已“腾腾腾”地疾步下楼,走到大门口来亲自迎接。徐恪只见那人身形甚是魁伟,一张国字脸,两道卧蚕眉,鹰鼻阔口,双目精光隐隐,一张脸上满是赭红之气。他本已觉那声音甚是耳熟,心中正在思忖,此际一见那人,不由得心中顿感一阵惊诧,脱口而出道: “沈都督,是你?” “哈哈哈!徐兄弟,多日不见啦!”来者正是昔日的青衣卫都督沈环,他走到徐恪的身旁,亲切地拍了拍他肩膀,欣然说道。 “是多日不见了……”徐恪却略略拱手,淡然应了一句。他记得自己在进入神王阁前,被当时的天子打入了天牢,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幸得魏王施救,方才无罪得释。不过一身官职却被皇帝下旨尽数褫夺,沦为了一介平民,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想不到,跟徐兄弟有一阵子没见,你却越变越年轻喽!”沈环却不理会徐恪神色间的冷淡,兀自笑道。 “你沈都督也没显老啊!”徐恪对道。他此时再仔细打量眼前的沈环,这位红脸大汉虽然容貌并无太大的变化,但脸上多了些浓密的虬髯,鬓间也有了一些白发,额头上的皱纹也更为明显,十年岁月毕竟在此人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的印痕。 徐恪委实未曾料到,自己穿越到十年之后,竟是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之下,见到了这样一位自己实在不想见到之人。 “你该称他一声‘沈将军’了,病木头!还以为是在你们的青衣卫呐!”怡清也走下了马车,忽然插话道。 “呵呵呵,无妨!徐兄弟这一声称呼,倒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些事……咳!如今咱们也都老啦!”沈环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又面向怡清,笑着问道:“怡清姑娘也在啊!你们这是……从哪儿来?” 怡清忙道:“沈将军,别提啦!今夜那白鼠魔王带着大队魔兵突袭了许昌土堡,眼下许昌已经被毁。我们与那些魔兽一场大战,侥幸脱逃了出来,这里还有人受了伤……沈将军,我们还得尽早入城救治他们!……” “好好好!”沈环忙挥手道:“救人要紧,那你们快些进城吧!明日我派人送些物资过来!” “那就有劳沈将军了!若有止血的伤药,最好能多送一些过来!” 怡清谢了一声,便扶着徐恪步入了马车内。她挥鞭一指城内,说道:“舒恨天,咱们回家去,走!”那白鼠又迈开四足,载着马车徐徐奔入了长安城内。 徐恪回望长安城楼,只见那一片城墙高耸入云,几有五丈之高,比之十年前的城楼还要雄伟宽广。那墙壁尽是由巨石垒起,墙面光滑平整,有这一座高大的城墙相护,任你再厉害的魔兽也休想逾越!他之前听慕容嫣所云,十年前的长安在那一场浩劫中已沦为一座废墟,没想到,如今的长安,竟又起了如此巍峨的一座城楼! “徐兄弟,你还是住在你原先的宅子里么?”沈环在后面又远远地喊道。 “对!”怡清远远地应了一声,马车已辚辚而去。 “我原先的宅子……还能住吗?”马车内的徐恪不由问道。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怡清微笑着应道。 …… 众人眼望车外,只见如今的长安城内,依旧是一片残破的景象。道路虽然平整,然周围仍不时可见一处处断壁残垣,不过,在一些废土和碎石之中,也建造了许多的房屋与楼宇,有些房子还筑得甚是宽敞炫丽。 胡依依与姚子贝、慕容嫣一边望着两旁的街景,一边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悠悠十年,恍若一梦,长安城,我们还是回来了!” 胡依依更是忍不住心中思潮起伏,不知怎地,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才还在说起的那一个梦境。 “不知道如今的碧波岛上,是个什么模样?如若真的能与阿恪就此隐居岛上,过得如梦中一般的生活,那该有多好啊!” 她想到这里,一双美目中情不自禁地,已盈满了泪水…… 第六十三章、十年如梦 白鼠精载着马车行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长安城的西北。徐恪依稀认得那里便是昔日的醴泉坊。待得马车停在了一座大宅门前之后,众人便尽皆下车。徐恪只见门前矗立着两头高昂的石狮。一只石狮少了前腿,一只石狮缺了后腰,那两只石狮虽已残破不堪,然依旧是当年的模样。那一座大宅,恰正是自己昔日与胡依依、姚子贝居住过的徐宅。 怡清推开了大门,便引着众人纷纷入内。白鼠精驮着马车进到前院之后,怡清便自背囊中取出了一副“红毛胆”,扔给了白鼠精。那白毛巨鼠一张口接住了巴掌大的红毛胆,三口两口便吞入肚中。它鼠头高扬,左右连续摇晃了几下,神情好似甚为愉悦。怡清朝着白鼠精吩咐道:“舒恨天,今晚辛苦你了,吃了红毛胆你就歇息去吧!明天我再赏你几块狼肉尝尝……”白鼠精朝怡清点了点头,便爬到墙角中顾自睡觉去了。 众人见怡清训得那白鼠精如此服服帖帖,各自心感好奇,都不禁赞叹不已。然此时,这一行人刚刚与红毛怪兽大战了一场,又连夜赶至长安,也都已累得不行。当务之急,须得找一处地方,让他们好生歇息一番。 怡清带着众人穿过残破的门廊与零乱的碎石,来到了后院。一路上,徐恪眼见昔日自己的这一座豪阔的大宅,如今已然围墙坍塌,楼台倾颓,早已是破败不堪。与其说是一座宅子,不如说是在一片废墟中建起了几间小屋,而那几间小屋,也都是建在宅子里的后院。 徐恪记得自己当年是与胡依依、舒恨天分住在三个院落。自己住在“鸿鹄居”,舒恨天住的是“玲珑居”,而胡依依与姚子贝住的地方却在最里面,名曰“榛苓居”。 怡清却仿佛对这宅子的构造甚为熟悉。她将众人引至后院正中间,便进行了一番分配:她让东山与北岭四人去往“玲珑居”内的两间屋子居住。自己与慕容嫣住进东边的“鸿鹄居”。而最里面的“榛苓居”自然是让给了胡依依与姚子贝。至于徐恪本人,怡清并未说明,言下之意好似,你爱睡哪儿就睡哪儿…… 吩咐已毕,怡清便道:“大伙儿今晚也都累了,先各自回屋好生睡上一觉。每一间屋子里都有床榻被褥,虽然简陋了一些,将就着也能对付。待睡饱之后,晌午时分,咱们再到后园的‘闻雨亭’汇合……” “闻雨亭……还在吗?”徐恪不由得问道。 “倒啦!不过,后来又被‘你’修葺好了!”怡清不耐烦道。 东山应了一声,便带着北岭、西川、南原走向玲珑居。他们身上虽然多处受伤,好在都只是伤在了皮肉,此时流血已止,心知已无大碍。四人便分别进了两间屋子内,各自躺到了床上,倒头即睡。 此时仍处寅时暗夜,胡依依心神疲惫,只觉困顿不堪。她虽然对这宅子甚感好奇,但也无心多问,便向怡清等人告辞,与姚子贝相互搀扶着回榛苓居歇息去了。那榛苓居内整好建了两间小房,两人一人一间,各自进屋入睡。 徐恪此时虽然左腿流血刚刚止住,夜间还经历了一场奋战,但内里精神依旧健旺。他忍不住问怡清道:“怡清姑娘,这座宅子不是早就倒塌了么?何时在这后院里又造出了六间屋子?这些屋子都是你造的么?” 怡清不以为然道:“我哪有这功夫!这六间房子还不都是‘你’自己造的?” 徐恪疑惑道:“‘我’自己造的?‘我’不是一直在许昌么?何时来长安造了这几间屋子?” 怡清不耐烦道:“不跟你说了,眼下我和小嫣妹妹要去歇息,有什么话,等到晌午之后再说吧!”言罢,她便拉着慕容嫣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鸿鹄居内。 那鸿鹄居内却造着一大一小两间房屋,怡清强要慕容嫣睡在了大屋,自己独自走进小屋里睡了。 片刻之间,众人便都已各自散去,这一处破败的后院中就只留下了徐恪一人。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的徐宅里拢共也就六个房间,每个屋子里都已住了人,他也不知该去何处安睡? 此刻,长安城北的那一个巨大的“魔洞”,正在不断地向天空喷吐着黑烟。那滚滚浓烟无穷无尽地向四周扩散,直至遮天蔽日。饶是如此,徐恪也依稀能窥视到,东边的一轮晓日,已然缓缓升起,那万道金光跃然于黑烟之上,照耀于无边的广宇,仿佛正努力地想刺破黑烟的阻隔,向人间释放一丝光明…… 徐恪挠着头,百无聊赖,只得一瘸一拐地踱到了后园中间的那一间“闻雨亭”中。他记得原先的后园,中间挖着一个大池,池水清可见底,池中种有莲花。那闻雨亭便筑在池水旁的一处假山之上,微风吹来,池中莲叶亭亭摇摆,煞是好看。想当年,自己便经常与胡依依一道,坐在闻雨亭中,或赏荷、或用膳、或品茶闲聊…… 他缓步踱到了后园中间,只见原先的池塘早已干涸,里面堆满了灰土乱石,只旁边的闻雨亭却还是修葺如新。他走进亭子里,依栏而坐,对着眼前的这一片残破景象,心中又回想起十年前与胡依依相对而坐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十年前的长安,是何等的繁华壮丽!十年前的徐宅,是何其地宏阔精美!十年前的那一日,他清楚地记得,在他离开 徐宅赶赴神王阁之前,还与胡依依在闻雨亭中就座,一起品茶赏雨,一起言笑晏晏……当时的这一幕画面,犹如发生在昨日一般!一转眼,匆匆十年便已过去,如今自己重回长安,眼前的景象竟已残破至斯! 徐恪心中思潮起伏,忽然涌起了一种如梦似幻之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极不真实。他甚至在怀疑,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有没有真实地发生过…… 这所谓的十年,莫不是一场梦境吧?否则,这好端端的一个人间,怎会成了一个魔化的世界? 徐恪斜靠在栏杆上,仰望着被滚滚黑烟遮蔽的天穹,心里依然不能相信,如今的这个世界,天地之间,已是魔物横行,仅存下的人类却只能在废墟上苟延残喘…… “小无病,你在这里作甚?”一个柔婉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徐恪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定是他的胡姐姐心里放心不下,又亲自走到后园来找他。 胡依依走上闻雨亭,扶着徐恪走下石堆,一边柔声道:“到我那里歇息去吧,你今晚也着实是累了!” “多谢姐姐!” “我说了,以后不许叫我姐姐了!” “嗯!依依……” “……” 徐恪便随着胡依依进了榛苓居之内,当晚,他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安睡之地。 一旦躺倒在了胡依依的床上之后,徐恪立觉一阵困意袭来,今夜这一番打斗与奔波毕竟劳累,未几他便已呼呼入睡……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徐恪醒来之时,已见四周多了许多亮光。他估摸着时辰定然是在晌午之后,急忙咕噜一个翻身起了床,此际他身边的胡依依也早已起身不在屋中。 徐恪见宅子里无人,便信步来到后园,刚走到闻雨亭之畔,却见姚子贝迎面向他走来,笑道:“徐哥哥,你起来啦!这一觉睡得怎么样?” 徐恪挠了挠额头,也笑道:“睡得太舒服啦!说实话,自从我穿越到这里以来,昨晚那一觉,还是头一遭睡得这么舒服呢!” 姚子贝取笑道:“谁叫你之前有床不躺,偏要坐到地上去睡呢?” 徐恪脸上一窘,不由得无言以对。 姚子贝指着闻雨亭,问道:“徐哥哥,我给你煮了些吃的。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回榛苓居去吃?” “这里还有吃的啊!那咱们就在这亭子里吃吧!”徐恪闻听,心中喜悦,当下便应道。 姚子贝搀扶着徐恪到闻雨亭中坐下,自己就到前院的灶间去端了一个汤碗过来。 “徐哥哥,快趁热尝尝,我做的米汤!”姚子贝将汤碗端到了徐恪的手中,微笑着说道。 “这里还有……米汤!”徐恪不禁惊奇道。 姚子贝道:“是啊!怡清姐姐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小袋稻米。我本想给徐哥哥做一碗米粥的,后来实在有些舍不得,米粒放了没几颗,就只能是做了一碗米汤。徐哥哥,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徐恪看着手中那一碗白白的浓汤,忍不住便喝了一口,只觉滋味芳香甘甜,竟似比天宫中的玉液琼浆还要美妙。他不断地砸吧着滋味,见姚子贝还立在身边,忙道:“小贝,你也一起喝呀!” “我已经吃过了!” “不行!独乐不如众乐,你不喝,我也不喝!” “那……好吧!” 姚子贝便坐到了徐恪对面,也端起碗来喝下了一大口米汤,看她脸上表情,竟比徐恪还要陶醉。 两人便共用一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对于徐恪而言,他穿越到这个世界,虽然不过月余,但口里所食,一直是那些腥臊不堪的三首大狼肉,如今的那碗浓浓的米汤,竟让他依稀回忆起了家乡的味道。他自小生长于杭州府,吃的本就是江南的稻米。那一碗米汤中,竟仿佛有母亲的味道…… “小贝,其他人呢?”徐恪问。 姚子贝答道:“依依姐出去找一些治你腿伤的药材。怡清姐和小嫣姐很早就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东山他们却说要去附近的天宝阁看一看……” “哎!依依也真是的,我这点区区腿伤,歇养几日也就好了,她何必如此挂心呢?眼下的长安城就跟一大片废土堆一般,到哪里能寻到伤药啊!”徐恪轻声叹道。 姚子贝抚掌笑道:“‘依依’?徐哥哥,你终于不叫她‘胡姐姐’改称‘依依’啦!” 徐恪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也就坦然道:“先前她毕竟比我多活了一千多年,理当称她一声姐姐。如今她只成了一个普通女子,叫她一声‘依依’也在情理之中么!” 姚子贝却做了一个鬼脸,取笑道:“徐哥哥,你羞不羞!先前,你若觉得依依姐比你大了一千多岁,就该尊她一声‘祖奶奶’才是!如今,明明是你们睡在了一起,你这心里一高兴,就改了口,不是吗?” 徐恪讷讷道:“小贝,我与你十年不见,你怎地说话……这么‘厉害’啦?”他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姚子贝,每每话未出口,一张脸便已羞红,怎料如今的这个小贝,说话却变得这般泼辣? 姚子贝道:“这还不是跟‘你’学的?” 徐恪大奇道:“跟我学的?我怎么会教你这些?” 姚子贝 道:“‘你’教我的东西可多啦!‘你’教了我五势剑法,可我只学会了一招‘断水势’,其它的实在太过繁复!‘你’还说我性子太过腼腆,讲话太会害羞,让我说得大胆一些、直白一些。如今你竟又嫌弃我说话太‘厉害’了。哎!做人……可真难!” “是吗?”徐恪喝了一大口米汤,心里不由得对十年后的那个“自己”生出了几许钦佩。他心道,十年后的那个‘我’也不简单啊,竟能将子贝妹妹教得变了一个人似的!光是这一份本事,如今的我未必就有…… 姚子贝见徐恪不说话,她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事,便又开口问道:“不过,徐哥哥,小贝想问你一问,你为何愿意和依依姐同床,却独独不肯与小嫣姐共榻呢?要知道,小嫣姐可是一向喜欢着你,让你们成婚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这个……”徐恪又陷入了无语的境地。 “你刚来许昌土堡那会,我们姐妹都非常开心!依依姐就张罗着要为你和小嫣姐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可小嫣姐却死活不肯。后来,大家见你总是坐在地上睡觉,还以为你是太过害羞之故。没想到你昨晚却偷偷溜进了依依姐的床上,还与她……我说徐哥哥,接下来,你能不能也去陪陪小嫣姐啊?她眼下还是你的新婚妻子呢!”姚子贝紧接着说道。 徐恪听得一脸窘态,急忙摆手道:“小贝,咱能不能别说这个事了!”他对姚子贝的那种与十年前迥然不同的说话风格,一时还是不太能接受。 姚子贝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羞涩,她双颊一红,顿时默然无语。 徐恪喝完了最后的一口米汤,又看了看头顶昏暗而浑浊的天空,不觉叹道:“咳!短短十年,恍若一梦啊!怎么也没想到,十年后的世界,怎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呢?” 姚子贝却回道:“徐哥哥,你是觉得如今的这个世界不好么?” 徐恪道:“当然啊!现如今的这个世界,魔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人类已沦为了那些魔怪盘中之餐。天地间尽被黑烟笼罩,大地寸草不生,我和你今日只是吃这么一碗米汤,就仿佛喝了琼浆玉液一般……这样的一个世界,还有什么好可言!” 姚子贝摇头道:“可是,徐哥哥,先前的‘你’却总是说,这样的一个世界也挺好呢!” 徐恪惊异道:“先前的‘我’真的这么说过?他……他怎会说这样的话?” 姚子贝回道:“先前的‘你’总是在说,人世间没有完美,有所得必有所失!这样的一个世界苦是苦了点,但只要大家都能生活在一起,也是挺好!……其实,小贝也弄不懂,为何先前的‘徐哥哥’会说这样的话。可我每一次细问‘你’原因,‘你’都是笑着不肯多说……”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对于十年后的那个“自己”,他委实有太多的疑问。他思忖了片刻,便又问道:“那么,小贝,既然他觉得生活在这样一个魔化的世界也挺好,为何还要离开你们,只管自己上到天庭?”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徐哥哥’是想着……”姚子贝正要答话,却听得前院中传来了怡清的一声呼喊:“我们回来啦!快来,快来!今天收获满满呢!” 姚子贝急忙起身,扶着徐恪快步下了闻雨亭,赶到了前院。只见怡清与慕容嫣正奋力从马车上拉下了一头身粗体壮的黑熊精。那黑熊身子实在太重,怡清已累得气喘吁吁。她一边用力拽动,一边还在埋怨道:“你这头大笨熊,我杀你都没怎么费力,偏生为了拉你过来,累得我险些吐血啦!” 旁边的慕容嫣不禁笑道:“怡清姐,这头老熊也太委屈了吧!性命都送在你手里了,你还要怪它生得太重!” 怡清道:“哼,能够送命在本姑娘手里,那可是它的福分!要不是看它木头木脑,长得跟那病木头似的,本姑娘还懒得理它呢!” “来来来!我来搬,我来搬!”徐恪急忙上前,从怡清手里接过了那头黑熊。他左腿虽然有伤,但膂力依旧甚猛,只是拉着那熊腿一提,巨大的黑熊精便被他拖出去老远。 看着徐恪一瘸一拐地拖着那头黑熊走向灶间,怡清不由得在后头抚掌大笑道:“病木头拖木头熊,前面一瘸一拐,后头一跳一跃,当真是……好看!” 慕容嫣与姚子贝也跟着上去帮忙,众人费了老大一番力气,终于将黑熊拖入灶间放好。姚子贝眼望着这一只巨怪,不由得笑道:“怡清姐、小嫣姐,原来你们一大早就出门,是打猎去啦!我听说这黑熊精尚未被魔化,那熊肉比三首大狼肉还要味美呢!” “那是当然!到了我怡清的地盘,肯定要让你们吃些好东西呀!”怡清已在三人身后信步走了过来。她从背囊里掏出了一副半个巴掌大的熊胆,交到了徐恪的掌中,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吃了它!” “这个……什么呀?”徐恪问道。 “那是熊胆,对你有好处,快吃了!”怡清又道。 “不吃!”徐恪摇头道。 他忽然想起了昨日被逼着吞下了五副长角精元之后,到了晚间自己身体内就涌起了一股反常的燥热……他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位女孩,似乎对自己“没安好心”…… 第六十四章、景清熠明 “吃了它吧,小无病,怡清妹妹说的没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徐恪不用回头也知道,那自然是胡依依来了。 “回来啦!依依……姐”徐恪欣喜道。 “嗯!回来了……”胡依依忍不住略略低下了头,她心里知道,徐恪本拟叫她的,是一声“依依”。 胡依依旋即又道:“小无病,你快把这副熊胆吃了吧,它能止血祛毒,对你的腿伤可有莫大的好处!” “嗯!”徐恪听话地将那副半个巴掌大小的熊胆放入嘴里,只觉一股又苦又腥的味道传来,他急忙用力一咽,将整副熊胆吞入了肚中。 怡清见状,心里却老大不高兴。她“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小嫣妹妹,咱们辛辛苦苦打的一副熊胆,却被别人做了人情!我看,咱们还是别留在这里了,省得碍着别人的事……”言罢,她一拉慕容嫣的手,两人径自回房去了。 望着怡清与慕容嫣远去的背影,徐恪挠了挠额头,不禁苦笑道:“依依,你别生气,她这人就是这样……” “我怎会生气呢?要不是怡清妹子,我们今日连一个安身之地也找不到!”胡依依依旧是双眼含笑,又朝徐恪言道:“阿恪,今日我在东市里找到了些白布。走!跟姐姐回房去,你的伤口还需好好清洗!” “这……我这点腿伤不打紧的,怎可再烦劳姐姐为我做这些腌臜之事!”徐恪难为情道。 “你要再这样说,姐姐我可要生气啦!”胡依依佯装嗔怪道。 徐恪心下过意不去,还待推脱,一旁的姚子贝却将他推出了灶间,笑道:“徐哥哥,你还是快点让依依姐把你这腿伤给治好吧!要是伤口不弄干净,以后化脓腐烂了,可就变成了一条烂腿。你要是多了一条烂臭腿,以后,依依姐可就不让你上她的床啦!” 听得姚子贝之言,胡依依忍不住掩嘴而笑。徐恪却急忙乖乖地跟着胡依依向榛苓居走去。他是生怕再留得片刻,姚子贝口中还会说出哪些“生猛泼辣”之语。 徐恪回到榛苓居之后,胡依依便打来了一大桶热水,还是照着昨日的办法,解开徐恪腿上的布条,再次帮他清洗干净,然后又重新包扎。只不过,这一次,那长角精元药力已过,徐恪见胡依依上下忙碌不休,心中自是感愧莫名,倒也没起其它的心思…… 这时已是傍晚酉初时分,姚子贝在灶间忙碌,正打算为众人做一顿丰盛的晚膳。恰逢东山与北岭等四人也都回到了徐宅。四人见到那一头肥硕的老熊,尽皆心中大喜,便帮着子贝一起将那黑熊剥皮去骨,剁碎烹煮…… 未几,怡清与慕容嫣也都来到了灶间。几位女子便让东山等人尽皆回房休息,她们忙碌了半刻,终于为众人烧出了一顿熊肉大宴。 酉正时分,徐宅内的九人便在后园中的闻雨亭中一起落座。当中的一张石桌上,摆满了蒸熊掌、煮熊肉、炒熊肝、熊骨大肉汤等等由姚子贝她们精心制作的菜肴。这满满一席丰盛的“百熊宴”直看得众人尽皆口中留涎,腹中雷鸣作响。 “咱们开吃吧!”怡清“一声令下”之后,众人也不客气,伸筷子的伸筷子,伸手的伸手,尽都抓起桌上的熊肉,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此时身边无酒,徐恪便与东山等人以水做酒,推杯把盏,吃得一个好不畅快…… 席间,徐恪便向怡清问起了长安城如今的情况。怡清饭量不大,喝了一些熊骨汤之后,索性放下了碗筷,向众人讲起了长安城这些年的变化。 原来,十年前的六月初一,天地之间忽生巨变,人世遭逢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劫难。那一日,几乎整个神洲大地,到处都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伴随着地震的同时,大地上不知何故还涌出了许多的高山,山顶一个巨大的“魔洞”不断地向外喷吐黑烟。那滚滚浓烟无穷无尽,渐至遮蔽了一整个明朗的天空。随着日光被阻,大地陷入一片昏暗之后,人间各处竟突然涌现了各种从未见过的“魔兽”。那些魔兽见人就咬,遇人就吃……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人的命运也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那日,长安城经历了一日一夜的强烈地震后,几乎沦为一片废墟,死伤者不计其数。当时的大乾康元皇帝李重盛,以及皇宫中的多数嫔妃、宫女与宦官等人,也未能幸免,尽皆葬身于浩劫之下。除了皇帝驾崩之外,其他的一众皇子也大多没能逃过此劫。魏王李缜、韩王李祚、越王李峨、宋王李棠……包括那位已被囚禁的楚王李祉,还有废为庶人的太子李仁,全部蒙难。只有一位皇子幸存了下来,他就是八皇子晋王李祀。 晋王李祀颇具才干,在大灾之后,却不气馁,反倒是收容联合了一批老臣,带着残存的军队与魔怪抗争。他命人四处筹集物资,奋力抢救灾民,在废墟之上又重建起长安城。 经历了大半年的重建之后,长安城又屹立在了这一片已然“魔化”的世界之中。而李祀也在众位大臣的拥戴下,于大灾发生的次年,登基为帝,年号景熠…… 李祀登基之后,定先皇李重盛庙号为“圣宗”。他秉承康元遗政,处理政事兢兢业业、对待臣下谦和有 礼,颇有乃父遗风。大乾天下侥幸苟活下来的子民,听说新帝登基,还是一位爱民如子的仁君,便都自全国各地,纷纷赶来长安投奔。在这九年多的努力下,长安城城墙不断加高加固,终于成了抵御魔兽侵袭的一道最坚固的堡垒。城内的百姓也增加到了一万余户,足足有三万余人…… 徐恪听得不断点头,当下便问道:“怡清姑娘,既然如今的长安城里,有皇帝也有年号,那么请问今日到底是哪一日呢?” 怡清道:“今天么,算起来应该是,景熠十年元月初二吧,如今是酉时了。” 姚子贝拍手道:“今天是元月初二呀!那么昨日可就是元日了!怡清姐姐,今儿个咱们大伙儿这一场‘熊肉大宴’,可正当时节呢!” 怡清笑着回应道:“可不是么!咱们也算是新年的头一天进的长安,这可是一个好兆头!只可惜,昨夜许昌城的那些百姓……咳!”说到这里,怡清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想起是自己引来了白鼠魔王的魔兵突袭,她这心里就不胜歉疚。 慕容嫣等人也不禁想起了昨晚那一场惨烈的拼杀,想起那些陪伴他们多年的许昌住户,一时也都陷入了无语…… 徐恪急忙岔开话题,便又问道:“怡清姑娘,那青衣卫都督沈环,如今也在大乾的朝堂中效力么?他是个什么官职?晋王……皇帝对他很器重么?” 怡清道:“眼下皇帝身边最为器重就是两人。一位是大丞相长孙顺德,另一位就是他‘降魔大将军’沈环!这两人一文一武,可谓当今皇上的左右手!” 徐恪道:“‘降魔大将军’?还有这样的官职?那是个……几品啊?” 怡清瞪了徐恪一眼,没好气道:“呆木头!你道这里还是十年前的长安啊!还有……几品?如今的皇帝也不过是一个称号罢了!他手底下又能有多少文武大臣呢?听说,眼下拱卫长安城的军士,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三千。全部的文臣武将也就三十来人,你还要分个……几品么?” 徐恪挠了挠额头,讷讷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怡清姑娘可知这沈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胡依依道:“小无病,沈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徐恪道:“姐姐,沈环昔日身为青衣卫都督之时,自然不是一个好人。不过,如今世界大变,他既能深得皇帝信任,受封一个什么‘降魔大将军’,或许,他也有所改变了呢?” 怡清道:“你说的对!沈将军昔日是青衣卫都督,我不知道他那时为人怎样?不过,现如今,全城百姓可都是将他当作天神一般敬重!这些年,要不是沈将军带领着军士拼死守城,四处降魔杀怪,说不定,长安城早就不保了!” 徐恪不由得叹道:“好一个沈将军啊!想不到十年后他变化竟有如此之大!他若真的成了一位保境安民的英雄,下次相见,我徐恪定要敬他三杯!” 怡清不以为然道:“放心!瞧他今晨见你时的模样,他必会来亲自找你的!眼下,会使剑、会除魔打怪的人已经不多啦……” …… 众人又吃了一会儿菜,姚子贝问道:“怡清姐姐,我们早就听说了长安城已然重建,只是没想到它竟能建造得这般宏伟!我们今日进城之时,见那城墙比地震前还要高大,这是怎么做到的啊?难不成,这一个浩大的工程,都是靠那些灾民之力?” 怡清摆手道:“这我可不清楚了!听说是八年前长安城突然来了一位高人。在他亲力亲为之下,不到旬月,长安城的城墙竟加高加宽了一倍!从此,再也没有哪一种魔兽能够爬上城墙。这之后,自四面八方躲进长安城避难的百姓,才越来越多……” 怡清又道:“不过,这也只是听说。如今长安城中的百姓,可都是人人称颂皇上,都说是他亲自率人督建,才有今日这四面巍峨高耸的城墙呢!” 姚子贝疑惑道:“当今的皇上,有这么厉害么?这四面高大的城墙,加起来不下几十里之长,且都是巨石垒砌而成。单单靠城里头这三万居民,能造得出这样的城墙?……我还是不信!” 胡依依笑道:“说不定,那晋王李祀或许真有什么过人的能耐也未必呢?要不然,这一场大灾,众皇子尽皆蒙难,为何独独他晋王却没事?”言罢,她似无意间朝慕容嫣望了一眼,慕容嫣却恍若未闻。 怡清道:“那倒也不是,除了晋王李祀,还有赵王李义大哥,还有十七公主李琪妹妹……他们也都幸存了下来。” “李义大哥?李琪?”徐恪忙问道:“他们也都还活着吗?那他们此刻人在哪里?” “就你急!”怡清又白了徐恪一眼,方才缓缓说道:“十七公主李琪是我师姐的徒弟,当日她正好与我怡尘师姐呆在一起,幸而躲过了那场浩劫,如今李琪妹妹好似在燕州城。至于赵王李义么,百姓们都当他死了,只有一人知道,他其实还活在人间!” 徐恪便问:“那知道他活着的,是哪一位?” 怡清默然片刻,却指了指自己说道:“就是我!” “啊?”徐恪挠了挠前额,不解道:“就 只是你知道李义大哥还活着?那么……敢问怡清姑娘,赵王此时人在何处?”他想起自己在进入神王阁之前,还是自赵王手中,接过的神王令。当时,赵王李义在大雨滂沱中潇洒而行,那一番磊落的样貌,此际徐恪回想仍不禁心驰神往…… 怡清低声道:“我也只是知道他还活着,至于他人在哪里,这十年间,我寻遍了各地,却都一无所获……” 徐恪见怡清脸上神色,忽然变得颇为忧郁。他料想怡清与那赵王必然是昔日故友,而且关系当不一般。他见怡清不愿细述,当下也就不再追问。 …… 众人又吃了一会儿菜,喝了几口水。这时,却轮到坐在角落中的东山,忍不住向怡清问道: “怡清姑娘,刚才我听到,十七公主此时人在燕州,是么?” 怡清见东山也会出言相问,心下甚奇,便道:“是呀!怎么,你也认得李琪妹妹?” 东山忙道:“在下怎会识得十七公主?在下只不过是想借问一下姑娘,可知那燕州城主是哪一位英雄?” 怡清思忖了一会儿,回道:“这个嘛!我只知道那位燕州城主也是一位人中豪杰。听说燕州城四围百里之地,都没有魔兽出没!可知那位城主的功夫,定然相当地了不起!不过,他到底姓甚名谁,我却不知了……” 东山道:“不瞒怡清姑娘,我兄弟四人今日在长安城到处走了一走,却打听到那燕州城主,便是我天宝阁昔日的少阁主。不知道姑娘是不是也曾听说此事?” “是了!”怡清闻言,顿时一拍桌子,说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李琪妹妹还曾派人自燕州给我送来了许多好货。我向他问起如今燕州城主是哪一位,他便说城主来自昔日的天宝阁……” “我二哥在燕州?”这一下,轮到怡清旁边的慕容嫣坐不住了。她急切地问道:“怡清姐姐,东山大哥,你们确定那位燕州城主,就是我二哥么?” “这也不一定哦!他可能是你二哥,也可能是你们天宝阁的另一位人物呢?”怡清忙道。 慕容嫣不禁低头无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东山也忙着回道:“二小姐不必忧心,我兄弟四人,打算明日即刻北上,去往燕州城一探究竟……” “不行!你们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此去燕州有八百里之遥,路上太危险了!你们不能走!”慕容嫣立时摇头道。 “二小姐……”东山欲言又止,此时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为了他们天宝阁的事,与自家小姐争辩不休。 徐恪也安慰道:“嫣儿,你不用担心,若真的是你二哥坐镇燕州城,那也是一方百姓之福。他日得空,我便陪你一起赶往燕州城,亲自拜会慕容兄……” 怡清却撇了撇嘴,道:“你?得了吧!你还是先将自己这一条烂木腿修理好了再说。那燕州位于极北苦寒之地,就算你这病木头不怕冷,我小嫣妹妹也受不住!” “也对!这个……我倒是忘了!”徐恪讷讷回道。 慕容嫣抬起头,遥望着北面的方向,不禁忧虑道:“燕州城这么冷,我二哥……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他功夫虽然好,可为何偏要呆在那一个极冷的地方呢?” 怡清道:“谁知道呢?听说他们夫妻二人住在燕州,这小日子过得还挺不错呢!几年前还添了一个大胖儿子……” “夫妻?”慕容嫣欣喜道:“怡清姐,你是说,我二哥与那十七公主结为了夫妇,眼下,他们一道生活在燕州城,还生了一个儿子?!” “是啊!”怡清回道:“不过,李琪妹妹的那位夫君,到底是不是你二哥,我可说不准啊!” “那定然是的!”慕容嫣自言自语道。她心中隐隐觉得,怡清所言的那位燕州城主,必然是她二哥无疑。只因当年她二哥救了她离开长安之后,她也曾问起,他们的父亲、兄长、弟弟是否逃出?当时她二哥默然无语,黯然神伤了长时。她心中已然猜出,那些人自然都没能幸免于难。当时她二哥情急之下,却只能是救下了她一个人…… …… …… 这一场“百熊宴”众人均吃得十分开心。九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从酉时一直吃到了戌末时分,直至石桌上杯盘狼藉,连盆底的熊骨大肉汤都已经喝光,众人这才相互告辞,各自回房歇息。 当夜,徐恪仍然是宿在了胡依依的房内。不知怎地,徐恪只要闻着胡依依身上那一股女子的气息,便能格外好睡。 这一夜,他悠然而眠,呼呼沉睡,一夜无梦…… 次日卯时刚过,徐恪还在大睡,却被胡依依给轻轻拍醒。只听胡依依对着徐恪的耳朵,柔柔地说道: “阿恪,别再睡啦!有人过来找你呢……” “什么人啊?不见!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徐恪翻了个身,又复躺倒。 “懒猪!”胡依依忍不住摇头叹道,然而她神色间,依然是满满的笑意。 那一脸的笑意,犹如春雨滋润着百花,又如海水抚慰着沙滩,仿佛能包容人世间的一切…… 第六十五章、欲走还留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初三、卯时、长安城徐宅】 徐恪与胡依依等人在醴泉坊的徐宅中刚刚安顿,到了次日上午,便有一位卫队长带着十几位兵士登门拜望。胡依依见徐恪兀自懒睡不肯起床,只得由自己与姚子贝亲往前院接待。那卫队长说道,是奉了降魔大将军之令,为他们送来一些物资。 在那名卫队长指挥之下,众兵士便从门外肩扛手担,搬进了几十个大口袋。胡依依见那些口袋中,装的大多是一些腌制好的肉类,也不知是从哪些魔兽身上割下的肉干与内脏。除了食物之外,还有一些衣物、布匹、被褥、皮毛等等过冬之物,最为难得的是,那卫队长还亲手奉上了一袋治伤的药材。在如今这个魔化的世界之下,胡依依知道这些东西可都是极难寻到之物。当下,她便不住地向队长连声道谢。那队长也不多话,待东西尽数搬进之后,便拱了拱手,领着兵士们出门而去。 徐恪直睡到辰时方才起床,姚子贝给他端来了早膳。徐恪吃饱喝足之后,胡依依便再次为他清洗伤口,又将早已捣碎的药粉给他敷上,重新帮他包扎停当。 徐恪问起其余几人的去处,胡依依便回道,怡清去了忘忧谷,说是想再摘些蘑菇与野果回来。东山与北岭、西川、南原四人今晨执意要走,他们定要北上燕州城,寻找慕容桓的下落。慕容嫣无奈之下只得答允,但是她却一定要亲自送他们一程…… “嫣儿一个人在外头……那可太危险了!不行,我得找她去!”徐恪听得慕容嫣今日独自送人出城,此时身边必无人相护,他哪里放心得下,急忙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小嫣妹妹只是送东山他们到北大门,眼下应该快回来了!”姚子贝劝道。 徐恪却依然不放心,固执地走向大门外,胡依依摇了摇头,只得搀扶着他一道出门。 两人出了徐宅大门,望了望左右,便往东北的方向走去。刚行了没几步,远远地就听见身后一个轻灵曼妙的声音传来:“依依姐,你们这是……要出去呀?” 徐恪转身,只见一个婀娜倩丽的身影正盈盈玉立在那里,正是早间出门的慕容嫣。她送别了东山等人之后,还在醴泉坊的周围逛了一逛,却是从南面回转了过来。 胡依依忙应道:“小嫣回来啦!我们正要出去找你呢……” “找我?”慕容嫣道。 待慕容嫣走到近前,胡依依又指着徐恪言道:“他呀,听说你出城为东山他们送行,怕你回来时没人护送,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吵吵着一定要出来寻你!你若再迟来片刻,他怕是要提剑杀到灞山头上去了……” “是么?”慕容嫣含笑看向徐恪…… 三人便一起回进宅内,徐恪关切地问道:“嫣儿,东山大哥他们身上还有伤,为何如此着急就要出门?” 慕容嫣道:“无病哥哥,他们的伤都不打紧,你不必担心。东山与北岭这四位大哥,他们跟随着我二哥多年,昨日听得二哥有了消息,心里都高兴得紧,自然是急着要去见我二哥了……” “哦……这样啊!”徐恪回想与东山、北岭这四人虽无深交,但也知他们都是豪爽磊落之人。他们此时离开长安奔赴燕州,一方面是急着要寻找故主,另一方面,定也有将慕容嫣托付自己照顾之意。 …… 这一日无事,徐恪便呆在后院中歇息养伤。胡依依与慕容嫣各自清理收拾屋子。姚子贝便负责整理灶间,生火做饭。到得傍晚申时,怡清也已自无忧谷归来,她这一趟收获颇丰,除了采摘一大袋新鲜肥美的红蕈之外,还特意采集了四束鲜花。 众人见怡清只一日来回,便已到无忧谷为大伙儿带来了这么多难得的食材,尽皆欣喜莫名。慕容嫣与姚子贝手捧着鲜花,更是喜不自胜。两人便找来了四个瓷瓶,盛满了水装好鲜花,放到了四位女子各自的房间。 怡清见前院中堆满了物资,忍不住好奇,一问之下方知是沈环派人送来。她忍不住对着徐恪“啧啧”赞道:“看不出你这病木头还有点用场,竟能让沈将军送来这许多好货!” 过得半个时辰之后,姚子贝与慕容嫣一道,便为大家烹煮出了一大盆“红蕈大肉汤”。只不过,今日的大肉汤所选食材却是上等的熊腿肉,再加沈环派人送来的许多调料。这一大盆肉汤的滋味,比之前日自是更加地鲜美…… 徐恪与四位女子一道,依旧是围坐在闻雨亭**用晚膳。怡清一边喝汤,一边连声赞叹慕容嫣与姚子贝的厨艺了得。慕容嫣与姚子贝却不理会怡清的夸赞,顾自取了好肉、夹了红蕈大快朵颐。胡依依吃相虽然文雅了一些,但到后来吃得兴起,竟也渐渐不管不顾了起来…… 四女围着石桌吃得不亦说乎,而徐恪一边喝着碗里的清水,一边吃着夹杂有蘑菇清香的熊肉,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丝惋惜:“要是眼下桌子上能有一壶汾阳醉,那就实在太好了!” 对于此时的徐恪来说,有绝色美女作陪,有绝品美味入口,独独却少了一样美酒,未免还是有些可惜…… 大凡世上之人好似都是如此,内心的**就如春草一般,遇水则生,绵绵无尽,既得陇复望蜀,概莫例外。 …… …… 晚膳罢 ,众人便各自回房歇息,徐恪依然是宿在了胡依依的榛苓居内。 一夜匆匆而过,次晨醒来,徐恪却听得后院中传出叫嚷之声。他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到屋外,却见怡清收拾了些衣物好似要走,其余三人正在苦苦挽留。 姚子贝见了徐恪,急忙呼道:“徐哥哥,你快来呀!怡清姐姐要走呢!” 徐恪问:“她要走?去哪儿?” 姚子贝道:“说是要回她自己的‘梅雪斋’!” 徐恪忙一瘸一拐地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怡清手里的包袱,说道:“怡清姑娘,你不能走!” “你这病木头,抢我包袱做什么!”怡清嗔道。 徐恪问:“你才刚刚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怎地自己却要走?” 怡清道:“这里是你的家,是你堂堂徐大人的府邸,又不是我住的地方!” 徐恪道:“什么‘你的我的’?长安城都是一片废墟了,这里早就不是谁的府邸!眼下,这个地方就是你、我、嫣儿、小贝还有依依,我们所有人的家!你……不许走!” 怡清顿足道:“你这呆头呆脑的臭木头桩!怎地蛮不讲理了?我是受人之托才将你们带到了这里。眼下我任务已完成,自然是要离开此地……去我自己的家!” 徐恪问:“你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 怡清仰头指了指南面,道:“就在城南的梅雪斋,那个地方你也去过!这十年来我一直住那儿!” 徐恪道:“那好!你要去那里的话,我们也都跟着去住!” 怡清立时道:“我的梅雪斋可不比你的徐府,我那里就两间小瓦房,哪容得下你们这许多人!” 徐恪脖子一扭,道:“我不管这么多!反正……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你……你这不是耍无赖么!”怡清好似很生气,她一伸手,便要抢夺徐恪手中的包袱,一边争抢,一边叱道:“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么?快还我包袱!” 徐恪却拽紧了怡清的那个灰布包裹,一边躲避,一边应道:“我不还,就是不还!有你这么不讲信义的人吗?说好了是‘受人之托’要将我们保护好。如今这里病的病、伤的伤,你却要管自己一走了之!” …… 旁边的慕容嫣等人,看到这一幕,都不觉笑开了花。她们都尽皆心道,原来小无病(无病哥哥)(徐哥哥)还有这一种套路啊!看来,今日我们是不用担心怡清会离开了…… 果然,过不多时,怡清终于停下了与徐恪争抢,忽然换了一种轻柔的口吻,幽幽说道:“病木头,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嘛!你……你不过是受了点腿伤,依依姐不是给你治得都快好了么?再说了,这长安城有四面高耸的城墙,城里还有几千兵丁把守,没有魔兽能溜进来的……” “那也不行!”徐恪固执道:“长安城里虽然安全,但我们还得出城去打吃的不是?少了你的御剑双飞,我们可不是那些怪兽的敌手!” 怡清道:“沈将军不是都为你们送了这么多吃的了么?” “吃光了呢?”徐恪道。 “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理啦!”怡清一跺脚,委屈道。 “你不是说我是一块‘病木头’么?你什么时候见到过一块‘有病的木头’还能跟你讲理?”徐恪不以为然道。 怡清一听这话,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身后的几位女子见时机也已差不多,便都赶了上来。 慕容嫣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怡清的左臂,央求道:“怡清姐,我的好姐姐!你就不要走了,好么?没了你,小嫣可要孤单死了……” 姚子贝也伸手挎住了怡清的右臂,软语求道:“怡清姐姐,你就留下来吧!小贝还要跟你学怎么御剑飞升呢?没了你的保护,下次要是我们被‘病木头’给欺负了,怎么办?” 怡清不由得哈哈笑道:“好吧!我可……真拿你们没辙!” 胡依依上前言道:“怡清妹妹,你若不嫌弃,咱们四人便结成异姓姐妹,今后便跟一家人一样,不离不弃,永远呆在一起,可好?” “嗯!依依姐,这个主意好!”怡清抚掌笑道:“咱们也学学那些臭男人,今天就来个四美结拜,从此我们便亲如姐妹,永不分离!” “好哎!”一旁的慕容嫣与姚子贝尽皆欢呼道。 到最后,这四位女子都一起手拉着手直奔东边的“鸿鹄居”去了。留下徐恪一人,独自伫立在风中,手里却还拿着怡清的那个包裹。 “好像……没我什么事了?”徐恪挠着头,不由得怔在了那里。 …… 原来,今日一大早,怡清起床了之后,却忽然要跟慕容嫣告辞,言道自己既已将他们平安送到了长安,便也算是完成了故友之托。如今,自己身上还有要事,不日就要出门远足云云。她说着话,便收拾起了衣物,打算辞别众人,先回自家的梅雪斋去居住。 慕容嫣此时与怡清已情同姐妹,又怎忍与怡清分别?她情急之下,就呼来了胡依依与姚子贝,三人苦苦挽留,都不愿与怡清分开。怎料,此时的怡清却心意已决,不管三人如何相劝,都坚持要走…… 其实,怡清原本也极其不 愿与众人分离。她心中的顾忌只有一个,你徐无病如今倒是好了,住进了自家的徐府,身边三个美女,慕容嫣是你的新婚妻子,胡依依早就是你的夫人,姚子贝早晚也是你的人……这一个个的,都成了你的枕边人。那我怡清留在这里,又算怎么一回事? 她本就是一位心性刚烈、性情急躁的女子,心念及此,便一刻也不想在这“徐府”多呆,是以一大早突然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 哪料想,今日的徐恪才刚刚睡醒,竟一改他往日木讷迟钝之状,也忽然给她来了一手“耍无赖”。被他这么胡乱一搅和,自己刚刚下定的一番决心,也只得草草收场,从此没了下文。 事实上,众人心里也都非常清楚。在如今这样一个已然魔化的世界,残存下来的人类已经百无其一。若还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住在一起,生活里找不到半点快乐与希望,又如何面对这一个黑暗而浑浊的世界? 说起来,这十年来,怡清大多时候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她虽然身负绝顶剑法,纵横于魔怪之间未遇对手,但她内心的孤独与忧郁却从来未曾停止过。最近的短短几日,她与慕容嫣、姚子贝、胡依依她们住在一起,大口喝汤、大块吃肉、大声谈笑……那些零星的快乐已足以支撑她面对无边的黑暗与如潮的魔兽。她其实……比任何人都不愿离开,比任何人都渴望那一种家庭般的温暖。 当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当活着就是人最大的希望之时,那一种家的温暖,恰正是所有人心底最不能割舍的感觉…… 四位女子进了鸿鹄居之后,便搬了一张长桌靠墙而放,算是一个香案。此时也找不到香炉之物,慕容嫣就点了两根红烛,各置两边,中间放了四碗清水。四女尽皆跪地,对空祷祝,说了一些“永为姐妹、终生不离、祸福与共、风雨同心”之语,各自拜了几拜,就算礼成。 从此,这四位女子依年齿长幼,便结成了异姓姐妹。胡依依一千二百九十二岁居第一,怡清三十岁居第二,慕容嫣与姚子贝都是二十九岁,以月份而论,慕容嫣生于五月居第三,姚子贝生于十月居最末。 礼成之后,当下,怡清第一个给胡依依“奉茶”。她端着一碗清水双手为胡依依奉上,口中歉然说道:“大姐,前些日我言语之间多有冒犯,还望大姐不要往心里去!说实话,大姐虽是一个妖族,但心性善良、胸怀宽广,委实是强过人类百倍!能有你这样的大姐,是怡清的福分!”说罢,她又俯身给胡依依行礼。 胡依依慌忙躬身还礼,她双手接过怡清手中的那碗清水,几乎是仰脖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她抱着怡清笑道:“二妹,从此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 接下来,慕容嫣、姚子贝也一一给胡依依“奉茶”。胡依依伸手接过,都是大口喝下,乐得合不拢嘴。到了姚子贝那里,她奉茶已毕之后,却撅着嘴言道:“大姐,有道是,茶水喝过、红包拿来!你茶都喝了,红包呢?” 胡依依笑道:“就你最调皮!我早就给你们备好啦!”说着话,她就从怀里取出了三个香袋,一一交到了几位妹妹的手中。 “真的有礼物啊!好大姐,亲一个!”姚子贝欢呼道,她忽然扑到了胡依依的怀里,猛然间在她大姐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你这死丫头,好的不学,跟着小无病却学坏了!”胡依依轻轻打了姚子贝一下,嗔道。虽然只是被姚子贝给亲了一口,但胡依依一想起前日那一晚与徐恪“疯狂的缠绵”,也忍不住一脸娇羞。 怡清打开香袋,只见内里装了一些药末,她闻了闻,只觉一股芳香传来,颇为提神,顿时欣喜道:“大姐,你这香袋从哪儿来的呀?真好闻!” 胡依依笑道:“昨日那位降魔大将军送来了一袋子药材。我见里面有几味提神醒脑的好药,便为大家做了几个香袋。” 怡清问道:“大姐这个香袋,是用来对抗黑烟之毒的吧?” 胡依依答道:“嗯!我观长安之北的那一处灞山魔洞,所喷出的黑烟比起许昌还要浓烈得多。这黑烟中夹带着毒质,今后几位妹妹出门可要小心一些!这小小的一个香袋可为你们稍稍抵挡一些毒质……” “多谢大姐!”几位妹妹齐声道。 胡依依却又摇了摇头,不无忧虑道:“怪不得之前的阿恪,一直不愿带我们回到长安。我们许昌那里的魔洞,喷吐的黑烟只会遮蔽日光,害得四周草木成灰,毕竟还伤不到人畜。可这长安城北的魔洞,洞口实在太大,喷吐尤其猛烈!那些黑烟还大多含毒,若被人长期吸入,必然损伤肺脉,活不长久……我看,这长安城虽然城池坚固,却也不是一个安全之地啊!” 怡清不由得叹道:“大姐说的甚是!咳!不瞒各位姐妹,这些年来。自各地投奔到长安的百姓,已不下十万之众!可大多已死在了那些毒烟之下,是以长安城的住户到如今也才三万余人。目下,每天都还有运尸车载着几十具尸体运到西大门外掩埋。那些人可都是活活咳死的……” 姚子贝听得不由惊呼道:“啊?这长安城原来这么可怕!那大姐、二姐,难道咱们对这毒烟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胡依依与怡清却都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第六十六章、时日匆匆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初四、午时、长安城徐宅】 徐恪正拖着一条伤腿,百无聊赖地在后园中走来踅去,却听一个爽朗的声音自前院传来:“徐兄弟在吗?” 徐恪急忙快步迎出,只见来者身形魁伟,一脸赭红之气,正是被新帝封为“降魔大将军”的沈环。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徐恪见前院里尽是一片残破的气象,只得将沈环迎到了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此时徐宅内的四位女子都还在鸿鹄居内,忙着结拜的事。徐恪只好起身,亲自去灶间为沈环端一碗清水过来,不过,沈环却伸手拦住了徐恪,他道: “徐兄弟,眼下是非常时期,咱也不要那些虚礼了。我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喝你一碗清水……” “沈将军亲自赶来,是有什么事吗?”徐恪问道。 “哎!”沈环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兄弟,你也看到了,如今长安城的形势可不太乐观呀!周围到处都是魔兽,城里百姓的吃、穿生计也着实令人发愁!最让人担忧的,还是城北灞山的那一个‘大魔洞’,几乎没日没夜地往外喷吐浓烟,那股黑烟中还带着毒质,好多人都被毒死了……” 徐恪疑惑道:“这里的黑烟中有毒?之前我在许昌城时,城外也有一个魔洞,那里的黑烟虽然浓烈,却未闻伤及人畜啊!” 沈环摆手道:“在如今的这个魔化世界里,没有一处黑烟是安全的!只不过,许昌城的那一处魔洞,喷发的浓烟毒质不强,短时间内你们不会感知罢了。长安城的灞山可不一样,那里藏着一处‘魔窟’,魔窟中聚集着大批魔物。是以此地的黑烟既浓且厚,毒质也异常猛烈!如今,那毒烟已是越来越强了……” 徐恪问道:“这里还有一个魔窟?” 沈环又叹道:“如今这天下到处都有魔窟,灞山的这一处尤其厉害!此前我带着卫队好几次进山攻打,可都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啊!” 徐恪不禁默然无语。 沈环接着言道:“徐兄弟,实不相瞒,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象徐兄弟这样的青年英杰,正是我大乾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打算向皇上保举你为降魔副将!今后咱们一道上阵杀敌,降魔除怪,不知徐兄弟可愿意否?” 徐恪思忖片刻,却摇头道:“沈将军好意,徐某心领!不过,徐某这点微末的本领,恐怕不能胜任副将之职!更何况,徐某如今腿伤在身,连走路都不方便,莫说上阵杀敌了……” 沈环笑道:“是我太性急了点!这样……徐兄弟先不要急着推辞,等你养好了腿伤,咱们再商议不迟!” 言罢,沈环也不再多话,便起身告辞,徐恪将他送到了门外。 沈环走后,徐恪又回到闻雨亭中就座。他斜靠在栏杆上,仰首看着城北那一座高耸的灞山,心中不禁陷入了沉思。 此时,灞山山顶那一个巨大的魔洞,正在向天空不断喷吐浓烟。那些喷薄而出的浓烟飘散在空中,汇聚成了浓厚的一团云雾,那些成团的云雾又如渔网一般,相互纠结在一起,连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黑烟大网”。 就是这样一张“黑烟大网”,犹如一块巨大的黑布一般,笼罩在苍穹之上,成了屏蔽日光的一道阻隔。天地之间,也是因为这一张烟网,好似被生生地割裂成了两截…… 而如今,在这张黑烟大网之下,竟还会不时掉落各种粉尘与异物。这些粉尘中还夹带有毒质,人类一旦吸入,便会损伤肺脉,若不是有神功护体之人,久之难免肺脏衰竭而死。 这样的一个魔化的世界,这样的一张黑烟大网,这样的一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叫那些残存的人类,如何才能苟活?! 如今的世界,日光大半被阻,大地烧灼干裂,草木难以生长。幸存下来的人类,非但要应对水源日渐稀缺、食物异常匮乏的窘境,还要处处提防那些四处为虐、将人类作为猎杀目标的魔兽。除此之外,连头顶的天空也会不时掉下一些毒尘,长期吸入便会中毒而亡!……徐恪实难想象,在这样一个魔化的世界下,人类如何还能生存下去?! 他不由得连连摇头,忍不住对空浩叹道: 长此以往,全人类的灭绝,那就是早晚的事呀! …… “病木头,又在发什么呆啦!”怡清见徐恪呆呆伫立在闻雨亭畔,就如一段枯木一般,忍不住奚落道。 此刻,四位女子事情已了,都已走到了后园,来到闻雨亭中落座。姚子贝见已是晌午之时,便赶紧跑去灶间做饭,慕容嫣也一道前往。 “小无病,刚刚是谁来过了吗?”胡依依问道。 “是沈环!”徐恪道。 “沈将军!他这么快就来了么?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想拉你去做一个卫队长?”怡清急忙问道。 徐恪便将沈环刚刚亲自赶来,想保举自己为朝廷的“降魔副将”之事,备陈了一遍。 怡清听得兴奋道:“副将军,那也是一个很大的官呀!位次仅在大将军之下。病木头,你为何不答应呢?” 徐恪道:“你不是也说过么?长安城拢共的兵力,也不到三千人。我去做个副将,又顶得了什么事!” 怡清不以为然道:“那可不是这么说的!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么!若由你带队,或许下面的兵士,个个都成了好汉呢!” 徐恪苦笑道:“怡清姑娘,你觉得……我这一段得了病的木头桩子,自身都站不住,还能去带兵打怪么?”言罢,他还瞧了瞧自己那一只伤腿。 怡清忍不住笑道:“你虽然得了病,脑子又木,不过嘛……这剑法还是颇为了得的!只可惜,你此时手里缺了一把好剑!” “咳!……”徐恪不由得叹道:“我那一把昆吾剑,不知去了何处? ”他忽然对那一把十年前自己用惯了的名剑,甚为怀念。 怡清又道:“你虽然没有一把好剑,但毕竟有我太师伯祖亲传的那一招剑法。如今,妖魔当道,世界陷入黑暗混沌之中,若连你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愿上阵驱魔,试问那些凡人们,还能有什么希望?!” 徐恪不愿再提被沈环“招安”之事,他避重而就轻,岔开话题道: “怡清姑娘,你说的那位太师伯祖,就是昔日我们在玉山草庐中遇到的‘雨庐翁’么?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怡清白了徐恪一眼,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知道?” 徐恪挠了挠额头,不禁奇道:“这位‘雨庐翁’前辈,不是你的……太师伯祖么?” 怡清道:“对呀!‘雨庐翁’是我的太师伯祖,但你也不想想,太师伯祖与我是什么辈分?我师傅的师傅,还得尊他一声‘师伯’呢。他老人家仙踪无定,我在师门之时,连他一面都未曾见过,我又怎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师傅的师傅,还得叫他一声‘师伯’……”徐恪复述了一遍之后,忽然想到一事,当下便笑道:“那么,怡清姑娘,依照你师门的规矩,你又该叫我一声……什么呢?” “你这病木头,可真……讨厌!”怡清脸上微微一红,不由得一跺脚,娇声叱道。 怡清的太师伯祖“雨庐翁”虽然只传授了徐恪一招剑法,也没有答允收徐恪为自己名下的弟子。然大凡江湖中人,向来都是极重辈分。徐恪与怡清的太师伯祖虽无师徒之名,毕竟得传他剑法内功是实。依照师门的规矩,怡清便当尊徐恪一声“太师伯”才是。可怡清是一位何等心高气傲的女子!当此时,她又怎肯对着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男子,恭敬地呼上一声“太师伯”?! 怡清又冷着脸说道:“想要我对你改口,叫你一声……那个,至少,你先在剑法上胜过我再说!” 怡清说的话也颇为在理,你若想在辈分上占对方的便宜,至少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镇住对方。反之,你若连剑法都不能赢过对方,又哪有脸让对方尊你一声“太师伯”!她此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摆明了是欺负徐恪此时腿上带伤,手中又无好剑,定然不敢与她比试。说起来,这还是学了徐恪早上的那一招“耍无赖”…… “这个……”徐恪看了看自己的伤腿,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迟疑道:“剑法么,自然是比你不过!” “那就好,算你病木头识相!”怡清得意道。她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一日,就是在这徐府内的榛苓居,自己与这病木头比剑,不慎着了他的道,被他一招劈断了自己的长剑。当时,自己委屈地差一点哭了出来。那时候,这病木头手里有昆吾剑,自己的飞剑却远远不及他剑气凌厉。如今……哼!病木头,你总算肯低头认输啦! “不过,辈分就是辈分,辈分是不能变的!徒弟胜过了师傅,便可以不叫师傅了么?我虽剑法不如你,可辈分上,毕竟还是你的‘太师伯’哦。你岂能仗着功夫厉害,就不顾长幼之序,无视尊卑之分,眼里没大没小,连一声‘大师伯’也不叫了呢……”徐恪又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说道。他这一番话,貌似也颇有些道理。 “你!……你这个臭得病!明明技不如人,你还……你厚颜无耻!……”怡清气得圆睁美眸,指着徐恪的鼻子,娇嗔道。 “好了好了!”胡依依急忙上来打圆场道。她拉住了怡清的手,劝道:“好妹妹,依照你师门的规矩呢,你是该叫他一声‘太师伯’的……” “大姐,连你也帮他!”怡清心道,你们果然是睡在了一起,关键时刻,还是帮里不帮外啊! 胡依依却又说道:“不过呢,小无病只是得了你太师伯祖一招剑法,并未正式入门,顶多也算是你太师伯祖半个徒弟罢了!可如今,咱们四姐妹义结金兰,你已是我的二妹,按照这宅子里的辈分……” 胡依依又朝徐恪言道:“小无病,你可得尊怡清一声‘二姐’才是了!” “对呀!”怡清顿时雀跃道:“病木头,眼下,你这个‘假徒弟’可得叫我一声‘真二姐’了,快叫!叫啊……二姐听得高兴,说不定还会给你红包呢!” “依依,你们已经结拜为姐妹啦?你们何时结拜的?”徐恪欣喜道。 “叫‘胡姐姐’!”胡依依板着脸说道。 “胡……姐姐!”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脸委屈道。他此时的心思,真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才好。心道我叫你“胡姐姐”之时,你不开心,定要我呼你为“依依”。如今我叫你“依依”了,你又不开心,还让我呼你姐姐……咳!女人心,当真是海底针…… “乖,这才是我的好弟弟!”胡依依柔声道:“我们今日上午刚刚结拜的,依照岁数,我最大,怡清第二,小嫣第三,子贝就是最末的一个。我们四人今后就跟亲姐妹一样,不离不弃、同生共死,永不会分开!小无病,你开不开心?” “太好啦!以后我们就跟一家人一样,大家永不分开!”徐恪不由得大声欢声呼道。 “那你还不赶快叫她一声‘二姐’?”胡依依立时说道。 “嗯……还不快叫?”怡清也面朝徐恪,一双美眸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这……”徐恪用力挠着额头,他心道,就算她怡清是你依依的二妹了,可依照这徐宅里的辈分,她不得叫我一声“姐夫”或者“大哥”么?怎地轮到我叫她“二姐”了呢? “嗯……小无病?”胡依依又催促道。 “二……二姐!”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他心道,罢了罢了,只要你胡姐姐心里开心,就算让我叫她一声“二祖奶奶”我也应了…… “哎!我的……好弟弟!”怡清顿时抚掌大笑道。她此际脸上的神情竟好似一个孩子一般,满是纯真无邪的笑容。仿佛这十年里,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欣喜莫名…… “多谢我的好大姐,让我多了这么一个乖弟弟!”怡清兴奋之余,居然还抱住了一旁的胡依依,也学着刚才姚子贝的样子,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徐恪茫然看着眼前的怡清,委实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开心。他又哪里能知道,这十年间,怡清一直在孤独与黑暗的世界中奋战至今。无数个白日里,她都仰望着天穹,内心几乎陷入了绝望。无数个黑夜中,她都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彻夜辗转难眠……曾几何时,她能感受到如今日这般的快活? 徐恪说的一点没错,江湖中人向来极重辈分,辈分高低本就无关武功强弱。对于怡清来说,刚刚已差点要相认的一个“太师伯”,如今竟舔着脸真的叫起了自己“二姐”……这一幕猝然的变化,怎能不让她忍俊不禁? “二姐,谁在叫你‘二姐’呀?”姚子贝走上前来,笑着向怡清问道。她此时已做好了午膳,手里正端着一盘蒸熊掌。 “呶……就是他呀!”怡清手指着坐在石凳上的徐恪,笑着回道。 姚子贝将一盘蒸熊掌放在了亭子中央的石桌上,也朝着徐恪笑道:“徐哥哥,你既然已经认了二姐,那也得叫我一声‘四姐’了哦!”她其实在上菜的路上,已约略听得一些徐恪与怡清之间的对话,此时,当然也想存心戏弄徐恪一番…… “这个……就不用了吧?”徐恪苦着脸说道。他心想你前面叫的我“徐哥哥”,后头竟又让我称你为“四姐”,这不是有点乱了么? “小贝,你什么时候成了‘四姐’啦?”慕容嫣也跟着走进了亭子中,她为众人端来了一大盆“红蕈大肉汤”。只不过,今日的大肉汤中,主要都是些熊骨与熊腿肉,那红蕈却只是放了三五颗。想来,对那一袋子珍贵无比的红蘑菇,慕容嫣还是极为不舍。 “小嫣姐,你不知道……”姚子贝便附耳过来,向着慕容嫣说了一通悄悄话。 “原来是这样啊!”慕容嫣盯着徐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徐恪被瞧得不好意思,只得假装挠着额头,避开了慕容嫣的目光。 “哇!三妹、四妹,你们烧的菜也太香啦!我都要饿死了!快,咱们开吃吧!”怡清叫喊了一声,当下下筷,夹起了一块熊肉就放进口中大嚼,一边吃,一边还连声赞叹。 五个人便一起围着石桌而坐,抢着吃肉喝汤。因为怡清打来的这一头黑熊,还有那忘忧谷里仅剩的红蕈,再加上慕容嫣与姚子贝的烹煮技艺,便让这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品尝到了这世界无上的美味。 这一种美味,恐怕,此时连宫里的皇帝也未必能有这个口福。 …… …… 日子就这样匆匆而过,接下去的一连十日,徐恪都是呆在家里养伤。此时的整座徐宅,就以胡依依为尊,每一日的大小事宜,众人也都听从胡依依的安排。依照胡依依的指令,腿伤未愈之前,徐恪不得出门半步。纵然他有心想跟着怡清出城打猎,也还是被胡依依劝阻在门内。 慕容嫣陪着怡清又去了一趟城南的梅雪斋,将她在那里的一应日常之用,尽皆搬来了鸿鹄居内。 此后,怡清就安心与众位姐妹一起住在了徐宅之内。每一日,她都会一大早出门,尽量打来一些好吃不腥膻的肉食回来。除了供自家人食用之外,多余的还能拿到长安城的东市换一些银子,再用银子购买盐块、香油等做菜的佐料,以及一些瓷器、木器、铁器等等日用之物。久而久之,那几间小屋子内的摆设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家”的感觉更加油然而生…… 慕容嫣与姚子贝每日也是片刻不停,打扫庭院,收拾后园,腌制肉块,烹煮做菜……她们虽然早晚忙碌不休,却也忙得不亦说乎。 胡依依则是想尽了办法,用一些碎布料拼接,内里充填了芳香解毒的药末,为每人各做了两只面罩。有了这些面罩在口鼻间保护,天空中那些不断掉落的有毒粉尘,总算能大半阻挡于外,不至令他们尽数吸入肺中。 只是此时的长安城,药材已是比黄金更为珍稀之物。胡依依费尽脑汁也只是做出了十只面罩,要想帮助徐宅之外的百姓,却是毫无办法。 长安城水源稀缺,全靠城中的十几口水井供水。胡依依每日都要出门,到北大门边的水井中打来两桶井水。长安城的水源实行管制,每一口井边都有卫队把守,每一户居民每三日方能打一桶井水。井水只能拿来饮用,一概不能他用! 不过,那守卫水井的卫队长恰巧认得胡依依,每一次见她来打水,便都挥手放行。 生活依然是十分清苦,众人平常除了煮饭做菜与饮用之外,都舍不得用水,早起与夜眠之时也都尽量不再梳洗,实在难熬之时,也只是用些许热水,擦一擦身子。平常的食物,自然也是以肉食为主,想要找一些蔬菜瓜果,却是比登天还难! 徐恪就这样在长安城昔日的故宅内生活了下来,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虽然糟糕,但他身边的几位红颜知己,所幸也一直都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而他到了夜间,也依然还是在胡依依的房内就寝。到后来,还是姚子贝觉得有些不便,自己主动地搬到了玲珑居中住下。 尽管,在鸿鹄居内,慕容嫣一直是独自睡在一间大房中。然而,一到晚间,徐恪却从未进过慕容嫣的房门…… 一晃十天,匆匆而过,这一日,徐恪只觉腿伤已然尽愈,走路已是身轻如燕。他在家中委实呆得太久,便吵嚷着硬要出门。胡依依无奈之下,只得陪着他出外走走…… 第六十七章、无心救驾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十五、午时、长安城东市】 徐恪与胡依依走在长安城的东市,只见昔日繁华热闹的一处街市,如今已变得残破不堪。中间的道路经人整修,总算变得平整宽阔,两旁却依旧是残损的墙垣。整一条东市中虽然有不少的店铺,但一路走来,仍可见大片的废土碎石。 徐恪信步走来,见东市中所售卖的货物品类极少,大多是些腌制好的肉块与做菜用的盐块,想要找一些其它的日用之物却是极难,若要寻蔬菜瓜果、花叶草蕈之类,更是绝无可能。那些守着摊位的货主和店铺内的伙计大多面黄肌瘦、满面尘灰之色,不时还会咳嗽两声。他不禁暗暗摇头,心中有些索然无趣…… 昨日繁花似锦的长安,毕竟已成了昨日!如今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够活下去,哪怕是在这片险恶的大地上,每一天的苟活都是如此地艰难!徐恪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毫无生气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到阵阵悲哀。他正想转身回走,忽听得一阵鸾铃声响,前方一大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黄布披盖的大马车辚辚而来。 为首的一名卫队长朝道路两旁的行人大声呼喝道:“皇上来看大家了!上元佳节,皇上特来看望大家!” 今日正是上元佳节,此时整个长安城就属东市行人最多。何况此刻正是晌午,也是人间日光最足,魔兽最不愿出门的一个时辰。那景熠皇帝便选在了这样一个时辰,亲自乘车来到了东市。 “皇上!” “皇上来啦!” “我等参见皇上!” …… 东市中的行人,连同所有店铺与摊贩的伙计、掌柜,听得皇上来此,尽都围拢了过来,有许多人便纷纷下跪,向景熠皇帝行礼。 见行人与货主尽皆聚拢,那一架宽敞的黄布马车也停了下来,从车内走下了一位风采翩翩的美貌公子。只见他头戴着一顶嵌玉银冠,身披着一件紫红褶袍,足蹬一双缀金云头履,腰悬一块玲珑灿白玉,看上去丰神俊朗、耸壑轩昂!非但形貌俊雅英秀,更是一身贵气逼人。 徐恪远远地瞧见那位“富贵公子”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他见那人面目依稀有些相识,却不太面熟,便向身旁的胡依依问道: “胡姐姐,他就是当今的皇上?” 胡依依回道:“应该是吧?瞧这阵势,若不是皇上,谁能有这般气派?出门大队兵丁护送,还一身穿金戴银的……” 徐恪不禁想起,这十年来,胡依依与姚子贝等人都是呆在许昌土堡,这长安城应是极少来过,她怎会认得当今皇帝? 此刻,那位景熠皇帝走下了马车,走到了人群之中,一边连连抬手示意众人赶紧起身,不要下跪,一边微笑着与百姓们“亲切交谈”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昔日的晋王!”徐恪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有几次在太元殿早朝之时,远远地与那位晋王照过一面。当时见那位晋王英姿勃勃,颇有些王者的气魄,未曾想,十年后,居然真的是他登基为帝,接过了这“大乾的天下”。 虽然,如今的大乾天下,其实已不过是一座长安城而已。 “他就是晋王?想不到,模样还挺俊呐!而且,人看上去,还这么年轻!”胡依依笑道。她说着话,还忍不住地又朝徐恪浑身上下仔细地看了一看,好似在暗暗品评两人,究竟谁高谁下。 “这就奇了!”徐恪疑惑道:“此人的年纪,如今至少已年过四旬,怎地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好似才二十挂零?!” 胡依依轻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娇嗔道:“就许你长得年轻好看,容颜永远不老!别人稍微显得嫩了一些,你就不答应啦?”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此人看上去委实是太过白嫩了一点。在如今的魔化世界里,别人都是黄皮黑脸、未老先衰,他竟会变得如此年轻!这……这显然有些不合情理呀!” 胡依依也不禁点了点头,说道:“如若他就是晋王的话,今年也已四十六岁,依照常理,样貌实不该如此年轻!此事定有反常之处,或许是……” 胡依依正要往下说话,却听人群中忽然喧哗沸腾了起来。许多人又向皇帝纷纷跪倒,争相叩拜,大声谢道: “多谢皇上!多谢大丞相!送我们这么多吃的!” “草民叩谢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原来,不知何时,皇帝身边又走来了一位身形高大,一身紫袍的老人。他带领着兵卒正一袋一袋地搬下各种物资,分发给在场的路人。 上元佳节,皇帝亲临东市,对大乾子民进行了一番亲切慰勉,又为大家带来了许多物资(几乎全是兵士们打来的魔兽肉块),现场分发给众人……这一番情状,直看得在场的百姓,无不是感激涕零,山 呼万岁! 徐恪天性不爱热闹,见着这乱哄哄的景象,他一拉胡依依的手,两人转身便走。 刚走得没几步,徐恪忽见天空中的那一张无边的烟网下,猛然飞下了一只“大鸟”。那一只“大鸟”长着一双金色的翅膀,此际他金翅怒张,正迎风向自己俯冲而来…… 胡依依急忙呼道:“小无病,小心!” 徐恪急忙一个低头,从背后拔出了长剑,凝神以对。不过,那只“大鸟”却跳过了徐恪,径自朝他身后飞去。显然,那怪物此来的目标,并不是他徐恪。 徐恪身后的人群顿时乱做了一团,只听行人与货主们惊慌地大喊着: “不好啦!金翅魔王来啦!” “大家快逃啊!是金翅魔王!” “爹,你在哪?” “娘子,你快藏好!” “狗儿他爹,你快逃!” …… 护送皇帝的卫队长则大声下令: “大家不要慌,保护皇上!” 随之,他又喊道: “大丞相,快……快到这里来!” “皇上,先进马车!” …… 徐恪转身望向天空,这时才看清,原来从天空中突然降落的那一只“大鸟”,却是一个长了一双金色翅膀的人形怪物。那怪物除了后背一双硕大无比的金翅之外,其余的手脚脸面,却与一个普通人类并无不同。 此时的皇帝李祀,在众兵士的保护下,正欲走进马车中疾速逃走。却被那“金翅魔王”一个俯冲就掀翻了那辆黄布罩着的宽敞马车。金翅魔王弄翻了马车之后,在空中怪叫了一声,又是一个俯身下冲,直对着李祀飞来…… “保护皇上!”卫队长提剑,身边的几十名卫队兵士各挺长枪,将李祀团团围在了核心。 金翅魔王的那一对巨大的翅膀,尽数展开足有两丈之宽,金翅上的羽片,根根坚硬若铁。他向卫队中的兵士猛烈俯冲,人借风势,翅借人势,兵士们努力围拢的一个阵型,瞬间便被冲散。金翅所到之处,那些坚硬的羽片将兵士们切得浑身是血。有十几个兵士颈部要害中招,立时倒地气绝。 金翅魔王又是凌空一个腾跃俯冲,此时皇帝身边的兵士已所剩无几,那卫队长也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皇帝李祀手提长剑,见那魔王张开巨翅正全力朝自己冲来。他急切间避无可避,只得提剑上撩,眼睛一闭,心道:“尼玛啊,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刚出来兜一个风,就遇上了你这怪物!” 李祀正闭目等死之际,忽听得空里响起了一声断喝:“破金势!”自己面前的那一头怪物仿佛惨叫了一声,已转头朝那人飞去。他忙睁开双眼,竟奇迹般地发现自己周身依然完好无损。而那一只金翅魔王,正与一位一身青布长袍的俊美少年斗在一起…… 在李祀性命垂危之际,仗剑相救的正是徐恪。他本不喜热闹,正欲一走了之,突见天空中飞来一只怪物,被百姓们呼为“金翅魔王”。那金翅魔王残忍嗜杀,只一瞬间便已挥动巨翅杀死了数十位兵丁与百姓。当此危难之际,他又怎会袖手旁观?急切间,他未及细想,趁着那魔头正全副心思对着皇帝李祀之机,忽然长剑斜劈,使出了一招“破金势!” 徐恪此时腿伤尽愈,加之服下了长角精元之后,内里真元更是充盈。那一股真气自长剑剑尖沛然而出,何等地凌厉!剑气所到之处,只闻“嗤嗤”数声,金翅魔王的一只左翅已然中剑,无数羽片纷纷坠落了下来…… 那金翅魔王几曾吃过这样一个大亏?他嗷叫了一声,当空一个转身,又朝徐恪疾冲而来。徐恪不慌不忙,剑身一横,口里又大喝了一声“荡火势!”漫天剑气如火燎原一般,冲天而起。 金翅魔王在空中张开了巨翅,如钢刀一般的羽片尚未扫到徐恪,蓦地觉一股凌厉的剑气席卷而来,急忙又是一个翻身,这才堪堪避过。然他这一次俯冲,依然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反倒是后背上又被徐恪斫去了许多羽片。 那金翅魔王每每偷袭得手,全仗着自己能在空中来去自如。而他每一次俯冲又是人借风势,那一对金色的巨翅所到之处,往往所向披靡,无人能撄其锋芒。今日,却在徐恪凌厉的剑气威逼之下,未能占得任何便宜。 一旦遇到高手,他这点凌空飞翔的本事,非但未能给他多少便利,反倒是成了累赘。 金翅魔王又是腾空几个转身,疾速朝徐恪俯冲挥击。然而,每一次俯冲都是铩羽而归,有几次他未能收住身形,反倒是被徐恪的剑气给斫伤了后背。 此时,金翅魔王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一双金翅受伤不轻,已令他不能疾速飞行。但他兀自不肯认输,又是一个转身之后,索性收起了双翅,落在了地上。 那金翅魔王落地收翅之后,手中不知何时也已多了一把长剑。只见他左手竖指成剑往前疾点,右 手长剑向前斜挥,剑尖轻颤,剑影飘忽,直朝徐恪刺来…… “落阳!”徐恪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待得那人落地之后,徐恪这才看清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一只凌空乱飞,令无数百姓惊恐莫名的“金翅魔王”,竟是昔日那一位名动江湖的少山大弟子落阳!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 此时的落阳,手挥长剑,已使出了他少山剑法中的绝技“微雨燕双飞”。只见他手中的那一把长剑,时左时右、似快似慢,瞬间便已幻化出漫天的剑影,仿佛一张无形大网,已将身前的徐恪尽数笼罩。 “小心啊!”徐恪身后的胡依依亦忍不住出声惊呼道。 然而,落阳此时长剑所画出的漫天剑影,在徐恪眼中却如随风飘动的飞蓬一般,虽然令人眼花缭乱,却全无落地的实处。他心中冷笑了一声,随即长剑破空而出,使出了五势剑招中最为迅捷的“断水势!” 只见徐恪剑气之所出,当真是疾如风迅似电,那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化繁为简,一招便已击中敌手的要害。只闻“叮”地一声,两剑相交,落阳手中的长剑却已断作了两截。那魔王手握着断剑,右手虎口处鲜血淋漓,他竟怔在了当场! “落阳!你怎地变成了一个魔头?”徐恪焦急地问道。他本可以趁着落阳凝神发怔之际,反手一招“开木势”便可取了对方的性命。但他想起当年在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上,那位少山大弟子翩然而来的风采,心中委实不愿相信,此人今日已经成了一个魔族的怪物。 “大伙儿上啊!杀了金翅魔王!给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这时,不知何人发了一声喊,场上的卫队兵士,尽皆挺起长枪,朝落阳围拢了过来。 那金翅魔王却丢了残剑,神情异常痛苦地朝天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我竟赢不了你一剑?!”他一个转身,一对金色的巨翅呼啦啦展开,锋利的羽片又割伤了十几个聚拢而来的兵士。 金翅魔王巨翅挥动,人已冲天而起。此时,卫队中竟还有几名弓箭手,几只羽箭“嗖嗖”地朝空中射去,却被那金翅一掸,便尽数跌落。那魔王在空中一个转身,巨翅一振,便如鹰隼一般,转眼飞去无踪,只留下几声叫喊,兀自在空里回旋着: “为什么?为什么竟挡不住他一剑!” 徐恪没有看错,那位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金翅魔王”,正是昔日名动江湖的少山首徒落阳。落阳在空中闪转腾挪,不停地俯身下冲,却未能在徐恪手里讨得任何好处。他后来索性将心一横,便落至地上,仅凭剑法要与徐恪一争长短。 落阳甫一落地,急切欲胜,便使出了他少山剑法中的绝技“微雨燕双飞”。这一招剑法乃是少山开山老祖所创。当年,少山老祖于练剑之时恰逢山前细雨霏霏,有燕子双双飞过,老祖感念前人诗句,心有所悟,乃随手划出这一招剑法。当时老祖左手手指轻点,内力凝透指尖,发出的剑气纵横飞舞,剑气所到之处,花叶纷飞飘洒,犹如漫天细雨,右手挥剑横斜,剑影飘逸灵动,恰似燕子环绕,招式曼妙之极却又威力无穷。敌手每遇此招,欲迎却无招可寻,欲退却无处可遁,往往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之际便已非死即伤,数百年来,命丧此招之下的武林成名人物不知多少…… 然而,心高气傲的落阳,又哪里能想到,那一招少山绝技,名称虽然花哨,然最后胜敌的关键,不在于招式的繁复,凭借的却是内里的剑气。当年的少山老祖,修真已入化境,一身真元运转随心,剑气随手而发,磅礴如同大海一般,无穷无已,敌手又如何能够抵挡? 今日落阳所使的那一招少山绝技,招式虽然繁复无比,然而真气未能相继,便如一个好看的皮囊一般,内里却是空空如也,是以,在徐恪凌厉的剑势之下,竟未能走过一招…… 金翅魔王被徐恪杀退之后,众兵士都纷纷上前,列成阵势,护住了皇帝李祀。大丞相长孙顺德与旁边的几位大臣急忙奔到李祀的身边,接连向皇帝俯身行礼,口称护卫失职,竟至圣驾惊扰云云。李祀却一一扶起了众位大臣,他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一边摆手示意,一边温言抚慰道:“朕没事!毫发未伤!众卿……未曾受伤吧?” 徐恪见怪物遁逃、皇帝安好,便收了长剑,转身拉着胡依依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李祀急切地喊道:“壮士!……请留步!” 徐恪与胡依依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苦笑。他只得转身,见李祀已匆匆朝他走来。他知道那人毕竟算是个皇帝,碍着礼节,只得向李祀躬身行礼道: “草民徐恪,参见皇上!” 李祀疾步上前扶着了徐恪的双手,不再让他行礼。他朝徐恪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微笑着言道: “你……就是徐恪、徐无病?” 第六十八章、胸有月华 “正是在下!”徐恪拱手言道。 “太好了!我经常听人说起你的名字。记得你是……许昌城的城主,对吧?”李祀握着徐恪的双手,笑道。 徐恪叹道:“算是吧!只是……眼下这世上,已经没有许昌城了!” 李祀道:“嗯,许昌城毁于白鼠魔怪之手,这件事……沈将军已经跟我说过了。放心,徐城主,你们的仇,我们早晚一定要报!” …… 这时,大丞相长孙顺德与其余几位大臣也尽都跟了过来。中有一人见了徐恪,不禁上前一步,欢声呼道:“徐兄,真的是你呀!多年不见了……” 徐恪见了那人,亦忍不住抱住了他的双臂,欣喜道:“宋兄,你也在啊……” 李祀问道:“锦桦,你们……认识呀?” 那人正是早些年与徐恪曾在户部一道共事的户部主事宋锦桦。见皇帝发问,宋锦桦急忙施礼回道:“陛下,我与徐兄十年前曾是户部的同僚,我们也算老朋友了!” “挺好啊!”李祀双手各揽住了宋锦桦与徐恪的肩膀,喜悦道:“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今日又难得相见,徐城主,不如就随我到兴庆宫里去坐一坐,可好?” 看着李祀与宋锦桦殷切的目光,徐恪却拱手道:“多谢陛下盛情,只是徐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恕难从命了!” 李祀身后的长孙顺德,一张老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不悦道:“徐恪,你好大胆!陛下亲口邀你进宫,那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怎敢不从!” 李祀急忙摆手道:“无妨无妨!丞相休要动怒,今日多亏了徐城主,朕才逃过一劫。说起来,徐城主今日救驾有功,是朕的大恩人,朕要大大地赏他!徐城主,你看……” “不用了!”徐恪淡然回道:“陛下,若无别的事,徐某便先行告退了……”说罢,他一拉胡依依的小手,两人头也不回,转身便大步而去。留下李祀和一干随从,在风中怔怔看着他们的背影,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两人离了东市,便往醴泉坊行去。胡依依笑道:“小无病,今天皇帝请你进宫,你为何不肯答应,还当众驳了他的颜面?” 徐恪道:“我一介草民,去他皇宫作甚?” 胡依依道:“你哪里是一介草民了?当年你就是青衣卫的一名百户,如今,你还是许昌城的大城主呢!” 徐恪冷哼道:“且休提当年了!当年我被他父亲贬作了一个平民,还差一点丢掉了性命!” 胡依依道:“原来,你心里还在怨恨他父亲当年对你的责罚啊!” 徐恪却道:“怨恨是没有了,只是不太想跟他们李家人有多少牵扯而已。” 胡依依叹道:“说起来,昔日的康元皇帝李重盛,也算是一代英主,只可惜,竟也没能逃过那一场浩劫……” 徐恪道:“皇帝再怎么厉害,毕竟也是一个凡人。当年的那一场浩劫,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他一个做皇帝的,又没有三头六臂,不幸驾崩也在情理之中……” 胡依依道:“不过,小无病,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当年长安城一场巨震,皇帝与诸位皇子都未能幸免,却独独他晋王活了下来。今日见他,还身轻体健、容颜滋润,就象从未经历过大灾一般……” 徐恪思忖了片刻,说道:“我也觉着有些蹊跷,只是,事情已过去了十年,如今,恐怕除了他晋王自己,谁也不知内里。” …… 两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转眼便已回到了醴泉坊附近。胡依依又笑道:“小无病,你今日对晋王,好似有些反感哦!你是不是对十年前,那晋王曾对小嫣妹妹动过心思之事,至今还耿耿于怀?” 徐恪挠了挠额头,道:“哪有啊?” 胡依依道:“算啦!你就别骗姐姐了。今日他已贵为天子,言语对你如此客气,口口声声呼你为‘大恩人’,还亲自邀你去他兴庆宫一坐,你竟连一句好话也未曾给过!” 见徐恪无语默认,胡依依又接着言道: “不过呢,莫说是你了,就连姐姐也不喜欢象晋王这样的人。他说话之间的神色,总让我觉着不太舒服……姐姐只是觉得有趣,你对晋王的态度,却与那个‘你’一模一样!” 徐恪奇道:“那个‘我’也不太喜欢这个晋王?” 胡依依道:“那是当然!岂止是‘不太喜欢’,简直是厌恶透顶!” “那是为何?”徐恪不由得好奇道:“我看那晋王生得一表人才,又听说他统领有方、爱民如子。若没有他重建的这一座长安城,如今的三万百姓都将无处安身。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好皇帝了。那时的‘我’为何对他还这般厌恶?” 胡依依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此前的‘你’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个晋王。听说这十年来,他一直未曾婚娶,心里始终念念不忘的,便是小嫣妹妹。” “啊?竟还有这样的事!”徐恪不禁叹 道:“他到今日还不曾死心啊!” “嗯!他真的还没有死心!”胡依依点头笑道:“是以,你今日仗剑救下的,却是你的……情敌!” “这……”徐恪挠了挠额头,一时语塞。 见徐恪无语,胡依依忽然换了一种诚挚的口吻,恳切言道: “所以啊!小无病,你该明白了吧?为何我们大家伙儿一道商量好了,要让你迎娶了小嫣妹妹!” “难道说,先前的‘我’已经预料到了,咱们早晚要来到长安城定居?”徐恪问道。 胡依依点了点头。 “可是……”徐恪心中依然有一个老大的疑问,他正想说一句,“可是先前的‘我’,为何自己不与嫣儿成婚呢?”他心中的想法,眼下的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你胡姐姐与嫣儿不都是我的妻子么?既然眼下的我可以,为何之前的“我”就不行呢? 不过,此时两人已走进了徐宅的石狮门楼之内。他话未出口,便见姚子贝已远远迎了出来,笑道:“大姐,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胡依依笑道:“子贝,你不知道,今日咱们的景熠皇帝亲口邀请小无病,去他的兴庆宫里喝酒吃肉,竟被小无病一口给回绝了!” “是么?”姚子贝也笑着望向徐恪,说道:“徐哥哥,听说兴庆宫里有许多好吃的,你怎么不去呀?” 胡依依道:“妹妹,你可知道咱们的小无病,回绝皇帝的理由是什么吗?” 姚子贝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 三人一道走进了后园中的闻雨亭落座。此时,怡清与慕容嫣也早已坐在那里相候。石桌上放着满满一盆刚刚烹煮好的“红蕈大肉汤”。 胡依依煞有介事地说道:“妹妹们,好叫你们知道,咱们的小无病呀,今日刚刚推掉了皇帝李祀的宴请。他说的理由是‘有要事在身!’姐姐我到现在才明白,他说的这件‘要事’啊,原来就是陪咱们姐妹一起吃肉喝汤呢!” 姚子贝与怡清、慕容嫣闻言都不禁“噗嗤”笑出了声来。须知古往今来皆以帝皇为至尊,那李祀再怎么不济,毕竟还是一位皇帝。仅仅为了陪家中女眷吃饭,就推掉天子盛情邀宴的,普天之下怕只有徐恪一人了。 胡依依言罢,又朝徐恪问道:“小无病,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徐恪连声应道:“什么皇帝的宴请,就算是天上的玉帝相邀,我也不去!全天下的美味佳肴,加在一起也不及嫣儿做的‘红蕈大肉汤’好喝呀!” “就你贫嘴!”慕容嫣轻声嗔道:“这道菜,可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还有小贝的功劳呢!”说是这么说,她心中仍是感到一阵甜蜜…… “就是嘛?”姚子贝嘟着嘴说道:“徐哥哥,你偏心!” 怡清在旁边有些看不下去,她拿起碗来,舀了一大碗肉汤,只管自己吃肉喝汤,对眼前那两人的眉来眼去,佯装不见。 “对对对!小贝的厨艺,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徐恪忙又赞道。 “这还差不多!”姚子贝帮徐恪盛了一大碗肉汤,端到了他的面前,盈盈笑道:“快趁热吃吧!徐哥哥,你连皇帝的宫廷御宴都不去,家里的大肉汤可得多喝一点……” 众人各自盛汤吃肉,便一如往日一般,在欢笑声中,大快朵颐了起来…… 这一日是上元佳节,怡清也难得地并未出门。五人聚在了一起吃罢午膳之后。怡清忽然想起,她自梅雪斋中还带来了一副骨牌。此时,怡清忽然提议,众人去她房中玩牌,众女皆是齐声响应。 依照往常,世界尚未魔化之时,那上元节可是一年中最为热闹之日。白日便可去城中四处闲逛,领略节日喜庆的氛围。到了晚间,长安城各个街巷到处张灯挂彩,灯火将一整座城池辉映得如同白日一般,繁华之状,更是无可比拟。 如今世界已是魔族主宰,虽是晌午之时,天空依然昏暗,这所谓的上元节自然也是冷冷清清。众人都未曾想到,怡清此时竟还保留着一副完整的竹制骨牌。众女听得这个消息,当真是欢声雷动,尽皆兴奋莫名。于是,四位女子就在慕容嫣居住的大房内摆开了一张方桌,旁边燃起了一根红烛。众女围着桌子落座,便一道玩起了骨牌…… 反倒是徐恪自己,却成了一个“局外之人”。他在一旁观战了片刻,又觉有些无趣,便只得信步走至后院,取出长剑,对着一堆乱石,练起了他那一招“一气混元剑”。 时日匆匆,转眼就已是酉初始分。徐恪见四位女子还在围着桌子“奋战不休”,便只得挠了挠额头,顾自走到灶间忙碌了起来。 未料,徐恪不善烹煮,稍稍弄了一会,已是手忙脚乱。他正感无助之际,却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慕容嫣与姚子贝都赶到了灶间帮忙,她们见徐恪应付厨房的这一番窘态,都忍不住心中莞尔。 两位女子将徐恪推出了灶间,只过得一刻辰光,便已烧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五人便 在后园的闻雨亭中围坐在一起,你来我往、推杯把盏,一起欢庆这一年的上元佳节。 虽然,碗里喝的只有清水,盘中盛的多半是些熊肉、狼肉,天光日渐黯淡,众人还是舍不得用烛;然而,这一个上元节,大家一起高声言笑,举杯为欢,却也过得其乐融融…… 大家一道评述着过去,议论着将来,品味着当下的各种美好……忽然就觉得,眼下的这一种困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世界虽然魔化,天空陷入黑暗,到处都是毒尘……或许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徐恪此时的心境,既为人间的困境感到悲哀,又为眼前的快乐感到欣喜。既对人类的前景感到失望,又对自己的拥有感到不舍,万分地不舍…… 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一个世界,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若将来的自己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是坦然接受呢?还是抗拒改变呢? 若自己有朝一日回到了过去,知道将来会演变成这样一个世界,要不要去奋力改变呢? 不知不觉,就已到了戌时,众人这一场晚膳,直吃了近两个时辰。此际,天边的一轮圆月,已悄然升起,那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泄地一般,照得整个徐宅,满地尽是皓白…… 此时灞山山顶的那一处魔洞,已经停止向天空喷吐黑烟。是以在皓月朗照之下,夜间的光亮竟胜似白日。众人都不禁来了兴致,各自凭栏仰望,呆呆看着那一轮明月出神。 那一轮清冷的朗月,孤独地挂在天穹之上。她默默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仿佛在为人类的命运不时发出几声悲叹! 那一轮温柔的明月,缓缓地飞翔于云间。她柔柔地抛洒出轻纱一般的月光,月光如水一般在徐恪与众女身上轻轻流淌,仿佛又在为他们此时的相聚,感到由衷的庆幸…… 苍天浩宇,孤月茕独,向来人间绝美,都似这般凄楚! …… …… 众人正举头仰望,情不自禁地陶醉在柔美的月色之中。胡依依忽然手指着徐恪的前胸呼道:“小无病,你……你怎么胸口也挂着一个月亮?” 姚子贝也惊奇道:“是呀,徐哥哥,你怎地胸口发亮了?难道连月里的嫦娥姐姐,也到了你怀里么?” 慕容嫣脱口笑道:“小贝,你可真会说笑!” 怡清白了徐恪一眼,不以为然道:“病木头,怀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呢?” 徐恪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颗巴掌大的圆珠。此时,那一颗灵珠正通体闪耀着一阵一阵的白光。那灵珠自然就是徐恪一直随身带着的“云影珠”了。 徐恪自神王阁内穿越到十年之后,那云影珠仿佛是失灵了一般,无论他如何灌注真元、念动口诀,都是黯淡无光。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索性从此不再理会,到了长安之后,更是几乎将之遗忘。此际,他见怀里的云影珠竟忽然自行生出了亮光,也不禁愣在了当场…… “老徐,老徐!听到了吗?”云影珠内竟发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徐恪当然知道,那正是云影真人在呼唤着他。 徐恪身边的四位女子,见他胸口所挂的那“一轮明月”竟然是一个突然发光的圆珠,心中已是不胜惊奇。此际,听得那珠子居然还会发出人声,各人更是惊诧莫名…… 不过,胡依依脸上却忽然现出了一丝忧伤难舍的神情,她好似知道,徐恪手里的圆珠为何物。 “听到了,影子!”徐恪手捧着灵珠,回道。 “老徐,之前的云影珠忽然失了灵力,眼下已经好啦!你可以回来了!方法还是跟之前一样,记得我的口诀,不要念错哦!”云影真人在灵珠的那一头说道。 “知道了!不过,我眼下事情还没有办完,过些时日再回!”徐恪不耐烦道。 他话音刚落,云影珠瞬间便已没了光亮,变得只是一颗黯淡的珠子。他摇了摇灵珠,发觉再也没有云影真人的声音之后,便又将云影珠藏回了怀中。 徐恪眼望四周,却发现身旁的四位女子,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挠了挠额头,纳罕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 怡清第一个问道:“病木头,你这就要……回去了么?” 姚子贝却似心不在焉地问着:“徐哥哥,原来,你那一天说的‘影子’,就是这一颗珠子呀?” 慕容嫣叹道:“无病哥哥,这么快,你就要走了么?” 剩下的胡依依,却是伫立一旁,眼望高天皓月,独自默然无语。只不过,她眼眶中已隐隐有了泪光…… “咳!你们说什么呢!我不走!”徐恪摸着自己脑门,又憨笑着言道: “你们知道的,皇帝叫我,我不走,玉帝叫我,我也不走,如今这胖影子叫我,我当然不走!……你们若不嫌弃我又笨又懒,我愿此生都留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们!” 第六十九章、又见汾阳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十五、戌时、徐宅榛苓居内】 元月十五,上元佳节,明月皎皎、月华如水,徐恪与四位女子在自家的后园中相聚赏月之时,自己怀中的云影珠却忽然发出了亮光。众女均知徐恪实乃穿越时空而来,此际闻得珠子里又发出了人声,当下便都已明了,徐恪已到了归去之时。 虽说相聚终有别离,既是穿越而来,到了合适的时机,自当回到他原本的时空,然而,几位女子心头还是涌起了万分的不舍…… 徐恪此时的心情也是异常地矛盾,依照他原本的打算,见了十年后这一番面目全非的世界之后,回到原本的时空,便当想方设法加以改变,以期避免这样的浩劫发生。 然而,他在这个魔化的世界呆了近两个月之后,却对自己目下的生活生出了一种别样的依恋。他只觉得,身旁有这样的四位奇女子相陪,日日都能有如此温馨从容的感觉,纵然世界变得黑暗混沌,也并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 此时,见四位女子对自己都是这般依依不舍,徐恪当即下定了决心,纵然云影珠已经恢复了灵力,他还是……不走! 世界已是如此不堪,生存已是如此艰难,没有了自己的陪伴,叫她们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重重挑战? …… 当晚,在胡依依的房内,两人温存了一番之后,各自仰躺在床榻之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胡依依幽幽问道: “小无病,你真的不走了吗?” “不走了,依依!” “可是……你毕竟是穿越而来,原本应在十年前的世界。你真的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在神王阁里无论呆了多久,出阁那一日永远是进阁之时。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无论留在这里多久,等我回到神王阁,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一日。” “神王阁里,真的有这么神奇?” “是的!在神王阁中,时间是静止的。也就是说,我在这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原本那个世界……” “可是,小无病,在如今这个魔化的世界里,生活如此艰难,要你这样天天陪着我们受苦,是不是太委屈了?” “依依,你这是什么话!正是因为生活如此艰难,我才要陪着你们一同面对!我相信,世界不会永远这么黑暗下去,人类总会迎来希望……” “那……照你这样说,只要你想,你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们,直到我们都一一老去?” “对呀!等你们一个个都老了,都已经……那时候我再回去,时间也依然是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不管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所有的一切,对于我原本的那个时空,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 胡依依又闭着眼睛想了片刻,心中好似忽然想到一事,立时抬起她细若莲藕的白臂,轻轻地打了一下徐恪的前胸,娇嗔道: “讨厌!你可倒好!自己是一个穿越之人,不管到了何时,面貌永远都是那么年轻。可我们一个个都会容颜老去,到那时,我们都成了老婆子,你却还是一个俊俏少年!这样……可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这个……”此时的徐恪,却抱紧了胡依依软绵绵的身子,在她耳边柔声低语道: “放心!依依,不管你们老成了什么模样,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 “嗯!小无病……你真好!”胡依依把头深深地埋在徐恪宽阔的胸膛里,一张俏脸已满是娇羞之态。那一种娇羞之态,几乎是这世间最纯美、最动人、最幸福的表情…… 此时明月已缓缓西斜,月光也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仿佛,连月宫中的那位仙子,也被这房中的情景打动,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去。 …… 匆匆一夜,便已过去。 次日卯时,徐恪还未起身,徐宅内又进来了一队卫兵。他们说道奉皇上之名,为徐城主送来了一批物资。这些人除了往徐宅内搬进了几十个口袋之外,还带来了十余名泥瓦匠。 那十余个泥瓦匠都是手艺娴熟之人,此前他们一直是在宫中效力,专门负责修复兴庆宫里的房屋楼台。这一日也是得了皇帝之令,要为徐恪重新修建他那一所昔日的大宅。 卫队长向胡依依告辞,带领兵士离开之后。那十余个泥瓦匠便各自带了工具,四下里忙碌了起来。众女见宅子里来了泥瓦工匠,心里头都是欢欣无比。只因此时的长安城,到处都在重建房屋瓦舍,这泥瓦工已是最为稀缺的工种。平常,怡清她们想请一个泥工过来修理一下前院的甬道,都请不到人。不想,今日竟一气来了十余人,且都是干了已不下十几年的老工匠。 当下,胡依依便吩咐泥瓦工们,先从修复围墙开始。这样一座大宅子,如今四边的围墙几乎都已倒塌,几位女子在里面生活,毕竟多有不便。若得将围墙与门楼先行修复,这里看上去也才真正称得上是一所大宅…… 工匠们得了指令,拿着工具,就地取材,从废土与乱石中收拾材料,便都各自忙碌了起来。整个徐宅内,到处已是一片“听令哐啷”之声。徐恪本拟再睡,此际也只得无奈起床。 徐恪见了自家宅院里的这一番热闹景象,心中也觉得奇怪。倒是胡依依,还当着众人的面,又好生夸赞了徐恪一番,说他昨日杀退金翅魔王,救了皇帝一命。今日,皇帝知恩图报,便派来了恁多的泥瓦匠人。 徐恪与众女吃罢早膳,怡清便要出门打猎,这一次,徐恪也定要跟着前去。如今这宅子里的五人,能凭着自身功夫出城扫荡魔兽的,只有怡清与徐恪两人。见徐恪 执意相陪,怡清“哼”了一声,便也随他…… 怡清便道,北面灞山周围魔兽凶恶,往往成群结队,南面的魔兽相对较弱,都是些三首大黑狼、黑熊怪、双头蟒之类,好打一些。徐恪便跟着怡清出了南大门,两人一路往南而行。 这一日,两人寻了一百余里地,却找不到一些肉味好吃一些的魔兽。无奈之下,他们就打了一头三首黑狼,放在马车内运了回来。那三首大黑狼虽然肉质一般,但好在皮粗毛厚,光是它一身皮毛,就可以做得出一条厚厚的毛毯。 徐恪与怡清回到徐宅之时,已是傍晚酉时。姚子贝与慕容嫣早已做好了晚膳,五个人依旧在闻雨亭中围坐,欢聚共饮、大快朵颐。 …… 时日匆匆,又是十日过去。 这十天来,徐恪每日早起之后,都会与怡清一道出门。他们见家中肉块储藏,已甚是丰足,便寻思着打一些稀有的长角红毛怪。那红毛怪物虽然肉质坚硬,难以下咽,但它一身内脏却都是上好的药材。头顶的长角精元大补元阳,腹中的红毛胆性味温烈,能抗严寒。其余的心、肝、脾胃之物俱都是东市里的抢手货。 怡清有飞剑相助,每隔一日,几乎都能打来一头长角红毛怪。他们将那红毛怪物拉到东市里出售,往往能换来大笔的银子。 而皇帝派来的十几位泥瓦匠,依旧是每日清早就来开工,直至酉时方才各自归家。胡依依见他们都是些可怜之人,便将家中储备的肉块大量分发。工匠们得了胡依依的食物,尽皆是千恩万谢,干起活来更是卖力。 那一位大乾眼下的景熠皇帝,每隔两到三日,就会派一队卫兵带来各种物资,包括食物、衣物、石料、土料、木料、铁器以及各种装饰之物……各样都有。而每次卫队送来的十几个口袋,胡依依也都照单全收、毫不客气。 这十日来,每到晚间,徐恪也还是宿在了胡依依的房间。久而久之,连胡依依自己也不禁心中奇怪。她便向徐恪问道,你为何不去小嫣的房里? 可每一次胡依依出言相问,徐恪都是挠着额头,顾左右而言他。有一晚,胡依依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大声跟徐恪“争吵”了起来: 胡依依:“怡清妹妹说的对!你可真是一段病木头!我们已将小嫣妹妹许配给了你,她就是你的妻子!你怎可让小嫣妹妹夜夜独守空房?你……你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里面真的是一团木头疙瘩?” 徐恪:“这个……” 胡依依:“这什么这个!这个事没得商量!小嫣妹妹多好的一个姑娘!人家可是天宝阁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她那么喜欢你,心甘情愿跟着你,你却如此慢待人家!” 徐恪:“好姐姐,我……我没有慢待她呀!” 胡依依:“好什么好!你今晚上要再不去小嫣那里,姐姐这里也不让你住了!你信不信,我一脚就把你给踢飞过去!” 徐恪:“……” 胡依依:“好了,我的乖乖小无病!能不能……听姐姐一次!以前,你们在许昌城的那一间屋子,实在是简陋了些,可如今,鸿鹄居内的那套大房宽敞得很呀!你跟小嫣妹妹,不是正好么?乖……快去吧!” 徐恪:“可是,胡姐姐,我还是不想去!” 胡依依:“小无病,姐姐我可是跟你说过了的!当今的景熠皇帝,他心里可是一直记挂着咱们的小嫣呢!你若对小嫣再这么冷冰冰的,以后,小嫣要是有朝一日进了兴庆宫的大门,你可别怪姐姐没提醒过你啊!” 徐恪摇头:“不会的!” 胡依依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不会!我的小无病啊!小嫣今年都已经三十啦!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可就要慢慢变老啦!小嫣如今还算是青春妙龄,眼下,她人就在你身边,你……你不好好地跟她做夫妻,脑子里却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这不是……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痴心么?!” 徐恪依然摇头:“……” 胡依依几乎要哭了:“我说小无病,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徐恪低下了头:“‘他’……不是还要回来么?” 胡依依:“哪个‘他’呀?” 徐恪:“当然是……这个世界里的‘我’!” 胡依依好似恍然大悟,脸上顿时转哭为笑:“我道是为着什么事呢?原来,你是跟‘自己’吃醋呐!……你不用多想了,这个世界里的‘你’不会回来了!” 徐恪不由得心中大奇:“这个世界的‘我’不会回来了?这是为何?!” 胡依依:“是‘你’自己说的,一入天庭之人便会自动身列仙籍,从此羽化而登仙,自然,不会再堕凡尘……” 徐恪摇头:“我不信!就算是他已经身列仙班,他又怎能弃你们而不顾,从此不入凡间?相反,他若真的已成仙,手中有了行云施雨的法力,更当降下云端来搭救你们才是!怎会……?” 胡依依:“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哎……算啦算啦!你实在不想去鸿鹄居,那也随你!我困了……” 想不到,说到最后,倒成了胡依依“顾左右而言他”…… 徐恪还待相问,却见胡依依已倒头而眠,她将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脸,假装已发出均匀的酣睡之声。 徐恪摇了摇头,只得一道躺下,两人抵足而眠。 不料,睡了没多久,那碧波仙子胡依依忽然掀开了被子,“腾”地一个翻身坐起。她用力扭住了徐恪的耳朵,娇嗔道: “好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说这个世界的‘你自己’还会回来,是以你不肯碰小嫣妹妹的身子。可你那日突然将我抱住,不 管不顾地与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是觉着,对于这个世界的‘你’而言,小嫣是‘你’妻子,我就不是‘你’的妻子,对吗?” 徐恪的一只右耳已经被胡依依扭得通红,除了右耳被扭红之外,一整张脸此际也已羞得通红。他急忙拱手作揖,连声求饶道: “疼,疼,疼!依依、娘子、胡娘子,手下留情,万望手下留情!” 胡依依继续用力一拧,笑道:“叫姐姐!” “好姐姐,乖姐姐,亲姐姐,我最最好的胡姐姐,小亲亲!”徐恪耳朵痛得恨不能将所有好话尽数倒出。 胡依依依旧不依不饶:“说,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徐恪终于忍着痛说道:“那是因为,是因为……我喜欢你!” 别人是“酒后吐真言”,徐恪此时却是“痛后吐真言”。 胡依依听得心中微微一愣,随之脸上便已涌满了喜悦与害羞的神情,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开了手,满意地躺了下去。 …… …… 十日后的一个清晨,皇帝李祀又派人送来了几个大袋的物资。只不过,这一次的物资里,竟有一样东西让徐恪的双眼也忍不住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那位奉皇命而来的卫队长,双手捧着一个酒壶,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徐恪的手中。徐恪忍不住惊呼道:“这……这是‘汾阳醉’?!” 卫队长点头道:“徐城主果然好眼力,这是一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如今,这样的好酒莫说是平常百姓,就连整座皇宫里,也已剩下没几壶了!” 徐恪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卫队长拱手道:“皇上亲口说道,天下美酒只配徐城主这样的天下英雄,就算宫里只剩下一壶汾阳,也要拿来送给城主!” 徐恪忙还礼道:“皇上如此美意,叫徐某何以为报?” 对今日的徐恪来说,其它的任何物件他都可以推却,独独这一壶“汾阳醉”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他在这个世界里,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喝过酒了,更别说,今日皇帝送来的,乃是一壶他最爱喝的汾阳。 卫队长再次行礼道:“皇上命小人传话,说徐城主若有闲暇,务请到兴庆宫里一坐!” “好吧!”此时的徐恪,不用对方明说已然知道,皇帝李祀定是还要请他入宫,而入宫所要商讨之事,他心中也大致清楚。 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李祀于十日来,连着向他送礼,又派来了十余位最为稀缺的泥瓦匠为他修缮房屋,皇帝的这一份心思,他焉能不知?此前,他还能假装糊涂,避而不见,如今,他见对方竟连压箱底的好酒都送了过来,这一份心意之诚,着实有些让他感动。 当下,他与胡依依等人说了几句,胡依依又郑重叮嘱了他一番。便跟随着卫队长出门,一行人直奔兴庆宫而去。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北,乃是当年的乾圣宗李重盛居住过的一处潜邸。后来圣宗登基之后,又将他潜邸扩建,改造成了一处轩敞华丽的行宫,名曰“兴庆宫”。然而,当年的圣宗皇帝大多时间都是住在皇城东北的大明宫,那兴庆宫内毕竟地方不大,规模远远不如大明宫的宏阔,皇帝只是偶尔于夏日避暑之用,平常难得住个一两回。如今的这个魔化世界,长安城在地震之后尽遭焚毁。李祀登基为帝之后,没有采纳长孙丞相等人的提议,重修大明宫。他为了节约人力与物力,弃大明宫于不顾,选择将兴庆宫略加翻修之后,作为自己新的皇宫。 那卫队长领着一队兵士,簇拥着徐恪,转过了几条大街之后,便来到了兴庆宫大门口。徐恪只见众人口里所谓的“皇宫”亦不过是一处稍大一点的宅子而已。宫殿外围简单地砌了几面围墙,墙头不高,墙面也没有涂上红漆,若不是门前高挂这一块朱漆牌匾,上面大书“兴庆宫”三字。徐恪还以为自己,只是走到了一处寻常的大户人家那里。 卫队长向守门的兵士大声说了几句,那守门之人不待入内禀报,便开了宫门,让卫队长领着徐恪入内。 徐恪迈步进了皇宫之内,只见内里高低错落地建着几十间大小不等的房屋,中间的步道也算平整。除此之外,没有一处花花草草,也看不见任何假山水池,满目所见,依然是一片荒凉残破的景象。 卫队长将徐恪带到了一间大屋之前,他先入内通禀之后,随之便恭请徐恪入内。 那一间大屋,宽约三丈,在目下的长安来说,几乎是建得最为宽敞的一间房屋。徐恪抬头,只见屋顶高悬着一块金漆匾额,上书“紫宸”二字。徐恪大步迈入这“紫宸殿”中,见内里正端坐着两人。一人仰首坐在正中,正是当今皇帝李祀。另一人则盘腿坐在李祀身旁,徐恪见那人年纪不到四十,穿着一身青袍,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 “徐城主来啦!快请这边坐!”李祀见徐恪入内,竟然起身相迎道。 “徐恪见过陛下!”徐恪俯身行礼道。 依着十年前的朝堂礼仪,自己在大殿中面圣,须得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然当此魔化之世,自然是一切从简,徐恪见那位皇帝没把他当外人,自己便也乐得相从…… 待徐恪在李祀右首边坐下之后,却听得手拿折扇之人,忽然面朝自己笑道: “徐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徐恪不由得凝神打量眼前那位青袍男子,只见那人身材有些清瘦,容貌却甚是俊朗。他只觉那人眉目之间依稀有些面熟,他略加思忖之后,立时呼道: “贺茂兄,原来是你!” 第七十章、难逃纷争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二十六、辰时、兴庆宫紫宸殿】 徐恪未曾想到,那位身穿青袍、手拿折扇的男子,就是名动桑国的阴阳师贺茂忠行。此时的贺茂忠行应是三十五岁的年纪,不过,模样看上去却更为老成了一些。 “徐兄,滢洲八岐岛一别,匆匆已是十年啊!”贺茂忠行笑道。 此前,徐恪在虚空楼中曾穿越到过去,与他二弟朱无能一道上岛杀怪,夺回龙王的降雨法器,那时他们在桑国结识了好几位风采卓绝的人物。在徐恪心中,最为欣赏与佩服的便是被称为“桑国第一阴阳师”的贺茂忠行。 老友相见、分外欣喜,徐恪忙从座中起身,走到贺茂的面前,两人一起抱了抱肩膀。徐恪见此时的贺茂忠行,眉梢眼角已多了许多纹路,额前鬓角也生出了好多白发,不禁叹道: “贺茂兄,海岛一别,犹在昨日,今日相见,恍若梦中!贺茂兄老了许多呀……” 贺茂微微点了点头,笑着叹道:“徐兄,于你而言,无非是数日,于我而言,却是十年啦!岁月如霜雪,流年似风刀,我又怎能不老?” “贺茂兄,你怎么……?”徐恪听得心中奇怪,他暗道贺茂怎知我是穿越来此?当下他正要出言相问,却见贺茂摆了摆手,打断道: “徐兄,我如今是桑国的特使,今日承蒙陛下相招,咱们还是赶紧坐下来,商讨除魔之策吧!” 徐恪又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李祀见他们二人相谈甚欢,也笑着言道: “徐城主,之前,贺茂先生曾多次向朕提到过你,他说你武功超绝、人品俊雅,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贺茂先生果然没有说错!上元节那一日,多亏了徐城主救驾,朕才侥幸逃过一劫啊!朕要好好谢你才是!” 言罢,李祀于座中还向徐恪略略拱手,算是行礼致谢。 见新帝如此礼贤下士,徐恪也急忙拱手还礼道:“陛下,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徐某这点微末本事,比起贺茂兄来说,实在是差之太远!” 李祀摆手道:“徐城主过谦了!你的本事,朕那日在东市已然见到。如今乃非常之时,眼下已是一个魔化的世界,到处都是魔怪为虐,百姓已命如累卵,长安也是危在旦夕。象徐城主这样的豪杰俊雄,正是我们人类对抗魔族的希望啊!” 徐恪拱手道:“陛下谬赞,徐某愧不敢当!” 李祀接着说道:“徐城主,你对于今日这个局面,有何良策?” “这个……”徐恪心中不禁犯起了踌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心道世界已经变得这个样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贺茂忠行说道:“陛下,不如趁着今日徐城主在此,把长孙丞相、沈将军也一道请来,大家一同商讨一番,如何?” “贺茂先生说的是!”李祀随即唤来随从,命他出门邀请。 其间,李祀又言道:“徐城主,朕想委你一个‘镇魔大将军’之职,将长安城的一个千人卫队交你统领。今后,就由你和沈将军一道,抵御群魔,保卫我长安百姓,你看……可好?” 徐恪急忙推辞道:“陛下,徐某区区一个草民,怎堪当此大任?” 李祀摆手道:“徐兄弟!你看眼下这个群魔肆虐的世界,遍地都是妖魔当道,人族已到了岌岌可危之时!似你这般的英雄人物,若还想着推诿躲避,将一把利剑藏于匣中……那我们人类,可真的没什么希望啦!” “这个……且容我再想想……”徐恪回道。 见徐恪仍在犹豫,贺茂便说道:“徐兄,眼下到处都是妖魔作乱,除了大乾之外,我桑国全境也尽遭魔物荼毒!柳生将军也在与魔族作战中阵亡。记得柳生临死之时还曾说起你呢!他说,若有徐朋友在的话,那些魔怪就不会这么猖獗了!徐兄,你就莫要再推脱了……” 徐恪抬头道:“柳生将军已经阵亡了!那么……伊禾谷主呢?” 贺茂回道:“伊禾泷如今在他伊禾山谷中筑石为垒,还在与魔怪们负隅顽抗!” “那么……其他人呢?”徐恪又问。在他心里,自然是异常关心着那位吉田大纳言府的小姐吉田良子,还有稻田姬。 这时,大丞相长孙顺德与降魔大将军沈环都陆续走了进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徐恪昔日的同僚宋锦桦。 三人向皇帝一一行礼,各自依次序坐下。 李祀也向徐恪一一引见道: “徐城主,这位是大丞相长孙顺德,这位是降魔大将军沈环,这位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眼下,他们可都是拱卫我长安的顶梁之柱!” 三人也向徐恪就座中行礼,长孙顺德只是微微抱拳做了个样子,神情依然甚是倨傲。沈环在行礼之时,脸上却露出略感诧异的神情。而宋锦桦自然是神情最为诚恳、行礼最为真挚的那一个了。 这一下,如今这大乾朝廷里的股肱之臣,便已在紫宸殿里齐集。于是,李祀便简明扼要地讲明了这次 朝会的主题。对于眼下的形势该如何看待?接下来该怎么办?用什么法子,才能更为彻底地降魔除怪? 长孙大丞相第一个发言,他首先阐明了如今长安城的艰难形势。水源紧张、物资短缺,百姓们节衣缩食仍旧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要命的,就是长安城北的那一个灞山魔洞,日日向天空狂吐浓烟,那浓烟中还带着毒尘,长此以往,百姓们没有饿死、渴死,也会中毒而死。是以,他当先提议,尽起长安精锐之兵,直捣灞山魔窟,将守卫灞山魔洞的怪兽一网打尽,然后想办法毁掉灞山魔洞…… 长孙丞相话音刚落,便遭到了降魔大将沈环的反对。沈将军的意思非常明确,守卫灞山魔洞的不是一般怪兽,凭眼下这点人力,只能是枉自送命! 长孙顺德当即反诘道,若不去攻打灞山魔巢,听任它黑烟放毒,大家岂不是坐以待毙?沈环思量了片刻,便说出了他的对策。 依沈环之意,应对目下这个危局,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迁都!将都城迁往极北之地的燕州城。此前,他已派人打探过,燕州城虽然处于一片雪原,寒冷彻骨,但是四周魔物极少出没,而且,燕州城外的魔洞,喷吐黑烟本就不多,大多又被大雪淹没,是以整个燕州府全境,都是天光明媚,空中的烟网最是稀薄。对于人类而言,眼下的燕州城,倒成了一个最佳的安身之地…… 沈环言罢,众人各自沉吟,都觉他所言颇有些道理。若燕州城真的天空没有黑烟笼罩,四周也极少魔兽出现,在那里定都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不料,长孙大丞相依旧是坚决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有三,第一、燕州处于极北苦寒之地,在那里魔兽诚然难以立足,可人类也很难生存下去;第二、长安城已然经营了九年,如今城墙高大、城防坚固,城中也已建造了大量房屋,就此放弃,岂不可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长安城中如今已有三万百姓,军队一走,让百姓们何以为生?若将他们一路带去,自长安往北,要赶到燕州的话,有八百里之遥,且一路上都是冰天雪地,谁能保证将这些百姓都平安带到? 众人听了丞相之语,又觉他所言似更有道理,好不容易重新建起的长安城,就此舍弃的话,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可沈环又是反唇相讥,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迁都燕州虽然艰苦,总还有活路,留在长安只能是死路一条……当下,这两人就在紫宸殿内,围绕着迁都与否,相互争吵了起来。 李祀摆手阻止了两人的争吵,双眼望向了徐恪,说道: “徐城主,依你之意,该当如何呢?” 徐恪穿越到这个世界,拢共才过了两月,来到长安也才不到一月。他又哪里能知道破解眼下这个危局的办法?此际见皇帝发问,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禁踌躇道: “陛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过,徐某以为,长安城中的这三万百姓,无论如何不能抛下不管!” 李祀点头道:“嗯!徐城主之意,还是觉得长孙丞相所言有理。好!朕决定了!朕从此就留在长安,绝不轻言迁都!接下去……众卿勉力,城北的灞山魔窟,务须尽快拿下!” 见皇帝已经一锤定音,沈环自不能再有异议,当下,就由长孙顺德起头,众人一同俯身为礼,齐声说道:“陛下英明!臣等遵旨!” 顿了一顿,李祀又朝宋锦桦言道:“锦桦,你今日便拟旨,朕要封徐城主为我大乾的‘镇魔大将军’!城北的那一个千人卫队,今后就交由徐将军全权指挥!” 宋锦桦忙俯身领命道:“臣领旨!” “陛下,这个……”还没等徐恪出言推辞,坐在他上首的长孙顺德便已向他拱手道贺。 “恭喜徐将军啊!徐将军年纪轻轻,就受陛下如此器重,来日必前途无量!”这时候的长孙丞相,脸上已充满了和善的笑容。 沈环却一语不发,脸上的表情,异常地复杂。 …… …… 朝会结束之后,皇帝李祀便在宫中设宴,欲好生招待一番徐恪。徐恪却婉拒了皇帝的好意,径自退出了兴庆宫。他邀请贺茂与他一道回家共进午膳,贺茂欣然随行。 两人出了兴庆宫,便往西边的醴泉坊随意漫步。对于这位桑国故友与天下奇人,徐恪又是在如今这个特殊的际遇下与之巧遇,他心中自然有许多话想同贺茂述说。两人一路之上,便热情攀谈了起来。 徐恪当先问道:“贺茂兄,你们桑国如今的情形怎样了?是不是也如长安一般岌岌可危?” 贺茂忠行笑着回道:“徐兄,你是不是想问一问,吉田良子与稻田姬的情况怎样?” 徐恪悠然叹道:“她们……都还好么?” 贺茂忠行道:“桑国与乾国相比,情势要略好一些。最起码,我们那里的黑烟无毒,魔兽也不如你们这里凶狠,百姓们还能苟且存活。徐兄放心,稻田姬与吉田良子都还活着!而且,良子如今… …如今已是我们的吉田太后!” “吉田太后!”徐恪不由得愕然道:“良子怎地成了桑国的太后?” 贺茂忠行道:“徐兄走后,吉田良子便嫁入了皇宫,成为太子的侧妃。后来,她又为太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太子登基,她就成了皇后。不过,那一场浩劫之下,良子的夫君身体患病,没过多久就死了。如今我桑国的皇帝就是良子的儿子。而且,因为新帝年幼,日常的政务,几乎都是由吉田太后做主……” 徐恪道:“想不到,良子竟然成了你们的太后!那……稻田姬呢?” 贺茂忠行道:“稻田姬眼下还是生活在京都城,她……” “她怎么了?”徐恪焦急地问道。 贺茂本想说,她也为你产下了一子,但话到嘴边,旋又止住,临机改作了一句:“她身体不太好!” “稻田姬得病了么?她不要紧吧?”徐恪又问。 贺茂忠行道:“放心!她身体并无大碍!” …… 两人又走了几步,徐恪又问道: “贺茂兄,你怎地来到了长安?是良……是吉田太后叫你来的么?” 贺茂忠行点头道:“如今我桑国全境,还留有九座土堡、三座城池,其中以京都城恢复得最好,几乎已重修得与当初一样,城里已有不下三万住户、十万居民!全桑国至少还有二十余万百姓存活了下来。这一切……全赖吉田太后管治有方。后来,太后听闻乾国受魔怪之荼毒更巨,便派我前来,帮助你们的皇帝,一道重建长安城。” 徐恪略加思忖,又眼望城北那一面高耸连绵的城墙,不禁一拍大腿,恍然道: “贺茂兄,原来,那一个帮助重建长安之人,就是你呀!” 贺茂忠行微笑颔首:“我那几个式神,倒是派上了一些用场,不过,长安城得以重建,主要还是城中百姓们的功劳!” 徐恪忽然想起,贺茂有一种奇术,名曰“罗刹搬云术”,他招来的几位“罗刹”式神,搬运重物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一般,转瞬即达。贺茂若施展这一奇术,帮着搬运石块与泥土、木料。那对于修葺城墙来说,无异于得天之助! “怪不得,此前听闻,长安城在旬月之间,城墙就遽然加高了一倍。贺茂兄,你的‘罗刹搬云术’果然了不起啊!看来,你们的京都城能够尽数重建,也是贺茂兄式神之功吧!”徐恪竖起拇指夸赞道。 他忽然又想,若是让贺茂早点来到许昌帮忙,将那一座土堡的城墙也尽数加高加宽的话,或许,当日那白鼠魔王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杀入城中,许昌城的数百居民,也就不会尽数命送于怪兽之口了。 贺茂忠行见徐恪忽然面露忧虑之色,随即问道:“徐兄,你是在担心,灭不了灞山魔窟么?” 徐恪道:“贺茂兄觉得,我们能赢得了那些魔怪么?” 贺茂忠行立时摇头道:“几乎不可能!那些凶兽一个个残忍嗜杀,而且数量众多,就凭眼前这点兵力,无异于羊入虎口!” 徐恪道:“可是,你也见到了,照今日长孙丞相的意思,仍然要我们去攻打灞山!” 贺茂忠行沉吟半晌,道:“可是,丞相的话也不无道理呀!若我们一味困守孤城,就算不会断水断粮,那黑烟之毒,也会将百姓尽数毒死!” 徐恪又问道:“照贺茂兄的意思,还是赞成迁都?” 贺茂忠行摇头道:“若是迁都燕州,皇帝与大臣们或有一线生机,城中的三万百姓,尽都缺衣少粮,不用赶到燕州,路上就会冻死!” …… 说来说去,对于眼下这个危局,连贺茂忠行也是毫无办法。 两人各自心中忧虑,不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 两人已堪堪行到醴泉坊之时,贺茂忠行忽然向徐恪问道: “徐兄,你可曾听闻,这世界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哦?这个……我倒是略有所闻。不过,要如何才能改变世界的命运,贺茂兄不妨明言!”徐恪回道。 贺茂忠行道:“你可知……这世界有‘命轮’之说?” “命轮?” “是啊!我之前也曾听人说起,世间万事万物的生发演变,皆受命轮掌控,若有办法改动命轮,就能改变这个世界!” “那该如何去改动命轮?” …… 这时,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徐宅的门口。胡依依与姚子贝已经远远地迎了出来。姚子贝见了徐恪当即笑道:“徐哥哥,你回来啦!怎么……今日你还带了客人?” 两人随即止住了话题,当下,徐恪便向胡依依与姚子贝引见道:“这位是我的朋友,被称为‘桑国第一阴阳师’的贺茂忠行!” 不料,还未等两位女子行礼,那“桑国第一阴阳师”见了胡依依之后,立时脸色大变,躬身向她拜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心有所感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二十六日、巳时、长安城徐宅】 贺茂忠行一见胡依依,立时脸色一变,忙恭恭敬敬地向她俯身施礼道:“贺茂拜见太后殿下!想不到,太后殿下也到了长安……” “……”胡依依不由得心中一愣,满脸疑惑,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恪初时也不知何故,稍加思忖便已恍然大悟。他不禁抚掌大笑道:“贺茂兄,枉你被称为‘第一阴阳师’,也有被人骗到的时候啊!” 贺茂纳罕道:“徐兄,这位是……?” 他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脸色不由得一阵发窘。 此刻,贺茂忠行仔细打量了胡依依之后,才发觉眼前那位女子与他们桑国的皇太后,容貌虽然极其相似,但毕竟气质神采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吉田太后身形有些瘦削,脸色大多是一副森然冷峻的表情,哪比得上此际的碧波仙子胡依依,丰姿窈窕、身段饱满,脸上神采温润如玉,一双美目明媚如同秋水…… 更何况,贺茂心中略加思忖之后,便觉此中有极大的不可能。当日的“须佐之男”离去之后,吉田良子随即对那一段往事全数失忆。此时的徐恪于她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她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徐恪的府邸?退后一万步,就算她想起了往事,过来密会老情人,这远隔重洋、万里之遥,她一个柔弱女子,又如何赶来? 看得出,贺茂忠行对于他们的吉田太后日常必然极其尊重。加之胡依依与吉田良子长得委实太过相像,是以他在乍见之下,忍不住便上前参拜…… “贺茂兄,我来为你引见……”徐恪手指着胡依依言道:“这位姐姐姓胡名依依,江湖人送一个雅号‘碧波仙子’!” 他又指着姚子贝说道:“这位妹妹名叫姚子贝,乃是胡姐姐的四妹,也是她的徒弟。” “贺茂拜见仙子!” “见过姚姑娘!” 贺茂忠行向两位女子一一施礼,两位女子也各自还礼。 徐恪便领着贺茂忠行当先入内,身后的胡依依朝他一个白眼,心道我二人还有一个身份,你怎地不说? 还是姚子贝忍不住撅着嘴说道:“徐哥哥,你别忘了,依依姐还是你的夫人呐!你怎地不说,‘内子’或是‘拙荆’……呢?” 走在前面的徐恪顿时一脸的尴尬之色,他一拍自己的额头,心道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啦?眼下,我与胡姐姐日日宿在一处,不是夫妻还是什么!今日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引见可就有点对不住自家的娘子了。 或许,此时的徐恪,人虽在十年后,心却在十年前。在他心目中,胡依依仍然是那位红衣飘飘、不染尘俗的碧波仙子;是那位住在榛苓居内,平时绝少出门,日日与他在后园中饮茶聊天的大姐姐。是以他今日当着朋友的面引见,脱口而出便是心中所想的那个胡依依,全没有顾及到,眼下的胡依依,最重要的身份,恰正是他的妻子! 有时候,连徐恪自己也不能分清,究竟眼前的“依依”是胡依依呢?还是十年前兀自呆在徐宅里收拾行装的“胡姐姐”才是胡依依。如今,徐恪在十年后的这个世界,与他的“依依”夜夜缠绵、卿卿我我,如胶似漆、恩爱无比,实不知将来若回到十年前,再见到徐宅里那位“胡姐姐”之时,又该如何与她相对? 贺茂见徐恪不作解释,他也不多言,几人到后园的闻雨亭落座,姚子贝将早已备好的午膳端上前来。这一日慕容嫣与怡清尽皆出门,不知去往哪一处山间打猎去了。四人便一道围坐在闻雨亭中,宾主欢聚,共进午膳,吃吃喝喝、随意闲聊。 姚子贝在与贺茂言谈中,得知他从桑国而来,又听得那海边岛国的种种奇闻轶事,口中不禁连呼好玩。胡依依便笑道,自己早年亦曾去桑国游历,那海岛风光,不胜旖旎,将来若有机缘,众姐妹也可一同去桑国好生游玩一番。 姚子贝对贺茂如何能跨过万里波涛的大海,来回于桑、乾两国之事,颇感好奇。徐恪便为他讲解了贺茂忠行“罗刹搬云术”的玄妙之处。姚子贝听得心花怒放,不住地央求贺茂,有朝一日定须让她也乘坐车中,领会这踏云而往的乐趣,贺茂当即微笑着答允…… 贺茂忠行也听胡依依言道,她自己其实是一位修行一千二百余年的狐妖,当年幸得徐恪搭救,方才逃过一劫云云。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他心中对那碧波仙子为人之坦诚率真、风采之出尘绝世,更是赞叹莫名。 而且,对于胡依依为何长得与吉田良子一模一样之事,贺茂的心里大致也有了答案。 大凡狐类,修行六百年可入化妖之境,一旦成妖,便可随意幻化人形。定是碧波仙子在游离桑国之时,偶然见识到了吉田良子或者是良子母亲的容貌。她心有所感,身形便自然而然地生出变化,不经意间,就变得与吉田良子一模一样。 不过,贺茂毕竟也只是心中猜想,他这一番心思也不会同徐恪言明。而且,此时的胡依依看上去虽然脸容与吉田良子一模一样,但身形更为高挑,身段也是婀娜饱满,再加她仪容婉约、妩媚动人,这一身出世的风采,较之于吉田良子却是更加艳丽无俦了。 贺茂心里也是感叹,估计这位碧波仙子做梦也未曾想到。她自己当年在桑国偶遇的那位美女,让她心有所感幻化出几乎一样的容颜之人,后来在因缘巧遇之下,与她的夫君徐恪竟也有过一段“夫妻之缘”。 世事就是这么巧合,你越是觉得不可能之事,就越是会发生,谁说不是呢? 时日匆匆,转眼晌午已过,午膳已毕,贺茂便行告辞。临别时,两人兀自谈得意犹未尽,徐恪便邀贺茂晚间再来,与众人共用晚膳,贺茂仍旧欣然应允。 送走贺茂之后,徐恪在自家的院子中来回踱步。他见经历了十日的修缮之后,这偌大的一座徐宅,四面围墙已行将修复。有了围墙的阻隔,才总算能感觉出一些大宅的气象。除了围墙已堪堪修好之外,脚下的甬道、前院的石板、后园水池里的乱石……工匠们都进行了清理与修复 。自己的这一处宅子,已经能依稀看到一些往日的风采…… 胡依依见徐恪兴致颇高,便陪着他一同在前院与后园中走来踅去。徐恪问起今日嫣儿去了哪里,胡依依便道今日小嫣定要与怡清一道出门打猎,怡清只得答应了。不过,有怡清在旁相护,小嫣自不会有事。 两人说到了慕容嫣,胡依依又情不自禁地接续了那一晚的话题,向徐恪问道,为何他就是不肯去慕容嫣的鸿鹄居?说起来,当年,这“鸿鹄居”本就是徐恪自己的居所。 一说到此事,徐恪立时便涨红了脸。他只得支支吾吾着,顾左右而言它。胡依依看得不由心中莞尔,见徐恪如此窘迫之状,她心中不忍,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又到闻雨亭中落座,胡依依泡来了两碗温水。两人以水当茶,一边慢饮,一边随意而谈。 过得一会儿,胡依依突然说道: “小无病,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依依?” “就是……算了!还是不跟你说了吧!” “到底什么事呀?” “这件事,与你相关,你必须答应!不过,眼下,我却不能跟你说……你只需做好准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恪听得云里雾里,不停地挠着前额,讷讷道: “胡姐姐,你究竟给我安排了什么事啊?” “哈……当然是好事啦!”胡依依端起茶碗,张口慢饮那微微发涩的清水,想起“这件事”的有趣,不禁灿然笑道。 “好吧……只要姐姐开心!”徐恪挠着额头,心中苦笑。 …… …… 不知不觉又到了申末时分,怡清与慕容嫣载着慢慢一大包“猎物”,欣然而回。这一次,怡清分外高兴,只因她在离长安百里之地,却能打到了一头长角红毛怪。她与慕容嫣两人驱车将那一头长角怪驮到了长安东市,委实是卖了一个好价钱。她们又用卖来的银两买了一些家用的好物什。今日长安东市里,竟有人在出售一些上好的居家用品,听说是从一个昔日官宦大宅的废墟中深挖而来。那摊主刚好摆出货物,正巧被怡清和慕容嫣遇上。两位女子见那摊主出售的,尽是些女子的妆奁之物,欣喜之下,便不惜重金,几乎将摊主的货物尽数买回。 众人打开怡清的那个大口袋,只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好货。有铜镜、银盆、木梳、粉盒、花架、帘钩、针线等等,大多是些女子闺房之物。众女尽皆欣喜莫名,各自欢呼了起来。怡清从口袋中又取出了一副长角精元,递到了徐恪的面前,说道: “病木头,这个……给你!快吃了吧!” “又是长角精元!我不吃!不吃!”徐恪见了那断角内鲜红的骨血髓肉,腹中忍不住一阵烦呕,立时连连摆手道。 “这个对你可是……大补的!”怡清不耐烦道。言罢她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今天有人出一百两的高价,我还舍不得卖呢!” “不吃不吃!那天我……我这么难受,肯定是多吃了这个的缘故!”徐恪想起那一晚在许昌土堡内,与胡依依的一番情状,不由得双颊发红、口中发干。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是听了你叫我一声‘二姐’。二姐看你这么乖的份上,才送你一份见面礼!这长角精元大补精血,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吃还吃不到呢!”怡清又笑着说道。不过,她此刻的笑容里委实也有些“不怀好意”…… 此时,除了徐恪之外,其余几位女子都知道这长角精元的“妙用”。众女见此际怡清又要逼着徐恪吞服长角精元,都不禁心中哂然,姚子贝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徐哥哥,趁着新鲜……快吃了它吧!到了明天就失去效力了!二姐连一百两银子都不舍得卖,定要给你留着。你怎可辜负了二姐对你的一片心意啊!”姚子贝笑吟吟地说道。 “可是,我上次吃了五副这个,后来委实是浑身难受得紧……”徐恪迟疑道。 怡清道:“上一次你是一气吃下了五副,当时是为你补血续命,没办法,是以吃多了一点。今天就只一副,怕什么!”言罢,她手往前伸,再次把那副血淋淋的长角精元,送到了徐恪的眼前。 “这个……”徐恪伸手接过了长角精元,眼望着胡依依,露出了求助的眼神。他心道,你是她们的大姐,此刻也只有你能救我了。 不料,胡依依却柔声笑道:“小无病,子贝说的没错,长角精元若不经秘法炮制,隔夜之后就会失去药效。而且,趁着当日新鲜之时服下,效力却是最好!如今这个魔化世界,还能有这般大补元阳之物,那已是老天爷对我们人类的莫大恩赐了!你二姐今日为了打这长角怪物,吃了多少辛苦?你怎可辜负她这一片心意?!乖!……快些吃了它吧!” 见胡依依也是这样说话,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强忍住那一股刺鼻的血腥之味,张嘴将那些骨血肉髓尽皆咽入了肚中。 怡清拍手笑道:“还是大姐有办法!大姐果然是医仙降世!知道这长角精元委实是现世不可多得的补药。今天要不是大姐说话,这病木头万一使起性子来,可就浪费了这一副好药!看来,能够修理这段病木头的,也只有大姐你了……” 胡依依忙摆手道:“二妹千万别这样说,二妹是直肠子,你今日打来的这一副药,小无病怎会不喝呢?!再者,我也不是什么‘医仙降世’,这世上的医仙只有一位,她就在你们蜀山。我这点微末的医术,在她面前不过是萤火之光罢了……” 怡清朝徐恪看了看,见他脸上还是一副颇为委屈的神情,心中不觉好笑,忽然感慨道:“咳!……可惜呀,这长角精元只能给男子服用。我不是一个男子,要不然,这些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一段病木头?!” 姚子贝也抚掌笑道:“二姐,你要是一个男子那就太好啦!小贝第一个要嫁给你!” 怡清撇了撇嘴,装作看不上,道:“我不要!我第一 个要娶的……当然是我的小嫣妹子!小嫣妹子……宝宝……来,给姐亲一个!”言罢,她果真伸出了她的一双“魔爪”,扑向了身旁的三妹,张开嘴巴作势欲亲。慕容嫣急忙“啊”地一声尖叫,吓得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向灶间逃去。 “二姐,你偏心!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姚子贝顿足叫了一声。 “好好好!我连你一同娶了,你就是我的三夫人!”怡清一边大笑着向慕容嫣追去,一边随口答道。 “三夫人?怎么不是二夫人?”姚子贝也跟着向灶间冲去。 “二夫人……当然是我的小嫣宝宝啦!”怡清远远地笑道。 “原来,你还想着娶大姐,你好坏!” “亏你不是个男子,要不然,我徐哥哥可就……哈哈哈!” …… 此时,三个女子已然抱在了一起,她们一边打闹嬉笑,一边向着灶间走去。到后来,三人已经乱成了一团,也不知到底是谁在亲谁了…… 胡依依看着自己的三位妹妹,此刻就像三位顽皮的小孩一般,随意嬉笑着,如此地天真烂漫。她脸上不禁露出了欣然的笑意,她又好似自言自语道: “怡清真的是一位好姑娘!阿恪……‘你’先前为何总不让她来许昌呢?” 徐恪茫然道:“我先前,没让她来许昌?” 胡依依此时,眼角中竟忽然挂了几滴泪珠,她忙转过了身去,不让徐恪见到。 “胡姐姐,你是想起了先前的‘我’么?”徐恪问道。 “没有!”胡依依伸手抹去了眼角的那几滴泪珠,换了一副平常的神色,言道:“他跟我说得很清楚!他已实在厌倦了这个魔化的世界,他也不想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他就想踏入天庭,从此做他的神仙!过他逍遥快活的日子!他执意如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徐恪疑惑道:“他……这个世界的‘我’,真的是这样说的么?”他心里依旧是不信,十年后的自己能如此绝情,忍心抛下这四位人间绝世的女子,只管自己独自上到天庭? 依着自己此刻的心性,只要有这四位红颜知己相陪,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愿离开徐宅半步…… 上到天庭,做个神仙,那又如何?做了神仙之后,能有眼前这般快活吗? “我们不要提他了,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从此与我们无关……”胡依依又道,声音中竟似有些哽咽。 徐恪听得出来,眼前的“依依”真正挂牵于心的,仍然是十年后的那个“自己”。 只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为何会执意离开她们?直到今日,他还是没能想到原因。至于,胡依依所言的,“自己”是为了上到天庭去做个神仙,从此逃离魔界之苦,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 “对了!姐姐要交代你一事!”胡依依忽然脸色一正,郑重言道:“小无病, 你今晚,须得住到小嫣的房里去!” “啊?又是这个呀!”徐恪再次苦笑。 “胡姐姐,咱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了?” “不行!今晚,你必须听姐姐的话!” …… …… 过得一刻之后,到了酉正时分,贺茂忠行又再次造访徐宅。姚子贝与慕容嫣、怡清也已做好了晚膳。众人便一道在修复好的前厅中落座。徐恪搬来一张大桌,在桌子上摆上了好几道菜肴,都是些“炖熊肉”“烤狼肉”“虎肉焖烧”之类的肉食。难得一见的,便是桌子中央摆放的那一大盆“红蕈大肉汤”。怡清此前采摘来的那一袋红蕈,众人尽量省着点吃,到今日也终于见底。慕容嫣便将剩下的全部红蘑菇尽皆放入了熊肉中炖煮,那肉汤的香味,此时已经溢满了整个徐宅。 待众人落座,徐恪又为怡清、慕容嫣引见了贺茂忠行。大家略略见礼之后,依旧是怡清“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动碗筷,张口大嚼了起来。 徐恪忽然想起,今晨皇帝还特意命人送来了一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他忙叫姚子贝取来了那一壶汾阳,打开壶盖便欲为贺茂斟酒。 贺茂却出手拦住,言道:“徐兄,这一壶汾阳醉实在太贵重了!还是留到日后再饮吧!” 徐恪笑道:“无妨!好酒配好友!今日贺茂兄来此,这一壶酒喝得正是时候!” 贺茂忠行仍是摆手笑道:“徐兄,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可以用这一壶汾阳为引,招来另一壶汾阳……” 徐恪道:“贺茂兄还有这个本事!” 贺茂忠行接过了徐恪手中的汾阳醉,他凑到壶嘴处闻了几闻,便将酒壶盖好,交回到姚子贝手中。 众人只见贺茂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片,他双手连动,折出了一个人偶的形状,同时口中念动真诀,将那人形纸片向空中一抛,众人的身旁立时便现出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徐恪想起,那白衣女子正是他此前在贺茂府邸见到过的式神美智子。 贺茂向那式神拍了几下手掌,就见美智子的身影倏然消失,未几,她又悄然现身于徐宅前厅,手中竟已多了一壶汾阳。 贺茂从美智子手中接过汾阳,打开壶盖,徐恪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端的是正宗四十年陈的汾阳美酒! “贺茂兄,你这一壶汾阳醉……不会是偷来的吧?”徐恪望向姚子贝手中的那一壶汾阳,只见两壶美酒,外形也几乎一模一样,当下便笑问道。 “不可说,不可说!徐兄……既然美酒已不请自来,你我何不畅饮?”贺茂忠行也笑着回道。 徐恪端起酒杯与贺茂对饮了一口,他只觉酒味醇厚,芳香无比,这样的一壶好酒,在他记忆中,已不知有多少年月未曾喝到了。 众女见贺茂忠行竟有这样的本事,均是赞叹不已。当下,六人围着一张大方桌,喝酒的喝酒,嚼肉的嚼肉,盛汤的盛汤……各自高声谈笑,都是欢欣莫名,今夜,这徐宅里又格外热闹了起来…… 第七十二章、歌舞且欢 【大乾景熠十年元月二十六、戌时、长安城徐宅】 众人在徐宅的前厅中围坐,贺茂忠行居然差式神美智子为他们取来了一模一样的汾阳醉。徐恪自然是欣喜万分,旁边的四位女子也看得分外新奇。连怡清也不由得暗自赞叹道,想不到大海之东的小小一个桑国,竟还有这种奇术,看来,天下之大果真是能人辈出啊! 贺茂见大家都兴致颇高,他又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张纸片,折叠成一个人形往空里一抛,口中念念有词,众人眼前忽然又现出了一个绿衣女子。徐恪认得,那正是贺茂府邸的另一位式神竹千羽。 贺茂朝众人笑道:“今夜良辰美景,怎可如此昏暗?”言罢,他朝两位式神拍了几下手掌,又朝她们吩咐了几句。美智子与竹千羽便都遽然消失不见,未几,两位式神又自空中翩翩而来。这一次,她们手中却是抬了一个大火盆而来,火盆中盛满了一堆黑色的石头。 贺茂右手袍袖一甩,火盆中便亮出了火星,火星一起,瞬间便已转为一盆熊熊燃烧的大火。 有了火光的照映,整一座前厅顿时变得明亮温暖。四位女子尽皆拍手欢呼道:“好哎!好亮堂啊!这两个‘纸人’可真厉害!” 徐恪见火盆中只是一堆“石头”,却能熊熊燃烧,不由得奇道:“贺茂兄,这火盆中的石块,怎会燃烧?” 贺茂笑道:“这不是普通的石块,这些石头内里藏着煤、炭、黑油等易燃之物,我们桑国人称之为‘黑石’。眼下这个魔化的世界,草木虽已被焚毁掩埋,遍地却多了这些黑石。” 徐恪便问:“我们长安附近,也有黑石么?” 贺茂答道:“长安附近也有,不过数量还不算多,再往北六百里,就在燕州城左近,却到处都是这些黑石。” 姚子贝见火盆中的黑石已经尽数变红,熊熊大火却仍是烧之不尽,忍不住拍手赞道:“太好啦!有了这些黑石,今后做饭再也不用担心没柴禾了!”她忽然又忧虑道:“可是,这些黑石今晚不就烧光了么?徐哥哥,咱们以后能不能也去弄一些黑石过来呀!” 贺茂道:“姚姑娘不用担心,我明日就让美智子和竹千羽给你们送一车黑石过来。” 徐恪道:“贺茂兄,怎可让你为徐某这点家事如此劳烦?” 贺茂笑道:“徐兄见外了,今日徐兄招待我如此丰盛的酒宴,我送你区区几车黑石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又朝徐宅的周围看了看,说道:“过几日,我让式神罗刹再帮你搬运一些上好的石料,也把你这‘大将军府’好生修缮修缮!” “大将军府?”姚子贝疑惑道:“什么大将军?” 贺茂笑着回道:“姚姑娘还不知道吧,今日你们乾国的皇帝已经御封徐兄为‘镇魔大将军’,统领一个千人卫队……” “真的!”姚子贝欣喜道。除她之外,怡清与慕容嫣的脸上,也尽是一副喜悦与赞叹的表情,只是胡依依,看上去却好似心事重重。 “徐哥哥,以后你就是我大乾的镇魔大将军!嗯!……太了不起了!”姚子贝大声赞道。 贺茂忽然心有所动,高声道:“今夜有美酒佳肴,有欢声笑语,有灼灼明焰,却还少了一曲歌舞!贺茂有幸,今夜能与大家相聚共饮,便让我的式神为大家献上一只歌舞,也算是庆贺徐兄荣膺大将军一职,如何?” 闻听此议,众人自然是尽皆拍手叫好。于是,在贺茂忠行吩咐之下,美智子轻展歌喉,唇齿之间便如淙淙流水一般,淌出了一只舒缓柔婉的曲子。在悠扬婉转的节奏中,竹千羽翩翩起舞,舞姿轻盈曼妙,仿佛天宫下凡的一位仙女……一时间,前厅内歌声悠扬、舞姿动人,宾主之间,有大火作陪,有歌舞助兴,不觉甘之乐之,畅快莫名! …… 时日匆匆,不觉间便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贺茂见天色已晚,已到了亥时,此时酒足饭饱,当即起身告辞。徐恪正待起身相送,胡依依却忽然叫住了贺茂,言道: “贺茂先生,三日后,我们的徐大将军要迎娶子贝妹妹为妻,到时候他们的这一场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呀!” 闻听此语,徐恪不禁一愣,他忙问道:“我要迎娶子贝?” 这时,怡清与慕容嫣相互对望了一眼,却都是“噗嗤”一笑。 而姚子贝已经深深地低下了头,一脸娇羞…… 贺茂忠行忍不住朝徐恪与姚子贝望了望,随即朗声回道:“徐将军要迎娶姚姑娘?太好啦!如此良缘佳偶、天作之合,这一场大喜事贺茂怎能不来相贺?仙子放心,三日后我一定赶到!” 言罢,贺茂便大踏步出门而去,徐恪随后相送。两人走出大门外没几步,贺茂便挥手让他留步。徐恪却仍是一路相随,问道: “贺茂兄,你先前言道的‘命轮’之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上万事万物的生发演变,当真是可以改变的吗?如何才能改变呢?” “咳!”贺茂见徐恪定要尾随相送,知他心里必有疑团待解,只得叹了一声,回道:“不瞒徐兄,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曾听高人所言,世间万物皆受命轮掌控,每一次改动命轮,世界运行的轨迹就会发生变化。说不定,眼下就有另一个世界,那里也有徐兄、有我,有徐兄的诸位娘子……而且,在那一个世界里,青天朗朗,连一个魔物都没有呢!” 徐恪略作思忖,又问:“那……命轮又是何物?它……在何处?又如何才能让它改变?怎样才能变得更好?” 贺茂摇头道:“让徐兄见笑了,到目下为止,我也不知这‘命轮’究竟为何物?只知道这天底下有一座‘司命神塔’……或者与命轮相关!至于如何改动命轮?我只知道,需要一件上古神器……” “司命神塔、上古神器……?”徐恪不禁喃喃低语道。他此前曾好几次听人说起,这天下门派有“一塔、二山、三阁、四门”之说。据闻,这“一塔为尊”者,便是司命神塔。如今,他竟听得司命塔或与命轮相关,而命轮又能掌控世间万物的演变,他心中委实是惊异莫名。 “不过,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神器。咳!……就算找到了这件上古神器又如何呢?谁又能真正清楚,哪一个世界是好,哪一个世界就是不好!” 贺茂又摇了摇头,叹道:“我今日见徐兄又穿越到了十年之后,故此突然有感而发。其实,直至此刻,我心里对那命轮之说亦是懵懵懂懂……” 徐恪挠了挠额头,问:“贺茂兄怎知道,我是穿越来此?” “哈哈哈!”贺茂忍不住笑道:“徐兄在十年前不是已经相告了么?你此时就在神王阁中。我今日一见你容貌,便与当初八岐岛分别之时一模一样,你不是穿越而来又是怎地?” 徐恪叹道:“贺茂兄,我也不瞒你说,徐某穿越到这里,拢共才两月不到。可是我万没想到,如今的这个世界,竟变得黑烟蔽日,草木尽毁,遍地魔物,生灵涂炭,我们人类已堪堪到了行将灭绝之地!贺茂兄可知,这好端端的一个人间,怎会突然变作一个魔化之世呢?” 贺茂有些无奈道:“我这十年也在奋心求索,可是,直至今日,我依然没能弄清,那些魔族是如何突破结界,侵入我们人间的……” 徐恪问:“是以,贺茂兄方才的意思,是想让我他日若回到过去之后,便设法改动命轮,将未来的世界引入另一个方向?也即是说,引入另一条命运线?”他忽然想起,在云影楼第一次穿越之后,见到一位浑身邋遢、戴着眼镜的男子向他所言的“命运线”之说。 “嗯!我正是此意!”贺茂点头道:“徐兄,你这‘命运线’之说倒更为贴切!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或许便有着无数条命运线。” 徐恪道:“贺茂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日,我回到神王阁之后,定当想法子改动命轮。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世界堕入魔化的境地!” 不想,贺茂却又摇了摇头,叹息道:“咳!……说实话,今日晌午之前,我初见徐兄之时,还满心希望徐兄能回到过去,改动命轮。不过此刻,我忽然觉得,改动了命轮之后,这世界也未必会变好!” 徐恪道:“为何?” 贺茂言道:“就如徐兄方才所言,每一次改动命轮,世界便会发生变化,进入另一条命运线。可谁能知道,那一条命运线就比如今的命运线要好呢?如若变得更差,又当如何?” 徐恪不由得低头思忖,兀自言道:“总不会比眼前这个魔化世界还要差吧!” “未必……”贺茂摆手道:“算啦!今夜委实太迟,徐兄还是回去吧!再不回去,恐你家中的这么多娘子都要等急了呢!” “那不全是……”徐恪忙欲辩解,却见贺茂忠行恍似心事重重,哀叹了一声,疾步往前,身影已倏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徐恪挠了挠额头,只得转身而回。 此时,他已觉浑身又生出了一股燥热。先前他与贺茂一同探询“命运线”之说,当时心思还不在其中。此刻,他越是快步行走,越是感浑身燥热异常。到最后,他已奔行如飞,就盼着快些回到徐宅,回到他胡姐姐的身边…… 终于,徐恪回宅之后,见众女已各自安睡,他顾不得多想,便飞身奔进了榛苓居内。 自然,这一晚,他还是与胡依依相拥在了一起。 那碧波仙子自然是知道长角精元的药效,她本欲极力劝徐恪今晚去陪同小嫣。然到了这个时辰,她也不好再行推诿。 匆匆一夜,又是极尽缠绵…… …… 劳累了一晚之后,到了次日辰时,徐恪仍呼呼大睡,不愿起床。胡依依却不管不顾地夺了他被褥,逼着他离床。原来,此刻,皇帝已派人传来了圣旨。 其它的事,胡依依还能应付,这大乾景熠皇帝的圣旨,总要徐恪自己来接的。 徐恪极不情愿地穿衣起床 ,来到了前厅,只见过来传旨的那人正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 宋锦桦高声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大意是许昌城主徐恪,前为青衣卫钦点百户,实乃朝廷砥柱、国家干城!向以才智隽拔、勇武超绝,闻名于世,方今非常之世,豪杰理当用命,特擢徐恪为镇魔大将军,领城北千人队,镇魔除妖,护卫长安,如磐如石,似柱似剑云云。 徐恪接旨之后,正要下跪谢恩,却被宋锦桦一把扶住。宋锦桦笑道:“徐兄,如今这个乱世,无需这些礼节了!” 徐恪却有些无奈道:“宋兄,其实我本无意为官,如今有沈将军帮着皇上,皇上何必还……” 宋锦桦摆手道:“徐兄,上元节那一日,你一剑祛退了金翅狂魔,满城士民无不振奋。陛下看在眼里,便道如今能保住长安的,非徐兄莫属!徐兄,你可切莫再推辞了……” 徐恪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宋锦桦又道:“徐兄,陛下还让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言罢,他从身旁一名卫队长的手中取过了一把珠光闪闪的宝剑。 “昆吾剑!”徐恪接过了宝剑,他见剑鞘上镶嵌的那几颗亮闪闪的宝珠,立时认出了那一把先皇御赐的名剑。在十年前,这把昆吾剑可是一直陪伴着他的身边,几乎是他最为心爱之物。 徐恪欣喜地抚摸着剑鞘,脸上尽是爱不释手之状。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皇帝李祀的这个“镇魔大将军”,他无论如何是推不掉了。 “有了这一把削金断铁的昆吾剑,下次再遇到那些皮粗毛厚的长角红毛怪,看我不杀它们一个落花流水!”这是徐恪得剑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宋锦桦见徐恪得剑之后,如此欢欣之状,也笑着说道:“徐将军,除了这一把先皇御赐的昆吾剑,陛下还为你准备了其它礼物……” 宋锦桦朝卫队长一挥手,那卫队长便领着十几位卫兵,从门外又搬进了好多的物资。自然,比之于此前皇帝相送的,这些物资更为丰盛,也更是珍贵。末了,兵士们还搬来了两个沉重的大木箱。宋锦桦亲自上前打开了木箱,只见里面尽是金色的光芒。木箱中叠满了黄灿灿的金锭…… “这里是一千两黄金,徐将军!”宋锦桦笑意吟吟地朝徐恪说道。 “陛下如此厚赏,徐某着实是愧不敢当!”徐恪拱手谢道。 宋锦桦将皇帝的礼物尽数带到之后,便告辞出门。徐恪欲待挽留,宋锦桦却道还需回宫复命,来日得暇自当再聚云云。 徐恪一路送出,问起如今上朝与当值的规制,宋锦桦只是笑笑,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如今这个魔化之世,一切从简,平素并不上朝,日常也没什么规制。一旦有事,皇上自会派人相招,大家一同在兴庆宫里议事。你如今身为镇魔大将军,平素呆在家中即可,有空之时, 可以来兴庆宫,也可以到大丞相府,自有人与他详细解释…… 宋锦桦离开之后,徐恪回到宅中,却见胡依依与姚子贝、慕容嫣正对着满满一屋子的好货,欣喜雀跃,一脸的兴奋之状。 姚子贝第一个道:“徐哥哥,皇帝可真大方啊!竟送了你这么多的好东西,光这两箱金子,就得多少呀?我看……至少也得有五百两以上!” “听他们说这里是一千两”徐恪淡淡地回道。 “一千两黄金啊!乖乖……皇帝可真有钱呐!”姚子贝忍不住惊叹道。 “有钱又能有什么用?就算是一千两金子,在眼下的长安城,还能买到些什么呢?”徐恪兴味索然道。 在十年前,他本就对这些黄白之物,无太大的兴趣,记得当年只要有舒恨天在,银子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不过,当年的银子毕竟还是有无上的妙用,可以买到他爱喝的汾阳醉、爱品的花雨茶、爱吃的杭州桂花糕……可如今,就算你有再多的金银,还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呢? “那还是有用的!”慕容嫣笑着说道:“至少,我们可以去大肆采购一些婚礼所用之物,到了四妹的大婚之日,我们就能好生热闹一番啦!” “三姐!那一天还早着呢……”被慕容嫣这么一说,姚子贝顿时羞红了脸,她看了看身旁木呆呆的徐恪,心中更觉难为情,一扭身便顾自奔进了后园…… 徐恪乍听慕容嫣竟也会说起自己与姚子贝的婚事,心中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停地挠着额头,便向胡依依问道: “胡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我还要迎娶子贝?” 胡依依轻声嗔道:“什么叫‘你还要迎娶子贝’?我们同你实话说了吧,子贝本就是你的妻子!” “子贝本就是我的妻子?”徐恪更为用力地挠着前额,纳罕道。 “说起来,子贝还是你第一个迎娶过门的妻子呢!”胡依依又道。她眼望着后园的方向,心中似又在回味起了往事…… 第七十三章、盈盈子贝 徐恪听得胡依依竟说姚子贝是他迎娶过门的第一位妻子,他心中顿感一阵茫然,心道我何时又与小贝成过亲了? 胡依依见徐恪一脸懵惑之状,不由莞尔一笑,当下便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原来,自十年前徐恪出得神王阁,过了三个月之后,胡依依便与徐恪商定了让他迎娶子贝妹妹过门,当时议定的大喜之日,便是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三。 未料,到了六月初一,世界遭逢大变,众人好不容易逃生,一路上也是疲于奔命,终于离开了长安,来到许昌土堡定居。这之后,诸事纷至沓来,徐恪便将与姚子贝的婚事搁置了下来。 “后来,一直过了十年,这一场婚礼依旧没有补办么?”徐恪不由得开口问道。 “一直没有……”胡依依说道。 “这是为何?”徐恪问。 “谁知道‘你’这榆木脑袋里是怎么想的呀?反正,你如今人已回了长安,又当上了大将军,这一座府邸也修缮得差不多。‘你’欠子贝妹妹的这一场婚礼,你可不能再耍赖了!”胡依依道。 徐恪心中兀自有些混乱,对于此时的自己与众位女子的关系,他好似仍然未能捋顺。 按说,十年前胡依依便已将姚子贝许配给自己,子贝也是他第一个迎娶过门的妻子。十年后,再让他与子贝补办一场婚礼,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是,自己毕竟是从更早的十年前穿越而来,那时候的子贝,他还是当做干妹妹一般。如今,忽然又让他两成亲,他心中总感觉有些怪异…… 慕容嫣见徐恪还在迟疑不决,脸上也是无奈仿徨之状,不由得轻轻推了徐恪一把,娇嗔道: “无病哥哥,你莫不是嫌弃小贝脸上有疤,是以不愿娶她了吧?” 徐恪急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小贝脸上的这区区一点疤痕,又有什么要紧?” 慕容嫣笑道:“这不就成了吗?” “就是么……”胡依依也道。 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他见连嫣儿都如此极力帮衬着自己与子贝的婚事,眼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 …… 时日匆匆,一转眼,三天就已经过去。 这三日来,徐恪几乎没怎么出门。说也奇怪,皇帝虽亲自敕封了他一个镇魔大将军的官职,但也没要求他为如今的朝廷做些什么事。他无需每日上朝,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当值。他日日呆在家里,与四位女子如闲庭信步一般,说说笑笑,不觉光阴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自从徐恪被御封为镇魔大将军,皇帝又给了无数赏赐之后,怡清见家中吃喝日常之物已经充足,她也不再出门,一旦得暇,便与众姐妹躲在鸿鹄居里,大玩骨牌不休。 在京城大总管宋锦桦的安排之下,修缮“大将军”府的工匠又增加了一倍。在工匠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下,原本已成废墟的一座徐宅,四周围墙耸立,府邸内的前院、甬道、前厅、中厅、后园逐一修复。到了第三日,皇帝又派人送来了一块御赐牌匾,上书“镇魔大将军府”几个朱漆大字。 这一下,一座恢弘壮阔的“大将军府”就已经巍然屹立在了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中。周边不时有长安城的居民经过,见了“镇魔大将军”几个大字,无不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在此时的长安城,新任镇魔大将军徐恪,杀退金翅魔王,一身神功盖世,似乎,将来能保卫人族,打退群魔的,全靠他了! 这三日来,胡依依与慕容嫣等人也没闲着,拿着皇帝赏赐的黄金,四处购买婚礼所用之物。有了那满满两大箱金锭,只要是能在长安城东市里见到的好看物什,便都会被她们买回。在几位女子的精心布置之下,原本最为简陋的玲珑居,此时粉刷一新、张灯结彩,内里陈设精心雅致,却已成了整座大将军府里最为亮丽的一个院落。 自然,这几日,最为紧张与害羞的就是姚子贝本人了。她几乎足不出门,终日躲在自家的房中,如一只尚不能高飞的小鹊,躲在树巢中一般,一会儿害怕得不敢露出头脸,一会儿又激动地伸长脖颈,四处张望。 看得出,在姚子贝的心中,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一、戌时、镇魔大将军府、玲珑居】 一场热闹的婚礼已经结束,此时的徐恪与姚子贝已一同坐在了床榻之上。徐恪还是平常的一身青袍打扮,而姚子贝却穿上了一件大红的宽袍,脚边缀着一件罗纹纱裙,头上还披着一个大红盖头。 新房内,姚子贝日常所睡的木床边挂着一条红绸,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绣着鸳鸯的被褥,一根大红烛正在幽幽燃烧……看来,为了布置他们二人的新房,胡依依与慕容嫣这几天果然是没少忙碌。 今日的这场婚礼,贺茂忠行临时有事已经回了桑国,徐恪也不想邀请别的客人。参与婚礼的,除了徐恪与姚子贝之外,便只有家中的其余三位女子。虽然人数不多,也没有鼓乐喧天的热闹场面,然而众人吃肉喝汤 、言笑晏晏,却依然是欣喜莫名。 三位女子吃喝尽兴之后,便一道哄笑着将徐恪送入了姚子贝的新房。 此刻,天色已暗,四周早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前的一根大红烛,兀自一跳一跳,发出烁烁的光芒,映着整个房间内,荡漾起了无边的春色…… 徐恪只觉眼前这一身大红的新娘,袅娜轻盈、窈窕如玉,虽还未见到她容颜,但已能觉到她满脸娇羞之状。他见姚子贝纤手轻颤,似微微有汗,想是她心中紧张害怕之故。他便上前轻轻拍了拍新娘的肩膀,新娘却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 徐恪分明能感觉到,此刻的姚子贝芳心跳动得厉害,柔软的身子微微颤栗着。她脉脉含情,呵气如兰,绵绵似春雨娇柔,漾漾如秋水含羞,这一番依依不舍之情状,令徐恪酣之如饮甘霖,畅之如沐春风…… 徐恪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的一切,犹如在一个梦境之中。虽然他明知那不是梦,但也不觉沉醉其中。 徐恪缓缓取下了新娘的红盖头,只见红烛摇曳之下,一张娇艳明媚的俏脸,正如花一般绽放在自己的眼前。她香腮胜雪、粉靥含春,眉如远山黛玉,目似秋水迷离,宛若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子贝妹妹,你好美!”徐恪不由得惊叹道。 这一刻,他又生出了一种恍惚之感,他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地不真实。他甚至怀疑,自己此刻又进入到了姚子贝的美梦之中。 “徐哥哥,我好开心!”姚子贝扑在了徐恪的怀中,娇躯微颤,竟轻轻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开心还是伤心。 “子贝,你怎么了?”徐恪抬起姚子贝的俏脸,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姚子贝凝目望着徐恪的双眼,痴痴地问道:“徐哥哥,你……喜欢我吗?” “子贝,我喜欢你!”徐恪恳切地回道。 “真的啊!徐哥哥,太好了!子贝我……我今天实在太开心了!”姚子贝欣喜道。 “其实,子贝从见到徐哥哥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徐哥哥了……”姚子贝又低下了头,羞涩道。 徐恪将姚子贝紧紧抱在了怀中,只觉她玉体生香、纤腰轻动,今夜,她就是整一座长安城中最美的新娘了! “徐哥哥,我怎么……好似在做梦一般啊!”姚子贝柔柔地靠在徐恪的怀里,忍不住发出了如梦中的呓语。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子贝,今夜,你就是我的新娘……”徐恪抱起了姚子贝如花一般的娇颜,在她左颊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处,轻轻地亲了一口。 “啊……讨厌!别的不亲,偏要亲我这一道疤!”姚子贝娇呼道。 “徐哥哥,我这里留下了一道疤!我是不是……不美了?”她又有些不安道。 “这一道疤有什么要紧?就算子贝脸上有一千道疤,在我眼中也是最美的!”徐恪斩钉截铁道。 “可是,可是……”姚子贝欲言又止,已到嘴边的那一句话,又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讲出来。 “怎么啦?子贝”徐恪关切地问道。 “可是,子贝除了脸上的这一道疤,其它地方也有一道疤……”姚子贝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一直积压在她心头的那一个“秘密”,说给她所爱的人。 “其它地方?没有啊?在哪里?”徐恪疑惑道。 “徐哥哥,其实……子贝已经不是一个黄花闺女了!” 姚子贝鼓足了勇气,便将自己多年前的那一段惨痛的经历,终于尽数说了出来。当年她从许昌府哺人庄辗转六百里,走到长安,却不慎落入了风月掮客王锡平之手。后来,自己虽然被长安城的一个富户吴登魁给花钱赎出,但在吴登魁的别院,却被他花言巧语蒙蔽,又半夜“突袭”,不幸破了自己的处子之身…… “徐哥哥,子贝已是一个不洁之身了……我……我对不住你,呜呜呜!”说到最后,姚子贝竟嘤嘤啜泣了起来。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徐恪大笑着,又一把将姚子贝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 “你不是黄花闺女,又有什么打紧!你被坏人破了身子,这又岂能怪你?今后,只要你喜欢我,我也欢喜你,便足够了!” 随之,徐恪竟还腾出了一只左手,指向天空,郑重其事地说道:“苍天作证,在我徐恪心中,子贝永远是这世上最为纯洁之人!” “徐哥哥,你……你真的不嫌弃我已不是处子之身?”姚子贝惊喜地凝望着徐恪,脸上已然盈盈有泪。 “咳!不嫌弃,不嫌弃!这有什么好嫌弃的呢!”徐恪微笑道:“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徐哥哥我……也早不是一个童男之身了!” 照徐恪的意思,自己在十年前,就已经在桑国有过了两位红颜知己,那时候自己还未正式定下与姚子贝的婚事呢。 “讨厌!你早已不是童男,我岂能不知呀?”姚子贝伸出一双柔若春荑般地小手,轻轻扑打着徐恪的肩膀,娇嗔道。她心道你这几 晚,夜夜与大姐宿在一处,你若还是处男,我大姐岂不要哭了? 徐恪听任姚子贝的小手轻拍,兀自嬉笑道:“子贝,咱们今后呀,就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过日子,快快乐乐地生小子!你说,好不好?” “嗯……徐哥哥,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丢下么?” 姚子贝伏在徐恪的怀里,幽幽然问道。 “好妹妹,你放心,无论我走到哪里,绝不会丢下你,还有胡姐姐、嫣儿、怡清妹妹,我会一直陪在你们的身边,放心!”徐恪郑重允诺道。 “徐哥哥,你真好……”姚子贝扬起她梨花带雨一般娇羞的脸庞,痴痴地盯着徐恪,喃喃呓语道。 徐恪心中也再次下定了决心:“子贝、胡姐姐、嫣儿、怡清,我从此都会留在你们身边,一直守护着你们,不让你们收到半点侵害!这个世界,只要有你们相陪,就算变得一团糟糕,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恪柔声安慰着,轻轻拍打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拥在了一起,躺倒在了床上。 窗前的那一根红烛,不知是被风所吹,还是燃烧已尽,也悄然地熄灭了。夜色更加昏暗,连周围的红绸、木床、被褥都相继融入了这夜色之中…… …… …… 匆匆一夜,便已过去,次晨醒来,徐恪伸手一摸,床边已空,姚子贝也已早他而起。 徐恪抬头望向窗外,虽然天边仍是浓烟滚滚,但他估摸着此际至少也是辰时了。 要是在胡依依的榛苓居,他早被胡依依给扭着耳朵逼着起床了。 “还是子贝最是温柔啊!”徐恪暗叹了一声,随之穿衣起床,他刚刚来到前厅,姚子贝便为他端来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不过,在眼下这个魔化的世界中,所谓“丰盛的早餐”依然还是一些狼肉、熊肉之物。 这一日清早,胡依依却没有出来陪他,姚子贝见徐恪一人独自进餐,怕他无趣,便也拿来一个小碗,再次陪着他一同早膳。 徐恪问起其余人的去处,姚子贝便道,大姐还在榛苓居中,二姐与三姐一大早就出门,好似商量着去打一些新鲜的兽肉。 两人坐在前厅中一道吃着早膳,又随意闲聊了起来。徐恪回想着昨夜的缠绵,心中仍是不胜欣喜。他忽然想到一事,便脱口而出问道: “子贝,我想问你一件事?” “徐哥哥,你说……” “十年前,你既已许给了‘我’,就算我们无暇补办一场婚礼,可我们毕竟已有夫妻之名,缘何这十年间,你与这个世界的‘我’却一直未能住在一起?” 这十年来,这个世界的“徐恪”除了与胡依依宿在一处之外,却未闻碰过别的哪一位女子。这一点,他还是听胡依依自己亲口所言。但说起来,除了胡依依之外,嫣儿、子贝也都算是他的妻子,他为何独独只跟胡依依一人同榻?对这一点,徐恪心中一直颇觉奇怪,是以今日便随口相问。 “这个……”姚子贝神色忸怩,似乎对这一个问题的答案,颇感难以启齿。 “若不便说,那就不要说了吧!”徐恪道。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姚子贝低头说道:“‘徐哥哥’他是不愿我们受生育之苦!他总是说,‘如今这个黑暗的世界,就不要让小孩子跟着受苦了!’这样的话……” “啊?竟有这样的道理?”徐恪不禁奇道:“那……那他跟胡姐姐……这又算怎么回事?难道,胡姐姐生不出孩子来么?” “依依姐是生不出孩子……”姚子贝不由得叹道:“咳!大姐当年为‘你’散功排毒之后,她非但失去了一千多年的修行,只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而且,她还无法生育!” “原来是这样啊!咳……胡姐姐为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徐恪不由得感慨道。 “可是,就算这世界已经魔化,我们人类依然要生存,要接续,要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呀!又怎能……不要孩子呢?”徐恪对于十年后的那个自己,这一种心情和做法却还是不能苟同。 姚子贝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他就是不听。就算依依姐劝他,他还是固执不从。我们也就……只能随了他……” 这时,姚子贝停下了手中的碗筷,忽然呆呆地凝望着天空,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的‘徐哥哥’,不知怎地,他总是闷闷不乐……他好像……好像总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徐恪顺着姚子贝的目光,穿过前院,望向黑暗而深邃的天空。空中仍然悬挂着一张无边无际的黑烟大网。在那烟网之上,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传说中的琼楼玉宇、金殿银阙是否就在那缥缈的云端之上?到底此时的那个“徐恪”身在何处?是不是就在这高高之上的天庭里,已经做了一个逍遥的神仙? “‘徐哥哥’……你在天庭里,还好吗?”姚子贝望着天空,幽幽低语道。 只见她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已溢满了盈盈泪光…… 第七十四章、人心叵测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二、午时、兴庆宫紫宸殿】 徐恪迎娶姚子贝之后的第二日,皇帝终于派人请他进宫,说是要召开御前朝会,共同商讨降魔之策。 此时,在兴庆宫紫宸殿内,坐在皇帝身前的依旧是四个人,大丞相长孙顺德、降魔大将军沈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新封的镇魔大将军徐恪。 这一次,听皇帝的口吻,无论如何要商议出一个对策,而这一个对策,必须能破除眼下的危局。 不怪皇帝心焦,实在是如今长安城的形势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城外的水源已越来越少,有几口水井已出现连续两天不能出水的状况。沈环的降魔卫队虽然每日出门打猎,但打来的物资还是难以满足城中百姓的需求。而最要命的,就是灞山山顶的那一处巨大的魔洞。魔洞每天喷吐的浓烟,弥散于整个长安城上空,浓烟中的毒尘吸入之后,普通的百姓便会身受巨创,久之便肺脉灼伤而死。如今,死于黑烟毒尘的百姓,每日数以百计…… 因之,皇帝一开始便定下了今日朝会的前提,那就是灞山魔窟必须尽快派兵攻打!灞山魔洞一日不停,百姓们势必没有活路。 也就是说,朝会的内容实则上是商讨如何向灞山进兵,又如何才能攻破灞山魔巢? 皇帝发问之后,其他人自然而然地便望向了降魔大将军沈环。可沈环好似听不懂皇帝说话一般,仍是摇了摇头,叹道:“陛下,微臣以为,以如今长安这点兵力,想要攻下灞山魔巢,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祀闻言,颇有些不快,沉声道:“依沈将军之意,我们就只能困守孤城,坐以待毙吗?” 宋锦桦道:“是啊!沈将军,陛下所虑也不无道理,如今,长安水源日益枯竭,卫队打来的‘粮食’也不够百姓们分,空中的黑烟里还含有毒尘……长此下去,我们只能是死路一条啊!” 不料,沈环却依旧固执道:“锦桦啊,水源减少,我们可以加强管控,让老百姓们都省着点喝!实在不行,就喝那些魔兽的血!粮食不够分,我们可以多派人手,多打几趟,长安城四周有的是魔兽。如今,徐兄弟也加入了咱们。以后我和徐兄弟可以轮流出去打猎,或者每天都出去打个几趟,城中百姓们的吃喝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 长孙顺德不悦道:“沈将军,就算百姓们一时半会不会饿死渴死,可我们头顶上这黑烟之毒,又该怎么破?” 沈环道:“长孙丞相,黑烟中虽然有毒,却是一种慢性之毒,短时间内也不会死伤太多的人。况且,只要是身体强健之人,还是能抵挡这黑烟毒尘的,至于那些老弱病残之人,在如今这个魔化之世,挨不过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长孙顺德怫然道:“沈将军,老夫实在是弄不明白,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你就算拖得再久,能拖来救兵么?眼下除了攻下灞山魔窟,还有别的法子能救长安么?如今,长安城里的运尸车,每天都要往外运送上百具尸体。每天排队等水的人群,足足有几条街那么长……如若再这么拖下去,老百姓们可都要戳我们的脊梁骨了!” 沈环不为所动,仍是抗声道:“长孙丞相,你有没有想过,若以我们这一点区区兵力,恐怕灞山没有打下,兵士们却都要葬身山中。若我大乾没了这两个千人卫队,今后,谁来保护长安,谁去出门打猎?” 长孙丞相怒道:“你都还没出去打,怎知道打不下?!” 沈环道:“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 这一下,两个人又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李祀无奈地摇头,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朕都被你们吵得烦死!” 顿了一顿,皇帝又凝目向沈环望去,问道: “沈将军,你是不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只要我们能拖延个一年半载,就会有神兵自天而降,扫荡群魔、拯救苍生?” 沈环拱手道:“这个……微臣倒是不知。” “你不知?”这一下,连李祀也生气了,“那你执意拖延,不肯率兵攻打灞山,到底是何意?就算拖下去是死,不拖下去也是死,为何我们不能放手一搏,索性与那些魔怪拼一个鱼死网破呢!” “陛下……”沈环俯身施礼,恳切言道:“所以,微臣斗胆上言,咱们还是尽快迁都为妙!” “不行!”李祀怒道:“要去燕州,你去吧!让朕抛下城里的这三万百姓,朕可做不到!” “陛下!” …… 一时间,紫宸殿内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众人均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么……”片刻之后,还是宋锦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僵局: “陛下,臣听闻,咱们大乾天下,除了长安这座大城之外,还有十几座土城、几十座土堡。若能将那些土城、土堡的兵力都集中在一处,大家伙儿一道攻打灞山,或能打下那一座魔窟呢?” 长孙顺德立时摇头道:“绝无可能!一来、这些土城土堡都散布在四面八方,最远的离长安何止千里!如今遍地都是魔物 ,有谁能替咱们去送信?又有谁能有法子将信送到?二来,就算陛下发出了圣旨,征召那些城主们进京,可眼下这个魔化之世,其他的城主,日子未必比咱们好过!大家都已自顾不暇,还有谁愿意来支援长安?” 宋锦桦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他心里清楚,丞相说的确有道理。 沈环又问道:“陛下,那位桑国特使贺茂忠行,他此刻人在何处?臣听闻他有一种驱动式神奔行于云端的法术。如若让贺茂先生帮忙传信,不用几日,我大乾天下的城主们便都能收到陛下的传召,到时候,能来一个是一个!” 李祀叹道:“贺茂先生前日收到他们桑国的皇太后急招,这一时半会儿,他恐怕来不了了!” …… 这时,徐恪忍不住说道:“陛下,不如,就让无病先去灞山那里打探一番,看看情形再说?” 李祀顿时大喜道:“太好了!徐将军,你愿意率队攻打灞山?” 徐恪回道:“臣的意思,是先让我一个人前去打探一下……” 沈环立时摆手道:“徐兄弟,灞山魔窟可不是同你闹着玩的!那里驻守的并不是普通的魔怪。你若一个人过去,那可太不安全了!” 宋锦桦也道:“徐将军,你一个人前往太过危险,弄不好,有去无回啊!” 这时,皇帝李祀终于发布了旨意:“这样!徐将军,朕便命你统领城北的千人卫队,三日之后出门,率众直袭灞山!” 皇帝又朝沈环下令道:“沈将军,你是我大乾栋梁之臣,值此危难之时,将军切莫推辞!朕命你统领城南的一个千人卫队,与徐将军一道,齐头并进,共击灞山,你二人务必勠力同心,击破魔巢,填塞魔洞,还我长安百姓一个太平人间!” 事已至此,沈环只得躬身领命道:“微臣领旨!” 接下来,皇帝又命大丞相长孙顺德负责在这三天内,统筹调配作战物资,确保兵士们粮饷充足,并全力安抚好兵士家属。命宋锦桦统领一个百人卫队,居间统筹,前后策应。 最后,皇帝表示,三日后的辰时,他要在西大门外亲自为出征将士们壮行。 …… 朝会之后,徐恪径自回府。甫至兴庆宫外,却被沈环叫住。沈环道,目下已到了午膳之时,不如,一同到望月楼中一聚? 依照徐恪十年前的想法,他定然是坚辞拒绝。可如今这个世界,他对这位降魔大将军却渐渐地生出了一丝好感。此时出征在即,他知沈环定是心中忧虑,便欣然答允。 二人一道往北,只走了百余步,就来到了道正坊的一座酒楼门前。徐恪依稀记得,那里在十年前,恰正是名动长安的“得月楼”之所在。此时的得月楼却改作了望月楼,虽只是一字之差,但也透露出主人无限的辛酸…… 自然,此时的望月楼亦只是小小的三间瓦房,内里摆着七八张方桌。酒楼中也没有客人,店掌柜是一个面庞黑瘦的老头。他见沈环大步而来,连忙躬身施礼道:“大将军来啦!今日想吃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除了蟒蛇肉,其它的什么都行!”沈环笑道。 不想,店掌柜尴尬地笑了笑,回道:“回大将军,今日鄙店亦只有蟒蛇肉,这还是您三天前派人送来的!” “怎么……我七天前还派人送来了一头三首狼,那些狼肉呢?”沈环有些意料之外,他没想到眼下这长安城最好的酒楼中,物资也已是如此地窘迫。 那黑瘦的老头却只是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那好吧,就来一盘爆炒双头蛇!”沈环无奈地吩咐道。 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沈环歉然道:“徐兄弟,对不住啊!今日本想请你吃一顿好的,怎奈就连这望月楼中,都只剩下了一些双头蟒蛇肉,只好让你委屈一顿了!” 徐恪摆手道:“无妨无妨!说起来,我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倒还没吃过什么‘双头蟒蛇肉’呢!” 沈环问道:“徐兄弟这十年来,一直没吃过蟒蛇肉?那你们平素在许昌土堡里,都吃些什么呢?” “哦……这个嘛!”徐恪挠了挠额头,心道差一点说出了我是穿越而来的事情。他便又胡乱说道:“我们在许昌,吃的都是些三首大狼肉、黑熊肉……” “想不到,徐兄弟还能打到黑熊,那可委实难得的很呐!”沈环心奇道:“如今这个遍地魔物的世界,那些虎、狼、罴、蛇……都已魔化,唯独这黑熊还未堕魔,我在兴庆宫里尝到过几回,那滋味可真是堪称绝妙!” “也不是经常能打到,只是偶尔运气好罢了……”徐恪回道。 …… 两人聊了片刻,店掌柜便端上来了满满一大盆肉汤,同时还为他们送来了两碗“水酒”。说是水酒,自然就是两碗热过的清水而已。徐恪对于碗里的清水还能接受,但对那盆中的肉汤却实在是有些吃不消。那蟒蛇肉还未入口,徐恪就闻到盆里一阵腥膻之气刺鼻而来,他忍不住微微蹙眉。 “徐兄弟,我就不客气了!”不料,这时的沈环,却伸出筷子 夹起了那些蟒蛇肉,径自送入口中,张口大嚼了起来,看他模样,好似还吃得津津有味。 徐恪不由得对这个世界更感好奇。他见沈环身为一个降魔大将军,连皇帝李祀都对他格外敬重。他心道这沈环就算平常不是锦衣玉食,至少如自己在徐宅中的那种待遇,总应该有吧? 然此刻,对着那一盆自己一闻就感心中烦呕的“蟒蛇肉汤”,他竟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这让徐恪当真是有些意料之外。 接下来,沈环吃肉喝汤,徐恪就只是喝着碗里的清水。沈环见他不愿尝肉,也不勉强,便只管自己不停地夹起肉块往嘴里送入。 两人就这样一个吃一个喝,边吃边聊了起来。 沈环:“徐兄弟,你应该知道,以我们目前这两个千人队,就这样轻率地攻打灞山,只能是去送死!” 徐恪:“我知道!” 沈环:“那你为何,还要向陛下进言,要前往灞山?” 徐恪:“沈将军,如若我们不去攻打灞山,就这样干耗下去,便能够不死吗?” 沈环略略思忖了一会,摇头叹道:“这样下去,早晚也是一个死!咳!不是饿死、渴死、冻死,就是被黑烟毒死!” 徐恪:“既然早晚都是一个死,不如,我们冒险去拼一拼看!或许能从九死中找到一条生路呢?” 沈环依旧摇头:“徐兄弟,你不知道那灞山魔窟里的厉害!驻守在那里的首领,就是魔君座下四大魔王之一,名曰‘青衣魔王’!” 徐恪心奇道:“‘青衣魔王’?这又是个什么魔头?” 沈环:“那青衣魔王本身魔力了得,这九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我们人族的将领命送他手!而且,他最厉害的,还是手下这一支‘魔人兵团’……” 徐恪问:“‘魔人兵团’?那是些什么兵?” 沈环:“青衣魔王的这个‘魔人兵团’,不同于白鼠魔王的‘魔兽兵团’,里面尽是一些‘魔化之人’。徐兄弟,你该知道,那些魔化之人是如今最为可怕的一种生物了!虽然他们战斗力不强,可一旦你沾染上了他们身上的半点‘魔血’,你也会瞬间‘魔化’……” 徐恪想起,他此前曾听姚子贝跟他说过,如今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所谓的“魔化之人”,未料,如今自己行将要在灞山面对的,就是一整个“魔化之人”的兵团! 沈环又道:“其实,徐兄弟,不瞒你说,我倒宁肯去拼杀白鼠魔王的‘魔兽兵团’,至少可以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大不了死了,还能落一个马革裹尸而还!可你要是遇上了这个‘魔人兵团’,那可真是头痛得紧!你要一边和他们打斗,一边还得担心,不要沾染上他们身体里的‘魔血’……若你不慎碰上了一丁点‘魔血’,你就会变得与他们一样,变作了一个毫无人性、只知残杀的怪物!” “这魔人兵团竟如此可怕!”徐恪惊叹道。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自己今日会这般冲动,揽下了这一件倒霉差事! “那……这青衣魔王的魔人手下,到底有多少人?”徐恪又问。 沈环:“听说,至少已不下千人!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 徐恪:“千人?还好,还不算太多!那……沈将军,就没有别的法子,能对付那些魔化之人了么?” 沈环:“只有远攻,用箭弩!” 徐恪:“那我们就埋伏在山谷,用弓箭手远攻,见到一个魔人就杀死一个!这样,就不会沾染道魔血了。” 沈环摇头:“徐兄弟有所不知,这些魔化之人看着虽是一个人,其实早就变成了怪物。他们一个个都极难杀死,普通的弓箭,你就算将他们射成了一个刺猬,他们依然还是不死!” “啊?”徐恪惊叹道:“那该如何才能将他们杀死?” 沈环:“必须用近战,要么一剑斩下他们的头颅,要么就将他们的身躯捣碎、切成碎片……否则,还是无法杀死!” 徐恪:“可要是近战,不是很容易触碰他们身体内的魔血么?” 沈环叹道:“咳!所以,我这几年,无数次地反对攻打灞山魔窟,徐兄弟,你该明白我的苦衷了吧!” “……”徐恪用力挠着额头,一时间,也是忧虑莫名。 沈环又道:“你别去听那长孙顺德满口胡言!他表面上虽然义正言辞,说得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道不能抛下长安百姓,实则上,他自己就是个最为贪生怕死之人!” 徐恪无奈道:“可是……陛下已经下旨,如今箭在弦上,三日后,无论如何,我们也得领兵出发了呀!” 沈环将碗里的水一口饮尽,又大口吞下了一块蟒蛇肉,苦笑道:“三日后,三日后若我们就这样前往灞山,非但你我二人皆不能幸免,咱们麾下的这两千兵士,全都会变作‘魔化之人’!” “可叹啊!这两千兵士跟着我征战魔域,打下了多少魔兽!如今,却因为长孙之言,即将尽数沦为魔化的怪物……” 沈环又悲叹道。 第七十五章、誓取灞山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五、午时、长安城西、灞山脚下】 徐恪领着一个千人卫队,一路浩浩荡荡向西北而行,此时已经抵达了灞山脚下。众人离灞山魔洞愈近,愈是感到浑身闷热难受,同时,黑烟中的毒尘也是更为密集。 灞山离长安只有六十里不到,在世界未被魔化之时,尚且是一处景致葱茏的风景绝佳之地。然此时,已再也见不到昔日旖旎的花草、高大的林木,兵士们仰目所见,尽是焦黑的泥土和残碎的石块。那灞山山顶的一个巨大的魔洞,正在向天空喷吐着无穷无尽的浓烟。那浓烟中还夹带着炽热的岩浆、有毒的粉尘,是以魔洞周围方圆十余里之地,飞鸟绝迹、群兽无踪,极目所见,只剩下一片黑魆魆、光秃秃的山丘。 与徐恪同行的,是他的副将上官隆。上官隆在十年前曾是青衣卫仪鸾司中的一名校尉。当年的那一场浩劫,他有幸逃脱性命。这十年来,一直跟随着沈环在京城卫队中效力。此时,徐恪便向身旁的上官隆询问,所谓的“灞山魔窟”究竟在何处?上官隆手指前方一个个巨大的山洞回道,在灞山山腹中有大小不等的几十个山洞,里面群集了数不清的魔怪。其中的一个最大的山洞中,便潜藏着青衣魔王的“魔人兵团”。只不过,那个最大的山洞到底位于何处,他们也是不知。 近十年来,这些兵士跟着主将四处与魔怪作战,虽有死伤,但总体来说也是胜多败少。之前,他们每日都是大清早卯时出发,赶在日落酉时之前回城,最远的,有时也会向南深入百里之外,但军中却一直有一条严令,那就是灞山周围五十里内,切莫前往! 只因灞山山腹中群集的魔物实在太多,战力也是最强。而且,那里紧临着魔洞,旁边的浓烟最密,毒质最猛,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到灞山来轻易犯险。是以,对这一处灞山的魔巢,多年来,长安卫队的军士们却一直所知甚少。 如今,皇帝亲自下令,必得拿下灞山,众兵士自不敢有违。不过,一旦真到了灞山脚下,兵士们仍然一个个面露紧张戒惧之色,看得出,他们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徐恪见此处黑烟甚浓,便令军士们尽以布罩蒙住口鼻,全军上下,一鼓作气,往山腹中勉力而行。 不过,此时的徐恪,心中也是异常地焦虑。一来、他这二十余年的生涯里,从无领兵作战的经历,此时遽然让他带领一千兵马,他委实不知该如何统领、如何分派,又如何筹谋、如何指挥。二来、他虽带领着兵士赶到了灞山,然面对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山岭,又不知魔窟确切的方位,当真是一筹莫展,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 今日大清早,皇帝李祀还亲自到长安城西大门为所有出征的将士们践行。当着众将士的面,李祀亲自为徐恪斟满了一碗水酒,不无深情地说道:“徐将军,朕等你凯旋而归的好消息!” 当时,李祀贴着徐恪的身前,竟然还小声说道:“徐将军,你若能拿下灞山魔窟,灭了那一处魔洞,朕的天下,当与将军分而享之!” 徐恪却听得心头一愣,他当即心想,你的天下又如何与我分享?你贵为天子,难道还能分一半的江山与我不成?!他见天子竟会“悄悄地”为他许下如此天大的一个承诺,心中对于攻打灞山之事,更是忧虑不已…… 按照整个作战的计划,徐恪率一个千人队作为前军当先开道,沈环也带着一个千人队作为后军在后头接应。可如今,徐恪遥望身后,却根本见不到人影,实不知沈环的队伍到底跟到了何处? “报……报将军,前方找到一个山洞!”队伍前面的一位斥候快步奔来相报。徐恪遥望前方,只见高耸的一处土坡前,果真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也不知洞里藏有何物。 徐恪微一思忖,便吩咐道:“众军在洞外列阵以待,我先带一个百人队入内!” 旁边的副将上官隆立时劝阻道:“将军,洞里面危险!还是先由末将入内打探,待查清里面的情形之后,再禀报将军不迟!” 徐恪摆了摆手,道:“越是危险之处,本将越是要亲临查看,你不必多言,只管在外头候着便是!” 徐恪麾下有十个百人队,那十名卫队长听得徐恪要亲自进入山洞查探,都纷纷上前劝阻。只因徐恪此时乃整个队伍的统领,若主将一旦出了意外,全军立时就会大乱,是以,通常都应选派一个卫队长先带领着百人队进去查看为宜。 徐恪就指着上官隆向十名卫队长说道,若本将真的出了意外,便由上官副将统领全军,届时,众兵士何去何从,便由上官将军全权做主便是…… 其实,徐恪自己也不知道,山洞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凶狠的怪物,自己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若自己真的遭逢不幸,这些兵士弃阵而逃便是死罪,负隅顽抗恐怕也不是魔怪的对手,那他们能否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众人见主将如此坚持,便只得服从。当下,徐恪便领了一个百人队悄悄走入山洞之中。 为防怪物突袭,徐恪便命队伍中打起十余只火把,借着火把的光亮,军士们跟在徐恪的身后,蹑足而行。有几个胆小的伍卒,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山洞在外面看着毫不起眼,未曾想内里却是曲曲折折、无穷无尽一般。徐恪领着这一百名军士,一直往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找到尽头。而且,越是往里面,洞径却越是宽敞,不时还会出现各种岔道。 徐恪命人在岔道做了标记,免得到时迷路。山洞中到处可见死人的骸骨,甚至还有未能啃光的断手断足以及人头。一阵阵扑鼻的腥臭味不时飘来,直熏得徐恪等人不由得蹙眉。众人走了半个时辰,却未见一只魔怪,不由得尽皆心奇。徐恪便向身旁那位名叫“李成”的卫队长问道:“李成,山洞里怎么见不着一只魔兽?” 李成回道:“将军,属下也觉着奇怪呀!按说这里就是魔兽们的巢穴,这些魔兽多半是昼伏夜出,如今 正值白日,它们应该尽数躲在洞里头睡觉啊!怎么一只都没见到呢?” 徐恪又问道:“你们从前跟着沈将军之时,有没有来过灞山打猎?对这些怪兽的习性,可曾真正了解?” 李成道:“将军,很早以前沈将军也曾带领我们来过灞山。当时我和几个兄弟奉命走进一个山洞打探。不要说象今天这样走了半个时辰,我们只是往洞口内走了几十步,就看见红彤彤一大片躺在那里的,全是长角红毛怪。当时吓得我呀,屁滚尿流一般地逃出了洞外,总算那些长角怪物们白日里喜欢睡觉,没有尽数追出来……” 徐恪:“会不会……这些怪物全都换了巢穴?” 李成摇头道:“据属下了解,这些怪物虽然凶猛暴烈,但是心智蠢笨,往往不会轻易改换自己的巢穴,而且,白日里也大多不喜欢外出。”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山洞内最为宽敞的一个平台之处,那平台方圆足有十余丈之宽,向上是一个巨大的尖顶。徐恪仰望这穹庐似的的尖顶,只见顶部仿佛有一处裂隙通往地面。他所料不错的话,这里应该处于一片山谷之下。他见兵士们的火把微微晃动,应该是有微风通过尖顶的缝隙,不断地灌入。山洞内的空气,到这里也总算略略好转了一些。 徐恪见这一处宽敞的洞穴,上有裂隙可通到地面,下面的石地也颇为平整,横宽都有十余丈之广,仿佛就是一座天然的地下石室一般。他不由得暗自盘算,此地倒不失为一个尚好的行军扎营之所。 这一座巨大的“地下房间”,却忽然出现了四个岔口。此时,徐恪见手下的兵士都已面露疲惫之色,便向李成吩咐道,命众军士先在此地修整片刻,往四个路口各派出两人,先行入内查探! 李成得了主将之令,忙大声呼喝手下,各自就地休整。他又叫来了四个什长,命各带两人,手持火把,先行往前查探,一遇异状,立时奔回复命。 四个什长各自领命去了,余下的兵卒们便都纷纷坐倒在地,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些煮好的肉干,和着水囊一道吃下。徐恪与李成环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正思忖着下一步要不要退到洞外再作定夺,忽听得左前方的一个小山洞内传出兵士惊慌的叫喊声。那探路的什长带着一个伍卒慌不择路地奔逃了出来,一边逃一边大喊道: “怪兽,怪兽!” 众人只见一只长角红毛怪和两头三首大黑狼紧紧尾随着两人,其中一头大黑狼堪堪已经要咬到伍卒的衣服。徐恪急忙长剑出手,口里发一声喊:“破金势!”剑气所到之处,那三首大黑狼顿时身首分作了两半。 徐恪见手中的昆吾剑如此锋利,心中大喜过望。他长剑一翻,随手又是一剑:“断水势!”另一头三首黑狼也立时了账。后头的那一匹长角红毛怪一见形势不妙,转身就往洞内窜逃,徐恪此际哪能容它脱身。他口中又大喊了一声:“开木势!”真气自剑尖沛然而发,当真是如破土之木,锐不可挡!众人只闻那长角红毛怪“嗷呜”一声便即倒地,默然无声。 伫立在徐恪身旁的李成,虽见徐恪已然回剑入鞘,心中兀自不敢相信那长角红毛怪倒地已死。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红毛怪物的近前,伸出长枪拨了拨红毛怪的身子,见它仍旧一动不动。他壮着胆子再走上前三步,这才看清,原来那长角红毛怪的一只巨大的长角头颅,早已和它的身躯分离。此时红毛怪物头颈部的断离之处,鲜血已经淌满了一大片石地。 李成持手中长枪用力一挑,奋力将那长角红毛怪的尸身挑得仰面向天,这才向兵士们欢呼道:“大将军一剑就斩杀了两头三首大黑狼,一匹长角红毛怪,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 徐恪手下的一众兵士,本来对这一趟攻打灞山魔窟的行动,就全无信心。加之他们在山洞中转了半日,又是毫无所获,军心士气已经降至了最低点。此时,他们见徐恪只是眨眼之间,便将三头巨怪尽数斩杀于脚下。有许多坐在地上的兵士,都未曾看见徐恪是如何出手,就见三头怪兽倒在地上,尸首分离,鲜血喷涌。这些人虽跟着沈环征战多年,但几时见过如此厉害的剑法,当真是剑光一闪,怪物中之立毙!兵士们顿时大受鼓舞,都跟着李成呐喊道: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 那位差点命丧怪兽口中的什长也跪倒在地,向徐恪磕头道:“小的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大将军威武!” 徐恪急忙将他扶起,温言询问道:“里面的情形怎么样?” 那名什长回道:“回大将军,小的往左前方的山洞中走了百余步,又见到一条岔路,小的不知道该怎么走,正思量着要不要分成两队,忽然从黑暗中传过来怪兽的吼叫,小的急忙回身就逃!那怪兽就在后面追赶我们,小的拼了命地奔逃,总算叫小的逃到了这里。亏得大将军出手,小的才终于逃得一条性命!不过……这里面的情形,小的却并未查探清楚……” 李成叱道:“啰嗦,你除了见到那三头怪物,其它的,就没什么发现么?” 徐恪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责怪,他让什长下去休息,什长千恩万谢地走去了一边。徐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朝着李成问道: “会不会,这十几个山洞在里面全部相通?我们只要顺着山洞一直往里,就能找到灞山的魔巢?” 徐恪回想在山洞外的所见,所有的山洞都处在灞山山腹之中,那灞山占地甚广,山体高耸入云。山洞的洞口虽多,或许内里却是四通八达,尽皆连在一起? 李成望了望这一处地下石室的四个路口,心里想了一想,当即拱手回道:“回大将军的话,我们在里面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还是没能到底。属下以为,这里的所有山洞,极有可能全部相通。大将军若觉得里面藏着魔物们的巢穴,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定当誓死相随!” 两人说话间,其它三路的什长也已尽数退了回来。他们的回答大致相同,什长带着伍卒一直往里面探路,不过,越是往 里面走,岔路就越多,到后面,岔口越来越多,他们怕再走下去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得先行回转了出来,向徐恪禀明之后,再作定夺。 徐恪听了这些回报,更加确信这灞山山腹中藏着无穷无尽的洞穴。这些山洞相互连通,其中必有一处山洞能通向魔物们的总巢。 接下来,他就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派人出去将自己带来的其余九个百人队尽数引入洞中,跟随自己一路向前,查探重重的山洞岔口,找到那条通向魔窟之路。其二,就是自己先带着这一个百人队出得洞外,等沈环率同另一个千人队来到这里与自己汇合之后,二人商议之下再作决定。 李成见徐恪顾自沉思,便不作打扰。他见地上躺着的那三头怪兽,脖颈的断离处兀自还流淌着热血,忙命人将两头三首大黑狼拖到旁边去皮割肉,用作军粮。他自己则亲自拿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奋力割开了长角红毛怪的肚皮,取出了一副巴掌大小的“红毛胆”,放入皮囊中收好。他又取来了一把短锯,用力锯开了红毛怪的那一只长长的尖角,将一副完整的“长角精元”呈到了徐恪的眼前,说道: “将军,请喝下这一副‘长角精元’!” “你也要让我吃这个,不吃,不吃!”徐恪急忙摆手。 “将军,这可是大补之物,听说……趁新鲜吃药效最好!”李成笑道。 “我不吃,要吃……你们吃吧!” “我们哪有这福分呐!如今一副完整的长角精元,东市里已经卖到一百二十两银子啦!将军快请用吧……”李成依旧手捧着那只血淋淋的断角,送到了徐恪眼前。 未曾想,徐恪却眼珠子一瞪,沉声道:“岂有此理!本将这就命你们将这副长角精元服下!” “这……这可使不得呢!” “嗯……你敢违令?” 李成憨憨一笑,只得手捧着长角精元,叫来了手下的十个什长,众人各自吮吸了一大口,终于将那整一副长角精元尽皆分享完毕。李成与这些什长早就听闻长角红毛怪的尖角之内蕴藏着大补元阳之物。据说,那长角精元非但滋补身体,还能抵御黑烟之毒,是以,有多少长安人对那长角精元梦寐以求。如今,见自家的主将竟将这般珍贵的药材随手赏赐,他们欣喜之余,对这位镇魔大将军更是由衷而生了一股爱戴之情。 徐恪思量了片刻之后,终于做出了选择。他命一个什长带着五名兵士依原路走出洞外,将外面的全部人马先尽数带进洞中。 在徐恪心中,纵然前路艰险,纵然九死一生,但只要有半点希望能攻进怪兽的魔巢,将那些魔物们一网打尽,他还是要全力以赴! 他脑海中忽然回忆起了那位年轻貌美的景熠皇帝,在紫宸殿上抑扬顿挫的发言:“若我们只知困守长安,早晚是死,不是饿死、渴死、冻死,就是被魔洞所喷出的黑烟毒死!若我们主动进击,前路虽有千难万险,但总还有一线生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若上天护佑,人类终究不被灭绝,则此次进攻灞山,朕相信,必能全胜而归!” 直到此刻,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新帝李祀,无论容貌之俊美、器量之高雅、才具之非凡、气度之恢弘,均不愧为帝王之才…… 那位百人队的队长李成,本拟劝谏徐恪一句,最好等沈将军后军来到,两军汇合之后,再经由山洞密道内杀入魔巢,似更操胜算。然此时见徐恪已然下令,他当即二话不说,只管领命。在他心中,已对徐恪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信赖,他只觉跟着这位主将,就算是上阵拼杀而死,也无需畏惧…… 接下来,左右无事,徐恪便与李成和余下的几位什长坐在一道,众人说起了各自的一些家长里短,以及长安城中的日常琐细之事。徐恪见那些军士们虽一个个皮肤粗糙、脸容黝黑,但都是一些性情率真、朴质木讷之人。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自己受了天子诏命之后,不早些到军中,见一见这些“最可爱之人”? 徐恪正听得饶有兴致之时,忽听得山洞中传来了先前出去的那位什长凄厉的大喊声: “报!报大将军,大事不好啦!” “何事惊慌?”徐恪问。 “大将军,洞外的九百兵士,已大部被魔人杀死,而且,他们此时也……也尽数变成了魔化之人!” “什么?”徐恪急忙站起,问道:“那……上官隆呢?” “上官将军带着一小股人,已经跑了……” 这时,李成也走到了那名什长的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什长一番,见他双眼与平常无异,方才问道:“你说,兄弟们此时都已经变成了魔人啦?你亲眼见到的吗?” 什长战战兢兢禀道:“李队长,小的……小的亲眼所见,兄弟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魔人,而且,他们都已经跟着追进来啦!” “什么!他们都跟进来啦!”李成急得立时向身边的几个什长大声下令,命他们率人到石室外的唯一进口处,搬来石块堵住来路。 那什长接着说道:“队长,那些魔人太可怕了!只要被他们咬过,沾上了他们身上的血液、唾液,立时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只知道胡乱咬人。我下面的五……五个人,也都已经被他们咬过了!” “那你……没被咬吧!”李成关切地问道。 “小的……幸……幸好没……没事……”那位什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发颤,他几乎浑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忽然间,他双目翻白,随之又变作了一副血红的眼珠。他嘴巴张开,露出了两排尖利的獠牙,纵身就朝徐恪扑来。 “大将军小心!”旁边的李成见状,急忙迎面就将那位双眼血红的什长紧紧抱住。那位魔化的什长一低头,两排森森利齿,就咬在了李成的脸上。 徐恪惊呼道: “李成!” …… 第七十六章、但求无愧 李成猛力将那名已被魔化的什长推开,朝徐恪大喊道:“将军,快斩下他的头!” 徐恪昆吾剑斜挥向前,一招“断水势!”如电光闪过。那名双目血红的什长,血口大张,正作势朝徐恪扑来,被他凌厉的剑气划过,刹那间,头与肩膀便尽皆从身体断离,顿时,暗红色的血液狂喷而出,尸身颓然仆地。徐恪记得姚子贝的叮嘱,急忙纵步闪开,以免被什长身体内的“魔血”沾到。 “将军,快!快将我的头也斩下!”李成瞪大了自己的眼珠,扬起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庞,对着徐恪大喊道。 徐恪手持长剑,只需稍稍往前一挥,李成的头颅便会同那什长一样,被劈成两半。然而他剑身微颤,剑尖却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 刚刚还是与自己一道有说有笑的战友,如今,竟要让自己亲手一剑斩下他的头颅!这让徐恪如何下得去手! “将军,来不及了!快给我一剑!”李成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李成见徐恪迟疑不肯动手,便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柄长剑,对着自己左颈一抹,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李成双眼一闭,倒地气绝。 “李成!”徐恪悲声呼道。 这时,洞外已传来一阵阵嚎叫之声,那声音时而怒声低吼,时而凄厉高亢,恍如一大群发狂的野兽,正发出暴怒的嘶吼。徐恪身旁的几位什长听到这嘶吼之声,已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 “快!搬运石块,堵塞洞口!”徐恪大声吩咐道。 可是,山洞内这间空旷的石室中,除了地上大量的死人骸骨,就是一些零星的碎石。兵士们慌乱地搬来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碎石,却根本无法堆出一个足以抵挡魔人的壁垒! 魔人们的嘶吼之声已经越来越近,“快,快搬!快呀!”什长们在大声催促,有两名什长已经吓得脸都变绿…… 终于,几十个魔人当先已经出现在山洞中。徐恪借着火把的光芒,见那些所谓的“魔化之人”恰正是自己先前带来的军士。他们身穿的衣物、脚踩的蛇皮靴、前胸的卫队徽章都一点没变,只是每个人都已是皮肤泛白、双目血红,口中发出“嚯嚯”的嘶吼…… 只是片刻之间,先前还是徐恪手下的千人队将士,此际都已成了非人非兽的“魔化之人”! “弓箭手,射箭!逼退他们!”徐恪大声下令。 这一个百人队中配备有一个十人队的弓箭手。那十名弓箭手不敢怠慢,忙张弓搭箭,对着那些已走得越来越近的魔人一通乱射。谁曾想,就算领头的两个魔人已被射成了刺猬一般,他们还是口里“嚯嚯、嚯哈!”乱叫着,一步一步往前。 那些魔人们一个个歪头斜脸,脚步虽然不快,但一步一步,不断地朝兵士们靠近,这阵势委实吓人。徐恪身旁的一个什长带着哭腔喊道:“将军,怎么办呀!洞里面找不到大石块,拦不住他们啊!” 徐恪凝神打量山洞四壁,忽见洞顶一层一层全是一些黑色的石壁。他想起当日在自家的大将军府中,贺茂忠行曾言道,这个魔化之世也有好处,那就是山中到处都是能够燃烧的黑石。徐恪心念电转,既见洞顶的石壁就是埋藏着黑石的所在,便料定这些黑石的内里构造必然不甚紧密。 此刻,他见洞口的魔人已经步步紧逼、越来越近,心知若再迟得片刻,一俟那些魔人进入石室之内,自己手下的这一个百人队,便都会落得跟那些魔人一样的下场。 徐恪当即纵跃而前,长剑往上斜劈,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一股混元真气如谷地幽泉一般,自丹田气海汩汩而出,真气凝灌于右臂,自剑尖沛然而发。洞顶的大块山石被剑气所斫,訇然倒塌,终于堵住了石室的入口。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已被射成刺猬一般的两个魔人已经也走到了徐恪的眼前,正好被大片坍塌的石块给压成了碎片。 徐恪兀自不放心,剑身一转,昆吾剑再度上撩,又接连使了两招“开木荡火”“裂土破金”。洞壁为徐恪凌厉的剑气所斫,又倒下来大片的残碎石块,将这石室的唯一进口,已尽数封堵。 那些心智已然魔化的兵士,一个个歪着脑袋,斜着脖子,虽然闻到了石室中生人的气息,但对着那一大片石块却是毫无办法。魔人们在山洞的另一边只知“嚯嚯、嚯哈”地乱叫,尽管他们手脚乱挥乱舞,却无一个魔人知道上前弯腰搬开石块。 魔人们在山洞的那一边乱叫了半天,见始终无法前进半步,终于尽数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徐恪身处石室之中,听见魔人的嚎叫声渐渐地远去,终于舒了一口长气。他再查看自己的那把昆吾剑,见剑身虽与石壁切割,幸喜并无一点损坏,除了当年触碰“四象仓虚”之后所留下的那个缺口之外,其余都是完好如初。徐恪心中总算略觉欣慰。 石室中的这一个百人队,本已绝望到了极点,此际见那一大群魔人尽皆被山石挡在了另一边,各自都忍不住欣喜莫名,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其中的一名什长手指着李成与魔化什长的尸体,向徐恪 禀道:“大将军,这两具尸体,该如何处置?” 徐恪看了看李成仆跌在地的尸身,再联想方才所见的那些魔化的兵士,颓然叹了一声,说道:“都烧了吧!” 兵士们小心翼翼地将两具尸身拉到了一起,又找来了一些零碎的骸骨覆在他们身上,用火把将尸身点燃。顿时,一股大火熊熊而起,大火中夹杂着人肉被烧灼的气味,也分不清是香是臭。众兵士看着这一团大火,各自都是忧心忡忡…… 徐恪见兵士们手中的火把已燃烧殆尽,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一旦入夜之后,魔洞就会停止喷发,山中就会变得奇寒彻骨。徐恪心知若失去了明火,众兵士呆在这又冷又黑的山洞中,就算不被冻死,也免不了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他想起贺茂忠行昔日之言,这时再举头查看石室的四壁,只见洞壁的夹缝中,不时见到有许多黑色的石头隐藏于其中。他立时叫来几位什长,吩咐他们想法子开凿洞壁的黑石,并告知他们,那些黑石都是可燃之物。 什长们得了主将之令,自不敢怠慢,当即带领着剩余的兵士,使用手中的长枪、大刀、斧头之物,或攀援而上,或搭建人梯,尽往石室的四壁开凿。整一个空旷的石室之中,此际到处都是“听听框框”之声。 众兵士奋力开采了足有两个多时辰,终于从洞壁的缝隙里凿下了大片的碎石,其中至少有一多半就是贺茂忠行所言的黑石。 兵士们依照徐恪的吩咐,将黑石挑拣出来,聚拢成了一个高高的石堆,又从石堆里取出了几十块黑石放在石室的角落中,用火把点燃。 只见火把到处,那一小堆黑石突然“砰”的一声,就瞬间燃烧了起来。众人眼见得石室中骤然生出了这一大团的火焰,整一间石室立时变得温暖而明亮,忍不住都齐声欢呼道: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 徐恪朝军士们摆了摆手,他本想说一句“大家不要这样说,我徐恪跟你们一样也没啥了不起,今日这一战,我们能否活着出去还不知道呢!”但转念一想,这些兵士们如此信任自己,自己有何必损了他们的士气? “大伙儿放心,我徐恪一定会想尽办法,带你们活着回去!”徐恪朗声说道。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兵士们继续振臂高呼,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信赖的神情。 …… 接下来,徐恪临时又提升了一位名叫“郑开”的什长为百人队的队长。他命郑开分派兵士,往四个其它的山洞出口派出岗哨,同时,让大家埋锅造饭,吃好了之后,各自休息。 郑开年纪三十挂零,从军已然多年,也是个颇有经验的老伍卒。他得了主将之令后,当即派出四位什长,负责四个路口的巡逻岗哨。岗哨每两人为一组,每一个时辰更换。 郑开又命一个十人队负责架起铁锅,将原先众人已经切割好的三首大狼肉倒入锅中,几位兵士又打开水囊放入清水,再以黑石之火进行烹煮。 这时,有一位什长向郑开递来了一个蟒皮做的口袋,言道是李队长交由他保管之物。郑开打开一看,不由得心中大喜。原来,那皮囊中所保存的一个巴掌大的肉块,恰正是徐恪白日里所斩杀的那一头长角红毛怪身上的“红毛胆”。 郑开当即让什长将红毛胆投入大铁锅中,与狼肉一道烹煮。他从军多年,深知那红毛胆性味燥热,抗寒能力极强,用它熬煮肉汤,让兵士们服下,对于山洞中子夜而来的透骨寒气,却有极大地抵御之用。 徐恪靠在一处石壁上,闭目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郑开端着一碗上好的狼肉汤走到他跟前,恭敬地说道:“大将军,肉汤煮好了,您吃一点吧!” 徐恪闻了闻肉汤的气味,只觉还是有一股腥味隐隐而来,他忍不住微微蹙眉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郑开心急道:“大将军,您带领着我们都忙乎了整整一日了!到现在,一口肉都还没吃过,这人是铁饭是刚,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大将军不吃怎么行呢?!” 徐恪心知这些人此刻都已将自己当做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此时他若不吃,这些手下自不免心中又生出恐慌。他只得点了点头,接过了汤碗,硬着头皮将里面的狼肉和着浓汤,尽数吞咽入自己的腹中。 郑开见徐恪将一大碗肉汤吃喝得精光,欣喜道:“大将军好胃口!小的再去为您盛一碗来!” 徐恪忙将郑开拉住,说道:“够了够了!余下的,让众兄弟吃饱!” …… 到了子时之后,这一个百人队都已吃饱喝足,兵士们便各自找了一块空地躺下来歇息。郑开又命人在石室的四角都燃起了黑石堆,帮助大伙儿抵御山洞外的严寒。每个火堆旁都派一人守护,每过一个时辰轮换,遇到火堆将要燃尽之时,再往里面投掷黑石块。郑开分派已毕,自己便找了徐恪身边的一处空地,和衣躺倒。他这一日下来又是担惊又是劳累,此时一阵困意袭来,未几便呼呼大睡。 这时候的徐恪,仰靠 在石壁之上,却始终无法入睡。他带来的一个千人队,除了副将上官隆领着一小股人逃脱之外,其余九百人大多已命丧山洞之外,此时还一个个都变作了“魔化之人”。如今石室中的这一个百人队,也已折损了八人。只一日之间,自己率领的整整一个千人队,便只剩下了九十二人,这让徐恪如何还能安心入睡?! 况且,此时他们被困在山洞之中,向前不知路在何方,向后已被自己阻断了退路。就算靠着石壁的黑石,挨过了今晚的严寒,到了明日一早,众军士跟着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咳!算啦,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徐恪暗自叹息了一声,便闭目靠在了石壁之旁。只过得须臾,他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自家的府邸中,那四位女子绮丽无双的倩影…… 三日前,二月初二的未时,他别了沈环,回到了自己的大将军府。刚一踏入府门之内,他的新婚妻子姚子贝便热切地迎上前来: “徐哥哥,你回来啦!午膳已经备好了,咱们就到闻雨亭中去吃吧?” “好!今日刚刚跟沈环在望月楼里吃了一场。不过,那里的什么‘双头蟒蛇肉’委实是太难吃了!子贝,你今日的午膳,做了什么菜?”徐恪饶有兴致地问。 “嘻嘻!双头蟒蛇肉,那可是我们以前在许昌城的时候,经常吃的粮食!味道么……也着实是腥膻了一点,无怪乎你吃不惯。徐哥哥,今日我用二姐采来的地衣做了一大盆熊肉地衣汤,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尝尝!”姚子贝调皮地一笑,柔柔地说道。 “太好啦!走,咱们赶紧开饭!”徐恪拍手欢呼道。 看着姚子贝一蹦一跳地雀跃而前,徐恪在她身后忍不住略略摇头,此际的姚子贝仿佛变成了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天真少女,浑不知这魔化的世界之下,人类已到了行将灭绝的边缘! 这一日,怡清与慕容嫣都已出门未归,府中就只有胡依依和姚子贝在。二女就陪着徐恪围坐在闻雨亭中,徐恪喝了一口姚子贝烹煮的“熊肉地衣汤”,立时赞不绝口,大叫妙哉! 胡依依望着徐恪如此幸福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就偷着乐吧!娶到了子贝这么好一个娘子,只要有她在,从此你就不用担心吃不到好的了……” 徐恪挠了挠额头,讷讷道:“嗯!子贝的厨艺当真是妙绝天下,姐姐的厨艺,其实……也不错的!只是,姐姐平常烹煮得少,我们都是难得能尝到一回……”他不由得想起在十年前的徐府内,胡依依也是厨艺了得。不过,她平常多数时间都是躲在榛苓居内,暗自修炼,几乎足不出户,这徐府的厨房,她自然也是难得进去一回。 胡依依轻轻打了一下徐恪的肩膀,佯装嗔道:“什么叫‘我平常烹煮得少’啊!凭什么定要让我们女子专司厨房,你们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头逍遥快活!下一回,也轮到你小无病为我们烧几个菜!” “大姐,徐哥哥怎会懂得烧菜呀!”姚子贝笑着说道。 “子贝,你才刚刚过门,眼里就只有了夫君,忘了我这大姐啦!今后,你可不许惯着他!”胡依依也笑道。 “好好好!”徐恪又喝了一大口浓汤,口里一边咀嚼着鲜滑柔嫩的地衣,一边笑着说道: “等我这次攻打灞山回来,一定好好做几个拿手菜,让你们尝尝!” “你要去攻打灞山?!”胡依依与姚子贝都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徐恪只得将今日上午,皇帝李祀在紫宸殿的决议,与二人都说了一遍。 “徐哥哥,你……你不能去灞山!那里太危险啦!”姚子贝坚决劝阻,说道后来,她情急之下,眼里已堕下了泪珠。 “你今天还跟沈环去望月楼中喝酒了?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胡依依已是满脸愁容,又问道。 徐恪便将自己刚刚被沈环请到了望月楼,两人在酒楼中的一番对答,约略说了一遍。 “你既知那灞山魔窟中暗藏着一个魔人兵团,那你……还去?”胡依依也心焦道。 “没办法!”徐恪坦然道:“我既受了皇帝的诏命,被封了一个‘镇魔将军’,便理当为朝廷效力!如今,皇帝已下了圣旨,长安城中的几乎所有兵力,都将出征,我又怎能不去?” “那……那我们就辞官!这什么狗屁的‘镇魔大将军’,我们不做就是了!徐哥哥,那灞山魔窟,你万万不能去!子贝……子贝我求你了……”姚子贝颤声说道,到后来,她仿佛言语中已带着哽咽之声。 徐恪伸出右手食指,刮了一下姚子贝的鼻子,笑道:“傻丫头,就算没有皇帝的诏命,我也要去!那灞山魔洞日日都在喷吐黑烟,黑烟中又夹带毒尘,长此以往,长安城中的三万百姓,势必都要命丧在毒烟之下!我辈既是习武之人,焉能坐视不管?!” “徐哥哥……”姚子贝已哭出了声来。 “咳!……”胡依依无力地叹息了一声,转头望向后院,她一双美目中,也不禁盈满了泪水。 …… 第七十七章、甲子十二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二、亥时、徐府玲珑居】 待怡清和慕容嫣归来后不久,便从姚子贝口中得知了徐恪即将带兵攻打灞山的消息。这两位女子也是同姚子贝一般的反应,均是强烈反对,奈何徐恪心意已决,无论她们如何劝阻,徐恪都是摇头不听。 当日晚膳,五人一道在前厅中就座,众人虽面对着一桌子的“美食”,但都没什么胃口。徐恪见四位女子都不怎么动筷,他有心劝慰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 时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过。 当晚,徐恪便宿在了姚子贝的玲珑居中。到了半夜亥时,姚子贝忽然从梦中惊醒,她用力抱住了徐恪,脸上淌满了泪水,哭道: “徐哥哥,我好怕!” “傻丫头,你怕什么?”徐恪伸手抚去姚子贝脸上的泪痕,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徐哥哥你……你浑身是血,身边全是那些怪物,你奋力挥剑左冲右突,可总是冲不出去,眼看着就要……就要被那些怪物给活活吃了……太可怕了!”姚子贝心中兀自有些怔忡不安。 “不会的,子贝!放心,我命大的很呢,绝不会轻易就这么死的!”徐恪笑着说。 “徐哥哥,你不知道那个魔人兵团的可怕之处,一旦你沾着半点魔血,你从此就万劫不复了!”姚子贝依旧忧心道。 “那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些魔人的厉害。你不是说,只需把他们头颅斩下,或用重物将他们身躯捣碎,或是用大火将之焚毁,便会没事的么?”徐恪脸上还是挂着笑。 “那只是一两个魔人,如若遇到大批的魔人军团,且都是训练有素的魔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战胜他们!” “……” 姚子贝又想了半天,终于叹息了一声,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幽幽说道:“徐哥哥,子贝觉得……不如,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徐恪有些疑惑,顿了一顿,他才领会到,姚子贝话里的意思,是想让他发动云影珠之力,此时就回到十年前去。 “回去吧!你本就是十年前的徐哥哥,又何必淌这趟浑水?这里已经是一个魔化的世界,我们这些人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就好,你又何必白白牺牲?”姚子贝眼中噙泪,仰起头,看着徐恪。 “子贝,你不用担心!等我到了灞山,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若我侥幸能赢了他们,长安城从此就不会受毒烟之扰,那对你们来说,这今后的日子可就好过得多了……”徐恪兀自笑道。 “徐哥哥!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肯回去呢!”姚子贝急道。 徐恪见怀里的姚子贝此时眼中含泪,心里焦虑,神情急迫,满脸都是恳求之色,他想了一想,只得说道: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一定回去!” “那你还不快拿出你的那颗珠子!” “傻丫头,我就算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啊!”徐恪又伸出右手食指,刮了一下姚子贝玉白 粉嫩的葱鼻,笑道:“等我到了灞山,若实在不敌,我再拿出珠子也不迟……到时我只需往那云影珠灌注真气,念动口诀,立时就能回到神王阁中。” “傻丫头,放心吧!你的徐哥哥绝不会有事的!” “嗯!徐哥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到了灞山之后,一看情形不对,就赶紧回你的神王阁去!”姚子贝用力地抱紧了徐恪,眼里的泪珠又忍不住地流在了他宽阔的前胸上。 …… 到了次日清晨,徐恪起身,与四位女子一同吃过早膳之后,怡清却主动相邀,她想带着徐恪去长安城西走走,先熟悉一下灞山附近的地形。 见怡清难得地主动邀请自己,徐恪当即欣然应允。二人一道出了长安城的西大门,往西北行了五里,来到了昔日的玄都观故地。 由于无人重建,昔日的玄都观此时仍旧是一片废墟。当年的重重道观、层层楼阁,如今已尽数沦为一片瓦砾残石。怡清领着徐恪走到了一片高地之上,二人向西北遥遥望去,远处便是灞山。 此时,灞山山顶的那一个巨大的魔洞,仍然在无休无止地向天空喷吐浓烟。那黑烟就象一张吞天的大网,所到之处,天光尽被蒙蔽,大地为之覆盖。 怡清找了一处巨石,与徐恪两两相坐。她手指着远处的灞山魔洞,问道: “你们打算怎么攻打灞山?” “目下还不清楚,都是沈将军在筹划。” “你觉得……你们能赢吗?” “纵然没有多少胜算,总也要放手一搏!” “不是没有多少胜算,而是你们根本就没有胜算!”怡清忽然面朝徐恪,大声嚷道。瞧她一脸凝重的神色,也不知是在责怪徐恪行事有失鲁莽,还是对徐恪即将面临的困境,于心不忍…… “怡清姑娘,你怎知我们就没有胜算?” “不要叫我‘姑娘’,叫我二姐!” “什么‘二姐’!你该叫我一声‘太师伯’才是!” “你!……你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莫生气,莫生 气!你不用叫我‘太师伯’,我也不叫你‘二姐’,以后,我便叫你‘怡清’,你还是唤我‘木头’……咱们两两扯平,好不好?” “木头?嘻嘻……连你自己也觉着,你就是一块木头啦?”怡清被徐恪逗得不由一笑,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你说我是木头,我又怎敢不认啊?”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苦笑着说道。 “咳!你这病木头,在皇帝那里发什么疯!你干嘛要揽下这档差事!你可知道,守卫灞山魔窟的是谁?” “听沈环说,是一个叫作‘青衣魔王’的魔头。” “知道是他,你还要去?!” “那青衣魔王,有这么厉害么?至于让你这闻名长安的‘驱魔道长’也吓成这样?” “你……!咳,这功夫还耍贫嘴呢!我告诉你吧,据我所知,那魔君座下,‘赤、白、金、青’四大魔王。人人都说武力最强的是赤炎魔王,心智最毒的是白鼠魔王,最狂妄自大的是金翅魔王。至于那青衣魔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大家都以为他实力最弱。其实……他才是四个魔王里,最为可怕之人!” “他有什么可怕之处?” “就是他手下的‘魔人兵团’啊!听说这些年,那青衣魔王没日没夜地操练这一支魔人组成的军团。那些魔化之人本来心智丧失,只会狂性大发,胡乱咬人,经过他多年调教之后,居然成了一只训练有素的军团!” 徐恪奇道:“怡清,这些魔族里的人物,你怎会知道地如此清楚?” “我……我自然是听人说的呀!” “你是听谁说的?他对这些魔物怎会了解地这般清楚?” “我……是听我二师姐告诉我的!”怡清忽然神色有些异样,好似在刻意隐藏着一些事情。只不过,她这片刻的忸怩之状,徐恪却并未注意。 “你二师姐……怡尘姐姐!她这一向可好?如今她在哪里?” “嗯,我二师姐挺好,她如今人在蜀山。” “她去了蜀山?” “是啊!当年,你不是送来了两把名剑么?其中的一把双股剑你送了给我。还有另一把旷世名剑‘天云剑’却是我蜀山至宝。我师姐对你千恩万谢之后,当即亲自拿着它赶回蜀山了……” “原来是这样啊……”徐恪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看来,当年他的二弟朱无能果然不负所托,将那两把名剑都带到了长安,并全部交到了他的手里。而当年的那个‘自己’也没有耽搁,转身就将两把名剑送到了怡尘与怡清的手中。只不过,听闻怡尘已然赶回蜀山之后,徐恪不由得又心生疑问。都说天下门派乃是“北有少山、南有蜀山”,蜀山派既然身为道界大宗,为何在眼下这一个魔化的世界,却一直未曾有任何作为呢? 徐恪当即问道:“怡清,眼下这个魔化之世已经是天昏地暗、群魔当道。你们蜀山派怎么一直不见哪位高人出手,救一救天底下那些无以为生的老百姓呢?” “什么‘你们蜀山派’,病木头,你不也是蜀山中人么?你学了我太师伯祖的一招剑法,一直用到了现在,你可别跟我说,你跟蜀山无半点瓜葛啊!”怡清朝徐恪白了一眼,嗔道。此刻她好似又忘了,若确认徐恪也是蜀山中人的话,她可得立时改口,尊称徐恪一声“太师伯”了。 “我……?”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们蜀山就没人出手?只不过,我的那些师姐,还有师傅、师伯、师叔她们,没有赶来长安罢了!眼下,她们身在南方,也在力斗魔物,保一方百姓平安呢……”怡清说话间,又回身望了望南面的方向,似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人和事。 “我听闻,蜀山掌门昆仑元圣,乃是道界至尊,一身神功天下无敌!他老人家若是出手,这些‘赤、白、金、青’的什么魔王,不早都灰飞烟灭了么?” “废话!若有掌门仙尊在此,这些魔物自然不是对手!不过,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到过仙尊现身!有时候我都怀疑,蜀山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位仙尊?” “啊?这个……不会吧?”徐恪又挠了挠额头,纳罕道。 “跟你废这么多话作甚!倒把正题给忘了……我且问你,若你遇到了青衣魔王的魔人兵团,你该怎么办?” “自然是……跟他们拼死一战!” “哼!若只有三五个魔人倒还罢了。你只需凭借昆吾剑的剑气,就可以远远地将他们劈成两段。可若是有三五百个魔人尽数包围着你,你就算剑法再厉害,将他们全部斩杀,可剑气飞舞、血肉横飞之际,难保不会触碰到他们身体内的魔血。如若你稍稍沾到一丁点魔血,你很快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魔化之人!” “这个……” “等你也变成了一个魔化之人后,你已非你,可你还是你!你本就是个剑术高手,若一旦魔化,心智虽失,但剑术犹存。到时候,那个已经魔化的‘你’,就会反过来大肆屠杀人类,成为又一个厉害的‘魔王’!……”说完这句话后,怡清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眸子,又望向北面的灞山,眼睛里尽是忧虑之色。 “……”听闻此语,徐恪不 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还未曾想到,如若自己不幸失败,丧失性命还是小事,竟还有可能让自己变作一个新的“魔王”!若自己真到了那一步,整个人似死又活,人性尽丧,魔性大发,只知疯狂屠戮、残杀人类……那可实在是太可怕了! …… 两人也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其实,连怡清自己,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徐恪。不管是劝诫、阻拦、安慰还是鼓励,似乎都不合适。她知道皇帝已发布了诏令,两日后攻打灞山之行在所难免。可如何面对那可怕的“魔人兵团”?又如何破解那“魔血”之毒?怡清心中也是毫无办法。对这一次比自杀还要可怕的军事行动,怡清除了讲明个中厉害,依然是束手无策。 …… 过了不知多久,怡清忽然面朝徐恪问道:“病木头!你知道‘甲子十二线命轮’么?” “甲子十二线命轮?那是什么……” …… …… “报!报大将军,大事不好了!”寂静的山洞中忽然传出了兵士的喊叫之声。 徐恪立时睁眼起身,思绪也从刚刚对于往事的回忆中,转到了眼前的地下石室之内。他见喊叫那人正是先前派往其中一个路口的岗哨,忙问道:“何事惊慌?” “报大将军,我们那一处山洞里,前面好像来了许多的怪物!” “有多少魔怪?是什么怪物?是魔人么?”徐恪问。 “有多少怪物,小的……小的没看清。不过,好像不是魔人,都是一些长角红毛怪,还有一些其它的怪物。”那担任岗哨的什长回禀道。 “走!我们去看看!”徐恪取出了背上的昆吾剑,转身便往洞口走去。 “大将军,你等等,我也去!”徐恪身旁的临时卫队长郑开也已惊醒。此时,他听得徐恪要亲自前往山洞中杀怪,立时跃然而起,拿了一杆长枪,就跟着徐恪一同入内。 有十几个兵士也都已醒转,见状便各自拿了兵刃,纷纷跟随着主将进洞。 徐恪想着山洞中的那些怪物,他担心会不会是青衣魔王的魔人兵团,也没有心思理会后头跟着的十几名军士。 那巡夜的岗哨当先带路,徐恪与身后的十余名军士一路跟进。众人往山洞内走了不到半刻,前面的什长忽然打了一个手势,小声朝徐恪说道:“大将军,你看,那些怪兽就在前面……” 徐恪依着手势看去,果然见前方的一个略微宽敞的洞穴中趴着三只长角红毛怪,还有几头三首大黑狼。只不过,此时,那些怪兽好像正躲在洞穴中休息,虽然远远地发现了人类的踪影,还是躺在原地,也不急着纵跃扑来…… 怪兽虽然不多,但毕竟一个个都是体大身粗之辈。徐恪不敢怠慢,急忙手持长剑,一个箭步往前,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掌中真气自剑尖处沛然而发,激起罡风阵阵,剑气所及之处,当先的一头三首大黑狼首当其冲,三个巨大的狼头尽数被剑气斫断。 旁边的一只长角红毛怪“嗷呜”一声,急忙纵跃而起,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向徐恪扑来。徐恪剑身上撩,随之大喝了一声“断水势!”剑势如风似电,他身后的军士们只见电光一闪,那一只红毛怪物瞬间便已身首分离。 徐恪只攻出了两剑,两头体型硕大的怪物都已訇然倒地。其余的两头长角红毛怪与四匹三首大黑狼不敢恋战,吓得各自转身就逃。徐恪见这些怪物中没有一个是魔人,心中已放心了大半,此时哪里还能容它们脱逃?他纵步一跃,剑身斜挥向下,又是一招“开木势!”那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几乎是所向披靡,又是一头三首大黑狼嗷叫了一声,颓然倒地身死。 徐恪杀得兴起,便不想留下一个活的怪兽。他手持长剑,暗自提了一口真气,撒开两腿拼命追赶,誓要将这几头怪兽给杀得片甲不留! “大将军,小心前面!”郑开叫了一声,也拎着长枪,紧紧跟在徐恪的后头。他身后的十余名军士见徐恪如此神勇,心中大受鼓舞,也都跟着自家的主将,奋力追赶。 不过,徐恪走得性急,竟忘了取一只火把。此时,他整一个队伍中,便只有先前担任岗哨的那名什长手里举着火把。徐恪轻功虽好,奈何那些军士们一个个都只是普通的武人,哪里还能追赶得上! 徐恪撒开两腿,只奔行了不到半刻辰光,渐渐地就失去了身后火把的光亮。原本,那些怪兽就在他眼前,他只需长剑挥出,便能立时结果了它们的性命。但随着身后火把的光芒逐渐减弱,他追赶的步子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在如此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山洞中,徐恪也不敢太过托大。他只得停下脚步,等后头的一队兵士们尽皆赶到。待他取过了什长手里的火把,再往前一照,此刻,这深不见底的山洞中,哪里还有半个怪兽的踪影? 徐恪正思忖着要不要继续追赶之时,却忽听得身后不远处发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叫喊。那些声音犹如鬼哭又似狼嚎,在暗夜中闻来,忍不住令人毛发战栗,两股颤抖…… 第七十八章、青衣魔王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六、丑时、灞山山洞内】 徐恪手拿火把正欲追赶那些魔兽,忽听得身后传来鬼哭狼嚎之声。他急忙转身,循声望去,只听得那些声音仿佛就是从自己刚才离开的石室中发出。 “大将军!弟兄们好像有麻烦了!”郑开惊慌地喊道。 此时,那十几个兵士徒闻凄厉的叫喊,都已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忍不住颤栗不已。 “走,快去看看!”徐恪当先带路,众人紧跟着主将,急急往石室中奔去。 待徐恪刚刚踏入石室,就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眼前的这一幕惨烈景象,当真可以用“人间地狱”来形容。 只见好几百个身材粗壮的“魔人”正在疯狂地撕咬着石室中的卫兵。这一次,那些魔人采取的战术是“生吞活咬”,非但将卫兵们一个个咬死,还撕开了他们手脚、肚肠、内脏放入口中大嚼一番,再活生生啖入。 石室中那些可怜的兵士们,有的脖子已经被咬断,尸体僵扑在地上;有的手脚已各自被魔人撕开,兀自奄奄一息还未死去;有的肚子被魔人咬破,肠子都流了一地,但嘴里竟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直到此时,徐恪才看清所谓“魔人兵团”的真正面目。只见那些训练有素的魔人,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身材异常地高大,周身还长满了浓密的黑毛,仿佛一群自远古蛮荒时代跑来的野人,凶横野蛮、嗜血残暴,生吃起人肉来犹如啃嚼甜瓜一般。 石室中剩下的八十余名兵士,在几百个魔人疯狂撕咬之下,只片刻之间,便都没了声息。先前凄厉的叫喊呼救之声也都渐渐地弱了下去直至泯然无声。此刻,那八十余名兵士都已命丧魔人之口,而且,有大半兵士的身体还被魔人们尽数啖入了口中,只剩下了一些碎骨头残渣,散落在石室各处…… 魔人们好似吃得还意犹未尽,见左前方的路口中忽然出现了十几个活人,便都“嗬嗬”乱叫着朝徐恪他们围拢了过来。 “我在这里挡着,你们快逃!”徐恪持剑向前一横,喊道。 郑开与剩下的十一个兵士,乍见这一副人间惨状,早已吓得是心胆俱裂。此时那几十个魔人都如地狱中的恶鬼一般,正张牙舞爪,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进,口里还发出“嗬嗬”之声。他们有心想逃,但双脚不住地发颤,却是动不得分毫,有两个兵士已经吓得软瘫在地。 忽然,那几十个魔人中发出了几声清脆的人响,好似有人在向他们发号施令一般。那几十个魔人立时向两边一分,中间站出了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青色布衣,脸上却戴着一个青皮面具。 “青……青衣魔王!”郑开手指着那一身青衣的男子,颤声呼道。 那一身青衣的男子缓缓向徐恪走近,那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皮上,发出幽幽的青光,看上去就好似一个地狱的使者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青衣魔王一步一步向徐恪渐渐逼近,徐恪身旁的十二个兵士由于过分害怕,竟都忘了转身逃走。徐恪手握着自己的剑柄,掌心已不觉沁出了汗水。饶是他久经战阵,遇敌无数,此际也忍不住后背一阵阵发凉。他只见迎面那一张毫无表情的青皮面庞,在火堆的光芒映照之下,分外地诡秘阴森,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悚惧不安。 身在这一个幽深诡秘的山洞中,面对着这一大批吃人不吐骨头的魔人兵团,此时的徐恪,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未曾想,那青衣魔王走到徐恪的身前,却忽然止步,张嘴说了一句: “徐贤弟,怎么是你?” “徐贤弟?”徐恪听得这声音甚是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青衣魔王伸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青皮面具,露出了里面一张俊雅秀气的脸庞,只见他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两条眉毛不浓不淡,脸上的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好似一个教书先生。 “南宫兄!怎会是你!”徐恪忍不住惊呼道。 他委实未曾料到,让兵士们害怕得都不敢逃走的这位“青衣魔王”,竟然是他昔日的同僚兼好友,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 这时,南宫不语身后的几十个魔人,个个都已张开嘴巴,露出里面的森森獠牙,作势便欲扑向徐恪与他身后的十二个兵士。南宫不语转身朝着那些魔人们“叽叽咕咕”说了一通,那些魔人们好似都极不情愿的转身退了开去。 “徐贤弟,一言难尽啊……”南宫不语叹道。 徐恪又仔细打量眼前的南宫不语,只见他的身形容貌与十年前并无多大变化,就连身上穿的,也还是当年青衣卫出门办差专用的青色布衣。只是,昔日他一双平和清澈的眼眸中,如今也微微泛着一些红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吧!”南宫不语朝徐恪挥了挥手,当先走进了右前方的一个山洞路口。 “你们快跟我来!”徐恪急忙朝身后的众兵士抬手示意,众人也都跟着徐恪走进洞口。 南宫不语朝那些兵士们望了望,却 停住了脚步,向徐恪说道:“贤弟,这些兵卒……可留不得!” “不行!”徐恪情急道:“他们都是我带来的兵,跟着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答应了他们,要带他们平安回到长安。你若不肯让他们离开,我也不走!” 南宫不语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没有多话。他又转身向石室之内的几百个魔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魔语”,好似在命令他们吃完这一顿“夜宵”之后,就回到营地集中。那些魔人们纷纷点头,口里“嚯嚯”几声,做领命之状。 随即,南宫不语便顾自朝山洞内走去。徐恪与郑开还有剩下的十一个兵士,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徐恪忍不住又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方才还是温暖明亮的一间地下石室,此时几乎遍地都淌满了兵士们的鲜血。而且,剩下的那些兵士们的尸身,也差不多已被魔人们啃光。这一幕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若不是他此刻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真的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让昔日正直无私的一个青衣卫千户,如今变成了一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青衣魔王”!而且,这青衣魔王还训练出了这一支如此可怕的魔人兵团! 对这一个问题,徐恪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南宫不语俊朗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沉思。 南宫不语领着徐恪等人,一路左拐右绕,走过了山洞内的无数岔口,曲曲折折一路往里而行。徐恪跟在后头,不由得暗自心惊。他想不到这山洞内竟有着如此众多的岔口,仿佛就是一个天然的地下迷宫。若不是有南宫带路,他自己胡乱闯入,非得走迷路了不可! 众人跟着南宫不语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个山洞出口。走出洞口之外,立时豁然开朗,徐恪只见那里是一片平整宽阔的山坳,山坳边又露出了三个巨大的洞口。 南宫不语又朝徐恪挥了挥手,径自走进山坳中间一个最大的洞口,徐恪与众兵士也都跟着入内。 一走进洞口之后,徐恪立觉洞内的情形为之一变,再也不是先前低矮漆黑的山洞,而变成了一条宽敞明亮的甬道。甬道内每隔一定距离,就摆放着一堆燃烧的黑石。那甬道不长,徐恪只走了几十步,眼前不由得一亮,这时,众人已走进了一个更为宽敞的地下空间。 只见内里到处都有成堆燃烧的黑石,借着黑石燃烧的光芒,徐恪清楚地看到里面高耸着一根根巨大的石柱,石柱拱立着圆形的穹顶,高约五丈有余,四面洞壁尽皆平滑如镜。里面的空间异常地宽广,长宽各有两百余丈……与其说这是一个山洞,倒不如说这里就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此时,这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中,四面角落里或坐或躺,却都挤着一堆堆的魔人。那些魔人长得就和先前闯入石室中的魔人一样,体粗身大、浑身长满了黑毛。 魔人们见南宫不语进来,立时纷纷站起,南宫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魔人们又都各自坐下。 徐恪约略一数,猜测大殿中的魔人,至少也有两百左右。再加上突袭地下石室的那些,拢共就已不下五百人。他心中寻思,看来,青衣魔王果真是暗藏了一个魔人兵团。而且,这一个兵团的战力,人类的那些兵士,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徐恪身后的十二个兵士,突见这地下的大殿中,又出现了这么多魔人,立时吓得脸色煞白,僵立在当场。南宫不语摆手示意,叫他们不要惊慌,又带着他们穿过了大殿,走到后面的一间屋子前,推开了房门,示意这些兵士先入内躲避。 等到将这些兵士们安顿好之后,南宫不语就领着徐恪进到了大殿后的另一间屋子内。 徐恪进屋之后,立时就觉得眼前的景象颇为熟悉。只见屋子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等物,书案后头是一张太师椅,旁边还有木柜、矮几、木椅、方桌之物。他想起,这不就是昔日南宫不语在青衣卫里的公事房么? 南宫不语挥手示意徐恪落座,他还亲自为徐恪斟了一杯热茶。徐恪只喝了一口,顿时惊叹道:“这是……‘花雨茶’!” 南宫不语笑了笑,回转身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自己也端起茶盏,吹开茶末,缓缓啜饮了一口,笑道:“怎么样?味道与当年一样吧?” 徐恪不由得连连摇头,心中不胜感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此刻在灞山的魔巢里,竟喝到了这一杯昔日名动长安的“花雨茶”!而且,茶味香浓,与当年几乎是一模一样…… “徐贤弟,眼下的这个世界,就算是长安兴庆宫里的李祀,恐怕也没这个待遇啊!放眼全天下,如今还能喝到花雨茶的,就只有你一个了!”南宫不语一边品着名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然而,此时的徐恪却全无心思饮茶,他将茶盏一放,当下便着急问道:“南宫兄,多年不见,你怎地入了魔道?还变作了一个‘青衣魔王’!” 南宫不语却淡然道:“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是‘堕入了魔道’啊?至于那个什么‘青衣魔王’的名头,纯粹是那些凡人们胡乱叫的,与我何干?… …” “凡人?你我不都是凡人吗?南宫兄,我记得你十年前可是一位大大的好人啊!你身为青衣卫北安平司的千户,你帮助了多少无辜之人,清理了多少冤案,又救下了多少条人命!怎地,如今,你竟……竟变成了一个魔头?”徐恪不无心痛地问道。 南宫不语冷笑道:“凡人……凡人在这个天地间就如蝼蚁一般,只会受别人欺压!十年前,我身为青衣卫千户,就算我救下了这么多人命,又有什么用!到头来,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救不了!” 此时的南宫不语又面露凄楚之色,颓然叹息道:“那一年的六月初一,我使尽了法子,却还是没能救回我的无花妹妹。哎!无花啊……可恨那些凡人,竟将我的无花给……” “无花妹子……她怎么了?”徐恪不由问道。 “她死了!”南宫不语淡淡地回道,语气又变得冰冷。 “南宫兄,我白日里放在山洞外驻守的九百人卫队,也是被你的手下给咬成了‘魔人’么?”徐恪还是问道。 南宫不语点了点头。 “那他们还有救么?”徐恪还是不死心。 “这些人早就死了!如今还在动弹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尸身而已……”南宫不语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南宫兄,我不知令妹当日是出了一场什么变故,但当时整个世界猝逢巨变,无数人类都命丧于那一场浩劫之下。就算令妹不幸身故,南宫兄也不可因之妄自沉沦,而身堕魔道啊!”徐恪耐心劝解道。他从南宫不语的神情中,已然能猜测到,十年前的六月初一,世界遭逢浩劫之下,南宫无花必定是没能躲得开那一场劫难,不幸身死,而南宫不语却因痛生恨,或许便由此而堕入了魔道…… “你说得轻巧!无花是我的妹妹,与你半点瓜葛都没有,你自然是事不关己,不会往心里去!我且问你,你身边的几个至亲之人,可曾有谁在那一日送命?我心里的这一份痛,你又能体会多少?!”南宫不语越是说到后面,越是面露不善,他两眼中红光似乎变得更盛。 “南宫兄……”徐恪还想辩解。 “不要叫我南宫兄了!我如今……就是青衣魔王!这里也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还是快些回你的长安去吧!”南宫不语霍然从太师椅中站起,眼看着就要准备端茶送客。此时,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从大殿中跑了过来,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南宫大人,南宫大人!” “什么事?”南宫不语应了一声,走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之外。 “南宫大人,魔……魔君来啦!”那个身形高大的人回道。 徐恪也跟着走到了房间之外,一见那人,立时呼道:“丁春秋,是你?” 那身形高大、头型也大的人,正是昔日青衣卫北安平司里的一个掌旗,名叫丁春秋。 丁春秋见南宫不语的身后,竟走来了徐恪,也不禁惊奇道:“徐……徐大人也在这里呀!” 这时,南宫不语已是满脸紧张戒惧之色,他回身拉了徐恪的手,急忙说道:“徐贤弟,快到那里去躲一躲!魔君来了,他要是见到了你,可就麻烦了!” 说着话,南宫不语就将徐恪带到了先前安置十二个兵士们的房间内,又叮嘱他们切勿出声。他刚刚关上了房门,就听得大殿中传来了一个清越高亢的声音: “青衣……你在哪里?” “属下就在这里,属下恭迎魔君大驾光临!”南宫不语走到了大殿正中,向着甬道的方向俯身作揖道。 眨眼间,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已如鬼魅一般,现身在大殿之内。那人一身黑衣黑袍,头上戴着一顶金冠,脸上面目狰狞,仔细一看,却是戴着一张面具。 南宫不语急忙领着丁春秋向前几步,走到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身前,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魔君!” 魔君也亲自上前,搀扶起了南宫不语,温言道:“青衣,咱们之间,不用多礼!” 旋即,魔君又手指着身后,说道:“我把白鼠也带来了!” 甬道内立时又发出了一阵长笑之声,那笑声苍老而沙哑,在这个暗夜中闻来,让人分外难受。连躲藏在大殿后小屋之内的徐恪,也已经听出,那人自然就是恶名远扬的“白鼠魔王”了。徐恪不由得紧咬牙关,右手使劲地握住了手中的昆吾剑。他一想起那一晚,许昌土堡内满城百姓无辜被屠的场景,心中就对这白鼠魔王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冲出房间,将这白鼠魔给碎尸万段! 白鼠魔王一见南宫不语,便拱手笑道:“青衣老弟,我又看你来啦!说起来,老头子可有好久没喝到过你这里的花雨茶喽……” 南宫不语却只是略略拱了拱手,算是回礼,他冷然回道:“白鼠,你好端端地不在邙山呆着,到我灞山来做什么?” “啧啧啧!”白鼠魔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青衣老弟,我陪着魔君大人,这大老远地特意来看你。你不招待一杯茶水也还算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吗?” 第七十九章、人魔共存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六、寅时、灞山魔窟】 南宫不语听白鼠魔王如此一说,也知自己着实有些失礼。当下,他忙引着魔君和白鼠魔王一道,走进了自己在大殿后的“公事房”内。 “魔君大人,请!”南宫不语让魔君在自己的太师椅上落座,他又为魔君和白鼠魔王各冲了一杯花雨茶,方才走到一旁,坐到了徐恪刚刚做过的木椅上。 “青衣兄弟,你这……刚刚来了客人啊?”白鼠魔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花雨,问道。他一双豌豆般的细眼珠,此刻却紧紧盯住了南宫不语身前矮几上的那一只茶盏。那正是南宫不语刚才斟给徐恪的一杯花雨茶,此时茶盏上还冒着一丝热气。 见白鼠魔王忽然凝目望着南宫身前的一只茶盏,魔君也同时望向了南宫不语,静听他如何为自己解释。 “我这是冲给自己喝的……”南宫不语端起徐恪刚刚饮过的茶盏,又接着啜饮了一口,淡然说道。 “吆!青衣兄弟,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雅好了!喝茶还喜欢给自己连泡两杯?还要放在不同的位置上!”白鼠魔王笑吟吟地说道。他一双鼠眼又望向了魔君身前,放在书案上的另一杯花雨茶。此时,那一只茶盏的碗面上也冒着丝丝热气。 “怎么……我嫌这灞山大营内冷清了点,换个位置自斟自饮,还要你白鼠同意么?”南宫不语冷然道,他一张本来就面无表情的冷脸,此际更是阴冷。 “呵呵呵!青衣兄弟误会了,你老哥哥我……也是关心你么!咱们兄弟这几处大营地,就你灞山大营离长安最近。老哥哥也是怕你受那些人族蛊惑,一个不小心就误入歧途啊……”白鼠魔王呵呵笑道,他此时脸上神情,却满是真挚恳切之状。 南宫不语冷哼道:“误入歧途?笑话!那些愚蠢的凡人杀了我亲妹妹,我与他们有血海深仇!这九年来死在我手里的凡人已不知多少!我会误入歧途?!恐怕……你不是在担心,而是巴不得我跟那些凡人们勾结在一起,你好除了我,趁机接管这灞山大营吧?你觊觎我灞山这片膏腴之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青衣,你可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觊觎你灞山大营了?”白鼠魔王终于面露不快的神色,怫然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魔君一抬手,止住了两人的争吵,随即言道:“大家都是自己兄弟,你们两个还是本君的左膀右臂,不要每次一走到一起,就总是争争吵吵,若叫那些无知的人类看到,岂不是要让他们笑话死!” “魔君,你也看到了吧?不是我要挑事,是他每一次只要见到我,就专跟我过不去!……”白鼠魔王又道。 “你也别说了!”魔君又朝白鼠魔王摆了摆手。 南宫不语冷哼了一声,不去理会。 魔君咳嗽了两声,面朝南宫不语说道: “青衣,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为何灞山附近的魔兽,一天天地减少?我刚刚与白鼠围着灞山走了一圈,这里的魔兽好像都快绝迹了……” “这……我可不知道了!可能是长安城的卫队近来出动频繁,将那些魔兽尽皆吓跑了吧?”南宫不语淡然回道,神色间似微微有些变化,但旋即恢复如常。 “不可能!沈环绝没有这个本事!而且,据我所知,这三年来,沈环带队出城,从来不走灞山!” 魔君沉声说道。 南宫不语道:“或许,长安城最近又来了什么新的厉害人物呢?李祀手下,也不只一个沈环啊!” 魔君道:“就算李祀派出了别的能人,但灞山四周五十里之地,至少有几千头魔兽,总不会都被他们打光了吧?” 白鼠魔王在旁边哼了一声,补了一句:“如果长安城来了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青衣老弟,你这灞山大营还能保得住吗?” “这……”南宫不语不由得一时语塞。他心知那白鼠魔王说的颇为在理,若果真是长安城来了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物,他们第一个要对付的,应当不是那些魔兽,而是他青衣魔王! 见南宫不语低头不语,白鼠魔王又冷笑道:“能在短短一年内就杀光了灞山周围的几千头魔兽,就算是燕州城里的慕容桓,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我看,这天底下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就蜀山掌门昆仑元圣了。若真的是昆仑元圣到了长安,青衣老弟,你觉得以你的这一身魔功,能斗得过他么?” 南宫不语抬头说道:“昆仑元圣身为道界宗主,已经位列仙班,他是不会插手人魔之争的。” 白鼠魔王随即问道:“那么,你倒是说说看,灞山周围的几千头魔兽到底是怎么没了的?!” 被白鼠魔王这一反问,南宫不语更加无话可说。 顿了一顿,白鼠魔王冷冷说道:“还是我替你说了吧!灞山周围的所有魔兽全部消失,不是死于人族之手,而是你青衣老弟的杰作!你指使手下的那五百个魔 人,把它们一个个都当作了口粮,尽数给吃进了肚子里!” 南宫不语正欲辩解,忽见魔君两道森然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了自己。虽然两人隔着一张狰狞凶恶的面具,但面具下那两道森然的目光,还是让南宫忍不住心头一凛。他知道魔君定然是已了解了真相,自己辩解再多也是无益了。 “魔君大人,那些不过是区区兽类,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碍!”南宫不语索性话锋一转,转而陈述那些魔兽并无存在的必要。 魔君冷然道:“那些不单单是兽类,而是……魔兽!”魔君见南宫不语终于承认了白鼠所言,又沉声责问道: “青衣,它们虽然是兽,但都是我们的同类!你怎可擅自驱使魔人,将它们大肆捕杀,侵吞殆尽!你这样做,与那些人族残杀兽类,又有什么分别!我且问你,你为何如此胆大妄为,不经上报,擅自做主,让魔人与魔兽们自相残杀?你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见魔君动怒,南宫不语立时起身,向魔君俯首施礼道:“启禀魔君大人,属下这也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见魔君怒责南宫,南宫不语又跼蹐失措,旁边的白鼠魔王看得幸灾乐祸。他便又“不失时机”地说道: “我说青衣兄弟,你大肆残杀同类,还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这话也说得未免太过轻巧了吧?那可是几千头魔兽呐!要是放在我老哥哥手里,假以时日,对它们训练一番,说不定又能组建一支厉害的魔兽大军呢!” 今日,向魔君密告青衣擅自残杀魔兽,并撺掇魔君与自己一道过来,向青衣魔王兴师问罪的,正是他白鼠魔王。这位昔日的“半解书仙”舒恨天,此时看着南宫不语一脸窘态,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南宫不语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魔君大人,我手下的五百个魔人,他们每日也都要进食,且都是要新鲜的血肉,这些年,他们的胃口又越来越大……” “那你怎么不让他们去吃人?!”魔君一拍书案,手指着东南的方向,怒道:“长安城里至少有三万多人,总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吧!” 南宫不语道:“启禀魔君,长安城中虽然有大量人口,但那座城池的四面城墙实在太过坚固,我手下的这些魔人平常只会撕咬,却没有爬墙的本领。” 白鼠魔王道:“那么,沈环带领的卫队呢?听说长安城里有三个千人卫队,他们每天都要出城打猎,你不好带着魔人半路埋伏,骤施突袭么?” 白鼠魔王似又想起一事,忽然又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你和沈环昔日还是同僚,都曾在青衣卫里做事。我看……你是念着与沈环的旧情,下不去手呢!” “你!……”南宫不语手指着白鼠魔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魔君却朝白鼠魔王摆了摆手,换了一副口吻说道:“白鼠休得胡言!青衣的妹妹无花,当年就是命丧沈环之手。他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青衣怎会念着与沈环的旧情?” 白鼠魔王不知青衣与沈环,当年还有这么一场大的仇恨。他此时见自己落井下石不成,反而惹得魔君对南宫生出了一股同情之心,他心中顿感老大无趣,只得缄口不言…… 南宫不语道:“魔君大人,属下是这么想的,沈环手下的这些卫兵,一个个都是训练有素、能征善战之人。若将这些兵士尽皆魔化,那就是我上好的魔人之选!若那些兵卒魔化后都能为我所用,那我手下的魔人兵团,就能日益充实,不断壮大。有了这越来越多的魔人上阵,到时,让大人一直头痛的燕州堡垒和苏州堡垒,就可不攻自克!” 魔君不由得频频点头道:“嗯……青衣所言有理!如今,燕州和苏州两城,周围百里之地,魔兽们都快被人类杀光了!长此以往,这还了得!” 白鼠魔王在旁边听得不由心急,立时上前说道:“魔君大人,那只是青衣一面之词!老夫倒要问上一问,青衣,这些年,你可曾从沈环的手里,弄来几个兵士?” 魔君一听白鼠之言,亦觉有理,便又望向了南宫不语。 南宫不语淡然说道:“昨日下午,李祀派出了一个千人卫队攻打我灞山大营,有九百人已被我魔人咬伤,此时已尽皆魔化。” “九百个卫兵都被你魔化了?厉害厉害!青衣兄弟果然是了不起呀!”闻听青衣昨日竟然有这么大一个战果,白鼠魔王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地赞道。 白鼠魔王又问:“那剩下的一百卫兵呢?被他们逃回了长安?” 南宫不语手指着地下石室的方向,依旧是淡淡地说道:“剩下的一百人都在那边的山洞里,不过,此时他们……大约只剩下一些碎骨头渣了……” 此时,徐恪与身边的十二个军士,都躲在相邻不远的一处小屋之中。徐恪自修炼太乙修身诀之后,耳力极好。南宫与魔君、白鼠的一番对话,旁人不觉,徐恪却听得分明。南宫不语刚才的这一句 话,犹如一阵阴风,从徐恪的耳旁掠过。徐恪只觉内里一阵阵难受,他想起方才发生在地下石室的那一幕惨状,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沉痛。那八十余名军士临死前的挣扎哭嚎,他们手脚被撕裂之后的哀哀惨呼,他们肠破血流残躯扭动的痛苦情状,竟只成了南宫不语口里淡淡的一句话而已。徐恪此时,对于自己昔日的这位好友兼救命恩人,真不知该如何去设想于他了…… 话已至此,白鼠魔王再也无话可说。魔君听得哈哈大笑,他从太师椅中起身,走到了南宫不语的身前,亲热地拍了拍南宫的肩膀,将他拉到木椅上坐下,笑道:“果然是大名鼎鼎的青衣魔王啊!一出手就灭掉了沈环的一个千人卫队,还招揽了九百个新的魔人!本君账下四大魔王,论本事实属你青衣第一!有你这样的人才为本君效力,真乃我魔族之幸!哈哈哈!” 南宫不语抱拳道:“承蒙魔君看重,青衣愧不敢当!” 魔君又回到太师椅中就座,和言道:“青衣不必客气!过几日,本君要尽率我魔族之兵,全力攻下那燕州堡垒。到时,你的魔人兵团可要派上一个大大的用场!” 南宫不语道:“魔君定要拿下燕州堡垒么?被我新近魔化的那些卫兵,还需假以时日对他们训练,若过几日就上阵恐怕还为时过早……” 魔君问:“那么,还需训练多少时日?” 南宫不语道:“总需……总需三个月到半年左右吧!” 魔君脸上微微一动,但有面具阻挡,旁人都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他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 “三个月太长了!你尽早训练他们,越快越好!” 南宫不语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魔君大人,我听说那燕州城主慕容桓,武功道法均是天下无双,咱们一定要攻打燕州城么?” 魔君道:“不攻下燕州不行啊!慕容桓那厮仗着自己武艺高强,频频出城,恣意骚扰我魔族领地,搞得那里‘民不聊生’!我魔族同类从此都不敢踏入燕州……长此以往,叫我怎么向‘魔尊’交代?” 南宫不语道:“魔君大人,请恕属下直言!如今这个世界,已然是我魔族的天下。人族只剩下区区十几座城池和堡垒,他们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委实已成不了气候。我们又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呢?属下斗胆愚见,我们为何不能放他们一马,让这个世界人、魔共存呢?” “人、魔共存?”魔君冷笑道:“哼哼!青衣,你也太天真了!你想与他们人类共存于世,可他们人类呢,却巴不得将我们魔族统统杀个精光!你若给他们一线生机,来日一旦等他们坐大,遭殃的就是我们啊!” 南宫不语道:“可如今这个魔化之世,到处都是魔洞黑烟,人类已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日光和水源,他们不可能还有机会坐大呀?属下依然觉得……” 魔君听得心里老大地不耐烦,他当即一摆手止住了南宫的话语,沉声道:“休要再说了!记住本君的话,尽早训练那些魔人,来日燕州一战,本君还需你的魔人兵团好好出力!” 言罢,魔君随即起身离开,白鼠魔王也随后跟着。三人走出了“公事房”之外,魔君又叮嘱道:“我会安排一些低等的魔兽过来充实这里。不过,你还是要想法子抓一些人族来喂食,让你手下的魔人也克制一些,今后对灞山周围的魔兽,能够不吃,最好别吃!” 南宫不语只得点头应允,三人出得房门,来到大殿中,只见先前在石室中吞吃卫兵的那三百魔人也已尽数赶回。此刻,整个地下大殿中,黑压压地一大片,挤满了身形高大、一身黑毛的魔人。 魔君徐徐走向大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双眼血红、脸色惨白的魔人,不由得对南宫不语又是一通夸赞。 …… 忽然,他身旁的白鼠魔王用力地伸长鼻子,嗅了嗅周围,奇怪道:“嗯……这里怎么会有人类的气息?” “我这大营里不知有过多少死人?今天他们还生吃了一百多个呢!你看看那些魔人,嘴里都是人血,肚子里还留着未经消化的人手人腿。这里当然会有人类的气息了……”南宫不语漫不经心地言道。他心里其实已是分外紧张,只因他与舒恨天堕入魔道之后,原本身为人类的气息早已不复存,代之而来的便是魔族身上强烈而霸道的气味。如今,白鼠魔王骤然闻出了人类的气息,自然便是察觉到了暗中躲藏的徐恪这一干人…… “不对!这可不是死人的味道,这分明就是活人的气息!这里有人来过……”白鼠魔王张大鼻子用力嗅着,一边嗅,一边朝徐恪躲藏的那间小屋走去。 魔君本欲尽快出洞,但见白鼠魔王如此执着,便也跟着往前走去。 南宫不语见白鼠与魔君一步一步向前,已离徐恪藏身之地越来越近,不由得心中焦急异常。他暗自拽紧了拳头,心道: “怎么办,怎么办?!” …… 第八十章、困守孤岚 白鼠魔王鼻子里闻到的生人气息已越来越浓,他往大殿后紧走了几步,猛然间纵步一跃,于空中暴起发掌,只闻“砰”的一声,徐恪与众兵士躲藏的那间屋门,已被白鼠魔王一掌击得粉碎。 “原来躲在了这里!”见屋子里躲藏着十几个人类,白鼠魔王回身望着南宫不语,笑吟吟地说道。 “吆!无病老弟也在这里呀……”白鼠魔王看见内里竟走来了徐恪,不由得一愣,随即又眯起双眼笑道。 “谁跟你是兄弟!”徐恪将手中昆吾剑一横,护住了身后的十二名兵士。 白鼠魔王走到魔君身前,小声说了两句,大意是眼前那人之前还是许昌城的城主,早些年跟南宫不语是同僚兼好友。 魔君转身向南宫不语厉声叱道:“青衣,这是怎么回事!” 南宫不语将心一横,便疾步走到了徐恪与魔君之间,他向魔君俯身一礼,恳切说道:“魔君大人,这位徐公子是我的好友,恳请魔君能放他一马!” “青衣!”魔君怒斥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魔,你早就不是人了!”他又手指着南宫身后的徐恪等人说道:“所有的这些人类,都是我们的敌人! ” “这个人……他不一样!恳请魔君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南宫兀自向魔君苦求道。 “你……闪开!”魔君双臂一分,两只宽大的袍袖便如迎风鼓满的船帆一般,陡然张开,猎猎作响。看得出,这位魔君浑身的气劲非同小可。 “今天在这里的人类,都得死!”魔君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魔君大人,那就别怪属下得罪了!”南宫不语含胸抱臂,双掌交错于胸前,与魔君形成了一个对峙的态势。 “哼哼!就凭你,也想拦住本君?”魔君冷笑了一声,正欲跃步出掌,击向南宫不语。不料,身旁的白鼠魔王忽然上前,一把拦住了魔君。 “魔君,且慢动手!大家都是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白鼠魔王笑道。 “你!……”魔君心中不解。 那白鼠魔王却扭头示意魔君看向身后,魔君往四周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先前还只是散坐于大殿内的那几百个魔人,此时都已纷纷起立,静悄悄地围拢了过来。 那些脸皮惨白,浑身黑毛、身形高大的魔人,既非人、又非兽,此刻竟好似感知到青衣魔王的召唤一般,瞬息无声地赶到了魔君的周围,各自都朝着魔君怒目而视。似乎只要青衣魔王一声令下,这一大批魔人就会怒冲着往前,将魔君与白鼠尽皆撕个粉碎…… “青衣,你这是要造反啊!你……你好大的胆子!”魔君伸手指着南宫不语的鼻子,怒斥道。此刻的魔君,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庞已微微发颤,虽看不到他脸容,但也知他此际已暴怒异常。 “请魔君息怒!属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求魔君大人,放过我的朋友!”南宫不语依然是淡淡地回道。 魔君看着身周已聚拢越来越多的魔人,他知道这魔人兵团平素只是听青衣一人的指挥,若当真惹恼了青衣,一旦这些魔人群起发难,自己就算魔功再高也定然讨不了好。眼看着今日之事已再无可为,魔君只得顿足一叹,转身分开了几个魔人,大踏步朝大殿外的甬道而去。白鼠魔王当即也紧紧尾随着,快步跟出…… “青衣,你背叛本君,就是背叛魔尊!你给我等着!这笔账,本君早晚要跟你算!……”魔君人已奔至了甬道,他清越高亢的声音仍然传了过来。 “魔君大人,青衣可没有背叛您的意思啊!”南宫不语急忙快步往前,朝甬道内大声喊了一声。 “少废话!青衣,你身为魔族,今日竟敢勾结人类,妄图暗算魔君,你这还不是背叛吗?……”白鼠魔王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此时,他们已经远远地在山洞之外了。 “咳!……”南宫不语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今日这个误会无论如何也是辩解不清了。 不过,在当时这个危急的情况下,他已实在找不出别的办法,能让徐恪免遭魔君的毒手。 南宫不语回转身,朝四周的魔人说了几句魔语,那些魔人们又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躺下歇息。 “徐贤弟,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跟我走吧!”南宫不语朝徐恪说了一句,便领着他们往甬道外走去。 徐恪原先躲在小屋内,对南宫与魔君的对话已听得一清二楚,他对于眼前的这位昔日好友,到底是好似坏,是人是魔,心中已着实难以判别。此时他见南宫为了搭救自己,竟不惜得罪魔君,从此背负了一个“叛君”的罪名,徐恪心底里,顿时又生出了一股信赖与亲近之感。他只觉眼前的南宫,与十年前待自己如兄弟一般的那位青衣卫千户,已合为了一体。 当下,徐恪二话不说,朝身后的兵士们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都跟着南宫不语,疾步奔出了甬道之外。 南宫不语又领着徐恪与众兵士走进了山坳靠右边的一个洞口。那洞里面的路径也十分复杂,每走出几十步,就会出现一个岔口。南宫领着众人一路左转又绕,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徐恪眼前稍稍一亮,众人已走到了山洞的外头。 这时已是卯时,太阳已从山的东面缓缓爬起,天空虽然有浓云遮挡,但总算还能透出一丝亮光下来。借着那一丝黯淡的天光,徐恪回身一看,只见那一个巨大的灞山魔洞,已在山的那头。此时自己立身之处,已然是接近灞山的山脚…… “徐贤弟,从这里往东南,再过四十里就是长安了,你们快点走吧!从此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了……”南宫不语朝长安的方向挥了挥手,黯然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南宫兄!”徐恪急忙一把拉住了南宫的胳膊,恳切言道:“你今日已经得罪了魔君,这以后,南宫兄在魔族的日子恐怕要过不下去……不如,南宫兄还是跟着我回长安吧!” “跟你回长安?哈哈哈!可笑!”南宫不语苦笑道:“我已经堕入了魔道,从此再也变不回人类了!跟着你回长安,你觉得那里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只要南宫兄愿意,徐某定会向皇上恳求,让他务必答允,将你留下!”徐恪诚恳地说道。 南宫不语冷冷地看了徐恪一眼,又望了望他身后那十二个兵士,淡淡说道:“李祀?你以为他是好人呀!算啦……你自身尚且难保,就别来管我的事了!愚兄手里至少还有一个魔人兵团,放心,我死不了的!” 言罢,南宫不语再也不语,径自转身就进了山洞。 徐恪望着山洞,欲待再出言相劝。他身旁的郑开急忙上前,提醒道:“大将军,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此地凶险,不管怎样,先回长安再说!” 徐恪点了点头,众人便不再多话,向着东南的方向大步狂奔。 徐恪一路寻思着,自己率领着一个千人队,浩浩荡荡地杀往灞山,本欲将灞山魔巢中的怪物一网打尽。可未曾想,只一日之间,九百人尽皆魔化,八十余人被撕咬成了碎片,就只剩下了眼前的十二个兵士跟着自己回城。这一趟攻打灞山的行动,无疑是大败而归。自己若回到长安之后,面见皇帝之时,该如何奏对?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灞山魔巢中那一个魔人兵团的实力,就算今日自己带来再多几个千人卫队,也是“羊入虎口、一去不回”,而且,还会给对方送去更多训练有素的“魔化之人”。他不明白,这样的所谓攻打灞山,真的有意义吗? 他也万没有想到,负责镇守灞山魔窟的却是自己昔日的好友兼救命的恩人南宫不语。他与南宫匆匆一晤,不及细谈,尚不知南宫又是如何从一个好人堕入了魔道。然而他仍然确信,南宫不语虽然变成了“青衣魔王”,但南宫还是南宫,他依然天良未泯,在心底里还保留着那一份善良与正直。他听得南宫适才所言“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他知道南宫定然是心中两难,其实,除了南宫,他自己也未尝不是两难呢?下一次,若真的再遇上南宫,自己是该全力与之相斗呢?还是真的避而不见? 不管怎样,他身旁的这十二个手下,他是一定要想法子将他们带回长安的。他在山洞中,已亲口向他们承诺,这一份诺言,他一定要完成。如若连这十二个兵士都保不住,自己带来的这一个千人卫队,那可真是“全军覆没”了。 …… 徐恪就这么一直想着,才往东南的方向走出了两百多步,猛听得空中响起了一个嘶哑的怪笑之声: “无病老弟,怎么,才刚来灞山,这就要回去啦?”白鼠魔王已现身兵士身前,挡住了去路。 众兵士往后一望,更加心惊,那里已站立着一个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人,正是魔君。 徐恪知道那二人都不是武功泛泛之辈,自己手里虽有一把削金断铁的名剑,但至多也只能独自逃遁,要想保住身旁的卫兵却是万难。 徐恪侧眼望去,见左前方百余步外,有一个高高耸起的土丘。他心念电转,情知此时面对强敌,势必先要占据一个有利地形。他当即大喊了一声:“走,先冲上土丘!”右手长剑一挥,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往左侧大步奔去。 白鼠魔王望着众兵士紧紧尾随着徐恪,向左侧狂奔而逃,心里却是冷笑了一声,也并不急于追赶。 徐恪往左前方奔了不到十步,就见迎面已有三头长角红毛怪朝自己扑来。那些长角怪物周身的皮毛却是清一色的血红,正与他先前在无忧谷中遇见的那些长角红毛怪一样。想来,这些长角红毛怪定然是经过了专人的训练,已经是白鼠手下的“魔兵”。 徐恪不敢怠慢,当即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昆吾剑带着一阵罡风,直向怪兽刺去。那三头长角红毛怪恍似感知到徐恪剑气的凌厉,各自往两旁一跃,便避开了这一招剑势。徐恪不欲恋战,急忙挥手朝身后呼道:“你们快跟上!” 徐恪正待往土丘上猛奔,却惊见前方又冲过来了一大片“血红之色”。此时,至少已有五十头长角红毛怪朝他们围拢了过来。 徐恪再望向身后,见那里竟也有几十头长角红毛怪向他们靠近。立身在这一大片怪物身后的,恰正是白鼠魔王与魔君两人。看来,这一大批长角红毛怪,定是那白鼠魔王带来的一队魔兵了。 这时,他与身旁的十二名兵士,全都已陷入了上百头长角红毛怪的包围之中。徐恪不由得心中气苦,那些长角怪物暴烈凶残,单只野怪就已很难对付,更何况,此际他要面对的是一百头训练有素的魔兵…… “我说,无病老弟啊!念在你我过去是老朋友的份上,我就向魔君求个情,你只要放下兵器,降了我们,我们魔君大人爱才,说不定,还能封你一个魔王干干呢!哈哈哈……”白鼠魔王伫立在大队魔兵之后,他双手环抱,好整以暇,悠悠然笑道。 “白鼠恶怪,你休想!”徐恪长剑往前斜挥,又是一招凌厉的“断水势!”击出。这一招剑势迅如风雷,迎面的一头长角怪物纵跃地迟 了一些,“嗷呜”一声,前腿中剑,随即受伤跌倒。不过,那些长角怪物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魔兵,一头受伤,其余不退反进,更加疯狂聚拢了过来。那些怪兽巨嘴大张,露出了里面的一排森森獠牙,直吓得徐恪身后的那些卫兵两腿发颤,手里的刀剑都险些掉落…… “哎呀!无病小老弟,我本想留你一条生路,只可惜,你太让我失望了!到这个时候还想顽抗到底!你自己想死,可也别怪我不讲情面!”白鼠魔王仰天一叹,露出了一副悲惜的神情,随即右手一挥,口里发出了一串“魔语”。意思好像就是告诉那些红毛魔兵,不必留下活口,只管将这些人类当作口粮即可! 在这一百个红毛魔兵的围攻之下,就算徐恪剑招再怎么厉害,也势必不敌。此刻,对于徐恪而言,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仰望苍天,不禁暗自叹道:“难道天不佑我,真的会让我命丧于此么!” “大将军,救兵来了!”徐恪身旁的郑开却忽然手指着魔兵的身后,惊喜地大喊道。 只见那一大堆魔兵之后,刚刚还是一个整齐的阵型,此时忽然骚乱了起来。有两把亮光闪闪的飞剑,正当空斫来,飞剑所到之处,地上的怪兽顿时化作一团血肉模糊。那些红毛怪物似乎都极为害怕这两柄飞剑,见状都纷纷向两旁躲避…… “怡清!你怎么来啦?!”徐恪欣喜道。 在这一个绝境之中,乍逢怡清赶来相救,怎能不令他欣喜万分。然而,他一想到此地凶险的形势,忍不住又异常地担忧。 “呆木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那个山包呀!”怡清娇叱了一声,她人在前方接应,双手却是连连挥舞,御使这两柄飞剑上下翻飞,将那一大片红毛怪物逼得纷纷逃开。 “走,你们跟着她快走!”徐恪急忙向身后的兵士发令道,他自己则挥剑断后。 白鼠魔王与魔君本来好整以暇,只待看一场魔兽撕人的好戏。此刻忽见前面突然杀出了一个高手,还是一位御使飞剑的女子,忍不住各自一怔,随即便纵身向徐恪扑来…… 只是,他二人隔得较远,身前又被一大队乱纷纷四下里逃散的长角怪所阻。是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徐恪与十二个兵士,经由怡清引路,尽皆逃到了一处山包之上。 怡清口里所言的那个山包,就是徐恪见到的土丘,那是一个高约二十余丈,方圆五丈开外的一座小山岗。山岗顶端甚是平整,正好可容纳他们十几人驻守。山岗四面都是石壁,从山顶居高临下,足可凭险固守。 白鼠魔王口里呼喝连声,他手下的一百魔兵便将那小山岗给层层围住。但那山岗的三面均是陡峭的石壁,极难攀爬,只有向南的一面是一处斜坡,徐恪等人便是自南面而上的山岗。 白鼠魔王得了魔君的指令,便口里大声呼喝了几句魔语,立时就有十头长角红毛怪自南面的斜坡上,疾冲上山。但那斜坡甚是狭窄,长角红毛怪身形粗壮,不能并肩而行,只得排成了个一字长蛇阵,缓缓攀援而上。然而,那十头长角红毛怪堪堪已到山顶之时,不是被徐恪的剑气劈倒,便是被空中的飞剑割伤,有四头长角怪物当即到底毙命。其余的六头长角怪物一见情形不对,当即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待得逃回山下的阵地,浑身也已是多处剑伤,鲜血汩汩而出。 白鼠魔王于山岗下,遥见徐恪指挥着众军士,将四头长角红毛怪的尸体拖回了山顶。他略略一想,便知定是徐恪要将那几只长角怪物的血液放出,以备饮用,将它们身上的肉胆割下以备食用,包括它们的皮毛还能挡风御寒。白鼠魔王想到此节,不禁气得颌下那一副雪白的长髯迎风乱颤。他心道,好你个徐恪,竟敢将我好不容易训练而成的魔兵,当作了果腹之粮! 白鼠魔王不由得对自己刚才这一轻率之举有些后悔。不过,他转念一想,你徐恪纵然有了四具长角怪的尸体,也顶不了多久。我只需死死地将你们困在山顶,看你们还能熬过几时? 魔君见白鼠魔王的手下魔兵,第一次出师不利,心中颇为不满。他便催促白鼠再命手下冲刺,他二人在后头跟进,这一次,定要将山顶诸人一网打尽才好。 白鼠魔王却摆手笑道:“魔君大人,瞧不出这个徐恪年纪轻轻倒还有些本事,竟被他短时间内找到了这么一个绝佳的防御之所!那山包上易守难攻,我们不必犯险,只需将山顶上那些人类给死死困住。他们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时间一长,不用我们上去,他们自会下来……” 魔君一听也觉有理。他刚刚已见识到徐恪与怡清的剑法,知道这两人都是剑术中的高手,尤其是怡清,竟还能御使两柄长剑于空中飞舞,这一种凌空御剑之术,当真是极难对付。若他们贸然向山岗上强攻,风险委实太大。不如,就在山下列阵以待,看他们能守到何时。当下,魔君便点头应允。 白鼠魔王随即“叽里咕噜”又向手下的魔兵们大声吩咐了一通。那些长角红毛怪尽皆排成了一个紧密的阵型,围绕着山岗层层环伺。 看来,山下的魔兵短时间内攻不上岗顶,而岗顶的众人,若想冲出山下的包围也是万难。 白鼠魔王说的很对,这一上一下、人魔之间的一场对峙,到这里拼的就是时间了。 若时间一长,小山岗上非但无水无粮,到了夜间,更是奇寒彻骨,光是这一份严寒,就未必能让他们挨得过去。 若没有别的救兵,恐怕,山上的人到最后也是等死…… 第八十一章、按兵不动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六、卯时、灞山一处山岗】 “怡清,你怎么会来这里?”徐恪与众位兵士逃到了山岗之上,击退了怪兽的第一批进攻之后,他见山下的群怪再无进攻之意,当即便朝怡清问道。 “我要是不来的话,你早就沦为那些怪兽的口粮了!”怡清朝徐恪白了一眼,依旧是没好气地说道。 “可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应该呆在长安城里才是!”徐恪叹道。话虽如此,他心中对于怡清的危急施救,自是感激莫名。 “先别这么多废话!赶紧把那些长角怪物的新鲜血液收集起来,到时候还能抵挡一阵饥渴!”怡清吩咐道。在她心里何尝不知这灞山的凶险,可正由于此地异常凶险,她才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相帮。 当下,徐恪便命众兵士将死去的四头长角红毛怪拖上岗顶,每个人都取出自己的水囊,割开长角怪物的喉咙放血。那些长角怪物体内的血液颇多,装满了十二个人的水囊,兀自还有多余。郑开便与众人割下长角怪物的红皮,临时赶制了一个大口的皮袋,将剩余的鲜血储放其中。 郑开又与其余兵士取出随身利刃,将四头怪兽开膛破肚,尤其是要完整地剥下它们厚厚的一身皮毛。徐恪见众兵士纷纷动手,去皮切肉,这一套 动作轻车熟路。他便拉着怡清走到了一边。 这时,山岗下的群怪俱已静伏于地。两人向山下俯瞰,只见红彤彤一大片魔兽围拢着这一座小山岗,犹如一大片血色红云一般,死死地将自己这十几人困在了山岗上。这些魔兽进退有节、攻守有方,想是长时间受训之故。徐恪不由得暗叹,看来,今日要想全身而退,恐怕希望极其渺小…… 见那些魔兽再无上攻之意,两人便拣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借着头顶熹微的天光,徐恪再凝神端详怡清,只见她绝世出尘的一张俏脸上,此刻却满是关切忧虑之状。他心中顿感歉疚不已,不由得低头惭愧道: “怡清姑娘,对不住啊!连累你跟着我受累了……” “诶……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二姐!”怡清仍旧大喇喇地说道。 “二……二姐!”这个时候,不管是叫什么,只要怡清想听,徐恪都愿意叫,只不过,这“二姐”两字虽已出口,徐恪总觉得心里头还是有一些别扭。 “哈哈哈!乖……乖弟弟!你总算肯认我这个姐姐了!”怡清忍不住掩嘴笑道。 听到怡清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徐恪立觉心中如拨云见日一般,不由得感到轻快无比。他忽然发现,怡清笑起来的样子,着实如降下凡尘的仙子一般,不染尘俗、清丽无俦…… “你真的不该来啊!”徐恪叹道,他心中忽然又涌起一阵不舍与心痛。若叫这样一位人间的仙子,却跟着自己命丧于魔怪之手,那可太不应该了。老天爷岂能如此残忍? “姐姐过来保护弟弟,不是理所当然么?”怡清笑道。 “可是……” “放心,不是还有沈将军的一个千人队在后头跟进么?差不多他们也该到了!” “沈将军,你觉得沈环……他真的会来救我们么?”徐恪苦笑道。他心里已经推算得异常明白,照正常的速度,沈环的人马早该抵达灞山了,但直到此刻,沈环的后军仍然是杳无音讯,天知道这位降魔大将军到底还会不会来! “我相信,沈将军一定会来的!”怡清信心满满地言道。 “到时候只要沈将军的人马赶到,我们就从山顶俯冲,和他们来一个里应外合,定能将这些怪物一扫而光!”怡清又道。 …… 徐恪低头不语,他见怡清如此乐观,自不忍出言与她争辩。他随即问道:“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怡清道:“她们都好,我这次到灞山,也是受大姐与三妹、四妹之托而来……原本她们都想来,被我给劝回去了!” “她们……她们这是何苦呢?咳!……”徐恪仰天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谁让你这呆木头这么不听劝,一意要领兵来攻打灞山呢?” “可灞山一日不除,长安百姓早晚还是要遭殃啊!” “嗯!是以……攻打灞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是长安人,也要来出一份力!” “怡清……哦不!二姐,谢谢你!”徐恪不禁握住了怡清的手,由衷地谢道。 怡清急忙抽回了自己的小手,脸上略略爬过了两片红云。她忽然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病木头,你还是叫我怡清吧,这‘二姐’你要是不想叫,那就别叫了……说起来,你还大我两岁呢……” 话说到后来,怡清的声音已越来越小。 …… …… 其实,早在徐恪要出征之前,怡清已经打定主意,她也要为攻打灞山出一份力,同时,她更是放心不下徐恪。 毕竟,驻守灞山魔窟的“青衣魔王”,在人、魔两界都是大名鼎鼎,要想与他对敌,可是万分凶险之事。 二月初三、初四整整两日,怡清都带着徐恪围着灞山四处打转,说是帮助徐恪熟悉地形,实则是她自己也要亲自进山…… 她知道若自己直接提出要与徐恪同行,徐恪必定不会答应。是以,到了二月初 五,待得徐恪领兵出城之后,她便辞别了徐府中的众姐妹,打算孤身一人赶往灞山。 不过,她临出门之时,徐府中的其余三位姐妹却死活不依,都道若她赶往灞山,众人也要随行。尤其是徐恪的新婚妻子姚子贝,定要跟着怡清一同前往。怡清劝了半天还是没用,最后只得使出了她的“杀手锏”。 她的所谓“杀手锏”其实就是一句谎言。她告诉三位姐妹,自己身上有一件师门的法宝,实在到了危急之时,只需使出这件法宝,便能保自己全身而退。但这件法宝只能保住一人逃遁,却护不了别人。三位姐妹若执意要去灞山,一旦陷入危急之境,反而会成了自己的连累…… 众姐妹听得怡清此言,便信以为真,当下也只得任由她一人出城。其实,怡清哪有什么可以随时脱身的“法宝”,她有的只是一颗无法放下的关切之心而已。 怡清在徐府中耽搁了一些时辰之后,再出西门,却已追赶不上徐恪的人马。她来到灞山之后,更是走错了一条山道,待得她在山中绕来绕去,走了大半日,眼见得就已是天黑。那时的徐恪早就进了山洞,她又到哪里能找见徐恪的踪影? 虽已到了晚间,怡清还是不愿回城。她索性随意找了一片山坳,席地而眠。到了半夜时分,她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怪物嗷叫之声。她随即跃起往前,跟着这些长角怪物一路潜行,这才发现带队的竟是那恶名昭著的白鼠魔王。与白鼠魔王同行的,是一位头戴面具之人。怡清之前就听闻统领魔族大军的那位魔君,就是一个头戴面具之人。此时,见白鼠魔王对那位戴面具者甚是恭敬,心知那人必是魔君无疑。 见白鼠魔王与魔君深夜到此,怡清心中诧异,自然是紧紧尾随。后来,她见那两人进了一处巨大的山洞,不久之后又奔了出来。怡清便又远远地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怡清见那白鼠魔王口中呼喝连声,招来了手下那一大批长角怪物。随后,他与魔君就领着这些魔兵一路往南而行,到了一处山洞的出口,又将这些长角怪物布置在出口两边,看情形,好似是要对付从山洞出来的敌人。 怡清不敢怠慢,当即也埋伏在洞外不远处,屏息以对。果然,过了不多时,就见徐恪与十余个兵士走了过来。她想大声呼警已然不及,她见徐恪奋力拼杀,想要冲到山岗上凭险固守。当下,她便跃步赶到,御使飞剑帮助他们,杀开了一条血路…… 这时,他们虽然上了山岗之巅,暂时不用担心那些怪物会群起相攻。然而,若一味凭险固守,时间一长,又该如何应付?对这一点,怡清却是一筹莫展。 如今,她也只得寄希望于沈环的援军能尽快抵达了…… …… …… 就这样,山上的人全神戒备,山下的魔怪也不急于进攻。两方人马就这样干耗着,时间很快地过去,转眼就到了戌时,太阳早已落下,天地更加昏沉。 徐恪身边的十二个兵士,渴了就喝一些兽血,饿了就啃一些兽肉。只是,那些长角怪物的血液很快就已凝固,没办法,兵士们只得忍着刺鼻的腥臭,强行将这些血块与肉块咬碎之后,咀嚼吞咽。他们心里明白,若不进食,死得更快! 到了夜间,山中冷风大作,寒风呼号而来,当真是冰冷刺骨。那十二名兵士只得全部挤缩在一起,再盖上厚厚的长角皮毛,饶是如此,那些兵士们依然冻得是瑟瑟发抖,徐恪望着他们这一副惨状,忍不住摇头,也不知他们能否熬过这奇寒彻骨的夜晚。 徐恪与怡清在山岗的另一边围坐,那山风越来越紧,徐恪见怡清也已冻得不行,他便取来了一条新割下的长角红毛皮,欲给怡清披上。不想,怡清却嫌那一张毛皮血腥肮脏,死活不愿盖上。徐恪无奈之下,只得脱下自己身上的那间大将军战袍,给怡清披上。 暗夜山巅,寒风凛冽,徐恪倒也还能忍耐。他体内毕竟服下了许多的长角精元,此时整个山岗之顶,也就他一人尚且能够忍受严寒。他便起身活动手足,同时也凝神查看山下,提防那些怪兽们趁隙仰攻。 “病……病木头,我……我还是觉得冷……”怡清躺在地上,虽然背靠着一块山石,但在这刺骨的寒风吹拂之下,依然冻得浑身颤抖。 虽然她身负绝顶御剑之术,但毕竟也只是一位女子,身处如此寒夜山巅,依然无法对抗这股天地奇寒。 徐恪身上已无可脱的大件衣物,他见怡清冻得委实厉害,心中不忍,只得坐在了怡清的身边,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身躯为怡清遮挡寒风。 到后来,他只能是紧紧地抱住了怡清。两人背靠大石,相拥着躺倒在地。此时此刻,他们除了相护抱住身子,用各自身体的热量来对抗严寒之外,已别无它策了。 寒风越刮越猛,天地间似乎到处都是这大风呼啸之声。就连天空中的那一轮弯月,也躲在云层里瑟瑟发抖。只剩下依稀几颗星星,在寒风肆虐之下,还在苦苦忍耐…… 在这一个魔化的世界,这一处孤独的山岗,这一个寒冷的夜晚,徐恪怀抱着怡清,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睡去了。 山岗之上已经无人值守,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夜,山下的群怪也并未发起攻击。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到了第二日,太阳又从东面升起,大风也渐渐止歇 。待得灞山魔洞再次喷发之后,这一片山岗之上,终于不再寒冷。 徐恪醒来之后,清点众人,见手下的十二个兵丁,各自都还活着。昨夜的一场大风,只是冻伤了他们的脸面手脚,幸亏众人卧在一起抱团而眠,竟然一个也没有冻死。 当然,他们之前在山洞里已经服下过红毛胆煮过的汤水,到了山岗之上,又分食了四副红毛胆。那红毛胆性味辛热,最能助人抵御严寒。是以,众兵士侥幸竟能在山岗上忍过了一夜。 那十二个兵士早晨醒来,看见自己竟还手脚完好,性命无碍,尽皆心中大喜,当真是如同做梦一般。尽管,山下还包围着近一百头长角红毛怪,尽管,长此以往,水粮皆尽,他们还是难逃一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发觉自己依然活着,却已是抱成了一团,各自欢欣莫名,恨不得载歌载舞,欢庆一番…… 人类就是这样,只要一点点眼前的欢乐,就足以支撑着他们继续后面的艰难苦痛。 徐恪关切地询问怡清,身体有无不适?怡清摇了摇头,一想起昨晚两人相拥而眠,她顿时两颊绯红,悄悄地躲到了一边。 自然,靠着徐恪身体内的暖流,怡清非但熬过了那一个奇寒彻骨的夜晚,还睡得非常安适,身体也毫发未伤。 只因昨夜,徐恪怕怡清冻伤,夜半之后,便默念口诀,暗自潜运真气,围绕着身体快速周流。他一身太医修真诀练了多日,已有了相当的根基。他体内真元自丹田气海内汩汩而出,不断地运转周天,那一股混元真气便如一道屏障一般,抵御住了大半严寒。 徐恪眼望山下,见那些魔怪依然如昨日一般,绕着山岗围了一个大圈列阵以对,却仍无向上攻击之意。 此时,郑开与几个兵士,已经往山岗下走出了十余步,正在四处捡拾一些黑石。这一处山岗离灞山魔洞已经很近,岗顶经受魔洞黑烟日日喷吐,偶尔也有岩浆流过,是以,地面上也四处散落着黑石。 “郑开,你们小心一些!别走得太远!”徐恪向他们大声吩咐道。他想起,昨日郑开他们切来了几块长角红毛怪的生肉递给怡清,不想,怡清却嫌那些兽肉太过腥膻,死活不愿生吃。今日,他们费力冒险,去捡拾那些黑石,必然是打算生火将那些生肉烤熟之后,盼望着怡清多吃几口。 “大将军放心,小的们知道!” 徐恪再看向山下,见白鼠魔王那边已然毫无动静。他不禁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委实不知,昨夜自己这十几人已尽皆入睡之后,他们这大队魔兵,为何不趁隙上山偷袭? 其实,昨夜亥时过后,魔君见山岗上已无动静,便欲率魔兵趁隙往山岗上偷袭。不料,白鼠魔王却婉言劝阻。他道今夜如此寒风,山上之人未必能够承受。纵然他们未能冻死,但没有水源食物,他们早晚还是一个死,又何必急在一时? 而且,白鼠魔王又极力进言,说道岗顶那些人来,越是让他们饥渴得久,他们就越是失去战力。若此时骤然上攻,那一男一女,剑术厉害,尤其是那位女子的两柄飞剑,看样子还是两把削金断铁的名剑,万一一个不小心,伤到了魔君贵体,岂非属下百死莫赎之罪?! 那魔君听得白鼠之言,亦觉有理,当下便只得强自忍耐,但只是对山岗围而不攻,且看那些人在无水无粮之下,如何支撑下去。 其实,在白鼠魔王的内心,对于御使飞剑的那位怡清道长,心中毕竟还心存着畏惧。只因当年,他委实是在怡清的手下吃过了不少的苦头。十年之前,他曾被怡清逼得显露原形,还被她当作一只宠物般,关进了锁妖笼中,前后失据、进退不得……对那些陈年往事,他心中一刻也没有忘怀。世界魔化之后,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怡清。然而怡清平日里异常谨慎,每到夜间便回到长安城中歇息,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终于,两个多月前,手下的魔兵汇报,说怡清宿在了许昌土堡内。他当时就大喜过望,急忙点齐了五百余头长角魔兽,当夜就奔着许昌而来。只是,他害怕怡清的御剑之术,为防万一,他又禀明了魔君,请来了魔界第一高手赤炎魔王助阵。 那白鼠魔王的心里,本以为当夜突袭许昌土堡,必然是万无一失之事。他做梦也未料到,在关键一刻,竟然是赤炎出手,救下了徐恪与怡清他们…… 此时,白鼠魔王眼见得怡清已被自己手下的大批魔兵包围在了一座孤岗之上,他身边还有魔君助阵。这一次,他料定怡清已经是插翅难逃。他心中既已将怡清当作了瓮中之鳖,自然要慢慢地料理对方。他要将山岗之上的那几个人,困得奄奄一息,直到他们已饥渴到没了力气,然后再上山将他们慢慢地折磨致死。不如此,何以能消他心头之恨? 于是,到了第二天,魔君与白鼠魔王,眼睁睁地看着山岗上那些人燃起了黑石,烧烤着自己手下身上的血肉,然后放入口中大肆啃咬不停,却还是,毫无所动…… 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转眼又是一日。 山岗上的众人,虽然有了黑石可以燃烧取暖,也吃到了熟肉,然而他们殷切期盼的后军,却还是一个人影也未曾见到。 除了徐恪,其他人都在焦急地期盼着,沈将军,你何时才能赶到? 天知道,此时的沈环,到底人在何处…… 第八十二章、人间曙光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八、寅时、灞山某处山岗】 徐恪与怡清等人被困山岗之顶,已有两天两夜。 这灞山的白天和夜晚,气温迥异,白日里旁边有魔洞喷吐黑烟,不时会有一阵阵灼热袭来,黑烟中的毒尘也异常浓烈,那些兵士们已被黑烟呛得咳嗽连声,嗓门如烟熏火烤,几致说不出话来。 到了夜晚,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风漫卷着尘土,气温又陡然间变得奇寒彻骨,兵士们虽然蜷缩在一起,抱团取暖,但身体也已多处冻伤。长此下去,没有一个人能够支撑得住…… 而更要命的是,这山岗上没有任何水源。 那些魔兽的血块中并无多少水分,兵士们虽强忍着刺鼻的腥膻,啃咬吞咽,到后来,依旧是嗓门冒烟,渴得要命。 白日烟熏、晚间大风,冷热交相进攻,已经让这些兵士们叫苦连天,极度地干渴更是让他们的身体已虚弱到了极致。 比干渴更致命的,是绝望。此时,所有人都已猜到,再没有援兵来救他们了。降魔大将军所率的那一个千人队,或许在世界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出现,唯独不会赶来灞山! 郑开与十一个兵士都已坐倒在岗顶的一侧,神情困顿,嘴唇干裂,虚弱与疲惫已将他们折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山下的大批长角红毛怪非但一头没少,反而变得更多。白鼠魔王为保万无一失,更是千里传音,将这周围的一些未经训练的长角怪物也尽数召集了过来。 对于徐恪与怡清而言,此时的灞山山岗,真的已成了一处绝境。 二人若强行向山下冲刺,在大批魔兵包围之下,对方还有两位魔族高手掠阵,已几乎没有成功突围的机会。更何况,岗顶还有十二个奄奄一息的兵士。若就此弃他们而去,徐恪又如何能够忍心? “木头,你快走吧!”怡清决然地说道。 此时,她见山岗下原本静伏于地的魔兽已纷纷站起。那大批魔兵的阵型也出现了变化,似乎就要向岗顶发起总攻。 怡清急忙将徐恪拉起身,再次催促他:“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我还能去哪里?” “快回你的长安去吧!你原本就是从十年前来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 “哎呀!你不要管我!你走了之后,我自有办法脱身!” 徐恪从怀里取出云影珠,他知道眼下能让自己脱身的机会,就只有这一颗灵珠了。但当此绝境,他又怎忍抛下怡清,独自逃生?他苦笑了几下之后,又将云影珠放回了怀中,也决然说道: “不行,要走你先走!你若不走,我决不会走!” 怡清急道:“你……你这病木头,你怎么这么倔呀!你放心,我轻功好,等你离开之后,我定然会安然脱身。再者,我与他们原本也没什么大仇,那些魔物也不会为难于我……” 此时,山脚下的魔兽大军中,已分出了一个列队,大约有四十头长角红毛怪正缓缓朝山顶攀爬而上。怪物的身后,还跟着白鼠魔王。 徐恪握住怡清的双手,只见她身上、脸上满是暗褐色的尘灰,双唇已然皲裂,长时间的干渴也已让她疲惫、困顿、虚弱不堪。徐恪心知,若这个时候她说还能施展轻功,从山下的包围中脱身,那几乎就是梦话了。 徐恪深情地凝望着怡清,柔声道:“好二姐,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若天要亡我,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怡清也望着徐恪,无奈叹息道:“你这段病木头,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你明明有云影珠,只需灌注一下真力就能离开,你为何……咳!也罢!你要真不愿走,那我们就留在这里,跟那些怪物大杀一场!” 怡清随后却笑道:“我说……有你这样的病木头么?先前在家里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可你偏偏不肯回!如今,眼看着就要死了,你居然还是不肯回去。你莫不是真的忘了……你本就是属于十年前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原本就和你无关……” 这时,徐恪怀里的那颗云影珠竟然又自己开始发光,只听得灵珠内再一次传来云影真人的声音: “喂……老徐,老徐在吗?我第二次呼叫你,你听到了吗?你此时已万分危险,万分危险!你要赶紧催动云影珠,赶紧回到神王阁,赶紧给我回来!快!” 听到云影真人急切地叫喊,徐恪却还是摇了摇头,并不加理会。云影真人见无人应答便也不再说话,未几,那云影珠的光芒再度黯淡了下去。 怡清焦急道:“病木头,那珠子自己都在催你了,你怎地还是不肯回去呐!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赶紧催动灵珠之力,回你的十年前去!要知道,你要是死在了这里,十年前的怡清,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哈哈!放心,十年前的你一定能见到我的!我还欠了你一顿摘星楼呢!”徐恪忽然笑道。 徐恪心想:“怡清为了救我而来,吃了恁多苦头,如今她身陷怪兽重围,眼看着难逃一死,我若在这个时候抛下她独自逃生,那我还算是个男人么?”他一边说话,一边拔出了背上的昆吾剑,望着山下攀岩而上的群怪,双眼中尽是坚毅无畏之色…… “你……哎!”怡清叹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再多言也是无益,只得随他。 徐恪忽然心有所想,忍不住说道:“怡清,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说吧!”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好听点的?”徐恪说完,脸上竟露出一丝忸怩之态,看得出,他还有些难为情。 怡清不由得噗嗤一笑,她委实未曾想到,到了如此生死 关头,这病木头居然还惦记着让自己改口。当下,她便柔声唤了一句: “病哥哥……”怡清忍不住低下了头。 “哎!”徐恪大声应了一声。他听得怡清这一声娇柔的呼唤,心里立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想不到,平日里豪气干云的怡清妹子,此际竟能叫得出这一声香甜柔软的称呼。徐恪长剑一横,突然间心中满是豪壮之情,只觉纵然就此力斗怪物而死,但有这样一位貌若神仙一般的“二姐”陪伴,又听到她这一声娇柔无限的称呼,夫复何憾! “病哥哥,从此,你便也叫我‘清妹’吧?”怡清也回了一句。 山下的大批魔兵已群起而动,第一队四十头长角红毛怪,离他们已不到百步。 “好!清妹,那我们就大杀一场,纵然死在了这里,也不枉此生了!”徐恪仗剑在手,朗声言道。 “嗯!病哥哥……那就让这些怪物,尝尝我们的厉害!”怡清面朝山下的魔怪,凝神伫立,口里念动真诀,背后的一柄双股剑,已在剑鞘中微微颤动。 那四十头长角红毛怪,列成了一字长蛇阵,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眼看着就要走上岗顶。 白鼠魔王取出了他一根长长的铁索飞爪,跟着手下的魔兵,也一步一步往上…… 此时,一轮红日已自灞山的东面冉冉升起,朝阳升腾而上,仿佛已刺破了天与地之间的重重阻隔。那万道金光穿过厚厚的黑云,直直地照射在了大地之上。金色的朝阳也打在了徐恪与怡清的身上,将他们二人清朗而挺直的身影,映在了地面之上…… “影子!我见到影子了!”斜靠在一边的郑开,忽然惊喜地大喊道。 “影子?”徐恪挠了挠额头,心想难道云影真人也到了这里?他望向四周,哪有半个胖真人的影踪?只有地上自己的影子,也跟着他挠了挠自己的前额。 “大将军,我看到你的影子了!”郑开又一次大喊,他站起身,满脸兴奋,欣喜若狂…… “看到了我的影子,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徐恪望着怡清,一时间,仍不明所以。 他一时半会还未能想到,在这个魔化的世界里,白天有黑烟大网阻隔着天空,根本就见不着一缕阳光。没有阳光照耀,又哪里能见到人的影子呢? 而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清楚地见到了徐恪的影子,清楚地见到他的影子也随着他自己,挠了挠额头。 这说明,这世界已经出现了阳光,人间终于迎来了光明! 此时的怡清,也是满脸欣喜之色,她仰头望向天穹,双眼流出了珍珠般的眼泪,仿佛在自言自语:“病哥哥,想不到,你终于成功了!你终于挽救了这个世界……” “我……我成功什么了?我哪里挽救了这个世界?”徐恪纳罕道。 怡清伸手指向天空,道:“病哥哥,你快看,太阳出来了!” 徐恪顺着怡清所指,果然见天空中,在那浓密的黑云之上,竟然有一道道金色的阳光,刺破浓烟的阻隔,直直地照射了下来。那金色的朝阳是如此地耀眼,徐恪受困于这黑暗的世界已久,忍不住眯起了双眼,一时还未能适应这真正的阳光。 “快看啊!大将军,魔兽们都烧起来啦!”郑开手指着山下魔兽的方向,欣喜地叫喊着。 果然,那四十头长角红毛怪,本来已堪堪爬到了岗顶,正欲发起冲锋,却不知何故,身体内竟冒出了一股股黑烟,须臾间,怪兽的皮毛就燃烧了起来…… 此时的天空,虽然还高悬着一张黑烟大网,但今日的大网似乎出现了裂隙。金色的阳光便从这些裂隙出穿越而来,那一道道金光,就如一把把利剑一般,刺在怪兽的身上,立时就能将怪兽点燃。 只见那些怪兽一个个口里都发出了“嗷呜”之声,仿佛它们已见到了自己的末日,正发出无比悲惨的痛苦嚎叫。随之,怪兽们周身都已被点燃,尽皆连滚带爬地,掉下了山坡。 山下的全部魔兵也同那一队怪兽一样,个个避无可避,尽皆被金色的阳光刺破身体,点燃皮毛,痛苦地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灞山绝顶的那一处巨大的魔洞,依然在向天空喷发着浓烟。可是那浓厚而密集的黑烟却仿佛完全失去了作用,天空中的阳光,越来越多地刺破云层,照射在大地之上,仿佛越来越多的江河之水,欢快地流奔大海。万道金光流泄而下,将灞山层峦渲染出了一片金黄之色。只是在一瞬间,天地已然大变,人间的光明越来越盛,越来越盛……徐恪忍不住揉了揉双眼,慢慢地来适应这个明亮的世界。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一时间不由得怔在了当场,委实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得救了。 白鼠魔王人还在山坡上,那金色的阳光却未能将他点燃。然而,他抬头看着天空,越来越盛的金光流泄而下,山间大地已充斥着越来越明亮的光芒。他不由得悲叹了一声,也不知口中喊了一句什么话语,当下,他纵身一跃,便向山脚下夺路狂奔而去,竟连那一个魔君,他也顾不上去理会。 “太阳出来了,病哥哥,你成功了!”怡清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徐恪,她用力地抱住了徐恪的身子,眼角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嗯……清妹,太阳出来了,想不到,我们没事啦!”徐恪也紧紧抱住了怡清,欢声道。 旁边的十二名军士,原本已奄奄一息,此时也精神一振,各自霍然起身。他们看着山下那些怪物个个被金色的阳光刺破身体,浑身燃烧,倒地痛苦地死去,忍不住也互相拥抱在了一起,喜极而泣…… 就这样,众人都各自紧紧拥抱着,用最兴奋、最欣喜、最畅快的欢呼和呐喊,来庆祝着这一 场人类的大胜利! …… 徐恪仍然与怡清紧紧相拥着,他感觉到怡清娇弱的身躯好似在微微颤动,也不知她是喜极而泣,还是在为某人感到悲伤。他怀抱着怡清,柔声安慰着:“清妹,天可怜见,我们还活着!我们这就回长安去!” 这时,不知何人喊了一句:“下雨了……”天空中竟又下起了小雨。众人都仰头对着天穹,拼命地吮吸着自天而落的雨水。那些雨水落在口中,吃起来竟是如此甘甜。对于怡清与众兵士而言,这九年多时间,他们都未曾喝到过如此甘甜的雨水。此刻,他们一个个就如久旱的枯苗一般,大口吞咽着雨水,大口感受着老天爷送给他们的这一份豪礼…… 雨水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这世界的所有肮脏与混乱,尽皆洗涤一番。伴随着滂沱的大雨,天空中兀自金光万道。今时今日,漫天大雨与朝阳旭日竟同时而来。这一幕奇景,就好似天空中的众位神仙,在一起操纵一般。 “灞山魔洞也被雨水浇灭了!”怡清手指着不远处那一个巨大的黑洞,对徐恪说道。 徐恪循着怡清手指望去,果然,在大雨的催压之下,灞山魔洞终于被雨水熄灭,洞口再没有黑烟可以喷吐,就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大黑洞,仿佛在告诉世人,曾经有一段“世界魔化”的过去…… 魔洞熄灭之后,天空中失去了后继的黑烟。那一张笼罩于苍穹之上的黑烟大网,便渐渐地消散了开去,终于,天空也变得明净而透亮,眼前的世界,更是一片光明! 众人吞下了许多的雨水之后,身体内立时又恢复了力气。徐恪见大雨下个不停,便寻思着找一个地方避雨。他向众兵士问道: “你们不要紧吧?” “回大将军,我们都很好!”郑开回禀道。 “走,我们回长安去!” “好嘞!” 那些兵士们一个个手握着手,喜笑颜开,他们原本已自忖必死,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长安。 …… 徐恪便领着众人,缓步走下了山岗,只见山下的那一大片魔兽,此时尽数被燃烧成了灰烬,在雨水的冲刷之下,就连残剩的那些灰烬也被雨水慢慢地带走,仿佛它们原本就未曾来过一般。 白鼠魔王早就遁去无踪,至于那个头戴面具的魔君,此时也已不知去向。徐恪对他们并无半点兴趣,他此时只想快些回到长安,快些见到他的三位妻子,经历了生死争斗之后,他心里更是想着今后要好好地陪伴着她们…… 徐恪一行在大雨滂沱中,只管往东南而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却见前方来了大队人马,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形魁伟,满脸赭红之气,正是闻名长安的降魔大将军沈环。 “徐兄弟,你回来啦!”沈环爽朗的笑声再度响起。 徐恪却只做未见,顾自往长安城走去。他身后的怡清本想同沈环招呼一声,见徐恪如此,便也不再多话,紧随着徐恪而行。 “小的见过大将军!”郑开等人随即向沈环躬身行礼。 沈环望了望身后的徐恪,却只是干笑了两声,便向郑开等人问道: “你们跟着徐将军,战果如何?可曾见到青衣魔王?其他的人呢?” “回禀大将军,情况是这样的……”郑开便将自己跟着徐恪攻打灞山,这一路所见,尽数向沈环禀报。而最关键的,那金色的阳光能将所有的魔怪身体点燃,令那些怪物**而亡,郑开更是极尽详细的禀明。 沈环闻言不禁大喜过望,他立时大声下令道:“众将士,快与我一起,将灞山魔巢中的余孽,杀个一干二净!” …… …… 徐恪见手下的十二个兵士已回到了沈环的千人队中,便也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赶回自己的家中。他眼下,除了回家与家人团聚,已再无他想。 徐恪与怡清两人各自都有上好的轻功,此时不必理会手下的兵士,便加紧脚程,提气疾行,只过了半个时辰,便走进西大门,回到了长安城中。 此时的长安已然沸腾,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奔到了大街上,人人脸上都是欣喜兴奋的神情。人们敲打着手中的碗筷箩筐,发出胡乱的声响,各自拥抱着,在雨水中载歌载舞,不惜用所有的欢笑和泪水,来庆贺这世界重获光明…… 徐恪与怡清双双互望了一眼,各自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不用说,有了阳光和雨水之后,人类的世界就已恢复了生机,接下来,所有人都不用担心以后的生存了。 两人手拉着手,信步走到醴泉坊的宅子前。徐恪远远地就见胡依依、慕容嫣与姚子贝都站在那里。她们也同长安城中的百姓一样,各自仰望着明媚的天空,伸手触摸着洁净的雨水,喜悦兴奋、欢欣无比。 姚子贝一见徐恪与怡清,立时疾步奔了过来。她紧紧地抱住了怡清与徐恪,喜极而泣:“二姐、徐哥哥,太好了!你们终于平安回来啦……” “傻丫头!我好好的,你苦什么呀!”徐恪忍不住刮了一下姚子贝的鼻子,笑道。 “嗯!老天保佑!你们都能平安回来!老天爷对我们可真是太好了!”姚子贝仍然哽咽道。 胡依依与慕容嫣也都走了过来,所有人都抱在了一起,相拥而泣又哈哈大笑。 “老天爷……对我们真好!”胡依依也感叹着。她仰头望向天空,此时已是辰时,旭日高挂于天,阳光已分外耀眼。她眼眶里也已盈满了泪水,神情就好似刚才山岗上的怡清一般。 “阿恪,你在哪里呀?这天地巨变,是不是你的努力才换来的?” 第八十三章、兔死狗烹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八、酉时、徐府前厅】 徐恪与怡清回到自家的府邸,众女见他们平安归来,尽皆紧紧相拥,忍不住喜极而泣……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长安城北的渭水河已经涨满,城内的大小沟渠也已淌满了雨水,就连街巷中、大道上都是哗哗的水流。众人再也不用担心缺水,胡依依与慕容嫣、姚子贝她们搬出了家里头所有的大缸,接满了雨水之后,索性烧了好几缸热水,大家都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众人见世界已恢复正常,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缺粮,便拿出了灶间和仓库内最好的食物储备。姚子贝为大家烹煮了一大锅米粥,又精心熬煮了一大盆熊肉地衣汤。所有人尽皆围坐在后园的闻雨亭中,一边大口喝粥吃肉,一边观赏着耀眼的阳光下,大雨瓢泼的美景。 徐府自从翻新之后,这闻雨亭也直至今日,方才让众人真正地听闻到了下雨的声音。 天空中有温暖的阳光,大地上有洁净的雨水,徐恪与五位女子呆在自家的后院,大口吃喝,大声谈笑……这一番情景对于他而言,仿佛如同梦中。 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心思,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 到了酉末时分,徐府外却传来敲门之声,徐恪过去开门,见来者却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 故友前来,徐恪自是热情迎入,恰值晚膳时分,众人都在前厅中一道就餐。徐恪便邀宋锦桦一同用膳,宋锦桦欣然应允。 说起宋锦桦的来意,他便言道,今日听闻徐恪一行自灞山平安归来,奉天子之命,他特来看望。 胡依依等四位女子见宋锦桦傍晚前来,知他必是有事相告,众女子略略吃了一些之后,便起身离席,回到鸿鹄居中打牌去了。 前厅中只留下了徐恪与宋锦桦两人,宋锦桦喝了一杯“水酒”之后,忽然颇有深意地说道: “徐兄,你可知今日沈将军已经凯旋而归,听说他可是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呢!” 徐恪不以为意道:“哦……沈环打了胜仗?他胜了谁?” 宋锦桦道:“今日他率兵卯时出城,申时回城,回来时带来了两个重要的人犯。” 徐恪问:“是哪两个?” 宋锦桦道:“这两人一死一活,说起被沈将军活捉的那个,徐兄……你绝对想不到!他就是统领魔族三军,在整个魔界大名鼎鼎的魔君。那魔君的脸上还带着一个面具,听说还是一个兵士从一处臭水沟里将他寻到的。可怜这个魔君,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双眼不能识路,双腿不能行走,结果,失足掉进了一个水沟里爬不起来,幸亏那个兵士及时赶到,才将他打捞了上来……” 宋锦桦津津乐道着魔君被抓的经过,徐恪却对此毫无兴趣,他又问:“那个……死了的呢?” 宋锦桦道:“死掉的那个是青衣魔王……” “青衣魔王?”徐恪不由得惊道:“他……他死了吗?怎么死的?” 宋锦桦见徐恪竟然对魔族的人物如此关心,也是微微一愣,旋即回道:“我听手下的人讲,沈将军带领他的千人卫队,攻进了灞山魔窟中,只见那些魔兵们一个个都已经**而亡,只有青衣魔王一人,坐在他自己的那张太师椅上,胸口插着一柄利剑。鲜血从他的胸膛里不断涌出,那人的神情却甚是安详,想来,他必定是自尽而亡……” 徐恪不禁面露戚然之色,心中一阵感伤,好似喃喃自语道:“青衣魔王……青衣魔王,南宫兄,没想到,你就这么走了……咳!早知今日,当初你又何苦呢?!” 见徐恪如此神情,宋锦桦心知徐恪必定是认识那青衣魔王,或许两人还是旧日好友,但他此时却不细问,反而岔开话题道: “徐兄,今日沈将军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灭掉了整个灞山魔巢,还活捉了魔君,圣上可是龙心大悦,还率领百官们亲自赶到长安城西大门外迎接。长安城中的老百姓们,更是夹道欢迎啊……” 顿了一顿,宋锦桦又喝了一口“水酒”,接着说道:“当时,咱们的降魔大将军骑在一头黄骠大马上,从西大门一直行到兴庆宫外。下面的老百姓们,人人振臂高呼、个个摇旗呐喊,可谓万人空巷、盛况空前啊!都把咱们的沈大将军当作了一个旷世的大英雄大豪杰呢!如此热闹的场面,徐兄,你怎地不来啊?说起来,这攻打灞山,也应有你一份功劳才是!” 徐恪摆手道:“算了!功劳就全给他沈环吧!这次攻打灞山,我能平安回来,心里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听了宋锦桦的一番陈述,徐恪心里当真是不胜感慨。他心道,灭掉灞山魔巢的哪里是你沈环呀,那是老天爷好不好!你沈环率领后军,本当在三日前就应赶到灞山与我汇合,可是你按兵不动,坐看我一个千人队被那些魔怪尽数吞灭却无动于衷,未施任何援手。要不是天象骤变,只怕就连我徐恪此时也早已尸骨无存了! 不过,事已至此,既然他和怡清已经平安归来,徐恪也不想再去揭他沈环的老底。不管怎样,世界已然恢复如常,魔族从此覆灭,人类大获全胜,对他而言,有了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宋锦桦问道:“徐兄,沈将军身为后军统领,他本该三日前就当前往灞山,可我听说他这三日来却一直是呆在城中,从未向灞山魔窟发出一兵一卒,有这样的事么?……这中间的详细情形,徐兄能否为我明言?” 徐恪摇了摇头,道:“宋兄,算了!这一场灞山之役,我人族既已大获全胜,以前的事,何必再去追究呢?” 宋锦桦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随 即起身笑道:“好吧!既然徐兄不愿旧事重提,那我也不勉强!今夜宋某还有事在身,恕我不便久留,这就告辞!” 言罢,宋锦桦起身出门,徐恪便跟着送到门外。宋锦桦将要离去之时,忽然回头,似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朝徐恪说道: “徐兄,咱们也算老朋友了!我一向景仰你的为人!不过,你待人以诚,别人却未必领你的情啊!接下去……徐兄可要小心一点了!这长安城也未必是一个好呆的地方……” 言罢,宋锦桦再不多言,即朝徐恪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而去。 徐恪若有所思,回到了后院的榛苓居中。 众女也散了牌局,各自回屋休息。胡依依来到榛苓居内,便问起方才宋锦桦所言,徐恪一五一十尽皆讲来。 胡依依听完之后,思索了片刻,当即言道:“小无病,不如,咱们离开这长安城吧?” “离开长安城?”徐恪疑惑道:“这是为何?” 胡依依道:“听适才宋大人所言,眼下你或许面临着危险!咱们还是赶紧走!” 徐恪道:“赶紧走?胡姐姐,如今已是戌时了,是不是太急了一点?更何况,我们好不容易在此地安身,如今的宅子也才刚刚修缮好,这一时半会儿,又能上哪儿去找这样一处容身之地?” 胡依依急道:“小无病,你没听到宋大人那一句‘长安城未必是一个好呆的地方’么?他已经讲得如此明白,你怎地还这般懵懂不觉呢!这间宅子虽大,可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到哪里不是家呀?” 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笑道:“胡姐姐,你过虑了吧?宋兄的意思,或许是提醒我今后为官,要小心提防沈环。咳!那劳什子的官我本就不想做,明日我就去兴庆宫里把那什么大将军的给辞了就是!” 胡依依兀自劝道:“小无病,听姐姐的话,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咱们这就动身,先出了长安城再说。如今这世界已没有魔物,晚上出门也无妨。若实在没地方去,不如,咱们先回许昌!有二妹的白鼠马车,两个时辰就到了……” 徐恪连连摆手道:“我听姐姐的,咱们明天就离开长安!可今晚着实有些迟了!眼下城外虽然已没有魔物,但如今毕竟还是寒冬,外头冷风刺骨,姐姐这些天身子又弱,面色也不好,今天中午我见你没喝几口粥就跑到一旁呕吐去了,想必姐姐肠胃受了些寒气,这大晚上的寒气逼人,姐姐切切不可出门!” “小无病!姐姐我没病!你就听我这一次,行不行啊?”胡依依焦急道。 “不行……就算要走,也得等到明天正午之时……” 无论胡依依如何苦口婆心相劝,这一次,徐恪却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坚决不从。胡依依无奈之下,只得随他。她心里也想着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宋锦桦只是来好意提醒一下而已,原本就没什么事情。 想起徐恪对自己如此关心,今日午膳之时自己只是胸中忽起一阵烦呕,匆忙跑到了灶间,这一幕被他看在眼里,竟还一直记挂于心,胡依依忍不住心中又升起一股温暖。 话说回来,此时已是半夜,就算自己吃得消,三妹、四妹的身子都弱,让她们深夜颠簸,前往许昌,定然又是一番折腾劳累,她们二人未必承受得住?况且,如今的许昌土堡还不知是一处怎样的光景,仓促赶去,或许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 于是,胡依依也不再多想,此时夜色已深,她当即催促徐恪,赶紧回他的玲珑居去! 不想,徐恪此时却厚着脸皮硬要留在榛苓居中。 胡依依脸色一沉,说道自己这些天身子不适,就算你要留宿,也不许“碰”我! 哪知道,徐恪却还是不肯离开。胡依依“哀叹”了一声,只得随他。 当晚,两人便抵足而眠,徐恪怀抱着胡依依绵软的身子,心里只觉无比的满足与喜悦。胡依依却还是心事重重,她翻来覆去仍是不能成眠,过了许久,忽然低声问道:“小无病,你真的不想走了吗?” 徐恪先是一愣神,后来才想清楚胡依依此时的“走”乃是“穿越回十年前”之意,当下便笑着回道:“不走了,依依,我说过的,我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们走完这一段路。等你们都老了,一个个都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回去,也还来得及!” “这样……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于我而言,我不管在这里呆得再久,回到神王阁依旧是那一天。我的时间,在那一头既然已静止,在这一头就是无限的存在啊!” “好像也是哦!”胡依依也不禁笑道:“你们两个也真是有趣!一个原本就该在这里的,偏偏上天了;一个原本不该在这里的,却死皮赖脸留着不肯走……到最后,我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个你才是真的‘你’” 徐恪笑道:“我相信,十年后的那个‘我’在去天庭之前,必然是想好了让十年后的这个我来陪伴你们,保护你们!否则,他又怎么会放心离开你们呢?既然十年后的‘我’对我有如此重托,我又岂能辜负了他的期待呢?” 胡依依忍不住别转了身来,伸出纤纤玉指,对着徐恪的脑门就是猛力一戳,口里也嘻嘻笑道:“就你会贫嘴!你可到好,在这个世界里陪了我们几个一辈子,让你享尽了艳福。一转身回到神王阁之后,你还能再陪着我们一辈子!我们这四个大美女,竟然还陪了你两世!这人世间的好事,可都让你给占全了!” 徐恪有些不解道:“不对呀,姐姐,怡清妹妹可不能算,她今后 说不定还是会离开我们” “放心好了!”胡依依确然言道:“怡清啊,早晚也是你的人!姐姐我又不是傻子,她对你的这一片情意,我又岂能看不出来?” “……”徐恪不由得脸色一阵发窘,也不知是被胡依依说中了心事暗觉惭愧,还是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欣喜,他只觉双颊一阵阵发烫,幸好在黑暗中,胡依依也瞧不见他脸上神情。 胡依依却又问道:“这神王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其实,姐姐我也好想进去一回呢! ” 徐恪道:“姐姐放心,下一回,我若见到白老阁主,定当带着你一同进去,让姐姐也领略一下内里的妙处。” 胡依依不再言语,内里却暗自叹息道,若我真的能进神王阁,我一定要回到十年前,跟你好好地说几句话! …… …… 匆匆一夜,又已过去,到了次日天明,徐恪才刚刚起床,忽见大批人马来到了徐府门前。一个卫队长带着几十名兵士昂首跨步走进门来,对着徐恪大声高呼道:“圣旨到!徐恪接旨!” 徐恪揉了揉惺忪睡眼,看着头顶的天空,一轮旭日正自东方喷薄而出,果然又是一个好天气。他见天空还是一片晴朗,那些魔洞黑烟终于消散无踪不再作祟,心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徐恪走到卫队长的近前,径直问道。 那卫队长见徐恪没有下跪之意,只得展开纸卷,朗声念道: “大乾皇帝敕曰: 镇魔大将军徐恪,深受皇恩,蒙天子简拔,委以讨伐全权,可叹其人,狼子野心,不思报效朝廷,扫荡群魔,提振国威!竟暗自勾结魔族青衣,戕害我族同类,枉顾兵员性命,尔心何其歹毒!着即褫夺其一切官职,贬为平民,押入诏狱,听候审谳定罪!朕所赐之昆吾剑,即日收回!” “什么!”胡依依与慕容嫣等四位女子也都在一旁,她们听得皇帝竟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当下都相顾愕然,惊在当场。怡清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她立时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卫队长的衣领,怒道: “我徐大哥为了帮你们除魔杀怪,差一点把命都送在了灞山!你们这狗皇帝,才刚刚得胜就要卸磨杀驴么!” “大胆魔女!竟敢口出狂言,藐视天威!”那卫队长仗着自己带来了两个百人队,也不甘示弱,他大声喝道:“现如今,这座宅子已被我兵马重重包围,你们若敢造次,本将一声令下,将你们统统抓走!” 怡清拔出了身上的双股剑,架在了卫队长的脖子上:“你说我是‘魔女’,好!我这魔女就先取了你的狗命!” 尽管那卫队长手下的几十个兵士都已各自拔出刀剑,围住了怡清,但他们未曾想到眼前这一位绝色女子,竟还有如此厉害的武艺,此时那些兵士们眼见队长受制于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你们敢抗旨不遵么!”卫队长哆哆嗦嗦地说道,他虽然兀自嘴硬,胆量明显不够。 “抗旨不遵又怎地?”怡清将手中的双股剑略略往前一送,那一把三尺青锋上寒芒乍现,锐气逼人,直吓得那卫队长顿时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道:“这位女侠,徐将军,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女侠饶命,徐将军饶命啊!” “算了!”徐恪上前拦住了怡清,说道:“怡清,不必为难于他,我就跟着他们走一趟就是!” 怡清急道:“病哥哥!皇帝明摆着就是兔死狗烹啊!跟他们讲不清道理,不如,咱们二人带着三位姐妹,杀出长安去!” 身旁的胡依依、慕容嫣与姚子贝尽皆点头道:“小无病(无病哥哥)(徐哥哥),咱们杀出长安去!” 徐恪望着眼前的四位女子,此时,她们也都凝目望着他,眼中尽是关切、忧心、焦灼与热烈的神情。没想到,在这一刻,这四位人间绝美的女子,竟都愿为自己冒生命之险,不惜违抗天子,跟着自己从此亡命天涯,与天下兵马为敌…… 有这样的四位红颜知己,这一生,足矣! 可是,他又怎忍真的让她们从此跟着自己亡命天涯,不惜与天下兵马为敌? 况且,此时包围着整个徐府的,不知有多少人马,就算他们冲出了徐府,还要突破城门的防守。他和怡清两人自然可以逃脱,可其余三位女子尽皆武功平平,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悔之晚矣! “你们放心吧!我跟着他们去,没事的!”徐恪朝四位女子摆了摆手,决然言道。 “可是,你要是进了诏狱,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怡清焦急道。 “不要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倒要看看,他们会使出些什么手段?!”徐恪坦然言道,人已经大步走向前院。 “病哥哥!……”怡清拦住了徐恪,几乎要哭出声来。 “没事的!清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安然归来!”徐恪将怡清缓缓推开,柔声安慰道。 “实在不行,我还有那颗珠子呐!”徐恪又朝怡清眨了眨眼,微笑着说道。 “你留在宅子里,保护好她们!” 徐恪最后小声叮嘱了怡清一句,便大踏步迈向大门。 那卫队长心中舒了一口气,随即右手一挥,领着几十个兵丁,也跟着出门而去。 留下怡清与胡依依她们,尽皆双眼含泪,无奈地望着徐恪的身影,被兵士们押解而行。 此时的整座徐府大宅,阳光明媚,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瓢泼大雨,平整的地面上,已是异常地洁净…… 第八十四章、人心之恶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九、午时、长安城降魔总领衙门内】 世界魔化之后,沈环带着手下在原先青衣卫的故址上,又重修了一处衙门,皇帝将之命名为“降魔总领衙门”。在特殊时期,就由这个衙门负责招揽兵马、训练卫队,调配兵员,征伐魔族。到后来,长安城大小事宜,几乎都由“降魔总领衙门”负责署理,衙门的最高长官,便是降魔大将军沈环。 如今,世界刚刚恢复正常,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变更原先的“降魔总领衙门”为“青衣卫”。自然,沈环的官职又恢复为他最早所担任过的青衣卫都督。不过,皇帝李祀特加恩宠,为表彰沈环除魔之功,特擢沈环为正二品大都督,赐爵定国公。 志得意满的沈环,新任青衣卫大都督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诏狱。而诏狱的第一个客人,恰正是原来的镇魔大将军徐恪。 虽然,新修建的“诏狱”条件异常简陋,只不过将原来的两间公事房略事改造,里面加装了一些栅栏,外面将房门改装成了牢门而已。不过,由于诏狱中只有徐恪一个犯人,这点简陋的陈设,倒也不影响它的使用。 此时,诏狱中坐着的正是徐恪,负责审理他的是三个人,正中间昂首端坐的是大丞相长孙顺德,左面坐着青衣卫大都督沈环,右面是京城大总管宋锦桦。单单从这一套审讯的班底也可看出,皇帝对于徐恪的案子,那可是相当地重视。 徐恪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手脚与脖子皆被铁链套住,那五根铁链又分别用大铁钉固定在墙面上。他只要稍稍一动,铁链就会连带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徐恪不由得苦笑,这一幕场景他实在太过熟悉,就跟当年青衣卫的天牢内一样,也不知沈环哪里来的本事,仓促间竟被他找来了这几根专门锁拿犯人的长索铁链。或者,这本就是沈环早就备好,单等着合适的时机,拿出来就可以使用…… 依照沈环的吩咐,审讯之前就要给徐恪胸前的两侧琵琶骨穿上细铁链。沈环所讲的原因很简单,徐恪武功高强、剑术绝伦,不给他琵琶骨穿链,难保他不会暗地里逃脱。不过,在宋锦桦极力反对,大丞相也不赞同的情况下,沈环只得放弃给徐恪琵琶骨穿链,而是改为将他四肢与脖颈套上铁环,再用长链在墙上固定。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徐恪已如案板之肉一般,任人宰割。他心中连连苦笑,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世界魔化之时,人类已处于灭绝的边缘,他深深地为人族的未来担忧,他感到苦闷、难受、绝望。后来,他拼尽了一切力气,力战魔怪,终于迎来了一个光明而洁净的世界。然而,世界虽然已恢复如常,人类也迎来新的希望,他依然感到苦闷、难受、绝望…… 他费心费力、九死一生为之努力的人类战友,如今却在争论着,到底要不要将他两端的琵琶骨穿上链条! …… 这时,只听得新任青衣卫大都督沈环一拍惊堂木,怒斥道: “大胆徐恪,你勾结魔头青衣,将我长安城近千名勇士,带入灞山魔窟内,致令他们惨遭魔人毒害,大半沦为新的魔人,其余尽皆死于魔族之手,你还不与我如实招来!” 徐恪冷笑道:“沈环,我与你原本分率前后二军,约定二月初五即赶到灞山汇合。我且问你,你当时人在何处?你手下的千人队,为何不来灞山?” 沈环怒道:“徐恪,是本官在审你,可不是你在审我!本官调兵遣将,自有本官的道理,你这魔族的奸细、人族的败类又怎会知晓?” 徐恪冷哼道:“‘魔族的奸细、人族的败类’?沈环,你凭什么说我是魔族的奸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结魔头了?灞山魔窟内凶险无比,我手下的卫兵们,全都是和那些魔兵力战而死……你自己贪生怕死、不敢出兵,到如今却反诬我勾结魔族!我若是魔族的奸细,又何必等到今日!我为何不早点打开长安城门,将魔兵们尽数引入,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你沈环也活不到今天了吧……今日我倒要问问你,你无凭无据,胡乱给我定罪,你到底是何居心?!我看……你是担心自己的罪状被我揭发,是以恶人先告状,反咬我一口吧?” “你……大胆!”沈环被说得原本一张红脸上一阵发青,他又是一拍惊堂木,怒喝道: “来人,给他上刑!” 门外冲进来四个卫兵,望了望徐恪,又看了看沈环,脸上却全是茫然之色,此际仓促之间又到哪里去找刑具? “笨蛋,去找两根棍子来,给我打,往死里打!”沈环训斥道。 “慢!”坐在右首的宋锦桦却摆手道:“沈都督,陛下有旨意,案件未明之前,不可对徐恪动刑!” “陛下,竟有这样的旨意?”沈环疑惑道。 宋锦桦点了点头。 中间坐着的长孙顺德手捋着颌下黑须,缓缓言道:“沈都督,你先别忙着定罪!若此人真的是魔族奸细,上元节那日,他又为何在长安东市救了陛下? 那日他挥剑杀退了金翅魔王,却是老夫亲眼所见!” 宋锦桦也道:“是啊!上元节那一日,我与长孙丞相,都亲眼所见,幸亏徐将军及时救驾,才保住了陛下的性命!” 沈环扭头朝宋锦桦道:“宋大人,这贼子如今已被陛下贬作了一个平民,是我诏狱中的犯人而已,你还叫他‘徐将军’呢?” 宋锦桦自觉失言,然依旧面不改色,沉声说道:“陛下虽然降旨贬徐恪为平民,可长安城里的百姓,都还将他当作救世的‘大将军’呢!若无凭无据,随意将他定罪,恐难安民心啊!” 沈环欲待再与宋锦桦辩驳,却被长孙顺德摆手阻止,只听那位身形异常高大的大丞相冷然道:“好了好了!沈都督,你还是赶紧审问犯人吧!陛下还等着我们赶去回禀呢!” …… 可接下去,无论沈环如何大声责问,徐恪对于沈环所定的罪状却是一概不认。到后来,沈环竟好几次在徐恪言语相激之下,无言以对。这诏狱之内,当着长孙顺德与宋锦桦的面,沈环又不能对徐恪动刑,只急得他一张大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沈环依然问不出任何结果。 宋锦桦起身说道:“沈都督,既然无凭无据,今日的审讯便到此为止吧!我们先将审问的结果禀明陛下,至于如何处置徐恪,还是交由陛下圣裁!” 沈环忽然嘿嘿一笑,朝宋锦桦一摆手,道:“且慢!宋大人莫急,还有一批重要的人证……” “哦?还有人证?”宋锦桦只得再次坐下。 “带郑开!”沈环大声吩咐道。 “郑开?”徐恪一听这个名字,心中立时暗道不好。若此人真的出来作证,事情可就难办了。 果然,自牢门外走进的,正是四天前随同徐恪出征,被徐恪火线提拔的那个百人卫队长郑开。 郑开进了牢房之后,不敢看徐恪的双眼,径自朝沈环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小的郑开,见过长孙大丞相、沈将军、宋大人!” “郑开,如今本将受天子恩典,今日刚刚拜领青衣卫大都督之职,你该呼我一声‘沈都督’才是!”沈环还不忘提醒手下,改变对自己的称呼。 “小的见过沈都督!”郑开又朝沈环俯身施礼道。 “好!郑开,你在灞山一直跟着人犯徐恪,你且将自己这三日来所见,尽数与诸位大人,从实讲来!”沈环吩咐道。 “是!沈都督!启禀各位大人,小的姓郑名开,原本是徐将……是徐犯属下的一个什长,后来在灞山山洞内被他临时提拔为百人队的一个卫队长。小的在山洞中亲眼所见,那魔族的青衣魔王竟然跟徐……徐犯称兄道弟,他二人在一起之时,神态还极其……极其地亲密……” 当下,郑开就将他在灞山山洞内,见到青衣魔王突然出现,还带着徐恪回到魔窟中,后来不惜为了保护徐恪得罪魔君,还差点跟魔君与白鼠魔王动手,这一番经过,全部供诉了出来。 当然,对于青衣魔王如何与徐恪亲近,两人在一起如何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两人临别之时又是如何依依不舍、潸然涕下等等这些情节,郑开更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 郑开一直讲了近一刻辰光,等到他终于说完之后,沈环方才笑吟吟地看着徐恪,缓缓问道: “徐兄弟,郑开可是你的手下,你自己凭着天地良心说,郑开讲的,是不是实情?” 尽管,坐在右面的宋锦桦连连朝徐恪眨眼示意,意思自然是让他矢口否认。然而此时的徐恪,内心却已如死灰一般。 就在两天前,他和怡清为了搭救那郑开与另外十一个兵士,还不忍独自脱逃,宁可与他们一道赴死。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仅仅两日之后,恰正是这郑开,竟成了指证“自己与魔族勾结”之人。而且,他所指证的事情,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说的……是实情”徐恪回道。 见徐恪脸若死灰之状,宋锦桦心知此中必有缘故,他立时一拍惊堂木,朝郑开大声责问道:“大胆郑开!你身为徐将军的贴身下属,战阵中蒙他亲自简拔,可见他对你信任有加。若非他一力护持,你怎能安然脱身?!你怎可仅凭只言片语,就胡乱攀咬自家的将军?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被宋锦桦这一通责骂,郑开不由得低下了头去,羞愧莫名,无言以对。 “宋大人,你稍安勿躁!证人可不止他一个!”沈环仰靠在木椅上,挥手笑道。 “来呀,带其他证人!” 未几,就见牢门一开,又从外头走进来十一个兵士,全是徐恪当日不惜以命相搏,从灞山魔窟中带回来的卫兵。 在沈环大声责问之下,那十一个卫兵也尽数招供。自然,他们所诉的供词与先前郑开所言大同小异,只是言辞没那么丰富而已。 甚至于,沈环最后还招来了他手下的副将上官隆。当日那上官隆一见魔人杀到 ,便第一个弃阵而逃,致使他手下九个百人队瞬间乱做了一团。这才被青衣魔王率领的魔人兵团趁乱偷袭,片刻之间尽被咬伤。今日,他竟反咬了一口,说是徐恪预先与青衣魔王定计,命他带领九个百人队进入青衣魔王的包围圈。徐恪则管自己提前进洞,所以才令九百卫兵尽皆被魔人咬伤,还全部沦为了新的“魔化之人”……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徐恪与青衣魔王早已串通好的阴谋!要不然,徐恪手下的一整个千人队,为何全军覆没,可唯独领兵的主将却能平安归来?! 有了这么多证人的亲口指证,而且,他们所言也尽都合情合理。这一下,徐恪已是百口莫辩,就连宋锦桦也只能是干坐在那里,心中虽然焦急,口里却发不出一言…… “徐兄弟,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沈环得意洋洋地问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想给我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吧!”徐恪淡淡地回道。 这一刻,他已经什么话也不愿多说了。 对于那些证人,对于昨日还与他并肩作战的人类,对于前几天还与自己一道把酒言欢、信誓旦旦的盟友,他委实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 “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世界恢复如常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本来面目!” 徐恪的内心,只感一阵悲凉,说不出的悲凉无奈…… 他忽然觉得,那些死在阳光下的魔怪,其实也非常可怜。它们也是一个族群,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谁说这一个世界就只有人类才有权利活着?!或许,让那些魔怪来统领脚下的这一片大地,也不失为一个善策。至少,魔与魔之间,没有这样的勾心斗角吧? 魔族统领的世界,虽然看着是黑烟蔽日,大地一片灰暗,但内里却是简简单单,魔物们昼伏夜出,只求每日一饱,除此之外,几乎别无所求。 人族统领的世界,虽然看着晴空万里,阳光耀眼,大雨洗濯之后,脚下的大地也清新洁净,然而,人心里的黑暗,只怕就连这一个当空旭日也未必能照耀得通透。人性中的罪恶,只怕连再多的大雨,也未必能清洗得干净。 …… …… 这一场审讯,经历了两个时辰,结果不言自喻。在众多证人亲口指证之下,主犯自己又供认不讳,三位主审官对之也再无异议。当下,长孙顺德、沈环、宋锦桦三人便匆匆回至兴庆宫中,向皇帝李祀禀明了审问案犯的详情。 当日酉时,正是长安城中千家万户坐在一起,共用晚膳,喜庆世界重获光明之时。皇帝的圣旨也很快传到了诏狱之中,天子除了在诏书中痛斥徐恪大奸似忠、大恶似善,勾结魔族,骗取皇帝信任,大肆戕害同类之外,末了也宣布了对他处理的结果: 徐恪身为魔族内奸,犯十恶不赦之罪,三日后,押至长安城南大门外,凌迟处死! 徐恪听到了诏书之后,却只是笑了笑。 他眼下关心的只有一个,不管你们给我定什么罪,对我如何处罚,不会连累我的家人吧? 然而他的这个疑问,没有人替他作答。 他双手、双脚、脖颈尽已被铁链锁住,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仰靠在墙边。 他在沉思,此时,要不要发动云影珠之力,回到神王阁去? 然而,就算他此刻想要催动灵珠,但手脚尽被绑缚,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催动云影珠。 更何况,就算他能走,在此种情形下他若只管自己一走了之,是不是会连累家中的四位女子? 他走了,她们可还得活在这十年后的世界中。如今,人类再没有魔族的威胁,天下都将由皇帝李祀主宰,沈环的势力也将如日中天,若不将四位女子的生活安顿好,他又如何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刻地过去,转眼,又到了夜半子时。 徐恪正自闭目养神,忽听得牢门外传来脚步之声。他听声辨形,便知那人必是朝着自己的牢房而来。而且,那人的轻功极高,深夜前行几乎是足不点地,显然是一位高手…… 看来,这位新任的青衣卫大都督连三日后都等不及,竟然今晚就派了高手过来除掉自己。徐恪心念到此,不由得又是苦笑,此时,他手脚尽已受困,不用说对方是一个高手,便只是区区一个卫兵,用一把普通的刀子,就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咳!……难道说,我徐恪今夜,真的会命丧于此?”徐恪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不对呀!按说我是一个穿越之人,又怎会死在这里?可照眼前的形势看,自己好似真的难逃此劫了!” 忽然,徐恪怀中一亮,一直藏在他怀里的那颗云影珠又突然发出了一阵阵的白光,徐恪不禁心中一喜,他知道,“影子”又来找他了。 同时,只听得“支呀”一声,牢门已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 “是你!” 第八十五章、无计可施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十、子时、青衣卫临时诏狱内】 徐恪正仰靠在墙边,低头沉思,忽然怀里的云影珠又发出了亮光。而几乎与此同时,牢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迈入了牢门。 “是你!”徐恪欣喜道:“贺茂兄,你不是人在桑国么?怎地来到了长安?” 来者正是被誉为“桑国第一阴阳师”的贺茂忠行。贺茂见了徐恪这一副手脚被拷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微微蹙眉,朝徐恪略略抱拳,笑道:“徐兄,我若还留在桑国的话,今生怕是无缘再与你相见了!” 徐恪知他话中所指,亦不禁叹道:“贺茂兄,徐某棋失一招,咳!今日让你见笑了……” 贺茂走到徐恪身前,只见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徐恪手脚与脖颈处的铁链镣铐,那拇指粗的铁条竟然应手而断,只听得“仓啷啷”几声,那些链条已尽数掉落于地。这“桑国第一阴阳师”的手段,果然是非同凡响! “徐兄,你不是棋失一招,你只是……低估了人心中的恶!”贺茂徐徐说道,他脸上的神色也透露着许多的无奈。看得出,此时的贺茂对于徐恪所遭受的冤屈与不公,已悉数了然。 “贺茂兄,你几时到的长安?如今旭日东出,云光万里,天地已恢复如初,你们桑国的情形怎样?吉田……太后是否安好?”徐恪手脚刚刚脱了束缚,随即便问道。 贺茂忠行忍不住摇了摇头,微笑道:“徐兄啊!眼下你自己还未离险境,就如此关心我们吉田太后的安危啦……” 徐恪脸上微微发窘,不由得伸手挠了挠额头,轻声道:“我这也是顺道一问么!乾国与桑国本为近邻,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在世界遭逢浩劫之时,我大乾又多蒙你们桑国国主倾力资助。吉田太后的安危,我身为乾国子民,理当关心一二……” 贺茂见徐恪为了自己一个玩笑之语,竟而忙着辩解,喋喋不休了起来,赶忙摆手阻断道:“好了好了,吉田太后很好!徐兄放心吧!” 贺茂又道:“如你所言,天地恢复如常之后,我桑国全境一片欢腾,如今,百姓们已经在为今年的春耕而忙碌了!吉田太后与吾皇陛下各自身康体健,一切都好。我这次来,原本就是奉太后懿旨,要与你们乾国的皇帝缔结互助盟约来的……” 徐恪道:“互助盟约,嗯,这个好!两国从此永结盟好,互帮互助,永不侵犯!” 贺茂道:“先别说这些事了,徐兄,你怀里的灵珠好似在召唤你呢!” 徐恪这才想起云影珠之事,他急忙从怀里取出了灵珠,只听得珠子里已传来了云影真人急切的叫喊: “我说老徐啊!你到底还想不想回来啦!我已经呼叫过你两次了啊,这可是我第三次提醒你,你眼下的形势非常危险,赶紧回来!” “你可别以为云影珠能让你一辈子都呆在将来的时空里,它的力量也是有期限的,时间一长,小心云影珠失去了灵力,要这样的话,你就永远回不来啦!” “老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好好好!我听到了,影子兄,我这就回来!”徐恪连忙答应道。 确实,徐恪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既然这个世界的人一心要将他置之死地,还热情地为他准备了一套“凌迟之刑”,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原本,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家中的四位女子。他已想好了就这样陪着她们,一直到陪她们老去,陪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为止。可如今,云影真人已明确告知他,云影珠的穿越时空之力,其实是有限期的,若迁延日久,或许从此便无法回去。而他此时此地,却已是个待决的死囚,三日后还要身受万剐凌迟之刑。他若再留于此地,非但自己随时有性命之忧,而且还会给家中的几位女子增添负累。 不管他心中再怎么不舍,此时实已到了非走不可之时! 徐恪盘腿而坐,双手拇指食指各抵住云影珠两端,暗自运气,一股混元真气便缓缓留注于灵珠之内。只要真气灌注到一定火候,激发灵珠跨越时空之力,他就能瞬间回到十年前的神王阁中。 徐恪望着贺茂忠行,笑着言道:“贺茂兄,多谢你前来为我解开铁链,这灵珠已召唤了我三次,眼下我可真要回去了。我家中的四位女眷,就烦请贺茂兄帮我照顾一二。待我回到十年前的长安之后,一有闲暇之日,定要去桑国拜会仁兄……” “回去也好!”贺茂却忽然低头叹道:“反正,慕容姑娘马上就要进宫成为皇后了!” “什么!”徐恪听得心中一惊,他立时收了真气,将那颗再度黯淡下来的云影珠放回了怀里,焦急地问道: “你说嫣儿要作皇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茂道:“我今天酉时到的长安,亥时得到的消息。明日午时,兴庆宫内将大摆宴宴,迎接慕容嫣小姐入宫,皇帝要在紫宸殿进行册封皇后大典……” “这不可能!”徐恪摇头道:“嫣儿绝不会愿意去做李祀的什么皇后!贺茂兄,你是不是……听错了?” 贺茂道:“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去兴庆宫里看看,此际正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加紧忙碌着筹备明日的册后大典呢。” 徐恪疑惑道:“嫣儿,嫣儿怎地会进宫去做皇后?她是不是受了李祀手下的胁迫?” 贺茂淡然道:“据我所知,今日酉时,皇帝派宋锦桦将对你的定罪诏书传至你的府上。慕容姑娘听了之后,当时就跟着宋锦桦进宫面圣。她与皇帝只谈了没几句话就退了出来,事后,宋锦桦还专程护送慕容姑娘回府。随后,宫里头就传来了消息,皇帝明日便要迎娶慕容姑娘进宫……照此看来,应该是慕容姑娘主动要求皇帝娶她为后的吧?” 徐恪心中寻思,嫣儿绝不是贪慕虚荣之人,她听到皇帝的诏书之后,情急之下便入宫去见李祀,仓促答应与李祀成亲。这定然是嫣儿早知道李祀一 直对她心中有意,是以为了救我,才不惜出此下策。 他不禁暗自叹道,咳!嫣儿啊嫣儿,你怎能为了救我,如此委屈自己呢!你为了挽救我的性命,宁肯舍身入宫,嫁给一个自己所不喜欢的男人。你可知道,你若真的成了他李祀的一个什么“皇后”,一辈子都将被锁笼中,从此委曲求全、郁郁而终…… 他心念到此,胸中立时感到无比地愤懑难受。他右手扬起,一掌便击在了旁边的墙面上,直震得墙灰纷纷坠落。 “好你个李祀,竟敢趁人之危,胁迫我的嫣儿进宫!不行,我一定不能让你奸计得逞!”徐恪忿然说了一句,大步便要出门。 他要赶紧回自己的徐府,阻止他的嫣儿身入魔爪之中。 贺茂却挺身拦在了徐恪的身前,摆手道: “徐兄,眼下你还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不用说,徐恪也能明白,他如今还是一个钦命的要犯,身犯“十恶不赦之罪”,这位贺茂忠行也只是得了皇帝的允准前来探望而已。若徐恪就这样径自出门回府,让贺茂如何向皇帝与沈环交代? 若不想让贺茂变成一个劫狱犯,此时,徐恪仍然得呆在牢内。 徐恪叹了一声,只得颓然坐倒于地,他自然也不愿连累这位故友。 贺茂安慰道:“徐兄,你们的皇帝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只需等到他与慕容小姐大婚之后,你就可以平安回家……” “这……”徐恪又霍然起身,绕着牢房内疾走不休,他忿然道: “贺茂兄,我徐恪俯仰于天地之间,纵横于四海之内,岂能靠一个女子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苟且活命?!” 此时,他心中既悲且愤,心道你李祀不是认定了我是一个魔族内奸么?还说我是“大奸似忠、大恶似善”之人,怎么……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就可以将此前的定罪全部推翻?还让我“平安回家”?!可笑而可笑!原来,你们一个个心里都清楚得很,我根本就与那些魔族毫无瓜葛!这前前后后无非就是一场阴谋! 贺茂忠行也来回踱了几步,心中思忖了片刻,说道: “徐兄,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既不用你离开此地,又能阻止慕容姑娘明日进宫?” “这个……”徐恪焦急地在牢房内走个不停,一时间,他心中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计策。 他心里寻思,若自己不出此门,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胡姐姐与怡清她们劝说嫣儿。或者,他可以让贺茂忠行前往徐宅代为传话,说是自己的意思,让嫣儿明日切切不可进宫,让她们只管自己远走高飞! 可是,嫣儿的个性他心里最清楚,她虽外表看上去柔弱,内里却异常刚强。一旦她所决定的事情,任谁都改变不了。恐怕,不管是贺茂忠行,还是胡姐姐、清妹、子贝她们,再怎么相劝,都是无济于事。 …… …… 几乎与此同时,在徐宅内的鸿鹄居内,果不出徐恪所料,胡依依、怡清与姚子贝她们,都在苦苦相劝慕容嫣,让她明日不要进宫。 怡清道:“三妹,你怎能答应那狗皇帝,做他的老婆?!那狗皇帝居心不良,对徐大哥如此使坏,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还主动将自己送上门去,你这不正好遂了他的愿么?” 姚子贝也急道:“是呀,三姐!二姐说的对!你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一辈子可怎么活啊!” 胡依依心焦道:“三妹,你今日刚刚进宫,皇帝明天就要行册后大典。他这么着急,定然是早有预谋,咱们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你明天先不要入宫,咱们且等一等再说!” 慕容嫣垂首叹道:“大姐,陛下已发布了旨意,朝臣和百姓们都已知晓,明日不进宫怕是不行了……” 胡依依道:“实在不行,我们索性来个连夜出门,一走了之!我看呀,这长安城,真的不是个好呆的地方!” 怡清与姚子贝也附和道:“大姐说的对,咱们索性离开长安,一走了之!” 慕容嫣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走了,无病哥哥怎么办?” 怡清道:“这病木头身上有一颗灵珠,能带着他随意穿梭时空。他只需到时候发动真气,自然能平安回到他原本的世界。其实,他也早该回去了……” 慕容嫣道:“我听宋大人讲,无病哥哥此时被关在诏狱中,双手双脚还有脖子全部被铁链拷住。他浑身都已动弹不得,又如何催动灵珠?况且,那沈环也不是个好货!他若暗中使坏,无病哥哥不用等到三日后,眼前就有性命之虞!” 怡清道:“不如,我这就去诏狱,先将徐大哥给救出来,然后,咱们再离开长安!” 胡依依摇头道:“不行!这样太危险了!眼下小无病的牢房外必然是重重把守,沈环的功夫也非泛泛之辈。你若一个不慎,难保伤着自己,万一你有个闪失,小无病必然不能安心……” 怡清急道:“可是……大姐!三妹若就此嫁入深宫,这件事叫徐大哥知道了,他又……怎能安心?!” “……”胡依依也已说不出话来。 “大姐,二姐,四妹,你们不用劝我了!”慕容嫣决然言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如今,不要说深夜劫狱,就连咱们的宅子外,都已被卫兵给重重围住了。恐怕,从宅子外到城门口,陛下也没少派人盯着。咱们都不要冒险,明日,我一定要进宫!” “三妹!……”怡清还要再劝,却被慕容嫣摆手止住。胡依依、姚子贝与慕容嫣相处已久,皆知慕容嫣脾性,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益。众人不由得低下头,脸上尽是悲戚之状。 慕容嫣却仰起头,笑着对三位姐妹说道:“大姐,二姐,四妹,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我进宫毕竟是去做皇后的!这以后,我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我呢!呵呵呵……” 笑着笑着,慕容嫣的眼中已噙满了泪 花。 …… 众人散去之后,慕容嫣躺倒在自己的木床上,她侧身凝望着窗外,此时星月同辉,夜空中清润无比。世界已不再魔化,天地已恢复如常,然而她此刻,心中的悲伤、眼里的泪水却如深谷的山泉一般,汩汩而出,一刻都不能歇止…… 她呆呆看着夜晚的星空,心里头默念道: “无病哥哥,你放心,我这一生只喜欢你一人。等你平安出狱之后,我就立时自尽,绝不让那人沾染我清白的身子!” “咳!无病哥哥,只可惜,我与你做了这么长久的夫妻,你却一晚都未曾与我同榻……” …… ……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此刻已是丑时,再过四个时辰便是午时,也就是皇帝迎娶慕容嫣进宫之时。然而,在青衣卫的临时诏狱内,徐恪与贺茂忠行在牢房中转了无数圈,依然是想不出更好的计策。 两人各自坐倒于地,贺茂忠行只得拍了拍徐恪的肩膀,无奈说道: “徐兄,不如,你还是催动灵珠之力,回你的十年前去吧!等你离开之后,我再去通知你的几位夫人,让她们尽快离城!” 其实,贺茂又何尝不知,李祀早已派人暗地里将徐宅给重重包围。徐恪身有灵珠之助,可瞬间消失。但他徐府中的四位女眷,大都是武功平平之人,自己能否保住她们全部平安脱身,他心里委实没底。再者,自己身为桑国特使,虽蒙大乾皇帝看重,若因此事惹恼了李祀,对于今后桑国与乾国的结盟之事,势必大大有损…… “不行!如今我就这样回去,我不放心!”徐恪摆了摆手,坚决不允。 贺茂还想再说几句,但话到嘴边,还是止住。 徐恪却忽然问道:“贺茂兄,你还记得,之前与我说过的命轮之说吗?” 贺茂点头道:“记得,当时你还同我讲过,这世间万物的发生发展,有不同轨迹,那便可称之为‘命运线’……” 徐恪道:“贺茂兄也说过,命轮可以改变,世界有不同的命运线。” 贺茂略一思忖,随即道:“徐兄的意思,你回去之后,是想改动命轮?让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换一种命运线发展?” 徐恪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贺茂问:“徐兄为何想改动命轮?这个世界不好吗?” 徐恪感慨道:“这样的一个世界有什么好?!前面十年,世界魔化,遍地魔物,举世昏暗,我人族已濒临灭绝,这且不用说了。谁曾想,世界好不容易恢复如常,我竟然遇到了如此糟心之事!才过了两天我就被人诬陷,关进了这个所谓的‘诏狱’……今日,若不是贺茂兄帮忙,我岂不是在三日后就要身受千刀万剐而死?而且,我死后还得背负一个‘魔族奸细’的骂名!” 贺茂笑道:“你们的皇帝不是已经答应赦免了你,明天就让你安然回家么?” 徐恪忿然道:“那是嫣儿拿她一生的幸福换回来的!若果真如此的话,我宁可自己去挨那一千下刀子算了!” 贺茂道:“可是……徐兄,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改动命轮,世界发生改变之后,会不会出现其它不好的结果?” 徐恪摇头道:“这一条命运线,都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你说,还能差到哪儿去呢?” 贺茂轻声道:“兴许,还有更坏的结果,也未必呢?” 过了一会儿,徐恪终于忍不住问道:“贺茂兄,你可知……如何才能改动命轮?” 贺茂笑了笑,随即道:“徐兄怎知,我贺茂忠行知晓改动命轮之法?” 徐恪道:“你可是‘第一阴阳师’啊,这天底下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徐兄谬赞了,贺茂也只是听得一些皮毛而已。”当下,贺茂忠行便说道:“我桑国有一本奇书,名曰《阴阳大论》。书中有载,天地溟濛之初,即有两件上古神器,一曰‘玄黄剑’,一曰‘洪荒钟’。若有人能得此两件神器,便能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玄黄剑、洪荒钟?”徐恪若有所思道:“玄黄剑我倒曾听人说起,据闻藏在长安城的皇宫内。这洪荒钟又是何物?” 贺茂道:“不瞒徐兄,对这两件神物,我也所知甚少。不过,十年前世界猝然巨变,或许便是与这两件神器相关……” 徐恪不觉沉吟半响,他见贺茂所知不多,也不便再细问,随口说道:“贺茂兄,这本《阴阳大论》在你的府中吗?下一回得空,我当亲往桑国拜望贺茂兄……” 贺茂摆手笑道:“徐兄想看别的书或许可以,这本《阴阳大论》一直秘藏于我桑国皇宫之内,寻常人绝无可能观阅。若不是我机缘得巧,也无缘见到。” “好吧!”徐恪有些无奈。 …… 顿了一顿,贺茂忽然一拍脑袋,说道: “我还是先回桑国,连夜进宫面见太后,或许吉田太后有法子,能帮助慕容小姐!” 徐恪叹道:“桑国离此万里之遥,你如今回去这点工夫,嫣儿就已经进宫了!” 贺茂道:“无妨,我有式神相助,两个时辰就能赶到桑国。实在不行,我将太后也一道请到这乾国长安,若得吉田太后亲自出面求情,不怕你们的皇帝不答应!” 徐恪兀自摇头:“算啦!再有四个时辰,就是册后大典,你这一来一回,还来得及吗?” “总要试一试!” “贺茂兄,你这‘罗刹搬云术’,回到桑国只需两个时辰,那么,你到燕州,多少时间?” “燕州?燕州城距此不过六百里,半个时辰不到,我就能赶到!” “太好了!贺茂兄,你也别回桑国,眼下,你只需赶到燕州城,去见一个人即可……” “谁?” “燕州城主,慕容桓!” 第八十六章、册后大典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十、午时、长安城兴庆宫】 世界恢复光明之后的第三日,长安城又迎来了另一个好消息,皇帝李祀要在今天迎娶昔日天宝阁的大小姐慕容嫣为后。消息一出,整个长安城又是一片欢腾,大街小巷中,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在津津乐道着皇帝的婚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欣喜与兴奋的神情,似乎,皇帝要迎娶的,并非普通的人间女子,而是自天宫降下凡尘的一位仙女。对于老百姓而言,人间的天子与天界的仙女,这样的结合自然是老天爷赐给人类的莫大礼物。 此刻,一轮旭日依旧自东面升起,高挂于云空之上,耀眼的阳光照得长安城格外明亮。屋宇、楼台、瓦舍以及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到处都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人们走在温暖的阳光里,个个都是脚步从容,面色欢愉,相互道好,笑逐颜开……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之下,这一座大城已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兴庆宫内更是一片喜气洋洋,皇宫中原本有限的物资,此时几乎全被拿出来用在了这一场册后大典上。整座皇宫已被人连夜清扫,每一处死角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每一处墙面都已粉刷一新。大红的地毯一直从紫宸殿铺到了兴庆宫大门之外。所有的墙门、廊柱、照壁上尽皆装点着艳红的绸布。步道两旁、丹墀之下到处列满了迎亲的仪仗,所有的文武百官尽都汇集与紫宸殿内。一阵风来,吹得各种彩旗迎风猎猎作响,奇异的香味飘散于大殿内外……自世界魔化以来,兴庆宫里还是头一次这么热闹。 吉时一到,慕容嫣便坐上了皇帝专门派来迎接她的御辇,由迎亲队伍簇拥着,出了醴泉坊,直奔兴庆宫。 胡依依与怡清她们本要随行,慕容嫣却坚决不许。众女无奈之下只得挥泪与她作别,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御辇,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辚辚而去…… 在迎亲仪仗的护送之下,马车往东缓缓而行。满城百姓几乎都已出门,尽皆立于道路两旁,争相一睹皇后芳容。李祀还派出了一个人数不少的宫廷乐队,一路上尽是锣鼓喧腾、唢呐声声……这一场万人围观的盛大婚礼,可谓是盛况空前。 百姓们远远看着御辇行来,在红绸布盖之下,只隐约看见车内端坐着一位窈窕的女子身影。至于车内女子长得什么模样,身形如何,多少年纪,却是无人能够看清。喜好热闹的长安人,见状自不免纷纷议论了起来: “你知道,这位慕容小姐是从哪儿来的吗?” “当然知道啊,她就是先前天宝阁的大小姐,听说还是长安城第一美女呐!” “‘长安第一美女’?怪不得,皇上会看上她呀!” “那是自然!听说皇上当年还是晋王爷的时候,就已经看上人家慕容小姐啦!只不过,那时的晋王好几次登门求亲,可都被慕容小姐给回绝了。想不到,这位大小姐最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情形不一样了呗!当年,晋王只是一位亲王,如今,晋王可是咱们的万岁爷了!慕容小姐进宫之后,从此就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了呀!” “咳!想不到,象慕容小姐这样的人,到最后,看重的还是皇后的名分。” “那是肯定的呀!现如今,那些魔物们都已经死光了。以后,这一整个天下都是咱们万岁爷的。你想想,这皇后的名分,试问普天之下,有哪一个女子能够拒绝呀?” “也是哦!我听说,咱们的皇上还是一位美男子呢,都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还跟二十出头一样!上元节那一日,皇上亲自到东市慰问百姓。我家隔壁的二丫,看到了皇上的样子,回到家里就跟她爹吵嚷着要入宫去当宫女呢!” “哎!我要是一个女人,我也想嫁给皇上啊!话说回来,咱们的万岁爷可真够痴情的呀!他这十年来一直未曾婚娶,单等着今日迎娶慕容小姐进宫呐!” …… 慕容嫣坐在皇帝御用的马车内,对于车窗外百姓的喧闹之声却是充耳不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病哥哥,眼下你还好吗?不知道皇帝能否兑现昨晚的诺言,今日下午就将你放回家中。如若他不遵守诺言,那我就……以死相逼! 过得半个时辰,大红御辇终于徐徐进入了兴庆宫大门之内,直到紫宸殿外方才停下。那京城大总管宋锦桦亲自带着迎亲卫队,恭恭敬敬地将慕容嫣迎进了紫宸殿内。 世界魔化已久,李祀手下的所谓“文武百官”,其实也就三十几人,其中竟找不到一位原属礼部的官员。对于册封皇后大典,相应的礼仪流程,皇帝手下的一众臣工均是不甚明了。再加天子娶妻心切,时间又是如此仓促,是以这一套所谓的帝后成亲典礼,一切都只是临时筹划而已。与其说这是一场盛大的册后典礼,倒不如说这更像一次乱哄哄的聚会。 此际,见慕容嫣已缓步进入紫宸殿内,李祀当即起身离了自己的龙椅,快步向慕容嫣走来。群臣只见他满脸欢欣之状,嘴巴已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立时上前,一把就要抱住慕容嫣…… 排列在大殿两侧的众大臣,见皇帝竟然离开龙椅,亲自走向殿门迎接,各自都露出惊讶的脸容。大臣们只得全部起身离席,也都跟着皇帝走向殿门外。 李祀走到慕容嫣的身前,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悦然道:“慕容小姐,你来啦!” 慕容嫣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当先问道:“徐将军呢?你何时放了他?” 李祀笑道:“你放心,再过三个时辰,我立时放人!” 慕容嫣又回身望向殿外,她抬头仰望着天空,此时正值晌午,旭日当空,长天万里无云,空气中仿佛都有甜美的味道。 世界魔化的这九年半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大口的呼吸过一次。在黑烟和毒尘的覆盖之下,空气里到处都是苦涩又难闻的味道。平时的她们,外出都需带着面罩,若是出得城外,更加不敢大张其口。此时的慕容嫣,大口呼吸着周围清润的空气,她闻着空气里的那一种甜美,内心却突感一阵疼痛。 “无病哥哥,嫣儿今天出嫁了,我多想牵着我步入大殿的那个人,就是你呀!”慕容嫣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滚落两滴珠泪。 “慕容小姐,典礼马上开始,大臣们都在等着,请!”旁边的李祀,右手前伸,催促道。 慕容嫣只得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往大殿中央迈步而入。 大殿内早已备好了香案红烛等物,司礼官也已躬身侍立于香案之旁。所有的文武百官尽都恭立于两旁,就等着皇帝与她交拜之后,再由殿中内侍高声宣读册后诏书,这一场册后大典,就算礼成了。 慕容嫣一步一步走向大殿内,每走一步,都心如刀绞……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那笛声虽不甚动听,然吹笛那人似有深厚的内功,笛声远远地穿透屋梁而来,整个大殿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锦桦,这个时候了还吹什么笛?你去看看,是哪个乐师这么不小心?”李祀转身面向后头跟着的宋锦桦,冷脸数落道。 “是!我这就去看看……”宋锦桦应了一声,正欲前去查询,但转念一想,不对,咱们的宫廷乐队里也没有安排人吹笛啊? 笛音已越来越近,越吹越响,慕容嫣闻听之下,不由得心中一喜,她立时又转身奔向殿外。果不其然,大殿外,自屋顶忽然缓缓飘下来了一位青年男子。他人在空中,口吹玉笛,一身玄色长衫随风飞舞,恍若一位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 只见那人,年纪三十挂零,身长七尺有余,面色清朗、不怒自威,身姿挺拔、风采卓绝,形似渊渟岳峙,气如灿霞喷吐,端的是龙凤之姿、天目之表! “二哥!”慕容嫣疾步奔到了慕容桓的身前,惊喜地呼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天宝阁的二公子,被誉为“武功天下无双”的慕容桓。 “三妹,二哥来迟了一步,让你受委屈了……”慕容桓走上前一步,将妹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不迟不迟!二哥来得正好!”慕容嫣扑在了她哥哥的怀中,情不自禁,已喜极而泣…… “大胆贼子!竟敢擅闯宫门,扰乱大典,你可知所犯的是死罪么?!”不知是哪个大臣,这时候竟朝着慕容桓大声呼喝了一句。 李祀苦笑着向大臣的队列中望了望,不用猜也知道,那位喊叫的大臣定然是从未曾识得慕容桓的大名。 而那个喊话之人心中也是异常纳闷,他看了看队列中的其他文武百官,包括总揽大典事宜的京城大总管宋锦桦,还有名震京师的青衣卫大都督沈环,甚至是那位性如烈火的大丞相长孙顺德,此时竟然都默然无语。所有人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竟都不敢说话。他立觉此中必有蹊跷,不由得深悔自己刚才失言…… “原来是大舅哥来啦!大舅哥到了长安,怎地也不派人通知一声?朕也好亲自出城迎接啊!”李祀走到了慕容桓的身前,笑着说道。 “谁是你的大舅哥?”慕容桓抬头,两道森然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李祀的双眼。 此时的慕容桓只是静静地伫立在殿门外,他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但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王者的气息。那一种气息,恰似俊龙独步于天下,孤凤傲翔于环宇,直压得李祀仿佛喘不过气来…… 李祀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慕容桓的眼神,讪讪地笑道:“慕容城主,你来得正好!今日恰是朕与令妹大婚之典,过了今日,慕容城主就是朕的大舅哥,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 “哈哈哈!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小嫣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你要娶我的妹妹,可曾问过我同意了吗?”慕容桓冷笑道。 “放肆!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拿下!”这时殿外又匆匆跑过来一队卫兵,那领队的卫队长见有人在圣上面前,竟敢如此傲慢无礼,顿时出言呼喝道。看得出,那卫队长非但从未见过慕容桓,而且想必是平常就负责守卫宫门,是一个极其负责的卫队首领。 李祀却朝那名卫队长白了一眼,怒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燕州城主,朕的大舅哥,还不快给国舅爷行礼致歉?!” 那卫队长闻言一愣,他心领神会,立时换了一副好脸色,躬身向慕容桓连连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 国舅爷大驾光临,望国舅爷恕罪,恕罪则个……” 慕容桓却连看都没看那卫队长一眼。 李祀又笑着言道:“慕容城主,朕与令妹的婚事,乃是我俩共同商量好的,只因你远在燕州,传讯不便,是以你直到今日才知。原本,朕就想好了,待我们大婚之后,就派人将这件大喜事,赶往燕州去通知大舅哥的……” 慕容桓冷哼了一声,转头向慕容嫣柔声问道:“三妹,你愿意嫁给他吗?” 慕容嫣摇了摇头。 “走,咱们回家!”慕容桓拉着自己妹妹的手,回转身,就向宫门处行去。 这一下,李祀的脸上当真有些挂不住了。寻常人家若遭女方悔婚,都要忍不住恼怒记恨。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一位天子,如今,当着天下人的面被人悔婚,这种奇耻大辱,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李祀回转身,朝侍立一旁的沈环看了一眼。那眼神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京城里的卫队都是你来统领,你的青衣卫也是专替天子办差。如今,天子蒙羞,怎么才能帮朕找回颜面?这档子事,除了你,还能交给谁? 那新任的青衣卫大都督沈环,原本躲在队列中不愿出头,此际见皇帝紧盯着自己,心知再不能推脱。他只得硬着头皮出列,飞身拦在了慕容桓的面前。 沈环向慕容桓拱了拱手,努力堆出了一副笑脸,恭敬地言道:“慕容城主,且先留步,留步!咱们有话好好说呀!今日这一场册后大典,皇上早已经昭告天下。再者,令妹昨日也是亲口应承的,怎能说反悔就反悔呐?” 慕容桓冷然道:“我若不想与你好好说话呢……”他嘴里说着话,脚下仍然不停,直逼得沈环一步步退向身后。 这时,先前的那名卫队长也已大声示警,驻守兴庆宫的一个百人队尽皆围拢了过来,堵住了慕容桓的去路。 然而,慕容桓身形所到之处,众人均未见他是如何出手,便有十余个卫兵远远地摔了出去。到后来,卫兵们都不敢靠近慕容桓十步之内,各自手握长枪,远远地围拢着他兄妹二人。 那卫队长见照此下去,定然是无人能挡得住慕容桓出门。情急之下,不等沈环下令,他便高声大呼道:“弓箭手,准备!” 立时就有十余位弓箭手,张弓搭箭,在宫城的外围,远远地对准了慕容桓兄妹二人。 同时,不知是何人传讯,宫门外又有一个百人队奔了进来,加入了战团之中。 慕容桓脸色微微一变,他忽然定住了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祀,别逼我动手……杀你!” 众人只见慕容桓仿佛口 唇未动,但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却徐徐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中。那声音沉缓有力,仿佛一根根冰锥一般,直刺众人的耳膜,有几位胆小的大臣,忍不住吓得浑身一哆嗦。 李祀闻言,后背也起了一阵凛凛寒意。他早就听闻天宝阁少主武功几乎天下无敌,今日委实不愿与对方为敌。怎奈,今日这慕容桓也太不把他放在了眼里。当众悔婚不说,言语还这般蛮横无礼!这件事若传扬了开去,让他这位皇帝,今后还有何面目再统辖百官、君临天下? 而此刻的沈环,身为大殿内的第一高手,虽紧紧跟在慕容桓的身后,但还是没有勇气发起攻击。 李祀的心中天人交战,矛盾异常,想和,对方不愿与你讲和,想忍,也着实忍不下这一口恶气。一时间,这位皇帝也怔在那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宫内的两百守卫,虽然层层包围住了慕容桓,然而,慕容桓却只当他们如同虚空无物一般。 这一下,双方就对峙在了一起。本来,若等到大典完成之后,这两家人便会组合成这世上最亲密的一种关系。可此时此刻,场上已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至极!而最要紧的,慕容桓还在等着李祀的答复。如若这位皇帝再不下令撤下弓箭手和其余的守卫。天知道下一刻,慕容桓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李祀的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做梦也未曾料到,自己精心筹划的这一场大婚,竟落得眼前这一个僵局。 听说这慕容桓武功天下无敌,可毕竟只是听说而已,朕还未曾亲眼见识,在我大殿重重兵马围困之下,难道他当真敢弑君不成? 如若就这么放任他们离开,他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么?大臣们会怎么想朕?普天下的老百姓又会怎么想朕?有这些弓箭手在,他还有所忌惮,说不定为了怕误伤他妹妹,还会服软与朕讲和。若我下令撤了弓箭手,他岂非更无忌讳,可以肆意妄为? 李祀就这么胡乱想着,眼见得慕容桓已经失去了耐心,立时就要暴起发难! 从慕容桓坚毅而森冷的眼神中也可以感知到,这天底下,不管是谁,若是危害到他妹妹的性命,他都会瞬间出手,结果掉对方的性命。哪怕你是一位主宰天下的皇帝…… 这时,兴庆宫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守门的卫兵们纷纷让在了两旁,又有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当先一位女子,大声朝里面呼喊道:“住手!” 第八十七章、灵钰公主 皇帝大婚之日,兴庆宫里却飞身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宫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大喊:“住手!” 李祀急忙摆了摆手,示意弓箭手尽皆退下。 那女子年约二十七八,长得端庄秀丽,怀中还抱着一个幼儿。她疾步奔到紫宸殿外,面朝李祀喊道:“八哥,你这是干嘛?!” “十七妹,是你?”李祀也快步走到那女子的身前,惊喜道。 来者正是被先皇御封为灵钰公主的李琪,在李重盛众多的子女中,她排行第十七,也是当今皇帝李祀的亲妹妹。此时,李琪的身后还紧紧跟着四位身形彪悍的中年汉子,正是慕容府的四名家将东山、北岭与西川、南原。 兄妹此刻相见,却并无多少欣喜,李琪反而责怪道:“八哥,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人家慕容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你还要强逼着她进宫。桓哥带她回家,你竟派兵阻拦!你这样做,哪里还有半点‘仁君’的模样?你对得起父皇的栽培和信任么?” 李琪对她哥哥的这一通数落,言语中的分量已着实不清。只因李祀继位登基之后,一向以‘仁君’自诩,并处处以先皇所创的康元盛世为楷模。此际李琪竟说他没有半点仁君的样子,这要在旁人来说,便是欺君罔上之罪。群臣见紫宸殿外突然来了一位十七公主,言语还如此怠慢冲撞,一时都不禁面面相觑,愣在了当场。 “十七妹,你可冤枉你八哥了,我哪有欺负人家啊!今日你八哥好端端的大婚之喜,却被你这位……”李祀手指着前方昂然伫立的慕容桓,窘迫道。 他见李琪与慕容桓在一起之时,神情颇为亲昵,心中已然猜了个**分。后面又听李琪直呼慕容桓为“桓哥”,而且怀里还抱了一个幼 童,便认定这两人必已是做了一对夫妻。他心中顿时一喜,心道就算我失了一位大舅哥,却又平添了一位好妹夫,这一场买卖倒还不至于血亏…… “八哥,我来为你引见,桓哥想必你已认识了,他如今已是我的夫君……”李琪拉着慕容桓上前,想让他给李祀行个礼,未料,慕容桓却依旧高昂着头,负手而立,身姿岿然不动,只一张森然的面色,此际微微缓和了一些。 还是李祀尴尬地笑了笑,和言道:“原来,鼎鼎大名的慕容城主竟是朕的亲妹夫!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么?那这孩子想必就是……?” 李琪忙道:“这是我和桓哥的孩子,名叫‘慕容白’,他在燕州出声,今年已经四岁了!”言罢,她又将怀里的孩童放到地上,吩咐着:“小白,快!这是你的八舅,叫‘舅舅’!” “乖!我的好外甥,快到舅舅的怀里来!”李祀向小孩张开怀抱,微笑道。 那小孩却不理会李祀,径自跑进了慕容桓的怀抱里,奶声奶气地撒娇道:“爹,这里乱哄哄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咱们还是快点回家吧!我要去看咱们的天宝阁!” “好!小白,爹这就带你回家去!来,叫姑姑!”慕容桓又将怀里的慕容白交到慕容嫣的怀里。 “姑姑好!呀……姑姑长得可真好看!比我娘还……还一样好看!”慕容白抱住了他姑姑的脖子,亲昵地唤道。 “你这小贫嘴!嘴巴怎么这么甜!”慕容嫣乍见二哥来到,心里的一块石头已然放下,此际见二哥多年未见,竟已喜拥娇妻,还生出了这么一个可爱又乖巧的儿子,心中更是乐开了花…… 李琪走到慕容嫣的近前,两人相互见礼,一个忙着叫“姐姐”,一个却赶紧回“大嫂”,这姐妹两人各自抱在一起,尽皆展颜而笑。 下面的东山与北岭等四位家将,也上前一一与慕容嫣见礼。 皇帝李祀此刻心念电转,立时改变了主意。他心道我原本就是想通过大婚与慕容家结亲,两家人互为依持,有了慕容桓这一个大靠山,何愁江山不固?既然他早就娶了我的亲妹妹,我又何必横生枝节,徒添不必要的麻烦? 李祀随即笑脸迎道:“这个……十七妹,还有妹夫啊……你们一家人远道而来,朕未曾亲迎,心中已觉歉疚。今日既然你们都已到了我兴庆宫里,那就快请里面坐!朕要大摆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皇帝紧接着朝沈环眼神示意,沈环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他心领神会,立时朝手下的一众卫兵摆了摆手,那两百人的卫队随之如风吹残云一般全部退散了开去。满朝文武此时也已知晓了皇帝的心思,各自都露出了温暖和煦的笑容。兴庆宫里又恢复了一团祥和喜庆之色…… 李琪嘻嘻一笑,朝李祀问道:“八哥,那我家慕容姐姐,你……不娶了吗?” 李祀讪笑道:“不娶就不娶了吧!既然慕容小姐心中已有了意中人,此前或许中间生了误会,朕也是心急了点!眼下,没有什么能比你我兄妹相认,咱们一家人团聚,来得更让人畅快了!十七妹,快和妹夫一道进来,咱们兄妹今日要痛饮一番!” 李祀又回身朝众位大臣吩咐道:“朕的十七妹回到长安,这可是我大乾天大的喜事!列位朝臣,你们还不快来拜见?……锦桦,命宫廷乐队奏乐,朕要与文武大臣、长安百姓们一道痛饮千杯,庆贺十七妹一家还京与朕团聚!” 当下,由长孙丞相带头,几十位朝臣尽皆上前,向李琪躬身行礼道:“臣等见过灵钰公主!恭贺公主一家回京团聚!” 李琪散居于江湖多年,一时间已不太适应朝中的礼仪。她见状急忙抬手道:“好好好!大家不必多礼,这些年多亏你们辅佐我八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大家!” 长孙丞相上前一步,俯身道:“灵钰公主言重了,辅佐圣上,复兴大乾,乃我等分内之事。老臣今日不期还能见到公主大驾,当真是如做梦一般!要是先帝爷还在的话,见到公主平安归来,可不知得多开心呐!……” 见长孙顺德言语恳切,讲到动情之处,双眼中竟隐隐含着热泪,李琪也不禁为之动容。她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这位长孙大丞相至少也有八十岁的年纪,他一生勤勤恳恳,历仕康元景熠两朝,可谓德高望重,位极人臣。 李琪忙走上前,将长孙顺德搀起,温言道:“丞相快请起,这些年,让丞相费心了!” 立身在大丞相之侧的宋锦桦随即上前相邀道:“灵钰公主,里面请!慕容城主,请!” …… 刚才还是一场剑拔弩张的态势,因为十七公主李琪的及时赶到,终于彻底化解。此际,双方又已亲如家人一般,原先备好的“帝后新婚大典之宴”,在李祀灵机一动之下,也已改作了“喜迎灵钰公主一家归京团聚之宴”。 李琪朝慕容桓柔声问道:“桓哥,八哥既然一番好意,咱们要不要进去,陪我八哥喝两杯?” 慕容桓却摆了摆手,淡然说了一句:“今天,没这个心情!”说完,拉着旁边慕容嫣的手,径自转身,走向宫门外。 李琪只得朝李祀他们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八哥,咱们远道回京,着实有些累了。我和桓哥要先回天宝阁,待我们安顿好了,择日再进宫来见你啊!今日我们先走一步,这个……对不住啊!” 李祀也只得抱拳还礼,笑着道:“无妨,无妨,你们这一路车马劳顿,十七妹想必也累了。你们快些回府歇息,今后需要什么……尽管跟八哥提!” …… 在李祀与三十余位朝臣尴尬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慕容桓背负着自己的独子,昂然大步,如入无人之境,领着自己这一家人信步走向宫门之外。 慕容嫣心里想着尚被关押在诏狱内的徐恪,连忙紧走几步,向她二哥耳前小声低语了几句。却见慕容桓一摆手,说道:“三妹尽管放心,我既然来了,他们绝不敢为难无病,不出三个时辰,你的无病哥哥就能回到家中!” 见慕容桓说得如此肯定,慕容嫣忐忑不安的心方始落定。众人便都跟着慕容桓,从容出宫。 待到出了兴庆宫门,走了没几步,李琪碰了一下慕容桓的胳膊,略带一些不满道:“桓哥,八哥如今毕竟是我大乾的天子。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也太不给他颜面了吧?” 慕容桓忽然摇了摇头,忍不住叹道:“琪妹,方才李祀要叫我一声‘大舅哥’,被我给回绝了。可我忽然想起来,论辈分,我却得叫他一声‘大舅哥’!” 李琪咯咯笑道:“谁让你刚才不答应啊!如今倒好,到最后还是矮人家一头了吧?桓哥,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慕容桓凝眸望着自己的妻子,脸上的神情忽然间又变得如春风化雨一般,只听他陶然笑道: “算了算了!这个便宜就让他李祀捡了吧!谁叫他有这么一位天生丽质又聪明乖巧的好妹妹呢!” 慕容嫣也忍不住笑道:“二哥,你想做皇帝的‘大舅哥’,我可不答应哦!” 慕容桓又瞧了瞧自己的妹妹,装作委屈道:“好妹妹,为了你,今后我只得忍痛改口,呼他一声‘大舅哥’了!” 慕容嫣笑道:“什么叫‘为了我’呀,你还不是为了我灵钰嫂子!” …… 这一家人往长安城西北的天宝阁故地,信步而行,一路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路经东市,慕容白又吵嚷着要进去逛街,慕容桓与李琪爱子心切,便命东山与北岭他们先行回府,收拾一番,自己一家人索性好好地在长安城到处走走,晚膳时再回府。 东山等人领命之后,便先行回府收拾去了。 长安毕竟是大乾的国都,如今世界恢复光明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向京城聚集。东市里比之往常也更加热闹,货物的品类也更为丰富。慕容白久居燕州,何曾见识过京城的如此繁华之象?只见他定要自己下地,一蹦一跳地向前奔跑,在各个摊贩前流连不已。慕容桓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忙紧紧跟在孩子的身后,深怕他不小心跌一个跟头…… 四人进了东市里最大的一处酒楼,点了一些长安城时下最好的酒菜,这一家人多年未见,今日相聚于此,举杯共饮,自然是言笑晏晏、欢欣异常。席间,慕容嫣数次提出,她想先回一趟徐宅,向家中的几位姐妹报一声平安。可每一次都被慕容桓摆手阻止。依照慕容桓的意思,我既然已回到了京城,京城里从此就有了天宝阁。你慕容嫣是天宝阁的大小姐,从即日起,便当跟着自己住在天宝阁中,除此之外,哪儿都别去了! 慕容嫣无奈之下,只得随了她二哥,暂且不去想先回徐宅。好在,听他二哥的意思,无病哥哥今日就能平安回家。只要无病哥哥没事,其它的自可从长计议。不过,此时听她二哥的言语之中,好似对无病哥哥还有相当的不满…… 在慕容嫣的心中,也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在三个月前,那一位“无病哥哥”突然决定要上到天庭,做他的神仙去也!无论她与胡依依、姚子贝如何苦求,“无病哥哥”就是不听,一意要离开她们。众女见他心意已决,也只得含泪答允。不过,他在离开之前,却预言会有另一位无病哥哥自十年前穿越而来。他让几位女子到时候就把那一位无病哥哥当作是他自己。而且,那位无病哥哥还会 代替自己,用心保护好她们…… 在“无病哥哥”临行前的一晚,他忽然心中升起了万般感慨。当时,他眼含着热泪,反复叮嘱几位女子,一定要好好对待即将赶到的无病哥哥。众女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心意,是想让她们尽皆把那位随后赶到的“自己”,当作是她们的夫君。而且,他希望第一场婚礼,就是她嫣儿与无病哥哥的婚事。三位女子先前均觉得奇怪,不知“无病哥哥”到底是何用意。然而,到后来,实在拗不过他一再嘱托,也只得纷纷含泪应允。 果然,那一位“无病哥哥”离开没几天,又一位无病哥哥就穿越而来。当时,许昌城已缺水断粮,城中百姓都快撑不下去,胡依依无奈之下只得兵行险着,带着姚子贝与东山等人,冒险出城打猎。 可这一个打猎的队伍中,没有了“无病哥哥”上阵,又如何能敌得过那些魔怪?正当胡依依等人身陷四匹三首大黑狼的包围,危难之际,幸亏那位新来的无病哥哥出手施救,方才保得他们平安回城。当时,胡依依将先前那位“无病哥哥”,只管自己离开的那一股怨气,都撒在了随后而来的无病哥哥头上。见面的头一次,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暴打,可怜那无病哥哥,至今都不知所为何事…… 遵照“无病哥哥”的嘱托,当晚,她便同意与新来的无病哥哥成亲。可不知何故,无病哥哥这连续一个多月,虽与她同处一室,但都只是坐地而眠,从未与她近身同榻。 在那个“魔化的世界”之中,她与胡依依等人,每一天的生存都是分外艰难。在无病哥哥的用心保护之下,她们方才得以继续活了下来。后来,他们又回到长安,住进了无病哥哥昔日的徐宅。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之下,她与无病哥哥朝夕相处,只觉他就是先前离开的那位“无病哥哥”,这两人一前一后,竟没有半点分别。有时她甚至是在怀疑,“无病哥哥”根本未曾离开她们,而是走出去绕了一圈之后,又换了一身打扮,回转了过来…… 她心中一直深深爱着“无病哥哥”,那一晚她也问过,得知无病哥哥也一直喜欢着她。然而,将近十年间,她的“无病哥哥”一直没碰过她的身子。同样的,直至后来的那位无病哥哥,竟也是如此…… 让她心里不明白的是,她喜欢着他,他也一直喜欢着她,但为何,他始终不愿与她在一起呢? 兴许,自己的二哥正是知晓了一些内情,是以对她的无病哥哥心生不满。 …… …… 慕容桓一行人,吃过午膳之后,又在长安城的南北各处,尽兴游览了一番,直到三个时辰之后,四人才欢欢喜喜地回到天宝阁中。 慕容嫣跟着二哥回府的途中,又路经醴泉坊。她遥遥望见徐宅门前的那一对巨大的石狮,忍不住就想敲门回家,看看她的无病哥哥是否已平安归来。可无论她如何恳求,慕容桓始终不允。 没办法,自小到大,她对二哥的话一直是言听计从,此时更不敢反对。她心知二哥的坚持必有深意,见他不讲明缘由,自也不敢多问,只得低下头,一路随行。 …… 慕容嫣刚刚离了醴泉坊不多久,徐宅内便走进一位身形落落、神态不羁的俊美男子。他眼眉之间依稀有一些疲惫之色,但满脸却是如春风般的笑容。 姚子贝一见,立时扑了上来,紧紧将他抱住,哽咽道:“徐哥哥,你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从此见不着你了!” 徐恪轻轻拍着姚子贝的肩背,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柔声道:“小贝,我回来啦!放心,你徐哥哥是不会有事的!我得留着这条命,好好地保护你们呀!” 胡依依与怡清也都跑了出来,见徐恪竟能安然归来,各自都相拥在一起,忍不住喜极而泣。 她们原本以为,徐恪定然是借灵珠之力,穿越而回了…… “嫣儿呢?”徐恪问。 胡依依道:“东山刚刚来过了,他说今日午时,慕容城主就到了长安。此时三妹已被她二哥带出了宫门,回天宝阁去了……” 徐恪叹道:“果然是慕容兄来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回家啊!” 胡依依奇道:“小无病,慕容城主突然回到长安,难道是你……?” “然也!”徐恪笑道:“若不是慕容兄星夜前来,只怕我徐恪就只能等着,三日后挨那一千下刀子了!说起来,这还得感激贺茂兄……” “贺茂先生?”胡依依疑惑道。 当下,徐恪就将自己如何委托贺茂忠行,深夜赶往燕州城,将此地情形尽皆相告之事,备陈了一遍。既然,今日慕容桓已赶到京城,那么,说明贺茂忠行已经悉数完成了朋友的托付。 众人听得贺茂竟有如此奇术,还帮了徐恪这么一个大忙,惊诧之余,又异常欣慰。若非贺茂之功,实不知今日此时,慕容嫣身入虎口之后,将会出现怎样的变故。 归根结底,徐恪能躲过这一场大祸,还是仰赖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天宝阁少主慕容桓。不想,此人威名之盛,竟连皇帝也不敢奈何!众女想到此处,均各自惊叹那慕容阁主功夫了得…… 徐恪有心立时赶往天宝阁,他要拜谢慕容桓救命之恩,也更想见一见心里的嫣儿。不过,胡依依却道,此时天色已晚,慕容一家六百里风尘赶到,必然身心劳累,还是明日前去为好。 这时,已是酉末时分,天光黯淡,暮色四合,徐恪尚未吃过晚膳,腹中不免又饥肠辘辘…… 第八十八章、贺茂忠行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十、戌时、徐宅前厅】 徐恪开了大门,果不其然,来者一身青袍,眉目英朗,正是桑国第一阴阳师贺茂忠行。 徐恪当即笑着将贺茂迎入前厅,众女也都向他敛衽施礼,一再称谢他对徐恪救命之恩。贺茂却连连抱拳还礼,笑道: “贺茂只是代为传讯而已,何来救命之恩?” 徐恪拉着贺茂落座,取出了府中仅存的那一壶“汾阳醉”。这一次,贺茂却不再施法,让式神“偷”来一模一样的汾阳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众女心知贺茂深夜前来,必是有事要与徐恪商谈。于是,吃到了一定的时候,便都纷纷起身,各自回屋休息。 留下贺茂与徐恪坐在方桌的两边,贺茂举起杯中的汾阳,望着天边一轮弯月,忽然笑吟吟地问道: “徐兄,你这一趟时空之旅,约莫已有三个月了吧?” 徐恪回道:“大概,差不多是有三个月了。” 贺茂说道:“昨晚在牢里的时候,我看你怀里的那颗灵珠,已经催着你回去了,眼下,徐兄是怎么想的?” 徐恪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叹道:“按理说,我是该回去了。不过,在临走之前,我还想再见嫣儿最后一面。我此次误入牢笼,嫣儿竟不惜为我委身于深宫之中。咳,这几个月来,我委实是负她良多……” 贺茂摇了摇头,说道:“徐兄,恕我直言,你见了她一面,也还是要走。你就算想弥补,也已不及,倒不如,不见也罢!” “这……”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无语。 贺茂又道:“徐兄,贺茂还想再问你一句,你如今已经脱却牢笼,平安回到家中。你们的陛下今日便已将你无罪开释,我听说,陛下还打算恢复你的官职……对于这样的结局,你若回到了过去,还想去改变吗?” “这样的结局,倒也差强人意……”徐恪暗自心想,我回到过去之后,若有机会改动命轮,是否真的去做出改变呢?虽然这世界经历了十年的魔化之世,然而如今这个结局,好像也不算太坏…… 贺茂呵呵笑道:“怎么……徐兄平安脱险,与家中的几位夫人团聚之后,就改变主意啦?” 徐恪不由得脸色略略发窘,讷讷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上次听贺茂兄所言,改变世界需要借助玄黄剑与洪荒钟的力量。我手中并无那两件上古神器,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去改动命轮呀!” 贺茂忽然问道:“假如你手上得到了那两件上古神器了呢?徐兄还想不想去改动命轮?” “这个……我倒还未曾想过。”徐恪随口答道。他心道,依照我最初的想法,原先世界魔化,大地一片黑暗,人类沦为魔族的食粮,如此惨淡的命运线,自己实在是无法接受。当时若叫我回去,我一定要设法改变世界发展的命运线。可后来,随着世界恢复光明,人类已经迎来了一个新的世界。从此后,胡姐姐、嫣儿她们,包括所有的老百姓,就能渐渐地过上好生活。我难道……还要去改变命运线吗?此时的“徐无病”若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想呢?说起来,世界已恢复如初,四位女子尽皆安好,他为何至今还不现身呢? 一想到这个世界的“至今”,徐恪心中顿时又生出了一个老大的疑团,他便也问道: “贺茂兄,你可知这个世界的‘我’如今身在何处?他为何一直不肯现身呢?不知道在他的心目中,这样的一个世界算不算好?” 贺茂忍不住哈哈笑道:“徐兄啊,你自己想不好的问题,却要交给另一个‘自己’来做决断,这样可不太对哦!贺茂小的时候,家师就曾经告诫过我,‘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来定!” 徐恪讪笑道:“贺茂兄,我只是心里头一直觉着奇怪!为何我穿越而来之后,却始终无法见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听说他去了天庭,身入仙籍,当了一个什么神仙。可是在我而言,神仙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呆在凡间,就譬如此时此刻,你我相对而饮,月下畅谈,岂不更觉快哉?!” 贺茂微笑道:“徐兄是不是想问,你走了之后,这个世界的‘你’是否能回到长安,来陪伴与保护你家中的几位夫人?” 徐恪不禁有些脸红,道:“我家中的几位女眷,也不全是我的……” 贺茂摇头叹道:“恐怕,这个世界的‘你’,已经回不来了!” “哦?”徐恪疑惑道:“这是为何?他就算当上了神仙,难道不能再来凡间了么?” 贺茂依旧摇头道:“神仙不神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若你回到十年前之后,眼下你身边的这几位红颜知己,恐怕再无人能陪伴在她们左右了。” 徐恪道:“贺茂兄可知,这个世界的‘我’如今到底人在何处?若有可能,我很想见一见他……” 贺茂还是摇头道:“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不过,三日后 ,会有人专程过来看你,徐兄只要抓住他不放,他或许就会告诉你答案。” “三日后,会有人来看我?还能告诉我答案?”徐恪不禁复述了一遍,他心中好奇道:“会是哪一个朋友过来?连贺茂兄都不知道的事,他又怎会知道?” 贺茂道:“徐兄若不是急着要回去,便在这里再等个三天。到那时你只需见了他,一切自能分晓。” 徐恪点头道:“贺茂兄既如此说,那我无论如何,都要再等三天……” 其实,在徐恪的内心,他委实还没有想好,这个时候,到底要不要回去?或者,他究竟能不能舍得回去? 虽然,云影真人已然催了他三次,可当时都是情况危急,如今自己安然无恙,又何必急着回去呢? 急着回去,就是回到神王阁里的云影楼,然后还需再次更上层楼,也不知道上面的几层楼阁中,还藏着多少难题。他这一层一层地往上而来,实在也已走得疲累不堪。想要出阁,亦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倒不如,他安然躲在这个十年后的世界,索性一直陪伴着身边的四位红颜知己,管他春去秋来,管他岁月变迁,且自逍遥快活再说! 虽说,云影珠的灵力有一个期限。然而,那位胖胖的云影真人也没有说明这期限究竟是多长时日。或许是数月,或许是数年甚至数十年也不定,他又何必急着回去呢? 反正,这个世界的“自己”将她们尽皆托付给了自己。若不能等到他平安归来,自己岂能这样顾自一走了之? 无论如何,自己还需再等一段时日。 …… 贺茂却笑了笑,忽然道:“徐兄,我今夜前来,其实是向你来辞行的!” “贺茂兄要走?”徐恪不由问道:“你不是受你们太后之托,要与我大乾签立两国互助盟约么?” 贺茂道:“不瞒徐兄,我在来这里之前,盟约便已签好。今后乾国与桑国永为睦邻,永不侵犯,两国百姓永结和好!这盟约一签,我贺茂大事已了,明日就要启程回国了!” 徐兄感慨道:“贺茂兄果真奇人也!非但道法神通,已当世无匹,行事还如此迅捷,只两日间,便签立了盟约。” 贺茂摆了摆手,笑道:“徐兄不要夸奖我了!说起这盟约,本就是你们乾国皇帝先提出来的。乾国虽然幅员辽阔,可目下皇帝的实力,不过一座长安城而已。其余的数十座城池、堡垒、土堡还未必肯实心归附。而我桑国,可是有十几座城池与土堡,尽皆归属太后的统领。桑国虽小,可人口众多,光京都城里就有十万居民,全国人口更是不下二十来万。你们的皇帝陛下可是个聪明人,以眼前的实力来看,桑国真不知比他强了多少!” 说道皇帝李祀,徐恪顿感无趣,他不愿与贺茂谈论朝堂之事,便岔开话题道:“贺茂兄,来日等我归去神王阁,得暇之后必当赶往桑国,亲自登府拜望。贺茂兄对于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可有什么话想要托我带去么?” 贺茂若有所思道:“嗯……十年前的那个自己,那时候,八岐大蛇已除,天下太平,我也没什么话要和他想说的,他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不过,徐兄着急赶往桑国,除了见贺茂之外,是不是也想见一见旁人?” 徐恪不由得有些窘迫,忙摆手道:“我就是想见一见故友,除了贺茂兄,便是柳生将军……” 贺茂道:“徐兄忘了么?你记得柳生将军,柳生可早就已想不起你是谁了。” 徐恪挠了挠额头,恍然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这件事。如今的京都城,只有贺茂兄能认得我……” 贺茂呵呵笑道:“徐兄,有一句话我本不当讲,今日难得,你我喝得如此尽兴,我还是说给你听了吧!” “什么话?”徐恪忍不住有些好奇。 贺茂道:“记得当年在八岐岛临别之时,我曾经说过,徐兄离开桑国之后,所有人都会将你遗忘。但若经我施法,就能为她保留这段记忆。” “是啊!”徐恪道:“你当时说了,只能保留一人的记忆,你后来选了哪位?” “徐兄当时不是说了,让我保留稻田姬的记忆么?” “稻田姬,我没有说呀!”徐恪脑袋有点懵。他心道我当时真的是这样说了么? 贺茂摆手道:“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我要说的这句话,徐兄……你可听好了!” “……” 贺茂俯向徐恪耳边,悄声道:“徐兄若是想重开吉田太后的记忆,也未尝不行。等你到了京都,去找那时候的‘我’商量就行。不过,他会不会答应,这我可不保证了!” “啊?”徐恪又挠了挠额头,不由得有些意料之外。 贺茂说完之后,起身朝徐恪略略拱手,这便告辞出门,徐恪忙起身相送。 二人行到大门之外,贺茂便让徐恪留步。临别时,贺茂又朝他眨了眨眼,笑道: 徐兄,若要打动十年前的‘贺茂’,其实不难,徐兄只需多带几壶汾阳即可!” “来日,咱们桑国再回了!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长笑之声,贺茂忠行瘦削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的长街之上。 徐恪向贺茂遥遥拱手拜别,末了又苦笑了两声,忽觉这位“桑国第一阴阳师”竟也是一位颇有童趣之人。 明明可以帮多人做法,来保留徐恪当年打杀八岐大蛇的这一段记忆,他却硬说只能保留一人,非得让徐恪当即做出选择,害得徐恪当年左思右想之后,兀自难以取舍,索性做了一个“弃权”的决定。 明明知道当年的那位清纯少女,桑国大纳言府的千金吉田良子,如今已贵为一国的太后,却还好几次重提旧事,害得徐恪又忍不住心中泛起一阵愁肠百感。如今,他竟还说可以重开吉田太后的记忆,吉田已是太后,再重开那段尘封的往事,除了徒留伤感,还能如何? 徐恪摇了摇头,转身回府,当夜,他依然宿在了榛苓居中。 …… …… 次日天明,徐恪早早起床,立时便与众位女子赶往天宝阁看望慕容嫣。不想,守门的北岭却回禀道,他们家慕容阁主带着小姐与夫人还有少主,尽已出城。徐恪再问他们何时回来,北岭却一味摇头,只做不知。 再过一日,徐恪又与众女前往天宝阁,哪知道,守门的西川仍是与北岭一样的说辞,都道慕容阁主一家尽皆在外,至今未回。 众人遥遥望见天宝阁内,不知有多少工匠和随从人等,在院墙之内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好似都在赶工修缮这座宏大的府邸。他们见西川一意阻拦,也不好往里面擅闯,心中虽有疑问,也只得暂回家中。 到了第三日,还是如此…… 若是偶有急事出门未归,尚能理解,可这一连三日都见不到慕容嫣的人影,这中间定然是有缘由了。徐恪与三位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均不知慕容嫣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 好在,他们听守门人所言,慕容嫣与他二哥、二嫂团聚之后,日常的衣食住行都安顿得极好。皇帝极其疼爱他的十七妹,非但资助了大量宫里的物资,更是送来数不尽的金银细软…… 加之,慕容桓此前在燕州城呆了将近十年,在那里也颇有家底。慕容阁主的手下已经奉命回燕州城,不日就能将大批的居家物资带回长安。从此以后,慕容嫣的生活当更不必愁了。 见不着慕容嫣,徐恪心里总觉有些空落。再加贺茂忠行曾经有言,三日后自会有人登门拜望。是以,这三日来,徐恪便也没有去想再次发动云影珠。闲来无事,他与三位女子,要么就呆在徐宅,四人围坐一桌,有说有笑的打起了骨牌;要么出门四处闲逛,大肆采买家用物资,皇帝此前赏赐的一千两黄金还在家里,有了这些金子,他们在这长安城里,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日子就这么匆匆地过去,世界恢复如常之后,徐恪更觉此时的生活,是如此的悠闲有趣。他心里不禁感到分外的满足,至于何时发动云影珠,他只想……越迟越好! 到了第四日,徐恪清早起床之后,就想再次前往天宝阁。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进府去看个究竟,哪怕是门将拦着,他闯也要闯将进去。不过,胡依依却另有一番主意,她让徐恪暂不要前去,今日,就只是她和子贝、怡清一道前去探望。 胡依依虽未明言,徐恪也听得出,此时的嫣儿或许就是避着自己不愿相见。若今日胡依依她们能见到嫣儿,此中的缘由自能知晓。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听随胡依依的安排。 三位女子出门之后,徐恪留在宅中百无聊赖。他吃罢了早膳,忽然来了兴致,想要到后园练剑一番。此时他身上的昆吾剑已经被皇帝收回,他便从地上随意捡拾起了一段枯枝,来到了后园中的空旷之地,凝神静气,缓缓地挥动枯枝。 他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枯枝斜斜往前挥出,一股混元真气灌注于右臂中,剑气激荡起罡风阵阵,卷起地上的尘土。在尘土飞扬之中,那枯枝如游龙摆动,左右颤动不休…… “断水势!”“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徐恪依据五行相生之法,依次演练自己这一招五势“一气混元剑”。那一段毫无灵气的枯枝,此际在徐恪的手中竟似活了一般,上下挥舞,剑气所到之处,挡者无不披靡! 徐恪练得兴起,遂将那五势剑法,依据五行相生之序,连绵不断地使将了出来。他体内真气,自丹田气府而发,游走于周身不歇,竟似无穷无已一般。手中剑势越使越快,到后来,已分不清,何处是枯枝、何处是剑…… “小兄弟,好剑法!我来陪你喂两招!哈哈哈!”徐恪正凝神练剑之中,忽听得有人大笑了两声,闪身跃到了自己的身前,挺剑而出,向他直刺了过来…… 第八十九章、乍逢故人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四、辰时、徐宅后园】 徐恪练剑正酣,忽见一人挺剑向他刺来,他当即不假思索,剑身上摆,一招“破金断水!”便迎了上去。他手中那一段枯枝在剑气激荡之下,发出“嗤嗤”破空之声,对方手中一把长剑,竟被他剑气一荡之下,向旁边滑了开去。那人又呼了一个“好”字,拔足右闪,避开徐恪凌厉的剑气,长剑划了一个半圆,剑尖左右轻颤,又往徐恪上身递来…… 徐恪手中虽是一段枯枝,但心中也丝毫不惧,他反手又是一招“开木荡火”跟着使出。只见剑气漫天挥洒,潇潇若雨、炎炎似火,竟将对方一柄精铁所铸的长剑,又逼得滑开一旁。他不待对方剑招用老,紧接着“裂土破金!”再次击出…… 就这样,徐恪手中仅凭一根枯枝,兀自强攻,竟逼得对方持剑回护,并不断闪身,方才堪堪避过他凌厉无俦的一股剑气。转眼间,两人已经连续斗了二十余招,徐恪对面那人,不管手中长剑如何变招,却始终无法扭转守势。此时旁边若有观战之人,对比两人手中兵刃,显然已知是那人输了。 那人陡然间凌空一个后跃,双脚刚刚立定,便向徐恪抱拳施礼,朗声大笑道: “小兄弟,多年未见,想不到你剑术已精进如斯啊!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可喜可贺,哈哈哈!” 徐恪也弃了枯枝,忙向那人躬身行礼道:“君羡大哥,多年不见,可想死我啦!” 说罢,两人便相互拥抱在一起,尽皆哈哈大笑。 来者正是昔日官拜左武卫大奖军、五莲乡公的李君羡。徐恪在李君羡出剑之时,便已认出了对方。他见君羡大哥斗剑心切,便不忍扫了对方的兴致。是以,他就陪着李君羡一直比了二十余招之后,直至对方跳出战圈之外,这才上前相认。 事实上,徐恪在穿越之前,与李君羡分别才不过一月。不过,他在神王阁中也已不知呆了多少时日,况且,他心中对于这位君羡大哥也着实是想念。如今他二人故地重逢,真有久别经年之感…… “小兄弟,你很好,很了不起呀!”李君羡抱着徐恪的肩膀,不知何故,眼眶里已经微微湿润…… “君羡大哥,咱们到亭子里去坐坐,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呢!”徐恪连忙拉着李君羡,二人便到闻雨亭中落座。 徐恪端了两碗热水过来,就当是两杯清茶了。 徐恪打量眼前这位君羡大哥,只见他一双凤目灼灼似流星,两条长眉弯弯如柳叶,挺拔的鼻梁如山岳耸峙,宽广的前额似平原铺陈。他一张方正好看的国字脸上,除了不经意地显露出岁月的沧桑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就算是在魔化的世界里呆了十年,此时的李君羡,依然是那么丰神俊朗、倜傥不群,端的是一位美男子! “想不到贺茂兄所言的登门之客,竟然是君羡大哥你呀!”徐恪喝了一口热水,笑着说道。 “哦?我今日登门,有人已预先算到了吗?这位‘贺茂兄’又是哪一位?”李君羡连喝了好几口热水,亦笑着问道。 徐恪道:“说起这位仁兄,当真是一位奇人,他名叫贺茂忠行,乃是大海之东的桑国人士,在桑国,他被誉为‘第一阴阳师’。” 李君羡也不由赞道:“说起来,我今天刚到长安,路过醴泉坊之时,忽然就想进来看看小兄弟。想不到,我这临时起意之举,竟还能被他提前料到,此人真乃奇人也!” 徐恪问:“君羡大哥,听说你与李道长一直坐镇于苏州。这十年你们过得怎样?今日你们都来长安了吗?” 李君羡点头道:“我和李道兄一直呆在苏州。苏州城里的条件要比许昌城好上一些。这十年间,托老天爷的福,我们总算也都活了下来!除了吃不到新鲜的瓜果菜蔬之外,各种各样的兽肉倒是没少吃!如今这世界才刚刚恢复了生机,李道兄就急着要赶回长安重修玄都观。是以今天,我就陪着道兄回来了……” “那……李道长呢?”徐恪问。 “他呀,不肯来!此刻大约已到了玄都观吧?”李君羡道。 “我听说,李道长对我颇有意见?不知是缘于何事?”徐恪问道。他想起先前在许昌土城之时,慕容嫣就曾同他说过,这个世界的李淳风,对于他徐恪极其厌恶,见了他非但要大骂不已,竟而还会吐他一脸唾沫…… “道兄他……对先前的那个‘你’倒是有一些成见……”李君羡歉然道:“刚才我还同道兄讲,此时的小兄弟已非这个世界的小兄弟,只是李道兄还是不愿过来……” 徐恪奇道:“君羡大哥,你们也知道我是从十年前穿越而来的呀?” 李君羡笑道:“当然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你’曾多次与我说起,说‘你’在神王阁中能回到归去,又穿到未来……是以你在神王阁中的那些经历,我早就清清楚楚啦!” 徐恪立时又问:“那么……君羡兄,你可知十年后的那个‘我’如今人在何处?” “咳!”李君羡忽然浩叹一声,脸色转为凝重,缓缓道:“这个世界的‘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他是去了天庭……”徐恪接着问道:“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他到了天庭,从此就不回凡间了呢?难道他果真是眷恋神仙之位,将人世间的一切,尽皆抛弃了吗?” 此时的徐恪,心里想的却是,依照我的本性,若有这样四位女子在人间等着我,就算是给我一个玉帝的位子,我也不去稀罕,更何况,只是一个普通的神仙之位呢? 李君羡朝徐恪看了一眼,话到嘴边,旋又止住,他随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然说道: “小兄弟,多谢你今日的茶水,眼下时候不早,我这就告辞了!来日得暇,小兄弟可以来玄都观里坐坐!” 徐恪见李君羡欲言又止之状,顿觉有异。他忽而想起三日前贺茂忠行所言,急忙一把抓住了李君羡的衣襟,急迫道: “君羡 大哥,到底这个世界的‘我’去了哪里?他此时过得怎样?盼君羡兄实情相告!” “这个……我也不知呀!”李君羡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迟疑道。 徐恪依然紧紧抓住李君羡的衣襟不放,兀自说道:“君羡大哥,你既然到了这里,何必还要隐瞒?今日大哥若不说出实情,我就不让你走了!” 李君羡苦笑道:“小兄弟,你怎么跟我耍起无赖来?你本就是一位穿越而来的过客,我劝你莫要多管那些闲事,再呆个几日,还是早些回到你原本的世界去吧!” 言罢,李君羡还是转身出了亭子,便欲大步离开…… 不料,徐恪疾步奔了出来,一把拉住李君羡的胳膊,无论他怎么挣脱,就是不肯让他离开。 末了,李君羡无奈道:“小兄弟,十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今日怎地象一个怨妇一样,不肯放我出门了?!” 徐恪也索性无赖到底,他死死地拉住了李君羡的右臂,说道:“君羡大哥,十年前的你可是一位有话就说的诚实君子。今日怎地也象一个负心郎君一样,说话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呢?” 李君羡差点要哭了:“小兄弟,论口才我说不过你,到底……你要知道什么实情啊?” “这个世界的‘我’究竟人在何处?他为何不肯回到长安?到底他当时为何要去天庭,难道……真的只为做一个神仙?”徐恪问道。 “咳!你又何必知道这些呢?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李君羡回道。 “我想知道!”徐恪恳切言道。 “小兄弟,听愚兄一句话,你还是早早发动云影珠,尽快回你的神王阁去吧!这个世界所发生之种种,都是因果造化,一饮一啄、皆是前缘,一草一木,皆为天定!你知道了之后,亦无法改变,到头来,徒增伤感而已……”李君羡絮絮说道。 “君羡兄,你就痛痛快快的说吧!”徐恪道。 “咳!小兄弟,我着实有些后悔,早知你如此难缠,我今日就不该来你的府上!”李君羡不由叹道。 “可你已经来了!”徐恪道。 “好吧!小兄弟,我也算服了你了!怪不得李道兄今日不让我来你府上,原来他早就算准,我若进来,定会被你赖上……咳!这大概也是我的因果吧!”李君羡“哀叹”一声,只得回转身,又走进闻雨亭中落座,将徐恪心中一直在寻求的答案,尽数娓娓道来。 …… …… 几乎与此同时,胡依依也已进了徐宅的大门,往后园走来…… 在此之前,胡依依与怡清、姚子贝已出了天宝阁的大门,一路往徐宅回走。三位女子一边徐徐漫步,一边言笑晏晏,脸上的笑意,灿然若百花齐放。 今日一早,三位女子一到天宝阁的大门前,守门的东山见徐恪没来,立时不待通禀,就将她三人尽数迎进了府内。 此时的天宝阁内,到处都是一片忙碌之象,东山带着三位女子,一路左绕右转,来到了一处刚刚修葺好的院落之内。三女刚一踏入院门,就见慕容嫣坐在一张石凳上,满脸心事重重。 “三姐!原来你在这儿啊!”还是姚子贝反应最快,见状第一个就扑了上去,一把搂住了慕容嫣的身子。四位姐妹异地相见,顿时相拥砸一起,欣喜莫名。 东山为众女斟了四碗温水,随即退下。 四位姐妹欢聚在一起之后,一时间相互嘘寒问暖,说个不停。到后来,三位姐妹自然要问慕容嫣,为何这连着三日,都不让他们进门相见? 慕容嫣神色也颇为委屈,当下便讲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家兄慕容桓不知何故,硬是不让她再与徐恪见面。他吩咐了整个府里的门人,若徐恪前来,一律推脱不见。她自小便听从二哥惯了,这几日也只得无奈遵从…… 怡清听了之后,当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埋怨慕容桓太过霸道强横。胡依依却只是苦笑了两下,言道慕容阁主既然如此吩咐,定然有他的道理,这几日三妹且先忍耐,待过些时日问清缘由,再作计较不迟…… 四位女子正说话间,打门外又走进一位身姿窈窕、仪容清秀的女子。胡依依与怡清、姚子贝一见之后,不觉甚是面熟。只听那女子向慕容嫣敛衽为礼道:“小姐,管家让我来问,您中午想吃些什么?” “就跟昨日一样就好!”慕容嫣笑道。 那女子转身欲出门,却被慕容嫣叫住,慕容嫣笑着向众姐妹引见道:“小昱,这几位是我的姐妹,你过来认识一下!” “小昱见过列位姐姐!”那女子又向胡依依等人敛衽施礼道。 “小昱?”众女都忍不住一起惊呼道:“你就是那一晚的小玉姑娘?!” “那一晚?是什么时候?……”这一下,轮到这位“小昱”一头雾水了,她看了看胡依依等人,一脸茫然之状,心道我未曾见过你们呀? 慕容嫣笑了笑,将小昱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同几位姐妹说道:“小昱姑娘如今是我的干妹妹。子贝,论辈分,她该叫你一声‘四姐’哩!” 姚子贝拍手道:“好哎!我终于也有一个妹妹了!” 小昱却低头道:“小姐,我只不过是您的使唤丫头,怎敢跟小姐……?” 慕容嫣立时摆手道:“小昱,以后你可不许呼我‘小姐’了,要叫姐姐!” 小昱只得遵从道:“是,姐姐!” “好妹妹,来,我为你引见,这位是你的大姐,她叫‘胡依依’,这位是二姐,她叫‘怡清’……”当下,慕容嫣又一一为小昱介绍了众位姐妹。小昱也一个个向三位姐姐俯身行礼,那三人当即还礼,各自亲昵地呼她为“五妹”。 五位姐妹又各自寒暄了一阵,小昱便告辞出门。慕容嫣在她离开之时,兀自叮嘱道:“妹妹,以后,你可不许再喊我为‘小姐’了哦!今日,你非但是我的妹妹,还是在座这许多姐姐的五妹呢!” “是!姐姐……”小昱 又向其余几位姐姐行了礼,道:“大姐、二姐、四姐,那小妹先行告退!”说完话,行过礼后,她这才缓步出门,忙碌去了。 “三妹,你是如何找到五妹的?”待小昱刚刚出门,怡清便当先问道,只因此时她已分明认出了眼前的这位‘五妹’。 “就在前天,我二哥见我在府里闷得慌,就带着二嫂、小白陪我一道去城西的灞林原散步。我们刚出了西门没过多久,就见一伙地痞正围着一位女子,言语轻佻、行止无礼,变着法儿地要欺负她……”当下,慕容嫣就讲述了她如何找到五妹的经过。 原来,就在二月十二那一日,慕容桓一家出门往西,前往灞林原漫步,中途却见好几个无赖男子围着一个女孩,谑笑不休,还对她动手动脚。慕容桓当即出手,吓走了那批无赖。 慕容嫣当时一见那位女子,就甚觉眼熟,细问之下,方知这位女子姓赵名昱,之前乃是户部尚书秋明礼府中的一位丫鬟。世界魔化之后,秋明礼不幸身故,她却在乱世中艰难活了下来。不想,这世界才刚刚恢复光明,她却遭到了一伙地皮无赖的围攻调戏…… 慕容嫣见赵昱身世可怜,就恳求她二哥,将她带回了府中,让这位孤苦无依的姑娘,从此就留在了自己的身边。慕容桓对他这位妹妹,除了见徐恪之外,其它诸事当然是无不应允。 回府之后,慕容嫣心中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赵昱究竟是谁。她想起那一晚赵昱对他们的救命之恩,心中激动之下,当时便将赵昱认作了自己的干妹妹。 “这么说,五妹真的就是‘赤炎魔王’?!”怡清再次忍不住惊呼道。她与胡依依、姚子贝相互对望了几眼,虽然早就怀疑,但此时真的确认之后,心里亦不禁惊诧莫名…… 众人清楚地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世界还是魔化之时,许昌土堡被白鼠魔王带着大批魔兵突袭。就在众人均已斗得筋疲力尽之时,幸亏赤炎魔王出手,这才击退了白鼠魔王,任由他们逃到了长安。当时虽已是半夜,但许昌城内已是熊熊大火,众人借着火光看得分明,那赤炎魔王脸色青紫,脸上尽是粗大的青筋,头发向上根根笔直。虽然她一张脸长得甚是凶恶,但眉目之间却还带着几分秀色,依稀便是今日这位“小玉姑娘”的模样。 “嘘!我们小声一些……眼下,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恐怕,连小昱自己,也都已想不起来了!”慕容嫣轻声说道。 “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怡清反问道。 “是啊!她只记得自己是秋大人府上的丫鬟,除此之外,她好似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问这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在哪里生活?身边还有哪些人?她都只是摇摇头,全然不知……”慕容嫣回道。 胡依依略加思忖,便道:“看来,五妹与赤炎魔王必是两人共用一个身体。世界魔化之时,五妹就是赤炎魔王,世界恢复如常之后,赤炎魔王就成了五妹。” “怪不得……”姚子贝忽然道:“徐哥哥当日,反复念叨着什么‘小玉姑娘’‘小玉姑娘怎地成了一个魔头’什么的……原来,五妹的身体里,真的住了两个人啊!” “那……她可识得小无病?”胡依依又问道。 “当然啊!”慕容嫣笑道:“五妹与无病哥哥,非但早就认识,好似还熟得很哩!听五妹说,她有一次被青衣卫抓进了大牢里,受尽了酷刑,还是无病哥哥出手,将她救了出来呢!” “怪不得……”怡清也点了点头,道:“那一晚,我们被魔兵包围,眼看着就要死于那白鼠恶魔之手。她赤炎魔王身为魔族第一高手,竟会主动帮着我们逃脱!原来……她是感念徐大哥对她救命之恩呢!” “不过……”怡清又道:“若是她们两人共用一副身体,神识自当互为归属、各自不同。徐大哥救了五妹,赤炎魔王又怎会知道?” 胡依依道:“这中间的缘由,恐怕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清楚了。” 姚子贝抚掌笑道:“姐姐们,三姐既然安好,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我觉得,将这件事说给徐哥哥听之后,他或许更加开心!” 当下,慕容嫣虽然一意挽留她们留在府中午膳,但三位女子还是执意要快些回家。诚如姚子贝所言,她们也想让徐恪早些安心,同时感受到她们又多了一位“五妹”的快乐…… 三女离了天宝阁之后,一路正说说笑笑,忽见路上有大批行人尽皆结伴往东面而行。众人心中诧异,一问之下方知,今日午时,皇帝要在东市口亲自监斩,所斩的“犯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魔君”和“青衣魔王”。 “青衣魔王不是已经死了么?”怡清问了一句。 “死了的人,也能再斩一次的!”路人答道。 姚子贝闻听之后,忽然来了兴致,定要也随着前去观看。只因那闻名于人、魔两族的所谓“魔君”,到底是何许人也,长得什么模样?她都是一无所知,今日听得皇帝要公开将魔头问斩。这样一件热闹之事,她又岂能错过? 怡清在姚子贝鼓动之下,当即也随着她前往。只胡依依一人,却向来不喜热闹,她摇了摇头,只得顾自回家。 姚子贝与怡清来到了东市口,此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皇帝李祀坐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远远地看不清楚。 众人等到午时一到,只听监斩官大喝了一声“时辰已到,行刑!” 早有刽子手推出了两名“犯人”,一位身姿瘫软,显然就是那位已死去多时的“青衣魔王”。另一位“犯人”的头脸上却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 刽子手手起刀落,那张狰狞的面具百年随着人头一道落地,“咕噜噜”地滚到了姚子贝的身前不远处。 “赵小刚?!”姚子贝忍不住惊呼道。 只见此时的那个人头上,面具已然脱落,却露出了一张双目尽瞎的人脸,那人正是赵小刚。 第九十章、人死魂在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四、午时、徐宅后园、闻雨亭内】 徐恪与李君羡对坐于闻雨亭的石桌两旁,只听李君羡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小兄弟,你可知二月初八那一日,这世界为何会突然恢复了光明?” “为何?” “就是‘你’的努力才换来的!” “‘我’的努力?‘我’做了什么?” “‘你’上到天庭,向玉帝自请其罪,被绑缚于诛仙台上,身受七七四十九天刀割斧锯、鞭挞锤敲、寒冰冻结、烈焰焚烧,最后被天兵万箭穿心而死,这才换来玉帝垂怜,为人间重启光明……” “什么?!”徐恪顿时惊叹道:“这个世界的‘我’身犯何罪?为何会受到如此惨烈的惩罚?!”他委实未曾想到,这个世界的“自己”,上到天庭,并不是去做什么神仙,而是主动请罪,并且,受到了天庭如此“惨无人道”的责罚! 李君羡遥望天空良久,双眼再度湿润,他声音有些哽咽道:“小兄弟,你知道,这个世界为何会‘魔化’么?” “不会也是‘我’的缘故吧?” “正是!”李君羡点了点头。 “这……这,这不可能!”徐恪霍然起身,绕着亭子疾走了几步,一时间脑子里纷乱如麻。他更加没有料到,这个世界遽然“魔化”,日光被黑烟所阻,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魔物四处为虐,人类几乎灭绝……所有的这一切,居然都是“自己”所为!就算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他实在也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君羡叹道:“咳!无怪乎你不相信,原本道兄跟我讲的时候,我也不信,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小兄弟,十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天地突遭巨变,我人族陷入空前的灾难之中……全因这个世界的‘你’擅自改动命轮之故……” “命轮?” “对!原本我们这个世界,处于‘乙丑八线’命轮之中,被‘你’这一改动,立时进入了‘甲子十二线’命轮。” “甲子十二线命轮?”徐恪忽然间又想起了自己领兵攻打灞山前的那几日,怡清曾好几次跟他说起,如今这个世界所运行与发展的轨迹,乃是甲子十二线命轮。当时,怡清虽然反复说道这条甲子十二线命轮,但却未曾言明,这一条命运线,竟然是徐恪擅自改动而来…… 李君羡道:“是的!原本的‘乙丑八线’命轮并无魔怪,天地依旧是如同今日一般祥和清明。可一旦进入‘甲子十二线’命轮,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当年‘你’动了命轮之后,世界猝然大变,遍地都是魔怪,这一点,恐怕当时的‘你’自己也未曾料到!” “既然如此,那么当时的‘我’为何要去改动命轮?” “老实说,当年的‘你’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也不清楚。小兄弟,个中缘由,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了……” “我自己……如何能知道?”徐恪心中不由一阵思忖:“我又怎会知晓,当年的‘我’为何要这样做?既然原本的“乙丑八线”命轮,是一个好端端的世界,那么‘我’又何必随意将之更改,弄得天地陷入黑暗,百姓无以为生呢?!不对呀,当年的‘我’其实也是我,我徐恪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怎会临时改动命轮,将百姓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难道,当年的‘我’失心疯了不成?!……” “你如今不知,或许以后就会知道……”李君羡又扬起头,眼望天穹,只见一轮旭日正自当空朗照,温暖的阳光照得人间大地一片光明。他喝了一口温水,再度叹道: “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与这个世界的‘你’也是好友。我俩见面之时,几乎无话不谈。愚兄也曾数度问‘你’,十年前,‘你’为何要费力去改动命轮?可‘你’每一次总是摇摇头,避而不答……” “难道说……?” “难道什么?” “这个世界的‘我’也是我,他也会如我一般,十年前进入神王阁。不出意料的话,他应当已经自云影楼穿越过。我不知他当时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或许,他见了当时的那个世界,回去之后,便决定更改命轮。” “你说的有道理!可愚兄还是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世界会比甲子十二线还要差呢?以至于如今,他还要送上性命!” …… 一时间,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么……”过了一会儿,徐恪还是忍不住问道: “君羡兄,这个世界的‘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就因为他擅改命轮,引出浩劫,是以触犯了天条,玉帝就判了他死罪?” “正是!” “可就算他所犯的是死罪,也不至于受到如此惨烈的惩罚呀!玉帝为何要将他被绑在一个什么台上,连续七七四十九天,每一天都要遭受各种虐刑,最后还要被万箭射穿而死?是什么人竟会想出如此酷虐的刑罚?!” “天庭也有天庭的规矩!玉帝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咱们人间不也是有一种‘万剐凌迟之刑’么?受刑的犯人被绑在柱子 上,身上得挨几千刀,连续痛上三天三夜,直至痛到你喊不出声来,这才会让你慢慢死去……” “这……”徐恪不由得苦笑,他知李君羡话语中所指,自然是说他自己,几日前也被李祀判了一个“凌迟之刑”,若非慕容嫣挺身而出,此时的他也会被人绑在柱子上,身受各种酷虐的刑罚…… 李君羡又道:“小兄弟,我道兄曾与我说过,命轮变化,皆出于天庭,向来由司命塔操控。凡人若擅自改动命轮,便是有违天道的大罪!更何况,这‘甲子十二线’命轮触发的还是一个‘魔化之世’!你想想,因为这一次‘你’擅改命轮,枉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人族几乎百剩其一,差一点陷入灭绝之境!是以,天帝震怒,对‘你’的责罚定然不会轻了……” 徐恪又默然半晌,再次问道: “君羡大哥,我听说,要想改动命轮,需得两件上古神器之助,一曰‘玄黄剑’、一曰‘洪荒钟’……?” “你听错了!”李君羡摇头道:“两件上古神器不假,但各有不同。能够改动命轮的,便只是‘洪荒钟’而已。若有人能以钟杵击打钟身,便能让司命塔受到感应,如此就会触发命轮的更改……至于那‘玄黄剑’,却是一把封印之物。记得师尊曾经说过,上古时代,血魔神肆虐,后来天界诸神将之封印于昊天之极,能解开封印的,便是那把‘玄黄剑’!……自古相传,若有人同时得到两件神器,便能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徐恪不禁叹道:“就算能改动命轮的,只是一件‘洪荒钟’,可十年前的我,至多不过是一个青衣卫百户,甚且,皇帝连这百户之位也将我给褫夺了!我区区一个平头百姓,哪来的本事,去找到那件上古神器洪荒钟呢?” “这就得问你‘自己’了!愚兄知道的就是,十年前,‘你’非但找到了洪荒钟,并且还找来了失落于东海之底的那一根钟杵。你以钟杵击打洪荒钟,立时触发了命轮的更改。而几乎与此同时,玄黄剑也刺破了昊天之极的封印结界,释放了‘血魔王’元神。于是,天地巨变,魔神降入凡间,天下为魔族主宰,从此我们的世界就进入了‘甲子十二线’命轮……” “君羡兄,照你所言,‘我’那时已得到了两件上古神器,那‘我’岂非可以毁天灭地?!” “嗯!照目下的情形看,‘你’那时只是找到了‘洪荒钟’,却没有‘玄黄剑’。只不过,‘玄黄剑’的发动却是缘于命轮的更改之故。也即是说,‘你’敲动‘洪荒钟’是因,触发‘玄黄剑’是果……虽说‘你’自己也未曾料到命轮的改动,会将我人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毕竟,这一场因果,全是由‘你’而起……” “好吧!……”徐恪浩叹一声,不再言语。 听了李君羡所言之后,他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十年前,这个世界的“徐恪”不知何故,竟猝然敲动洪荒钟,以至于命轮改动,世界的运行与发展,便从“乙丑八线”进入了“甲子十二线”命轮。同时,由于命轮的改动,也激发了玄黄剑的力量,导致原本封印于昊天之极的“血魔王”元神,得以重新来到人间。于是,浩浩苍生遭受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大浩劫,天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遍地都是魔物横行,人类濒临灭绝的边缘,世间百姓,存活者百有其一…… 十年后,也是这个世界的“徐恪”忽然心生悔意。他为了拯救苍生,挽回自己当年所犯下的过失,便亲自上到天庭,向玉帝自承其罪。于是,玉帝将其判为死罪,并以极其惨烈的虐刑将他处死。这之后,玉帝才令天庭中的众神施法,为人间释放光明,又降下大量雨水。那些为祸人间的魔物,皆被日光点燃,**而尽,那些到处喷烟的魔洞,也尽被大雨浇灭。“徐恪”最终以自己一人的死亡为代价,换来了人间的重获新生…… 要问这里面谁对谁错,委实难以说清。若论这个世界的“徐恪”功过如何,也委实难以评断。若非他擅改命轮,世界不会“魔化”,人类也不会大量死去。若非他舍身上天,感动玉帝,众神也不会做法,为人间带来生机……只能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而已。 …… 见徐恪终于不再说话,李君羡再度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淡然言道: “小兄弟,你要的答案我都已告知。你也不必多想,对这个世界而言,你终究只是一名过客。若你没别的事,愚兄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言罢,他拱了拱手,便即告辞。 徐恪送李君羡出门,一边走,一边又问: “然则……君羡兄,他果真是死了吗?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救他?” 李君羡摇摇头,说道:“人死怎能复生?” 徐恪道:“他应该……不是一个凡人吧?十年前,他就能找到洪荒钟这件世间罕有的神器,还能于东海之底得来钟杵。十年后,他又能上到天庭,被绑缚于诛仙台七七四十九天不死……试问普通凡人,如何能做到?这样一个他,难道就这么轻易死了?” 李君羡用异样的眼神凝望着徐恪,不禁仰头大笑道:“小兄弟,你对‘你自己’果然清楚得很 呐!” 李君羡揽过徐恪的肩膀,笑道:“不错,若你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又岂能进得了白老阁主的神王阁?!……不瞒你说,我道兄日前专为‘你’课了一卦,说‘你’如今,人虽死,魂未灭,元神尚在玉清境内、紫云阁中。” 徐恪问道:“那么,李道长可曾算得,如何令他的元神能再次复活于人间?” “这……谈何容易!”李君羡苦笑道:“我道兄哪有这个本事?” 徐恪又问:“君羡大哥,你心里,可曾有法子能救他?” 李君羡好似被徐恪说中了心事一般,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鼻子,说道:“小兄弟,这救人的法子么……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你可别跟旁人说啊!” 他又看了看四周,小声言道:“你回去之后,去找一个人,他或许有办法能救天庭中的那个‘你’。” 徐恪问:“找谁?” 李君羡道:“白无命!” “白老阁主?他……有这个本事?!”徐恪奇道。 “谁说他没有?”李君羡反问道。 “可我跟白老阁主,只见过一面。我话还没跟他说几句,就被他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我就跌进了神王阁里……”徐恪讷讷道。 李君羡大笑道:“他朝你屁股上踢了一脚,哈哈哈!你也有被他整的时候啊!” 顿了一顿,李君羡又道:“放心,你被他踢了一脚,他自然就欠了你一个人情。你回去之后,死死地拉住他不放,便如今日对愚兄一般,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出‘你’在紫云阁中的元神……他心肠一软,或许就会答应!” “好!小弟当勉力一试!多谢君羡兄!”徐恪向李君羡俯身拜倒,两人就在大门外分别。 “小兄弟,听说你在长安城里,还有好几位红颜知己。你若不急的话,再好好地陪她们几日吧……就算天庭中的那个‘你’,能从紫云阁里出来,但若再复活为人的话,至少也得几十年之后了……” 李君羡走了几步,忽然回转身,忍不住又朝徐恪说了一句,方才大踏步而去,他颀长而俊朗的身影,终于远远地消失不见。 “好!小弟知道了!多谢君羡大哥!”徐恪在后面默默念叨着,眼中亦不禁微微地湿润了。也不知,他此刻的眼泪,是被这个世界的“自己”所感动,还是为他的几位红颜知己,从此将失去他的陪伴,而感到悲伤难受…… 徐恪转身,缓缓走向自家的后院。忽然,他看到前院的角落中,有一个婀娜的身影,正瑟缩于风中,浑身颤栗、双眼已尽是泪水…… “胡姐姐!你怎地在这里?”徐恪立时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将欲跌倒的胡依依。 徐恪没料到的是,胡依依恰于此时回府,整好就听到了他与李君羡的一番对答。 胡依依原本以为徐恪只是不想再留于魔化的世界中受苦,因之急欲上到天庭去做一个神仙。她初时也曾对她的“阿恪”,为了做一个神仙而一意抛弃她们,感到失望和失落,但一想到阿恪从此就能在天庭中好好地生活着,这未尝也不是一种解脱,是以并未过多地去责怪于他。可今日,她听到她的“阿恪”根本不是为了去做一个神仙,而是自请其罪,为了世界重获光明,竟不惜被玉帝以虐刑处死! 原来,她的阿恪从来未曾想去逃避,而一直是选择努力担当。他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自己这几个月来,非但不知他的心意,竟还……一直错怪了他! “怪不得,他在临走前的那一晚,一定要我们答应,做后来那个‘他’的妻子,让后来的那个‘他’一直陪着我们、保护我们。原来,他当时就已想好,此去天庭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胡依依心念及此,不禁心如刀绞、潸然若雨…… “胡姐姐,你没事吧?”徐恪将胡依依扶到了前厅中,让她在一张木椅上坐下。 “我没事,小无病,姐姐只是……”胡依依伸手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可泪水却始终不停,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在她眼角滴滴落下。 “胡姐姐,我也未曾想到,这个世界的‘我’竟会舍身上天,不惜牺牲自己,换来这世界的重获光明。咳!这样想来,二月初八那一日,救了我和怡清性命的,竟然是‘我自己’!……”徐恪忍不住叹道。他从胡依依的反应中,自然是猜到了,她必已听见了君羡大哥所言。 胡依依依旧止不住地流泪,任凭徐恪如何相劝,她的悲伤仍是如决堤的江河一般,喷薄涌动、无法遏止…… 徐恪只得转身去灶间,替胡依依斟了一碗“热茶”过来。未料,他刚刚回到前厅,那一碗温水还未放下,却见胡依依忽然“噗通”一声朝他跪倒在地。 “使不得,姐姐快请起!”徐恪急忙将茶碗放下,也跟着跪倒,将胡依依扶起。 胡依依流着泪道:“小无病,姐姐求你,快些回去吧!快去找白老阁主,无论如何让他想想法子,救救阿恪!” 第九十一章、非走不可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四、未时、徐宅前厅】 怡清与姚子贝看过了东市口问斩两位魔头之后,颇觉无趣,便不在外头耽搁,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携手回家。 姚子贝见那“魔君”竟是昔日人称“小阎王”的赵小刚,心里不禁异常奇怪。她记得当年自己被风月掮客王锡平所骗,囚禁于长安城南的“囤子”里,就曾经遭到赵小刚百般凌虐。当时,那混世小魔王赵小刚扒了自己的衣衫,用一根长鞭对着自己裸露的身子一顿毒打。她吃痛不过,躲进大床底下,被赵小刚抓住双足往外拖拽,危急中,她找到一把剪刀,对着赵小刚右眼一戳,这才侥幸逃过他魔爪…… 如今,匆匆十年,已时过境迁,未曾想,那赵小刚竟然变作了一个“魔君”。一想到这十年来,统领魔族三军、威震人、魔两界的“魔君”,居然就是昔日的一个纨绔子弟,姚子贝着实感到意料之外。不过,今日见赵小刚已然身首分离,那一张惨白的人脸上,兀自还留着两个空洞的眼眶,姚子贝心中,忽然觉得此人也颇为可怜。当年,听说他还是兵部侍郎赵大人的独子,如今落到这一步田地,亦足以令人唏嘘! 姚子贝跟怡清说起这“魔君”的真实身份,怡清也不免惊诧,然而稍加思忖之后,也觉顺理成章。 但凡人类成魔,必然是心中怀有极大的怨恨,久而久之难以排解,郁积之下,竟而堕入了魔道…… 怡清与姚子贝跨入自家的前院,忽听得前厅中传来了胡依依的的哭泣之声。两人疾步往前,只见徐恪正扶着胡依依颤抖的身子,连连点头道:“姐姐别哭!好好好!我答应你,我这就回去!” 怡清上前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轻声嗔怪道: “病木头,你怎么把大姐给弄哭了?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欺负大姐?!” 姚子贝忙抱住了胡依依颤抖的双肩,安慰道:“姐姐怎么了?因何这般伤心?” 胡依依摆了摆手,止住哭声,哽咽道:“你们莫怪小无病,是我自己没忍住……” 怡清疑惑道:“大姐,在天宝阁的时候,咱们还说说笑笑的,这会儿……你是怎么啦?” “咳!姐姐是在怪我自己,这几个月,竟然一直错怪了阿恪!”胡依依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叹道。 “阿恪……?”怡清与姚子贝尽皆望向了徐恪,又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 …… 胡依依坐在木椅中,默然了半晌。她心知此事也定然瞒不住二妹与四妹,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将“阿恪”的实情全都告知她们。 她捋了捋额前纷乱的头发,再次长叹一声,便将之前李君羡所述的,这个世界的“徐恪”为了拯救苍生,不惜主动上到在天庭请罪,并被玉帝以虐刑处死的经过,备陈了一遍。 听到这个世界的“徐恪”,竟然落到了一个这样的结局,姚子贝不禁目瞪口呆,她怔怔地立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怪不得……徐哥哥,这十年里,我见你一直不太开心。原来,你在改动命轮之后,眼见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一直是觉得心里有愧……只是,徐哥哥,你怎能就这样管自己走了呢?你太傻了!” 怡清遥望着天穹,直直地盯着云层上空。她清澈而明亮的目光,此刻仿佛要穿透那玉宇天宫、琼楼宝殿,直至寻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宫玉帝。她要问一问那位天帝,因何要对“徐恪”如此不公? 怡清眸中带泪,心里也已伤心百转:“病哥哥就算有错,他也已主动请罪,苍天在上,你为何要对他如此严苛?!” 眼见三位女子尽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徐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但他又不能不上前安慰,只得强自说道:“众位姐妹,依照君羡大哥所言,此时这个世界的‘我’,元神还在玉虚境内的紫云阁中。待我回去之后,定然找白老阁主帮忙,让白阁主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复活他的元神!” “你要回去了吗?”怡清与姚子贝异口同声地问道。 “咳!我也该……回去了!”徐恪忍不住低下头,悠然叹息了一声。 如今,真的已到了他非走不可的时候。 “病木头,你今天就走吗?”怡清又问。 “嗯!早晚也是要走,迟走不如早走!眼下我就要回去了!”徐恪应道。说罢,他便从怀里拿出了云影珠。 姚子贝上前拉住了徐恪的胳膊,说道:“徐哥哥,你……还是先吃了中饭再走吧!”此时已过了午时,众人自早膳之后,尚未进餐,腹中均空空如也。姚子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向灶间…… 徐恪却一把拉住了了姚子贝:“小贝,算了吧,别忙啦!我……我这就走!” 怡清再一次问道:“但你还没见过小嫣妹妹呢!你就不想,再去见三妹最后一面吗?” 徐恪兀自叹了一声,道:“见了最后一面又如何?见了之后我还是要走,我就算想弥补也已不及,咳!倒不如……不见也罢!” “可是……总得让我们送 一送你……还是先……先吃过中饭再……”姚子贝说话之时,已不由得哽咽失声。 胡依依也恻然道:“小无病,那就先吃了中饭再说吧,你也不用急在一时。” “好吧!那我就陪各位再喝最后一杯离别酒……”徐恪慨然道,然而说话间,他自己竟也忍不住眼眶再度湿润。 …… …… 半刻辰光之后,姚子贝便已弄了一桌酒食。众人坐在前厅的方桌前,各自默然无语,每个人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却均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宅中此时已找不出一滴水酒,众人的碗里只是装着清水。怡清率先端起水碗,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向着徐恪说道: “病木头,来!我跟你干一杯!回到十年前之后,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徐恪跟怡清碰了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他也努力笑道:“二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姚子贝端起水碗,含着泪道:“徐哥哥,你在那个世界,一定要保重自己,开开心心地活着!” 徐恪再次斟满了一碗“水酒”,端起水碗一饮而尽,慨然道:“放心吧,小贝!我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开心地活着,而且,会让‘你们’也一样开心!” “嗯……好!那个世界,我们都要开心!”姚子贝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徐恪又端起手中的水碗,向胡依依“敬酒”道:“胡姐姐,多谢你这段时日,对小无病的照顾。姐姐放心,无病一到神王阁之后,立时就去找白老阁主,不管用什么法子,无病也定要完成姐姐的嘱托!” 胡依依却别转了头,努力抑制中眼中的泪水。她强忍悲伤,亦举起水碗与徐恪对饮了一碗,淡然道: “小无病,姐姐也要谢你!若非你这几个月对我们的悉心保护,我们又怎能活到今日?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走,只是……只是……” 说到后来,胡依依不知是太过伤心,还是身子本来就孱弱的缘故,竟忽然起身离了前厅,以手掩住口鼻,好似胸中突起一阵烦呕之状,直奔后园去了…… “胡姐姐这是怎么了?她身体有恙吗?”徐恪望着胡依依的背影,关切地问道。 姚子贝转悲为喜,噗嗤一笑道:“我的傻哥哥,大姐这是……腹中有喜啦!” “啊?”徐恪也不禁脸露欢容,听得胡依依竟已怀有身孕,这实在是他意料之外。 “小贝,你先前不是说过,胡姐姐为了帮我解毒,散去了她一身妖力,从此再无可能怀胎么?”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纳罕道。 “说起来,这可得感激二姐了!”姚子贝朝怡清望了望,不禁脸露羞红之色。 “二姐?”徐恪转头望向怡清,问道:“清妹,是你治好了胡姐姐的病么?” 怡清也早已双颊羞红,听得此语,亦忍不住笑出声道: “大姐本就没什么病!她只是散去了一千多年的道行,身子异常羸弱罢了。你那一晚,不是服了五副长角精元么?这长角精元岂是寻常之物,它可是大补元阳的至宝!有了这五副新鲜的长角精元,还有什么事……不成的?” 徐恪略加思忖之下,便已明了此中之理。定然是在许昌土堡的那一晚,那五副长角精元催动了他体内元阳之力,是以就算胡依依身体孱弱,也在自己无数次“强攻”之下,终于点化阴阳、珠胎暗结。只不过,那一日怡清为何要强逼自己一气服下了五副长角精元。徐恪直至今日,方始隐隐猜出了其中的用意。 “原来,你说是为了帮我治伤,其实还是‘别有用心’啊!”徐恪心念及此,不由暗自苦笑。 徐恪随即又发愁道:“可是……我眼下立时就要穿越回去,从此就……就再也不会来了!胡姐姐孤身带着一个孩子,她往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那你就不能……迟一点再回去吗?非得今日就走!”怡清略带不满道。 “这个……”徐恪挠了挠额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他内心,他恨不得从此都不要回去,一直留在这里,留在她们的身边,一直陪着她们直到地已老、天已荒,只要她们还在人间,他就一直陪下去…… “放心吧,徐哥哥!”姚子贝柔声道:“大姐的身边有我,有二姐、三姐她们。我们都会陪着大姐的!等孩子出生之后,我们都是孩子的娘……” “嗯!小贝、清妹,你们真好!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此时的徐恪,已不敢看两位女子纯真的眼眸。他匆忙端起碗来,又喝下一碗“水酒”,接着瓷碗的掩护,才终于没有让她们看到自己眼角的泪花。 “嫣儿,她好吗?你们今日进了天宝阁么?”短暂的沉默之后,徐恪又问 “嗯!我们今天在天宝阁里见到小嫣姐姐了!小嫣姐姐很好!她只是被她二哥严令,只能呆在天宝阁里。要不然,小嫣姐姐早就来看你了!”姚子贝回道。 “好!很好!你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徐恪又叹了一 声。 …… 三人又是陷入了一阵默然无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过去一秒,姚子贝便觉得从此与徐恪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一秒。这一种难受与不舍,令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痛。她见徐恪抬手,又要从怀里去取出那一颗云影珠,立时又抢着说道: “徐哥哥,你知不知道,今日的长安东市口,皇帝公开行刑,处斩了两个重要的‘犯人’?” “是哪两个‘重要的犯人’?”徐恪随意问了一句。他本已准备伸手去拿怀里的那颗灵珠。他匆匆而来,原本就没带什么“行李”,此刻匆匆而回,更不必带走一物…… 姚子贝道:“一个是魔族的大统领,号称‘魔君’,另一个就是‘青衣魔王’。徐哥哥你恐怕万万都想不到,那个叫什么‘魔君’的,竟然就是昔日长安城里的‘小阎王’赵小刚。我听说,当年,那个赵小刚还是一个兵部侍郎的儿子,这个人平常坏事也没少做,如今竟会……” 徐恪立时一摆手,问道:“小贝,今日处斩的,还有一位‘青衣魔王’?” 姚子贝疑惑道:“是呀!”她心里寻思,你怎地对魔君之事丝毫不关心,反倒关心起什么魔王? 徐恪忙问:“那‘青衣魔王’的尸身呢?” 姚子贝道:“应该还留在东市那里吧?我和二姐走的时候,就见他尸身已经分离,正被长安城里的百姓万口唾骂呢!” “不行!那我得赶紧去一趟东市!”徐恪说罢,当即起身,离了前厅,便自顾出门而去。 “徐哥哥(病木头),你去干嘛呀?”姚子贝与怡清同时问道。 “那‘青衣魔王’实是我的一位故友,如今他惨遭身亡,身首都已两处,我得为他收殓!”徐恪回道。 “不行啊!”怡清立时飞身挡在了徐恪的身前,情急道:“我说病木头,你先前就已被人污为‘魔族内奸’,差一点被那狗皇帝凌迟处死。如今,你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那‘青衣魔王’主动收尸。这件事万一传了开去,岂非要被那狗皇帝坐实了‘魔界奸细’之罪?!” “这个……倒也有理!不过,我总不能眼看着故友曝尸于闹市,被万人唾骂呀!”徐恪僵立在原地,踌躇道。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按理,他无论如何也要为故友收尸,聊表朋友之义。可是怡清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虽然可以借助灵珠之力,一走了之,可四位女子还要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 众人思忖了片刻,怡清便道:“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东市。大姐先前做的面罩还在,不如,我们戴着面罩,趁乱取了你那位朋友的尸身,立时飞身而遁!只要不被人认出便不打紧……” “好!”徐恪立时答允。 当下,徐恪与怡清各自戴上了一个厚厚的面罩,同时又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确保不会被人认出之后,这才匆匆出门,疾步往东市奔去。 两人到了东市口之后,只见围观的人群已大半散去。只余下数十人,还在朝地上的两具尸身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好似这两个魔头恶贯满盈,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才终于在今日将魔头正法一般…… 而地上躺着的两具尸身,徐恪瞧得清清楚楚,有一具尸体,虽然人头已经断离,然身形颀长瘦削,正是他多年前的故友南宫不语。 “大胆凡人,竟敢坏我魔君的肉身!看我白鼠魔王不把你们杀光!”忽然,徐恪身旁发出了一个既清润又沙哑的声音,他侧身一望,说话的人正是怡清。 只见怡清继续装模作样的喊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一个也别想逃走!我白鼠魔王今天要为魔君报仇,纳命来吧!”言罢,怡清拔出长剑,朝地面的乱石碎土一阵乱砍。她手中的双股剑本就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剑身所到之处,乱石被纷纷切碎,在怡清内里的激荡之下,扬起了一阵巨大的烟尘。烟尘中,碎石泥块便四处飞出,击打在了围观的人群身上…… “妈呀!白鼠魔王来啦!快逃!” “我滴个天啊!是白鼠魔王!快……快……快逃命呀!” “狗子他爹,等等我!” “二娃子他娘,快走!” …… 听得白鼠魔王现身,所有人尽皆变色。人群顿时乱做了一团,眨眼间,东市口就已逃得一个人影也无。甚至于,在人群没命地奔逃之下,连远远地守在东市边的一个十人卫队,也吓得拔腿便跑! 徐恪急忙俯身抱起了南宫不语的尸身,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又捡起他的头颅。他刚要转身,看到地上的另一具尸体,心下不忍,便也将赵小刚的尸体也抬了起来放在肩头,同时也捡起了那一颗双眼空洞的头颅。 怡清见徐恪还要带走赵小刚的尸身,心下不解,正要出言阻拦,忽然想到这样做,岂不正好迷惑众人?她随即便不再言语。 徐恪与怡清相互点了点头,两人便施展轻功,飞身向城西遁去…… 第九十二章、欲走强留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四、申时、长安城西、灞山荒丘】 徐恪背负着南宫不语与赵小刚的尸身,展开轻功,一直奔到了灞山脚下,方始停步。 他不知道该将南宫葬于何处,只知这位故友生前长期驻守于灞山,心道不如就将南宫葬于此地,还能够时时颙望长安。 他们找了一个无人之处,随意挖了两个浅坑,将两具尸身分别放入,草草掩埋。 匆忙间,徐恪也无法制作墓碑,便搬来一块大石,手起长剑,在大石上写下“故友南宫之墓”几字,将那块大石矗立与坟茔之前。 他向“墓碑”躬身拜了几拜,说道:“南宫兄,愚弟此前多蒙你妥为照料,虽不知你为何会堕入魔道,但盼你来世为人,能够做一个清正洒脱之人,心中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经历连续多日的阳光和雨水滋润,原本覆盖于灞山上一片黑灰尽已被洗濯而去。荒丘与平原上渐渐地已生出了一些细草嫩芽。世界恢复如常之后,田土尽已松动,草木渐渐生长,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怡清陪着徐恪,将他故友安葬已毕,两人又重新回到长安城内。一路上,怡清好几次话到嘴边,却还是未能出口。 二人进了西大门之后,折而往南,再行几百步便是醴泉坊。怡清忽然一拍额头,说道: “木头!既然白老阁主有法子能救‘你’,我们为何不去找找这个世界的白阁主呢?” 徐恪一听,顿觉有理。此刻他们立身之地就是大乾的国都长安,那么,这里的长安城内,应当也有一座神王阁。 自然,徐恪也听出了怡清话语中的心意。倘若你能找到这个世界的白阁主,让他答应救出这个世界的‘你’,那么,你自己也就不用着急着回去了。 原来,这个世界的怡清,竟对自己也藏着这么一份深深的不舍。徐恪心念及此,不由暗自感叹,不知道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长安之后,那个时候的怡清对待自己会如何?会不会,连一份好脸色都给不了你? 只因自己自认识怡清以来,委实也不曾给过对方一份好脸色。 依照怡清的提议,当下,两人便过了醴泉坊,再次折往东南而行。徐恪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当日白发老者带着他行走的路线。他带着怡清左绕右转,凭着记忆行走,终于在长安城南的怀远坊,找到了昔日的神王阁。 不过,两人走进神王阁故地,只见内里已是墙倾垣倒,除了一堆碎石残土之外,别无它物。看来,就算是李祀重建了长安城,也一直无人来理会这一处残破的所在。两人问遍了周围的长安居民,询问他们可曾见到白老阁主的身影,抑或是那位守门的白发老者。可所有人都是摇摇头,均说道根本就未曾见过此地有人出没,更别说什么“老阁主”了。徐恪无奈地叹了几声,只得与怡清回至徐宅。 …… 待两人回到徐宅之后,已是傍晚酉时。 这一个时辰,恰也是长安城中千家万户,团聚在一起共进晚膳之时。这一个时辰,想必那些城里的百姓,正一家老小围坐在桌前,一边品味着美食,一边欢声笑语,憧憬着明天将是怎样地美好…… 徐恪一语不发,顾自走进后园的闻雨亭中。他坐在了石桌前,取出了怀里的那一颗云影珠,将珠子放在石桌上。他呆呆地凝望着那一颗通体莹亮的灵珠,不禁怔怔出神…… 既已非走不可,不如此刻就走? 缘聚总有缘尽,自己本非这个世界之人,又何必苦苦眷恋,不肯离开? 然而,他每一次拇指与食指抵住了灵珠,心中还是忍不住浩叹一声,迟迟不愿发动…… 姚子贝强忍自己悲伤的心情,也已努力做了一桌菜食。她和怡清一道,索性将酒菜尽皆端到了闻雨亭中。此时虽已是晚间,然今夜皓月初生,月色甚是皎洁,闻雨亭中光亮如昼。 胡依依身子不适,只能呆在榛苓居中歇息。怡清、姚子贝就陪着徐恪共进晚膳。姚子贝道,就算要回去,也得吃饱了再走,在那神王阁里,可没人能烧一桌子菜给你了。 岂止是神王阁,恐怕往后余生,再也没有这样一位温柔可人的姚子贝,每日都要为他忙前忙后,精心烹煮出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了…… 徐恪端起水碗,闷声喝了一大口“水酒”,只觉清水虽然无味,但到了口中,忽而涌起了一种苦涩的味道。他好几次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兀自忍住。 三人围坐在石桌两旁,高天虽有月色,桌上虽有佳肴,然每一个人都是心情沉重,默不作声。 “吃呀!徐哥哥,你好歹吃一点,要不然,等你走了之后,你会饿的……”姚子贝拼命地为徐恪夹菜,直至徐恪身前的碗碟里已经盛放不下为止。她忽然扭过头去,就算她低下了头,以手掩面,依然掩藏不住,满脸泪下如雨。 纵然,说好了不哭,说好了欢笑送行,说好了在他离去之前,给他留下一个美丽而开心的笑脸,然而,此时此刻,眼里的泪水,还是如决口的江河,喷薄而不能止…… 徐恪只得拿起筷子,努力地往口里送菜。他不敢看子贝与怡清的脸容,甚至不敢同她们说话。他生怕只要一看到她们的双眼,一开口说话,自己就要哽咽失声。在这一种惆怅的氛围之下,就算一向性子直爽的怡清,此刻也已泪眼婆娑。 在徐恪的心里,似乎有一万个理由在告诉他,让他不要走,留下来,好好陪着她们,直至陪着她们度过此生。 然而,他心中也一直有一句话萦绕在耳边:“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何必还要眷恋?” 是啊!你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世界在十年前,那里的长安城中,也有姚子贝,也有怡清,有胡依依,还有你 的嫣儿……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如此难舍? 徐恪心下不由得长叹道:“我为何对这个世界如此难舍呢?明知道这四位女子,原本就不属于我,可我为何……为何还这般留恋?仿佛从此……从此就见不到她们了一般!”他不知为何,心中只要一想起,自己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身边的这四位女子,忽然就生出一种疼痛。那一种疼痛,初时并不分明,但只要你稍稍触动,立时便会在你全身弥散开来,直痛得你心如刀绞…… 怡清忽然开口道:“病木头,你今晚先不要走了吧!” “为何?”徐恪道。 “今晚,你再陪四妹一宿!”怡清恳切言道。 “这……”徐恪不禁伸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原本悲伤而沉重的心情,被怡清这没来由的一句,竟给弄得颇为尴尬。 姚子贝乍听此语,也不禁低下了头,伤感的神情中不免又露出几许羞涩。她心中自然是希望徐恪能多留一宿,最好,再多留几宿…… “这个……”徐恪讷讷言道:“胡姐姐已嘱托了我,让我尽快回神王阁找白老阁主,我看,还是不要再……” 他转头望向后院榛苓居的方向。他原本早就想进去看看胡依依,看看她身体如何,要不要自己再为她做些什么?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没有进去。 怡清立时一摆手,阻断道:“这是我和大姐商量好的,大姐的意思,也是让你过了今晚再走。” “这又何必呢?”徐恪仍然盯着榛苓居的方向。 怡清断断续续道:“大姐是想……想让子贝妹妹也能……也能怀上你的孩子……” “这……这样好吗?”徐恪不禁望向身旁的姚子贝。不想,此刻的姚子贝也大胆地迎着徐恪的目光望来,她双眼中,分明是满含着殷切的期许。 “哎!木头,你也不要多想!”怡清又非常“直白”地言道:“大姐和四妹,无非是想为天上的那根病木头,留下一段香火。你和天上的那个……你们两本就是一个人。怀上你的孩子,也就是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样啊!……那好!那我就……明日再走!”徐恪立时大声应允。 怡清忽而又低下了头,轻声言道:“其实,天上的那根病木头,他如今身犯天条,就算元神能重返人间,也是再世为人。等到他重新活过来,也不知要猴年马月了!而且,就算他活了过来,也未必能想起之前的那些经历……” 怡清接着说道:“是以,大姐也说了,她说……你若愿意,就多留几天再走。或者,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也……也无不可……” “胡姐姐真是这么说的?”徐恪“腾”地霍然站起,脸上顿时尽是欣喜之色。 “大姐亲口跟我说的,不信,你自己进去问问!”怡清手指着榛苓居的方向,同徐恪说道。 “好好好!既然胡姐姐这么说了,那我就留下!”徐恪又坐了下去,他为自己斟满了一碗“水酒”,端起来与怡清和姚子贝对饮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明媚灿然,如同皎皎明月、煦煦春风。 不过,他转念一想,原来,她们对我如此深情、如此难舍、如此挽留于我,其实,是将我当作了天上的那个“我”…… 也罢!管他天上的“我”也好,人间的我也好,但得如此良辰美景,如此佳人陪伴,我便留在此间,长长久久地与她们呆在一起,又何必多想? …… 这一晚,徐恪便宿在了玲珑居内,与姚子贝抵足而眠。 徐恪带着几许伤心失落又几许欣喜兴奋的心情,依旧和他的小贝一起,**为欢,彻夜缠绵。 事后,姚子贝勾住了徐恪的脖子,笑问道: “徐哥哥,若以后我怀上了你的孩子,你想给他(她)取个什么名字?” “就叫他‘徐五胡’吧!” “为什么取这样一个怪名?要是男孩还好,要是女孩子,可不得难听死了!” “我曾经在一个梦里,就见到了咱们的孩子,他就叫‘五胡’……” “是吗?” “是的,而且,在那个梦里,胡姐姐也有孩子。” “她的孩子叫什么?莫不是叫什么‘大胡’、‘二胡’?” “哈哈哈!……小贝,你将来能不能跟胡姐姐说说,就让她的孩子,叫‘徐四胡’!” “徐四胡?为什么?” “你的孩子叫徐五胡,她的孩子想必早几天出生,当然是徐四胡啦!” “可这名字……万一姐姐生的是个女孩怎么办?” “女孩子叫‘四胡’,也很好听啊!我觉着……非常好听,而且,还与众不同!” “好吧!” …… 过了一会儿,徐恪竟然兴致勃勃地言道: “嗯……我觉着,胡姐姐若能生下一个女孩,那才好呢!‘四胡’想必又聪明又可爱,象她娘亲。他日……他日我若还能留在这里,我就带着你们,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全都去胡姐姐的碧波岛上隐居。咱们呆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海岛上,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比那些神仙都过得快活逍遥!” “太好了!”姚子贝紧紧搂着徐恪,幸福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徐恪所描绘的未来,正是她心中一直以来的梦想。 其实,姚子贝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徐恪,然几次话到嘴边兀自忍住。此刻,她眼里含着泪,心里又默默念叨着那一句话: “徐哥哥,其实,先前的‘你’在离去之前,早就叮嘱过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怀上一个你的孩子。但愿,此后能天遂人愿,我能为你生下‘五胡’!” …… 而与此同时,在徐宅的榛苓居内,怡清正陪着胡依依坐在 床上。两位姐妹一坐一躺,正相互说着话: “他今晚……不走了吗?”胡依依问道。 “嗯!先前他还一定要走,后来我同他说,是你的主意,让他过了今晚再走,这病木头也就答应了。”怡清笑着答道。 “咳……”胡依依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怡清问道:“姐姐为何定要让他快些回去呢?就算他此刻就回到神王阁,也未必就能找到白老阁主,更何况,就算是白老阁主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了天上的病木头呀?” 胡依依道:“我让他早点回去,也是为了他好!他怀里的那一颗珠子,已经连着催了他三次了,若再不走,万一珠子失了法力,他从此都回不去了怎么办?他毕竟是那个世界的人,跟我们本不该有任何牵扯!况且,在他原本的世界里,他还有一番大事等着要做呢!” 怡清不禁低下了头,歉然道:“大姐,可我刚刚还同他说……说是你的主意,让他……让他就算一直留在这里,也是好的……这病木头一听这话,当时就开心地不行!” 胡依依又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他既如此留恋,那就……且让他再留几晚吧!” …… …… 时日匆匆,一转眼,一夜就已经过去。 到了二月十五卯时,天光大亮,早起的长安人已经在四处忙碌。姚子贝也已早早起床,照例赶到灶间,为众人制作早膳。 徐恪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蓦地被床前的一个声音惊醒: “老徐,老徐!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你快醒醒,快醒醒!”那正是云影真人的声音。 徐恪立时翻身而起,取来了放在床前的云影珠。 “老徐,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啊!你若再不回来,以后也就不用回了!”云影真人不无责怪地说道。 “这,这,这……好,好,好!我马上回,马上回来!”徐恪忙穿衣起床,取了云影珠直奔后院。 云影真人接着言道:“我再说一遍,你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若再迟延半刻,云影珠立时便会失去灵力。到那时,你非但从此不能回来,而且身体内没了灵珠护佑之力,就会瞬间老去,变成一个丑老头!……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言罢,那原本发光的云影珠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不用说,那位胖胖的真人已经走了。 徐恪来到了后园的闻雨亭中,此时,姚子贝还在灶间忙碌,她今晨的心情格外地明朗,还在想着要为徐恪做一顿丰盛而可口的美餐。而胡依依却依然呆在自己的榛苓居中静养,只有怡清一人,坐在亭子里的石桌前,好似正等着徐恪一般。 “看来,病木头,你真的得走了!”怡清不由得伤心道,她原本兴奋与期待的脸上,此时已满是失望与失落的神情。这云影真人方才的一番警告之语,想必她也已尽皆听到。 “清妹,我如今,真的要走了!”徐恪也叹了一声。 “快走吧!你若再不走,从此变作了一个糟老头子,我们可不要你陪!”怡清强装笑道,脸上却尽是凄苦的笑容。 “胡姐姐,子贝呢?”徐恪眼望左右,问道。 “算了!该说的都已说了!再见一面也是徒增伤感!你时间紧迫,这就……走了吧!”怡清向徐恪挥了挥手,眼中已情不自禁地堕下泪来。 “也好!那就烦请清妹代为传达一声,无病这就回去了!”徐恪便将云影珠捧在了掌心,他以拇指少商穴、食指商阳穴各抵住灵珠两端。然后自丹田运气,将一股混元之气,自气海蒸腾而上,循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灌注于灵珠之内。 他手中的灵珠忽然微微一热,旋即便通体透亮,生出了一股柔和的光芒…… 徐恪记得云影真人此前所言,不得瞬间往灵珠内注入大量真气,否则会把控不住穿越的时间。他双手捧住了云影珠,暗自运转真元,引导着一股真气,如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注入灵珠两端。他见云影珠已渐渐生出亮光,便念动起那一段云影真人教他的“云影三一诀”: “天一生霞,地二成花,人三为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下; 此生无涯,唯我无他!” 忽然间,徐恪耳中似闻有机栝响动之声,那灵珠顶端竟悄然现出了一个手指大小的孔洞。自孔洞中缓缓生出两根长约两寸的琉璃玉条。那两根玉条,一红一白,细若两根面条,玉身上刻满了细细的刻度。 “病哥哥,我会在另一个时空,再与你相见的!到那时,你可莫负了我呀!”怡清终于还是大喊了一句,此时的她已然是泣不成声。 “好!清妹,到那时,我定不会负你!” 徐恪应了一声,他又将红条与白条尽数按回,双手拇指食指倒转,逆引真气灌入灵珠。 “徐哥哥,快看,小玉姑娘来啦!”后园里又出现了两位婀娜的女子身影。一位是满脸笑意的姚子贝,她手中还端着一大盆刚刚做好的鲜肉香米粥。她身后跟着的一位年轻女子,脸容秀丽、身形窈窕,正是慕容嫣新认的干妹妹赵昱。 “小玉,你怎地也在这里?”徐恪心中说了一句,怎奈,他此时口里已不能出声…… 只见那云影珠瞬间光芒大盛,一阵耀眼的强光过后,徐恪与他手中的灵珠,尽已消失不见…… “徐哥哥!你……你走了么?”姚子贝蓦然见到徐恪的身影已随着灵珠的光芒瞬间消失。她不禁怔在了当场,双手一松,手里的一大盆鲜肉香米粥,便“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那瓷盆顿时散作了满地的碎片,只剩下一地新鲜滑 嫩的米粥,兀自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味…… 第九十三章、年华为君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十五、卯时、玄都观故址】 在长安城西的玄都观故地,原先的桃花小筑那里又新搭建起了一个茅棚。茅棚内甚是简陋,只屋角的地上铺着两床毛毯。此时,苏州城主李君羡与玄都观主李淳风正席地而坐。 “他走了吗?”李淳风开口问道。 李君羡闭目养神,悠悠然道:“方才我见醴泉坊处,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想必他已经回去了!” 李淳风手捋颌下的两根长须,感叹道:“他总算回去了!但愿从今往后,他能以此为戒,切莫再随意改动命轮。” 李君羡道:“道兄以为,小兄弟回到过去之后,他就不会再动一次命轮?” 李淳风道:“他此次穿越而来,在这里呆了足足有三月光阴。眼见这个‘魔化之世’的种种惨状,又惊闻自己的可怕结局。我想,他再不会去动命轮的心思了!” 李君羡道:“道兄可曾想过,之前的这位小兄弟为何会擅改命轮?” 李淳风道:“那真得问他自己了!怕是他之前穿越而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他不想看到的结局吧?” 李君羡道:“小兄弟在上一次穿越的时候,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结局,是以回去之后便擅改命轮。而他的这一次穿越,却让他下定决心,归去之后不再改动命轮……如此看来,改与不改,对于小兄弟而言,恐怕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李淳风道:“改也好,不该也罢,世间万物,有所得必有所失!切盼他这一次回去,还是以人族苍生为念,切莫再擅自改动命轮了!” 李君羡道:“道兄,这个世界的‘无病’,你前日可曾算出,他最后的结局为何?” 李淳风摇摇头,叹道:“咳!这可一言难尽了!我只推算出……来日,他的元神将被投放于神洲之东的一处海岛上,孕育在一块夺天地之造化的巨石之中。待有缘人点化之后,他便将重新破石而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李君羡随即问。 李淳风叹道:“只不过,到那时,他却错投了一个猴胎。” 李君羡笑道:“道兄,照你的推算,他日我小兄弟的元神,将会变作一只石猴?” 李淳风捋须点头,道:“大概如此吧!” 李君羡不由捧腹而笑:“我小兄弟如此俊朗的一个后生,不想转世之后,竟变作了一只猴子!他若知道自己后世如此,不知作何感想?他前世恁多红颜知己,后世却只能与猴为伴,这一副情状,想起来就觉好笑啊,哈哈哈!” 李淳风望了李君羡几眼,不以为然道:“变 作一只石猴有什么不好!他上可跳跃于山川,下能纵横于江海,从此潇潇洒洒、痛痛快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必象那些人间男子一样,日日受儿女之情牵绊……你我想做一只石猴,还未可得呢!” 其实,在李淳风的心里,还藏着另一句话:“师弟,等到你再世为人之后,与那一只石猴,也有一段旷世之缘呢!你说他从此没了红颜知己,恐怕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 …… 徐恪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姚子贝、怡清、胡依依尽皆黯然神伤。不过,这一个结局她们原本早已心知,虽然伤心失落,但也无可奈何。 一个月后,姚子贝与胡依依商量之下,两人便决定启程,赶往胡依依此前居住的碧波岛,怡清也一道随行。 三位女子便辞别了慕容嫣与赵昱,一同来到了浙东沿海的碧波岛隐居。 又过了七个月,胡依依产下一女,取名“徐四胡”。 随后不久,姚子贝也产下一子,取名:徐五胡。 那时世界已恢复光明多时,碧波岛上草木旺盛,物产丰饶,海边的景色又极其壮美。胡依依与姚子贝带着两位孩子,生活平顺无虞,倒也自得其乐…… 虽然,她们不时便会勾起对往事的怀念,尤其是,深深地思念着天上的那一位“徐恪”。而每一次她们思念夫君之时,便会一起抱起孩子,遥望天穹,向“四胡”与“五胡”说道,你们的爹爹,此时人在天空,有朝一日,他必能下到人间,与咱们团聚呢…… 怡清性子爽直,久居海岛之上难免心中寂寞。是以,过了半年辰光之后,她便只身一人离开了海岛。她在长安城呆了数月,颇觉无趣,此后便行走于江湖,专门锄强扶弱、好打不平……江湖中,从此便多了一位“双剑女侠”的名号。 可不管怡清再怎么忙碌,每逢二月十五,她都要赶回碧波岛,看一看两位孩子,与她大姐、四妹共度一段美好的光阴。 徐四胡、徐五胡便拜这位“二娘”为师,跟着她学习道术与剑法。这姐弟二人长大之后,各个聪明俊俏,跟着怡清学得上乘剑术,终成一代名家。 …… 而慕容嫣在二月十五那一日,也得知了徐恪猝然离开的消息。她一想到自己竟未能回家见无病哥哥最后一面,心中立时悲思缱绻,心痛莫名…… 过了一月,连大姐、二姐与四妹也都相继离开了她,去碧波岛隐居。她更感惆怅凄苦、寂寞心伤。 好在,身边一直有她的干妹妹赵昱陪着。赵昱见她始终心情郁郁,便想着法子为她开解,日夜陪护在 她身边。 慕容桓与李琪,还有他们的孩子慕容白,也一向悉心关照着她,给了她无微不至的温暖和爱护。 慕容桓身负“武功天下第一”之名,皇帝李祀对他格外看重,非但资助了他一家人丰厚的银两物资,还把大量的泥瓦工匠派遣了过来,帮助他重建天宝阁。 在慕容桓一家人的努力之下,昔日的天宝阁终于重新修建完毕,重重楼阁又巍然耸立于长安城西北。天宝阁的威名也丝毫不亚于当年。而那位慕容阁主更是名动天下,江湖人物每一听慕容阁主之名,无不如雷贯耳! 大乾皇帝李祀,闻听“徐恪”已不在人间之后,仍然对慕容嫣“情有独钟”。他几次三番派遣大丞相前往天宝阁提亲,并不惜亲自与慕容桓相商求恳。慕容桓初时婉拒,但后来禁不住天子一再苦求,他见皇帝如此心诚,便渐渐地为之心动…… 怎奈,无论慕容桓夫妻如何苦劝他三妹,三妹依然是坚决不从。 日子一天天过去,慕容桓关心自家的亲妹妹,他不忍见慕容嫣就此寂寞一生,便四处为她张罗,欲将她许配给一位才德兼备的英俊男子。慕容桓四下里打听,所引见的男子无一不是家世显赫、青年才俊之辈。可不管他找来的青年男子再怎么硬挺貌美、才气卓绝,慕容嫣却连见面都不肯…… 被他三妹拒绝了无数次之后,慕容桓只得哀叹一声,从此不再费心张罗她的亲事。 每年二月十五,她也会与赵昱一道,踏上碧波岛的土地,让“四胡”与“五胡”见一见她这位“慕容三娘”。 就这样,慕容嫣一直困居于自己淡淡的哀伤之中,任谁都不能为她开解。 每一个月圆之夜,她都要彻夜不眠,抬头痴痴地凝望天穹。她回想前事,默默低语,仿佛自己的无病哥哥,正迎风矗立于月宫中,也呆呆地瞧着自己。 有时候,她会突然间仰望苍穹,忍不住流下泪来:“无病哥哥,你为何一直不肯碰我的身子呢?我若也能为你生下一位‘徐四胡’,该有多好啊!” 十年之后,慕容嫣郁郁而终…… 临时前,她兀自看着手里的一封书信。那一封信是自己于十年前的二月十五,托小昱带去,送给无病哥哥的…… 信上附着自己随意而作的一首小词: 十年风尘暗,千里江山冥,莫道年华东逝水,年华只为君。 残叶无风落,密云未雨阴,只叹相思了无益,相思不能停…… 嫣儿笔于天宝阁中,南风吹来,心有所感,彼时不见无病哥哥已四日矣! 第九十四章、第五层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云影楼中】 随着云影珠发散出耀眼的光芒,徐恪终于凭借灵珠之力,回到了神王阁中。 他只觉自己的身体一直穿梭于时空的裂隙中,仿佛已过了无穷遥远的时光,终于双眼睁开,身子落地。 “老徐,你总算回来啦!” 徐恪身子刚刚站定,便听到云影真人沉厚的嗓音传来。他定睛细看,眼前站着一位一身道袍、身形胖大的中年男子,却不是云影真人是谁! 徐恪揉了揉双眼,再打量四周,只觉眼前尽是红墙木板,中间一个巨大的红色圆柱,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他努力回想,随即确认了,这里正是神王阁内无误。 他立时暗自叹息了一声,心道,我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原本出发的地点。 他想起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从这里出发,借着云影珠之力,穿越到了十年之后。在那里,他竟亲眼目睹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亦亲身经历了与四位女子亲密无间的一起生活……如今,他虽然回到了原地,但那一幕幕往事,仍然萦绕于心头,真有如坠梦中之感! “回来了,回来了……咳!”徐恪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答道。 不知怎地,他此刻,心里仍然无端地感到一阵伤感,那是一种无法遏止的伤感。他心里空落落地,想哭,但眼泪却哭不出来。 “老徐,你这一趟穿越,委实可是去得太久了啊!我可一直提醒了你四次呢!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啊?”云影真人嘟囔着嘴,没好气地说道。 “倒也不是!此前一直是没法子,回不来啊!……”徐恪只得随意地说了几句,算是解释。 “好了!你既然已经回来,这第四层阁的任务,便告终结。你把云影珠还我,上楼去吧!”云影真人挥了挥手,说道。 徐恪取出怀里的那一颗云影珠,交到了云影真人的手里。 他举步走向不远处那一只小竹梯,刚要抬腿往上攀爬,心里蓦地想起一事,随即问道: “敢问影子兄,目下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哪一条命运线?” “命运线?什么命运线?”云影真人被徐恪问得一愣。 徐恪道:“或者说,我们此刻,身处于哪一条命轮之中?” 云影真人挠了挠自己的后脑,笑道:“哦……命轮啊!你怎地问起这件事?” “我想知道!”徐恪说道。 云影真人道:“这神王阁内,是没有命轮变化的。” 徐恪问:“命轮随时可变,世界都有不同的发展,神王阁内怎地就没有命轮的变化?” 云影真人反问道:“神王阁内,时间一直是静止的,哪来的命轮变化?” 徐恪问:“那么,为何我在十年后的长安城,就见不到神王阁了呢?” 云影真人笑道:“那是因为,你在十年后的那一条命轮里,已经没有了神王阁呀!” 徐恪道:“你是说,只要我双脚一离神王阁,立时就会出现命轮。而且,我每一次出阁,都会面临不同的命轮变化。” 云影真人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徐恪又问:“照你这么说,我只需不断地进进出出这座神王阁,就能体会不同的命轮 变化,每次都能经历不一样的人生?” 云影真人摸着自己的肚皮,哈哈笑道:“不断地进进出出?你以为这里是你们长安城里的东市呀!普通的凡人一辈子也休想进得此阁。你虽然成了白老阁主的亲传弟子,但这一生中,亦只能进出神王阁一次而已!” “原来如此……”徐恪思忖了一会儿,旋又问道: “那么……敢问影子兄,我此次出阁之后,应是哪一条命轮?” 云影真人掐指演算了一番,脱口而出道:“本真人若没算错的话,你此次出阁,应是乙丑八线命轮!” “乙丑八线命轮?好吧,我记住了!”徐恪随即又道:“影子兄,我还有最后一问……” “问吧!”云影真人微笑道。 “如何才能尽快见到白老阁主?” “你要见白老阁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是不是……急着想救出那一条命轮中的‘自己’?” “正是!”听得云影真人竟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徐恪不禁甚感心奇。 云影真人摇了摇头,叹道:“所谓‘命轮’之说,便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之意。你们凡人所言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此意。你在刚刚的一次穿越中,进入到的是‘甲子十二线命轮’,那里的人与事早已注定,又岂是你人力所能更改?……咳!实话同你说了吧,那一个世界的‘你’,命运其实早已天定,你就不必为之操心了!” “可是……可是君羡大哥明明告诉我,说只要找到白老阁主帮忙,便能救出那一个‘我’的元神,让他早日复活,重新回到人间!”徐恪不禁心急道。 “他诓你呢!”云影真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为的是劝你早点回来!你说你一个乙丑八线的人,偏要呆在甲子十二线内不肯走,你到底留恋着那里的什么呀?” “这个……”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心道我自然是舍不得离开身旁的四位姐妹,可这心思又怎能与你影子兄言明? “我知道,你定是舍不得你身边的几位红颜,可无论是谁,在你原本的乙丑八线命轮里,也都有啊!她们此时还不都在你长安城的徐府里,一直等着你回去呐!”不想,徐恪难以启齿的心声,立时就被那位胖胖的云影真人给和盘托出。 “我这不也已回来了么?我……我还是想尽快见到白老阁主!”徐恪说道。 他心中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位胖胖的真人。对于君羡大哥所言,他并不觉得那只是“诓骗”之语。君羡大哥若要劝他早回,自会与他明言,又何必编出这样一个借口? “白老阁主在十三层,你只需尽快一层一层往上攀爬,到了顶层,自然就能遇上!”云影真人颇不耐烦地言道。 “好,那我就先上到第五层阁!”徐恪说完话,便欲起脚上梯。 “你可知道,那个世界的‘徐恪’,最终的命运如何?”徐恪上梯之际,云影真人忽然又说了一句。 此时,徐恪转身,见那位胖真人又在眼前做法,变出了一张桌子与两张木椅,桌子上还多出了一壶茶,两只茶盏。云影真人正端坐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顾自说着话。 徐恪只得又走到云影真人对面坐下,他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热茶,端 起茶盏喝了一口,只觉茶水甘甜清冽,就好似那名动长安的“花雨茶”。 徐恪久居于十年后的那一个“魔化之世”,连一杯清水也难得饮到,哪曾喝到过这般香甜可口的“花雨”!他此刻明知眼前茶水尽皆是云影真人幻化而成,亦忍不住连喝了好几大口,每一次喝过之后,都不由得赞道:“好茶呀,真好喝!” “哈哈哈哈!”云影真人望着徐恪贪恋茶水的模样,亦不禁笑道:“若你未曾穿越,一直呆在自家的府邸中,日日喝着那货真价实的花雨名茶,此时定然要嘲讽我茶味失真,味道不美。可你呆在那‘甲子十二线’命轮里也才三月,就觉得我这杯‘花雨’,堪比天宫玉液了么?” “……”徐恪一时无语。 云影真人又道:“你们凡人所谓的快乐与幸福,不就是在经历了痛苦与失去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吗?就如眼前的这杯‘花雨’,本是一杯味道寡淡、毫无清香的茶水,你此时竟能喝得如此尽兴,可见你日常之所见,平时之所想,未必便是世界的真实面目……” 徐恪只得拱了拱手,恳切道:“影子兄,今日在下受教了!你方才所言,那‘甲子十二线’中的‘我’,最终之命运如何,切盼影子兄能为我明言!” 云影真人道:“说起来,那个世界的‘你’,结局也算差强人意!咱们这里的白老阁主先是上到天庭,疏通了各处关节之后,又跑到南海去找观音大士帮忙,观音大士神通广大,便和玉帝求情,自紫云阁中取出了‘你’的元神,放之于神洲之东的花果山中。” “花果山?那是在哪里?我好似听人说过……”徐恪低声道。 “在神洲之东,有一处海岛,名曰‘傲来岛’亦作‘傲来国’。在傲来岛上有一座奇山,山高秀丽,草木连天,四季常青,瓜果无数,此山就名曰‘花果山’。在花果山之中,有一块巨石,常年受天地日月精华滋养,内里已灵气暗生。观音大士便将‘你’的元神蕴藏于巨石之中。他日,‘你’的元神受天地灵气不断滋养,便会孕育出一具灵胎……到那时,一旦遇着有缘之人,‘你’就会破石而出,变成了一个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那什么……” 徐恪听得不禁心驰神往,心道原来那个世界的‘我’结局也还不差么!非但重新复活于人间,而且还有了一身的能耐。不过,他听得云影真人末尾一句甚是含糊,当下便问:“那‘什么’……是什么呀?” 云影真人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笑道:“那‘什么’就是说‘你’变作了一个不凡之人!” “原来如此!那也挺好!”徐恪闻听那个世界的“自己”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心中不禁也舒了一口长气。 随即,他又说道:“影子兄,照你所言,这前前后后的事,还不得白老阁主亲自帮忙?那我岂不是还要尽快上楼,找到白老阁主才是?!” “好像也是哦!”云影真人摸着肚皮,尴尬地笑了笑。 当下,徐恪再不耽搁,便起脚上了那一支细长的竹梯,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了楼顶,上到了第五层阁中。 他刚抬脚跨入了第五层阁的地面,便听到头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呔!吾乃‘戒贪使者,等候你多时了!’” …… 第九十五章、戒贪使者 徐恪刚一踏入第五层阁,便听得头顶有人朝他说话。他抬头一看,只见说话那人,身形甚是高大,面目却生得极是古怪。只见那人,横腮爆齿、阔口耸颧,大鼻细眼、窄额宽眉,这一脸的五官,怎么看都令人不适。此人若置身于长安城的闹市,必会吓得旁人四散而逃。那人满脸皆是青色的条纹,此际一双细小的三角眼,正紧紧盯着徐恪。 徐恪乍见一个面目如此丑陋的青脸男子,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愣。但他一想此处毕竟是神王阁中,守阁之人,什么样没有?随即便也坦然。他朝那青面人拱手为礼,朗声回道: “在下徐恪,见过‘戒贪使者’!” 戒贪使者朝徐恪点了点头,道:“这里是神王阁中的第五层——‘戒贪楼’!要过此楼,需放下心中贪念!” 徐恪打量四周,只见这一层楼阁与前面的几层并无不同,依然是环形的红墙,中间一个通天巨柱。他向戒贪使者再度抱拳,问道: “敢问戒贪使者,如何才能更上层楼?” “楼梯在那里!”戒贪使者朝前方右侧努了努嘴,那里矗立着一架木梯,好似直通六层。徐恪见之大喜,立时抬步向楼梯口走去。 徐恪刚要抬腿上梯,心里蓦地觉得不对。他心道,这似乎太简单了吧?先前每一层楼的守阁之人,都说只要上去便可,结果总是有一些任务等着你完成。难道过了第四层阁之后,情形就变得不同? 当下,徐恪又转身向戒贪使者问道:“敢问使者,这一层楼中,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完成么?” “没有!”戒贪使者淡然回道。 “我就这样起脚上梯,便能上到第六层阁?”徐恪再问。 “……”这次,戒贪使者索性不再言语。 徐恪暗自摇头,心道,管他怎地!且先上楼再说!那个世界的胡姐姐,还等着我去救她的“阿恪”呢!她如此郑重地恳求于我,我又焉能负她所托?听闻那白老阁主,人在十三层阁,我此时须得赶紧上去! 当下,他再不犹豫,双脚迈动,“腾腾腾”地就走上了第六层楼…… 走进这第六层楼,徐恪左右打量,这一层楼阁与第五层阁依然是一模一样,甚至于,竟连守阁之人也是那位青面长身的“戒贪使者”。 “咦!戒贪使者?……怎么还是你?”徐恪疑惑道。 那青面丑脸之人,“哼”了一声,却丝毫不加理会。 “敢问‘戒贪使者’,这里是第六层阁么?缘何这一层楼与下面一模一样?”徐恪又问。 “请问……这里真的是第六层阁吗?” “请问……该怎么继续往上?” “喂……” 可无论徐恪如何询问,那青面丑脸之人都是默不作声。他默默地伫立在楼阁中央,仿佛只是一件摆设。 徐恪绕着第六层阁走了几圈,见并无任何异状,当即信步往上,又走进楼梯,进入了第七层阁。 未曾想,到了第七层阁,情形还是与第六层阁一模一样。徐恪一股牛脾气上来,索性不去与那“戒贪使者”理会,找到了木楼梯,抬脚便上! 接下去,第八层阁、第九层、第十层……都是如此,没有一点不同。 徐恪只顾自己往上前行,他心中默念上楼的层数,一口气连上了七层,终于,被他登上了顶层。 顶层竟然也与下面无异,只是,伫立于十三层中央的,已不再是面目丑陋的“戒贪使者”,而是一位须发飘飘的白袍老人,看模样,依稀就是这座神王阁的主人——白无命。徐恪记得当日他进阁之时,便是被他朝自己的后臀狠狠地踢了一脚。 徐恪未曾料到,他这么容易就登上了神王阁的顶楼。此前,他只走了区区四层,便不知耗费了多少光阴与气力。他实不敢想,这接下来的连续八层楼阁,竟在一眨眼间,已然被他走完。此刻,那位须眉皓白,举动若神仙一般的白老阁主,已端坐于自己面前。 难道说,这一座神王阁,只是先前的四层最为难走,到了后头,便形同无物? 是啊!自打进入神王阁中,这第一层、第二层已经让他费心劳神、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走了上来,到了第三层,他又跨过虚空之门来到了过去,跟着二弟朱无能前往滢洲八岐岛,经历与八岐大蛇的一番拼力厮杀。而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却是第四层阁,他通过云影珠穿梭时空之力,穿越到了未来,在十年后的那个世界,他与胡依依、姚子贝等四位人间奇女子,日日厮守在一起,纵然天昏地暗,世界陷入魔化的灾难,他也一步都不舍得离开。若不是胡依依央求他解救天庭中的那个“自己”,他或许从此都不想回来…… 在徐恪的心中,便只是这区区的四层楼阁,已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尤其是刚刚离开的第四层阁,他直到如今仍然沉浸在对十年后那个世界的追忆之中,着实分不清,到底十年后的那个“他”是他,还是此刻的他是“他”? “还是不要多想,且先出阁再说!或许,这座神王阁只是先前的四层最为难上,其它的都是摆设呢?”徐恪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心中便只剩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向白老阁主求恳,让他设法搭救十年后的那个“自己”…… 徐恪急忙快步而前,向白无命躬身行礼,正欲朗声说一句: “徐某拜见白老阁主!” 忽然,那位“白老阁主”睁开了双眼,鼻孔却“哼”了一声。这神态,徐恪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仍是先前的那位“戒贪使者”。徐恪心知有异,果不其然,他突觉脚下一空,人便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在坠下去的途中,徐恪不禁叹了一声:“我果然是犯了贪念……” 待到他落到地面,缓缓起身,望了望四周,只觉身旁的情景甚为熟悉。 “你又来啦?”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眼前随即走来了一位鹤发童颜、衣袂飘飘的老者。 徐恪抬头一望,顿时苦笑连连,只见那位一脸笑容的男子,恰正是此前教他剑法内功的“水月老人”。看来,他又重新跌入了第一层阁。 徐恪不由心中气苦,不想自己连着往上爬了八层,到最后,一层也未能上去,竟而回到了第一层阁! “我怎么……又回到了第一层阁?”徐恪站起身,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纳罕道。 水月老人笑道:“那就得问你自己喽!”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上到第五层阁之后的所见,与水月老人备陈了一遍。末了,他便向水月求助,问道如何才能上到第六层阁? 水月老人略作思忖之后,随即言道:“戒贪楼么,你自然时时要想着那一个‘贪’字!凡事……切忌操之过切!” “这个,我自然晓得!只是,我依着戒贪使者的指点上楼,如何竟突然跌落了下来呢?”徐恪仍然不解道。 “他是怎么指点你的?”水月老人问。 “他就是努努嘴,让我从楼梯上去。”徐恪答道。 水月老人哈哈笑道:“那位‘戒贪老弟’,他只是朝楼梯努了努嘴,他可曾亲口与你讲明,只要你进了楼梯,就能更上层楼?” “这个……他倒没有明说。”徐恪道。 水月老人道:“那你再好好想一想……” 徐恪道:“似乎,戒贪使者所指的那一处‘楼梯’上,暗藏着玄机?” “孺子可教也!”水月老人微笑道:“你再上去试试!” 徐恪问:“我该怎么上去?” 水月老人道:“前面你是怎么上去的,眼下还是这么上去呀!” 徐恪无奈道:“好吧!” 徐恪只得抖擞精神,再次迈步,通过第一层阁的楼梯,跨入了第二层阁。 这一层是镜花楼,此时楼中却不见镜花娘娘的身影。他在楼层内徘徊了半晌,正踌躇着要不要再进一次古镜。忽见那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背面即是楼梯。 “原来,这‘镜花古镜’本身就是一处楼梯呀!”徐恪挠了挠额头,暗叹一声,便顺着那古镜梯子,踏入了第三层阁。 同样,第三层楼阁中也不见了虚空童子的身影。不过,虚空童子先前用绿笔画出了那一道“虚空楼梯”,兀自在楼层中央晃荡着。徐恪依旧抬腿而上,在漾动如水纹一般的梯子上,踏入了第四层阁。 进入第四层阁,徐恪心中不禁涌起一种亲近之感。他忽然间,很想再次手捧云影珠,再次穿越到十年后去。不知怎地,他只要一想起在那个世界的四位姐妹,心里头就忍不住一阵疼痛…… 到底,他属于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到底,他该陪着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她们,还是陪着乙丑八线命轮中的她们?在徐恪的心里,又陷入了两难。在他内心深处,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她们,他一个都不愿失去,一个也不想离开…… 徐恪在云影楼中来回踱步,久久不愿上楼。他不禁大声叫喊了起来:“影子兄,你在吗?你那一颗珠子,可否再借徐某一用?” 空空荡荡的楼层中响起了他的回音,却无一人现身与他说话,云影真人也同下面的两层楼阁一般,不知去向了何处。 徐恪无奈地叹息了几声,只得走到竹梯旁,抬步上梯。蓦地,他见楼阁的顶端有微光一闪,仰头望去,只见一颗拳头大的珠子正漂浮在头顶。 他仔细一瞧,那珠子光润晶莹,正是此前刚刚陪伴了自己数月的那颗“云影珠”。此刻,云影珠稳稳地漂浮于空中,一动不动,好似平躺在那里睡觉一般。 徐恪心中一动,立时施展轻功,纵身一跃,抓住了空中那颗云影珠又落到地面。他双手捧着灵珠,心中左思右想,到最后,他还是决定要再次催动云影珠。 他只觉,在那个十年后的世界,委实是留下了太多的遗憾,而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嫣儿。当时,自己在云影真人催逼之下,走得太过匆忙,竟而未能见嫣儿最后一面。 徐恪双手拇指少商穴、食指商阳穴各抵住云影珠两端。他暗运气海真元,一股混元真气便渐渐地灌注入灵珠之内。他脸上也渐渐露出笑靥,只等着灵珠发亮,他便要再次穿越一回…… 如若能让他再回去一次,他一定要即刻找到十年后的那位嫣儿。他要大声向她表白,自己心中一直最舍不得的那位姑娘,其实就是她嫣儿!他还要反复叮嘱嫣儿,让她在自己离开之后,切莫等他!切莫伤心!一定要好好地找一个人嫁了,好好地过完这一生。来生若有缘,他还想再与她一起…… 不料,徐恪运转真元,直至过了半响,手中的云影珠却毫无反应,非但一动不动,而且连一丝光亮也未能发出。 徐恪心中大是不解,他将云影珠抓在手中,用力摇晃,大声质问 道:“你这珠子,怎地不灵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随着一个稳重沉厚的声音传来,云影真人胖大的身影也乍现于徐恪眼前。 “影子兄,你来啦!你那珠子怎么失灵了?”徐恪忙问道。他正想将手中的云影珠交到真人的手里,然而他此时看向掌中,刚刚还在他手心的那一颗灵珠,却已然消逝无踪。 “咦……云影珠呢?”徐恪心下奇道。 “我说,老徐呀!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呢!”那云影真人摸着自己的肚皮,睡眼惺忪地说道: “这云影楼你已经走完,你却还想再穿越一回!这甲子十二线命轮本与你无干,你却还想着那几位红颜!你这般不舍,两头都想兼得……岂非犯了一个‘贪’字么?” “对呀!我这般不舍,两头都想兼得,那不就是犯了贪念么?”徐恪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一句话,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他立时向云影真人俯身行礼,诚恳谢道:“多谢影子兄提醒,在下这就上楼!” 于是,徐恪再不多想,走到竹梯旁,踩着梯子,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径直往上走去。 待得上到第五层阁的刹那,他再次俯身下望,只见云影真人已不知去向,只剩先前那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兀自漂浮于空中,恍若那一位胖胖的褐袍真人,正躺在楼顶熟睡一般…… “原来,云影珠便是云影真人,云影真人便是云影珠啊!”徐恪暗叹一声,抬脚一跨,又重新回到了第五层阁。 直到此时,他方才想通,云影珠与云影真人本为一体,若没有云影真人的许可,他如何能催动云影珠穿梭时空之力? …… 再次进入第五层阁之后,徐恪不免小心翼翼了起来。此际,戒贪使者兀自伫立于楼阁中央,宛如一尊神像一般,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徐恪也不与那使者言语,径直走到楼梯之旁,仔细地端详起那一段木梯。 徐恪凝神打量了片刻,见那木梯并无一点异状。他心知若就此上去,不免又要“重蹈覆辙”。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木梯之旁盘腿而坐,双眼微微闭拢,暗自运转真元,凭性门中的一股神识,悉心察看那一段木梯。 不知过了多少辰光,他只觉自己已昏昏欲睡,仍然察觉不出一丝端倪…… 忽然间,在徐恪似睡非睡之际,他竟见那一段木梯微微一动。 木楼梯怎地会动?除非…… 徐恪心念电转,立时右手一伸,手里竟多了一把长剑。他挥剑往前斜挥,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剑气扬起罡风阵阵,直往那一段“楼梯”斫去。 徐恪剑气所到之处,那刷着红漆的“木梯”顿时被斫得断成了数截,断口处竟淌出了殷红的血液。 旁边的“戒贪使者”哼了一声,言道:“不错么!居然被你这么快就找着了‘贪兽’!” 戒贪使者话音刚落,那一段“木梯”嗷叫了一声,立时化作了一只巨大的怪兽。 只见那怪兽身高足有一丈有余,通体红色,无手无脚,只是一副巨大的身躯和头颅。它头上也没有五官,只有两只圆鼓鼓的眼球和一张大嘴。远远看去,它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肉球”…… 此刻,那红色的“肉球”吃痛之下,张开身躯,正奋力朝徐恪扑来。徐恪向左一跃,反身又是一剑“断水势!” 徐恪剑招凌厉,剑气所过之处,那怪兽身上立时被切下了一块大肉。不过,奇怪的是,怪兽身上的大肉才刚刚被徐恪的长剑切下,旋即又复生长…… 徐恪又大喝了一声“开木势!”,剑气如木开花,向四面勃发开来,怪兽身上又被切下了许多肉块。 “敢问戒贪使者,这‘贪兽’到底是个什么名堂?我要如何才能制伏了它!”徐恪见那“贪兽”身上,肉掉了又长,掉了又长,心下甚奇,随即问道。 “贪兽即是你心中的贪念所化!要如何制伏,那得问你自己了!”戒贪使者回道。 徐恪挥动手中长剑,与那贪兽斗了几十招后,渐渐摸出了门道。那贪兽虽然身躯庞大,但毫无攻击力。它左扑右闪,口中哇哇乱叫,却丝毫也伤不了自己。不过,贪兽最大的本事便是自我修复,身上的肉被切开又能生长,只凭此一点,就极难将它杀死。 徐恪初时,心存除怪之念,必欲早早将那贪兽杀死。到后来,他见一时不能奏功,便收起心性,将剑招越使越慢,直至心无杂念,只是随意出剑,不存任何功利之心。奇怪的是,那贪兽的自我修复能力便也跟着渐渐减弱,到后来,被切开的伤口处,已生不出新肉。随着徐恪剑招越来越慢,那贪兽身上的肉块反而越掉越多…… 徐恪凝神站立,心无增减,到最后,长剑在手,已凝而不发。那贪兽眼见自己身上肉块已所剩不多,猛然间大吼一声,暴起向徐恪冲来。徐恪长剑前递,已不知所使何招,出剑为何,但见长剑已从那怪物身上穿胸而过。只听那贪兽惨呼了一声,随即倒地而亡。 伴随着身旁的戒贪使者“嗯”了一声,徐恪脚下的那一头巨大的贪兽,倒地之后便慢慢消失不见,代之而来的,正是一段刷着红漆的木梯。 徐恪看了看戒贪使者的眼神,心知此时的楼梯定然已是真的楼梯无异。他心里想着胡依依的嘱托,便再不耽搁,起脚往上,走入了第六层阁。 …… 第九十六章、第九层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第六层】 徐恪走进第六层阁中,抬头所见,一个身形高大、面目奇丑的人又伫立在自己的身前。那人窄额宽眉、横腮爆齿,长得与楼下的“戒贪使者”几乎一模一样。 “又是你?戒贪使者?”徐恪顿感惊奇道。他心想,难不成,我还是如上次一般,走入了一个贪兽幻化的假楼梯之中,再过几层,依旧会重新跌入第一层阁?可是……不对呀!那贪兽不是已被我除去了么? “吾乃‘去嗔使者’,此处为第六层阁。”那形貌奇丑之人却淡然言道。 “原来是‘去嗔使者’!在下有礼了!”徐恪急忙拱手为礼道。这时,他再细看对方的面目,虽见那“去嗔使者”长得与“戒贪使者”几乎一模一样,但一张大脸上却尽是白色的条纹。 徐恪不由暗自忖道,原来这两位守阁之人,长相一模一样,只是面色不同而已。楼下那位生得是一张青面,眼前这位却是一张白脸。看来,我终于不用再回一次“戒贪楼”了!他一想到自己总算是上到了第六层阁,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去嗔使者”朝徐恪仔细打量了片刻,又点了点头,说道:“要过此楼很简单,只需打败‘嗔兽’即可……” 说着话,那位白脸使者便朝楼梯的方向指了指。徐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楼梯前方正趴着一只一身白毛的“大狗”。 说它是一只大狗其实也不是,它头小,身短,四足却是奇长,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晃着,看上去又象是一只狐狸。 徐恪见那似犬似狐的“嗔兽”长得竟如此可爱,此刻趴在那里,好似神情困顿,正慵懒地倦卧于地,对他还全不理睬。他不由得心下甚奇,问道:“这就是‘嗔兽’?” “不然呢?”去嗔使者亦恍若这地上的“嗔兽”一般,对徐恪爱搭不理。 “我要……杀死它么?”徐恪看着那头毛茸茸的雪白怪兽,手中长剑便不忍出手。 “随你!”去嗔使者颇不耐烦道。 “我能不能不与它斗,只管上楼?” “……” 见去嗔使者再不与他多言,徐恪只得走到楼梯前,他正要抬步上梯,忽见那“嗔兽”竟然“嗷呜”一声,飞身一跃,跳进了他的怀里。 徐恪匆忙间,只得就势抱住了“嗔兽”。只见那头似犬似狐的白毛小怪兽,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对着徐恪的头脸居然上下一通狂舔,神态还极为亲昵。 徐恪自小生长于农家,一向喜爱乡间的野猫小狗,此刻便也不加抵触,任由“嗔兽”紧贴着自己的脸面,左闻闻、右舔舔。他见那小怪兽这般可爱,忍不住还摸了摸怪兽长满白毛的小头。 未曾想,他刚摸了下“嗔兽”的小头,忽觉怀里一热,紧接着就闻到了一股极臭的尿骚 味。他暗道不好,果然,这小怪兽居然在他怀里撒了一泡老尿。 徐恪心中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此时胸腹间的衣衫已湿,心道再责怪它也是无益,便也未曾发作。他看着小怪兽“无辜”的眼神,又摸了摸它的小头,笑道:“你这小怪兽呀,可真会找地方撒尿!” 他便将怀里的那头“嗔兽”转而抱到了去嗔使者的面前,再度问道:“敢问去嗔使者,这只白毛小犬真的就是‘嗔兽’么?” 去嗔使者点头道:“正是!” “好吧!那就烦请使者先替我抱着它片刻,待我整顿一下衣衫,再与它商量……”此时的徐恪,胸腹间的衣物上兀自散发着极为浓烈的尿骚 味。 去嗔使者朝徐恪微微颔首,便伸手接过了那头一身白毛的“嗔兽”。只见那小怪兽一入去嗔使者的手里,便身影消逝,化作了一把白毛掸子。 去嗔使者伸出白毛掸子,朝徐恪胸前的衣衫掸了掸,方才还环绕于徐恪周身的一股浓烈臭味,立时消散无踪。 去嗔使者挥了挥手,朝楼梯一指,说道:“去吧!” 徐恪心中一喜,没想到这第六层阁上去竟这么容易。当下,他再不犹豫,起脚迈步,就从木梯上走了上去…… 进到第七层阁之后,徐恪环视左右,却见还是一位身形高大、面貌奇丑的男子立于自己身前。他周身样貌竟还是与先前的两位使者一模一样。 “敢问阁下,乃何方使者?”这一次轮到徐恪先问。 “吾乃‘绝痴使者’!”那人言道。 徐恪又看了看对方脸容,依然是那一副阔口耸颧、大鼻细眼的模样,只一张脸却全是黑色的条纹。 原来,这几处楼阁中的守阁之人,每一层都是一位使者,每一位使者都长得一样,只是面色不同而已。 “在下徐恪,见过绝痴使者!”徐恪向那位黑脸使者拱手为礼道。 绝痴使者手指身后的楼梯口,依旧是淡淡说道: “‘痴兽’就在那里,过了她你就能上去!” 徐恪走到楼梯前,只见一团浓厚的云雾阻挡在楼梯前,那云雾袅袅娜娜,竟似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 徐恪暗运真气,汇聚于右掌之中 ,他胸中“嘿”了一声,便朝那团云雾凝劲出掌。他虽未曾习练过掌法,但毕竟真气充沛,只见掌风所到之处,那团云雾立时向两边飘散了开去。 徐恪正要大步往前,走向前面那一段木梯。却见那一团云雾倏然聚拢,又汇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此时,那位云雾中的女子正搔首弄姿,细瞧她身形模样,恰好似自己认识的某一位佳人…… 徐恪心下烦躁,便双手齐出,向那团女子形状的云雾连连发掌。在掌力激荡之下,云雾不断散开,可每当徐恪举步往前,那云雾却又瞬间聚拢。 徐恪只得取下背上长剑,口里大喝一声:“破金势!”剑气扬起罡风阵阵,直朝云雾中的“女子”刺去。 那云雾中的“女子”好似受到了惊吓,剑气未到,云雾便立时消散。不过,剑招一过,云雾就立时聚拢,依旧还是那位盈盈俏立的“美女”。 徐恪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怒意。他心道这云团一样的对手,我如何才能将它除去?不如我连施狠招,逼得你无处可遁! 当下,他运转真元,真气若谷地幽泉一般汩汩而出,自丹田气海蒸腾而上,灌注于右臂之中。他口里连续大喝了数声:“破金势!开木势!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这一次他是依照五行相克之法,使出了五势剑招。他仰天长啸一声,刹那间便将这一招“一气混元剑”连使了五次。只见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自剑尖而发,当真是潇潇然如暮雨漫江天,飒飒然如秋风扫落叶。此时的楼阁之内,已尽是徐恪纵横的剑气…… 在徐恪漫天剑气的挥洒激荡之下,那一团云雾顿时消逝无踪。徐恪心中大喜,回剑入鞘,摸了摸额头的汗珠,心道,你总算被我吓跑了吧! 未曾想,他还没来得及偷乐,眼前的云雾已悄然归拢,立时又有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伫立于他眼前。看那“女子”的模样,好似双眼眨动,正讥笑他剑招,亦不过如此…… 徐恪顿感心中气苦,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颓然坐倒于地。 他心中寻思,没想到,这“痴兽”竟这般难缠!无论我发掌用剑,使尽了气力,依然无法将它击倒。我究竟该如何才能过得此关? 没办法,徐恪只得再度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拢,暗自凝神调息,心中默默思忖…… 不知过了多久,徐恪兀自坐在地上,明心静想: “这一处楼阁名曰‘绝痴楼’,想必要从一个‘痴’字破解。” “‘痴’为何物?自古痴男怨女,郁于情痴者不计其数,愈是痴情,愈是眷恋其中不能自拔,到最后为情所困,终于迷失自我,沉沦于情海而不能脱身……” “除情痴之外,亦有痴于物、痴于名、痴于利、痴于位者,每一位陷入‘痴迷’之境者,无不是痴于其中,忘乎所以,竟不知世界本真为何?短短一生为何?” “如何才能‘绝痴’?痴者,迷于表象也!倘若破除表象,对所痴者视而不见,定能绝灭痴想,回归本真……” 徐恪一想到“视而不见,便是绝痴”立时双眼睁开,长身而起。此际,那位云雾中的“女子”依然纤腰楚楚,娉婷玉立于徐恪的身前。 他缓缓走向那位云雾中的“女子”,虽然双眸兀自紧紧盯着“女子”,但眼神不悲不喜,若空洞无物。 不管,眼前的“女子”如何风情万种,如何频送秋波,如何妖娆动人,在徐恪的眼里,完全如不存在一般…… 他既不出掌,也不拔剑,而是一头冲进了云雾之中。顿时,他被一大片云团包裹,眼前仿佛已失去了方向。 他依然视眼前的云雾为无物,双脚徐徐往前迈动。过不多时,耳边仿佛闻到一位女子悠然的叹息之声,他眼前一亮,果不其然,云开雾散之后,他已经,立身在木梯之上。 徐恪朝绝痴使者望去,见那位黑脸使者朝他点了点头,他随即信步往上,走进了第八层阁。 上到了第八层阁之后,徐恪心下不禁略略一松,他抬头查看这一层楼阁的情状,一见眼前那人,不由得莞尔一笑。 那人身材高大,面目奇异,依然是同之前的几人一模一样,只是,面上尽是红色的条纹。 徐恪忙拱手为礼,正要问一声:“敢问阁下为何方使者?” 那人却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吾乃‘破妄使者’,汝为无病,吾久居此楼,已候汝多时了!” “无病见过‘破妄使者’!”徐恪凝神打量眼前的这位红脸使者,见他面貌虽与此前的三人无二,然眉目之间的神情甚为和蔼,讲话也颇为爽朗。他心道,看来,这几位使者虽面貌相同,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好,很好!”破妄使者却向徐恪拱手回了一礼。 有了之前连上三层的经历,对于每一层楼阁的过关之法,徐恪也有了一些经验。自然,每一层阁的上楼之法也必相同,定是要打杀楼梯前的怪兽。徐恪想到此节之后,随即便问道: “敢问‘破妄使者’,要过此楼,是不是得打败‘妄兽’?” “不用!”破妄使者笑着回道。 不用打怪兽了?那么,该如何才能更上层楼?” “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破妄使者又笑道:“不过,答对你自可上楼,如若答错,你就只能……一直呆在这里陪我喽!” “如何评判对错呢?”徐恪心想,这里没有旁人,是非对错,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对即是对,错总是错,何须他人评判?”破妄使者淡然言道。 “那么……请问吧!” 破妄使者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 “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今日之日却多烦忧,明日之日尚且不知,若让你选,你最喜呆在哪一日?” 徐恪略加思忖,当即回道: “我哪一日都不选!” “哦……这是为何?”破妄使者好奇地问道。 徐恪道:“昨日之日虽已不可留,但毕竟是我亲身经历,举凡我所亲历者,必有令我欣喜之回忆。今日之日虽多烦忧,但毕竟是我真实的生活,每一种真实的体验,都是我莫大的收获!何况,不经历烦忧,又何来欢喜?明日之日虽不知会如何变化,但正因未知,吾等内心方有期盼与欣喜,若早早知晓自己的结局,这人生尚有何趣?是以,无论是哪一日都是我必经之日,无论哪一日,亦都是我最喜之日,我又何必选择?” 破妄使者沉吟良久,方道:“你的意思,每一日都是最好,每一日都是人生的必然,是以你根本不用选择,只需自然面对,每一日都做好自己,便是最好的选择!” 徐恪笑道:“正是此意!” “好好好!”破妄使者连说了三个好字之后,随即伸手朝身后的木梯一指,大笑道:“小兄弟,上去吧!” “多谢破妄兄!”徐恪俯身向红脸使者行了一礼,便大步而上,走向了第九层楼阁。 只听破妄使者爽朗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小兄弟,这第九层阁可不太好过,上面的老头最好迷惑他人,到时候,你可别灰心啊!” …… 走进第九层阁之后,徐恪依旧是先仔细查看周围,看看这守阁之人又是哪一位使者? 徐恪绕着中间的巨柱走了几圈,却发现这一层楼中空无一人。 他抬头上看,楼顶也未见什么漂浮的珠子或胖子。 “这里……有人么?”徐恪大声呼道,可整个楼层中,还是没人响应。 他见楼层中虽然无人,但木梯却在。当下不再多想,索性起脚迈步,顺着梯子走了上去。 不想,走到了木梯顶端,眼看着就要迈步进入第十层阁,却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位身形高大之人。 那人窄额宽眉、大鼻细眼,长得仍与楼下的四人一模一样,只一张脸上却满是黄色的条纹。不用说,徐恪就猜到,此人必又是一位什么“使者”…… 徐恪忙退后两步,拱手为礼,问道: “敢问,尊驾是哪一位使者?” 不料,迎面那位黄脸使者却“哼”了一声,并不与他答话,而是顾自“腾腾腾”地下楼,走到了第九层阁的中央。 徐恪苦笑了几下,只得跟着下楼,走到那位使者的面前,再次躬身施礼,恭敬地问道:“敢问尊使,此处为何楼?” 黄脸使者又一次冷哼道:“什么楼你都不清楚,就敢这么上去?” “这……”徐恪一时无语,他心道我找了你半天没见人影,我不上去,还等着在这里过夜么? 那黄脸使者见徐恪沉吟无语之状,冷笑道:“此地为‘除迷楼’,吾乃‘除迷使者’!你若不能由此上去,就只能终身受困此楼……” “敢问‘除迷使者’,我当如何才能由此上去?”徐恪随即问道。 “怎么上去,那得问你自己呀!”除迷使者没好气地回道。 “问我自己?”徐恪不由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他望了望四周,又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请问除迷使者,此楼可有一只‘迷兽’?” “有没有‘迷兽’,你自己不会找?”除迷使者却朝徐恪翻了一个白眼,颇不耐烦道。 徐恪只得再度绕着圆形巨柱,在楼阁里找了半天,整一层楼阁中,除了刚刚下来的那一处楼梯之外,依然是别无一物。 无奈之下,徐恪又回到除迷使者的跟前,厚着脸皮问道: “请问,是否需要我回答一个问题?” “不用!”除迷使者又是一句冷冷的回答。 徐恪再次绕着楼层疾走,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这一层“除迷楼”看了个遍,却依然找不出任何线索。 徐恪一咬牙,便索性抬步上梯,向更上一层走去,心想,且不管他,先上去再说,或许,这上楼之法,就这么简单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疾速地往上走去,抬脚一跨,正欲走进“第十层阁”的楼面,不想,脚下一空,顿时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果然,破妄兄讲得没错,这第九层阁可不太好过啊!” 第九十七章、除迷使者 徐恪刚从地上爬起,眼前立时就出现了一张亲切和善的笑脸。 “你又下来啦?”说话那人鹤发童颜、衣袂飘飘,徐恪不用细看也知道,他自然就是水月老人无疑了。他这一次失足掉落,又重新回到了第一层阁。 徐恪叹息一声,说道:“水月老人,我这一趟在第九层阁又困住了,请问我该如何破解那一层阁中的迷局?” 水月老人笑道:“第九层阁乃‘除迷楼’……那里的迷局,也只有你自己去破了!” 没办法,徐恪摸了摸脑袋,只得再次上楼,层层往上。 他将先前已经走过的八层楼阁又走了一遍,待到穿过第四层阁时,还是忍不住朝漂浮于空中的那颗云影珠望了望。 只是,云影珠兀自静静漂浮于楼阁顶端,一动不动。徐恪长叹一声,继续往上。 走进第八层阁时,“破妄使者”却主动向他挥手,又指着上面笑问道:“小兄弟,上面那一层,过不去了么?”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讷讷言道:“那一层楼,除了一位使者,一架楼梯,此外别无它物,我转了半天,委实不知该如何上去……” 破妄使者道:“是以,你就直接上了楼梯?” 徐恪点了点头。 破妄使者又问:“你在楼梯中,可见有何异常?” 徐恪思忖了片刻,回道:“那一段木梯没什么两样啊!难不成,那段楼梯就和‘戒贪楼’一样,乃是‘迷兽’所化?” 破妄使者摇头道:“既是那‘戒贪老弟’的手段,‘除迷老儿’怎会再用一遍?小兄弟,你应该好好想想,那一个‘迷’字,究竟该如何破除?” “……”徐恪低头思忖了起来。 破妄使者又道:“‘迷’者,乱也,凡人观物,郁于固有之见,辨而不能识,识而不能悟,悟而不能清,知之若未知,未知且作知之,便迷由心生……世人往往惑于表象,凡事不明就里,却昏昏乱乱、沉醉其中而不能自主,此即谓迷也……” 徐恪阻断道:“破妄兄,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破妄使者哈哈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么?那‘除迷楼’中别无它物,唯有一位使者、一架木梯……” 徐恪想了一想,随即问道:“难道说,这第九层阁中,木梯是真,使者却是假,所谓‘除迷使者’实则就是‘迷兽’所扮?” 他心中的道理,既然在戒贪楼中,贪兽变成了木梯,那么到了这除迷楼,说不定,那迷兽便化作了使者。 不料,破妄使者却一口否决道:“你想多了吧?” “那……?”徐恪一时无语。 破妄使者见徐恪长久无语,摇了摇头,只得再度开导他: “小兄弟,你再好好想想,你是在哪里见到的‘除迷使者’?” 徐恪回道:“我是在楼梯顶端见到的除迷使者,那时,我原本以为已经到了第九层阁……” 破妄使者道:“你再回想一下,从戒贪楼开始,每一次上楼,与你在除迷楼中所见,有何不同?” 徐恪忙道:“我从戒贪楼、去嗔楼、绝痴楼直至仁兄的破妄楼,每一次进得阁中,抬头所见,便是守阁之人。只是于第九层阁中,一直找到了楼梯顶端,方始见着了除迷使者!” 破妄使者见徐恪已有所领悟,便笑而不语。 “凡人观物,郁于固有之见,辨而不能识,识而不能悟,悟而不能清,知之若未知,未知且作知之,便迷由心生……”徐恪又反复咀嚼着先前破妄使者之语,忽然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了!我本该在进楼之时就见到‘除迷使者’,却一直到了将要上楼之刻,方才见他现身。原本可以更上层楼的出口,却让我直坠阁底……看来,在除迷楼中,原本的终点恰成了起点,所有事物,在那一层阁中仿佛尽皆倒转。那么,我当破除先前全部固有之见,逆转思维,或许便能找到出路!” 破妄使者朝楼梯指了一指,笑眯眯地言道:“去吧!” 徐恪重又抖擞精神,大踏步上楼,只听破妄使者兀自在身后言道:“小兄弟,今日你我说过的话,若有人问起,你可千万别说啊!” 待得再度上至第九层阁,徐恪不由微微一愣。只见那位身形高大、面目奇丑、满面黄色条纹的“除迷使者”,此时既不在楼阁中央,也不在楼梯顶端,却如先前的“云影真人”一般,正仰躺于楼层中间的那根红色巨柱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徐恪也不去理会那兀自沉睡的除迷使者,他先径自上楼,待堪堪走至楼梯顶端的出口之时,随即止步。他心里想着“改变固有之见,凡事倒转而观”之法,索性双脚倒立,头下脚上,双手撑着楼梯,一步一个台阶,从楼梯顶端,依次往下而行…… 才刚刚走过了顶端的一阶木梯,徐恪就看到木梯的纵面台阶上刻着一个“子”字。那字块刻得不大,之前徐恪每一次上楼都是抬步往上,根本未留意脚下。此际他头下脚上,双眼正对着木阶的纵面,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子”字的右侧还有十个圆形孔洞。 徐恪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子”字,只觉那字块甚是松动。他右手稍稍用力,那刻着“子”字的木块顿时微微陷了进去。伴随着字块的陷入,旁边的十个圆形孔洞中却立时弹出了十根细长的圆形木条。 徐恪随手摸了一下圆形木条,发觉那木条亦可被他摁入孔洞中半截。他胡乱地摁下了三根木条之后,又朝下一层木阶望去,果然 ,那一层木阶的纵面刻着一个“丑”字,丑字旁边亦有十个圆形的孔洞。 徐恪又将那“丑”字的木块摁得陷了进去,与顶层的木阶一样,旁边十个圆形的孔洞中,也立时弹出了十根细长的圆形木条。徐恪又胡乱地摁下了五根木条,那五根木条被他右手摁入之后,外端便与木阶持平。 徐恪刚刚摁下了第二层木阶的圆形木条之后,便徒闻一阵声响。他听得声音传自上方,便再次看向上面那一层木阶,只见原先已经下陷的“子”字又复弹出,只是旁边被徐恪摁入的三根圆形木条依旧未动。 徐恪依次朝木梯下倒立而行,只见每一层木阶的纵面上都刻着一个字块。字块依照地支排列,依次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一座木梯恰正好是十二层台阶。 他看过整座木梯之后,心中大致了然。这每一层木阶都有一个代表地支的字符。同时,每一层木阶上也都有十个圆形孔洞。若将字块摁得陷下,孔洞中就会弹出九根圆形的木条。徐恪心里寻思,那木条自然是代表数字,自己若摁下几根木条,则必是表示与旁边的地支相呼应的一个数字。看来,这一整座木楼梯好似一处机关…… 那么,这地支的字块与旁边代表数字的木条,究竟有什么关联呢?徐恪想了半天,心中毫无头绪。 他一股牛劲上来,便将每一层木阶的字块尽数摁下,又将旁边的木条随意拣一个数字摁入。到了“寅”的第三层,他摁下了六根木条,到了“卯”的第四层,他又随意摁下了八根木条……他每一次摁下某一层木阶的圆形木条,便都会听到上一层木阶中传来“匡堂堂”之声,好似内里有一样机关正在暗自绞合。 直至,徐恪走到了最下面的“亥”字木阶,他心中略有些紧张,不知摁下字块与木条之后,楼梯会生出一种什么样的变化。不过,无论是如何变化,总比一成不变的好。徐恪想到此处,当即摁下了八根木条…… 只听整座楼梯一阵“轰隆隆”的声响,末了,竟半点变化也未生出。徐恪等了长时,只见楼梯还是楼梯,楼阁还是楼阁,除了那位仍然呼呼大睡的除迷使者之外,整一层楼中竟未出现任何新的物事。 徐恪头下脚上,双手撑住地面,在楼阁中到处游走。然而,他依然未见有何异样之处…… 徐恪不由心中气苦,他长叹一声,又复坐倒于地,委实不知该如何破解这一层“除迷楼”。 对于先天易理、五行术数之说,徐恪所知甚少。他记起之前与慕容嫣在玉山雨庐**处之时,嫣儿便时时同他说起古人那些玄奥的易理之学。 “据闻,远古之时,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他忽然想起,嫣儿曾经说过的河洛之数。如今,这每一层木阶中,不正是有一个数字,等着自己摁下么? 关于这河图之数,嫣儿曾反复念出一句口诀,徐恪至今仍记得:“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 “不管了,那就试一试再说!”徐恪奋力起身,这一次,他不再倒立走路,径自走到楼梯顶端,又将“子”字的木块推入,随即,旁边再次弹出了十根细长的圆形木条。徐恪摁下了六根木条。 到了第二层木阶,徐恪又将“丑”字木块推入,然后从旁边弹出的十根木条中,摁下了气根。只听上一层台阶,又是一阵声响发出。只不过,这一次的声响却与他上一次胡乱摁下木条颇有不同,声音更为清晰,仿佛内里的机关真的已绞动了起来。徐恪闻之一喜,随即走向第三层木阶,这一次,他摁下了八根木条…… 到了第十一层“戌”字的木阶,徐恪又不知该摁下几根木条,只因这河图之数只有十个相对应的数字。他先将“戌”字的木块推入暗格,只见十根细长的圆形木条全部弹出之后,旋即又尽数自动回复,末端竟已和木阶持平。同时,整一座楼梯中已响起更为激烈的轰鸣声。 徐恪未及细思,便顺势走到最下面的第十二层木阶。他推入了“亥”字的木块之后,旁边的圆孔中,却并无一根木条弹出。 这时,整座楼梯传来了如雷鸣一般的轰响,猛然间,徐恪只觉天地倒转,原先的楼梯尽皆塌陷,原先的地面忽然耸起。他只见周边的楼阁不断地塌陷又耸起,耸起又塌陷,到后来,一股强烈的外力推得他摔倒在地,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徐恪竟而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徐恪悠悠然醒转了过来。他双眼刚刚睁开,便不由得一呆。只见自己此刻已处于重重围墙的包围,恍若身陷一座巨大的迷宫之中。 徐恪急忙跃然起身,他见那围墙高不足一丈,便暗提真气,猛然间凌空一跃,却未曾想,随着他颀长的身子拔地而起,那原本高不足一丈的围墙,也已瞬间同步拔高。无论徐恪如何运气拔高,那围墙却始终高出他一头。 徐恪暗叹一声,只得原地落下。他心道,看来,想要凭轻功脱身,在这里几无可能。刚才,自己一同胡乱摁下木条,也不知是否成功发动了机关?眼下,“除迷楼”里到处都是无法逾越的围墙,这可真的成了一层“迷宫之楼”! 徐恪便徒步而前,四处寻找出口。他见这些包裹自己的围墙,两墙的间隔始终都是三尺,自己每走出数十步,便会出现一道出口。走到出口之外,便又是两道围墙包裹着自己,再走几十步,又是一道出口……如此循环往复,好似无穷无已。 徐恪仰望头顶,只见自己依然是身处于第九层阁中,红色的通天巨柱依旧高耸于正中,楼顶的横梁画栋也与之前一模一样,甚至于,楼层顶端还横躺着一人,那人身形高大、面目丑陋,恰正是此楼的守阁之人——除迷使者。此时的除迷使者已和先前的云影真人一样,正面朝着自己,漂浮在楼顶的空中,闭拢双目,睡得正香…… 除了自己被那些突然拔地而起的围墙给重重围困之外,其它的却与他先前所见,并无二致。 而且,那些突然现身的“围墙”好似还有灵性,竟能随着他身子跃起一道拔高,始终让他无法逾越,只能靠双脚徒步而行,奋力找寻出口。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迈动双脚,从这个出口走到那个出口,又从这个出口走到那个出口。有时,某一段围墙会同时出现两端出口,徐恪便只是随意找了一个出口,只管自己一意往前…… 无论他左行右绕,转了半天,始终还是在围墙之内。很多时候,他见周围的墙面有些熟悉,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便用背上长剑在围墙上做了一个记号。果不其然,没走多少时间,他跨出了出口,随即就见到了自己先前刻在墙面的记号。 徐恪强打精神,他在每一处墙面上都刻下了不同的记号,用意自然是让自己尽量不走回头路。只不过,他刻下的记号委实太多,在走了无数个来回之后,末了,他都已记不清这些记号,他到底已见过几回?见到了这些记号之后,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避免不走回头路? 这里的围墙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不管他刻下了多少记号,依然无法分清前方的路口。 他已记不清,在这除迷楼内走了多少光阴,他只是一味地走呀走,不断地往下一个出口走去。可无论他走过了多少个出口,他却始终还是停留在这第九层阁内。 终于,徐恪不堪疲累,颓然坐倒于地。 他心里反复寻思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层楼阁?自己费心费力,终于破解了楼梯的易理之数,未料却发动了机关,将自己困在了一处无穷无已的迷宫之中…… 到底,自己如何才能走出迷宫? 所谓的‘迷兽’到底躲在何处? 破妄使者让我逆转思维,不要郁于固有成见,我这不是,已经倒转了么?倒转的结果,还不是困在此中? 这样的一座庞大的迷宫,自己又不能施展轻功飞跃而过,天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过去?! …… 徐恪一边费力思忖,一边竟靠在围墙上,昏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徐恪再次悠悠醒转。待得他醒来之后,立时翻身而起,用力揉了揉脑袋,振作心神,继续寻找出口。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多做记号,并且,不管记号刻得再多,依旧要死死地记住。 他觉得,既然此地是一处巨大的迷宫,那么总有一个出口能通到外面。 先前自己左冲右突,始终走不到外面,不出所料的话,那定然是走了许多回头路。 走来走去,又回到原点,这样下去,就算让你走一万年,你也走不出去! 避免走回头路的唯一办法,就是做下记号,在下一次选择出口时,换一个方向,如此只要将每一处出口尽皆走遍,那最后所剩的,必然就是唯一一个正确的出口。 徐恪心中认定此理,便强打精神,继续往下一个出口走去。他每到一个新的路口,便提剑刻下一个新的记号。每一次,他不慎走了回头路,见到自己先前刻下的记号之后,便会选择另一个出口。可奇怪的是,就算他第二次选择了另外的出口,没过几时,他竟然又回到了先前的记号之处。 也即是说,他无论用了什么法子,依旧是在走回头路,不断地走回头路…… 这一下,徐恪心中真的懵了。他委实不知,自己为何明明已做了记号,明明已换了一种走法,为何还是走进了一段回头路,走进了一种死循环之中。 徐恪记起楼下的破妄使者所言,忽然再次双脚倒立,双手撑着地面,缓缓向前行走。可他倒立行走了长时,还是再次回到了原点…… “这该死的第九层阁,究竟要困住我到什么时候!”徐恪翻身倒在了地下,仰天喟叹。 他不禁心中又升起一股无尽的凄苦:“胡姐姐可还等着我尽快找到白老阁主,好尽快救出她的‘阿恪’呢!而我却这样长久地受困于除迷楼中,我究竟怎样才能上去呢?” 徐恪对着楼阁顶端发呆出神,好似胡依依的身影正在空中凝望着他一般: “胡姐姐,无病真的已经尽力了!只怪你的‘小无病’太过愚钝,我在这里已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找不到半个出口的影踪。咳!姐姐若在这里的话,那就太好了,凭姐姐的冰雪聪明,定能助无病找到出口……” 可眼前哪有胡依依的身影,只有那个长得面目奇异的“除迷使者”兀自“平躺”在空中。徐恪不愿与他对视,索性双眼一闭,管自己睡觉。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徐恪忽然双眼一亮。他蓦地想起,适才自己在双脚倒立行走之际,仿佛见到那“除迷使者”身上有些异动。 “到底他身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异常举止呢?”他望着空中的那位黄脸使者,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醒悟道: “他那双鞋子,必定暗藏玄机!” 第九十八章、第十层阁 徐恪猛然间想起,刚才自己在双脚倒立行走之时,冷不丁地看见除迷使者的那双鞋子,好似朝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鞋子怎么会朝他笑呢?除非,这并非一双普通的鞋子,它其实便是……“迷兽”! 徐恪心念及此,立时飞身跃起,朝除迷使者脚底下的那双“鞋子”纵身扑去。 这一次他学了一个乖,不是朝围墙外纵跃,而是笔直地向上跳起,人到中途,长剑在围墙上一点,身子借力,便又再次凌空跃起。他堪堪已到除迷使者身前之时,右手一伸,抓下了他脚下的一双“鞋子”后,便缓缓落在地上。 除迷使者正在沉睡,他双脚虽然失了鞋子,却并未作任何理会,仿佛那一双鞋子,原本就不是他身上之物。 徐恪对着那双“鞋子”命令道:“快带我出去!” “……”鞋子无声无语。 徐恪长剑一挺,剑尖对准了鞋面,吓唬道:“不听话,我先将你刺穿!”他长剑微微往前,便欲用力将鞋子戳穿。 “等一下,等一下!”那双鞋子忽然发出了声音。只听“鞋子”好似求饶道:“我带你出去,这就带你出去,求你别伤害我!” 徐恪带着除迷使者的那一双“鞋子”走到一个路口的两端,沉声问道:“这里怎么走?” “往左边……左边走……”那双“鞋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这里呢?怎么走!” “往中间……中间的路口!” 接下来,徐恪每到一个分叉的路口,就拿剑逼着手里的“鞋子”指路。那双“鞋子”在徐恪长剑“淫威”之下,亦不得不屈服,每一处路口,都为徐恪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不到半刻工夫,“鞋子”就指引着徐恪走到了一处巨大的出口,正对着那一处出口的,恰正是一段木楼梯。 徐恪走出围墙之外,随即抬步上了楼梯。他站在楼梯之上,又回望来路,却见刚才困住自己的那一片围墙,其实占地并不甚广。那些围墙虽然密密麻麻地包裹着自己,然加在一起拢共也不过几十圈而已。 他心中暗道,方才我被困在围墙中,只觉内里有无数路口,那一重重围墙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怎地如今看看,亦不过区区十几层?当下,他便对着手里的“鞋子”问道: “这一片迷宫其实并不宽广,为何我一直走不出来呢?”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你太笨喽!”鞋子嘟囔道。 “我明明在每一处分叉路口都做了不同的标记,每一次绕回来之后,我都会选择另一个出口,可最后还是不断地走回头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恪又问。 “哈哈哈!”鞋子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伴随着一阵笑声传来,鞋子还在徐恪的手里颤动不已。 “快说!这其中……到底有何蹊跷?”徐恪长剑一挺,作势便要往鞋子里扎上一下。 “好好好,我说,我说!”鞋子急忙回道:“你作的那些记号,在你刚刚走开之后,就被我换了地方。原本在‘甲子’路口的,被我换到了‘乙丑’,原本在‘乙丑’路口的又被我换到了‘丙辰’……等你回来的时候,虽然记住了所有的记号,但地方却全部弄错。你这样走迷宫,就算走上个十年,也走不出去呀!” “原来,都是你搞的鬼!”徐恪不由得有些愠怒。 “这也不能全部怪我啊,谁叫你如此笃信那些记号呢?你若索性不靠记号,一味乱走乱撞,或许早被你走出迷宫了!”那双鞋子委屈地说道。 徐恪心中暗想,原来,我自持聪明,凭着手里的长剑,在那些围墙上刻下了许多记号,竟都被‘迷兽’所用,反倒成了迷惑我的手段!我若不作记号,只用最简单的法子,或许便不会迷于此中如此长时。看来,世人受困于迷局,大多也是自作聪明、为物所迷耳! “那么,你就是那头‘迷兽’?”徐恪问道。 “嗯呀!”鞋子好似还点了点头。 徐恪看着手里的那双“鞋子”,它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双平淡无奇的黑布云头靴,实未曾想到,这双“鞋子”竟是“迷兽”所化! “刚才我在前头走,你就一直在后头跟着?”徐恪又问。 “也没有一直跟着,就是时不时地帮你改换一下记号……哈哈!”迷兽不禁笑道。大约它是想起徐恪刚才在迷宫内左绕又突,走了无数次回头路依然困在里面的窘状,心里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徐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问道: “你为何会变作一双除迷使者脚底下的鞋子?” “我就是想看看你困在迷宫内的样子,你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玩啦!为了不被你发现,我只好变成了一双鞋子。”迷兽道。 “那么,你为何最后还会发笑,以至于露出行迹?”徐恪问道。 “因为你看上去实在是太好笑啦,居然会双脚朝上,倒立着走路。哪有人会想出这种法子来走迷宫的?我一时没忍住,就……哈哈哈!”迷兽又放声大笑了起来,看来,这实在是一头爱笑的怪兽。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一时无语。他心道我当时若不是双脚朝上,能逗得你发笑么?我若不引得你露出行迹,哪里能 猜想到,你竟化作了除迷使者的一双鞋子?! …… 等迷兽笑够了之后,徐恪朝木梯指了指,问道: “这一段木梯之上,到底是通向何处?” 迷兽回道:“梯子么,当然是通向上面那层啊!” 徐恪喜道:“你是说,从这一段木梯上去,就是第十层阁了?” “对呀!”迷兽回道。 “你没有骗我吧?”徐恪兀自狐疑道。他心想,不要我上去之后,再让我掉到一楼? “你这人怎恁地笨啊!这除迷楼中,你机关也破了,迷宫也解了,再不让你上楼,难道还留着你过夜么?”迷兽却不耐烦地说道。 “好吧!”徐恪放下了那双黑布云头靴,将长剑回鞘插于后背,便抬脚上楼而去。 他上到楼梯顶端,再一次俯身下望,只见原本密密麻麻地那几十圈围墙,都已消散无踪。木梯下面的那双黑布鞋子也已不知去向。整座楼阁中都晃动着一个巨大的红影,此际,那一团红影见徐恪转身,便对着他微微一动,好似在眨眼而笑,正向他挥手作别一般…… “原来,这所有的红墙,乃至一整层楼阁,都是迷兽所化……”徐恪心有所悟,抬脚而上,便跨进了第十层阁。 进了第十层阁之后,徐恪微微一愣。他只见眼前的景象,与先前自己所经历的九层楼阁又大不相同。 徐恪先前所走过的每一层楼阁,中间都是一根红色的通天巨柱,四面是环形的红漆围墙,脚下是坚实的木板地面。然而他此刻,立身于第十层阁中,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云雾,中间既没有通天巨柱,四边也不见红漆围墙,至于脚下,更是找不到半块木板地面…… 他只是立身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周围无边无际,尽是起伏不定的白云。若不是刚刚从第九层阁上来,他当真有些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上到了天庭之中? 他随意地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白色的云团会随着他身子所到之处,略微散开两丈见方。然而,他若站立不动,白色的云团又会重新聚拢,渐至将他包围。 他回身一望,方才上来的那一处楼梯口此刻也已不知何处。这一下,他身边就只剩下了悠悠晃动的白云。 他再仰望上方,原本应该是横梁画栋的楼阁顶端,此时也不见丝毫影踪。他极目眺望,头顶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只是,天空中没有日月和星辰,只有到处漂浮的白云。 徐恪便信步往前,随意而行,那些浮动的白云时而倏然散开,时而又将他围拢。然而,不管浮云如何变化,始终高不过五尺,是以,徐恪身前的视野,却并未受到阻滞。不过,无论他走到哪里,望向何处,满目所见,都是虚渺的浮云…… 他忽然加快脚步,朝身前快速奔行,但直至奔了不下半刻辰光,眼里所见,除了大片的白云之外,依然是别无一物。 徐恪不禁呆立原地,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疑惑道: 奇怪呀!这哪里象是一层楼阁?分明是天宫云海,或者是……黄山之巅? 少年时,他曾好几次听得老人们说起,说道那黄山之巅,每于秋冬之际,便可见大片云雾围绕于山峰层峦处,起伏连绵,随风而动,如大海波涛一般,奔腾汹涌、回旋飞舞,最是奇绝曼妙! 难道说,自己突然来到了黄山之巅,身处于天都峰、莲花峰之中?不可能呀! 徐恪立时摇了摇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第一层阁水月楼拾级而上,如今总算登上了第十层阁。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黄山。 难道说,这神王阁内竟有这样的一层楼阁,遍地皆是浮云飘荡,放眼四顾,却是无边无际…… 此刻,徐恪对这座神王阁内的奇妙之处,又多了一份全新的体会。 可是,既是第十层阁,那么,该当也有一位守阁之人呀! 徐恪想到此处,立时高声呼喊道:“这里有人吗?” “在下徐恪,敢问,这里有守阁之人么?” “徐恪这厢有礼了!” “请尊驾即刻出来相见!” “你到底在那里?出来吧!” “喂!……” 可无论他再怎么扯开嗓子呼喊,这一处空旷无边的“云海”中,兀自无一人与他回应。到后来,徐恪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在远处空空地回响。 徐恪仍不死心,他又暗提一口真气,向前方腾身纵步,狂奔而行。这一次,他一气奔行了一个多时辰,直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为止。他一边奔跑,一边还向四周大喊: “这里有人吗?请现身相见!” “在下徐恪,请尊驾速速现身!” “喂……到底有没有人啊!” 可他奔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除了远处空空而来的回响之外,依然是毫无所见,也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声音出现。 他展开轻功,再次向不同的方向狂奔、纵步、跳跃、飞身、滑行。他身边的云团也随着他的身子散开、聚拢,聚拢又散开…… 他时而前走,时而后退,时而凌空一个倒转…… 他几乎用遍所有的方法移动自己的方位,然而,无论他怎样移动自己,无论 他将自己置身于任何一处,放眼望去,四周除了大片的白云之外,依旧是毫无所见。 他朝着周围大喊大叫,放肆狂笑。他对着空中挤眉弄眼、装模作样,做出各种动作。他趴在地上与云雾一道翻滚嬉戏,恣意腾挪。 可还是没有一人与他响应。 这整一层空间中,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徐恪万没料到,这一层楼阁竟超乎想象地广大,又超乎想象地单调。他无论朝哪一个方向用力奔行,都找不到这里的边界,他无论行走于这一层空间的何地,都找不到其它的任何景物。 除了,遍地的悠悠白云…… 他真的有些累了! 徐恪索性一头倒在地上,任凭浓厚的云雾将他周身包裹。以至于他眼前尽是一片朦胧的云团,连头顶的“天空”也已被云雾阻隔。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闭上了双目一动不动,好像在冥想,又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徐恪再次醒来。 周围一点也没变,仍是云雾缥缈、阒然无声。 奇怪,他在此地已不知呆了多长时间,肚腹中竟丝毫不感饥饿干渴。甚至于,先前由于奔跑、大喊、翻滚所产生的疲惫感,也已荡然无存。徐恪再仔细回想,竟忽然觉得先前的那一种疲累之感,也有些失真,那时候,自己其实也并不觉得疲累,那些所谓的疲惫感,无非就是自己心中的臆想而已。他此刻的感觉,就好像,无论他在这里经历了多少时间,依旧和一开始一模一样…… 时间在这里,果然是静止的。 徐恪起身,一边随意走动,一边凝神细想。 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任何头绪。 他取出背上长剑,索性练起了那一招“一气混元剑”。只见他每每出招,云雾也就跟着剑气,变化出各种形状,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 他不知练了多少时辰的剑法,心中顿感无趣,便收了长剑,躺倒于地,假装自己有些“疲惫”,顾自昏昏睡去。 醒来之后,他再次四处行走、飞身、跨越、练剑、调息……或者,倒地翻滚、胡乱喊叫、吟诗作赋…… 然后,他再装作颇觉疲累之状,随意找个地方,躺倒就睡。醒来之后,他依然跟上次一样,胡乱做一些事,胡乱打发时间,胡乱地给自己制造一种“疲惫”的感觉…… 就这样,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这一层满是“云海”的空间内,已不知过了多少光阴。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自然就没有日升月落,没有白天和夜晚,没有雨雪和冰霜,他身周只有白茫茫一片。 这里没有风,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那些大片的云雾,若没有徐恪上前拨弄,便会一直一动不动。 这里没有四季变换,也没有冷暖交替,徐恪就算全部脱光了衣服,也丝毫不觉寒冷。自然,就算他穿的再多,也不会觉得炎热。 徐恪自己,也感觉不到任何饥饿、干渴、困顿、难受与不适。不过,他也没有任何欢欣、满足、欣喜与兴奋之感。到最后,他心中的感觉,就只剩下了两个字——无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只能对着一个自己,对着这一片广大无边的空空世界。 他呆在这一层空间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事,更不知道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到头来,他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睡觉!无休无止地睡觉,不厌其烦地睡觉,度日如年的睡觉…… 他想用睡觉来打发心里的无聊,可愈是长时间的睡觉,愈是让他感到无聊。 百无聊赖、无聊透顶,无聊得要发疯…… 因为不知饥渴,就无需找寻食物与水源,也无法获得吃饱与喝足的快乐。 因为不知冷暖,就不必添置衣物被褥,或寻找迎风纳凉之所,也无法获得温暖与凉爽的欢欣。 因为不知疲惫,就不用休憩与睡眠,也无法获得酣睡与清醒的满足。 他就这样,无聊地呆在这个虚空而广大的空间内,无聊地日复一日…… 就算他知道,时间在这里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可即便如此,这样日复一日地无聊生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经历这样的一种心境? 平常的生活中,平常人的那些苦痛、悲伤、失望,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日劳作而不得安闲,但求一饱而不能满足的烦恼……此时,徐恪都不用体会,亦无法体会。 平常人所期望的,不被饥渴所困,不受冷暖所扰,不必终日疲累的这一种境界,徐恪已经身处其中。 这一种境界,在凡人眼中,几乎就如神仙一般。 这世上,唯有神仙才能做到不饥不渴、不冷不暖、不疲不倦,而且,永远不用追赶时间。因为神仙脱却了五行轮回,能够永生不死,他们最不用在乎的,就是时间。 可此时,徐恪身处这样的一种境界,却如同身入牢笼,感觉就是在受罪,而且,是无休无止地受罪。 因为,他在这第十层阁中,时间,同样是无休无止的…… 第九十九章、静女其娈 徐恪被困在第十层阁,已不知过了多少光阴。他在一种不知饥渴、不识冷暖、不觉疲倦的状态下,无聊地日复一日,陪伴他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白云。 他连一个人影也无法找到,更不用说,找到上楼的出口。 有时候,他甚至想重新下楼去走走。在这里他呆得实在太无聊了,下面的那几层,好歹都有一位使者能陪他说说话。 当一个人身处一个无限广大的空间,在无限长久的时间里,只能面对自己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已不能用“孤独”来形容。 再孤独的人,至少还能找一只动物陪伴,而此刻的第十层阁中,徐恪连一只猩猩也找不到…… 这一日,他躺在地上,在浮云的围绕中悠然而眠。 其实,他只是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下。因为他不知疲倦,所以也无需睡眠。因为他无所事事,也只能躺地而眠。他就在这一种自相矛盾的情形下,躺在地上,“逼着”自己睡觉。 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他是在空想。 想天,想地,想人,想过去,想如今,想未来。 想人之所能想,想人之所不能想。 想着世间的一切,想着人生的奇妙,想着宇宙的无穷…… 他随即便想到了胡依依、姚子贝……想到了他穿越至十年后的那个世界里,所陪伴他的四位女子。 就在离开那个世界的一刹那,他分明已见到了怡清眼里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坠落。没想到,连一向性情爽直的怡清,在那一瞬间,竟也克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还见到了姚子贝正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香米粥走来。那米粥的香味,直至他被云影珠带入时空的裂隙之中,他还依稀能够闻到…… 姚子贝身后跟着的那位女子,瞧模样好像就是小玉姑娘。可小玉姑娘不是已经变成了“赤炎魔王”了么?或者,世界恢复如常之后,“赤炎魔王”又变回了小玉? 然而,小玉姑娘又怎地会跟子贝在一起呢?可惜,她专程过来看我,我却一个字也未曾与她说出,便已发动了云影珠,就这样走了。 听子贝说,那一天她们去了天宝阁,见到了嫣儿。也不知道,嫣儿此时过得怎样?我匆匆离开那里,竟最后也未能见上嫣儿一面。 还有,胡姐姐,你此时过得怎样?听闻你已怀有身孕,你可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他年若有机缘,无病真想……真想再穿一次,去看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辗转反侧、忧思难遣,心里全是那个世界的回忆,脑中全是四位女子的倩影…… 徐恪似乎都快忘了,在他自己的这个世界,就在此时的长安城里,家中还坐着胡依依、姚子贝和慕容嫣。此刻,她们正兴奋坐在一起,举茶对饮、言笑晏晏,所说的话语也大多与他相关。 ……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宅前厅内】 慕容嫣一见胡依依清丽的身影,款款走出门来,立时就被胡依依超然出世的气质所吸引。她不禁暗自赞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宛若上天下凡的仙子一般! “你是依依姐姐吧?我是小嫣,见过仙子姐姐!”还未等胡依依开口,慕容嫣就抢步上前,敛衽施礼,又拉住了胡依依的手,欣喜地说道。 之前,慕容嫣业已多次听徐恪说起,他家中还住着一位姐姐,名叫胡依依,江湖人称“碧波仙子”。 自然,关于他与胡依依是如何相识,胡依依原本是一位修行一千二百余年的狐妖,当日她在临平黄鹤山不幸身陷猎人机关等等,这中间的大致过往,徐恪也都与慕容嫣说过。 胡依依见慕容嫣如此热情,不由得心中也生出一股异样的亲近之感。她忙敛衽为礼,柔声道: “原来是小嫣妹妹!早就听小无病说起妹妹,今日见到妹妹的模样,真的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慕容嫣低下头,略感害羞道:“哪里呀!要说神仙,姐姐才是呢!” “好啦好啦!我说,你们也别相互吹捧了。我老头子就封你们每人一个神仙的名位便了!从今往后……你们都是仙子!一个是‘碧波仙子’,另一个便叫‘无忧仙子’吧,哈哈哈!”跟在胡依依身后的舒恨天随后走来,见两位女子初次见面,竟如此亲昵,亦忍不住接口言道。他说到后面,更是手抚自己的一副雪白的长髯,放声大笑。 “小嫣给书仙老爷爷行礼了!”慕容嫣见舒恨天出来,也急忙向他拱手为礼,亲切地呼道。 “甚好,甚好!你这女娃儿今日终于肯亲自上门,来看你的情……”舒恨天正想打趣地说一句“来看你的情郎啦!”却忽见慕容嫣身后走来一位眉目如电、身形如山的男子,立时言语一顿,后面的几个字便噎在了喉中。 “书仙老爷爷,这位是我的二哥,他叫慕容桓!”慕容嫣急忙向众人各自引见。她又朝慕容桓说道: “二哥,这位是书仙老爷子!” “舒某见过慕容少阁主!”舒恨天忙向慕容桓俯身行礼道 。不知怎地,在慕容桓身前,舒恨天总有些跼蹐不安。只要慕容桓向前一步,他总要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 “你就是‘书仙’?”慕容桓居高临下,俯身盯着舒恨天的双眼,淡淡地说道。 舒恨天讪讪说道:“岂敢,岂敢!老朽不过乡野村夫,粗通文墨,亦属一知半解耳,怎敢当得‘书仙’二字!倒让少阁主见笑了!” 面对慕容桓咄咄逼人的目光,舒恨天立时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不要叫我‘少阁主’!我天宝阁少阁主只有一位,他就是我大哥——慕容泯!”慕容桓转头看向胡依依,昂然道。 “是是是!老朽失言,失言了……”舒恨天讷讷回道。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缓步上前,向慕容桓敛衽为礼道:“慕容公子,里面请吧!” “请!”在胡依依的面前,慕容桓倒也还算客气。他伸出手,示意让胡依依先行。 众人进到宅子里面,胡依依又将走在后面的姚子贝拉了过来,向慕容兄妹一一引见。慕容嫣立时又上前拉住了姚子贝的双手,两人犹如姐妹一般,问长问短,笑语连连。 胡依依便将客人引入前厅,众人分宾主落座。董来福随即为五人端上茶盏。 慕容嫣喝了一口茶水,立时赞叹道:“好茶呀!这可是名闻长安的‘花雨’呢!依依姐姐,你也爱喝‘花雨’?” 胡依依也喝了一口茶,略略皱眉道:“这花雨茶是小无病的最爱。我可喝不惯这‘花雨’中的那一股苦味,我还是喜欢那‘茉莉香花茶’多一些!” 慕容嫣喜道:“是啊!茉莉要比花雨好喝多了!原来姐姐饮茶的喜好与妹妹一样!我也最喜那‘茉莉香花茶’!” “是吗?” 说到茶饮,这两人又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 …… 说完茶水之后,慕容嫣自然就问起了徐恪的去向。 “依依姐姐,无病哥哥不在府里么?姐姐可知,他去了哪里?” 胡依依道:“他呀,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那是……哪里?”慕容嫣疑惑道。 旁边坐着的舒恨天心想,我的老姐姐啊,你平常最不擅长的就是扯谎诓人,偏偏今日竟明里扯起谎来!你要说那无病小老弟此际去了碧波岛,也得有人信呐!哪有无病老弟一个人去了岛上,你我还呆在徐府中的道理?! 在舒恨天以为,她胡依依自然是怕她“情敌”与之争夺情郎,是以抢先编排了一个谎话,让对方无从寻找她情郎的下落。反正,过不了多久,徐恪从魏王府回来之后,就会随他们一道,前往碧波岛隐居…… 胡依依正要说话,却被舒恨天干咳了几声,抢着插话道: “无病老弟,被他的先生秋明礼拉到魏王府去了,听说,他们是要跟魏王去辞行。” “辞行?”慕容嫣立时问道:“依依姐姐,无病哥哥要离开长安么?” 胡依依叹了一声,道:“不瞒小嫣妹妹,原本,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小无病被皇帝贬作了平民,他心灰意冷,我们打算带着他到碧波岛上,先去呆一阵子散散心……可如今,事与愿违呀!这碧波岛怕是去不成了……” 身旁的舒恨天急道:“我说老姐姐,你怎会知道碧波岛去不成了?说不定,无病老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等他一到家,我们岂不是立时就能出发?……” 在这位“操心过度”的半解书仙心里,直到此时,还以为是胡依依见慕容嫣今日主动上门,便萌生了退意,自己先放弃了碧波岛之行。 胡依依却朝舒恨天摆了摆手,正欲说出实情。却听舒恨天又心急道:“老姐姐,你可别灰心啊!” 坐在上首位的慕容桓终于忍不住,沉声言道:“你能不能不要插嘴,且让仙子把话讲完!” 舒恨天顿时低下了头,端起茶盏,默默喝茶。 慕容嫣拍了一下她二哥的肩膀,轻声嗔道:“二哥,你干嘛对书仙老爷爷总这么凶啊?!” 慕容桓轻哼了一声,端起眼前的茶盏,不再言语。 在慕容桓的心中,也有一份别样的心思。他心道,这不过是一只白毛小老鼠而已!不要说他区区一只八百余年的鼠妖,天底下的所有妖物,见了我都要惧怕三分。三妹呀,不是我朝他凶,是他自己心生惧意罢了!不过,他这一份心思,自然不会同他妹妹讲明。 见舒恨天不再干扰,胡依依便缓缓说道:“小无病此刻,已经在神王阁里了……” “神王阁?”慕容桓脱口而出道:“是白无命让他进去的吗?” 胡依依道:“是不是白老阁主让他进去,我却不知。我只知道,小无病眼下,至少已走到第二层阁之上了!” 慕容嫣听得一头雾水,当下便朝慕容桓问道: “二哥,你知道神王阁是个什么地方么?白老阁主又是谁?” 慕容桓道:“神王阁么,与我天宝阁齐名,乃是天下三阁之一。阁主姓白,名无命,据闻,他乃神洲最后一条白龙在世!” 慕容嫣奇道:“神洲最后一条白龙?二哥, 你是说,这位白老阁主,真身乃是一条白龙?那他应该活了很长岁数吧?” 慕容桓点了点头,说道:“有人说他已活了一千多岁,其实,他岁数远不至此。怕是自有天地以来,他便已活在这个世上了……” 慕容嫣又问:“这白老阁主如此有名,神王阁又是天下三阁之一,无病哥哥怎会突然间进到了里面?他不是才刚刚从诏狱里脱身么?又从哪里去认得了白老阁主?” 慕容桓却转头向胡依依问道:“你怎知无病已然进了神王阁?我听说,要入神王阁,需有神王令,而且,大乾自开国以来,这三百年间,白无命也只给过一块神王令!” 胡依依摇头道:“我不知小无病是如何进的神王阁。我是在一个梦境里看到他的。那个时候,小无病已经到了神王阁的第二层楼……” “梦境?”众人不禁齐声问道。连旁边的姚子贝也侧目凝睇,她心想原来姐姐的那一个大梦,是与徐哥哥一道做的。但为何,她却说徐哥哥是在神王阁内呢? 还是慕容桓点头道:“我听闻,那神王阁内机关重重,里面虚虚实实、似无似有,每一层关卡都极其难过,却也奇趣丛生。其中有一层楼阁名曰‘镜花楼’,进入此楼之人,能通过他人的梦境与之交流。这位仙子所做的梦境,内里是不是出现了无病?” 胡依依回道:“是了!那一个梦境我记得清清楚楚,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一个大梦。在梦里,我还亲自将小无病送到了神王阁的第三层楼……” 当下,胡依依便将自己与徐恪的那一个大梦,简略地与众人讲述了一通。只不过,徐恪在碧波岛上娶了四位女子这些情节,她自然略过不提。 “竟有这样的奇事?”慕容嫣当即心中大感好奇,她便向慕容桓问道:“二哥,这神王阁内你进去过么?进入那‘镜花楼’中之人,还能进到别人的梦境?他是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呢?” 慕容桓笑着摆手道:“我没有进过神王阁,这些我都是听说而已。听说,那‘镜花楼’中有一面巨大的古镜,跨入镜子里,就能进到别人的梦中。” 慕容桓又朝胡依依和颜道:“碧波仙子,你今日的梦,是这样的么?” 胡依依点了点头,脸上微微地泛起一丝笑意,她忙道:“依依不过是一位普通民女,怎敢劳慕容公子呼我一声‘仙子’?” 不想,慕容桓却笑道:“那我该呼你一声什么呢?难不成,也学你那位‘小无病’一样,叫你一声‘胡姐姐’?呵呵呵!” 胡依依不由得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她心想,若让你呼我一声“姐姐”这可太不合适。不过,说起来,我毕竟已活了一千多年,更不能让你呼我一声“妹妹”…… 慕容嫣道:“二哥,论岁数,你是该叫一声‘姐姐’啊!不如,你随我的口,就叫仙子为‘依依姐姐’好了!” “也行啊!论岁数,叫一声‘姐姐’,仙子还是当得起的,哈哈!”慕容桓随口答道。 胡依依低下头,急忙摆手。 伴随着慕容桓的一阵清朗的笑声,前厅中的氛围又融洽了不少。慕容桓笑过之后,又拍了拍身旁舒恨天的肩膀,和言说道:“看你这一副雪白的长髯,保养得可真不错,就冲你这一副当世无二的白胡子,我就该呼你一声‘书仙’才是!” 听得慕容桓遽然如此谦和,舒恨天急忙起身离席,朝慕容桓拱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在慕容公子面前,老朽怎当得一个‘仙’字?!” 慕容桓扶住舒恨天的手,让他坐到木椅中,朗声笑道:“诶!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一个神仙也不过如此。天庭中的神仙多如牛毛!人间再多十二个‘仙’又有何不可?” 舒恨天神情有些尴尬,默然地坐回了自己的木椅上。他心道,我“归云十二仙”都只是妖族自诩的名号,却未曾想,都被你慕容大公子知晓了! 众人又喝了一会儿茶,慕容桓忽然道:“如此说来,过不了多时,徐无病便能回来了!说不定,他此刻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胡依依问道:“慕容公子,你不是说,这神王阁内机关重重,每一层楼阁都极其难过吗?小无病今日才刚刚进阁,又如何能立时回来呢?” 慕容桓哈哈笑道:“这位碧波姐姐,慕容不妨跟你打一个赌,如若他无病今日不能回家,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胡依依当即也笑道:“好!那我就应了公子的赌约!如若今日小无病就能回家,我胡依依便答应慕容公子一件事!” 慕容嫣心下甚奇,便问道:“二哥,你何以知道,无病哥哥今日就能出阁?” 慕容桓笑道:“只因这神王阁内,时间一直是静止不行。就算你在阁中呆他个千年万年,出阁之时,依旧是进阁之时。” “竟有这般神奇?”慕容嫣道。 “哈哈哈!玩笑玩笑!碧波姐姐也切莫当真!”慕容桓讲出了其中的道理后,随即朝胡依依摆了摆手,微笑道。 第一百章、知我者何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第十层】 徐恪躺在地上,想睡觉,睡不着,想起来,又无事可做。他便以手做枕,仰卧于地,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到最后,自然就想起了胡依依、姚子贝、怡清和慕容嫣。只不过,他此刻心心念念的,恰是身处甲子十二命轮中的四位女子。 只要一想起临别时,几位女子依依不舍的模样,他心里就异常难受。 “我若索性留在那个世界不回来了呢?虽是不同的命运线,但我就一直留在那里,又能如何?大不了最后也老死在那里而已!反正,每一个人到最后,都难逃一死,又何必在乎死在哪一条命运线里?” “可是,胡姐姐还急着等我去救她的‘阿恪’呢!她心思全在天庭中的‘我’身上,我强留在那个世界,徒有何益?” “咳!胡姐姐,可我至今仍被困在这第十层阁中,无论我如何想尽法子,依然不能更上一层,直到目下,我还是未能见到白老阁主,可真是愧对了你的托付……” “胡姐姐,这满地一大片的白云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这向上的通道又到底藏在何处啊?若你也在此地就好了!” …… 徐恪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他只得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四处找寻别的路径。 未曾想,这一次,他睁开双眼之后,蓦地见眼前竟现出了一团人形的云雾。 只见“那人”丰姿瑰丽,仪容婀娜,隐约便是“碧波仙子”胡依依的模样。 徐恪急忙上前一步,大声呼道:“胡姐姐,你来啦!” 他伸出双手,张开怀抱,用力抱住了“胡依依”。 不出所料,他伸手一抱,那一团酷似胡依依身形的云雾便悄然而散。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胡依依”不过是一团云雾而已。然而,他心里对她委实是太想念了,明知是假,亦故作是真。只是,在他抱住“胡依依”的刹那,云雾已然是无情地散去……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不禁奇异道:“咦?怎地这云雾中忽然出现了胡姐姐的影子呢?” 他再次向四处疾速奔行,用力朝空中大喊:“胡姐姐,胡姐姐!你在哪里?” 可是,他奔行了半刻,不管再怎么大声呼喊,只听到空里的回声,却还是找不见半个人影。 就连刚刚那一团云雾化作的人影,他也还是无法找到。 他颓然坐倒于地,心中再次想起了胡依依独自伫立月下,对着天空暗暗流泪的模样。当时,胡依依听到那个世界的“阿恪”为了拯救人族,已被天帝处死之后,一时情难自已、悲不自胜,便是这样的一副黯然情状。 徐恪心中刚刚有了这样一种念想,眼前的云雾竟又悄然汇拢,化作了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依稀就是胡依依的模样。此时,“胡依依”正仰头看着天空,脸上似颇为哀怨之状…… “胡姐姐,你又来啦!”徐恪欣喜道。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手触碰那一团人形云雾,而是隔着三步之外,静静地观看着眼前的“胡依依”。 “胡姐姐,你可知道,无病……有多想你么?” “胡姐姐,你能说话么?” 徐恪自己也知道,云雾怎能和他说话?但他内心,实在是太感孤寂了…… “原来,眼前的‘胡姐姐’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他心中略加思忖,便明白了此中的道理。似乎,只要自己凝神静想,脑子里用力想着某一个人的样子。眼前的云雾就能化身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徐恪再次闭目凝神,静静地回想着他一直挂牵于心的其他三位女子。过了片刻之后,果然,他睁开双眼,眼前云雾所化的身影,除了“胡依依”之外,还有“姚子贝”、“怡清”和“慕容嫣”。 徐恪乍见眼前出现了他心心念念的四位红颜知己,虽知是云雾所化,然心中亦觉好玩。他欣喜之下,立时跑到了四个人形云雾的身边,左看看、右瞅瞅,绕着她们转个不停。那几位云雾化作的人影,只要徐恪不用手触碰,便会伫立于他身前,久久不会散去。 徐恪望着“胡依依”说道:“胡姐姐,此刻你身子感觉如何?今后你可要好好养着自己啊!” 只见此刻的“胡依依”仍静静伫立在那里,眼睛还是呆呆地凝望天空。 徐恪又走向“姚子贝”,歉然道:“子贝妹妹,哥哥我走得实在仓促,还未来得及与你道别一声便离开了妹妹!你那碗精心熬煮的香米粥我还竟未能尝上一口。这可……真对不住!” 此刻的“姚子贝”,正缓步向徐恪走来,眼神中分明是殷切的期盼,她手里还端着那一大盆“香肉香米粥”。 徐恪走到“怡清”的身边,深深地向“她”俯下身去,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恳切言道:“清妹,他年若有机缘,我若还能遇上你,我定要……好好地待你,绝不会……负你!” 只见此刻的“怡清”,正背对着徐恪,右手掩面,好似在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接下来,徐恪来到了“慕容嫣”的身旁 。只见“慕容嫣”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正呆呆地出神。“她”好似心里不断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呀?” 徐恪不禁想起,“嫣儿”此时的模样,象极了当日他刚刚穿越到十年后之时,在小房子里所见的那副情景。在他刚刚穿越过去的头一个月里,他们还生活在魔化的世界中,周围尽是黑烟蔽日,四面都是魔怪肆虐。他们在许昌土城中苦苦支撑着,当时,胡依依做主,已然将嫣儿许配给了自己。他与嫣儿在一间狭窄的陋室里共居了一月辰光。每到夜晚,他都是坐地而眠,让嫣儿自己躺在木床上。 徐恪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有好几次凌晨醒来,都是见到嫣儿独自坐在床边。当时,嫣儿两手抱着膝盖,便如此刻一样,呆呆地凝望着自己…… 自然,在当时的情形下,徐恪每一次都不免要低下头,避开嫣儿痴痴的眼神,或者,干脆故作不见。 徐恪没想到,此时自己已身在第十层阁中,脑子里随意勾勒起的“慕容嫣”,竟然便是当日她在许昌土城时对自己发呆的模样。 徐恪看着眼前云雾所化的“慕容嫣”,见她一副呆呆出神又苦苦思索的模样,不由得心下甚感歉疚。他就在“慕容嫣”身旁坐了下去,对着“她”凄婉而美丽的面孔深情说道: “嫣儿,我徐恪何德何能,今生竟能遇到你这样一位聪明善良的好姑娘!我本是自幼生长于江南的一个穷小子而已,身上没有半点能耐,如何能担得起你对我如此深情?!” “嫣儿,不知道你如今过得怎样?在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天地已经恢复如常,慕容兄又回到了长安重振天宝阁。今后,你身边有令兄保护,想必任何人都不敢伤害于你。只盼你今后能找一位如意郎君,好好地过你的下半辈子……” 说着说着,徐恪的眼眸中已然湿润。他深情凝望着“慕容嫣”俏丽的面孔,声音有些哽咽道: “嫣儿,不瞒你说,我在你们那个甲子十二线的世界,其实,最舍不得离开的是你!有好几次,连云影珠都在催着我走,可我每次只要一想到你,就再也舍不得离开!我只盼着,能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看到你,看到你欢笑雀跃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无比地满足……” 终于,徐恪的眼中,已是忍不住潸然如雨。 “嫣儿,你是不是一直想问,为何我已经同你成婚,可这么长的时间里,就是不愿与你同榻而眠?其实……其实并非我不肯,我心里是觉着……咳!” 此刻的“慕容嫣”仍然呆呆地凝望着他,深情地面对着他,虽然嘴上不发一语,但眼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徐恪又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抬眼望向天空,此时的“天空”中,流云浮动,云光灿然,宛若一副仙境。 …… …… 自从徐恪知晓了这个“秘密”之后,接下来,他时常就会坐地冥想,想象着那几位女子不同的形状。然后,他睁开眼睛,眼前立时就会出现他心里所想的女子模样。于是,他只要一有空心中就冥想,只要心中一冥想,眼前就会乍然出现四位女子的人形云雾。而且,每一次的人形云雾,身形、姿势、甚至脸上表情都各不相同。 得知这第十层阁中有这一项特殊的妙处,之后的光阴徐恪也就不那么无聊了。甚至于,他还乐在其中,乐此不彼…… 他想象着那几位女子不同的模样,待得她们的人形云雾现身之后,他就会对着她们说话,微笑、做鬼脸、假装摔倒、哈哈大笑…… 而不管徐恪对着那几团人形云雾,如何絮絮低语、喋喋不休,那几位云雾化作的“女子”,始终是一言不发、默然与他相对。 时间长了之后,徐恪又摸出了些新的门道。 那些人形云雾每一次出现,短则半刻,多则一个时辰,便会慢慢消散。而保留时间的长短,恰与徐恪内心的冥想相关。也即是说,他想得越是用力,越是长时,越是深情,那一团人形的云雾也就越是能保留得长久,而且,面目越是栩栩如生。 有时候,他对着人形的云雾,想象着她们正做出何种动作。只要他心思专注,凝神其中,眼前的那一团云雾,竟还能随着他心里所想,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 他想象着胡依依跳舞,眼前的“胡依依”便会翩然起舞。他想象着怡清舞剑,眼前的“怡清”便能御剑而飞。他想象着姚子贝正站在灶间忙碌不休,眼前的“姚子贝”果真便是在灶间忙着做菜的样子。 只不过,他每每想象着慕容嫣在林中漫步,在百鸟欢唱的乐声里欢呼雀跃的样子。眼前的“慕容嫣”只是身子略略跳动几分,却未能完全如他心中所想…… 就这样,徐恪日日与那些自己心里所想象的人形云雾为伴,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光阴。 而每一次,他心里所想的,几乎都是胡依依、怡清、慕容嫣、姚子贝这四位女子。而他每一次所想象的她们的模样,也都是来自甲子十二线的世界。 偶尔,他会想到那一日遽然出现的赵昱,只不过,那一个身影在他脑海里太过模糊,是以,眼前所幻化的人形云雾也不甚清晰。久之,徐恪 也就不再去想象赵昱。 自然,除了四位女子之外,他几乎没去想过别人。 想的多了之后,徐恪对于这控制云雾之法亦多了许多心得。到后来,他除了片刻间就能幻化出四位女子的模样之外,还能经过一番念力,想象出桌椅、床榻、院墙、房屋,甚至是长安城的街巷…… 他想象着,自己的这四位红颜知己,在自家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在鸿鹄居内围坐着打牌,在热闹的东市里一道逛街……这些有趣而生动的场景,他都能凭着念力,一一想象成云雾的形状。 只不过,无论他想得再多、再长、再相像、再有趣,那四位“女子”也只是一团云雾,永远不会对他说话,而且,过不了多久,依旧会烟消云散。 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光阴,他还是觉得有些累了,心中渐渐地生出厌倦。到后来,他竟连这唯一的“娱乐”,也已懒得去做……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形貌俊雅、神情落魄,骨骼清奇、相貌清秀,他的眼神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倦怠和郁郁之色。 那个人,不是别人,恰正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会想到自己呢?他不知道。 他只是在那一刻,脑海里好似生出了一道微光,不知不觉间,便想到了自己。 也许,他是在想着,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自己”,将来的命运,到底如何? “他”的元神能否再次复活,能否回到人间,能否承担起保护她们、照顾她们、陪伴她们的责任? 说到底,他还是想到了那个世界的四位女子…… 徐恪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云雾中。也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看着云雾中的“徐恪”,云雾中的“徐恪”也在看着他。 “咳!……”他盯着自己怔怔出神了一会儿,忍不住长叹一声。 “咳!……”那一团云雾所化的“徐恪”,竟也跟着长叹了一声。 他心中大奇,不由得仔细凝视眼前的“徐恪”。他对着那一团酷似自己的云雾看了半晌,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知道,那些云雾所化的人形,就算再怎么形象相仿,再怎么伫立长时,再怎么举动如真,但他们永远是不会说话的。但他刚才,分明是听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叹息声。 他对着云雾所化的那个“自己”问道: “你是谁?” “你是谁?” 云雾状的“徐恪”也问道。 徐恪心中顿时大喜过望,原来,那团云雾所化的“自己”真的能说话! “我是我‘自己’呀!”他笑着答道。 “我是我自己呀!” 云雾状的“徐恪”也答道。 “你从哪里来?”他又问。 “你从哪里来?” 云雾状的“徐恪”也在问他。 “我从天地中来……”他答道。 “我从天地中来!” 云雾状的“徐恪”也答道。 “你想要什么?”他再次问。 “你想要什么?” 云雾状的“徐恪”再次问他。 “我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呢……”他随口答道。 “我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云雾状的“徐恪”同样答道。 “难道,你就只能重复我说的话么?”他心里不由得颇感失望,心道,“你”虽然能说话,却不过是我的一个传声筒么? “难道,你就只能重复我说的话么?” 云雾状的“徐恪”也跟着反问道。 “是你在重复我说的!”他不死心,又大声喊了一句。 “……”这一次,云雾状的“徐恪”却忽然无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又问。 “……”云雾状的“徐恪”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依然是默不作声。 徐恪急道:“喂……你说话呀!”他心想,宁可你变作我的传声筒,也好过一言不发啊! 过了片刻,云雾状的“徐恪”终于再度开口,反问了一句:“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徐恪心中更觉欣喜,他暗自心道,原来,“他”并非我的传声筒,“他”虽是云雾所化,却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还能与我交谈呢! 这样一来,他在这第十层阁里,终于有人能陪着他说说话了。他在这里经历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独处光阴,已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眼下,能有一团云雾化身的“自己”乍然现身,还能与他如常人一般地说话与交流,怎能不令他欣喜万分?! 徐恪想了一想,便又问道: “你就是我么?” “我就是你!”云雾状的“徐恪”开口答道。 “你为什么会出现?” “你心里想到了‘我’,我自然就出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神王阁第十层,浮云楼!” “那么……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更上一层?” 徐恪立时便问出了那个,他眼下急于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第一百零一章、万里浮云 徐恪在第十层阁内见到云雾状的“自己”竟然会开口说话,心中大喜之余,立时开口询问道,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更上一层? 未料,云雾状的“徐恪”却答道:“我也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呢?”徐恪问。 “既然你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云雾状的“徐恪”反问道。 “好吧!……”徐恪顿时无语。 “我不知道,不过,他们可能会知道!”云雾状的“徐恪”又说道。 “他们……他们是谁?” “你跟我来吧!” 云雾状的“徐恪”话刚说完,就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紧跟着自己。随即,“徐恪”便当先一跃,人已向北面远远地滑开了数丈…… 徐恪急忙提气疾行,紧紧地跟在云雾状的“自己”后面。这一次,那一团云雾所化的“徐恪”却始终面目分明,无论徐恪想与不想,一直不会消散。两人便在这遍地浮云的空间内,向北如风而行。 徐恪跟着那团云雾状的“自己”,不知奔行了多少时辰,放眼所见,遍地依旧是如波浪涌动的白云。他见前面的那个“自己”奔行甚疾,便也一直提着一口真气,努力狂奔。这连着十几个时辰下来,徐恪不免心中疲累,他渐渐地已经感到气喘吁吁,额头也已留下汗来。 “喂……你能不能停一停?我有些跑不动了!”徐恪不由得停下脚步,连声喘息道。 他见这么长时间奔行下来,周遭的景物竟然一点也没改变,心里不禁有些沮丧。 他想起,昔日自己曾与二弟朱无能从桑国海边一路奔行至京都城,六百里之遥,两人只行了不到三个时辰。当时,他还未使出全力,权当闲庭信步一般,只觉须臾之间便已抵达。如今,他跟着云雾状的“自己”奔行如飞,连着已赶了十余个时辰,照路程推算,已不知跑出几千里之远。可眼前所见,还是与自己初时所到之地别无二致。他委实不知,那个云雾所化的“自己”到底是带着自己去向何处?难道说,“他”纯粹是在领着自己原地转圈,只是为了戏耍自己取乐? “你真的觉得很累吗?”前面那个云雾状的“徐恪”,也跟着停下步子,问道。 “那还有假!这几千里路跑下来,只要是个人,谁能吃得消啊!”徐恪喘着粗气说道。 “你真的觉得很‘累’吗?” 云雾状的“徐恪”又问。 “嗯?……” 徐恪听得那一团云影竟将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他心下不觉甚奇,难道说?这一种疲累之感,真的有假么? 果然,他心中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浑身的疲乏酸痛之感,竟慢慢地消失了。他整理心神,调匀呼吸,也再没有什么呼吸急促的感觉,甚至于,他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先前总觉得额头上已大汗淋漓,此际哪有一滴汗珠? 原来,那一种所谓的“疲累感”竟也是不真实的。 徐恪摇头苦笑:“我忘记了,此刻是在神王阁中……” 就如眼前无边无际的浮云之境,徐恪心知那多半是不真实的一种存在。既然自己身处于虚幻之境中,自己的那些“辛苦”“疲累”“酸痛”的感觉,又岂能真实?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徐恪又振奋精神,跟着云雾状的“自己”大步如飞一般,向北面奔去。 奇怪的是,从这一刻之后,他无论奔跑得再急,也丝毫不觉疲累。 这样一来,徐恪脚步如飞,奔行之速更加迅疾,他与云雾所化的那个“自己”,在一片翻滚的密云中一起奔跑,不管那个云雾所化的“自己”奔行如何之速,他都能紧紧跟随,丝毫也不会落下…… 这一人一云影向北疾行,一路不停,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依照徐恪心中的估算,起码已有好几个日夜,照这样的速度,找这样的时间,他们若真的是往同一个方向运动,只怕,离开原先站立之地,至少已跑出几万里之遥…… 他虽然感觉不到疲累,也看不到日夜变换,但见自己一直是如此奔行不停,未免也觉得无聊。不过,他见前面那个云雾状的“自己”只顾奔行,一语不发,他也不愿随意开口。 他在这第十层阁里已不知呆了多少光阴,原本已是百无聊赖。后来,这里出现了一个云雾所化的“自己”,“他”能说话,会独立思考,还能带着他奔行如飞。这让他内心,已渐渐感到了欣喜与希望,不料,这一番不分日夜的奔行下来,他又回到了无聊透顶的心绪中…… 直到,那一团云雾所化的“徐恪”终于止住了脚步,只听“他”淡淡说道: “到了!” 徐恪遥望前方,只见大片的白云涌动中,竟突然浮现出一座高楼,楼上一块匾额,上书“浮云楼”三个大字。 “他们都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云雾状的“徐恪”说道,言罢,“他”修长挺拔的身影,便已悄然消散。 “喂!你等等,他们是谁呀?我进去该跟他们这么说?” “……” 那云雾状的“自己”早已不知去向,仿佛“他”原本就从未出现过。 徐恪只得一人向前面走去,他来到高楼之下,只见那幢“高楼”远望甚是雄伟,来到近前细看,却不过是两层木制的小楼而已,此时,楼下除了到处都是涌动的白云之外,依然空无一人。 他不及多想,便走入一旁的木梯,拾级而上,上到了顶层之中。 他一边上楼,一边想着: “原来,这第十层阁中,也并非只有浮云,此地却还矗立着一座木楼!” “我跟着刚才那一团云雾,至少已疾速奔行了三天三夜,照此推算,这一座木楼的方位,离我上楼之处,竟有不下数万里之遥!” “谁曾想,在几万里之外的地方,竟会耸立着一座‘浮云楼’,若不是有那个‘自己’带路,我就算呆在这里一生一世,也未必能找得见啊!” 这样想着,他便已抬脚跨入了木楼的第二层中。 他推开楼梯口的一扇木门,刚刚跨入其中,立时便见有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此刻,那四个人的八道目光,正齐齐地望着自己…… 只见那四个人,身材、年龄、相貌各不相同。迎门而坐的,是一位小孩,论年纪至多不过六七岁。小孩左边,坐着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人,那中年汉子面貌粗豪丑陋,满脸尽是虬髯。小孩右边坐着的,是一位老者,头发已经斑白,虽然面目依然英朗,但年纪至少已过花甲…… 徐恪一见那位老者,立时脸色一变,疾步上前,俯身行礼道: “微臣参见陛下!” 他只见那位老者,头戴通天冠,一身衮龙袍,腰悬灿白玉,脚着缀金履,面貌依稀便是当今康元皇帝李重盛。他急切间忙上前行礼,脱口而出了一句之前面圣之语,事实上,他如今已遭天子贬黜,只是一个平民而已。 “陛下怎地会在这里?”徐恪又问。 他见李重盛居然会现身于神王阁中,心下不觉甚奇,虽觉此事不太可能,但见眼前那人,衣着打扮,面貌神采依稀就是当今的大乾天子,他又不得不上前施礼。 “李重盛”捻须笑道:“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徐恪也觉得在此地见到皇帝委实有些不合情理。他便上前仔细打量眼前那一身黄袍的老者,待得细看之后,果然见那位老者只是与李重盛面貌有些相像而已,毕竟不是皇帝本人。只不过,那位黄袍老者面目不怒自威,一身贵气逼人,乍见之下,他竟错认了是当今天子…… 徐恪盯着那位黄袍老者看了半响,虽觉他不是当今皇帝,但面貌神采却甚是熟悉。徐恪思来想去又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只觉他必是一位自己极其亲近之人。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由得冥思苦想道:“奇怪,他到底是谁呢?怎么总是想不起来?” “怎么……连你自己也认不出来啦?”那位黄袍老者依旧手捋着自己颌下的三绺长须,笑着反问道。 “我自己?”徐恪心中不由纳罕道:“难道,你就是我么?”他再细看眼前那位神采奕奕的老者,只见他眉如新月、目似朗星,虽然额头眼角已尽是皱纹,头上也已满是白发,然面目依旧是那般俊朗脱俗,这不正是自己么?! 徐恪心下大奇,问道:“你……你就是几十年后的我?” 黄袍老者点了点头。 “几十年后的我,怎会一身天子的衮服?” 徐恪又问。 那黄袍老者却手指着旁边的三人,说道: “你再看看他们……” 这时,迎门而坐的那个小孩却离了座位,走到徐恪的身边,拉住了徐恪的手,问道: “大哥哥,你认得我么?” “你也是我?” 徐恪见那小孩虽不过髫龄之年,然面目生得圆润清朗,他立时想起,这不正是十几年前的自己么? “嗯!”小孩也点了点头。 “难道……你们都是我?”徐恪望向其余的“两人”。 那位中年汉子此时也站起身,离了座,向徐恪走来。他起身之后便从旁边拿了一根拐棍,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着。徐恪见那中年汉子面貌已是极丑,右腿竟还残疾,每走一步都需拄着拐杖,他心中不禁惊异道:“难道,你也是我?” 那中年汉子走到徐恪的身前,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好似在仔细欣赏一件精美的古玩一般,凝神盯着徐恪看了长时,随即朗声笑道: “哈哈!猜不到我是谁了吧?” 徐恪见那中年汉子虽然形貌丑陋,还是一个瘸子,但眼神中兀自透着一股豪爽洒脱之色。他见那人身受如此不堪的命运,竟还能这般笑对旁人,心下不由得生出一股钦敬之情。 当下,徐恪忙拱手为礼道:“敢问这位仁兄高姓大名?” 中年汉子摆了摆手,道:“你不用问我的姓名,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和他们不一样,既不是以前的你,也不是将来的你……” 徐恪不由疑惑道:“ 难道……你是另一条命运线中的‘我’?”他随即又想,不对呀,换了一条命运线,我还是我,怎会变作如此一副模样? “另一条命运线,什么命运线?哈哈哈!放心,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你我只不过是存在某种关联而已!”中年汉子笑着应道。 “仁兄的意思……在将来的某一个时点,我便会认识你?”徐恪又问道。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道:“小兄弟,你不该问这些呀,你该问一问,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呢?” 这时却听得中年汉子的身后,有人冷哼了一声。 徐恪又循声望向中年汉子的身后,只见离自己最远的那一张木凳上,却正端坐着一只“猴子”。 说他是猴子却又不是,只见那人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坐在那里岿然不动,端的是威风凛凛,宛若天神驾临一般。 但若说他是人,分明又是一只猴子,只见他满脸猴毛,一张雷公嘴,两只朝天耳,尖嘴缩腮,怪眼似火,这相貌哪有半分人形? 徐恪突见这浮云楼上还坐着一只“猴子”,心里更是惊诧莫名。他心想,难道这身穿金甲、人不像人猴不像猴的怪物,竟也是“我”不成? “小兄弟,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徐恪身前的中年汉子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请问!” “不瞒你说,我本是一个杀狗的屠户,这一辈子杀狗无数,也吃了无数狗肉。我杀的狗太多,后来不小心被一只大狗咬伤了右腿,从此就变成了一个瘸腿的残废。我面貌本就长得丑,变成残废之后,更是没有姑娘愿意嫁我。因此,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娶到一个婆娘……”中年汉子侃侃而谈,说起了自己的生平。 “后来,我万念俱灰,就跑到山上想要自尽,辛亏遇上了我师傅。师傅非但救了我,还将我收留于道观中,教我学道,从此我身入道门,潜心修炼,这才知道之前自己做了太多不该之事,我一生犯下的杀虐太重,委实是该遭此报!” “后来,我师傅过世之后,我便想着下山还俗,再迎娶一个女子为妻,过几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惜的是,山中琐事繁多,我有心下山,却一直未能成行,待得我能够下山,却已垂垂老矣!” 中年汉子讲述完自己的生平之后,最后问道: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没遇上一个女人。我想问你的就是,女人……到底是什么?” 徐恪听完中年汉子的一生,心中也不由得感慨万千。他心想,女人究竟是什么,我又怎会知晓?不过,我立身于世虽只二十余年,却能认识到四位人间的奇女子,亦属平生之幸也。我身边的几位女子,一个个却都是绝世出尘之人。我与她们日日作伴、时时比邻,她们带给了我无尽的快乐,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永生与她们呆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然而,我刚刚就和她们惨痛别离,当时那一番难分难舍的心情,至今仍无法挥却。就算我此时身在时间永远静止的浮云楼中,亦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她们……女人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苦痛与折磨? 想到这里,徐恪便脱口而出道: “女人,或许就是你一辈子最大的伤痛!” “女人,或许就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伤痛?好好好!我明白了……家师果然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虽孓然一身,但也免去了那‘最大的伤痛’,这样……也挺好啊,哈哈哈!” 那中年汉子仰天大笑了数声,随之向徐恪拱手一揖道:“多谢小兄弟,了却我多年难题,我这便走了!” 随即,那中年汉子魁梧的身影,便倏然消逝于浮云楼中。 随着中年汉子的消失,徐恪忽然看见这浮云楼下已起了变化。原先弥漫于整座第十层阁的漂浮白云,忽然降了下去。徐恪粗略地算了算,那原先将近四尺的云层,此时已足足降下了一尺…… 原来,这些漾动的浮云还能下降?那么……如若整一片云层全部降下,岂非就能彻底消散?待得那些浮云尽皆散去之后,或许就能找到上楼的路径! 徐恪心念到此,不由心中一阵兴奋,他立时看向方桌旁的其余三人。此时,那位身穿金甲的“猴人”兀自端坐,对徐恪看也不看,身穿黄袍的老者也依旧坐在那里,却笑吟吟地望着徐恪。 徐恪正想大步上前,问一问那黄袍老者之时,忽然身下的衣襟被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看,不觉心中莞尔,拉他衣襟的人自然就是那位髫龄孩童,此时,那小孩站在他身前,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盯住了他。 徐恪低头,将六岁模样的“自己”抱在了怀中,和颜问道:“你也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小孩道:“大哥哥,我没什么问题要问你,我只想,让你陪我玩一个游戏,可以么?” “当然可以呀!”徐恪笑道。 “什么游戏,你说吧!” 第一百零二章、我心悠悠 徐恪在浮云楼中见到了一位和自己六岁时一模一样的小孩,居然要与他玩一场游戏,心中顿觉有趣,随即欣然应允。 小孩道:“大哥哥,我们来玩一场‘官兵抓小偷’的游戏吧!” 徐恪立时想起,那是他小时候最想玩的一种游戏。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家境贫穷,整座村庄的人都瞧不起他们一家,他身边也一直没什么玩伴。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的性格老实木讷,一向不喜多言,几乎没有陪他说过几句话。母亲性情善良,却是个急性子,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靠母亲里外操劳,忙碌不休。她身体一向不好,在长期的劳累与焦虑之下,性情难免变得暴躁易怒,平常莫说是陪他玩游戏,只要对他不加打骂就已是万幸。是以,自己整个年幼之时,几乎没人陪他玩过一场游戏…… 徐恪笑问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啊?” 小孩稚嫩的声音道:“这个游戏可好玩啦!大哥哥,你来当官兵,我来当小偷,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大哥哥呆在这里数数,等数到‘十’的时候,就可以来找我啦!”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先去躲起来吧!” “嗯!那我去躲起来啦,大哥哥,你面朝那边,可不许偷看哦!” 小孩刚说完话,就喜滋滋地找一个地方躲藏去了。徐恪走到栏杆边站立,他面朝着高楼外起伏不定的云海,缓缓数道: “一、二、三……十!” “小弟弟,我可要来抓你喽!” “小弟弟,你躲好了吗?” “小弟弟,我好像……看到你了!” …… 那小孩虽然只有六岁,却非常聪明,无论徐恪怎样引诱他出声,小孩兀自一语不发。 徐恪转身,开始四处寻找那位小孩。 木楼中长宽不过五丈见方,徐恪眼光一扫,便见那位黄袍老者的膝盖下方,衣摆高高地鼓起。他心知那位小孩定然是藏在了黄袍老者的木凳之下,不过,既然是游戏,自然不能这么快去“拆穿”对方。 徐恪佯装不知小孩的去向,故意大声道: “小弟弟,你在哪儿?” “你藏得太好了吧!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呢!” “呔!大胆小偷,你到底藏在哪里?看我这堂堂五品的百户,不把你给揪了出来!” 徐恪蓦地瞧见那黄袍老者的身下,袍袖微微一动,他好似听到了那位小孩忍不住“嘻嘻”一笑…… 此时,那位黄袍老者也看着自己,脸上亦忍不住微微一笑。 徐恪又故意绕着木楼胡乱走动,发出沉重的声响,假装自己到处寻找而不可得,心里正焦急万分。 小时候的游戏,虽然已过去了十余年,徐恪心里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对于躲藏好的那位“小偷”而言,最大的乐趣,就是明明藏在“官兵”的身边,那些“笨官兵”却还象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到最后由于找不到而认输…… 徐恪一边胡乱地走着,一边回想自己幼年的光阴。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人活得异常辛苦,经常过着饔飧不继、寒风漏雨的日子。一家人唯一的渴望,就是能过上吃饱肚子、不必受冻的生活,然而,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爷也从未给他们满足。父亲由于为人太过老实,经常受到乡人的欺凌。母亲气不过,就要与那些人理论,然而每每都被父亲劝下。 自己的童年,几乎没有一个玩伴,没有人肯陪他玩一场游戏,甚至,没有人愿意陪他说话。他就在如此孤独而苦闷的光阴中长大,一转眼,他已长成了一个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八尺男儿! 只可惜,这一切,他的父母都已无法见到…… 想不到,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几年过去,旧时的那些记忆,自己却始终未曾忘却。 徐恪走到木梯旁边,故意说道:“小弟弟,你肯定不在这一层,我得到楼下去找你了……” “小弟弟,你藏得太好,大哥哥我认输啦!” 他往木梯下没走几步,就听得黄袍老者的身下,传来那小孩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小孩立时从黄袍老者的身下爬了出来,笑道:“大哥哥, 我在这里呀!” 小孩跑到徐恪的身边,拍手道:“大哥哥,你可真笨!我就一直躲在你的身边,你却找不着!” 徐恪一把抱起那个年幼的“自己”,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大笑道:“原来,你一直藏在这里呀!害得我好找!” 此刻,他不知何故,心里亦畅快无比,好似了却了自己多年的心头夙愿一般…… “嘻嘻嘻!这个游戏真好玩!大哥哥,下一回,咱们再玩啊!” 那小孩说罢,身形便也慢慢消逝不见。 徐恪往楼外望去,同样地,下面的一片云雾又缓缓降下了一尺。 四尺浮云,已然降下了两尺,徐恪心中甚觉欣慰,他暗道,看来,我很快就能更上层楼了,胡姐姐,你莫急,待我见到了白老阁主,立时就帮你向他求恳! 徐恪又望向那位身穿衮龙袍、头戴通天冠的“自己”。 黄袍老者捻须微笑道:“我么……没别的事!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 “是哪一句?”徐恪问。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黄袍老者慨然言道。 “就这么简单?”徐恪忍不住又问。 “就这么简单!”黄袍老者微笑道。 徐恪心中略加思忖,便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今后时时刻刻以天下苍生为念,胸中始终藏着家国百姓的安危福祉!” “然也!无论你将来做了什么官,都务须牢记,你若心中没有天下人的祸福荣辱,就算你得了天下,这个天下亦 只会成为你的负累,让你一生患得患失、痛苦不堪……” “可我眼下,已被皇上贬作了一个平民,这天下又与我何干?就算我有心,也已无处使力!” “平民也好,大官也罢,你身处于琼天之下,又怎能说天下与你无关!胸怀天下之人,居江湖之远,亦思阙庭之忱,处庙堂之高,更念山川之忧!无论你身处何地,身居何位,但有天下之志,何愁报效无门?” “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天下虽为天下人之天下,然四方百姓、俗世吵嚷,大多是些趋炎附势之人,焉知这天下人正耶、邪耶?善乎、恶乎?真否、假否?若我心怀天下人,天下人却不能懂我、信我、护我,我又何必苦苦为天下苍生守护?” 徐恪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他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那一段攻打灞山的经历。 攻打灞山之役,他先是听信了沈环,率前军先出,不料,却苦等沈环援军不至。在逃亡的路上,他拼死护住了郑开与十余个卫兵,带着他们平安回到长安。未曾想,他前脚刚回长安,后脚沈环就向李祀告了御状。那李祀不分青红皂白,就派人将自己关押进了青衣卫大牢。在青衣卫中,亲自作证说他里通外贼,与魔族私相勾结之人,恰正是郑开与十余个卫兵。而李祀等人竟偏听偏信,只凭一面之词,就判了自己一个“魔族内奸”的罪名,还要将他凌迟处死! 他不听南宫不语之语,一意要带着十二个兵士返回长安,结果竟遭那些兵士亲身作证、无端诬陷。他在东市挥剑杀敌,拼命救下对方性命的大乾天子李祀,结果,竟为了贪恋慕容嫣的美色,随意罗织自己的罪名,将他构陷下狱,以此胁迫慕容嫣嫁给自己……所有这些陷害自己的人,恰都是自己之前拼死救护的人。 这……就是那些所谓的天下人! 将来,他若重入庙堂,身居大位,让他终日勤勉,为之奋不顾身的,却是这样的天下人,值得吗? 此时的徐恪心中,难免又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一个疑问,他一时还找不到答案。 虽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但作为天下人之一的他,是不是只管独善其身也就够了,究竟还要不要心怀天下? 黄袍老者却摇了摇头,笑道: “君所言,何其偏颇也!天地之间,有正亦必有邪,有善亦必有恶,有真亦必有假,此皆阴阳相辅相生之道也!自古及今,大凡仁者,必以天下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人之乐为乐。你心中若有天下人,天下人心中亦必有你!况你我凡人,生于天地之间,但求心有所乐而已!天下人皆不懂我、信我、护我,而我心中之‘我’,懂我、信我、护我,不亦足矣?!” “仁者以天下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人之乐为乐……好吧,我懂了!” 徐恪虽然听得不以为然,但见那老者一番侃侃而谈,他不忍拂了对方一片好意,便复述了一句老者之言,好似心有所悟…… 黄袍老者捻须微笑,一边徐徐颔首,一边身影慢慢消逝。 “记住!不管天下人如何想你,‘我’永远懂你、信你、护你!” 黄袍老者最后一句话,兀自在浮云楼中飘来,那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宛若这第十层阁内的悠悠白云,在空中上下飘荡,经久不散…… 徐恪再望向高楼之外,原先的二尺云层,如今又降下了一层,透过云海茫茫,徐恪已隐约看到云雾遮掩之下的路面。 只剩下最后一位了,徐恪走到身穿黄金锁子甲的“猴人”之旁,向他抱拳施礼道: “这位猴兄,敢问你有什么事,要徐某为之?” 金甲猴人乜斜了徐恪一眼,冷然道:“我的事最简单,你只需跟我打一架,打赢了我即可!” “打一架?”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他心中不由得颇感惊奇。一来,他直到此刻,也不知自己与那“猴子”有什么牵扯。二来,对方一上来就要和他打一架,委实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对于浮云楼中的四人,先前那三人,徐恪均已隐约猜到他们与自己是何关联。只是,眼前这位猴不象猴人不像人的“猴人”,徐恪任凭自己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他与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牵缠? 或许,他只不过是一只猴子而已,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 “怎么……不敢?”金甲猴人嗤笑道。 “好!既然猴兄有意考较在下武艺,那徐某就献丑了!”徐恪掣出背上的长剑,朗声答道。他心想,看你一身金光闪闪的打扮,好似人间的王侯大将一般。但你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不过区区一只猴妖罢了,你能有什么武艺?!等一会儿,我只需一招便能将你制伏…… 徐恪转念又想,我与那猴妖无冤无仇,等一会儿须得给他留一些情面,就算将他斗败,也需给他一些颜面,不致让他败得太惨。 “好!爽快!那就来吧……”金甲猴人话音刚落,徐恪眼前一花,只见他人影一闪,已然到了木楼的外面。 “好轻功!”徐恪见那一团金光闪闪的身影,此际已立身于一大片云海之中,不由得大声赞道。他暗自心想,看来,这猴妖轻功不弱呀,想是他日常便在山林间上纵下跳之故,是以练就了这一身闪跃腾挪的本领。 徐恪暗提一口真气,便从二层的木楼上,向栏杆下纵身一跳,随即稳稳落地。他瞧了瞧自己衣衫不动、落落不羁的身影,心中不无得意道,论轻功,我徐某也不比你这猴子差呀! “出招吧!”那金甲猴人从右耳中掏出了一根绣花针,迎风一晃,竟化作了一根碗口粗细的黑铁长棍,长棍的两端各有一段金箍圈着。 徐恪见了那金甲猴人手中的兵器,忽然间由一根绣花针变作了碗口粗细的铁棒,心中不觉甚奇,但见那猴 妖如此托大,手持长棍,眼中若未见自己一般,他不禁心中来气。 “请猴兄赐教!”徐恪右手长剑斜挥向前,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一股凌厉的剑气,激荡起阵阵罡风,直朝金甲猴人刺去。 不料,那金甲猴人只是随意地横棒一格,只闻“叮”地一声,剑棒相交,火花四射,徐恪只觉一股如山般的大力袭来,他右手虎口一痛,长剑已斜斜地飞了出去。 徐恪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他自用剑以来,遇到过不少高手,记忆中,能有这般威力者,只有那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一人而已。 他想起,当日慕容桓仅凭两指便夹住了自己的剑刃,那一份气势当真是自己见所未见,不过,若论对方内力之强弱,竟还是眼前的那只“猴妖”更为了得。 徐恪望着自己右手虎口间的滴滴鲜血,不禁怔在了当场。他委实未曾料到,自己这凌厉无俦的剑气,非但伤不了金甲猴人分毫,竟被对方随意一挡,就震得自己虎口开裂。 “天地间,竟还有这样的高手!”他心中不由得长叹一声。 金甲猴人冷笑了一声,又道:“捡起你的剑,再来!” 徐恪走到十余丈之外,捡起了云雾下的那一柄长剑,此际,剑刃上已被碰出了老大一个缺口,但好歹还是一把长剑。徐恪心中不舍,想了想,还是将那一柄破剑捡了回来。 徐恪回剑入鞘,重新走到金甲猴人面前,抱拳行礼道: “猴兄武功盖世无双,徐某不是你的对手!” “这么快就认输了?俺老孙打得还不过瘾呢!”金甲猴人挠了挠自己的猴头,嘲笑道。 “……”徐恪摇摇头,无言以对。他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实力,就算向对方刺出一万剑,也休想赢得了他! “你若赢不了我,这一辈子也休想更上一层了!”金甲猴人冷哼了一句,立时转身就走。 徐恪见那金甲猴人将两端金箍的黑铁长棍随手一甩,便瞬间变回了一根绣花针,又塞回了他右耳内。 “猴兄,先别走!”眼见那金甲猴人身影也要消失,他急忙伸手呼道。 “还有什么事?又想跟我打了么?”金甲猴人回头问。 “呃……这个,论武功,徐某绝非猴兄之对手!猴兄可否另找一事让徐某完成?徐某定当想方设法,不让猴兄失望!”徐恪摆了摆手,恳切道。 “另找一事?我没别的事了?”金甲猴人显然对除了打架之外的事情,大多不感兴趣,他猴头一昂,转身又要走。 “猴兄且慢!”徐恪情急之下,只得拉住了金甲猴人的右臂,求恳道:“猴兄留步,咱们有事好商量……” 徐恪拽着金甲猴人不放,金甲猴人却兀自往前,两人就这样一拖一拽,依旧向浮云楼走去。 “猴兄,你那一根棒子,是个什么名堂?怎会忽大忽小?能否借徐某一观?”徐恪随意找了个话题,问道。 在他心中,对金甲猴人的那一根铁棒,委实也好奇得紧。 那金甲猴人却忽然止步,冷笑道:“我这根棒子,你若拿得动,我便当你赢了!” “当真?猴兄,你这话……可算数?”徐恪欣喜道,他暗想,这根铁棒能有多少重量?当日我二弟的一件东海龙宫中的宝贝,据闻有千斤之重,我都提得起来,何况你区区一根“绣花针”乎? “俺老孙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金甲猴人便又从右耳中掏出了那“绣花针”,迎风一晃,立时化作了碗口粗细的一根铁棒。 “过来拿吧!”金甲猴人右手向前平伸,手掌中便横放着那一根两端金箍的黑铁长棒。 徐恪上前,双手捧住黑铁长棒,暗运真气于双臂,用力一抬,只听他“嘿”地一声,那黑铁长棒却兀自平躺于金甲猴人的手掌中,纹丝未动。 徐恪不禁心中发窘,他涨红了脸,口中连连呼喝,双手用力上抬,可无论他如何使力,金甲猴人手中的一根黑铁长棒,依然一动不动。 “你将铁棒先放到地上!”徐恪松脱了双手,气呼呼地说道。他心想,定是你这猴妖使了法力,用手掌运了一个“粘”劲,令我无论如何都抬不动棒子。 “好!”金甲猴人非常爽快,他依言将铁棒放到了地上。 徐恪拨开云雾,双手再次捧住了那一根黑铁长棒,自丹田运气,口中大喝了一声“起!”双臂运力,几乎使尽了他平生的气力,奋力一提…… 黑铁长棒似乎与地面连成了一体,依然纹风不动。 “起!”徐恪连连运劲,可到最后还是徒劳。 徐恪颓然坐倒于地,忍不住对空叹道: “想不到,这一根普普通通的铁棒,竟比二弟的那一根‘三齿钉耙’还要沉重!” “三齿钉耙?那是何物?”金甲猴人此时却来了兴趣。 “那是我二弟朱无能的一件兵刃,据说还是东海龙王专门为他打造的。”徐恪喘着气,回道。 金甲猴人忽然笑道:“你二弟朱无能?他那把九齿钉耙也不怎么样,敖广还给他弄了一根三齿的?三齿……有什么用?当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徐恪心下甚奇,遂问道:“猴兄,你认得我二弟么?” 金甲猴人道:“岂止是认识……”他想了一想,忽然转头望着徐恪,说道: “这样吧,你替我做一件事,这一局,就算你过了!” 徐恪心中大喜,他立时起身,问道:“什么事?” 金甲猴人收起了地上的黑铁长棒,又藏回自己的右耳中,慢条斯理地吩咐道: “等你以后见到了你二弟,你替我好生揍他一顿!” 第一百零三章、十一层阁 “你要揍到他满地打滚,杀猪一般嚎叫才行!”金甲猴人又重重地补了一句。 徐恪一听那金甲猴人的要求,顿时哭笑不得,他心道你与我二弟有多大的仇怨啊,至于还要我揍得他如杀猪一般?他本就是错投了一个猪身,揍得他如杀猪一般,是要将他毒打到何种程度? 但此时,他急于上楼,只得匆忙应允道: “好好好!等我出了神王阁,一定照做!” “还有!那夯货贪吃又懒睡,实在一无所用!他两只肥大的猪耳朵,你需得将它了割下来,放油锅里煎炸一番后,再拿来给俺老孙下酒喝!”金甲猴人又道,言语间还颇有些愤愤不平。 “这个……不好吧?”徐恪挠了挠他的额头,一时间却没有答应。他心道就算我假装应允,但这个“割耳朵煎炸了下酒喝”的要求,也太过分了吧?这我可做不到! “哈哈哈!”金甲猴人忽然笑道:“瞧不出,你跟那贪吃的夯货倒还有些交情!也罢!你不割他的猪耳朵也行,但需拧住他的耳朵,如此这般……至少半个时辰!”金甲猴人一边说,一边右手作势,恍若他已经紧紧地扭住了朱无能的大耳,左右拧动,旋转不休。 徐恪眼见金甲猴人那一番“扭耳朵”的模样,虽是虚以比划,但也看得眉头微蹙。 “好吧!我……尽力,尽力就是!”徐恪嗫嚅道。 “你可记住喽,到时候切勿手下留情!俺老孙……去也!”只听那金甲猴人呼喝了一声,身影也渐渐消逝不见。 “终于走了!”徐恪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身旁的浮云,只见仅剩下的一尺白云也在缓缓地降落,乃至最后全部散去,露出了脚下那宽广而坚实的大地…… “俺老孙来也!”金甲猴人又不知从哪一片云雾中冒了出来,这一次,他换了一副笑嘻嘻地神情,左手一把揪住了徐恪的衣领,右手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问道: “听说,你是一个五品的百户?” “以前是,如今不是了!” “百户老弟,你会喝酒么?” “会喝一点……” “甚好!俺老孙的日子过得实在无聊,不如,你陪我到里面去喝几杯酒,如何?” 若换了平时,徐恪只要有朋友邀他喝酒,他定然来者不拒。只不过,如今他急着上楼,哪里还有心思去陪那金甲猴人饮酒? “这个……猴兄,多承你一片美意,只是今日徐某还有要事在身,不如下一回,在下定会陪猴兄喝上一个大醉方休!”徐恪拱手为礼道。 “你急什么!这一座楼里,时间之水永留不动,无论你何时出阁,都是进阁之时。你且陪我喝上它三天三夜的美酒,再上楼亦不迟嘛!”不知怎么地,那金甲猴人此时对于徐恪忽然来了兴趣,非但极力邀他饮酒,言语口吻也都变得异常热情了起来。 “这……”徐恪不禁面露难色。 “我说……百户老弟,我请你喝的可不是人间凡酒,每一壶都是天宫中的玉液琼浆啊!那些仙酒……喝一口提神醒脑,喝两口病患不扰,喝三口长生不老!你……真的不想喝吗?”金甲猴人盯着徐恪,他又挠了挠额头,兀自笑意吟吟地问道。 “呃……还是下一回再喝吧!”徐恪心道,虽说这神王阁中,时间永远静止不动,但胡姐姐却还在那一头苦等,我若能早一日见到白老阁主,便是早一日让胡姐姐安心。 “无趣,无趣!实在无趣得紧!”那金甲猴人忽然转身,晃晃悠悠地大步前行,未几他清瘦的身影便渐渐消逝,只留下他一声长叹,在身后传来: “你功夫这么差,为人还这般无趣……怪不得,你只能做一个五品的百户!可惜了你这一身好皮囊啊!” 徐恪摇了摇头,他心中想,你说的什么“玉液仙浆”,喝一口提神醒脑,喝两口病患不扰,喝三口就能长生不老。若果真如此的话,世上凡人每一个都随便喝上几口,就能不死不灭,那人间岂不是全乱套了?这样的胡话我如何能信!与其陪你无聊喝酒,还不如我早早上去! 他再俯身查看脚下的地面,这时,所有浮云尽皆散去,地面上忽然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那甬道,从浮云楼下,一直往南面延伸,好似无边无尽…… “这大约便是出去的路径了!”徐恪心中略一思忖,便走上了那条一眼望不到边的甬道。他只见那甬道蜿蜒回环,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忽而往前,忽而向后,方向极其杂乱,若不是上面的浮云尽皆退散,委实不知该如何寻找。 既然身在此阁毫无疲累之感,徐恪便暗运真气,脚下加劲,他双脚迈动,依照甬道的方向,如飞奔行…… 没有了浮云的遮掩,徐恪依着甬道的路径,大约奔行了六个时辰,终于,这条长长的甬道被他走到了尽头。 甬道的尽头却是一排悬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路径。 徐恪在悬崖边来回走了几十里,他见没有路径往上,便把心一横,索性往下走到悬崖之底去。 徐恪见那绝壁不算太陡,便施展轻功,双手紧紧抓住峭壁上的巨石,缓缓地往下滑行。未料,他滑行至中途,蓦地脚下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坠落了下去…… “玩了!看来,我又得回到第一层阁……”徐恪暗叹一声,双眼一闭,等待回至第一层阁后,再与那水月老人聊一会儿天。 不料,只听得“噗通”一声,徐恪便已跌落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这一次,他却没有回到第一层阁。 徐恪睁开眼,只见周围无穷无尽,全是海水。他再回头望,也早就看不见什么悬崖峭壁。海水不时漫卷而来,将他推上潮头又复落下,落下之后又复卷起,他就这样随着海浪的起伏,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无休无止…… 徐恪忽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大海,一时不禁惊诧不已: “刚刚还是大片的浮云,怎么一转眼又跌落到了大海之中?” “这里是何地?还是神王阁中么?” “我一直未曾见到白老阁主,自然还是身在阁中,那么,我此时应当已在十一层阁。难道,这十一层阁竟然是一片茫茫大海?” “看来,此地与那浮云楼一样,也不过是一片幻境。然而,我该如何才能‘游’出这一片幻境呢?” 徐恪想到了一个“游”字,便奋力挥动双手,双脚配合,在大海中劈波斩浪而前。 不过,他很快就已气馁,只因这一片大海,前后都是无尽的海水,任你拼了命地游动,却又该游向哪里? 徐恪此时的感觉,比之先前在浮云楼中还要绝望。只因在先前的那一层阁,就算他一时找不到方向,好歹脚下还是坚实的大地,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席地而眠。可如今,他身处于茫茫大海之中,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海水,他浑身衣衫早已尽湿,无处落地、无处取暖,连一个停住自己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更不用说,随意地席地而眠了…… 他只得随意地漂浮于 大海之上,任凭海水将自己推得一会儿向东,又一会儿向西,好在,他自小生长于江南水乡,水性一向极好,他就这么随波浮沉与大海之上,虽然偶尔会口中灌入一些海水,但也无甚大碍。 海面无风,海水也不太冷,徐恪在海浪的起伏中茫然不知所往,到后来,他不觉有些倦怠,竟渐渐地在海水的不断涌动中睡着了。 …… 他不知道自己在大海中漂浮了多久,忽然前额被一个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他随即惊醒。 醒来时,他却见自己已躺在一处沙滩上,周围海浪声声,头上阳光耀眼。那将他撞醒的“硬物”正靠在自己的头边,他拿起“硬物”仔细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手中拿的是一个又圆又大的椰子。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好像是一处海岛……”徐恪用力揉了揉双眼,努力适应沙滩上刺眼的光芒。他向四周望了望,心里还是有些迷茫。 “难道……这里就是碧波岛,好像也不是啊!” 徐恪缓缓从沙滩上起身,却忽听头顶“吱吱”一响,他仰头一看,只见一只赤尻马猴怪叫了一声,从一颗巨大的椰子树上跃了开去。 “原来是你这猴妖搞鬼!”徐恪抬脚便向那只红屁股的大马猴纵身追去。 不知怎地,他竟将那只赤尻马猴当作了先前戏弄他的金甲猴人。 在金甲猴人面前,他宛若一个三岁孩童一般,毫无战力,如今,他又遇上了一只真的猴子。那赤尻马猴竟也同那金甲猴一样,用一只椰子来存心戏耍于他,他心中顿时来气,自然,先前丢失的颜面,吃饭也定要从那只泼猴上找回…… 未曾想,徐恪跟着那只赤尻马猴上蹿下跳,由于不识路径,几次峰回路转之后,他眼前便失去了马猴的踪影。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正感仿徨无计之时,却忽见前方一块方形的巨石上,正端坐着一位黄袍老者。 徐恪见那一身黄袍的老者,依稀就是浮云楼中,送了自己一句话的那人,心中不禁大奇。 难道,这人又是那位几十年后的自己?他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兀自觉得不够,还要再来叮嘱于我?那么……照此看来,难道说,这里还是在浮云楼中? 一想起自己或许还是在浮云楼中,他心里就难免有些失望。 这时,他忽见那黄袍老者正在向他招手,嘴里好似在唤他过去。当下,他再不犹豫,只得举步往前…… “陛下!怎地是你?” 待到他终于走到离老者不远处,看清了老者的真实面目之后,立时不由得惊呼道。 只见那老者,宽额高鼻,剑眉龙睛,面目英朗、气宇轩昂,他头戴一顶嵌玉银冠,穿着一身衮服,端坐于方石之上,神态不怒自威。徐恪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 当今天子李重盛。 此时的李重盛,满脸紫气,光彩夺目,头发只是略略有些斑白而已,年纪看上去只不过五旬有余。 “微臣参见陛下!”徐恪见皇帝在此,急忙躬身向他行礼,口中的说辞居然依旧是往常面圣之语。 这一次,徐恪再没有认错,眼前的老者是真真的皇帝无疑,只不过,看他样貌,仿佛是二十余年前的李重盛。 不过,奇怪的是,眼前的李重盛对徐恪的行礼参见却视若未见,他依旧在向徐恪身后招手,脸上竟而露出了如春风般的笑容。 “咦?陛下怎么好似见不到我?”徐恪心中顿觉疑惑,他转身向自己身后望去,却见一位紫衫女子,正袅袅婷婷地向自己走来。 只见那紫衫女子容貌端庄俏丽,气质婉约从容,年纪大约二十挂零,此际正缓缓向自己走来,她双眸中尽是如春花般的灿然微笑,一边走,一边还在向自己不断招手…… “敢问这位姑娘贵姓芳名?你认得我么?”徐恪见那位紫衫女子对自己如此殷勤招手,连忙向那女子拱手为礼,也微笑着问道。 不料,那紫衫女子却径直“穿过”了自己,走到了李重盛的身边,弯腰一坐,一下子就倚在了李重盛的怀中。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一番思忖,好像找到了答案。 看这情形,陛下与那女子,好似都看不到我。难道说,我在这一座海岛上,竟成了一个隐形之人? 徐恪再次走到李重盛的身边,对皇帝用力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微臣徐恪,参见陛下!陛下能见到我吗?” “陛下,陛下?” 无论徐恪如何呼喊,身前的两人都是毫无反应,此际,皇帝与紫衫女子正双双坐在巨石上,遥望海潮,聊得正欢。 徐恪暗自心想,看来,自己在此地真的成了一个隐形之人,又或者,此时眼前所见,依然都是幻象? 徐恪又走到那紫衫女子身前,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见她长眉弯弯,星眸灿灿,脸上尽是一派温婉慈和的笑容,他忽然觉得这位女子的面貌是如此地亲切,仿佛与她早就在哪里见过。 只过了片刻,李重盛就挽着紫衫女子的小手,两人向海边走去,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映在了沙滩上。远处,海浪起伏拍打,发出一阵阵欢畅的波涛涌动之声,仿佛在为两人抚掌欢歌…… 徐恪也随之望向大海,他忽然记起,在胡依依的那个美梦中,他就是身处于 大海边的碧波岛上,与胡依依、怡清、慕容嫣、姚子贝日日为伴。在当时的那个梦境里,他居然有一天会感到无比地厌倦,一心只想离开那一个梦境。然而此刻,若能让他过上如梦境一般的生活,他情愿拿他生命里的全部去换! “咳!胡姐姐、清妹、嫣儿、小贝,你们此时人在哪里?你们过得怎样了?你们可知道……我多想回到胡姐姐的那个大梦中,从此不再醒来!” 徐恪眼望大海,回想前事,不觉忧思缱绻,眼中竟而渐渐的有些湿润了。 这时,他扭头一望,顿感奇怪,先前的李重盛与紫衫女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咦?他们刚刚还在沙滩上呀!”徐恪往海边又走了过去,直至在沙滩上来回走了十余里,依旧未见任何人的身影。他心里虽感疑惑,但一想到在神王阁里,所有奇异之事都有可能,当下便也见怪不怪…… 渐渐地,日已西斜,黄昏来临。徐恪在海边走了无数个来回,他心中又升起一阵百无聊赖,索性躺倒在沙滩上,不到片刻,又昏昏睡了过去。 …… 忽然,他前额又被一个“硬物”碰撞了一下,徐恪立时惊醒起身,只见将他砸醒的那一个“硬物”依然是一个又圆又大的椰子。徐恪忍不住又怒又笑,不用说,将椰子砸来的那位,必又是那一头赤尻马猴了。 徐恪抬头一望,果不其然,树上闻得一阵“吱吱”声响,一只赤尻马猴又远远地跳了开去。 徐恪急忙一个纵身,便向那只大马猴扑去,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待到那只泼猴,问问他,何故来时时戏弄于自己? 这时,已是半夜,天上一轮圆月皎皎,月色投射在沙滩上,染得海边一片银白之色。徐恪提气直追,循着马猴的叫声,一直奔行不停。 那赤尻马猴奔行甚疾,无论徐恪如何提气直追,始终与它相差十余步。待得徐恪追赶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前方出现了几间屋子,屋子里隐约透着亮光。 徐恪便只是顿了一顿,那赤尻马猴就已不见了踪影。徐恪只得凝神望向屋子里,只见屋子里坐着一位紫衫女子,恰正是他白日里,在海边沙滩上所见的那位女子。 徐恪此时却并未见李重盛现身,他见屋子里只有紫衫女子一人,不由得心下有些奇怪,便缓缓向紫衫女子走来…… 第一百零四章、不知岁月 徐恪刚从第十层阁中离开,便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他随波浮沉于海浪之间,不知过了多久,竟在一片沙滩前醒了过来。此刻,他跟着一只赤尻马猴跑到了几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前,见到那位紫衫女子独坐窗前,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对方不会见到自己,便轻轻地走到窗前,听到紫衫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三郎,云梦岛一别,不觉已匆匆半年矣,你在长安还好么?” “今夜又是一轮圆月,你说好的,每逢月圆之夜,都要与我在此相聚,可是,接连六个月圆之夜,我都未能等到你的消息!” “三郎,你可知道,我已怀上了你的孩子,再过三月,咱们的孩子就会来到这个世间,我多想,孩子一出生就能见到他的父亲,可是……咳!” 紫衫女子哀婉地叹息一声,仰起头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 徐恪见那女子,此时肚腹中已明显隆起,显然怀胎已不下六月。 他见紫衫女子满腹相思、一脸哀怨之状,心下颇为不忍,随即柔声安慰道: “这位姑娘,你有了身孕,要好生歇息才是!你的‘三郎’是哪一位?他眼下人在哪里?要不要我去帮你把他叫来……?” 自然,无论徐恪如何出声,紫衫女子丝毫不觉。 徐恪不忍见紫衫女子哀婉的目光,他悄悄地走了开去,绕着屋子边散步。 天空中,一轮皎皎明月正当空朗照,月色如水一般在房前屋后悄然淌过,周围一片阒静,在静静的月光里,似乎只有女子的叹息声,不时传来…… 徐恪一边走,一边低头思忖: 这位姑娘口里所言的“三郎”究竟是哪一位?难道,他就是白日所见的皇上? 白日所见的皇上,看模样仿佛是数十年前的样子,如何竟会在这里现身? 白日里,皇上还与这位姑娘呆在一起,如何到了夜晚就只剩下她一人? 几个时辰前,我见这位姑娘身姿窈窕,仪容清瘦,如何这一刻,她竟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对了!这一切又是一场幻象,可是,为何我会在神王阁里见到这些幻象?那位神神秘秘的白老阁主,此时究竟人在何处?他到底想要让我做些什么呢? 徐恪挠着额头,想了半天,心里仍然毫无头绪。这时,身旁的屋子里,灯光忽然被人吹熄,紫衫女子仿佛就要脱衣就寝。 徐恪急忙转身退步,远远地走了开去…… 时日匆匆,一夜已过,日头从东边升起之时,徐恪又在一处平滑的巨石上醒来。 这一日又是一个好天气,徐恪早起之后,回想昨夜追赶赤尻马猴时所见,随即便跑向昨夜的那几间屋子前,想着再去看一看那位紫衫女子。 不料,他依着昨夜的方位寻找,却根本寻不到那几间屋子的踪影,连同那位身怀六甲的紫衫女子,也一起失踪。 徐恪不禁微感失望,不知怎地,在他心中已将那位紫衫女子当成了他极其亲近之人。他虽与紫衫女子只是初初相见,但见她满面愁容,长吁短叹,心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伤怀…… 找不见紫衫女子,徐恪腹中却响起了雷鸣之音。奇怪,在这一层空间里,日升月落,他感受到了时间的变化,腹中竟也有了饥饿与干渴的感觉。 徐恪心中大喜,他望向左右,只见这里是一处风光旖旎的小岛,小岛面积不大,处于 大海之中,周围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 岛上长着大片林木与水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小河边生长着椰树、梅树、樱树、李树、棕榈树,还有其它许多不知名的果树。 徐恪捡拾起地上散落的几个又圆又大的椰子,右手一掌击开,对着椰子张口大饮,那白润如玉的椰汁灌入口中,他只觉香甜无比、酣畅淋漓。 他又飞身纵上了李树,摘下了许多红得发紫的李子,放入口中大嚼,只觉李子的味道酸甜可口,妙趣无穷。 比起在第十层阁的日子,徐恪此时顿觉如在天堂一般。 在第十层阁中,他不知饥渴、不识冷暖、不觉疲倦,几乎没有任何存在的感觉,也得不到任何存在的乐趣。 在这里,他终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饥饿、干渴、寒冷、劳累、困顿……只有这些真真切切的感觉,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活着、存在着! 在第十层阁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变化,日复一日地困在单一的空间内,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无聊到几乎让他发疯的地步。 当一个人,无论他处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他都无事可做。无论他想做任何事,他都会觉得毫无意义。他没有任何需求,任何事物都不会让他产生满足感……偏偏他所拥有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他永远都可以这样地活下去。 如果让你处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下,你愿意么? 对于徐恪而言,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在受罪! 如今,在这一层空间内,他终于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感觉,昨晚他的那种疲惫与嗜睡,今晨他又感到干渴与饥饿,这些感觉无一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因为疲惫,他感受到了睡眠的香甜,因为饥渴,他体会到了瓜果的甘美。他心头,怎能不欣喜莫名! 徐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兀自觉得不满足。他走到海边,见海水中不时有鱼儿游来游去,此时身边也找不到网罟渔具,他便取出背上那把已然破损的长剑,对着一条个头稍大的鲳鳊鱼用力一掷,长剑如电光一般闪过,穿过海水,插入了鲳鳊鱼的腹中。 徐恪将鲳鳊鱼清洗去鳞之后,又学着当日在玉山脚下烧烤鳜鱼的法子,用木枝架起了三脚架,将清洗干净的鱼身穿在木条上,生起大火反复烧烤。未几,一阵鱼肉的清香就一阵阵传来…… 烤到鱼肉外皮焦黄之后,徐恪估摸着火候已差不多,他便取下鱼身,扯下一大块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 鱼身在海水中不断浸泡清洗,又经历了猛火的翻滚烤炙,已经是外焦里嫩、鱼脂四溢,徐恪吃得兴起,不由得连声赞叹、大呼过瘾。 此刻,他置身于一座孤岛之上,面对着苍茫大海,拿着一条烤焦的鲳鳊鱼,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徐恪忽然闻听得背后传来“吱吱”的叫声,回头一看,昨日用椰子砸他脑袋的那只赤尻马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自己身后。那马猴眼望着徐恪手里的烤鱼,双手作势,好似对徐恪手里的鱼肉身为眼馋。 “你这泼猴,竟也喜欢吃荤!”徐恪取笑了它一句,便也扯下了一大块鱼肉,仍给了马猴。那赤尻马猴伸手接过了鱼肉,只三下五除二,便张嘴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未吐出。 徐恪见那马猴如此喜爱吃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截鱼身全部丢给了马猴。赤尻马猴接了那半截鱼身,似乎对徐恪作了一个揖,满心欢喜地去了…… 徐恪吃饱喝足,拣了一处平整的大石,随即仰天躺倒,在温暖的日光照耀下,呼呼大睡。 醒来后已是傍晚时分,徐恪喝了几大口岛上的泉水,又到海边叉来了一条大鱼,升起大火再次烧烤。 刚刚烤好没多久,那只赤尻马猴又复来到,徐恪莞尔一笑,便扯下一半的鱼身,扔给了马猴。 这一次,那赤尻马猴接了鱼身,却并未走远,而是与徐恪一道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这一人一猴好似一队老友一半,远眺着海边的斜阳,在落日的余晖中,放肆大啃着喷香的鱼肉。 …… 从此后,徐恪就在这一座不知名的“海岛”中安了家。 他渴了就喝岛中的泉水,饿了就去摘树上的野果,大海中有着数不尽的鱼类,他只要长剑一挥,就能取来一条大鱼,或水煮或烧烤,吃得不亦悦乎! 鱼肉吃腻了,海边的岩石旁,还有许多的贝类、虾蟹、龟鳖等等,都可以抓来烹煮,满足他不同的口味所需。 岛上不时还会窜出一些野兔、小獐、小鹿之属,徐恪偶尔也会打上一只,用海水清洗浸泡之后,在升起大火烧烤。他每一次烹制食物,香气都会引来那只赤尻马猴。自然,徐恪也不吝将这些食物与马猴分享。 日出月下、潮起潮落,徐恪已不知在海岛上呆了多久的光阴。好在,有那只赤尻马猴的陪伴,徐恪倒也不致太过寂寞。 这之后,无论徐恪走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未见皇帝李重盛与那位紫衫女子的身影,连那一晚所见的几间屋宇,也一并消失。 徐恪久居海岛,闲来无事,他便用长剑砍下林木,又割来许多粗大的藤条,为自己建造了一间简陋的木屋。他小时候在江南农村长大,见过木匠们造房,他用巨木做梁,细木做椽,又用藤条将木头缠绕,屋顶覆盖了树枝与芭蕉叶。如此一来,每逢下雨天,徐恪总算有了一个躲雨的地方。 徐恪有了木屋之后,也就有了一个家。之后,他又不断将木屋加宽加固,又用木头给自己打造了一张简单的木床,上面扑上草叶,晚间躺在上面,倒也睡得怡然自乐。 他有好几次,将他在岛上的唯一朋友,那只赤尻马猴请到了自己的木屋内。他希望马猴从此能与他一道生活在屋子里,也免得再受那风吹雨打之苦。不过,赤尻马猴对他“吱吱”连声之后,依然跳跃而去。看来,那猴子的天性,还是喜爱纵跃于山野之间,除了对徐恪烹制的食物欲罢不能之外,其它的倒也不甚在乎。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光阴。有一日,徐恪对着泉水自照,忽见水中露出了一张蓬头垢面、胡子邋遢的脸面。他一时大惊之下,急忙向身后望去,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顿了一顿,他又望向水中,不觉哑然失笑,水中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不正是他自己么?这一连十几个月下来,他已然变作了一个满头长发,胡子也生得老长的邋遢汉! 无奈之下,徐恪只得又取出背上那柄破剑,割去了颌下胡须,修剪了一番头上的乱发,又找了一处水潭,痛 快了洗了一个澡。 当晚,海岛上无星无月,只有大雨滂沱。徐恪躺在装满草叶的木床上,睡得正香,蓦地额头一痛,又被一个“硬物”砸得惊醒。 徐恪急忙一个翻身坐起,他看了看床上的椰子,对着床前刚刚进来的赤尻马猴苦笑道:“猴兄,你要同我玩,不能明日白天么?这大半夜地,何必又用一个椰子砸我?” 赤尻马猴手指着屋外,口里“吱吱”连声,好似在叫唤徐恪,让他跟着自己。马猴随即便纵身一跳,往屋外行去…… 徐恪揉了揉惺忪睡眼,只得跟着那赤尻马猴走出屋外。这一人一猴在漫天大雨中快步而行,大约走了一顿饭时辰,徐恪蓦地瞧见远处又传来一阵灯光。 “咦?又是幻象……”徐恪心中一喜,立时大步往前,来到了距离灯光不远处。 他心中猜测不错的话,这幻象中应该会出现昔日的那位紫衫女子。他在海岛上呆了起码有一年多的辰光,委实有些孤寂,纵然是幻象,他也盼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位紫衫女子。 这时,雨夜中忽然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哭喊,徐恪不由得甚感惊奇。他心道在这样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哪里来的小孩哭声? 他疾步走到那几间亮灯的屋子前,透过窗户,只见屋子内床几甚是凌乱,一位衣衫单薄、头发散乱的青年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正嘤嘤哭泣…… 徐恪只见那位头发散乱的女子,取来一把寻常剪刀,对着灯烛略略烧了一会儿,便低头剪下了小孩肚脐前的那一根血红的脐带。 女子又用布巾亲手擦拭着小孩身上的血迹,擦完后将小孩用衣物包好,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眼里的泪水却已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小孩的脸上…… 徐恪见到这一番景象,惊异之余,心中不觉又生出一股怜悯与痛惜之情。 原来,这位女子刚刚产下了她的孩子,可为何,这几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连一个产婆和陪护的都没有?她还要亲手剪下自己孩子的脐带,这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徐恪再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衣衫单薄的女子,脸容依稀就是当日与李重盛坐在一起的紫衫女子。他不禁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对于自己今夜为何会看到这一幕幻象,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又听得紫衫女子好似在和自己的孩子喃喃低语: “我可怜的儿啊!娘本不想生下你,可又不舍得亲手送掉你的性命!娘没有权利阻止你来到这个世上,可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又是那么残酷,你从一开始,就没了爹爹!” “我的儿,娘实在是对不住你!你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从你生下来那天开始,你就得被世人嘲笑,说你是一个没爹的孩子……” “娘要是把你放在这里,这里的世俗不能容你,娘要是带你回到娘的地方,那里的规矩也不能容你,儿啊!娘该怎么办才好?!” …… 说到后来,女子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男孩,用自己的脸贴着男孩的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徐恪听得那女子如此伤心,亦不禁凄然伤感,他伸出手,情不自禁说到:“这位姐姐,你的‘三郎’呢?孩子可不能没有爹啊!没有爹的孩子,自小就会被人瞧不起,你的‘三郎’他究竟去了哪里?!” 就如同前两次一样,无论徐恪怎样说话,眼前那位蓬头散发的女子,依然毫无反应,她只是抱着自己刚出生的男孩,啜泣不停。 女子见男孩哭闹不休,知道他必是饿了,便撩起衣服打算给孩子喂奶。徐恪立时转过身去,退步远远地走开。 这时,屋外的大雨兀自下个不停,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徐恪立身在这一片昏暗的夜色中,感受着冰冷的雨水从他周身淋入。他心中仿佛也感受到了和那位女子一样的悲伤与绝望…… 在一个凄冷的雨夜,在一间孤独的房子里,在身边没有一人照看的情形下,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从此将注定没有父亲,从此将面对坎坷与辛酸的人生旅程……这样的悲伤与绝望,若非亲身经历,世间又有谁人能懂? 徐恪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明知对方始终看不到自己,但心中仍然焦急忧虑,好几次想上前安慰。 过了许久,大雨渐渐歇止,徐恪再度转身,却见那紫衫女子连同她刚生下的男孩,还有那几间瓦房,都已消失不见。 徐恪又走到原先的亮灯之处,对着女子所站立的地方,怔怔地凝望着,仿佛女子与那位小孩,依旧站立在他身前。他仰天浩叹一声,心中嗒然若失…… 那一晚过后,徐恪依旧回到了他独自一人的海岛生活中。 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海边打鱼、林中捕兽,自己烹煮,自己对饮,就这样不知海岛岁月变迁,怡然自处、自得其乐。 他颌下的胡子长了就割,割了又长;他头上的长发,剪了又生,生了又剪…… 直到,又有那么一天。 第一百零五章、百年蹉跎 徐恪呆在海岛上又不知过了多少光阴。他只觉春去秋来,好似已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来,他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除了有一只猴子聊以作伴外,整座海岛上空无一人。 好在,海岛上日照充足,阳光温暖,一年四季雨水丰沛。徐恪虽居住于这片孤岛,但日常有水可饮,有肉可食,有瓜果可尝,有床可眠,有木屋可遮蔽风雨,这一个人的生活倒也自给自足,陶然自乐。 直到有一天,赤尻马猴又挥舞着一个椰子,甩到了徐恪的近前,示意徐恪跟着自己往前。 徐恪知道,马猴定是又要带着自己去观看某一处的幻境。他无聊了十余年,此时见有幻景可看,心中自然欣喜,当下便提步往前,紧紧跟着赤尻马猴奔行。 徐恪跟着马猴行出了十余里远,忽见前方出现一片村庄。只见村中纤陌纵横,茅屋错落,村子正中间有一条小河曲曲折折地穿过,小河上有一座石板拱桥……他不由得挠了挠额头,这景象似曾相识,依稀就在哪里见过。 徐恪蓦然想起,这座村庄不就是他小时候一直居住的余杭县徐家庄么?时光过去了十余年,儿时的记忆虽然已经遥远,但那一座村庄仍深藏于他的脑海里。徐恪记得清清楚楚,他家就住在村中央的小桥边,往东数第三间茅屋就是。 徐恪乍见这一处幻境居然是他儿时住过的徐家庄,虽知这不过是幻象而已,但心头也生出了无限地感慨。睹景思人,他自然是想起了小时候一直陪伴他、照顾他的父母。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日子虽然过得艰辛,但在徐恪心中,只要每日能见到父母,每天能有一口吃的,便已开心满足。 只可惜,在他十岁那年,一场瘟疫无情地夺去了他父母的性命。此后,他流落四方,靠乞讨为生,后来,他来到杭州城给分水堂打杂,靠卖苦力给自己挣来几个饭钱,如此才侥幸活了下来…… 然而,这么多年,他心中仍时时思念着自己的父母。他尤其想念自己的娘亲,记忆中,他娘亲虽然脾气急躁,动辄对他责打,然而平常家里一旦有好吃的食物,娘亲总要给他留着,到了冬天,娘亲宁可自己受冻,也要给他穿的暖和……从小到大,这世间之人却始终是娘亲待他最好。 “阿娘,一转眼,无病在这世间已然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娘放心吧,无病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不负你们的期望!” “娘、爹……不知你们如今魂在何方?若你们还在世上该有多好!儿好想再一次看到你们,好生侍奉你们,孝敬你们……” 他自父母双亡之后,便背井离乡,流落在外多年,如今猝然见到这一片旧时的幻境,心中不禁感慨万千,眼里竟而也微微地湿润了。 徐恪信步走到桥边,正触景伤情之时,忽见一位身材矮小的青年女子向他走来,他一见之下立时喜极欢呼道: “娘?……啊娘!” 那位身材矮小、眉短眼细,脸容微胖的女子,正是徐恪的母亲查氏。 “娘……是我!无病啊!”徐恪双手挥舞,跳跃着奔到查氏的身前,张开双臂抱向自己的娘亲,却只是抱了一个空。 只见查氏疾步从小桥旁走了下去,来到了河岸边,从小河中抱起了一个大木盆。木盆中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此时,那小孩睡得正香。 “呀!这是哪里来的小男娃啊?这模样……啧啧啧!长得可真俊啊!”查氏抱起了那个小男孩,喜滋滋地说道。 “咦?这里还有一根笛子?还是玉做的笛子呢!嗯……这玉笛一定是孩子的亲娘留给娃儿的,我可要好好给他留着!”查氏自言自语了一声,顺手拿起了木桶里的那一杆玉笛,放入自己的怀中。 那一杆玉笛,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笛身上泛着玄青之色。徐恪一见之下,立时想起,那一杆笛子不正是他一直贴身藏着的玉笛么?记得小时 候,他娘亲一再叮嘱过,这杆玉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人不离笛、笛不离人,连他阿爹都不要告诉。他未曾想,这玉笛的来历竟是如此奇特。 徐恪见了玉笛之后,随即便心中思忖道:“难道说,那木盆里的小男孩就是我么?如此看来,我却是娘亲捡来的一个孩子?怪不得我娘亲如此在乎这杆玉笛,连阿爹都不曾知晓我有这一件贴身之物。原来,这玉笛竟是我亲娘的信物!” 徐恪忽然叹息了一声,他又想起当年灾荒之时,家中早已断粮许久,村中连草叶树皮都已被人啃光。他贴身的这一杆玉笛,若是当时送到城里的当铺,定能当来一些银子,也好解得燃眉之急,可是当时他娘亲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去动他那根玉笛。 “咳!阿娘,当年你不惜忍饥挨饿,也要为我留住这杆玉笛,你这又是……何苦呢!”徐恪又暗自叹道。 见查氏抱着小孩已经走远,徐恪便跟着自己的娘亲回到了他们的茅屋中。刚走到茅屋近前,他猛地就听到了一阵争吵之声传来。这声音他只听了一句便已认出,争吵的两人正是他的父母。此时,他的父亲徐为良正大声责问他的母亲查氏: “咱们两个人都吃不饱,你还要捡来一个别人的孩子干啥?这孩子,咱们养得活吗?!” “我不管!养不活我也要养!从今往后,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孩子就不会饿着!” “可这……这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呀,你干嘛要多事?” “我要是不把孩子抱过来,木盆翻身了,孩子掉进水里了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淹死!” “这孩子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他了,咱们何必管他的死活呀?” “孩子的亲生父母不管,我们再不管,那他还有活路吗?这条河再流过去半里就是一个大水潭,水潭里都是蛇。孩子要是流到了水潭里,不被淹死也要被那些蛇咬死!这孩子有什么罪?凭什么一生下来就得死?!” “你不去抱孩子,咱们村子里这么多人,总会有人去抱他的!” “万一没人去抱他呢?” “村东头的张二哥,他家媳妇不也生不出孩子么?你把这孩子抱过去,让他去养吧!” “不行!张二哥爱喝酒,脾气还不好,他会打孩子的!” “你……!” …… 屋子里的两人终于不再争吵,随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徐恪也不禁陷入了回忆和沉思之中。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打小时候起,就对他不太亲近,日常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原因竟是自己不是他阿爹亲生的孩子。 不过,记忆里,父亲徐为良一向沉默寡言,虽然对他始终不太亲近,但也一直没有责打过他。 徐恪心下不由得暗自叹道:“阿爹,孩儿对不住你!因为我,竟害得你们夫妻争吵不和……咳!想必,你这些年心里过得也不快活吧!” 这时,徐恪蓦地见河对岸一道紫色的身影闪过,“原来……是她!”他立时想起,那一个窈窕的身影恰正是先前所见的紫衫女子。 徐恪忙疾步追赶了上去,只见那紫衫女子好似在河对岸盯住了茅屋看了长时,此刻终于忍不住眼中泪花,低头跑了开去。 那紫衫女子一边低头奔跑,一边忍不住掩面哭泣,徐恪追着她奔出了十余里之外,渐渐地便失了她的踪影。徐恪再回头寻找“徐家庄”的所在,也已茫然不知所踪。 他知道,这一次幻境到了这里,就已经消失了。 徐恪低着头,随意地在海岛边散步,他回想着方才自己所见的幻景,再联想之前的三次幻景,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我是被我娘亲在河边捡来的孩子,那么,我的生身母亲又是谁呢?难道……竟是那一位紫衫女子?” “那位女子好似独 自一人在一个大雨之夜生下了孩子。她生下孩子之后,无力抚养,只得将孩子遗弃在河边。她将孩子放在木盆里,自己又不放心,是以躲在河边一直盯着,直到我娘将孩子抱走,这才哭泣着离开。这样想来,那位女子心中必也难过得紧……” “难道说,我真的就是她遗弃在河边的孩子么?若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生身父亲又是哪一位呢?” “此前听她一再念叨着什么‘三郎’,难道‘三郎’真的就是陛下么?如此看来,难道我就是……?” 这接下去的事,徐恪已不敢想象,他也不愿去如此设想。 在徐恪的心中,他依然是一个来自江南杭州的穷小子。他的父亲姓徐,叫徐为良,他的母亲姓查,叫查红梅。当今天子姓李,叫李重盛,那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皇,是这大乾天下的主宰,那个人与他从来就没有半点瓜葛,也不可能有半点瓜葛! …… 此时,天色将晚,徐恪心中闷闷不乐,索性连晚饭都不吃,直接回到木屋中,倒头就睡。 这之后的生活,徐恪便又跟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打鱼捕兽,自得其乐…… 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之后,便也安居于海岛之中,不再多想。至于他先前所见的四次幻景,他也不以为意,渐渐地便将之忘却…… 依照他心里的想法,幻景么,无非就是幻境而已,谁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兴许,又是那白老阁主跟自己设置的玩笑呢?徐恪就这样想着,至少,对于那几次幻象,他从未放在心里,也没有将之当真。 时间就这样匆匆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徐恪每一天几乎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有几次,他想着从大海中游出去,想查探海水中是否还有别的出路。可无论他怎样在海水中上浮下沉,奋力前行,依旧无法游出这一片大海,除了脚下的这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他始终无处可去。 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海岛上,静静地一个人生活。 而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些幻景,只有那一只赤尻马猴,还时不时地出现在他身旁,眼馋于他手中的烤肉,与他一道坐地共食。 光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在孤独的岁月中,他终于慢慢地老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对着水面自照,忽然见自己已是白发丛生,脸上也已经布满了皱纹。他不由得暗自惊叹,想不到,自己在这一座孤岛上,一晃就已经过了数十年的光阴! 一转眼,他就已垂垂老矣! 伴随着年华老去,徐恪日常的劳作也慢慢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长剑插鱼,用陷阱捕兽,再也没有年轻时那般手脚利索,动作迅疾。 好在,岛上物产丰美,只是树上的那些野果便足以让徐恪果腹吃饱。他身形虽已躬腰偻背,行动也已力不从心,但依然不用担心自己挨饿。 不知不觉,又好似十余年过去,直到有一天,徐恪终于感觉到自己,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便僵卧在木窗上,闭目等死。 窗外的阳光依旧耀眼,天边的浮云在日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动着,海浪阵阵而来,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和沙滩,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声响,好似在叹息着,一个生命的行将逝去…… 徐恪躺在他自己亲手打造的木床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柔和的微风,清润的空气,还有那一阵阵的波涛声。他心里默默回想着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平平淡淡,一个人在海岛上度过,虽然平淡,但也已活了将近百年! 如今,终于到了离去之时…… 忽然间,他听得“吱吱”之声不断传来,木屋内又走进了那只赤尻马猴,如今,那只马猴也已垂垂老矣,行动颇为迟缓。那马猴不断地以手示意,好似要让徐恪跟着它去海边…… 第一百零六章、扁舟一叶 徐恪孤身一人呆在海岛上,浑浑噩噩已近百年,这一日他自觉已到了“此生完结”之时,遂僵卧于木床上,闭目等死。 不想,他闭目不足半个时辰,却见他的老友赤尻马猴闯进木屋中,用不太灵敏的动作接连向他挥手示意,让他跟着自己奔向海边。 徐恪不忍拂了老友好意,只得强打精神起床,颤颤巍巍地跟着马猴行到了海边。 在耀眼的阳光下,大海上波涛起伏,海水仍是无边无际。徐恪呆坐在沙滩上,想到此生就这般匆匆而过,光阴就如同这海水一般......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零六章、扁舟一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沧海为尘 徐恪只是一梦之间,小舟便已载着他停靠在了岸边。他上岸之后,乍见水面中自己年轻俊朗的倒影,心中不由得欣喜莫名。 他不断地挠着额头,心中感慨了良久:“没想到,这一层空间竟如此奇妙!我本觉得一生已然过尽,怎料,还能从头来过……” 这时,徐恪再回望来时的大海,已不见小舟的踪影,连同那两位“黑白无常”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望向前方,只见自己此时好似身处于一座花园之中,身边到处都是琪花瑶草,脚下是曲曲小径,道路两旁草......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零七章、沧海为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高楼无穷 徐恪抬脚而上,从楼梯中走向那十二层阁。 他心里依然回味着沧海楼主适才所问的那个问题: “小兄弟,倘若你真实的一生,便如我这百年沧海,匆匆而过,到最后尽归尘土,你心中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当时,他没有立时回答沧海楼主的提问,而是默然良久,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以对,沧海楼主见状只是笑了笑,便与他挥手作别…… 徐恪信步往上走去,心中忽觉有些奇怪,这一层楼梯似乎异常之高,他不断地拾级而上,却始终走不到头。 他俯身下望......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零八章、高楼无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百年不遇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大明宫紫宸殿内】 李缜见他父皇对于自己急于推荐徐恪似有不满,当下忙拱手为礼道:“父皇可知,今日白老阁主又收了一个徒弟?” 李重盛顿觉心奇道:“白老阁主今日又收了一个徒弟!他是谁?” 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道:“莫非就是……徐无病?” 李缜点头道:“正是!” 李重盛问道:“缜儿,白老阁主收徒,你怎会知晓?” 李缜道:“回父皇,今日午时,徐无病本欲离开长安,特来儿臣府上向儿臣辞行......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零九章、百年不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十二层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第十二层】 徐恪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木梯,终于抬脚一跨,进入了十二层阁。 他正奋力往上,在无穷高的楼梯上不断攀爬,却忽然一个趔趄,便往前冲入了一片“雪原”之中。 徐恪迎面所见,到处都是一片茫茫白雪,白雪将四周的山原与道路全部覆盖,放眼四顾,除了遍地一片皑皑之外,别无它物。 徐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去,前方高低错落,仿佛有着数不尽的山岚丘壑,同样地,无论山巅与山脚也......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一十章、十二层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一章、只为一问 “陛下那里的神王阁,已然坍塌了么?”徐恪不由得反问道。 他不禁心想,难道说,你就是从甲子十二线命轮而来的么? 只因,他在穿越后所处的那一条命轮中,恰正是见到了整座长安城尽皆地震被毁的惨状。 不过,在别的命轮里,是否也会发生神王阁坍塌的事件,徐恪也无从得知。 这时,李重盛却又回身坐在了雪地上,并招呼徐恪也一道坐下,他缓缓言道: “且不去管这里乃是何地,我今日见你,其实是有一句话想问你……” “陛下请问!”徐恪坐......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一章、只为一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二章、失足雪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皓园内】 高良士陪着李重盛微服出访,两人来到了长安城西南的秋水原,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大门前停步,高良士上前叩门,未料敲了半天的大门,却毫无回应。李重盛无奈之下只得亲自上前,他人才刚刚走到门前,大门便轻轻开启。李重盛吩咐高良士在外候着,自己一身便服,缓缓走入门内。 李重盛进入门内之后,大门便自动关闭,院子里到处都是氤氲缠绕,蒸腾而起的云雾在他身周缥缈游荡,他依着......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二章、失足雪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三章、地洞无门 徐恪伸手欲抓住将要消逝的李重盛,未料身形前扑之时,脚下却忽然一空,整个人便失足掉下了雪山。 待得他坠落到地,却发觉自己跌落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里。他用力揉了揉双眼,想要寻找一些光亮,但过了许久,身周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只得伸手往四处搜摸,走了五六步,便摸到了一片坚硬之物,凭手掌的感觉,恍若是大片石壁。 徐恪一边走,一边不断触摸身旁的石壁,他只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洞中,周围都是坚硬的石壁,脚下......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三章、地洞无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四章、称兄道弟 徐恪忽听得身旁出现人声,而且还是个小孩稚嫩之音,心中不由得一愣,他凝目向周围望去,却只是一团漆黑。 他忙又用手中的神王令划向石壁,这次他用力甚巨,随着大片碎石的滑落,他身旁也闪现出了大片的火花。 “咦?奇怪了,哪里来的小孩呀?”徐恪借着那大片火花的光亮,却仍然未见半个人影,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下奇异道。 “喂!傻大个!你耳朵聋了啊!你还刮!你是要痛死我不成?!……”先前那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四章、称兄道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五章、朝令夕改 徐恪见手中的神王令不再说话,当下也不去理会,他环顾四周,心道,我在中指山上遇到了李重盛,那么,其余的四处高峰上,或许还能遇着别人。 他随即抖擞精神,大步向最左边的“小指山”行去,经过了一番费力地攀爬,他终于登上了山顶。但那小指山的山顶上却空无一人,徐恪左右寻找,正自思量,蓦地觉后背被人推了一下,他身子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便又自那山巅上一头栽了下来…… “怎么……又掉下来啦?”他刚刚跌落到地,眼前就......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五章、朝令夕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六章、无形之敌 徐恪在走下雪山之时,冷不丁又被人从后推了一掌,他身形失控,便笔直地坠了下来,不过,在他下坠的中途,他心里却还在感叹着适才那位老皇帝的命运: “咳!这位皇帝虽不知他从哪一条命轮而来,但他的命可真够苦的!虽然活了八十六岁,但最后却死在自己至亲之人手里,难怪他如此恳切地要求我改动命轮,试问这普天之下,有谁能甘心自己死在亲生儿子的手中?!” 徐恪虽不知那位弑君之人究竟为谁,但从李重盛的言语和神情中,自然便推断......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六章、无形之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七章、顺其自然 “我活了几千年,象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人,我还是头一次碰到!”那一块飘在空中的神王令说道。 “我活了二十一年,象你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也是头一次遇到!”徐恪笑嘻嘻地回道,他见神王令终于再次说话,心中一喜,心想这回有办法啦! “行行行!我不跟你斗嘴,到底什么事,又要本仙出马?”神王令稳稳地漂浮于空中,颇不耐烦地问道。 “‘本仙’?怎么……这会儿你又成仙啦?哦……你如今已经能飞了……”徐恪见神王令此刻竟然能自己跃......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七章、顺其自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八章、真假徐恪 徐恪伸手想要抓住将要消逝的李重盛,未料还是抓了一个空,这时,身后风声已然递到,他知道定是又有人在他身后偷袭,有了之前无数次的教训,这一次他终于学了一个乖。他急忙将身一矮,堪堪避过身后的掌风,不待转身便已将怀里的神王令打出。 那神王令虽不过一块铁牌,但其中毕竟附有神物,此际被徐恪抛入空中,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径自往徐恪身后击去。 徐恪身后那个骤施偷袭之人,未料那一块铁牌竟会飞身而来,稍一愣神之际,便被神王......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八章、真假徐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九章、十三层阁 只见眼前的那位“花瓣女子”,年约十八,身形瘦削,仪容不俗,正是年少时与他为伴的杭州女子王香梅。 “香梅,你不是死了么?难道这是你魂魄?” 徐恪猛然间记起,他十四岁那年来到杭州城,十六岁便认识了王香梅。那王香梅的父亲便是杭州城瞎子胡同里卖烧饼的王老汉。王老汉中年丧妻,父女两一直相依为命。徐恪自进入分水堂后,得到二堂主方树虎的照应,十六岁时住进了瞎子胡同里的一间窄房,从此他与王老汉一家便成了近邻。王老汉对......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十九章、十三层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章、弃棍不学 徐恪走上十三层阁后,蓦地见眼前景象,不觉心中一呆。 他只见自己此时正立身于一间宽敞的石室内,一条小流从他脚下蜿蜒而过,汇入远处喷薄而下的瀑布之中。小流之旁,山石甚是平整,内里的摆设均是石制之物,有石凳、石桌、石椅、石几、石床等物。此刻,石桌上摆着两杯茶盏,其中的一杯好似刚刚斟满了热茶,碗口还散发着热气…… “这里不就是……?”徐恪环顾石室四周,顿觉眼前的景象甚是熟悉,他挠了挠额头,立时便想起,此地不就...... 《神洲异事录》第一百二十章、弃棍不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从容出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神王阁顶层、皓园】 徐恪好不容易爬到了神王阁的顶层,见到了阁主白无命,不想,面对白无命几次三番的好言相劝,他却依然不愿修习这位阁主的精妙武功。 在白无命终于不再勉强,挥手让他离去之时,他却忽然俯身一礼,向白无命提出了一个请求: “有一个人,此刻形体已废,只元神尚留于虚空之中,还望阁主能够施以援手,救他一救!” “谁呀?”白无命漫不经心地问道。 “就是‘我自己’!”徐恪回道。 白无命上下打量了徐恪一眼,奇道:“你‘自己’?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徐恪忙道:“如今站在这里的我没事,可还有另一个‘我’此刻身形已灭,只剩元神被困于天庭之中,还望白阁主无论如何也要出手,去搭救一下那个天庭中的‘我’!” “你说的是他呀!”白无命叹了一声,道: “咳!那个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你’,委实也太过大胆了些!他竟敢擅自改动命轮,以致那件上古神器玄黄剑落入魔族之手,天地因之遭逢大变,魔族群出,人类几至灭绝……依照天庭的规矩,他犯了天条,而且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理应受千刀万剐而死,元神也当打散于天地之间,永不入轮五常轮回啊!……” 徐恪情急道:“可他后来也已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啊!他为了拯救苍生,明知必死,还要亲赴天庭请罪。如今,他在天庭的诛仙台上,已身受千刀,背挨万箭,受尽痛楚而死,只剩一副元神尚且留存于玉清境紫云阁中。求白阁主念在他一片拳拳赤子之心的份上,务必救他一救!” “这个……”白无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叹息道: “你大概也听说了吧?我其实不过是一条龙而已,在人间还能到处骗几口饭吃吃,可一旦到了天庭,咳!……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地呀!你也知道,那一条命轮中的‘你’,所犯的可是大罪!玉帝能答应保留他的元神,已然是对他格外开恩啦!你还要我去向玉帝求情?我倒是愿意,可玉帝的凌霄宝殿,我也得进得去呀!……就算我进得去,玉帝也未必肯听我的话……” 徐恪道:“阁主可否求一下观音大士帮忙?” “观音大士?”白无命站起身,在石室中走了几步,他又凝神望向徐恪,问道: “你怎会知晓我跟观音大士有些交情?” 徐恪只得实话实说:“不瞒阁主,乃是一位故人告知……” 白无命道:“观音大士么,她若出面,玉帝不会不给她面子。你这主意好是好,不过,这位菩萨日常仙踪缥缈不定,要找到她也非易事啊……” 徐恪恳切道:“无病恳请白阁主,无论如何也要想想法子,找到观音大士,请她向玉帝求情……” 白无命却不以为然道:“你这么着急要救他作甚?你和他虽属一体,但毕竟分属不同的命轮,救了他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徐恪弓下腰来,便欲跪倒于地,他焦急说道:“白阁主若能救得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我’,让他重生于人间,无病有生之年必当听凭阁主差遣,为您做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做牛做马?哈哈哈!”白无命闻听此语,忽然朝天一阵大笑,声音中满是少年人的童真之态,他急忙扶住了徐恪不让他下跪,又摆了摆手,笑道: “不用你为我做马,你要是真变成了一匹马,我可也不敢骑呀!” 顿了一顿,白无命又道: “要我帮你也不难,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即可!” “什么事?”徐恪忙上前一步,问道。他心道,你若能救出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我”,解得胡姐姐心中之憾,莫说是一件事,只要我力所能及,就算是一千件、一万件也行啊! 白无命忽然凝眸盯住了徐恪,说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从今往后,你不要叫我‘阁主’,更不要叫我什么‘老阁主’!你就呼我一声‘小白龙’便是!” “小白……龙?”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对这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老阁主”,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去猜测对方的心思。 “对啊!我本就是一条龙么!你过来仔细看看我额头……”白无命走到徐恪近前,微笑着言道。 徐恪凝神打量,只见白无命额头上隐约可见两处细微隆起,便如自己在太湖底初见的那位东海龙宫三公主敖莹一般,长着一对肉角。不过,白无命的肉角显然比东海三公主的那一对长得更为隐蔽一些,若不是近前细看,一般人都留意不到。 “你看啊……我是龙,我又姓白,我还比你年轻……你不叫我‘小白龙’,叫什么?”白无命又笑嘻嘻地说道。 “可是……白阁主不是已活了不下一万年么?怎会还比无病年轻?”徐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一万年也……也不算很长嘛!再者,我们今时不比年岁,只比长相,好不好?你看眼下咱们两人的长相,到底是哪个年轻?”白无命不无调皮地言道。 其实他本欲说一句“一万年也比不上你长啊!”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回来。他心想比起你这与天地同齐的岁数,我这点年纪不要太年轻了好不好! “这个……好吧!”徐恪心想,只要你能答应帮忙搭救那一个命轮中的‘徐恪’,管你叫什么“大白龙”还是“小白龙”,哪怕是叫什么“白龙牛”抑或“白龙马”,我也照单全收就是! “哈哈!好啊!”白无命欣喜地绕着徐恪走了几圈,又兴致勃勃地盯住徐恪的后臀看了看,这才笑着说道: “你这个请求我应下了!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管上天入地,我都会想法子救出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你’!托庇于元始天尊的护佑,‘你’的元神藏身于玉清境紫云阁内,无丝毫之损,不日‘你’就能重获新生,在人间复活……” 过得一会儿,白无命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进神王阁之时,我从你身后踢了你一脚,如今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从此后咱两就互不相欠,以后你可不许记仇哦!” 徐恪忙躬身向白无命行了一个大礼,诚挚言道:“多谢小白龙救命之恩!白阁主大恩大德,徐恪当永志不忘!” 虽然白无命口中的那个“徐恪”并非眼前的徐恪自己,但徐恪心知若得这位白老阁主出手,那位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自己”必然能够获救,如此一来,胡姐姐心中便能了无遗憾,他也算完成了那一位“胡姐姐”的重托。照此看来,白无命所救的“自己”虽非自己,亦形同救了自己,徐恪口里所说的“救命之恩”并非虚言。 “嗯……另外,你还需应承我三件事!”白无命袍袖一拢,回到石桌上落座,他忽然换了一副凛然于上的面孔,沉声向徐恪吩咐道: “其一,你既已入我神王阁之门,便是我白无命的弟子,今后,在外人面前,你当尊我一声‘白老阁主’或是‘师傅’!” “是!师傅!”徐恪急忙拱手为礼,点头答应道。 “诶!算了算了!你还是叫我‘白老阁主’吧!这个‘师傅’从此都别叫了,我听着别扭!记住,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小白龙’!”白无命想了一想,又摆手道。 “好!白老阁主!”徐恪应道。 “其二,日后无论你身处何时何地,必当以神王阁天字门人自居!时时刻刻不忘‘侠义’二字,日日夜夜当思‘家国’之志,以天下苍生为念,以黎民百姓为求,切不可行不仁不义之事!尤其要记住,今后你万万不可随意杀生,伤害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徐恪再次俯身作揖,恳切道:“弟子记下了!” “其三、本阁主在大乾一朝,这三百年来,除你之外,只收过一个徒弟,他叫李义,今年大概已四十多岁。你出阁之后,需当认他这个师兄,今后,我不在之时,你见他就如见我,若遇上什么要紧的事,多去跟你师兄商量商量!” 徐恪躬身应道:“弟子出阁之后,当尽快去找师兄躬聆教诲!” “好!没别的事了,你走吧!”白无命手指石室外瀑布的方向,向徐恪挥了挥手,言道。 徐恪本欲向白无命下跪行一个大礼,他知对方必不愿自己下跪,只得俯身向这位白老阁主拜了三拜,转身向瀑布边走去。 “等一等!”待得徐恪走至瀑布边,白无命又走到了徐恪的身前,温言道: “你既入我神王阁门,咱们好歹也算是师徒一场。你不想学我的功夫,本阁主也不会勉强。不过,我若再无片礼相赠,日后不免要被你笑我小气!” 言罢,白无命伸手凌空一抓,徐恪怀里的那一块玄铁神王令便已到了他的手中。 “这块神王令嘛,也算得上是一件三星妙器,本阁主今日就将它赠与你了!以后你若遇着危难的时候,拿出这块牌子,或能帮你抵挡一二,至少……能骗几口饭吃,哈哈!”白无命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神王令又交还给了徐恪。 “这块神王令,我不用交给师兄啦?”徐恪欣喜道。这块玄铁牌本是赵王李义相赠,他原以为,出阁之后便当将铁牌物归原主。 白无命点了点头,又道:“这里头还关着一个小妖,日后这小妖的命运,也全凭你……” “小妖?他是一个什么妖?怎会被关在一块铁牌子里面?”徐恪不解道。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这些疑问就留待你自己日后慢慢破解吧……”言罢,白无命朝石室之外、瀑布之下挥了挥手,示意徐恪可以离开了。 徐恪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事,遂脱口问道:“白老阁主,您三百年来都只收了师兄这一个徒弟。赵王李义贵为七珠亲王,又是神王阁的副阁主,阁主将他收为弟子亦属情理之中。无病只是来自江南的区区一介布衣,出身孤穷,幼丧父母,一文不名,一无是处,阁主为何会将我也收入门中?” “这个嘛……”白无命朝徐恪眨了眨眼,微笑道:“以后再告诉你!” …… 第一百二十二章、千里跋涉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宅前厅】 慕容桓陪着他三妹一道造访徐宅,与胡依依、舒恨天、姚子贝正相谈甚欢,慕容桓还与胡依依打了一个赌,赌的就是徐恪能否今日便能回府。 初时,胡依依等人听闻徐恪今日即能回府,心中自是不信,这神王阁中机关重重,如何刚刚进去便能片刻出来? 可后来,众人听得慕容桓讲起,在神王阁内,时间永远是静止不行,无论你在阁中呆了多久,出阁之日就是入阁之时,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胡依依心想,哎吆!我这赌局岂非要输给了慕容公子,他若提一个非分之求,我可当如何是好?她对于先前冒冒失失地答应与慕容桓的赌局,不免有些后悔。 不料,慕容桓见胡依依沉吟不语,便摆了摆手,朝她哈哈大笑道:“玩笑玩笑,碧波姐姐也切莫当真!” 慕容嫣却调皮道:“那可不行!二哥,你可别小瞧了我们女子啊!依依姐姐可是个守信重诺之人,她说过的话岂能不算数?是吧……依依姐姐?” “是是是!若小无病今日就能回府,这赌局就算是我输了!以后,慕容公子但凡有事,吩咐就是,我胡依依定当勉力为之……”碧波仙子无奈道。 舒恨天却道:“诶……老姐姐,输赢眼下可还未定呢!无病老弟这不还没回来么!” “咚咚咚!”这时,众人却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 “来了!徐哥哥回来啦!”姚子贝第一个从木椅上跳起,抢步来到前院,走去开了大门。 胡依依神色颇有些尴尬,看来,她跟慕容桓的这一场赌局,是必输无疑了。 不过,一想到立时就能见到徐恪,她心里依然是芳心灿然,眼眸生辉。 慕容嫣也忍不住紧紧地盯着大门口的方向,说起来,她与徐恪也只是旬月未见而已,不过,她心中总觉得好似已和他分开了许久,许久…… 慕容桓淡然望着前院,心中默默思量道:“瞧不出你徐无病手上只一点微末功夫,竟被白无命看中,待会儿我倒要看看,你这一趟神王阁进去之后,究竟有什么不同?” 舒恨天却情不自禁地看了慕容桓几眼,心道,久闻这位慕容少阁主武功天下无敌,不料他年纪轻轻江湖阅历也这般丰富!对名闻天下的神王阁,个中秘要,竟如数家珍一般。想我自命书仙,以熟读天下奇书自居,然对那神王阁之事却是一无所知,惭愧啊惭愧! 这宅子里每人都有每人的心思,但盼着与徐恪相见的这一份急迫之情,却无人可比姚子贝了。她这时如小鸟雀跃一般走到大门口,急急忙忙地打开了大门。 众人均出乎意料的是,姚子贝“啊!”地一声,竟怔在了当场。 “怎么啦?”胡依依等人急忙也赶到大门前,胡依依握着姚子贝的手,关切地问道。 “姐姐,你看!”姚子贝手指门外,怯怯地言道。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胖大的青年男子,长得是方面大耳,剑眉虎目,他滚圆的肚皮上,顶着一条青灰色的破布衫。 姚子贝乍见一个身材如此胖大之人站立于门口,又见他衣衫颇为邋遢,形容举止还有些颟顸,当时便不禁讶然出声。 舒恨天一见立在门外的那人,却不禁哈哈大笑道: “原来,是你这夯货来啦!”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东海龙宫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朱无能。 原来,朱无能自离了东海之后,晓行夜宿,终于也在这一日赶到了长安。他遵照大哥徐恪的嘱托,一大早便急急忙忙来到了长安城西北的玄都观内,未料,那玄都观主李淳风却已奉圣旨南下苏州去了。 朱无能见找不着李淳风,顿时心急如焚,当时他也无法可想,只得先去见他大哥。他向玄都观内的值事道人打听徐恪的住处,由于之前徐恪曾来过玄都观几趟,是以道观内的道人恰巧也知道徐宅的位置。 朱无能出了玄都观后,便见天空乌云滚滚、雷声隆隆,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心中一喜,知道东海老龙王此时必已站立云端,用那件失而复得的“摄泓盂”在为人间到处布施雨露。不过,他心中也有些奇怪,自己还未见着李淳风,那老道也未曾做法为老龙王传递讯息,缘何龙王却已然降下大雨? 朱无能是一个不愿多动脑筋的人,他见大雨已下,心知已不必急于找到李淳风,于是,他索性慢悠悠地在长安城东、西两市逛了个遍。长安城毕竟是乾国的京城,东、西两市又最是繁华热闹,街道上饭馆林立,道路旁酒楼遍布,朱无能东走走、西逛逛,见到有什么好吃的就买,见到有什么好喝的就张嘴入肚。先前他出门之时,三公主给了他许多金叶子,此时也已堪堪被他用尽…… 他从上午辰时一直逛到了下午未牌时分,直至吃饱喝足之后,忽然生出一阵困乏,这时他才想起,该当去见他大哥了。 这时候,大雨初歇,整座长安城在经受了一番雨水的洗濯之后,愈发显得明净清亮,清澈的青石板路面上,仿佛能照出行人的倒影。 朱无能走在清爽的石板路上,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路,一边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大街上的行人见了他这一副奇异的相貌都难免纷纷侧目,暗暗猜测这一个肥肥胖胖的青年男子到底为谁。朱无能也不去理会,他依着玄都观道人的指示,找了半天,终于被他找到了醴泉坊的徐宅。 朱无能上前敲门之后,却见一个窈窕女子出来为他打开了大门,他见那女子容颜如此清丽,身形也异常饱满,忍不住两眼发直,看着那女子呆呆出神…… 姚子贝见朱无能僵立在门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口中似乎已流出涎来,她羞得急忙缩身躲到了胡依依的身后。 “呔!你这头夯货,来到这里做什么?!”舒恨天白了朱无能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朱无能仿佛认出了眼前的白胡子老头便是昔日太湖畔与他们走散的“半解书仙”,他手指着舒恨天的脑袋,呵呵笑道: “呵……我认得你,你是‘书仙’!” 舒恨天手捋着他一副雪白的长髯,不无得意道:“吆!瞧不出你这呆头呆脑的笨样,还能记得我‘书仙老人家’!我且问你,你好好地太湖底不住,却跑到这长安城来作甚?” “我……我来找我大哥! ”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瓮声瓮气地言道。 自从他贴身的那件“三齿钉耙”被老龙王收走之后,他身边没了神器的护佑,原本已然清醒的心智,又渐渐地被俗世的凡尘所蒙蔽,变得颟顸愚钝、懵懵懂懂起来。 舒恨天见朱无能露出了一副愚钝的模样,便存心戏弄道:“原来你是来找你大哥徐无病的!不过……徐无病眼下人不在长安呀,听说他去了许昌城,你往东南的方向走六百里就到了……你要是走不动,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本书仙还能帮你叫一辆马车……” “你骗人!我打听过了,我大哥就住在这里!”朱无能昂头驳斥道,他显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个人。 “吆!看不出……你人也不笨么!……”舒恨天笑道。 旁边的胡依依早已认出了眼前的朱无能,此际她忙推开了舒恨天,朝朱无能微笑着招手道:“你是小无病的二弟吧?你别听他乱说!这里就是你大哥的家,你快进来吧!” 言罢,她又朝舒恨天狠狠地瞪了一眼。 朱无能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徐宅的前院,他朝胡依依看了几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认得你,你就是那头白狐!” 胡依依朝舒恨天对望了一眼,不禁苦笑了一声,心道,这夯货看着又呆又傻,怎地记性还如此之好? 朱无能走进前厅之后,舒恨天正待为慕容兄妹引见朱无能,却见慕容桓脸色一板,朝朱无能冷然道: “你这呆子,来此作甚!” 朱无能盯着慕容桓,脸上一副懵然的神情,问道: “你是谁呀,怎会认得我?” “你这笨猪,连我也认不出啦?”慕容桓也盯着朱无能,脸上是颇为怪异的神情。 “你……我……不认得!”朱无能摇了摇头,却还是一脸地茫然。 “二哥,你认识他?他是谁呀?”坐在慕容桓身边的慕容嫣奇异道。 慕容桓却暗自沉吟道:“奇怪!按理你应当第一个便认出我,可你这一番神情却不似作伪,是了!定是你这笨猪半路上丢失了你那件九齿钉耙,没了神器的护佑,你是真真实实地变成一头猪了!” “哦!他是小无病的二弟,名叫朱无能!”一旁的胡依依忙上前引见道。 “无病哥哥竟有这样一位义弟?”慕容嫣问道,她心里既感到诧异又觉得有趣。 胡依依让舒恨天负责招呼朱无能,舒恨天便拉着朱无能走入后院,为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青布长衫,又让他略作梳洗,这才将他重新带回了前厅中落座。 期间,胡依依向慕容嫣解释道: “小嫣,你别看他一副笨笨的模样,他能耐可也不小啊!小无病能得这样一位义弟的臂助,那也是小无病的福分呢!” “是么?可是……依依姐姐,这人看上去又肥又傻,他会有什么能耐呀?”慕容嫣兀自有些不信。 身旁的慕容桓呷了一口茶,不以为然道:“他不过是一头蠢猪而已!除了能吃能睡,还能有什么别的本事?!” 胡依依摇了摇头,欲待要为朱无能辩解,却忽听得大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来了!这一回定是小无病顺利出阁了……”胡依依心中一喜,急忙快步走向大门口。 这时,舒恨天也带着朱无能回到前厅中坐下。 姚子贝跟在胡依依的身后,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她伫立在前院中,伸长了脖子盯住了大门的方向。 就在众人殷殷的期盼中,只听“支呀”一声,胡依依再次打开了大门…… 第一百二十三章、岁月长河(全卷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申时、长安城大道】 徐恪别了白无命之后,便俯身自瀑布中跃下,他见眼前依旧是一派芳草萋萋、小河悠悠的旖旎景象,他想起,这皓园中的景色与自己初入之时并无半点不同,依然是那般清丽而静谧。不过,他此时无心赏景,脚下片刻不停,便走出了皓园的大门。 出了皓园之后,他又回到了那座满是云气氤氲的院落中,徐恪依着来时的路径,找到了院落的大门口处,只见先前将他引入神王阁中的那位白发老者已然等候在那里。 徐恪见对方满头白发飞扬,便上前欲拱手为礼,却见那老者只是摆了摆手,又将大门徐徐打开,示意徐恪赶紧出门。 徐恪只得向白发老者颔首致意,微微一笑,便信步走至神王阁大门之外,只听“哐当”一声,大门随即闭拢,徐恪转身,却已不见那位苍颜白发的守门人身影。 此刻,依旧是康元七十一年的二月二十二日申时,徐恪漫步在长安城的大道上,午后的斜阳将他瘦长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一会儿看看天边的夕阳,一会儿又望望脚下的身影,只觉他在神王阁的这一进一出,虽只是转瞬之间,却恍若经历了一生一世一般…… 今日的长安城刚刚经历了一场豪雨,行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徐恪身边走过,大多在谈论着上午这场大雨的盛况,赞美着老天对人类的恩赐,并无人理会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也无人去在意他心中所想。徐恪从容信步于京城的街巷之中,沐浴着这温暖的斜阳,他心中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他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所见的那座长安城。 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长安城一夜之间面目全非,留下来的百姓百无其一,且大多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中苟延残喘,莫说是享受这充沛的雨水,沐浴这温暖的阳光,就连日常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喝下一口洁净的清水都已是天大的奢望! 徐恪望着这些纷纷从他身边走过的路人,不禁暗自感慨道:“这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或许还在为手里的银子太少而感到忧愁,为身上的衣着不够鲜亮而感到不快,为家中的子女不够听话而感到失望,为日常的居所不够宽阔而感到烦恼,为自己的身份不够高贵而感到沮丧……他们何尝能想到,有朝一日,或许连你头顶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干净的饮水……这些都会成为一种奢侈!” 是啊,对每一个凡人而言,能够健康地活着,能够每一日都能见到明媚的阳光,呼吸到甜美的空气,品尝到洁净的清水,难道这些还不能让你满足吗?须知,你所不曾在意的这些平常享受,其实已是老天爷对你极大地恩赐了! 也许,对于这人间大地的所有人而言,只有经历过失去,才能真正体会到拥有的可贵,只有品尝过灾难的可怕,才会真心去珍惜平常生活中的那些琐碎而卑微的幸福…… 徐恪这样想着,心中不由得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随意去擅改命轮。无论他的未来会发生些什么变化,他都无权去剥夺这些普通人宝贵的生命和日常的幸福,哪怕,这些幸福都是如此地琐碎而卑微。 他从长安城南的秋水原出发,向着西北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走到了醴泉坊,远远地他便已望见了自家门口那一对巨大的镇宅石狮。 在他抬步跨入门前之际,他蓦地想起一事,奇怪,为何那位神王阁主竟对自己的“一气混元剑”如此熟稔于心?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进入神王阁后,第一个遇到的便是“水月老人”,记得当时那位“水月老人”还专门化作了李君羡的模样,来指导自己的这一招剑法。也是在“水月老人”悉心传授之下,自己方才领悟了这“一气混元剑”的五势剑招诸般妙用。 在神王阁中的时候,徐恪就颇感疑惑,为何这位“水月老人”竟能精通自己的剑法?除了剑法之外,对方还会指点自己所修习的内功“太乙昆仑决”?此际,他心中顿时如电光一闪,原来,所谓的“水月老人”或许就是白无命本人吧? 他再凝神一想,顿时心中了然,只怕,非但是“水月老人”,就连其余十一位守阁之人,都是那神王阁主白无命所化。那位白老阁主非但用心指点他剑招与内功,还带领他穿越过去与未来,又破解他“贪、嗔、痴、妄、迷”等诸般杂念,让他领悟生命与世界的真相,甚至于,还让他在幻境中知晓自己的不凡身世…… 徐恪虽只是心中猜测,但这想法一旦发芽,便落地生根了起来,他心知这番猜测必定是八九不离十。没想到,自己进入神王阁以来,竟一直蒙白老阁主亲自悉心点拨,谆谆教导至今,可自己竟连对方一声“师傅”也没有痛痛快快地叫过,他心里顿感无比地歉疚。 “来日我若再次见到白老阁主,必当诚心向他老人家跪拜,行一个拜师大礼,然后恭恭敬敬地呼他一声‘师傅’!” 然则,对于白老阁主缘何会精通自己的剑法与内功,他至今仍是不解。这“一气混元剑”与“太乙昆仑决”均是他在玉山雨庐之时,得“雨庐翁”所授,当时,由于时日仓促,“雨庐翁”只是传授了他“太乙昆仑决”中的第一重口诀“太乙修身诀”…… “难道说,当时的‘雨庐翁’便是今日的白老阁主?是了!他能将自己幻化成一位白衣白发的龙钟老者,自也能幻化成‘雨庐翁’的模样!” “不过,仔细想来,‘雨庐翁’的举止神态与白老阁主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这身形相貌可以变化,可举止神态却难伪装,若说这两人同为一体,未免有失牵强,可若说这两人毫无干系,这白老阁主又怎会‘雨庐翁’的剑法与口诀?” 徐恪眼看着已到了家门口,可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不免又思绪纷杂了起来…… “咳!不管了!且先回家再说!此刻,或许胡姐姐与子贝、书仙老哥他们,还在后院内忙着收拾呢!咳!古有樵夫王质,山中观棋一日,人间已历十载,我今日是在神王阁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可自己家中还是须臾之间……” 这样想着,徐恪便走到自家的门楼下,伸出手“咚咚咚”地敲响了那一扇朱漆大门。 只听得一位女子的小步奔跑之声传来,未几,大门“支呀”一声便已打开。 只见一位绝色少女,正盈盈伫立于门后,她一双美目怔怔望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万千的柔情…… “嫣儿!”徐恪望着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心中立时涌起一阵狂喜,他大步跨入门内,情不自禁的一把握住了对方的一双柔柔小手,无比欣喜的呼道。 为徐恪开门的,自然就是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的天宝阁大小姐,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女”的慕容嫣。 “无病哥哥,你回来啦!”慕容嫣也欣喜的呼道,她想抽出被徐恪紧握的双手,可在对方大力之下,她哪里能抽得动分毫!在徐恪炽热的目光逼视下,她忍不住低下头,一脸的娇羞之状。 “嫣儿,你想得我好苦!”此刻,徐恪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又上前一步,紧紧地将慕容嫣抱在了怀中…… 他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嫣儿,双眼已然情不自禁地泛起了泪花。在这一刻,他已分不清怀里的这位“嫣儿”,究竟是乙丑八线的慕容嫣,还是甲子十二线中的慕容嫣。 直到此刻,徐恪才终于发觉自己,仍旧沉浸在从甲子十二线命轮骤然离开的伤痛之中。尤其是对于他的“嫣儿”,他始终是觉得愧对与她,辜负了她…… 她为了解救自己,不惜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嫁入深宫,委屈于李祀的身前,而他却在临走时,竟未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如果时光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情愿永生都呆在她的身边,不管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条命轮! 他对“嫣儿”实在是有万般地不舍,万般地愧疚,万般地心痛!此时,他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嫣儿”,眼中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无病哥哥,快别这样!这么多人都在呢!”慕容嫣被徐恪忽然一阵紧抱,她心中虽觉突兀,但也涌起一阵甜蜜。不过,眼下在徐宅的前院内,可还有好些人都立在她身后呢!这一次她再也顾不得徐恪如何用力紧抱,强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从徐恪的双臂间脱出身来。在她这一番用劲之下,不由得云鬓已有些散乱,双颊更是嫣红。 徐恪也顿觉自己的失态,他急忙撒手,这时他蓦地瞧见自己与慕容嫣的身后,竟然已站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的神色。 站得离他最近之人就是姚子贝,此刻姚子贝的眼神中,既满含着无尽的关切与期盼,又有些许地失落与忧伤…… “徐哥哥,你怎地哭了?”姚子贝关切地问道。 “没事,可能是进了风沙……”徐恪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装作漫不经心道。 姚子贝的身后走来了秋明礼与薛涛,只听薛涛朗声笑道: “无病兄弟,恭喜你顺利出阁呀!俺老薛有多久没见你啦,可想死俺了!” “秋先生、薛大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徐恪急忙上前,躬身向秋明礼拱手为礼道。 秋明礼站直了身子,手捋自己颌下的三绺胡须,微笑道:“老夫与薛将军,也是刚刚到你的府上,未曾想,我们前脚才刚到,后脚就见你也来啦!看来,魏王殿下所言非虚,这神王阁内一进一出,真的只是同一个时辰……” “无病侥幸入得神王阁内,却有劳秋先生与薛大哥牵挂了!”徐恪抱拳谢道。 旁边的舒恨天也眯起他一双豌豆般的细眼珠,热情地向徐恪招手道: “无病老弟,你快来看看那边,是谁来啦?” 徐恪依着舒恨天手指的方向望去,忽见一个胖大的身影从前厅中起身,大步向他走来。 “二弟,你也来啦!”徐恪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朱无能的大肚,欢然呼道。 “大哥,不是你让我来长安的么?”朱无能摸着滚圆的肚皮,依旧瓮声言道。 徐恪恍然道:“对对对!是我让你来的!你见过玄都观的李道长了么?哦……长安城中今日已下过了大雨,定是你已然找着了李道长,让他今日就做法传讯了,对不对?” 朱无能讷讷言道:“这个……这个嘛……呵呵呵……”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要说一句谎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扯谎。 “小无病!”朱无能的身后又传来一声清脆又动听的呼唤声,胡依依信步走到徐恪身前,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此刻已满是喜悦与兴奋。 “胡姐姐……”徐恪急忙走到胡依依的身前,他望着胡依依清澈如水的眼眸,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来!今日咱们府上还来了一位贵客,我来为你们引见!”胡依依笑着将徐恪拉到了前厅之内。 徐恪只见前厅的上首位正端坐着一位玄色长衫的青年男子,自从徐恪进门之后,所有人都已离席,只有他一人兀自端坐于桌前,慢悠悠地品着手中的一碗花雨名茶。他巍然而坐于上,真个如渊渟岳峙一般,浑身上下都发散着一股俾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徐恪认得他是慕容嫣的二哥慕容桓,他急忙上前,抱拳为礼道:“慕容兄也来啦!无病未尝远迎,望乞恕罪!” 慕容桓抬头看了徐恪一眼,悠然道:“听说你今日入了神王阁的大门,怎么样?里面的风光如何?” 徐恪微笑道:“慕容兄,这神王阁之内,风光可真是无尽地奇妙!若非亲身经历,委实一言难尽啊!” 这时,秋明礼、薛涛等人都还跟在徐恪的身后,舒恨天见这许多人都已满满地站了一个前厅,急忙热情招呼道: “大伙儿都别站着了,赶紧坐下吧!都是自家人,随意挑位置坐,都别客气啊!” 徐恪忙引着秋明礼与薛涛、朱无能等人走入前厅中,众人各自谦让了一番,便都围着前厅的方桌,分宾主落座。 “胡姐姐、子贝、嫣儿,你们也来坐啊!”徐恪向前院中的三位女子热情招手道。 胡依依望了姚子贝一眼,向前厅中的众人敛衽为礼,笑着说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咱们徐宅竟来了这么多客人!眼下已是酉牌时分,大伙儿今晚哪儿都别去了,就在咱们府里用餐,庆贺小无病顺利出阁!我同子贝妹妹去灶间忙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开饭!” “依依姐姐,我也去!”慕容嫣立时说道。 “好!”胡依依言罢,三位女子便都笑着朝厨房走去。 …… 待得胡依依等人走后,舒恨天又大声叫来了管家董来福,命他为前厅中众人换上新鲜茶水,并取来瓜果点心之物以作招待。董来福忙碌之余,小声向舒恨天问道:“书仙老爷,小的……不用离开徐府了吧?” “嗯!不用离开了,先前的那些丫鬟随从,你也把他们都叫回来吧!”舒恨天瞧了徐恪一眼,不无失落地回了一句。 “小的知道了!谢书仙老爷!”董来福闻听之后,顿感心中大喜,如同娶了新媳妇一般,喜滋滋地忙碌去了。 舒恨天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呀!我和老姐姐、小贝在后头忙碌了半日,感情你自己一个人却偷偷跑到神王阁里溜达去了!……快跟大伙儿说说,这神王阁内,究竟有什么稀奇的名堂!你在里面……到底呆了多久的辰光?”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捋着颌下的一副雪白的长髯,一双豌豆小眼,已不禁灼灼放光,对于徐恪在神王阁内的经历,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听上一听。 此刻,除了舒恨天之外,前厅中的众人,无不是和“半解书仙”一样的心情,对于那一座名动天下的神王阁,内里究竟有多少奇妙之事,任谁都想知道。 徐恪品了一杯手中的花雨茶,悠悠然说道:“不瞒列位,自我进入神王阁中,你们在这里不过是片刻之间,我在里面却如同过完了此生一般……只觉所经历的岁月,犹如长河流淌,无穷无尽啊……” …… …… 几乎与此同时,在甲子十二线命轮的世界中,慕容嫣正独自一人坐在天宝阁的戊院内,她手中兀自拿着那一封她写给徐恪的书信,对空怅惘,伤心叹道: “无病哥哥,你在那个世界还好么?你可知道,嫣儿无时不刻地想着你呢……” {全卷完} 第一章、京城奇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戌时、长安城赵王府】 夜色深黑,春寒料峭,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然行人稀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快步行走于深黑的夜色中。只见他身穿着一件靛蓝色鹘鸠纹的四品官服,旁边只跟着一个提灯的随从。寒风吹打着落叶,不时从他头顶飘落,他却浑然未觉。他面色凝重、双眉紧锁,正疾步而行,从他异常焦躁而急切的神情可以瞧出,他必定是遇上了一件极其棘手的事情…… 此人正是官拜正四品京兆尹的钟兴鸣,他此时步履匆匆,正紧赶慢赶地奔向长安城东北大宁坊的赵王府。 就在一个时辰前,属下来报,在长安城西南的归义坊发现了一具死尸。按理说,长安城境内发现命案,第一个受理的当是长安县衙中的捕快,由捕快禀报县令,再由县令勘察现场,令仵作验尸,收集线索,尽快破案。 然而,这一件命案洵属非同寻常,单单是那一具死尸,看着就格外吓人。死者是一位男子,被人发现之时,他浑身上下已成焦黑之状,尸体干瘪,面目模糊,已分辨不清死者的年龄和样貌。 发现这位死者的正是长安县负责巡夜的几位衙役,当时,那几位衙役巡行至归义坊附近,就见那一具尸体仰面躺倒在长街一角,死者眼眶深陷,嘴巴大张,手脚蜷缩在一起,生前仿佛经受了一番无比惨痛的酷刑,以至于死状极其恐怖。其中有两位刚刚入行的年轻衙役,当场就看得胸中一阵胆战心惊,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就当街呕吐…… 巡夜的捕头不敢怠慢,急忙将此事禀报了长安县令周肩巨。周县令见过尸体之后亦不免吓了一跳,他不敢擅自做主,急忙派人将这件命案的详情火速上报至京兆府。 几个月前,那京兆府尹钟兴鸣在长安城处置灾民一事上触怒了皇帝,被皇帝降旨贬为京兆府少尹,暂代京兆尹之职,并罚俸一年。好在钟兴鸣随后在赈灾事务上又表现得颇为勤敏,他带领着京兆府官员在长安城南设立了多处粥场,每日都要亲临现场查看,对于户部拨付的银两,他也全部实心实意地用到了赈济灾民身上,两个月下来,长安城几乎无人冻死饿死。他这一番表现被皇帝李重盛看在眼里,皇帝总算点头首肯,也饶过了他先前怠慢失职之罪。 自二月二十二日开始,长安城乃至大乾各地都连续降下了滂沱大雨,这一场困扰大乾天下一年有余的大旱总算过去,灾民们也纷纷离开了长安回归故里,开始今年的春耕。旱灾结束之后,皇帝念在钟兴鸣赈灾有功,又能实心任事,加之昔年钟兴鸣曾跟随皇帝战场建功,便将他官复原职,仍旧委任他为正四品的京兆府尹,原先罚去的一年俸禄也尽数赏还了他。 钟兴鸣官复原职之后,还未高兴几天,就碰上了这么一间棘手的命案,他心中不免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钟兴鸣与周肩巨在官场上共事多年,对他而言,周肩巨既是他下属,也算是他一位朋友。他心知周县令办事向来老成持重,若令这位县令如此上心,那么这件命案必有不合常理之处。为了慎重起见,他连夜赶到了长安县衙,在周肩巨的陪同之下,亲自验看了尸体。 钟兴鸣只看了尸体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在这长安城担任地方长官多年,所办过的命案无数,却从未见过死状如此可怖之人。 退出了停尸房之后,钟兴鸣的内心陷入了矛盾踌躇之中,一方面,如此蹊跷的一件命案,他应具折上奏,请天子定夺;而另一方面,长安城乃大乾京城,这天子脚下,却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一件奇案,若消息传出,引得朝野上下议论四起、民情沸腾嚣嚷不休,到时天子震怒,他可吃罪不起。 毕竟,钟兴鸣这四品官的位置才刚刚失而复得,他可不想一着不慎再次丢官。旁边的长安县令周肩巨仿佛看穿了钟兴鸣的心思,他便上前提议道,听闻钟大人与赵王爷颇有些私交,不如,将这件奇案连夜禀明赵王,且看赵王爷会如何处置。 钟兴鸣一听,立时拍案叫好,当下,他不敢耽搁,急忙离了长安县衙,直奔赵王府而去…… 其实,所谓他与赵王爷的“私交”,无非是当年他跟随着皇帝征战疆场,三皇子赵王也随父出征,在战阵中他们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而已。仅仅是这数面之缘,在钟兴鸣的心目中,也已看出那赵王与其他诸位皇子全然不同,乃是一位性情率真、行事坦荡之人。 当此时,钟兴鸣已顾不得许多,他心想你赵王爷身居神王阁副阁主,又是白老阁主的亲传弟子,久闻你一身武功几可天下无敌,道法神通自也不在话下,这样的命案不交给你,试问在这长安城中,还能交给谁?! …… 待得走到了赵王府的大门前,钟兴鸣便上前轻叩门扉,开门的乃是赵王府的管家马允。 “马管家,烦劳通禀一声赵王爷,就说京兆尹钟兴鸣有要事求见!”钟兴鸣笑着言道,他一边说,一边又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欲交到马允的手里。 马允将钟兴鸣捏着碎银的手推开,淡然道:“钟大人少待,我去禀报一声!” 钟兴鸣尴尬地笑了笑,将那一块碎银又放回了袖子中,只过了片刻,马管家就已回转了过来,说道,王爷有请! 钟兴鸣让随从在门外候着,他跟着马允走进了赵王府的大门,只见这一座府邸内,房间稀少、甬道狭窄,看上去竟是异常地简陋,若非亲眼所见,他委实不敢相信,这位当朝七珠亲王、名闻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赵王李义的府邸竟平常地如同几间寻常百姓的宅子一般,恐怕,长安城中好些个富商大户,宅邸都要比这里气派得多。 两人往王府内走过了两重院落,马允就将钟兴鸣带到了赵王府的书房之内。此时,赵王李义正埋首桌前,凝神看着一本古籍…… 待钟兴鸣走进书房之后,马允便带上了房门,悄然而退。 钟兴鸣急忙快步上前,向李义俯身跪倒在地,口中恭敬地呼道:“卑职京兆尹钟兴鸣,参见赵王殿下!” 依照大乾官制,见神王阁副阁主之礼仪,如同参见太子。此刻,李义兀自手拿着古书,头也不抬,只是淡淡言道: “起来吧!钟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钟兴鸣起身之后,忙上前禀道:“启禀殿下,卑职深夜叨扰,乃是为一件奇案而来。卑职刚刚得报,在长安城归义坊发现一具死尸,死者为一中年男子,死状凄惨,死因甚是蹊跷,似乎不是凡人之所为……” 于是,钟兴鸣便将他刚刚获知的这一件奇案之前后经过,大致向李义禀报了一通。 李义听得微微一愣,他将手中的书卷往案上一放,一双静若秋水的黑瞳,直直地盯住了钟兴鸣,问道: “你说那死者死因蹊跷,不似凡人之所为,何以见得?” 钟兴鸣不敢面对李义的直视,慌忙低下头,说道: “回殿下,就在半个时辰前,卑职刚刚验看过尸身,那死者明明是刚刚被人杀死,但尸体却好似已被尘封了数十年一般,看上去就象……象一具干尸!” “象一具干尸?”李义问道:“既然死者看上去象是一具干尸,你又如何断定他是刚刚被人杀死?” 钟兴鸣道:“不瞒殿下,卑职初见那一具死尸之时,也以为他就是一具干尸。当时卑职还猜测他或许是哪一座坟茔里的倒霉鬼,被盗墓贼从坟堆里给刨了出来,随意丢弃在道路旁也未可知。孰料,卑职伸手探了探死者的体温,却见他身子尚且有些温热,浑身还呈现焦黑之状,委实也不像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干尸。卑职敢断定,那人死去的时辰,至今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 “哦……”李义顿时来了兴致,他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了钟兴鸣的近前,又问道: “你说,死者身体内尚有温热,且浑身焦黑?” “千真万确,卑职不敢有半句虚言!”钟兴鸣立时回道。 “走,带我去看看!”李义话刚说完,已疾步迈向门外。 …… …… 只过了大约一刻辰光,李义和钟兴鸣便已出现在了长安县衙内的停尸房中,陪同的还有长安县令周肩巨以及几位衙役和仵作。 李义静静地盯着死尸看了长时,只见那死者嘴巴大张,面目扭曲,全身皮肤干瘪缩拢,浑身都是一片焦黑,宛若被大火刚刚烧灼过一般。 李义伸出手,缓缓地摸过死者的前胸与双臂,果然,死者的身体尚有微微的温热,皮肤还有些柔软,实在不象是一个死去多年之人。 “仵作,死者肌肤焦黑,是被大火烧伤所致么?”李义问道,他摸着尸体的皮肤,只觉周身完整,虽然呈焦黑之色,但并无烧灼的痕迹。 那长安县的仵作是一名年过六旬的白胡子老头,他听得赵王爷问询,忙躬身回道:“回殿下,依老朽数十年的经验,死者身上并无任何烧灼的迹象!” “嗯……”李义仔细查看了尸体之后,思忖了片刻,便走出了停尸房的房门。 他向身后的钟兴鸣吩咐道:“这件案子就交给本王吧!你先不要声张,好好保管尸体,仔细查明死者的身份,晚上再增派巡夜之人,见到可疑之人、可疑之事立时向本王禀报……” “是!卑职遵命!”钟兴鸣急忙点头应道,他心里已暗生欣喜,心道有赵王接手,我总算可以安心喽! …… 第二章、震动长安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戌时、长安城大明宫】 深夜的大明宫内,月色恍惚,星光黯淡,除了巡夜的金吾卫偶尔走过之外,整一座大明宫已阒然无声。所有的太监、宫女、嫔妃们几乎都已早早地躲进了温暖的被窝中,沉醉在各自的梦乡里。大殿外、步道旁,零星的几株梧桐静静地伫立在深黑的夜色中,恍若几位已近垂暮之年的老人,正静静地伫立在已然所剩无几的岁月中,无声无息、岿然不动。宫城内的万千屋宇、重重高阁此际也都如同这些梧桐一般悄然屹立、静默无声。月色是如此凄迷,深宫是如此寂静,行走于紫宸殿外的步道上之人,甚至于连寒风吹落残叶的声音,仿佛也隐约可闻。 此刻,一位眉目俊朗、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正大步行走于皇宫内的步道中央。只见他身姿挺拔、脚步从容,由于他步子迈得太快,以至于原本应当在他身前为之引路的提灯内侍,此际拼尽了力气小步飞奔,也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就是闻名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敕封七珠亲王的三皇子,赵王李义。 “殿下,殿下!您慢些走,老奴有些跟不上了……”为他提灯的内侍是皇宫里的尚膳监总管,平日里负责皇帝和嫔妃们的饮食起居,名叫柳川知,是个年近六旬的白面老太监。这柳总管见赵王李义越走越疾,累得他跟在后头一阵猛跑,差点就要吐血,急忙用力挥手,小声呼道。 此时的李义,并不理会柳川知的挥手呼喊,他脚下不停,顾自昂然疾步,双眼却并不看脚下的道路,而是望着天边的一钩弯月,眼神中不经意地漫过了一丝忧虑。 他正在凝神思虑,思虑着最近长安城遽然发生的几件命案…… 自从京兆府尹钟兴鸣上报了长安城归义坊的一件奇案以来,未曾想,就在这三日间,长安城又接连发生了三起离奇的命案。 这三起命案虽然发生在长安各地,但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死者都是男子,死状凄惨,都是皮肤干瘪、浑身焦黑,四肢蜷缩、脸容扭曲,由于死尸在被人发现之时,已经干瘪缩拢,加之面貌模糊,也无法辨认死者到底是何人。 负责京城治安的钟兴鸣自不敢怠慢,急忙将案情火速向赵王李义一一上报。李义便询问钟兴鸣除了尸体之外,可曾发现别的什么线索,钟兴鸣只是摇摇头,惶恐地禀道,除了死尸之外,别无所见。 在四天时间里,长安城连续有四位男子离奇丧命,且都是死状可怖,死因不明,如此耸人听闻的命案,消息难免泄露。虽然京兆府尹钟兴鸣严令一众皂吏务须将此事守口如瓶,然而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二月二十八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然将这几件离奇的命案传得是沸沸扬扬。 有人说这是天神降怒,定然是这些人做下了伤天害理之事,惹恼了天神,是以遭了报应,惨死街头。 有人说这是厉鬼报复,估计这几个死者生前就没干好事,定是曾经害死过人,被他们害死的人化作了厉鬼前来报仇,因之这几人的死状才会这么可怕。 也有人说这既非天神也非厉鬼,就是凡人作恶,杀人之后故意弄成一番玄乎鬼魅之状,好糊弄官府,逃避刑罚。 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毕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说到最后,对于那几个死者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杀死他们的究竟是谁?所有人也都是一无所知。 身为京城治安最高长官的京兆尹钟兴鸣,这几日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见这长安城中小道消息已是漫天乱飞,心知这些消息一旦传入朝堂与深宫,皇帝震怒之下,再扣他一顶办案不力、知情不报的大帽,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这位钟大人除了反复求告赵王李义之外,实在也找不到别的法子…… 李义这几天也没闲着,他平素便喜身着便服,四处闲逛,这几日更是每日都要出门。他将自己乔装成一位翩然公子,从白天直到夜晚,日日都行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几乎逛遍了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可依然是毫无所见。 长安城依然还是那一座热闹的长安城,长安城中的百姓依然还是那些熟悉的百姓,并无半点不同。 对于李义来说,长安城实在是太大了,他本想找寻一些异样的气味,搜查一些妖物或者其它异类的线索,可一旦他置身于这座浩大的京城中,面对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却如大海捞针一般,茫然而不知所踪…… 今日酉时,钟兴鸣又来到赵王府向李义禀报案情,末了,那位钟大人便苦着脸说道,明日他想具折上奏,向天子禀明京城中突发的这几件命案,至于天子该当如何降罪,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赵王闻听之下,心下不忍,他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案件如此离奇,实非常人所为,此事干系重大,该当奏明圣上,不过,上奏此事便无需钟大人写折子了,他今夜自当入宫,向父皇详细禀报云云。 钟兴鸣闻言不禁心下大喜,他当场就给赵王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心道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啊!若明日我再上本奏报这些匪夷所思的案件,就算我折子写得再好,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一个“怠慢失职”之罪呀! …… 李义正凝神思索间,忽听得身旁的老太监柳川知提醒道:“殿下,到了,万岁爷就在里头呢!” 李义抬头,果见自己已信步走到了浴德殿外,他见里面灯火通明,心知父亲必还在披览奏章,当即抬腿向殿内迈了进去。 依宫中规制,赵王入宫无需通禀,直接可入内觐见。柳川知向伺候在殿内的内廷大总管高良士小声禀报了一声之后,便悄然退了下去。高良士急忙引着李义来到皇帝李重盛的跟前,轻声禀道: “皇上,赵王爷来了……” 李重盛立时抬头,望向大步而入的李义,欣然道: “义儿来啦,来来来,快来坐!” “见过父皇!”李义只是躬身略略一礼,便找了个杌子坐下。 “怎么……今夜天上没有好月,地上只有冷风,你这个时辰赶来,莫非是有急事?”李重盛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饶有兴味地问道。 “父皇,你可知这四天中,长安城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命案?”李义开门见山道。 “命案?什么命案呀?”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心想长安城中的命案自有那长安县与京兆府会同处置,就算案情再如何重大,也有刑部与大理寺,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还要你赵王深夜入宫亲自来向我奏报? 李义随即说道:“禀父皇,若只是寻常的命案,儿臣自不会随意去搭理,可这几件命案委实是非同小可!在这四天里,长安城中连续死了四个男子,这四个人虽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地方死去,但死法相同,死状也一样。儿臣已仔细看过,这四个人都不是死于凡人之手……” “不是死于凡人之手?义儿,你的意思是,我长安城中出了妖魔不成?”李重盛闻听此语,顿时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一双不怒自威的龙目,直直地望向了李义。 第三章、迷情少年 闻听父亲问询,李义点了点头,当下,他便将自己在这四天来,查勘发生于长安城中的那四件命案之前后经过,一一向皇帝奏明。 依照李义的奏报,发生在长安城中的四件命案,有如下之共同特征: 一、死者均为男子,而且依据死尸样貌推断,多半为青壮年男子。 二、死者明明是刚刚死去,但死状可怖,死法独特,初看之下,仿佛是一具已然存放了数十年的干尸一般。 三、依照自己初步推断,死者必是被妖物吸光了命元,精血枯干而亡,而那妖物的作案手段必也是极其残忍,以至于死者面容扭曲,显然死前经受了极大的痛楚。 …… 李重盛听完李义的奏报,不由得站起身子,在御案前徐徐踱了几步,他伸了伸腰肢,神情似乎有些困乏,懒洋洋地问道: “义儿,你真的确定,我大乾京畿重地,果真是出现了妖魔?” 李义道:“父皇,长安城中非但出现了妖类,甚且,此妖非比寻常之妖,他(她)妖力非凡,能够瞬间便将人体内的精血吸干!瞧他(她)作案的手段,这四个人或许只是个开头,接下去,他(她)不知还要祸害多少长安百姓呢?!” 李重盛微微蹙眉道:“我大乾天子脚下,郎朗乾坤,竟然出现妖物作祟……这件事如若传了出去,自不免民情汹汹、人心惶惶啊!万一闹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怕是不太好办……” 李义站起身,走到李重盛的身前,恳切言道:“眼下父皇要担忧的不是人心惶惶,而是这妖物下一个目标,又不知会祸害哪一个?朝廷若不断然施以降妖之策,儿臣深恐,时日一长,妖物到处横行,百姓迭遭不幸,无辜死难者将会日甚一日,到那时,才真的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呀!” 李重盛捋须思忖了片刻,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李义道:“依儿臣之见,父皇须当机立断,一者,布告长安百姓,城中有妖魔作祟,所有男子夜间不可出门,违令者法办。二者,疾速成立专职办案机构,由青衣卫调派精干人手专司此案,其余几个衙门协同处置。三者,父皇可指定一人,全面负责办理此案,父皇当赋予他钦差专断之权,但凡是与案情相关,朝中无论哪一个衙门,都需听从他调遣,不得有违!” 李重盛听得频频点头,微笑道:“你所言甚是,朕都准了!但不知……你想让父皇指定谁来负责此案?” 李义当即又大咧咧地往杌子上一坐,郑重言道:“儿臣举荐一人,他虽年纪轻轻,但与众不同;他虽职分不高,但才具不俗,有他荷此重任,当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李重盛也回到自己的龙榻上落座,笑吟吟地问道: “哦……朕倒想听听,能让朕的义儿青眼有加的,不知是哪一位庙堂才俊?” 李义道:“这人便是我的师弟,徐无病!” “你说的……原来就是小恪呀!嗯,朕原本也猜到了!能入得了你赵王法眼的,这普天之下恐怕也没几个人……”李重盛右手缓缓梳理着自己颌下的几绺长须,过了片刻,又微微含笑道: “不过,朕心里却有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 李义问:“但不知……父皇心中的人选是哪一位?” 李重盛望着眼前的赵王,笑而不语。 李义略略一想,随即恍然道:“父皇是想让儿臣担此重任?” “然也!”李重盛颔首道。 不过,李义还是固请道:“父皇放心,儿臣的这位师弟,他有才干,有胆略,有雄心,有他坐镇指挥,此案指日可破!而且,儿臣也会在暗中相助,时时帮衬着他……” 李重盛却摇摇头,不以为然道: “小恪虽然有才干,有胆略,有雄心,但毕竟资质尚浅,要想调动京城中各路人马,殊非易事!如今咱们要对付的已不是人类,而是妖魔异族,若没有你这位神王阁的副阁主亲自坐镇,父皇可真不敢放心啊!” 李义不好再行推辞,当即坦然道:“好吧,父皇既然非让儿臣做事,儿臣领命就是!” 李重盛徐徐捻须,微微笑道:“嗯……甚好!那就这么办!明日朕便传旨,命你专司此案!京城中的青衣卫、刑部、大理寺、京兆府皆可归你调度……至于你的那位师弟小恪么,就让他做你的一位副手吧!” 说起徐恪,李义忽然想起,自打他这位师弟从神王阁顺利出阁以来,皇帝至今还没有下旨给师弟官复原职,以至于师弟到如今仍是一个平民的身份。 依照大乾祖制,自神王阁天字门顺利出师者,朝廷当实授一个四品官身。徐恪虽然年纪不大,资质尚浅,但能得白老阁主首肯,身为神王阁天字门弟子,至少也当恢复他一个青衣卫五品百户的官职。李义心中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这一连六日下来,一直未闻朝廷重新起用徐恪的旨意。 这几日,师弟虽已来过赵王府见了他一次,但他听师弟言下之意,好似仍旧无心庙堂,倒是对于碧波岛归隐之事,依然兴致未减…… 当下,李义便朝他父皇拱手为礼,殷切问道: “父皇,无病自出神王阁以来,父皇尚未实授他一个官职,但不知此次父皇欲授他何职?” 李重盛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看,反问道:“义儿,依你之见呢?” “如今青衣卫里巡查之位出缺,不如就让他先做一个巡查千户吧!”李义坦然言道。 就在五日前,青衣卫都督沈环向皇帝当面陈奏,由于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身受重伤,武功被废,已不能胜任千户之职,特奏请皇上准许其回家养病,同时,举荐巡查千户杨文渊升任南安平司千户一职。皇帝只是略略思忖了片刻,当场就答允了沈环的奏请。 于是,这位刚刚因为举报逆贼孙勋有功,被拔擢至从四品巡查千户的杨文渊,到任才不到两个月,再一次被“火线提拔”,成为青衣卫五大千户中排行老二的正四品南安平司千户。 自然,原先的青衣卫巡查千户一职,便已出空,依照沈环的意思,是想举荐原属北安平司南宫不语手下一位姓古的百户,不过,对这份奏请,皇帝却没答应。 这时,皇帝听了李义这一句话,却未加思索,当即应允,只听李重盛轻抚长须,悦然道: “呵呵呵,好!就听义儿的!明日朕便下旨,给你这位师弟封官,朕还要将朕的昆吾剑也一并赏赐给他……说起来,你这个小师弟呀,他这是走了什么好运气,先前被白老阁主相中,成了老阁主的天字门弟子,如今,他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朕最能干的两个儿子,争相来举荐他!”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南郊外的一处松林小道上,一位年约十八、模样有些俊俏的后生正在赶夜路回家。瞧那后生一身粗布短褂的打扮,应是附近的一个农人,兴许是他投亲归来耽误了宿头,是以深夜还在赶路。又兴许是他半夜密会佳人,此时正兴致勃勃地赶回家中……他信步走至一处密草土坡前,只觉走得有些疲乏,便坐倒在土坡上聊作歇息。 猛然间,他眼前出现一阵青烟缭绕,烟雾迷蒙中突然走出一个妙龄少女,只见那女子身姿窈窕,浑身上下,曲线玲珑,长相极其妩媚,那女子举止甚是轻佻,见了坐在地上的青壮后生,丝毫不见畏惧,反倒是向他频频招手,口里吐出极其妖娆的言语: “小哥哥,来呀……过来呀!到姐姐怀里来……姐姐想得你……好苦!” 那少壮后生看得两眼发直,情不自禁地起身,向那妩媚女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小哥哥,快来呀!姐姐受不了了!快来……跟姐姐好好地快活一场……”女子妖娆的声音依旧在少年耳边回响,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令少年欲罢不能,一步一步向前,终于,少年身子一软,倒在了女子的怀中。 “小哥哥,你好俊哦!姐姐我可喜欢你了!”妩媚女子拧了一把少年红嘟嘟的脸庞,口中流涎道。 …… 第四章、奇楼接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初一、午时、长安城摘星楼】 在乾国的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城中有两座酒楼天下驰名,其一曰“摘星”,其二曰“得月”。那得月楼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道正坊,楼高虽然只有两层,但门厅轩敞,中堂宽阔,内里的陈设更是精致豪奢,烹制的佳肴美馔堪比宫中御膳,向来是富商巨贾们最喜聚集之处。而另一座摘星楼则是位于长安城正北的太平坊,距离皇城只隔了两条街。 那摘星楼最受大乾百姓津津乐道的不是它内里陈设之豪,也不是它菜肴制作之美,却是它楼层极尽巍峨高耸之奇,整一座酒楼竟高达七层!在长安城中,除了大明宫之外,就属这摘星楼最是雄奇险峻,若站立于摘星楼的顶层向下俯瞰,几可将整座长安城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时人有诗赋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诚如斯言,若有人能站立于酒楼之巅,当风而伫,展目颙望,立时便会升起飘飘然若飞仙自天外而来之感。 不过,但凡长安人也都知道,这两座酒楼平常人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要进得月楼得有大把的银子,要进摘星楼,除了银子带足之外,还得有不同于平常百姓的身份。 此刻,有一男一女两人正跨过了太平坊的坊门,信步来到了摘星楼的大门外,店小二见来了客人,便走出来招呼道: “两位客官,是哪里人士?在京城做些什么营生?” 那青年男子奇道:“咦……到你这里就餐,还得先受你盘查不成?” 店小二却面不改色,淡然应道:“回这位客官,你想必是头一遭来本店,不知本店的规矩,凡是来本店用膳的客人,都需先行自报家门,否则,请恕本店概不招待!” 青年男子苦笑了两声,又朝旁边的白衣少女望了望,无奈说道:“我们都是南方人士,鄙人自江南而来,如今在这京城里么,却是……却是到处走走,看看风景……” 那店小二斜眼瞥了青年男子几眼,他见那青年男子只是一副布衣书生的打扮,连一身九品绿袍也未穿戴,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烦,此际更是朝男子撇了撇嘴,冷哼道: “你是来京赴考的举子吧?话说今年春闱的科考,日子还早着呢!你这么早赶到京城,无非是想趁机找找门路,给自己找一个进身之阶罢了,象你这样的书生我见得多了,何必遮遮掩掩……” 那青年男子身后跟着的白衣少女本不愿与小二啰嗦,此际听得心下不由来气,当即朝店小二叱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们就是来吃个饭,你还要问东问西!你再胡说八道,瞧本姑奶奶不打碎你的牙!” “吆!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到这里来撒野!我可告诉你们啊,这摘星楼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店小二见白衣少女出言不逊,心下也不示弱,当即上前一步,撸起了袖子,向对方威吓道。 白衣少女柳眉倒竖,杏眼一瞪,立时就想掣出背上的长剑,旁边的青年男子急忙上前拦住了少女,和言劝道: “清妹,我们今天就是来这里吃一顿饭而已,何必跟这些跑堂的置气?” 白衣少女一扭头,兀自气冲冲道:“哼!就你这病木头脾气好,依着本姑奶奶的脾气,早把他一副狗嘴打得吐血……” 青年男子微笑道:“咱们到了人家的地面,总得守着点人家的规矩,再说了,人家也没说什么呀!” …… 店小二见这男女两人当着自己的面顾自说话,完全当自己不存在一般,神情言语还如此亲昵,心中更是有些不忿。他心想你不过区区一个举人罢了,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俊俏,竟不知从哪里骗来了这么一位绝色美女?你大老远地从南面跑到京城,不思努力读书,却想着来咱们这里交结权贵,上天对你们这些油头滑脑的粉面书生可真是太好了!咳……上天对我这样的人又是何其不公啊! 原来,真正惹得店小二不快的,恰是青年男子身后的那位天姿国色的白衣少女。 那一身白衣的少女正是峨眉派“怡”字辈中最小的弟子怡清,陪着怡清前来摘星楼用餐的布衣男子,自然就是徐恪。 此时,徐恪见那店小二谈吐亦颇有些不俗,当下便朝小儿略略抱拳,温言道: “我们大老远地慕名而来,就是想到你们的摘星楼中吃一顿饭。敢问这位小二,今日贵店可还有空位么?” 店小二见徐恪如此彬彬有礼,却也不好再次动怒,他毕竟只是一个跑堂而已,当下也还礼道: “本店空位当然是有的,不过,以你们二位的身份,却只能呆在一楼用餐。” “这是为何?”徐恪不解道。 店小二道:“看来,这位客官真的是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在咱们的摘星楼中,要想上楼用餐,须凭你的官职与名望,若是既无官职又无名望之人,那就只能呆在底楼吃饭了。” “竟然有这样的规矩?我这可还是头一遭听说!那么……请问什么样的官职能上楼用餐?”徐恪问道。 店小二冷笑道:“要想进到二楼,至少也当是个五品官吧!” 见徐恪面上神情似有些不信,那店小二又道:“实不瞒二位,就算是在本店的底楼用餐,没一个九品的官身也是进不来的。今日我若不是看在客官从江南远道而来,又是一个举子的份上,这底楼也是断断不能让你进的……” “我大乾堂堂一个五品官,竟只能进到你们的二楼?我辈苦读诗书,埋首经年,不想今日只能在你们这酒楼中混一个底层……”徐恪不禁苦笑道。 “话都跟你们讲得很清楚了,你们还要不要进来?”店小二见徐恪拖拖拉拉,耗费了他好些辰光,还不肯进楼,又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怡清手指着店小二,当场又要发作,徐恪赶忙将她拦住,又朝店小二和颜说道: “底楼就底楼吧,劳烦小二带路,我们这便进去!” “不行!本姑奶奶今天一定要上楼!而且,我还要到你们的顶层去!”怡清怒道。 “哈哈哈!”店小二听得怡清此语,好似见到了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一般,竟然仰天大笑道:“一个三品大员,在咱们这摘星楼里,顶多也只能上到五楼,你们两位身无半分官职,竟想上到七楼,当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岂有此理!”怡清气愤道:“一个三品官只能上到你的五楼,你当这里是兴庆宫内的花萼楼么?还要按照身份的尊卑定楼层的高下?!” 面对怡清的质询,店小二却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言道:“这位小姐,我们摘星楼虽比不得皇宫里的花萼楼,但摘星楼也有摘星楼的规矩。在我们这里,三品官能上到五楼用膳,倘若是四品,就只能坐到四楼去看景了。你们二位若想进我们的摘星楼里吃饭,便需守这里的规矩!” 店小二又斜眼看了看徐恪与怡清的一身打扮,面色不屑道:“依照两位的身份,能在我们摘星楼的底楼用膳,已经是抬举你们啦……” “你!”怡清心中虽然来气,但此时身处闹市,面对进进出出的食客,却也不好随意动手。然而她心里毕竟有气,便扭头朝徐恪道: “病木头,这什么破星楼,本姑奶奶今日不想去了!咱们换个地方去吃饭吧!” 此时的徐恪,不由得挠了挠额头,心下不禁有些为难。依照怡清的性子,若不能让她坐到楼上去临风赏景,她怕是不会开心,但若依着摘星楼的规矩,要想上楼,至少是五品官职起步,自己此时已然被皇帝降旨贬为平民,这可如何是好? 他早就与怡清约好了三月初一这一日,一道过来这摘星楼里共用午膳。今日,长安城中连日阴雨之后,难得地风和日丽、春意融融,他们两人一路由城南的梅雪斋信步走来,一起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原本两人的心情都颇为愉悦,此刻又怎能因为店小二的几句话而扫了怡清的兴致? 然而,这里毕竟是摘星楼,是人家的地盘,规矩是人家定的,没人逼着你过来喝酒,既然他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用膳,也不好随意去破坏人家的规矩…… 徐恪忽然灵机一动,他先朝怡清笑道:“清妹,你先别急,我既然答应了你请客,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上到这摘星楼的楼上去坐上一坐!” 当下,徐恪便从腰间取下了一块铁牌,只见这铁牌的背面刻着一个狮头,那狮子巨口大张、栩栩如生,正是青衣卫中百户佩戴的黑铁狮牌。他当时虽被贬官,但出门走得急,至今还未将这块黑铁狮牌归还青衣卫。 当下,徐恪就将这块黑铁狮牌在店小二面前一晃,改了一副威严森冷的口吻,沉声道: “小二,认得这块牌子么?” 那店小二一见这块黑铁狮牌,立时就换了一副脸色。他虽只是一个跑堂,但平素进出于摘星楼中的食客,不是王公贵戚,就是高官勋爵,其中也不乏青衣卫中的诸位百户与千户。他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认得这块铁牌。 “客官是青衣卫里的人?”店小二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恪冷然道:“小二,好叫你知道,我真实的身份乃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的一位百户,今日到你这摘星楼来,不单单是喝酒吃饭,尚有事要办!” 店小二望着铁牌背面的那一张狮子大口,心知这黑铁狮牌绝不会有假。在整个长安城中,若说到“青衣卫”三字,无人不会耸然动容。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得罪了青衣卫里的人,他们随便找个理由便会将你抓了进去,一旦你被抓进了青衣卫,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 黑铁狮牌所代表的身份是青衣卫百户,百户虽只是一个五品官,但毕竟身居机要,职分自与众不同。店小二此际不敢怠慢,忙讪笑着说道: “原来是青衣卫的百户大人到了,若是百户大人来咱们这里,自可去三楼就座!” “你不是说五品官只能去二楼么?我们就去二楼好了!”徐恪依旧是温言说道。 “百户大人哪里的话!还是三楼请!三楼请!”店小二当先快步,将徐恪与怡清引入了摘星楼中。 徐恪与怡清相视一笑,便信步走入了那一座气势恢弘的天下奇楼中。 …… 第五章、飘然若仙 徐恪与怡清坐到了摘星楼二楼一张靠窗的桌前,二人临窗而望,俯视着街口繁华之景,不禁相对而笑。 虽然那摘星楼里的跑堂一再邀请他们上到三楼用膳,但徐恪还是坚持坐在了二楼。对他而言,规矩既然如此,坐到二楼却也无妨,更何况,他如今还只是一介平民,这块百户的黑铁狮牌,纯属诓骗对方。 徐恪点了几个怡清喜爱的素食小炒,要了两壶他最喜爱的二十年陈“汾阳醉”,此刻,暖风徐徐、白日熏熏,他与佳人共坐窗边,举杯对饮,不觉意兴盎然。 …… …… 就在三天前,徐恪与朱无能一道来到了长安城南的梅雪斋,拜望峨眉派门下的怡尘与怡清二人。 他二弟朱无能遵照他的嘱托,非但亲自赶到长安,更为他带来了两把名剑。一把是蜀山至宝,冠绝天下的旷世名剑天云剑;另一把也是东海龙宫里的宝贝,位属二星中器的双股剑。 徐恪乃是一个极其爱剑之人,他见了那两把名剑,心中自然是欣喜无比。他尤其喜爱那双股剑,拔剑在手,拧住剑柄用力一分,一剑又能化作双剑。他双手持剑,比划了长时,几乎是爱不释手,不忍放下片刻…… 朱无能便道:“大哥,你这么喜欢宝剑,不如,这两把剑你都留下自己用吧!” “不可不可!”徐恪却连连摇头,他心道这天云剑乃是蜀山圣物,当日那“山之北”公子临死前还叮嘱自己,要将这柄宝剑交还蜀山师门,如今自己怎可遽然反悔? 不过,那把双股剑却是二弟从龙宫里费力夺来之物,与蜀山并无瓜葛,此际徐恪手里已无一把像样的宝剑,这双股剑于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一般。 然而,徐恪思之再三,还是决定要将这双股剑一并赠与怡清。 他自二月二十二出得神王阁之后,这一连三日都呆在家中,与胡依依、舒恨天等人把酒而欢,心下好不畅爽。 二月二十二日晚,众人把酒言欢,宾主无不尽兴,徐恪见众人对他神王阁中的经历颇为好奇,他便知无不言,将自己在神王阁十三层阁中的经历,尽皆娓娓道来…… 只不过,他在神王阁中委实呆得太久,虽然于外间的众人而言,仅仅是一瞬而已,然他自己却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这一番绵长如悠悠江河的过往,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讲清?他也不过是讲了一个大概而已,许多经历,连他自己至今尚且未能领悟。 然而,徐恪只是说了一个大概,便已令座中诸人大多啧啧称奇,其中尤以舒恨天为最甚。只见那“半解书仙”一边喝酒,一边手捋自己的雪白长髯,不住地叹道:“神王阁不愧为‘天下三阁’之一,个中之玄妙,委实是妙趣无穷啊!若令舒某也能到神王阁中一游,当真是此生无憾了……” 当时,徐恪却悄悄地白了舒恨天一眼,他心道,你这白胡子老头,谁能料到,在另一个命轮中,你竟化作了魔族“赤白金青、四大魔王”之一的“白鼠魔王”!而且,在那一条甲子十二线命轮中,你还心肠如此歹毒,几乎是坏事做尽,若不是看在你此际一把年纪、面目可亲的份上,我可真想揍你一顿呢…… 不过,徐恪心里想归想,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真动手。毕竟是两条不同的命轮,他也不能因为某人在另一条命轮中作恶,便判定那人在这一条命轮中也是个大恶之人。 当然,对于自己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经历,徐恪也没有向众人细述,舒恨天则更是不知自己在世界的某一条命轮中,竟演变成了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酒席罢,众宾客各自散去,徐恪也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慕容嫣。他对嫣儿虽有千言万语,然碍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得暂且忍耐,目送着慕容嫣先行离去…… 次日,徐恪便带着朱无能再次来到长安东市,他们一通闲逛之后,二人便第二次踏入了得月楼的大门,徐恪又为二弟点了满满一桌的美食,那朱无能自然也不客气,兄弟二人,对着一桌的珍馐美味,又是一通大快朵颐…… 二弟朱无能远道而来,除了相助龙王及时降雨之外,更是专程为他送来了两把天下名剑,徐恪心下不由得感激莫名。他出了神王阁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好生款待朱无能。这接连几日,他都是领着朱无能一路游赏长安美景,痛痛快快地到处吃喝。 徐恪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他非但衣食无忧,更兼在长安城坐拥一座大宅。他见朱无能身边没了法器的护佑,心智已不如往昔奔赴滢洲八岐岛杀怪之时灵敏,他放心不下二弟,便让朱无能也住进了他宏大的府邸之中。 好在,他的徐宅本就十分宽敞,拢共有七进院落,他便让管家董来福妥为安排。 那董来福办事向来干练妥帖,他见朱无能身形肥大,体态臃肿,神情颇有些颟顸迟钝,生怕吓着徐宅中的女眷,便命仆从自前院中收拾出了两间厢房,专供朱无能居住。这样一来,朱无能住在前院,胡依依与姚子贝住在后园最里面的榛苓居,他们一前一后,各自分院而处,足足隔开了好几重院落,两下里倒也毫无干扰。 那朱无能虽然心智受人世间的凡尘蒙蔽而日益浑浑噩噩,然而有一样却丝毫未变,那便是每每见了容颜昳丽的女子便会心生好感,忍不住就要走上前去,对她们嬉皮笑脸一番,为这事,徐宅里的丫鬟们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晚上。不过,到得后来,众女习惯了之后,也都是一笑了之,只因朱无能虽言语有些出格之处,举动倒还守着分寸,那些丫鬟们见这胖老爷对她们并无过分的举止,反倒看上去颇有些可爱,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到了二月二十六日,徐恪忽然想起该去归还那一把蜀山至宝天云剑了,他便带着朱无能一道来到了长安城南的梅雪斋外。 徐恪轻扣门扉,未几,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来,大门便徐徐打开,开门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只见她白衣胜雪,长裾曳地,粉靥薄唇、香腮美眸,既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艳,又有着超然于世的飘逸,恰正是峨眉门下“怡”字辈最年轻的女弟子怡清。 徐恪乍见怡清这一副飘然若仙的模样,一时间忍不住怔在了当场…… 第六章、了却心愿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时、长安城南梅雪斋】 非但是徐恪呆呆伫立,就连怡清开门之后,初见徐恪站立于门外,也愣在了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两人心中都不甚分明,一时间,却都各自无言,默然以对…… 说起来,这两人自认识以来,总共见面亦不过三次,然而,在两人的心中,又总觉得跟对方好似相识已久,甚至于已如同亲人一般。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徐恪自知这必然与他在神王阁中的经历有关,而怡清却还是懵懵懂懂。 “你……来干嘛?”怡清脸色一冷,没好气地问道。 徐恪忽然间记起,在这一条命轮里,他上次与怡清见面,还是胡依依带着他上门求救之时,那一次,因为怡清的“蛮横无礼”,徐恪气得当场就想摔门而去。自然,这一个世界里的怡清,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徐恪急忙拱手为礼,温言道: “怡清姑娘,无病冒昧打扰,乃是有一把剑要还给贵师门。” “还剑?你能有……什么剑?”怡清望向徐恪身后,却见一位身材胖大、肚皮滚圆的少年正站立在徐恪身后,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牢了自己。 “你是谁?竟敢对本姑奶奶如此无礼!你要再这么盯着我看,小心本姑奶奶挖出你这双猪眼!”怡清指着徐恪身后的朱无能,气呼呼地问道。 怡清这一声娇叱,吓得朱无能手脚一哆嗦,急忙缩身躲到了徐恪的背后。 “哦,怡清胡娘,这位是我结义的二弟,名叫朱无能,说起来……贵师门的这把‘天云剑’,还是多亏我二弟的一番功劳,才得以落到我二人的手中。” 徐恪忙一把拉来了朱无能,说道:“二弟,将‘天云剑’取来!” “天……云……剑?你开什么玩笑!”怡清正要出言讥讽,待得接过了徐恪递来的那把旷世名剑,不由得惊得瞪大了眼珠。她不敢怠慢,急忙手捧着天云剑,也不引徐恪进门,便顾自急匆匆地跑进了后院,一边跑,一边大声呼道:“二师姐,二师姐,你快来看看这把剑!” 徐恪摇了摇头,便与朱无能一前一后,抬腿跨入了梅雪斋的大门。 “到底是什么事呀,看把你这鬼丫头给急得!……”怡尘带着不无嗔怪的笑意走出后院的一座偏房,轻笑道。 然而,怡尘一见怡清手中的那把宝剑,立时脸色一变,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怡清身前,接过长剑,右手轻轻一带,剑身便已出鞘。在淡淡的天光映照下,怡尘只是将宝剑随意挥动了几下,便见一阵耀眼的光芒从眼前闪过,几乎照得她二人睁不开眼…… “这是师尊的‘天云剑’!小师妹,这把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怡尘不禁颤声问道。 怡清见徐恪与朱无能已缓步跟来,便手指着身后,朝她二师姐回道:“呶……就是他们两人送来的,说是要还剑,我还以为是一把假剑呢?” 孰料,朱无能闻听怡清此语,不知是先前就已经有气,还是此际心中不忿,忽然站到了徐恪的前面,朝着怡清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把剑可是我大哥冒死从八岐大蛇那里夺来的,我们不辞辛苦,千里万里的把宝剑给你们送来,你不知道说声谢也就罢了,还要诬陷我们送来的是假剑,呸!俺老猪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这么蛮不讲理的姑娘!” “你!”此时的怡清待要发作,但忽觉对方所言也不无道理,自己直到此刻,还未给过徐恪一个好脸色,更不要说是一个“谢”字了。当下,怡清后面那句骂人的话也就没有出口。 怡尘赶忙拦住了怡清,转身对着徐恪与朱无能俯下身去,欲行一个大礼,只听她微笑着言道: “徐公子,朱公子,多谢两位不远万里,送来师门圣物!贫道这厢有礼了!” “怡尘道长哪里话来!”徐恪急忙抢先一步,扶住了怡尘,又向怡尘躬身还礼道: “这天云剑既是蜀山之物,便理当归还与贵师门!我与二弟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偶得此剑,今日我二人上门还剑,亦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岂敢受道长如此大礼!” 怡尘虽是一位中年女子,然性情亦颇为豪爽,向来不喜拘泥于尘俗礼节,她既知徐恪心意,此际也不再多礼,而是右手一引,笑道:“两位公子,里边请!” 待得众人走入偏房中落座,怡尘又向着怡清吩咐道:“师妹,还不快去给两位公子上茶!” 怡清虽然生性傲慢,然对于这位二师姐的话却是不敢半句有违,只听她小声“噢”了一声,便低着头走出了门外,未几,她就端着一个食盘过来,为徐恪与朱无能上了两杯刚刚冲泡好的清茶。 只是,怡清在给朱无能上茶之时,忽见那呆子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忍不住心下来气,她将茶盏放到桌前之时,手腕故意轻轻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便顺势掉落到了朱无能的大腿上。 那朱无能立时被烫得身子跳起老高,咋呼道:“杀人啦!你想烫死俺老猪不成!” “小师妹!”怡尘白了怡清一眼,眼神中依旧是那一种不无嗔怪的笑意。 “二弟!坐下!”几乎与此同时,徐恪却踢了朱无能一脚,命令他赶紧坐下,不要再胡乱出丑…… 怡清见朱无能这一脸憨态可掬之象,亦忍不住破涕一笑,先前的那些无端的气恼,此时已随风而散。 怡尘喝了一口清茶,遂问道:“徐公子,你们是如何寻到这把天云剑的,可否说与贫道知晓?” “怡尘道长,此事说来话长……”徐恪当即便将自己在神王阁内,穿越至一个月前,与朱无能一道上岛杀怪,终于夺回天云剑和金泓盂的经历,与怡尘、怡清备陈了一遍。当然,对于他与稻田姬、吉田良子的那些缠绵过往,他自然是略过不提。 怡尘听完,默然良久,不禁叹道:“徐公子可真是个福缘深厚之人啊,非但得蒙白老阁主垂青,身入神王阁天字门中,且能穿越时空,借虚空之力,来到滢洲八岐岛,帮助本门清理门户,诛杀八岐蛇怪,夺回师尊神器……看来,徐公子与本门委实是大大的有缘,无怪乎当日我太师伯祖竟能一眼相中公子,并传授你平生绝技!” 徐恪疑惑道:“道长所言的那位贵师门的太师伯祖,果真是昔日隐居于玉山中的‘雨庐翁’前辈么?” 怡清瞥了徐恪一眼,忍不住就要插话,却被怡尘以眼神止住,只听怡尘淡淡言道: “徐公子不必心急,我太师伯祖之真面目,他日得缘,公子自然能知晓!” 徐恪见怡尘不欲明言,当下也不便再问,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 “敢问道长,你可知这世间有命轮之说么?” “命轮?这个贫道却是未曾听闻……徐公子何以有此问?”怡尘却摇头反问道。 徐恪又望向怡清,只见此时的怡清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看来,怡清对于这“命轮”之理也是毫无所知。 徐恪心想,不对呀,当日我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所见的怡清,对于命轮之说,心中了然,宛若能洞察先机一般,如何今日她却变得一片茫然?咳!难道说,人一旦所处之命轮不同,内心也会生出极大的变化? 他立时便想起了舒恨天,在两条命轮中,那位“半解书仙”无疑是表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性,一个是善良谐趣,一个却是歹毒心狠,两者不是一人,却也是一人。那么,此时的怡清亦非彼时的怡清,她心中所想,脑中所思自然也与那一个世界中的“她”有着极大的不同。 在那一个世界中,他虽与“怡清”相处不多,然两人经历了几番生死患难,他早已将“怡清”当作了自己的一位知交好友,可眼前这个世界中的怡清,却对自己不冷不热,几次三番地言语戏弄,何尝有过半分尊重? 想到了这一点,徐恪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失落,这一股失落与失望的情绪无端而起,竟无可遏止,有愈演愈烈之势,以至于徐恪对于眼前的喝茶闲聊便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哦,没什么,无病只是偶然间曾听人说起,是以今日便有此一问……”徐恪随意回道,眼神中已不经意地闪过一丝落寞与伤感。 …… …… 众人又聊了片刻,徐恪见自己剑已带到,也算了却了当日“山之北”的心愿,他随即便起身告辞。怡尘见他忽然间变得一副郁郁寡欢之状,也不知对方心里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伤心过往,但也不好细问,当下又客气了几句,便命师妹怡清起身送客。 怡清陪着徐恪走到了大门边,二人一路无话,徐恪将要出门之时,忽然想起那一把双股剑还在朱无能的身上。 “到底还要不要将双股剑赠与怡清?”徐恪此时的内心却陷入了两难。依照他此刻的心情,他已没有半分赠剑的兴致,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一个世界中的“怡清”。 当日他在卧牛山无忧谷初遇“怡清”之时,只见她御使双股剑在空中不断回旋飞舞,只杀得那些长角红毛怪四处哀嚎,狼奔豕突,那一番英姿飒爽的模样,直到此刻,依然萦绕于徐恪的心头…… “咳!这一把双股剑若不是在怡清的手中,岂非如同千里马拉动盐车一般,暴殄天物?”徐恪内心又暗自叹息了一声,终于朝朱无能招手呼道: “二弟,将那把‘双股剑’给我……” 第七章、佳人名剑 徐恪从朱无能手里接过了双股剑,朝怡清言道: “怡清姑娘,当日徐某冒昧,不慎打断了你的飞剑,今日徐某就将这把双股剑赠与你,权当我向你赔罪了!” 怡清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徐恪的宝剑,她拔剑出鞘,只见剑刃寒光闪闪、青芒烁烁,端的是一把好剑,不由得心中大喜。她右手持剑,略略挥舞了两下,蓦地见剑柄中嵌有机栝,她本就是个使剑的名家,当此时便下意识地双手握住剑柄,微微按动机栝,手里的一剑顿时又化作了两剑。 怡清双手各持着一剑,心里当真是喜不自胜,当下便笑着言道:“这把剑看着平常,想不到内里却别有洞天,剑身能一分为二,又能化二为一,既有双剑之妙用,又得一剑之精绝,原来这双股剑的名字,是这么个由来……没想到,你这病木头还能送我这样一把好剑。我且问你,这双股剑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徐恪见怡清得剑之后的神情并未有多大的欣喜,心中更是失望,当下他也不愿细述缘由,只淡淡地言道: “此剑是我二弟从东海中寻来,姑娘若喜欢的话,就将就着用吧,我二人便告辞了!” 言罢,徐恪便领着朱无能头也不回,径自往大门外走去。 怡清一闪身,人已飘到了徐恪的面前,只见她笑嘻嘻地言道:“怎么啦?听我叫你‘病木头’,生气啦?” “没什么,嘴巴生在姑娘身上,姑娘爱怎么叫我,那是姑娘的自由……”徐恪依然是淡淡说道。他心里蓦地又闪现出了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怡清。他记得,在那个世界里的“怡清”,英姿飒飒之中又不无款款之柔,她好几次面对着他,好几次分明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得啦!生气就是生气,还装什么装!…… ”怡清笑着道:“也罢!看在你今日送我一把好剑的份上,你前番打断我长剑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了,今后,我不叫你‘病木头’就是!” “这倒不用!”徐恪忙回道:“你若喜欢,以后尽管叫我‘木头’便是……其实,在下自小便生长于乡野山林,于世像百态一向懵懵懂懂,你唤我‘木头’原本也最合适不过……” 怡清掩嘴笑道:“好啦好啦!那我以后就改口,叫你‘病公子’吧!”她原本也想随她二师姐称呼徐恪为“徐公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病公子”好听。她毕竟少女心性,这“病公子”的称谓才刚出口,心里便不由得噗嗤一笑。 “病公子?这个……好吧!”徐恪复述了一句,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失望,他心道哪有这样的称谓啊,不过,只要你怡清想叫,随你就是。当下,徐恪朝怡清拱了拱手,便急着要抬脚出门,哪知道怡清依然横身拦住了徐恪的去路,急着言道: “慢着,病……病公子,你们先别急着走!” “怎么?怡清姑娘还有何事?”徐恪疑惑道。他回味着怡清此际对自己的称谓,又悠然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怡清”,曾经亲口告诉他,当时她得剑之后,大喜之下,便当场改口叫了徐恪一声“病哥哥”,此时徐恪两相对照,心中的失落与失望,怎能用言语来形容。 只见怡清把玩了手中的双股剑长时,又踌躇了半晌,神色有些忸怩道: “病公子,你们今天送给我的这把双股剑委实太过名贵,若是被我师姐知道,定要责怪我无故拿人礼物,违背修道人淡薄之守……所谓无功不受禄,病公子有什么事情需要怡清帮忙的吗?若是有的话,请尽管……” 徐恪一摆手,神色淡然道: “怡清姑娘,这把双股剑也不过是一件二星中器,在徐某眼中,无非就是一把寻常的长剑而已,更何况,当日徐某在玉山古庙之时,亦曾蒙姑娘搭救,否则,徐某早已命丧黑熊怪的嘴下,今日焉有命在?……” 怡清听得徐恪主动说起当日玉山古庙之事,不由得奇道: “咦?你知道那晚上的事啊?不对呀,你那日被我一剑刺中了前胸,已然……” 怡清忽然就想到了那晚,杀退黑熊怪的本是她二师姐怡尘,自己非但没能帮忙,而且还莽莽撞撞地飞剑刺中了徐恪的前胸,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她一想起这件事,蓦地脸上一红,接下去的话便不好意思出口。 徐恪却坦然言道:“那一晚,在下被歹人偷袭,又遭黑熊围攻,性命垂危之际,幸得姑娘出手,方才侥幸活命,姑娘对徐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言罢,徐恪又朝怡清深深一躬,长揖到地。 这一下,轮到怡清有些难为情了。她有心上前还礼,但终究还是没有动步,想了半天,只是嬉笑着回了一句: “你胸口的剑伤怎么样了?” 徐恪道:“多承姑娘挂怀,徐某这点区区剑伤,早就无碍了!” “这么说,你这把双股剑,是用来酬谢当日的救命之恩?”怡清问道,脸上又换作了一副云霞灿然的表情。 “正是!”徐恪恳切回道。 “这可是你说的啊,要是我师姐问起来,你可不许说是我跟你硬要来的!”怡清嘟着嘴言道。 “姑娘放心!这把剑是我心甘情愿奉送,一来感谢姑娘当日对徐某救命之恩,而来也是向姑娘赔罪,怡尘师姐若然问起,在下必当如是言明!”徐恪道。 怡清依旧横身在徐恪的身前,瞧她神情,好似还有些不放心,徐恪身后的朱无能见状,不禁有些烦躁,他走上前几步,大声吵嚷道:“大哥,我们还走不走了?” 徐恪便再次与怡清拱手作别,领着他二弟一道,抬脚迈出了梅雪斋的大门。 不料,徐恪与朱无能出门没走几步,身后的怡清却又追赶了出来,她遥遥呼住了徐恪,又道: “病……公子,留步!” “怡清姑娘,又有什么事?”徐恪转身问道。 怡清道:“本姑娘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能白受你一把好剑,这样吧,过几日,就由本姑娘做东,请你去酒楼大吃一顿如何,至于是哪一间酒楼么,不如就到长安城的……” “那就去摘星楼吧!”徐恪听得怡清竟然主动邀约他酒楼共饮,不由得心下甚觉有趣,当下就脱口而出了酒楼的名字。 “对对对!就去摘星楼,那就三日之后,正午之时,摘星楼前,不见不散!”怡清忙点头应道。 “好!三日之后,摘星楼前,咱们不见不散!”徐恪也微笑着回道。他见此时的怡清身似芙蓉之姿,心若莲荷之纯,依稀便是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个“怡清”,他回思过往,心中不禁浮想联翩,先前的那一股郁郁之状,亦不觉烟消云散。 …… …… 待得徐恪与朱无能远去之后,怡清回到了屋内,她一边往后院走去,一边继续把玩着手中的双股名剑。她回想着适才与徐恪的一番言语,心中当真是五味齐集,百感丛生,既有喜悦、兴奋、激动,又有一丝丝的心动、甜美与羞涩…… 蓦地,怡清脚步一停,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心下好奇了起来: “他又怎会知道我一直想去那摘星楼大吃一顿?” 事实上,怡清早在入长安之前,便听闻京城中有一座酒楼,楼高七层,有危楼接天之妙。她跟随师姐怡尘来到长安之后,一直想去摘星楼上一品风光之胜,无奈师姐心性淡薄,一直不喜来往于热闹之地,也不许她出入于长安城浮华之所,更不用说,那摘星楼中的花费还贵得吓人,恐怕她连酒楼里的一杯清茶都喝不起,是以她的这一想法也一直深藏在自己的心中,从来未曾跟任何人说起,连对赵王李义也是只字未提。不想,今日她心里的这个秘密,竟被徐恪无意中给说了出来。 怡清记得自己只有在梦里,才对人说起过她心中的这个秘密。“难道说,这病木头竟然能洞悉我的梦境?” 怡清忽然又想起了在她的那个梦境中,她为之道出这个秘密的对象,正是刚刚与她作别的徐恪。记得在自己的那个梦里,这病木头也是一反常态,打断了自己的飞剑之后,居然能将他的昆吾剑双手送上用来赔罪…… “难道说,他曾经进到我的梦境?” 一想到这里,怡清立时羞得两颊通红,心中如小鹿乱撞,扑腾不休了起来…… 第八章、春日风暖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初一、午时、长安城摘星楼】 春日暖阳,南风徐徐,长安城中到处人来人往,车辆络绎不绝,道路人声鼎沸,正是一片盛世的繁华之景。此时,在长安城摘星楼二楼一张靠窗的方桌前,徐恪与怡清正相对而坐,举杯畅饮。两人对着窗外的喧闹街景浅酌低吟、随意谈笑,各自都不觉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这时徐恪却听得隔座有两位华服男子也在聊得起劲。那两人杯来盏往,说个不停,所谈论的话题依稀便是京城中最近发生的几件奇案。 一位身穿绿服的中年男子道:“贺兄,你可知京城中接连发生了几桩怪事?” 另一位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道:“方兄,你说的是最近长安城中厉鬼为祟的那几件奇案吧,听说,为了这几件案子,京兆府的钟大人可急得跟丢了魂似的……” 绿服男子抿了一口酒,叹道:“咳!钟大人可也真是流年不利啊,咱们大乾好不容易顶过了一场大旱,眼看着一场大雨刚刚下过,百姓们都忙着春耕,今年总算有个好年成,谁料想,长安城里却接连出了好几件离奇的命案!不过,贺兄如何断定,那几件命案都是厉鬼为祟?” 青袍男子也喝了一口酒,应道:“方兄,小弟可是听长安县衙里的捕快亲口说的,说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是面白如纸,毫无血色,浑身干瘪如同干尸,而且,死者浑身上下并无任何伤口,试问,如此离奇的死法,若不是厉鬼为祟,还会有什么别的缘由?” 绿服男子道:“死者是不是被人下了毒?又或者,这些人都是死于江湖仇杀?我可听说,江湖中不乏一些奇人异士,他们都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手段,或许……” 青袍男子摆了摆手,不屑道:“江湖中纵然有几个奇人异士,可他们哪里有这般手段,会把一个活人弄得跟一具干尸一般?更何况,这几天长安城里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这些人或南或北,毫无瓜葛,难道他们在同一时间内,都被同一个仇人所杀?” 绿服男子道:“又或者,他们是得罪了江湖中某一个大的帮派,我可听闻,有一个叫作‘蜀中康门’的大派,门中都是高手,而且擅使暗器,还会用毒,听说康门中人也来到了长安,说不定,这些人就是死于那康门之手……” 青袍男子大笑道:“方兄啊,你忒也天真了些!那‘蜀中康门’小弟也曾听闻,倒是有一些手段,可要平白无故地弄出这许多状如干尸般的男子,我料想他们没这种本事!不用说蜀中康门了,试问这普天之下,能将一个活人猝然变成一具干尸的,除了冥界的那些厉鬼,凡间还能有谁人为之?!” 绿服男子朝四处望了望,轻声道:“方兄慎言!咱们当今的万岁爷可不太喜欢听到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若这些话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可没咱们好果子吃!” 青袍男子此时喝得酒酣耳热,显然没把绿服男子的话当一回事,他袍袖一甩,摇头晃脑道: “怕什么!咱哥俩在酒楼里随意闲聊,这些话就只是咱们酒桌上说说,出了这摘星楼的门,还有谁能知道?!” 绿服男子小声道:“贺兄,还是小心些为妙!君不闻我大乾有青衣卫乎?说不定……”那中年男子话说到一半,又朝身周望了望,他目光触及徐恪的方桌前,口中的话语便立时止住。 那青袍男子听得“青衣卫”三字,立时酒醒了一半,方才还得意洋洋、高谈阔论的一番洒脱之态顿时一扫而光。他不待绿服男子多说,随即也跟着言道: “是是是!方兄提醒的是!小弟今日酒意上头,言语着实孟浪了些!来来来,咱哥俩豪饮一杯,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只管饮酒,饮酒!” 也不知这两人是识得徐恪曾在青衣卫当差,还是他们原本便已喝得差不多了,只见这绿服男子与青袍男子喝了几杯水酒之后,便叫来店小二结账,匆匆下楼而去。 徐恪见那二人匆匆离去,对他们适才之语却已听得分明,当下心中也不禁略感好奇。他心道长安城怎会出现厉鬼?这堂堂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如何会骤现妖物?如今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可不是那甲子十二线命轮,怎会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乍现妖魔?再者,就算是甲子十二线命轮中,也是到了六月初一,才惊现天地剧变…… 怡清见徐恪放下酒杯若有所思之状,便笑着问道: “怎么?你听说长安城里出了奇怪的命案,就急着想去破案啦?” 徐恪也笑着应道:“如今我早已不是公门中人,这些命案自有京兆府派人查案,与我何干?我只是听得有人竟说这些命案是‘厉鬼为祟’,不觉荒唐可笑罢了。” 怡清道:“你觉得这些命案都是凡人所为,长安城内根本没有鬼怪害人?” 徐恪笑道:“哪来的这许多‘厉鬼妖魔’啊!如今这个世界,要是我记得不差的话,应是乙丑八线命轮,在这一个命轮中,人类安全的很,到哪儿都不会遇到妖魔的……” 怡清道:“你经常说到‘命轮’,你所言的‘命轮之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恪道:“所谓‘命轮’之说,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有着不同的演变与走向,就好比你驾着一辆马车飞奔在茫茫荒野之中,只消车轮略略一动,马车便会换一个方向前行。虽然你和你的马车都没变,然而车轮的轨迹和马车前行的路径却已和原先大相径庭……” 怡清毕竟为峨眉弟子,日常便听闻师傅讲解道门中诸般玄妙,闻听徐恪讲了一番关于“命轮”的见解,她心里好似已有所领悟,当下便问道: “那么你在神王阁内,是穿越到了另一条命轮中,在那个世界里,你还曾遇到过另一个‘我’么?” 徐恪望了望怡清,又举起杯中的“汾阳醉”豪饮了一大口,方才幽幽叹道:“怡清姑娘,徐某若说在另一处命轮里,非但与姑娘相处了长时,而且我俩还曾一同举剑对抗妖魔,一起经历生死劫难,差一点尽皆沦为魔物口中之粮,你……相信吗?” “我信!”怡清却不假思索地答道,她又问: “病公子,你在那一处命轮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你与那个世界的‘我’又曾经说过什么话,做过哪些事……这些你不妨都说来听听!” 徐恪却苦笑道:“怡清姑娘,在那一个世界里,你可从未叫过我什么‘病公子’啊!” 怡清好奇道:“那……我是叫你什么呢?” 徐恪想了一想,却欲言又止,他又张嘴喝了一大口酒,说道:“算了算了,这个不说也罢!在那个世界里,姑娘御使着一把双股剑,还驱动着一只大白鼠,所到之处,妖魔无不闻风丧胆,退避三舍,姑娘飒飒英姿,磊磊气势,当真令徐某钦佩之至!” 怡清不禁疑惑道:“我还驱使着一头大白鼠?那只白鼠有多大?” 徐恪笑道:“那只‘舒恨天’呀,看着象是一只白鼠,论个头,不输给一匹高头大马!” “舒恨天?”怡清忍不住笑道:“我那只白鼠的名字,就叫作‘舒恨天’?舒恨天不是被你的‘狐狸姐姐’给救走了吗?怎地又成了我的座驾?” “这个……说来也就话长了……” 当下,徐恪就将自己在神王阁内,借助云影珠之力,穿梭到了十年后的甲子十二线命轮中,又在那里与“怡清”所经历的一番过往,约略与面前的怡清叙述了一遍。 徐恪只寥寥数语,好多他与那个世界四位女子的经历,都是略过不提,怡清却听得不禁悠然神往,看她面上神情,好似恨不得自己也要钻进神王阁内,将徐恪所经历的那一番过往,再一次亲身去经历过一般。 怡清听完徐恪所述,沉思了片刻,点头道:“记得我在师门之时,亦曾听师傅与大师姐说起,随着岁月如江河般流逝,我们所处的世界或许有着不同的变化与运转,每一种命运的变化便是一种不同的命轮……原来,这‘命轮之说’确有其事!然我等既生活于这乙丑八线命轮中,自也不必去理会其余命轮之演变。但不知,白老阁主为何会让你穿越到将来,还让你进入到不同的命轮之中?” 徐恪略作思忖,便说道:“这个……我也不知为何,只不过,在那一条命轮中,好多人都说是‘我’擅自改动了命轮,是以才使得那里的世界猝生巨变,天地瞬间变得一片昏暗,人间群魔横行……” “是‘你’改动了命轮?命轮也能够随意改变么?瞧不出你这人长得跟一段木头桩似的,竟有这等本事?!”怡清不等徐恪把话讲完,就插口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个……”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心道,到底我能不能改动命轮,眼下我如何能够知道?这毕竟是将来发生之事,可不得等到六月初一之时才能知晓么? 不过,他见此刻的怡清,面上尽是好奇与急迫的神情,这一番情状比之甲子十二线中的“怡清”又是如此地酷似!他回想前事,忍不住又多看了怡清几眼,然而口中却依然不知该如何向怡清解释。 正值徐恪神情木呆呆地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却忽听得一个苍老又嘶哑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 “我说无病老弟呀,大伙儿为了找你,都快跑遍半个长安城了,你却只顾与佳人在这里逍遥快活呢!” 第九章、无意为官 徐恪循声望去,来的人手短脚短,身高不足四尺,浑身上下没一样可取之处,只一副雪白的长髯却直垂于地,正是那“半解书仙”舒恨天。他急忙站起身,笑着向书仙抱拳道:“书仙老哥,这么急匆匆地找我,有何要事么?” “当然有事啦!眼下,你的徐府里已经挤满了人,你要是再不回府,小心你‘鸿鹄居’里的瓦片都要被人家给掀翻喽!”舒恨天走上了二楼,迈开短腿大步朝徐恪走来,没好气地喊道。他身后跟着的,便是先前将徐恪与怡清迎入二...... 《神洲异事录》第九章、无意为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