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秦有荷华》 第一章 天子降生 () 公元前二百五十九年,正月十九。 天象异变,紫薇星现,赵邯郸之上有红云聚拢,久弥不散,如苍禽走兽席卷而来,又似山洪倾泻,连绵不绝,摄人心魂,时而电闪雷鸣,非如往日,其声甚厉,震耳欲聋。赵人皆惧而入屋,有勇者群聚于市井论之,一时邯郸人心惶而不安。 赵国,邯郸宫。 “王上,大巫已至!”宦官大总管自殿门外急匆匆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着巫衣的须发老者。二人入殿后齐齐下跪。 左右踱步的赵王方才停下,急不可耐地挥了挥手:“大巫,此天象究竟为何意?” 大巫起身,眼中饱含沧桑渡世之意,仿佛已窥探天机,观透世事。 “天下之主,已降生于邯郸!” 众人闻言,皆为惊诧。赵王三年无所出,十分担忧,即下令搜寻邯郸所有出世男婴。 天动当日,秦国质子嬴子楚之子降世,嬴姓,赵氏,名曰:政。 四年后,正月十九。 楚国,郢都。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屋子中紧张的氛围。榻上的女子满头是汗,虚弱无比,怀里抱着一个不安分的孩子,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 这时,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妇走进来,看着床上几乎力竭的女子,哀叹一声,道:“江陵,你太叫我失望了。” 女子正是大楚王后李环之女江陵公主芈姣。看到楚后,芈姣眼神瞬时空洞起来:“母后,求你不要杀我的女儿……你已杀了阿仕,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屋内的帘幕轻纱阵阵摇摆,孩子突然停止了啼哭,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小小的身体被芈姣紧紧圈在怀里。 “呵呵……我自是不忍心杀掉自己的孙女,可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楚后的笑声极其冷漠,如同肃杀到骨子里的秋风那般凉薄。 芈姣由婢女搀扶着坐起,已无太多力气说话:“只要能保住孩儿,女儿愿意成为您的棋子……” 这日,楚国江陵公主芈姣生一女,姓郑,名芙,字言蹊。 三月后,赵国邯郸宫。 “姬丹,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四岁的赵政不断催促着身后的男孩。 姬丹与赵政年纪相仿,都是好玩的年龄,许是稍年长的缘故,相较之下他又比赵政稳妥些许。姬丹神色还是有些畏缩:“我们这般闯入人家住处,不太好吧?” 赵政回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忽而露出狡猾的笑容:“你要是敢反悔,便等同于承认是我的弟弟!” “你闭嘴!”姬丹即刻否认,将手放在身后,大步向前走去,“走!” 赵政咧嘴蹦跳着跟了上去:“宁和宫里有秦人,燕人,现下又多了楚人,看来我们要多一个小兄弟了罢!” 姬丹撇嘴:“我是燕人不假,可你连秦国都没去过,算不得秦人。” “你讨打否?”赵政卷起手袖,摩拳擦掌。 “来啊,谁怕谁!”姬丹的气势也并不弱。 一时间两个孩童扭打成一团,谁也不让着谁,颇有一副不打倒对方便不停下的态势。 芈姣怀里抱着三月大的郑芙轻轻摇晃,心中甚悦,这孩子经历了连月的马车颠簸之苦,倒没有出现不适之状,为母,她自是欣慰无比。外头突然传来两个孩子的争吵声,芈姣走了出去。谁知院里不知哪来的两个小童正在相互殴打,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不讨喜的话。 芈姣急忙上前制止住了他们,燕丹左脸肿了起来,赵政额上青一块。赵政的注意力然被芈姣怀里的肉球吸引,举起双手去抓襁褓,芈姣担心伤到孩子,便蹲了下来让他仔细看看。赵政眨巴着眼睛,一副见了至宝的模样:“姬丹,这是什么东西?” “喂,你好好说话!”姬丹抬手锤了一下赵政的头,颇有礼貌地低头向芈姣作揖行礼,“夫人,赵政年纪小不懂事,望你不要见怪。” 姬丹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芈姣拍了拍他的手:“无妨,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而后,芈姣的视线又落在赵政的身上,方才未仔细看,这下好好看来,这小童的模样倒是好看得紧,凤般眼睛里很是有灵气。赵政用手指轻轻触了触郑芙的脸,又赶紧收回,生怕碰坏了一样。芈姣不由得笑出声:“这是小女婴,你小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赵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会碎么?” “蠢!人又不是玉,怎么会碎。”姬丹毫不留情地打击赵政。 赵政看起来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自出生起便被关在这宁和宫里,从未与外人接触过,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婴儿。芈姣想起方才的对话,便道:“这两位是姬丹太子和赵政小公子么?” “正是。”姬丹淡淡回应。 “你知道我?”赵政显得颇为自豪。 芈姣笑言:“自然。今日太过仓促,择日我定当去拜访赵夫人。” 她口中的赵夫人便是赵政的生母,有赵国第一美人之称的赵姬。赵政点点头:“我以后可以抱她么?” “自然可以。”芈姣轻笑,这孩子当真将郑芙当成一块宝玉了罢。 得到允诺后,赵政兴高采烈地拉着姬丹跑开了。芈姣站起身来,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以后的日子应当不会太过苦闷罢。 简陋的宫殿中,一女子正倚靠着软榻小憩,只见得她朱唇轻启,若熟透的樱桃,一对如凤眉眼微微睁开,华丽而傲慢,睫毛如燕羽一样厚而密,将眼眶的形状衬得愈发完美,鼻梁小巧却精致而大气,侧颜叫人一见便难忘,面色红润,肤嫩齿白,身姿姣好。加上周身那份慵懒,即便衣着无比简单,却也给人一种莫名的威仪之感。可她眼中的颓然之色尽数显露,又有了种忧郁的病态美感。所谓绝色美人,赵姬如是。 赵政小跑着进了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赵姬,飞身扑到她身前,兴奋地说:“阿娘,我看到楚国来的夫人了,还有一个小女婴。” 赵姬抬手轻摸他的头,眼底尽是温柔之色:“跑这么快作甚,要是摔了阿娘会心疼的。”不过,赵政刚才说到女婴?且不说赵楚两国并无太多接触,即便真要派质子过来,也该是男婴。赵姬心生疑惑,但仅是放在心底。得挑个日子去看看那楚国的夫人是什么来头。 于是,两个想到一块去的人各自带了些自觉体面的见面礼,恰好在同一日出了门。 “阿娘,楚夫人!”赵政拉了拉赵姬的衣袖,指着不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芈姣。 赵姬上下打量着芈姣。她算是容貌偏上等的清秀女子,尽管不施粉黛,可她那颇好的仪态与无暇的气质显露了出身高贵的事实。 芈姣看到赵政,又觉眼前女子美艳不似常人能比,便知晓眼前人的身份,便微笑颔首示意:“昨日见到赵政,我便在猜测赵姐姐风姿会有多卓绝,今日得见,果真如世人所说那般绝色。” 她在真心实意夸赞赵姬貌美,却无半分自卑自怜之意,足见其见识与肚量。赵姬便心生好感:“妹妹自是命苦,不知是为何来到这深宫之中?” 芈姣神色微动,随即说道:“我本是楚国江陵公主,却因擅自下嫁郑国人触怒母后,她便将我与女儿一同送到此处。” 个中缘由芈姣还是含糊不清,没有明说,碍于此情况属实为难,赵姬便没有再问。她与赵政不过是被囚在赵国的孤儿寡母,没什么可以被利用的罢。 “既然如此,日后妹妹便来走动,也好让政儿多个玩伴。”赵姬轻抚芈姣的手以示安慰。 “自当如此。” 那日后,宁和宫的风好像一直往郑芙那儿吹去。 郑芙四个月时,赵政第一次抱起了她。赵姬难得见赵政这般小心仔细的样子,两只手抱着郑芙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摔了,连走路亦是缓慢而行,不再胡蹦乱跳。 九个月时,郑芙开始学说话了。只要醒着,她嘴里总在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然不似芈姣那般少言淑雅。赵政和姬丹这两个孩子倒是日日来看她,虽不懂她说什么,但总喜欢来逗弄她取乐。郑芙也不哭闹,一副恶狠狠的表情,要同他二人搏斗的架势。 郑芙两岁时,已能轻松自如地走路,且能将话说清楚了。彼时,赵政和姬丹找到了逃出宁和宫的方法一个在大树后被刨出的不大不小的狗洞。赵政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两人经常从狗洞爬出去在邯郸宫里四处游窜,总想着拉上郑芙,每当被赵姬发现,少不了一顿责骂。赵政也不恼,这天总算找到了个机会,把郑芙拉着一同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郑芙看着自己因钻过狗洞弄脏的衣服,耷拉着头问道:“政哥哥,我们要去哪?” 彼时,几个宫人路过,赵政捂住她的嘴,拉着她躲到一旁的树后,躲过了他们的视线,这才回答:“寻圣人。” “为什么?”郑芙年岁太小,不能理解赵政之语。 “笨,过几年我们都要回国去,再也见不到赵国的圣人了!”赵政拉着她有目的性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郑芙鼓着眼睛,嘟起了嘴:“哦……”显然还是不理解他说了什么,只知道跟着他走就对了。 二人弯弯绕绕,郑芙被赵政带到一个草场外头。她从未出过宁和宫,现下见了眼前的事物很是新奇,睁大了眼睛四处观望,指指这边,指指那边,嘴里说个不停。赵政不紧不慢地给她解释,这是马,那是兵器,一副颇有很有成就感的模样。 草场入口有守卫,赵政便摆出一副世家子模样,很轻易地便进了草场。看样子,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了。 “快来看,这是矛!”赵政跑到兵器架旁,抬手拿起一柄长矛,转身想要给郑芙看。可郑芙并不在他旁边。这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没拉着她,便自己跑丢了? 四处寻找,才发现郑芙小小的身躯。她正站在一匹高大的黑马面前,显得她更加矮小。郑芙抬头瞪着黑马,黑马也不甘示弱,低下头来直视郑芙,一人一马的距离不过一尺,可不就是一个好笑的场景。 赵政走了过去,岂料那黑马突然抬蹄,眼看着就要踢到郑芙的脑袋上。赵政心中一紧,赶紧将郑芙自一侧推倒,两个孩子在草地上翻滚几圈,赵政始终紧紧抱着郑芙。 黑马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地跑向他们,赵政心生怒意,大吼一声:“我要宰了你!” 那黑马竟被他气势所撼,鸣叫着连连退却,而后转身奔走。郑芙受了惊吓,却没有哭闹,牢牢抓着赵政的袖子不敢动,赵政起身后,又将她拉起来,拍了拍她周身的灰尘。 “是何人要杀老夫的马?” 第二章 你便是荷华 () 二人齐齐回头,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近七十的须发老者,尽管年事已高,可他脊背挺直无比,未有分毫伛偻,眉目间尽是刚烈之气,颈后有一道不短的伤疤,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被问及刚才的话题,赵政却并不怕他,反而上前一步,抬头气势汹汹地说道:“你的马要伤我的人,怎么宰不得?” 闻言,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此马跟随老夫已经十余年,除了老夫,不惧任何人,今日见你竟会奔逃。小子,你是何人?” “我叫赵政。” 老者听到这个名字,顿了片刻,回忆起六年前邯郸的异变,又看看眼前的小孩,心中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意味。看赵政生龙活虎的冲劲,又让他忆起自己年轻时渴望保卫家国的那份热情,于是他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赵政撇撇嘴:“邯郸宫人少则有千,多则上万,我怎知你是何人。” “呵呵呵……老夫不是邯郸宫中之人。”老者似乎很喜欢赵政这般说话的风格,“吾名廉颇。” “廉颇?”赵政很是不敢相信。他同郑芙说出来寻圣人,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带她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曾想过竟真的遇到了圣人。 廉颇点点头,明知故问:“你认得老夫?” 赵政收起刚才愤怒的态度,转而恭敬了三分,道:“父亲还在赵国时常同我说你的事迹,你可是赵国的圣人!” “那你现在还想着宰老夫的马?”廉颇放下手中的长剑,伸手摸了摸赵政的头。 赵政侧过身去不让廉颇将手放在自己的头上,不假思索便说道:“圣人的恶马还是恶马。” 此子质在赵国,却无一丝恐惧瑟缩之意,心中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桀骜不驯,不畏惧周身的任何事物。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廉颇自是不信什么天象鬼神,他只相信自己和手中的兵器。如今的赵政,就如五十年前的他那般心高气傲。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想法,故道:“老夫收你为徒,如何?” 眼前已然年迈却宝刀未老的人是赵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德高望重,武功盖世,这样的人,赵政自是无比崇拜敬仰。于是乎,赵政想都没想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末了还说一句:“我是因为服你才跪拜。”但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摸我的头。 廉颇复又大笑,这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真真叫他喜欢。赵政磕完头,便也算拜师了。 “哈哈哈哈……” 一阵女孩的笑声传来。廉颇与赵政寻声看去。郑芙躺在地上抱着黑马的头,颇为开心地同它玩耍,两岁孩子清脆的笑声叫人听了很是愉悦。见此情景,赵政忽地紧张起来,生怕这马又想欺负她。郑芙坐起身,呆呆地看着黑马,小小的手握成拳锤了一下马脸,又欢乐地笑起来。 这一锤对黑马来说如同挠痒痒一般,那马儿不屑地扭扭身子,又低下头去同郑芙玩耍。 赵政看得有些发懵。这马方才还想伤郑芙,怎的现在却同她玩了起来?廉颇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老夫的铜爵虽凶悍,可从不伤人。方才是在胡闹,唬一唬这小女娃罢了!” 这匹威风凛凛的马叫铜爵。刚才赵政并未仔细看它,现在发现它的鬃毛是古铜色,四肢与身体的毛色不尽相同,就如它的名字那般。 “廉颇师傅,我要回去了,下次你要何时来?” 若是他一人或是同姬丹一起出来,赵姬才懒得管他,野够了肚饿了,赵政自然会回去。可今日带着郑芙,她年岁太小,他便不能在宁和宫外待太久。 廉颇抬起头眯着眼,好像数着什么东西,片刻后道:“老夫每七日入宫上朝一次,七日后的这个时辰来此便是。” 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战功赫赫,俨然是赵国武将中威望最高之人,赵王体念他年事已高,便特许他一人不必每日入宫上朝。而廉颇每次入宫,总要到这草场来活动活动筋骨,看看邯郸宫的年轻人习武。若无战事,这便是他的生活。如今收了这个孙儿辈的小徒弟,倒是会有趣不少。 “蹊妹妹,走!”与廉颇告别后,赵政拉起郑芙的手,很快离开了。郑芙由着赵政这么拉她,回头对着廉颇傻笑,挥了挥手。廉颇点点头,小幅度地挥手回应着她。 回到宁和宫,赵政没有直接去找赵姬,索性把郑芙先送到芈姣那儿去。芈姣住在庆殿,赵姬在元殿,两个宫殿都属宁和宫,只不过相当简陋就是了。 两个孩子到庆殿的时候,芈姣正在拨弄琴弦,一派沉静处子的模样,看到他们,芈姣双手放在弦上,琴声戛然而止,她微笑着说道:“政儿,赵夫人方才来寻你,你先回去罢。” “……是!”赵政一时无语凝噎,他这次已经很快就把郑芙带回来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快被赵姬发现。他小跑离开庆殿,思索着如何同赵姬交代。 这边,郑芙脚步有些不稳,慢悠悠走到芈姣身边,一下子跌坐在她身旁,而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芈姣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而后扶着她的手在琴弦上缓缓拨动。郑芙兴致勃勃,一会儿看看琴,一会儿看看芈姣,时不时咿呀两句。 芈姣兀自弹奏着,而后跟着音律徐徐唱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郑芙听了用不熟练的方式连连拍手,眼睛里泛着星星一样,嘴里不停说着“喜欢”。 “芙儿喜欢此曲?”芈姣见她这样的反应,很是欣喜。自郑芙会说话以来,芈姣每日便奏唱一首郑风中的曲子给她听,起先她除了胡乱拨弄琴弦,并未有其他反应。今日郑芙的举动,一定是很喜欢这曲“山有扶苏”。 于是芈姣复又拉起郑芙的小手,慢慢地带着她拨弦,郑芙好奇地问道:“娘亲,什么是荷华?” 她起了兴致,芈姣便耐心地同她解释:“你的名字里有一‘芙’字,即为荷华的意思。那是一种生长于水中的圣洁之花,一到夜晚便会泛起阵阵清香,实在很美。” 郑芙努力地想象着荷华的样子,可她只见过宁和宫的枯枝败叶,未曾见过什么花儿,实在无法想象花的样子,就更不用说荷华了。她苦恼地锤了锤自己的小脑袋,芈姣拉过她的手,道:“不要着急,你以后便会知道的。” 此刻,芈姣决定开始教郑芙学琴。许多年前是郑仕为她弹奏,那一曲曲郑风都是他手把手教给她的。而日后,她也要将郑国的民乐悉数教给郑芙,教给他们唯一的孩子。 郑芙自出生起便未怎么哭过,襁褓时,她总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让周围人以为她得了什么病,芈姣还一度担忧害怕她活不下来。直到稍大些,发现她性情并不急躁,胆大得不似一般女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倒是更似男子几分。而对于女子所要修习的事物,她都兴致缺缺,以至于一直不肯静下心来学琴。今日郑芙肯主动配合,还极力模仿着芈姣的样子仔细学习,小小的女娃终于有了一副认真的模样。 只是不知,日后要如何让她静下心来做一个安安分分的贤良淑女呢?现在这不安分的样子,换身衣裳出去别人都会以为她是谁家的儿子罢。 想到此,芈姣淡笑着摇摇头。孩子还这么小,她着急那些事情做什么,还是早些教会她琴最好。芈姣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又回忆起了她与郑仕那不长不短的三年。她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三年。 阿仕啊,我们的女儿在学郑国的歌谣。那是你曾经最喜欢的曲,也是我最喜欢倚靠在你肩头听你弹奏的曲…… 你听到了吗? 屋中人的眼角有什么东西潸然滑落,那水润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光华。 在断断续续的弦声中,余晖很快便落下山头。月色渐渐深沉,雨下得淅淅沥沥,宁和宫的萧瑟凄凉被雨声衬得愈发清晰。雨滴落叶的声音清脆而明净无比,与不大不小的王室宫殿中传来的乐声格格不入。赵人最喜奢华,也好享乐,唯独留了这处“宁和”的宫殿供各国人质前来居住,他们的命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也或许,只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总之,这里大约是邯郸宫浮华外表下的唯一净土了。 粗茶淡饭,枯燥无味。 本来应该是这样。 可宁和宫中不仅仅住着两个女人和几个宫仆,还有三个小童。 少不了稚嫩的口舌之争,时不时还会拳脚相向。 不过两个男童都默契地保护着年岁最小的女童。 宁和宫的风忽大忽小,可永远不会放肆。 宁和倒也宁和。 第三章 祸事 ()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 赵政遵守与廉颇的约定,每七日去一次草场。廉颇教他对战身法,为他解惑兵书。不得不说,他自幼便机敏过人,廉颇教他的、告诉他的道理,他很快便能通透掌握。两年下来,他的武功已大有长进,对于用兵之道,也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见解。 而姬丹,若赵政或是郑芙不去寻他,他便整日躲在屋中苦读史书,为的就是等到回国的那天能为燕国做点事情。毕竟,他一出生便是燕太子,身上担负了太多的使命与众多人的期望。 郑芙在弹琴上天赋平平,可经过芈姣两年的悉心教导,她也能轻松自如地弹奏几曲《郑风》中的民乐了。然而芈姣不知道的是,她与赵政偷跑出宁和宫去,也同廉颇学习了些身法。只不过她现在才四岁,还无法像赵政那般轻松地拿起小型武器,否则她早就不仅仅局限于学习身法了。 “阿政,你快出来!”郑芙站在元殿门外,两手放在嘴边,朝里面大声吼着,半点没有女子的模样。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正是那个眉眼如星的男孩,他边走边不悦地说道:“你要叫我政哥哥,就像你小时候那样。”虽然你现在也没有多大。赵政这么想着。 郑芙一脸跟他杠上的表情:“你以后不准叫我蹊妹妹。” “你未睡醒?”赵政怎么想就怎么说,索性顺着她好了,免得斗起嘴来去晚了惹廉颇不悦,于是他又说道,“走吧,阿蹊。” 听到赵政这般叫她,郑芙满心欢喜。她心底不想再被当成一个小孩子,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殊不知,她现在的年龄,本来也就是个孩子。 二人轻车熟路地走到草场,又用老方法走了进去。赵政长得贵气,气势也不弱,故而草场的侍卫都以为他是赵王宫里的小公子,有时甚至会同他打个招呼。 奇怪的是,这日两人等了许久都不见廉颇前来。他一向守时,今日此番情况,定是有什么要事。赵政拿起一把短剑开始习武,郑芙则坐在一旁好好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说来奇怪,她对这些舞刀弄枪的事极为感兴趣,对于武者身法的变化几乎过目不忘。廉颇教给赵政的招式她大多已经记在心中。 “喂,今日廉将军没来么?” 郑芙回头,原是四个**岁的孩子,看衣着装饰,必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看他们表情不善,郑芙便没有搭理他们,谁知几人更是不悦,为首的走上前来,指着郑芙的鼻子说道:“平日里见你们嚣张跋扈,今日廉将军不在,你们还神气什么!” 殊不知他们只是来学学武,并没有冒犯这些人吧?郑芙自是不怕他们,张口便来:“固不如你们这般神气。” “你敢回嘴?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大王的嫡孙公子嘉!”站在后面的一个孩子忍不住了,也语气极为不善地怒斥。 另一个身量稍高的孩子绕过为首的赵嘉,走上前来,一把将郑芙推倒在地,嘴里说着让人生厌的言语:“不过是秦国和楚国来的人质,廉将军凭什么收你们为徒!” 郑芙被推倒时来不及反应,扭伤了手,现下正疼得厉害。她硬生生将想要哭泣的冲动憋了回去,不允许自己哭出来,疼得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几人看着郑芙坐在地上十分无助的样子很是开心,一个个以胜利者的姿态插着腰哈哈大笑起来。几人以为她是男子,其中两个伸出手指着她,各种不耻言语铺天盖地袭来。 “此竖子毫无阳刚之气,一碰就倒!” “天子将秦楚划归蛮夷之地,怎的这蛮夷之人分毫没有蛮力!哈哈哈哈……” “蛮人也不过如此,两条在我们邯郸宫苟延残喘的病犬罢了!” 没过多久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他们口中所谓的秦人正黑着脸大步走来,即便才八岁的年纪,可他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周身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来人正是赵政。见到郑芙这般脆弱却又逞强的模样,赵政简直压抑不了内心的怒火。 “跪下。” “扑通!” 众人寻声望去,纷纷惊诧不已。 方才高个子气焰甚嚣的男孩竟然条件反射地跪下了! 赵嘉心头一气,把他一把抓起来,又恶狠狠地盯着赵政:“没出息!你跪秦国的狗做什么!” “我……” 赵政走上前,不由分说就给了赵嘉一拳。这一拳把赵嘉打懵了,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他,向来只有他骂人的分,何时被人这般打过?当即心态不平,抬手捂着**辣的左脸几欲哭出来,颇为委屈地嘶嚎着:“你怎能打我的脸?你以为你是谁!” 赵政轻其余三人,狭长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他掐了掐赵嘉的右脸,不怀好意说道:“既然打不得,那让我捏一捏?” 说着,赵政力道不减,仿佛要把赵嘉的脸掐出血来。赵嘉不停伸手,想把他的手拍下来,赵政不为所动,反而更用力地掐着。 “你们三个还愣着干什么?呜呜……”赵嘉已疼得哭了出来,大声命令身后的几个孩子。 三人齐齐扑向赵政,他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分神看到坐在不远处的郑芙。她紧紧咬着牙齿,仿佛要将牙齿咬碎才会停下来,眼眶里泪水不停打转,可她偏要抬起头。 赵政看了火气更大,抬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你们赵人不是最注重仪表么?今天就打得你们连爹娘都不识。 赵政左一拳右一拳,能打到脸绝不打别的地方。三人看着赵嘉肿成猪头的脸,生怕也着了那个下场,干脆一起进攻企图快点放倒赵政。赵政脊背和头上各挨了几拳,大吼一声,抬腿架在一人肩头勾住他的脖子,一个旋身起跳另一条腿踢在他的胸口上。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不过被当成肉垫的并非赵政就是了。小公子疼得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已然丧失了战斗力。 赵政又起身去对付剩下两人。 一番激烈搏斗后,赵政下意识拍拍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好像是被几人碰到的地方就脏了一般。 “嘶……”赵政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一阵疼痛传来,原来刚才他也被打了一下脸。看来技术还是不到家,身各处都被重击,以后要更努力习武才是。 他侧头看向一旁站立捂脸的赵嘉,赵嘉吓得后退数步,步伐不稳跌坐在地。赵政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双手搭在膝上,眼神凌厉如刃,声音如恶魔降临。 “谁是狗?” “赵政你……你不要太嚣张了,大王要是知道了,你……”赵嘉颤抖着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赵政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又靠近了他几分,低低说道:“威胁我的下场也许是死。” 闻言,赵嘉趴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不能言语,随即晕了过去。赵政起身,踢了踢赵嘉的背,毫无反应。 赵国的公子都这么孱弱?随意说说便被吓得晕过去了。赵政如是想着。他赶紧跑去查看郑芙的情况,拉开她的手袖,关节处已然脱臼了。以前他同姬丹打架,少不了会受伤,这种伤势他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叫他替她接骨,他担忧伤了她。 赵政迅速将郑芙抱起,赶快跑回宁和宫。他之前受伤是芈姣的侍女宛昭替他接的骨,要快些把郑芙带回去才是。 “芈姑姑,阿蹊受伤了!”赵政火急火燎地闯进庆殿,赵姬与芈姣都在里头。 见此情景,赵姬知道定是郑芙出了什么差错,怒从心起,当即起身给了赵政一巴掌:“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赵政挨了打,并未回嘴,是他没有保护好郑芙,心中亦是愧疚。 芈姣上前制止赵姬,抱起郑芙让宛昭仔细查看。见郑芙已然脱臼,赵姬气得不轻,又想上前指责赵政。芈姣拦住她,好言劝道:“小孩子受点伤并无大碍,政儿必不是有意的,姐姐莫要责怪。” 芈姣知道赵政视郑芙若至宝,必然不会伤她,只可能是郑芙自己不小心,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看赵政嘴角淤青,莫非他们与外人打架了? 赵姬不再看赵政,走到郑芙身边查看她的情况。小小的孩子身缩成一团,经宛姨接骨后虚弱地靠坐着,脸色煞白,满头大汗。郑芙急忙说道:“赵姑姑,有人欺负我,阿政替我报仇了,你不要怪他好吗?” 赵姬点点头,又陪了郑芙很久。 男孩站在角落,看着小小的人心中无比自责。为什么他没能早些注意到她的情况,叫那些人如此欺负她?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他第一次让她受伤了。即便已经把那几个人揍得不似人样,可他半点不解气,愈发暴躁。 傍晚时分,郑芙已然睡着。芈姣见天色也不早了,便让赵姬先带赵政回去休息。 赵政低着头跟在赵姬身后,骄傲如他,今日第一次受到打击,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一直走到元殿,母子俩都未说过一句话。若是以往,赵政定会耍嘴皮子哄得赵姬笑颜,可今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提起精神。 “阿娘,我……” “政儿!” 赵政开口还未说完话,赵姬立刻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眼中有别样的情绪在流转:“你一定要护好芙儿,若无她们母女,我们……我们……” 她语气渐弱,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赵政听得不明白,但坚定地点着头。他绝对不会让今日的事情再次发生,绝不! 第四章 众矢之的 () 赵政被两个士兵押解着跪在大殿中央。 殿中并无太多人。一个赵王,一个赵嘉,还有三两个嫔妃及几名宦官宫女。 过了一晚,赵嘉的脸肿得更大,整个人呈现一种虚弱的精神状态,然没了昨日的气焰。赵嘉是当今赵太子赵偃的儿子,此时他的母妃姬夫人也在殿内。姬夫人见不得自己的儿子这般惨状,看赵政的神色十分恶毒,急急跪在赵王面前哭泣:“父王,您要为嘉儿做主啊……” 自己最宝贝的孙儿受人欺负,赵王自然要出面,他站在大殿前方,语气极为不悦:“赵政,你为何欺孤王的孙儿?” 赵政偏着头,瞥了赵嘉一眼,而后又看向赵王:“是他自己没本事,打不过我。” 没料到赵政这般胆大,赵王气得暴跳如雷:“放肆!什么混账话?!” 有人撑腰,赵嘉与昨日畏畏缩缩之状判若两人,趾高气扬地说道:“赵政,你若是此刻向我求饶,我还能替你在王父面前求求情,否则休想让我放过你!” 赵政无所谓地耸耸肩,挑衅地稍稍抬起头:“你配么?” “你……你……”赵嘉简直被他气得不知所云,指着他浑身发抖,“你父亲数年前逃回秦国,你不仅不安分守己,还这般作为……当真是不想活了!” 这小子在宁和宫出生,寄人篱下已经八年,为何敢如此猖狂?赵王气他胡言乱语,更气为何自己的后辈没有这样的胆识。许是想起了赵政出生那天的异变,赵王心生惧意,若现在不动手,日后秦国朝局有了变数,那……想到此,赵王重重拍桌,大怒道:“赵政残害孤王之孙,拉下去,处斩刑!” 此时,一个宦官走了进来,在赵王耳边低语几句。赵王当即喊停。没过多久,一名身着盔甲的老者迈步进了门槛。 赵嘉眼睛都瞪大了。 来人正是廉颇。 赵政神色微动,看着廉颇想要起身行礼。廉颇朝他微微点头,走到他身前,以武将标准的单膝下跪姿势行礼。赵王示意他起身,廉颇方站起来,微抬起头,问道:“大王可知何谓仁义?” “是秦人先犯我赵。”赵王对廉颇的说辞很是不满。 廉颇摸了摸灰白的胡须,重重摇头,语气深长:“嬴子楚在赵为质,逃归秦国,是为不仁。秦人攻赵,不仁。公子嘉祸事东引,不仁!大王此举……亦不仁!难道我赵国要如那蛮夷之国一般不仁不义?” 自三家分晋起,赵魏韩三国一向自命清高,都不愿被归为蛮夷之流。赵王吃瘪,顾左右二而言他:“孤之孙儿并未对赵政动手,老将军此话太过牵强!” “赵王真是一位好王父呢!”门外一道清丽的女声传来。 众人齐齐看向门外,原是一位仪态姣好的女子,即便身着粗布衣服,不施粉黛,可那自然的谈吐和浑然天成的仪态自是无法掩饰。女子迈着莲步走入殿中,站定后稍微下蹲行礼,抬头说道:“四年前姣来到赵国,也是在此处受了赵王的接见,不知赵王可还记得?” 赵王见到来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忌惮三分,说道:“原是江陵侄女,你此刻前来,莫非要插手孤王家事?” “呵呵……”芈姣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无比,如黄鹂般婉转,“姣怎敢妄言您的家事?今日来,是想替自家小女讨个公道。” “哦?”赵王并不知道赵嘉与赵政的事还牵扯了别人,便以为芈姣说的是别的事,抬手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芈姣看看地下跪着的不屈身影,再看了看一旁神色嚣张的赵嘉,突然抬手掩面,低低抽泣,以袖拭泪。 见芈姣突然哭泣,赵王更觉诧异,急急问道:“江陵侄女,到底发生了何事?” 芈姣并不着急回答,而是拍拍胸脯,好像受了不小的委屈,平复心情后,她才开口:“昨日赵王的几个孙儿伤了小女。可怜我四岁的孩子手臂已然出臼……” “什么?”赵王本以为只消严惩赵政便是了,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芈姣没必要无缘无故去诬陷一个孩子。他看向赵嘉,赵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便知道了个大概。 芈姣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接着说:“本来姣担心赵王为难,想委屈小女让此事作罢。可此事已牵扯到秦楚,姣不得不给赵王提个醒了。”说到最后,芈姣话锋一转,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此话怎讲?”赵王突然摸不着头脑,本是几个小童的事端,怎么一下子牵扯到了秦国和楚国? 芈姣抬眸,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婉模样:“四年前姣奉父王母后之命前来赵国,当时同赵王说了些事情……” 闻言,赵王心下一惊。 芈姣继续开口:“姣未完成使命不要紧,只是我父王母后性情急躁,万一此事传到他们耳中,一个不高兴派人传信去秦国,到时候秦楚因此连成一气,只怕赵国……” 现如今七国之中,当属秦楚最为强盛。几百年来两国也经常各派公主相互和亲,尽管少不了摩擦,可这两国关系自然是比其他国要亲近。倘若因为几个孩子打架一事让秦楚找到了连攻赵国的借口,届时赵国是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的。经历了几十年前白起坑杀赵兵的长平一战,赵国已无太多余力来应付两国的合击了。经芈姣暗示,赵王心中盘算了太多事情。 廉颇本想着以赵王的固执,凭他一己之力想救下赵政简直难如登天。身为赵臣,他不能为赵政过度开脱,否则就是失了分寸。今日他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狠狠触及了赵王的底线,然而还是没能救下赵政。 可半路突然杀出个楚国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说话却句句带刺,又不知与赵王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这般畏惧。 廉颇这下子真不知道是喜是忧。喜的是赵政总算性命无虞,忧的是事情被芈姣扩大化,变得愈发复杂起来。若这个女人一直留在赵国,必定是个巨大隐患。 姬夫人见赵王动容,实在气不过。她虽然知道是自己儿子有错在先,可赵嘉实实在在挨了赵政一顿打,还受了惊吓。要他们向一个客居的质子认错,绝无可能。于是她又替赵嘉辩驳:“嘉儿还是个孩子,公主,你那不过是个女孩儿,不要紧吧?” 芈姣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冷笑,而后说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人划了一刀,姬夫人你说要不要紧?” 显然姬夫人并没有抓住事情的重点,赵王与芈姣已经说到大国之间的关系,可姬夫人却还在搬弄孩童的是非,眼界实在太过狭隘。 赵王本就心烦,听她这么一说更来气了,大声怒道:“你给我住嘴。虽然赵政伤人不妥,可是嘉儿有错在先。孤王已决定,处赵政八十鞭,以儆效尤!” “大王!”廉颇抬手作揖,姬夫人下跪磕头。赵王不再搭理任何人,传了宦官就自顾自走出了大殿。 各怀心事的两人,重重叹气。廉颇叹赵王处事不公,赵政不过八岁,倘若真挨了八十鞭,怕是不死也会被夺去半条命。姬夫人则欲杀之而后快,即便已经罚下如此重刑,她依旧不解气。 芈姣蹲下身子,轻声无奈地说道:“政儿,姑姑无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姑姑替芙儿,多谢你。” 赵姬与赵政身份特殊,在邯郸宫本就不招人待见,甚至有许多人想夺去他们的性命,今日芈姣使出浑身解数才保住赵政性命,若还想让他安然无恙势必不可能。赵王好面子,已经下了的旨意要被收回,无论对错,他肯定会处刑的。 赵政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郑芙是他的家人,他怎能容许自己的家人受委屈?很快两个士兵将赵政带到外面的邢台上,一鞭一鞭抽打在他的背上。 赵政额上汗珠渐渐密布,可他闭紧了嘴半个字都不喊出来。廉颇摇摇头,十分揪心地看着邢台上的孩子。芈姣则皱眉闭起了眼睛,只期望这鞭刑快些结束。 “赵政,你服不服?”赵嘉死性不改,还是要上前来插一脚。 赵政抬起头,一边承受着鞭刑,一边轻蔑地看着他,气势分毫不减,嘴巴依旧是不饶人:“赵嘉,你最好祈祷这两个人今天把我打死。否则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赵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个赵政,简直是天生的恶鬼!即便从未去过秦国,可他身上留着虎狼之帮的血液,这般粗鲁可怖!明明已经被打成这样却这般嘴硬,他还是不是人? 殊不知他的母妃姬夫人方才还想着要害死赵政,比起她内心的阴狠,赵政这流于外表的宣战又算得了什么? 赵嘉气不过,又说不过,只得跟着姬夫人愤愤离开。鞭刑完毕,芈姣赶紧上前去扶住赵政。赵政已然虚脱,但廉颇在场,赵政不想让他担忧,故说道:“师傅,我并无大碍,让芈姑姑带我回去便可。徒儿多谢您。” 赵政还有力气说话,那情况便不会太糟。左右他也做不了什么,便叮嘱赵政好生休养,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芈姣。芈姣回以一个十分亲和的微笑:“老将军慢走。” 两人各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未到时候,便都没有说破。 第五章 燕之子归国 () 赵政由芈姣送回元殿。赵姬在殿中走来走去,头发凌乱,衣衫简陋,见到殿门口的赵政,然不顾及仪态,大步跑过来一把将赵政抱在怀里,浑身颤抖着,泪如泉涌。 “政儿……我以为就要保不住你了啊,你怎么总是叫娘担心呢!”赵姬声嘶力竭,根本不敢想象若赵政真的被杀害,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赵政是她唯一的孩子,和她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孩子。 赵政僵硬片刻,缓缓张开手搂住赵姬,将头靠在她的肩头上。 自他有记忆以来,赵姬对他都是冷淡漠然的,有时候甚至有些疏离。自从郑芙和芈姣来了之后,赵姬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近,可即便如此,她变得更加暴躁,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责骂他,也未曾给予他多少母爱,仿佛半点都嫌多余。 在赵政的眼里,赵姬始终是那个绝美冷漠不可接近的被他喊着“阿娘”的女人,他从未见过她今日这般失态的样子,更不能想象赵姬会为了他悲痛如斯。故而他刚才有些迟疑,无法相信眼前的赵姬就是他的亲娘。记忆中,她似乎从未这样亲昵地将他抱在怀里。 芈姣知道他们母子还有许多话要说,便悄然离开了。这会子郑芙还在庆殿等着她,怕是正在担忧得不得了。 此事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倒不算太坏。 那之后,姬丹和郑芙日日去元殿探望赵政,三个孩子有说有笑。经历了此事,赵姬对赵政的态度有所转变,尽管还是不怎么亲近,可确实不怎么责备他了。赵政的身子骨很争气,不过一个月就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大家都安心些许。 天光正好,赵政与姬丹正坐在庆殿内,惬意地听着芈姣母女弹琴。芈姣一如既往地让郑芙坐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慢慢弹奏。见此情景,赵政默然低下了头。姬丹看他无精打采,问道:“如此乐曲,你怎的毫无精神?” “非也。”赵政倔强否认,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只是很羡慕阿蹊,芈姑姑会经常同她说话。” “你就知足吧。”姬丹白了他一眼,“我娘亲远在燕国,连见上一面都难。我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 芈姣看得出来,赵政很希望赵姬能多关心他一些。这样的情绪,让芈姣又想起赵政被士兵带走的那天早上。 一大早,赵姬心急如焚地来到庆殿,心中有急事,险些被门槛绊倒。她跑进屋见到芈姣,“扑通”一声便跪下了。芈姣很是奇怪,抬手扶她,赵姬却是怎么都不肯起来,整张脸被泪水淹得通红,声音颤抖无法正常言语。 “其实我都知道,这四年……若无你们母女,我与政儿根本活不到现在!以前我很疑惑,以你的身份,即便犯下大错也不可能被驱逐到邯郸宫来同我们受罪,你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我都不愿去想太多了,只知道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芈姣轻轻点头,耐心地听她说话。赵姬今日言语,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否则她不会这般作为。 “如今政儿被赵人带走,秦国那边又派兵攻赵,他必然凶多吉少啊!可是我根本无力去对抗……妹妹,算我求求你,救救政儿!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儿子了……若没有他,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盼头!”赵姬身子孱弱,悲从中来,整个人瘫软地跪倒在地,又坐起身来连连向芈姣磕头。 在赵政两岁时身为质子的嬴子楚潜逃回秦,此举惹得赵国王室中人十分愤恨,赵姬和赵政的日子愈发难过。两国若是交战,质子的安就岌岌可危。现下秦国发兵攻赵,虽然并未大规模进攻,可的的确确是雪上加霜。嬴氏子孙众多,子楚在秦国又没有话语权,秦人自然不会在乎他的夫人和儿子的性命安。这样的情况下,赵姬自然十分无助。 芈姣心中动容,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抬手替赵姬拭泪,声音极其温柔:“姐姐莫要惊慌,先回元殿调养精神。我这就去见赵王,一定把政儿救下。” 想到这些,芈姣当然知道赵姬不是不疼爱赵政,而是已经不敢好好地去爱他了。于是轻轻拍了拍赵政的肩,徐徐道来:“政儿,莫要怪你阿娘不疼你。她在这邯郸宫中过了太多苦日子,习惯了小心翼翼苟且为生,精神已大不如前。你父亲不在身边,她变得更加敏感、胆怯,你要多多宽慰她才是。” 赵政点点头,芈姣说的这些他都明白,所以他才会经常去讨赵姬欢心。只是有的时候他也会难过,可赵姬却无法给他温暖。 郑芙从芈姣身前走出来,坐在赵政身边,歪着头看他:“阿政,我们都会陪着你和赵姑姑的。你们一定能回秦国去!” 赵政摸摸她的脑袋,不知为何他总喜欢这么做。难得郑芙会安慰人了,他心中自是有些欣喜的。这个小女孩从当初襁褓中的肉球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当真不可思议。 几人正聊着天,庆殿外突然一阵嘈杂之声。没过多久就走进来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两名衣着不同的宦官。郑芙不明情况,以为这些人又要来抓走赵政,当即站起身跑到赵政前面去,张开双手挡住。赵政轻笑,把她拉了回来轻压让她坐下,摇摇头,示意她看姬丹。 姬丹怔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太子丹接燕王旨。” 姬丹赶紧变换姿势,将头牢牢抵再地上。 “孤王之子丹质于赵已然七年,于燕赵之和睦大有裨益。孤王念丹之功劳,特请使者抵赵,接丹归燕。” 原来那名衣着不同的宦官,身着的正是燕服!姬丹来质时年仅三岁,七年过去,他始终好好保存着来时身着的燕服。他以为人质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曾经都没有了盼头,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趴在地上颤抖着身体,双手不断敲击地面。 赵政往他背上打了一拳,道:“接旨啊?” 姬丹许是太过激动,抬起头来接过燕人宦官手里的燕旨。宦官微笑着说道:“太子,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归燕,我安排人去替你收拾行行装。” 姬丹奋力地点点头,而后起身朝芈姣重重磕一头:“这四年,丹多谢芈夫人照料,此恩当永世铭记。” 姬丹来质时仅他一人和陪伴的老仆,爹娘不在身边,芈姣和赵姬自是要多关怀他一些。言罢,芈姣点点头:“此去路远,丹儿定要平安归燕。” 他又匆匆跑去元殿。比起芈姣,赵姬陪他的日子,的的确确是七年了,尽管她并不乐于亲近,可赵政有什么吃的亦或是做了衣裳,赵姬都会一模一样地给他一份,此恩也当感谢。 郑芙此刻总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姬丹远去的身影,拉拉赵政的袖子,说道:“丹哥哥要回家了。” “不错。”赵政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元殿走去,“总有一日我们也会回去。” “可是我没有家,我的家早已亡了。”郑芙低下头,芈姣总对她说她的父亲是郑国人,她便也是郑国人。虽然郑国已亡,可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血脉。 赵政对她的说法很疑惑,道:“你分明是楚人,怎会亡了国?” 郑芙将芈姣的话转述给他,赵政这才知晓些许关于她身世的事情。尽管芈姣是楚国公主,可郑芙的身世也无比凄凉,不比他好多少。在姬丹接到旨意之前,赵政从未想过他们三个会分开。今日见了姬丹急不可耐的样子,他心中有些许感慨。 虽然无人同他说起,但赵政并不傻,芈姣在宁和宫里并无禁令,从这一点就足可以看出她与“人质”二字毫无关系。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带着郑芙回楚国。分别的时机,也许就在他被传归秦的那天。 想到此,赵政黯然。 若说姬丹这个坏小子,赵政倒是希望他赶快回燕国去。姬丹整日把自己锁在书屋里,已经许多年未曾好好与他打一场了。既然这般急切,那早些回燕去,省的老看见他这幅思国样。不过,他与娘亲已七年未见,赵政自是同情他,现在终于要走了,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极为不舍的。 可对于郑芙,他完说不上来。许是看着她蹒跚学步到如今能够与他并肩而行,他私心里不想和郑芙分开。就想一直让她待在他身边,好好保护她。赵政虽然才八岁,但已能看透许多事物的本质,芈姣的目的他已然猜到三分,只是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不好妄下定论。若真如他所想,那郑芙也不一定会与他分开了。 二人走到元殿,姬丹正好从里面出来。想是已经同赵姬说过话了,姬丹向他们走过来,看着赵政,说道:“你应该一辈子待在赵国。” 闻言赵政不乐意了,什么叫他应该一辈子待在赵国?姬丹都要走了嘴还这么臭。于是赵政抬手就朝他肩上打了一拳,姬丹也不躲,就这么接着。赵政又打了一拳,姬丹用手抵住他的拳头,继续说道:“赵政,你可知你出世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同样无人提起,可他听芈姣和赵姬说过。那日天象异变,大巫说他是天子之命,故而赵姬与他的日子才会这般难过。赵政开口:“我不信那些。” 姬丹沉默。他看得出来赵政的与众不同。他学习能力极强,机敏不似常人能比,小小年纪却有着与此不符的格局与气魄。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每当姬丹看到他的眼睛,总会想起他出生那日如天火般的红云,也让他感觉那是赵政的野心在燃烧。于是姬丹下意识地问道:“关于七国,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过么?” 第六章 伤别离 () 赵政本来没在看姬丹,可他这样一说,赵政忽地直视他的眼睛,神色骇人,姬丹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赵政心想,反正二人已到分别之时,发小一场,索性同他说实话:“如你所想。” 姬丹深吸一口气,而后神色突然变得陌生:“那我日后更要加倍想法子让你留在赵国了。” “心真黑!”赵政翻了个白眼,“我与你一同长大,你竟想着对付我。” 赵政果然还是同他自小玩耍到大的赵政。姬丹放下防备笑了起来,两人同时出拳打在对方肩上。姬丹又说了句十分不讨喜的话:“放心,虽然不希望你归秦,但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和赵夫人。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 赵政怒从心起,抬手往他胸口又是一拳,而后拉着郑芙转过身,边走边说:“滚回你的燕国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哈哈哈哈……” 姬丹大笑,挥手与正回头看他的郑芙作别。他说到做到,一定想尽办法不让赵政回秦,但赵政是他的兄弟,他不能让兄弟的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 没走多远,郑芙抬头,正好看到赵政微微勾起的嘴角。赵政方才并未生气,只是想让姬丹无所牵挂早些走人罢了,姬丹此人气死人的功力倒是不弱,奈何他已经习惯,又怎会轻易被激将?赵政相信子楚一定能让他们母子回秦,总有一日他不必留在这宁和宫中。现在他只要等便是。 既然人人都说他是天子,视他如眼中钉。那他更不能叫那些人失望! 没过多久,燕地的礼乐声在宁和宫中响起。郑芙看着来接姬丹的仪仗,很是好奇。没一会儿姬丹便身着燕服从屋中走出来,接着上了马车,本要掀开车帘进去,余光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二人,又下了马车,朝他们挥挥手。 郑芙抓着赵政的衣袖往前走,赵政却纹丝不动,她疑惑地回头看他。赵政双手环于胸前,撇过头去:“他叫你!” 郑芙“哼”了一声,赵政这记仇的脾气。于是她自个儿跑到姬丹面前,抬头看着他。姬丹看了看赵政,复对郑芙说:“蹊儿,我要提醒你一句,日后千万不能与赵政为伍。” “为什么?”听姬丹这样说,郑芙有些不高兴。 “他很危险。若有机会,你最好同你娘亲回楚国。”姬丹看起来并没有在开玩笑,反而一本正经。 “丹哥哥,你一路小心。” 这话明显就是打发他赶紧走的……姬丹感觉自己遭了嫌弃,而且白白嘱咐了一番,看样子是扫郑芙的兴了。也难怪,郑芙从小开始赵政陪她一同玩耍的时间更多些,她更亲近赵政也属常理。不过姬丹不死心,复又说道:“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我不会害你。日后若遇何困难,可以到燕国来找我。” 郑芙点点头,还是笑着送姬丹上了马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人本来好好的,姬丹一走就变成了这样? 燕国的仪仗已经走远,郑芙还站在原地苦思冥想。 “别理他,他就是欠揍。”赵政看出来郑芙有点心神不宁,习惯性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郑芙想着想着,突然抬头:“阿政,你会伤害我吗?” 以往郑芙有什么问题,他都能立刻为她解惑。可这个问题,他必须郑重。许是姬丹同她说了什么,叫她胡思乱想了。也好,趁此机会,他要让郑芙牢牢记住他。 赵政蹲下,解下自己颈上的玄鸟玉坠。 这枚玉坠并不大,放在八岁孩子的手里绰绰有余。说是玄鸟形状,可其形态近圆,加上暗红的颜色使此玄鸟有种浴火重生之感。它骄傲地抬着头,仿佛在代表着某种信仰。子楚临走之前,将这枚玉坠给了赵政。 玄鸟是秦国的图腾,代表了秦人的信念。现在,他想把这枚玉坠送给郑芙。赵政把玉坠戴在郑芙的脖颈上,而后一字一句说道:“此物为证,我定会护你一世。” 郑芙双手拿着玉坠,仔细观察,神色极为动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谁要你护我,我自是要变得很厉害,无人能欺负我!” “……” 郑芙破坏气氛的本事真不是盖的,可能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氛围?赵政一阵无语,本来想好好地给她留个印象,即便以后分开了总是还有机会再见的,谁知道这丫头不由分说就起了兴致,说这些毫无边际的话。 “服了你。”赵政复又站起身,拉着她回庆殿去了。 姬丹走后,宁和宫似乎并无太多不同。左不过是赵政没了斗嘴的人,郑芙少了听琴的看客。而姬丹住处如山的书籍,则成了赵政教郑芙识字的工具。可以说,姬丹看过的书,赵政也都看过。里面的书大多是燕国文字所抄录,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其余六国的书。赵政索性就拿着那本秦篆所书的《诗经》给她看。既然她说她是郑国人,倒不如教她秦字。 几个月下来,郑芙有了些长进,已经学到郑风。 “郑风?”郑芙看到这两个字时眼睛一亮。 赵政很快找到那篇《山有扶苏》,道:“这便是你最喜欢的郑曲。” 郑芙看着竹简上并没有认的文字,凭记忆将曲子唱了出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首诗说的是什么?”郑芙好奇发问,芈姣从未同她说起,只告诉她“荷华”就是“芙”的意思。 赵政皱起眉头,思索片刻道:“大约说的是男女争执,我不甚清楚。” 赵政对军事或谋略一类的著作理解得很快,可这本《诗经》里好些篇章总是叫他难以琢磨。如果不是要教郑芙识字,他根本懒得拿出来看。 他自己猜测那“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大约是赵姬这样的美人,亦或是芈姣那样的淑女,可不理解为何君子都那么仰慕她们。更不懂既然“道阻且长”,君子们又为何要不顾一切去追寻“在水一方”的“伊人”。其他奇奇怪怪的诗句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本书太多东西叫他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日复一日,时间又缓缓流淌过两年的时光。宁和宫的日子似乎比外面要漫长,让两个孩子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长大。 两人一如既往出宁和宫去找廉颇。赵政的天赋让廉颇倍感欣慰,在他的帮助下,这四年赵政进步飞速。有时他们在草场见到赵嘉,只要赵政随意抬抬手,赵嘉就慌着神躲远了,哪里还敢再去欺负郑芙。 一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往日,宁和宫里的人会聚在一起,在宁静的夜晚一同吃一顿饭,听着邯郸宫里愈发欢快的礼乐声入眠。 今年却不尽相同。 郑芙低着头兀自看着地面,无精打采,没什么精神吃饭。 因为芈姣走了,就在昨日。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恍如天公哭泣。庆殿门槛内进了不少雨水,噼里啪啦打进内殿,配合着那黑夜中近在咫尺一闪而过的白光,着实人。 “芙儿,我要回楚国了。” 郑芙一下子紧张起来,芈姣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她抬起头垫着脚尖,抓住芈姣的衣袖就不放。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绪,听懂一些别人话中的暗语。 安静良久,情绪终于爆发。 “你不要我了……” 令人心碎的哭腔。 庆殿里弥漫着悲情,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隐约可听闻另一阵女子的低声啜泣。 芈姣弯下身子将郑芙抱在怀中,不断抚摸她脑后的头发,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同时安抚郑芙,看郑芙稍微好些,她便继续开口:“你虽是郑人,可又肩负着楚人的使命。娘不忍心让你这般年纪便不能做自己,你尚未去过楚国,又为何要替楚人谋利……” “你还太小,个中缘由娘无法一一向你解释清楚。你告诉娘,你愿不愿离开政儿?” 郑芙不停地摇头,嗓子哭哑了,鼻子哭红了,硬是哭着说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娘是最为不愿的人!”芈姣放大了音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可娘是楚人,是他们的棋子!” 一声震耳惊雷响起! “但你的爹爹被楚人杀害,是他们杀了他啊哈哈哈……” 郑芙身子一颤,不是被雷声所撼,而是眼前的芈姣让她恐惧,让她陌生。 芈姣的声音仿佛布匹被撕开那般惊戾,那般撕心裂肺。她似悲似喜,疯狂地笑着,然没有了往日的宁静温婉,此时更像是一个疯妇。 “六年了,我隐忍六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多少个日夜啊,多久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芙儿,娘现在就要走,娘要马上回去。听话,你听娘的话,你不会离开政儿,你要陪着他,你要……”芈姣瞪大双眼,一个劲地捏着郑芙的双肩。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如注暴烈的雨声。芈姣的脸被烛火微微照亮,眼中溢满泪水,诡异地笑着,而后说完剩下的话。 “让他灭楚!” 芈姣一股脑冲向雨中,无一丝留恋,任凭暴雨将她整个人打湿,留给郑芙一个狼狈又无比坚决的背影,不曾回头。 “娘亲!娘亲!”郑芙追着跑出去,摔了个踉跄,趴在原地粗喘着气大声咳嗽着,哭成泪人。 宛昭抱住她,将她的头压在怀中:“好孩子,好孩子……你就任她去吧,你娘亲是个苦命人,你莫要怪她,宛姨会照顾你……” “娘亲!娘亲……” 一阵阵孩子的哭声被暴雨遮盖起来。 天自有变,宁和宫好像还是一如既往地宁静。 可总归是少了点什么。 第七章 赵庭辩驳 () 先是姬丹,后是芈姣。接二连三的离开,让郑芙害怕了。她开始有了心事。赵姬看着郑芙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说不心疼是假的。今日早晨,宛昭带来芈姣的信: 楚有急事,诏姣归国。然芙身世特殊,不为楚人所容。姣实无力照料,只好将其托于赵姊与公子政。望姊顾念姐妹旧情,他日归秦,芙同行。届时送与华阳太后,姣不胜感激。若有机遇,必当来秦拜谢。 芈姣留书 可赵姬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此时此刻,她连端碗的手都在颤抖。因为芈姣字里行间告诉了她一个讯息。 华阳夫人曾收子楚为子,如今芈姣却称其为太后,只能说明一件事。 子楚已继位为秦王! 赵姬已经被这个好消息冲昏头脑,完没有仔细去想其中的漏洞,只知道她马上就能离开这个生不如死的地方。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信中内容,既然芈姣嘱托,她照办便是,左不过不会对她的利益产生任何影响。 七日期限又到了。 郑芙与赵政再次来到草场,这次没见到廉颇,铜爵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郑芙抱住它的马鼻子,赵政走过去,铜爵立马蹋下了身子。郑芙不满地嘟囔:“它从不让我骑。” 赵政抬腿上了马背,铜爵嘶鸣一声后站起来,绕开郑芙大步向前奔去。 自从第一次见面赵政说要宰了它,铜爵由起初的躲闪到最后奇迹般地向他臣服。莫非这就是因恨生爱? “芙儿,你觉得这匹马如何?”廉颇不知何时走到郑芙身旁。 郑芙看着由赵政骑着在草场里飞奔的铜爵,说道:“是很好的马,但有两个不足之处。” “哦?说说看。” “第一,它已经老了。第二,它不让我骑。” “哈哈哈哈……小姑娘的嘴是不饶人。”廉颇开怀大笑,“铜爵虽老,可它血统纯正,体力比一般的马要好上数倍,这会子自是有不服输的劲头。” “哼哼……”郑芙俏皮地笑着,“廉老将军是在说自己么?” 是啊,他廉颇又何尝不像这铜爵马一样。即便年岁已老,他又何曾想过辞官归家,他一定要为赵国尽忠而死,绝无提前歇息的可能。眼下敌国环伺,赵国正是用人之际。他身为老将,更应该站出来,给年轻的将军们做个表率。赵国自是有一把把硬骨头。 “政儿可知他即将归秦之事?”廉颇问道。 郑芙愣住了。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她娘亲离开不过半月,这会子又轮到赵政了。两者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关联? “他并不知晓。” 没过多久,赵政骑着铜爵返回,向廉颇作揖:“师傅。” “看来铜爵很亲近你。”廉颇摸了摸铜爵的鬃毛,“日后它就是你的坐骑了。” 赵政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廉颇,廉颇继续说道:“政儿,你天资不凡,老夫毕生所能已悉数教给你,以后勤加练习,将来必成大器。但老夫希望你能始终存有一颗仁心,不要滥杀无辜,不可迫害百姓。老夫看得出来,你平日里虽冷静,可习武时出招狠厉,若与人对打必然是招招致命。想要存有仁心,你更要懂得压制自己的暴戾之气。” 廉颇这样语重心长的语气,更像是在告别,莫非他要前往战场?赵政神色一紧,问道:“你要去打仗了?” “不是老夫,是你。” 你即将奔赴自己的战场。廉颇这么想着,而后说道:“回去吧,今日便到此为止。” 这是廉颇最后为赵政上的一课。他知道赵政天赋异禀,可从未观透过他的内心。除了一身傲骨,他还有鲜为人知的吞天噬地的野心。廉颇万万没想到的是,将来的有一日,在他死后,赵政会站在赵国的对立面,加速这个百年国度的灭亡。 回宁和宫的路上,赵政觉得甚是奇怪,为何廉颇无缘无故要将铜爵赠他,他要奔赴战场又是何意?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廉颇要去打一场凶险无比的仗,极有可能回不来,不想让他担忧,要不然就是……他可以回秦了。最近并未听闻赵国有什么极其要紧的战事,前者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 “阿蹊,我们即将归秦,是么?” 郑芙本来没打算告诉他,想让他惊喜一番,结果他自己猜到了。真没意思,在赵政面前,她感觉自己像个痴儿。不过也是,依照廉颇的性子,不到关键时刻怎可能送这么贵重的礼,她方才又与廉颇说了会话,仔细想想便能说得通。 赵政看到郑芙细微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事情正如自己所料。他深知廉颇秉性,一定是到了必须要分别的时候,才会舍得将铜爵这么宝贵的名马送给他。 赵政回头,向草场的方向长跪。 三日后,宁和宫里突然闯入一个小孩子,看起来大约比赵政小两三岁,眼睛很是灵动,他身后则站着几个宦官模样的人。 如燕丹那般,赵政看到他们的服饰便知是秦人了。小孩看到他,十分欢乐地跑过来,好奇地问道:“你可是公子政?” 赵政点头,还没说话,小孩突然有模有样地单膝下跪行礼:“参见太子殿下,我是蒙家世孙蒙毅,日后就是你的贴身侍卫!” “你确定否?” 这么个半大小孩要做他的侍卫,究竟是何人给他的自信?蒙毅身边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宦官拉拉他的手臂,让他站到一边去,而后朝赵政行礼:“奴才李钰。大王特地派冯大人与奴才前来赵国迎王后、太子以及郑小公女回秦。” 即便早已料到此事,可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赵政亦是高兴得不得了。他转过身去,郑芙已经不在身边,看来是跑去元殿给赵姬报喜了。 “现下冯大人正在与赵人辩理,太子不如随我同去,也好让冯大人安心些。王后与小公女这边,奴才自会差人照料。”李钰神色如常,已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总管模样。 赵政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秦人虽然已经进了邯郸宫,可是赵王若不放行,他们一样回不去秦国。只有让合适的说客前来劝说,与赵国谈成后才能顺利反秦。这样的场面,他自然要去看看。 蒙毅见了赵政很是兴奋。这趟行程他本不必参与,可这小子偏要跟着来看未来的太子,还自称太子侍卫。蒙骜拗不过这个小孙儿,左右秦王子楚没有反对,反而还很喜欢这小子,他便托冯劫在路上替他照料一二。 一来二去,蒙毅就提前见到了大秦的太子,此刻正兴高采烈地跟在赵政身后。对于去大殿的路,赵政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当初他在那殿外被狠狠打了一顿,拖着身子回来,自然印象深刻。 几人来到大殿,只见大殿上方坐着赵王一人,大殿两侧各坐满了衣着华丽的赵国贵族。赵政与李钰走进去,象征性地朝赵王行一礼。 站在大殿中央的冯劫是这次派来迎赵政回国的说客。他看到赵政浑身凌厉之气,想来并未受太多苦难,于是稍稍放心,转身向赵政行礼。礼毕,赵政由李钰引着坐到左边末位的席位上。 冯劫作揖,看着赵王说道:“臣奉秦王之命来迎王后与太子归秦,赵王以为有何不妥?” 赵王皱着眉头,实在想不明白。当初赵政降生的时候,秦国还是他王父的父亲嬴稷在位,即便赵政的王父安国君那时已是太子,可子楚是安国君最不得宠的一个儿子。这才过了十年,秦国竟一连更替了三代国君,这好运势还就落在当初潜逃的子楚身上。如今子楚贵为秦王,即便不放赵政回去,却万万杀不得了。 冯劫这么一说,周围的人纷纷开始议论。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来当真奇怪,一月前安国君才继位,可不到三日就暴毙身亡,这不,子楚有富商吕不韦和华阳夫人的扶持,自然而然就成了秦王。” “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应当是天意如此。” “这般离奇……” “秦国乃虎狼之帮,什么事发生不了?” “还是我赵国安稳太平。” 赵政冷笑。哪有那么多巧合,所有巧合的发生必然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而后伪装成事不关己的样子。吕不韦……就是行此道的高手。 赵王咳嗽了一下,周围的议论声便渐渐小了下来,他看着冯劫说道:“秦王登基时日不长,这样草草立后封太子,怕是不太妥当吧?” “呵呵……此乃秦王家事,身为臣子,在下自是不敢妄议。”赵王连如此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得出来,冯劫只差指着鼻子咒骂赵王了,“臣只知道赵夫人是秦王发妻,公子政是秦王长子,于情于理都应获封。” “冯大人此言差矣。”说话的人是坐在左侧席位中的赵王六子赵恭,“赵政生于赵国,如今亦以赵为氏。邯郸宫中无人不知他叫赵政,即便被封了秦太子,恐怕也无法适应秦国的风水。还是让他继续留在邯郸妥当些。” 此言一出,惹得满殿赵人嬉笑。赵恭之言看似是在为赵政考虑,实际上是在讽刺赵政自小质于赵,已经与“秦人”二字毫不沾边了。 冯劫不惊慌,兀自整理思绪,等众人笑够了,他才沉着开口:“按照赵公子的说法,赵王与在座的诸位公子皆为嬴姓,看来都是我秦人不假。” 赵恭恼羞成怒:“放肆!你怎可随意曲解我的用意?秦人真是胆大,竟敢随意胡言!” 冯劫连忙低头作揖推诿:“在下哪里敢妄言,只是在说出真相。若赵公子你不姓嬴,难道姓齐田、楚芈吗?” “……本公子不与蛮人计较!” 赵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赵国王族怎么这般作风?说不过便骂人野蛮,可冯劫一个难听字眼都未曾说过。若说口舌之争,倒是赵人更为野蛮些。 冯劫不打算见好就收,他又抬起手向赵恭远远作揖:“虽然在下并无错处,但多谢赵公子海涵。如此肚量,果然是能替赵王分忧的好手。大秦迎太子和王后回国一事,公子实在操劳了,在下替秦王多谢赵公子。若赵公子来日去秦国,秦王必定会亲自宴请。” 闻言,太子赵偃看起来有些不悦。赵恭一向是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有力人选,听冯劫的意思是赵恭与秦王有许多联系,说不定秦王还会支持他当上太子。日后得想更多办法对付他。 而赵王的面色就更不好看了,本来是在谈赵政回秦的事,赵恭这么一说,冯劫立刻把话题引到两国大姓上去,说的有理有据,再生气也没有理由惩处他。之后又暗示着什么赵恭与秦王的关系,简直是让人头疼。 赵恭就更是哭笑不得了,他不过是想替赵王争口气,竟被这能言善辩的说客引到陷阱里去,这下子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第八章 质子归秦 () “可否容许妾身说一句……” 众人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赵偃的侧室倡夫人。她生得妖娆,说起话来也是娇滴滴的模样:“父王,妾身私以为,不必为了此等小事去为难一个妇人和孩子,伤了秦赵好不容易修来的和气便不好了……” 闻言冯劫没有接话,此人是赵国王室中人,现在却帮秦国说话,不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此语没有激起冯劫进一步反击,赵王算是暂时松了口气。 谁料到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闭嘴,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原来是赵偃正室姬夫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什么情况了。 倡夫人开始低低啜泣,赵偃见状赶快将她揽在怀里好言安慰,更是惹得姬夫人气极。倡夫人见姬夫人实在生气,极其“懂事”地推搡开赵偃,自顾自抹抹眼泪,说道:“妾身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只是想让父王少动些气。姐姐若不喜欢,妾身不说便是了……” “你若真有这般觉悟,方才还在父王和太子的面前矫揉造作干什么!” “妾身没有,姐姐……妾身是真心实意为父王着想,姐姐怎能这般恶语相向……”说着,倡夫人又开始落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哭得泣不成声。 赵政闭着眼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他从小到大看过的书不算少,以为世上最具威力的是千军万马,看来是他太过孤陋寡闻了。今日这两个女人随随便便就吵得他脑仁疼,若是许多女人一同争吵,势必要比兵马恐怖数辈。女人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姬夫人几乎要被倡夫人这般惺惺作态逼疯。几年前赵偃出邯郸宫办差,回来便带着这个会勾人魂魄的妖女,夺走了赵偃的宠爱不说,处处给她使绊子,如今还想在赵王面前表现一番,她怎可能让倡姬如愿! 她手上的青筋仿佛要爆开,眼里密布着血丝,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声说道:“你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休要在父王面前放肆,赵政伤了我儿子,怎可打他八十鞭便放回去,必须留他在赵国等死!” 整个大殿突然没有了分毫的声音,赵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赵偃见势不妙,赶紧捂住姬夫人的嘴,赵王大骂:“将这个疯妇拉出去,禁足太子宫!” 于是乎姬夫人被两个侍女带了出去。她这样在众人面前失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碍于她家中财力雄厚,赵王或是赵偃早就强行废了这个不成体统的太子妃。现在的局势,她竟敢将赵政被打的事说出来,还说什么要让他等死,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邯郸宫自家人的戏演得倒是精彩。这下子,冯劫捕捉到了重点。他再次十分客气地抬手作揖,语气却不甚客气:“赵王,太子不过是质于赵,怎可说打就打?出了这样的事,在下实在没有胆子就这样把太子迎回去。请先容我回秦将情况禀明秦王,再做打算。” 说罢他又行了一个使臣礼,转身迈开脚步欲走出大殿。 赵王急得满头是汉,真是奇了怪了,每次秦人来到这个大殿,都会叫他胆战心惊。此事发酵,秦王发兵攻赵,其余几国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赵偃起身拦住冯劫,好言相劝:“冯使官,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儿给赵政赔个不是,你将王后与赵政迎回去,赵国另赠秦国丝绸财帛,此事就此揭过。” 赵偃此举,实际是在替赵王开脱。是赵王下令鞭刑赵政,可堂堂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一个使节低头认错,赵偃直接把错误推到小孩子身上,免去赵王的难堪。 “这……只怕是会委屈了太子,在下担不起这个罪责啊!”冯劫嘴上这么说,眯成缝的眼睛又不断给赵政递眼神。 赵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坐这么久腿都麻了,他走到冯劫面前,道:“听闻赵国丝绸极美,不如带回去给我做几身衣裳。” “唉。”冯劫叹了口气,“既然太子都这么吩咐了,在下只好听命。” 赵偃赶紧派人去把赵嘉带过来。原来他一直坐在赵政对面后排的位置,已经目睹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如今赵政以这般姿态站在他面前,赵嘉又气又怒,双手紧握成拳,抬头看着赵偃。 “嘉儿,你还在等什么?” 赵偃说得不容置疑,赵嘉心中委屈,只能愤愤说道:“赵政,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无妨。”赵政拍了拍他的肩,神色熠熠,一副冰释前嫌的样子,而后靠近他,微笑着在他耳边低语,“横竖你要用命来赔。” “啊!”赵嘉大喊一声,恐惧地跑了出去。 赵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都吓他那么多次了,怎么还是不知长进?赵嘉脑子里到底都装的是什么。 归秦之事以冯劫的伶牙俐齿和姬夫人的自乱阵脚收尾。 赵政十年的人质生涯,到此结束。 宁和宫从这一天起,变得真正宁和起来。 北风卷地,白雪消融,正是春意盎然之时。 二月十四,秦国咸阳。 “听说了么,一月前太子政已从赵国启程回来了。” “这么大的事,能不知道吗?大王登基第一日,别的事情都没做,专门下旨封了在赵国为质的王后和太子,当真是有情有义!” “就是十年前邯郸天象异变时出生的公子政吗?” “不错,据说当时邯郸城的人害怕得都丢了魂,赵王还下了什么命令。” “这般天象,只有我大秦独独一份!我看呐,公子政真就是天下之主也说不准。” 郑芙放下车帘,坐回原处。方才进城的路上她一直在帘前看着外面的景象,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心情无比雀跃。 作为秦国的都城,咸阳诠释了何谓大气磅礴。 城中街道宽阔,除却周遭商铺小贩所占位置,主街还可以并行八辆马车。人来人往,秩序井然。邯郸城看起来是绚丽奢靡的,而咸阳则不同,只能用恢宏壮丽来描述。 咸阳百姓没想到的是,他们口中的王子政此时就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由城门口缓缓向咸阳宫的方向驶去。为防意外,他们从启程开始就没有坐在仪仗的马车里。 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他曾在梦里来过的地方。 “嬴政,咸阳很繁华,你不看看?”郑芙问道。 嬴政皱眉,她怎么这般没大没小,由小时候的“政哥哥”改口叫他“阿政”已经让他很不满意了,现在竟然开始叫他的名。嬴政没有说话,微微摇头,不必急于一时,日后有的是机会。 郑芙这样叫他,无非是想提醒他已经回到家乡,不必再屈从于赵人,整日被人唤做“赵政”。郑芙的这点小心思,他自然能懂,于是他亦模仿郑芙的语气说道:“郑言蹊,此处也是你的家。” 郑芙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嬴政。嬴政一脸淡然,又习惯性地伸手往她头上摸了两下。 自从芈姣走后,他再也没看到郑芙如今日这般展露笑颜,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在开心,也知道她想让自己高兴。 见郑芙还是纹丝不动地看着自己,嬴政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些不自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闭眼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说过会护你一世,我的家自然就是你的家。” 冷不丁挨了一拳,却是没什么力道,嬴政睁开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郑芙。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打人了?他可从来没有教过。 “我不要你护我,你不要离开我就是了。” “……” 相似的场面再次发生。 嬴政扶额,两年过去,郑芙还是没什么长进。怎么就偏偏这么要强呢?不过是个羸弱的小女孩,为何随了男子的性情?温婉如芈姣,怎么女儿会是这般剽悍。 郑芙完不了解嬴政现在在想什么,只想着快些到咸阳宫,早点开始习武,变得和嬴政一样厉害。 “什么人?” 郑芙再次掀开车帘,原来已经到了咸阳宫门口。此时宫门正由几十名侍卫把手,为首的一位拦住马车。 车夫没有言语,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玺,侍卫长看过之后,将长矛在地面敲击两次,其余的侍卫同时抬起武器放行。 马车入宫后,直接带着嬴政和郑芙到了一处宫殿。外面站着一排宫女宦官,见马车来到,齐齐下跪磕头行礼。嬴政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又拉郑芙下车。 李钰同样已经等在那里,微笑着说道:“王后此刻正在换装,请太子和公女入室更衣,片刻后参与归国大礼。” 嬴政点点头,拉着郑芙就走了进去。李钰一路跟着,见嬴政没有要放手的意思,颇为尴尬地说:“太子,先由侍女带郑公女到旁屋去更衣吧。” 他这才反应过来,郑芙可是女子。芈姣走后他更是习惯经常拉着她,这下子竟然忘记了。嬴政故作镇定地松开郑芙的手,而后让侍女把她带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片刻后,两人站在庭院里眼瞪眼。嬴政身着太子礼服,郑芙扎着两个环形发髻,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彼此都没穿过如此华丽的衣裳,这会还不太适应。嬴政甚至觉得束手束脚,郑芙则很喜欢新的衣裙。 二人站在门口等候赵姬。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身影。 一个足以让众生为之倾倒的身影。 第九章 归国大宴 () 赵姬身着黑色与明黄色交织的王后礼服,衣袖上有一道道精致的玄鸟纹,身后的裙摆拖地将近三尺,肩上的披帛大气庄重,与她胸前的王后颈链相互映衬。再往上看,头戴凤冠,那凤冠顶自四方拉出九条弧形的金钗,长长的尾坠已经盖过她的肩头。 赵姬本就生得绝美,现下化上隆重的王后妆容,那火红的嘴唇,勾勒得极度完美的凤眼,叫人望而兴叹。柳腰莲脸,国色天香。 “阿娘。” “赵姑姑!” “诶~”李钰笑着,纠正两个小孩子的错误,“以后要称‘母后’与‘王后’才是。” 三人由一众公女宦官簇拥着到了章台宫。章台宫,多是用来迎接外史或是举办宴会的。此时此刻通向章台宫的两百多层台阶中央由低到高站了二十个礼官。长长的台阶两端各有六十名举着仪仗的宦官。 一名大巫带着三名小巫在台阶下跳着巫舞,而后一步一阶地指引着三人上阶。此为秦国迎回王族必不可少的礼节。 过了许久,三人终于被接引到章台宫主殿门口。 殿内坐满了秦国大臣和妃嫔王孙,赵姬眼里始终只有一个人。 那立于王座之上,已然八年未见的秦王,她的夫君嬴子楚! 在赵姬踏入门槛的一刻,整个宫殿响起了声动粱尘的乐音。三人走入殿中,齐齐下跪,四名巫师嘴里念着巫语,手拿铜铃,围着他们转了九圈,方才退下。大殿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一个脚步缓缓走进,赵姬被一人双手扶起。眼前之人相比八年前清瘦些许,可眉眼间的俊朗与风气丝毫未少,仍是她印象中的夫君。 “邯郸至咸阳路途遥远,辛苦吾妻。有你这般王后,当属大秦之幸。” 赵姬热泪盈眶。 接着,子楚又扶起嬴政。他走的时候嬴政不过两岁年纪,可嬴政从来没有忘记他的模样。比起八年前的温润,子楚还多了些君王的意气。 可子楚却已经看不出嬴政了,孩子长得太快,八年时间,足以叫他成长为现在的模样。邯郸的忍辱负重并没有将他变成畏首畏尾的傀儡,恰恰相反,在那样的环境中,嬴政变得愈发坚不可摧,更加势不可挡。 “政儿,日后,你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君王。”子楚将手搭在嬴政的肩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嬴政抬头:“我倒是希望你一直是秦王。” 他有野心,但他更爱他的父亲。经历了重重波折,他们一家三人终于团聚,他心中十分高兴,可又不愿意表露出来。 子楚将目光移向嬴政身侧的郑芙。身量不高,看起来毫无胆怯之意,她的眼神亦是十分坚定。子楚站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腰去,问道:“你便是江陵公主之女郑芙?” “回秦王,正是。”郑芙有模有样地抬手作揖。 顿时大殿里的人纷纷笑了起来。此举惹得子楚亦是忍俊不禁,这小女童当真无比可爱。子楚看到她颈上的玉坠,已经了然,道:“长得这般水灵,不愧为郑楚之后。日后你便好生住在咸阳宫,陪同政儿一起长大罢。” 言毕,子楚又想起了什么,故又继续对郑芙说道:“太后很是挂念你,因身子不适,故而未来参宴。宴席结束后,你与政儿可到华阳宫去探望。” 郑芙点点头。芈姣以前同她说过,秦国的华阳夫人是楚王的妹妹,楚国的贵族,她的姑外祖母,几十年前远嫁秦国和亲,如今已是太后身份。 子楚将赵姬带上王座,嬴政与郑芙同时入席。 见众人坐定,子楚高呼:“开宴!” 整个殿中有近百人。席间不乏与郑芙和嬴政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多坐在长辈后方的席位上。不时有人起身敬酒,夸赵姬貌美,夸子楚下旨有方。 郑芙与嬴政坐在一起。她发现嬴政甚少吃饭,也不言语,眼神看向四周,便知晓他定是在识人。 宦官大总管自门外急急走进来,在子楚耳边说了什么,子楚眉心微皱,赵姬关心问道:“大王,怎么了?” 子楚摆摆手:“无事,不过是故人来了。” 等人走进来,赵姬才知道子楚说的“故人”是对她而言。 “相国到” 来人大约四十多岁,皮肤稍黑,两鬓已有少许灰色头发,额上两道褶皱,在他嘴唇上方有少许零碎胡须,衣着奢华,手中握着一个碧绿色的玉球。他一走进来,嬴政就变了脸色,赵姬亦是露出不太好看的表情。 “他是谁?”郑芙问道。在这样的场合堂而皇之地珊珊前来,半分不觉不妥,足以见此人在秦国的地位。 嬴政一字一顿地说道:“吕不韦。” 只见吕不韦不紧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又抬手作揖,而行礼高度既非君臣之礼,也非同僚之礼。 “拜见大王,王后。” “相国免礼吧。” “谢大王。”吕不韦抬头,看向赵姬,赵姬神色有所闪躲,他便开口道,“数年不见,王后风姿更是卓绝。” “呵呵……相国谬赞了。”赵姬笑得极不自然,只有子楚能清晰地看到她耳边不多的汗珠。 吕不韦四下查看,一个个扫视着殿中的孩子,最终把视线落在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上,慢慢走到他面前,而后负手低头,展露笑意:“政儿,见了本相,为何无甚言语?” 如今,秦国上下,除了子楚和赵姬,敢这么叫嬴政的人也只有他了,便是这个令嬴政恨得牙根痒痒的秦国巨富吕不韦。 嬴政低着头,手握成,若不是他忍耐力极好,早已爆发。吕不韦见他这个样子,并不生气,反而进一步说道:“政儿记得你父王,难道忘了本相?” 如今局势,万万不能让嬴政得罪吕不韦,赵姬遂赶紧开口,语气带有责备:“政儿,还不起身!” “嘭!” 郑芙看向身边的嬴政。他起身时膝盖碰到了前方的矮桌,差点将桌上菜肴打翻。嬴政依旧低着头,神色异常愤怒,张着嘴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 “仲……父!” “几年过去,政儿长成这般模样,本相很是欣慰!”吕不韦自然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情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假意不知,“日后,本相会亲自督导你的课业,并请大儒前来教导。” 嬴政不语,赵姬又是一个眼神,他只好回答:“多谢仲父。” 吕不韦大笑,又看向子楚:“大王,本相府中有事,没有来晚吧?” 子楚温润地笑着,并无一丝气恼之感:“相国事务繁忙,孤自然理解。” 言罢,吕不韦入座。 郑芙拉拉嬴政的袖子,嬴政才坐下来。看得出嬴政对吕不韦已经到了憎恨的程度。郑芙猜测在她出生前几年,吕不韦应该是在赵国做过什么,否则一向冷静如嬴政,不然不可能露出今日的神态。 “政哥哥,别理他,他就是欠收拾。”郑芙两手杵在桌上,眨巴着眼看着嬴政。 “……” 嬴政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丫头为了让他高兴连称呼都变了,还把几年前他对她说过的话搬出来再说一次。在嘴皮子这方面上,他可从未败过下风,为什么她总能膈得他说不出话来?教她的东西不好好学,没教的倒是学得很快。 “嘿,楚小公女!” 身后突然有人用极其小的声音叫她,郑芙还没适应这个新的称呼,木讷了一下才回头。 原是一个与嬴政差不多大的小公子,生得些许俊秀,他咧开一个笑容,如春日的阳光那般温暖灿烂,此刻正傻气地挠着头。 郑芙问:“你是谁?” “我叫王贲,是王翦的儿子!”男孩十分自然地说出这句话。 郑芙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拳头落在王贲的头顶。 “哎哟!” 锤他的人正是王贲的父亲王翦,此刻正怒视着他的儿子:“臭小子翅膀又硬了,敢直呼你爹我的名姓?” “我不过是在告诉公女我的身份,你这老东西,打我作甚!”王贲站起身插着腰,极其嚣张地看着王翦。王翦尚且才而立之年,被自己的儿子当人面这么称呼,直接一手抓起王贲的后颈。 “爹,我错了爹!”王贲赶紧求饶示弱。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挑战一下王翦的底线,仿佛不被收拾一番不舒服一样。但每次只要他连连认错求饶,王翦就会放过他。 果不其然,王翦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郑芙内心想,虎狼之帮果然厉害,连父子相处之道都这般有意思!王贲双手放在脖子上扭了扭,而后坐下来,继续对他前面席位的郑芙说道:“别担心,我爹是大秦的将军,平日里就是这般粗鲁,我都习惯了。” “没担心你。”郑芙笑嘻嘻地说道。 “哈哈……”王贲干笑两声,十分淡定地继续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楚国的公女。” “阿贲,前几日入宫拜见太后时怎不见你这般问询。”另一个男孩闯入郑芙的视线。 第十章 太后之威 () 男孩说了一句,王贲立刻闭嘴了,一副幼弟看到大哥的模样。男孩绕过他,直径走向郑芙身边的嬴政,单膝跪地作揖:“蒙恬已恭候多时,拜见太子。” 蒙恬年纪比王贲稍长,可看起来就是要比他稳重很多。嬴政扶他起来,打量三分,说道:“你是大将蒙武之子?” “正是。” “甚好。日后多入宫来同我探讨武艺。”嬴政对蒙恬予以肯定,而后又看向王贲,“还有你。” “我?”王贲一脸不可思议,“太子,王府离咸阳宫太远,我很是辛苦……” 郑芙翻了个白眼,哪有人自己说自己辛苦的。嬴政闭上眼睛,语气甚是无奈:“我何时让你入宫了。” “啊?” “你要多读书。”嬴政皱眉,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学学何谓为子之道。” 王贲依次看了看蒙恬、郑芙和王翦,显然没有一个人想理他。于是他正色,抬手作揖:“王贲遵太子命!” 看着王贲这幅吃瘪的样子,郑芙低声笑了起来。原来秦人竟如此逗趣!虽比赵人粗鲁些,但与此同时多了真诚,少了许多勾心斗角,说起话来叫人十分舒服。郑芙转了回来,不由得习惯性朝嬴政发问:“他这般淘气,以后会成为好将军吗?” “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要求他太多。”嬴政说这句话时的神色就像一位长辈一样,“他肯定会的。” 郑芙努努嘴,你不也是个孩子。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就是了。若她说出来,嬴政的眼神会把她杀了的。然而嬴政似是看穿了郑芙的心思,侧头看着她。郑芙心虚得低下头用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未时,宴席已过大半。子楚看赵姬乏了,便带着她先行离开。嬴政问了李钰时辰,没过多久便和郑芙出了章台宫。此时时间正好,可以先带郑芙去探望华阳太后。 咸阳宫里的所有宫殿,以宫为名,每座“宫”中还又划分为十几个甚至更多的“殿”。华阳宫便是其中一个。 数十年前安国君迎娶华阳为妻,宠爱她入骨,故而向当时的秦王请求将昔安宫改名为华阳宫。安国君登基后,华阳夫人便住进了华阳宫中,只可惜安国君早逝,华阳太后住在这里也不过一月多的时间而已。 妫翎手提一香壶,走入华阳宫主殿将桌案旁已将燃尽的香盏打开,把其中的香更换为新,复走出宫殿。远远的看到两个孩子及一众宫女宦官前来,心下一喜,又走入殿中。 彼时一名四十五六的贵妇正倚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籍在仔细观看。妫翎跪下行礼,语调轻巧:“太后,太子与楚小公女将至。” 华阳太后放下手中书籍,眼中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起身,抬手,妫翎上前将她扶住。 华阳宫里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叫人闻了身心舒适。 “走吧,去见见你未曾谋面的王兄。” 嬴政与郑芙由华阳宫的宦官引入主殿,二人均被眼前之景所撼。 坐在他们正前方的女人,虽将近五十之龄,可她的仪态端庄,气质超群。因是楚人,她眉眼生得柔和,此刻唇角带笑,却有种不怒自威之感与不可侵犯的威仪。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从未侵蚀她一丝一毫的气势。 郑芙从未见过这般惊艳的女人,说的并非相貌,而是她无形之中给人的感觉。 二人同时下跪磕头,华阳太后起身,亲自将郑芙扶了起来,仔细端详她的眉眼,觉得异常亲切,故眼存温情,语气脉脉地说道:“好孩子,这些年着实苦了你。” 郑芙自觉不算苦,有芈姣陪着她,嬴政带着她,她一点都不孤单,又何来苦楚?郑芙摇着头说:“太后,我有娘亲和太子陪着,一点都不苦。” 闻言,华阳太后神色有异,侧过头去看着郑芙,说道:“楚王是你的外公,也是予的兄长,予便是你的姑外祖母。咸阳宫太大,消磨了多少人的乡心……如今在这宫里,只有予是你的血脉亲人,无论如何,你都该唤予一声外祖母罢……” 华阳太后已经将郑芙当做自己对于楚国的寄托,正是郑芙,让她又回忆起年少楚国的时光,再想起入秦后过得水深火热的那段日子,瞬间感慨万千。到至情至真处,潸然泪下。 郑芙抬起衣袖却又停下,想起她是秦国尊贵的太后,怎能以如此不雅的方式为她拭泪。华阳太后见她此举,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而后直接用她的衣袖拭泪。郑芙一惊,道:“太后,你……” “予并非你所认为的高高在上之人,在你面前,予只是你的外祖母。”华阳太后将郑芙的手握在手心里。那一刻,郑芙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感觉华阳很温柔,很温柔,好像芈姣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华阳太后又看向嬴政,眼神不再亲近,仔细打量了他的样貌,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嬴政不明所以,但没有言语。他知道华阳刚才只顾着同郑芙说话而冷落自己,是在试探他的韧性,至于华阳太后此刻一直盯着他的原因,他实在捉摸不透。 此时此刻,华阳太后心中已确认了一件事,遂扶起嬴政,看向身后,说道:“蛟儿,还不快来见过你王兄。” 只见得华阳太后身后一名小童探出身来,眼神稍有畏惧,与嬴政有些相似的眉目,却少了些嬴政骨子里的气势,他走了出来,朝嬴政作揖:“成蛟见过政王兄。” 嬴政稍微有些意外,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已有了一个王弟,方才在殿上并未见到他。华阳见嬴政无所作为,便展颜笑道:“政儿,你莫怪他未去迎你。予身子不适,叫蛟儿过来陪同罢了。” “成蛟为您尽孝,自然是好事。”嬴政答话,“华阳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有你们这几个孩子来探望,予自然是心情舒畅。”华阳太后对嬴政的态度似乎转变了些许,“政儿,大王昨日下令,将整座甘泉宫赐给你。芙儿虽与你一同长大,但始终是女子,又是予的孙女,日后便让她住在华阳宫陪予罢,如何?” “是。”嬴政有些不悦,甘泉宫里明明有那么多宫殿……不过郑芙身为楚国公女,自然是先住在华阳宫较为妥当。只是日后他要来寻郑芙就多了些麻烦。 华阳太后想起了什么,看向郑芙说道:“江陵曾修书告诉予,芙儿甚喜欢莲。华阳宫里有一处镜华池,你便住在那里。” 闻言,郑芙的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外祖母,我从未见过莲!” 华阳太后被她这声“外祖母”叫得满心欢喜:“切莫心急,如今尚在年初,这莲啊早已经开败了,再过四五月便是花期,届时,予同你仔细瞧瞧。” “都听外祖母的!”郑芙感觉华阳太后不再是方才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妇,此刻真如同自己的亲外婆一般,便不再拘束,“只是娘亲走得仓促,并未托我告诉外祖母什么。” 华阳太后面色稍变,也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道:“无妨,你娘许是回封地去了。若时机成熟,她或许会来秦国。” “时机成熟?”郑芙不解,但她觉得华阳太后知道。 华阳太后看了看成蛟,又看向嬴政,最后把视线聚焦在郑芙脖颈上的血色玉坠,道:“十年之内,时机必至。” 眼见也问不出什么,郑芙很是聪明地闭嘴了。华阳太后不愿让她知晓,她再问也毫无意义。 “予会让妫翎教你琴书礼,你当好好修习,成为当之无愧的楚公女。”华阳太后说道,“日后你要收收心,莫要再如男童一般胡闹。你不必每日来向予请安,但你要懂得提升自己,切记不可惹是生非。予会经常同妫翎问询你的情况。” 郑芙表情极其难看地笑着:“是!” 郑芙看向嬴政,嬴政也在看她,嘴角有一丝戏谑。 从华阳宫里出来,嬴政停下脚步,看着郑芙有种养大的孩子被人抢走的感觉。郑芙眼中亦是浓浓的不舍,尽管华阳太后是她的亲人,可嬴政已然成为比亲人还要亲的人了。 郑芙感觉自己的头顶覆上一只手,嬴政正看着她,说道:“你且听太后的话,我自有办法来见你。” 经过方才的谈话,他知道华阳太后不想让他与郑芙过多接触,大约是为了成蛟,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可惜他向来不是什么规矩听话的好孩子。 显然郑芙也不是,嬴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的正是怎么偷偷溜出华阳宫去。 “王兄留步。”成蛟后知后觉,刚从华阳宫中走了出来。 嬴政转身,成蛟方才说道:“王兄,往日我总听父王说起你,一直盼着与你见面。我总在想住在邯郸的大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心中有好些话想说。如今见上了,又不知从何说起……” 嬴政点点头:“若无他事,你便同我先去甘泉宫一叙。” “真的吗?”成蛟有些难以置信。 以前只从他人的嘴里听说嬴政的事情,初见嬴政又被他的气势所震,方才在殿内嬴政未与他说话,想来很难亲近,成蛟便有些失落。子楚并无其他孩子,他很是惦念这个大哥,故而又鼓起勇气走了出来同他说话,未曾想嬴政很自然地邀约他去甘泉宫。 “我可没心思骗你。” 既然成蛟是他的兄弟,嬴政自然会好好待他。 成蛟心中喜悦,连忙对郑芙作揖:“公女,你好生住在华阳宫,我与王兄得空便来瞧你与太后。” 郑芙想着芈姣行礼的动作,也向成蛟施一礼。嬴政没有向郑芙告别,直接带着成蛟离开了。他们从小相处便没有这个环节,以后应该也不会有。 第十一章 寒光剑 () 三年后。 五月的风轻轻掠过咸阳宫的每一座宫殿。 皎皎白月,在夜色下自是醉人三分,清明又沉寂,寒冷而疏离。月中有一朵盛放的粉莲,升起阵阵雾气,显得白净的月光稍微柔和些许。忽而一条锦鲤跃起,那白月竟泛起阵阵涟漪,仿佛要化为风烟消散而去。似真似幻,亦假非虚。几滴池水落入粉莲,轻微摇曳,好像少女的足一般点着镜面,似风般轻盈。 随后一只小舟划入池中央,荷叶轻摇,月亮消失不见。但只消舟中人一抬头,朗月自是收容在无垠夜空。 宛昭端了一盘糕点放于池边小亭中,看着舟中人一条腿放在水里,双手搭在脑后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复又折返回镜华殿去了。她作为芈姣先前的侍女,三年前来到秦国,每日打理郑芙的起居已是常事。 舟中少女抬手,假意将天上的月亮握在手中,而后猛地坐起来,用桨拍击水面特定的位置。 桨下的鱼儿惊得翻腾着身子迅速游窜。 “小家伙,又抓到你了。” 郑芙正得意,耳后突然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传来,仿佛风被割裂一般。她条件反射地侧身低下头,下一瞬间,船头已经插上一把剑。 仔细一看,这把剑不同于普通佩剑,周身为靛色,泛出淡淡寒气,剑身中间还有一串简单却精致无比的花纹。只一眼便晓得,这是剑中上品。郑芙将其拔起,对于她现在的身量,这把剑还是长了些,但她却是极其喜欢的。郑芙两手拖着剑指向池边站立着的人,似嗔似喜:“阿政,你出走三月,见面就想伤我。” 池边人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只要我想,你早已没命了。” 郑芙放下手中的剑,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然而她的功夫都是嬴政教的,不服也得服。 “阿蹊,过来。” 自从他回了咸阳,总是用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同她说话。郑芙唏嘘一声,将小舟划到池边跳上了岸,嘴里说着:“我很喜欢此剑,多谢你。” 夜色下光线属实不甚好,嬴政仔细看着郑芙,本以为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却幽幽开口:“你长高了不少。” “……你也是!”郑芙没好气地说,“你从何处得来的剑?” “王府。” 郑芙这才明白了。三个月前嬴政在子楚面前旁侧敲击,说是要跟着王翦去一次边关战场,长长见识。许是和王翦也学了些武道,回咸阳后不急着入宫,又去王府作客,原来意在王家人的兵器库。 “这么好的剑,王将军随随便便就给你了?”郑芙不由得发问,王翦的小器是人尽皆知的事,即便是子楚找他要什么东西,他都要思虑再三,更别说嬴政了。 嬴政皱眉:“我可是他的恩人,他送我一把剑怎么了。” “你何时有恩于他?等等……”郑芙仔细一思索,王翦最为头疼的便是他的宝贝儿子王贲,这么说的话,嬴政还当真帮王翦解决了个很是头疼的问题。 “莫非你教会王贲尊重王将军了?” “咳咳……” 嬴政并没有咳嗽,声音的来源是亭子。郑芙往那个方向看去,有一个漆黑的身影站在亭中,弯着腰,看起来有些难受。待他缓解好从阴影里走出来,郑芙才看清来人。 “蹊妹,你说话怎的如此不客气,我还在这里呢……”王贲看郑芙的眼神很是不自在,嘴角有些许糕点渣。 郑芙一看便明白了,在王贲手臂上捶了一拳,不满地说道:“你又偷吃宛姨给我做的糕点。” “太后怎么没把你教导的贤淑些,你这都是跟谁学的?”王贲虽在抱怨,可实际上郑芙并未用力打他。 “我。”嬴政冷不丁开口,又说了句让人崩溃的话,“阿贲,你偷东西的毛病要改。” “噗!” “……”王贲吃瘪,但仅限于在嬴政面前,他看了看郑芙手上的剑,说道,“蹊妹,此剑名为寒光。一听名字就知道寒气很重,本来我不想让太子拿这把的,可他偏偏就说这把剑最适合你。” 嬴政白了他一眼,王贲讨好般地笑了笑,好像不想让他说话似的。嬴政侧过头去,算是给他个面子。 “行了,去镜华殿坐坐?”郑芙问。 “唔……就是同太子来看你一眼,我们都要早些回去准备。” 前几日听华阳太后提起狩猎一事,郑芙便说道:“狩猎之期不是还有几日吗?” “不错,本来我们是过几日与大王及朝臣同去的,不知为何突然又要王子和公子们明日先到猎场去。”王贲显得很是头疼,“我们刚和父亲从战场归来,又要马上离开,当真辛苦。” “阿政都没说话,你叫苦做什么?”郑芙觉得王贲此人简直是在无病呻吟,他分明最喜欢这种可以展示武艺的狩猎,非要说什么辛苦。 王贲没好气地说道:“也就只有你敢叫他阿政。” “走吧。”嬴政在王贲肩上拍了一下,转身就走。 王贲一脸不舍地看着郑芙,又对嬴政说道:“我们还没来多久。” “你太吵了,别去烦她。” “……” 郑芙目送他们离开,干脆在池边舞剑。以前嬴政教她练剑,用的都是木棍,虽习得许多剑式,但终究没有上手。如今得了这把有寒气的靛蓝宝剑,她很是欢喜。因年纪不大,郑芙还不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这把剑,但这是嬴政给她的东西,又是她的第一把剑,自然要多加练习。不过,这回可不能叫妫翎发现,否则华阳太后又要斥责她了。 郑芙兴致盎然,忘记了时间,足足练了一个多时辰,若非宛昭叫她,怕是要练到天明了罢。 次日晌午,郑芙抱着琴到华阳宫主殿去给华阳太后请安。进入坐定,郑芙笑着问太后道:“外祖母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郑芙在赵国时有芈姣教她学琴,如今来秦又有妫翎相助,学琴七年,《诗经》中的曲目,已然不在话下。 “奏一曲‘有女同车’罢。” 郑芙抬手拨动琴弦,一阵轻松欢快的前乐后,开口和着琴声徐徐唱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一曲罢,华阳太后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年纪终究太小,尚无法体会诗中的男女情意。如今你的琴艺已属精湛,只有再过些年,多经历些人事才能真正领悟诗中的意义。” “什么是男女情意?”郑芙问道。 闻言,妫翎与华阳太后皆笑出了声,华阳太后耐心解释道:“到了一定年纪,男子与女子若是相互倾慕,两情相悦,便算是生出了男女情意。” 郑芙听得不太懂,继续追问:“那若是生出情意,二人便会结为夫妇吗?” 沉寂片刻,华阳太后发出一声深沉而悠长的哀叹,而后说道:“若真如这般容易,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郑芙起了兴致,还要继续发问,妫翎怕累着华阳太后,故自发开口为郑芙解释:“自古以来,男女婚姻皆听命于父母,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父母不在,则要听从长辈的意思,这是身为子女和小辈的孝道。” 此时,殿外走进来一个宦官,是华阳宫的管事张靳,华阳太后看向郑芙,郑芙很知趣地起身,行完礼后抱起琴走出殿门。 每次张靳前来,太后总要屏退她左右,究竟有何事不能当着她的面说?郑芙打算偷偷听一听,总归不会有什么错处。 “何事?” “禀太后,两月前大王派蒙骜攻魏,夺取高都和汲。魏王急了,派人到赵国迎回信陵君,您也知道他在七国中的威望,很快便合纵了燕、赵、韩、魏和楚一同在河以南击败蒙骜将军,现下联军追击到函谷关,我军惨败。” “……魏无忌!” “太后息怒。” “兄长也真是的,为何不修书来秦便如此决议,将予置于何地!” “事发紧急,楚王想必是来不及与您商量了,太后莫要动气。” “太后,约摸是因为此事,相国现下已经” “慢着,除了张靳,其他人都出去。” “是。” 郑芙赶紧迈步开溜,剩下的事情,即便她想听也听不到了。方才太后说到相国吕不韦,莫非此事与他也有关联?郑芙身处华阳宫中,鲜少获悉有关于朝政和战事的消息,不知道如何理清思绪。 嬴政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她不用偷跑去甘泉宫了罢。 “瞧我这记性……”郑芙捶捶自己的脑袋。此时此刻,咸阳城中王公贵族的公子都已经去了猎场,嬴政亦然。 郑芙很想去瞧瞧围猎是个什么样的场景,本可以同华阳太后一起去,可她早已不知道参与过多少次围猎,人又喜好清净,自是不愿意经受一番颠簸地出宫去。郑芙便只能随她留在宫中。 第十二章 秦王薨 () “公女。” 郑芙正在屋中看书,妫翎进屋行礼后,陪她看了会书,又解释了些许不懂的内容。夜色将至,妫翎便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又想起点什么,对郑芙说道:“太子与公子成蛟不在宫内,公女过会带些吃食,去替他们给王后问个安吧。” “妫姑姑,我知道了。” 说来她已好几日不曾去长阳宫向赵姬请安了,妫翎倒是提醒了她。 郑芙用过晚膳,宛昭准备了一盒酥饼,装好放入篮中递给她。华阳宫与长阳宫隔得不太远,约摸一刻钟便能走到。郑芙想着赵姬应该还在用膳,便放慢了步子。 进入长阳宫后,郑芙直接找到主殿,本想派人通传,可殿门口并无人把守。郑芙觉得奇怪,即便赵姬不在长阳宫中,这里也应该预留着几个宫女宦官才是。 郑芙走了进去,还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剧烈的砸东西声音,似是从寝殿内传来的。 方才门口无人守卫已叫郑芙心中生疑,现在寝殿内有异样,她更是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放下食盒,一手反握住袖中短匕,轻手轻脚地往殿内走去。待至寝殿屏风之后,她下意识止步了。 “你怎能把五国合纵的罪过归罪于子楚?七国之争,胜败乃为常事,信陵君贤名远扬天下你不是不知!” 是赵姬的声音。 “妇人之见!本相岂会在意区区一场仗的输赢?不过是折损些兵马而已。这三年,他已经愈来愈脱离本相的掌控……” 吕不韦?! “什么叫脱离你的掌控?当年你一路从赵国助他回到秦国,如今子楚为秦王,你为相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还要掌控什么!” “秦王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本相给的,就连他的女人也是本相不要的。本相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哪来的那么多意见?昨日在朝堂上还敢反驳本相的政见,你说本相留着这么个不听话的主子做何用!” “……你简直欺人太甚!吕不韦,你不要胡来,子楚尚未及不惑之年,若太早殒命,凭你吕相如今的权势,世人皆会明白是你干的!” “是本相干的又怎样,没有证据,谁敢说三道四?不过是再弑一个君王,有何所惧。” 郑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如果她没记错,秦先王登基三天而亡,华阳夫人做了三天王后,便成了华阳太后。这竟然是吕不韦干的?! “你说什么……”赵姬惊得三魂没了七魄。 “不然你以为你和政儿能那么早归秦?若不是本相派人暗杀了安国君,嬴子楚还要再晚多少年继位!” “先王不过登基三天……你……好狠毒的心!若是让华阳太后知道,你定没有好果子吃!” “你别急着骂本相,赵霓儿,本相知道,即便你当时知道本相是以大逆手段换取嬴子楚的王位,你也一样会回来。为什么?因为你过怕了在邯郸的日子!若你有那个能耐,你只会更加不择手段地回秦,本相太了解你了。至于华阳,不过是一个被设计入局的深宫妇人而已。” “住口……你住口!吕不韦,滚出去!” “若本相此刻一走了之,秦王死在你宫里的事可就无人替你圆了。” “你说什么?!” 郑芙整个人跪坐在地,脸色煞白。 “王后这般惊慌作甚?只要你现在去偏殿,到床榻边跪好,大声哭泣,秦王便只是突发恶疾不治而亡,怪不到你头上,自然也怪不到本相头上。” “吕不韦,吕不韦!你多年前抛弃我,现在又杀了我丈夫,你还要做什么,你还要做什么?!”赵姬的声音已接近嘶嚎。 “做什么?自然是扶持我们的儿子登基为王,本相势必会好好教导政儿,让他成为大秦最听话的君王。你只要安安心心做你的太后,安享天伦便可。” “我们的儿子?哈哈哈哈哈……就算是我们的儿子吧。你说的不错,没了子楚,我还有政儿。你这个疯子!” “你说什么?什么叫‘就算是我们的儿子’?” “呵呵呵……你亲自操纵的事情,难道还没有自信么?吕不韦,政儿就是你的儿子!而我,马上会按照你的指令行事,你可以滚出去了。” “那本相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郑芙后退两步,赶紧闪身躲进旁边的厢房中。吕不韦走出长阳宫,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赵姬突然又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如同鬼魅,叫人听了心惧不已。 “子楚啊子楚,你为何就上了吕不韦这条贼船?若无他,你一定还是那个我一见倾心的朗朗少年啊!负我,你们都负我……哈哈哈哈哈……”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空荡,那样恐怖的笑声,是山崩地裂,是城墙倒塌,是人心最后的崩溃。 赵姬的笑声让郑芙想起三年前芈姣离开时几近癫狂的模样,心如刀绞,几乎要哭出来,她死死咬住下颌,强迫自己冷静。 若嬴政知晓实情,他该会有多痛苦?若他知道自己的出生都是上一辈人的阴谋和骗局,他又当如何透骨酸心? 郑芙起身逃似地回了镜华池,将自己关在殿内,一夜无眠。 不知是什么时辰,宛昭匆忙地冲进镜华殿中,被郑芙吓了一跳。 床榻上被褥混乱,郑芙的头发随意散着,低头靠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一副十分无助的模样。 “公女,你怎么了?”宛昭赶紧上前把她抱在怀里。 郑芙摇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能让宛昭也牵扯进来。看她方才急急忙忙的样子,大概是子楚之死已经传遍咸阳了吧。郑芙眼神木讷地看着前方,问道:“发生了何事?” “昨夜秦王突然薨逝于长阳宫,公子们连夜赶回咸阳宫,王后已然悲痛欲绝,你快去瞧瞧太子吧!”宛昭许是见过嬴政才这般惊慌,她看着嬴政长大,自然是担忧得不行。 “我这就去。” 君王薨逝,天下缟素。 一夜之间,整个咸阳宫内挂满白绫,所有人着丧服,表情亦是如此悲痛沉重。郑芙跟着宫人找到灵堂,堂外跪满了文武大臣,堂内是哭得悲痛欲绝的宫妃女眷,以及子楚的两个儿子。 不过一夜之间。 “我的儿啊……你为何如此命苦,你才回秦三年,你为何走得这么早,你叫娘怎么活啊……我儿……”子楚的生母夏太后哭得整个人卧倒在侍女肩上,一边咳嗽一边粗喘着气,极度悲痛下她已经丧失了正常呼吸的能力,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太后,夏太后!来人,快把太后扶去救治!” 郑芙走入堂中,燃起三炷香后下跪连磕三个响头。她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子楚两日前还来华阳宫探望太后,如今竟成了棺中之人,不过一晚,已然阴阳相隔。 祭拜完毕,她不是秦人,为子楚守孝不合礼制,便站到灵堂一角,寄托心中哀思。 成蛟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也无活气。又有谁能想到他不过离开了一天的时间,最敬重爱戴的父王便永远离开了他?他的脸上已无泪水,只有两条红色泪痕。 嬴政身体笔直地跪在灵堂正中央,无悲无喜,面色寂寂,可他眼中流转的波澜已然收入郑芙眼底。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疲惫、悲痛、忧伤和怒火以及其他的情愫。 堂外有大臣跪拜,高声谏言:“太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继承大统,方不辜负先王在天之灵啊!” “再过几日。”嬴政身上下只有嘴皮子微微动了一下。 “太子!如今五国合纵之势未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以大局为重!” “倘若信陵君趁虚而入,我大秦危矣,太子三思!” 嬴政无动于衷。 “太子!”殿外大臣齐齐下跪恳求嬴政。 “行了,子楚才走了多久,你们就这样逼迫政儿。”华阳太后已至。 “见过太后。”众人齐齐参拜。 “此事由予定夺。”华阳太后广袖一挥,站在嬴政身前挡住众大臣的视线,提高音量大声说道,“明日太子登基为王!” 嬴政起身,走到华阳太后身侧,看向下方诸臣,朗声道:“何人愿持万金至魏国行离间之计?” 子楚之死令他心痛无比,可他不仅仅是子楚的儿子,更是大秦太子,当前局势紧迫,由不得他任性。子楚的死已是大秦惨重的损失,不能让外人也钻了空子。 一人起身出列,复又拜服在地:“臣愿往!” 原来是三年前去赵国接回嬴政的冯劫。 “辛苦冯卿。”嬴政又看向华阳太后,“祖母,您还要置身事外么?” 闻言,华阳太后心下一惊。她向来只当嬴政仅有威慑之力,未曾想到他年纪不大,竟会这般精明。故而言道:“政儿放心,予自会告知楚王,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嬴政不再搭理任何事,走回灵堂,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继续守孝。 华阳看着嬴政的背影,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又看向成蛟,恨铁不成钢。以成蛟之软弱,这个王位,嬴政是非坐不可了。 第十三章 真相 ()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太子政于章台宫登基为秦王,时年十三,未及冠。华阳太后临朝听政,相国吕不韦以秦王仲父之尊,代理朝政。 一月后,秦使冯劫至魏离间成功,魏王猜疑信陵君魏无忌,夺其兵权,另择他人任联军总将,合纵之盟不攻而破。冯劫归,华阳太后赐千金,封御史大夫。 “大王,赵太后不愿见人,您莫要硬闯……大王!”嬴政突然到访,长阳宫的宫人们慌了神,急急阻止。 嬴政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一月来赵姬闭门不见任何人,就连为子楚服丧期间都未曾出宫,嬴政几次派人通传长阳宫,得到的回应皆是“太后不见人”,就像是刻意躲着他一样。倘若心中哀痛,那他便去陪她说说话,可为何赵姬就是不愿见他? “大王,您若非要进去,便先杀了奴婢!” 宫人这般激烈的反应,嬴政怀疑更甚,命人拉住长阳宫的宫女宦官,自己一个人走入寝殿。 “慢点……” “你这荡妇!” 偶有与安静内室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床榻边烛火摇曳,将屋中二人身形的影子映在墙壁,一片春光旖旎之景。 二人颠鸾倒凤,太过忘形,以至于完没注意到有人进入寝殿,更没有看到那个人如死灰般沉寂的眼神。 一月以来,嬴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赵姬,子楚死在长阳宫中,他以为她一定自责到伤心欲绝。嬴政担心,担心她瘦弱的身子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怕她悲痛之下离他而去。子楚死后嬴政便再也没见过赵姬,他担心她会有个三长两短,他怕她想不开做出傻事,他不愿一月之间没了父王又没了母后。 他三分五次想要闯进长阳宫,可他赵姬是他的娘,他怎能忤逆她?怎能不听阿娘的话?今日实在担忧她的身体,故而硬闯进来。 可他看到的是什么? 他可亲可敬的母后,他以为始终爱着父王的母后,竟在丈夫死后不到一月的时间里,和当朝相国在宫中行此苟且之事! 他看到的尚且如此,那没看到的呢? 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嬴政大步跑了出来,脑海里是二人鱼水的场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一阵怒不可遏的情感向他席卷而来,完无法压制地,吞噬他的理智。 嬴政大吼一声,主殿的宫人皆为他凶煞的面容所憾,周身气场压迫得人抬不起头。长阳宫人纷纷跪地磕头求饶,李钰从未见过嬴政这般暴怒的模样,顿时慌了神色,想说什么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带着其他人连连下跪。 长阳宫跪了一地的人。 “不是求死么?寡人成你们。”嬴政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差使,“部杖杀!” “大王!大王!” 五月万家缟,六月风轻摇,七月人事非。 一夜之间,长阳宫死二十六人。一夜之间,秦少王性情大变。 天,要变了。 “郑小公女!郑小公女!” “公女正在学礼,李总管你有何事?” “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宛姑姑,你快些让我进去。” 郑芙听到李钰的声音,再也坐不住了,央求地看着妫翎。妫翎叹气:“公女去吧。” “李总管,阿政怎么了?”郑芙赶紧冲出殿外,急切问道。 “公女,你快去甘泉宫瞧瞧吧!大王已经三日未进柴米,谁都不见啊!” 郑芙急不可耐地向甘泉宫奔去。 见到郑芙前来,甘泉宫的侍卫直接放行了,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甘泉宫,找到东明殿直接冲了进去。 临到转角,一把锋利无比的剑突然抵在郑芙的脖颈上,迅速划出一道血丝来。 “阿政,是我。” 嬴政看到是郑芙,急忙将剑扔得几丈远,一只手急急覆上郑芙受伤的脖颈。刹那间神色大变,由原先的凌厉可怖突然变得柔和,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似乎是难以置信:“寡人……伤了你?” 寡人,孤家寡人……竟是这般叫人心疼。 郑芙拉下他的手,一把拥住他,嬴政木讷地站在原地片刻,而后抬起手拥住她的后背。 嬴政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将她推开。他力气太大,郑芙一下子跌坐在地,他慢慢朝她走去,而后蹲下,双手握住她的肩,眼中仿佛有刀光剑影:“阿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嬴政太了解她了,她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亦或是细微的表情,他都能看穿看透。 郑芙本不想这么快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他,可一个月以来,看着他每日备受煎熬的模样,她的心在滴血。 “先王是吕不韦所杀。” “果然如此!”嬴政一拳打在郑芙旁边的柱子上。 嬴政不是没这样想过,即便嬴政憎恨吕不韦,可他还是相信吕不韦与子楚是有情谊的,吕不韦不会这般心狠手辣。但若真是这样,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通了。子楚原因不明的暴毙,围猎公子先行,赵姬闭门谢客,以及让他作呕且终生难忘的那一幕! 还是他不够狠啊,即便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却不敢相信自己。在内心想法得到确认的那一刻,嬴政的内心终于脱离煎熬。日后,他会一步一步夺走吕不韦的权势,为子楚报仇雪恨! “李钰,把御医叫来!”嬴政一下子恢复神智,一把将郑芙扶了起来,眼中是内疚与自责。 “等等,李总管!”郑芙看出来嬴政已经恢复,便说道,“你命人送些膳食进来,不必叫御医。” “你?” “不过是小伤而已。”郑芙说道,“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那天,郑芙没有回镜华殿,在东明殿里陪了嬴政一整晚,揭开嬴政身后残酷的真相。嬴政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成迷的身世,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女人,也是第一次发觉,从此以后,除了眼前之人,他似乎再也无法将心事表露给任何女子了。 “你生于阴谋之中,但一定能摆脱阴谋。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他难过,她便整日魂不守舍,他得意,她发自心底的高兴。对于她来说,他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嬴政占据了她生命中的每一寸岁月。从出生开始,他就伴她左右,看她蹒跚学步,听她咿呀学语,教她看书识字,为她教训赵人。在芈姣走后的时光里,更是他始终伴她身侧,不叫她更加心痛难过。 嬴政于她的重要程度已超乎寻常。若他叫她立刻去死,她也不会迟疑分毫。 “郑芙立誓,此生此世,追随嬴政。若有背弃,不得好唔……” 嬴政自郑芙脑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很是不悦:“你给寡人闭嘴。” 发誓一说,他绝对没教过郑芙,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恶毒誓词?他可舍不得让她发这种毒誓。 嬴政知道,其实郑芙与他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乱世阴谋而生,却又不甘屈从于命运的人。他们都注定要置身于混乱的局势,或许在冥冥之中,他们本就注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好,由她与他,并肩而行。 甘泉宫外的夜色不同于镜华池的清幽,有桃明香缭绕,有桂暗香疏影。 以月为衣,斩断清秋。往事如云如雨,来之则安,不悲不喜。光阴易逝,斯人亦难再寻。不宜为之伤怀,当怀揣明净之心前行。时间在走,人亦未曾止步。心有所往,无甚畏惧。 清晖朗月自照我心。 一日正午,咸阳宫门。 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子,衣衫褴褛,正站在咸阳宫门口与守卫理论。 “我真是前来投奔秦王的宾客,不过是路遇劫匪才成了这般惨状,你们快打开宫门让我进去。”男子说道。 侍卫长说道:“没有凭证,即便是王侯前来,皆不得入宫!” “都同你说了,我是楚国的昌平君,还要何凭证?” “若阁下执意要胡搅蛮缠,我只好派人将你收押监禁。” “那还是算了,我站在宫门口总不碍事了吧。”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驶来,男子看出其方向正是要进咸阳宫,一个大跳拦在马车面前,吓得马儿抬蹄嘶鸣,车夫拉紧缰绳,骂道:“哪里来的乞丐,不想活了!” 男子讪笑,并不回嘴。 车帘被掀开,一名少年探出身子,此人正是成蛟,他看向车夫,问道:“发生了何事?” “公子,有个乞丐拦了马车。” 侍卫长见是成蛟的车驾,赶紧叫人抓住男子,成蛟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我的马车?” 侍卫长答话:“回公子,此人自称是昌平君,方才还要闯入咸阳宫中,被属下阻拦,没想到他竟惊扰了公子。” 男子想要挣脱束缚,奈何力不从心,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小公子,我自楚国来秦为官,你可否让我见一见秦王,实在不行,见华阳太后也勉强可以接受。” 方才的车夫不由得冷嘲热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秦王和太后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男子不乐意了,如同孩子般赌气:“不是我想见就见,难道还是你?” “你这乞丐!” 第十四章 奇人昌平君 () 前些日子是听说有位楚国公子要来秦为仕,莫非就是昌平君?可眼下此人身份不明,衣衫褴褛,颇为奇怪。成蛟点点头:“这位公子,我无权擅带外人入宫。这样吧,你先住到我府上,等我禀明大王,由他决断。” 想来这也是最妥帖的处理方法,侍卫长便命令城门口的侍卫们便放开了昌平君。他拍拍衣袖,好像有些不悦:“那便如此吧,小公子,莫要让我等太久了。” “自然。来人,把他带到我府上去,好生看管。” 昌平君便跟着成蛟的仆从往回走,走了几步发觉哪里不太对。“好生看管”不就是监禁的意思么? “小公子……”昌平君回头,成蛟的车马早已入宫,他身后只有四个宫门口调派送他去成蛟府的侍卫。 真是出师不利,灰头土脸啊! 成蛟到甘泉宫的时候,嬴政并不在内,不用想,肯定是到镜华池去了。不过此刻尚在中午,郑芙还要习礼,他怎么直接就去了?也不怕被华阳太后责备。 成蛟赶到华阳宫,见主殿外站满了一干宫女宦官,便知二人在太后这里。通报后入殿,看到眼前的景象,成蛟又佩服他的王兄三分。 主殿一张桌案上堆满如山奏章,嬴政正站在华阳太后身侧拿着奏章请教,而郑芙则坐在一旁抚琴。真是好一派和谐的祖孙景象…… 王兄不愧是王兄,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来每日寻郑芙,还无人能说三道四! “蛟儿,你过来。”华阳太后微笑着,朝刚进门的成蛟招招手。 “大王,公女。”因华阳太后在,成蛟便恭顺了许多,与郑芙相互见礼,他方走到华阳太后身侧。 华阳见了小孙儿很是高兴,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吹到华阳宫来了?” “成蛟想念祖母,便入宫来探望。” 华阳太后大笑,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小机灵鬼,尽哄予开心。你定是去甘泉宫寻不到政儿,才来华阳宫吧?” 成蛟不好意思地笑着:“祖母就是祖母,成蛟再不敢欺瞒祖母了。” 华阳太后疼爱地看着成蛟,“既然来了,便坐下陪予片刻,再过一会,便把你王兄还你。” “成蛟遵命。” 自从嬴政继位后,华阳太后便没有再防备着让郑芙听到有关政事的内容。若嬴政来问政,还经常让她如今日这般过来弹琴,想让她了解政事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以往华阳太后不让他们二人相见,他便夜晚悄然潜入镜华池教郑芙武功。现在只要嬴政去华阳宫,太后基本都会让郑芙陪着。嬴政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太后不说破,他也乐于如此。 成蛟坐在侧边桌前,朝对面的郑芙笑了笑,郑芙点头以作回应,而后继续专注弹琴。嬴政又拿起一卷奏章,仔细看了看,拿给华阳太后,太后观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问嬴政:“你要如何做?” 嬴政则直接看向成蛟,道:“阿蛟,寡人有一份差事要交给你。” 成蛟起身:“王兄但说无妨。” “吕不韦上奏,想取韩的成皋和荥阳两城,但又不肯发兵攻打,问寡人如何做。”嬴政故作苦恼,“吕相首次征求寡人的意见,你说他想做什么?” 成蛟被嬴政这种眼神看得有些发麻,他的王兄肯定已经有了主意,不过是在敲打他罢了,便答:“成蛟不知。” “既然他不想打,寡人便让他屯兵武关。” 几十年来秦国或多或少会发兵攻韩,大大小小取得许多城池。武关地处秦韩交界,在那里屯兵却不攻,无形给韩国造成压力,让韩国朝廷惶惶不安。嬴政这么一说,成蛟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走到殿中央,行一记君臣之礼,道:“请王兄允准成蛟前往韩国,一定将这两座城池划归大秦版图。” 看来成蛟也不傻嘛。嬴政点点头,“寡人再派两个说客及一百护卫与你同去,此去路远,千万小心。” “弟谨遵王兄命!” 成蛟知道,嬴政自登基以来一直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如今吕不韦偶然发问,他的机会便来了。嬴政亦是想找个名头为成蛟封爵,如今有合适的差事,自然早早叫他去办。 “不错,大秦有你二人这般少年英才,势必会更加兴盛!”华阳太后对二人的反应很是满意。 成蛟想起今日遇到昌平君的事,于是提起:“今日我入宫时有一人拦马车,衣衫褴褛,自称为昌平君,说是要入宫见王兄或祖母,被守卫们拦下。” “他怎么又来了?” 三人皆对太后这个“又”字感到很奇怪,就连一出生便在咸阳的成蛟都从未见过昌平君,更别说郑芙和嬴政了。太后说的是哪门子的“又”字? 华阳的脸仿佛抽搐了一下:“他人现在何处?” “在我府上暂住。”成蛟答。 华阳太后冷笑:“呵……政儿芙儿,再晚些时辰,你二人随成蛟出宫去见昌平君。他自然会同你们说清楚,是去是留,由政儿你定夺。” “是。” 三人俱是十分疑惑,昌平君到底是何方神圣,惹得太后这般恼怒?成蛟回想起昌平君说过的话,他似乎也不太愿意见华阳太后的样子…… 晚膳后,三人启程出发去成蛟府。王驾出宫,引得咸阳城百姓纷纷围观,车马行至之处,人们又礼让跪拜,仍然很有秩序。 到成蛟府,三人首先去探望成蛟的母亲冯太夫人,而后成蛟让人把昌平君引入客室。 此刻他已经清洗一番,又换上一身新衣裳,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与拦截马车之时判若两人。昌平君看到郑芙长相,又猜想他们是从宫里来的人,立刻问道:“小姑娘,华阳太后是你姑祖母么?” “正是,你是何人?”郑芙问。 “哎!”昌平君突然大叫一声,而后笑道,“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你的亲叔父啊!此番可终于见到你了。” 郑芙被他搞得头大,怎么莫名奇妙来了个亲戚?既然华阳太后说他可信,那应该就是了。嬴政打量他三分,冷声道:“你来秦国的目的是什么?” “这位是?”昌平君问成蛟。 成蛟微笑:“我的王兄,当今秦王。” 闻言,昌平君起身行礼,而后说道:“来秦为官,为大王献策。” “你身为楚王之子,有何理由为秦效力?”嬴政半分不客套,直击要害。 “我在楚国有如闲云野鹤,无处施展政见,也无心王位与权势,秦国自然是我最好的来处。”昌平君笑言,“且我已不是第一次来秦了。”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成蛟问。 “唔……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早在子楚继位之前昌平君就已经被华阳太后请来咸阳,本意是让他代表楚国势力支持子楚,为帮其夺得太子之位提高胜算。谁知此时有人传来消息,昌平君的发妻很是思念他。于是乎他整日茶饭不思,几天下来招呼都没打就回了楚国。 第二次,他又来了秦国,彼时子楚刚刚登基,子楚很欣赏他,还未等上任他就又走了。原因是与子楚的一名宾客吵了起来,没吵过人家,负气而走。 第三次,他刚入秦境,见因一人犯罪家连坐斩杀的景象,深感秦国律法之严苛。倘若自己在秦国犯了法,按照连坐制度,岂不是连楚王和楚后都要因他丢了性命?到时候秦楚开战,他便成了千古罪人。于是他又回了楚国。 如今是第四次…… 嬴政的眼神不再凌厉,反而多了些关切:“昌平君很值得同情。” 成蛟点点头:“怪不得从来没见过昌平君,原来根本没机会见到啊……” “这一次叔父竟然没有因为路遇劫匪而中途折返,毅力实在太过惊人……”郑芙已被昌平君的经历和想法折服,世间竟有思路如此清奇之人,而此人是她的叔父…… 三人突然有点明白为何提起他时,华阳太后很是生气了。 “并非你叔父我毅力顽强,而是因为”昌平君正色,说得很是恳切,“我已无余钱可以回去。” “……” 一番交谈后,三人走到院中。成蛟送嬴政与郑芙出府,临别之际,成蛟没忍住,还是问出口:“王兄,你当真要留下昌平君?” “不错。”嬴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他的想法超凡脱俗,寡人很欣赏。” 见成蛟还是一脸不信任昌平君的模样,郑芙说道:“蛟哥哥,你便放心吧。我猜测叔父此番来秦国应该也有受我娘所托的缘故,他必然不会再随意离开了。” “但愿如此。” 那天回宫后,嬴政托王翦在咸阳城买下一处宅邸,用以给昌平君住下,并拨给他数百家仆,又派人去楚国接他的妻儿。 后嬴政又在上朝时欲授予昌平君官职,被吕不韦以防止外戚专权的名义驳回。因华阳太后与昌平君是亲族,故不便插手。嬴政恼怒之际,却又无法与吕不韦抗衡,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十五章 所见非实 () 一日傍晚,郑芙同妫翎修习完当日的书籍,想着时间还早,便拿着寒光去甘泉宫找嬴政。 “大王去质子宫见春平君了,公女且入殿稍候。” 于是郑芙先进了东明殿里的武台去练剑等着嬴政。 几日前华阳太后议政时提到过此事。两月前赵王薨,赵偃继位,姬夫人为王后,公子嘉为太子。与此同时,赵偃的弟弟春平君赵恭便被派来秦国为质。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很巧合,郑芙猜测应该是王室斗争的结果。 此时,质子宫内。 嬴政与赵恭面对面坐着。数年前嬴政回秦时,赵恭为了在赵王面前表现自己而多加阻挠,说了许多侮辱嬴政的话。万万没想到不过才几年光景,嬴政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秦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可欺的桀骜之子了。 赵恭见到他时,已然抬不起头,支支吾吾地说道:“秦王,当年之事,属实是我做错了……可我是赵人,你为秦人,我们立场不一样……” “春平君。”嬴政淡淡开口,“寡人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赵恭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有些诧异。 “主动来大秦为质,你倒是很聪明。”嬴政说道。 赵恭与赵偃夺位失败,表面上看,春平君被派到秦国为质是受了羞辱,实则是保命的手段。若他执意留在赵国,兴许会死得更惨。而到秦国,即便苟且,可不至于丢了性命。 当然,赵恭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异常忐忑。他知晓嬴政已经成为秦王,听闻他一夜杀死二十六个服侍不周的宫人,年少登基便如此残暴嗜杀,叫人惧怕。当年他得罪嬴政,生怕自己来了秦国也是一死。可当时局面由不得他选择,入秦是唯一的活路。 嬴政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戏谑轻笑:“自从父王死后,寡人时常忍不住杀人。” 赵恭面色一紧,颤颤巍巍地说道:“秦王年幼丧……父,看来受的打击不小……” “所以你一定要知恩图报。”嬴政声音沉了下来,“因为” 少年走后许久,赵恭脑子里始终只有一句话在回荡。 “寡人可以救你,亦能杀你。” 嬴政,你真是个天生的恶人! 回到甘泉宫中,侍卫告诉嬴政郑芙在内,他微一点头便进了东明殿。少女正在殿前的武台上练剑,因太过专注,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嬴政找准时机,闪身至郑芙之后,捉住她持剑的手腕,郑芙回头,猝不及防磕到嬴政下巴。嬴政略一皱眉,带着她的步伐开始教她剑式。 “你是女子,不要用蛮力,以柔克刚才是制胜之道。” 郑芙点点头,按照他所说一点点摸索,跟着他的步子找到身法的感觉。 约摸一刻钟,郑芙颇为不好意思地打断:“阿政,我饿了。” 嬴政停下脚步放开她,岂料郑芙顺势一个转身,刹那间寒光已经离嬴政的脖子不足一寸。 “兵不厌诈!”郑芙玩似地眨眨眼。 正在她得意之际,嬴政侧身反手握住剑柄,将她的手带着转了方向,寒光又抵在郑芙自己的脖子上。 “作战不够专注,难逃一死。” “……” 二人在甘泉宫正用着晚膳,李钰却进来了,看了看郑芙,又看向嬴政。 “说。”嬴政道。 “近日咸阳城中流言四起,说是昌平君勾结城中权贵,还为自己广纳门客……” “知道了,下去吧。”嬴政的语气甚是平淡,并不生气。 郑芙自是相信昌平君不会这样做,可事实摆在眼前,于是说道:“近日叔父的举止愈发反常,我实在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替寡人去问。”嬴政显然也没有看懂。按常理来说,昌平君一个楚国公子来到秦国,在已经被吕不韦针对的情况下,哪里还敢这般造次。 “你不和我同去?”郑芙有些不乐意。 嬴政不说话,郑芙立刻明白了。能让他突然沉默的人只有一个赵姬。自嬴政登基开始,他与赵姬只在宫宴上见过,至于单独拜见,嬴政在怕,赵姬在躲。 她知道,即便嬴政恨赵姬水性杨花,可他始终是爱着赵姬的,正是这种别扭的心理让他不敢再去见赵姬。可孩子又怎么会一直憎恨母亲呢? 郑芙唯一担心的是怕嬴政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叫无辜之人遭殃,他自己心中亦是难过。子楚死后,嬴政总是很难压制自己。可他都这么说了,明显就是不愿让她同去。嬴政认定的事,她很难改变。 故而郑芙干脆趁着天色不算晚先去见昌平君一面,兴许回来还能去找嬴政。她先叮嘱李钰几句,迅速出宫去了。 昌平君府。 “我叔父在何处?” “公女,昌平君这会子正在后院里,你……” “多谢管家。” 郑芙大步走入府内,本该宾客满庭的府邸此刻却尤其清净。郑芙被趴在草地旁的四五个孩子吸引了目光。 “斗!斗!斗!” 走近一看,他们正围着几只促织在激烈地叫喊。更可笑的是,与他们一同趴在地上的,还有“大顽童”昌平君。 郑芙几乎要被他惊掉下巴,叔父不愧是超凡脱俗的人。昌平君看到她来了,还朝她招招手。 草地上有六只促织,其中五只由细麻绳相连起来,还有一只单被单独拴住一条腿,活动范围有限。 “你们觉得是这五只赢呢,还是这一只赢?” “五只!” “一只!” “不一定。”郑芙说道。 “哦?为何?”昌平君笑着问。 一个孩子答:“五只虫多!” 另一个说道:“一只不比五只灵活!” 郑芙不语,她只想看到结果。 昌平君放手,五只促织只片刻便击败了孤军奋战的一只。昌平君又把虫分开,将五只促织中最中间的一只断腿,又把单独的促织腿上的麻绳解开。 结果是,剩下的四只被单独一只追击,四处逃窜,可由于与中间促织相连,便只能原地打转,惊惶不已。 “啊……”几个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 昌平君心情很愉悦:“天色不早,你们都回家罢。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送走这群小孩,郑芙急急说道:“叔父,你的所做所为都传到宫里了,你做事就不能小心一些么?” 闻言,昌平君示意郑芙噤声,小心翼翼看了看里屋,把郑芙拉到后院石桌边,心虚地说:“我那日去群芳阁真的只是看美人跳舞,没有做别的!谣传的事信不得,千万莫要同你叔母瞎说。” 郑芙已然无语凝噎:“我说的是你结党营私,广揽门客的事。” “已经传到宫里了?”昌平君似是不敢相信,“看来我的银两没有白花。” 昌平君府内并无门客,可谣言却传得人尽皆知。郑芙一下子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相国必会视你为眼中钉。” “芙儿啊,太后让你看的书,不一定是好书,在某些方面,会蒙蔽你的双眼。她希望你成为什么人,便叫你看什么书。其他人也一样。”昌平君说得意味深长,“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但是缺乏主动。你要好好问问自己,是想做别人希望的人,还是做你想成为的人?” 昌平君的一言点醒了她。郑芙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问过自己,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或许真如同昌平君所说,在固有环境下,她已经不会过多地去思考有关于自身的事情。 华阳太后希望她多学宫廷的生存之术,来到秦国的这几年间,她接触的都是礼仪与权谋之学。 一直以来,她对嬴政的依赖性太强。许是自小由他带大的缘故,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在他面前,她不懂得思考,也不知道对错。 从出生到现在,她唯一做过的一个决定就是习武。 “叔父,我有点明白了。”郑芙诚心地感谢他,但他的话太过玄奥,仍需要仔细参透。 昌平君看得出来郑芙已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故而说道:“至于你问我的问题。咸阳城兴起的是谣言,说明所闻为虚,既然如此,所见是否亦非真?” “你来秦国,一心要见到大王,可为何不考虑相国?”郑芙再问。 吕不韦权势之大已非其余六国相邦可比拟,昌平君到底为何选择实力不成熟的嬴政,这是个问题。 昌平君摆摆手:“商人还懂得不做赔本的生意,我岂会不晓得?若以商贾之道来说,此种情况,短期利益翻倍,可我看中的是翻数十倍的长远利益啊。” 回咸阳宫的路上,郑芙一直在思索着昌平君的话。 倘若所见所闻都不是真实,那么究竟什么是真实? 嬴政来到长阳宫门外,脚步却迟疑了。为了防止赵姬难堪,他特意遣退甘泉宫的宫人,自己只身前往长阳宫。 他与赵姬已经多久未曾好好说过话了?嬴政不明白,她参与了吕不韦对子楚的谋杀,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可她为什么从来都不愿主动见他?那么多年的母子情意当真如此凉薄? 嬴政脑海里冒出这些想法的时候,他又给予自己深深的否定。在赵国他命悬一线得救之后,她那般担心他的样子,怎么可能不爱他? 嬴政很少有想不明白的事,可对于赵姬,他深感无奈。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母亲又背叛了父亲。他捉摸不透,赵姬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嬴政站在长阳宫外,冷不丁地看到一个人。 吕不韦。 第十六章 改变 () 吕不韦正好从长阳宫主殿走出来,二人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见到嬴政,吕不韦并不慌张,颇为放松地走到他面前,并不行礼,说道:“政儿这个时候来长阳宫,怕是与本相一样前来探望太后吧?若未记错,本相替你寻的老师,大儒淳于越今日会到咸阳宫,你怎么来了这里?” 嬴政黑下脸,几乎想要杀了他,周围的气压一下子变得极低。 “适可而止的道理,难道还要寡人提醒相国!”嬴政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刚才的一瞬间,吕不韦突然有些意外。嬴政看着他的时候,他心中竟生出了畏惧之感。 登基一年一来,他在迅速成长,已经愈来愈像一个君王。 吕不韦可以确定的是,在朝堂上,虽然嬴政经常与他争执,但因为没有实际权势,很快便会服软。嬴政能容忍他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是因为羽翼不够成熟。可赵姬不同,她是他的亲娘,也是嬴政的底线,若自己还不断触碰嬴政的底线,难保他会来个鱼死网破。 可子楚死后赵姬仿佛变了个人,日日派人穿他入宫,一副如狼似虎的模样,尽管他已经很克制,但难免还是会被嬴政知道他来太后宫的消息。 吕不韦觉得自己必须尽早结束和太后的关系,否则日后必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转嫁风险。 吕不韦回府后,迅速命人在自己的门客中挑选相貌上佳的男子,并检查其各方面的条件,最后选定一人,拔去眉毛和胡须,充当假宦连夜送入了长阳宫。 “听闻长阳宫的宫人说,是赵太后自行要求吕相入宫的……”李钰担心嬴政发怒,可更不愿意说假话骗他。 对于赵姬,嬴政已经失望透顶。她是大秦太后,即便吕不韦要勉强她,只要她不愿意,她完完可以摆脱吕不韦。 既然赵姬要这么做,那不见就不见吧!一想到她嬴政就恼火,却又奈何不得。 “大王,齐国大儒淳于越到了。”门外一个宦官进来传消息。 “不见!” “可是大王,淳大师是吕相为您找的王师,若是避而不见,这恐怕……恐怕……” 李钰见嬴政又要爆发,赶紧上前去训斥小宦官:“没见大王正恼着么?还不快下去给大师安排住处!” 小宦本意是想把事情办好,谁知嬴政喜怒无常,方才他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李钰替他解了围,否则说不定要因此掉脑袋。小宦连连行礼感谢,而后快速退了出去。 李钰出了殿门,发现郑芙来了,赶紧让她进去。现在嬴政恐怕只听得进去她的话了。 “阿政,我见过叔父了,他……”郑芙看到嬴政黑着的脸,便明白了个大概,“看来太后还是叫你失望了。” “昌平君怎么说?”嬴政不想再听见赵姬的名字,遂问郑芙。 “我去他府上,一个门客都没有。他同我说所见所闻皆为假。” 所闻是咸阳的流言,所见便是郑芙在昌平君府内看到的空无一人的景象。倘若两者都为假,那么…… 看来他有时间可以去昌平君府一趟了。 “这么说来叔父的确在招揽门客,只不过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罢了。他散播流言,无非有一个好处,让更多人知晓他昌平君的大名,故而前来投奔。”郑芙仔细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可仍有一些疑点看得不太清晰,“可这样做得罪吕不韦不说,兴许还会得罪你。把秦国的两股势力都得罪了,那他还在这里干什么?” 面前侃侃而谈的郑芙,让嬴政稍感诧异。自从昌平君来秦,她有了很大的变化。本来无法让昌平君入仕,嬴政很是头疼,可现在看来,他即使不做官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看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嬴政心头的火气已然消了大半,说道:“他并非为自己招揽。” “那为谁?”郑芙脑筋一转,马上就想明白了,“叔父说流言和景象不真切,可他没说是假的,他想告诉我的是,凡事都有真假掺半。而此时他不能入仕,便以这样的方法为你效力!” 郑芙越说越起劲。 “若叔父在咸阳无所作为,以吕不韦多疑的性格必然会怀疑,所以他散步流言以作掩护。即便有人找上门来说他结党营私,可他整日与孩童嬉戏,府中并无其他人,自然无法立罪。” 郑芙感觉一只手又放在自己的头上,嬴政嘴角带笑,颇有邪肆之感:“不枉寡人将你叔父留在咸阳。” 昌平君在,郑芙便不会被华阳太后局限。嬴政想要的正是如此。他不希望郑芙将来完完沦为他人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一生为从来不曾去过的楚国而活。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亦然,有昌平君这样的人相助,实乃大幸。 四月是桃花正盛的时节。 甘泉宫中的桃花,自是这咸阳宫的一处芳菲之景。尤其是平阳殿前,宛若宫中的室外桃林。 “为何你要住到东明殿去,这里不是很美?”郑芙坐在树下,将琴摆好,“不过,整个甘泉宫都是你的,想去哪里,自是你兴致所在。” 嬴政拿下悄然落在肩上的花瓣,“你若喜欢,住进来便是。” “我才不呢!”郑芙道,“桃花虽美,可我更喜荷华,清香远溢,净而不妖。” 话罢拨动琴弦,奏一曲秦风《蒹葭》。 嬴政靠在树下,目视着平阳殿上的黑夜,又低头看身旁沉浸在琴中的郑芙。 迟早要让你住进来。 “阿政,”在此情此景下,郑芙突然有了别样的感慨,“再过五年你加冠亲政,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征战四方,扩张土地?” 除了姬丹,她是第一个这么问他的人。而他想要的,又岂止这么简单。 “天下归一。” 琴声戛然而止。 为何姬丹在临行前对她说出那样的话,郑芙在此刻终于明白了。原来姬丹早在几年前便看清了嬴政的意图。姬丹是燕国的太子,嬴政对于他和燕国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可郑芙不一样,从她有意识开始嬴政便在她身边了,她虽然有楚国血脉,说到底也不过是弃女罢了。嬴政于她,是亲人,又何来危险? 郑芙正发呆,嬴政往她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她回过神来,负气起身朝嬴政攻去,三下五除二就被制住。 “政哥哥,放了我吧!”郑芙连连求饶。 每次她落下风时总会这么叫他,恍若讨好一般,可偏偏他听了心情就是很舒畅。想到此,他又有些不悦,为何她平日里称别的男子便是什么哥哥,而要叫他阿政?未免太不公平。 想到此处,嬴政又打消了松手的念头。 郑芙却纳闷了。 为什么不管用了?平日里只要这样叫他,嬴政便会放过她的。 “你若想让天下姓秦,当然是好事……”郑芙被嬴政从后方锁喉,说起话来相当困难。 感觉到嬴政的力量松了下来,郑芙赶紧低头从他的手臂下钻出来,后退几步,生怕他再跟她过几招。 “何以见得?”嬴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见他无所作为,郑芙松了口气,缓缓道来。 “周天子分封后,中原之地战乱不断,持续至今已五百多年了。我虽未亲眼所见,可这些年多少也从外祖母那听得一些。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盗贼猖獗,危害民生。想结束这些惨状,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统一。” “阿蹊,”嬴政没想到郑芙会有这般见解,“你很叫寡人欣喜。” “可你不会怪罪我是在妄议朝政吗?”郑芙抬起头,眼神炽烈,“毕竟我是一个女子。” 嬴政突然迈步走向她,郑芙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后退两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还要让寡人说多少遍?” 郑芙被问得不知所措,抬头像只温顺的猫一样看着他。 嬴政拿起她脖子上的玉坠,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寡人会护你一世,无论你做什么!” 郑芙知道,这是第三次了……好不容易将嬴政说得开心些,却又因自己的愚笨惹他生气。郑芙脑中突然生出个可怕的想法,有点担忧地开口说道:“你……千万不要杀人啊!” “……” 为何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她都这样笨拙?明明方才论道的时候还是一副聪明的样子。 嬴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在赌气一般,郑芙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安慰:“相信你自己,想想以前的你是怎么对付赵嘉的,你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内心。” “寡人真的要杀人了。” “千万别……” 两月后,成蛟归国,带回韩国割地百里的文书。嬴政大喜,封长安君,食邑千户。 七月,吕不韦奏请将甘氏一族迁至巴蜀保卫边境。 八月,赵姬身染重病,御医言其与咸阳水土不服,无法治愈,嬴政大怒,杀之。赵姬遂请旨迁至雍城大郑宫居住,以养病。嬴政允。 次年五月,廉颇死。 七月,赵姬请旨封为长信侯。 第十七章 宿命 () “公女!”妫翎急急前来镜华池,却看到眼前景象。 郑芙本在与王贲交谈,见她前来,问道:“妫姑姑,外祖母找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郑芙从十岁开始学东西就特别快,不过四年时间便把王室女子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妫翎点点头,看向王贲,道:“王公子今日怎么又来了?深宫庭院还是少来的好,以免落人口舌。” 知道妫翎是在逐客,王贲假意不知:“大王事务繁忙,我总要代他来看看蹊妹。倒是妫翎姑姑侍奉太后身前,怎有时间老往镜华池跑?” 妫翎气不打一处来,向王贲施一礼:“王公子该多回家去习武,以期早日为大秦效力。太后此刻要见王女,恕不远送。” 王贲故作遗憾,对郑芙说道,“看来只能改日……不不,没有改日了,我这就回家去。”见妫翎神色有异,他立刻改口,嬉皮笑脸地离开了。 郑芙轻笑,王贲果真是到哪里都不消停。这几年来妫翎都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了,每次都把人家惹得心中不悦又却不能怒骂。 “公女,奴婢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如今你已不是孩童,要懂得避嫌。”妫翎有责备之意,但并没有说得太重。 郑芙急忙搂住她的手臂,口吻亲切:“妫姑姑,王贲同我们一起长大,情分自是无人可比。你只晓得他来华阳宫找我,却没见着他日日往甘泉宫跑……” “你啊,还是不明白奴婢的苦心!”妫翎无可奈何,心想还是让华阳太后同郑芙说罢。 到了华阳宫主殿,郑芙规规矩矩地走进去,磕头,行礼。 华阳太后彼时正坐在软席上看着奏章,嬴政登基的这五年,她没少解决了一些重大事务。朝野上下形成了太后与吕不韦为大头的两股势力。 “芙儿,过来让予好好瞧瞧。” 郑芙依言走到华阳太后身边,太后放下手中奏章,抬手轻抚郑芙的脸,仔细看着她,温言道:“当初你来大秦,不过六岁年纪,只有予的腰这般高。八年过去,你已比外祖母还要高了些许。” 华阳太后很是欣慰。没有楚国水乡风气的滋润,郑芙在秦国也能长成如此模样。那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像极了温婉多姿的楚女。可眉眼间又满是英气,乍一看有如玉般翩翩公子的气质。且她的身量不似楚女那般娇小,比一般女子高挑些许。或许是因为他父亲是郑国人吧,华阳太后这样想着,继续说道:“再过一年你便要行笄礼,予的芙儿可算是长大了,予也老了。” 她这么一说,郑芙自是不高兴了:“外祖母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白白叫我伤心难过。您风华正盛,身体健朗,哪里是老了的样子?” “和蛟儿一样,惯会讨予欢心。”华阳太后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芙儿,予听妫翎说,王贲、蒙恬及蒙毅三人总是去镜华池找你,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郑芙点点头,“我年岁渐长,不能和他们过多相处,都听外祖母和妫姑姑说了多少次了……可每次阿政来华阳宫,您什么话都不说。” “呵呵呵……予有什么好说他的?”郑芙一副委屈的样子,惹得华阳太后大笑,“作为楚女,你的使命,就是成为未来的大秦王后,以增秦楚之谊。予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备大王。” “什么?!”郑芙惊得放开挽着华阳太后的手,这件事情,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否则你以为,你娘将你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到秦国来,还进了咸阳宫?”华阳太后缓缓说道,“事到如今,予便告诉你罢。十八年前的正月十九,邯郸城天象突变,有大巫预言是天下之主降生,而那天,正是政儿的生辰!” “两年后子楚由赵回秦,予收他为养子。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予愈发感到不安,联络了楚王,不久后你和你娘便到了邯郸。” 郑芙越听越感到恐惧。 “所以啊,芙儿,你注定是要和亲的,即便你姓郑,可你流的是楚人的血,也应当完成楚女的责任!” “你骗我……你骗我!”郑芙推开华阳太后的手,跑出华阳宫。 门口的宫女看到,上前阻拦,被华阳太后制止:“让她去。这是她的命,逃不掉!” 困扰她多年的谜团,终于在这一刻解开了。 她曾经认为嬴政的身世太过凄凉,即便现在万人之上,可又有谁知道,他生于阴谋,活在阴谋中?被身边的人利用,被最亲的人抛弃,他只不过是一个立于庙堂的孤家寡人罢了。 可她呢? 曾经她有芈姣,有嬴政,有姬丹,她以为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直到六岁的那年。 华阳太后说得不甚隐晦,可她不傻。她甚至还未出生就被安排好了命运,因为那个预言,因为华阳太后和楚国王族的忌惮,她出生便没了父亲,睁眼便是赵国的宁和宫。他们将她的命运注定,注定要同嬴政一起长大,注定让她与嬴政成为彼此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她只是一个为预言而生的保障。那时的嬴政,不过是一个在异国为质的孩子,即便他身死赵国,不过是落得她一同送命的下场,于楚,无任何损失。若嬴政顽强地活到回归秦国,那她的作用便能继续发挥。嬴政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身世清白的人成为他的王后。 原来这盘棋,早在十八年前便开始布局了。 只要有她在,其余五国任何人想要成为秦王后,都是难上加难。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和亲棋,而是一盘道义棋,更是一盘感情棋。 原来,她也是因阴谋而生的人。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嬴政了。即便她不愿意,她痛恨楚人的做法,可只要她继续在咸阳宫中,便注定要利用嬴政。 她怎么能利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天开始,郑芙没有再去过甘泉宫,也不敢待在镜华池,整日窝在镜华殿里。若有人来,便叫宛昭拦在殿外。 “公女……” “宛姨,你出去吧,我意已决。今日你被我安排出宫采购,不知道我擅自离宫的事。”郑芙收拾好东西,起身欲走。 转身,冷不丁撞入一个宽阔的胸怀。 “你要是敢走,镜华殿的人都得死。”身前的人宛如死神宣告着别人的末日。 郑芙后退两步,看向嬴政身后,宛昭早已不见了踪影。做逃兵失败,她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绕开嬴政要走出殿门。 岂料嬴政直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郑芙绕到他身后,嬴政跟着转身,钳住她的双手。郑芙不甘示弱,起跳往墙壁一踩借力,向后一个旋身脱离嬴政的束缚,迅速后退几步。 嬴政缓缓走来。 “你别过来!” 嬴政与她不足七尺。 “你给我停下!” 不足四尺。 “……你自找的!” 郑芙一记大跳打向嬴政肩头,而后顺势抓住嬴政的双肩自他上方翻转到他身后,出手又是毫无力道的一拳。 嬴政转过身,郑芙利落抬腿往他肩上踢去,即将碰到之时,嬴政一手捏住她脚踝的位置。郑芙把重量压在嬴政身上,另一条腿往前踢他的腰,被嬴政闪身错开一把拦腰抱了起来。 “若是出招用些力气,一般人不是你的对手。”嬴政淡淡地说着,“说,怎么了?” 要是面前的人不是嬴政,她早就放开手脚打了,这几天正因得知了真相窝火,真想找个人好好揍一顿。 郑芙双手被嬴政一只手握住,当前的姿势暧昧又无法动弹,她又气又闹,然而只有嘴皮子可以动:“放开我!” “说不说?” 嬴政的脸靠近了她几分,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说,你先放开我……” 郑芙落败。 嬴政依言放下她,而后很自然地走到案台前的席子上坐下。郑芙跟过去坐在他对面,习惯性地倒一杯茶给他,而后娓娓道来。 郑芙说完后,嬴政依然在很随意地喝着茶。 “大概就是如此了。我来到你身边,都是安排好的。我……不愿利用你。”郑芙越说越愧疚。 “你说的这些,寡人知道。”嬴政说得波澜不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郑芙讶异。 “在赵国,芈夫人走之前。寡人猜测如此,她走后便愈发确定。”嬴政那个时候虽然不懂情爱,但大国之间相互和亲的手段,他不是不明白。 “那你为何……” “阿蹊,”嬴政打断她,说得郑重其事,“寡人视你,正如你视寡人一样。” 郑芙低下头:“正因如此,我才倍感愧疚。” “你回答寡人一个问题。” “什么?” 嬴政抬手将郑芙下巴抬起,迫使她直视自己,而后放下手搭在膝盖上。 周围安静得让人发慌,郑芙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莫名其妙地,突然紧张了起来。 “你是否心悦于寡人?” 第十八章 君王密道 () 嬴政比她高了很多,此刻正微微低头直视着郑芙。平日未仔细去看,现在郑芙才发现,他的模样与儿时相比,变了很多。 剑眉若刃,鼻梁高挺,嘴唇微抿,有致的轮廓将他凌厉的气质衬托得更加明显。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睛,狭长的凤眼叫人移不开视线,深棕色的眼眸深邃得仿佛能收容下世间万物,好像罂粟一样蛊惑人心,又似天山白鹤一般高不可攀。 郑芙感觉面颊滚烫,满脸绯红,一只手放在桌案下不自觉地抓住衣袖,唇齿紧闭,她能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的声音。 因他而喜,为他而悲,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待在他身边。不知她这样的感情,算是心悦吗? 郑芙移开视线,低眉垂眼地说道:“‘子衿’末尾有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对你大约如此,不知道算不算……” 嬴政起身,将她一把拉入怀中,郑芙慌了神,手足无措,呆呆地任由他抱着。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嬴政颇具磁性的声音自她额上传来。 郑芙羞得无地自容,连推带踢逃离嬴政的怀抱,退到距离他一丈开外的墙边,极其害怕地看着他:“你……你该不会要让我侍寝吧!” 嬴政颇难得地笑了起来,再次慢悠悠地接近她。 “我还未及笄,你不要乱来!” 无动于衷。 “你再走一步,我就喊了!” 恍若未闻。 “救唔……” 嬴政抬手捂住她的嘴,低下身子在她耳边幽幽一句:“若寡人非要让你侍寝,你难道反抗得了?” 郑芙拉下他的手,哭笑不得,连连求饶:“我再不敢触你的眉头了,放过我吧……” 他总是不苟言笑,一语惊人。当年把赵嘉吓个半死,现在又把她惊得够呛。 嬴政不再戏弄她,收回手不让她有压迫感,说道:“你还小,寡人舍不得。” 郑芙松了口气,嬴政霸道惯了,还好在这件事上没有强人所难。 “两年为期,寡人行完冠礼,你便是大秦王后。” 郑芙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此时此刻,她只想安静地感受他带给她的感动与震撼。只因她认定了,便强压着不让感情流溢而出。他在关键时刻给予她会心一击,击破她对自己宿命的偏见,让心底那一潭泉水荡漾起波纹。直到这一刻,郑芙才知道她对他的心悦之意并非一星半点。 既是宿命,那她接受便是,路上二人同行,总归都不是孤家寡人。 于是乎,一刻钟后,二人还是来到了甘泉宫,但没有去东明殿,而是来了平阳殿。这个时候桃花尚未开放,平阳殿前是一派绿色景致。 嬴政带着郑芙进入平阳殿主殿,而后自一条通路绕到了旁边的偏殿,再往里走进入偏殿的寝室。里面的陈设与东明殿无太多不同,左不过是式样有别,且东明殿主色调为黑,而平阳殿中多些色彩。至床榻前,嬴政指了指旁边的玉璧。 原来此床榻两边分别放置着一圆一方两块玉璧。方形玉璧的线条无比流畅,洁白无瑕,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也无雕饰的迹象。而圆形玉璧上面有很多裂纹,像是修补起来的一样,圆璧中间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裂纹更是密集。 不对,没有这么简单!若忽视掉那些瑕疵的裂纹,那这个凹坑的形状…… 郑芙摘下脖子上的玄鸟玉坠,放入圆璧的凹槽,圆璧突然变得可以扭动,她轻轻一转,旁边的床榻慢慢升起,一条很宽敞的密道展现在二人的眼前。 “此路直通咸阳城东,仅历代秦王知晓。今后你若要暗中出宫,便从此路。” 原来他在很早之前将玉坠给她的同时,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牵系在了她身上。假如有朝一日她背叛了他,那嬴政这样的举动无疑会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要知道若有一日咸阳宫被攻陷,这是他唯一的生路。到底要多少信任,才能让她知晓这样的君王机密? “我郑言蹊,此生此世,伴随嬴政,无关贫富,无论生死。” 嬴政抚摸她额上的头发:“看在你说话甚好听的份上,寡人就不追究你直呼君王名讳的罪责了。” 那之后,郑芙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敢于接触自己的内心了。或许她还没有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但她确定,这一辈子,除了嬴政,她不会愿意嫁给任何人。 二人回到东明殿,正巧碰上急急赶来的蒙毅。如今他已是个十六岁文武双的少年,成为了嬴政的首席侍卫,常伴君王身侧,商议政事,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李钰身边的调皮孩子了。 见二人前来,蒙毅作揖行礼,面色凝重。郑芙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慌的模样,想必是出了大事。嬴政自然也看出来了,问:“何事?” “事有三。其一,吕府门客有近三成遭人下毒,昏迷不醒。” “其二,城中兴起流言,说大王是……吕氏血脉。” 蒙毅单膝跪下。 “其三,长安君于屯留叛变。” 蒙毅叩首。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自长安君府驶出。 与此同时,吕府。 “相国,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到吕不韦面前跪下。 彼时,吕不韦正坐在庭院中饮茶,见自家下人这般惊慌,沉声道:“什么事?” “府中的门客有三成不明原因地昏死过去,现下未有一人醒来……” “那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医师?给本相去查,是何人敢与本相作对!”吕不韦大怒。 约摸半个时辰后,吕府的管事陈权匆匆前来,告知吕不韦具体情形。 “相国,如今有二百八十一人身重剧毒,但暂时无法解毒。按医师的说法,是有人刻意在饭菜中下毒。” 吕府门客一千,如今三成身重剧毒无法自理,此事要是传出去,他吕相国的威严置于何地?更何况现在正是关键时期,难道是某些有心人知道了点什么,存心要与他作对? “什么叫无法解毒?去把咸阳城所有医师都找来,本相就不信没人解得了!”吕不韦怒不可遏,然后神思一转,“另外” “你先起来,随寡人入殿。”嬴政眉头紧皱,步伐匆匆地走了进去。郑芙与蒙毅迅速跟上他的脚步。 嬴政一向对自己的身世问题很是敏感,如今咸阳中突然多了这样的流言,他自是十分不悦。更出乎意料的是成蛟叛变,此去屯留至少要五天脚程,这说明他早已谋划许久。可前些日子他还入宫同嬴政对弈论政,并无表现不对的地方。 “吕府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郑芙问道。 蒙毅摇摇头:“吕府戒备森严,我们的人再无法探听到其他消息。” “据臣所知,长安君反叛的理由是听闻大王并非嬴氏后人的流言,以此为号在屯留大举兴兵。”蒙毅补充说。 郑芙察觉不对,抬头问道:“流言何时兴起?” “昨日,然今日已达鼎沸之势。”蒙毅回答,突然明白了郑芙问出此话的目的,“你的意思是……” “成蛟今日已在屯留,那么起码五日前他就会离开咸阳,流言昨日兴起,也就是说他应该在至少三日后才会得知咸阳的流言。”郑芙分析道,“那他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并以此为旗号行叛乱之举的?” “真正的叛乱原因并非如此。”嬴政与二人想到了一起。 “既然如此,成蛟行径必然与流言的产生有关。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流言是何人所散播?”蒙毅稍微低着头,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么做,“时间紧迫,大王,不如让臣先出宫去告知父亲,让他与哥哥一同平反。” 嬴政沉思,而后道:“不可。城中人多眼杂,如今尚不知是何人作祟。你出宫后改道王府,让王氏父子速去平叛。” 蒙家位于咸阳城中心的位置,蒙毅如此回府自然会被许多人看到,而王府地处偏远,就在咸阳城门不远处,会少惹人注意。 “是!”蒙毅迅速起身告退。 蒙毅走后,郑芙忧心忡忡地继续说着:“无论成蛟因何理由造反,此事矛头指向的人一定是你。若他是受人指使,那幕后之人的目难道是……改立新王?!” 嬴政并不否认,颇为详细地说着:“以屯留的兵力,成蛟想一路畅通攻至咸阳绝无可能。除非” 经嬴政提点,郑芙霎时想得通透。 二人相视,异口同声:“咸阳有人策应!” “这么说来,此人很快会暴露马脚,利用职权兴兵将咸阳城包围?”郑芙说的。 “他要围的或许不是咸阳城。”嬴政眼中似有火焰,冷声道,“而是咸阳宫。” 郑芙心下一惊:“他想把你锁在宫里,无法与其他人通信。那此时此刻,他必然有所准备,咸阳宫被围,蒙毅一定出不了宫了!” 蒙毅持剑站在宫门口,怒火中烧:“我有要事在身,尔等还不放行?” “蒙侍卫,不是我们不放。长安君造反,上头怕大王受伤,派我们死守咸阳宫,不准任何人进出,还请见谅!”说话的人并非侍卫长,而是某一支军队的统帅。 东明殿内,郑芙起身:“围宫者为谁?” 咸阳宫门,蒙毅问道:“何人命你们死守?” 嬴政沉声:“吕不韦。” 统帅回答:“吕相国。” 第十九章 成蛟之乱(1) () 郑芙疑惑:“为何?要说是吕不韦,他根本不可能让流言在城中流传,且不说秦国,此举于他立威不利,身为商人,他应该将利弊看得很清楚。” 嬴政忽地敲了一下郑芙的脑袋,郑芙抬头,不解地看着他。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思同她开玩笑? “商人的确会这么想。”嬴政说着,神色忽地凌厉起来,“但若到了有可能本息不保的地步,他们会舍弃本来的利益,将金钱转压在另一个可供选择的目标上。” “比如成蛟!”郑芙接话。 这几年嬴政羽翼渐丰,已有即将亲政的势头。他平日里显现出来的气势与野心,足以叫旁人畏惧。数年前子楚在位时,只是夺回了兵权便被吕不韦杀害,如今的嬴政还未亲政就已收获许多人心,吕不韦势必更加忌惮。 相较之下,成蛟心性比嬴政温和很多,也更容易控制,对于想要一直大权独揽的吕不韦来说,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只要计划周密,牺牲一点名声便可保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试问有哪个商人不愿意这么做呢? 想到此,郑芙却疑惑了。子楚被害的那晚,她明明听到赵姬说嬴政是吕不韦之子,即便她的语气很让人疑惑,可吕不韦确实相信了。有哪个父亲会想着杀死自己的儿子? 不过来不及细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嬴政的安。郑芙问道:“蒙毅无法把消息送出去,那怎么办?等成蛟打到咸阳,吕不韦封宫的同时再派兵支援,你便真的危险了……” “阿蹊,你信寡人么?”嬴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笔在竹简上书写。 郑芙重重点头。 嬴政将写好的竹简递给她:“天亮寡人去上朝后,你从密道出走将此物带到王府交给王贲。告诉王贲,按寡人吩咐做事,无论如何不得杀死成蛟。” 知晓密道的仅她与嬴政二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嬴政势必不能亲自出宫,只有她能把消息送出去。可是,这未免太迟了些。 “等你明日上朝,时间拖得太久,且百官皆要来到咸阳宫,王翦将军不在,王贲无法调兵,如何镇压叛军?你还是让我现在就去吧!”事关嬴政性命,郑芙只想越快越好。 嬴政的大手覆在郑芙头顶,她心底的急躁和不安莫名其妙地消散些许。嬴政沉声道:“寡人没打算用王家的兵。” “那你如何镇压……” 嬴政把两指放在郑芙唇上,语意温柔了几分,“若非寡人亲自来寻你,不得回咸阳宫。” “不行,我要与你同进退!”在这一点上,郑芙绝对绝对不会妥协。 “听话。” 郑芙几乎要被这两个字蛊惑。 今日的嬴政格外温柔,周身气势不减,却少了些许锋芒。 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如潭水般深不见底,可她又在那暗潮汹涌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般清晰明朗。 她相信他。 雍城,大郑宫。 “霓儿,听说长安君造反,难不成……”男人手里端着一盘枣,徐徐走入内殿,待至榻上歇倚的赵姬身边,弯下腰拉近与她的距离,“你一点都不担心你那个四年未曾见面的秦王儿子?” 赵姬凤眼向上轻挑,说道:“我的儿子岂是成蛟可以撼动的?,做你该做的事。” 闻言,蜻蜓点水地在赵姬脸上落下一吻,惹得赵姬一阵娇笑连连。 “是,我的太后!”似是不死心,“那我们的儿子呢?” “我们的儿子?”赵姬看着一旁榻上熟睡的婴儿,展露笑言,“我自是无比喜爱他们。不然怎会一直住在雍城?不就是为了躲开政儿的视线,让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呵呵……当年我入咸阳宫侍奉你,霓儿你有了身孕,以病重为由,迫不得已搬离咸阳。”述说着往事,突然伤情,“若你当初没有怀上兑儿,是否会为了我离开咸阳,离开你的儿子?” 赵姬抬手,立刻再次弯腰,她轻轻抚摸的脸,含情脉脉:“,你不该有这样不切实际的荒唐假设。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有其他男侍,只要不特别招摇,政儿不会对我怎么样。你身上流着的是下人的血,我叫政儿封你为长信侯,是抬举你。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越听越气,睁大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 赵姬抬手看了看自己断了的指甲,而后轻轻抬起的下巴,柔声道:“不要怪我太狠心。我给你你想要的权势和爵位,你让我感到欢愉,这很公平。而我们的孩子,则是我们情意的见证,仅此而已。政儿是玄鸟嬴氏的后人,你,没资格拿你的儿子与他对比。做好你该做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你……你不是说他是吕不韦的儿子吗?他又能有多高贵!”无比愤怒地想要证明自己。 赵姬大笑起来,良久才说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政儿的身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他真是吕不韦的儿子,也比你这个假宦高贵无数倍!” 话罢,赵姬拿起桌边的瓷瓶扔在脚边。一声脆响,那精致的瓷瓶碎作无数块散落在地。 强忍心中怒火,颤颤巍巍地跪下,伸手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声音颤抖:“是我……逾越了!” 赵姬又躺回榻上,看着一点点清理地上的碎渣。 “哎呀!”赵姬握住的一只手,心疼地吹了吹,“这可是一双让女子看了都要妒忌的手,怎能用于此处?快些去叫人来收拾罢!” “是……太后。”趁势将赵姬的双手捏住,语意暧昧不清,“那太后好生休息,过会我再来服侍你。” “去吧。” 走出殿门,走到四处无人的地方,无可抑制地一拳击在柱上。 凭什么他生来低贱?凭什么赵姬要这样羞辱他,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市井无赖,是个被拔去眉毛和胡须的假宦? 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赵姬,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离不开我,让你帮我的儿子称王,让你亲手杀掉自己的大儿子! 宫女们正在为嬴政整理朝服,郑芙再也等不了,拿起寒光离开了东明殿。嬴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迈步前往麒麟殿。 作为历代秦王上朝所用的特殊宫殿,麒麟殿独立建于几百阶台阶之上,台阶下宽阔无比,四条宫河环绕在下,几座一模一样的桥跨过宫河,足够四两马车并行,其间无其他宫殿,空地一直延伸到咸阳宫的宫门口。 郑芙走到平阳殿偏殿的寝室,找到圆形玉璧,将玉坠放了进去,床榻慢慢抬起,她又把玉坠戴好,走入密道。下去后,有一个凸起的圆形石块,郑芙按了一下,上方的通路便关闭了。顺着密道一直走,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出口。 出口的外部是一座坟墓。郑芙惊讶。又有谁会想到一座坟墓竟是君王家的秘密出口呢?想想嬴政好几次秘密出宫都是走这里就有些许惊骇。若被人看见,还以为是老祖宗从地底下爬出来,非吓死个人不可。 没走多久,郑芙听得一声马儿的嘶鸣,而后马蹄声阵阵,待至她面前时,它抬蹄再次嘶叫,而后停了下来。这是古铜色的鬃毛……铜爵!她不会看错,这一定是廉颇送给嬴政的铜爵。没想到它竟然会在宫外,在这里等着她。 郑芙抬起手,它不太情愿地低下头让她摸了摸,而后转过身子去。这马儿还有些脾气。郑芙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它抬蹄向前奔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郑芙来到咸阳城门口,例行检查之后她进了城。果不其然,城内巡逻的士兵增多不少,颇有防御外敌入侵和搜捕叛逆的趋向。然而事实的真相却让人倍感心寒。 郑芙不多停留,直接骑马离开。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王府。 “快开门,我是楚国公女,有急事见你家公子!” 郑芙并非第一次来王府,且之前王贲又吩咐过她来可以直接放行。故守门的小厮直接打开了王府大门,让她直接骑马冲了进去。 “贲哥哥!王贲!”郑芙跑进王贲所住的院落,大声喊道。 彼时王贲正执矛在院中练武,见郑芙急匆匆地跑进来,嘴角一勾,直接将长矛挥向她,郑芙不躲,那长矛便拐了弯架在她肩上。 “断头!” “我不是来同你玩闹的。”郑芙抓住肩上的长矛往下拉,走近王贲,“阿政让我把此物交给你,你快看看!” 王贲见她神色慌张,扔下长矛,接过竹简仔细查看,脸色越来越严肃。 “成蛟叛乱……”王贲说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他会派你来送信?” “吕不韦暗中封宫,阿政要留在宫中防止生变,除了我没有人能出来。” “什么?!”王贲大吃一惊,“我这就去取爹的兵符,出城调兵。” 第二十章 成蛟之乱(2) () “不可!你一定要按阿政说的去做。”郑芙抓住王贲的手臂,不叫他肆意妄为。 “情势紧迫,不能让大王有丝毫闪失!”王贲忧心忡忡,想让郑芙放开手,“你我都不知道相国何时逼宫。” “请和我一起相信他!” 王贲回头,讶异地看着郑芙。 她立于烈日下,半边脸被染上灼热的颜色,语意坚定无比。 “他是你日后要效忠一生的君王,请一定要相信他的决定!” 咸阳宫,麒麟殿。 “大王到” 众臣稽首:“参见大王!” “免礼。” “谢大王!” 嬴政坐定,往身侧一看,华阳太后不在,复又看向殿中众臣:“诸位有事便上奏吧。” 先是一些例行公事的汇报,其间吕不韦始终紧盯着嬴政,生怕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片刻后,无人再禀,殿中鸦雀无声。 “若无事报备,退朝。” 李钰刚要出声,蒙恬大步出列,叩首:“请大王给我五万兵马平定长安君之乱。” 此言一出,殿中霎时议论纷纷。 嬴政面色不变:“这次便算了。” “大王三思!若长安君长驱直入咸阳,后果将不堪设想。”蒙恬再次叩首。 “蒙卿,你误会了。”嬴政看向吕不韦,充满挑衅意味地轻笑,“寡人昨夜命王贲镇压反叛,现在应该已经到栎阳调兵了。” 吕不韦的表情由得意变作惊惧。嬴政到底如何将消息送到宫外的?吕不韦来不及仔细思考,迅速站出来,说道:“大王还是阅历不足,长安君叛乱这样的大事,竟草草任命从未上过战场的王贲执行,若他稍有拖延,长安君只怕已坐在大王的位子上了!” 嬴政稍有怒容,就如平日同吕不韦争执一般:“那依相国之见,该如何做?” 咸阳城郊二十里处,二人二马及数十名随从。 郑芙问道:“阿政在竹简上写了什么,他到底要你去哪里调兵?” “就我们几个。”王贲叹息,“大王当真是智谋深远。” “怎么了?” 王贲神色一凝:“他用的是‘吕’兵。” 麒麟殿内。 吕不韦义正言辞地说着:“作为一国之相,出了叛乱,有本相一部分责任。为保大王王位稳固,秦国基业长存,本相势必亲自出马,剿灭逆党。请大王下旨调兵!” “随你的便!”嬴政起身,愤怒离去。 咸阳城郊。 郑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将你早已到栎阳调兵的消息传出去,这样一来吕不韦会认为你先遇到成蛟。若‘你的兵马’当真让成蛟伏诛,那么成蛟势必会将吕不韦煽动他造反的事公之于众。届时他成了大秦的罪人,‘失道寡助’,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他很快会带兵前来屯留,要先行灭口,亲手补上自己捅出来的马蜂窝。”王贲摇摇头,吕不韦如此精明,却败给了嬴政的只言片语。 “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把成蛟从吕不韦的手上救出,然后……”王贲嘴角带笑,“去栎阳玩乐几日即可。” 郑芙白了他一眼:“我可没心思同你去栎阳玩乐。” “你怎能如此狠心拒绝我?”王贲故作悲伤,“更何况这是大王的命令,不得推辞。” “你!”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王贲还笑得出来。 “如今是冬日,栎阳有许多景致值得一赏,尤其是栎阳郡守的那片梅林,我幼时去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王贲朝她眨眨眼,“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后悔罢。” 既然这是嬴政的安排,那他必然有这么做的道理,她便依言行事,到那个时候叛乱平息,一切也结束了,她便不用整日担忧。 一天后,华阳宫。 “太后,大王到了,您见还是不见?”妫翎眉心紧皱,询问着。 华阳太后躺在榻上,面色清虚,轻轻摆摆手,妫翎会意地退出殿外。 没过多久嬴政便走了进来,无言颔首,算是给华阳太后行礼。 “想问什么,就问吧。”华阳太后已然病重,身体无比虚弱,此刻连说话亦有些吃力。 “寡人想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嬴政坐在华阳太后榻边,端起桌案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喂至华阳太后嘴边,太后面无表情,扭过头去。 嬴政姿势不变,说道:“太后不喝药,阿蹊回来后必会责怪寡人。” 华阳太后轻笑两声,似是在嘲讽:“没想到芙儿与你的关系已好到这样的程度,着实叫予大吃一惊。” 嬴政说话更是句句扎心:“阿蹊出生起,寡人便在她身边。论情分,自然比太后要多得多。” “她的根在楚国,她始终是会离开你的。”华阳太后还是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予看着长大的孩子,予心中清楚。芙儿,不可能与你虎狼之帮为伍!” 屋内安静得诡秘,华阳太后本是闭着眼,嬴政不说话,她有些不自在,便睁开眼。看见那碗药仍旧在嬴政的手里端着,就在她的眼前。 华阳太后执拗地坐起身来,接过药碗,将汤药尽数灌入口中,复又侧卧,不再看嬴政。 “祖母,”虽是叫着亲昵的称呼,可嬴政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华阳太后一下子坐立起来,怒视嬴政:“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寡人要韩夫人的下落。”嬴政起身,低头俯视华阳太后。 “咳……”华阳太后屈身坐着,因情绪激动猛烈地咳嗽几声,待缓过来,又继续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父王死时,你不该让阿蹊去长阳宫。”说到此事,嬴政怒意突然爆发,“你可知道若她被吕不韦发现,会是怎样的死法!” 华阳太后看出了他的不对,轻笑道:“政儿,予还真是低估你了。” “不错,那日予命妫翎告诉芙儿,让她送些吃食给赵姬,又派人支走长阳宫的宫仆,便是得知了吕不韦那时正在长阳宫中的消息。芙儿知道了一切,自然会告诉你。而你,会因为仇恨一步步变成予希望的样子!” “太后以为只要让寡人与吕不韦不合,便能阻止秦吞天下之大势?”嬴政冷笑。 华阳太后起身,抬头直视嬴政:“予并非宣太后,自知做不到让朝臣都归服,将秦楚关系处理得如此得当。只好用些手段,让你们自相残杀。” “你背弃寡人的同时,也放弃了阿蹊。” “芙儿……”华阳太后思索片刻,“她不过是楚国送来和亲的筹码,若不是予,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她!作为楚女,她本该为楚生,为楚死。” “想都别想。”嬴政神色漠然,完不把华阳太后的话当一回事,“从此刻起,你再不可能操纵她。” 屋内无比静谧,华阳太后死死看着嬴政,竟生出几分畏惧感。他的眼神就像一头猛兽在盯着猎物一样,凶狠,暴戾。 良久,嬴政开口。 “而你,可以为楚死。” 华阳太后粗喘着气,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伸直手臂指着嬴政,大吼道:“放肆……你敢!” “寡人最后问一遍,韩夫人在哪?”嬴政不断向华阳太后走近,宛如恶鬼降临,华阳太后连连退却,最后瘫坐在榻上。 “韩氏不过是夏姬从韩国找来的贵女,即便你要大逆不道杀予,予也不可能告诉你!” 横竖已经鱼死网破,华阳太后再无所畏惧。嬴政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大管家,咸阳城的医师都来看过了,无人可解此毒,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啊!”吕府的一名小厮匆匆禀明陈权。 “相国现下已带兵去屯留平反,若他回来后知晓这三百门客……唉!” 陈权心中亦是十分焦急,说道:“城里的医师不行,就去请咸阳宫里的御医!” “大人,相国临行前吩咐,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宫中的御医。” “唉!”陈权头痛欲裂,已无对策。 “你们确定咸阳的医师都来看过了吗?” 几人寻声望去,原来是吕不韦的门客之一司空马。 “都来过了,不过……”小厮努力回忆着前些天寻人的经过,“有一家名为‘道’的医馆,其主人死活不见人,只遣了馆中两名医师前来。” 闻言,司空马朝陈权作揖:“陈总管,请准许我去那家医馆请人。” “那就麻烦司空先生了。” “愿为相国效犬马之劳!” 第二十一章 成蛟之乱(3) () 司空马带着几个小厮迅速赶往道医馆。此医馆地处咸阳城中繁华地带,其间人来人往,无论是富贵人家或是贫苦百姓,都会进去看病求方。 此前并未听闻咸阳中多了家这么大的医馆,难道是前不久刚搬来的?司空马心中生疑,带着人大步走了进去。 迎面走来一个姿容清丽的医女,上下打量司空马之后,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司空马上前一步:“今日身子不适,来请你们馆主看病。” “这位公子,你精神尚佳,脸色极好,身体未有残疾,小女子实在不知你病在何处。”女子毫不客气地回绝,“还有,馆主不见客。若公子无其他事情,奚瑜,送客。” 门口的小厮迎上来,正要将他们请出去,司空马急急拦住女子,说道:“在下名为司空马,敢问姑娘名姓?” 女子半分不给他面子,直言道:“我叫步惜欢,只是一介平民,入不得公子的眼。有什么事就说吧,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看病。” 司空马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对步惜欢说:“我是吕相国的门客,如今府上近三百人被下毒,无人可解,相国命我来请你们馆主去吕府坐坐。” 步惜欢闻言,面色稍变,而后绕过司空马,吩咐了另一位医官什么,而后转身说道:“坐就不必了,馆主知晓中毒之人的症结。此毒可解,但我需要看到吕府的诚意。” “既然如此,步姑娘开个价钱便是。”司空马见立功有望,面色欣喜。 步惜欢点点头,说道:“吕府共有二百八十一人中毒,一人解药需支付二两白银,合计五百六十二两,公子初次来医馆,算公子五百六十两。” 司空马被这个数字惊得睁大了眼睛:“步姑娘,那可是五百六十两银子,足够购置六处府邸了。我不过是寻个方子开几包药,这么多人中毒,给你一两银子都已绰绰有余,你莫不是在同我玩笑?” 几名小厮大笑起来,惹得医馆内的人纷纷侧目,看他们的眼神多了些莫名其妙。司空马见周围情势不太对,便抬手制止了小厮们的笑声。 步惜欢并没有因此而恼怒,一边指引着刚从门外进来的病人,一边说道:“治病救人的大事,自然开不得玩笑。我实话告诉公子,这世上除了我家馆主,无人可解此毒。若公子不愿花钱换得解药,那请便。” 司空马心头有怒火,于是乎开始同她辩理:“步姑娘,治病救人为何要收取如此高昂的费用?馆中的平民百姓如何付得起?你们这是欺压百姓,天理不容。” “公子大可问问他们,我们是否如公子所言那般不堪。”步惜欢不再搭理他,开始给另一人把脉。 馆中早有人看不惯他们,一人言辞颇为激烈:“你们这群官家人,一进来就声大如雷吵得人头痛不已,叫馆中抱恙之人如何静心!” “我替我娘来求药半月,不过花去一吊钱,这世上如此仁心的医师已经不少了。你们莫要红口白牙污蔑步姑娘!” 司空马听了此话,更是不悦了:“为何他们的价钱如此便宜,而我却要付这么多!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们好欺负,欺瞒馆主多收钱吧?” 步惜欢开完一张方子,才慢慢回答他:“其一,只有内心污浊之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其二,馆主规定按照身价收钱。贵府主人富可敌国,几百两银子不过如同施舍。其三,若公子认为自家主人不值这几百两银子,那大可不必买下,我并没有强迫。” 司空马无言以对,只得命一个小厮先回吕府去找陈权。 约摸半个时辰,小厮带着几个人将银两挑了过来,悉数交给步惜欢,并在她面前一一清点。 确认没有少一点银两,步惜欢才叫人将药尽数拿出来,并说道:“此药只可熬两次,今日一次,明晚一次,即可解毒。既然公子带了这么多人来,我便不派人将药送到贵府了。欢迎下次再来。” 司空马带着人灰溜溜离去,他只晓得自己此生再不想踏入这家医馆了。因来了十多个人,他又心头郁结,忽视了眼前的人已不是方才传口信的小厮。 “步姐姐,几月不见,可有思念我?” 仔细一看,这小厮生得很是俊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自是潋滟,不笑更胜带笑。 步惜欢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自顾自忙手头上的事,说道:“你一声招呼都不打便离开青岩云梦,可叫馆主好找。” “瞧瞧这话说的?我是遵从师命出山。”小厮讪笑两声,说道,“这钱赚得可容易罢!” “行了,你跟我进去见馆主。” “等等!”小厮拉住步惜欢的手臂,待她回头,笑呵呵地说道,“我还有事未办妥,时机成熟,我自会再来。” 不等步惜欢说话,小厮飞快地跑出医馆,回头朝她轻笑,而后迅速跟上司空马等人。 步惜欢摇摇头,这小子,下手还是如此没个轻重。 “成蛟一直在距离屯留之外三十里的地方徘徊,既不退守,也不进兵。”王贲蹲在草丛里,看着距离并不远的军帐大营。 郑芙坐在他身后,同样注视着不远处的情况,道:“成蛟是个心善之人,不论造反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不会殃及屯留百姓。” 成蛟生性懦弱,可他怀有一颗仁心。倘若在太平盛世,他必然是一个心系百姓的王族。可他的心善恰恰不适合当今的乱世,反而会成为他的软肋。王贲很赞同她的说法:“他没有急于发起攻势,并不像是在真正的造反。” “或许……吕不韦握有他的把柄。”郑芙说道,而后手指了指大营门口,“你看,有人出营了!” 黑夜里看不清人,只能看到几只火把从门口闪烁着火光渐渐离开。 “你在这等着,我带人混进去找成蛟。”王贲起身,完不顾及郑芙,带了两个人便往大营走去。 郑芙可不是听话的主,起身跟上他的脚步。王贲拦住她:“本来我该把你留在府里的,但是又怕你溜回咸阳宫去。你在原地好好等着,我去去就来。” 郑芙就这么站着,抬头看他并不言语。 王贲很快败下阵来,抬手遮眼,略显无奈:“……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能让你冒险。” “别磨磨蹭蹭的,快走吧。” 王贲放下手,这才看到郑芙已经走到三丈开外了。只见她回头,眼中是坚定与信念。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可不要叫老家伙们看扁了!” 第二十二章 成蛟之乱(4) ()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可不要叫君上失望!”成蛟大营外,李乾举着火把,对身后的几名士兵说着。 “李将军,快看,那是不是相国的大营?”一个士兵问道。 昨日接到消息,王贲前往栎阳调兵被阻,吕不韦亲自带兵前来平叛。李乾见到火光,便知一定是吕不韦的兵马到了,一拉缰绳,几人骑马飞速前进。 “什么人?”几名士兵上前去阻拦李乾几人。 李乾带着众人下马,高声说道:“我等是长安君的部下。” “长安君,有何贵干?”正骑着马在几名士兵身后的吕不韦说道。 李乾作揖行礼:“相国,君上不知您为何突然变卦,不仅没有阻止大王发兵平叛,现在还亲自带兵前来,故差我等前来问讯。若相国计划有变,那应允君上的事,还请兑现!” 吕不韦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突然蔑笑一声:“若不是成蛟故意拖慢行程,现在早已兵临咸阳,本相怎可能亲自前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乾低着头,继续为成蛟争取:“君上已按相国的指令举兵造反,天意如此,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左右,请相国兑现承诺。” “兑现承诺?”吕不韦反问,“可以啊,来人。” “多谢相国,属下这就禀明君……” 李乾不敢置信地低头。他的衣衫,已然被鲜血染红。而他的胸口上,正是一把恐怖的大刀! 随着血液迸射的声音响起,李乾瞪大眼睛,倒地不起。 “放箭,继续前进。”吕不韦下令。对于李乾的死,恍若未闻。 成蛟身着盔甲,独坐在中央大帐中,愁容满面,却又不敢饮酒。 当厄运到来时,他什么都不愿意牺牲,是否就什么都无法得到? “王兄,若有朝一日,我威胁到你的王权,你会杀了我吗?”成蛟执白子,有些怯懦地说着。 “不会。”嬴政又落下一黑子,淡淡地说着,“因为你做不到。” “为什么?”成蛟猛地抬头,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嬴政放下最后一枚棋子:“乱世最忌讳心软和犹豫,而你” 成蛟无奈微笑:“两者皆备。” 回想起几日前的对话,成蛟心中怅然。或许嬴政说得对,可这一次,他别无选择。 成蛟起身,向营帐外走去,询问门口士兵:“什么时辰了?” “回君上,卯时三刻。” 看来,李乾是回不来了,他与吕不韦,必有一战。 “传令下去,向咸阳城方向,进军!” 王兄,这一次,我要证明给你看,即便仍旧心软,但我一定不会犹豫,有些账是时候该好好清算了。 “众将听令,收营进军!”一声声军令以递接的形式传来,骁勇善战的秦国士兵们呼喊着,叫嚣着,希望为他们认定的主上奋战。 “他们即将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郑芙神色黯然。这些誓死为成蛟而战的秦兵,又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她拿着长矛起身,跟王贲一起开始收拾地上的碳火。 “他们是大秦的将士,即便战败,势必坚决不会投降。”王贲说着,“可王权,本就是用千万人的尸体铸就而成的牢固高墙。” 一刻钟后,收拾完毕,整装出发。 行军途中,郑芙等人故意落在最后走,以防方才打晕的几名士兵追来。 “吕不韦决心杀成蛟灭口,必会带上足够多的兵马。倘若留在屯留,或者提前攻取栎阳,有城墙作屏障,成蛟还有些许赢面。”王贲说着,轻叹一声。 “他是为了百姓啊……”郑芙说道,“我们快些到前面去吧,走了这么久,应该快要与吕不韦碰上了。” 此刻已进入树木茂盛的密林,吕不韦保不齐会在此设伏。 “放箭!” 刹那之间,天空中布满了火星,如同雨点一样密集。 “闪开!”郑芙一把推开王贲,下一瞬一支箭插在原先王贲站立的位置,火星熄灭。 “去找成蛟。”王贲扔下矛,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 郑芙脱下身外厚重的盔甲,戴上黑色面巾,拔出寒光剑。几名随从纷纷戴上面罩,拔剑跟随。 几人未走多远,树林中埋伏的吕兵一拥而上。 百夫长高呼:“吕兵已至,杀!” 一声令下,双方相互拼杀,一时间混乱不堪。秦国以军功封爵,又是虎狼之帮,士兵们很是骁勇善战,场面血腥无比。 “刀剑无眼,你怎的这般不小心!”王贲长剑一挥,斩下郑芙身后之人的头颅,“该死,真不该答应你!” 那个人被断头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倒下了。郑芙看得有些心惊,她从未杀过人,不想战争是这般恐怖,简直是夺人性命的恶鬼!一想到这样的战争在中原大地上没日没夜地发生,她没来由地难受。 一场战争的失败或是胜利,将会带走多少人的性命? “郑言蹊!” 郑芙回神,迅速持剑冲到前方,与王贲一同抵挡:“刚才疏忽了,此刻开始我会注意。” 她注意力心集中在战场上。 左后方有空旷的脚步声! 郑芙猛地下蹲,一支长矛就在她头顶不足一尺的位置。她侧身转到士兵身后,一剑毙命。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郑芙不再慌乱,专心致志应对起下一个敌人。战场上,没有人会在意对手是否强大,只有无休止的杀戮。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比武,可以展示自己所能,杀戮,要快准狠,能一招解决,绝不多用半招。因为在战场上,并不是一对一的决斗。 “真正想杀死你的人,绝对不会同你招呼作揖。” 而是从任何方向,任何光所不及的地方,积蓄实力,给予致命一击。 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习武时间并不短。此刻她身为女子却能游刃有余的击杀敌人,归功于一个人。 嬴政自知无法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保护,故而不如磨利她的刀刃,让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乱世,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刻会身在何方。他不希望将来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她会因为不会武而只能如同寻常女子一般任人凌辱。 寒光剑染了血,溢出寒气更甚,可依旧是出尘不染的感觉,好像一柄本身就该被血水滋润的寒铁。 几人兜兜转转,并未寻到成蛟,郑芙愈发心急。 “看!”王贲用剑指着不远处密林外的火光处。 成蛟嘴角带血,浑身是伤地倒在血泊中。他面前站着一个举着长矛的士兵。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飞箭贯穿了士兵的身体。 王贲扔掉手中的弓箭,带着几人大步奔向成蛟。 郑芙急忙探了探成蛟的鼻息,说道:“他还没死!” “杀死成蛟者,赏钱十万!” “成蛟在这里!” “蹊妹,你带成蛟先逃,我断后。此处里赵边境仅四十里路程,把他送到那里,则性命无虞。明日我去栎阳等你。”王贲把成蛟放到马上。 郑芙点点头,翻身上马,此刻不是她任性的时候。 “多加小心!” 郑芙带着两个随从,快速离去。王贲转身,挥动长剑抵挡着来势汹汹的吕兵,大吼道:“想杀成蛟,先杀我!” “驾!”郑芙一手牵拉背着成蛟的马匹,一手抓着缰绳,不断突破重围。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终于冲出了战场,几人松了一口气。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可那轮巨日的下方是…… “公女,你看那是什么?” 那黑压压的一片阴影,是军队。 为首的人正是吕不韦。 生路,似乎断了。 第二十三章 成蛟之乱(5) () 嬴政着一身玄色便服,立于咸阳宫宫墙之上,远眺城内繁华景象。高处风大,吹乱他脑后披散的头发,如他的眼眸一般深棕色的长发。 蒙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问道:“大王,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忧公女吗?” 嬴政皱紧眉心,没有言语。 “恕属下直言,”蒙毅微笑着,“蹊妹只是在大王面前乖顺些。此刻怕是早已奔赴屯留战场。” “……寡人知道。”嬴政眉心微皱,“这是她成长的必经之路。” “噗。” 嬴政回头:“你笑什么?” 蒙毅实在憋不住了:“大王,其实是因为蹊妹出了咸阳宫之后,你便管不了她了吧?哈哈哈……” “蒙毅……你好大的胆子。”嬴政脸色刹那黑了下来,“仗着寡人的宠信,竟敢蔑视君威!” 蒙毅赶紧单膝跪下,见好就收:“臣有罪,自请替大王将华阳太后迁居至平朝行宫。” 华阳太后即便犯下种种大罪,可绝对是杀不得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搬离咸阳,远离朝堂,不再干涉秦国的任何政事。蒙毅倒是深得他的心意,嬴政轻他一眼:“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遵旨。” 蒙毅跟随嬴政三年,对他的脾性早已了然,他虽不似儿时那般有忍耐性,时常因一些事大发脾气,暴戾嗜杀。但他更加惜才,也注重君臣的情意,只要不触到他的逆鳞,偶尔戏弄他一番也无大事。 现下,只希望郑芙与王贲那边一切顺利。 蒙毅正要离开,嬴政迟疑片刻,又开口道:“替寡人……看看母后。” 蒙毅顿在原地,应声,告退。 郑芙一拉缰绳,马儿抬蹄嘶鸣,停下脚步。 “我们走不出去了……”随从面露绝望。 郑芙闭上眼,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许久之前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要是遇到你这样厉害的对手,那还有什么活路……”小女孩泄气地把短木剑扔在地上。 男孩捡起剑,又放回她的手上,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那就直击要害。” 直击要害! 郑芙猛地睁眼,重新把面巾系紧,说道:“你们把剑都收起来,牵好长安君的马,一定要紧跟我。” “是!” 距离一点点拉近,郑芙却愈发平静下来。 一群士兵冲上前来,用长矛将几人团团围住。郑芙下马,下跪行礼,压低声音说道:“请问前方是相国吕大人吗?” 见吕不韦没有说话,也不下令斩杀,郑芙继续说道:“我和两位兄长看到咸阳城中长安君的通缉令,心想着到屯留来取他首级,领一份赏钱。既然遇到相国,我等是否可以直接移交叛贼?” 吕不韦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在包围圈外站定,问道:“区区平民百姓,难不成比本相的兵马还要厉害?” 郑芙答:“相国有所不知,大秦崇尚军功,我三人自幼习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战场杀敌,立功封爵。” 吕不韦抬手,众士兵抬起长矛,不再正对着郑芙。 “你们两个,把成蛟带过来。”吕不韦命令身前的两个士兵。 等两个士兵走向郑芙身后昏厥的成蛟。 一步,两步,三步…… 郑芙看准时机,拔剑起跳,无甚阻碍地接近了吕不韦。不过一瞬间,寒光剑便抵在他的脖子上。 “呃……”郑芙疼得闷哼一声。低头一看,原是一把长矛刺穿了她的大腿外侧。 见此情景,其他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离我远点,否则要了他的命!”郑芙大喊,然后对吕不韦说,“相国,实话跟你说吧。我要把长安君带回赵国,才不稀罕什么赏金!你要是嫌命长,大可叫他们杀了我,看看到时候先死的人会是谁。” 吕不韦不愧是活了五十多年的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即使受人胁迫也丝毫不慌张。郑芙用剑抵了抵他的脖子,吕不韦皱眉,一道血丝出现在剑面上。 “相国……”士兵们见状慌了神。 吕不韦说道:“让他走。” 郑芙对身后两名随从说道:“你们先走,不要回头。” 两名随从迅速上马,拉上载着长安君的马匹快速离开了。 “还不把你的矛拿走?”郑芙抬眼怒视方才那名士兵,“不要打别的主意,相国大人的命,你赌不起。” 士兵上前,一把抽出插在郑芙腿上的剑。 剧烈的疼痛让郑芙险些跪倒,她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另一条腿上,这才忍着剧痛勉强支撑身体。 郑芙说道:“收起武器,退三里路。”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吕不韦,吕不韦大声道:“照做!” 大军浩浩荡荡地后退着,郑芙却不敢放松,倘若再生变故,先前的努力便尽数白费,它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混蛋!” 随着军营中传来的一声惊呼,一支箭直冲天际,郑芙挟住吕不韦转身,那支箭便插在她的脚底。 “既然不想要相国的命,那干脆同归于尽好了!”郑芙大喊,抬剑作势。 “都给本相滚!”吕不韦这下是真怒了。等下一定要将这个箭术不精又逞威风的抓出来砍了。 话罢,所有人不敢再造次,依言迅速奔离。 大军走后,郑芙才稍微松了口气。 “如此拼上性命带走成蛟的尸身,”吕不韦说道,“你到底是谁?” 郑芙满头是汗,强忍着腿部一阵阵袭来的剧痛,说道:“相国杀了那么多人,就不许其家人带走他们的遗体吗?” “草芥的性命本就不值得同情,更无必要埋葬!”吕不韦不屑地说着。 “可他是我的家人。”郑芙轻笑,“相国大人自然不懂得何谓家人,因为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和利益。” 吕不韦蔑笑一声,道:“世上本没有永远的忠诚,只有权势和利益,才能让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郑芙反驳:“您的道理并非适用于所有人。” “当利益产生分歧,任何人都会决裂,即便是亲人也不例外。只要有了权势,利益便永远倒向本相这边。”吕不韦道,“小子,本相记住你了!” 郑芙不语,本不是一类人,自然无法说到一起去。既然他心中是如此认知,那对嬴政下手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 见大军退的差不多了,郑芙猛击吕不韦后脑,一刹那他便晕倒在地。她收起剑,一瘸一拐地走向马匹,寒风刺骨,吹得她的伤口刺痛,好在是冬天,血液不会流得那么快。她收起剑,艰难上马,迅速奔向赵国边境。 是夜,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来临,温柔得像楚国的水,仿佛是在对战场进行最后的清扫,在告慰身死异地的亡灵,掩埋屯留外成片的尸体。 本该洁白无瑕的雪面,却沾染上一些凄惨的颜色。 一日后,石城。 “长安君,您醒了。” 成蛟睁开眼,意识不太清晰。他分明已经被人重创腰腹,为何又能活过来,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婢女将草药奉上,说道:“王上听闻长安君愿意归降赵国,已将石城作为封地赐给您,请您在此安心养伤。” 赵王?怎么又牵扯到了赵国? “到底是怎么回事?”成蛟不明就里。 “数日前一位公子将您送到石城来,告知您叛秦……不,离秦之事。王上很高兴,希望您日后能为他分忧。” “那位公子人呢?” “公子那时候腿上伤势严重,将您送到此处,嘱咐我们好生照料,便离开了。其实您中途醒过几次,但高烧不退,故而意识不清。” 会是什么人救了他? 这次,当真是九死一生了罢。 可他心中牵挂之人,仍旧处于水深火热…… 窗外柔软的雪,纷纷扬扬。 王贲在城门口反复踱步,心急如焚,栎阳郡守只得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陪着等候。 咸阳来的世家公子,当真折磨人。让他陪等就算了,这几日还不准人进他的梅园,好不容易到了梅花盛开的时节,又无人可以欣赏…… “贲哥哥!” 王贲突然回头,几日来忧心忡忡,终于看到她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郑芙面色苍白,身着浅色长衫,肩上是一件雪白狐裘披风,脖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枚血色玄鸟玉坠成了她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尤其醒目。她立于风雪之中,整个人与洁白的世界融为一体。 王贲激动难耐地奔向她,张开双手一把拥住她,郑芙轻拍他的手臂:“你看起来很精神啊!” 王贲说道:“你一连数日没有消息,可知我有多担忧你?若你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 “行了,不会让你无法向阿政交代的。”郑芙笑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安顿成蛟花费了些时间,叫你担心了。” 王贲松开手,看着郑芙欲言又止。郑芙疑惑:“怎么了?” “没事……你没事就好。”王贲吞吞吐吐地说。 郑芙看到栎阳郡守冻得发青的脸色,心知这样站在城门口说话也不是办法,便道:“来到栎阳花了好些功夫,实在劳累,不如先让郡守大人替我安排个住处吧。” “本官这就替郑公女安排!”郡守听闻此话乐得心里开花,哪里还会等王贲开口,赶紧派人去迎郑芙入城。 “要是染了风寒,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郑芙回头。 “来了!” 自此,成蛟一事暂时告一段落。 第二十四章 有仙名朔方 ()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过了几夜,雪铺得很高,松软如棉,郡守家的白犬兴奋地跳入雪地,瞬间没了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凹坑。没过一会,凹坑周遭的雪塌了下去,露出一个吐着舌头的白色脑袋和一条不断摇晃的洁白长尾。 仔细一看,白犬头顶多了零星红色花瓣。 而立风雪,傲骨铮铮。愈是寒冷处,愈发艳红似火。这便是梅。 郑芙站在梅园旁的屋子里,看着白犬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脚印,欢乐非常。 她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坐下,而后掀开衣裙,将腿上缠着的布条解下。 那日在石城时已找医师瞧过,她年纪不大,伤口结痂得很快,但想不留疤很是困难。郑芙又缠上新的布条,左不过是多一处疤痕,并无太大影响。 但只要她走路稍微快了些,伤口又会被立马撕裂开,痛倒是其次,这样断断续续的无法痊愈,着实叫人难受。可她又不想让王贲知道,不然又该让他担心了。 “呜……” 闻声,郑芙抬头。那白犬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两个黑色的眼珠子盯着她刚刚解下的布条。 白犬突然面露凶相,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弯下前身,突然扑向布条死命撕咬着,嘴里不停吠叫。 住在旁边的王贲闻声前来:“蹊妹,怎么了?” 郑芙自知无法将布条从狗嘴里夺过来,便赶紧起身挡住,说道:“无事,我和它闹着玩呢,不如我们去园中观梅吧!” 二人漫步走在田中,郑芙走得缓慢,王贲很自然地放慢脚步,与她并排而行。郑芙轻抚身旁枝丫上的红梅,道:“若能去终南一趟,那里的梅定然如同此地一般美绝。” “有仙自天外来者,行至终南,叹而往之。”王贲说道,“蹊妹,你可听闻过终南山的传说?” 郑芙起了兴致:“无甚了解,快同我讲讲。” 见她这般好奇,王贲亦是愉悦,缓缓道来。 “据说许多心有大智之人,到了晚年都会去终南山里归隐,不问世事,一心向道。若能做到天人合一,入无我之境,便能修道成仙,无所谓生老病死,王朝更迭于他们而言,只是白驹过隙。” 白犬从屋中出来,嘴里叼着被咬得破碎的布条,跑到郑芙面前直摇尾巴。郑芙拿过布条藏于袖中,将白犬抱在怀里,复又转身看着王贲。 “民曰终南有一位常住的仙人,名为朔方。朔者,北方也,掌管北之星宿。有一匹毛色洁白如雪的马常伴他身侧,与他心意互通。相传朔方通晓过去,也可预言来日,时常化作山间溪石,以万物之姿窥人间百态,却从未身处尘世。” 郑芙轻柔地为白犬顺毛,说道:“听说阿政出生时紫薇星现世,是否也与朔方仙人有关?” “朔方是掌管星宿,并非控制星宿。他或许知晓此事,可无从改变天意。”王贲笑着摇摇头,“古往今来许多人前去终南山寻仙,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毕竟只是传说,听一听便罢了。” “秦有终南,魏有云梦。”郑芙满心向往,“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瞧一瞧。” 两个身影逐渐与漫天白雪融为一体,在一片如血艳丽的红色中,渐渐模糊。 三日后。 “恭迎相国回府。”吕府门口跪满了仆役和门客。 “本相离咸阳的几日,可有发生什么大事?”吕不韦大步走入府中。 陈权弯着腰,迅速跟上他的脚步,低声说道:“华阳太后与大王决裂,被蒙毅亲自带人送到平朝行宫去了。” “哦?”吕不韦对此事颇为意外。没了华阳太后的制衡,他的权势只会更大,他原以为嬴政至少会等到冠礼之后才会对太后出手,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嬴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吕不韦问:“用的什么理由?” “对外说是太后年老,身子虚弱,故而自请离朝养病。” “看来是政儿做的不假了。”吕不韦说道,“同为楚人,华阳之野心不亚于前朝宣太后,绝无可能就此让权。只可惜,宣太后看得很清楚,嫁与秦君,便是秦人,才能开创太后干政的先例。而华阳一生都在为楚国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走入屋内,吕不韦淡淡抿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雍城那边近日有何异样?” “异样倒是没有,只是……”陈权走近吕不韦,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话罢,吕不韦仰面大笑。还好他早早脱离了赵姬这个泥潭,否则日后嬴政真的成长起来,他便出不了局了。 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事实上,他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如今成蛟已成弃子,子楚只有嬴政和成蛟两个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改立新王。 行军归至咸阳半路,他突然收到栎阳并未被调兵的消息。自己急急带兵前去平叛,就是为了堵住成蛟的嘴,结果王贲根本就没有带兵出城,他吕不韦一生算计别人,如今竟然如此轻易便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少王摆了一道! 嬴政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可让他这把老骨头遭了大罪!如今他敢直接把华阳太后拔除,说明嬴政已做好了与他正面交锋的准备。日后,他只能下狠手了! “相国,冯夫人不见了!”一名小厮匆匆跑来。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妇人都看不住?”吕不韦正在气头上,又来了这么一出。难道嬴政知道了此事?若是嬴政的人救走冯夫人,那事情便不好办了。 先是三成门客一同中毒,现在冯夫人又被人救走,到底出了哪里出了差错才会使吕府出现这么多怪事? 吕不韦心力交瘁,身形更是愈发伛偻。 医馆道。 “步姐姐,你还是把他叫出来看诊吧,你要是把她扎死了,我还拿什么见秦王。”说话的人正是日前来过的吕府小厮,此刻已换了身深色衣衫,头发上半部分竖起,有玩世不恭的痞气,又有几分清修之人感觉。 “这种程度难道还要馆主亲自出马不成。”步惜欢不愿理他的胡搅蛮缠,又一根针落在冯夫人的额上,“君房,你究竟是如何将冯夫人救出来的?” “你当我的毒是假药吗?”徐福说道,“找她花了我不少功夫。要不是昨日终于跟对了送饭小厮,否则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找到她。” 步惜欢道:“吕府门客众多,你能在几日内找到人,属实不易。” 徐福突然凑上去,勾起嘴角:“还是步姐姐体谅我些,不像他,到咸阳这么久,也不知来瞧瞧我。” “你又不是三岁小儿,馆主为了找你来到咸阳已经很不错了。”步惜欢一把将他的脸推开,“你私自下山,馆主很生气。” “呃呵呵……来咸阳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徐福讪笑两声,“还是这么记仇啊,那我先躲他个几日罢。”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步惜欢好心提醒。 徐福微笑:“能躲则先躲,有求之时再请罪!” “莫要贫嘴了,今日馆中人多,你且去替我把脉。” 徐福摇摇头:“那怎么行,我亦是病人。” 步惜欢瞥视他:“你患了何病?” 徐福缓缓抬头,痛苦地按压住自己的心口。 “心病。” 第二十五章 徐君房 () “步姐姐,步淑女,你怎能如此对待一位抱恙之人……” 步惜欢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把将徐福推出医馆。 徐福站在原地,大笑起来。随师修习之际,他最大的乐趣便是戏弄道医馆馆主与步惜欢了,如今此嗜好依旧,因脱离了他师傅的地盘,反倒更加放肆起来。也罢,戏耍不了馆主,就先让步惜欢消消气,他再回来继续气她好了。 他正要迈步去咸阳城中逛逛,却被不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那年轻女子身量比普通女子高了不少,身形高挑,些许消瘦,脸色白皙,五官小巧却英气十足,柔而不媚,英朗朔气。 郑芙行至医馆门口,小心翼翼地下马,减慢速度,走进医馆。 “姑娘。” 郑芙回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徐福,问:“你在叫我?” “自然。”徐福眯了眯眼,仔细打量她脖颈上的玉坠。 郑芙不解:“有什么事吗?” 徐福回过神,道:“啊……只是想提醒你未栓马,当心它溜走或是被他人所骑。” 郑芙轻笑一声:“它不会丢下我的。” 言罢,她稍微点头示意,而后迈步进了门槛。徐福想了想,跟着走了进去。 郑芙坐定,徐福走进来坐在她的对面,嘴角带笑地看着她:“在下是此医馆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姑娘可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脉。” 郑芙本来是听说这个医馆里有女医师才来的,不曾想这个年轻男子倒是主动迎了上来。她笑得有些尴尬,直言道:“我的病你看不了,快替我找来女医师吧。” 徐福很自然地将她的话理解为妇女月信之类的疾病,故而说道:“你脸色苍白,但面颊两侧些许红润,是失血过多之症。走路姿势不同常人,用力不匀,是腿脚有疾。故而,你前不久腿部受过重伤,我说得可有错?” 郑芙答:“不错。可伤处在腿,还是女医师方便些。” “可有结痂流脓?”徐福问。 “日前我在别处开了涂抹的药,现下倒是结痂了。”郑芙说道,“但我想好得快一些,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当然是有的,不过要支付些许报酬。就看姑娘愿不愿意了。” 郑芙从袖中取出些碎银,说道:“我听闻此医馆按身价收费,不知这些够不够?” 徐福摆摆手:“为姑娘看诊实乃在下荣幸,谈何收费,快拿回去。” 他突然感到一道要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用想,是步惜欢。 “那你所说的报酬是什么?”郑芙问。 “我给姑娘一副药,保准五日之后行走自如。而你只需要告诉我,”徐福直视着她的脖子,“你的玉坠从何而来即可。” 郑芙猛地抬眼,正撞上了徐福的视线,风轻云淡地说:“不过是一个普通好友所赠,哪里有什么特别来历。这样吧,我还是按医馆的规矩,付钱给你。” “此物绝非俗物,若姑娘不说实话,便是在为难我。”徐福低下头,“我这个人若是心头不悦,什么钱啊药啊的,都听不进去。” “乘人之危可不是君子之道。”郑芙压着心头的火气。 徐福点点头:“姑娘说的不错,可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自然要受些委屈,不然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果真是个无赖!郑芙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徐福起身去扶她,被她一把甩开,他也不恼,笑着说道:“我姓徐,名福,字君房。姑娘想好之后,明日再来时,可以直接报我的名字。不过,劝姑娘还是别去其他医馆白费力气了,除了我没人能开出这么快治愈的方子。” “谁说我要走了?”郑芙冷笑,“你有这般厚如城墙的脸皮,纵使千军万马又有何惧。” “哈哈哈……”徐福发觉同她讲话很是有趣,“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郑芙有些恼了。本来听说咸阳新开的这家医馆里都是医术高明的医师,且不会乱收钱。不过是看个病,拿钱办事,怎么这徐福还同她杠上了?她走得慢些,王贲不会发现她腿脚不好,可不代表嬴政不会。若被他知晓了,下次便不会再让她办事了。 她的伤势自己知晓,要是普通医师能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她也不会舍近求远跑来这里看诊。 郑芙抬头,收起方才愤怒的表情,柔声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怎么个退法?” “等你帮我治好腿脚,我可以答应帮你做一件事。”郑芙一本正经地说道。 “姑娘,你莫不是以为我好忽悠?”徐福简直哭笑不得,“这哪是各退一步,是我退二步,你进二十步。” 郑芙点点头:“那你又能怎样?今日你要是不治,我回家躺着便是,左不过晚些日子痊愈。而你,却丧失了一个机会。” 徐福的脸黑了下来。这女子还知道把他用过的招数又悉数还给他,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不过今日他属实有些唐突。这样倒也不亏,起码她欠了他一个人情,信誉摆在那里,没完成应允之事前她肯定是会同他有联系的,慢慢问她便是。 “既然如此,我便只好多退几步了。”徐福故作为难,一脸惆怅的模样,“你可得补偿我。” “自然会报答你。”郑芙纠正他的说法,“我姓郑,名芙。你若想好让我做什么,可以去昌平君府找我。” 姓郑,又与楚国的昌平君有关系,那么…… 徐福但笑不语,狡黠如狐。 片刻后,徐福将药拿了出来,叮嘱她用法,郑芙道谢后便离开了。 因回了咸阳,郑芙总住在王府也不太合适,故而日前与王贲告别,先住到了昌平君府中。几日下来,嬴政没有来找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还不让她入宫。不过也好,多养几日,免得被他看出端倪。 郑芙走入院中,恰见一十多岁的孩男孩拿着木剑在习武,见她进来,收起剑势走上前来,朗声道:“阿姐。” “心儿,刻苦是好事,但切莫强迫自己,先去歇息会吧。”郑芙扶着他的后背,带着他一同进了屋子,“叔父呢?” “爹入宫去了,兴许过些时辰回来。”芈心应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有个人自称徐福,说是你的旧交,我安排他先去东阁暂坐,阿姐是否要去见一见?” 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来了。 “自然。” 东阁有一座小亭,亭中一人一棋盘。 “徐公子,可是想好了?”郑芙走入亭中,向徐福作揖后兀自坐下。 仔细一看,棋盘上摆满了棋子,黑子占上风。看来他已经来了多时。徐福道:“这么生分做什么,言蹊叫我君房即可。” 她与徐福不过一面之交,怎的被他说得这般亲切? “这样不甚妥当……”郑芙有些无语,“还有你如何得知我小字的?” 徐福又是一副狐狸的模样:“在下的嘴莫不是白长的?自然是问了你阿弟。” 芈心这个心思单纯的孩子……郑芙问:“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左不过是告诉我你的玉坠是秦王所赠。” “什么?”郑芙吃惊地站了起来。 徐福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郑芙看到他的表情,便知自己中了他的圈套。芈心根本不可能知道,也不会将她同嬴政的关系告诉任何人。还是她定力不够,这般叫他窥去了心思。 他能一语说中嬴政,说明他早有打算,目前她尚不知徐福意欲何为,但想来必不简单。 第二十六章 收入麾下 () “告诉我你的目的。”郑芙拍桌,俯视徐福,装出一副凶相,模仿着嬴政说狠话时的语气,“否则你别想活着走出这个亭子。” 徐福只当郑芙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姑娘,没料到她会这般威胁人,故而说道:“难不成你一个女子还能拦得住我?” “你大可试试。” 徐福看出她很是气愤,于是不再玩笑,正色道:“几日前你的话可还作数?” “自然。” 徐福道:“我要见秦王一面。” 郑芙不语,等着他接下来的说辞。 “等着昌平君阁下举荐的话,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我想走些捷径。而且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交易。”徐福道,“长安君的母亲韩太夫人,正在我这里静养。” 自从成蛟起兵后,再也没人听闻过冯夫人的消息。郑芙只当她被成蛟提前送到了一个安的地方,殊不知会落到徐福手中。 见郑芙表情不对,徐福急忙解释道:“我可是救了韩太夫人,你别用这种审犯人的眼神看着我。” 成蛟并不是真心实意地造反,而是与吕不韦有关,且受胁迫的可能性会很大。若如徐福所说冯夫人是被他所救,那么成蛟被逼造反就是因为母亲的性命在吕不韦手中,不得已而反之! 成蛟自是孝顺,若韩夫人出了事,他即便拼上性命都一定会去搭救。可冯夫人一向深居简出,除了入宫去向太后请安,其余时间几乎都在长安君府中,吕不韦又如何找到机会将她囚禁? 吕府把守严密,徐福又是如何混进去的?莫非…… 郑芙问道:“你早知相国囚了韩夫人,吕府门客的毒,是你下的?” “不错,言蹊你倒是有些小聪明。” 他承认此事,足以证明他并非吕不韦一派的势力,目前嬴政并未亲政,其他六国即便想渗透进来,也不会通过暴名远扬的嬴政。他多半是怀着诚意前来。 不过郑芙尚不知自己何时回宫,便先答应他:“我可以答应让大王来见你,不过需要你等些时……” “阿蹊。” 亭外小水道边,立着一玄衣男子。月余未见,他更添凌厉之气。 周围的仆从都认得嬴政,纷纷稽首行礼。 天下人皆言秦少王不怒自威,气势如虹,今日看来的确如此。这样的阵势,徐福自然知道来者何人。不等郑芙开口,徐福上前一步,作揖说道:“在下已恭候秦王多时了。” 郑芙侧头略带无语地看着他,这厮倒是会钻空子。徐福回以一笑,而后看向嬴政,说道:“日前郑姑娘来我医馆……” 嬴政皱眉,郑芙赶紧打断他:“心儿头昏,我便去替他抓了几味药。” “幸而小公子身体好,如今已经痊愈。”徐福眯着眼将郑芙的话接了过去。 徐福这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若她阻止他见嬴政,那他就会将她腿上有伤的事说出来。心机叵测!郑芙不愿再与他多说。 于是乎,嬴政走了过来,一眼便看到徐福棋盘上的棋局,说道:“白子险象环生,但未尝没有出路。” “哦?愿闻其详。” 嬴政抬手揽住郑芙的肩,让她坐在他身侧,徐福等嬴政坐下后,也跟着坐在棋盘的对面。 嬴政执白棋,徐福执黑棋。这盘由徐福自己开始的局,有了嬴政的参与,多了点不同的意味。二人注意力均在棋局上,无一人言语。郑芙并非不懂棋,所谓观棋不语,便是如此。 一炷香后,棋局有了胜负。徐福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大冷天的,他不过下了一盘棋,竟然如此费心伤神。嬴政极其善于隐藏自己的弱点,若不是徐福最后关头总览局仔细琢磨了许久,恐怕这黑子的胜势已经变成了颓势。 他不由得佩服起嬴政来:“此局实为在下险胜。秦王逆境求胜的本事,徐福拜服。” “那么你是想成为白子,还是”嬴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吃掉寡人这颗子?” 徐福佯装不懂:“秦王乃执棋之人,又怎会是一枚棋子?” “天下为局,人皆棋子,寡人亦不能幸免。”嬴政神色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生而入局,是乱世中人的命运。” 嬴政的话直击徐福心底。是啊,若不是这乱世,他便不会三岁家破人亡,不会尝遍毒药几历生死,更不会入云梦修行十余载。倘若是太平盛世,此刻他一定在齐鲁之地的某个地方,养一群鸡鸭,娶一娇美妻子,与爹娘享天伦之乐,安静而满足地生活着。 徐福问道:“既然已经命定入局,那……该如何出局?” “死,或生。” 徐福迫切地问道:“生者如何?” “等,或者成为白子。”嬴政语气坚定,“寡人不能将现世之人悉数推出棋局,但我们的后世,必然可以生而为己。” “你会遭万人唾骂!”徐福激动得站了起来,肃穆而焦急,“一旦六国人知晓你的野心,你会遭遇无数暗杀!天下分崩离析已八百年,无几人敢想,也无一人能做到此事,你可知这条路有多艰难?” 嬴政虽是在抬头看他,却无一丝不悦,诚心相告:“待中原皆为秦土之时,天下皆为秦人。战乱苦难,由寡人替他们挡。千古骂名,亦由寡人背负!” “你……即便你打下天下,可分裂局势已久,届时暴乱四起,会民不聊生!” 嬴政起身,走到亭子旁边,看向水道:“所以寡人没有太多时间。若能再给寡人四十年,五成用作扫平**,五成用作镇定八荒,如此可保大秦万世基业,万民安乐。” 徐福后退两步,正面嬴政后背,稳稳跪下行稽礼,以头触地三次:“师父说得不错,你一定会成为天下之主。今日徐君房在此拜主,此后追随于你,誓死效忠!用尽我毕生所学,助你一臂之力。” 嬴政转过身来,双手将他扶起:“幸得卿相助。” 郑芙此刻有些纳闷。嬴政根本不知道徐福的底细,甚至连他能文还是能武都不知道,为何如此草率地将他收入麾下? 徐福放下手,露出笑容:“一月前属下给大王的见面礼,可还算满意?” 徐福直接改口自称“属下”,对嬴政的称呼也由“秦王”变为了“大王”。说明他已然认可了嬴政。 嬴政道:“吕府消息闭塞,君房不妨再送寡人一份大礼?” 徐福自是聪明人,听得懂嬴政的意思,于是答道:“明日我就去找相国认罪。以我的本事,最多三月便可成为其心腹。” “认罪?”他们的对话实在太难琢磨,郑芙这会子还没想明白。 徐福的桃花眼好似有光芒在闪:“阿蹊有所不知,我的本事天下无几人可以比拟,认罪,等于让相国重视我。” 郑芙不语,虽然这是事实,可徐福这人怎么总是这般自我恋慕? 徐福忽感身发冷,原来是嬴政正在看着他,脸色铁青,好像要杀人一般。 “谁准你叫阿蹊的?” 情况不妙…… 徐福见势,赶紧抬手作揖:“时辰不早,属下先回去准备,混入吕府后,请大王派人与我联络。属下告退。” 第二十七章 幸而 () 徐福离开后,郑芙轻笑出了声:“你何故这样吓他。” 大手一揽,郑芙猝不及防地落入一个怀抱。嬴政一手将她紧紧揽住,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郑芙并不动弹,任由他将她这样圈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温热的呼吸一阵阵吹向她的发梢。 谁知那人幽幽一句。 “寡人处理完宫里的事便赶着来见你,你却在和别的男人下棋闲谈?” 郑芙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立马抬头说道:“天地可鉴,我绝对没有!” 这一抬头,二人唇齿距离不过一寸,郑芙一下子慌了神,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嘴里嘟囔着:“我明明就是在为你绸缪,你竟这般说我。” 嬴政抬手将她的头拧过来,四目相对。 “你真是叫寡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面对这样的嬴政,郑芙有些手足无措,一不做二不休,奋力从他的怀里逃出来,背对着他,支支吾吾地说:“你说话怎么这般羞人……” 嬴政对于她的反应很是满意,诗经里头说的东西他几年前就想对她试试了,又觉得当时她年纪太小不甚妥当,他才一直忍到那日她要逃的时候才说。 这一个月来郑芙不在身边,他总算有所明白了。 起先,他未见过婴儿,将刚出生的她当做至宝。而后,他教她读书识字,习武射箭,这便算作师徒之情。芈姣走后,他悉心照料她的起居,护她不受伤害,宛如父女之情……偏偏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这世上少有嬴政看不懂的书,《诗经》便是一本,如今总算是明朗了。 自从几年前亲眼见到赵姬和吕不韦苟且,对于女人,嬴政总是十分厌恶。那之后赵姬为了让他早些立妃,甚至直接将几个一丝不挂的美女送入他寝宫内,气得他让人当场杀了她们,并将床榻和被褥更换个遍,他心中那股恶心感才稍微减轻些。 可郑芙不一样,她对他来说是一个例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他看着她长大,也许是她本身就很特别,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护她还来不及,又怎可能厌她? 总而言之,若无郑芙,他只怕是要发誓此生无后了罢。 既然如此,他只好百忙之中多抽出些时间来同她培养“男女之情”了。 就比如现在。 “难道你不情愿?”嬴政从郑芙身后揽住她。昌平君告诉他说女子都喜欢口是心非,现在看来的确不假。 “自然情愿。” “嗯?” 不是说口是心非么,怎么她回答得如此干脆?看来对于男女相处之道,他仍需多多琢磨。 殊不知郑芙说出这四个字时,已经心跳如鼓,腮红如桃。 “回……回去吧!”郑芙从他怀里钻出去,脚步匆匆地走着。奈何抵不过嬴政的步子比她大许多,很轻易便被追上。不过这时,嬴政没有再过分行径,只与她并排走着。 郑芙问:“你可知道徐福做了些什么?” “对吕府的门客下了手,应该还救了冯夫人。”嬴政淡淡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郑芙有些吃惊。 “寡人也是方才才知晓。”嬴政说道,“他自报姓名,再者吕府又发生下毒一事。因此寡人可以确定,他就是闻名于齐鲁的道家毒医徐福。” 要知道嬴政这些年一直在派人入吕府为细作,始终无人能深入。而徐福可以悄无声息潜入吕府,并且将人毒得无人可救,的确是不简单的本事。 半炷香后,二人已走在回咸阳宫的密道中。 郑芙不由得发问:“为何今日才让我入宫?” “华阳太后去了雍城行宫。” 闻言,郑芙停下脚步。 华阳太后生性高傲,若非情势所逼,她绝不可能主动放权退出朝政。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嬴政对她下手了。这几日下来,他应该是在清除太后在咸阳宫里的羽翼。 “阿蹊,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太后做了什么。”嬴政站在郑芙身侧,双手环于胸前,俯视着她,“而且一月前,韩夫人去了华阳宫,再没回过长安君府。” 她又怎可能不知呢? 六年前嬴政登基,她正巧看到赵姬与吕不韦争吵的一幕。细细想来,哪里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华阳太后一向厌恶赵姬,怎可能突发善心叫她去给赵姬送吃食?这样便罢了,她还一路畅通地进入了长阳宫,恰巧目睹了一切。 而如今,太后将韩夫人暗中送到吕府,为吕不韦逼成蛟造反提供了助力,无疑是对嬴政巨大的威胁。而郑芙,早在出生时便已与嬴政捆绑在一起,太后与嬴政对立,便是直接放弃了她。 黑暗的密道中,郑芙的眼角变得湿润,声音些许哽咽:“安排我的人生也好,利用我铤而走险也罢,乃至于如今兵行险招,且……弃我于不顾,可她毕竟是我姑外祖母,庇佑我将近十载光阴。我,没办法恨她……” “你不需要恨她。”嬴政道,“你只要知道,从此刻起,你便是你。” 郑芙无可抑制地痛哭起来。芈姣是这样,华阳太后也是这样。 原来从始至终,陪在她身边的唯有嬴政一人,也只有他心意、毫无保留地待她。 他无言,执握着她的手,缓缓向前走去。乱世的残酷,她与他都无法幸免。往后的路,唯有二人相互取暖,并肩而行。 郑芙所不知的是,嬴政很早便已经清理好了宫闱,之所以迟迟不让她入宫,只有一个原因。 三日前。 “大王,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一向自信的蒙毅,如今说话竟一丝底气都没有。他护送华阳太后去雍城,一回到咸阳便急匆匆入宫了。 “说。” 那日,嬴政喝了一整夜的酒,怒不可遏,见人便杀。若非蒙毅,甘泉宫恐怕就要血流成河。整个咸阳宫被他的愤怒笼罩着,宫人们惶恐不安,连日惊惧。 他愈发愤恨,愈发残暴,更加无法压制住自己暴怒的心性,掀起宫闱中的惊风骇浪。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对赵姬失望透顶。 原来赵姬当年离开,是因为肚子里有了一个假宦的血脉!更荒唐的是,前不久她又生一子。 有了两个小儿子与新欢男侍,他的母后日日舒心安乐,心中哪里还有半分他的位置?哪里为子楚考虑过半分? 几年来她不曾询问过他的消息,就连成蛟叛乱,她都舍不得来咸阳看他一眼,看看她的儿子是否安好。 原来他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 孤家寡人,独他一份。 幸而,得了郑芙。 第二十八章 双簧 () 华阳太后已不在咸阳宫中,嬴政早已命人将郑芙的一应物品都搬到了平阳阁,美其名曰方便照料。 只消再花些时间将各党派残余在宫中的眼线剔除出去,咸阳宫便可完完属于他。 临近年关,雪意更甚,朝中上下一派忙碌之景,都在为过去的一年作下结算。 对于王公贵族来说,过年,首先要去宫宴,而后才能归家同家人行家宴。 以往郑芙作为楚公女,总是陪侍在华阳太后左右参加宫宴,如今宫中并无女性长辈,嬴政单独为她留了席位,就在女眷之首。 “大王,冯夫人已暗中被送到石城了。”蒙毅说道。 嬴政微微点头,随意地伸开双臂,让宫女们替他更换华服。今年的宫宴,势必不会比以往平淡。 一则年前发生了成蛟叛乱一事,造成的影响不小,二则郑芙再过十九日便到了行笄礼的年纪,倘若华阳太后仍旧掌权,郑芙必会在年后成为他的后妃,等到他冠礼之年,再一举封后。 朝中的某些人,是时候该有所作为了。 李钰见嬴政已经穿戴完毕,试探性地问道:“大王,时辰不早,您看……” “走吧。” “摆驾章台宫” 宛昭替郑芙择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裙,笑言道:“日后便是大姑娘了,公女得有一个公女的模样。” “宛姨,我不甚喜欢这般华服,不如就这件吧。”郑芙转而拿了一件鹅黄色拖尾略长的衣衫,“这衣服清雅,又不失庄重,想来倒也合适。” 宛昭摇摇头:“如今大王后宫空缺,你该有所改变才是。” 郑芙浅笑,不以回应。宛昭毕竟是芈姣的人,自然是希望她能早早嫁给嬴政。可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放肆,在世人眼中,她的依靠是华阳太后,以前她便十分低调,如今太后势颓,她更加不能招摇。 现在看来,她代表的仍是楚国阵营,即便七国之中秦楚最为强盛,可在利益盘根错节的朝堂之中,能步步为营,绝不兵行险招。 “阿蹊。” 郑芙回头,那人正站在殿门外,一身黑色为主,暗红为衬的华服,冕旒挡住了大半张脸,更添君王的威慑。 虽然每年都会见他这幅扮相,可今年不知为何,看得她有些脸红心跳。 “你应当直接去章台宫,怎么过来了?”郑芙问道。 嬴政拉过她的手,大步朝外走去,“寡人的宫殿为何来不得。” 郑芙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出了平阳殿,说道:“可你是一国之君,这般与我一同进入宫宴,实在太过不妥。” “前几年是因为华阳太后在。” “嗯?哦……” 郑芙本来有些不解,马上便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更是绯红。 一刻钟后,二人到达章台宫。 “大王到” 满殿朝臣宫妃皆齐齐下跪,恭候秦国少王。 二人分别落座,嬴政道:“起身。” “谢大王。” 郑芙看了看周围的人,果不其然,吕不韦又没有来。嬴政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大手一挥:“既然诸卿已至,开宴!” 舞女们自殿外珊珊而来,礼乐奏响,偏偏起舞。 秦国的舞不似赵国那般花样繁多且华丽无比,更多的是大气磅礴与虎狼之帮的气势。 众人于席间并无拘束,殿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时常有人起身向嬴政敬酒,嬴政并不吝啬,杯杯一饮而尽。 “郑公女!”王贲起身,端着酒樽,面带笑意,给了郑芙一个眼神,一饮而尽,“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吧?” 为表敬意,郑芙同样起身,将樽中之酒饮尽,翻转酒樽给王贲看了看,说道:“若我未记错,王公子马上便可入朝为大王分忧解难,于情于理,我都该再敬你一杯,愿你日后能有王将军一般的显赫战功!” 说着,郑芙将酒满上,举至与肩同高,尽数饮去。王贲喜滋滋地看了看旁边的王翦,喝完酒,应道:“我自然要比这老头厉害些许!” “混小子,尽在外面抹你爹的面子!”王翦音色洪亮,一时间父子二人成为场的焦点,惹得众人哄笑。 “王贲,你可知罪?” 闻声,众人皆停止了交谈,纷纷向殿门口看去。 来者正是当朝秦相吕不韦。他跨入大殿,走了几步,稍微抬手向嬴政作揖,复又看向王贲:“长安君叛乱,大王令你去栎阳调兵,你枉顾君王,根本未将君命放在心上,本相未见你的兵马前来平反!这般行径,日后势必不可能为大王效力!” 吕不韦本是担心王贲会带兵提前截杀,他急急忙忙带兵去把成蛟处理了,结果王贲根本就没有去栎阳调兵,叫他白跑一趟不说,还亲手将自己撒下的网捅了个窟窿,落个本利皆输的境地,叫他气极! 闻言,嬴政挑眉:“王贲,你敢违抗寡人的命令?” 一时间整个大殿沉寂无比。嬴政心性暴烈,王贲违抗君命,倘若他一时间要叫人杀掉王贲,有了吕不韦的支持,即便是王翦也救不了这个儿子。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 吕不韦气势更甚:“罪臣王贲,还不跪下?!” 王贲不慌不忙地从席间走了出来,与吕不韦对峙:“我本无罪,为何要跪!” “铁证如山,难道你还想狡辩?”吕不韦看向王翦,冷笑一声,“王将军教子无方,纵容王贲违抗君令,同样身有重罪!” 王翦赶紧摆摆手:“王贲虽然是我儿子,但此事与我无关,相国莫要将他祸水东引。” “爹?”王贲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都这个时候了,还跟他赌气,于是赶紧向吕不韦作揖,“相国怎能这般责备我,王贲分明就是在尊老。” “本相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本来我是要去栎阳调兵的,可吕相你不让啊,我当然要尊敬您了。”王贲的语气有些委屈。 吕不韦深感莫名其妙:“本相何时不许你出兵?” “从小爹就教导我,吕相您是秦国的支柱,我必须敬您,万事以您为先。” 王翦面色一沉,抬头瞪着王贲,却见王贲不怀好意地嬉笑,而后继续说话。 “这次我本想立一功,可相国虽然年迈,作为文臣都亲自带兵去平叛了,我得知此消息后十分惶恐,慌忙止住脚步。因为我必须要尊敬您,哪怕此事会冒犯君威,但万不可同您争抢功劳。” 嬴政刚才本来愤怒的神色平和些许,说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淳大师常同寡人说起尊重长者之道,正因如此,才会得仲父赏识。”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吕不韦无话可说。淳于越本就是吕不韦亲自请来的王师,他的思想便代表了吕不韦的想法。嬴政都这么说了,吕不韦自然无法再说什么。 “好一个尊重长者之道!”吕不韦慨叹一声,转身入席。 “虽然你令寡人失了颜面,但看在仲父的份上,便赐你千金吧!”嬴政直视着吕不韦更甚的怒容,波澜不惊,而后对王贲说道,“日后若敢再犯,寡人必不轻饶。” “多谢大王!”王贲抬手作揖,挑衅地看了吕不韦一眼。 吕不韦坐在席间,面色阴沉得要渗出黑气。嬴政颠倒黑白的本事,属实叫他刮目相看!这一局,是他输了。 嬴政举杯,转而对殿中众人说:“寡人一向赏罚分明,众卿只要尽心为大秦效力,自然有赏。” “大王宏恩浩荡,大秦永昌!”众人齐齐举杯以作回应。 郑芙举着酒樽,心想这君臣二人果然十分默契,黑红不分又叫人无话可说。吕不韦此刻一定气急败坏,日后定会想方设法对付他们。不过兵来将挡,迟早要走出这一步,怎么会畏惧早晚呢? 第二十九章 六国联攻 () “大王,边境急报!” 宴席进行到一半,蒙毅急急奔进殿中,大拜。 “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立下盟约,楚王为从长,春申君为用事,聚兵百万,以合纵之势联攻大秦!” 一时间,满殿哗然。 上一次五国联攻,还是在子楚在位的时候。有信陵君魏无忌为合纵之长,秦国举兵以应对,结果惨败,若非冯劫带人前去离间魏无忌与魏王的关系,大秦已然势颓。 而如今,六国以百万之师组成联盟,时间仓促,根本无法故技重施以破合纵之势。 毫无疑问,对于秦国来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 王翦首先站了出来:“战事紧迫,家事不如国事,请大王早做打算。” 蒙武亦起身作揖:“此次六国暗中立约,百万大军来势汹汹,不能再等了!” “臣等附议!” 秦国势强,六国忌惮,嬴政心知迟早会来这么一遭,但未曾想过会在他冠礼之前爆发。成蛟之乱刚刚结束,六国便联合进攻,这其中必定有华阳太后运作的影子。 此战若胜,再无人可阻挡他吞并天下的野心,但若败,秦国必将面临亡国之险! 嬴政站了起来,将杯中酒洒落在地,气势如虹:“如今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时,望各位同心协力,抵御外敌,此战若胜,我大秦,必将制霸中原!” 诸将纷纷砸杯:“大秦!大秦!大秦!” 那日,嬴政紧急召集所有朝官商议对策,最终决定倾秦国所有兵力,半数武将谋士皆随军出征,东走百里,抵抗六国。 “这次战事非同小可,寡人要亲自去督军,你待在宫中,切忌外出。”嬴政将所有事情安排好后,又到平阳殿找到郑芙,“如今局势波谲云诡,随时可能生变,寡人将秦王玉玺交于你,必要之时,可凭此物调动咸阳兵马。” 话罢,他身后的宦官双手奉上一个锦盒。 目前的情势有多危急凶险,郑芙不是不知,只是嬴政带着众多武将走后,咸阳便是吕不韦及一众文臣的天下,又有谁知道他是否会借机生变。 嬴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继续说道:“吕不韦在此刻反叛并非上策,王贲会留守咸阳,你好生等寡人回来,懂了么?” 眼下不是她任性的时候,若她跟随嬴政同去,只会叫他分心,或许还会成为他的软肋。她能做的只有等。 郑芙闭上眼睛,强忍心中重重忧虑与不舍。 “好,我等着你。” 忽地,额头突然温润。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来不及休息,嬴政带着众臣匆忙奔赴战场。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战斗,容不得他们马虎,只能应战,不能退缩,这是秦人的骄傲。 郑芙用玉坠打开密道,将秦王玉玺放入暗格中,确认无虞后,方才离开。 五日后。 王贲依旧在晌午时分入宫,将具体的战事告知郑芙。 “六国兵马集结于楚国丹阳,正在西进,我们的兵马要悉数调到秦楚之界,还需要不少时日。最迟今夜便会开战。” 郑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你不必太过担忧,我大秦乃虎狼之师,大王又亲自去了军营,定能让士气大震,我们,一定不会输!” 此战,王贲亦十分担忧,没有什么把握,可他不想让郑芙也这般焦急。 “你说得不错,大秦不会输。”郑芙说道。 “大王不在宫内,是何人敢在此处放肆?” 来人身着黑红色华服,步态平稳,雍容华贵,周身由上而下透露出的端庄与大气自是无人能及。 二人如临大敌,齐齐跪下。 “拜见华阳太后。” “予不过去雍地一月,怎么这咸阳宫就已经是你王家人的天下,可以随意进出了?!”华阳太后行至二人跟前站定。 王贲稍微抬头,反驳道:“并非太后所言,大王命我把守咸阳,保护郑公女安。” 华阳太后俯视着他,面露怒色:“呵呵……这便是你随意进出甘泉宫的理由么?芙儿自有予照看,守好咸阳城才是你的职责!王贲,从今天起你不得踏入咸阳宫一步。” 王贲看向一旁跪着的郑芙,郑芙点了点头,说道:“贲哥哥,你便听太后的话吧,我在咸阳宫中自然平安无事。” 华阳太后在此刻回咸阳宫必有盘算,嬴政不在,郑芙与王贲的身份不可能撼动华阳太后的地位,她不想让王贲与太后起争执,到时候落人口舌,被有心人利用,王贲只怕会有杀身之祸。 见郑芙如此坚定,王贲不语,起身愤愤作揖告退。 华阳太后扶起郑芙,仔细看了看她,关切地说道:“芙儿,一月未见,你怎的清瘦了这么多,予不在,你便不晓得照顾好自己。” 郑芙浅笑:“太后,我一切安好。您身子骨不好,要多修养才是,怎么才去行宫住了一月便回咸阳?舟车劳顿,我很忧心您的身子。” “眼下咸阳无人主持大局,予担忧会有贼人作乱,必须亲自回来坐镇才放心。”华阳太后说得云淡风轻,忽而稍微侧身,将身后的人牵拉至身侧,说道,“芙儿,予还带来一人,你应当与她认识才是。” 此女是典型的水乡温婉女子的模样,与华阳太后三四分相像,身着大红色衣裙,妆容精致,可气质太过柔和,完无法与这火热的红色相衬。 “此女名鸾,是楚王的嫡孙女,自幼独得恩宠,破格被封为彭城公主,长你两岁,你需唤她一声阿姐。” 芈鸾打量着郑芙,眼中稍有不屑,说道:“你便是郑芙?” 郑芙没有言语,芈鸾绕着她看了一圈,而后继续说道:“是有几分姿色,可惜了,不过是个外姓人。若你安守本分,待本公主成为王后,还可以令大王赐你个八子之位。” “王后?”郑芙反问。 华阳太后拉起郑芙的手,念道:“瞧瞧予这记性,几日前楚王将鸾儿送来予这里,就是希望秦楚能够多些血亲联系。鸾儿是带着两国交好的使命前来,大王后宫中妃嫔众多,自然要有人能替他好好管束。” 看来,她是彻彻底底被放弃了。本以为华阳太后对她还是有些情意的,殊不知终究是她一厢情愿。 “芙儿应当不会介意自己的姐姐来到大秦吧?”华阳太后试探地问了一句,郑芙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果然是予的好孩子。今日行路仓促,予的身子也乏了。明日你来华阳宫中,同你阿姐好好说说话罢。” 郑芙再次拜地不起:“遵命,恭送太后。” 平阳殿内,郑芙坐在桌前,久久无言。 虽然嬴政早已让事实真相**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可当华阳太后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同她说出这番话,她才真正死心了。原来九年的朝夕相处,也不过如此。对于太后来说,她只是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而已。这般当弃则弃的作风实在太过狠绝,足以叫她认清现实。 此番太后趁君王出征的时机回到咸阳,一定另有打算,显而易见的目的是找个人替代她的位置,而别的想法,她不得而知。 此刻,郑芙的战场在这里。 第三十章 凶行 () “公女,太此番回宫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你千万要当心。”宛昭替她整理好衣衫,忧心如焚。 郑芙握住宛昭的手,道:“姑姑放心,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说完,郑芙将玉坠藏到衣衫下,把宫人尽数留在平阳殿,只身一人前往华阳宫。既然华阳太后敢违背嬴政的指令回咸阳,自然做足了准备,她带再多的宫人也没用,这次只怕是要入虎穴了。不论太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她都要提起十二分警惕。 “拜见太后。”郑芙重重稽首。 “起来吧,赐坐。” 郑芙依言起身,在席位上坐定。妫翎上前来替她斟茶,郑芙轻轻点头,而后问道:“太后找我何事?” “芙儿妹妹,你是江陵姑母的女儿,太后就不能找你来说说话么?”芈鸾坐在她对面,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不过也是,你并未去过楚国,自然不知我们的礼数。日后要懂得先思后言,可不要惹太后祖母生气。” 郑芙稍微点了点头,应道:“公主教训得是,不过你……” “哎呀!”不等郑芙说完,芈鸾突然大喊一声,急急起身,走到华阳太后身侧,双手抓握着她的右手不断摇晃,“太后祖母,你说要让鸾儿嫁给天下最厉害俊朗的君王,为何到现在都未见到他?您该不会是在戏弄鸾儿吧……” 华阳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予是大秦太后,怎可能戏弄于你?大王如今在边关同你父王商谈事宜,过些时日便回,急什么。” 郑芙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恍若未闻。芈鸾有些不乐意,说道:“太后也是你的外祖母,为何你冷着脸色?” “鸾儿,不得无礼。”华阳太后轻她一眼,抬手让她坐回席位上去,“芙儿,今日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鸾儿的婚事。” “太后不妨有话直说。”郑芙的语气冷到极点。 华阳太后把玩着手中的玉尊,好像心不在焉地说道:“呵呵……鸾儿作为楚王嫡孙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大秦的王后。大王妃妾虽多,但无一身居高位者,也无子嗣。予看来,便先将鸾儿封为夫人,代理王后之职,待大王冠礼之后再为秦王后。一则有人能替大王打理后宫,二则为大王嫡长子之位留个尊贵血脉,你看如何?” “太后,您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郑芙道,“我无权干涉大王立后立妃之事,您想抬举芈鸾,应该当面同大王商议。” 芈鸾闻言起身,怒斥:“抬举?不过是个外姓的野种,也配如此同本公主说话!” “鸾儿。”华阳太后语气微怒,示意她不要再说,又看向郑芙,“前方战事吃紧,大王自然顾不上这些琐事。予身为太后,自当为大王安排好宫中之事。予做主,明日便封鸾儿为芈夫人,掌王后玉玺!” 郑芙知道华阳太后在盘算着什么,故而沉默不语,假装不知。太后见她这般作态,继续说话:“但要下这道旨意,还需要秦王玉玺。予知道你与大王情谊深厚,定然知晓大王将玉玺放在何处,不如……” “恐怕要让太后失望了。”郑芙淡淡回应,“大王自诩孤家寡人,并未将我放在心上。” 华阳太后本身也不太确定郑芙是否会知晓玉玺下落,毕竟因为赵姬,嬴政对女子少恩多寡,听闻后宫女子无人能见他两次,若是受了恩泽,多半会消失在宫中。所以即便是亲如郑芙,他也未必会然相信。 但郑芙也是唯一一个能始终相伴嬴政身侧的女子,若说嬴政不信任她,又完没有道理。 “此话当真?”华阳太后问道。 郑芙摊手,表示无能为力:“若您不信,尽管让人去搜便是。” 芈鸾十分不喜这个波澜不惊的女子,一时没忍住,讽刺道:“郑芙,你莫要不识好歹。以你的身份,容不得你拒绝。” 华阳太后心下打定了主意,伸手抬起茶杯,说道:“既然芙儿不知,那予也不为难你。月余未见,这杯茶便当做给予和鸾儿接风洗尘。” 说完,太后先将自己杯中的茶饮去,芈鸾也跟着将自己的茶喝下。 郑芙缓缓伸手,抬至嘴边,又停了下来。 芈鸾得意地说道:“怎么,难道你要违背太后祖母的旨意不成?” 郑芙心知茶中必有猫腻,可她已无路可退,眼下情形,若她不喝,太后必有后招,与其闹得撕破脸皮,不如先行缓兵之策,再找机会离开。于是她只好将茶数饮去。 “让我瞧瞧。太后祖母赏的茶,你可一滴都不能剩!”芈鸾起身,走到郑芙桌前,一手拿起她的茶杯翻转过来,又举起她的双手检查干湿。 等到药效发作,她便走不掉了。 郑芙向太后行一跪礼,起身欲走。芈鸾轻点莲步走到她跟前,伸开双手挡住,十分嚣张的模样:“这般心急作甚?太后祖母可未说准你走。” 郑芙一把将她推开,大步跑出华阳宫,没走几步,她开始头昏眼花,眼前的事物皆有重影,看什么都不太真切。她踉跄几步,向前跪倒在地,闭着眼睛企图换得短暂清醒。可力不从心,她意识愈发混沌起来,几乎要晕过去。 “我都说了太后祖母没让你走,你非要出来,现在可好,摔了个大跟头。”芈鸾跟着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的郑芙,心中有种莫名的快意。 “不过啊,本公主不会责怪你这般无礼。出生便没了爹,娘又长久不在身边,你虽然性格刁钻了些,但也甚是可怜。” “你说你为何就不告诉太后祖母秦王玉玺在何处呢?要是你说了,便不必喝下这杯茶,白白叫自己这般折磨难受。”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如还是……” “你给我闭嘴!”郑芙心头一怒,意识不清之际突然起身抓住芈鸾的脖子,用足了力道,好像要将她生生掐死一般。 宫人们急忙上前推拉郑芙,没过多久她便四肢无力,两眼一黑,再无意识。 第三十一章 开战 () 距丹阳不足五十里的平原上,秦军临时搭起一个营帐。此时此刻,十万秦兵手持各式兵器,排列整齐地站在营前。 他们的正前方站的是大秦一干武将,再往前看,是他们年轻的君王。 嬴政立于万人之前,手持定秦剑,昂首挺立,正从左至右缓缓扫视着大秦的兵将。末了,声音洪亮,气势凌人地言道:“大秦的将士们,中原六国为何要举兵伐秦?” 众兵齐喊:“恐惧!” “他们恐惧的源头即是骁勇善战的秦人!寡人此刻站在这里,便是要与你们同生死,共进退。诸位可有信心打赢这一仗?” “大王万岁,大秦永昌!秦人永不畏退!” “大王万岁,大秦永昌!秦人永不畏退!” “大王万岁,大秦永昌!秦人永不畏退!” 铿锵有力的呐喊声一阵阵响起,震慑得林中禽鸟惊惧而出,仿佛连不远处的山峰都在震动。 突然,正前方上坡上聚拢了一片黑压压的士兵,众人见状,群情激奋。 “杀!杀!杀!杀!” 嬴政抬手,士兵们霎时安静了下来,而后他高声道:“每杀一人,赐钱五万。取将军首级者,赐钱五十万,依律封爵!” “冲啊!” 将军纷纷上马,带着步兵先行奔赴前方战场,后方弓箭手也已经备齐,蓄势待发。 嬴政等人将战场选在开阔的平原地带,自是有一番盘算。一则要先行试探六国兵马的虚实,二则再往前几里便是峡谷山脉,若六国联军设下埋伏,即便秦兵有十万,顷刻之间也会灰飞烟灭。调动国的兵马需要不少时间,这十万人必须要坚持十日以上。 嬴政和蒙恬站在同一辆战车上,远远看着前方战场上的战况。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战场后方看将士们拼杀,看大秦的战旗在杂乱的人群中被高高举起。 他读过的兵书非常多,可这却是头一次亲临战场,但又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本就是为战争而生一样。 身为君王,他本不应该离开王城,来到凶险的边境看士兵作战。然而此战至关重要,他必须亲自前来,以秦王之尊给大秦的士兵们信心,鼓舞士气。 战鼓声震如雷,士兵的呐喊与刀剑碰撞的声音相互交错着。一时间满地尸体,鲜血横流。 蒙恬看战况差不多了,便提醒道:“大王,对方兵力是我方十倍之数,眼下撤退,时间正好。” 嬴政微微点头,蒙恬侧脸示意持旗官。持旗官立刻挥动军旗,发出后退的指令。 蒙骜、司马错等诸位老将在队伍的最后方,争取让仍旧存活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撤离战场。秦军溃败而逃,助长了联军的嚣张气焰。 嬴政和蒙恬先行,将领们带着秦兵紧跟其后,按照之前已商量好的那样撤回武关。 一刻钟后,秦王大帐内。 “武关乃秦楚之要塞,依据山势,十万兵马最多可以支持七日,但需要大量箭支用以拒敌。”老将蒙骜经临的战场最多,站在众将中间指着地图一步步分析。 七日显然不够让秦国调齐兵马,给六国以致命一击。嬴政皱眉,问道:“若能延敌七日,还剩多少兵马?” “至多四万。” 嬴政指向距武关十里的一处缺口,道:“第七日是否可以主动出击,诱敌从此深入,依据后五里的谷势再损些兵将?” 众人闻言,齐齐看去,王翦言道:“大王确有统兵之才,若一切顺利,则起码可以再拖延两日。加上数次退守再攻的时间,足以等到我大秦百万之师。” “不妥。”司马错说道,“倘若弃武关而败走,除却这五里谷地,往后五十里内,大秦再无其他可供利用的以少敌多的地势。折白白送去数十座城池不说,若等不来主势兵马,很有可能让敌军长驱直入咸阳。老臣建议,无论还剩多少兵马,死守武关!” 武将们又继续展开讨论,势必要制定一个最佳策略。 嬴政闭口不言,仔细思索。司马错说的不无道理,是保赢面的最佳方法,只要等来调兵,尚可与六国正面一战。 但此打法太过保守,即便秦兵勇猛如虎,可两军正面交战,杀敌一千必将自损八百,且十万秦兵势必就此覆灭。就算大秦百万之师赶到援助,胜过此仗,折损的兵将起码会超过七成,于日后统一大计相当不利。 “武关固然是险塞,可对方兵马不少,我们必定折损太多,若日后六国在这般大举进攻,大秦该当如何?” “退守同样凶险万分,因此战败,大秦危矣,又何顾下次延敌之策。” “六年前五国联攻便因死守而败,若沿用以往打法,大秦赢面太小!” “若不死守,再无可死守之处了罢!” “禀大王” 众人正在激烈辩驳,一名小兵奔入了秦王营帐。 众人安静了下来,嬴政道:“说。” 士兵答道:“六国兵马行至武关前五里扎帐,未急于进攻,有一辆马车正单独驰来,应是某国使者。” 嬴政戴上护腕,将广袖收束在手臂上,披上黑色大裘,意气凌云,君王之气更甚。 “既然暂时无法统一意见,诸卿不妨先随寡人去城墙上一观那百万兵马。” “是!” 武关关隘之上,嬴政高高站立着。百万兵马,果然十分壮观。他目光所及之内,一辆马车正在飞驰而来,临至城墙下方停了下来。 车内走出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他显然看到了高墙之上的嬴政,故而将双手举过头顶作揖。 嬴政道:“放他一人进来。” “大王,如今形势分外紧迫,无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不可答应,也半句不能相信他们的话。” “司马将军说得不错,六国集结百万兵马,便是铁了心要与我们死磕到底。就算我们同意割地让他们退兵,心知他们会不会趁势继续进攻?” “寡人明白,诸位将军尽可安心。”嬴政说完,信步走下城墙。 第三十二章 水深火热 () “六国使者李越见过秦王。”男子只弯腰作揖,嬴政不是他的国君,便不必行跪拜大礼。 嬴政斜靠在席子的扶手位置,长腿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酒樽小酌,片刻后才说道:“阁下到底是哪国使臣?” 李越问道:“我代表六国而来,秦王此话何意?” 嬴政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非要同寡人卖关子的话,你现在便可回去复命了。” 联攻国越多,利益冲突越多,若仅他一人代表六国前来同秦国商议,是绝对说不通的。 “秦王年纪轻轻,却这般见识过人,属实叫在下佩服。”李越客套着,“既然秦王不喜冗杂,我便直说春申君命我前来的意图了。” 果然是楚国。 “楚王是秦国华阳太后的兄长,论辈分,还是秦王的祖父一辈。他实在不忍心合纵六国之兵来欺压秦国,毕竟秦王还这般年轻,属实不该经历如此风浪。” 嬴政不语,看着李越的眼神如刃般锋利,竟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说话这般嗦,若李越不是使者,早被他千刀万剐了罢。 “故而,楚王将自己的嫡孙女送到秦国,估摸着再过些时日便可抵达。模样姣好,年龄又与秦王相仿,属实是秦王之良配。若秦王答应割地百里给楚国,再各许五十里给其余五国,并许下秦楚之婚约,楚王就此撤兵,以楚之威仪替秦王挡下这场灾祸。” “竖子!老子现在就杀了你!”王翦脾性火爆,利落拔剑。 蒙恬匆忙护住李越,说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王将军切莫动气。” 司马错以手臂的护甲挡住王翦的长剑,王翦闷哼一声,将剑收回,走出大营。 嬴政起身,走到李越跟前,低头俯视,无形中给他造成强烈的压迫感。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盯着李越,叫他双腿不自觉颤抖起来,几乎要跪下去。 嬴政俯身,幽幽冒出一句:“告诉楚王,寡人等着取他的楚王玉玺。” 李越后退数步,抬手指着嬴政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你!” 司马错一把打下他抬起的手:“休要放肆!” 李越随即转身,逃似地跑出营帐。 “哈哈哈哈……” 身后是一群人在哄堂大笑,李越气极,自顾自地说着:“野蛮之人……虎狼之帮的野蛮之人!” 烛火昏暗的房屋内,郑芙蓬头垢面,双手双脚被紧紧捆在木桩上。 “怎么还没醒?” “许是药效太过了。” “灌下沸水,让她醒过来!” 两个蒙面人一人将郑芙的头抬起,另一人把正烧开的沸水直接倒入她的口中。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芙睁开眼,嘴里和喉头如火焰灼烧一般滚烫,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叫她痛苦得不停干咳,越咳泪花淌得越厉害,眼中血丝密布,整张脸被汗水与泪水浸满,皮肤通红无比。 屋中有三个蒙面人,一人发号施令,另外两人执行命令。屋子里放满了各式刑具。 “姑娘,你是明白人,太后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看看墙角那些刑具,有哪一样是你区区一个女子能够承受半刻的?你若就此招了,兴许我能给你个痛快,叫你不必白白受这巨大苦楚。” 郑芙身瘫软,因为木桩捆绑着四肢才勉强站立,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喉头如刀割般痛苦,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蒙面人见状,不悦地说道:“蠢货,你们这样用刑,叫她怎么说话!” “大人,不是您叫我们灌她沸水的吗……”另一人表示很无辜。 蒙面人一时语塞,只好说道:“……还不快去拿笔来!” “是!” 等人把笔拿过来,他说道:“你说不了话,便写出来。倘若太后派人找到玉玺,我便给你个痛快。” 郑芙接过笔,颤颤巍巍地在竹简上写下两个字。蒙面人看着一笔一划被歪歪扭扭写出来的秦篆,越看越气。 做梦。 他当即夺过郑芙手中的笔,一把砸在地上,怒骂:“不识抬举的东西,给你机会却不懂珍惜!给我用鞭刑,打到她招为止。注意分寸,别叫她死了!” 铺天盖地的箭支射向天空,一时间遮云掩日,细碎的光芒自层层箭雨中射出,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杀!” “斩头颅!” “大秦!大秦!” “将士们,拿下武关!” 连续十日,秦军与六国联军在武关交战,双方僵持不下,秦军折损近五万。 蒙毅疾步走上城墙,作揖禀报:“大王,箭支不多了,顶多够支撑到傍晚。若再不撤离,臣唯恐你有生命之险。” 蒙恬走了出来:“阿毅说的不错,援兵迟迟未到,一旦箭支用完,他们很快便会攻上武关。大王,不可再守了!” “此处距咸阳不过五日路程,若弃关而走,援兵不至,六国联盟便可一路畅通无阻攻入王都,届时大秦危矣,武关我们丢不起!”司马错身为三朝老将,自有一身拼杀的傲骨,也比任何人都担忧大秦的存亡。 蒙武思索片刻,说道:“恬儿毅儿,你们二人先护送大王撤离。各位将军,你们带三成人去五里谷地先行设伏。我与剩下的人同这帮混账厮杀到底!” 王翦大怒:“要留也是我留,蒙武你怎敢抢我功劳!” “生死攸关之时,谁稀罕同你争抢?快走。” 良久,嬴政落定主意,开口打断:“够了,没有人要留在这里,也不需要设伏。”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留神听着他们的君王要说什么。 嬴政闭眼。 “蒙毅,传寡人令,退守一百里。” “是!” 司马错闻言大惊失色:“大王,万万不可!” “大秦将士并非畏战之辈,定会誓死守住这几百年的基业,大王莫要弃车保卒啊!” “诸将误会了。”嬴政语意淡然,好像在说一件家常之事一般,“寡人不仅要保卒保车。” 众人屏住呼吸。 “还要楚之丹阳!” 第三十三章 痛还欲生 () “老实点,给我进去!” 甘元尘被人用黑布蒙眼,一路带到这幽暗昏惑的囚房中。两个蒙面人将她锁在牢里,拿下钥匙便出了牢房。过了许久,她坐在潮湿的地上,除了水煮沸烧开的扑腾声,她很久没有听到别的声音,这才放心摘下黑布。 “啊!” 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尖叫出声。 牢外的十字木桩上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嘴角带血,皮肤红肿,被打得碎裂的衣衫早已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浑身上下几十道血红色的鞭痕惨不忍睹。有些旧伤稍微好些,留下长长的痕迹,有些新伤还在缓缓溢出鲜血,更加恐怖的是一些伤口就像是刚要愈合,便被人狠狠撕裂开来。颈部的一寸皮肤生生翘起,触目惊心。 简直是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甘元尘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强压着恐惧的情绪不让自己叫喊出来,瞪大了眼睛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好半天缓过来,她好似虚脱一般身无力,扶着墙角走到牢门处,轻摇牢锁制造声音,小声道:“姑娘,姑娘,你还活着吗?快醒醒!” 无人回应。 没过多久,进来三个蒙面人。为首的一个手持长鞭,指着元尘说道:“不要有什么歪心思,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大人,这都打了十日了,她时醒时晕的,再这么下去,恐怕套不出什么话,人先给打死了。” “是啊,此女子心性实在太过坚硬刚烈,守口如瓶,若再问不出话来,我们只怕难交差了!” 蒙面人扔下长鞭,道:“鞭笞不行,剥皮也不行,便用沸水骨针,她肯定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乎二人端上一盆正冒着热气的滚烫沸水,不由分说就浇在郑芙的身上。 郑芙咬破了嘴唇,再也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嘶哑凄厉,恐怖渗人。 滚烫的沸水让她的伤口冒气阵阵热气,仿佛就要被生生烤熟一般可怕。 接着两个人拿出骨针,一根一根扎在她的手臂、脊背、腰身,甚至直接扎进血淋淋的伤口中。 元尘看得泪流满面,奋力摇着牢门大喊:“你们这些畜生!快停下,她会死的,快停下啊!畜生!” 约摸一炷香后,郑芙再次透支了体力,昏死过去。 “大人,这又晕了,如何是好?” “哼……先让她养两日再用刑,若仍旧不说,直接扔到后院喂狗!” 看到郑芙羸弱的身子遭受如此酷刑,元尘心如刀绞。她自幼生活在阳光下,不曾见过这般恐怖的景象,又心痛又惧怕,着实想帮郑芙逃离苦难。 元尘时刻保持着清醒,没有睡意也不敢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端着两碟食物走了进来,先是递给元尘一份,然后拿起旁边的水桶打了半桶冷水直接浇在郑芙脸上。 郑芙微微抬头,再次醒来。蒙面人抬起她的头,将食物一点点喂进她嘴里,郑芙虚弱得紧,吃得缓慢,这人倒也不着急,颇有耐心地喂着。 没多久,那人轻叹一口气,开口说道:“你是头一个进到这牢狱中的女子,受的刑却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多。你究竟何苦呢?若是说了,便不必遭受这般痛苦。” 郑芙不说话,借他手掌的力道缓缓吞咽着食物,始终不愿松口,更不愿放弃生的希望。 几日来一直是这个男子来送食物给郑芙,许是可怜她,男子不似其他人那般蛮横暴力,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帮她进食。 “你们做尽坏事,一定会遭报应的!”元尘朝男子大喊。 男子看向元尘,吓得她赶紧后退数步。 “报应?我遭的报应难道还不够么……”男子喃喃自语,又看向郑芙,替她擦去嘴边血迹,“你好好想想吧,下次他们再来,若你还不说实话,便……无人能救你了。” 男子收拾一番,转身离开。 “多……谢。” 闻声,他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声音已经难听到喑哑的郑芙,叹一口气,走了出去。 元尘怕郑芙再次睡去,等男子把门关上,便急急说道:“姑娘,你别睡,快听我说!” 郑芙睁眼,侧头看向旁边的牢房。她意识所剩无几,此时此刻才发现暗室中还有一名年轻女子。 元尘见她有了反应,紧贴着牢门,大声说道:“你昏迷时我听到那三个蒙面人说,再过两日若你还不招,便要杀了你。你一个女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般记恨?” 郑芙冷哼一声,杀了她? 她又能做出什么叫这帮人如此记恨,不过是碍了他们的好事,所以就被带来这里用刑折磨罢了。 元尘看出她说话困难,便继续说道:“我是莫名其妙被他们抓来的,现在都没弄明白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我怀疑是他们是相国的人。” 吕不韦?难道不是华阳太后派人严刑拷打她吗,怎么会牵扯上吕不韦? “你能在如斯酷刑下死命坚持十多天,一定是因为心中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事,我也一样。我们都不能死,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逃出去的!”元尘越说越激愤,希望能用声音激起郑芙的意志。 郑芙低下头,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费力地喘着气。 她当然不能死,她若是死了,嬴政怎么办,她尚未看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她甚至连他的冠礼都没能等到,她怎么甘心,怎么可能就此死去?! 忽而,她嘴角轻勾。 天……无绝人之路! 郑芙用尽部力气左右摆动身体,摇动拴着自己的木桩,元尘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动作。 “啪嗒!” 郑芙的额头一下子撞在牢门上,鲜血直流。整根木桩以斜倒的方式靠在牢门外。 “袖中有……匕……” 元尘点点头,从牢中伸出手去探她的袖口,还未找到匕首,却碰到她布满整个手臂的密密麻麻的伤口,元尘强忍着恐惧,迅速找到郑芙身上的匕首拿了出来。 她从未用过刀具,此时替郑芙割束手绳的方法很是生疏,速度也相当慢。一刻钟后她才堪堪帮郑芙解开一只手的束缚。 郑芙一只手终于得到释放,被绳子拴住的地方白得发紫,她伸出手,元尘赶紧把匕首还给她。郑芙尽管虚弱,因着习武的缘故,三下五除二便割断了束缚自己手脚的绳子,整个人脱离木桩瘫倒在地。 元尘心急地想要伸出手将她扶起,又怕碰到她满身的伤处叫她痛苦,把手缩回不知如何是好。 郑芙没有动作,不断粗喘着气让自己保持清醒,片刻后她双手扶住牢房的木桩,艰难站了起来。 “你怎么样?”元尘揪心地问道。 郑芙摇摇头。 突然,屋子的门栓响了一下,元尘露出惊惧之色,郑芙捡起匕首,蓄势待发。 第三十四章 出逃 () 那人走下石梯,郑芙的匕首已到他跟前,男子面露惧色,郑芙看到他的狐狸眼,心知是每日送饭的男子,复又收回手跌坐在地上。 男子惊惧不已,往身后看了看却没出声,走上去将门关好,又下来把郑芙扶到墙角边坐好。 “你疯了,若他出去报信,你必死无疑!”元尘说道。 郑芙摇摇头,抓住男子的衣袖,抬头看着他,咽下喉中鲜血,气若游丝地说着:“救……她。” 男子低下头,不敢看她:“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救不了你们。” “她已经被害成这样,你若不救,这辈子都无法赎清罪孽!”元尘焦急无比,“算我求求你,只要我们能出去,一定让你享尽富贵荣华。” 男子十分犹豫,他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但是每每看到郑芙这般遍体鳞伤的模样,总叫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心中太过痛苦,于心不忍。 郑芙抓紧他的袖子,男子低头,郑芙道:“我……知道此处仅你们四人。你把他们都带下来,我能……咳咳……尽数杀之。” 见男子还是犹豫不决的模样,元尘急道:“是否另有隐情?你大可放心,只要能出去,我将你送出咸阳,派百人保护你,一定不会被仇家追杀!” 男子起身,眉头紧皱,左右踱步,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好,我帮你们。” 他又看向瘫软的郑芙,担心道:“可你的伤势……” 郑芙摆摆手。 “那再过一个时辰,等夜色深沉我再将他们引进来,你……一定要当心。”说完,男子用钥匙把牢门打开,放出元尘,然后走出了屋子。 元尘赶紧跑到郑芙身边,想做什么又束手束脚,然不敢下手。 “将我……身上的骨针拔下。” “那你忍着点!”元尘每握住一根,便皱着眉头紧闭双眼拔下。 起先郑芙还会因疼痛闷哼一声,后来疼痛密布身,她感觉自己已经没了知觉。 拔完骨针,元尘又将自己还没吃的饭菜一点点喂到郑芙口中,希望她能多哪怕一丁点的精神。 休息了一会,门栓再次响起来。元尘吹息屋中的烛台,郑芙神贯注等在楼梯下方视觉死角的位置,一手持匕,一手拿针。 “大人,刚才我进来送饭,犯人说她愿意招了,你们快去看看。” 一步,两步,三步。 郑芙跃起,狠狠将骨针插入一人后颈,那个蒙面者痛得捏住自己的脖子在地上打滚,另一个惊呼一声,跳过他进入牢中,一眼看到正前方睁大眼睛的元尘,不由分说拔刀向她砍去。 “啊!” 元尘闭上眼睛大叫一声,郑芙的匕首刺穿那人的胸口,血液溅在元尘的脸上。 剩下一个人见状往门外逃跑,谁知郑芙眼疾手快,扔出一根骨针扎在他的小腿上,那人一下子跌倒在地,痛得身抽搐。 元尘赶紧扶住郑芙,二人十分艰难地走出牢房。郑芙拉开倒地之人的面巾,面露惊讶:“陈权?” 原来严刑拷打她十多日的人正是吕不韦的管家陈权,华阳太后何时竟与吕不韦勾结在了一起? 陈权吓得魂魄都丢了,连连求饶:“郑公女,你放过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啊!” “放过你?好啊。”郑芙站直了身子,一步步朝他走去。 陈权艰难地向后趴着,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气绝人亡。 “那谁来放过我?”郑芙拔出方才捅入他胸口的短匕,男子慌忙扶住她无力的身子。 “去找王贲。” 郑芙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元尘从男子身上扶过郑芙,说道:“你先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马车。” 男子不解。 “看什么看啊,快出去,我总要帮她换身干净衣裳!” 男子闻言,匆匆出了屋子。 元尘收好郑芙的匕首,脱下一个黑衣人的衣服替她换上,又把男子叫了进来,男子将郑芙抱入马车,元尘进去照料,男子坐在外面赶马,问道:“去哪?” 元尘思索片刻,方才郑芙说王贲,那应该是她小时候在王翦将军家见过的小公子,便应道:“去咸阳城东门,要快!”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仍旧在荒郊野外奔驰,元尘心下着急,怒道:“吕不韦到底选的什么破地方!” “快了,再过一刻钟便能到咸阳。”男子答道。 元尘掀开车帘,一把拉开男子的面罩,说道:“喂,今日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眉眼生得温和,那一对狐狸眼尤其好看,有几分女子的美态,但脖颈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显得有些刺眼。 男子目光闪躲,答道:“赵高。” 没多久,三人到了王府,元尘敲着门,一边大声地说着:“王贲,你姑祖母来瞧你了,快些开门!” 里面守卫的小厮被她吵醒,打开门却看到双手叉腰的元尘。元尘不由分说便闯了进去,两个小厮连忙拦住,她叫喊得更大声。 “是哪来的疯妇,快把她轰出去!”王贲听到吵闹声,从庭院里走了出来。 元尘看见身着盔甲的王贲,差点没认出来,王碧倒是一眼认出了她,指着她的额头大惊:“是你?” 于是乎他条件反射地抬腿要跑,元尘追上去一把拉住他,说道:“你就是王贲?我都快看不出来了。我们的账之后再算,你快先去救人!” “救什么人?”王贲不解。 元尘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到马车前,问:“你可认得她?” 郑芙头发散乱遮住大半张脸,王贲走进马车,将她的头发梳理开,大惊:“蹊妹!” 他一把抱起郑芙,大步往府中走去,一边吩咐道:“快去把府中的医师叫来!” 元尘看了看赵高,示意他一起进去。 片刻后,医师为郑芙把脉,面露难色。 “怎么样?”王贲着急地问道。 “这位姑娘伤势太重,老夫无能为力。” “你怎能告诉我无能为力!”王贲站起身,抓住老医师的衣领,声音激愤。 他那么想好好保护的人,那么不愿意让她受伤分毫的人,如今不明不白地被伤成这样,此刻躺在这里奄奄一息。这医师竟告诉他无能为力? “公子……快些带姑娘去城中的道医馆吧,那里的医师说不定尚能救回一条命。” “来人,速备车马!” 第三十五章 道医馆主 () 武关一战后,秦军溃败而逃,三日之内被六国联军逼退百里,楚王下令乘胜追击,抵达函谷,看似胜局已定。 五日之内,局势逆转,秦以五万之兵,杀敌二十万。六国联军不敢进,就地扎营,又僵持五日。 函谷关始建于西周,西有高原,东临绝涧,南连秦岭,北接黄河。 “一百年前,楚怀王率六国之师伐秦,大秦不过用了他们十分之一的兵力便使得他们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如此看来,大王此计虽然凶险,却赢面很大!”王翦站在高高的关楼上,俯视下方险峻的河流山势。 司马错点点头,几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姑且让他们先得意几天。以退为进,先让地百里,之后再尽数讨要回来。” 蒙骜一把搂住司马错,大笑:“老东西,现在高兴了?” “你不也是个老东西么!” “哈哈哈哈……” 涛涛东去的湍急江水,把两军分隔开来。秦居西边高原,六国于东边低洼地带,地形优劣之分显而易见。只要秦军不开关,六国之师便只能横渡江水。若如此做,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如今谁先坐不住,谁便会输,姑且等着吧,他们的粮草一定不多了。” 一切归于黑暗,郑芙的意识虚浮,只感觉已经在这黑暗中沉浸了太久太久。 “你是谁?” 混沌中,有这么个声音在问自己。 郑芙有些纳闷,她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仅如此,她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是谁?” 眼前忽地出现一面铜镜,她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镜中的人浑身是血,额头上大大地写着一个“死”字。 那个女孩从镜中走出,一步步走向郑芙,郑芙一点点后退。 女孩歪了歪头,血液从额上流出,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逃离我?你不应该这样,我们是一个人啊。” “我……” 女孩抓住郑芙的双肩,眼神死寂:“是你的善良,你的优柔寡断让我变成了这个模样。你都忘了吗?你为何总是要为不值得的人伤害我?你于心何忍呢?” 女孩突然蹲下,抱头痛哭,周围化作一摊血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每天那么多鞭子抽在我的身上,一鞭又一鞭,整整十个日夜,我痛得晕过去,又痛得醒过来。他们把我脖子上的皮肉剥开,让我喝下沸水,用骨针扎我,一阵阵扎在我的伤口里,我真的好疼好疼啊……呜呜呜……” “你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你明知他们要伤害我,可你就是不愿相信自己,偏偏要给他们机会,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女孩沉浸在无穷的悲痛中,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痛苦,血水的颜色越来越深,红得发黑,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淋淋的样子。 忽然,一双白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女孩怔怔抬起了头。 郑芙弯下身子,朝她伸出一只手,笑得那样明媚:“我想起来了,今后,我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女孩将手放了上去,一瞬间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不见,梦里好像也有清香。 郑芙睁开眼,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此刻她正躺在雪地里,确切的说,是雪中临时搭起的一个软榻上。大雪已停,周围的积雪已有融化的趋势。 一切显得都那么的不真实,郑芙伸出手,想摸一摸旁边的雪。 “别动。” 一袭白衣,出尘不染,遗世独立,飘然人间。 他的模样已经到了一种让人叹息的地步,有些像女子,但又有男子的潇洒清逸,有女子的轻柔,也有男子的坚毅。骨子里透露出的是与世无争的淡静与如镜如水的从容。 男子手中端着一碗汤药,信步走向她,待至身前,轻声说道:“舌头伸出来。” 郑芙依言照做。男子查看后坐在她身侧,将她身后的垫子垫得高些,而后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碗中黑色的药汁,喂到她嘴边。 郑芙喝完,问道:“这是何处?” 男子把她身后的长枕拿出,让她再次平躺下去,说道:“什么都别问,问就是不知。” “……” 郑芙看着男子端起药碗,慢慢离开白雪皑皑的庭院里。没过多久,徐福和元尘便进来了。 “言蹊,你感觉如何?”许久不见,徐福还是老样子,即便在说着担心忧虑的话,那双潋滟自带笑意的桃花眼又让他的表情温柔几分。 “不必担心,我已好了很多。”郑芙答道。 “你原本的声音竟这般好听……”元尘些许讶异,“那日在牢中你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了话,我还以为你的嗓子就这么废了。夏馆主果然医术高明!” “呵呵……他可是我徐君房的师兄,自然不会差。”徐福见郑芙终于醒过来,已然安心,于是起身道,“我还要去吕府,先走了。” 徐福走后,元尘将郑芙扶起坐好,问道:“共患难一场,我可以称你言蹊吗?” 郑芙点头。 “好,那么言蹊,你现在把眼睛闭上,我要给你身上的伤口换药,此刻院中不会有人来,你且安心。” “无妨,我看着你换。” 元尘缓缓脱下她的衣服。一道道狰狞恐怖的伤疤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身上下,已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郑芙的身子不自觉地有些抖。元尘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言安慰道:“放心吧,夏馆主是天下一绝的医师,他一定能帮你把这些疤痕都消除的。” 郑芙木讷地点点头,眼中溢满泪水。 若嬴政看到她现在的恐怖模样,还会如从前那般对她么? 她从小到大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外表,如今却是怕极了,她害怕那个伴她十五年的人会因此疏远她,离她而去。 可这一切,终究是她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郑芙在心底暗暗发誓。 此后,谁敢伤她一分,她必十倍奉还! 因为乱世容不下心慈手软,只有杀伐狠厉。 第三十六章 又见故人 () 十几日下来,郑芙的伤口基本都愈合了,元尘时常扶着她四处走走。经过几这段时间的交谈,她知晓了关于元尘的事情。 元尘姓甘,是前朝秦相甘茂的嫡孙女。嬴政刚刚继位时,吕不韦独揽大权,为防甘家争权,他便找了个借口让他们整个家族搬迁到西边巴蜀之地,美其名曰让他们为大秦镇守边关。 元尘瞒着爹娘亲戚,只身一人来到咸阳想搜集吕不韦的各种罪证,不料半路被人截住,直接送到了黑牢里去。这几天她便一直住在王府,惹得王贲连连朝徐福诉苦。 “这么多天,怎么不见王贲?”郑芙问。 元尘四处看了看,对着郑芙的耳朵低声说道:“这家医馆的馆主夏无且,性格古怪得很,除了他师弟徐福,不准任何男人进入医馆的后院,好像会弄脏这里似的。而且啊,连徐福想进来都要求他很久才行。” “对了,近日咸阳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元尘思索一番,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据说宫里凭空多出来一个楚国的芈夫人。大王不在,华阳太后回来便重开了早朝。” “什么?!”郑芙大惊,“元尘,你一定要帮我。” “怎么了?你说。”元尘被她这样大的反应吓了个激灵。 “替我找一匹马。”郑芙疾步往外走着,“然后你去王府告诉王贲,让他立刻带上手中所有兵马,攻入咸阳宫!” 此刻时间尚早,如果华阳太后真的滥用权力开设早朝,那留在咸阳的官员一定都在宫中,她的速度必须要快,越早控制住华阳太后和吕不韦等文官,咸阳生变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知道拦不住你,但你一定要小心,我会替你转告王贲的。”元尘跟上郑芙的脚步,而后带她去牵了一匹马。 “元尘,多谢你。”郑芙说完,翻身上马,迅速往城郊奔去。 找到那个渗人的坟墓,郑芙很快地爬了进去,沿着密道一路小跑。必须赶在官员下朝前进宫! 秦国,函谷关。 几日前,六国联军耐不住性子,又展开一波渡江攻势,毫无疑问,又被秦兵折损五万。 楚王大帐内。 春申君黄歇站在帐中,目视着背对他的楚王,用心良苦:“大王,眼下收手,大楚尚可得十几座城池,若再行死守或是猛攻,必将陷入惨败境地!” 楚王沉默良久,说道:“不可,若是收手,我大楚颜面何存?只要秦军敢打开关隘,我们便可冲进去将他们一举歼灭。” “这么多天,秦国的援军早来了,大王莫要被表象所迷惑!”春申君越说越是激愤。 “楚王。” 二人看向帐外。 “让我去会会秦王吧。” 秦王大帐内。 “禀大王,那边又派使臣过来了。” “轰走。” “他说他是大王的故人。” 片刻后,嬴政走入一个亭中。 那人坐在石桌旁,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嬴政才到,满脸怒意,话语里尽是讽刺:“秦王好大的架子,白白叫我等这么久。” “寡人是在满足你的愿望。”嬴政坐在他对面,说道,“燕太子殿下。” 姬丹抬眼,警惕地看着他:“嬴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嬴政觉得同这些风雅之国的人士说话真是太过费劲,明明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还非要装作不知道。 “不用看了,寡人有九十万兵马。” 姬丹皱眉,嬴政小的时候总喜欢欺骗他取乐,心知这次会不会故技重施。 嬴政轻笑,又来了一句。 “比你们的多。” “我可真想揍你一顿!”姬丹一拳向嬴政打去,嬴政轻松接过他的拳头,蒙毅见状上前拦住,嬴政挥手让他退下。 姬丹冷哼一声,收回了手。嬴政挑衅地看着他:“瞧瞧你那文弱的书生气,早就打不过寡人了。” 看到姬丹,嬴政便会想起儿时那阶下囚但不乏快乐的时光。 “呵呵……书生自有书生的用处。”姬丹并不反驳,转而问道,“有酒么?” 嬴政摆摆手,一个士兵便端上一只酒壶和两个酒樽。 两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姬丹拿起酒壶,打开盖子仔细查看,甚至还伸手触摸酒壶上方的内壁。 嬴政不悦:“寡人还会毒杀你不成?” “说不准,要是我回去后有个万一,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姬丹看完,又替自己和嬴政满上,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 二人再饮一杯,嬴政不怀好意地说道:“若是怕死,不妨去秦国坐坐。” “嬴政……你不要得寸进尺!”姬丹恼羞成怒,嬴政这话分明就是暗示让他到秦国去做质子,那样屈辱的阶下囚生活,他不愿再来一次。 二人又叙旧了小半个时辰,姬丹便乘小船回了对岸。他回望一眼,嬴政正站在对面高高的塔楼上看着他。 秦国哪里敢调出这么多兵马,果然是虚张声势!姬丹当即进入楚王大帐,将实情告知楚王:“刚才我去看了,最多二十万兵马,我们可以出部兵力,趁夜渡江一举攻破函谷关。到时候允诺给燕国的城池,楚王可不要忘记。” 楚王闻言,大喜,连连答应了下来。春申君一番苦劝无用,愤愤拂袖而去。 这边,王贲接到元尘的口信,赶紧集结了人马,浩浩荡荡地往咸阳宫门走去。街上的百姓纷纷侧目,他们极少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十分好奇。 行至咸阳宫门口,侍卫长带着宫里的侍卫齐齐将宫门守住。 王贲说道:“开门,本将要入宫捉拿反叛芈氏。” “王公子,我等未收到任何指令,你若执意带兵硬闯,休怪我等翻脸无情!” 弓箭手站在宫墙上,拉好箭支,只待指令。 “指令,你想收到何人的指令?是华阳太后,还是相国!” “不论是谁,只要你敢进一步,我的人就会把你们立刻射杀。” 王贲拔剑,侍卫长抬手,二人皆是要发号施令的架势。 “都是一家人,你们这剑拔弩张的是在做什么?” 第三十七章 蜕变 () 郑芙不知何时站在宫墙内,侍卫长赶紧说道:“……公女,怎么是你?” “侍卫长何以如此问我?莫非”郑芙眉目轻挑,眼露精光,气势逼人,“你早已知晓我不该在此处?” 侍卫长顾不得其他,生怕她再多说一句,高声下令:“此女行刺华阳太后,立刻斩杀!” 王贲闻言,挥剑,众人开始攻击咸阳宫的宫门。 郑芙不疾不徐地掏出袖中之物,高高举起。侍卫们看到,立刻扔下兵器,双膝跪地。 “拜大王!” 她手中的东西,正是秦王玉玺。 侍卫长惊得目瞪口呆:“你怎么会有此物?你……” “这可是太后日思夜想从我这得到的东西,自然在我手中。”郑芙说完,不再与他废话,声色俱厉,“我以秦王玉玺命令你们,活捉此叛逆,打开宫门迎接王贲将军!” “是!” 即便侍卫长武艺精湛,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很快便被制服,王贲从宫外带兵进来,朝郑芙点头示意,而后带着自己的人马把麒麟殿围得密不透风。 “留活口,别叫他死了!”郑芙把几日前陈权用在她身上的话,又对着眼前的人说了一遍。 侍卫长用尽力挣脱两个侍卫的束缚,持刀逼近郑芙,郑芙侧身躲过,拔出寒光剑毫无迟疑地刺入他的胸膛。 “依臣之见,太后尽早还政为上……”大殿内,冯劫还未说完,王贲带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持兵器走入大殿。 华阳太后站了起来,指着殿下之人,凤颜大怒:“王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持武器带兵进入朝堂,简直是不想活了!快给予退出去!” “太后这般恼羞成怒,是在害怕什么?” 闻声,华阳太后和吕不韦皆是一惊。两人对视一眼,深感莫名其妙。她不是被关在咸阳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严刑拷打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郑芙越过士兵,慢慢走到王贲跟前,她一袭深色长衫,不施粉黛,苍白的脸色显得她此刻有些妖冶。她将面纱捆在脖颈上,用以遮掩恐怖的伤痕。 “芙儿,予还以为鸾儿被封了夫人,你伤心离宫了。你回来就好。”华阳太后脸色并不太好。 郑芙大笑起来,只是笑声中再无往日的纯真,她说道:“不过是你的又一颗棋子,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把太后抓起来。” 为首的四名士兵齐齐出列。 “予看谁敢!” 有几个大臣挡在华阳太后面前,一副忠心赴死的模样。 郑芙冷笑:“诸位大人甘愿当鸡,不知这大殿中可还有猴看!” 王贲下令:“但凡阻挡者,尽数捉拿关押!” 一时间两人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将几个强行出头的大臣拖了出去。 华阳太后见情势已无法回转,一把甩开士兵的手,冷面说道:“予自己会走!” 四个士兵将她围在中间,一路带着走出麒麟殿。 “大王都不敢这么对予。郑芙,予真是小瞧你了!” “我一个小角色,哪里入得了太后的眼。”郑芙转身,跟上众人押解的步伐,低声在华阳太后耳边说道,“多亏太后教导有方。” “予一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郑芙不再理会她,又对其余士兵发号施令:“去搜宫,核实所有人的身份。太后带来的宫人部杖杀,其他人若敢违抗,一律按叛逆处置!” 更多士兵四处撤走,殿中剩下郑芙和王贲与众大臣面面相觑。 郑芙展露笑容,似和善倒也不和善:“诸位大人受惊了,还请移步侧殿稍加休息。” 她正要迈步离开,身后的吕不韦冷不丁开口说话:“郑公女,这般对待自己的外祖母,总归不太妥当吧?” 郑芙停下脚步,额上冷汗直冒。 若此时与吕不韦摊牌,一定会掀起巨大的风浪,眼下秦国内外空虚,经不住多一次的政变。 再转回身的时候,她脸上已是盈盈笑意:“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王和相国。” “此话怎讲?” 郑芙走近吕不韦,以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太后妄图离间相国与大王的关系。先是韩夫人在华阳宫里不知所踪,后又将我囚禁,那几个叛逆明明是太后的走狗,却声称是相国的家仆,已被我斩杀。” “斩……杀?”吕不韦不动声色,但语意略微颤抖。 “不错,因为涉及到相国,此事我不敢声张,只敢听大王的命令,带着玉玺前来制住太后。”郑芙故意把嬴政说出来,让吕不韦不敢打别的主意。 吕不韦轻笑:“大王远在函谷关,这咸阳城的消息倒是灵通。” 见他并无其他说法,郑芙说道:“相国受惊了,我马上安排人送您回府。” 话罢,郑芙行一记常礼,徐徐退出殿外。 郑芙与王贲同行在宫里,至平阳殿内,她才放下威仪姿态,拖着疲惫的身体瘫坐在席子上。她仅仅是伤口结痂,体力并没有恢复,仍旧很是虚弱,这样折腾一番,属实太过伤精费神。 她的身子越发单薄,王贲看了十分心疼,关切问道:“蹊妹,你这几日恢复得如何?” “不必担心我。”郑芙自己揉了揉太阳穴,“贲哥哥,等下我就用秦王玉玺封你为卫尉,取代华阳太后的羽翼驻守咸阳宫,这样你就能更好地为大王效力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先别管这些,我派人送你出宫去医馆。”王贲上前,伸手想要抱起她,又改变了姿势,将她一把拉起。 现在的他,有什么立场能在将她抱起来?王贲的心一下子黯淡下去。郑芙以后会嫁给嬴政,嫁给她从小仰慕到大的人。一个是他要效忠一生的君王,一个是他幼时初见便一见钟情的姑娘,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存有非分之想。 郑芙又开始眼冒金星,故而只好妥协:“那有劳你多照看宫中的情况了,我明日再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办事你尽管放心,快走吧。” 于是乎,王贲安排了自己的两个亲信驾车,将郑芙安安送出了咸阳宫。 晌午,道医馆。 步惜欢正在馆中忙碌,看到郑芙进来,语意略有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切:“郑姑娘,你怎么如君房一般喜爱乱跑,身子还未痊愈便好好待着,免得落下病根。” “步姐姐教训的是,我这就进去躺好。”郑芙轻松地笑着,而后走入后院。 那个白色的身影正站在院落中央,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符号。郑芙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尽量不打扰到夏无且。 夏无且知道她进了院子,冷冷说道:“若你又被人抬进来,即便是十个徐福跪地求我,我都不会再救你。” 郑芙有些不好意思,欠身说道:“宫里出了大事,我不得不去一趟,还要劳烦您多操心我的身体了。” 夏无且柳叶般的眼睛瞥向郑芙,看得郑芙有些发毛,他又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事情,嘴里却不客气:“光你一个病人就治得我头痛,去躺好,不准再出来!” “是。”郑芙不敢再得罪他,依言进屋去休息。 第三十八章 让我进宫 () 夜半时分。 众人目视着缓缓打开的函谷关门,蒙毅问道:“大王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攻进来?” “姬丹只看到二十万兵马,当然会唆使楚王夜半偷袭。” 姬丹了解嬴政,他知道嬴政注重二人的交情,即便他之人一人入秦营,嬴政都不会动他分毫,故而十分大胆地估量着函谷关后的兵马。 可嬴政同样了解他,姬丹急于求成,又素来要与他争个高下,为了嬴政所谓的野心在七国之内奔波。而今天,他一定认为嬴政不会骗他。事实上嬴政的确没有骗他,相反,姬丹并不相信嬴政说秦军有九十万这么多,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任何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联军便喊打喊杀地过奖了,没有一丝踌躇,直接冲进了函谷关关门。 九十万秦军一拥而上,人数占优,又有地势之助,很快便反守为攻,轻而易举歼灭一波又一波的六国士兵。 “撤退!撤退!” 黑夜之下,几个混乱的火把胡乱挥动着。 几个护卫匆忙跑进楚王的大帐,催促着说:“大王,秦兵攻过来了,快走吧!” “姬丹不是说只有二十万吗,怎会有这么多!”楚王难掩心头的不甘与愤怒。 春申君此刻只身前来,劝说道:“大王,听臣一句,快些撤兵,我们尚能逃在其余几国的前头,少折损些兵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唉!就听春申君的吧。” 那天之后,六国士兵溃败而走,合纵之盟被破,秦军乘胜追击,不仅收回前几日失去的所有城池,还将楚国的丹阳一并划入秦国版图。 此战给了企图灭亡秦国的六国王族一个迎头痛击,更是让大秦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此后,再无一国能单独抵抗秦国的威慑,只能保暂时的安定。 五日后,夏无且终于准许郑芙出屋片刻,但依旧不可多思多虑,让她出去走一走便回来躺着。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听话呢? 于是乎,趁着夏无且不注意,郑芙走出后院,来到前堂,馆中依旧满客,她掩面侧身,企图溜走。 “郑姑娘,你要去哪?” 郑芙跨出门槛的脚又生生收回,迟钝地转回身,笑道:“出去走走。” “馆主说了,你的伤势,最少要静心修养半年才能痊愈。”步惜欢毫不留情,“姑娘就在馆中坐会吧,过些时辰王公子应该会来。” 郑芙只好听话。 徐福正在打通吕府的关系,所以不方便经常回医馆,要尽量撇清关系。 听闻前些日子他直接去到吕府,声称那将近三百门客是他下的毒,吕不韦不仅没有处罚他,还将他收入府中,委以重任。至于具体要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道医馆里除了步惜欢,还有十多名医师,因来馆中的抱恙之人实在太多,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相比之下,夏无且真是轻松太多了。郑芙突然有些好奇,倘若夏无且不救治病人,那他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言蹊!” 郑芙回神,是元尘,以及……那日在牢中帮她的男子。 赵高看她的眼神带有怯意,狐狸眼中又有几分不太明朗的意味。见他二人进来,郑芙先是朝元尘一笑,而后看向赵高,抬手作揖:“总算是见到你了,那日在牢狱中没能向你道谢,属实遗憾。” 赵高有些不知所措,答道:“不不不,该道谢的是我……还是姑娘你厉害,手起刀落便杀了他们三人,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恢复了自由之身。” “好了,我们三人都有功劳,齐心协力才能走出来。”郑芙突然想到了别的事,说道,“对了,你在咸阳已经许久,接下来想去哪?我派人送你去,替你安置住宅并拨一众仆从。” 赵高低头,沉默不语。 郑芙问道:“还是说你要寻找家人?亦或是想要别的什么东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尽力帮你。” 赵高还是不说话,元尘用手拐了他一下,对郑芙说道:“你方才对他说的话,我数日前已部对他说过。” 郑芙疑惑:“那你?” 赵高突然双膝跪下,说得诚恳:“我无父无母,也无亲人,幸得你帮我逃离牢笼,如今无家可归,更无甚十分想要的东西,只想跟随姑娘身后。往后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还望姑娘收留!” 元尘和郑芙对视一眼,郑芙伸手扶他起来,赵高不从。于是郑芙只好说道:“并非我不愿收留你,只因往后我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咸阳宫里,你是男子,不可随意进入后宫。” “……我只是想跟着你而已。”赵高不死心。 元尘看四下无人,拍拍他的肩,小声说道:“你别这么死脑筋,只有宦官才能去宫里当差,要净身的,懂吗?” 赵高丝毫没有迟疑:“让我进宫。” 郑芙皱眉:“你这是何苦呢?” 十年前秦国伐赵,那场战争带走了他所有亲人的性命,而他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和其他人一起被带到一个富人家里做了奴隶,每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后来,又几番辗转替吕不韦做这折磨活人的差事。 一开始,陈权让赵高对每一个被送来的犯人用刑,结果他见了那些人的惨状实在恐惧,几次吓晕过去。陈权嫌他没用,便让他炊火烧饭。 后来见得多了,便麻木了。世间这么多酷刑,他已能自如施行,只不过那几位大人喜欢亲自下手,他便负责送饭和收尸。 直到郑芙被带进来,他仿佛又活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有女子被带进来,也是唯一一个在连续不断的鞭刑下能坚持这么久的人,他突然对她生出敬畏。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如此顽强地存活下来? 于是乎,不会武功的他,竟答应了帮她们逃脱的请求。 并且从逃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决心跟随她,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赵高神色更加坚定,向郑芙叩首:“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做得很好。” 又五日,大秦兵将被各自调回原属城池。郑芙王贲等人守在咸阳城门口,等待着凯旋而归的王师。 “王公子,郑公女,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送信士兵跳下马匹,跪地说道:“大王身重剧毒,随行的御医无法治愈,已经陷入昏迷,只怕是支撑不过三日了!” 郑芙如遭雷击,这两月来的苦苦挣扎和奋力除奸,为的就是他回来时能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咸阳。谨慎如嬴政,怎可能身中剧毒? 她来不及多想,对王贲说道:“贲哥哥,如今咸阳宫内无一人可以主事,烦请你进宫去告诉宛姨,让她先代为管理,另外王都的安,就拜托你了。” “你一路小心,不要拖延了伤势。”王贲虽然担心她的身体,但眼下嬴政的情况更加紧急,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郑芙夺过士兵的马即刻赶往道医馆。若连咸阳宫的御医都束手无策,那么整个秦国便只有夏无且能救嬴政了。 “我的医术向来不救外人,若非徐福,我亦不会救你。” 郑芙说明来意后,夏无且只留给她一个冷漠到极点的背影。郑芙哀求着说:“他对我和整个秦国都至关重要,我求求你,救他!” “你去歇着吧,此事没有商量。” “啪嗒!” 第三十九章 生命的意义 () “啪嗒!” 郑芙绕到夏无且面前,双膝跪地,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都说医者慈悲为怀,你愿意救我,说明你不是心肠冷漠之人。秦王并非大恶之人,生于这样的环境,他亦有诸多无奈。只要能救他,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夏无且再次转过身,背对着她侧头说道:“不救就是不救,与善恶无关。” 说完,夏无且向院内的一间屋子走去。 郑芙追了上去:“夏馆主,你是因为担心六国百姓才不愿医治的吗?可你有没有想过,长久的分裂会让更多人经受战乱之苦,只有统一才能让九州太平,才能真正让他们安居乐业啊!” 夏无且面色不变,继续往前走着,“天下自有定数,人亦有命数,顺应天道人命,方得善终。” 天道?何谓天道?眼睁睁地看着在乎的人死去,无所作为,即是天道? “我现在就自刎,你就当做答应徐福要救的人是秦王!”郑芙拔下头上珠钗,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夏无且不搭理她,继续向前走着。 郑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冷漠如斯,厌恶与人相处,到底入世做什么,在云梦山里清修,便不会被我们这些令你讨厌的俗世之人打扰,不是更随了你的意么!我真不知道,你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闻声,夏无且顿住脚步。 天上风云变幻,雷雨大作,一瞬间整个院落被雨水冲刷,夏无且原先摆好的大阵变了样子。他似是看出了什么,疾步走到阵法中间,蹲下身子轻抚地面。 郑芙自知劝不动他,也不能强人所难,转身离去另想他法。 夏无且看着被冲乱的阵法,好像在发呆。 师父,你说得不错,他命有一劫,但你说,救与不救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从来都找不到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空有一身绝世医术,可无处施展,避世多年,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本心。 或许这个女子说得不错,我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或许能从这次选择中找到答案。 “等等。”夏无且缓缓起身,抬头看着风雨大作,任凭大雨滴灌在脸上,“我同你去。”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急速往函谷关的方向驶去,车内坐着一个出尘的白衣男子,而赶马的人身着黑衣,戴着面纱,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寻常马夫。 郑芙快马加鞭,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马,来不及停留,只求能多为夏无且争取些时间。 心中无比焦急。 嬴政,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若你敢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两日后,函谷关。 “各位将军,郑公女带着医师来了。”一个名士兵进帐说道。 “快,让他们进来!” “郑芙见过各位将军。”郑芙来得风尘仆仆,已两日未曾梳洗,这样闯入军营很是失态。 王翦扶起她:“别管这些虚礼了,郑丫头,快让医师救治大王。” 众位将领一个个退到军帐两侧,让郑芙和夏无且往前走。 夏无且在帐外止住脚步,不愿进去,郑芙只好朝众人作揖致歉:“夏医师救人时不喜有人观看,不如各位将军先行移步帐外。” 几人心中虽有不悦,可现在情况危急,他们不能再计较这么多,于是纷纷走了出去。 众人走后,郑芙跪坐在大帐中间的榻边。 她终于活着见到这个牵挂两月的人,可他,却无法睁开眼睛来看她一眼。 嬴政的脸色白得发青,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双手冰凉,完没有一点活气。 郑芙眼眶一阵温润,心口无比酸涩,该不会…… 夏无且看到嬴政,起先是愣了一下,问道:“秦王的生辰可是正月十九?” “不错,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 这次打赌,果然是他输了。 夏无且后退三步,庄重跪下,以臣子之礼一拜。 郑芙心急如焚:“你在干什么,快救他啊!” 夏无且站起来,温好水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几根银针,先是扎在嬴政眉心,往下钻了一点,又拔出来,以银匙取眉间血,滴入水中。又用其他银针,扎在他脑后的穴位,这才开始把脉。 “怎么样?”郑芙问 夏无且语气平淡:“我自然不会让主上死。” “你?”郑芙讶异发问。 这夏无且真是奇怪,来之前还不情不愿的模样,现在见到人却一句话都没说,便认了主? “你出去。” 知晓嬴政暂无性命之忧,郑芙才松了一口气,依言离开大帐。 众人见郑芙出来,纷纷上前问询,郑芙说道:“夏医师说可以救治大王,不必太过担忧。诸位操劳许久,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大王这里我会照应。” 闻言,众人俱是露出安心的表情。蒙武说道:“也好,女子总归要比我们这群男人心细些,恬儿毅儿,郑公女连日赶路,你们二人帮衬着点。” “是。” 函谷关前的瀑声很大,尽管秦军已在一里外扎营,可依旧能听到不小的动静。 三人坐在帐外的草地上,守着嬴政的军帐。 “蒙恬大哥,毅哥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郑芙问。 蒙恬叙述道:“那天夜晚我们开关延敌,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六国打得溃散。正欲追击之时,大王突然呕血,让我不要声张,并下令所有秦军继续追击。阿毅留下来照应,我们得胜归来之后,大王已经昏睡不醒,侍医束手无策,只好派人传信回咸阳。” “可知是何人下毒?” 蒙恬摇摇头,表示暂无头绪:“我怀疑是有人在饮食中下毒,已将庖厨处死。但也可能是军中出了叛徒,现在仍在逐一排查。” 郑芙用手杵着下巴,仔细思索,片刻后说道:“大秦士兵的名姓来历都会记入卷宗里,尤其是君王身边的人,必然身世清白,怎会突然出了叛徒?” 蒙毅敲了一下蒙恬的背,给他使了个眼神,“兄长,我就说吧?蹊妹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郑芙问:“你怎么看?” “之前侍医为大王看诊,说那是西境的剧毒,我大秦在七国中虽位于西边,可西境的奇毒异术几乎没有传进来,反而在燕国较为盛行。”蒙毅一点点分析道,“正巧那日午时燕太子与大王共同饮了酒,我怀疑此事是他所为。” “是他?”对于这个答案,郑芙本有些诧异,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不会再因儿时的情意而自欺欺人了。眼下秦国独大,姬丹又那般爱护燕国,若说他为燕国要杀了嬴政,完能说得过去。 第四十章 苏醒 () “总而言之,先等大王醒过来再做打算。”蒙恬对郑芙说道,“你在咸阳做的事,我们都已知晓了。” “我并非故意盗用玉玺,只是事态实在紧急……”郑芙支支吾吾。 “你做得很好。” 郑芙有些诧异,侧过头去看着蒙恬,没想到他会肯定她的做法。 蒙毅拍拍她的肩:“你本无实权,贸然使用玉玺固然不妥,可你确实救了咸阳。我爹说了,你如此年纪便有这样的胆识,若是个男子,他定要让你上战场为大秦拼杀,半分推脱不得。” 三人同时大笑,郑芙心中两月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不知为何,她心底仍有些莫名的惆怅。 蒙恬坦言:“你生性单纯,容易被人利用,本来我很是担心。但现在看来,你自有你的生存之道,日后成了大秦王后,必然能坐稳那个位置。” 大秦王后…… 以她现在的境遇,还可以吗? 郑芙鼻子一酸:“我先进去看看。” 话罢起身进了营帐。 蒙恬有些摸不着头脑:“蹊妹怎么了?” 蒙毅淡笑:“谁让你说得这么直白,羞了呗!” 蒙恬不以为然:“我说的是实话。” 蒙毅撇嘴:“你就爱瞎操心。” “……” 因为咸阳局势实在太不稳定,为防某些文臣趁机作乱,再三确认过嬴政并无性命之忧后,年长一辈的武将们就此启程回归咸阳,留下蒙恬与蒙毅,并拨调两万人作为函谷关的驻守之兵。 同时,华阳太后的亲信已经部伏法,王贲派人将其再次送到雍城的行宫,只拨了两个口不能言的夫人为其送饭,并派百人看守。名为养病,实为囚禁。芈鸾被禁足在华阳宫里,由宛昭负责打理她的生活起居。 一月之后,咸阳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毕竟花开花落,旧人去,自有新人来。 “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不醒过来?” 郑芙一连喂了一个月的汤药,若不是夏无且说此毒深入骨髓要慢慢除去,她都怀疑嬴政是在装睡了。 早在二十天前他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脸色也稍有好转。可这毒太过阴狠,只有清除到一定程度时,中毒之人才会醒来。 郑芙放下药碗,黯淡地低下头去,自言自语道:“可我又害怕你会醒来。” 她拉起自己的衣袖,直视自己手臂上凹凸不平又面目狰狞的皮肤,低低说着话。 “我总以为皮相只是身外之物,可轮到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有多重要。你要是看到这些丑陋恐怖的伤疤,会作何想法?我真的……不敢去想。” 郑芙蹲坐在嬴政旁边,双手捂住头低低啜泣。 “我一点都不喜欢哭。可在这件事上,我真的忍不住,忍不住哭了许多次……每次看到你,我……” 郑芙不再说话,闭着眼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片刻后,她转身替嬴政整理被褥,端起药碗神色如常地走出了营帐。 在她走后不久,一双狭长星目忽地睁开,那深棕色的眸子里尽是透骨的杀意。 随后夏无且掀开了帐帘,踏进来一步,看见睁着眼的嬴政,又默默地放下帘子退出去。 接着,他又踏了进来,站在帐门口。 两人无言对视。 “……”嬴政一时被他弄得有些尴尬。 夏无且停顿片刻,走到嬴政身边,以俯视的姿态十分仔细地看了他很久。 在嬴政终于要忍不住说话的时候,夏无且突然跪下叩首,说道:“主上,若我算的不错,你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前就醒了。” 这个医师倒是厉害。嬴政道:“你是何人?” “夏无且,也是你未来的臣子。” 这般自信的模样,倒是比他过犹不及,嬴政对此人有点印象,继续说道:“与徐福齐名的齐国第一医师?” 夏无且面无表情地说着看似谦虚的话:“不敢当,不过马上就是秦国的了。” 虽然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但是总体给嬴政的印象还不错。嬴政拉开被褥,夏无且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下一步行动,嬴政面露疑惑。 夏无且说道:“主上此刻不能起身,你要见谁,我去叫进来。” 嬴政狐疑:“当真?” 夏无且犹豫了一下,说道:“半个时辰。”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睡了这么久,醒来之时冰雪都已经消融殆尽了。函谷关的水势很大,时有飞鸟掠过,显得崖上更是宁静。 嬴政环顾一周,终于看到一个白色身影。 远处的山崖上,少女身着一袭白衣坐在瀑布旁,一动不动,低头俯视着对岸的壁崖。微风将她两鬓的发丝吹起,与衣衫一起轻轻摇摆,时有水滴自瀑布喷出,洒落在她的额头上。 “大王?”蒙毅手中执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怎么?”嬴政觉得怎么都这么莫名奇妙,夏无且反应很奇怪就算了,连蒙毅也这样。 蒙毅停顿一下,才想起来君臣之别,抬手作揖:“没,大王突然醒了,有点不习惯。” 嬴政不想同他说话,但又担心郑芙的情况,故而说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蒙毅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双手递给嬴政,道:“这是阿贲从咸阳传来的书信,大王一看便知。” 嬴政接过竹简,快速阅览。越往后看,他脸上的阴霾越重,直到最后,竟将竹简生生捏断。 华阳太后倒是甚深知他的性格,怕他知晓郑芙的事情后大发雷霆,到时候她必然会死得很惨,索性给自己个痛快,已经上吊自尽。 嬴政怒火中烧:“你亲自回咸阳一趟,让徐福开始动手。至于华阳太后,入葬,半年后宣布死讯。” 无论如何,嬴政都会借此机会除去华阳太后,不单单是因为她犯下的种种大罪,而是王权。即将亲政的嬴政,不可能再放任一个太后继续干涉朝政。即便她掌握着秦国相当一部分的大权,也有楚国外戚的支持,嬴政也一定会除去她。因为他的野心,根本不会容许他屈居于他人之下。 即便除掉华阳太后会引起新一轮的秦国内部政变,会激起楚国外戚的反心,可他必须这么做,也没有任何退路。 “是!臣这就去办。” 蒙毅最是了解嬴政,他醒来后知晓郑芙受此重伤的事,一定会暴怒,华阳太后首当其冲,倘若她还活着,嬴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吕不韦现下无法铲除,嬴政也会变着法的报复他。 “另外让李钰拟旨。寡人病重需要静养,封昌平君为宗正理咸阳宫事,朝政交由吕不韦主持。” 蒙毅不解,嬴政还有一年就要行冠礼,怎可在这个时候远离咸阳?虽然把权力都交给吕不韦,他便暂时不会生事,可一年之后要再收回来,简直是难上加难。 嬴政轻抬嘴角:“春平君来秦已久,是时候放他回找赵国了。另外,你随意挑一件玉器,带一队人马,一月后于邯郸汇合。” 蒙毅恍然大悟:“大王要去见故人。” 还是他眼界太过狭隘,嬴政的目的并非牵制吕不韦,而是……赵国。 “是,也不是。” “臣告退。” 第四十一章 我们更似天作之合 () 因为嬴政病情好转,中午的时候有几个人将他送到函谷关的行宫里去。然而郑芙并不知晓他已醒来的事情。 郑芙等在宫外,火堆上的罐子里不断扑腾着水汽,看时间差不多了,将药罐拿下,把药汁倒进碗里。她走进屋内,将药碗放在桌上,坐在桌前搅拌汤药,无意间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桌前的两只香炉缓缓冒出白烟,时而交缠时而分离,自由却又相依着从半掩的窗户悠悠远去,夕阳的余晖映射在屋子的地面上,好像在窗边点缀了丝丝金色的荧光。 她看得不真切,又似乎不是荧光,是太阳照射在发丝上浮现出的光华。 那个人站在窗前平视远方,郑芙看不见他的表情,微风中他一缕发丝轻舞,正是这缕发丝借着阳光有了不一样的光华,而那黑色的背影,总会叫她一见便难忘。 嬴政侧过脸,阳光刺得他皱眉半闭起了眼睛,他转过那对深棕色的深邃眸子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霎时,郑芙感受到檀香气味又浓重了一些,便微微抬起头,竟正巧对上他低头看她的目光。 嬴政走过来蹲在郑芙身侧,清明的眼中有些许期待的意味,他一只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向她伸出。迟疑片刻,郑芙便将手放到他的掌上。可嬴政不按常理出牌,很快将他手掌的方向转为和她一样,一刹那二人便十指紧扣。 不等郑芙反应,他伸出另一只手,解下郑芙的面纱,刹那间她脖颈上恐怖的疤痕一下子暴露了出来。自左下至右上,从锁骨到耳后的一条长长的红黑色的疤痕。 郑芙不敢看他,站起身,加重力道抽回手想要逃走,谁知他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拉回来,顺势往前半步……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在周身弥漫,清雅高贵,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混合着这屋子里原有的熏香,倒是显得他的气势温柔了些许。 郑芙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在她之上一寸处,近距离之下她无法凝神去看他的眼神,只觉两颊很是温热,头有些晕。 一来二去,她惊慌之下竟然呆愣住了。他的吻很是霸道,仿佛要诉尽三月未曾相见的思念,完不容许她有丝毫放松的机会,让她的注意力完完集中在他身上。 他一边紧握她的右手,一边又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减轻她的负担,一边攻城略地,一边又小心翼翼。 许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吻唬住了,她完不知这种时候该如何呼吸,用左手把嬴政推开,坐在地上怯怯后退,抬起双手遮住脖颈。 屋子里一片安静,郑芙的手臂被嬴政抓住,他带着她的手缓缓前移,放到自己胸口的衣襟中。郑芙一阵脸红,接着她的掌心便袭来温热的触感……以及不和谐的粗糙。 她抬起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嬴政语气淡然,好像在述说别人的事情:“寡人三岁之前,吕不韦尚在赵国,那时只要他心情不悦,便会鞭笞寡人。” 郑芙鬼使神差地将他的衣襟拉开,映入眼帘的同样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只是时隔太久,已不太清晰。 嬴政伸出双手,将她揽在怀中,些许温柔且坚定无比:“有了这些伤痕,寡人与你,更似天作之合。” 郑芙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抓着他的衣袖,微微发抖。 是了,千言万语,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所有人都有可能抛弃她,可能厌恶她,唯独他不会。他始终站在她身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她,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嬴政抬手轻抚她的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若你厌恶这些伤疤,寡人带你寻遍天下名医,一定替你消去痕迹。” 他十分烦躁,本来是怕刀剑无眼伤到郑芙,故而没有带着她去武关。可他为何没有料到华阳太后竟然敢做出这种事?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人就这样被人狠狠伤害,叫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日后,他必不会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药凉了,我去给你重新熬一碗。”郑芙抬头揉了揉眼睛,经这么一出,她竟然忘记了让他喝药这么重要的事。 “嗯。” 嬴政放开她,郑芙把碗端了出去。 半刻钟左右,她又换上新的汤药走了进来,嬴政走到榻前躺下,郑芙已然习惯,一勺勺喂到他嘴里,说道:“阿政,你是不是知道姬丹会给你下毒?” “是。”嬴政将喂到嘴边的苦涩汤药喝下,一副享受的模样,“他刻意与寡人饮酒找机会下毒,又挑了药效发作之时攻函谷关,目的是击溃秦军的信念。” “可你差点没命了!若我没能及时赶到,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郑芙数日来的担忧部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一边说要一统六国,一边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你知道我有多担……唔……” 嬴政抬手拖住她的后脑,以唇封住她余下的话语。 郑芙突然感觉喉中苦涩,一把推开嬴政,瞪大了眼愤怒地看着他。 原来他方才将口中的汤药尽数渡进她的口中! 那人眉眼轻挑,满是戏谑:“寡人喝着这么苦的汤药,你便少说两句罢。” 倘若换了别人这么同他说话,或许早已没了性命,但此人是郑芙,嬴政从未见过她这般同他发脾气的模样,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欢喜。 郑芙丝毫未从他的话里听出半分悔过之意,相反他还有些得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你自己喝罢。”郑芙直接把碗放到嬴政手里,撇过头去掩饰脸上泛起阵阵红晕。虽说将来会嫁给他,可以往他从未对她有过这样的举动,难道是因为分别太久了么? 嬴政见好就收,端起药碗将汤药悉数喝了下去,开口道:“阿蹊。” “嗯?” 嬴政道:“再过几日,寡人带你去周游六国,如何?” 周游六国?郑芙未尝没有想过去秦之外的地方看看,自幼长于赵国,燕赵魏韩,尤其是那个从未踏足过的楚国,以及很早就逝去的郑国。 郑芙道:“眼下正是关键时期,你怎能离开咸阳这么久?” “寡人是为你考虑。” 郑芙不解:“为我?” 嬴政淡笑不语,郑芙抓着他的衣袖晃了晃,示意他不要卖关子。 “这还用问么,日后你要替寡人生儿育女,哪来的时间周游列国。” “……阿政!” 三日后,夏无且留下二人用药的方子,蒙恬受命护送其回咸阳。 第四十二章 栈中小趣 () 十日后,赵国,晋阳。 “明日启程去邯郸,而后再至石城。” 一家客栈内,嬴政指着桌上的七国地图,耐心地将目前的行程告诉郑芙。 郑芙点头:“我猜你大抵是想在赵王寿辰之期做点什么。” “嗯。”嬴政收起地图,“赵国猛将不比大秦少,要想拿下,必须提前做些准备。” “只可惜赵王继位后不懂任贤,廉老将军不得寿终正寝,郁郁客死于寿春。我们之后去楚国,应该去祭拜他。”郑芙与廉颇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分。虽然她那时年纪还小,但廉颇之德自是叫她敬重。 “寡人同你想的一样。” 郑芙道:“听说赵嘉如今为太子,心性收敛了不少,几年下来,已有了贤德的名声。” 难以想象年幼时欺软怕硬的赵嘉会有这样的转变,倒是叫她更好奇了些许。 “既然贤德,除去便是。寡人的目标并不是……”嬴政顿了顿,紧盯屋顶,眼中闪过一阵锐利之色,“他。” 话音未落,郑芙拔剑破门而出,起跳抓住房檐,翻身上屋。 一把刀立刻挥到她耳边,郑芙弯腰躲过,疾步绕后,在蒙面人的腿上便是一剑,他立刻跪倒在屋顶。郑芙转身,不远处有一人在逃,抬腿欲追,被身下的人紧紧拉住脚踝。 郑芙低头:“放开,否则我斩你双手!” 蒙面人睁大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不用追了。” 嬴政走出屋子,跟着上了屋顶,走到蒙面人身前拉下他的面罩,见他仍旧抓住郑芙的腿脚,利落地拧断他的胳膊,厉声道:“说,你的主子是谁。” 那人痛得满脸拧作一团,蜷着身子瑟瑟发抖,大喊一声:“暴秦之王,人人得而诛之!” 随后他口溢鲜血,郑芙迅速用虎口捏住他的下颌,奈何为时已晚,那人两眼一翻,没了呼吸。 郑芙收起寒光:“在此地才露出马脚,此二人必是从秦国跟来的。会不会是吕不韦?” 嬴政道:“依据他方才所言,应是大秦之外的势力,但寡人尚未及冠,六国之人并无理由如此做。不排除吕不韦要掩人耳目的可能。” 郑芙点头:“他方才太过大声,或许已经招人注意,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入邯郸与毅哥哥汇合之后再做打算。” 嬴政抬手吹响口哨,没过多久便传来马蹄声,片刻后,那匹古铜色鬃毛的骏马飞驰而来。他先上马,而后一把将郑芙拉到身前,二人共乘一骑,迅速离城。 又三日,邯郸。 赵国崇尚华丽奢靡,因在国都,富贵人家更多,奢侈的风气便更加突出。赵人似乎天生便具有贵气,从他们华丽且恰到好处的扮相,脸上的神态,以及走路的姿态,无一不体现着他们的独特。 邯郸学步便是这么来的吧。赵人走路的姿态的确好看,但实际上学起来是很困难的,若是有一丁点不像,那着实是极不好看的,甚至会显得十分可笑。 邯郸中心的客栈内。 郑芙满脸通红,紧闭着眼十分不自在的样子。 嬴政站在她身后,抬手轻抚她的双肩,郑芙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别动。” 郑芙点头,片刻后,嬴政收起药瓶,一丝不苟地为她整理衣裳。 从函谷关出来之后,一直是他替她敷后背的伤药。每次上药时,郑芙总会背对着他,让他方便为她涂抹,可郑芙毕竟是未经人事,即便将来会成为嬴政的妻子,还是不甚自然。 夜色很是懂得拨撩人的心弦,和着丹花阁中阵阵传来的乐声,自是有几分迷离醉人的意味。 “阿政,对面那座舞阁似乎有趣得紧。”郑芙站在窗边,看着宽街对面灯火通明的丹花阁。 这边嬴政收起桌上的竹简,起身走到郑芙身边,看了看对面的情形,道:“你若喜欢,寡人命人将此阁迁到咸阳。” 郑芙笑着皱眉。嬴政果然是嬴政,做事情依旧如此霸道。郑芙道:“午时听店家说明日丹花阁会有头牌献舞,不如你陪我去瞧瞧。” 嬴政将双手环于胸前,语气甚是倨傲:“向来只有旁人陪寡人的道理。” 郑芙嘟囔道:“赵国美人甚多,舞姿无比曼妙。你就陪我去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嬴政幽幽一句:“你不是旁人。” “好啊,你又戏弄我。”郑芙一拳锤在他手臂上。 嬴政并不躲,任由着她的性子,随后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怀中,暧昧而磁性的声音自郑芙额上传来:“寡人今晚不走了。” 郑芙心头一紧:“不行,我们还没成亲……”以往会有宫人为她讲授男女房事,男女共睡一榻,正如**,听得她面红心跳害臊不已。故而嬴政提出这样的要求,郑芙十分紧张。 嬴政眼底有一闪而过的促狭:“难道无人教过阿蹊床笫之事?” 郑芙脸颊发烫,每次与嬴政相处说话,总会被他占去主场,可她同别人说话从来不会这样……她紧闭嘴唇,对于这种问题,然羞于作答。 看着她紧张又略带害怕的表情,嬴政心情甚好,本来就是想逗弄她一番,现下已达到目的,于是揽着她走到榻边,道:“你睡吧,寡人看着你睡。” 郑芙怯怯地问了一句:“那你不要同我睡了吧?”等她躺下,嬴政替她整理好被褥,方才走回桌前坐下,道:“寡人看书。” 郑芙闭上眼面朝榻外侧躺着,没过多久又睁开。 只见嬴政端正坐在桌前,微低着头在看桌上的竹简,眉心微皱。如萤火般的烛火下,他狭长的眼里似有繁星闪烁,高挺的鼻梁挡住照射到脸上的部分烛光,蒙上一层阴影,又添三分神秘。 郑芙看得有些发愣,若世人知道他们口中丑陋残暴的秦少王是这个模样,又会作何感想? 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嬴政抬眼,郑芙急忙合上眼,翻身假意睡着。 片刻后,郑芙依稀感到有人走过来,一只手突然从她的腰下伸出,接下来她被人从身后揽住,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温热的呼吸在头顶蔓延开来,使得她不自觉撇过头去。 郑芙越挣扎他搂得越紧,嬴政道:“你信不信?” 嬴政说话她不敢不信,只要说了,就必然会做到,若她继续挣扎,等同于玩火。于是乎只好乖乖地侧躺着,说道:“……阿政,我们还不是夫妻。” “寡人抱着你睡,不做别的。”嬴政说得不容拒绝,把手掌覆在郑芙的眼上,感受到她将眼睛闭起来,他才放下手。很快,她头顶轻微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这个姿势实在叫她睡得难受,为防弄醒他,郑芙十分缓慢地翻身。 “睡不着?”嬴政摊开手,让她的头枕在他手臂上。 “嗯。”郑芙侧过身看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依稀见到他脸上的轮廓。 嬴政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呼吸不再传到她头上,郑芙这才安稳了些,迷迷糊糊中沉沉睡去。 心安,如是而已。 第四十三章 汇合 () 清晨第一缕光线自半掩的叶形窗户照射入屋,外头的人声渐渐大起来,正印证了邯郸的热闹非凡。 郑芙睁开眼,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往常她总是天不亮便会醒来,不知为何今日竟睡得这般昏沉。 “醒了。” 郑芙抬头,嬴政侧躺着一手杵脸,低头看她。她缩了缩身子躲进被褥里,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又探出头来。 生平第一次同男子睡觉,郑芙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安心?应该是如此罢。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才叫她睡得这样心安吧。 “阿政,以后我要好好保护你。” 嬴政本在看着她的睡颜,她突然醒了躲起来便罢了,现在又跟他说这种男女逆转的傻话?他突然有点摸不透她的想法,有些好笑:“为何?” 郑芙不语,他一定又以为她没睡醒了,于是掀开被褥起身,还未下榻,又被嬴政一把拉下,按在床头。 “不说?” “说!”郑芙这会子倒是没见害羞,眼睛眯作月牙,笑得甚是温暖:“因为我要你活得比我久,日日替我暖床安神。” 一阵沉默。 嬴政颇感意外,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随意拨撩一下便满脸通红的女孩,此刻竟同他坐在一张床榻上对他说着这般动人的情话。 奇妙而又让他心悦。 见他久不说话,郑芙的脸皮突然厚了起来,靠近他三分,学着他往常的语气挑衅地说道:“怎么,这就羞了么?” 然而郑芙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 她如同调戏未出阁的少女一般,对面前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这可是在床榻上,无异于玩火**。尽管她武功高强,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他宰割。 危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嬴政的眼神骤变,郑芙隐隐有些心悸,暗叫不妙,慢慢往后挪着。 “你说呢?” 嬴政俯身过来,郑芙赶紧侧身逃开,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干笑两声:“时辰不早,快快起身吧!”然后快速远离他,坐到桌前去梳理头发。 嬴政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坐在床榻边,无甚言语,皱起的眉头昭示了他骤变的心境。 该死! 为何她仅仅是才及笄的年纪? 要不是他心性强大,方才差点就没忍住了。考虑到她现在的年岁能否受得了,一瞬的迟疑,她便逃了出去。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他再要在等一年。 真是太慢了些…… 嬴政闭眼定神。 郑芙并没有注意到嬴政的异样,哼着小调坐在桌前,先是将头发部束到头顶,再戴上一个素色发冠,将自己的眉毛涂得浓厚些,又换了身白色男装。 等郑芙打理好时,嬴政早已穿戴完毕,靠在门口等她许久了,郑芙收拾好东西,走向他说道:“兄长,走吧。” 二人并行在街上,先是路过一个首饰铺子,郑芙便拉着嬴政走了进去,她拿起一支珠钗放在自己脑后,眨巴着眼睛问道:“如何?” “太素。” “这个呢?” “丑。” “这一支?” “凑合。” 店家看着面前的景象发愣。在他的眼里,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无比亲昵。早闻魏王与龙阳君的情意,他以为只是市井谣传,未曾想能见到两个活生生的男人这般模样,简直惊掉了下巴。 郑芙注意到店家的表情,这才想起来自己是男子装束,故而清了清嗓,道:“他是我兄长。” 这是什么理由? “蠢。”嬴政扶额,搂住郑芙的脖子将她带出店铺。 又在邯郸城绕了一圈,算是熟悉了城中布局,日上三竿,二人来到丹花阁前,刚要进屋,门口的小厮赶紧迎上来:“两位公子来得真早,现下还有许多位子可选。” 郑芙道:“那就选个前面靠边的位子。” “这边请!”小厮指引着二人进入后方搭了台子的宽广庭院。 台上已有许多戴着面纱的舞女在翩然起舞。二人坐定,先是小厮上茶,没过多久,庭院外又走进来一个人,他查看四周,确认无虞后,径直走向二人,看到嬴政与郑芙,抬手作揖:“王公子,郑公子。” 来人正是一月未见的蒙毅。嬴政点头,他便在桌前坐了下来。 这一路上一直有人暗中为嬴政与蒙毅传信,故而昨日蒙毅已到邯郸的事情,嬴政已经知晓,让他今日来丹花阁见面,商议接下来的事宜。郑芙才会选个边沿的位置,既可观舞,又能说事。 蒙毅道:“王公子,事情都已办妥,春平君再过几日便会到邯郸。不过,有一件事例外,昌平君让属下告诉你,卖他个面子。” 嬴政冷笑:“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急于求成。” 郑芙听得不明不白,刚要开口问,蒙毅接着说道:“函谷一战,公子展露头角,六国王族无一不忌惮,尤其是赵国,我建议这次行动,公子运筹在暗,我等行事在明。” 郑芙亦同意他的说法:“不错,兄长此番最好不要露面,若被邯郸宫里的人认出来,事情会麻烦很多。” “那依二位之见,该当如何?”嬴政淡淡说道。 蒙毅轻笑:“若得郑公子相助,事情会顺利不少。” 闻言,郑芙眼中一亮:“怎么说?”此番离秦,她本就没打算闲着。 蒙毅看了看嬴政,他并不表态,便是默许了,而后继续说道:“不急,先听我给你分析局势。赵王共有七子,如今是姬王后所出的嫡长公子赵嘉为太子,眼下与之竞争最为激烈的是七公子赵迁,也是我们本次出行的目标。借助春平君的关系,利用这次寿宴接近赵迁之母倡夫人,并助赵迁夺得太子之位。” 这些事情,郑芙在秦国时也略有耳闻,便道:“倡夫人身处后宫,我们需要一个人以秦宗室女眷身份才能顺利接近她而又不失分寸,是这样吗?” “不错,这个人必须在秦国有一定地位,且可以代表秦国的立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以何种女眷身份入邯郸宫祝寿。”蒙毅话罢,又斜眼看了看嬴政,“此事便不是我可以安排的了。” 子楚的子嗣唯有嬴政与成蛟,除此之外,一个公主都没有。再者出席他国君王寿辰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也轮不到秦国太后亲自前来。可眼下众人的目的在于邯郸后宫,普通的朝臣自是无法涉足。眼下唯有一种女眷身份可以代为行事。 二人同时看向嬴政。 第四十四章 丹花阁 () 嬴政思索片刻,问道:“可有寡……我后宫的名册?” 世人说秦王后宫女子成千上万,这话属实夸大了些,但几百还是有的。而这些女子,无一例外是各国进贡来的亦或是以往赵姬硬塞到后宫里的。嬴政即便去了后宫,但也从未上心,这些女子大多没有位分或是品级极低。故而后宫里的女人,他确实一个都没记住。 蒙毅苦着脸:“属下是掌管宫内守卫没错,可这后宫妃子名录,确实不在属下的管理范围。” 眼下唯一可行的身份,自然是嬴政后宫中有地位的女子。 说到此,郑芙没来由地有一丝不悦:“你后宫里的女子数不胜数,我并不了解她们的位分。” 嬴政皱眉俯视她:“这是你日后的分内之事。” 郑芙扭头:“总归不是现在。” “那又如何,你迟早会成为我的女人。” “然后变成她们中的一份子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说事实啊,怎样?” 蒙毅一下子没搞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火药味是怎么回事,赶紧叫停:“二位莫要为此事伤了和气……” 郑芙与嬴政异口同声:“闭嘴!” 蒙毅苦笑。 “你与那些俗物本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还要我告诉你?” “不然我怎会知道。” “劳烦夫人替我操持家事!” 郑芙被他这句“夫人”叫得败下阵来,乖乖妥协:“……哼,你后宫确实没什么高位分的女子。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嬴政问:“谁?” 郑芙答:“秦与六国战于函谷关期间,楚国送来的嫡公主芈鸾,华阳太后替你将她封为芈夫人,不过没有秦王玉玺,宫内作不得数。横竖名声传出去了,我可借她的身份入邯郸宫,让赵王少些怀疑。” 嬴政展颜:“都听你的。” 此刻,蒙毅更是莫不着头脑了,明明两人方才还争锋相对,一副要打起来的模样,怎么此刻又立刻和好了…… 嬴政看穿了蒙毅的心思,道:“待你及冠娶妻便能明白。” 蒙毅点了点头,复又说道:“既然如此,芈夫人为此行使者,我为侍从,就这样报给邯郸驿馆的主事了。” 突然一声弦音响起,所有的杂音顿时就消失了,人满为患的庭院内霎时安静得连落杯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晰无比。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前奏,几个着蓝色衣衫的舞女自四方登上高台,首先开始了前戏。 而后琴声停止,台上的舞女围成一个圈,双手举起共通执一条白纱,而后同时放手,所有人都被白纱围在了里面,形成一个圆柱形。 笙与箫同时奏响,细微悠长,缠绵如丝。舞女们绕着圈旋转了起来,白纱随着她们的节奏轻轻飞起,好像海上的漩涡。 乐声又停顿一下,有清脆的铃铛声响了起来,几声鼓鸣,引出了编钟的声音,而后琴、瑟、埙、箫、笛一起奏响,曲调由低沉变为高昂,仿佛爆发一般。乐器虽多,可一点都不显得杂乱,好像在演绎乱世中的战歌,盛大壮丽。舞女们向外抛出白纱的一瞬间,中间飞出一抹靓丽的红色身影,随之而来的是撒向四方的白色花瓣。 到这个时候,众人的议论声才又开始了。 “这可真算是如今的邯郸第一舞女了罢!” “那是自然,此女名曰舞雩风,一月前这丹花阁刚开起来,她一下子就成了邯郸的红人。” “别看她舞技这么好,那样貌可是绝对配得上她的身段,真可谓是倾国倾城,绝世之姿啊!只可惜,除了丹花阁开张那日,她登台总是戴着面纱,不叫人窥其面目。” “想与她吃上一顿饭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半月前太师大人家的公子摆了宴席宴请她,想都没想就给拒了!” “怎能如此大胆?” “据说啊,这个丹花楼的背后是一位大人物,众人才不敢得罪。若是寻常的舞阁,早被当做青楼妓馆之流了。 穿蓝色舞衣的女子纷纷退后,舞台中央只有舞雩风一人,她戴着一条长长的浅红色面纱,两手执披帛,与壮美的乐声相配,舞得一支柔中带刚的赵舞。比起其他女子单纯的柔和之美,舞雩风倒是特别得多,就好像乱世中的滴血花刺一般。 “今日一见,赵国的舞的确很华丽。”蒙毅除了儿时同李钰来邯郸接嬴政回秦之外,再也没来过赵国,见到这样的舞,自是有些新奇。 郑芙却在想着别的事情。这么大一个舞阁,少说也可容纳千计宾客,这样一来只要多雇些人手每日暗中窃听,这完就是一个获取情报的不二之地。若再用些手段提高档次,来人都是权贵富商,这样一来即便是大国机密也可尽数掌握。 若她能在咸阳建立一个这样的舞阁,能从高官那里谋取暴利不说,更是为嬴政辨别敌友、扫清障碍的又一大助力。不过这次她不会让嬴政帮忙,她要向他证明自己。 郑芙心中打定了主意,便道:“阿政,你可愿与我打一个赌?我若赢了,你便在咸阳城最繁华的地带替我购置一处房产。” 嬴政已经猜到了她想干什么,戏谑地说着:“若你输了?” 郑芙想了想,道:“那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好了。” 嬴政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划算。” 郑芙问:“那要如何?” “很简单。”嬴政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一口,“无论输赢,你都要答应我的要求。” 郑芙吃瘪,嬴政应是知道她想将丹花阁开到秦国的心思了。若她成功了,那固然最好,若失败,那嬴政也会动用他的力量把这个情报阁楼弄到咸阳去。无论如何他都是立于不败的境地,他果然将她吃得死死的。 可她没钱啊,只能低声下气地同这个财主商量了……郑芙像是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成交!若离赵前我成功说动丹花阁的东家去秦国为我所用,那就算我赢。” 嬴政不置可否。反正他都要这么做,索性先观望一阵,让他的姑娘胡闹几日便是。说不定她真能说动幕后之人,叫他刮目相看。想到这里,嬴政多了些许期待。 傍晚,三人已商议完具体行事事宜。蒙毅先行住入驿馆中,等上报完毕之后,便可入宫去使节馆中居住,那时才是计划的真正开始。 第四十五章 始谋 () “赵王旨,宣秦使入邯郸宫。” 郑芙身着一袭靛色华服,头发挽成探月鬓,脑后是四根金色珠钗,额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金冠,此刻脸上涂抹些许胭脂,清冷而又不乏高贵。 蒙毅将她扶上马车,而后坐在车外赶马跟着赵宫的宦官出发。 郑芙轻轻掀起车帘,这条路她是第三次走了罢,第一次入宫,她不过三个月大,出宫之时,她已六岁,将近十年之后,重回故地,颇有些许感慨。 十年前在邯郸宫最不起眼的宁和宫殿里,她与嬴政、姬丹一起度过了儿时最快乐的时光。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毫不犹豫地跟着嬴政到了秦国,而姬丹,要杀死与他一同长大的嬴政。 乱世总是残酷如斯,立场的不同使一些人注定要成为同伴,亦或是敌人。 约摸一刻钟后,马车到了邯郸宫门,例行检查完毕,马车又往里一段距离,便停下了。 马车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奴才郭成恭迎芈夫人。” 蒙毅拉开车帘,郑芙提起裙摆缓缓下车,站定后说道:“劳烦郭内侍。” “怎会?夫人不远千里前来邯郸,自然比奴才辛苦百倍。”郭成谄媚地笑着,而后伸手指引,“夫人,这边请。” 郑芙微微点头,郭成边走边道:“夫人这次来,王后很是欣喜,特地叫奴才安排使节馆中最好的宫室供您居住。” 闻言,郑芙与蒙毅对视一瞬,而后笑道:“哦?如此盛情,改日我必当登门感谢王后一番。” “呵呵……”郭成接着说道,“不瞒您说,这次接待使节的事宜是王后安排给倡夫人的。倡夫人很是想念远在秦国的赵太后,巴不得能同这位好姐姐多说说话呢!” 郑芙心下了然,假意说道:“郭内侍不愧为赵王的宦臣,做事这样面面俱到,叫我心生佩服。” “芈夫人过誉了,奴才只晓得尽心服侍王上。”郭成将郑芙引入一座宫室,道,“这便是夫人的住所,若有何不周的地方,尽管跟奴才说就是。” “多谢。” 郑芙走入殿中,毫不经意地四周看了看,而后吩咐随从而来的侍女道:“曲蛾,我乏了,去殿中各处上熏香。” 曲蛾自是机灵,应声道:“夫人快先歇息一会儿,奴婢这就为您燃上安神香。” 话罢,曲蛾她又看向宫内的其他仆役:“夫人由我服侍惯了,你们出去候着,不要进来打扰。” 而后,她拿着熏香在殿中四处走动,每走过一段距离便撒下一些香笼中的香灰,直到仔细地走完整个宫殿,才又回来,低声说道:“夫人,殿内无人监视,只要说话小声些,不妨事。” 郑芙点头:“嗯,你去把蒙侍卫请过来,就说我赐他一盏茶,算作一路护卫之功。” “是。” 没过多久,蒙毅便进来了,看到郑芙端正地坐在桌前,可桌上并无茶水,便说道:“夫人不是说请臣喝茶吗?” “毅哥哥,你明知我意不在此。”郑芙瞥他一眼,起身去泡茶。 蒙毅在桌前坐定,知道郑芙在听,便说道:“夫人怎么知道郭成是赵王身边的宦官?王公子和臣应该都没跟你说过吧。” 郑芙将茶杯递给他,蒙毅以双手“恭维”地接过,惹得郑芙一阵白眼。 “赵廷中有一大夫叫郭开,是赵王的宠臣,方才那宦官自称郭成,自然是与郭开有些许关系,怎么看都会被安排在赵王身边。”郑芙说道,“况且,即便我猜错了也没什么大影响,横竖没有牵扯到势力问题。” 蒙毅本想端起茶杯喝一口,奈何烫了嘴,尴尬地又把茶杯放下,道:“猜得不错,郭成是郭开的亲弟弟,过几天我还要去郭开府上走一趟。” 郑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郭开是赵王宠臣,其人唯利是图,见钱眼开。如果争取到他的帮助,一切事情都会顺利得多。虽然手段不光彩,但这是现下达成目的最快的方法。 郑芙问:“赵王的寿礼还余几日?” “后日便是。” “正好,我可以一道将姬王后和倡夫人都瞧一遍。” 蒙毅道:“这么着急?看来你最少要吃一碗闭门羹了。” 阳光自殿外照射进来,在茶水中映出阵阵荧光,郑芙将蒙毅的茶杯满上,轻言:“机会转瞬即逝,就看是不是我想吃的那一羹了。” 郑芙本在喝茶,却听见那边“噗嗤”一声,抬眼道:“笑什么?” 蒙毅眯着眼,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还是大王教得好,你现在愈发有他的风范了。” “……”郑芙一阵无语,而后正色道,“之后的事情你不便参与,不妨先行出宫吧。” “也好,我先去走访朝廷大员,一切按商议好的来做,你在宫中多加小心。” “嗯。” 送走蒙毅,郑芙又把曲蛾叫了进来,交代道:“小蛾,稍后你命人备两份礼,明日我要去见王后和倡夫人。” 次日正午,椿熙宫。 看到来人,倡夫人急急起身向前数步,问道:“如何,芈夫人可有动静?” 郭成先是行了个礼,而后不紧不慢地答道:“芈夫人去了王后宫中,已经一个时辰了。” 倡夫人更是急躁了起来:“往后有母族的支持,若再得秦国相助,便更是如虎添翼了!郭内侍,你可有什么法子?” 郭成低着身子,将倡夫人扶至席边坐下,道:“夫人稍安勿躁。芈夫人见不见得着王后尚且未知,即便秦见着了,依王后憎恶秦人的性子,必不会给芈夫人好脸色看。即便秦国有心想扶持太子嘉,可遭到如此冷遇,以秦国现下独大的势头必然不能容忍。此时夫人您再多派几人好言迎接,这秦国的风自然就吹向椿熙宫了。” 倡夫人叹气:“我又何尝不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王后为了太子改了心意,以我的身份,迁儿便再无机会翻身了。” 她本是娼妓出身,家世自然比不上贵族出身的姬王后,若非仗着赵偃的宠爱,她早已被王后千刀万剐了。 郭成继续说道:“秦国多年不曾派使节前来,此番竟让秦王后宫之首亲自前来,势必带有目的。奴才昨日瞧着芈夫人年纪虽小,心思却精得很,恐怕就是带底气给您来了。” “但愿如此……”倡夫人闭上眼睛,调养心神,“让瑗儿带几个宫人去王后宫外等着,一定要芈夫人带过来。” “奴才遵命。” 第四十六章 拒之门外 () “夫人,这都等了多久了,赵王后竟然这般给你脸色看,也不瞧瞧是哪国的夫人!” 曲蛾陪着郑芙在王后宫前院里等了一个时辰,午时日头正大,看着郑芙满头是汗,气得直跺脚:“不见便罢了,叫夫人这般站在院中等候,还将宫人尽数遣入屋中,真当大秦是好惹的!” 郑芙轻抚她的手,柔声道:“王后是长辈,我们等候是本分,如今大秦势头正盛,不能落人口舌。你若是累了,便先去树下歇息片刻,我习武已久,站这么一会不碍事的。” “奴婢自然不打紧,关键是夫人你之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现下身子骨正是调养的时候,奴婢心疼你。”曲蛾轻叹一声,“不过夫人,我们真的就一直这么等着吗?” 郑芙淡笑摇头:“我等的不是王后,而是倡夫人。” 曲蛾并不傻,郑芙这么一说,她自然懂了什么意思,安静下来不再多嘴。身为秦人,她性子是急躁了些,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院内突然来了一个二十上下气质温和的紫衣男子,见郑芙几人等在院落中,观望一眼,便走入宫殿。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男子走了出来,命几个宫人接过礼品,朝郑芙道:“郑夫人,母后身子乏了,这会不见客,我先代她收下这份礼,不如先去太子宫,由我代为接待。” 方才刚见到他时郑芙便一眼认了出来,此人就是当今赵国太子赵嘉,与昔日那个仗势欺人的小子相比,他的变化非常之大,若非那副与儿时并无太大差异的皮囊,她便只能通过行径判断他的身份了。 郑芙轻笑一声,说得极其自然:“如果鸾没猜错的话,这位便是太子嘉殿下吧。我是秦王的妃妾,身份不便,太子宫就免了。不过鸾是楚女,可不姓郑,殿下可是弄错了?” 赵嘉没有急着否认,而是又仔细打量她,对于郑芙真正的身份,他只是猜测,并不太确定,故而试探她一番。于是又道:“几年前秦王在赵的时候,身侧常伴一个名为郑芙的女孩,似乎也是个楚女。今时今日,恐怕已经成人。夫人你,当真不是她?” 赵嘉气势有些咄咄逼人,郑芙正好顺了他的意,轻嗤一声,道:“我还以为殿下将我当成什么人呢。怎么,一个小国之后也值得殿下如此费心?” 见郑芙愠怒,赵嘉赶紧抬手作揖:“芈夫人是楚王的嫡孙女,身份尊贵,一般人自然比不得。郑芙与芈夫人同为楚女,着实有些相像。是赵嘉失了分寸,请夫人见谅。” 看来火势还不够,需要她再添一把柴。她此刻是有秦楚两国站在身后做靠山的“芈夫人”,自然要娇蛮跋扈一些,否则这赵嘉岂会轻信她的新身份。于是郑芙声色俱厉地发难:“太子殿下莫不是得知我华阳祖母退出秦国朝堂的消息,便以为我芈鸾无依无靠,可以随意任你欺压了罢?!” 她本就比一般女子高挑许多,现下威慑起来,气势自然就上去了。 赵嘉听她话中涉及到大国势力关系,不敢过久沉默,急忙道:“芈夫人误会了,赵嘉并无此意,只是怕夫人的身份被有心人利用,让秦楚产生隔阂。” “赵王寿宴在即,殿下不妨多管管自己的家事,秦楚之事不劳你费心!”郑芙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在这站着叫人烦躁得很,既然王后不愿见我,便告辞了。” 话罢黑着脸朝赵嘉点头颔首,转身就走,摆足了大国公主的架子。 赵嘉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走回殿中,看到正在赏玩古文的姬王后,无奈地说道:“母后,您为何不见她?您可知若此刻不拉拢,等到倡夫人与秦国搭上关系,事情便棘手了!” 姬王后面露厌恶之色:“有什么好见的,秦国都是叫人厌恶至极的蛮人。嘉儿,难道你忘了数年前嬴政是如何欺辱你的?本以为他会在邯郸长久为质,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然没过多久便回了秦国,叫他坐上了秦王的位子,真是难解我心头之恨!” “我自然记得,可今时不同往日,函谷关一战后,秦王……不可小觑。”赵嘉站在原地,双拳紧握,脸上却没有改变神色,道,“眼下赵国内忧外患,我们应该攘外安内,不该再如此重视私仇,应以赵国大局为重,即便秦王曾有辱于我,我也……” “够了!”姬王后一巴掌打在赵嘉脸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而你畏畏缩缩说什么大局,大局自有王上和那群臣子来管,你好好做你的太子就是,白白丢我们姬家人的脸!” 赵嘉挨了耳光,低头不语。 姬王后气极,大喊:“任何时候都不能向秦国低头,我向来有仇必报,我一定要嬴政付出代价!” “母后,不要再执着于报仇的事了,正面对付秦王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必须为赵国……” 每当触及到秦国,姬夫人总是会无可抑制地发怒,可越说赵嘉越发回嘴,姬王后怒意更甚:“赵国赵国,你倒是一心想着赵国,你父王呢?偏偏宠爱那个娼妓,哪里看得到你的爱国之心,哪里管过我分毫?要不是有你祖父和几位叔伯,你以为你还会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吗!” 其实赵嘉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姬王后最在意的并不是嬴政,而是以她贵族的身份,在赵王眼里还抵不过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是父母的争吵,赵偃每次来到姬王后宫中,总会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赵嘉轻叹,母后啊母后,你推开芈夫人的同时,便等同于给那倡夫人更多的底气来与你作对了…… 王后宫外,曲蛾扶着郑芙,心情大好:“夫人,你方才的话着实出气!那赵太子竟是个软柿子,这般连连退却,半分不敢同你辩驳。” “并非他不敢辩驳,而是忌惮秦楚联盟。芈夫人嫁到秦国不过几月,我以她的身份来赵,赵太子自然以为秦楚又和睦起来,便不敢多加得罪。”郑芙说着,看到不远处等候的宫人,笑道,“走吧,有人来接我们了。” 倡夫人派来的一众宫人见到郑芙终于从王后宫中出来,喜不自胜,急忙走上前来,为首的正是倡夫人的贴身侍女阮瑗,她先是朝郑芙行礼,而后关切道:“芈夫人在日头下等候这么久,实在太过辛苦。我家夫人早已备好茶点,只等着芈夫人去椿熙宫坐坐,同她说说话。” 闻言,郑芙与曲蛾相视一笑。 “夫人,阮瑗带着芈夫人来了。”一个宫人匆匆走进椿熙宫,将事情尽数告诉倡夫人,“不知太子说了什么,惹得芈夫人一阵不悦,给了太子好大的脸色!” “芈夫人不是去瞧王后吗,怎么遇到了太子?”倡夫人问。 “王后不见,太子是来圆场子的。” 二人正说着话,阮瑗走了进来:“夫人,来了。” “快请进来!” 第四十七章 椿熙宫决意 () 郑芙进屋,见到那个妖而柔媚的女子,便道:“见过倡夫人。” 倡夫人上前,关切地拉住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么大的日头,真是苦了你。快过来坐!”话罢拉着她的手便往席边走去。 桌上已放着几盘糕点,倡夫人笑道:“想来楚人喜食甜食,这是刚端上来的,芈夫人尝尝。” 郑芙犹豫一瞬,而后拿起一块,道:“倡夫人,我是小辈,如果愿意,你可以唤我一声鸾儿。” 横竖她用的是假身份,先摸清楚倡夫人的为人再说。 倡夫人愣了一下,道:“鸾儿。” 郑芙看着手中的糕点,还是放入口中,吃完便说道:“我在秦国的时候,大王同我说起儿时在赵国所发生的事。那日使者接大王回秦,众人阻拦之时,唯有倡夫人好言相劝,还因此受了王后的责骂。大王甚是感激,只恨不能亲自前来向倡夫人你道谢。故只能由我传达这份感激之情。” 闻言,倡夫人心中大喜。当年她不过是想在先王面前塑造一个贤惠形象,故意这么说话去激怒王后,两相对比,自然是她倡夫人更体贴温顺,明达事理。即便家世没办法与姬王后相比,可论起后宫之人该有的品质,她一样不比王后差。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倒叫秦王记住了这份恩情。 郑芙看出她脸上流露出的喜悦……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为防无法驾驭,故而又出言:“不过倡夫人,说句实话,秦王少恩多寡,他也仅仅是托我感谢你而已,这只是他的立场,并不代表秦国会站在公子迁这边。”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熏香好像突然变得刺鼻,倡夫人从欣喜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方才是她太过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且不说这只是几句话的恩情,对嬴政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即便秦王真记住了,凭他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地让郑芙前来道谢。郑芙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同她客套一番罢了。 见倡夫人没有言语,郑芙将语气放温和了些:“不过差点忘了一件重要事,秦王感念当年夫人的恩情,特许春平君归赵,不必留在秦国做人质了。至于什么时候到邯郸,估摸着日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什么?!”倡夫人一时没忍住,惊讶地叫出声。阮瑗暗道不妙,不断给倡夫人使眼色。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郑芙的眼睛,看来有些东西,已经得到了证实。 看到阮瑗,倡夫人正色,装作毫不在意地说道:“春平君是王上的手足,他在秦为质数年,此番得以回赵,真叫人欣慰,我代王上多谢秦王了!” 若无之前的表现,她这样说着,好像春平君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无甚关系的普通王公贵族。 本来应该只是普通的王公贵族。 郑芙轻叹一口气:“真是苦了春平君。” 倡夫人神色凄凄,马马虎虎地应道:“鸾儿说的不错,在异国为质,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不,我说的是他的一片苦心。”郑芙刻意加重了语气,“可怜春平君在秦国为了赵迁四处游走,等来的却是倡夫人这有失诚意的态度。” 郑芙说完,倡夫人再次沉默了。 等候一阵,见她面色稍变,郑芙旁敲侧击:“倡夫人,俗话说,有得必有失。太贪心的话,也许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没有对等可交换的筹码,那夫人起码要将自己的真心献出来,否则即便我们毫无保留地帮你,你也会心中不安,若是夜长梦多便不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倡夫人不可能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倡夫人此刻神经紧绷,不敢直视郑芙,斜眼看着桌案的角落。 怎么办,说不说? 一边是永无止境的寄人篱下,卑躬屈膝,一边是放手一搏便可得的位高权重,她到底……该怎么选? “我便实话实说吧,秦王想一雪前耻,报当年王后害他受刑之仇。秦国是倡夫人敌人的敌人,我们算不上朋友,但若合作,可互利。” 郑芙突然有些无语,倡夫人可真够能忍的,一边盼着她来,一边又不肯下定决心,优柔寡断。 倡夫人一直闭口不言,郑芙不再多说,起身欲走:“看来倡夫人并无争权夺利之心,是我太过庸俗了。既然如此,明日参加完赵王的寿宴我就回秦。倡夫人就安心做赵王的宠姬吧,只是不知百年之后会是何种光景,芈鸾告辞。” 话罢,郑芙大步往殿外走去,一旁的曲蛾疾步跟上。 在她将至门槛的时候,身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迁儿是春平君的儿子!” 郑芙停下脚步。 春平君入秦后不过一年便已策反,为表诚意,已经将所有事情都交代给了嬴政,包括赵迁是他与倡夫人的私生子这件事。 郑芙一定要倡夫人将此事亲口说出来,是为了让她认为秦国终于握有了她的把柄,这样才能分散注意,掩盖真实目的。 想到这些,郑芙心中隐隐有些不好受。她分明从未参与过宫廷争斗,可这些玩弄人心的手段她却早已烂熟于心,只因为那个照拂她九年的妇人。那个将她摧残得遍体鳞伤,让她一度陷入绝望可她依旧不忍伤害分毫的姑外祖母。 从去秦国开始,华阳太后命不同的师傅教她诗书礼乐,更是亲自教授她在宫廷中的权谋生存之术。尽管她知道太后是在种种阴谋中走出来的女人,她也知道她不过是太后手上的一颗棋子,可她怎么都不愿相信太后会这般狠心决绝。 她到底该敬她还是恨她? “倡夫人果然心有大智。”郑芙不着痕迹地隐去心中的思绪,转身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既然彼此已经‘知根知底’,那么我们便可以坦诚相待地合作了。” 那日,据邯郸宫人议论说,秦国的芈夫人准备了厚礼去拜见姬王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都未见到人,只得灰溜溜地离开,转而再拜见倡夫人。 倡夫人明达事理,芈夫人在椿熙宫中受到她的接见,二人一见如故,促膝长谈。倡夫人邀其留下用了晚膳,傍晚时分又在椿熙宫**赏景致。 本是一派和谐畅游的景象,不知芈夫人说了什么,竟惹得一向温顺恭谦的倡夫人大怒,直截了当地让宫人将芈夫人遣送回使馆,半分不顾及秦赵的情面。 似乎是芈夫人想同倡夫人密谋些什么,倡夫人一颗忠君爱国之心,自是不愿意,碍于两国关系,这才没有到赵王面前去告状,只是将她打发走了。 第四十八章 少女之心 () 是夜。 丹花阁一如刚开起来那般火热,对比起这边偶有烛光的客栈,宛如幽暗中的明火般炫目。 微弱的烛火下,霎时闪过一个黑影。 “公子,咸阳传来密信,相国以并非君命为由,罢去王贲卫尉之职,以张谦代之。另外,臣的郎中令也由左意之取代,理由是资历不够,无法保证公子的安和咸阳宫的安定。” 蒙毅站在阴影里,单膝跪下向站在窗边远眺的人作揖。 似近非近的朗月。 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心境如何变化,这月如何阴晴圆缺,他总能在这月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嬴政并不转身,仿佛在嘲讽:“仲父,终于想到控制咸阳宫的兵力了。” 蒙毅起身,将密件双手奉上,嬴政接过仔细查看,蒙毅道:“华阳太后落败后,如今朝中分两种极端趋势,武将大多归服于公子,而文臣则多数依凭相国。如今相国走这步棋,是想加大对武势和兵马的控制,找到空隙安插眼线进入咸阳宫。如今形势紧迫,若再不回咸阳,多年来的筹划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嬴政转身,将竹简掷入火盆中,眸子里映着阵阵火光,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望无际的深邃,宛若漩涡,“士卒列于行伍,君臣亦不例外。我虽不在咸阳,却可看清楚大秦的两个行伍究竟有些什么人。” 函谷关之战结束,他本该班师回朝料理战后之事,坐镇朝堂,如此冒险地离开,一个相当大的原因便是探查人心。 嬴政在咸阳的耳目已安排得足够多,视野足够宽广,若他不在咸阳,是一个契机,可以让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尽早暴露,叫他发觉。 除了蒙毅与郑芙,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朝臣们都以为他受了重伤在函谷周围养病,此时此刻,最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看清了众人的站队,日后处理他们便可少走些弯路。 “既然如此,臣这就去安排,一定在最短时间内甄别出敌我。还有一件事,春平君一个时辰前到了邯郸,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他的?” “暂时不用,不要让他知晓我在邯郸之事。” “是,臣告退。” 赵王今年的寿辰办得比以往都要更加隆重盛大,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即将及冠的赵嘉。 自古王族的婚姻大多身不由己,多半为巩固王权或维持国间关系而产生,尤其是正室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必须加倍慎重。 身为赵国的太子,赵嘉将来的太子妃一定会是六国中前来和亲的公主或是朝臣家的女儿。赵王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其余六国的态度,以便从中为赵嘉择妻。 除却赵王登基那一年,往年的这一天邯郸宫仅仅举行了较为简单的家宴,今年六国都不约而同地派遣使节前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寿宴正午才开始,清晨的邯郸宫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各宫各院都在准备着寿辰的相关事宜,使节馆内倒是异常安静。 郑芙站在屋前的树下,墨色长发随意披散,阳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将面部的轮廓勾勒得愈发立体,一袭青色衣衫,仿佛置身在田野间那般安然恬静。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问道:“如何?” 曲蛾欠身,轻声答道:“燕、韩与齐的使臣昨日已到邯郸,楚国与魏国目前还未有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郑芙又多了些忧虑。他们的计划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漏洞便是楚国。但楚与赵一向无甚利益关系,自然无过多交往,此时此刻应该不会派重臣前来。只愿是她思虑得太多了。 邯郸城门。 “你看,又张贴了新的通缉告示,我瞧瞧,多了七个人,原先的告示却一幅未撤。” “这又是什么地方杀了人啊?” “唉,这连年打仗的,盗贼四处横行,祸害百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那还不是因为六国本就有许多盗贼,更何况秦国的法律严苛,一旦犯法,绝不会轻饶,所以盗贼们没被秦国抓到的话,都逃到赵魏韩这样的周边国家了。” “七国之间没有互通通缉令,倒叫这些恶人可以犯法逃窜,遭殃的是百姓啊!” “那有什么办法,乱世里还能指望七国一心?只要不生活在几国交界之处,你便是几辈子的好运了。” “这个名叫宋城隅的,莫非就是魏国那个劫富济贫的江湖大盗?怎么抓到赵国来了。” “没听过……喂,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挤什么挤?” 原来是两个少女,一个桃衣粉面,身姿娇小,另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则有些胆怯和不自然,连连向周围人道歉。 桃衣少女一路挤到人群前方,才堪堪看到画像上的人,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好奇问道:“话玫,这是什么?” 被称作“话玫”的女子仔细看了看通告的样式,便道:“奴不识赵之文字,这应该是赵国的通缉令。” “原来这就是通缉令?父亲和龙阳叔父从不让我出宫,头一次见到这通缉令,当真新鲜!”听到了新奇的东西,少女粉扑扑的小脸又红润几分,好像一个染上珠光宝气的水蜜桃。 “小姐,时间紧迫,段干大人还在等着,若被他知晓奴放纵您偷跑出来,小姐你又要挨说教了,我们快些离开吧……”话玫左右环顾,伸手拉住少女的手,想在人群中找到一条通路带少女离开。 “我不回去……我要在街上多走走,换一个地方,又把我关在宫殿里,有什么好的!”少女不顺从,双手摇摆,不断后退,企图挣脱话玫的手逃走。 忽地,撞上一个人。 少女抬头,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深棕色的发丝长长垂下,狭长的眼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明明是白天,他的眼眸里好似有万千星光,深沉之下不乏明亮,那高高抬起的鼻梁好看又张扬,紧抿的嘴唇有些许干涩,高高的身影挡住了所有本该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世间怎会有这般长相的人?为何她看不懂他眼中的意味?为何她看着他便移不开视线? 他只是站在她身后,那气势便叫她几乎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感受到自己胸口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脸颊的滚烫以及无处安放只好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无法动弹。 这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经见到过他,在某个安然的午后,在某座接见客人的宫殿里,在她心爱的丹桂林中。 也或许就是现在。 这种莫名生出的感情,不同于对父亲、对哥哥的感情,是什么? 她从未饮酒,阳光又悉数被挡住,可她为何头这么晕,是抬得太高,脖子太过酸涩所致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小姑娘,你该学习如何好好走路。” 他一开口,她便感觉自己要融化在他的声音里。 分明是平淡到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可在她的心中,竟是如此温暖。 第四十九章 寿礼前戏 ()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入殿更衣吧!” 郑芙微微点头,依言走入殿中。 曲蛾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华服头冠端了上来,郑芙伸开双手,由一众宫女开始了繁杂的穿戴。 宴会已经开始,但使节进殿的时间被安排在后头,此刻是赵国的王公贵族一一进殿献礼的时候,没个把时辰结束不了。 郑芙身上穿的依旧是靛蓝色的华服,不过样式和花纹与入宫时所着衣衫不尽相同。她向来喜着淡色衣衫,若非要穿深色,那她自是倾向于靛蓝,故而她的华服,亦是嬴政命人为她准备的。 坐在镜前,郑芙闭上眼,盘发,上妆,戴饰。 许久之后,曲蛾的声音令她心中一暖:“公子特意命人制了这丝绸面纱,奴婢为夫人戴上。” 这块面纱质地特殊,乍一看如皎月那般皓亮,又不似和田之玉那样精致。柔和而又极具特色,与她的气质十分吻合。最重要的是这面纱能将她的疤痕完完地隐藏起来,叫她不会因此怯场。 在未达成目的之前,她不能轻易与嬴政相见,否则被城中眼线窃视,于他不利。姑且先将她的情意寄托在这小巧的面纱上吧。 “夫人,已穿戴完毕,可以出发了。” 大殿之内,赵王已经坐在前方正中央的席位上,接受着朝臣们的贺礼。 最后一位入场的,是姗姗来迟的少子赵迁,十多岁的少年嬉笑着走了进来,他的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个年纪稍长,微低着头的男子。 赵迁蹦跳着走了进来,见到赵王,大笑着说:“父王,你的寿宴开得太早,叫儿臣差点没赶上!” 姬王后看到他就生气,只要抓到机会必定发难:“举国朝臣都在殿内,赵迁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知自己有多放肆,还不跪下!” 赵王摆摆手,示意赵迁不必理会王后:“迁儿,快快入座。” “王上!”姬王后喊了一声,便撇过头去。 对于赵迁的无礼,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赵国人人皆知赵王宠爱这个小儿子,即便他不行礼,说出这等狂妄之语,在赵王眼里也悉数视作疼爱。 赵迁已经习以为常,叫人将礼品奉上,然后坐到倡夫人身边去了。 “王上,各国使臣已侯在殿外了。”赵王身边的宦官管事之一郭成说道。 “宣进来。” “宣六国使臣进殿!” 首先进入殿中的是韩国使臣,他们带来一套以玉雕饰的酒樽,成色甚佳,是酒器中的上品。 然后是楚国,带来一对楚国特有的和田玉璧,光泽上成,十分好看。齐国带来如漆般黑,如镜般亮的黑陶瓶,燕国则奉上锦缎丝绸。 显然赵王已经对此类物品见怪不怪了,只是客套地应承几句,并没有表现得非常满意。他本以为这些国家会借此机会送来公主,可事实并非如此…… “魏使段干崇与马陵公主进殿” 闻言,赵王眼前一亮。 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官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模样可爱的少女,正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大殿内的人。 段干崇抬手作揖:“见过赵王。” 而后,随行的侍者开始介绍:“赵王,魏国此番送来的礼物是公主殿下精心挑选的古琴,此琴名为抱扶,乃是魏王珍藏的宝琴之一。” 赵王面带笑容:“好,好!马陵公主有心了。” 少女规规矩矩地欠身,不多言语。 马陵公主名魏子玉,是魏王最为疼爱的小公主,因此尚未及笄的年纪便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封地。也难怪,模样长得那般水灵,赵王见了都要心生欢喜,在魏国更是人见人爱。 几月前魏王本想为她择婿,可几经挑选都未曾入眼,更别说那个同样疼爱魏子玉,但标准更加严苛的叔父龙阳君了。只是不知道既然魏王如此喜爱这个小公主,又为何要将她送来赵国? 礼毕,二人入座。 郭成站在赵王身侧,小声道:“王上,接下来便是秦国了。” 赵王神色一凝,稍微迟疑后挥了挥手。 郭成道:“宣秦使芈夫人进殿” 只见一个身量高挑,身着靛色华服的少女自殿外缓缓走来。她的步伐稳健且毫不迟疑,眉眼间有几分楚女的温柔,更多的是与模样不相衬的坚韧。她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可她那然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英气样貌以及少有的气质叫人很难移开视线。 分明不是秦人,却占足了秦人的气势。 “没想到秦王的夫人竟这般年轻……” “你是糊涂了么,如今的秦王十年前还是个在邯郸做人质的小孩子,如今尚未听说及冠,他的夫人自然不会老。” “真不知秦王派这么个年轻的夫人来赵国做什么。” “秦国朝堂由秦相吕不韦把持,或许是他的主意呢?” 对于周遭的议论声,郑芙充耳不闻,行至大殿中央略一欠身,开口道:“赵王,别来无恙。” 赵王皱眉,不知郑芙此话何意。 赵嘉放下了手中的酒樽,面色凝重地看着大殿中央的少女。难道那几个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孩? 郑芙好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而说道:“鸾自是从未见过赵王,秦王让我代他向赵王道好,这么多年过去,赵王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赵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连连说道:“尚可……尚可……” 曲蛾看着周遭赵人想骂又碍于礼数骂不出口的模样,着实忍不住想笑,他们真的不会憋出病来吗?若有人在秦国说出这种话,暴躁的大臣们早就破口大骂了,才不去管是哪国的使臣。 郑芙微微侧头,曲蛾十分机灵地走上前来让随从展示寿礼,说道:“这是大秦送来的玉尊云龙戏珠,由秦王亲自挑选,寓意祝赵王福寿康宁。” 说完,郑芙便转身走到自己席位上,无意间扫视到那件寿礼,差点失态。 起先她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件寿礼,方才一看,虽名为“云龙戏珠”,可这玉云上的“龙”却没有龙角…… 这般恶作剧似的寿礼,又让郑芙想起嬴政儿时对待赵嘉的恶劣行径。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事,心性早就不似儿时那般淘气好玩,又岂会这样做?况且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这么无聊的事。 这么敷衍,看来是蒙毅挑的不假了……装作不知道吧! 待寿礼被悉数收起来之后,赵王举杯发话:“今日是孤王的寿宴,无论是赵国的君臣,还是六国的贵宾,各位举杯同饮,不必拘束!” “王上万寿!” 接着宫殿内徐徐走来十多个带着面纱的舞女,随着后排乐师奏响乐曲,翩翩起舞。 这场宴席的狩猎,终于开始了。至于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不一定有明确的答案。 局势在变,尤其是在万分凶险的情况下,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本就会相互转化,更何况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人与错综复杂的关系。 第五十章 赵宴风波 () 大殿中不断响起酒器相碰的声音,时有几个人起身向赵王或是姬王后敬酒。 段干崇站起来的时候,魏子玉心中忐忑不已。 “赵王,子玉公主亲手做了一个香囊,想借此机会赠与太子殿下,不知……” 赵王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的这句话,说道:“自然是好的,嘉儿,还不快过去。” 赵嘉起身向赵王作揖,而后面带微笑地走向魏子玉,待至她身前,说道:“早闻魏王宠爱公主,果然是玲珑之面。” “多谢太子哥哥夸赞。”魏子玉从袖中拿出一个暗紫色的香囊,不情不愿地递给了赵嘉,末了还有些舍不得,捏了一会才放手。 见状,段干崇只好干笑着圆场:“哈哈哈……公主这是希望与太子多说说话,太子莫要见怪。”话罢又看向赵王与王后笑了笑。 赵嘉点点头,表示理解:“公主果真是巧手,这般精细的做功,足足比赵国顶尖的绣娘还好几分。” “太子哥哥谬赞了,我哪能同赵国的绣娘相比呢……”魏子玉丧着脸,声音越说越小,要是此时无人注意到她就好了。 本来这次赵王的寿礼她是不用来的,可魏王说朝中大臣家的公子他都不满意,听说赵国公子嘉颇具贤名,便要叫她跟着段干崇一同来瞧一瞧。 本来是抱着出门玩乐的态度前来,没想到……她竟会见到那个人。 她撞在他身前,他稍稍扶了她一下,而后侧绕过了她,去看另一边的通缉令。 她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在发呆,可她的眼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 “公子,该走了。” 而后,他便跟着那个随从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那时候起,他的模样,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是谁?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想到这些,魏子玉表现得更加拘束,更加不情愿。 真希望赵嘉不要再注意到她…… 赵嘉也不傻,看出魏子玉并不想将话题继续下去,索性先客套两句,而后找个理由走回了自己的席位。 郑芙将一切看在眼中。依魏子玉那般不情不愿的样子,若魏王是真宠爱她的话,赵王的如意算盘只怕要落空了。这样也好,若将来赵嘉真的从太子之位上被拉了下来,也能少个伤心人。 进入殿中后,她总有种莫名的不适感,就好像被毒蛇盯上了一样,可每当她转过视线查看四方,却没有人在刻意地看着她。 席间两道目光忽地交汇。 赵嘉端着酒樽站起身来,面对着郑芙的方向,高声说道:“芈夫人,我有一事想问。” 他选择在此时对她发难,一定怀有某种目的。为表尊重,郑芙举着酒也站了起来:“太子殿下但说无妨。” 赵嘉神色诡异,不似昨日那般淳厚,举杯饮尽,方道:“我听闻芈夫人数月前才由楚嫁入秦国,那时正值函谷关之战,秦王不在咸阳。按理说夫人现下该在新婚燕尔之期,秦王为何让夫人来了赵国?” 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此时只要把问题都甩到暴名远扬的嬴政身上即可。郑芙假意因言心伤,流露出几分悲色:“我与秦王相处不过半月时日,不知他如何作想。不过,太子殿下管得未免宽了些吧?” “怎么说夫人也是楚王和楚后最疼爱的孙女,即便强悍如秦,也不该让夫人受到这般冷遇。”赵嘉仿佛暴露本性一般,不再退让,争锋相对。 郑芙亦不退却:“秦楚之事,与太子殿下何干?” “自然与我无关,毕竟这是秦楚的家事。只是夫人这般委屈,楚国总不能坐视不理,除非是因为……夫人的身份耐人寻味。”赵嘉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而后看向宾客席位的一角,“您说是吧李园大人?” 郑芙霎时感觉脊背一凉! 她最为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可她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人。 李园是谁? 楚后李环的兄长,芈姣和太子芈悍的亲舅舅,也是她从未谋面的舅外祖父。他同样是芈鸾的舅祖父,怎可能不认识从小在楚国长大的芈鸾? 这次寿宴对楚国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以李园之尊,为何会亲自前来赴宴? 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计划。 怪不得赵嘉对她的态度突然改变了这么多,原来是抓到了她的把柄,可是仅凭长相,他如何确定她不是芈鸾?当着众人的面揭发这样没有把握的事,如果他判断错了,得罪秦楚不说,赵国的颜面更是挂不住。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郑芙看向那个坐于楚国宾客席的五十多岁的男子,看样貌比吕不韦年迈许多,阅尽世事,波澜不惊。此刻,李园也同样看着她,无甚特别的表情,但也并不言语。 周遭议论声起,颇有要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曲蛾担忧地小声说着:“夫人……” 郑芙握紧拳头,下定主意,大声道:“姑祖父,您瞧瞧太子殿下这般说鸾儿,您怎么不帮鸾儿说说话?难道几月不见,您就忘记鸾儿了吗!” 众人霎时停止了交谈,纷纷看向李园。 安静的大殿中,落筷的声音亦无比明显,李园神色淡然,仔细地打量着郑芙,仍旧不说话。 见此情景,赵嘉已经确定,欲加一把火:“既然李大人不吭声,那么芈夫人的身份恐怕……” “哈哈哈哈……”李园突然大笑着起身,打断赵嘉接下来的话,而后向他举起酒樽,说道,“芈夫人自然是老夫心爱的孙女,平日里娇纵惯了。若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太子殿下宽宏大量。老夫,敬太子一杯。”话罢一饮而尽。 郑芙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开手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 赵嘉没想到李园会帮着郑芙说话,仍旧不甘心,咬牙切齿地说着:“李大人确定自己并未认错?” 李园眼中忽地闪过一阵凶光,语气凌厉了几分:“老夫的孙女我难道还会不识?太子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为难芈夫人,老夫本是看在赵王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太子殿下,不要敬酒不吃!” 论辈分,赵王还要比李园低些,他又是大国贵族,赵王自然不愿过多树敌,若叫秦楚因为这等小事关系更加紧密,得不偿失。于是赵王厉声斥责道:“嘉儿,还不坐下!” 赵嘉回头看向赵王,泄气地叹了一声,向李园作揖后便依言坐下,不再多说。 李园看向郑芙淡笑,点头示意她坐下。 第五十一章 讨要蝉光璧 () 郑芙在赌。赌芈鸾在李园眼中是否只是一个政治工具。 幸好,她赌对了。 李园目前在楚国的影响尚不及吕不韦在秦国这般大,可他的势力亦是不容小觑,更是潜在的。日后倘若楚王与春申君薨逝,李园将会成为楚国的绝对权力者。 这样一个步步为营将自己的妹妹送入王宫,运筹帷幄一步步由春申君门客走到今日几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的人,绝对不简单。 郑芙知道她对李园来说一定还有利用价值,否则在刚才那样凶险的情况下,以她的处境根本无法收场。一旦李园配合赵嘉揭穿她的身份,那么一切的准备都将付之东流。只要赵嘉再拿此事暗箱操作一番,她也许会被就此囚禁在邯郸宫内。 无论李园怀是着什么目的救了她,她觉得自己都应该感激,毕竟是他救了她的命。 对于赵嘉究竟如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郑芙毫无头绪。咸阳宫中势力关系相对单纯,且以往她活在华阳太后的羽翼下,又有嬴政的保护,未尝感受过宫廷争斗的险恶。饶是她学习过很多权谋之术,可始终未有亲身经历,还是逊色一筹。 也罢,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她要加倍小心才是。 宴席又进行了一阵,见时候差不多了,郑芙假意饮酒,眼神则看向倡夫人那一边。 从宴会开始,倡夫人就在密切注视着郑芙这边的情况,见她看向自己,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倡夫人拿了一些糕点放到赵迁碗中,而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小声说道:“迁儿,你方才可有看到太子送给你父王的贺礼?” 赵迁本在兴致勃勃地看着舞女跳舞,听闻倡夫人这般说,便道:“我来得晚了些,并未见到,母亲快告诉我是何物?” 倡夫人轻笑,道:“是一块十分难得的玉璧,名叫蝉光璧。迁儿应当知道几十年前轰动天下的和氏璧吧?据说这块蝉光璧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方才我看着,确实是精美绝伦,好看得紧。” 当年蔺相如凭借和氏璧一事在七国名声远扬,完璧归赵的壮举更是令天下人称奇,若真能得到一块与之不分高下的玉璧,谁会拒绝呢? 赵迁眼中一亮:“母亲,你喜欢的话我现在就找父王讨要!” 说完,他立刻起身,略显急促地小跑到大殿中央,给赵王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迁儿祝父王长命百岁,父王要永远做迁儿的父王!” “呵呵呵……迁儿,快快起来,别跪疼了,孤王知道你有这份孝心!”赵王满脸疼爱地站了起来,挥手示意赵迁不必行此大礼。 赵迁跪在地上,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父王,您的寿辰举办得这般隆重,迁儿想向您讨个彩头,父王允不允?” 赵王摇摇头,笑道:“迁儿啊迁儿,你一向好玩,孤王早该知道你的目的。也罢,说说吧,又瞧上什么宝贝了?孤王给你一道旨意便是。” “多谢父王!”赵迁高兴得叩首三次,咧着嘴站起来,一派天真孩童的模样,惹得赵王更是欢喜。 “你啊你!” 赵迁道:“父王,迁儿想要的东西可不是寻常之物,不过父王您今日收了这么多礼,应该不介意赐给迁儿一件吧!我想要嘉王兄送给父王的蝉光璧!” 气氛瞬间降至零点,席间众人各怀心思,有的人看戏,有的人算计。 若说别的什么东西倒也罢了,赵王宠爱幼子,将自己的寿礼赐一两件给赵迁倒也无伤大雅,左不过知会献礼之人一下,再夸赞几句便也过去了。可赵迁要的是太子赵嘉奉上的礼物,这其中便又牵扯到更多的党派之争。 此言一下子触碰到姬王后的逆鳞,她瞪大了眼睛,拍桌起身:“庶人之子,无论过去多少年依旧不知礼数!你分明知道那是太子送给王上的寿礼,价值连城,世间难寻,足以见太子的用心,你竟敢说出这种要求?” 赵迁本来兴致昂扬,姬夫人这样说了,他一下子丧下脸:“可这是父王答应我的事,也只是迁儿一个小小的心愿,母后怎能出言相阻……”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小了下来,眼中一闪而过无人注意到的阴霾。 赵王以责令的眼神看向姬王后,不悦地说道:“王后,迁儿不过是一个孩子,你为何总要这般严厉苛责,身为后宫之主,应当宽容才是。” “……是!”姬王后闭上眼,愤怒地坐下。 赵王又看向赵嘉:“左右这玉璧放在孤王这里只能赏玩一番,不如将它赐给迁儿更具用处。嘉儿,既然你王弟喜欢,给他便是,你觉得如何?” 赵嘉愤愤抬手作揖:“父王……圣明!” 不久后,一名宦官将玉璧乘了上来,赵迁眼冒金星,始终跟随在他身侧的男子走上前来接过,而后赵迁笑嘻嘻地说道:“多谢父王,多谢王兄,迁儿很喜欢这个彩头!” 说完,又是一拜。 倡夫人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昨日傍晚,椿熙宫院落。 郑芙一边欣赏着宫中景致,一边说道:“几年来姬王后一定明里暗里对夫人不断打压,明日的宴会希望您可以主动出击。” “我需要做什么?”倡夫人问。 郑芙轻笑:“无论太子嘉送上什么贺礼,倡夫人都需让赵迁将那份礼讨要过来。” 倡夫人不解:“王上是宠爱迁儿,可明目张胆在宴会上讨要太子的贺礼,未免太露锋芒,王后一定不会放过我和迁儿的。” 郑芙算数看明白了倡夫人的性格,空有野心却优柔寡断,想获得更多却又不愿退让一步。于是郑芙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如今已是反击之时,夫人不必再隐忍。此番向姬王后报仇,大秦是有备而来。秦王暗中帮倡夫人你,便是为他自己出口气,夫人愿意做秦王复仇的利剑,那他一定会让这把剑磨得更锋利,不会叫夫人孤军奋战的。” 倡夫人总算安心了几分:“有鸾儿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只是不知这样做会有何作用?” “夫人明日便知。”郑芙眯眼微笑,“今日之后请倡夫人与我撇清关系。另外,我看倡夫人面色憔悴,若将椿熙宫门窗打开一些透透风,气色应会好不少。” 倡夫人听懂了她话中的隐语,连连点头。 可就目前情况来说,讨要玉璧一事不过在众人面前彰显了赵迁受宠一事,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作用。 见郑芙正优哉游哉地吃着碗中的东西,倡夫人不禁起了一丝怀疑。 “启禀王上,每年宫宴都是这些舞,着实有些无趣。既然七公子已讨要了彩头,不如再让臣来为诸位助助酒兴!” 郑芙轻勾嘴角。鱼儿上钩了。 第五十二章 赵葱舞剑 () 郑芙微微抬头打量着这个站出身来的青年,如此冲动的性格,与之前所得消息无异,嬴政提前安插在赵国的细作提供的情报竟这般准确。 赵王挑眉:“赵葱?你倒是说说如何个助兴法。” 赵葱大声应道:“请王上让臣去取佩剑,为在座诸位献上剑舞。以臣为始,前一人舞闭剑指到谁,谁便要接着舞,如此往复,谁舞得最为精妙,便受赏。若接不上,便要受罚!”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即便旁人看不出,相关的人也早已窥探得赵葱的目的,只是不知赵王是否会看得出,若赵王此时否决,那事情还要再从长计议。 赵王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说道:“赵葱的提议,众卿可有异议?” 大殿上下鸦雀无声,既然赵王都发话了,若非十足十的直接利益冲突,不会有人自讨没趣地阻拦。于是赵王继续说道:“既然各位不表态,孤王便当你们都同意了。既然是助兴,那么孤王就再多给个恩典,将孤王宫中珍藏的宝剑拿来!” 不多时,一名宦官自殿外走来,双手捧着一把剑鞘为暗红色的长剑。赵葱看到此剑,突然抬头看着赵王,迟迟不敢接过,躬身作揖:“王上,臣……不敢!” 赵王大手一挥:“无妨,今日只求尽兴。诸位接了剑令,只管好好舞剑便是,今日君臣同庆,不必区分那么多!” “王上圣明!” 赵葱还是犹豫片刻,方才起身接过长剑,右手用力把剑拔了出来。 这把剑的剑身较寒光来说更大、更长一些,剑刃处是暗红色,杀气阵阵,锋利无比,剑柄上方写着两字“太阿”。这本该珍藏在楚国的宝剑,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流落到赵国邯郸宫里。 坐席后方的乐师们纷纷相视,以一名琴师打头,开始奏响行酒令时特有的曲调,一时间宫商角徵羽由不同乐器演奏而出,旋律华丽奢靡又带些许战场的悲壮。 七国之中但凡有王室血统的贵族,在年轻时候都会学习射御书数。练武之中,用剑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即便后来甚少练习,大体的路子自然是懂的。故而今日赵王同意赵葱的想法才无人反对,即便剑舞的不好,只要会舞便就算过了。 赵葱一手抬剑,一手向外张开摆出蓄力的姿势。片刻后乐声忽地由缓转急,他便突然向前出步,右手一挥让太阿转了一圈。 他是武将出身,论武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可舞起剑来束手束脚,完没了方才向赵王提出建议的那般气势。 不应该啊……等他舞到面前,郑芙便小声对曲蛾说道:“方才我看那蝉光璧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公子迁倒是独得赵王恩宠。” 赵葱闻言眼神突然凌厉,好像忘记了内心的束缚,更加卖力地舞剑,剑势刹那间有了武将的风姿。他调转方向,一路向赵国贵族的席位舞去。 行至一处,他停了下来,而后挥舞着太阿,忽然往左侧的位置攻去。 “啊!”赵迁大喊。 “赵葱,你不要命了!”赵嘉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原来赵葱挥动太阿攻向赵迁,幸好有始终跟随在他身侧的男子力接住了白刃。 起先郑芙并没有注意,现在男子成了场的焦点,她这才发觉他的与众不同。不同于中原人的褐色长发有些微卷,被一股脑梳到头顶由发冠固定住,较中原人白皙几分的皮肤,不太相像的轮廓,以及她从未见过的灰绿色眼眸。 在中原,人的眼睛大多是浅棕色、深棕色或是极少的纯黑色,可唯独没有这样奇异的颜色。男子双手接着刀刃,鲜血自手掌与剑的交界之处流出,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面色如常。 “父王……他要杀我!”赵迁急得连连后退,差点哭了出来。 男子侧身将太阿放出,而后一脚踢在赵葱腹部,直接把他踢飞数丈。 赵王拍桌:“放肆,赵葱你竟敢谋害孤王的幼子,来人,带下去!” “王上请听臣解释!”赵葱跪地连连叩首,“臣并未打算伤害七公子,只是臣的剑舞到尽头,需要下一人接替罢了,请王上恕罪……” “孤王看你就是想谋害迁儿,还要如何狡辩!” 赵嘉与姬王后对视一眼,而后走出席位,跪在殿中:“父王息怒,方才儿臣看了,赵将军落剑的位置还不足以伤到王弟,只是距离稍近了些。迁儿年幼,看到刀剑自是紧张非凡,错以为赵将军要杀他。请父王明鉴!” 倡夫人急匆匆跑到赵迁身边仔细查看,几乎要哭出来:“赵将军,迁儿还只是个孩子,到底做了何事惹得将军这般不快?妾身给你赔礼道歉,求将军不要为难迁儿……” 赵嘉愈发紧张,说道:“父王,没有谁会傻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刺杀贵族,更何况赵葱还是王室远亲,迁儿受了惊吓是该罚他不敬之罪,可罪不至死啊!” 倡夫人眼泪直流:“那一剑分明就是朝着迁儿过去的,太子殿下何故这般偏私?我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可迁儿好歹是太子的弟弟啊,你怎能如此狠心……” 坐在赵王一侧的姬夫人忍不住开口:“倡姬你不要危言耸听了,赵迁不过是受了几分惊吓,哪有这么精贵?事态没那么严重,大殿里可还有六国的宾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要有个度,别叫人白白看了笑话!” 幼子被吓得口不能言,宠姬被人欺压得跪在殿中连连哭泣,赵王怒意顿起:“够了,都不要再说了,来人,将赵葱拉下去打六十鞭,剥夺爵位,贬为平民!” “王上,臣无意伤害七公子分毫!”赵葱抬头,连连求饶。赵王背过身不去看他,赵葱又将视线转移到姬王后与赵嘉身上,二人均是无所作为,赵葱便只能眼睁睁地被带了下去。 倡夫人这下才明白了郑芙让赵迁讨要寿礼的用意!原来是看准了要利用此事刺激赵嘉一派的赵葱,他生性冲动,见到自家主子受辱定会不顾后果地站出来讨个公道,幸好赵迁身边始终跟着这个会武的高手,否则赵葱可能就要得逞。 她方才是有几分心惊,但不至于像流于表面的那般悲伤,既然已经布好了局,她又岂有不配合的道理?虽然赵迁并未受伤分毫,但赵葱的行刺之举一定在赵王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并非对赵葱,而是对赵嘉和姬王后一族更深层次的厌恶。 倡夫人叹气,这就够了…… 第五十三章 一波未平又波起 () 几名宦官入殿中收起太阿,尽量不引人注目地侍立一旁。郭成小心翼翼地走到赵王身边,问道:“王上,这剑舞是否还要……” “都这样了还舞什么!”赵王气不打一处来。大庭广众之下赵葱做出这等凶险之事就罢了,更让他生气的是以赵嘉的立场为何要百般为赵葱辩解?是个明眼人看得出来赵葱是铁了心要杀赵迁。 身为太子,他不该公私不分,枉顾弟弟性命,若不是碍于姬王后的势力,赵王早已将赵葱拉下去行车裂之刑了。他本以为赵嘉会有所不同,可现在就有这等拉帮结派的势头,若是他百年归天之后,倡夫人母子岂不是要被他们欺负得连渣都不剩! “赵王。” 有人出言打断了赵王的思绪,他看向声音的源头,原是段干崇。 段干崇作揖道:“赵国出了这样的叛逆,着实让人恼怒。不如就由子玉公主为诸位演奏一曲,重拾兴致。” 此时此刻,若能有位貌美的公主来献艺,自然是美事。事情闹成这样,段干崇提出这种能缓解气氛的要求,赵王自是求之不得,说道:“段干大人的提议甚妙,那就劳烦公主为孤王弹奏一曲了。” “能为赵王祝寿,是子玉之幸。”魏子玉虽然不情愿,可不是不懂事理只会胡闹的少女,都已经这种时候了,她自是任性不得。于是等人将琴端了上来,她优雅地提起衣裙走入大殿中央,整理好裙摆便缓缓坐在琴前,轻轻拨弦试乐。 “子玉公主一人献艺,未免太过孤单。”李园突然开口,“这次祝寿,魏王让爱女亲自前来,足见魏国诚意非凡。” 段干崇不明就里,道:“李园大人此话何意?” 李园看向段干崇:“段干大人莫要误会。公主年纪这般小,一人演奏自是有些许心悸,正巧楚国也有心为赵王好好祝寿一般,不如由我楚国派一人来舞。魏国奏曲,楚国献舞,自要更得几分趣味。赵王意下如何?” 一时间好像因祸得福,赵王答应了下来:“自然是好的,那李园大人的舞姬现在何处?快快请上来。” 李园淡笑,道:“老夫的舞姬怎配入殿为赵王祝寿?要献舞的人,是同样身为楚王爱孙的女子彭城公主!” 郑芙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园。 她现在的身份是芈夫人,是芈鸾,也是楚国彭城公主。她刚才在赌李园是否会助她,她以为自己赌对了,可他现在这又是何意? 如今她是秦国使臣,怎可代表楚国出席祝寿?献舞与奏琴不同,贵族中人若是献舞,便会被人看低一等,视作卖艺。 方才李园还在助她,现下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郑芙无所作为,李园再加一句:“鸾儿,你如今虽为楚国使臣,可终究是楚女,为大楚做些分内之事,不过分吧?” 原来如此……李园方才助了她,现下要看她的诚意。若她肯为了秦王降低姿态,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秦国立场为楚国献艺,表明自己心向楚国,便是通过了李园的考验。 可是……她根本不会跳舞!李园不可能不知豪门贵胄的这项潜规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要看到她的策应之能如何,也能探探她的底。 郑芙起身,放慢脚步走入店中,神色镇定,内心却在不断思考着应对之策。看到旁边宦官手里捧着的太阿,心下打定主意,只好放手一搏了罢。既然李园一心要让她迈出这一步,那她拿些好处,总不为过吧? 于是郑芙欠身:“赵王,既然我与子玉是两国公主,若此次献艺能令赵王满意,您可否借着寿礼各赏赐我们两个小辈一个恩典?” 各国君王年岁参差不齐,虽有辈分,但说到底君王的地位并无高低,尤其是国力强劲之国的君王,更是没有必要自诩小辈。 如今七国属秦最为强横,秦王随年轻,可说到底“芈夫人”是他的侧室,同为君王,‘芈夫人’的地位还是与赵王妾室相同。郑芙此刻自降辈分,等同于将秦王的身份也拉低一倍,给足了赵王面子,他又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赵王笑道:“两位公主能为我赵国宫宴助兴,孤王自然答应!” 郑芙见赵王应下,便道:“不过我需要太阿剑鞘一用,只要不持太阿剑,应当无伤大雅吧?” 赵王点头,两名宦官一人持剑鞘,一人拔剑,而后把剑鞘交入郑芙手中。郑芙向魏子玉道:“子玉公主随意弹奏即可,我能跟随你的琴律起舞。” 魏子玉依言照做,又试了几个音阶后,开始弹奏。不过拨弦五声,郑芙便听出了她所奏的曲目,正是《诗经》中魏风一篇的《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郑芙卷起长摆,收束衣袖,眼前是那日在丹花阁内舞雩风久不弥散的身姿。她的记忆力一向极好,尤其是对动作捕捉这一方面,可称几乎过目不忘。 《十亩之间》讲述的是魏国田间的民风。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年轻美丽的少女们相约在大片的桑林之中悠闲采桑,彼此应和着高声而歌,桑篮盛满后说说笑笑着共同归家而去。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女孩们红润的面颊,嬉笑取闹的俏皮少女们自是成为一众农家小子的白月光。 魏子玉年纪尚小,现下正是如诗中少女的年岁,心思单纯,性格活泼,正是应了这曲风的轻快灵活,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一群少女漫步田间的融融景象。 可她身前的女子,究竟在做什么? 郑芙一手持剑鞘在空中有规律地划着,步伐稳健却轻盈,仿佛要踏空而起,分明是女子柔弱的身姿,却舞出大气磅礴的凌厉气势……关键在于她这般轻盈又带刚毅的身姿,然不像是在舞,而是在武! 不如真正舞女那般柔媚入骨,不似习武男子那样力大坚毅,她将女子的柔美与男子的坚韧融为一体,柔中带刚,宛若一位乱世女侠! 一边是轻快活泼的弦弦少女乐音,诉尽年轻女子对人事的憧憬与懵懂的情思,另一边让人恍觉如江湖侠客在饮酒舞剑,那般豪气万丈,洒脱飘扬。 本是毫不相关的两种风格,经二人之手竟然奇妙地契合在一起。 第五十四章 收入囊中 () 魏子玉被郑芙带动了起来,不自觉改变了曲调,由原先的轻快活泼更转急促,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她这般演奏,郑芙求之不得,舞得愈发凌厉豪迈。殿中分明只有这一把琴的声音,却好像震动了房梁,叫人心神激荡。 片刻后,魏子玉放缓了曲调,曲风又转变为悠长婉转,又似要诉尽少女的脉脉情思。视线再转到郑芙身上,她步调渐缓,侠客的豪迈陡然消逝,又生出些许绵延愁绪,清风肝胆,似家国不容的无奈,更似…… 此时此刻倘若将二人身影视作一个画面,俨然就是一名年轻的农家少女在为心爱的侠士奏琴的场景! 一人弹奏,一人舞剑,曲子的过程仿佛在诉说一男一女相识、相知并不得相爱的过程,由婉转动人的初音过渡最后变为浩荡悲歌,流露出深沉无奈的乱世之痛…… 突然,魏子玉一阵促音,一拨琴弦,一曲终了。 郑芙背对着她,微微抬起的头好像昭示着侠客的骄傲,剑鞘收在腰后,舞闭。 大殿中没有任何声音,众人皆是看得目瞪口呆,一向喜好奢华的赵人从未见过这般琴舞,一时间久久没能从意境中回过神来。 “竟能在庙堂之上将江湖之情演绎得如此精妙绝伦!”突然,燕国使臣坐席上一人站起,原是此次祝寿的使臣王容,他以双手鼓掌,“真是可惜,若高先生在赵国,定会要求与公主和芈夫人共同演奏一曲才能罢休。” 魏子玉跪坐在地上粗喘着气,久久不能言语。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般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带入心境,这一曲简直要让她失去所有的力气。郑芙的剑势感染力太过强硬,好似强迫一般让魏子玉跟着她的节奏弹了起来。 郑芙知道自己琴技不够高妙,可论起琴曲之意,她这般感性的心思,自是能理解得透彻十足,甚至能够加入自己的理解将曲子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她将剑鞘递交给在旁边侍立的宦官,这才看向王容说道:“王大人所说可是闻名燕国的琴师高渐离?我不过是个对琴意略有研究的粗鄙之人,哪里能得高先生青睐。” “非也,夫人身为女流,身姿轻盈如燕,想来习武已久,正是乱世难得的女中英豪。”王容看着郑芙,语气坚定,而后又看向李园,“楚国女子竟得这般惊人之姿,楚王果然英明。” 李园似笑非笑:“王大人谬赞。”他本来是想试一试郑芙是否会因此与他撕破脸,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躲过去,没想到她不过一个女子,竟然会武,这些年她在秦国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不由得又对这个侄孙女多了几分讶异与好奇。 赵王满意地拍掌:“今日真是令孤王大开眼界,两位公主年纪轻轻却有这般高妙的技艺,若有什么要求大可提出,孤王定会满足!” 郑芙轻笑:“我自幼不同于寻常女子,喜好舞刀弄枪,更喜收藏神兵利器。既然赵王满意此舞,那将这把剑赠与我便是。”话罢,郑芙指了指周身泛着红光的利剑。 这个举动激得赵人一阵骚动。 “太阿乃威道之剑,只有身为天命之人的君王才能拥有,芈夫人不过一介女流,怎敢提出这种要求?” “野心如此之大,难道秦国要再出一个楚国芈氏的宣太后……” “这把剑是前朝大臣好不容易从楚国得到送给赵王的,代表了君王的威严,哪能说给就给!” 王容一口一个楚国,赵王称她为“公主”,在场的人已经完将她当做楚国的附属品,然忘记了她秦国使臣的身份。李园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她玩弄于鼓掌,深不可测。 郑芙看向好处尽揽的李园,面露怒色。若他再不帮她说话,那也太过不去了些。 果然,李园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起身作揖:“三百多年前,欧冶子与干将两位大师,集天地灵气,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数百道淬火工艺,方才铸成此威道之剑。当年韩赵魏尚未分家,晋国出兵攻楚三年,仅仅是为了得到楚国镇国之宝太阿剑。” “可几十年前这太阿突然到了赵国,怎么也有些说不通。赵王不如趁此时机将宝剑送给鸾儿,也算是物归原主,不会再因这把本不该存在于赵国的宝剑蒙羞。”李园说得云淡风轻,可句句直击要点。 坦白来说就是太阿本就是楚国的东西,不过是寄存在赵国一段时间,现在时候到了,也该还回来了。 个中利弊赵王自然清楚,他本就不是喜好收藏名剑的人,只是因为父辈将此剑传下来,他便接着传承。 当年和氏璧归赵一事他记忆犹新,可赵人生来带了些正统贵族的清高,不愿如秦人那般强占宝物。若答应郑芙,赵国多少会损些颜面,但可不必再受天下的异样眼光。 只是一把剑的事,给了便给了。赵王道:“既然如此,孤王今日将太阿赠与公主,望赵楚能修复前朝嫌隙。” “自当如此。”李园淡笑。 郑芙双手接过太阿,手握这样一把分量极重的宝剑,她亦有些心惊,算是理解了方才赵葱的拘束。或许只有真正的天下之主,才能面不改色,神态自如地使用这把王道之剑吧! 赵王看向魏子玉:“那子玉公主有何要求?” 段干崇不断给她使眼色,魏子玉恍若未闻,侍者将琴拿走后,她起身走到郑芙身侧,对赵王说道:“子玉的请求比较简单,希望赵王能在邯郸替我找一个人。” “是何许人?” 魏子玉低下头:“我只知他长相,并不知道其名姓。” “无妨,让宫中的画师画出此人样貌,而后张贴告示重金寻找便是。” “那就多谢赵王了。” 段干崇本想让魏子玉提出与赵嘉共用晚膳的要求,可她却错过这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龙阳君替她寻得夫婿的一番苦心,于是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 郑芙拿着太阿剑走回席位,这场宴会赴得心惊,若非她会一招半式,只怕是要给秦国出丑。天下局势波云诡谲,明面上都这般勾心斗角,殊不知背后的暗流涌动该有多激烈。 这样也好,倘若一帆风顺地过去,却是让人愈发不安,毕竟真正的风浪大都隐藏在安静的表面之后。 宴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不时会有人上前献技祝寿,赵王一一给了奖赏,倒也没有翻腾起大的波浪,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第五十五章 交易 () “太子殿下,今日你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啊……”太子宫后方的庭院内,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背对着赵嘉,底底说道。 赵嘉眉头紧皱,并不赞同他的说法:“若不是你们提供的消息有误,我怎可能失手。那秦国夫人分明就是芈鸾,你们却说是郑芙,叫我白白失了颜面。” “绝不可能错!你要怪便怪那楚国李园,他一定在谋划着什么。”黑衣男子忽地转过身,原来他还用黑色布匹蒙了面,“倒是太子殿下你御下不严,那个赵葱这般横冲直撞,赵王肯定对你有了防备,以后行事不甚方便。” “呵呵……”赵嘉冷笑,“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黑衣男子神色一凌:“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秦国独大,难道我们不该联手揭露秦国的阴谋么?” 赵嘉不语,他对这个人表示十分的怀疑,黑衣男子显然看出了他的顾虑,说道:“我再给你一个消息,若你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 男子眸色一暗。 “秦王在邯郸。” 郑芙回到使节馆中,命曲蛾找来一个长盒,将太阿放入其中,收在床榻边。取下发冠,脱去一身华服,换上较为轻便的银灰色衣衫。这种宴会,连她一个使节都这么疲累,更别说身为宴会之主的赵王了。一年到头要办多少次这样的寿宴,又要见多少的阴谋诡计,更是疲乏得很。 嬴政又何尝不是呢?幼时在邯郸为质,回国后年少登基,秦国贵胄不比赵国少,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一派势力更是遍布朝野,这么多年来的隐忍才换得如今稍微明朗的局势。 她能做的不多,唯有尽力为他多做一些事,总不算辜负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 “夫人,楚国的李园大人来了,说是让你现在去见他。”曲蛾走了进来,正巧看到郑芙对镜出神,不满地嘟囔道,“他直接走入主殿,奴婢拦也拦不住。” “李园是何等身份,只要他想来,谁都拦不住。”郑芙起身,“小蛾,你先去歇息,我去会会他便是。” 曲蛾虽是婢女,但心性不同寻常,若是一般人自然不敢真的去歇息,可她知道这次行动任务艰巨非凡,现在不需要她应付,自当听郑芙的话去养足精神才是。于是她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李园大人好兴致,莫非方才的宴席不够,还要再来我这里用些膳食?”郑芙走入主殿,李园正坐在右侧的席位等着,看样子等了没多久。 李园宛如一位老顽童般轻笑两声,说道:“方才的宴席上,老夫为夫人谋得想要的东西,你怎么说都要报答我的恩情。你说是不是,芙儿?” 郑芙走到他对面侧边的位置坐下,以示对长辈的尊重,而后坦白说道:“我只知道您方才出手帮我一定事出有因,但没想到您竟然知道我的存在。” “呵呵呵……”李园淡淡地笑着,宛如一位老者在看自己的孙女一般,“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郑芙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差点被他这副温情的面孔蒙骗了。 当年芈姣迫不得已带着她来了赵国,必定是楚后李环授意,而李园一手把李环送入王室成为王后,此事的真正幕后操纵者,除了华阳太后,便是他了。此番又怎么可能真的将她当做侄孙女来看待?身在王室,她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何来的亲情。 郑芙道:“您有什么要求大可说出来,我虽不够机灵,但晓得知恩图报。” 她这般直言不讳,李园像只被窥破了心思的老狐狸,闭眼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芙儿在秦国待久了,性子半分没有楚女的温婉,也不知是随了谁。” 郑芙在秦国之时,与她相识的人大多是直肠子,李园这么一说她才发现,不由得失笑:“左不过是习惯了,叫您笑话。” 气氛缓和了些,见她没那么防备了,李园便道:“老夫知道你与秦王有自幼长大的情分,虽然尚未成亲,可这秦王后之位,他想必是留给你的。” 郑芙低头,默不作声。李园一面窥视着她的神色,一面说道:“鸾儿这孩子啊,就是骄纵任性了些,本心不坏,闹成现在这样,已回不了楚国了。” “您是怕秦王会因太后之事迁怒于她,要我替她求情?”郑芙问道。 看来李园并非不疼爱芈鸾,而是想用别的办法来保住芈鸾。 “呵呵……芙儿,你这个时候怎么又听不懂我的意思了呢?”李园摇摇头,这孩子还是阅历太少,“鸾儿的性命是其次,那秦王后之位才是无价之宝。” 郑芙皱眉,难道是她理解错了,李园这话是想让芈鸾争夺王后之位么?可是华阳太后一倒,芈鸾在秦国再无依靠,即便昌平君是楚国公子,却是与李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完不可能帮芈鸾夺位。 那么李园的意思就是,芈鸾已经被舍弃了,现在他要与她做一个交易。 李园见郑芙还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秦王年轻,对于这秦王后之位,六国之人都在虎视眈眈。不过好在芙儿有楚系的血脉,若有楚国相助,无论是秦国内部还是其余六国,恐难有人与你抗衡。” 他说的确是事实,七国之中秦国独大,秦王又年轻气盛,王后之位空缺,多少人看着这个位置。即便嬴政属意于她,可天下局势百般变幻,秦国内部更是十分复杂。 嬴政还很年轻,身为一国之君,他亦有许多无法掌控的事。自古以来,君王的正室从来都不是什么心爱的女子,身处高位,他们必须迎娶能有利于巩固王权的女子。 正如李园所说,有了楚国的支持,一切的安排都会变得名正言顺。即便权倾朝野如吕不韦,都不得不因忌惮楚国的势力而同意这门婚事。 可她若答应李园,便等同于接受了外戚的帮助,日后少不了要让楚国介入秦国政局,对于嬴政来说,是否算作背叛?可嬴政是秦王,冠礼后一定要迎娶王后,她同样不愿意……看着他娶别的女人为妻。 李园当然不知道郑芙的心思,以为她是个年纪尚轻的野心家,只要能帮她登上王后之位,她便可以施恩于楚国,更深层次地说,与她交易的是他,倒不如说是施恩于楚国李氏政权。 想到此处,郑芙低头轻叹:“那我需要为您做些什么?” 第五十六章 深夜遭遇 () 想到此处,郑芙低头轻叹:“那我需要为您做些什么?” 要得到巨大的利益,势必要失去另外的东西。 姑且先听听李园要她做什么吧。 李园道:“三件事。第一,在太子芈悍继位为楚王之前,我不想看到昌平君回楚国。” 昌平君?此事与他一个在楚国不受宠的庶子有何干系?郑芙来不及细想,不能让李园看出有丝毫的迟疑,于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你要以楚国的名目成为秦王后,并且在那之后安排我送来秦国的人入朝为官,许以重要官职。” 郑芙表现得毫不在意:“第三呢?” “第三”李园狡黠地笑了起来,“秦王的长子,一定是鸾儿所出。” 这算是哪门子的交易?郑芙拍桌,尽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宛若一个真正的野心家一般说道:“您既然要许我秦王后的位置,又不让长子为我所出,那么请问,这王后之位我要了有何用?” 李园见她这样的反应,收起了试探的言语,大笑道:“老夫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好险……她方才差点中了李园的计谋。若她的回答里有半分关心嬴政的意思,那就暴露了她在李园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李园要试探她的心究竟是向着嬴政,还是向着权利。 倘若是向着嬴政的,那这第二点要求,她一定完成不了。甚至会因为在意嬴政而反过来坑害李园。 “老夫听闻秦王并不似世人说的那般面相丑恶,见过他的少女,多半为其倾倒,可他始终没有留情于任何一人。看来对于秦王来说,芙儿与那些女子并不相同。”李园笑意盈盈,仿佛在说着平平无奇的故事。 郑芙闭眼冷笑:“我在秦王面前的不同寻常,不正是您与太后所谋划希望的么?除了我,您没有更好的选择。我想在秦国得到的东西不比华阳祖母少。只要您肯帮我,等到秦王死后,秦国的朝堂一定是由我掌控的楚系政权。” 李园眯起眼睛看着郑芙。她还是太年轻了,这般耐不住性子地把野心展露在别人的面前。如果是真的,那么她不是一个合格的野心家,因为她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绪。但若是假的……那这个侄孙女倒是让他有几分意外,更要多番试探出她的真面目了。 想到这里,李园有了主意。 “第三,不算是什么大事。” 郑芙抬眼。 “这边结束后,回楚国看看吧,你娘很想念你。” 既然表面看不出什么,那便看看她是否能过得了亲情这一关。去了楚国,时间一久,该浮出水面的东西,必然隐藏不了。那个时候嬴政应该已到冠礼之期,倘若没有太多差错,他便可以让李环置备嫁妆,将郑芙送回秦国去了。 李园淡笑,小侄孙女,来日方长。 是夜,邯郸城客栈。 蒙毅一如既往地站在桌前:“公子,今日赵王寿宴之后,我们这边该对郭开行贿了。” 嬴政坐在桌案后,淡淡“嗯”了一声,刚好看完一个从竹筒内拿出来的秘简。 “不过收买郭开不是个小数目,贿金还没有着落,要用臣带来的钱么?”蒙毅问道。 “浪费。” “啊?”蒙毅一时摸不着头脑。 嬴政将竹简扔入火盆中,抬头问道:“明日可是约定好让阿蹊出宫的日子?” 蒙毅答:“正是。” “钱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蒙毅睁大眼:“……公子不会是要让蹊妹去抢吧?” 每隔几天,蒙毅总会忍不住戏弄他一回。嬴政都懒得理他,不过这次还真被他说对了一半。 “钱要取之有道,怎么能教她去抢?”嬴政瞥他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胡乱和她说了些什么。” 蒙毅摆摆手:“臣哪敢啊,蹊妹的路子自然都是跟公子学的。” “嗯?”嬴政挑眉,又有要爆发的征兆。 “臣告退!”蒙毅一贯见好就收,赶紧退下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天知道如今还有几个人敢这么戏耍嬴政。 蒙毅走后不久,嬴政取下发冠,被高高束起的上半部分长发如墨般倾斜而下。 他正要宽衣解带,屋门忽地被打开一个缝隙,嬴政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低下头,那门缝与门槛的交界处多了一抹红色的东西,似乎是女子的衣裙。嬴政不动声色,继续脱下外衣,只着中衣上榻,寝好。 片刻后,一阵敲门声传来。 “公子,您歇息了吗?” 无所动静。 “公子?” 虚掩着的门被悄悄打开,一个女子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房内幽暗昏惑,一点烛火都没有,女人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慢慢摸索进入。走到床榻边,她轻轻坐下,这才稍稍看到嬴政的身影。他背对着榻外,女人只能看到他随意散落在脑后的头发。 “公子,您可还醒着?” 嬴政不答。 女子拉开被褥,侧躺在嬴政身后,伸手慢慢在嬴政身上摸索着。 突然,身前的男人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女人惊呼,下一瞬嬴政已经翻身将她整个人制住。 深棕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更加深邃,泛着阵阵星光,好像……会蛊惑人心。女子竟然看着他愣住了。 嬴政轻勾嘴角,磁音传入女人耳中更加具有蛊惑的力量:“告诉我,你背后的人是谁?” 寒冷彻骨的声音,叫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媚眼如丝,声音略有些颤抖:“店家说公子在客栈中住了许久,给了他许多恩惠,故而叫奴家前来服侍……” 嬴政的表情忽地僵住,眼神变得狠厉:“说不说?” 女子被他惊得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都不利索了,眼角带泪,抽泣着说道:“奴家知道公子非富即贵,可奴家是真心实意想服侍公子。奴家只是一个小女子,公子能否不要这般惊吓……奴家呃……”女人遭受重击,一下子晕了过去。 听着她一口一个“奴家”,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有,满嘴废话,嬴政听得烦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解决掉她,哪里还会让这女人爬上他的床榻,又与她白费唇舌。 嬴政嫌弃地将被打晕的女人翻转一面,用被褥身盖好,眼底露出不屑。 幕后之人是有多瞧不起他,竟然派这种货色来行勾引之事? 看来今晚是没办法睡个好觉了,不找出幕后的黑手,怎么叫他消气。 第五十七章 狼子赵迁 ()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四五个黑衣人一股脑闯了进来,看到床上凌乱的被褥,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床榻就是一阵狂砍乱戳,整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 嬴政站在角落,神色淡然地看着几人的行动。他分明刚刚才开始对赵国下手,这些人怎么像是和他有血海深仇似的,一副不将他乱刀砍死便不罢休的模样? 几人终于停下,黑暗中有人幽幽开口。 “你们赵人真是喜欢自相残杀。” “谁?!”一人警惕地回头四周观望,其余几人闻声也在屋子中四处搜寻,久久没发现他就站在床榻旁边的阴影处。 他竟这般没有存在感?这批刺客的质量属实太差了些。 嬴政本就因为刚才的事情窝火,现在这群人又是这种无比平庸的表现,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脾气上来了,总要找人撒气。 “还有人么?”嬴政问。 其中一人终于看到站在阴影里的嬴政,举着刀大喊:“他在这里!” 只一瞬间,嬴政近了那人的身,两指猛地刺入他的咽喉,黑衣人瞪大眼睛,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嬴政夺过他手中的刀,依次解决剩下的人,本想留个活口,奈何最后一人见情势无法回转,咬舌自尽了。 武艺不行,忠心倒是可鉴。 嬴政扔下手中带血的刀刃,从窗口一跃而出。这客栈是留不得了,正好换个住处。骑上铜爵,呼啸而去。 一刻钟后,嬴政到达目的地,敲开府邸的大门,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厮开门相迎,其中一人问道:“阁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啊?” “叫醒你们主子,就说秦国故人来访。” 听到“秦国”二字,小厮们瞬间精神不少,一人小跑着进了院门去传话。 片刻后,嬴政被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看来后半夜他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 郑芙一早起来,寻思着怎么去见赵嘉一面。 她还是觉得昨天的宴席太过奇怪,赵嘉不可能这么轻易窥破她的身份。 难道和她进邯郸宫前与嬴政在客栈遇到的那几个跟踪者有关?可这于理说不通,那几个人分明就是从函谷关一路跟着他们到邯郸的,且不说赵嘉并没有参与函谷关之战,他又怎能未卜先知料到他们会去邯郸,倘若回了咸阳,那几个贼子便要无功而返。 不过眼下没有名目,她的身份又是秦王的夫人,这般堂而皇之去太子宫,定然会遭人非议,打乱计划部署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晚些去与嬴政见面的时候听听他怎么说再做下一步行动吧。 晌午。 郑芙换了身常服,让曲蛾拿着装有太阿的盒子,又带了身衣裳,以去舞阁看舞的名目出了邯郸宫。 事实上,她的确想去看舞。 正好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她,也好行事方便。 不多久,马车停在了丹花阁门口。 郑芙下车,丹花阁的小厮迎了上来,问道:“这位姑娘,几位客?” “两位。” “好嘞,这边请!” 走进舞阁的时候,曲蛾小步加快速度,跟上郑芙,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三个人。” 郑芙点点头,招呼小厮:“替我们择个偏处的桌子,要看舞看得真切的。” “包在小的身上!” 二人落座,郑芙随意点了一壶茶。 此刻几名舞女身着艳丽的服饰,正在台上翩翩起舞。分明都是赵国的靡靡之音,可在这里的就是与宫廷里的不一样,许是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心境也跟着舒畅起来。 “小蛾,可注意到他们是何时跟来的?”郑芙面色如常,看着正在跳舞的姑娘,好像在与曲蛾讨论她们的舞姿一般。 曲蛾点点头,又假意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舞女,笑道:“从我们出使节馆便一路跟随了。” “那便杀不得了,要想别的法子甩开他们。”郑芙埋头思索。 想获得理想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并非常理的办法。她要好好想想,嬴政小时候是怎么教她坑人的? 正想得出神,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她的思绪。 赵迁。 “快点把舞雩风叫出来,本公子要与她一起用膳。”赵迁年纪虽小,却一副花天酒地世家公子哥的样子。 见丹花阁的小厮无所行动,赵迁大怒:“快去啊,信不信我叫人拆了这丹花阁!” “小公子,我们这里有规定的,若舞女不愿意,不必要见客……” “这是什么狗屁规定,舞女不就是跳舞给人看的,能有多高贵,难道你们还要供着不成?!” “公子,小的们只是执行上头的命令……” “哈哈哈……上头?就你们这种小舞阁,本公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多少个上头?来人,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 一间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响了起来。赵迁带来的五六个侍从在屋内一阵胡搅蛮缠,甚至不顾周围是否有人,见东西就砸,惹得屋内一片混乱。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想来已是惯犯。 殊不知在赵王面前天真烂漫的孩子,出了邯郸宫便成了这般凶恶之人。怪不得嬴政要扶持他做太子,这般胡闹昏庸,果真是亡国的不二人选。 不能让他继续这样破坏下去,郑芙看向不远处的赵迁,高声道:“七公子真是好兴致,一个小小的舞阁也值得你这样大费心思么?” 闻言,赵迁转过身来,脸上尽是狰狞之色,看到郑芙颇有几分诧异,但还是恶狠狠地说:“这里是赵国,可不是你们楚国,彭城公主你最好不要坏我的好事,否则让你出不了邯郸城!” 看来李园昨日在宴席上的说辞已经让大多数人有了一种固有印象,她是楚国来的公主,不是什么秦国夫人。罢了,横竖她得了太阿,这点亏,吃了也不算亏。 不过这赵迁年纪不大,威胁人的本事倒是不弱,对于这样的孩子,她可半分不会留情面,要是连这么个小孩都应付不了,将来怎么应付秦国那些豺狼虎豹? 郑芙轻笑:“我出不出邯郸城无所谓,你的小命要不要倒是可以好好想想。” 赵迁呲牙咧嘴:“坏女人,你说什么?父王要是知道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跟这样没有大局观念的小孩子斗嘴吵架,根本不需要上升到国家层面,即便扯到秦赵两国的政治问题,他大概也听不懂,随着他关注的要点来击破便是。 第五十八章 闹剧 () 郑芙神色如常,丝毫未被激怒,淡淡地说:“你尽管去告诉赵王,若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做出这等危害百姓的事,你说他是会处罚你还是处罚我呢?” “你……岂有此理!”赵迁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张牙舞爪,“我就是想见这个名动邯郸的舞女一面,哪里危害百姓了?父王一向都是会满足我的愿望的……” 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倡夫人是如何教导他的。郑芙指了指四周的景象,轻轻叹息:“你的人打翻桌案,砸碎茶具,屋子里一片狼藉,许多人被你们推倒受伤,原来这是不伤害百姓。” 赵迁不自觉地顺着郑芙的指向看了一圈,果然,屋内一片狼藉惨状,不少人被推倒在地,许多人对他怒目而视,一副憎恨他十足的样子。他霎时没了刚才的气势,宛若耷拉着耳朵受了委屈的小兽。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这样的目光。除了赵王,除了倡夫人,没人愿意对他露出笑脸。在宫里是这样,在宫外还是这样。 赵迁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有无辜,有委屈,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解,他指着周围的人,瞪着郑芙:“你也像他们一样讨厌我,你也想数落我是不是!” 郑芙依旧面无波澜,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对你没有任何看法,只是不想这里的人遭殃而已。” 赵迁低着头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浑身有些颤抖。 跟在他身边的褐发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间,异色的眼眸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走!”赵迁袖子一挥,负气带人离开丹花阁。 见人终于走了,方才的小厮匆匆走来,连连向郑芙道谢:“多谢贵客,多谢贵客!若不是您,这次离寅已不知道如何收场……” 郑芙点点头,道:“不必客气,在邯郸这样的地方开舞阁,太过辛苦。” 离寅叹气:“我们也是迫于生计,阁主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却在这样豪门贵胄聚集的地方开了舞阁,有不得已的苦衷。” 曲蛾摇摇头:“世人皆苦。” 丹花阁被闹成这样,只得关门谢客,一干舞女小厮们纷纷向宾客道歉,并让他们留下姓名,日后再来可以免去钱财。 如此,郑芙才进来不过片刻,此时又站在了大街上。 “夫人,现在去哪?若就此回宫,今日可没借口再出来了。”曲蛾抱着木盒,有些无奈地说道。 “当然不能就此回宫。”郑芙四处看了看,心下有了主意,“先找家客栈换身衣裳。” 片刻后,两人在一家客栈内,曲蛾帮着郑芙换上男装,郑芙则迅速将所有头发束起,扎到脑后带上发冠。整理好后走出客栈。 “夫人,你这样做,那些跟踪的人也会发现啊。” “就是要让他们发现。” “什么?” 郑芙不答她的疑惑,转而问道:“你说被派来跟踪我们的人会有多少钱?” “他们毕竟是为人卖命,邯郸宫底层的人,不会有多少积蓄。”曲蛾有种不好的预感,“夫人你不会是要抢钱吧?” “……竟说些不正经的,怎么能抢钱呢?”郑芙白了她一眼,“邯郸最有名的妓馆在哪?” 曲蛾恍然大悟,张着嘴却没有将“哦”字说出口。 二人在街上肆意采买,只要曲蛾说喜欢,郑芙便收入囊中,郑芙的身量又比她高些,此时正像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一同逛着邯郸城。 郑芙也是新鲜得很,没想到邯郸不及咸阳那般大,市集里售卖的东西倒是别出心裁,种类更多,看得她眼花缭乱。 曲蛾嬉笑着,眼神扫过商贩身后不断有人进出的屋子,小声道:“这风季园便是。” 郑芙摸了摸她的头,一副十分疼爱的模样:“过会我进去,那些人一定会跟着,之后你在门口配合我,然后先行离开,直接进邯郸宫。若有人问起,你知道该如何应对。” “……夫人,你当真要去逛妓馆吗?” “当真。” 郑芙接过她手里的木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风季园。 门口迎客的老鸨见到一个玉面小生走了过来,笑脸迎了过去:“这位公子有些面生啊,是第一次来我们风季园吧?” 见老鸨朝她挤眉弄眼,郑芙拿出一些碎银,老鸨又忽然改口:“哎哟,原来是大主顾,快快快,奴家给您安排!” 老鸨将郑芙引入了一间屋子,让她稍等片刻,而后就出去叫姑娘了。 果然,门外传来姑娘的媚声:“几位公子啊,里面是贵宾的场所,你不能进去。” “姑娘,我们有要事要办,烦请你让我们进去。” “不行,这里真的不行,我让鸨姨给你们安排几个可人的姑娘,公子快跟我来。” “你们……别拉拉扯扯的。” “姐妹们,将这几公子请进厢阁里去。” “是!” “住手!!” 这家青楼的姑娘真是凶悍,他们可有的罪受了。趁着老鸨还没把人带来,郑芙寻思着还是尽早离开的好。刚一出门,就与老鸨撞了个正着,她的身后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个个朝她挤眉弄眼。老鸨疑惑道:“姑娘们都来了,公子这是要去哪?”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赞美的话,老鸨眼尖,看出郑芙神色有些慌张,道:“公子,您怎么了?” 郑芙警惕地看向几人被带走的方向,抬手示意她们噤声:“我家那口子可真够精的!” 其实郑芙可以与她们周璇一番而后逃离的,可这样动静太大,把其他人再引过来就不好了。于是郑芙抓住老鸨的袖子将她拉到屋子里,迅速关门将其他人挡在外面。 “公子,公子您干什么呀,鸨姨不接客的呀!” “公子您快开门!” “你想做什么?!”老鸨赶紧远离郑芙,双手护住衣服,惊慌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要被轻薄的良家女子。 “……”郑芙一阵无语,直入主题,“我要走了,那几个人是我夫人派来跟踪我的,要是让他们得了我来这里的证据,那我便再也来不了了!” 老鸨眉头一皱:“公子,您莫不是在诓骗我吧?” 郑芙摊手:“我怎么敢呢。” 突然,门外一阵敲打的声音,老鸨打开门,问道:“干什么啊这么吵,是谁来砸场子?” 第五十九章 月下相聚 () “给老娘把郑言蹊那个混蛋叫出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着我来这种地方!” 郑芙背后一凉,曲蛾骂得也太狠了些,还好她叫的是她的字,没几个人知道,否则丢人要丢到邯郸来了。 “这位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点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门口的小厮恶狠狠的声音传了进来。 “呵呵……这种肮脏之地,我才不会进去。告诉你们,刚才我已经派人进去找了,让我抓到是哪个小狐狸精勾引我夫君,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郑芙突然发现,曲蛾真是她的得力助手。她拍了拍老鸨的肩,放了一锭银子在她手里,哀求地说着:“您帮帮忙,让姑娘们去招呼方才进来的那几个人一时半刻,等我躲过这一阵,日后肯定天天来。” 见到这么多钱,老鸨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多叫了几个姑娘过去,甚至又让四五个小厮去守住门,为郑芙争取时间,而后指了指一条走道的方向:“公子朝那边走,有个小门可以离开。” “多谢鸨姨。”郑芙双手作揖,又道,“请不要伤害我夫人,将她轰走便是,否则事情会变得很严重。” “公子尽管放心,奴家晓得!” 郑芙顺着后院小路,扬长而去。 曲蛾见演得差不多了,赵国不比秦国那般律法严明,再这样下去这些人说不定会把她抓进去充妓,于是放下狠话:“郑言蹊,我回去等着你来请罪!” “走走走赶紧走!” 末了,曲蛾瞅一眼风季园大门才愤愤离去,怀里抱着方才采购的物品。但愿一切顺利。 夕阳渐渐下落,夜色来临,邯郸城即便在夜晚亦不曾褪去浮华与喧嚣。脱离集市的城边小河,成了这喧闹之地为数不多的僻静之所。 石桥上站着一位身形单薄的“公子”,脚边放着一个木盒,乍一看有些像行走江湖的剑客。 “阿蹊。” 郑芙转身,那个玄衣男子就在她身后数丈的地方。 “政哥哥。”郑芙故意喊出这个称呼。 嬴政大步走过来双手握住她的腰,一把将高高举起,颇有要扔她下桥的气势。郑芙睁大眼睛,下一刻她便坐在了石桥的护栏之上,嬴政双手杵在她两侧的护栏边沿,抬着头看她。 月光洒落在二人的头发上,泛着星星点点的银色,视线相交,郑芙在他眼里看到月亮,亦看到了自己。 一只手突然自她脑后将她的头压了下来,又是一个热烈而强势的深吻。 良久,嬴政才放开她,郑芙面色一红,别过头去:“你……” 嬴政挑眉,戏谑地看着她:“怎么,几日不见,脸皮薄了?” 郑芙想起那日在客栈时,她脑子一热对他说的狂妄之语,脸上更是烫的厉害。她究竟是着了什么道才敢跟他说那样的话? 不好意思直视他,郑芙便轻轻推了他一把,纵身一跃下桥,端起木盒递给了他。 嬴政接过,略带疑惑地看着她,而后解开封装木盒的绳子,看到盒中之物,有些意外。 郑芙道:“昨日赵王寿辰,我寻思着这是天下难得的好剑,便想得来送给你。” 嬴政抬眸,原来她开始有了自己的谋划,叫他有些欣喜。这说明她已经开始成长,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她嘴上说的轻松,可要得到这把被天下人视作“威道”的名剑太阿,岂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由得失笑:“这是嫁妆么?” “你说什么啊……”郑芙简直要无地自容了,“我只是觉得这把剑很……” “我很喜欢。”不等她说完,嬴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夜晚的风柔和得几乎要感觉不到,耳边轻轻旋起的风声,潺潺淌过泛着荧光的河流,头顶明亮如碧玉的月光,以及这个冰冷又温暖的人。 闭上眼睛,感受着静谧与他。 河边青石铺路的石阶上,并行着一玄一素的两个人。 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无一例外向他们投来惊羡的目光。 “夫人,我现在很缺钱。”嬴政淡淡开口。 郑芙一脸莫名其妙:“你还会缺钱?” 她的钱可都是他给的,今日为了甩开那几个人,她佯装富家公子,身上已无太多余钱了。堂堂大秦的君王,这会子竟然跟她要钱? 嬴政轻勾嘴角:“我缺的是别人的钱。” 看来他又有新的计划了。郑芙抬头,道:“要多少?” “一百万钱。” “这么多!”郑芙皱眉,鄙夷地看着他,“我上哪去给你找这么多别人的钱。” 嬴政似笑非笑,不多言语,郑芙思索一阵,想出了这钱的去处。 他应该是要收买郭开,一百万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他并不想用秦国的钱,所以把问题抛给她。不过他既然向她提了要求,肯定已经有了打算,现在不过是要教她些东西。 郑芙道:“小的时候,你教我钱要取之有道。” 嬴政点头,还好她没有被蒙毅带偏了。 郑芙又道:“那我只好去和倡夫人拿了,是吗?” “怎么说?” 倡夫人虽然与赵王的总管郭成关系密切,可不代表郭开也站在她这边。郭开是赵王的宠臣,赵王对他的态度几乎已是言听计从。如今他并未支持太子,也不支持赵迁,正是因为赵王的宠爱,使得他在群臣之中的地位尤其突出。 对于郭开,王后那边不屑于与小人勾结,而倡夫人想通过郭成牵线搭桥拉拢他,可始终没有成功,原因就在于,倡夫人出身低贱,她与赵迁二人有的只是赵王的宠爱,即便加上一个郭开,在赵王百年之后,并没有与姬王后家族对抗的资本。 倘若想扳倒姬王后,仅凭倡夫人的力量,太过微薄。即便赵王亦十分憎恶姬王后家族,可没有名目,亦要忌惮几分,更何况是一个区区后宫妃子了。一边是热脸贴冷屁股,另一边是毫无胜算的赌注,郭开当然是保持中立的好。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若牵线人是秦国,郭开便等同于有了第三个选择,心里的天平是否会偏转呢? 切入点正是倡夫人想拉拢郭开的心理。 郑芙讲的眉飞色舞,说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滔滔不绝地利用所获得的信息将情势分析得明朗透彻。 嬴政道:“你还真是长大了。” 可以做我的妻子了。 郑芙低下头去:“我想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你的身边,而不是做一个只能被你保护的人。”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郑芙抬头,那人正低头注视着她,一如往日充满戾气的脸上,多了些温情。 “除了你没人有资格与我并肩而行。” 第六十章 那时王土 () 郑芙展露笑容:“我知道了。” 不过昨日的事情,她想应该和嬴政交代清楚,她虽不知道答应李园是对是错,可她不想为了自己的私心对嬴政有所隐瞒。 二人在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 郑芙道:“昨日李园找我,让我和他做一笔交易。” 嬴政靠在树下,双手环于胸前,低头说道:“好事。” “什么?”郑芙疑问。 “本来娶你过门,我既要准备聘礼,也需置备嫁妆。现在李园要充当你娘家人,还不是好事么?”嬴政瞥了瞥嘴角,不置可否。 这下郑芙被他弄得更迷糊了。 “我猜他还想让我‘厚待’昌平君,送几个人才来为大秦‘效力’,是不是?” “是……”郑芙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我和李园的交谈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到,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条轻微摇曳,伴随着溪水的声音愈发动人。 “阿蹊。”嬴政向前一步,低头俯身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为了这个统一宏图,大秦已经过十几辈君王的努力,商君变法,兴除利弊,富国强兵,征战六国。四分五裂的局势,到我这里是时候该结束了。” 从他的话音里,她仿佛看到了那已然逝去的岁月长河之中,列侯商鞅变法遭遇重重险阻却依旧坚定不移的身影,孝公迁都咸阳的豪情壮志,惠文王人才辈出、风起云涌的时代,为秦设计铲除大患义渠的宣太后,昭襄王挥师横扫天下、灭东周,让六国闻风丧胆、无人能与之匹敌的杀神白起,以及那无数为帝业献出血与生命的先辈…… “想得天下,我可以闭门不出,可以充耳不闻,但不能胸中无筹。” 入局的人无法出局,设局的人也可能入了别人的局。乱世的天下局,从来就没有唯一的设局者,环环相扣,任何一颗棋子都有可能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 他想谋天下,首先要看清楚局势,不仅是秦国内部,更要开阔眼界放眼六国,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仔细分析每一个人之间的利害关系,才能加以利用,将胜算提到最高。 战争是他执行的手段,在经过无数精确谨慎的分析思索之后,发动的战争才能取得最大的效果。 他分明还这般年轻,却已算尽天下事。 或许那个坊间流传的预言是真的,他这样的人,才能用现有的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也只有他,才能谋得天下。 她不由得佩服他。 “我懂你的意思了。”郑芙说道,“我答应了他,这边结束后,我想去楚国替你做点事。” 嬴政的眼中一闪而过了从未有过的眼神,他瞳孔微缩,难得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握着郑芙肩膀的手猛地用力。 “你说什么?” 他什么都算好了,为她铺好一条甚少险阻的路。可李园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想到李园会要求郑芙去楚国! 郑芙不知他为何突然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以为他不了解事情经过,便道:“李园让我回楚国去看阿娘,想来也有试探我的目的。只要瞒过他,以我目前对楚国的利用价值,可以做很多事了。” 她这般波澜不惊地说出这样的话,嬴政双眼紧瞪,几乎要发狂:“你可知道若你孤身一人去了楚国,我便再没办法保你了!” 郑芙当然明白这件事。这次来赵国,虽然执行任务的人是她,可既然连她都能想到“芈夫人”这个身份有巨大的漏洞,嬴政又岂会不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算准了一切,算准若出什么意外,李园一定会替她圆谎,这才放心让她去历练。 现在的她,看似行走在刀刃上,实则完完是被他保护起来的。要谋划什么之前,他会特意询问她的想法,锻炼她的思维。确保万无一失的事,他才会让她去做。 可如果去了楚国就不一样了,嬴政的势力无法涉及那么广。就算他能置秦国政局于不顾,但他亦无法跟她去楚国,因为那个时候她必然会被无数人刻意监视起来,嬴政身份特殊,无法亲自走入楚国上层。只要她踏进楚国,所有的阴谋诡计、所有未知的困难均只能由她一人面对。 稍有疏忽,便会丢掉性命。 郑芙点点头:“我明白,我已经想好了。” “不行,你不能去。”嬴政说得不容拒绝,转过身背对着她。 他不允许如此重要的人脱离他的掌控,即便她是为了他的大业,可他同样不想让她为此冒一分一毫的风险。更何况还是去最为凶险的楚国,她那所谓毫无亲情可言的母家! 一双手自嬴政腰后环住了他,郑芙侧头靠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始终信任着你,你亦该相信我。” 他不语。 “若你的生命中无我,以你的血性,一定会是个出色的谋天下者。可一旦有了羁绊,多少会扰乱你的心神。毫无疑问,这笔交易对于你来说一定稳赚不赔,你只是……担心我罢了。”郑芙温声说道。 “我知道,关心则乱。以你的本事,当然能护我一时,但这是乱世,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无法预测。” 嬴政皱眉。 “如果面临极为凶险的时刻,比如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亦或是天下与我,你只能二选其一。那时候要怎么办?我不是不信你对我的情意,只是在这个世道里,你更为重要,你的天下更为重要。”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你为难,为你铲除阻碍。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而是” 郑芙顿了下来。 若她连这第一仗都赢不了,那她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 “你的利刃。” 郑芙走到他身前,即便是身量高挑的女子,可在他的眼里,依旧是那个柔弱的姑娘。 “六国的天下,我们可以等一等再去云游。那个时候,我们所走过的路,皆为我大秦之王土。” 她笑得那样明媚。 我们所走过的路,皆为我大秦之王土…… 那夜的风吹得极其安静,正如淑女迈莲步一样轻盈。在无尽的寂静中,心意,早已相通。 “好,我答应你。” 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根本不是嗷嗷待哺的雏鸟,而是欲振翅高飞的雄鹰。 有些人,即便身处不同的战场,亦是并肩而行。 郑芙站在桥头,朝嬴政挥手作别,而后步伐轻快地离开,眉眼带笑,像只得到肯定的骄傲小鹿。 嬴政目视着她离去,拿着太阿正要转身走人。 “这位公子,请等一下!” 第六十一章 纯粹 () 他转身,却是一个身量矮小,杏衣粉面的少女。似乎没什么印象。 魏子玉走上前去,方才她远远地看着,目睹了郑芙与他在此谈话的过程,虽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她看得出来嬴政很在意她。刚才要不是话枚拦着,她只怕是要冲上来揭露郑芙的真面目。 嬴政高高抬着头,并不正眼看她:“你是何人?” 原来他不曾记得她吗…… 魏子玉胸口有些刺痛,抬头看着这个人,突觉他竟是如此遥不可及。她明明是魏王最宠爱的女儿,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公主,此刻面对着这个人,竟有种完无法追逐的感觉。 为什么? 她不说话,嬴政抬腿要走,魏子玉匆忙开口:“我是一个魏国人!公子,你不要再与方才那个姑娘来往了,她不值得你交付真心。” 提到郑芙,便与她多说两句,嬴政道:“为何?” 魏子玉憋红了脸说不出话,这样的事情她该怎么告诉他呢? 嬴政作势又要走人。 “她是秦王的夫人,你与她不会有结果的,她一定是在玩弄你!”魏子玉太过担心,情急之下不经过思考便把话说了出来,“你一定不知道她的身份吧?秦王若知道你们二人的事,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就杀吧。” 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过几日我可以将你当做宾客带到围猎场,那时候你就能看到她的真面目了。”魏子玉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已变为了哀求。她一点都不想他为郑芙去死,她想让他好好活着,想让他的眼里……有她。 嬴政低着头。他无法从这样一个纯良无害的少女眼中看到一丝杂质,她的内心清澈得如桥下的河水,纯粹如空无一字的竹简,看透她简直太过容易。于是开口道:“你告诉我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我……”魏子玉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她为什么要义无反顾、失去分寸地跑出来揭发郑芙?明明她连眼前这个人是谁,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是魏国的公主吧。” 他突然的开口令她回过神来。 “我……不错,我就是魏国公主。”魏子玉干脆坦诚,“因为这个身份,我知道了她是谁,更想帮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是想帮你,不希望你死……” 在这样的乱世,还有这样纯粹的人,真是难能可贵。不过,这份纯粹迟早会被现实磨损得千疮百孔。这样纯良的心性,一旦脱离了魏国的保护,注定无法久存。 “回你的家去,再也不要出来。” “为什么?”魏子玉不解地看着他。 “战争就要来了。” 留给她的是一个背影,一个略带怜悯且毫无感情可言的背影。 战争就要来了是什么意思?天下不是一直会有小磕小碰,不断有摩擦吗?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句话? “公主,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吧!”话枚看她发呆半晌,出言催促。 魏子玉低下头,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一个时辰后,邯郸宫使节馆。 曲蛾等在殿外,终于看到伴着夜色归来的郑芙,算是安了心。 “小蛾,我不在的期间,可有人来过?”郑芙问道。 曲蛾摇摇头:“没有,此人没有即刻来找夫人兴师问罪,应该是想找个机会兴风作浪一番,夫人之后行事一定要小心。” 郑芙歪了歪头,无所谓地说道:“横竖他们没掌握什么比较有用的线索。” 曲蛾小声嘟囔:“夫人有公子保护,自然不怕。” 郑芙看向她:“什么?” 曲蛾嬉笑着挽住她的手:“奴婢说,夫人与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郑芙捏了捏她的鼻子:“就你嘴甜。” “好了,夫人你快些去休息吧,奴婢这会是真的困了。” “今日骂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困倦?” “我那不是按照夫人的意思做事吗,奴婢可真是委屈!” “……” “……” 月光下两个女孩相互争执着,没有主仆之别,只有心有灵犀的不二写照。 使节馆的另一头。 李园站在窗前,好像在等着什么。 时间在流逝,可他始终那么站着,除了眨眼,他没有别的动作,正如一座石雕。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 “李大人,出了一些状况。” 李园回头:“难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随从双膝跪地,急忙说道:“但属下不是一无所获!” 李园瞅了他一眼,走到桌前坐下,道:“说,都说出来。” “是。属下今日带人远远尾随芈夫人,发现有另外的人跟踪她。夫人先是进了一个舞阁,和公子迁吵了一架便出来了,然后找了个客栈换了男子服饰,再然后……”随从支支吾吾地没有继续往下说。 李园厉声道:“说!” “夫人她好像发现了那几个跟踪她的人,设计把那群人带到……妓馆里去,那几个人应该现在都还没出来……” 真是看不出来,他这小侄孙女会想出这种不同寻常、清奇十足的手段。华阳势必不会用这种方法……到底是谁教给她这般坑害人又叫人无话可说的手段? 李园有些无语:“……继续说。” “属下猜到她会从后门溜走,便让人在小门那边等着,末了继续跟踪,可属下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消息,便去四处找人。结果在城外五里的荒地中发现了他们的尸身。” “芙儿发现你们了?” “没有,夫人虽携带太阿剑,但不可能凭一人之力杀死这么多人。看他们的死状是被人用利刃击杀,手法刚硬娴熟直击要害,被人在某个地点杀死而后秘密抛尸荒野,且死亡时间并无差错,必定是一队高手。” “哦?原来这孩子并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李园说着担忧的话,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李园本来还觉得奇怪,以赵国目前的状况,区区一个寿礼,为什么一定要派秦王的夫人前来赴宴,为什么郑芙会冒充芈鸾的身份来赵国?看来这次秦国有着不同寻常的阴谋,而且郑芙参与其中。似乎……他本人也被算计进去了。 到底是什么人在幕后谋划了一切?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是吕不韦,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注意到的秦国人?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六十二章 异族之子 () 邯郸宫外的大片住宅,是赵国贵族聚居的地方,春平君身为赵王的兄弟,自然也居住在其间。 那晚嬴政遇刺后,直接去了春平君府。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住到春平君府上去,只有一个原因。 春平君在秦国为质的那几年,嬴政已经看透了这个落魄的赵国公子。当时赵偃继位为赵王,春平君成为政治斗争的败者,若非去了秦国,如今已是入土之人。赵偃放任他入秦为质,意在任其自生自灭,若能借刀杀人,让春平君直接死在秦国还更好,赵国可以因此向秦国讨个说法。 不过嬴政向来最喜欢拆穿别人的谋划,进而转化为自己的力量。春平君来到秦国,嬴政先是威慑他一番,而后直接指出春平君的困境,琢磨透他的性情,一步步让他被秦国同化。嬴政对策反春平君一事有十足十的把握,因此不担心来到赵国会被春平君出卖。 既然暂时查不出刺客身份,倒不如换个不会被人发现的清净地带来得舒适些。幕后的人要找他,势必不会找到一个久居秦国的质子府上来。 嬴政身份特殊,一般不会出府,不过见郑芙例外。因为是高官贵胄聚居的地方,每家每户门口都有小厮看守,且现在时辰还不算晚,来来往往亦有许多人,嬴他便不打算走正门。 于是乎只能翻墙了。 春平君府的墙不如邯郸宫的宫墙那样高,以嬴政的身高,只要借助些外物便能轻易进去。回想起儿时钻狗洞的日子,他突然有种对时间流逝的感慨。 在墙外找到一颗枝丫树,三下五除二跳上去,极其轻松地上了墙沿,纵身一跃便到了院中。 仅仅是落脚的一瞬,嬴政忽感不对,急忙起跳后退,电光火石之间,一把长剑已刺穿他方才落地的空隙。 来人的速度非常之快,剑法亦十分精妙,招招刺向他要害,若不是他反应极快,只怕是要被一招毙命。夜色太深,嬴政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子,至于实力,一试便知。 于是嬴政主动发起攻势接近,男子一个侧身躲过他的拳头,而后右手上的剑砍向嬴政后颈,嬴政一个低头,长剑斩断他一缕头发,霎时那人左手紧随其后,嬴政干脆倒地往他大腿飞踢,而后扫腿,男子反应不慢,高高跃起躲避。 此人武功绝不会比他弱多少,是个非常难得的对手。郑芙送的太阿嬴政本想保存几日,看来今天是一定要开鞘才能对得起这个对手了。 嬴政拔出太阿,站在原地,挑衅般招了招手。 男子俯身大步冲了过来,临几丈时一跃而起,双手持剑砍向嬴政。 “住手!” 嬴政稍一闪身躲过,那利剑直击在他脚边,二人皆停了下来,看向光亮之处。 春平君赵恭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身后几个侍从手上举着火把,皆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打斗被终止的二人。春平君眉头紧皱,先是作揖向嬴政行礼,而后侧头看向年轻男子:“还不退下!” 有了光亮,嬴政才看清楚男子的样貌。此人年岁与他一般无二,长相却尤为惊奇。一头褐色微卷头发,比常人白皙几分的皮肤,这些便罢了,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嬴政从未见过如他这样灰绿色的眼睛。 男子收剑侍立一旁,身有戾气,沉默寡言,那神情气质比嬴政冰冷数倍,好像冰雕一般。 春平君这才又看向嬴政:“犬子赵亥行事鲁莽,是我管教不严,待时一定严厉惩罚,公子千万不要与他计较……” 嬴政对待敌人的手段他不是不知,若赵亥真触怒了他,以嬴政暴戾嗜杀的心性,即便赵亥是他的儿子,大约也活不了了。 原来赵亥是春平君的儿子,在秦国时并未听他提起。看他的长相,其母应该是远离中原地带的异族之人。春平君的政绩十分平庸,竟然能有赵亥这样武功绝世的儿子,还与倡夫人私生下赵迁……嬴政对他属实有些不敢恭维。 当然,这并不能降低嬴政对赵亥的好感。嬴政的视线从未自赵亥身上移开,对春平君只是淡淡地说道:“无妨,令公子武艺高强,是难得的人才。” 还有一句话嬴政未说出口,想着再过几日试试水。 “谢公子夸赞,时候不早了,我让人服侍公子歇息。” “你先来我屋中,有事问你。”在春平君府里住了几日,嬴政已经对整个府邸的结构了如指掌,话说完便轻车熟路地走回房中。 春平君嘱咐赵亥几句,便疾步跟上嬴政的步伐。二人落座,春平君命人上茶,嬴政挥手示意不必。 嬴政道:“郭开收赵迁为徒一事你知晓与否?” “已经知晓,多谢公子运筹帷幄替迁儿谋划。” “那你不打算做点什么?” 春平君一时不知嬴政何意,疑惑地说道:“公子指的是……” “入宫请罪,明言支持赵嘉。” “是。” 入宫请罪,请的自然是数年前与赵王作对的罪,以求生机。至于支持赵嘉,春平君对他这样的策略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照做就是了。他似是还有疑惑,道:“可亥儿现下正侍立迁儿前后,是否要传回?” “春平君,对于赵亥,你可没跟我交代。” 春平君一阵哆嗦,连忙道:“不是我不交代给公子……是因为亥儿是我与一个异族女子所生之子,血统低贱入不得台面,那一双异色的眼睛更是不招人待见。虽然是我的儿子,但在赵国能留下一条命已是艰难,更别提什么立功封爵了……” 嬴政挑了挑眉:“所以?” “当年我去秦国之前,让他保护在迁儿身侧。想来对公子的计划来说,他这样的身份无足轻重,我便没有说了。今日之事是我没有提前只会亥儿,望公子恕罪……”话罢春平君又是抬手作揖。 “行了,我不会对他怎样。”嬴政虽然有仇必报,可是对于人才,他的心胸比海天更为宽广,思索一阵便道,“无需传回,勿露出马脚即可。” “是,亥儿一定会守口如瓶,否则不等公子下手,我一定会亲自杀了他。”对于嬴政这样狠厉的人,春平君想不出其他能让其信任的办法,为了保住赵亥,他只能比嬴政更狠。 第六十三章 深夜密谋 () 次日正午,太子宫。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回来?”赵嘉看着跪在地下的三个人,饶是生气却也要保持儒雅。 空气中浓浓的脂粉味异常刺鼻,三个人低着头不敢看赵嘉。 了解事情原委后,扶额轻叹:“你们怎么这么傻?随随便便就被一个女子摆弄一道!” 坐在殿中宾客席位的紫衣男子轻笑一声,讽刺着说:“一次又一次失手,这次要是死了便罢了,竟然是去了妓馆回不来,犹如儿戏!” “你们先退下,去领罚。” “是。” 等殿中只剩二人,赵嘉才回应:“且不说你的话是否真实,即便秦王真的在邯郸,你的人自然也杀不了,否则又怎会让我派人去做?” 紫衣男子面色阴沉了下来:“太子殿下还知道这是邯郸,连你的地盘都不能权掌握,将来为王要当如何?” “你别来激我!” “看来我提供的情报你是用不到了,而我已不指望你能做什么。”紫衣男子起身作揖,“今后想要什么,我们各凭本事吧,告辞!” 赵嘉面有愠色。这个芈夫人来头可真是不简单!秦国到底想做什么? 是夜。 郑芙换上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将长发牢牢束在脑后。 曲蛾自殿外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道:“夫人从侧殿走,奴婢已招呼那边的宫人去取熏香了。” “一会你可别睡着了。” “知道啦!” 早先郑芙拜访姬王后与倡夫人之时已将两条道路摸清楚了,哪里会有人把守,哪里可供隐匿,她已熟记在心。黑衣在身,步伐轻盈,一路无甚阻碍便来到了椿熙宫。倡夫人果然听懂她的话,将门窗大开,且无太多人看守。 找到之前倡夫人与她见面的宫殿,郑芙翻身而入,殿内有两个宫女在等候,郑芙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那样,闪身至宫女身后,用匕首背抵住了她的脖颈。 宫女感觉颈上一凉,睁大眼睛不敢往后看,颤抖着抬手指了指寝殿的方向。 这种阴谋诡计,越少人知道她是谁越好,倡夫人这样配合,倒也算诚心。 郑芙放开了她,迅速进入寝殿之中。 倡夫人坐在镜前,阮媛正替她取下发饰,梳理头发。仔细一看,她长得有些许赵姬的风韵,却不似赵姬那般张扬惊艳,更多些内敛。阮媛道:“夫人您的头发当真是好,奴婢瞧着七公子是随了您,那头发,又黑又密。” “头发好又能有什么用呢?”倡夫人叹气,“我想要的始终得不到。” “昨日赵葱之举已让王上起疑,至于王后,秦人最善杀伐,一定能帮夫人解决掉阻碍。况且……啊!”阮媛无意间看向铜镜,却看到一个黑影,惊得拿掉了梳子,转过身去。 倡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被吓得不轻。 “……是我。”郑芙摘下面罩,些许无语,她就这么恐怖么? 倡夫人抚了抚胸口,对阮媛说道:“你去外面候着,不许有人进来打扰。” “是。”阮媛急急走了出去。 “鸾儿看起来这般柔弱,没想到武功却是不弱。”倡夫人面露笑容地说着。 昨日她见李园要求郑芙起舞实在觉得奇怪,分明都是楚人为何要相互为难,原来郑芙这般深藏不露,习得一身武功。 然而倡夫人不知道的是,郑芙连楚国都没去过。 郑芙在桌前坐下,倡夫人拿了些糕点过来,笑道:“这些啊都是迁儿喜欢吃的,想来鸾儿也会喜欢。” “多谢夫人。”郑芙道谢,而后直入主题,“十五日后是赵国的围猎,六国宾客都要参加。所以我们最多在赵国待二十日,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行事。所以我接下来所说的,希望夫人能用心记住。” 倡夫人点点头:“我一定记住。” 郑芙道:“夫人想取而代之,少了一个人可不行。” “鸾儿指的是郭开?”倡夫人低下头,“我不是没想过求他相助,可郭大夫似是很不情愿……” “并非不愿,而是夫人的筹码不足以让他心动。”郑芙面色如常地说着。 倡夫人自知窘境,也知郑芙来此正是要告诉她招揽之法,便放低姿态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还请鸾儿赐教。” 郑芙抬眸:“赐教不敢当。只要秦国出面,郭大夫便知道夫人身后亦有不弱于姬王后的依靠。姬王后自是清高,夫人此时心意诚服,对郭大夫多加尊重,招揽他便是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倡夫人急急问道。 “光有心意可不行,若无实质性的东西,想必郭开是会怀疑的。”郑芙一环扣一环,不紧不慢地说着,“此番秦国只为夫人牵线搭桥,让郭开站到夫人这一边,因此……” 秦国只做中间人,充当身后势的角色,在此事中无利可图,自然不想为倡夫人买单。以郑芙传达给倡夫人的信息,即为如此。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倡夫人自然懂得,便道:“鸾儿需要多少银钱?” “一百万钱。” “这么多……” 郑芙点头:“比起后位和太子的位置,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倡夫人只是宫里的普通妃嫔,即便有赵王的赏赐,她怎么可能像姬王后那样家世雄厚、财力充盈,一百万钱对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她不能因小失大,只得放手一搏了! “好,我该怎么做?” 郑芙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一个地址,“明日酉时一刻,请夫人派人将金银送至此地,我的人会接手,以买卖的名目直接送入郭府。此举必须掩人耳目,倡夫人应该有办法吧?” 倡夫人看了看竹简,没想到郑芙还会赵国文字,道:“自然,我一定办到。” 郑芙起身作揖:“倡夫人愿孤注一掷,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七公子,夫人已经歇下了,您不能进去!” 突然闯入的身影,让倡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几人面面相觑。 阮媛急忙跪到跟前:“奴婢有罪!” 倡夫人冷着脸:“还不快下去领板子?” “夫人。”郑芙打断了她,而后说道,“七公子迟早要参与其中。” 倡夫人于是挥挥手,让阮媛先出去了。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第六十四章 展开攻势 () 赵迁看着郑芙身着黑衣,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在我母亲宫里?” 倡夫人拉了拉赵迁的衣袖:“迁儿,不得无礼。” “七公子年纪还小,不碍事。”郑芙戴上面罩,“今日之事,还望夫人保密,我不宜久留,先离开了。” 倡夫人起身相送,郑芙挥手示意她留步,而后大步离去。 她本想按原路翻窗离去,刚跳出窗,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脚步。 赵迁环着手站在她面前,道:“寝殿侧边有路不走,非要翻窗而出。” “我比较喜欢走别人没走过的路。”郑芙拍了拍袖上的灰尘,掩饰尴尬,“七公子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了。” “等等!你……很着急吗?”赵迁抬手拦住,不让她离去。 郑芙只得停下脚步,低头道:“公子都这般阻拦了,即便我有急事又能怎样?有话快说。” 赵迁低下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支支吾吾地说道:“昨日之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父王。” “能。” “什么?”赵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这么容易就答应我了,我还以为你会要挟我什么……”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要挟的。” “你!”赵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郑芙,又觉不妥,生生放下。 “好了。”郑芙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头轻哄,“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这下放心了?” 赵迁抬头,看到她漆黑的眸子,不自觉地别过头去:“放心了。” “那我走了,七公子早些歇息吧。” 赵迁还是不甚明白,为何她不趁此机会要挟他一笔,就因为他年纪还小?可这宫里头的豺狼虎豹,哪一个会在意他年纪小,该怎么欺压,便怎么欺压。到底是为什么? 走廊里静悄悄的,那个黑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深沉的夜色之中,似乎杀机四伏。 几日后。 曲蛾从宫外匆匆进来,见郑芙在桌前坐着,便道:“夫人,有消息了。” “如何?” 曲蛾答道:“蒙侍卫亲自带人去了郭府,以一百万钱和大秦未来上卿之位收买了郭开,并许以赵国相国之位。从今以后,对外,他是支持倡夫人母子的赵国重臣,对内,他是大秦安插在赵国的细作。” 蒙毅的能力自是毋庸置疑。郑芙本以为这一百万钱是用来替倡夫人拉拢郭开的,没想到嬴政一个偷天换日,这钱便成了秦国给郭开的人情…… 不过,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郑芙突然反应过来:“你方才说,许以赵国相国之位,是何人许之?” “当然是夫人你了。” 嬴政还真是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推翻姬王后已是困难,还要再扶一个相国上位。不过郭开本就是赵王的宠臣,只要姬王后一倒,利用邯郸宫内部的人便能行事,倒不是眼下最为重要之事。 “还有一事,今日郭开在上朝时提出收赵迁为徒,赵王答应了。” 对于此事,郑芙毫不意外,与之前商量好的一般无二,便道:“多备几份礼,从今日开始,我要每日去王后宫拜见。” “可是夫人……我们入宫时并未带太多珍宝。”曲蛾有些无奈。 “说得也是。”郑芙托腮,“那便出宫去市集上采买吧。” 曲蛾被她一席话惊得口不知言:“市集采买?夫人,这可是赵国的王后,怎能如此敷衍……” 郑芙微笑着,像极了嬴政出坏点子时的模样。 “礼轻情意重,况且用锦盒一装,谁知道那是什么,小蛾你就快去吧!” “是……” 看来他们大王的行为,真的被这个小夫人有样学样了…… 于是乎,一连九天,郑芙每日锲而不舍地在王后宫外苦等,无一例外都没有见到姬王后,每次都是候一两个时辰,将礼物交给王后宫的人后离开。 两人时不时还会与殿外的宫女宦官攀谈几句,一来二去,竟然熟识了。后几日去拜访的时候,甚至会给他们些微末好处,不会太过寒酸,亦不会惹人注意。 第十日,赵嘉总算看不下去了,可腿长在郑芙身上,他怎么拦得了?在别人眼中,她不过就是想拜会王后,即便真有什么别的意图,没有证据自然不能将她怎么样。赵嘉唯恐这样下去会出什么事,立刻派人去王后宫请郑芙。 太子宫内,赵嘉坐在中间席位,郑芙坐于左侧席位,两人的桌上皆摆满了琳琅珍食。 面面相觑。 赵嘉败下阵来:“芈夫人,你是贵客,我不会毒害你……” 郑芙这才说话,有些委屈:“我亦没有做什么令太子殿下蒙羞的事吧,殿下那日为何在众人面前羞辱我。” 仔细想来,郑芙除了身份可疑,并未做什么不利于赵国的事情,但她那日出宫的行迹着实可疑。赵嘉道:“并非我故意为难,只是听闻有人说夫人欲对赵国不利,我一时担忧……” 郑芙眼神一凌,既然他绝口不提派人跟踪之事,就由她偷梁换柱探探底罢。于是她故作惊讶:“竟有如此歹人?怪不得几日前我出宫游玩,总感觉有人跟随,想必就是此人所为。” 赵嘉讶然,原来她发现有人跟踪,但她不知道是他派的人,试探着说道:“有这等事情?” 郑芙点点头,足像一个老实交代的孩子:“我乔装出宫采买,一路下来总看到身后不远处有三名男子,行迹鬼祟,可疑得很。” 赵嘉侧头:“就这些?” “嗯?”郑芙不明所以。 这一声疑问的“嗯”,赵嘉这才发觉自己此言不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邯郸可供夫人游玩之处如此多,夫人只进行采购,未免太可惜了些。” 郑芙顺水推舟地说下去:“唔……太子殿下说得是。也不只是采购,我还有些特殊嗜好,这等私密之事便不透露给殿下了。” 特殊嗜好……她指的难道是去妓馆吗?原来女子也会有这等嗜好。赵嘉不由得对郑芙的看法改变了几分。 看着赵嘉因郑芙的话而忽地不自然的表情,曲蛾既好笑又无言以对,小夫人坑害别人就罢了,这会连自己的名声亦不放过。 郑芙始终观察着赵嘉的表情变化,看来他是相信了,便继续说道:“不说这个了,太子殿下怎么说都该给我个交代吧?” 第六十五章 陷阱 () 赵嘉回过神来,郑芙便道:“既然在宴会上殿下是受人蛊惑,我便不多说了,但你应该将此人是谁告诉我,好叫我向赵王讨个公道。” 与赵嘉密谋的人极有可能是之前在屋顶偷听她与嬴政谈话的人。这个身在阴影中的人,一定会成为他们此行的阻碍,若不早些抓出来,只怕会后患无穷。 赵嘉知晓她在套话,便抬手作揖:“此事我只是听人议论,不晓得是谁传播的。那日在殿上实在鲁莽,赵嘉给夫人赔罪了。” 这样简单一句就想将她打发过去?郑芙冷笑:“身为赵国太子,殿下捕风捉影的能力倒是厉害的很。可我向来心气极高,既然殿下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结果,我自会向赵王说理去。” 宴席上赵嘉指名道姓地为难郑芙,之后又有赵葱的行刺之举,赵王对他的看法一败再败,若郑芙再去一闹,赵王只怕无法容他了。可是撒出去的谎圆起来相当麻烦,赵嘉起身阻拦:“夫人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郑芙撇过头去:“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太子殿下过几日还会对此事上心?除非殿下给我一重要物件作为凭证,否则还是让赵王给我公道妥帖些。” 赵嘉一咬牙,道:“来人,去取我珍玩的青瑚樽来。” “一只酒樽我可不感兴趣。”郑芙假装无意间看到赵嘉腰际,“就殿下腰上的玉佩吧,等抓到人,我便还殿下。” 赵嘉只得照做,叹气说道:“母后不喜秦人,希望夫人日后不要再多加拜访,一则伤精费神,二则为免落人口舌。” “殿下这般诚心助我,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狩猎结束之后,最多五日,我要殿下给我的答复,芈鸾告辞了。”话罢郑芙向赵嘉欠身,而后带着曲蛾离开太子宫。 郑芙轻笑。口舌已经落下了,此刻才来劝阻她,未免太迟了些。 夜晚,郑芙再次来到椿熙宫,这次不仅有倡夫人,还有赵迁和跟随他身侧的赵亥。 见郑芙面露疑惑,倡夫人便解释道:“他是春平君的儿子,奉命保护迁儿,鸾儿大可放心。” 春平君已经被策反,郑芙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个异发异瞳的男子原来是他的儿子,她却没想到。那日在宴席上他所展露出来的身法,可以说是异常高妙了。好在他是春平君这边的人。 郑芙言:“几日前春平君入宫请罪,极言赵嘉与姬王后的好处,而郭开这边也已收七公子为徒,夫人只要多加配合,再亲自做一件事,余下的交给我们与郭大夫即可。” 倡夫人应道:“我该如何做?” “郭大夫除了一百万钱,还想要相国之位,望夫人能多在赵王身边旁敲侧击,但千万要注意分寸。” 身为盟友,郭开许以倡夫人好处,自身想某得更高的权势自然无可厚非。只要郭开是站在赵迁这边的,若他能成为相国,受益的不仅是郭开本人,更是他们母子。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做了赵王十多年的宠妃依然恩宠不减,她自然懂得如何说话、怎么做事才能让赵王高兴。 又交代了些其他的事情,郑芙便起身离开,这次没有翻窗,而是走了寝殿的偏路。 这次,赵迁没有站在窗前,而是跟随在她身后。郑芙回头:“七公子不必远送。” “今日有急事吗?”赵迁冷不丁问出一句。 他应该是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倡夫人的面同她讲,不过一个孩子,他会想和她说什么?郑芙想了想,左右等会无事,便听听他要说什么,道:“没有。” 椿熙宫的后园中,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并排漫步。 赵迁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从未见过郑芙这般心性的女子,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排挤和仇视,即便贤德如赵嘉,亦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娼妓,可就因为这个,从他一出生起,所有人都否定他,都憎恨他。 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生来便是恶人。于是乎,他活成了众人希望的样子,小小年纪不学无术,仗着赵王的喜爱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同时,赵迁也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欺压,什么样的人不能冒犯。所以他祸害的目标,变成了普通百姓。起先他会于心不安,可是渐渐地,他找到了乐趣。 与其说是乐趣,不如说是负气。既然所有人都讨厌他,那他就要让他们讨厌到底,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做不了什么,这种扭曲的征服感使他兴奋无比。 直到这个女子出现,她说,她对他没有任何看法。是什么意思?忽略,视若无睹,还是什么? “七公子,你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从思绪里拉回来。 “……多谢你。”赵迁极其别扭地说出这三个字,算起来,这是生平第一次。赵迁憋红了脸,像撒气似的一口气将话说完:“多谢你没有去父王面前揭发我!” 他闭着眼睛,缩紧双肩,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冷嘲热讽亦或是数落。 只听得一阵轻笑,头顶一片温热,赵迁睁开眼,是郑芙如清风吹拂般的笑脸。 “不过是一件小事,你怎么还放在心上?” 看着她的脸,赵嘉感觉自己得了热病,有些喘不过气来,赶紧往后跳了两步,大喊道:“你……放肆!竟敢摸我的头……” “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比你大,若按国君同辈分来说,我还是你的长辈。”郑芙没好气地说着。 其实细想来,赵迁的身世很是可怜,形成这样奇怪的性格,并不能怪他。 “为什么你说话总是这么没规矩?”赵迁道。 郑芙笑道:“你们不是觉得秦人蛮横吗?我在秦国待了很长时间,自然与你们不同。” “你不是楚人吗?” “不是。” “那你是秦人?”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再说下去就要暴露身份了,郑芙瞥他一眼,“小孩子管这么多作甚?” “不说就不说,非要说我是小孩子。”赵迁撇过头去,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头来,“你很希望我成为太子?” 郑芙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是。” 赵迁低下头:“我知道了。” 不等郑芙说话,赵迁突然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他是怎么了?郑芙突然不太明白。 第六十六章 切磋 () 清晨的邯郸难得地没有了阳光,虽无雷声,但那铺天盖地的阴云好像随时会压下来。 一把长剑忽地扎在树干上,霎时树上的鸟儿惊吓四散,仔细一瞧,剑刃与树干的相接处有一只将死的白羽鸟扑腾着翅膀,不多时便死去了,鲜血顺着树干流下,还未到地面就停止了。 赵亥缓缓走近,一把拔下长剑,不顾剑刃上的血液,直接收剑入鞘。 他面色如常,捡起掉在地上羽毛被染红的鸟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再抬头时,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来,赵亥面色一凝,起身与相距不远处的男人对峙。 “来吧。”嬴政摆出作战姿势,“我应该算得上你的对手。” 灰绿色的眼眸中闪过凶光,赵亥宛如一头凶狠的恶狼,长腿一迈冲向嬴政。他是如此渴望作战,渴望鲜血。 嬴政被他这股好战的热情感染,态度亦认真了起来,赵亥奋力一拳,嬴政后仰险些没躲过去,接着顺势往上飞踢,赵亥往左扑地,翻滚一圈迅速站起,双手接住嬴政劈过来的手掌,而后握住他手腕,嬴政立刻前踢挣脱,赵亥旋身躲过后退数步。 二人之间有了几丈的距离。 小厮们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去知会春平君。 然后,两人相向奔去,一人左手,一人右手,同时出拳。 周围的气压忽地升高。 “赵亥,你怎么又和公子打起来了,快给我住手!”春平君整张脸拧作一团,上次他好说歹说才让嬴政消气,这次可如何是好…… 嬴政皱眉,赵亥难得开口说话:“您别管!” 二人同时收拳,赵亥一个高抬扫腿欲踢嬴政头部,春平君张大了嘴屏息凝气。 嬴政侧头躲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腿往右拉,赵亥跳起,另一条腿踢嬴政的胳膊,嬴政突然放手躲开,借着赵亥缓冲的时机向前飞踢在他的肩部,逼得他向后飞出数步。 最后,二人均是旋身而后出腿高踢,靴子相互碰撞的声音清晰无比。 “逆子,逆子!”春平君赶紧走到二人中间制止他们的下一步打斗。 嬴政收势,面露欣赏:“以你的武力,领军作战已是轻而易举。” 赵亥垂眼:“我终究不如你强。” “不。”嬴政绕过春平君,走到赵亥身前,“你的身法不比我弱,但招式的变换不够灵活。” 闻言,赵亥好像醍醐灌顶,神色灼灼:“我要怎么做?” 嬴政轻勾嘴角:“不告诉你。” “……”赵亥一时无言以对。 嬴政本在等着赵亥求他,可这人是个闷葫芦,完不开窍,于是乎两人面面相觑。 春平君看看嬴政,又看看赵亥,不明所以,莫非他们这是和好的意思?那他还要不要为赵亥求情? “春平君。” 春平君回神:“公……公子。” “你先退下,我与赵亥有话要说。” “是。”春平君作揖,又给赵亥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赵亥视若无睹。 嬴政负手而立,赵亥站在树下,主动开口:“秦王要和我说什么?” 春平君不可能将他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他的儿子。嬴政道:“怎么猜到的?” 赵亥面无表情:“你的气势,与一般人不同。”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他不想开口说吧。嬴政懒得去思索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单刀直入:“和我走如何?” 赵亥问:“去哪?” 霎时一阵雷声巨响,嬴政抬头,密布的乌云好像又压低了些,风起云涌,雷电大作,眼看着暴雨就要来袭。 “去秦国,做我的将军,为我征伐六国。” 赵亥的眸子忽地缩小,面色些微惊讶,转过目光看着嬴政。 在赵国,因为这幅外族人的面孔,即便他武艺精湛,可依旧被视作低贱之人,遭受无数白眼,能作为侍从跟随在赵迁身边已属不易,更别提什么带兵打仗了。 见他有些动容,嬴政继续说道:“赵人对你无甚恩情,而我大秦武将如云。倘若入秦,你必将受益匪浅。” 赵亥痴迷练武,听他这样说自然来了兴致,可想到自己的外貌,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可是无人待见我的模样。” “秦人豁达爽朗,不似赵人寡恩。”嬴政拍了拍他的肩,“在大秦,军功高于一切。” 要想在秦国封爵,只有一种途径,立下军功。战场上杀敌越多,爵位越高,地位待遇自然就愈发优越。这一点,赵亥自然知道,可他仍有些许思虑。 嬴政看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故道:“等你立功封爵之后,若有人敢说三道四,我便要了他的性命。” 实力决定一切,没有实力,便没有资格数落站在高处的人。他并不吝啬为有能力的人杀几个嘴碎的人。 赵亥神色微变,灰绿色的眼眸泛着波澜。 他一度以为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随从,一辈子为父亲守住赵迁。 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做他的将军?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他的外表,他的气势,他说出来的话,他的举止涵养,他的一切……不自觉想让人臣服。 “我……需先向父亲请示。”赵亥虽十分向往,但春平君是他的生父,若春平君不允,他便不会去。 赵亥倒是个孝子,嬴政道:“他一定会同意的。”等会他就去知会春平君,要是他敢说一个不字…… 赵亥自然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 赵亥自知,对于赵国来说,他的命贱如草芥,对于赵迁,他亦悉心照料保护数年。等他们的谋划成功,赵迁成为太子,便不再需要他时刻保护了。那时候春平君应当会准他入秦。 嬴政看了看树下惨死的鸟儿,赵亥的性情冷漠十足,没有太多人情味,倘若能得到他的忠心,将来在战场上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将领。或许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杀戮而生。 只要他愿意献上忠诚,嬴政自会许以他所有想要的东西。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屋外万物,那棵树下小小的红色身影,不知不觉随着雨水的清洗又变回了白色。只不过生机不再,空有一身洁白美丽的羽翼。 彼时二人已移步屋中,嬴政细细点明赵亥的不足,以促成他的进步。毕竟,赵亥可是他欣赏的为数不多的年轻武者之一。 第六十七章 竹封密简 () 围猎是君王寿宴必不可少的一项附属活动。赵国王族的猎场就在邯郸城外十里的地方。 赵人最喜歌舞,尽管是围猎这样的尚武活动,赵王亦不忘记让礼官带着一众舞女乐师。 因并非正式场合,郑芙只着了身素色轻便衣裳,并带上了寒光剑。 这次狩猎意义非凡,除了他们安排好的,其他的意外也有可能发生,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看台上坐着赵王及一众宫妃大臣,看台的两侧则是六国使臣。在前方的空地上,正在进行一项比赛赛马。 赵国的公子们太过儒雅,不如秦国那般健壮,连骑马亦是十分拘束,郑芙看得兴致缺缺。 坐在她右侧席位的李园许是看出来了,便道:“御者,驾车也。而这骑马,乃御之基础。” “李大人说得不错,身为君子六艺之一,骑马自然十分重要。不过今日的重头戏,似乎不在于此。”燕使王容坐在郑芙左侧,听闻李园说话,便附和两句。 “呵呵……赵人最喜歌舞,想来赵王本就意不在此。”李园说道,“不过,又有几个人的心思是真正放在围猎上?”他说此话时故意看了看郑芙。 郑芙察觉到李园的目光,道:“一想到要回楚国,我便无法安坐在此处。” 李园不着痕迹地说道:“鸾儿之意当真在楚,而不在秦?” 郑芙淡笑:“在赵。” 李园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难道她指的是她来赵国怀着不一般的目的?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派出去的人可是通通覆没,要说秦国没有别的打算,那也说不过去吧。 “夫人以为何人会取胜?” 熟悉的声音自她身侧传来,郑芙思索片刻,而后道:“唔……赵王的几个公子似是不太擅长骑射,李战或是郭姚有些可能。” “夫人的记性属实不错。” “不过尔尔罢了……”郑芙总觉不太对,回头一看,而后收拾好表情,说道,“二位大人,我有些私事要叮嘱他,先离开片刻。” 王容和李园看到嬴政,面色皆有些改变,王容道:“夫人请便。” 郑芙点点头,带着嬴政走到看台后的空地上,神色谨慎,小声道:“你这么招摇地出现,若被旁人认出来如何是好?” 嬴政摊手:“没有证据,自然不能拿我怎样。” 他还是这般肆意,郑芙无奈叹一口气,“东西呢?” 嬴政从袖中取出一个由竹筒封装的密简递给她:“姬王后母族那边,阿毅都安排好了。” “那我可以提前行事了?”郑芙问。 “不,按计划。” “知道了,你在这里太过危险,快走吧。”郑芙唯恐他身份暴露。如今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在赵国,若真被人认出来,被暗杀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秦国嬴氏到了这一脉仅有他与成蛟二人,嬴政又无子嗣,倘若他死了,秦国的政局势必会激烈动荡。 “我自有身退之法。”嬴政抬手摸了摸郑芙的头,示意她不必担心,“你要……” “你是谁!”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嬴政的话,他极其倨傲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郑芙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赵迁正大步向他们走来,看向嬴政的面色不甚友善,嬴政不说话,他便看向郑芙:“他是什么人,为何对你如此不敬?” 看来赵迁一开始就看到他们了。 郑芙与嬴政对视一眼,而后悄声说道:“他是来帮你的人。” 赵迁抬头直视嬴政,眼里充满敌意:“我不需要他帮我。” 嬴政低头俯视着他,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小鬼,你是在恼羞成怒么?” 赵迁怒意更甚,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剑拔弩张。 “你不需要,可是我需要。”郑芙赶紧挡在二人之间,“七公子这时候应该在马场内,怎么来此了?” 赵迁收回视线,愤愤撇过头去:“我想去哪就去哪……母亲让我来找你,问你今日有什么打算。” 倡夫人急着与她撇清干系,又怎会叫赵迁来见她?孩子果然是孩子,连撒谎都这么单纯。于是郑芙道:“今日没什么需要你们配合的,快回倡夫人身边去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郑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赵迁的脸足像一个饱满的包子,气鼓鼓的模样更添了几分可爱,他双眼紧盯着郑芙,道:“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所有的事都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 郑芙皱眉,赵迁今天是怎么了?嬴政不想听他继续胡扯下去,给了赵亥一个眼色。 赵亥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对赵迁作揖:“七公子,时候差不多了。” 赵迁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郑芙看出二人的眼神交流,不由得有些好奇。看来嬴政又收获一名将才了罢。 “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郑芙问。 “提防王容。”说完,嬴政大步离开。 郑芙回头,许多人正从猎场内走过来。原来是赛马结束,众仆从回来取箭支准备进行射箭比试。 嬴政大约是跟着春平君一道来的,叫太多人看到他总归不好。至于王容,也许与之前被跟踪一事有关。 郑芙走回坐席,王容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郑芙点头以示回应。 若真是王容的话,那必然是受命于燕国。而且他已经知晓嬴政身份,即便猜不透秦国的目的,但一定能猜到他们有所谋划。明知他身份,却又按兵不动,究竟是想做什么? 王容面色和善,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李园似是无意地提起一句:“鸾儿,方才那位是?” 郑芙失笑:“不过是我的一个侍从罢了。” “此侍从颇有威严之相,想必武功了得。可这围猎,何故参与?”李园点头轻笑。 岂止是武功了得……即便是在武将如云的秦国都少有人能与之匹敌。郑芙想起从小到大嬴政教她习武的日子,饶是现在,只要嬴政愿意,她很快就会被败下阵来。不由得浑身一个哆嗦,干笑着说道:“这不是即将离赵了,我命他去采买些赵锦送去秦国,谁知他仗着秦王的恩宠,另择他人去办事,此番是来先斩后奏的。” 也不知道她编的这个理由,李园会不会信。王容倒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笑道:“赵国锦缎最为精致,做出的衣裳也最为华美。燕国每年都会派人来采买,芈夫人识物的眼光可见一斑。” 又与他谈论一番,王容没有暴露什么破绽,郑芙便只好不了了之。 第六十八章 惊艳亦惊惧 () “太子殿下。”侍从双手奉上方巾。 赵嘉接过,擦了擦因为暴晒而从额上不断流下的汗珠,而后取下甲胄和护腕,走入大帐之中。 赵王及一干妃嫔臣子已坐在帐内,乐声阵阵,身姿窈窕的舞女们正在中央挥袖起舞。 赵嘉走到舞女之前,抬手作揖:“参见父王,参见母后。” 姬王后笑道:“嘉儿真是辛苦了,快快坐下吃些蔬果。” 赵王摆手,示意他入座。 “遵命。”赵嘉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正好对上对面郑芙的视线。 郑芙朝他点头轻笑。 赵嘉皱眉,假意未注意到她的视线。郑芙要他查明真凶,给她一个交代。他当然知道真凶是谁,可他不打算告诉郑芙真相,又没想好如何应付。眼看着期限就要到了,他非但没有因此事而忧心,反而有种别样的不安感。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可又思索不出问题出在哪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好像是被人扼住半边咽喉一般。 “呵呵呵……”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自刚大帐外传来,声音的主人慢慢走了进来。 女子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的步调一阵轻摇,饶是宽大的衣衫也掩饰不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如雪如玉般白皙的皮肤,一对杏眼里光晕阵阵,小巧的鼻子,猫似的嘴唇。浑身散发着女子的柔媚,柔中带俏,媚而不妖。她长得实在惊艳,宛若神女下凡,身处俗世却又看不到尘气,烟火不食。 她的样貌不如赵太后那般华丽至极,但是却有不同于常人的惊艳。 郑芙只想到两个词。 倾国倾城,天下绝色。 女子举起帛纱,轻跃到众舞女之间,仅一瞬间,周遭的美艳的舞姬悉数成为了她的陪衬,在场的人皆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从她开始起舞的那一刻,郑芙便认出了此女。这样不同寻常且精湛无比的舞记技,只能是一个人丹花阁头牌舞雩风。 尽管那日在丹花阁,她以丝巾掩面起舞,郑芙并未看到她的真面目,可此刻熟悉且灵巧的舞姿以及那独特的气质,令郑芙一眼便认出了她。 赵王看得眼睛都直了,一只手端着酒樽竟然忘了放下。姬王后冷笑一声,看来又有舞女将要入宫了。 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郑芙密切关注着正在起舞的舞女们,但愿一切顺利。 舞雩风浅笑着往前几步,而后左右游移,站在赵迁跟前大挥广袖。赵迁看得瞪大了眼睛,连连拍掌,如此绝色养眼的女子,自是叫他十分欣喜。 郑芙神色一凝。 舞雩风给她的感觉不太对…… 只见舞雩风突然收起帛纱,一个匕首突现在她手下! 赵亥如狼般的眼睛忽地凌厉。 遭了! 来不及多想,郑芙立刻起身抬腿飞踢,几乎是同时,赵亥出剑。本要封喉的长剑,就这么被郑芙踢得偏离了轨迹,从舞雩风肩上划过,刹那划破她的衣裳,雪白的肩膀上暴露出一丝红痕。 “有刺客,有刺客!” 帐内一阵混乱,不少人被吓得离席乱窜。 郑芙即刻冲上前去与舞雩风缠斗起来,她显然并不会舞,只是身姿较为柔软,不至于一下子被郑芙击退。而郑芙也并没有真正在制服她,只是做个样子。 “快走。”郑芙在她耳边轻轻一句,而后一掌击在她的腰上,让她被击退数步。 “王上遇刺了!” 郑芙回头,赵王惊惧地瘫坐在地连连后退,他跟前的血泊中趴着一个舞女,她轻笑道:“不仁之王,今日我杀不了你,来日自然有人会了结你!” 赵王的侍卫拔出刺在舞女身前的长剑,她立刻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舞雩风立刻转身离开,郑芙假意追击,实则为她打散人群。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舞雩风混在往外逃的人群之中,竟叫她逃了出去。 赵嘉大喊:“把这几个舞女通通抓起来!” 帐外的士兵不明所以,想冲进帐来,可人群不断涌出,帐门口拥堵不堪,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赵迁愣着坐在原地。 刚才那个美丽的女子,是要杀他吗?果然还是逃不过被所有人厌弃的命运…… 赵亥收剑,不明所以地看着郑芙。方才舞雩风分明就是要杀了赵迁,她为何阻拦? 郑芙看着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静等时机。她无法做更多了,希望舞雩风能逃出重重追捕。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郑芙有些意外。 起先蒙毅那边是安排了一个女刺客混入舞姬之列,找机会刺杀赵王,但并没有涉及到舞雩风这一环。 本来舞雩风突然出手,郑芙以为刺杀就此失败,好在那名舞姬机灵,趁乱刺杀了赵王,也算达到了目的。而舞雩风此举,无疑是弄巧成拙,从另一方面使刺杀效果变得更好。 方才看到她的匕首,又想到赵亥的实力,她心下一惊,不由分说便出了手。表面上是她踢了舞雩风保护赵迁,实则是踢开赵亥的利剑,帮她挡过致命的一击,将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机来刺杀赵迁?想混入王族的舞姬之列并不容易,必然是费尽心思的。而且这种时候,即便她真能将赵迁刺死,可绝无生还之路。 若仅仅是因为赵迁前些日子到丹花阁闹事,那舞雩风赔上这条性命简直太过不值。如果郑芙不出手,她一定是必死的结局。 她原可以有大好的年华,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让她拼上命都要杀了赵迁? “来人……来人!快去给孤王彻查此事,是何人胆敢公然行凶!”赵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揪着胸口的衣衫,有些颤抖。 “王上息怒……臣等这就去彻查!” “父王,您怎么样?” “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包天!” 场面的混乱程度依旧不减。 郑芙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而后疾步走到赵王身前欠身,道:“王后可有受惊吓?” 姬王后没想到郑芙会提到她,愣了一下,碍于赵王在场,不好抹了她的面子,便道:“我无甚大碍,倒是王上怎么样了?” 郑芙好像这才看到赵王一样,说道:“赵王如何?”她要的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赵王摆摆手:“虚惊一场,今日让诸位见笑了。嘉儿,派人送诸位使臣回帐休息,加派人手予以保护,务必把那个潜逃的舞女抓回来!” 第六十九章 谋事在人 () 一时间,猎场成了鱼龙混杂的地方,赵王下令严刑拷打余下所有舞姬,以求能从她们口中获得蛛丝马迹,一雪耻辱。 邯郸几日阴霾云天,在这一日好不容易迎上晴朗日光,却又因为这场未成形的刺杀蒙上一层更加厚重的阴影。 赵国,要变天了。 两天后,邯郸宫使节馆。 郑芙披散着头发,跪坐在寝殿铜镜前拿着玉佩把玩,细看之下,这块玉佩的雕工很是精致,上面攥刻了朵朵祥云,其间有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显示着主人高贵的身份。 曲蛾步调轻缓地走了进来,对郑芙说道:“夫人,奴婢已经命人将东西收拾好了,何时离宫呢?” “明日吧,我们提前其他使臣几日离宫,我还有事要办。另外,派人去请李园五日后于丹花阁小聚。”郑芙道,“给王后的礼品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收拾好了。不过夫人,你不是答应了太子不再去拜访王后了吗?这要如何解释。”曲蛾道。 “拜访的是你,又不是我。”郑芙起身走到桌案前,在砚台中研墨片刻,而后将玉佩放了进去,道:“都记住了么?” “夫人大可放心。” 一刻钟后,曲蛾与一干仆从带着从市集上采购的礼品再次前往王后宫。 见曲蛾来了,王后宫殿外守卫的宦官宫女便习惯性地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说道:“芈夫人又来送礼,我这就派人进去通传。” “多谢姑姑,不必如此麻烦。”曲蛾拉起年长宫女的手,说道,“左不过是明日我家夫人便要离赵了,想趁这最后一日再尽一尽心意。” “真是为难了芈夫人。”宫女长叹一声,“我等作为奴婢,不敢揣摩王后心意,只能代为收下礼品了罢。” 曲蛾朝身后的仆从使了使眼色,一个仆从即刻走上前来,打开锦盒,其中是琳琅满目的珠宝。宫女见状,急忙挥手推辞:“姑娘,使不得,我们万万不敢收下这些东西!” 曲蛾摇摇头:“我并非要你们做什么,只是感谢近日以来各位代王后安置礼品,不叫芈夫人为难的恩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宫女看了看身后众人,皆是对那珠宝露出渴望的目光。既然曲蛾并非为此收买他们,只做感谢,收下倒也无不妥,还可以给宫人们多些积蓄,于是便应了下来。 “这是芈夫人的心意,还望姑姑能妥善安放,这样奴婢也好交差。”曲蛾道。 “自然,自然,姑娘尽管放心吧。” 又与宫人们说了会话,曲蛾便作别离开了。 次日,太子宫内。 “什么?芈夫人要离宫了?”赵嘉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 曲蛾点点头,道:“夫人说了,事已至此,她不愿再计较那么多了。夫人命奴婢转达,请太子殿下日后不要再被奸人蒙蔽了双眼。” 而后她取出袖中之物,双手奉上:“夫人命奴婢前来归还玉佩。” 赵嘉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一如既往地系于腰间,曲蛾面色如常,说道:“多谢太子殿下肯将如此重要的玉佩交予夫人作抵押,奴婢告退。”说完欠身,得到赵嘉允许后徐徐退出了宫殿。 郑芙身后跟着几个侍从,站在宫门内的马车旁,仰视这个莺歌燕舞、迷离奢华的邯郸宫。 多少人为了走进这里,葬送了一生。又有多少人在此间奋力厮杀,或成或败。繁华奢靡的华丽外表太过诱人,以至于许多人沉醉其间,忽视了已经步步逼近的危险。 或许王朝兴叹,皆为此规律罢。 曲蛾的身影缓缓走进,郑芙坐上马车。 只待坐看成败。 马车驶出邯郸宫已有一段距离,郑芙掀开车帘,注意到后方紧紧跟随的马车,不由得轻笑:“小蛾,你说我们都要走了,怎么还有人跟着呢?” 曲蛾往后看了看,道:“许是有什么目的没达成,不甚甘心。” 郑芙想也是这样。不过这次这些人会是赵嘉还是王容派的?亦或者李园?既然敢堂而皇之地跟着她,那必然是死士了,即便把他们抓起来也交代不出什么。 那就只好按计划,营造一个她已经离开邯郸的假象了。 郑芙的马车出了城,起先车夫将马匹赶得飞快,待至城外二十里左右的地方,突然减慢了速度。后方的马车穷追不舍,几乎要与他们相撞。 不远处的驰道旁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外站着几个平民服饰的人,均戴着斗笠,好像在等着什么。 郑芙的马车停了下来,后方的马车跟着停下,车内走出几个常服男子,模样却十分凶狠,袖中有极不和谐的凸起,仿佛刀剑形状。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听到车声,抬头一看,郑芙正自不远处缓缓走来,男子抬眸道:“这位姑娘,可是需要指路?” 郑芙朝他招招手:“我是打算原路返回的。” 她身后几人闻言,为首的暗道不妙,挥了挥手,几个人一拥而上。 斗笠男子眼色一凌,几个平民扮相的人纷纷摘下斗笠,一齐抽出袖中之刃,刹那间刀剑相碰,血肉横飞。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但看到这样的场面,曲蛾还是有些心悸,拉着衣裙后退数步,等人都死光了,对斗笠男子说道:“蒙大人还是这样干脆。” “这种事日后会经常发生,你要习惯才是。”蒙毅摘下斗笠,面色温和,笑意盈盈,仿佛从未见血一般平和,而后指挥着几个手下处理尚有余温的尸体。 经历过多次生死攸关的时刻,连自己亦在死亡边缘徘徊,郑芙已然麻木,对蒙毅说道:“毅哥哥怎么选在此处?应该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蒙毅指了指驰道外陡峭的壁崖:“在这里做事手脚会比较干净。” 上次郑芙出宫去见嬴政,蒙毅带着人解决掉尾随她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们的尸首弄出邯郸城,草草抛掷在城郊的荒山里。此次有了这个悬崖,倒是省事不少。 蒙毅道:“蹊妹,你先去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就‘原路返回’。” 郑芙点点头,这身行装太过惹眼,好在她一直准备着男子衣饰。曲蛾去马车内拿了一个包袱,陪着郑芙到后面的屋子里去换装。没一会,一个着浅黄衣衫的玉面公子便走了出来。 一行人坐上马车,往邯郸的方向驶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春平君府。 第七十章 落幕 () 几日后,春平君府。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打起来了?”第三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春平君已经不再惊慌,甚至有些习以为常。 小厮应道:“公子方才说要持剑与亥公子再战一场,亥公子二话不说便动了手……” “罢了罢了,刀剑无眼,我们站远些便是。”春平君有些无奈,又吩咐道,“你去知会府中医师,让他准备好救治。” 小厮讪讪点头:“是……” 嬴政手持太阿,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赵亥,赵亥灵敏地躲过,以长剑相抵,兵器相碰,清脆有力,剑刃之间泛起火花,惊心动魄。 春平君站在原地,赞许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儿虽不受世人待见,但能与秦王一较高下,属实不错。” “春平君说得有理。”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春平君猛地回头,原是郑芙。她手中端着一盘蔬果,面容带笑:“吃些蔬果吧。” 春平君拿过一个桃子,而后道:“秦王今日要走,公女呢?” “我?”郑芙先是疑问,而后回答道,“我再留下监督春平君几日。” “咳咳咳……”春平君闻言,险些被刚吞下的桃肉噎住,干咳了两声。 “不过与春平君玩笑罢了。”郑芙拍了拍他的背,“大王信你,我自然也信你。” 这边已打斗许久的二人终于收手,均是大汗淋漓,同时收剑,向他们走来。郑芙端起蔬果:“解解渴吧。” 赵亥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拿起一块甜梨,嬴政问道:“阿毅来了?” 郑芙答:“嗯,正在屋内候着呢。” 嬴政回头看向赵亥:“走吧,去听好消息。” “是。”赵亥作揖,跟上嬴政的脚步。 春平君有些疑惑地看着二人。赵亥这几日老往府中跑,对嬴政的态度也一改从前,现在好像毕恭毕敬的。不管那么多了,只要赵亥不开罪嬴政,一切都好说。 几人进入屋内,蒙毅起身行礼。 坐定,蒙毅便道:“恭喜公子。” 郑芙与嬴政相视一笑。 今日,城门口张贴了一则告示。 赵王废后,太子被黜,姬氏权贵满门抄斩。 据坊间传言,王族围猎,权贵帐内观舞之时,赵王及七公子赵迁遇刺,赵王大怒,下令严查幕后黑手。 两日后,大夫郭开在朝谏言,刺客能混入围猎舞姬之列,必有王宫之人授意通融,建议赵王搜宫寻找证据。赵王当即下令命宫卫逐一搜宫,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最后在王后宫中搜出一道与秦国私通的密令,与此同时,姬氏权臣的一个亲信跪于邯郸宫门前,手持证据,揭发一直以来姬氏与秦国勾结的罪行。太子赵嘉几欲辩驳,奈何在密简之中发现其随身玉佩的印章,罪责已成定局,在劫难逃。 听闻密简中的内容已经触及到残害手足、勾结外臣以及密谋弑君。姬氏力求脱罪,可数日以来秦国使臣与姬王后交往密切,甚至通过赠送礼品的方式传递密令相互勾结。 尽管姬氏权势滔天,可叛国之罪众人唾弃,一时之间赵国上下愤怨声起,朝野人人自危,不敢为其求情,更有甚者提议将涉罪之人处以车裂之刑。 赵王怒不可遏,下令将王后废黜打入冷宫,赵嘉为废太子,发配边地,姬氏大臣一律处斩,其名下所有田产充公。 大厦倾颓,不过一瞬。 与此同时,郭开因协助赵王铲除奸佞有功,赵王赏识非常,下旨封其为赵之相国,以取代姬氏的相权。 “再过不久,赵王就该封倡姬为后,公子迁为太子了。”蒙毅缓缓道来,将事情做结。 “我们的手段本不算高明。”嬴政道。 若要完依靠秦国的力量,以外国势力的身份,想推翻赵国姬氏政权势必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嬴政一向喜欢化繁为简。以最少的筹码得到最大的利益,是他一贯行事的标准。能事半功倍的事,绝不事倍功半。 裁衣需量体,下药需对症。谋的是赵国的权,便从赵国自身出发。 赵孝成王子嗣众多,作为当今赵王的赵偃,二十多年前只是个名不经传的普通公子,远远逊色于不少其他王族兄弟。那时候威望最高的是生母出身最为高贵的春平君赵恭。 赵偃处处被打压,敏感脆弱,以酒消愁。尽管身世飘零,可赵偃的随侍郭开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为其谋划前程,设计让赵偃顺利迎娶姬氏嫡女为妻。 有了姬氏的支持,赵偃没过多久便顺利当上太子,对郭开愈发宠信,几乎是言听计从。几年前赵偃继位之时,遭遇重重困难,姬氏与郭开联手才将作为太子的他推上王位。由此,春平君落败入秦为质。 姬氏这些年越发放肆,欺压百姓,蔑视王权,他们虽是赵偃的恩人,可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容得下愈发嚣张跋扈的权臣操纵朝堂,一手遮天。可他无力与之抗衡,只好纵容姬氏放肆,纵容姬王后的骄横,以及假意宠爱赵嘉。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只要有人能给赵王一个借口,他便会借题发挥,小题亦能大做。 事情太过巧合,并非没有疑点,可赵王就是死死握住证据,名正言顺,顺应民心地铲除了所谓的奸佞之臣。 一面是仗势欺人的权贵之后,一面是听话贴心的宠妃幼子,不管是真是假,无论是非对错,赵王都一定会选择后者。因为他从出生起便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成年后又受制于姬氏活了二十多年,不这么做,他心中的气,咽不下。 正是剖析了这一切,嬴政才能加以利用,这是赵国内政的斗争,不必十分周密地策划,不用一环环掩盖痕迹,亦不需要太多人手,只要为赵王提供一个借口,嬴政便能坐收渔利。他想看到的无能幼子当政的局面,很快就会开始。 他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手,只要在亭台楼阁之中一坐,姬氏的罪行都会被坐实。 于赵王来说如此,但于赵国便不是这样了。为了一己私心,赵王葬送了忠良的太子,除去一股极强的势力。赵国的未来会是怎样,无人得知。 自古以来不乏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成王败寇的结局更是数不胜数。乱世之中,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必然是踩着累累尸骨一路走来的人。杀与被杀,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天下棋局,由天下人落子。主动出击,方为上策。 他身陷其中,等着棋逢对手。 第七十一章 别君去兮 () 嬴政身着黑色披风,抬手拉了拉古铜色骏马的缰绳。 铜爵好像有灵性一般,抬蹄绕着郑芙行走一圈,而后长声嘶鸣。郑芙摸了摸它的脖子,抬头浅笑:“连你也知道你和你的主人要离开了。” 郑芙心头隐隐不舍,此次一别,再见便要等到半年之后嬴政冠礼了。 “阿蹊。” 身前之人的声音是那般叫人安心。 自信如他,尽管戾气依旧,此刻也露出了些许担忧的神色。楚国,他还来不及渗透。她所不知的是,他心中头一次有了一丝不该出现的恐惧,担忧她在楚国遭遇的恐惧。 嬴政正要开口,郑芙抬手将两指放在他唇上,封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轻而坚定地说:“阿政,不必再说了。楚国我非去不可。” 见嬴政不为所动,郑芙又言:“你已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你之后改变主意要带我走,那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一开始她语气颇为嚣张,说到最后自己却没了声。嬴政心中的那丝愁绪被她吃瘪的表情驱赶散尽,忍不住轻笑出声。 “别笑……”郑芙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她说的也是事实,“快走吧,大家都在外面等你。” “等我是他们的本分。”嬴政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真是不解风情……他们两个都不是喜欢腻腻歪歪、将离别视作愁死愁绪的人,他这么说不过是想看她的窘态罢了。 “大王,我送你出去,这样总可以了吧?”郑芙笑着对他挑了挑眉。 二人并行至府外,蒙毅带着一众人等候着,春平君及赵亥亦在门口。 嬴政看向春平君。 春平君猛地一哆嗦:“公子可是有事吩咐于我?” “春平君,”嬴政顿了顿,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赵亥,“我看令公子是难得的人才。” 闻言,春平君突然有些欣喜,嬴政走之前还要夸赞赵亥一番,说明他很看重赵亥,他春平君果然生了个好儿子。于是他哈哈大笑:“多谢公子夸赞,能得公子这般赏识,是亥儿的荣幸。” 嬴政稍稍点了点头,等着他说话。谁知这春平君说完便没了下文,讪笑着看他。嬴政微微侧头,好像在说“就这样?”,春平君不明所以,面色些许疑惑。 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春平君还是一窍不通的样子,蒙毅捂嘴掩笑,带了些看戏的神情看着嬴政。嬴政脸黑得快要溢出气来,瞪了他一眼:“你当真不懂我在说什么?” 蒙毅沿袭以往见好就收的策略,咳嗽两声,低头正色。 赵亥索性站了出来,跪在春平君面前,以大礼拜了三拜。 “亥儿,你这是做什么?!”春平君赶紧抬手要将他扶起,赵亥依旧长跪不动。 赵亥抬头,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华,他徐徐说道:“我自小无母,为万人所不容,幸得父亲不弃,替我挡下威压,不必受人欺凌,以卑贱之身得以跟随七公子数年。父亲生养之恩,赵亥无以为报。” “你……”春平君是极其感性之人,赵亥这么说,他再怎么傻,也懂了个大概。 许是无人愿意与赵亥相处的原因,他自小便孤独冷漠,寡言少语。春平君前半生更是醉心权势,虽不曾因为他血统的低贱而厌弃他,但从未对他上心过。 赵偃登基,春平君成为阶下囚,被迫入秦为质,临行前将赵迁托付于赵亥,危急时刻,让他务必舍命救下赵迁。这些年春平君虽不曾亲眼所见,可赵亥身上那几处长长短短的疤痕,一定是为保护赵迁而受的伤。 赵亥起身,后退两步再拜:“如今,我已寻得明主,除了他,此生我不愿跟随任何人,请父亲成!” “唉……不是我不准你去,是……”春平君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嬴政,见他侧头看向一旁,便继续说道,“秦国是虎狼之邦,秦臣是虎狼之臣。你到了那边,无人庇佑,若与他们相处,恐怕会更受欺凌……” 赵亥抬头:“父亲,我不畏惧任何困难,只愿追逐心中所往。” “亥儿,你这是何苦……”春平君愁眉苦脸。视赵迁母子为眼中钉的人已经不在,日后他是安了不少。可此刻春平君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忧心于赵亥将来的处境。 嬴政挑眉:“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 “不不不……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春平君急忙摆手。 嬴政有些心烦,赵亥分明是个七尺男儿,志在四海自然是好事,春平君却这般磨蹭,仿佛老父嫁女一般多言不舍,说得像他即将嫁给一个混账男儿似的。 蒙毅见嬴政有些不悦,给郑芙递了个眼色,郑芙心领神会,说道:“我并非秦人,但秦人待我不薄,宛如亲眷。春平君大可放心,秦人并不似赵人这般重视身世,赵亥入秦后一定能得善果。” 思来想去也是,郑芙并非秦人,却在秦国长大,兴许赵亥换个地方能过得更好些。他亏欠赵亥的太多,不该再把他拴在身边了,既然嬴政赏识,那便随了他的意吧。 “你终究是长大了,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春平君奋力将赵亥扶了起来,“如今公子属意于你,你亦有了自己的打算,那此事便成了定局。既然要走,就不要回头,将来若是兵戎相见,不必顾念父子之情,迁儿……也不必在意,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即可。” “多谢父亲!”赵亥的脸上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温度。 见春平君终于松口,郑芙满意地笑着,视线转了一边,正巧对上嬴政炽热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他俯身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郑芙喉头哽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紧紧咬住下唇,以期能以疼痛平复内心的浓浓不舍之意。在这紧要关头,她千万不能掉链子,若被嬴政看到她这副样子,势必不准她入楚了。 平复一下心情,郑芙抬头轻声说道:“快走吧,成蛟还在等你,还有那个你一直想见的人……” “半年后李园若敢背弃约定,我一定让他知道,什么叫兵临城下。”嬴政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郑芙心头一颤。 他在说什么傻话? 楚国强大,当属六国之中最难对付的国家,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如此任性。 可他竟为了她说出这样的傻话。 既然选择与他并肩作战,她一定要变强,她不愿让他走到那一步! “好。” 蒙毅淡笑:“蹊妹,我们在大秦等着你。” 赵亥依旧是冷漠的样子:“郑姑娘多加保重,告辞。” 郑芙抬手作揖:“告辞!” 几人翻身上马,嬴政长鞭一挥,带着众人呼啸而去。 郑芙目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忽而,她轻轻笑了起来,那般轻逸与放松,充满期翼。 此去相距甚远,山高水长,愿君食而有味,眠可沉稳,一切安好。 待妾归来,定当生死与共,与子同仇。 第七十二章 诉衷肠 () 邯郸城似乎并没有因为谁的离去而萧条落寞,一如既往的繁华绚丽,人来人往。 郑芙命人收拾好东西,告别了春平君,带着曲蛾离开府邸。 眼下只剩一件事要办了。 丹花阁门口,离寅正笑着招呼客人入内,看到男子扮相的郑芙觉得有些眼熟,再看到她身旁的曲蛾,心中有了个大概,匆匆迎了上去:“公子,可算把您盼来了!” 这个离寅倒是机灵,郑芙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离寅道:“这会阁主正在院内献舞,我为公子安排中间视野极佳的席位,公子先休息片刻,赏赏舞。阁主那边一结束,我立刻知会您。” 听他的话音,想必是知晓了舞雩风刺杀无果,被郑芙搭救一事。左右能见到舞雩风,不急在这一时。郑芙走入席间,等着下一场舞的开始。 叮叮淙淙的琴声突然响起,四周说话的声音刹那停止。能在赵国听到这般清雅的高山流水,属实奇怪。 只见舞雩风以薄纱蒙面,纯白与浅绿的衣衫好似天山的绿竹,身披一条轻纱,猫着步子缓缓走来,眉眼好似远山丘壑,身段轻盈,俏丽无比。弦音一转,高山化为深谷,舞雩风随着弦音踮起脚尖轻快起舞,弦声再转,幽谷间有潺潺流水,舞雩风又跳得沉稳几分。 在座宾客无一不称赞连连,郑芙早见识过舞雩风的厉害,料到她会如此多变的舞种,此刻自然少了些许惊讶。唯一感到诧异的,唯有这神龙不见首尾的琴师。 郑芙寻着音源看去,舞台之下,鹅黄色的帐幔之后,有一个身影正在抚琴。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演奏出如此动人心魄的琴曲? 一曲奏完,让人仿佛置身与世无争的山间净土。 而后,那人起身,抱琴离去。 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靡丽的赵乐又起,一干红衣舞女涌了上来,舞雩风再次上台时,也不似开头那般清雅,已是绚丽的服饰。 整整一个中午,舞雩风都在不停献舞,这与之前她甚少登台的作风不同,好像在完成最后的夙愿一般。 傍晚,离寅姗姗而来:“公子久等了,阁主邀公子到后阁去用膳。” 片刻后,郑芙走入屋中,舞雩风着普通女子的装束跪坐在桌前,桌上几碟家常小菜,不算丰盛,但却让郑芙想起儿时在赵国的日子。 粗茶淡饭,但并非索然无味。 舞雩风起身,重重拜下:“雩风虽眼拙,可那日姑娘出手将我从狼子手中救下,雩风看得轻轻楚楚,后又助我逃脱,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郑芙将她扶起,两人落座,道:“舞阁主不必言谢。如不介意,我想听一听你冒险刺杀公子迁的原因。” 舞雩风垂眸,长长的睫毛好像笤帚一样,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 “郑姑娘今日等了我许久,我们边吃边说吧。” 郑芙点点头,挽袖拿起桌上的吃食,道:“就我所知,丹花阁开张以来,公子迁来的次数是不少,他性情顽劣,真正让人闹事却只有一回。仅凭这点仇恨,应该不足以让你豁出性命去报仇。” “姑娘说得不错,我要杀他,的确不是因为这个。”舞雩风托腮,愁绪阵阵,“可其中的原因,雩风……实在是难以启齿。” 看来是有什么隐情了,郑芙不是刨根问底喜欢咄咄逼人的人,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问了。那日献舞,你的样貌已被众人记下,若继续留在邯郸恐有生命之险。” 舞雩风思索一阵,点头说道:“我也知道,如今掩面献舞,始终不是良策,早有一日会败露。可当下我已无法刺杀公子迁,只好就此收手了……” “赵国是一定留不得了,你今后有何打算?”郑芙问道。 每每上台,舞雩风总是光彩照人的样子,现在徒增几分落寞,长叹一声:“我除了舞,没有其他谋生的办法,若不开舞楼,丹花阁的姐妹弟兄们便没了生计。” 在这样的乱世,想要求生已属困难,她是个女子,若就此放弃舞阁,换个国家应该能嫁个好人家,可若如此做,丹花阁的人无疑会陷入绝境。郑芙开口道:“七国律法不相通,只要你离开赵国,便不会再被通缉。换个地方再将舞阁开起来,断不会到凄凉的境地。” “姑娘说得不错。可我开的毕竟是舞阁,身后无人依仗,始终是受人欺负的。这些年四处辗转,我已失去了太多如亲人般的异姓姐妹……”舞雩风每每想起此事,总是心中悲痛,欲哭无泪。若在边境小城,赚不到什么钱,可去繁华的市都,又会受权贵欺凌,卖艺之人被迫卖身,她十分心痛。 郑芙表示十分理解,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去秦国?” “秦国?”舞雩风面露讶异之色,“我素来听闻秦人粗犷蛮横,若真去了秦国,只怕姐妹们会吃更多苦。” 郑芙摇摇头,淡笑道:“秦人是比六国之人蛮横些,但商君变法之后,秦国律法十分严明,只要犯法,无论何人一律重处,故而秦国境内总是更为安定。在秦国,你不必担忧这些东西。” 舞雩风皱着眉,犹豫不决。 郑芙见她有些心动,便说道:“你若仍旧担忧有人犯事,可以带着他们去咸阳,我会找人做你们的倚靠,保你们身后无忧。” 舞雩风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郑芙,末了低低一句:“我该如何才能报答姑娘的恩情……” 郑芙不语。她救下舞雩风是有私心的,她不想让她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一生,也想让她到咸阳去为她效力。 她为舞雩风提供保障,舞雩风仍旧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郑芙则可以通过丹花阁获取各方情报。这样两相互利的事,何乐不为? “若真要说报答,就与我一起走吧。”郑芙朝她伸出手,眼神坚定。 舞雩风愣了一下,将手搭在郑芙的手上。 邯郸的丹花阁内,两个身世不同的女子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名为友谊的东西。 二人又交谈片刻,许是看舞看得太久了,郑芙有些困倦,对舞雩风说道:“雩风,我有些乏了,明日我们再继续可好?” 舞雩风点点头,“我让离寅给你安排一间房,先行歇息吧!” 郑芙走出屋子,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明日我邀请楚国的李园大人前来丹花阁叙事。” “我会安排一处僻静之所,一定不叫人打扰到你们。” 郑芙进屋,沉沉睡去。 在此刻,丹花阁的笙歌似乎不再盛大,显得有几分落寞。 夜半不知何时,她意识有些虚浮,感觉有人来过,可又听得不真切,好似入梦一般。 “时间不多了,快走。” “当真要如此做么?” “那件事,不必我再提了吧?” “言蹊,对不起……” 第七十三章 误会解除 () 三日后,赵国石城。 成蛟腰负利刃,带着一队士兵在城中巡逻。 距离他叛秦降赵,已过去近八月的时间,那时白雪皑皑,现在已是炎热的酷暑了。 七国混战,许多男丁被征兵入伍,离开了秦国,成蛟才知道何谓混乱。 赵王赐他封地石城,便给了他在这里独断专行的权力,只要他想,烧杀劫掠都不成问题。而在秦国,分封一说早已废除,取而代之的是受都城控制的郡县制,简单来说,派遣到地方的官员,只是代行管理之责,若敢做出犯法的事,依旧要受惩罚。 成蛟本无心残害百姓,他只觉得他们过得凄苦。 他刚来的时候,这里的地主肆意横行,抢占土地,欺压平民,强迫百姓为奴。 虽然是赵人,可终究殊途同归,他实在看不过去,接管石城兵权之后就去为百姓们讨个公道。半年下来,已有了明显的效果。为防人生乱,他还每日亲自带人巡逻市集,保护贫苦百姓的安。 他无法改变赵国的律法,只能活在当下,尽一点微薄之力,多帮一些人。 几个月前韩夫人被人秘密送到石城,他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心中有了个大致的猜想,虽不敢信,可除了他已无人会这么做了。 巡视完一圈,成蛟带着人又回到了府邸。 门口小厮见他来了,上前作揖说道:“长安君,府中来了客人,说是您的朋友。” 他的朋友? 成蛟大步走入府中,穿过重重院落,最终在曲水旁的石桌前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气势比从前更强,依旧是他熟悉的样貌。 成蛟心中,唯一惭愧之事,就是他。 他怎么会……亲自来了赵国?成蛟没有多想,急急上前,大拜。 “起来。”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成蛟起身,屏退院中所有人,语意愧疚,低低说道:“王兄,我犯下如斯大罪,你为何不杀了我?” 他明知嬴政最反感有人谣传他是吕不韦之子的身世,可造反之时,成蛟依然这么做了。背叛,是嬴政无论如何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事。他敬重仰仗的王兄,一定恨极了他。 “杀了你。”嬴政轻哼,冷讽之意却不是冲着成蛟,“他日寡人若有意外,难道叫那姓吕的接手大秦江山么?” 成蛟抬眸,眼中是浓浓的诧异之色。这样彻底的背叛,嬴政竟然还能将他当做亲人吗……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感涌上心头。 “成蛟何德何能……叫王兄如此信任?”成蛟低头作揖。 嬴政双手环于胸前,眉眼间几分凌厉,话音坚定:“成蛟,你给我记住。” 成蛟抬头。 “我信任的人,一定不会背叛我。”嬴政淡淡地说道,“若你真有反叛之心,不必假手他人,我会亲手杀了你。” 成蛟听懂了嬴政的意思。嬴政始终信任着他,相信他绝不会背弃。吕不韦出兵征伐,实则是嬴政一手谋划,目的就是将他叛乱一事的影响化到最小。 虽然是吕不韦以韩夫人的性命要挟他在先,但说到底,反叛的人是他,且无实际证据证明就是吕不韦在暗中操纵,所以此事明面上得到这样的结局,已是极好。 吕不韦在秦筹谋数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即便真的有办法将此事公之于众,也无法真正撼动其根基。况且此事又牵扯到华阳太后,亦不是如此简单便能解决的。 “我没有背叛王兄,我只是……” 嬴政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我知道你的苦衷,但要报此仇,时候未到。你的根在秦国,随我回去。” “成蛟明白,能得王兄原谅,成蛟已经心满意足。”成蛟双手作揖,“可现在并非我回去的良机,即便有王兄庇护,但相国已知晓我死里逃生,必然猜到是王兄所为。成蛟若回去,届时相国以此事大作文章,于王兄巩固权势不利。” 说到此处,嬴政轻勾嘴角:“可不是我救的你。” “那是?”成蛟疑惑。 “是阿蹊。” 他只当做是嬴政派人暗中护卫他到赵国,也曾想过一路保护他的人是谁。 那天交战之后,他体力透支,昏厥不醒。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自己在马背上颠簸,而后便依稀听到那人替他挡下必死命运的声音。 成蛟不由得大吃一惊:“我原以为那日与吕不韦大军对峙的人是个智谋无双的男子,没想到竟是蹊妹……” “你说阿蹊与吕不韦大军对峙?”嬴政一下子从他的话中捕捉到关键的信息。 成蛟点点头:“据我的随从说,入赵途中我们被吕不韦的大军围堵,已无退路。她毫不犹豫地冲入敌营,以一己之身挟持了相国,这才保得我性命无忧。真是没想到……” 这般凶险之事,他为何从未听她提起过? 嬴政忽然百感交集,抬手覆在半边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他只以为是王贲在后延敌,郑芙带人直入赵国,将成蛟送到了石城,谁曾想她竟有如斯遭遇? 他养大的姑娘,面临千军万马,在绝对的逆境之下,不畏生死,行事果决,着实叫他大吃一惊。 嬴政自是十分了解郑芙。她不愿将此事告诉他,一定是受了伤,怕他知晓之后便不再放心让她出去做事。 看样子,不能再将她当做小姑娘了罢! 成蛟不知嬴政亦不清楚此中缘由,便继续说:“王兄有使四海毕一之宏图,成蛟愿以叛逆之名受赵国封赐,取得赵国王室信任,他日大秦兵临赵境,就是成蛟效力之时。” 嬴政皱眉:“若如此做,你会背负骂名。” 成蛟浅笑,眉眼间尽是温和:“王兄许久之前便说过,只要能完成一统大愿,无论天下人如何评说,你皆不予理会。成蛟之事比起王兄之事,实在微不足道。王兄不在意,成蛟亦然。” 良久,嬴政才说话。 “有弟如你,乃兄之幸。” “弟亦然。” 秦国局势紧张,嬴政又还有要事,见过成蛟一面,将二人许久以来的误会解除,没在石城多留,很快就离开了。 据说那日长安君成蛟在石城城门口长立不走,时有百姓上前问候,长安君皆以一笑应之。 那之后,他愈发勤于入邯郸述职,并极力撇清与秦国的干系。吕不韦大怒,发兵攻打赵国,赵国大将李牧自边关驱赶匈奴,立功而归,又立刻转入对抗秦国的战争中。 李牧用兵如神,秦国被打得节节败退,秦相吕不韦只好就此罢手,班师收兵。 第七十四章 奇特之人 () 一月后,楚国寿春。 一辆马车自寿春宫内驶出,又入春申君府,夜晚时分才回了李府。 宋城隅将最后一位客卿送去歇息,回来之时,看到自家主人立于堂前,抬手作揖:“大人,您回来了。” 李园转身,宋城隅发现他下颌的胡须又长了些许,中间夹杂着几缕灰白。 “你速去邯郸查证一件事,老夫要一个人,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 “属下遵命!” 李园吩咐完,宋城隅走后,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霾。 “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敢与楚国作对!” 燕国地处北面,即便在酷暑之日,也比秦赵要寒冷些。郑芙初到这北方之地,先前又受了重伤,突然换了环境,浑身发冷,一时些不适应。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一个玲珑小巧的婢女打扮的女子往车内好奇地看了看,见到郑芙,露出些许讶异之色,而后抬着头有些倨傲地说道:“姑娘还坐着干什么呢,下来吧。” 曲蛾睨了她一眼,正要开口斥责,郑芙拍了拍她的手臂,曲蛾只得搀着她下车。 车外是二十多个府卫,齐齐守在马车两侧,让出一条入府的道路来。 看着眼前之景,郑芙突然有些自嘲。 那日在丹花阁歇下后,醒来之时,她便被双手双脚捆好扔在马车内,曲蛾在旁边一个劲地咒骂。 恩将仇报,不过如此。是她太过掉以轻心。 不知舞雩风对她下了什么药,即便她重伤未愈,也不可能一路以来体虚如此。幕后之人定然知晓她身怀武艺之事,否则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既然来了燕国,那答案只有一个了。 “快进去!”一个小厮推搡了郑芙一把。 “拿开你的脏手!”曲蛾见不得别人欺凌了郑芙,一把抓住那小厮的手,可惜力气太小,无可奈何。 “小蛾,罢了。”郑芙挽过她的手,往府中走去。 此府邸并无牌匾,外部朴素,里面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先前的女子将她们引到一处屋子前,说道:“铃儿的差事到此了,二位姑娘住进去吧,告辞!”说完,她便哼着曲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舞雩风真叫人恼怒,公女舍身救她,她却以怨报德,到现在都不敢出来见公女一面!”曲蛾一把将包袱掷在桌上,虽说着愤怒的话,可依然拿起笤帚开始打扫,不愿让郑芙过多劳累。 郑芙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道:“是我识人不清,怨不得他人,只是苦了你同我来此极寒之地受难了。” 曲蛾放下笤帚,走到郑芙跟前,道:“奴婢命贱,自小过的日子比这清苦多了,能跟在公女身边已属万幸。日后无论公女要去何处,做何事,一定不能扔下奴婢。” 郑芙略显差异,而后浅笑:“好,我必会尽力护你。” 几日下来,除了送饭,无人来过此院落,看守她们的人也仅是在府外。兴许是料定了她们无法逃脱,便放松些许。 这日早晨,郑芙站在门边,看着对面的屋子,曲蛾本是在屋外的井边浣衣,看到她这般发呆,出言问道:“公女,你在看什么?” 郑芙抬手,指了指虚掩的房门,说:“你是否有注意到,送饭的人也会送到那边去?” 曲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摇了摇头。她只以为这院中只有她们二人。 “此人深居简出,我们来了几日他都不曾出过门,或许也是个囚徒,兴许能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郑芙说道。 曲蛾眼前一亮:“那奴婢是否要准备些什么?” “唔……暂且不必,过些时分我先去探一探他。” 天色稍晚些,郑芙与曲蛾用完晚膳,确保四下无人注意,便走到对面屋子之前,轻轻敲了敲门:“请问屋中可有人在?” 无人回应,郑芙又敲了敲,屋中之人仿佛刚刚醒来,伸了个懒腰,伴随着一声长吁,语气些许不悦:“若是无人,怎会引得你前来打扰。” “叨扰阁下,是我的不是,阁下可否与我一见?”想来此人方才在歇息,被她搅扰,郑芙便直接道歉,表明诚意。 “呵呵呵……” 一阵爽朗的轻笑传来,屋内一阵骚动之声,片刻后又没了声音。 “……收拾起来可真是麻烦,你且等等,得空我自会去见你。” 此人难道邋遢如斯,久居于此却不曾收拾?郑芙有些疑惑,便道:“阁下不必在意那些琐事。” 屋中没有声音,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缝,露出一只杏般的眼睛,郑芙险些被他唬了一跳。 “那可不行。这里许久没人来了,一来便是个姑娘,要是见你,我怎能如此不修边幅?” 男子只露出一只眼,郑芙的视线则聚集在他额上凌乱的头发上。男子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将门关了起来。 “……你走吧,我懒得收拾屋子,过几日得空会过去。” 听他不松口,连说两次“得空”,郑芙只得作罢。 见郑芙回来,曲蛾好奇地往对面看了看,问道:“公女,如何?” 郑芙摇摇头:“此人行事有些诡异,说是过几日得空便来见我们,我捉摸不透他。” 曲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说道:“我寻思着此人从不出门,哪有什么得不得空之分?” “他可能在做什么别的事。”郑芙道。 曲蛾想到了什么,捂嘴轻笑:“兴许是忙着睡觉吧!” 此语惹得郑芙一阵嬉笑,二人坐于房中,倒也并不苦闷。 与此同时,韩国新郑。 韩非在宫中踱步,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宫殿的门终于打开,韩非急急走上前去,出来的宦官只是摇摇头,说道:“公子就别等了,王上这会正与祈美人观舞,怕是不愿理会公子。” 韩非眉头微皱,正要抬手作揖,宦官见状,赶紧朝他行了个礼,匆匆退回了殿中。 他立于殿阶之上,微风将他两鬓的头发轻轻吹起,终是长叹一声,拂袖离去。 身为韩王安最小的弟弟,他自幼天资聪慧,又云游列国,见识广博,著书立说,已然成为百家之中的名人。身为韩人,他最是希望以自己法家的理念,效仿商君,拯救韩国的颓势。 奈何韩王始终不愿见他,甚至不允许他入朝,并且处处欺压,受尽冷遇。 韩国,实在是风雨飘摇。 回到府中,小厮上前一步,关切道:“公子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韩非闭下竹伞,夜色中细雨绵绵,正如他的愁绪绵绵。 第七十五章 府中论道 () 韩非坐在桌前,撰写着新的书著。 侍从轻敲屋门,说道:“非公子,有人求见。” 韩非挥洒笔墨,又写下两排字,方才说道:“我已说过,无……无论是何人,不见。” 侍从已然习惯自家公子口吃的毛病,尽管有些好笑,可韩非心中有大智慧,府中无人不拜服。 侍从本要如往常一般退出去,想了想又顿住脚步,说道:“本来一般人,小的便也回绝了,只是这位公子似乎有些不凡。” 闻言,韩非抬眸:“如何不凡?” “他说,他能让非公子施展大志。” “啪嗒!” 毛笔字手中滑落,滴得一地墨汁。小厮低着头,只看到韩非离去的衣摆。 嬴政合眼跪坐在府邸的客屋内,听到些微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要见的人已然来到。 韩非进门,看到端坐在桌前的嬴政,心中生出些许讶异。 饶是韩非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如他这般气势如虹的人,面相无比出挑,眉目似剑,凌厉之色尽显,举止仪态些许倨傲,但不失分寸,想来来头不小。 听到他进屋,嬴政睁眼,抬手作揖:“久闻先生大名。” 韩非亦向他作揖,而后在他对面坐定,说道:“你……是何人?” 嬴政听出他的口吃毛病,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秦人。” “我看得出来。”韩非知道他不想说,便先不问,“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曾熟读先生所著之说,对先生景仰之情如秦之渭水。”见到韩非,嬴政自是心中激动,第一次说出如此夸赞之语,眼中难得地闪烁着光芒,有如一个仰慕兄长的弟弟,“我心有疑惑,望能在先生之处得到答案。” 韩非眯起的眼睛好像月牙,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莫过于此。 “你想要的答案,我恐怕无法轻……轻易给予,只能加以论述。” 嬴政点点头,说道:“天下之势,先生如何看待?” 他一开始便如此直接地问出此事,韩非倒是没有很诧异,广泛地谈道:“商君变……变法之前,天下群雄并立,若说强盛,必当楚国为翘首。但经过百年变迁,秦国迅速崛起,直到现在,尤其是半年前函谷关一战之后,即便强悍如楚,已无力与秦抗衡。故而可称之为秦一国独大,楚次之,他国在后。” 嬴政饶有兴趣地听着他分析,脸上少了倨傲,多了些谦逊之色。 但韩非却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除了谦逊之外,还有别的意味,似乎是不怀好意或者是……调侃?两人面面相觑,韩非不慎自在,说道:“你何故……这般看我?” 嬴政失笑:“先生当真要听?” “然。” 嬴政沉默一阵,正色转而言他:“先生虽为韩国公子,但能写下如此巨著,必然对其余六国也甚是了解。如今秦相吕不韦尊儒,更是请出齐国大儒淳于越作为秦王之师,但秦以商君法大兴,若秦王亲政,该如何作选?” 韩非早已思索过这个问题,故而此刻并未过多思考,娓娓道来:“如你所述,秦以法立国,以郡县之制将领土分封取而代之,无论秦人身份如何,依靠军功才可封爵,这正是秦迅速兴起不可忽视的重要缘由。儒乃百家之中的名家,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在眼下的乱世,秦若想壮大,不宜太过尊崇。” 嬴政听得细致,不多言语。 韩非垂眸:“至于选与不选,实在不必强求。数百年来百家争鸣而非一家兴盛,正说明国家的政策也该如此。法与儒,并非鱼与熊掌的关系,可兼收兼得,只不过说更重视哪一边的区别。” 仔细思索他的话,说得果然在理,嬴政道:“先生在《物权》一篇中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我甚是赞同。” 韩非顺着他的话继续述说:“我崇尚法,是因法之效益有利于国家兴盛,救民于水火。然要做到这些,国家需要有稳定的发展,势必离不开国君主政。我钻研先朝历史,看出一个道理。王朝衰退,并非因末代君主昏庸不理朝政,而是长久以来的政体弊病所造就。” 先前虽有人慕名前来,可大多只是想投入韩非门下听他讲学,开拓视野,在这个法家学说影响并不广博的时期,没有多少人愿意倾听他的这些论道。身为寒门之子,他们想听的只是他云游六国的经历,如是而已。 嬴政是第一个以大局视野同他论道的人,亦是第一个对他的学说如此上心的人。 韩非顿了顿,继续说道:“君王的权势分散,导致国家混乱不堪,即便有心治理,倒不如覆灭。由此观之,国家的大权,要集中在君主一人手里,只有一位有权有势的君主,才能治理天下,保四方太平。” …… 二人秉烛夜谈,几乎忘了寝食,直到天明依旧兴致不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论不完的道。韩非好像找到了知己,而嬴政则打定了一个主意。 清晨的阳光撒入韩非府邸,蒙毅打了个呵欠,看了看依旧持剑侍立屋外的赵亥,忍不住问道:“一夜未眠,你为何如此精神?” 赵亥把目光转向他,说道:“你武功高强,应该与我一样才是。” “非也。”蒙毅淡笑,“我的武艺断不及你,左不过因为我是半个文人,听着公子与非先生的论道,颇有兴致罢了。” 赵亥收回视线,一副懒得与他说话的模样,蒙毅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屋门终于打开了。 韩非抬手向嬴政作揖:“公子一路走好,恕韩非不……不远送了。” “先生当真不愿入秦为仕?”嬴政仍不死心,上前一步,皱眉说道,“秦王亦十分仰慕先生,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直接……” 韩非出言打断:“公子的好意,韩非心……心领。可我志在韩,不……愿为他国仕。” 嬴政的眼神很深,凶光毕露,片刻消散。 “既然如此,我不为难先生,相信日后一定能再相见。” 见此情景,蒙毅和赵亥皆是捏了一把汗。天底下敢这么直接打断并拒绝嬴政的人,可能只有韩非和吕不韦了。 嬴政翻身上马,铜爵抬蹄嘶鸣,本要离开,韩非突然抬手,嬴政并不认为他会改变主意,故而疑惑地看着他。 韩非问:“你……之前为何那般看我?” 圣贤之人,竟也会纠结于如斯小事。嬴政挥鞭轻笑:“先生论述之时,豪气万丈,我甚倾慕!” 说完,策马而去。 韩非站在原地出神。 嬴政的意思是……他论道的时候没有口吃?这么一说他才回忆起来,整整一个晚上,他谈论起这些事的时候,真的一次都没有停顿过!可为别人讲学时并不是这样的…… 小厮听得不明白,问道:“非公子,那位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韩非发愣,并没有注意他说的话,自言自语道:“秦王……” “此人竟是秦王?公子拒绝了他,不怕被……” 韩非摇了摇头:“我的拒绝没……有任何作用,早晚有一天,他一……一定会让我去秦国的。” 得一知己,奈何立场不同。 他,该何去何从? 第七十六章 初识楚轲 () 一连几日下来,对面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动静。 郑芙每日都会找机会在院中四处走动,看着好像在闲逛,实际则在找突破口。她发现此府邸并不算大,以四合的院式构成,除了她所在的院落,没有其他的院子。 看守的人也不多,十多个而已,围墙之后每隔一段路有一人,而门口仅有四人。 以为用什么药让她软了筋骨,单凭这些人就想拦住她么?此人费尽心思将她弄到燕国,若在看守问题上出了差错,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觉得事情并非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应该还留有后手才对。 一日郑芙在院中持剑练武,以期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恢复体力。只是不晓得比起猛烈的药效,她的锻炼是否会有效果。 “剑势如此轻盈,倒是颇适合女子,你的师父很明白什么与你较为契合。” 闻言,郑芙回头。 一个布衣男子正于门外长身而立,被尽数束到脑后的头发略显凌乱蓬松,杏似地眼睛半睁半闭,透带着些许慵懒,戴着护腕的手抬起在嘴边遮掩,而后打了个哈欠,露出个潇洒不羁的笑容。 见此情形,郑芙突然有点相信曲蛾的推断了。此人说不定真是每日忙于睡觉…… 郑芙不说话,男子朝她眨了眨眼:“怎么,我太过风流倜傥,叫姑娘看傻眼了罢?” 此人言语有些轻薄,郑芙心头不悦,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无情打击:“你的样貌在我见过的人中只算中上。” “不会吧……”男子哭笑不得,“怎会有你这般直言快语的女子,真是叫人颜面无。” “我并没有打击阁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郑芙收起寒光,抬眼说道,“相反,我那是在夸你。” 夸?男子笑得有些僵硬,干脆转移话题:“你不是要见我么,我们就这么说?” 这样干杵着确实不好说话,郑芙便朝他作揖,将他引入自己屋中。 曲蛾本在屋内整理床榻,见有人进来便多看了一眼,男子朝她笑了笑,温柔又痞气。曲蛾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做其他的事情。 如遭雷击……他头一次在女子这方面碰壁,一碰便碰了两个。 郑芙许是窥见了他的小心思,抿嘴轻笑。 “阁下请坐,遭人挟持至此未带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吧。”郑芙替他盛了一杯茶,而后跪坐于桌前。 男子随意地抬手作揖:“在下楚轲,卫国人士,姑娘如何称呼?” 郑芙亦朝他行礼,道:“郑芙,郑国人。” 楚轲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很快消失不见,而后故作不知,笑言:“郑国早已为韩国所灭,莫非是我睡得太久,入到梦中去了?” 楚轲说出了事实,又以玩笑的方式尽量将话语说得轻松,不叫她为难。郑芙便答道:“确实如此,不过阿娘说我阿爹是郑国人,我便随他。” 楚轲自是精明,既然是从娘亲口中得知,那她的父亲想必早已不在人世,他不便询问太多,故而说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酌情告诉你。” “酌情?”郑芙反问。 同为被囚之人,他却要酌情告诉她。 楚轲微笑着确认:“酌情。” “那我问你,这宅院的主人是谁?” “舞雩风。” “错。” 被劫持醒来后,郑芙想明白了一件事。舞雩风与赵迁根本没有仇怨,她刺杀赵迁的目的只有一个,引起郑芙的注意,让郑芙误以为舞雩风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而后顺水推舟答应郑芙去秦国,由此取得郑她的信任,这才有了下手的机会。 但此行太过凶险,如果郑芙没有出手救下舞雩风,那她必死无疑。幕后策划之人一定十分了解他她的心性,并在暗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舞雩风与她无冤无仇,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处心积虑地筹划将她骗至燕国。 见郑芙面色有愠,楚轲无辜地反问:“那是谁?” “燕国太子丹。” 楚轲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郑芙眼色一凌:“是也不是?” “你说你,不要这么急躁。”楚轲悄然探了探郑芙的神色,呶呶嘴道,“的确是他。” 郑芙捏着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茶水洒落在外。 楚轲知道她是真的怒了,赶紧顺势说道:“这个燕国的太子,就是一肚子坏心肠。把我捉来这里,叫我一个七尺男儿,整日无所事事,现在又囚禁了姑娘你,真是狼子之心,其心可诛!” “竟然是燕太子?!”曲蛾回头,一脸怒容。 “是啊,就是他。”楚轲有些幽怨地说着,“真让人伤感,让两位姑娘来此陪着我度日如年。” 郑芙问:“姬丹为什么要抓你?” “这个么……”楚轲顿了顿,而后摇头轻笑,“我与他抢女人,他争不过我,便将我囚禁起来了。” 这是什么荒唐理由?打从一开始,他就没一句实话,凭她自己推断他才确认,他是真将她当成三岁小孩可以随意哄骗了么? 郑芙皱眉:“你如此敷衍,我一点都看不出你厌恶姬丹。” “不不不……”楚轲赶紧摆摆手,“这个万恶之人,我厌恶他入骨,只是强装不在意罢了。” “那我们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楚轲沉思一阵,说道:“想从这里逃走,并不容易,我尝试过数次,都失败了。” “外面分明只有几个人。” “姬丹有你想不到的手段。我猜你虽有武艺,但身无力,是不是?”楚轲说道。 郑芙低头:“不错。” “下毒是他最擅长的手段之一了,这些年不晓得同这个法子坑害了多少人。”楚轲饮尽杯中之茶,又打了个呵欠,“总之此事仍需从长计议,我们之后慢慢商量吧,你若还想知道什么,我一定老实交代。” 他闲暇如斯,怎么这么容易困倦?郑芙心生疑惑,但他说的是事实,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楚轲走后,曲蛾站在门边,看着他进屋子里去,等他将屋门关起来,她才和上门,转过身谨慎地小声问道:“公女,你早猜到是姬丹所为,方才为何这般恼怒?” 郑芙垂眸,擦去桌上方才打翻的茶水,说道:“我做戏给他看的。此人深浅不明,若他其实是姬丹的人,那我们便彻底输了。” 曲蛾不解:“公女为何会如此猜想?” 第七十七章 幕后之人 () “起先见到他头发蓬松,面色颓然,我以为他同是被囚于此,已经没了盼头。”郑芙缓缓道来,“可今日我练武时,他眼光犀利,着装亦是江湖侠者风范,说明他武功并不弱。” 曲蛾点点头,郑芙便继续说:“我不认为这么几个人能困住住他,若我恢复体力,也必然困不住我们。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明面上是被囚在此,实际是姬丹派来看守我们的人。” “可他行色懒散,日日酣睡……这样颓然,如何看守?”曲蛾不太赞同她的说法。 郑芙思索一阵,道:“我亦不确定,现在我力气尽失,没办法试探他的武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燕国蓟城宫内。 舞雩风在殿中起舞,挥舞广袖,每一个动作都是柔媚多姿,腰上的铃音阵阵,听得人心神荡漾。 “好!好!”燕王喜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久久未见的舞雩风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我儿的舞女果然是天下一绝!” “父王喜欢就好。”姬丹拍了拍手,殿外又走入十几个舞女,拿着团扇将舞雩风簇拥在中间。 没过多久,舞女们再次散开的时候,舞雩风已经悄然离开。 燕王摇摇头,看向姬丹:“丹儿,你就这么舍不得此女,连让孤王多看两眼都觉不妥?” “呵呵……父王知道我视此女为掌中至宝。您若想要美人,我一定会去各处寻找,一定不叫您失望。”姬丹微笑着,并不松口。 燕王指了指他,眉目间些许戏谑:“你啊你!也罢。” 姬丹礼貌性地低了低头。 结束之后,姬丹走出宫殿。守在外面的舞雩风见他终于出来,急不可耐地上前去,姬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还不回舞阁去?” 舞雩风面色改变,十分急迫:“你说过,只要我替你办完事,你便……” “你是怕别人听不见么?”姬丹出言打断。 舞雩风只得住口,虽然知道直接在这里说话甚是不妥,可这几天回到燕国姬丹始终对她避而不见,她亦是别无他法才这么做。 姬丹知道避无可避,故而将她带至太子宫内。 在路上,舞雩风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并不似方才在宴席上姬丹表露出的那般关系亲密。 殿门被关上,舞雩风急急开口:“太子殿下,你该兑现承诺了。” “兑现承诺?”姬丹负手而立,本是背对着她,此刻稍微转过脸,“你并没有完成我的要求,现在说这句话,太早了。” 舞雩风追上去,站在他的前面,抬头怒视着他:“我已听你的命令冒死取得郑芙信任,并在饭菜中下药迷晕她助你将她带来燕国,究竟是哪里没完成你的要求?” 姬丹轻笑一声,抬手握住她的下巴,“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舞雩风扭过头去,摆脱他的手,“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风儿,我要你做的事,是扎根邯郸成为我在赵国的眼睛,可你仅仅将丹花阁在那边开了两月便回了燕国。”姬丹看着她愈发愤怒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说着,“即便我宠爱你,你也不能如此敷衍我吧?” 舞雩风退后几步,指着他的鼻梁:“你骗我!” 几个月前她受姬丹之命前往赵国,没过多久燕国使臣便来了赵国,姬丹也一同跟来了,但除了她与王容以及赵国的废太子赵嘉,无人知道此事。 本来她的确是要在赵国安安稳稳开舞阁替姬丹做眼线,以此换取楚轲的自由。但那日赵迁闹事被郑芙解围之后,姬丹便找她密谋,这才有了刺杀赵迁的戏码。 可他当时明明说只要郑芙到了燕国,楚轲便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姬丹走近她,眼里有些许温情,“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燕国继续舞吧,我甚是不舍得再让你以身犯险。” 舞雩风一把将他推开:“不要对我露出这种表情,说这种话,女人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逼我违背本心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我……” “别闹了,你除了听话,做不了任何事情。”姬丹的表情突然阴沉下来,“若你做得好,兴许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舞雩风怒目切齿,不经思考便挥手打了姬丹一巴掌。 姬丹侧着脸,保持着被她打过的姿势,而后缓缓转头,抬手用力地抓住舞雩风的手,仿佛要生生将她的手臂捏断,厉声道:“我没多少时间同你争论,不要让我对你失去耐心!” “太子殿下,太子妃来了……” 殿中忽地安静下来,争执的二人同时看向殿门的方向。他们争执得太过激烈,竟没注意到殿门口多了两个人。 鞠想身着华服,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眼神不甚好。 姬丹放开舞雩风的手,舞雩风自顾自拧了拧,仇视着说道:“我要尽快见到他,否则我就与你鱼死网破。” 而后舞雩风绕开了他,径直向殿门走去,临近鞠想时,欠身行礼,正要离开,鞠想眉眼轻瞥,道:“太子宫不是低贱之人该来的地方。” 舞雩风冷笑一声,不多言语,直接走了出去。 鞠想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头一阵愤恨,姬丹刚刚回来便等不及地要见她,怎么会生来这么一股狐媚的模样? “想儿来了。”姬丹上前几步,牵起鞠想的手,“门口风大,随我过来。” 身为大将鞠武之女,一年前她被燕王赐婚给姬丹。她本以为以她的身份,在姬丹继位之前是不可能会有侧妃的,事实上确实如此。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舞雩风勾搭上了姬丹,甚至让燕王默许了舞雩风的存在,叫她气极! 行至屋中,鞠想脱开姬丹的手,说道:“殿下,你为何总是不听我的劝,这舞雩风只是一介市井舞姬,身份太过低贱,你不宜与她多有接触,于你身份不合。” 为了让一切变得名正言顺,不叫他人对姬丹所做之事起疑心,故而对于外人而言,舞雩风是姬丹宠爱的绝美舞姬,而实际上,舞雩风不过是姬丹的一枚棋子。这件事连鞠想都不知道。 姬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好言安慰:“父王要她入宫献舞,你也别过分苛责于她,不过是一个舞姬而已。” “可是……” “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歇息吧。”姬丹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鞠想只得作罢,低下头紧抿着嘴唇。 第七十八章 月下琴心 () 那日楚轲进了门,便再也没出来过。一月下来,郑芙和曲蛾日日观察,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横竖被困在这里,急也急不来,只能一步步来了。那日她被舞雩风带走,第二日李园应该会去丹花阁,应该已经知晓她被身份不明之人劫走的事了。 一天夜里,一阵声音不小的琴声传入郑芙耳中,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看到曲蛾还在沉睡,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推门而出。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他坐在庭院的正中间,弹琴的手有些生涩,好像许久没有抚过琴了一般。 郑芙听得出来,他的琴技不够高妙,弦音之间甚至有许多断开之处,但琴声中充满了江湖人的侠肝义胆,以及一丝不太明朗的含义。 楚轲弹奏半晌,突然停下,负气地胡乱拨弦一番,而后抚平琴弦,抬头看向郑芙:“粗鄙之音,倒被你听见了。” 郑芙本无声息站在门口,天色又昏暗,他实在不应该发现她才对,这只能说明楚轲的警觉性极高。郑芙走入院中,轻声说道:“为何这般泄气?” “高渐离那个狠心的男人,说教一半便只教一半,害我弹得这般难听。”楚轲话音幽怨,好像一个被夫婿抛弃的妻子。 “难听是难听了点……”看着楚轲的表情由忧伤转为不可思议地瞪着她,郑芙觉得有些好笑,又改口道,“不过你奏得很有琴心。” “你能听出我的琴心?”楚轲略显诧异。 郑芙点点头:“你的琴曲之中有侠客的豪气,我猜你曾云游六国行走江湖,见识过许多的人事。但此间还夹杂着些许愁绪,很是微末,听得不太真切。” 楚轲方才只是随着性子胡乱弹奏一通,可郑芙却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他的心绪,看来不能轻视了她。楚轲于是说道:“我总听渐离说郑国是音律之国,郑国人在乐理上天赋极高。阿芙这般轻易便能窥破我的心思,看来日后我在你面前要少弹奏为妙。” 郑芙撇撇嘴,不多言语。此人不过第二次见她,却如此自来熟了罢。 楚轲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想来你的琴艺必定高超,不如弹奏一曲,让我听一听你的心思如何?” “我的琴艺不过尔尔。”郑芙扭过头去,“况且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奏琴给你听。” 楚轲早料到她会对他心有芥蒂,不过也怪他自己,刚开始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想就此敷衍过去。谁知她这么厉害,姬丹费这么大力气将她带来燕国倒也值得。 楚轲讨好地笑着,漆黑的杏眼依然圆润,“怎么能说是非亲非故呢?我与阿芙你认识已一月有余,在这落寞的小院中相依相伴,互诉衷肠。” 两人分明只见过两次,白的都被他说成了黑的。郑芙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奏一曲,你答应我一件事。” 不等楚轲说话,郑芙夺过他手里的琴,席地而坐,抬手拨弦试音,干脆利落地弹奏了起来。 楚轲淡笑着摇摇头,坐在她的身侧。 曲调先是朴实平和,仿佛在叙述一件平常无奇的事情。而后突然变得尖锐,带些许凶险之意,让人感觉在山崖上行走,惊心动魄,忽地婉转,是山回路转,再过一刻,又多了些别样的情肠,最后似悠悠流水潺潺而过,永恒而心安。 这个曲调,作为卫国人的楚轲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郑芙虽没有和着琴声吟唱出来,可这在卫国家喻户晓的曲子,他怎会不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首卫风《木瓜》述说珍重回报之情,木瓜与美玉之别,回报的东西价值要比受赠的东西高得多,体现人与人心灵的契合,更是一种高尚的情感。 此曲原是轻快灵动的节奏,在郑芙的弹奏下却变成一人身处危难之境,而另一人施以援手,雪中送炭,事情有了转机,最后的感觉则是二人成就了长久的友情或是爱情。 分明是一样的曲调,可她改变节奏调节乐声长短,竟然完完将此曲演变得如此惊心动魄。 莫非郑芙在暗示他,她的处境凶险,需要他出手相助? 郑芙抚平琴弦,低声问道:“楚轲,你可听出什么?” 楚轲佯装不知:“我的造诣不深,只知此曲是《木瓜》。” “你怎会听不出来……”郑芙有些丧气,她以为她已经弹得很明显了,果然还是她太过疏于琴艺。 楚轲尚未见过她这般泄气的模样,心绪莫名跟着她起伏,于是不自觉地说道:“琴师高渐离你应当听说过吧?这世间无几人能听懂他的琴声,我想你大约可以。” “高先生是天下有名的琴师,我怎可与之比肩。”郑芙摆手推辞,自己的分量如何,她还是清楚的,眼下该进入正题了罢,“我已经弹奏完了,你应该尽早兑现承诺。” “我分明没有答应你。”楚轲哭笑不得,见她神色凄凄,于心不忍,故而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见姬丹一面。” “前些日子阿芙不是还说要同我谋划出逃之法?”楚轲看似无意问起,实则刻意试探。 若他真心要逃,早就来同她谋划了,一个月的时间让郑芙更加确认,楚轲就是姬丹那边的人。 郑芙听得出他打的什么主意,索性满足他的心思,直言不讳:“你在这里,我怎么逃得掉。” 原来她已经猜出来了,楚轲淡笑:“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我可没骗你,我真是因为和他抢女人才被迫待在这里的。” 郑芙一阵无语,她可不想听他的这些风流事,“你到底帮不帮我?” 楚轲顾左右而言他:“阿芙就不想听听我与太子以及这名女子的故事?” “你的私事,我没兴趣。” “可你的私事,我很感兴趣。” “……楚轲!” 郑芙稍微有些气恼,已经过去一月,她甚至连院门都出不去,想恢复体力亦不见起色,她愈发着急,又找不到门路。 此时也怪不得楚轲胡搅蛮缠,是她太过急躁,不等他答应便自顾自弹起了琴曲。 见郑芙为难,楚轲便说道:“你先讲讲你幼年的事,若我听得高兴,便将姬丹叫来。”其他的,早晚他会从她口中尽数撬出来。 第七十九章 回朝 () 寄人篱下,只好妥协。姬丹仅让楚轲一个人守着她,说明他一定很得姬丹信任,那姬丹知道的他应该也都知道。横竖是小时候的事,他也没说具体岁数,郑芙打算马马虎虎应付过去。 “因为阿娘是楚人,阿爹是郑国后裔,不受王室所容,故而我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阿娘也因此被送入邯郸宫作为惩罚。自我记事开始,便已身处宁和宫中了。”郑芙真假掺半地说着。不过这些确实是事实,只是她没将事实之下的真相说出来罢了。 “我小的时候,姬丹和阿……秦王,每日都会来看我。阿娘很疼我,姬丹听我弹琴,秦王教我识字,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后来姬丹走了,阿娘也不知怎么,突然丢下我回了楚国。我的身世不被楚人接受,秦王就让我跟着他去秦国,我便答应了。” 末了,郑芙长叹一声:“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嗯?”听她这么说,楚轲来了兴致。 郑芙还不知道姬丹抓她来的目的是什么,暂时不便于暴露她与嬴政的关系,姑且给楚轲留个悬念,见过姬丹之后再慢慢编撰,以此增大出逃几率。 郑芙学着楚轲之前的模样眨了眨眼,“我儿时的事到此为止了,你若想听后来的事,得先拿出诚意来。” “阿芙,吊人胃口可不是一件善事。” “这次你已答应我了。” “好罢,好罢。那你改日可得告诉我之后的事情,不得反悔。” 楚轲算了算日子,应该也就这几日了。 夜色太深,楚轲又有了倦意,郑芙也不打算多留,二人简单作别,各自回屋。 次日,秦国咸阳。 阳光落在这座大气磅礴的城池之上似乎增添了几分恢弘之气。许久未归,一如既往的繁华,一如往日的秦风。 自咸阳城门口到咸阳宫门的一段道路被士兵们齐齐守住,路上的百姓被拦在士兵的身后。 李钰及一干文武大臣等候在咸阳宫门口,周围有重兵把守。见此阵势,百姓越聚越多,都想看一看热闹。 “这阵仗着实少见,是发生了何事?” “你没听说吗?大王从函谷关回来了,这些大臣正等着接驾入宫呢!” “函谷关?半年多前大秦同六国决一死战,咱们大王年纪轻轻便亲赴战场,将联军打得溃败而逃,扬我大秦国威!” “大王半年来竟一直都不在咸阳?为何如此?” “这个无人知晓,听传言说是在函谷关久居,并将朝政尽数委托给了相国。” “嘘,来了来了!” 古铜色骏马之上,年轻的君王正带领着随从在大道中央前行。 马儿每走过一段距离,便跪下一群人。如今虽是七国并立的局势,但函谷一战后,秦国已成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次战大胜,离不开秦国将领与士兵们的同仇敌忾,更离不开嬴政的运筹帷幄。 此时此刻,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百姓,都重重跪下行稽首之礼,已对他们的君主心悦诚服。 “大王对臣的安排可还满意?”蒙毅骑着黑马跟在嬴政身后,悄声说了一句。 他指的自然是提前告知咸阳方面嬴政要回都的消息,好让众人准备。 嬴政侧头看了他一眼:“蒙卿真是叫寡人‘惊喜’。” 蒙毅干笑两声,他深知嬴政秉性。对于排场,若非十分重要的大事,嬴政向来不会过多在意。蒙毅这么做,只是想借着函谷之战的名义让嬴政立威罢了。 他先斩后奏,嬴政必然知晓他的用意,但多少会有些不悦,不过最后只化作这一句略带愠意的“惊喜”。 若是别人,恐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可他蒙毅不同,他可是坊间流传“与大王同车而行,共处一室”的御前宠臣,自然比不得别人。想到这里,蒙毅淡笑,心头有些骄傲之意。 蒙毅笑着笑着就僵住了,转过头一看,是旁边并行的赵亥在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意味。蒙毅正色,拉了拉缰绳以掩饰尴尬。 过了许久,李钰终于看到秦王的队伍,抬手作揖,高声呼喊。 “大王回宫” 宫门前的百官朝臣齐齐下跪:“恭迎大王!” 嬴政轻拉缰绳,铜爵立刻停了下来,蒙毅抬手,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亦跟着停下。 “诸卿请起。” “谢大王!” 除了朝中几位较为年迈的老臣之外,其他大臣公子皆以正装前来迎接,足以显示对秦王的尊崇之意。 因着宫外百姓太多,恐生事端,嬴政便命众人先行入宫。 一个时辰后,麒麟殿。 正是中午时分,并非早朝,嬴政便没有着朝服接见大臣。他自殿后的通道走入殿内落座,扫视了一圈殿中诸臣,如他所料,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一些,至于相国大人,自然是没有出面的。 半年下来,嬴政时刻派人注视着咸阳众人的一举一动,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有暗中记录在册。他不在的时间,果然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叫他看出了许多从前没发现的东西。 嬴政抬眸:“寡人在外养病半年,多亏诸卿齐心协力,大秦如今风光更甚,是你们的功劳。” “大王万岁,大秦永昌!” 一人站了出来,作揖言道:“大王,多亏了相国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 嬴政挑眉,李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几个月前新上任的卫尉张谦。” 原来被吕不韦安排去取代王贲官职的人便是他,先将他收拾了。嬴政神色淡漠,说道:“你便是张谦?” “回大王,正是。” “你方才说,相国将朝政打理得如何?” 张谦作揖,神色骄傲:“井然有序!” “那他怎么不惩处你谋逆之罪?” 本以为成功为吕不韦拍了马屁,谁曾想嬴政突然质问起了他?张谦一时不明情况,惶恐地作揖:“大王,天地共鉴,臣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并未做出任何僭越之事啊!” 李钰见势,高声言道:“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谦匆忙后退,拒绝被抓捕。 “你的意思是寡人在诬陷你?”嬴政居高临下,周身的威慑之力使得张谦心头一惊。 几个上殿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其捉拿,四周的大臣开始议论纷纷。 蒙毅走到张谦身侧,一把抽出他的佩剑扔在地上。张谦这才反应过来,除了秦王,任何人入麒麟殿不得携带武器,否则视为谋逆。 可这半年一直是吕不韦在打理朝政,身为他的亲信,张谦自是飞扬跋扈,然忘记了种种规定。此刻吕不韦不在,其余几人根本无法替他说上话,只好罢休,由士兵们押解而走。 嬴政刚刚回来,便要整肃朝纲,杀鸡儆猴。朝中之人有的庆幸,有的嗟叹,各怀心思。 第八十章 诡辩达人 () “卫尉之职空缺,诸位可有合适人选?”嬴政一手搭在桌上,体态些许倾斜。 顷刻之间,张谦就被夺取了官职和权力,此时此刻,没有谁敢主动站出来推荐。嬴政刚刚才杀一儆百,不至于有人这么快便表示朝向。 “没人?”嬴政淡淡地说着。 这个时候,王贲终于出列,作揖说道:“大王,你还没奖赏臣。” “嗯?”嬴政佯装不知。 王贲看他仿佛想不起来了,便提醒道:“函谷一战期间,臣可是替你整肃了宫闱,相国忘记了,难道大王也忘了?” “王贲,不得无礼!”站在武将首列的王翦回头看向王贲,神色颇为紧张。 “王将军,无妨。”嬴政摆摆手,复又看向王贲,“朝政是相国在打理,你找寡人要恩典作什么?” 嬴政这么一说,王贲立马就懂了,长叹一声说道:“相国一向主张赏罚分明,臣作为小辈不便提起,难道大王也不愿替臣在相国面前提一提此事……” “既然如此,寡人代相国奖励你便是。”嬴政思索一阵,仿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奖赏他的。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冯劫缓缓出列,作揖说道:“大王,卫尉一职不可空缺太久,于咸阳宫的稳定不利。” “冯卿要推荐谁?” 冯劫往殿外看了看,而后抬头说道:“臣作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百官之责,依臣之见,最好选择近十年内守卫效能最好的人出任卫尉较为妥当。这是卫尉一职以往的名单,请大王过目。” 殿外走进来一名侍者,手里端着一卷竹简,李钰走上前接过,端至嬴政桌前,而后将竹简翻开。 空无一字。 嬴政抬眼,正巧对上冯劫的目光。 十年前冯劫出使赵国,仅凭一张嘴将他接回了秦国,之后又多次助他逐渐脱离吕不韦的监视,铲除朝中不臣势力。就像这卷空白的名册,论表里相应之计,冯劫不会比这里任何一个人差。 若嬴政直接将卫尉的官职交给王贲,朝中难免会有怨言,可冯劫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他说的话、做的记录自然更公平公正,只要经由他手,众人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王贲,你倒是有两下子。”嬴政看了看竹简,假意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抬头说道,“恢复你卫尉之职,以作奖赏。” 王贲大喜:“多谢大王!” 冯劫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意味深长地淡笑。 又安排完其他事宜后,嬴政遣散众臣,命李钰去传话,然后就直径回了甘泉宫,将太阿剑放在定秦剑下方的剑架上。 没过多久,该来的人便来了。 昌平君一脚跨入东明殿的门槛,头往里伸了几寸,四周查看,试探地问了问:“大王?” 无人回应,他便回头,被身后的蒙毅吓个正着。 蒙毅微笑着:“宗正大人,大王就在里面等着你。” 昌平君做贼心虚地笑了笑:“小毅啊,你觉得我此行凶险吗?” 蒙毅依然保持着微笑:“昌平君自求多福,臣就不陪您进去了。” 连蒙毅都不敢进去,昌平君突然有些胆怯。 “快进去吧,要是大王等急了,自求多福可能就成凶多吉少了。”蒙毅催促。 “知道了……” 昌平君进殿的时候,嬴政正坐在里头看着书简,深棕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脸上无甚特殊表情。一切看起来都较为顺利。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嬴政抬眸,昌平君顺势作揖,嬴政并不让他坐下,缓缓说道:“寡人没记错的话,太后丧期在即。” 几个月前蒙毅传来华阳太后自尽的消息,嬴政那时候下令先行下葬,半年后宣布死讯,然而昌平君却做了件没有几个人敢做的事情。 昌平君少了方才在外面的几分怯意,轻松地说着:“臣一定尽心尽力,将太后风风光光地下葬!” 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在装傻。嬴政冷哼一声,“昌平君是想要让旁人同王父合葬么?” 他果然没看错这个少年君王,几月前他同嬴政打了个哑谜,现在看来这件事果然瞒不住嬴政。昌平君忽然笑了起来,宛若一只老狐狸,“臣不敢,臣这么做都是为了大王的名声啊!” 本来华阳太后的死讯已经传来,嬴政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则为郑芙报了仇,二则没有再次留下隐患。 谁知道这是昌平君策划的一场骗局,他利用嬴政给他的权力,畅通无阻地到了雍城,制造了华阳太后自尽的假象,实则救下了她。这才有了后来蒙毅通传的昌平君让嬴政给他个面子一说。 “说,你违逆寡人旨意的真正原因。寡人要听你的私心。”嬴政稍有愠怒之色。 昌平君虽然自信嬴政不会杀他,但会不会因此罢免他就难说了,于是好好交代:“臣的私心微不足道,主要还是为大王考虑。” 嬴政瞥视着他,昌平君却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大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大王,臣可是做了一件美事,但臣总是十分容易满足,便不向大王讨要赏赐了。”昌平君顿了顿,“除了芙儿,大王你不会让别的女子做王后吧?” 嬴政道:“不错。” “哎,大王啊!”昌平君十分夸张地仰天长叹,良久才接着说话,“你本该多谢臣的。你要是杀了太后,这桩婚事可就黄了。” “什么?”嬴政难得没听懂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昌平君答道:“太后是伤了芙儿不假,可你若是杀了太后,就更伤她的心了。” “这个时候,你敢同寡人玩笑?”嬴政怒而拍桌。 “臣不敢……”昌平君急忙摆手,“大王,你是个男人,哪里懂得小女儿家的心思。” 嬴政撇嘴,眼神轻蔑,“难道你懂?” 这一问差点把昌平君问倒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臣的男女相处之时间比大王长久些,故而懂得一些女子的心思。” “说。” “芙儿由大王一手带大,性子是比其他女子刚烈些,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子。但凡女子,都会有心肠软的一面,华阳太后的恩情,她势必忘不了。” 嬴政带了点怀疑地看着他。 要说政事这方面,嬴政当然是无师自通,可论起男女情意,他还是懂得太少。想到这一点,昌平君继续说道:“芙儿与大王朝夕相处,她是怎样的性子,你一定再清楚不过。况且我是她叔父,看着她长大,怎么会做伤她的事情?” 嬴政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他说的确实不错。之前郑芙得知华阳太后放弃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若他真的杀了太后,只怕郑芙会更痛苦。 昌平君知道嬴政改变主意了,故而又得意洋洋地加一句:“其实大王得空可以多翻阅诗经,只要掌握了其中奥义,不怕看不懂女子的心思。” “……” “俗话说,熟能生巧。若实在无法理解透彻,大王后宫中那么多女子,随意找几个练练手也无不可。以后与芙儿相处,大王才能更加得心应手。” “昌平君?” “臣告辞,臣告辞!” 于是乎,半个月后华阳太后的“死讯”传遍了整个秦国,一时间天下缟素。而太后本人则在雍城行宫内继续生活着,只是周遭服侍的人皆已换成嬴政的亲信。 嬴政答应昌平君,让华阳太后安享晚年,再秘密与先王合葬,约定的前提是,华阳太后永不离开行宫。 第八十一章 入戏 () “咚咚咚!” “谁啊?”曲蛾打开门,只见一个身着深黄色衣衫的男子站在门前,举止投足谦和又有礼。 “我是姬丹。” 闻言,曲蛾回头,看了看屋中熟睡的郑芙,又看向姬丹,说道:“公女中了软骨剧毒,每日熟睡的时间很长,我不能打扰她。太子殿下若真有心,便好生等着。” 看来这个侍女是想暗示他拿出解药,不过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就交出来。 姬丹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反而极其和善地说道:“那我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候着,若她醒了,姑娘来叫我便是。” 曲蛾轻哼一声,关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郑芙醒过来,兀自收拾一番,如往常一样出去练剑。 才拿出寒光剑,敲门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郑芙打开门,看了许久才认出来。 儿时比嬴政高出半头的姬丹,现在看起来比嬴政要稍矮几分。年幼的姬丹身子单薄,容易患病,现在的他厚实许多,但以往的书生气质依旧,眉目已经长开,褪去孩童的好玩之气,多了沉稳的气质。 “蹊儿,许久不见,你还认得我么?”姬丹微笑着,一如儿时看她的眼神。 姬丹一定不会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郑芙点点头,乖巧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丹哥哥。” 注意到她手里的寒光剑,姬丹神色一滞,而后询问:“这些年你在秦国过得如何,嬴政待你怎样?” 提到嬴政,寒光落地,郑芙忽然颤了一下,猛地低下头用手紧紧护住被轻纱包裹着的脖颈,后退几步,怯生生地看着他。 姬丹见她这样强烈的反应,下意识跟着她走近屋内,皱起眉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郑芙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泪如雨下,她一把揭开脖颈上的轻纱,一道长而丑陋的疤痕暴露在姬丹的视线之内,随后郑芙又将衣袖挽至小臂,她手臂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密密麻麻、长短交错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姬丹着实被她吓了一跳,睁大的眼睛显示了他的难以置信,“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楚轲并没和他说过郑芙有这么多如此恐怖的伤痕!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郑芙窥出他眼底的惊讶之情,心想应该达到效果了。她每日涂抹伤药已经半年,伤痕的颜色浅了很多,皮肉也在慢慢长回来。现在的情况姬丹就已露出这样的神色,若是看到她半年前的光景,又会如何呢? 阿政,为了套出姬丹的话,只好委屈你做一回坏人了。 郑芙低低啜泣,声音弱得几乎要听不见:“是秦王。” 曲蛾看着郑芙一通表演,惊得差点要露馅。先是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现在又把让她身受重伤的幕后黑手的身份推给了嬴政,果真是随了他们大王的性子…… “你说是嬴政将你害成这样的?他将你视若至宝,怎么可能……”姬丹对她的说法难以相信,可是除了嬴政,还有谁能将她伤成这样。 嬴政当然将她当作至宝了,可越是这样,就越发危险。郑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秦先王死后,他性情大变,对我非打即骂,已然不是从前的他了。” 她这么说,姬丹稍微有些相信了。毕竟嬴政刚刚继位时不明原因一夜间杀了二十多个宫仆,之后又变得性情暴戾,经常杀人,这些事情一定都不是空穴来风。而且函谷关作战那天,嬴政不怀好意地邀他去秦国,心知是不是想变相地折磨他。 “我若是当时听你的话,现在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了,追悔莫及……”郑芙渐渐停下哭声,打算好好与他说话,“这等伤心事,不提也罢。丹哥哥,你为什么要让舞雩风对我下毒,还将我带来燕国?” “这……”姬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她。 要验证她的猜想,还需再做一步努力。郑芙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姬丹伸手扶她,郑芙一把推开,重重地给他磕了个头。 “蹊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郑芙声音颤抖:“我不要再回秦国了,若被他知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捉我回去,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我好害怕!求求你,把我送到楚国吧,让我回到阿娘身边…………” 单薄瘦弱的女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助又可怜,叫他看了有些心痛。儿时那么水灵的小女孩,现在竟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若将她放回楚国,那他辛苦筹划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 姬丹一时拿不定主意,将郑芙扶了起来,轻声说道:“你好生住着,日后我会多来看你。” 说完,姬丹好像是怕郑芙看出什么或是再多说什么一样,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郑芙站在原地,从门框远远看出去,眼神死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对于姬丹抓她来燕国的动机,郑芙有过无数种猜想。可现在看来,偏偏是最坏的一种。 本来还不太确定,可方才经过试探与问询,她想自欺欺人都难了。在听了她如此“惨痛”的经历后,姬丹仍旧没有心存怜悯将她送去楚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想用她来要挟嬴政。 或许是很远的将来,或许是嬴政及冠之后,也或许就在不久的以后。 不过也是,作为从小相熟的发小,姬丹能狠下心在与嬴政攀谈之时下如此猛烈的毒药,使他差点活不过来。比起之前做的事,现在他不过是想用她再一次与嬴政作对而已。 可人的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吗?为什么他能波澜不惊地做出这等残害挚友的事情? 薄情至此,她已无话可说。 郑芙突然有些自嘲,或许这正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呢? 可她无法做到去伤害曾经关心过她的人,即便伤她如华阳太后,她亦不忍心。更别说她儿时睁开眼便每日都能看到的姬丹了,即便他向她下毒,她同样无法做到以牙还牙。 她本已做好迎接楚国风浪的准备,可还未到达战场,就已经陷入了一滩深不可测的泥沼。 小小一个破败的庭院,加上一个看似武功高强的侠客,阻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限制了她所有逃跑的可能。 不,只要能见到姬丹,她仍有机会。 她郑言蹊,势必不要坐以待毙! 第八十二章 郑国修渠 () 韩国新郑。 一个四十多岁、下颌有零星胡须的男子站在一座府门外。 不一会儿,府门被打开。 “张相国已议事完毕,郑客卿请入内吧!” 男子跟着小厮一路走入府内,在几株竹树之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玉面小童正拿着一卷书籍阅读,朗朗上口。 小童抬头,放下手中书卷,规规矩矩地抬手作揖:“张良见过郑国伯伯。” “子房小公子如此努力,将来必定能成为韩国栋梁。”郑国看向他点点头,微笑着。 张良收起竹简,道:“祖父就在屋中等您!” “我这就进去。” 郑国走入竹树旁的屋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在正中央,见郑国进来,老者先行抬手作揖。 郑国回以一礼:“张相国,你找我。”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正是韩国当朝宰相张开地。 “今日找你来,是为了韩国的生死存亡。” 二人密谈许久,至夜深之时,郑国才从相府走了出来。 一月后,秦国咸阳,多了一个名叫郑国的郑国后裔。 “大王到” “臣等参见大王!” “起身。” “谢大王。” 嬴政身着朝服,一挥广袖,坐在麒麟殿的高台之上。 半年前蒙毅与王贲一同被吕不韦以各种理由夺去官职,前些天嬴政让蒙毅自己打算,是想就做个侍卫还是文武双的郎中令。 蒙毅何其聪明,听懂了他的暗示。 因为是嬴政的亲信,他可以出入的地方很多,可以做的事情自然也不少,当即想法子扣了顶谋反的帽子到现任郎中令上,又联合冯劫演了一出检查官绩的戏码,郎中令便又成了他的头衔,宫廷内部的守备及管理之职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上。 此时此刻如往常一样,嬴政坐在殿上一言不发,听着百官一一向他汇报事项,每过一会,吕不韦总会陈述观点,提出解决方案或者是推荐某人做事,嬴政时不时说两句,而后由着吕不韦的意思再下几道旨意。 本以为又是毫无特点的一天,待众臣说完事项之后,吕不韦再次出列,抬头说道:“政儿,近日本相府上来了一位门客,若你不见,大秦可谓失去一良机。” 嬴政道:“下朝后让他来甘泉宫见寡人便是。” 吕不韦仗着是他的仲父,在朝臣面前依旧放肆地称他为“政儿”,嬴政心中不悦,可不能多说。 李钰正要宣布散朝,吕不韦不依不饶,继续说着话:“依本相看,就这时候见吧,带上来!” 蒙毅看向嬴政,他眉心微皱,没有说话。 郑国跟着接引宦官走上大殿,看到坐于正前方的嬴政,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原来年轻的秦王并不是人们传言的丑陋凶恶、身有残疾,相反,他气势不凡,君王之相显而易见,让人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周遭的事物都黯然失色。 郑国下跪,重重磕头行礼:“草民拜见秦王。” “起。”嬴政看不出他有什么比较特别之处,故而说道,“相国同寡人举荐你,你且说说,你有何超凡常人之能?” 郑国依言起身,抬手作揖以示恭谦:“草民只是一介白衣百姓,不过对水利所知较多。” “水利?”听到这个答案,嬴政倒是有些意外,于是朝郑国摆了摆手,“说说看。” “是。秦国地处中原之西南,雨水较少,关中地区常年大旱,土地肥沃却无水灌溉,不利于农耕之发展。然关中之北有洛水,南则临渭水,若能将此两条河流贯穿连通,那关中之地百里土地可尽数利用,秦国因此会更为强盛。”郑国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所说的,正是秦国眼下最想解决的问题之一。空有千里土地,然农作成本太大,只有兴修水利才能使土地利用率提高,增强秦国国力。 其实十年多前秦国的大臣们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弊端,嬴政亦然,兴修水利一事迫在眉睫,奈何懂得水利的人才难寻,这才迟迟没有动工,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出现一个可以为秦国水利开辟天地的人。 郑国的建议对秦国来说无疑十分诱人。嬴政道:“修成此渠,你要多少年?” “七千工兵,只需十年。”郑国说得信誓旦旦。 “寡人给你一万,五年之内必须完工。” 郑国抬头,带有些许迟疑,以及一丝不安的神色。 嬴政对水利所知不多,但并非一无所知。 要跨越洛水与渭水连接渠道,根本不需要舍近求远从主流修渠,距离最近的两条支流同样有较大的水势,连接起来即可。 这个原理他几年前便已看透,迟迟不派人修渠的原因,正是没有规划河道和具体指挥修渠的人才,草草动工指挥徒增不必要的开支。 “这……草民尽力而为。”郑国唯恐答应得太快会暴露意图,故而迟疑了一会方才答应。 “郑卿,尽力而为可不行。”嬴政轻轻抬了抬嘴角,话语中充满危险的意味,“五年内此渠成,则将被冠以‘郑国渠’之称,若不成,你的脑袋便换个地方摆放。”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忽地阴沉下来,郑国忍不住抖了一下,急忙作揖说道:“草民一定不辱使命,为大秦鞍前马后!” 下朝后,嬴政回了甘泉宫,蒙毅急忙走了进来,见他神色淡然地在看桌上的书简,说道:“大王,臣觉得任命郑国修渠的事不甚妥当。” “坐。”嬴政抬眸,“你也看出来了。” 蒙毅坐到嬴政的对面,神色焦急,“大秦是需要兴修水利不假,可眼下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若耗费过多的财力物力在修渠之上,实在是……” “你说得不错。”嬴政抬笔在一卷竹简上写下几个字,“派人去查一查郑国的底细。” “是。”蒙毅起身,正要离开。 嬴政欲言又止,蒙毅看出来了,便道:“大王还有何吩咐?” “……冠礼的行程出来了么?” “礼官已经拟好议程,两月后便是新年,大王的车驾由咸阳入雍城行宫,至蕲年宫后由太后为大王加冠。”蒙毅答道,“是否需要提前部署什么?” 嬴政思索一阵,“暂且不必,时刻监视母后那边的动向。” “是。” 蒙毅走出东明殿的殿门。他看得出来,嬴政方才想问的并非冠礼议程,而是赵太后是否安好。七年了,赵太后对他改变态度已经七年,嬴政亦五年未曾见过她。 站在高处,他亦有许多无奈痛心的事情。 君王的孤独,他不甚懂。 第八十三章 转机 () 姬丹说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一月以来,他几乎每日都会来探望郑芙,顺便再说教楚轲两句,有时候三人还会共处一室,喝喝茶,说说话。 每每郑芙提到楚国,姬丹总是假意不知,转而言他,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味。郑芙只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一日傍晚时分,姬丹再次踏足了小院。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舞雩风。 从她看郑芙略带躲闪的目光中,郑芙终于看到了转机。 二人进来之后,姬丹先是同舞雩风说了什么,她便径直走入了楚轲的屋子,而后姬丹才过来找郑芙。 郑芙极其不喜欢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每日像个深宫嫔妃一样苦苦等待,最后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灰心与失望。 “整日在这院中属实无趣,丹哥哥不如带我出去走走。”郑芙百无聊赖地用毛笔在书简上胡乱勾画着,这句话好像只是她的无心之语。 姬丹道:“世道混乱,不出去也罢。我拿了琴来,又每日给你带来书简,难道看得这么快?” 起先见到郑芙的惨状,他险些被她的表象所欺骗。王容曾经带人从函谷关跟随嬴政与她一直到了赵国,被发现后只得匆匆逃跑。 据王容所言,嬴政对郑芙的态度根本就不是她所描述的那样。若她真心憎恨嬴政,在邯郸那样好的时机,为何不赶紧逃离嬴政的掌控,而是留在邯郸意图收拢舞雩风? 况且是舞雩风对她下了软骨毒药,据楚轲所言她已猜到是他指示舞雩风这么做的。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刻意害她,依郑芙的心性,怎么可能还会对他露出笑脸。 唯一的可能就是郑芙并不似他看到的这般纯良无害,她已经看透了他扣押她的目的,这一个月以来都在同他做戏而已。 郑芙越是想在他面前潜移默化地降低她对于嬴政的影响力,便更说明了她与嬴政的关系坚不可破的事实。或许对于嬴政来说,郑芙会比姬丹想象得更加重要。 得出这个结论,姬丹自然更不能放她走了,如此重量级别的筹码,他应该好好思考一番日后要如何抛出。 郑芙撇了撇嘴,姬丹又是一样的回答。她甚至怀疑这数月来姬丹一直在陪她演戏,你不说破,我不说破,便暂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两个年幼一同长大的人,心中有着各自的算计和猜疑,虽然坐在同一个屋子里,说着温暖的话,可就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寒冷与陌生。 “我看不懂燕国字,我要看秦篆。”郑芙淡淡开口。 姬丹皱眉:“燕国没有秦文所著之书。” 郑芙不语,这便太过闭塞了些,也或许是姬丹本人很讨厌秦国。可她始终想不明白,姬丹为什么这么憎恨嬴政,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是什么仇怨让他无论如何都想杀了嬴政。 二人话不投机,郑芙安安静静地看着桌上极其难懂的燕字,姬丹则端坐在她身边,不多言语,茶若是喝完了就自己再倒一杯。 二人保持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一个多月。 姬丹每日晌午会过来看郑芙,而后陪她坐一两个时辰才离开。无论有什么事情,他都会推到别的时间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大约因为心中残存的那点愧疚吧,因为在不久以后她就会成为他手上的筹码,被当做一件物品交换出去。若她在嬴政心中的分量不够,那她的结局只有死。 姬丹从不吝啬于结交施恩于他的好友,但唯独女人,他不可能会有丝毫的怜悯之心。如果用一个女人便能换来燕国的长久和秦国的衰颓,他怎么可能不乐意? 时候差不多了,姬丹起身,和郑芙作别后走出了屋子。 下一刻,屋外传来喧闹的声音,似乎是舞雩风与他起了争执。曲蛾循声看去,只见姬丹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而后大步走出院落,只留下舞雩风一人在院中站立。 舞雩风看到了曲蛾,迈着莲步缓缓走过来,曲蛾冷哼一声,走到井边去清洗衣物。见状,舞雩风不好多说,于是走进了郑芙的屋门。 郑芙抬头,见是她,又低下头,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舞雩风眼底尽是愧疚之色,郑芙不想搭理她,可她实在放不下心中的执念,于是走到郑芙面前,跪坐在她的对面,“郑姑娘,实在对不住,我有我的苦衷。” 虽然舞雩风与她相见不过几次,可那晚舞雩风与她畅谈,直言自己放不下舞阁的众人,郑芙觉得她心怀大义,私心里愿意将她当作知心之人,日后多加帮助。可此人转眼便背弃了她,或者说接近她是早有预谋,叫她十分心寒。 郑芙没有过多的表情,神色淡漠,“舞阁主千金之躯,受万人追捧,你的对不住,我受不起。” “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舞雩风面露难色,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太子以兄长性命要挟于我,若我不照做,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兄长?” 舞雩风垂眸:“就是与你一同被关押在院落里的楚轲,他是我的兄长。” 郑芙一时理不清思绪了。 楚轲分明就是姬丹的人,为什么会有性命之险?舞雩风又为什么要跟她说楚轲是被“关押”的? 若姬丹想利用她来威胁嬴政,眼下只需要囚禁她即可,这件事由楚轲接手,姬丹没必要让舞雩风同她说这番没头没脑的话。 郑芙不说话,舞雩风以为她仍在气头上,便诉说心中的忧愁:“就是因为我,哥哥才会被囚禁在这的,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赴死……” 郑芙眼中闪过精光:“何以这样说?” 舞雩风长叹一声,细细说来:“早些年我便已经是蓟都有名的舞姬了,太子想利用我,让我为他做事。可我不答应,他便抓了哥哥,用他的性命威胁于我。这些年来我暗地里替他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这个时候,院门外有守卫走了进来,面色凶煞:“你该走了。” 舞雩风只好起身,朝郑芙欠身:“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日后雩风一定会想方设法补偿。” 她离开后不久,曲蛾将衣裳晾在院中,走了进来,嘴里嘟囔道:“假惺惺。” 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扑朔迷离,郑芙打算再理理思路,或许能找到别的突破之处。 第八十四章 月下情丝 () 夜色悄然来临,燕地的月比之咸阳没有太大差别,依旧清明郎朗,洁白如玉。 曾几何时,多少个将眠的夜晚,少女坐在甘泉宫的桃树下,拨动琴弦,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长剑破空而出,清酒浇下,男子的一招一式皆入她眼。 轻缓交错的弦声自郑芙手下弹奏而出,分明是相同的月光,分明是相同的曲子,今夜的郑芙却完提不起精神。 何谓度日如年,她如是。 一曲终了,郑芙低下头,拨弄几下琴弦,想换个曲调。 “大晚上的不歇息,你的兴致是极好。” 郑芙侧头,门被打开一半,楚轲抬手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连我一个不懂琴的人都能听出来,这琴声宛如丧乐,哪里还有半分原来曲子的情意。”楚轲将门完打开,优哉游哉地走到郑芙身边,靠在墙壁上,“阿芙这是怎么了?” “你自然知晓缘由,何必明知故问。”郑芙低下头去。 “你的《山有扶苏》弹奏得毫无生气,虽有男女倾慕的情意在其中,可太过哀婉,失了曲子的本意。”楚轲不紧不慢地点评着,而后蹲下身子靠近郑芙,在她耳边底底一句,“不过我有些好奇,你的‘子都’是否知晓你的心意?” 郑芙抬眸,正巧对上他泛着点点星光的杏眼,负气地推了他一把。 分明是不重的力道,楚轲却趁势往后跌坐在地,看起来就像是郑芙将他推倒的一样。 “阿芙怎的如此狠心,我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你这样对我,真叫我伤心……” 她已经数不清楚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她的“子都”,一定以为她去了楚国,兴许正准备着派人去向楚王提亲。 眼看着年关将至,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阿政,若一个人身处绝对的逆境,应该如何才能扭转败局? 郑芙站起身,疏离而淡漠,“我只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你何苦费那么多心思来讨好我。” “你瞧瞧你,怎么说自己的!”楚轲跟着站了起来,“你见过这般优厚待遇的阶下囚么?” “那我是什么,是立马被当做物品交换出去,还是一辈子活在这个囚牢中?”郑芙语气衰微,神色凄凄,好像一株还未开放便已经凋谢的娇花。 不顾身后絮絮叨叨的楚轲,郑芙信步走回屋内,将门关了起来。 庭院里有稀疏的脚步身,而后便没了动静。 郑芙躺回榻上,久久无法入睡。 刚才她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分明就是装的,可她现在怎么会睡意无?也许是入戏太深,这会竟然感染到自己的情绪了。整日变着法地演戏,叫她有些乏累,可闭上眼睛,又清醒了起来。 这个夜晚,稍微长了些。 千里之外的另一边,嬴政睁开了眼睛。 不知为何,今夜的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隐隐的担忧感,不是来自雍城,亦不是咸阳。 既然睡不着,起身便是。 嬴政从东明殿的偏门走出,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漫无目的地在甘泉宫中走着,又目的性很明显地到了一处宫室。 眼下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即将入冬,这里的桃树褪去了春日的娇嫩,仅剩下枯枝败叶。 郑芙曾经说过,她最喜欢荷花,却也钟情于平阳殿的桃花。 她曾经问他这里有这么美的景色,他为何不搬进去住。 因为他想将那座宫殿留给她。 嬴政走入了平阳殿,守在殿门口的宫女们齐齐跪下,将头紧紧抵在地面上,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宫殿之内,悬着一把略显陈旧的古琴,那是郑芙最爱拨弄的一把琴。他曾想派人去燕国购一把绝世好琴赠与她,她却说这把最为顺手。 “奴才拜见大王。” 只有在这里,嬴政才能完放下戒备,他看得有些出神,没刻意去听其他人的脚步声,故而赵高走了进来,他亦没有发现。 嬴政转过身去,对地上跪着的宦官提不起什么印象。平阳殿的宫女宦官都是由他亲自挑选安排在这里的,可赵高却是第一次见到。 “你是何人?” “奴才贱名赵高。” 赵高……这个名字,才回来的时候他仿佛听甘元尘提起过。稍一思索,便回忆起他的身份。 “是你救了郑芙?” 赵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奴才只是听从于公女之计行事,不敢妄言相救。” 嬴政道:“你想要什么,寡人都可以应允。” 赵高抬头,再拜三拜,“奴才不敢奢求其他,只望能服侍公女与大王在侧,请大王成。” “你倒是懂得利弊。”嬴政淡淡留下一句,迈步要走。 “大王!”赵高再拜。 “怎么?” 赵高抬头,狐狸似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数月前大王回都,郑公女并未跟随而来。一直以来……都没有公女的消息,奴才斗胆想知道,自己的主子去了哪里。” “寡人何时回都?”嬴政冷不丁问了一句。 “回大王,四个月之前。” 原来他已经回来这么久了罢。看来是时候派人去接他的姑娘了。嬴政闭眼,“你倒是提醒了寡人。” 赵高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再过几日,寡人会派内史腾去向楚王提亲,你跟随同行吧。” “奴才遵命。” 嬴政离开了平阳殿。 这个时间,刚刚好。留足一月供使节往返楚国交涉,再留一月让楚国将人送至秦国。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要让她与他一同去雍城行宫,接受天神的祝福,接受万人朝拜。 虽然一切都已计划好,可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愈发感到不安,仿佛就要失去什么一样。 若说是朝政,一直保持着他继位以来的原状,眼下虽然吕不韦专权,但只要他行完冠礼,若吕不韦仍旧如此,嬴政便有了对付他的借口。 若说是担忧冠礼是否能顺利进行,那倒也不是。无论是雍城还是咸阳这边,他都有了应对之策,周密的计划以及一边倒的武将势力,他自信不会输。 那到底是为什么? 在邯郸临行之前,他着实应该再排几个人跟在郑芙身边,用以为他传递讯息,这样脱离了他的掌控,无知无觉,叫他心生忧虑。 不能再等了,明日就让内史腾快马加鞭上路,他要尽早得到她的消息,否则他一定无法静心去处理冠礼之前繁杂的事务。 阿蹊,该回家了。 第八十五章 兄妹之情 () 烈日高照,寒风凛冽,燕地将入冬时,比秦国或是赵国都要冷几分。 郑芙坐在庭院内漫不经心地抚琴,楚轲靠坐在她身边大树的阴凉下,嘴里叼着一根树枝,听着琴曲闭眼浅眠。 乍一看,倒像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然而,身处乱世,又何来这般云卷云舒的闲暇时光?又有几人真正带着这种闲情逸致? 日上三竿,这日姬丹破天荒地没来,来的仅仅是舞雩风一人。 她走到二人面前,没有多言,仔细听着郑芙弹奏,乐舞本为一家,即便她不会抚琴,可她亦能品乐。郑芙弹奏的是《诗经小雅》中的《采薇》一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熟悉的曲调和着她悠长的歌声,似哀叹,又有战争的激昂士气。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一首描述将士出征在外渴望归家的民歌,其曲调时而烈如战旗,时而哀婉动人。 舞雩风不由得被郑芙牵动了情肠。 她,是不是想家了? 曲毕,舞雩风朝郑芙欠了欠身:“郑姑娘。” 郑芙点点头,起身回以一礼,兀自收琴走入屋中,将院落留给他们兄妹二人。 舞雩风坐在楚轲身侧,沮丧地说道:“太子总是出尔反尔,我又没办法救你出去了……” 楚轲本就是在假寐,听她这么说,睁开眼睛,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揽住她的肩膀,道:“我的傻妹妹,太子是何等狼心之人,你心思单纯,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横竖我在这院中,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你不必如此难过。” 舞雩风坐直了身子,侧头皱眉看着他:“如今乱世,男儿当志在四方,怎能如此安于现状?” 楚轲尴尬地笑了笑,他还真的没打算做什么。 舞雩风将他展露出来的笑意理解为无奈,于是怒意更甚:“哥哥,我知道你不甘心被囚困在此处,你只是安慰我罢了。姬丹为了利用我,简直是不惜一切代价。身为七尺男儿,你被迫整日无所事事,叫人嗟叹!” “好了。”楚轲摸了摸舞雩风的头,“这天下,我已悉数走过一遭,此刻即便身在数丈小院中,亦不受拘束。你呀,好好经营舞阁便是,只要你听太子的话,他便不会为难于我。” 舞雩风沉默了下来,静坐片刻,听楚轲又与她说了一通话,而后起身道,“我有愧于郑姑娘,去陪她说说话,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楚轲挥了挥手,又靠在树下,以郑芙放在旁边的乐谱掩面,继续浅眠。 舞雩风走入郑芙屋内,见她正拿着一块方巾擦拭寒光剑,于是说道:“宫里开了宴会,太子实在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来看你。” 郑芙点点头,没有说话。 舞雩风朝门外看了看,确认无人监视,而后关上屋门,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我偷偷遣入太子的宫殿,找到软骨毒的解药,你快吃下吧。”舞雩风将解药递给郑芙,又低下了头,“我知道这不足以赎清我的罪孽,可眼下,我已帮不了你更多。” 郑芙接过,打开瓶子便将里面的药直接吞了进去。舞雩风有些不解:“你不怕我再害你吗?毕竟我之前就欺骗过你。” 这药实在是太苦了些。 郑芙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些许茶水进肚,苦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值得你害的了。” 她的表情叫舞雩风心疼……郑芙比她小了几岁,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只因为她的身份,叫她必须承受这悲惨的命运。 想到此处,舞雩风心中的愧疚更多了几分,“我会再想办法,让你走出这个院落,即便时间不会太久。”至少在她死前,让她看一看燕地的美景,让她再多几天快乐的日子。 “舞雩风,你真是本末倒置!”曲蛾见不得她忧愁哀婉的模样,“要是真心想赔罪,便帮公女从这里逃出去啊!” “可是……”舞雩风低下了头,她何尝不想帮郑芙出逃,一是这里把守森严,她很难做到,二则若郑芙走了,那姬丹一定会将责任归罪于她,到时候想让楚轲获得自由便更是难上加难。 郑芙看着舞雩风,眼中尽是清明,“舞阁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郑姑娘但说无妨。” “你对你的兄长,所知如何?”郑芙一语中的,直接问出关键。 几日下来,她一直在思索三人的关系,如果舞雩风没有在演戏,他们三人之间必有嫌隙。 就目前来看,单凭舞雩风的话来说,无论是好是坏,姬丹与楚轲的相识纯属是因为她,故而可以将她视作中间人。 从舞雩风的视觉来看,楚轲完完和郑芙一样是个受害者,被囚禁在这个庭院里的受害者。 可是楚轲分明就已经承认他在替姬丹看着她,又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几个侍卫囚禁?并且舞雩风看起来对此毫不知情。 姬丹与舞雩风的关系已经明了,是构架在威胁与被威胁,利用与被利用之上。 那么切入点就成了疑点重重的楚轲。 舞雩风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与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当然对他十分了解。” “可否将你与他的事说与我听?”郑芙问。 舞雩风想了想,这等陈年往事,告诉她也无妨,而后说道:“哥哥比我大五岁,我们自幼生在卫国。年岁稍大些的时候,哥哥便独自离家去云游列国了。哥哥出门的时间很长,但是每隔一年半载都会回来一趟,同我们述说在外遇到的奇人趣事。但每次在家不过十日,他便会再次出走。” “然后呢?” “如此便过了许多年,我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开始在卫国自家的舞阁中献舞。后来母亲去世,哥哥回来找到我,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待在卫国,让我同他一起走。” 这样看来,舞雩风虽然每年都能见到楚轲,但并非都对他的一举一动尽数了解。倘若楚轲做了什么,只要不主动告诉她,她一定不会知晓。 第八十六章 自欺欺人 () “哥哥告诉我,燕国和赵国最喜能歌善舞的女子,若是去邯郸或者蓟城,我一定能得到更多人的喜爱。”舞雩风回想起往事,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哥哥行走江湖多年,结交了不少江湖豪侠,而燕地侠义之风盛行,我希望在自己心喜的同时,也让哥哥更高兴些,故而跟着他一起来了蓟城。” 侠义之风与楚轲,这两者之间或许会有什么联系。郑芙点点头:“那姬丹?” “我在蓟城开了舞阁,燕地的人大都没见过卫国的歌舞,不过几日,我便成了名动蓟城的舞姬。越来越多的权贵开始来我的舞阁看舞。有一天太子来了,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定了我。而后他每日都会来舞阁,甚至为了我抛掷千金。那时,我甚至以为自己寻得良人……” “后来,他单独见我,要我为他做事,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身份有别,他绝不可能娶我。”说到这里,舞雩风垂眸,神色几分凄凉,“我想明白了,他从头到尾不过是想利用我,所以我没有答应他,还将他轰了出去。” “之后,他消停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哥哥便被宫里的人带走了。我们无权无势,哥哥结交的人大多是江湖人士,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只好去找太子,求他放了哥哥。从那时候开始,我借着这舞姬的身份,替他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坏事……” 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郑芙问道:“既然楚轲行走江湖多年,自然可以带着你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只要离开燕国,姬丹便拿你们没办法。为何当时他会任由姬丹将他带走?” 舞雩风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太子带人来的时候,哥哥正在舞阁内清理账目,他又不会武,只能被他们五花大绑关了起来。” 郑芙对她的言论感到难以置信:“你确定楚轲不会武功吗?” “哥哥自小体弱,他自己亦不喜练武。” 郑芙忽然感觉背后发冷,倒吸一口凉气。 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舞雩风,只是又一个因乱世而生的悲惨之人。虽然不是命中注定,可她的命运早在卫国之时早已改变了。 她与郑芙一样,一样经受了亲人的背叛与利用。 乱世之中,真是无人无辜啊…… “郑姑娘,你怎么了?”舞雩风看着她突然悲恸的神情,问道。 郑芙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楚轲会背叛你?” 舞雩风坚定地摇头:“不可能,从小到大,哥哥都是最疼我的,他绝不可能出卖我。” 郑芙苦笑。 儿时尚在邯郸宫的时候,她亦不曾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她,只想着如何跟着嬴政偷偷溜出宁和宫去,想着怎样能让日日苦读的姬丹多来听她弹几首琴曲。 她怎么会想过,有一天芈姣会抛弃她,将血淋淋的事实揭露在她的眼前,然后给她定下一个目标,没有一丝犹豫地弃她而去。 世事无常,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谁都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又有谁知道,那个时候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你们兄妹来到燕国,楚轲被姬丹控制,囚于院中,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了么?” 舞雩风的眼神一滞。 “也许,楚轲那些年经历的事情并不如你所知道看到的那样。你知道的,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而已。”郑芙说得轻缓,仿佛在说一件平常无奇的事情。 “够了!”舞雩风猛地起身,只一刹那便红透了眼眶,“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可怜你,不是让你挑拨我和哥哥的关系的!” 说完,不等郑芙说话,舞雩风便小跑着逃了出去。 单薄而让人心疼的背影。 郑芙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同情、可怜、亲切……亦或是其他。 舞雩风的遭遇,与她何其相像。舞雩风的自欺欺人,与一年前的她简直一般无二。 这样的心情,她再清楚不过了。舞雩风即便没有把事情尽数看出来,但她多少是有些感觉的,否则方才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爆发了情绪,痛哭流涕。 她只是在自己骗自己罢了,她不愿相信自己早已想到或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愿意相信一个曾经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会忍心伤害她。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欺骗她去为一个毫无人情味可言的谋略家卖命,让她一次又一次行走在刀刃上,立于断崖边而不自知。 只消回头看一看,她便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只是针对她而策划好的一场不算周密的骗局。 而她,从此会继续执行姬丹的下一场骗局,让更多相关或是无辜的人陷入骗局之中。这些人,亦会如此,直到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本心,迷失在由无数张网编织而成的天下局中。 无穷无尽,不死不休。 想来,真是凄凉。 许是解药起效了,郑芙感觉身上下一阵刺骨疼痛,仿佛有千万只冰虫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据说西境的软骨奇毒,下毒之时无知无觉,而解毒的时候,会痛入骨髓。 郑芙躺回床上,蜷缩着身子躺好,以此减轻些许疼痛。曲蛾看到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体,十分心疼,替她盖好被褥,想替她揉捏缓解,可郑芙却显得愈发痛苦。 “小蛾,我没事的,过一会就好了。” 比起当初在地下牢狱受的罪,这点痛苦,当真只比得上那沸水骨针而已,尚不及那时的十分之一。 只要挺过今日,她便能重新恢复力气了,只要挺过了今天…… 几个时辰后,郑芙的疼痛感终于消失,身是汗,沉沉睡去。 梦里,她回到了恢宏壮丽的咸阳,回到那座桃花飘落的甘泉宫,弹奏着动人的弦乐,夜里泛着镜华池的小舟,以手激起涟漪,月倒映在水面,一朵朵粉莲出水娇艳欲滴。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东明殿内那个挑灯读书万卷的男子,那个胸怀天下野心勃勃的少年,那个为她出气差点丢掉性命的孩子,那个她一睁眼便能看到的人。 过去,她由他悉心保护,将来,她势必不会成为他的拖累。为了以后更加美好的日子,她一定要凭自己走出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一定能回到他的身边。 这第一场仗,她一定要赢! 因为他的信仰,从来都是她的信仰。 第八十七章 大发雷霆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月时间,忽然而已。蒙毅大步走向东明殿,脸上几分急色。 “大王,内史腾传来急报。”蒙毅手里拿着一个以黏土固封的竹筒,上面有秦国的符节印。 嬴政本在看着近日水利动工耗费资材的奏章,难得看到蒙毅这样的急色,顺手拿起桌上的刻刀递给他。 蒙毅接过,迅速将竹筒切开,拿出其中的密简,双手奉上。 嬴政只一眼,便怒不可遏地捏断了那根细长的竹简,重重砸在地上! 蒙毅许久没见嬴政发这样大的火,急忙捡起地上的竹简看了看,难以相信地睁大了眼。 竹简上只写着寥寥几字: 公女从未至楚。 “派人去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将她找回来!”嬴政怒吼。 “是!” 蒙毅不敢多言,匆匆退了出去。 方才嬴政的眼神,太过恐怖。蒙毅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一夜之间,二十多人的性命顷刻消逝。 只是那时候嬴政的眼睛里只有野兽般的凶猛与暴戾,而此刻,多了些惶恐,多了些手足无措。 东明殿内尽是精致昂贵的珍玩器物,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何其寂寥? “你以后不准叫我蹊妹妹。” “谁要你护我,我自是要变得很厉害,无人能欺负我!” “郑芙立誓,此生此世,追随嬴政。若有背弃,不得好唔……” “我寻思着这是天下难得的好剑,便想得来送给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你之后改变主意要带我走,那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六国的天下,我们可以等一等再去云游。那个时候,我们所走过的路,皆为我大秦之王土。” 到底是什么人,敢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这段时间以来他心头的不安感,真的是源于郑芙。半年的时间,她会被劫去何处,是否会再受一次锥心刺骨的苦楚? 去邯郸之前,他已将局势看得透彻,到底是算漏了哪一环?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那幕后之人将她折磨个千百遍了。 该死! 嬴政一拳击在桌上,砚台被打翻,黑墨洒落一地,划出一道无规则的轨迹,正如他此刻烦乱的心绪。 他决不允许自己放在手心里长大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从前不可能,今后也不可能。 秦国找不到,他便让人挨家挨户地搜寻,城中找不到,他便不放过一寸的荒野。 若六国依然找不到,他便攻下六国,向外扩张,叫那人藏无可藏。若那人敢伤郑芙分毫,他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自从那日郑芙隐晦地揭开真相后,舞雩风便再也没有来过。 姬丹一如既往地来看望她,一天又一天,好像在等待着她的结局。 她不能再等了,嬴政马上就要行冠礼,若她依旧无所行动,便要被姬丹用作要挟嬴政的筹码。 这日,姬丹又来了,带来的依然是燕文所写的书简。 郑芙奏完一曲,决定直接同他摊牌。 “丹哥哥,已经这个时候了,我便同你直说吧。”郑芙直视着姬丹,颇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你我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便不要在这耗着了。” 终于忍不住了么……姬丹浅笑:“好。” 分明是每日见到的人,郑芙却不曾从姬丹身上看到半分熟悉的影子,相反,相处得越久,越发陌生。 儿时的姬丹虽然孤高自傲,但不曾如现在这样,对她多加戒备,反复试探,甚至不惜以她的性命为代价去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的他,或许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舍弃的了。 郑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在丹花阁为舞雩风抚琴,让她为我跳一曲。” 姬丹皱眉,她想耍什么花样,莫不是要趁机逃跑?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中了你的毒,跑不了的。”郑芙好像会读心一般,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自尽的,所以你大可放心。” “你应该守好作为一个囚犯的本分。”姬丹仍旧不松口。 听他这么说,郑芙的神色黯淡下来,“我知道,秦王冠礼亲政之后,你一定会用我和他做一笔交易,若我达不到你的预期,必死无疑。” 姬丹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虽然舞雩风曾暗算于我,但终究是受你的指使。我不怪她,亦不恨你,要怪便怪我自己技不如人。”郑芙说着沮丧的话,态度却异常刚硬,“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舞姬,就是想与她合奏一曲。我命不久矣,你连这点要求都不愿意满足么?” 舞雩风绝对算得上是世间罕有的舞姬,男子为其倾倒,女子倾慕于她亦不奇怪,况且早闻精通琴曲之人总是渴望能有一个知己,此人若是能听懂所奏的琴曲,并跟随琴师的心意舞出动人心魄的舞蹈,自然是更好。 舞雩风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郑芙欣赏她并不奇怪。 姬丹想了想,自己每天来看郑芙,不就是为了心中那点愧疚之意能少几分么?如果真的能在她死前满足这并不过分的心愿,那他也可稍微安心些。 虽然他对她没有多余的情意,但总归看着她在身边长了六年,总不能临死之前连这点事都做不到,那未免太冷酷残忍了些。 这么久以来都没有秦人的风声,蓟都的各国人数也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数量上。由此他可以确定,没有人知道郑芙此刻身在燕国。 即便她在喧闹的丹花阁弹琴,亦无人认识她,更不会有人助她逃脱。想制住她一人,楚轲已是绰绰有余。 这也是他没有多派人手看管此院的原因。这么几个守卫,帮楚轲吓住舞雩风还行,可是对于郑芙来说,如果没有楚轲,想要逃出去,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半年前嬴政去邯郸的目的是什么?” 郑芙一下子僵住,快速地思索着应对之语。 “见长安君,与姬王后密谋。”郑芙顿了顿,“现在是废后了。” “蹊儿,你的谎言太过拙劣。”姬丹低头,眸子里带着戏谑的意味,“嬴政当年与赵嘉势如水火,姬王后怎么可能接受秦国的帮助?况且以姬家势力,赵嘉根本不需要依靠他国的势力来坐稳太子之位。” 郑芙额上冒出几颗汗珠。 “嬴政看中的,难道不是赵迁么?” 第八十八章 冠礼延期 () 郑芙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表现得尽量淡然:“丹哥哥,你是真聪明,可惜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 “姬王后和赵嘉确实没有与秦国勾结,但是秦国支持的人并不是赵迁。” 赵王七个儿子之中,最有能力竞争太子的便是母族势力雄厚的赵嘉和母妃独得恩宠的赵迁。 而且赵嘉被废后,赵国已经传言赵王要封倡夫人为后,赵迁为太子。这种言论愈演愈烈,而且按照目前的局势来看,赵迁被封太子是迟早的事。 若嬴政没有暗中操纵,赵迁怎会如此顺风顺水,他不可能支持赵嘉,想支持的人亦不是赵迁,那还会是谁? 小时候便是这样,嬴政脑袋里永远会有大大小小的奇怪想法,姬丹从来都琢磨不透他,唯一看出来的,是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便拥有了与年岁和经历完不相符的野心。 他到底想做什么? 郑芙见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偷笑。姬丹本来已经将事情看得透彻,可他生性多疑,被她这么神乎其神地一说,反倒往更深更复杂的方向去想了。 “是谁?”姬丹毫无头绪,只得问出了口。 “没有谁。”郑芙在他方才思索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扶持一位公子成为未来的王上,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稍不注意便会本利皆输。秦国要的,是赵国长久的混乱。” 经她一说,姬丹好像突然看到了线索。他怎么没想到呢?对于秦国来说,谁做未来的赵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国会以怎样的状态迎接秦国一轮又一轮的攻势。 “我还真是小瞧了他!”姬丹愤愤一句,“你可不要骗我,否则……” 郑芙微笑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她骗他又能怎样,小时候姬丹被嬴政耍得还不够多么? “你且等着吧,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出去。”姬丹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摆,“若还有什么心愿,我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 “多谢丹哥哥。” 这个人明明要取她性命,她还不得不感谢他一番。 真是矛盾啊…… 她必须尽快让舞雩风看清事实,否则嬴政冠礼一结束,姬丹有的是法子与他作对。 咸阳迎来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早朝的时间,天还未大亮,宫殿的台阶上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和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小雪,正是一道奇美无比的景致。 “大王到” “参见大王。” “起身。”嬴政走入殿前落座,“开始吧。” 又是例行公事的战事汇报以及收支报告。 待一切结束之后,昌平君向外一步,说道:“大王,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臣无法自行处理。” “何事?” 昌平君弯腰作揖,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主持冠礼的礼官,暴毙了。” 殿堂内突然开始哄乱。 “礼官跟随太师去向天神请示,若突然暴毙……” “再过五日便要启程去雍城,怎么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安静!” 众人闻言,纷纷闭嘴。 “昌平君,继续说。” “是。”昌平君抬起头,“昨日礼官跟随天师到了骊山做作法,按照惯例告知天神大王即将成年,并请示行冠礼。礼官位于法阵中央,天师向天作法,一时狂风大作,礼官突然双手捂住胸口跪倒在地,呕血而亡。” 大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嬴政的脸被冕旒的十二条珠帘挡去了大半,大臣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想而知,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极其愤怒。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谁会因此事而丧命。 一旁侍立的蒙毅和李钰相视一眼,而后一同看向嬴政,神色很是担忧。 “政儿。”文臣首列,吕不韦说道,“天神的意思一定是你还未到及冠之时,故而惩罚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礼官,以此告诫你不可逆天而为。” 嬴政没有多余的动作,只神色一凌:“此时不及冠,又当何时?” 吕不韦淡笑,等得就是这句话。 “如今的大王心浮气躁,俨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连天神亦不允许大王行冠礼,唯恐这大秦江山……”吕不韦说到这里,不再继续,转而言他,“本相看,就将这冠礼延至两年后,届时大王年满廿二,应该可以继承大统亲政。” 除了吕不韦的几个亲信,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二十而冠是自古以来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相国居心何在!”王翦早对吕不韦的所作所为不满,身为宰相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总是大肆发兵胡乱进攻,他掌权以来秦国打输了不少仗,现在又想阻挠嬴政亲政,妄图继续专权理政,居心叵测! “王将军,这是朝堂,不是你王家府邸,容不得你逞口舌之快!”吕不韦回以一击。 蒙武亦看不过眼,高声道:“祖制如此,相国却意图更改,日后大秦天下一统,你是要叫天下人都一齐拖延冠礼么!” “掌天下人定天下制,有何不可!” “倒行逆施会让大秦少去多少人力物力,身为文官之首相国难道不懂盘算计量!” “本相的治国之道,用不着你们几个武夫来指手画脚!” “都给寡人闭嘴!” 嬴政大吼一声,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吕不韦不依不饶,看向嬴政继续说道:“眼下秦楚因华阳太后与后宫芈氏一事不睦,大王若此刻行冠礼,年后势必要从其他五国中选一位嫡公主和亲,否则予社稷不利。其中利弊,政儿知晓吧?” 闻言,蒙毅上前两步,想告诉嬴政不可动摇,李钰赶紧拉住他,向他摇了摇头。 牵扯到国家联姻的大事,一旦出面,便是立场问题了,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只能由嬴政自己处理。 吕不韦从来都不知道嬴政与郑芙的情分,但前些日子嬴政未经商量就派人去楚国迎亲,叫他看出些眉目。 嬴政冷酷如斯,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只能说明那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而他不顾一切想迎娶为后的女子,对嬴政来说一定有非凡的价值。倘若抓住这一点,兴许可以让计划顺利进行。 “就依你说的做。” “大王英明!”吕不韦抬手作揖,得志而笑。 第八十九章 合奏一曲 () 下朝后,蒙毅匆匆跟上嬴政的脚步,追问道:“大王,你一向不相信天神之说,你明知那礼官之死是相国的阴谋,眼下一切部署已经就绪,为何还要答应延期冠礼?” 嬴政走入东明殿,一众宫女赶紧围上来替他更换朝服。 “冠礼之后,吕不韦的势力不可能被立刻尽数拔除。”嬴政抬着手,让宫女们方便为他更衣,话语波澜不惊,“那时候,寡人必将立后。” 蒙毅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太过冲动,唯恐嬴政被吕不韦蒙了心智,没有仔细思索他话中深意。 君王冠礼之后要立后,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吕不韦刚才说迎娶其余五国嫡公主,自然是让嬴政挑一个立为王后的意思。 如今郑芙依旧没有下落,若就此坚持行冠礼,吕不韦捞不到好处,到时候在立后一事上一定会多番作梗,即便嬴政想拖延婚期,可终究不是良策。 一个月过去了,郑芙杳无音信,没有人知道何时才能将她找回来,亦无人知道她此刻是生是死。 她自小就是嬴政唯一会交出真心的女子,嬴政怎可能弃她于不顾? 可是延期冠礼……简直太过荒唐。 蒙毅追问:“若两年之后仍没有蹊妹的下落,大王又当如何?” 彼时嬴政已换好了便服,殿内只余他与蒙毅二人。 “那么寡人此生无后。” 蒙毅胸口猛地颤了一下。 嬴政表现得十分淡然,仿佛在说什么茶余饭后的闲话一样,“去吧,撤走所有部署,令徐福不必动手了。” 蒙毅深吸一口气,躬身作揖:“臣……遵旨!” 嬴政走到东明殿的武室之内,抬手抚了抚泛着血色光芒的太阿。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七年,再等两年又有何妨? 两年之后,若她依旧音信无,那他便排除万难,终生无后。 两年找不到,便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便找两百年!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若生,他要见人,死,她亦必须葬在他身边。 几天后,姬丹如约派人来接郑芙去丹花阁。楚轲依旧是懒懒散散的样子,打了个呵欠走出房门跟着他们出去了。 若不是楚轲亲口承认,单凭他这幅慵懒的模样,郑芙或许真的会以为他是被囚禁在此的人。 见郑芙看他的眼神些许奇怪,楚轲露出一个勾人的笑容,与舞雩风如出一辙的杏眼之中好像有丝丝光华。 郑芙撇过头去。 没过多久,马车到了一处闹市。蓟城虽繁华,但不似赵国那般看起来就奢靡无比,而是有一种浑厚的江湖气息。即便是燕国的都城,亦染上些万丈豪气。 无论是在赵国还是燕国,丹花阁都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独具特色且姿容绝世的舞雩风,无论在何地,都能掀起一道惊涛骇浪。 燕国丹花阁的构造与在赵国时不同。 赵国的丹花阁是由一家客栈改制,因开张仓促,来不及多番修缮,故而在大院中搭了台子。 而燕国就没那么简单了,经营几年的底子自然是更胜一筹,无论是房屋选址,屋外装饰以及看舞地点,都是极佳的安排布置。 “阿芙!” 郑芙回头,看向叫她的楚轲。 “你可得跟紧我了,否则在人群中找不到方向,太子指不定会用别的方法请你回来呢。”楚轲“好心”地提醒着。 郑芙点点头,而后走进丹花阁。 彼时舞雩风正坐在厢房内,听说郑芙来了,便起身出屋,谁知正与二人碰了个正着。 上次以那样的结尾收场,此刻再次相见,舞雩风心头多少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微笑着说道:“郑姑娘,今日就请你为我弹奏一曲吧,也让丹花阁的各位贵宾们听一听天籁的琴声。” “不敢当。”郑芙习惯性地作揖。 舞雩风欠身,去安排了下一场献舞。 待一切就绪后,郑芙抱琴上了台子,坐在稍靠前的边缘位置,而后看了看其他乐师,他们皆点头示意。 郑芙轻拨琴弦,独奏半刻,突然其他器乐一同响起,颇有引起共鸣之感。 舞女们分为两列,逐一入场,她们个个身着浅蓝衣衫,头戴面纱,只留下一双双灵动的眼睛引人遐想。 舞女们先是围成一圈伴舞,而后纷纷将披帛往上扔,遮住了看客的视线。待披帛落下之际,一个绝色美人伴着骤然欢快清扬的乐声如天仙般飞跃而出。靓丽无比的红色身影,惊艳了尘世,也惊艳了众人的眼睛。 此情此景,越来越多人聚集过来,此起彼伏的乐声几乎要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 见时机差不多了,郑芙稍稍侧头看了看舞雩风,她一时不明郑芙的含义,复又微笑着看台下众人。看舞雩风即将到台前,郑芙干脆利落地拔出寒光,站起来直指她而去。看客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她要干什么?”姬丹神色一紧。 楚轲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并无大碍。 舞雩风长长的披帛被另两名舞女拉着,她借着她们的力向后滑去,郑芙的寒光距她一尺,死死紧逼。她猛地向后跃起,两名舞女弯腰让她踩在肩上,待她站稳后,将两条披帛甩了过来,牢牢缠住寒光。 郑芙握住剑旋身跳了起来,舞雩风快速拖拽披帛,将郑芙往她那边拉,而后松开披帛任由其散落。 而后,郑芙站稳高高举起寒光一挥,那条红色的披帛随风轻扬,舞雩风一个大跳,他人看来她就好像是在披帛上行走。不过一瞬她脚尖点在寒光上,而后一个旋身跪坐在地,披帛也散落在她的周围。 “你若想清楚了,等会去找楚轲。”郑芙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在舞雩风身侧说话,利落收剑,回去弹奏最后一段曲子。 最后,四五个舞女上前来把舞雩风围住,她趁着这个时机向后奔去,躲进了丹花阁后方的屋子里。等舞女们再散开时,台上的伊人已然消失。 此时,台上只有郑芙一人。 动人歌声和着袅袅琴声一齐传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最后一句,郑芙反反复复唱了三遍,诉尽少女倾慕爱人的思念之情。 “丹花阁何时来了这么一位清丽的琴师?真叫人大开眼界!” “怎么就结束了?雩风阁主呢?” “听了这曲子,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弹奏曲子之人定是有真正的琴心啊……” “这都没舞多少,还有下一场么?” “大饱眼福!大饱耳福!” 黑夜笼罩下的丹花阁,闪烁着更加动人的光华。 第九十章 异样 () 夜色深了,丹花阁内灯火通明,一如在赵国那般热闹。 宫中有事,姬丹仓促离开,走之前将郑芙托付给楚轲。他自是十分随性,心知郑芙逃不掉,索性就让她在丹花阁中多待一会。 郑芙拿起寒光在院内比划,夜晚偶尔听到蝉鸣,风有些大,可能是眼中进了灰尘,郑芙停下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不远处的桃树下站着一个人,正是楚轲。 几个时辰前他从姬丹那里得了消息,秦王的冠礼被推迟。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庆幸,庆幸郑芙不会立刻丧命。 但姬丹却说,该做的事情他一定要做,不会因为嬴政冠礼的早晚而改变。 楚轲心头却烦闷了起来,他从未有过那种奇怪的感觉,并且是来源于郑芙的。许是几月以来的相处,让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 有那么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让郑芙每日为他抚琴,而不是为了姬丹去送命。 郑芙收剑,大声说道:“偷看我练武?你倒是好兴致。” 他并不答话,缓缓向郑芙走过来,待至她面前,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练剑了,有什么偷不偷的。” “你为何不揭穿我?”郑芙道。 “什么?”楚轲假意不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郑芙方才刻意攻向舞雩风,并未打算伤她,只不过想增添一些观赏的乐趣而已,更深层次的目的是刺激楚轲出手搭救舞雩风,从而让舞雩风相信楚轲会武的事实。 可不知为何,楚轲对于舞雩风的安危似乎并不在意,亦或者他看出了郑芙一定不会出手伤了舞雩风。 况且,她刚才出剑的气势俨然已恢复了体力。姬丹不会武,看不出来便罢了,可楚轲不可能也看不出来,他根本没告诉姬丹她已经服下解药的事情。 楚轲低头轻笑:“即便你恢复如常,我依然可以轻松将你制住。” 郑芙不语,她从未试过他的武功高低,今日…… 楚轲低头,拿起郑芙颈上的玄鸟血玉,她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楚轲却突然顺势捉住了她的手! 郑芙心头一惊,一把甩开,直接朝楚轲出招,他接下了她的拳头,往四周看了看便向后退去,逃入一间屋子里。 郑芙紧追进去,眼尖地抓住他的衣襟,奈何他比她高许多,郑芙无法锁喉,只好拔出寒光剑抵在他的脖子上。 屋内没有光线,郑芙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进来,进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旁边的烛台忽然亮了,是她身前的楚轲点燃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郑芙瞪着他,目光如炬。 “阿芙既然不信我打得过你,不如,我们试试?”郑芙身前的男人轻笑着开口。 不及她说话,楚轲突然附上郑芙的右手,她赶紧放开,寒光剑从他们二人的手中滑落,郑芙即刻蹲下要接住寒光剑,被他先抢了过去。楚轲反手握住剑柄,而后往门外一掷,腿一踢将屋门关上。 郑芙警惕地退到屋子里离他最远的地方,她看不清楚轲的表情,直觉告诉她,今天的楚轲很不同寻常,让她莫名感觉到……危险。 楚轲站在原地,小幅度地张开手,一派轻松之态,好像在等着郑芙的进攻。 这样冲上去,肯定不是他的对手。郑芙拿起旁边一张桌子砸了过去,而后紧跟在桌子之后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楚轲打裂桌子,顺水推舟地抓住郑芙紧随其后的拳头,另一只手突然环住她的腰,与她调换了位置,一下子把她击倒在榻上。 郑芙抬腿要踢他下颌,被楚轲很快抓住,手脚并用地将她钳制在软榻上。 这样的姿势简直太过暧昧,可郑芙又动弹不得,大声怒骂:“你这个登徒子!” 楚轲似乎深谙郑芙的路数,他的打法郑芙又然不知。除了嬴政,她尚未遇到过楚轲这样太过强劲的对手。 这个人的确不简单,竟然可以游刃有余地制住她的要害,只怕是真的凶险。 今日楚轲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她还没想法子套他表现出武力,他却自己暴露出来。这便罢了,男女有别,他为何这样羞辱于她! 这一刻,空气好像凝滞了,只有屋外的蝉鸣声能表明时间还在流逝。 楚轲挑衅地看着他,眼中流溢出丝丝光彩,如梦般迷离,好像一个醉酒的游侠。 郑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要他一动手,她立刻就会命丧黄泉。 他的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郑芙很快地扭过头去。楚轲眯了眯眼,笑声里有戏谑之意:“你这下可信我了么?早说你不信,非要吃一回苦头才罢休。” 郑芙向来无视这样的挑衅,反正也打不过他,自己生闷气有什么用?于是冷冷反问:“那又怎样?放开我!” 楚轲放松了对她手上的钳制,郑芙迅速伸手将他推开,左脚一蹬翻身而起,跳到门边要逃,他捉住她的脚踝,一把拉了回来。 期间郑芙一挣扎,后脑勺不小心撞在墙壁上,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而后落入一个结实的臂弯。 只听得那人幽幽开口,好像在哄一个生气的孩子:“我可舍不得对你怎样。你若是听话些,便不必受这份罪了。” 他这样的举动,郑芙更是怒不可支,抬脚在楚轲身上踹了一下,蹲下身子要逃开。 楚轲没有躲,顺势将郑芙一把提起,让她背靠墙壁面对着他,这次他将郑芙两只手放到头顶,只用一只手便压制了她两只手。 即便是立场不同的敌人,可她从没有做过欺侮楚轲的事,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羞辱于她? 郑芙紧咬着下唇,抬腿重重踩在他的脚上:“你快给我放开!” 楚轲闷哼一声,没有要按她所说去做的意思。 夜晚几乎无风,安静到两人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楚轲盯着郑芙的眼睛,随着烛火的摇曳,她眼里的火苗也在不停晃动。在这片安静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你们在做什么?!”舞雩风推门而入。 眼前的一幕令她震惊不已。 刚才郑芙说让她去找楚轲,她思来想去,下定决心按郑芙说的做,问了离寅,说是他们二人在后院之中。 舞雩风才进入院中便听到这间屋子有激烈的打斗声,心里暗暗希望不是楚轲,踌躇半晌,还是推门进来。 可却看到郑芙被轻松压制住的场景。 武功了得的郑芙,竟被她体弱多病的哥哥这般轻易地制住。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楚轲放开郑芙,上前两步,看着舞雩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舞雩风笑了,眼眶湿漉漉的。 她最后留给楚轲的,是一个伤心欲绝并飞快逃离的背影。 第九十一章 甘家小公子 () 自从被吕不韦囚禁一事之后,甘元尘一直寄住在王家府邸里。王家与甘家是世交,即便甘家远迁至巴蜀,两家依旧有书简联系。 此间,甘氏长者多次传信到王家,叫甘元尘回去,可她性子倔强,是万分不肯的,查不出个所以然,她便不回去。老一辈们拗不过她,左不过她住的是往王府,必然安,便随了她去。 “甘元尘!” 听到有人叫她,甘元尘走出了屋子,见到是王贲,问道:“都什么时辰了,你不去看守宫门,怎么还在家里?” “你管那么多作甚?” “王贲你再说一遍?” “甘元尘,别仗着有我爹帮你就嚣张!” “我就是仗着王将军,怎样?” “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敢打你!” “哈哈哈哈……我看你是真不敢。” 两人正是争执之时,一个稍微稚嫩的少年之音忽地传来。 “早就听阿爹说两位幼时便是冤家,如今看来并非当时年幼的原因,你们现在依旧在相互较劲。莫不是命中注定?” 突如其来的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元尘循着声音看向屋子左前方的庭中小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正站在那里,嬉笑地看着她。 元尘睁大了眼,飞似地扑向孩子,将他紧紧搂住,语带惊喜:“阿罗!” 甘罗被她推得后退一步,“阿姐可是想念我了吧?” “想,自然想!这半年来阿姐最想念的便是你。”元尘握住甘罗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又长个了,再过两年恐怕就要比我都高了。爹爹和阿娘如何,家中人可一切都好?” “自然都好,只是盼着你快些回去。” 甘罗眯眼笑着抬头看她,王贲撇了撇嘴,道:“哼……好心当成驴肝肺!既然人带到了,你们好生叙旧,我走了。” 元尘这才知道王贲并非没事找事,他本意是想将甘罗来带找她,可没想到二人还是逃不过一见面便争吵的命运。 “等等,王贲!”元尘放开甘罗,小跑几步追上王贲,绕到他面前,挤出一个笑容,“是我错怪你了,多谢你将阿罗带来。” 元尘眼神真挚,王贲一时不太习惯,抬眼避开她的视线,道:“不必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般刁蛮的女子竟能说出这种感谢的话。” “喂,你……” “多谢阿贲哥哥!”甘罗知道他俩又要吵起来,上前一步朝王贲作揖,打断两人的话,“你公务繁忙,还是尽快去咸阳宫吧,阿姐自小被爹娘惯坏了,你不要同她计较。” 王贲大笑,拍了拍甘罗的肩膀,挑衅地看向元尘:“还是甘罗懂事,懂得尊敬长兄,哪里像你阿姐!” 甘罗帮王贲说话,元尘很是不悦,正要开口,甘罗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王贲抬高了头,一手握着利剑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王贲这小子!”元尘愤愤嘟囔了一句,而后看向甘罗,“你为何来了咸阳?爹娘可知晓?” “当然知晓了,我可不像阿姐这样让人操心。”甘罗眨着大大的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阿爹说你自己偷跑出来查相国便罢了,半年来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阿娘还说,让我来说说你,只要你死了心,便会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这次我断不会那么轻易便被打发了。”元尘瞥他一眼,“别以为家里的先生说你资质不凡,你就可以随意嘲笑你阿姐!我来咸阳,都是为了甘家。” 甘罗脸上仿佛写着一个“”字,说道:“阿姐,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王与吕相势如水火,你想要的东西,其实大王都有。只是现在时机未到,大王还不能揭露相国的罪行。” 甘罗的意思,自然是元尘再怎么查,也一定不会比嬴政查到的东西多,横竖日后嬴政为扳倒吕不韦都会把事情公之于众,元尘这么做不过是白忙活。 元尘听懂他说的话,虽然有理,但她很是不服气,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是甘家的孩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吕相权倾朝野,这次他敢明目张胆地延迟大王冠礼,大王别无他法,只能顺从。有一就有二,心知不会有下次?我担心我们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了。” 甘罗摇摇头:“我倒是和阿姐看法相反,我对我们的大王,很有信心。” 甘家被迫迁到巴蜀的时候,甘罗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尚不太懂得这些君臣斗争,因为年纪太小,也没来得及进宫见过嬴政。 他了解的嬴政,仅限于他人之口,在旁人看来,秦王是个头脑简单、残暴嗜杀且丑陋无比的君王,母亲的漠视与相国的打压让他形成了畸形的性格,当年甚至有人认为成蛟会取而代之。 可事实却是,半年前的函谷关之战中,六国集结百万大军联合攻秦,最终秦国以一敌十杀得六国士兵溃败而逃,并取楚之丹阳等地。而这场战争之中,嬴政发挥着绝对的关键性作用。 作为君王,他亲临战场,与将士们同仇敌忾,大秦士气高涨,在武关以十万兵力抵挡十余天,危急关头他又斩钉截铁地下令让秦军退守百里,诱敌深入,最后一击制胜。 甘罗不相信,这样一个战场上的军事奇才会如人们所说的那般不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必要亲眼见上一面,他才肯罢休。 甘罗问道:“你能想办法让我见到大王吗?” “有王贲帮忙的话,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你想做什么?”元尘问道。 甘罗神神秘秘地笑起来:“立功,封爵。” 元尘皱眉:“你还太小,谈什么建功立业。况且若是相国知晓我们在咸阳,一定会追责于爹娘。” 甘罗嘟起嘴,“孔融三岁能让梨,我都十一岁了,为何不可?总在家中读书,无处施展抱负,我心中惆怅不已。相国那边我自有法子,阿姐尽管放心,你只要帮我见到大王即可。” 元尘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好言好语地说道:“好好好,说不过你,我帮你就是了。” 甘罗咧开嘴,恭恭敬敬地朝她作揖:“多谢阿姐!” 晚上,王翦听说甘罗来了咸阳的事情,十分高兴,叫上府老少一起吃了顿饭,并多加询问甘罗有关于甘家的情况。 元尘趁着王翦在兴头上,把让甘罗进宫的事这么一提,不等王贲表态,王翦直接替他应承了下来,元尘得意地看着王贲轻笑,惹得他一阵白眼。 第九十二章 献出真心 () 那日从丹花阁回来后,楚轲一直心神不宁。 连他亦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郑芙做出那样的举动。 身为女子,应该最是在意自己的外貌。明明她浑身上下都是恐怖渗人的伤疤,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自怜,相反,她勇敢、坚强且孤高,即便知道自己将死的命运,依旧淡定从容,不悲不喜。 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不像舞雩风那般美得令万人羞于对视,也不似别的女子那般贤惠温和。她是尤为独特的,不仅仅在于她英气秀丽的样貌,更多的是她的气质与心性。 清冷而圣洁,坚毅又果断,不娇不媚,宛若出水荷华,摘之不忍,饰之太俗。无论身处怎样的情境,总是宁折不弯。 若说刚刚才见到她的时候,他看到她持剑练武,觉得有些新奇,便出言逗弄她一番,没想到她很是聪明,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叫他稍有些刮目相看。 后来,她每日在院中抚琴,他在屋中仔细倾听,总是不知不觉便被她的琴声所感染,时而欢欣雀跃,时而哀伤徒增。 在郑芙来了之后,他的每一种心情,好像都被她牵动着。 在丹花阁看到她与舞雩风的一舞,他突然有了莫名的感慨,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了,失去、离别,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乱世,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他已经舍弃了妹妹,不能再放弃更多了。 郑芙坐在桌前出神。 那晚之后,她没有再去找楚轲,亦不曾到院中抚琴,若无必要,她甚至不会走出屋门。 楚轲虽然听命于姬丹看管着她,但从不曾对她有过半分逾越的举动,为何那日会突然这么做? 此时,曲蛾在外敲了敲门:“公女,舞雩风来了。” “让她进来吧。” 舞雩风推门而入,面色略显苍白,没有多少活气。 郑芙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舞雩风将屋门关了起来,坐到郑芙对面,声音之中充满疲惫:“许是他对我心怀愧疚,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太子我已知晓他们关系的事情。” 如果姬丹知道舞雩风已经明白了事实的真相,那势必不会准许她再来探望,如此看来,楚轲当真只字未提。 郑芙稍微点头,而后替她沏了一杯茶,舞雩风拦住她的动作,“有酒吗?” “你当我是在自己家中呢?” “那便罢了,我只是随意说说。”舞雩风垂下头,“你看事情看得比我透彻,把你猜到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你当真要听么?”郑芙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舞雩风无力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楚轲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他行走江湖的那些年,一定经历了不少事,其中一件就是认识姬丹。我不知道楚轲是出于何种目的与何种想法与他走到了一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胜过你们的兄妹之情。” 舞雩风双手杵在桌上,将头整个埋在袖中。 “或许在你来燕国之前,他们便已经熟识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姬丹能认识你,应该是楚轲一手谋划的,并且……”到此,郑芙不再继续说下去。 “哈哈哈……”舞雩风抬起头,大笑几声,刹那已是泪流满面,“并且,他制造了自己有生命之险的假象,利用我们的兄妹之情,让我替太子做尽坏事。这次去赵国,甚至不惜以我的性命为诱饵,引起你的注意,将你顺利带到蓟都……” 舞雩风的表情猛地变得狰狞,哭得昏天黑地。 “我没死,我没死!所以我回到燕国,要继续为他们卖命,替他们出生入死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太子……你幼时与他也有过交情,他却这样待你。男子之心,这便是男子之心!我最敬重的哥哥利用我,我曾经的爱人要让我为他去死……咳咳咳……” 舞雩风神情激愤,越说越痛苦,呼吸越来越急促,说到最后喘不过气来,剧烈地咳嗽着。 郑芙轻拍她的肩,安静地听着她诉说心中的苦楚。 “世人都夸我绝美,舞跳得是天下一绝,那么多人争着抢着来丹花阁,只为了看我跳一支舞。说到底,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皮囊罢了,有谁是真正喜爱我,有谁会在意我的安危?连哥哥都这样待我,还有谁会怜惜我?没有人!我一直都看不透,我看不透啊……” 她哪里是看得不透彻,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妄图欺瞒自己一生罢了,到头来发现始终过不了心头的那一关,最终必然河水决堤,天崩地裂。 舞雩风先是嚎啕大哭,而后呜呜咽咽过了许久,终于缓了过来,怒目圆瞪,“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郑芙轻叹一声:“世间自有好男儿,你不必为……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话的同时,舞雩风重重地跪在地上,双眼无神,万念俱灰。 “我不想再做他们的棋子了,日后让我跟着你吧。”舞雩风神情恍惚,“我舞雩风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哪怕你要我卖笑卖娼,我亦不会说一个‘不’字。” 舞雩风不敢看她,心知此话说得为时已晚,她已经害得郑芙难以脱身,郑芙恐怕很难再相信她了。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扶起,舞雩风有些发愣。 郑芙的眼里没有分毫敌意,只有脉脉温情。 “我终于等到你回心转意了。” 舞雩风心头一阵翻涌,眼睛一酸,差点又要流泪。 郑芙轻声说道:“你肯跟着我,便是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护你,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可是我先前那样对你,你难道不曾介怀……” “你为了别人陷我于危难之地,对我来说,自然是不义之举。但对你来说,你救了你所珍视的人,无可厚非。当时立场不同,谁都无可奈何。而现在,我只想要你的真心实意。” 郑芙说话的时候,少了几分平日里孤高的气势,多了几分平和与亲近。 舞雩风缓缓低下头,以往的她,总是将最美的一面留给所有人,在台上,她是艳羡众人的绝世舞姬,作为妹妹,她心意地爱着楚轲,又有谁见过她这般放肆大哭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郑芙给了她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她的气量,她的话语,以及其他的因素,叫舞雩风能安心地同她表露心迹。 “我愿意奉上自己的真心。” 第九十三章 江湖旧友 () 又是几日过去,郑芙日日闲坐屋中,实在闷得慌。自从去过丹花阁之后,姬丹好像突然忙起来,没有再每日来看她。不过不用想法子应付他,郑芙倒也落个清净。 只是楚轲仍旧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每每走出门,便会想起那晚的情境,生怕再碰到他出屋,徒增烦恼。 于是乎郑芙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便止住不动了,正要回屋关门,却听到屋外一阵嘈杂,曲蛾也听到了,跟着她一起走出屋子往左瞧,楚轲正在院门口与一个身着黑色便衣的男子说话。 没多久,二人说着话并行至院中,黑衣男子看到郑芙,略显诧异,而后看向楚轲,问道:“荆兄,这位姑娘是?” 荆同楚,楚轲是他的本名,荆轲则可能是他行走江湖的名字。 楚轲看了看郑芙,不漏痕迹地收回视线,对男子笑道:“她是太子的一位客人,太子命我替他好生照料。” “原来是太子殿下的贵客。”男子朝郑芙作揖示礼,“在下宋城隅,乃是荆兄的朋友,敢问姑娘芳名?” 楚轲神色一闪,正要说话,却被曲蛾抢了先:“你就是那个被赵魏两国一同通缉的江湖大盗宋城隅?” 宋城隅抿嘴笑了笑:“正是,没想到姑娘会记得我这种匪贼的名姓。” 曲蛾说话的时候,眼里尽是崇拜之意。 要知道这个宋城隅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劫富济贫,见恶杀恶,被通缉只因为得罪了权贵,在庙堂之中他是绝对的叛逆,但对于江湖,对于贫苦百姓,他是行侠仗义的化身。 “见过宋公子,我叫郑芙。”郑芙抬手作揖,以示回礼。 她没有行女子的欠身之礼,宋城隅没有太过惊讶,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识得郑姑娘这样的侠女,荆兄在江湖上的盛名果然不虚。如此豪迈的女子,荆兄怎能不让我也认识一番?” 楚轲稍加思索,宋城隅并非为秦国做事之人,既然作为朋友,倒也不必太过防范,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郑芙与他冰释前嫌,并无不好。于是笑道:“自然,随我进屋吧。” 宋城隅抬手,示意郑芙先走,她稍加迟疑,寻思着有第三个人在,楚轲应该不会再那么做了,便跟着一同进了屋子。 三人落座,郑芙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壶替二人斟茶,倒完宋城隅的才想起来并不是在自己的屋中,抬眸一看,楚轲正看着她,郑芙又低下头去,替楚轲也倒了一杯。 宋城隅点头致谢,而后对楚轲道:“当年你我结识于魏国,彼时我正被魏王追杀,幸得你相助,方才躲过一劫,荆兄可还记得?” “这样的事,当然记得。”楚轲回忆起陈年往事,神情熠熠,“那几个莽撞的魏兵贸然闯入被你施恩的人家,我与你一同打跑了他们。不过你匆匆逃离,可知晓后来发生了何事?” 宋城隅摇摇头:“知道有你善后,我便没有多留,直接逃入赵国了。” 楚轲轻笑一声:“那户人家气不过,告到了龙阳君面前,一家人哭天喊地,极言魏兵欺压百姓。龙阳君也是个体恤民情的人,又将此事告诉魏王,算是间接替你出了口气。” “自家人打自家人,可还有几分趣味?” 两人仰面大笑。 郑芙不语,安静地听着他们叙说往事。身处江湖自有身处江湖的乐趣,依她的性子或许更适合江湖也说不准。不过嬴政在哪,她便在哪,无所谓江湖庙堂。 “我本以为你会再得几国的通缉令,没想到你甘心沉寂了几年,怎么,这次是想上燕国的通缉榜了?”楚轲话带调侃,但真情真意显而易见,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话。 宋城隅拍了一下楚轲的肩:“躲两国便罢了,我总不能躲天下人吧?我左不过是得了份报酬不错的差事,替人家做杀人越货的事。”说完,轻撇了一眼郑芙的神色。 对于他的话,郑芙无动于衷,好像见怪不怪。 “哦?那城隅兄是来燕国杀人越货的?”楚轲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非也。”宋城隅话锋一转,而后眼神一转看向郑芙,“我是来找人的。” 察觉到他的眼神,郑芙猛地抬眸,二人相视一瞬,郑芙迅速侧过头去,生怕被楚轲察觉。 楚轲显然感觉到他们二人的气氛不太对,有些狐疑地看向宋城隅。 见状,宋城隅不慌不忙,对郑芙说道:“我不杀无辜百姓,姑娘大可不必惊慌。” 郑芙浅笑:“是我失态了。” “城隅兄”楚轲摇摇头,“阿芙可不会被你的言语所撼,你太多虑了。” 郑芙看着楚轲无语凝噎,楚轲稍稍侧头,看着她轻笑。 “看来郑姑娘并非等闲之辈,我倒是有些好奇姑娘的身份了。”宋城隅顺藤摸瓜,想得到更多线索。 郑芙说道:“我是……” “阿芙是一个韩国平民的女儿,那人曾施恩于太子,如今走投无路便来投靠。”楚轲立刻打断她的话,眼中有几分危险的意味。 郑芙只好闭嘴。她尚不知道宋城隅的身份,若方才他的话只是无心之语,那他就只是楚轲的一个江湖朋友。若因此事牵累于他,那她便过意不去了。 宋城隅恍然大悟,稍稍点了点头:“乱世之中,郑姑娘的身世倒也可怜。是该早日找个依靠的好,不过……以太子的身份,该如何为你安排一个好人家?” 他用的是“你”,是在对郑芙提问,看似无心地避开了楚轲。 郑芙看了看楚轲,不管他一阵朝她使眼色,开口说道:“太子对我属实不错,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弹琴吟歌,还有美人作陪。不瞒宋公子,我倒是不想这么早便嫁人。” 宋城隅大笑:“郑姑娘真是女中豪杰,江湖男儿喜欢的东西,你每样都占了。” “左不过是同楚轲待了七八月,想来沾了些他的侠气,倒叫公子笑话。”郑芙轻笑着暗示。 郑芙虽不主动同楚轲说话,但也会答他几句,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些许。又过了半个时辰,宋城隅直言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同二人告辞作别。 郑芙与楚轲一起将他送到院门口,不多相送,这与楚轲一贯好客的作风不太相同,但宋城隅看起来并未多心,作揖告辞离开。 第九十四章 终南之行 () 函谷关一战后,大秦第一御医的位置,由夏无且牢牢坐稳。若无特殊情况,他只需要为嬴政治病即可。 嬴政年纪尚轻,体质极好,战后这段时间以来不曾有过病痛,夏无且自然日日安闲自在。嬴政看他是实在闲得无聊,索性让他回道医馆去做他自己的事情,若有急事,自然会派人去通传。 不过夏无且总是每隔几天就自发入宫一趟,替嬴政把脉看诊,确保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既然做了嬴政的侍医,决心为他效力,便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对于夏无且不厌其烦的态度,嬴政已然习惯,横竖不会耽误什么时间,随了他便是。 正如此刻,一席白衣的夏无且又站在他的面前,左手放于腰带之前,右手提着一个药囊。 两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嬴政先开了口:“夏侍医,你不是要替寡人把脉么?”杵在那里干什么?嬴政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主上不必如此客气,直呼我的姓名即可,我不在意那些虚名。”夏无且一贯清冷淡然的气质,却说出与情境不相符合的话语。 “……夏无且,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嬴政些许无语,干脆顺了他的意,否则夏无且又要多说大道理了。 “一炷香足矣。” 夏无且端正地坐在嬴政对面,闭上眼仔细替他把脉。 此时,蒙毅走了进来,正要告诉嬴政什么事,见到夏无且,他便放慢了脚步,悄然侍立在侧。 片刻后,夏无且收回手,而后看向蒙毅,平静地问道:“明日主上要做什么?” 蒙毅抬眼思索一阵,说道:“去终南山祭拜仙灵,怎么了?” 嬴政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悦地说道:“虚妄之事,让天师去便是。” “那臣吩咐下去,叫人……” “主上,这趟终南之行,你应该去。” 蒙毅有些诧异地看向夏无且。 夏无且起身,柳叶般的眼睛看向东明殿外的天空。 “主上会有不小的收获。” 嬴政抬眼,看向站在旁边的蒙毅,他立刻反应过来,说道:“……都听夏侍医的!” 夏无且作揖行礼,而后向外走去,没过两步,又转过身来,“明日我会陪同主上前去,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可错过。”说完,负手离去。 嬴政脸色一黑,抬手扶额,蒙毅苦笑,表示自己已经尽力。 能这么面无表情驱使嬴政的,只夏无且一份。 谁让嬴政就是宠爱人才呢? 次日,嬴政穿着玄色便服,为使行路方便,戴上护腕将衣袖收拢,披起黑色大裘,伴着纷飞的大雪出了宫。 夏无且等在宫门口,王贲身为卫尉看守宫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夏无且不理他,王贲倒也不恼,想说什么说什么,滔滔不绝,喋喋不休。 见嬴政带着蒙毅骑马出来,二人朝他抬手行礼,嬴政略一点头,待夏无且上马,三人扬鞭而行。 对于此事,嬴政本来就没怎么上心,这次出行纯属为满足夏无且的良苦用心,故而让祭拜的队伍先行入终南山,自己则带着二人晚些时辰才去。 终南山乃九州之险,北仰南俯,其山岭与河谷、台地相间,绵延数百里,山势十分凶险。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天下隐士的归隐之处,无数神秘的传说诞生于此。 传说姜子牙曾隐居终南山之中,日日垂钓,以八十高龄被周文王请出山,后助武王伐纣,成为一代名相。 几百年之前,老子因周天子之荒谬深受打击,辞官西行,至秦之函谷关,令尹喜迎老子于终南山古楼观,老子自此定居于终南,著书五千言,《道德经》诞生于世。 此外,还有数不尽的百家奇人或是清心隐士入山深居。千百年来这里已成为一个仙气缭绕的地方。 嬴政先到了祭拜的高台,手持三炷香高举敬天,象征性地完成了仪式,把后头的礼节尽数交给相应官吏,带着蒙毅二人先行离开。 由于礼制,嬴政必须在终南山的驿台住一晚。 傍晚时分,天色尚早,嬴政坐在屋外的观雪台之前,手执一卷书简,台上白雪纷飞,台下竹林密布。白绿相间,本是最安静绝美的景色,他却无法静心理事。 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多少个日夜,郑芙坐在甘泉宫中的桃树下,奏响这曲《秦风》中的《终南》,唱起来琳琅上口。 那个时候,她尚不懂此曲之中的男女情意,只知“其君”为君王的意思,在她的眼中,“其君”指的自然是嬴政。 每当他心头不悦之时,她不仅会唤他“政哥哥”讨他欢心,更喜欢弹奏此曲,用来让他静心。除却她最爱的《山有扶苏》,此曲便是郑芙经常弹奏得乐曲了。 如今,短短八月,恍如隔世。 无法静下心来,嬴政放下书简,独自一人从旁侧小道悄然离开观雪台。 终南山虽山势较高,但这里的雪总是比外面柔和些,好似带上些血性且娇柔多姿的楚女。 嬴政漫步于竹林间,漫无目的地前行。 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咸阳宫,每日身处波诡云谲的朝堂,这样独自一人在山林间行走,他是第一回。 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暴躁的内心渐渐平静,他突然有了别样的感悟,这一刻,他一下子清明不少。 子楚死后,经历了那些事情,嬴政性情大变,常常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暴戾嗜杀,可今日,他又突然感受到了儿时的平静。 只不过一旦走出这个地方,他大概又会变得暴躁易怒,是这里的清冷环境,令他暂时改变了状态。 他不是甘心归隐的人,亦十分喜爱这周遭的环境,更别说那些喜好清净的人了。这么多能人异士隐居于此,果然大有原因。 夏无且说得不错,他的确能从此行中有些许收获。 “嘶” 一阵清亮的马蹄声自山林深处传来。 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此马应当不是随行队伍中的,听声音,一定是一匹年轻且健壮的马儿。 嬴政寻声走去,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又听到一阵马声。 前方大石之后的几根竹树忽地摇动三两下,一匹白马将头探了出来。 它的毛发就像少女的皮肤一样白皙,白色大卷的鬃毛随着它不断走动而轻舞,挺拔的身姿,健壮的体态,好像只有这极白的冰雪之地才能与它的姿容相匹配。 绝世好马,如是。 第九十五章 天注命定 () 白马看了看嬴政,在大石之后旋转数圈,最终走了出来,行至嬴政身前停下,叫人意外地低下了头。 嬴政抬手轻抚它颈上的鬃毛,卷如海浪,竟是比一般人的头发都要顺滑些许。此马身上并无马鞍,但身体无比干净,想必有人经常替它清洗。 这马儿性情较为温和,比起铜爵,它与人更加亲近,此刻并未被嬴政吓退,颇为乖巧地站在他面前。 “过来。” 只听得大石后有一老者的声音传来,白马听到了,抬头往后看了看,犹豫片刻,转过了身。 紧接着大石后便走出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脸上褶皱密布,身着浅色衣衫,仙风道骨,正如一位不谙世事已然归隐的仙人。 见白马不按照他的话做,老者有些许气恼,朝马儿一瞪,白马许是有灵性知晓他的脾气一般,回头看了看嬴政,便抬蹄走到老者的身边。 老者打量了嬴政片刻,仿佛窥破了什么,说道:“壬寅年正月十九之生辰,降生时紫薇星突现,大雾缭绕,红云蔽日,似吉似凶,加冠之日延后。我说的,是也不是?” 此人对他的身世懂得这么多,若真是隐修之人,倒很是奇怪。 “正是。” 老者眯了眯眉眼,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自幼多难,受人冷暖,天赐野心,面相凶险,暴躁多戾。此乃命定乾坤,主天下崩裂再合。然帝之相也。” 闻言,嬴政面露些许惊讶,看相一说莫非是真事?他的野心的确幼时就有,但并非他与生俱来,而是在看了许多书籍了解天下之势后才衍生出的想法,这位老者,却说是天赐? 命定乾坤,主天下崩裂再合……是他会攻打天下,再统一的意思!帝之相?何谓帝,上古以来有开天辟地的三皇五帝,他说的帝又是何意? 嬴政往前数步,语带崇敬:“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摸了摸白马的头,不紧不慢地向嬴政走来,“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民间有一个传说,自古以来想要修仙得道之人,多会定居于终南山,待修得大成,由此处飞仙羽化而去。 其中一个流传很广的仙人,他由终南山飞升,时而在终南山中游移,时而出现在青岩云梦,从不踏入俗世半步。 相传他绝心归隐之前,曾是周王麾下的一名大臣,奉命前往朔方筑城,后来因君王猜疑,亲朋离散,他突然心有大悟,入山归隐。数百年来,无人亲眼见过他的长相,只是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仙人。 这位仙人名叫朔方。 可嬴政一向不信世上有神有仙,即便想到这个传说,他亦不太相信,有些狐疑地看着老者。 老者说道:“再十九年又三月,四海升平,九州合一,你当登基为帝,掌天下事。” 他原本的计划是二十年,可这只是计划,况且他并没有对亲信之外的人提起过!这位老者像是早就看透了未来世事一般,准确无误地说出统一的年限月份,到底是何原因…… 终南太大,并非尘世,嬴政并不认为庙堂中人会把手伸到这里来,难道这位老者,当真是个得道仙人? 嬴政道:“朔方前辈,你既通晓世事,可否替我寻一个人?” “你要找癸巳年正月生人,但此举于此人不利,不如任由其天高海阔,扶摇世间。” 连郑芙的生辰他都知道,嬴政不由得对自己本来的想法有了几分怀疑。可老者的后面一句话,叫他不甚欣悦。 嬴政追问:“为何于此人不利?” 老者摸了摸胡须,闭上眼睛好像在参悟大道。 “寅木乃其禽虎,巳火乃其禽蛇。火由木生,你二人本该相合。” 老者顿了顿,睁开眼,言辞严正了些。 “然从五行而观,汝属天子位,壬寅五行为水,此人为自由身,癸巳五行为火。自古水火不相容,水,百克于火也。” 嬴政面色一滞。 “属相观之,你为虎,猛而烈,此人为蛇,魅而慧。幼时蛇可庇虎,然时光逝而弊渐现,此人近年来应是多遭苦难。若为君臣亲友,无大害,若做婚配,天不佑也。” 嬴政的心头愈发恼火,怎会有这等荒谬之事? 老者的话音如厄运来临。 “蛇遇猛虎,必将断头!” 天昏地暗,风雪大作。 白马猛地蹿到老者与嬴政身边,不安地抬蹄踱步,大声啼鸣,声如裂石穿云。 嬴政握紧了拳头,怒目圆睁。 他不愿相信这种命定之说,但确实如老者所言,年幼之时他有了郑芙和芈姣的庇护才得以等到归秦之日,后来相安无事了几年,之后郑芙便遭遇重创,如今不知流落何处。 老者所说,与已经发生的事情分毫不差,那今后会发生的事…… 嬴政愈发愤怒,暗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无论如何,我要先找到她。” 见他心意已决,老者摇了摇头,“你们缘分未尽,时机到了自会相见,不可强行决断。”说完,老者转身离开,白马却站在嬴政身边,不打算跟着老者走,嘶叫一声,好像在同老者说话。 老者回头,长叹一声,道:“既然愿意,你便跟着他吧。” 马儿好像听得懂人话,雀跃兴奋地抬蹄,而后围着嬴政转了一圈。 嬴政想跟上老者的步伐追问郑芙去向,老者广袖一挥,走入密林之中。 而后便是一道空旷渺茫的声音。 “三河之易,朔风东去。有胡不归,微君之故。” 嬴政静心思索老者的寓意。 三河在广义上指的是徐水、易水以及涞水,“三河之易”应该说的是易水。“朔风”乃冬风,“朔风东去”一句……是要告诉他具体的位置在易水东面! “有胡不归,微君之故”是《诗经》中的典故,老者既然已经告诉了他位置,又为什么要多说一句,难不成是要提醒他什么? 迟迟不归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君主……易水之东,她无法回来,是因为他? 衣服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嬴政回过神来,原是白马用嘴咬着他的衣摆,见他看着它,白马放开衣角,拱了拱他的手臂,好像提醒他时间不早,早些离开。 “你可有名字?”嬴政朗声问道。 白马喘着气,摇头晃脑。 “白兔。” 嬴政神色灼灼,黑色大裘随着掠过的冬风刹那飞舞起来。 “从今以后,你叫白兔。” 第九十六章 争锋 () 嬴政带着白兔回到驿台,恰逢夏无且在观雪台之上。 夏无且远远看着茂密的竹林,赏满天之飞雪,眼中一片清明,身着白衣的他,此时此刻与周遭景物融为一体,宛若一位谪仙临世。 他以余光看到自台阶下走上来的嬴政,转身抬手作揖:“看来主上已经有所收获。” “你知晓寡人的遭遇?”嬴政不由得对夏无且改变了几分看法,或许他并不仅仅是一个医师。 夏无且放下手,抚了抚白兔的脖子,道:“几日前我在医馆中摆阵,窥得些天意,只知主上此行会有所获,但具体为何,我不知。” 玄乎其神。 嬴政刚要说话,夏无且继续道:“主上的际遇应属天语,不得告知尘世之人,否则会有大患。” 他本要问一问夏无且有关于郑芙的事情。朔方说得太过准确,叫他不得不提起几分警惕。既然夏无且这么说,便先不说吧。 可朔方要他不宜过分插手郑芙的事,那他…… 回咸阳后,嬴政打开地图,思虑再三。 三河之易,朔风东去。 易水之东十里,临赵燕之边境,东出百里,是燕国之都蓟城。最后,嬴政还是传了蒙毅召回所有在外寻找郑芙的死士。 既然缘分未断,他愿意等。 那日宋城隅来过之后,郑芙与楚轲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她依旧心中有隙,有时会出屋子到院中走走,却仍然不肯席地抚琴。 舞雩风找到了机会,这日又来了院中,二人回到郑芙的屋中,门窗紧闭。 “言蹊,太子这几日是否甚少来找你?”舞雩风低声问道。 郑芙答:“不错,我套过他的话,但他半点风声都不曾透露。” “起初我并不知此事,直到两日前,有人来我丹花阁闹事。” “何人?” “太子妃鞠想。”舞雩风轻笑,接着将事情缓缓道来,“太子不准我日日来探望,平日里我都在丹花阁,所以并不知晓他的动向。那日鞠想突然闯了进来,说要见我。” “然后呢?” “鞠想见到我,指着我的鼻子便大骂一通。说太子半年多来每日出宫,一定是来找我,说我是狐媚坯子,整个丹花阁的人都听到了。”舞雩风并没有生气,继续说道,“但那又能如何呢?烟花市井,若我真的与太子风月,没有谁会在意,相反,我还会因此名声大噪,徒留鞠想自己哀伤罢了。” 郑芙接口:“我猜太子知道了这件事,为防她多加搅扰,便减少了出宫的行程。” 舞雩风点点头,“要助你逃脱,鞠想应该能帮上不少忙。” 女人的嫉妒心最是可怕,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势必爆发,利用她的这种心情,或许真能做成什么也不一定。只是要让鞠想出手,舞雩风势必要深陷宫廷。 郑芙想到了个大概,道:“宫中风云莫测,无论做什么,你要先确保自己性命无虞,不可弃己保我。” 舞雩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先是顿了顿,才开口说话:“放心吧,我还要和你去秦国,不会这么容易遭人暗算。” 对于舞雩风,郑芙没有太过担忧。一个人单凭美貌与舞技,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众多的美人中脱颖而出的,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定心有智慧。 之前在楚轲一事上,她其实早已看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如今她已接受了事实,便算是释然了。 是夜,舞雩风凭借姬丹交给她的符节进入蓟都宫之内。 为了让舞雩风可以随时入宫向他禀报重要的情报,姬丹早已将符节交给她,去太子宫的路,舞雩风已经走过无数遍。 夜色下,舞雩风提着一盏灯在宫中走着,铃铛的声音一阵又一阵。 太子宫里的宫人听到,知道是姬丹的“宠姬”又来了。 舞雩风朝门口的宦官一笑:“我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 宦官红了脸,“太子殿下早已吩咐过姑娘前来不必通报,你直接进去吧。” “多谢!” 舞雩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近了太子宫,在主殿内转了一圈,没见到姬丹的身影,便知他应该去了书房或是到燕王宫中去了。 她又折返道路,走到偏殿去,依旧只有两个侍立的宫女。 “你来做什么?” 语带愠怒,她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鞠想。 既然姬丹不在,说话便方便了许多。 舞雩风转身向她施了一礼,展露笑容:“太子妃可知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都与你无关!”鞠想冷面相待,“你快些离开,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舞雩风走近了她,轻声道:“太子妃急什么,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或许有关于你呢?” 鞠想侧目,略带疑惑:“关于我?” “太子及冠三年,太子妃没有为其诞下一儿半女。如今尚未有侧室,于情于理,怎么都不太合适吧?” “你这妖女,你到底想说什么?”鞠想瞪大了眼睛,指着她怒斥,“只要我一日是太子妃,你就一日不可能成为太子的妾室!” 舞雩风呶呶嘴,将鞠想的手拉了下去,说道:“我身份低微,自知无法成为太子的侧室。太子属意的,另有其人。” “谁?” “一个他从赵国带来的女子。” 舞雩风毕竟是她的敌人,敌人的话,不该过多相信,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挑拨离间? 鞠想道:“你最善于妖言惑众,我怎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太子妃以为我愿意来找你么?”舞雩风冷笑,“九月前太子秘密去了赵国,你不会不知吧。” 鞠想愣了一刻,姬丹去过赵国?可当时他同她说的是他去了边境督军啊…… 看鞠想的神色,舞雩风嘲讽地说道:“看来太子妃是不知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殿下瞒着你我去了赵国,回来的时候便带着此女。” 鞠想神色有些动摇,舞雩风接着说:“本来我也不想来找你的。可是这半年来,太子每日都去她那里,外面的人还以为我正得宠呢,真让我给气的!连你也来丹花阁闹事,这下子可真难收场。” 鞠想思索一阵,“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那个女子被太子关在宫外的一处宅院之中,我数次想进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越过你我争得太子的心。可我无权无势,身份低微,那些侍卫见了我,不准我进去。” “你想做什么?”鞠想问道。 第九十七章 鞠想助攻 () “我要让她消失。”舞雩风的脸色忽地阴霾下来,“你与我联手,让她消失!” 鞠想是鞠武的女儿,作为燕国的世家贵女,她是一定要为姬丹生下长子的,可是如今,她并无怀孕的迹象。倘若时间一久,叫那女子有了身孕,到时候无论身份高低,姬丹都会娶她为侧室了。 与此同时,鞠想又有些犹豫:“但若太子知晓此事,一定会迁怒于我。” 姬丹即便宠爱舞雩风,也不曾日日出宫去找她,这个赵国来的女子,一定是个大害,可她又担心若真下手杀了她,姬丹会因此疏远,到时候便得不偿失了。 “谁要你动手?你以太子妃的身份去那个院落,没人敢阻拦你。到时候想法子把那个女子弄出来,我自会解决了她,这火烧不到你身上。”舞雩风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再行激将。 “你难道不怕太子因此事疏远你么?”鞠想怀疑地说道。 舞雩风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太子眼里,自然与太子妃不同。太子只有两个宠姬,我杀了一个,他难道还会杀另一个不成?” 鞠想咬牙切齿,握拳片刻,挥袖走出太子宫。 舞雩风淡笑着摇摇头,疾步跟了上去。 鞠想先是回了鞠家去调集十几个府卫,而后又命人准备一辆车马,与舞雩风一道找到院落。 “就是这里了。” 夜色之下,鞠想身边的侍女提着灯,照亮了昏暗的路,鞠想看到稍许破败的院落,心生疑惑,看向舞雩风,威胁道:“你若是敢骗我,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舞雩风摆开手:“你这么多府卫,我一个女子,难不成打得过他们么?” 鞠想转过身,朝院门口走去。 门口的侍卫见到来人,神色惶恐,下跪行礼:“参见太子妃!” 鞠想探头朝里看了看,问道:“里面是何人?” “是……是太子殿下的客人。” “呵呵……客人?”鞠想冷笑,往前几步进入院落。 几个侍卫迅速起身,齐齐拦在鞠想面前:“太子妃万万不可!” 鞠想抬高了头,宛如一位国母般威严:“太子命我来会会这位客人,有何不可?” “这……” 太子先前吩咐不准任何人入内,按理说太子妃也不知道此事,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亦或者,太子真的让太子妃过来了?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放行。 方才一直站在后方的舞雩风此刻走上前来,不等侍卫们说话,杏眼一瞥:“太子妃都说了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你们难不成想掉脑袋?” 舞雩风时不时便会得了姬丹的允许前来,既然她都开口了,那应该是姬丹吩咐的无疑,几个人纷纷站到一侧。 鞠想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没发现舞雩风的不对劲,带着人疾步走进院落。 屋内,郑芙听到响动,猛地睁开眼睛。曲蛾打开一道门缝,朝郑芙点了点头。 郑芙深吸一口气,终于来了。 府卫们一把将郑芙的房门打开,鞠想径直走了进去,舞雩风跟在后头,看了看对面楚轲的屋子,警惕地吩咐众人:“太子妃是你们的主子,不要叫任何人来坏了她的好事。” 府卫们只听命于鞠想,鞠想侧过脸点了点头,众人将屋门关了起来,齐齐把守在屋外。 鞠想走到榻前,看到和衣而眠的郑芙,又看向侍立一旁的曲蛾,道:“叫醒她!” 曲蛾佯装惧怕,缩手缩脚地跪下去拍郑芙的肩膀:“姑娘,姑娘,快醒醒!” 郑芙睁开眼睛,翻转过身子来,被面前一屋子的人惊得立刻坐起。 舞雩风上前两步,说道:“就你这样的女子,权势不似太子妃显赫,面容不如我这般绝艳,太子到底喜欢你什么?” 郑芙起身,轻撇二人:“你就是太子妃?” “能让太子为了你几经周折,忘记自我,你到底是谁!”鞠想怒目切齿。 “你可不要弄错了,我并不愿意待在这里。”郑芙转身背对着鞠想,“是你的夫君,当今燕太子姬丹,将我强行囚禁在此处。” 鞠想绕到郑芙之前:“你说什么?” 郑芙稍微低头,盯着鞠想的眼睛:“在赵国,我与我的夫君失散。而后结识了姬丹,他说可以帮我找到夫君,结果呢?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鞠想的内心几乎要崩裂。是她一直以来不曾看透姬丹么?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那个彬彬有礼的太子,一去无踪。先是渐渐宠爱一个市井舞姬,而后竟然做出这等强占民女之事,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舞雩风唯恐鞠想改变主意,添油加醋地说道:“太子妃,无论如何她都已是太子的女人,不能将她留在此处!” 鞠想面有歉意,说道:“我替太子给你赔个不是,你现在就离开吧。” “平白无故惹得这一身祸事!”郑芙蔑笑一声,而后收拾自己的东西。 屋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是何人?太子妃在里面,你不得硬闯!” “此事事关太子大计,尔等莫要拦我!” 闻言,舞雩风后退数步,躲进众多侍女之中。 下一刻,屋门被大力踢开,楚轲冲了进来。 “放肆,你是何人!”鞠想走到楚轲之前,大声呵斥。 “在下是太子的朋友。”楚轲朝鞠想作揖,“这是太子的私事,还请太子妃不要干涉。” 鞠想从未见过楚轲,心想又是姬丹去什么地方结交的江湖侠客,身为庙堂贵女,她最是瞧不起这些江湖中人,一直觉得是他们叫姬丹变成现在的样子。于是冷眼说道:“太子的私事,便是我的私事。他命我将此女接入宫中,不日便要封为侧妃,你不过是个江湖中人,胆敢插手?” 楚轲神色忽地凝滞,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 仔细想了想,又有些自嘲。 姬丹一直都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曾对任何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可这么久以来,他每日都会来看郑芙,这样的态势,若说无情,定是假的。 姬丹虽言要拿郑芙去要挟嬴政,却迟迟不动手,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不需要再猜了。 楚轲神色木讷,侧过身去。 “我收拾好了。”郑芙拿起包袱,先行走出屋子,临至门口,看向楚轲,“能再与你说一句话么?” 楚轲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出屋门。 她这样做,是为了将楚轲引开,方便舞雩风离开。若楚轲看到她,一定会心中起疑,再一步推测,便知道一切都是骗局了。 第九十八章 逢凶化吉 () 楚轲经常浅眠的榕树下,留下太多回忆。郑芙经常坐在树下抚琴,而楚轲总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到她旁边的地方,静静地窥探她的琴心。好像岁月静好。 此刻,身着青衣的郑芙站在身前,他却觉得如此遥不可及,仿佛一伸手她就会随风而散。 “多谢你未将我已经解毒之事告诉姬丹。”郑芙先开了口。 楚轲本在发愣,回过神来,说道:“我说过了,你打不过我。说与不说,没有差别。” “你日后不要再如此懒散了罢。” “……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看我的?”楚轲一脸莫名其妙。 要不是与姬丹打赌输了,答应姬丹看管住她,他哪里会落得这么个无所事事的下场?早就去四处寻找昔日的好友了,哪里会被她偷走了真心…… “噗……”郑芙忍不住笑出了声,长久以来的隔阂仿佛一下子被解开。 “你笑了,便是了。”楚轲语意有几分急迫,“你是真心想做太子的侧室么?若你不愿,我可以带你走。” 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她成为姬丹侧室的场景。 郑芙不语,她不想骗他,但又不得不骗他。 楚轲苦笑。 “我知道了。” 曲蛾已经将东西悉数收入马车,等在车边。郑芙朝楚轲行完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舞雩风趁着人多,一同进入了马车内。 鞠想走到马车边,一个府卫掀开车帘,鞠想说道:“姑娘,我会让人送你离开蓟都,并赠你些盘缠,快去赵国找你夫君吧。” “多谢太子妃了。” 马夫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 “太子妃,当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侍女悄声低语,“这二人皆是祸害,您可要想好……” 鞠想怔了一下。 若舞雩风活着回来,她依旧要过如往日那般受气的日子。而这个赵国的女子若是没死,日后说不定会将此事大肆宣扬,污了姬丹的名声。 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两人一同处理掉,再找个借口把罪过推到舞雩风的身上。 下定了决心,鞠想在府卫耳边吩咐几句。 十几个府卫便跟着马车,声称会保护郑芙出蓟都地界。一行人终于启程。 几人走后不久,楚轲忽然觉得不太对劲,闭上眼,回忆着刚才的景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铃铛声! 楚轲猛地睁开眼睛,冲出院门,夺了一匹马飞驰而去。 一刻钟之后,郑芙的马车到了蓟都城门口,车夫有太子妃的符节,可以免检直接出城。 曲蛾掀开车帘,看着逐渐远去的蓟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将近一年的时间,她们终于逃出来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人愤恨的地方了! 郑芙一手搭在寒光上,仔细听着周遭人的动静,注意力提到最高。 “我们已经离开蓟都数里了,公女为何还这般担忧?”曲蛾不解地问道。 舞雩风低下头:“太子妃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不错。”郑芙点了点头。 事急从权,已经来不及去找别的帮手了,这趟出逃之行,仍旧凶多吉少。 马车进入一个密林,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舞雩风拿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中,曲蛾双手捂嘴,心提到嗓子眼里。 “姑娘,请先下车。” “你们在车内,不要出来。”郑芙将寒光藏于袖中,起身下车。 “公女!”曲蛾抓住郑芙的手腕,满脸急色。 郑芙留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掰开她的手,走了出去。 曲蛾要追,舞雩风拦下她:“你我不会武功,若打起来,只会让言蹊束手束脚。” “那我们就这样干坐着吗?”曲蛾一把推开她。 舞雩风再次拉住她,一把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下,放入她手中。曲蛾这才懂得她的意思,颤抖着点了点头。 郑芙在车外环视一圈,加上马夫,总共十四人。 车夫道:“姑娘,你虽然无辜,但碍了贵人的眼。” “那你的意思是?”郑芙握紧剑柄,体态轻松,实则蓄势待发。 车夫面色突然阴沉,道:“只好得罪了!” 他们不知道郑芙会武,其他人都站在原地,只有一个人冲了上来,郑芙弯腰躲过他的攻势,袖中寒光出,一剑封喉。 “她会武,快一起上!” 三四个人围了上来,郑芙暗道不妙,飞快地后退数步,若被人从后方袭击,她必死无疑。 郑芙抬手立刻挥剑,解决掉右侧一人,又拔剑顺势插入一人腹中,正要拔出来,左侧又来一人,她立刻绕到右侧,直接将寒光刺穿身前之人的身体,连带着又贯穿了后面一人。 与此同时,左右各有人冲过来,郑芙无法躲闪,只好侧身硬接下一人的攻击,后背遭一重创,郑芙轻哼一声,迅速杀死一边的人,那人瞪大眼睛,牢牢抓着寒光,死不瞑目。 郑芙来不及抽剑,立马拿出袖中匕首杀死方才偷袭她的人。 寒光不在,只有一把短短的匕首,郑芙又受了重伤,还有七八个人站在面前,想杀出去,太过艰难。 “没想到你这么能打,祸患终究是祸患,部一起上!” 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接刺穿一人胸口。 “谁?是谁!” 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只听得那人幽幽开口:“公女还好好地站着,看来我没有来晚。” 待他从阴影里出来,郑芙才看清楚。 是数日前出现过的宋城隅。 “遇到我算你们运气好,我会让你们无甚痛苦便死去的。”宋城隅利落地拔剑,而后飞身往前一跃,直接冲入一众府卫之间。 江湖人作战怎么这么随性鲁莽,毫无策略可言?郑芙怕他出事,虽然手中拿的是匕首,但也很快加入战斗。 宋城隅三下五除二杀了几人,有了他的帮助,郑芙凭灵巧的走步,没有再遭遇重创,只是受了几次皮肉之苦,两人合力把剩下的人尽数解决。 郑芙站在马车旁,迈步想去拔出寒光。 “公女!”曲蛾尖叫。 郑芙回头,车夫就在她身后,手里的短刀还来不及拔出,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舞雩风双手握着带血的簪子,瞪眼喘着气,身子不断起伏,而后惊慌地松开手,簪子掉落在地。 虽然经常为姬丹杀人,可她从来都是迷惑敌人的角色,从未真正动手杀人,方才看到这个车夫要偷袭郑芙,她心下一紧,来不及多想便立刻出手了。 她不愿因为自己的过错,让郑芙死在这里! 第九十九章 诛心 () “公女,你怎么样了?”曲蛾急忙上前。 “我没事。” 郑芙后背的衣料被鲜血染红了大片,背上血肉撕裂绽开,曲蛾看得心惊,将她扶到车里去。 关上车帘,舞雩风帮着曲蛾一同替郑芙换衣,清理伤口。 下一刻,舞雩风张大了嘴,双眼发红,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恐怖的伤疤! 曲蛾早已知晓郑芙的遭遇,亦有些心痛,更不要说她了。 迟疑片刻,舞雩风赶紧同曲蛾一道,为她清理。 可郑芙后背的刀伤太过严重,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没有尽时,此刻她脸色发白,毫无血色。 曲蛾急得大喊:“血止不住,该怎么办啊?” “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原是宋城隅在车外说话。 舞雩风稍稍掀开车帘,宋城隅背对着马车,手中拿着一撮草药,递到车帘边,“小蓟,行走江湖的好药,刚采的。” “多谢。”舞雩风接过,用手碾碎,曲蛾再替郑芙擦除血液,舞雩风将草药敷在了她的伤口上,而后撕裂衣裳的布条,替郑芙包扎固定,又帮着她穿上衣服。 郑芙调息片刻,走出了马车,“若不是你,我们今日只怕是凶险了。” 宋城隅朝她笑了笑,将寒光递给她,“能为这么美的三位姑娘拼杀,传出去倒是一段佳话。” 曲蛾翻了个白眼,舞雩风则早已习惯了这等风言风语。 林中一阵,几人同时看向声源。 “看来你们的计划不太周密。”宋城隅向前数步,挡在三人之前,“幸好你们遇到了我。” “是谁?快出来,莫要装神弄鬼。”曲蛾大声喊道。 随着那人渐渐现身,舞雩风的神色愈发愤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你还敢追过来?” 舞雩风在场,原本就是楚轲猜到的,只是现在为时已晚,有了宋城隅,他不一定能将郑芙带回去。 “我应承了太子,便要做到。”楚轲褪去往日的痞气,此刻的眼神更似利剑。 两双一模一样的杏眼对视着,舞雩风再流不出眼泪,也无话可说。 “荆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宋城隅负手抱剑,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楚轲看向他:“我没想到你的目标是她,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是秦王,还是秦相?” “秦人太蛮横,我可不敢替他们做事。”宋城隅立刻摇了摇头,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郑芙,“我为她娘家人卖命,此刻只好为她卖命了。” 楚轲皱眉:“娘家人?”既然不是要嫁给姬丹,那郑芙何时有过婚约,他为何不知? 宋城隅故意说出来,本来想以楚国的势力警告楚轲,但转念一想,郑芙与李园的约定是秘密进行的,还是不要多说的好。楚轲应该不会深究郑芙的身世,即便他知道了,在楚国的地界,他们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呃……好像说漏了嘴。”宋城隅尴尬地笑了笑,而后神色一凌,“我们不如直入正题吧。” “你打不过我。”楚轲是笃定的语气。 “你我还未真正交过手,这样下定论,为时尚早。”宋城隅侧头看向身后三人,“你们到马车里去。” “他很厉害,你千万要小心。”舞雩风说话的时候,已经没了温度。 郑芙往前走去,宋城隅抬手拦住她,收起笑容,正色拔剑,沉声道:“这是男人的战场。” “……好罢。”郑芙后退几步,没有要进马车的意思。 二人相向而奔,刀光剑影,血色立现。 一阵激烈搏斗之后,两人均受重伤,宋城隅嘴角有血,以剑杵地,强撑着单膝跪地。 倒下的人是楚轲,其面色有些不对。 “你……” “我带着任务而来,只好行此不义之举。”宋城隅跪坐在楚轲的身边,擦了擦嘴角的血痕,低头轻笑,“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陪荆兄好好战一场。” 舞雩风远远看着他们的情况,问道:“他怎么了?” “大约是中了麻痹之毒。”郑芙道,“小蛾,去扶一扶宋公子,我们不能再拖了。” 曲蛾先将宋城隅扶到马车上坐下,舞雩风走到楚轲身边,低头看着他青紫的脸色,问出那句早已想说许久的话。 “你……可曾对我有过分毫的愧疚之心?” 即便楚轲暴露了自己,亦不曾向她解释过分毫,宛若陌生人一样,他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 楚轲闭上眼睛,侧过头去。 “好,好啊……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天涯陌路,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哥哥!” 舞雩风决然转身,大步远离。 “你呢……”楚轲再次睁眼,看着郑芙,“你要同我说什么?” 郑芙站在冷风之中,肩上的狐裘轻轻摆动,神色漠然。 他于她,只是一个相处了九月的陌生人罢了,或许一开始对他渐渐生出些信任,可那晚他举动僭越,她再也无法相信他。 “无话可说。” 冬风之中,有一个人躺在雪地上。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马,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 马车向西而行,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郑芙坐在车帘外,充当了马夫的角色,曲蛾唯恐她身体受不住,坐在她身侧照应着。 车内,舞雩风细心地替宋城隅包扎伤口。 看着她一绺一绺地撤下自己的衣摆,宋城隅忍不住轻笑出声。 舞雩风抬眸,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宋城隅咳嗽两声:“你用我的衣衫随意包扎即可。” 舞雩风这才反应过来,若再撕下去,自己的外衫便要被撕光了。 “还不是你受伤太重所致,若你早些对那人下毒,我也不至于如此。”舞雩风不嗔不怒,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嘶你轻点!麻醉之药见效太慢,我能有什么办法?”宋城隅倒吸一口凉气,“你莫要将对荆兄的气撒在我身上。” 舞雩风轻哼一声,专注于包扎伤口,不再理会他。 宋城隅突然想起来什么,直起身子掀开车帘:“公女,你驾车往何方向去?” 郑芙答道:“此地距赵最近,我打算先入赵绕开燕国,再行打算。” “不可!”宋城隅差点哭出来,“由你规划的路线入楚,势必经过赵国和魏国,我可是这两国通缉榜首的人物。要是无甚伤患便罢了,现在的伤势完躲不过他们的追杀啊!” 曲蛾回头,皱眉看着他:“为何要去楚国?” 第一百章 远走燕地 () “我来救公女,当然是要带她回楚国了。”宋城隅更是莫名其妙。 郑芙心头焦虑,问道:“秦王那边,如何?” “说来奇怪,秦王的冠礼被推迟了。” 曲蛾面露惊讶:“什么?!” 郑芙亦是惊诧无比,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嬴政做出这样的决定,要知道他为了亲政的那天,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 “似乎是秦国内部的争斗,我不甚了解。不过李大人传信说,既然秦王推迟了冠礼,公女便该履行承诺入楚。秦王冠礼之前,楚国一定会送公女去秦。” 这么久没有她的消息,嬴政应该担心坏了。 宋城隅打量着郑芙的神色,试探地说道:“公女,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婚期已经被延误,公女凭什么入楚!”曲蛾怒意更甚。 “小蛾,别说了。”郑芙低下头,“放心吧,我会去楚国。” 曲蛾欲要再劝,舞雩风朝她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这是郑芙的决定。 她是个有主意的女子,即便身处大院不谙世事,但她必然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无论秦王是否加冠,是否因此立后,她都一定会去楚国,她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天亮之时,一行人勉强进入了赵国边界的一个小城,宋城隅不愿入城,郑芙便叫舞雩风与他在城外等候,自己则带着曲蛾走了进去。 曲蛾不解,问道:“公女,我们盘缠充裕,马车足够,若你要去楚国,应该长驱直入,为何要在此做停留?” “小蛾,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可愿意?”郑芙将她带入一个客栈,开了一间屋子。 曲蛾点点头:“公女但说无妨,只要奴婢能做的,一定办到。” 走入屋内,郑芙拿起桌上的毛笔,抽出一支竹简,写上一排秦篆。 曲蛾见她此举,终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神色一慌:“公女要让我回秦为你送信?!” “正是。”郑芙写完,将笔放回原处,递给曲蛾,“除了你,没人能替我告知大王此事了。” “你分明就是不愿让我随你去楚国!”曲蛾急得跺起了脚,“公女,无论如何,我都要追随你身侧,我不惧怕那些危险。” 郑芙抬手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最为忠心,这正是我看重你的地方。但你心性纯良,不擅宫廷纷争,此去楚国万分凶险,我不愿让你涉足。” “可我……” “我要的是回秦之时有你相迎,到时候,你我便永远待在一起,如此可好?” 郑芙笑着,一如一年前的温暖明媚。 曲蛾抬头,双眼中有脉脉温情,立刻下跪,说道:“奴婢定不负公女所托!” 半个时辰后,郑芙独自一人从城门出来。宋城隅与舞雩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不多言。 郑芙微笑:“雩风,你愿意与我一起去楚国吗?” 舞雩风呶呶嘴:“我可不是那傻丫头,你休想甩开我。”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入春之后,冰雪消融,咸阳的恢宏依旧。 蒙毅走入东明殿中,抬手作揖:“大王,阿贲来了。” “让他进来。” 片刻后,身着盔甲的王贲迈着大步走入东明殿中。 “我可是数十日未曾来过了,大王该挂念我了吧?左右你闲来无事,不如出去与我打一场,也叫我瞧瞧你那王者之剑。” 嬴政一贯坐在桌前,因他的喋喋不休皱起眉头,轻撇他一眼:“何事?” “还是这么不解风情!”王贲嘟囔两句,而后正色道,“我是给你举荐人才来了。” “寡人以为你只懂四处约人斗殴打架。”嬴政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王贲坐在他对面,不满地说道:“你不陪我打就罢了,还不许别人同我打。不过大王从赵国带来的赵亥倒是很厉害,竟能与我和蒙恬大哥不相上下。什么时候有战事,大王定要让他做一回大秦的副将。” 他看准的人,那还用说么?王贲这个毛病也得改,说话主次不分,说着说着便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嬴政扶额,道:“你要举荐谁?” “甘家世孙,甘罗。” 片刻之后,甘罗自殿外走了进来,先是作揖,然后行稽首之礼大拜于殿上:“甘罗见过大王。” “过来。”见到来了个半大孩子,嬴政没有半分轻视,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问道,“今年多大了?” 甘罗起身,走到嬴政面前,道:“回大王,再过一月,便已十二岁了。” “甘家父母身体如何?” “大王安心,一切都好。” “坐。” 甘罗见到嬴政,心中又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了几分。大王果然是他心中的大王。 “你想做什么?”嬴政道。 甘罗说话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道:“请大王让我出使赵国!” 闻言,蒙毅笑着摇了摇头,甘罗不以为意,说道:“蒙毅兄长笑什么?” “大秦至今,从未有过你这样年纪的使者。我笑你小小年纪,心性却不比常人。” 除去这短暂的插曲,嬴政问:“去做什么?” “提前送几座城池给大王,以作甘罗提前为大王加冠献礼。” 这孩子说话倒有几分意思。 “首先你要证明,寡人派你去是正确的。” 甘罗眨眨眼:“我既敢开口,那自然有我的本事。当然了,如果大王想考我史书典籍,甘罗一定会让大王满意。” 嬴政知道他是故意在耍小聪明,破天荒地露出一个淡笑:“寡人想听的不是这个。” “唔……那甘罗只好说一说自己的愚见了。”甘罗托腮,抬眸思索。 “近日相国想发兵攻打赵国,依我看,此举明面上是为了大秦,实则为扩张他在河间的封地。但赵国有猛将李牧,吕相胜算不大,准备派张唐大夫到燕国作相国,以此联合燕国攻打赵国。但张唐却推辞了。” 对于此事,嬴政早已知晓,于是让他继续说。 “张唐曾经攻打过赵国,赵人对其很是怨愤,然去燕任相必然途经赵国,张唐自然不愿。吕相似乎为此事很是不悦,发愁许久了。” 嬴政道:“你想做什么?” 甘罗不经思考,直言道:“甘罗愿去劝说张唐任相,若成,大王便答应我出使赵国。” 嬴政不语,侧头看着他。 甘罗转了转眼珠子,恍然大悟:“不如我先去相国府上拜为门客,假意未曾见过大王,将我想劝张唐的想法告诉他。只要我劝走张唐,吕相一定会在上朝时向大王举荐我出使。” 第一百零一章 两心相知 () 甘罗接着说道:“到时候我一定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叫大王不费一兵一卒便将那土地得来,如此可好?” 这个孩子倒是有几分谋划,或许真的可以托付重任。 嬴政轻勾嘴角:“你大可直接去找相国,来找寡人做什么?” 甘罗咧开嘴,正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因为我是大秦的臣子,要守护大秦的君王。” 五日后,甘罗前往张府劝说张唐出任燕相。据张府的人说,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第二日,张唐没有过多耽搁便急匆匆地踏上任相之路。 一时间,甘罗神童的名声在咸阳城传开。 又两日早朝时,秦相吕不韦举荐甘罗出使赵国,旨在取得赵国的城池。 众人都以为吕不韦上了年纪,神志不清,可秦王竟然也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提议,犹如儿戏。 大多数人对此并不抱希望,空手套白狼的事,哪有这么容易做到?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一年前嬴政装病的时候,已经在赵国做过一回这种事。 如今不过是换了一个人,甘罗天赋非凡,嬴政对他很有信心。 一日下朝,嬴政换下朝服,走向咸阳宫中的马场。 如今的马场中,又添一骑,正是他在终南山所获的白兔。 先是儿时在赵国为人质,由廉颇所赠的铜爵。 其二是他回秦之后,在山中寻得的黄马。初见之时,那马儿立于悬崖之上,当时烈日升起,又有水鸟飞过,嬴政便为它起名晨凫。 其三则是他继位的时候,蒙恬献上的宝马蹑景。 其四是王族围猎,彼时天色大变,电闪雷鸣,一匹马儿奔跑在山丘之上,宛若追着雷电的轨迹,嬴政便叫它追电。 其五是飞翩,其体格线条优美,宛若马中的美人,但奔跑的劲头亦不弱于其他宝马。 最后,便是这同样际遇独特的白兔了。 看着在草场之中奔跑的马儿们,嬴政心情好了许多。 “大王!”蒙毅行色匆匆地跑了过来。 嬴政听出他步伐忙乱,想是又出了什么大事,道:“说。” “奴婢拜见大王!” 闻言,嬴政转身。 曲蛾跪拜在地,身上挎着包袱,显然是连日赶路前来的。 见到是她,嬴政破天荒地蹲了下来,眼中好像有火苗在燃烧,声如雷震:“她在哪?!” 曲蛾双膝跪地,打开包袱,手忙脚乱地拿出一个布包,而后层层打开,拿出一条竹简。 未及曲蛾递给他,嬴政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双手持握着小小的竹简,宛如拿着珍宝。 有怀于秦,靡日不思。 蹊已脱困,既亟只且。 待时而归,君子偕老。 一年不见,她还是如此伶俐刁钻。 先说思念他,叫他安心,后又表露心迹,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去楚国,最后再加一句白头偕老,让他无话可说,只能任由她去。 嬴政失笑。 这不是哄他又是在做什么? 蒙毅好奇地往前看了看,嬴政将竹简收入袖中,瞥他一眼,站起身道:“回东明殿,寡人要知道所有的事。” “奴婢遵命!” 片刻后,三人到达东明殿,曲蛾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交代清楚,说完整件事的时候已过去大半个时辰,口干舌燥。 “……就是如此了,公女宅心仁厚,不忍让奴婢涉险,命奴婢将此信带回咸阳。还让奴婢告诉大王,一定不要因此事乱了分寸。” 嬴政有些气恼,姬丹太善于隐匿,在赵国的那段时间他竟丝毫未曾察觉,只当那跟踪之人是王容所派。 他以为函谷关一战后六国元气大损,姬丹应该会回燕养精蓄锐,故没有往深层次去思考。 姬丹想待他冠礼之后以郑芙要挟于他,岂料冠礼推迟,他不得亲政,这如意算盘便落空了。 之前在函谷关毒害他的账还没有清算,姬丹又费尽心机布下这样一个局,打起了郑芙的主意。好在郑芙没事,否则他一定要让姬丹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即便如此,郑芙亦受了不少苦楚,先是被囚小院将近一年,逃离之时又遇重创,虽然性命无虞,但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之前不收拾他,是因为时候未到,他的举止没有对秦国造成实质性的危害,嬴政便想着先将事情放一放,但如今姬丹敢欺负到郑芙头上来,便是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 是时候给姬丹点颜色看看了! 蒙毅看出嬴政面有怒色,不敢过多说话,唯恐惹恼了他,又叫更多人丧命。心想着姬丹只怕有得罪受了。 “蔡泽在燕国多少年了?”嬴政发问。 “已有五年。” 嬴政冷哼一声,“派人告诉他,若想早日归秦,便将姬丹一同带回来!” “是!” 蒙毅在心中暗自说道:知秦王者,蒙毅也。 冠礼当日郑芙必须在场,那么嬴政就要让她提前回来,既然是王后,应当让她独居一宫才是。 嬴政稍加思量,道:“命人立即翻新长安宫,一年之内必须完工。” 蒙毅应承下来。 咸阳宫中除了甘泉宫和华阳宫之外,当属长安宫的宫殿个数最多、面积最大,而且其间陈设都是上等之价,即便不翻新,那也是绝好的一座宫室。 蒙毅轻笑。大王真是将蹊妹当做宝了。 嬴政想了想,还觉不够,道:“其主殿更名大郑殿,殿前设莲池。” 蒙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发呆继续浅笑。 没听到他答话,嬴政道:“阿毅?” “嗯?”蒙毅回过神来,抬手作揖,“臣遵旨!” 安排好修建宫殿的事宜后,嬴政又将赵高叫来。 自从去楚国无功而返,因着郑芙的缘故,蒙毅便安排赵高跟着李钰学习宫廷事务。 这段时间以来,李钰会时不时将一些内务交给他,赵高在这方面颇有领悟,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毫无破绽可言,连李钰亦是对他赞叹有加。 “奴才拜见大王。”赵高双膝跪地,大拜。 嬴政专注于手中的书简,道:“可知晓寡人找你来做什么?” 赵高的狐狸眼微微抬起,嬴政没有看他,赵高道:“奴才斗胆揣测君意。大王应该是要让奴才去楚国,为公女所用。” “你如何做想?”虽然是在询问,可嬴政的话音没有半分询问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独断专行。 赵高不敢过多迟疑,迅速回答:“做奴才的不敢多想,大王吩咐什么,奴才便做什么。” “很好。带上寡人的信鸽,以及财帛器物,明日启程。” “奴才谢大王赏识,一定拼上性命护公女无虞!” 第一百零二章 临楚地 () “楚国的水竟这般好看!”舞雩风初到楚国,看着周遭事物好奇得很。 河流交错穿插,即便是在城里,亦有数不清的水道,一座又一座的小桥。城中的车道分布于水道两侧,商人运输货物大多通过水路,更有甚者划着船沿街叫卖,往来车马不多,船只倒是数不胜数。 楚国水乡,山水养人。入春之后万物复苏,水清树茂,配上青色铺路的石阶,真真是一副优美无比的江南水浴图景。 许是因为有了水的滋润,楚人无论男女老少,肤色皆是白皙水润。不如秦国男子那般勇猛刚强,也不像赵国那般喜好奢华,更不是燕国的江湖侠气,楚国的公子们个个是翩翩公子的模样,举止投足皆是文雅。 郑芙虽然知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这是芈姣的故里,她亦是为周遭的风景所感怀。这样温柔多娇的地方,有种叫人流连忘返的能力。 一年前楚王将都城从郢城迁到了寿春,现在还有很多宫殿正在兴建,百官朝臣的府邸亦才牵过来不久,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样子。 宋城隅赶着马车入城,过了许久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先行下车,掀开车帘,郑芙走了出去,是一座看似奢华的府邸,府门大开,侍立着几个小厮仆从,一看便是专门在等着她的。 牌匾上写着两个字,因是楚篆所刻,郑芙只识得秦小篆与些许燕国字,故而看不懂这块匾额,但她猜测应该是“李府”二字。 “公女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李大夫已经设好膳席,在府内等候公女。”管家微笑着抬手作揖。 “有劳了。”郑芙向前数步,舞雩风拉了拉她的衣袖,郑芙于是小声说道,“你不必跟着我了,快去做你该做的事。按计划,我们假意不认识。宋城隅定是从丹花阁查过来的,你记得将丹花阁改一改名。” 舞雩风点了点头,然后和宋城隅打了个招呼,便迅速离开了。 从燕国走之前她知会过离寅等丹花阁的人前来寿春,按时间来看,此刻应该快到了。 这丹花阁,从卫国开到了燕国,再到赵国,如今来了楚国,她还要再开一间,若以后跟着郑芙去了秦国,想来便能真正安定下来了罢。 郑芙跟着管家走入府中,宋城隅止住了脚步,道:“公女,多加小心。” 郑芙回头:“多谢宋公子。” 管家将郑芙引入堂内,里面坐着几个人,而坐于中间席位的,正是一年不见的李园。 李园顺着走道看到了郑芙,立刻停止与周围众人的交谈,说道:“今日的正主来了。 管家对郑芙说道:“公女,可以进去了。” 郑芙点点头,抬腿迈入堂中,待至李园面前几丈远出,停下脚步,抬手作揖:“郑芙见过李大人。多谢您派宋公子出手相救,否则我要逃出蓟都,简直”难如登天。 “芙儿啊,不是老夫说你。”闻言,李园皱起眉头,“日前在赵国,你这样叫老夫便罢了,如今回了楚国,你还是这么生分?” 郑芙看了看四周,几人正齐齐看着她,也不好抹了李园的面子,故而再行一礼道:“见过姑外祖父。” “这才对。”李园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走上前去,郑芙照做,李园先是摆手,指了指左侧席位的第一人,“这是你的姑母景氏,旁边的女子则是你的表姐,李宓。” 郑芙转身,再作一揖:“见过景姑母,宓姐姐。” 景氏淡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李宓则起身,一派温婉端庄的模样,同样给郑芙行了一礼,说道:“早闻芙妹妹不同常人,乃天人之姿,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姐姐抬举我了,今日来了楚国,见到姐姐,我才知道何谓水乡的美娇娥。”李宓向她示好,郑芙自然不甘人后,并且她说的也是实话,李宓当真是典型的温婉美人,只是不如舞雩风那般惊世绝艳罢了。 “芙妹妹说话,真叫人欣喜。” 景氏看着她们两人一人一句,笑言道:“我看哪,她们两人不愧是有相近的血脉,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一见如故。” 李园看着景氏点了点头,而后又为郑芙介绍右侧的人:“这是你的表兄李清,如今在宫中做太子侍从。” “见过清表兄。” “芙妹妹不必多礼。”李清虽是侍从,但看样子却是个文侍,身体有些弱不经风。 “呵呵……吉日也,芙儿,坐下吧。”李园道。 “是。” 郑芙坐定,几个仆人上前来,将菜肴摆在桌上,李园摆摆手,众人便开始用晚膳。 李园先是吃了几口,而后抬眼看向身侧的郑芙,道:“芙儿,秦王的冠礼推迟两年,你可知晓?” 郑芙顿了一下,说道:“我在蓟都消息闭塞,出逃之后经宋公子之口才知晓。” “哦?”李园露出疑惑之色,“老夫还以为,你去燕国是秦王授意的。” 李园当着这三人的面同她说这件事情,看来都是他的亲信了。郑芙道:“我事先约您在丹花阁相见,当然不可能言而无信。我只是被燕太子裹挟了。” “裹挟?” “正是。”郑芙思虑半分,若不透露些细节给她,李园应该不会相信,“姑外祖父应该知道,我与燕太子和秦王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他想利用我,作为秦王的要挟。” 景氏细听之下,觉得有些蹊跷,道:“为何燕太子要要挟于秦王?” 此时此刻,外人尚且不知嬴政的野心,当然思虑不通姬丹的苦心。在他们的眼里,嬴政就是个展露了指挥头脑的秦王,前几月没斗过秦相,连冠礼都被推迟了,不知道姬丹有何好要挟于他的。 深知这一点的郑芙,当然是希望他们就继续这么以为的好,于是说道:“燕太子心胸狭隘,幼时与秦王有仇,便一直记恨到了现在。” 而后她看了看屋门,又看向李园,李园立刻挥了挥手,一干仆从即刻退出屋子,管家更是将房门严密闭紧。 “既然诸位都是自家人,那我便将内情告知与你们。”郑芙道,“函谷关一战后,秦王休朝数月,并非因为担忧六国再次来袭才驻扎于函谷关。” “那是为何?”李园问道。 “燕太子曾入关面见秦王,暗中下毒,秦王因此昏迷不醒数日,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第一百零三章 闭口张口 ()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燕太子竟敢做出这种毒害他国君王的事。若嬴政真的死在函谷关,此事追究下来,燕国一定会遭受灭顶之灾。眼下合纵之盟已破,秦国只要联合赵或是魏,燕国必亡。 “那秦王是如何被救回来的?”李园问道。 郑芙轻笑:“是我,找来绝世名医救了秦王。” 言下之意,告诉李园她于秦王有恩,只有继续遵照与她的约定,日后行事才会更加方便。 李园沉默片刻,而后淡笑:“看来,老夫是非送你回秦国不可了。” “多谢姑外祖父替我谋划。我可以保证,您的这笔买卖,绝不会亏。”郑芙顿了顿,而后说出后面的话,“毕竟,您是我的娘家人。”沿用了宋城隅的说法。 李园饮一口茶,道:“过两日,老夫安排你入宫面见王后,江陵也会去。” 郑芙神色一滞,木讷了片刻。 “是。” 阿娘,我都快要忘记你的模样了,如今,你一切可好? 数日之后,郑芙坐于李府的亭中弹奏,一个人悄然走到她身后,郑芙虽有感知,但并未过多关注,沉浸在自己的琴曲之中。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此曲乃《诗经郑风》中的《有女同车》,以男子的视觉写出女子的花容月貌,夸赞其貌美的同时又表露出了无尽的爱慕之意,言语间是谦谦公子的语态。 郑芙不知为何,儿时她并不精于琴艺,亦无法过多领会曲中的深意,可如今却愈发能理解琴意,甚至能加上自己的想法信手拈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在咸阳宫中不是学习权谋之术,就是抚琴练武,许是经常在甘泉宫下为嬴政弹奏的缘故。 年岁还小的时候,她每学会一首琴曲便会兴冲冲地跑去嬴政面前炫耀一番,嬴政甚少夸赞她,但从不打击,不过将她的成长一一记在心里。 后来年纪大些,她学得便没那么吃力了,只要有了曲谱或是听人弹奏过,她便能很快寻着记忆弹奏出来,就好像她能记住别人武斗的动作那样。 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就有一个擅于音律的父亲吧,虽然从未谋面,但她隐隐觉得,这么多次死里逃生,父亲总是在庇佑着她的。 “若真得‘颜如舜英’的女子同车相伴,那属实不枉此生了。” 郑芙起身,朝来人作揖道:“宋公子听了这么久,仅仅只是得出这么个结论?” 宋城隅撇嘴笑了笑:“我只是因此曲想起你身边的那个舞姑娘而已。”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宋公子可否帮忙。”郑芙不置可否,说道。 “那得看你要我做什么了。” “并不是什么难事。”郑芙道,“只要宋公子对雩风的事闭口不言即可。”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告诉李大人是她劫走的你?”宋城隅有些不解,他看得出郑芙心思缜密,本以为她将舞雩风带到这里,是要行报复之举,未曾想到她会保舞雩风。 郑芙点点头:“正是,还望宋公子应允。” 宋城隅故作思量一阵,道:“你想怎么报答我?” 郑芙思来想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是她有而宋城隅需要的,于是说道:“便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宋城隅摇摇头:“这就罢了,我是江湖人,哪有什么用得到你的地方。不如我闭口,你开口,如何?” “嗯……那我也要先听听你想知道什么。”郑芙不急着回答,先和他说好条件。 “很简单。”宋城隅笑了起来,“你告诉我舞雩风去了何处即可。” 郑芙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宋城隅突然不太好意思,急忙辩解:“这一路来多亏了她替我处理伤口,我还没当面感谢于她!” “只是如此?”郑芙稍稍侧头,狐疑地看着他。 “只是如此。”宋城隅微笑着点了点头。 想来舞雩风对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亦与他无冤无仇,郑芙便将舞雩风在寿春城中筹划新舞阁的事告诉了他。 宋城隅恍然大悟:“昨日听闻城中新开了家舞阁,似乎是叫……” “叫明玉阁。” “不错,正是此阁。”宋城隅一下子回想了起来,“这舞阁开起来不过数日便名声大噪,真是厉害。” 舞雩风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舞女,当然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吸引来各方看客。 “好了,你来找我有何事呢?”郑芙当然不信他只是来听她弹曲的。 听她这么说,宋城隅闭上眼,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是何事?”郑芙问。 “秦国来了个宦官,带了许多财帛器物,李大人命我带他来找你。”宋城隅说完,看向距离亭子不远处转角位置的人,朝他招了招手。 郑芙探身看去。 那人着便装走过来,双手提着一个笼子。 一年不见,他的狐狸眼一如在牢狱中那般,但此时的他少了很多怯懦之色,多了几分沉稳与笃定的感觉。 “赵高?竟然是你!”郑芙见到他,有些惊喜,走上前几步,“一年不见,想来你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了。” 赵高将笼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而后大拜在地:“奴才见过公女。” “别见不见过了,快些起来吧!”郑芙以双手将他扶起。 “看来你认得他,既然如此,我还有要事,便先走了。”宋城隅道。 “好的。”郑芙点点头。 等宋城隅走远了,赵高才开口道:“公女,这半年来,你真是受苦了。” 郑芙笑着摇摇头:“比起当时在地下黑牢的日子,如今倒也不算难过。每每想起,我总是要感谢于你的。” “公女助我脱离苦海罢了,奴才怎敢言谢。”说完,赵高拿起地上的鸟笼,将鸽子捉了出来,“这是大王命奴才带来的信鸽,公女若有何事要告诉大王,可以利用此鸽,送信路上耽误的时日也会少些。” 郑芙用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鸽子的头,却发现它脚上捆有一根细小的竹简,郑芙取下,正是她所熟悉的笔力强劲的秦小篆。 七月流火。 寥寥四字,嬴政想要告诉她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楚后的敌意 () 寥寥四字,嬴政想要告诉她什么? 《七月》一诗诗的篇幅很长,郑芙闭眼回想。当初为了背下这首诗,她可没少花功夫。 七月流火,说的是七月向西落的大火,中原版图之中,秦国在西面。 其他的内容似乎都联系不上什么,唯有这几句有些思量的意思。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好啊…… 他的意思是明年七月,秦国的使臣会来到楚国,到了八月就要让她回秦国,之后的意思,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郑芙呶呶嘴,果然无论身在何处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芙妹妹!” 前些日子清净非常,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好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来找她。 郑芙看向来人,稍一欠身:“宓姐姐找我。” 李宓如第一日相见那般,同样朝她行了一礼,这才说道:“王后召见,姑祖父让我带你一同入宫去,今日江陵姑姑正巧在宫中。” “那我们即刻出发吧!”听闻芈姣也在,郑芙有些迫不及待。 几日前在李园面前,她不好表现得太过激动,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如今终于要见着了,她自然是兴奋的。 往日她总称华阳太后为外祖母,实际上楚后才是她的亲外祖母,据说她将楚王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叫楚王没有后顾之忧,更是与华阳太后常有联系,郑芙亦想看看,这位外祖母是何方神圣。 “看把你兴奋的。”李宓温柔地笑着,“不过也是,你与江陵姑姑十年未见,换做我是你,兴许比你还要难以自持。” “景姑母有你作陪,自然是好的。我能回来楚国,定要尽一尽孝道。”郑芙说完,又看向赵高,“小高,你同我一起入宫吧。” “奴才本就是奉大王之命前来听公女差遣的。”赵高弯腰行礼,跟在郑芙身边。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李宓道。 二人上了马车,往寿春宫的方向而去。 李府距离王宫不算远,寿春的道路上又甚少马车,不过片刻她们便到达了寿春宫。 进了王宫,便不能乘坐马车了,李宓和郑芙下车,并排走于宫中。 相比于郑芙身后只跟着赵高一人,李宓身后的婢女却是列了两排,足足有一个后宫妃子的侍女那么多。 早先的楚国政权由屈、宋、景三氏家族把持,如今屈宋两氏逐渐衰落,景氏却依旧兴盛,李宓的母亲是景氏族人,父亲则是李园的次子,在楚国贵女中的地位自然是非比寻常的。 二人行至王后宫门口,公女宦官们想是早已熟悉了李宓,还未等她开口便派人进去通传了,李宓礼貌性地笑了笑。没过多久,宫女走了出来,示意二人可以入殿。 王后的宫殿不算奢华,但摆放的物品都是精致无比,只消一眼便知是好物。 “拜见王后。”两人齐齐跪地。 “起来吧。” 郑芙抬起头。 楚后李环本是赵人,乃李园的亲妹妹,年轻时跟着他一道来了楚国。后来李园拜入春申君黄歇门下作为门客,李园便寻得机会将李环送入楚宫。很快李环便被诊出怀有身孕,楚王大喜,封其为夫人,十月怀胎诞下一个男孩,有了李园和春申君的帮助,她便一举成为了楚后。 这么多年过去,楚国后宫中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唯有她屹立不倒,始终处于不败之地,论起后宫之中的生存之道,自然无人能比过她。 郑芙稍微侧头看向宫殿的四方,除了楚后及一干宫女宦官之外,并无他人,心头有些落寞。 “你是郑芙?”楚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不乏威严之态。与华阳太后唯我独尊的气势不同,楚王毕竟还在世,楚后看起来,还是要多些包容的气度。 “正是。” 楚后端相她片刻,而后点了点头:“是与江陵有三分相像。” “王后说的是,阿娘与我自然是……” “可惜了!”楚后眉眼轻佻,鬓边的两缕白发有些刺眼,“生了这么一副似楚非楚的模样,难怪江陵会弃你而去,回到我的身侧。” 李宓本想开口替郑芙说话,又把话咽了回去。毕竟楚后才是李家的人,而郑芙的父亲身份低贱,即便她是嫡公主的女儿,也只能落个不伦不类的口实。 况且连楚后都不心疼这个外孙女,她站出来又能说什么呢?不及帮不上忙,兴许还会因此惹恼楚后,若失去了楚后的宠爱,她在李家的女儿中,便要底下几分了。 郑芙低头不语。一开始她还以为楚后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为难她。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仅不喜欢,还深恶痛疾。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生而带来的恶意。 好在她能看得开,便不会在意太多。 楚后见她不接话,轻笑一声,“这般懦弱的性子,比你那娘亲还要嫌恶几分!郑人之后,果然上不得台面。” “姑祖母,您消消气。”李宓走上前去,柔声说道,“是宓儿的不是,若知您不喜见到芙妹妹,我便不要将她带进宫来了。” 楚后瞥了一眼郑芙,而后抚了抚李宓的手,“行了,我知道此事不是你的决定。你祖父一心想着凭她将李氏外戚带入秦国,我看简直是荒谬!” “我能来到楚国,自然有我的用处。”郑芙跟着往前几步,“若贬低于我能叫您心中畅快些,那郑芙随便您说。” “你……大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楚后怒目圆睁,显然是没料到郑芙敢回嘴。 这些楚国的小辈们,尤其是孙儿孙女一辈,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说话都要经过三思而后行的? 本来以为她不过是根蔫了的秧苗,兴不起什么风浪,谁曾想过她会敢回嘴,要知道连权倾朝野的令尹春申君见了她都要给三分薄面,这个郑芙又是什么东西。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晓。”郑芙说完一句不够,还要再说一句,“王后,您不喜欢我便罢了,不要连我爹娘也一通咒骂,阿娘毕竟是您的女儿。” “江陵本是一块雕琢通透的美玉,大好的婚姻前程不要,竟被郑仕这弱不禁风的琴师商贾勾去了心神,你竟敢跟我提他?”每每提到此事,楚后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只要想到你,我便会想起那低贱的商人,如今见到,果然令人生厌!” 第一百零五章 毛躁小童 () 在秦国,一开始有华阳太后的庇佑,她不曾因身世受过欺侮,后来又结识了许许多多的秦人,对于身份,他们似乎并不会在意太多。 嬴政之母赵太后,在嫁与子楚为妻之前是艳冠赵国的第一舞姬,又做了吕不韦几年的姬妾,此刻仍旧稳坐太后之位,无人敢对其过往议论半个字。 重农轻商的七国天下之中,吕不韦身为商贾之人,此刻正是权倾朝野的秦相,势力广布六国,可谓天下最具权势的相国。即便是被人轻视的商人,亦不曾受过别人的冷遇。 说到底,原因无非两个,一是身处国家不同,看重的东西也不同,其二则是因为她无权无势,只能任由人欺凌。 她不会一直这样任由别人欺凌下去。 “可您说凑不凑巧?”郑芙将头抬高,不怀好意地说道,“这样一个身份低贱之人,竟然是您的亲孙女,真是令人叹息!” 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楚后是因为她的出身耿耿于怀,那无论她做出什么努力,一定都不会得到她的认可。 与其畏畏缩缩受其凌辱,不如强硬起来争锋相对,能争得几亩田地便算得几亩田地。即便拼得头破血流,她亦无所畏惧。 “郑芙,你是没完没了,李大夫给你几分颜面,你不要以为可以骑到我头上来!” “姑祖母,姑祖母别说了……”李宓不断给郑芙使眼色,让她快些退下。 郑芙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再这样说下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收场。她自己倒是没什么,要是将楚后气出病来,那她便落得个不尊长者、冒犯王族的名声。 “那郑芙先行告退,便不惹您气恼了。”郑芙朝楚后欠身,末了又说一句,“外祖母多保重身体。” “休要这般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孙女!”气得楚后声嘶力竭。 李宓坐在她旁边,急忙替楚后抚着胸口。 郑芙走出王后宫,赵高见她面色不太好,猜测着是与楚后说不拢话,便匆匆跟上,不多说话。 郑芙仔细想来,楚后憎恨她的原因是她的父亲,儿时芈姣离开她之前,叫她将来一定要鼓动嬴政灭楚,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她与嬴政相识相知,是华阳太后与李园的谋划,那么身为李园之妹的楚后李环,是否也插手其中,甚至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着想着,迎面一个**岁的孩子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猝不及防便撞上了郑芙。 饶是郑芙站得稳,也被他撞得后退数步,这个孩子则跌坐在地,手里的匣子掉在身侧,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你是哪家的小童,竟如此顽劣?”赵高看郑芙没什么大碍,便责问小童。 “小高,无妨。”郑芙走到孩子面前,伸手将他拉起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跌得疼不疼?” “我没事!”孩子看到一地的珠宝,忽然沮丧了下来,“可是这条项链坏了。” 郑芙捡起几颗珠子,仔细看了看,而后拿到孩子面前,说道:“你看,上面钻有小孔,只要再找来一条细绳,便能将这些珠子都穿起来了。” 孩子看了看她,又自己捡起一颗珠子看了看,说道:“这是阿娘做了几天几夜的。” 如果只是将这些珠子穿起来,倒不是什么难事,片刻就好了。如果做了几天几夜,那必定项链样式极其复杂,穿绳的手法要非常讲究。如此一来,倒是难办了。 “梁公子,梁公子!”一个侍女穿着的年轻女子疾步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珠子散落一地的景象,心知是孩子又闯了祸,忙走上前来,给郑芙赔礼道歉:“这位贵人,当真对不住,我家公子性情顽劣,冲撞了您!” 这侍女虽然从未见过郑芙,但能来这寿春宫的绝不是等闲之人,自家夫人常说做人要进退有度,能不得罪的人,一定不要得罪,故而她先行道歉,总不会错的。 “我并无大碍,你还是瞧瞧小公子有无受伤吧。”郑芙边说边帮着孩子捡起地上的珠子,而后一颗颗放入匣子里。 这些珠子细小而密集,捡起来比较耗费时间,左右郑芙无事,这孩子又天真可爱,她倒是愿意帮一帮他。 孩子每捡起几颗,便悄悄抬头看郑芙一次,郑芙若看他,他便又低下头去。如此往复几轮,郑芙失笑:“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小童再次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而后咧开嘴:“你长得好生奇怪!” 侍女听了,急忙规劝:“公子,莫要胡说……” 郑芙却不以为意,看着他的眼睛,笑着问道:“哪里奇怪?” “嗯……”小孩将手杵在下巴上,抬头嘟嘴打量着她,而后说道,“你的眼窝深,眼珠子比常人黑,还有……你还有几分像我阿姐!” “怎么长得像你阿姐,倒成了奇怪的长相了?”郑芙轻笑着询问。 小童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阿姐。” “那你此话何意?” “阿娘说阿姐长得有几分像她,你的鼻唇长得像阿娘一般小巧,所以你像我阿姐。”孩子不紧不慢地理着思绪,慢吞吞地将话说完,与他方才急匆匆的行径完相反。片刻后,他又说道,“这串项链本来是要送给阿姐的,可是被我弄坏了。” 这小孩说话倒是绕得很,一会说没见过自己的姐姐,一会又说要去给姐姐送礼,到底是何意? 郑芙似是不经心地开口一问:“莫非你今日是第一次见着你阿姐?” 小童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便能解释他方才飞快奔跑的原因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阿姐,又是个孩子,心中自然十分期待欣喜,此刻还将匣子好好地抱在怀里,生怕连匣子也摔坏了。 不过郑芙感到有些奇怪,这孩子的衣着不凡,即便不是楚王的公子王孙,也一定是朝臣贵族家的孩子。既是世家大族,又怎会长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自己的姐姐? “芙儿?” 听到有人叫她,郑芙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宫苑小路的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鹅黄翟衣的女人。 比起十年前,她面容憔悴些许,但依旧是温婉动人的模样,一如既往地不施粉黛,一如既往地端庄典雅,此刻的她多了母亲的气息。 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叫她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又叫她从梦里哭醒多少次。 这是她的阿娘啊! 第一百零六章 母女重逢 () “阿娘?”郑芙试探地询问,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早已湿透了眼眶,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说出这两个字时,她的声音是如何哽咽颤抖。 “我的孩子啊……”芈姣泪流满面。 郑芙再也忍不住,飞似地跑了过去,扑入芈姣怀中,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 “十年了……整整十年,芙儿……”芈姣紧紧抓着郑芙的后背,好像一放手她便会离她而去,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郑芙又何尝不是呢?不到六岁的年纪,芈姣离去了,从那之后她没了父亲,也没了娘亲,在秦宫之中,幸好得了华阳太后的关照和嬴政的厚爱,否则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该是何其悲凉。 当时的她,羡慕嬴政,羡慕王贲,羡慕蒙恬和蒙毅,以及其他与她相交甚多的同辈。王贲可以放肆地在大殿中叫王翦“老头子”,蒙毅伴随嬴政身侧,也会时时抽空回家看他娘亲。 她却是想叫都没得叫。 小童跑到芈姣身前,抬头拉住二人的衣袖,看见芈姣在哭,心中难受,喃喃道:“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无事……梁儿。”见孩子跑了过来,芈姣才放开郑芙,调整一下情绪,对他说道,“这便是你阿姐,你的蹊阿姐。” “阿姐?你是我阿姐?”小童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郑芙。 郑芙看着孩子,这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孩子说他这是第一次见阿姐,怀里拿着的匣子是送给姐姐的,而姐姐的鼻唇又与他娘亲三分相似,那她……自然是她了。她本就觉得孩子的描述与她十分相似,但她没有想到芈姣回楚后会再生一子,也不知道她改嫁给了何人。 小童又拉拽了郑芙一下,郑芙回神,将泪水擦去,伸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小脸,宠溺地看着他:“是,我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项梁!”孩子兴奋得跳了起来,“我知道你叫郑芙,你的小字是言蹊。” “你真聪明。”突如其来多了个弟弟,叫郑芙又惊讶又欢喜。 芈姣见她反向王后宫而走,猜测她应该已经见过楚后,必定是在她那里讨不到好脸色,这才负气而走。故而长叹一声,道:“芙儿应该是见过楚后了,是阿娘害苦了你。”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郑芙抬头替她擦去又淌下面颊的泪水,“我在秦国过得很好,秦王和……华阳姑外祖母,他们都待我很好。”说到此处,郑芙又将手袖收紧几分,生怕她看到自己的伤痕。 芈姣的视线落在她的颈纱上,郑芙急忙拉住她的手,说道:“倒是阿娘,你回楚之后过得如何?” 芈姣拉着郑芙并排走着,身后跟着侍女和赵高,项梁则抱着匣子紧跟在郑芙身侧。 “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是该告诉你了。”芈姣看了侍女一眼。 侍女心领神会,走到项梁身边去,说道:“梁公子,你不是总说想看桃花,王后宫苑外有几棵,如今正是盛开的时候,不如奴婢带你去瞧瞧?” 项梁听到“桃花”二字,眼前一亮,兴奋地跟着侍女而去。 行至一处可以俯览半个寿春宫的位置,芈姣停下脚步,赵高知道她们要说私事,识趣地后退数丈,远远侍立在后。 芈姣看着下方的宫殿,说道:“楚国,是不是很美?” 回想起初到时的景象,郑芙点了点头。 “这是娘自幼生活的地方,本来也该是你的家乡。”芈姣侧过身去,看向郑芙,“芙儿可知道项燕将军?” “项氏乃楚国大族,项燕将军又是年轻有为的大将,自然无人不知。”郑芙即使在秦国,也听说过他的威名。 当今天下,有三个武将军功最为卓著,一是赵国李牧,二是秦国王翦,三便是楚将项燕了。 “项燕与我,有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二十年前,王后不愿让我远嫁他国和亲,于是为我与他定下了婚约。”芈姣说起旧事,感时伤怀,“在那之前,我认识了你阿爹,得知此婚约的时候,我乱了方寸。” “思来想去,我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了王后,她十分恼怒,斥责了我一通。那日之后,我便逃了,与你阿爹一起四处躲避楚兵的搜查。过了几年,我肚子里有了你,我们便在丹阳暂且定居了,岂料王后的人手来得太快,抓走了你阿爹,然后……” 说着说着,芈姣泪如雨下。 然后她的父亲便被杀害了! 郑芙几乎能猜到她哽噎得说不出口的话。 怪不得十年前芈姣会露出那样可怕的神色,悲伤到极致的人,行为自然是癫狂。 自古以来,公主大都成为了君王为巩固权势,派去他国和亲的工具。更何况芈姣还是楚国的嫡公主,更应该肩负起和亲的重任。 然而楚后疼爱芈姣入骨,不顾家国使命替她挡下和亲的命运,又费心竭虑为她择了楚国名门望族的子弟为夫婿。 这样的爱,太过深沉。以至于芈姣年轻气盛,负气出逃,楚后因此由爱生恨,怒不可遏,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只能将如洪水般猛烈的恨意和怒气尽数撒在郑仕的身上。 悲剧,便这样发生了。 郑芙的出生,注定不被看好。嬴政的出生伴随着从未出现过的天象,可即便如此,他不过是当时为政的秦昭襄王几十个曾孙中的一个而已,又身处邯郸困境,便也不被秦国重视。 在这样的情况下,华阳太后一面担忧天象,一面又觉得不必在嬴政身上过多投资,便送信回楚国。李园和楚后便干脆让郑芙这等低贱之身去做棋子,正与当时身世困窘的嬴政最为合适。 嬴政十岁时,执政四十一年的昭襄王去世,太子安国君也就是嬴政的祖父继位。 就在整个秦国为这位功绩卓然的君王哀悼服丧的时候,不过三日,安国君突然薨逝,子楚继位,新一轮的宫廷争斗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朝夕之间,秦国一连换了两任君王,嬴政由阶下囚的身份,一举成为大秦太子。 谁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局面,为质为弃子的嬴政会有回秦的一天。 而郑芙,作为一枚因弃子而诞生的棋子,自然是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嬴政回了秦,她便也能得以安生。 第一百零七章 往昔旧事 () 听芈姣说完这许许多多的旧事,郑芙心中感慨万千。 她猜到了其中一些,可没有尽数思悟透彻。 由此看来,嬴政一定早已知晓了这些上几辈人的谋划,之所以对她一字不提,是不想让她难过。正如这次来楚国,嬴政的担忧应该不仅仅是无法保护她,更深的层次则在于保护她的心。 因为走过茫茫迷雾,真相总是无比残酷。 他自己分明就已经身处于重重复杂诡变的阴谋之中,却总是想着为她挡下一片荫庇…… “从赵国回楚之后,王后将我囚于宫内,不准许我再外出半步。是项将军,他在王后宫外跪了整整一夜,母后才宽恕了我。”说到此处,芈姣心头愧疚更深,“他说,他不在意我的过去,只要我愿意,他依然可以娶我为妻。” 郑芙得知,当年芈姣逃婚后,楚后大发雷霆,下令国追捕郑仕。但若这个婚约就此作废,王室的尊严和项家的颜面都无法保存,无奈之下,楚王便将大公主许配给项燕为妻。 项燕与大公主本就不太相识,幸好二人都明事理,成亲以来相敬如宾,平静且无风浪,很快大公主便有了身孕。 只可惜好景不长,十月怀胎之后,因为难产,项燕与她还是阴阳相隔了,只留下项燕的长子项庚。 一晃又过了许多年,芈姣从赵国归来,项燕恳求楚后成他的一番心意。芈姣一面觉得对不住项燕,一面又割舍不下死去的郑仕,故而不答应再嫁。 后来项燕向她表露心迹,无论如何,都会待她如初,且现在郑仕已经死去,逝者不可得。 在所有人都唾弃郑仕的时候,项燕在项家园林为郑仕中修建了一块铭。 芈姣得知后感激涕零,心想只有嫁与他才能报答他的情意,但又觉得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正妻,故而要项燕只能纳她为妾,她才答应。 由于先前的发生的事,他们二人的婚事没有大张旗鼓,只宴请了较少的人来。 再后来,便有了项梁。 “可是阿娘,你当初为何要……”郑芙话未说完,却自己停了下来。 为何要自己回楚,叫她留在秦国让嬴政灭楚呢? “什么?”芈姣问。 郑芙垂眸:“没什么。” 今日是数年来的第一次相见,若就此问出口,或许又要揭开什么让人痛苦的真相,她不愿意问出这句话,搅扰了今日重逢的喜悦。 她还会在楚国待一年多的时间,有机会再慢慢问吧。 “阿姐!”这时候,项梁突然从赵高身后的树丛中出来,跑到郑芙身边,抓着她的手。 郑芙低下头去,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项梁伸出背在身后的手,举起一朵小小的桃花,“送给你!” 郑芙稍微抬起手去接,项梁又将花藏了回去,另一只手接连拉拽着郑芙的衣袖。 郑芙会意,蹲下身去侧过头,项梁将桃花放在她的耳廓之上,后退两步整体打量,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自己连连拍掌:“真好看!真好看!” 这么会哄人的小孩子,郑芙倒是头一次见。芈姣见他们这般亲近,安心了不少,说道:“芙儿,既然你已见过王后,此刻不如与我们一道去项府吧,娘让项府的庖厨好好招待你一顿。” 郑芙犹豫片刻,道:“我的身份特殊,算是带着秦国的使命而来,不宜与楚国大族走得太近,还是得委屈阿娘,择日来李府见我吧。” 芈姣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力感袭来,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芈姣也知道,郑芙顾虑的哪里是身份,而是她的身世不被项家人所容罢了。郑芙是郑仕的女儿,倘若她去了项府,一定会让项家人对芈姣的看法变得愈发糟糕。 郑芙不忍拂了她的一片好意,又不愿芈姣为她受人白眼,所以才找了这么个理由。 说到底,一切罪责的源头,都是她啊…… “阿姐,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你为什么不同我们回去?”项梁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里的沮丧显而易见,“阿娘说你弹奏的琴曲很好听,我也想听听,你就和我回去吧……” “今日属实是不行了,梁儿若想听,改日叫阿娘带你来找我。你愿听什么,我便奏什么,如此可好?”郑芙柔声轻哄,但言语自是不容商量。 项梁低下头去,耷拉着嘴。 郑芙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面带和煦笑意,“好了,再过几日,你将那串珠链重新穿好,带来送给我,我会很欢喜的。” 项梁转了转眼珠子,想到那串珠链,他很是内疚自责,郑芙这么一说,倒叫他生出几分期待。 “那你一定要等着我。”项梁心思活络,此刻许是疲乏了,张嘴连连打着呵欠。 “那是自然。”郑芙哄好孩子,又起身对芈姣说道,“我看梁儿也玩累了,阿娘不如先带他回去。” 芈姣的眼神有些游移,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好罢,李府的人都不简单,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心行事。一得空,我便带着梁儿来看你。” “芙儿等着阿娘和梁儿。” 临走之时,项梁又转过身来,朝她挥了挥手,好像一个炽热的小太阳。 见几人已经离开,赵高便走上前来,站在郑芙身后的位置。 对于她的身世,赵高了解得并不多。在嬴政的威压下,咸阳宫里的宫人几乎无人敢议论此事,若嘴碎多话,被人发现告到李钰面前,必然是会丢了性命的。 刚才经历了与楚后对峙的场景,他可以推断出郑芙应该是楚系的血脉,但因父亲身份低贱,不受待见。 不过郑芙从始至终都没变过,无论是在牢狱中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还是刚才面对威慑强势的楚后,她都不曾畏惧过半分。 这也正是他选择跟随她的原因,人一生的路这么长,如果不做点什么,那他将一辈子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此刻的他,因为这一道光,找到了些许生存的希望。 因为郑芙而进入咸阳宫,因为她做了终生无儿无女的宦官,但他绝对不会后悔这个决定。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什么。 接下来,他会从这一道光里,顺藤摸瓜找到另一道光,一道更加耀眼炫目的光,一道足以席卷天下、吞并八荒的威道之光。 因为他渴望的东西,是权势,将天下人都踩在脚下的权势! 郑芙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她身侧的这个人心里在琢磨着非同一般的事情,狐狸似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神色。 第一百零八章 甘罗复命 () “好你个赵亥,居然学聪明了!”王贲后退两步,长腿一迈,企图绊倒向他攻来的赵亥。 赵亥灰绿色的眸子一闪,索性随着势头向前跌倒,一手环住王贲的腰腹,利用惯性有左绕到王贲身后,迅速蹭地而起,腿脚刚要踢到王贲而后,又被他一把抓住双手,两个人一齐倒下,扭打在地上成难解难分之势。 “多谢贲兄夸赞。”即便一半边脸正被王贲踩着,赵亥亦是不温不火的表情。 王贲龇牙咧嘴,用手推开同样将脚放在他脸上的赵亥,起身拍了拍衣裳,不满地说道:“你小子,打起架来谁都不认,都不知道下手轻一点。” 赵亥面无表情地答话:“你下手也不轻。” 自从赵亥来了秦国,王贲仿佛突然找到了对手,经常邀约其比武。他的武功虽强,但并非到无人能敌的地步,只不过这几位世家公子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都懒得理他罢了。 都说男子是不打不相识,赵亥倘若与王贲说话了,那一定是在与他搏斗比武的时候。 “那我们再打一场?” “随时奉陪。” 两人作势又要纠缠在一起。 “咳咳……” “阿毅你咳嗽什么呢?” 蒙毅稍微侧头看向东明殿门口的方向。 王贲拍了赵亥的肩膀一下,然后挠挠头说道:“你怎么老是喜欢打打杀杀的?” “……”赵亥对他的行径表示分外无语。 “希望你们日后上战场为寡人厮杀的时候,也能如此生龙活虎。”嬴政从东明殿内走了出来,早已目睹二人在甘泉宫内打斗的景象。 “那肯定,肯定!”王贲干笑着,与赵亥一起朝嬴政作揖行礼。 “大王”李钰匆匆走了过来,面带喜色。 “何事?”嬴政侧头问道。 李钰躬身行礼:“甘罗回来了,此刻正在宫外候着,大王是否要见?” “见!” “是,老奴这就去带他上来。” “走吧。”嬴政转身,“一起去听听好消息。” 片刻后,几人落座于东明殿。 月余不见的孩子正缓缓从殿外走了上来,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面色如常地行礼:“甘罗拜见大王。” “起身。” 王贲激动地俯身前倾:“甘罗,怎么样,没给我们大秦丢脸吧?” “甘罗受大王之命出使赵国,自然不敢有所怠慢。”甘罗朝前两步,奉上书简,李钰接了过来,呈到嬴政面前。 嬴政打开竹简的同时,甘罗说道:“本来甘罗也没打算一下子取这么多城池的,只是面见赵王的前一日刚好听闻蔡泽大人反秦的消息,只好拿此事做写文章,还望大王恕罪。” “李钰,拟旨。”嬴政放下书简,眼中尽是赏识之意,“封甘罗为上卿,赐封甘茂的田地宅邸。” “老奴遵命。” “甘罗拜谢大王!”甘罗面露喜色,下跪稽首。 “上卿?大王竟然直接封了你文臣爵位的最高一阶!”王贲面露惊讶之色,侧头去看嬴政面前的书简,片刻之后,不由得平息了几分诧异之情。 原来,甘罗的原计划是打算先以秦国要发兵一事来要挟赵王,只要赵国甘心献上五座城池,那么秦国便不发兵攻打。 此时张唐已经到了燕国出任燕相,值此关键之时,蔡泽又在争取到让姬丹来秦做人质。这样一来,秦国与燕国算是达成达成联盟。 秦在赵国之西,燕在赵国之东,两国对其形成合围夹攻之势,只要联合起来一起攻打赵国,即便有战功赫赫的李牧,赵国亦无法抵挡两方的进攻。 与赵接壤的还有魏国和齐国。齐国便不必说了,身处齐鲁之地,倘若秦燕真的攻赵,说不定还会横插一脚分一杯羹。而魏国虽然与赵同出三晋,可始终是没了能主持大局的信陵君魏无忌,一时也无法帮衬。 两相权衡之下,赵国只能向操纵局的秦国示好。 于是甘罗利用这个局面,劝赵王发兵攻打燕国,有秦国作为后盾,赵国便可有恃无恐。 并且甘罗答应,只要赵王发兵攻燕,并将取得的城池划分三分之一送给秦国,秦国便会将姬丹送回去,再把张唐召回来,从此不与燕国联盟。 “甘罗未经禀报便作出了这样的承诺,还望大王宽恕甘罗。”甘罗指的自然是将姬丹再送回燕国一事。 日前他早已听说了,蔡泽作为秦臣入燕,为的就是能让姬丹来秦国为质,已经三年。嬴政之前又派人去只会蔡泽,让他务必尽快办事,好巧不巧,这蔡泽便真的说动了燕王喜,此刻已经带着姬丹在回秦的路上了。 “一个姬丹换十几座城池,不亏。”嬴政淡淡地说道,“不过寡人不会这么早送他回去。” 甘罗知道嬴政与姬丹有仇,故而眯眼笑了笑:“人在大王手上,大王想怎么做,旁人管不了。事成之后,先将张唐召回,至于燕太子,那个时候赵王取得了城池,即便不送他回去,赵国亦不会在意这么多了。” 嬴政稍稍勾了勾嘴角,这个小孩倒是有几分小聪明,此刻与他想到一块去了。 姬丹这个人,他不会杀,反而要好好“对待”。 谁让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呢? 蒙毅纠结于嬴政方才所说的话,道:“大王,你怎么能未卜先知是十几座城池,而非几座城池?” “燕赵接壤的上谷之地,有城五十六座,即便大秦许诺,赵国亦会惧怕寡人反悔,因此不会大举发兵,届时燕国援军一到,夺取四十座已是大限。”蒙毅问了,嬴政便耐心解释着。 甘罗有超凡的游说之能,对于用兵之道了解不多,嬴政这么一分析,对他的崇敬之意又上升了好几分。 “大王,甘罗能否再求一个恩典?”甘罗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稚气小童在和自己的大哥讨要礼物一样。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一点倒是很像你姐姐。”王贲见他这幅孩子的嬉闹模样,又想起日日在王翦面前告状的甘元尘,忍不住说了一句。 “阿贲哥哥,我可比阿姐能干多了。” 惹得王贲一阵大笑。 嬴政瞥了王贲一眼,看向甘罗问道:“你想要什么?” “等大秦取得燕国之地后,我想入咸阳宫藏书阁,管理史书典籍。” 咸阳宫里珍藏的那些书籍,有相当一部分是早已失传于外界的孤本,若能得以观阅,必然能使人获得许多大智慧。 “准。” “甘罗多谢大王!” 第一百零九章 楚宫宴席(1) () 在楚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办一次宴席,出席的人应该包括王侯宫妃,公子公主以及世家贵族,同至宫中,观赏巫舞。 此举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借这样的手段来权衡各个大姓之间的利益关系,从而让王族能借此调整官场任职以及平衡各姓势力,是又一种巩固王权的方式。 因为李园的原因,郑芙亦在受邀之列。早在郑芙来楚之前,李园就已经将她要来的消息禀告楚王,并将因此会为楚国带来的利益为楚王完完地盘算分析了一通。当然了,郑芙与他暗中的交易,李园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其表象上仍旧是为楚国着想。 自从那日楚后宫中回来,李宓对郑芙的看法改变了很多。 起先她只以为郑芙是个任人宰割的软柿子,即便在李园面前立下豪言壮语,那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后来入宫拜见楚后,她竟然想都没想就回嘴,字句扎心。楚后还算心性稳定的,她这般气人的本事,换成别人只怕是要更加气恼,说不定当场就下令处置于她。 因是同为女子,李园便命李宓多照顾她一番,若宫中有何事,尽量与郑芙同行,一方面是保证她在楚国的安,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监视她。 毕竟当前楚国内部的形式十分复杂,虽然芈悍是楚后的嫡子,但并非长子,且资质十分平庸,楚王的诸位公子之中不乏能力佼佼者,春申君那边的态度又十分迷惑,他不得不对所有人都提个心眼。 正思量着这些事情,屋外传来敲门声,李宓回过神来,问道:“是谁?” “李姑娘,郑公女到了。” “叫她稍等片刻,我马上来。”李宓起身,穿上翟衣后慢步走了出去。 郑芙浑身上下没有太过惹眼的颜色,穿得很是素净,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梳了个样式,额上一个银色装饰,头顶两根素色流苏长簪,而她的脖颈上依旧是那条丝质的轻纱,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李宓摇摇头:“芙妹妹,你穿得这般素净去宫宴,却是不太合适。” 李宓传了一身枚色衣衫,翟衣为黑,披帛亦是华丽非凡,头上的头饰虽不多,但是华丽非凡。郑芙答:“这等盛大宫宴,我一个外客,自当尽量安生些。倒是宓姐姐这身衣裳,穿在别人身上或许就没这么好看了。” “你这张小嘴甜得很,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倘若迟到,便要被某些有心人抓住把柄,仔细说道。” “好。” 李宓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想提醒郑芙的东西已经显而易见了。楚宫势力错综复杂,李宓让她等会留个心眼,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不该参合的事不要参和,不该帮的人,更不能去接触。 如今,她算是和李氏在一条船上的人了罢。 沿着已走过一遍的路,二人的马车又再次停在寿春宫门口。只是这次要去的宫苑,与上一次不大相同。 郑芙突然有些感慨,她去赵国经历了一次宴席的凶险,如今来了楚国便要再来一次,心知下次会在何处?若非姬丹只一心想着囚禁她,说不定在燕国蓟都的时候,还要在参与一次燕国的宫宴。 郑芙跟在李宓身边,与她一同进入了大殿。 楚国用来开宴的宫殿,沿袭了其信奉巫术的特征,梁柱上有攥刻图画的巫师做法的图案,摆设器具皆是巫族的特质,与秦赵都有很大的不同之处。 “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李家的庶女李宓。” 郑芙回头,一个身着华美衣衫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她们身后不足三尺的位置,模样较李宓而言,多了几分攻击性,给人一种不太讨喜的感觉。 李宓倒也不怕她,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着:“许久不见,祺王女依旧如此光彩照人。” “是你‘许久不见’我吧?我可是见你日日往王后宫里跑呢,你眼高于天,自然看不见我。”芈祺骄矜地抬起了头,十分得意地看着李宓。 李宓低着头,保持一贯温婉浅笑的姿态,并不多说。 芈祺自认为嘴上已经说过了她,于是又侧眼看向郑芙,眼中有些许轻视之意,“这位姑娘,我可从未见过。” “此女的身份,比起祺王女倒不会差几分。”李宓话里带话,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哦?你究竟是何方神圣?”闻言,芈祺更添几分不服气。 郑芙本要说话,殿外又走入一人,大声言道:“在下并不知晓,祺王女何时与吾妹有了交情?” 来人正是李清,下一刻,太子芈悍便进入了大殿。即便受了李清的气,可太子位尊,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王女,此刻不得多加放肆,只好退步让路,欠身行礼:“侄女芈祺见过太子殿下。” 芈悍根本没有理她,信步走到郑芙面前,打量她三分,神色有些怪异,而后对李宓说道:“你快些回坐。” 李宓欠身,谢过芈悍。 待两人落座后,李宓小声解释道:“方才那名女子乃是楚王六子芈司之女。” 郑芙了然。方才看她的气势,应该是李家的对头,既然是其他公子的女儿,势必与太子芈悍成水火之势,对李宓这个态度,自然也说得通了。 此刻,楚王和楚后尚未来到宴席上,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进入。 郑芙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下看了看,正好对上芈悍闪躲的眼神。 从进殿开始,芈悍看她的表情就有些许不对劲,好像有恨意,又好像有期待,许多种感觉杂糅在一起,叫郑芙看得不太真切。 “大王王后到” 一时间,众宾客纷纷起身,男作揖,女行礼。 “各位爱卿,快免礼吧!” “谢大王!” 郑芙跪坐回原处,抬头一看。楚王却是不像楚王。 何以这样说? 许是年岁的原因,他的头发已然灰白,灰色的胡须中有几缕白色,穿着简单但不是体统,浑身上下没有如嬴政那般极具威慑力的君王的气势,反而看起来沉稳大气,平易近人。与楚后威严的面庞没有丝毫相向的地方。 若无人告知他是楚王,郑芙只怕会以为他是个和蔼的老伯伯罢了。 站在楚王桌前的宦官总管整体查看了一下殿内的情况,确认座无虚席后,弯腰跪在楚王身边,小声说了什么。 楚王点点头,大掌一挥,“诸卿,此刻便开宴吧!” 第一百一十章 楚宫宴席(2) () “大王。”坐在楚后之下一个席位的宋夫人起身,双手举樽,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王,“借这个机会,妾身想开个头,先敬大王一杯,祝大王福寿绵长,祝大楚更加兴盛!” 宋夫人看起来显然比楚后年轻太多了,此刻穿得十分隆重盛大,锦衣在身,金银为髻,颇有赵人那般奢华的风头。 “既然宋夫人如此心意,孤王赏你这头一杯酒便是。”楚王举起刚刚倒好的就被,一饮而尽。 宋夫人眉开眼笑:“多谢大王!” 楚后的表情不太好,但她知晓现在是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到了她这个年岁,自然不必多说多想。 郑芙仔细观察着席间每一个人的举止表情,同时向李宓多加提问,以图尽快理清楚国的势力划分,以便日后行事少走些弯路。 不过刚才李宓在芈祺面前提起她的身份,究竟是无心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刻意,那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来李宓与芈祺虽不是一路人,但势必打了许多年的交情,李宓一定深知芈祺的性格,才会借此来激一激她。 大殿中央,一群身着巫服的舞女已经开始起舞,伴随着一阵巫乐,大殿中的楚人纷纷开始举杯相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歌里在唱什么,但郑芙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巫族思想在楚人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重要。 芈祺与身边的父亲低声说话一阵,眼神时不时地飘向郑芙,芈司慢慢地也开始打量她。 郑芙也注意到了他们二人的神色,芈祺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知这次宴会定然又要有一番风波了。 她分明没做什么事,但因为身处权力漩涡之中,自然而然地被带入了争夺的洪流。不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芈司便半跪起来,抬手作揖:“多年前去齐国和亲的沿和公主已经回楚,此刻亦在宴席之上。”说完,芈司看了看宋夫人身边眉目温和的女子。 “父王,儿臣以为,公主乃楚齐和睦的功臣,应该借此机会,让小辈们为公主献艺,以表彰其功绩。” 郑芙听得有些迷糊,为何在宴席上,这些人总喜欢拿技艺做文章? 楚王看了看坐在一侧的大公主,面带和蔼的笑容:“你说得不错,那可有人自荐上前,为大公主献艺?” 芈祺站起身来,正要说话,楚后脸色一沉,冷声说道:“既然是六公子的提议,那不如就由王女芈祺先行献艺吧,大王认为如何?” 谁上前献艺,对于楚王来说并没有差别,故而说道:“既然王后说了,祺儿,你可要好好为你大姑母演奏一曲。” “可是……”芈祺正要出言开脱,芈司却厉色看向了她,这样的场合,容不得她拒绝。 芈祺只好走出席位,等到一个宦官将古琴拿了上来,芈祺坐在琴前,一时不知该奏何曲。 偷鸡不成蚀把米,莫过于如此吧。 “大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郑芙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园作揖,面露老成的笑容:“前些时日,江陵公主之女郑芙已经回楚,数日前王后已经面见过她。不如让芙儿尽一尽孝道,与祺王女一同为公主献艺?” 郑芙看向李园,只见他依旧面带笑意看着楚王。她一时思悟不透,李园这个举动到底所为何意。 若说在赵国之时,他举荐她上前献舞,是为了以羞辱的方式看她的反应,那么现在把她推出去,又想做什么?她知道,方才芈祺的目标是自己,但是未曾想到李园也会开口。 “不可!” 一个坚决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哄闹。 郑芙有些诧异地看向声音的源头,是芈姣。 “父王,芙儿的琴技太过拙劣,只怕不堪入耳,还望另择他人,为沿和姐姐道贺。”芈姣欠身,柔弱的身姿体却有着异常的强硬。 李园摇摇头,毫不松口:“一年前老夫去赵赴宴,芙儿在邯郸宫内的献艺可称之为大放异彩,连燕人看了都觉赏心悦目。” 楚王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竟有此事?” “那是自然,赵王看过十分满意,还将我大楚的一件宝物赠与了她。” 此话一出,郑芙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园,面有愠色。 他这句话,不正是将她引到风口浪尖上吗? 李园看着郑芙淡笑点头,正如那日在赵国刁难她时的神色。 “李大人许是弄错了,芙儿并没有……” “够了,江陵!”楚王出言打断,原本和蔼的面容此刻带了几分怒意,“你自己不争气,莫要连自己的女儿也断送了。” 芈姣没想到楚王会出言斥责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楚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道:“兄长,此女身份低劣,想来是那燕人看错了,你不要总是放在心上。若真叫她奏曲,闹了笑话,于你不甚妥当。” 身为李园的妹妹,楚后自然知晓李园的部盘算,但同时她又厌恶郑芙,不满意李园的安排。 她心知郑芙能搭上李园这根线,让李园助她成为秦王后,绝非等闲之辈。如果再给她太多在楚王和大家贵族面前表现的机会,那无疑是为她成为秦王后又添一个助力。 两相权宜之下,她憎恶郑芙的心情更为迫切,所以虽然想让郑芙当众出丑,可楚后也不会允许一丝一毫的闪失。 “王后,芙儿可是你的外孙女,莫要太过苛责了罢,即便闹了笑话,那也无伤大雅。”李园认定的事情,不会允许任何人推辞,不达目的,他便不会罢休。 郑芙静静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为自己辩驳,立场不同,利害关系的不同,让他们为了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大费周折,着实有些滑稽。 “行了,都别说了,便依李大人的意思,郑芙,你上殿吧。”楚王懒得与他们过多纠缠,李园同他说过帮助郑芙成为秦王后的提议,楚王便想看看,这个外孙女到底有何能耐让一国之后与朝廷重臣为其纷争。 终于轮到她了。郑芙起身,行至芈祺身旁,抬手朝楚王作揖:“郑芙见过楚王。” “你称的是‘楚王’,而非‘大王’,难道你认为自己并非楚人,一心向着什么早已亡了的小国么?”楚后的目的没有达到,此刻非要挑出郑芙的错处才算满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楚宫宴席(3) () “好了,王后。”楚王有些无奈,不过是叫郑芙弹奏一曲,倒是生出这么多事端,“她或许一时半刻还没改过口来,你便少说两句吧。” 李园继续说道:“王后,与其说道这些事情,她二人已经弹奏完一曲了罢。” 这下子连楚王都忍耐不了她了,楚后只好作罢,心中的闷气无处消解。 郑芙注意到芈姣担忧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芈姣的琴艺自是精湛无比,郑芙由她最先教授,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么想着,芈姣稍稍安心,只是她担忧的并非郑芙出丑,而是一曲终了之后随之而来的尔虞我诈。 “呵呵……”李园终于达到了目的,却又有了新的想法,“老夫认为,二人可以各奏一曲,做一场比试,就由宋大夫点评,如何?” 坐在李园对面的一位老者站起身,道:“但听大王吩咐。” 宋玉不愧是名扬天下的美男子,即使已然身老,依旧风华不减。 “宋卿,便由你来点评吧。” “是。” 又一把古琴被拿上来后,郑芙与芈祺并排,席地而坐。 上次这么表演一通,还是在邯郸宫里,那个时候,她身旁坐着的是魏国公主魏子玉。 如今换了个人,她亦要想法子击败她。 芈祺许是心中没有主意,便说道:“郑公女,你初来乍到,你先来如何?” 郑芙见她神色有些怯懦,便道:“恭敬不如从命。” 既然是在楚国,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弹奏楚风了,至于说什么曲目…… 往日,华阳太后让她修习类似《诗经》这样的先朝诗歌,目在于将琴曲练通透,琴艺练成熟。 而后她年岁稍大些,便叫她学习各国有名的典籍,并惬意要有自己的见地,在这样的基础上自行为其谱曲。 华阳太后乃是楚人,楚国又多出风雅诗作之流派,所以郑芙从小就对楚国的诗词十分了解,虽然没有亲身来过,但从各种典籍中她也能感受到楚国是怎样一个浪漫风骚的国度。 郑芙心头有了主意,稍拨琴弦,而后缓缓奏响。 和着巫乐的风格,先是浅声浅弹,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琴声,而后弹奏的手渐进用力,琴声慢慢变大,宛如自辽远山谷中渐次传来,悠扬而空旷。 琴声不疾不徐地弹奏,潇潇洒洒,宛如天上的日月将暖光如雨般撒落下来,接着琴声稍微急促,好似神明漫步云间。 接着,郑芙开口,幽幽唱着。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唱完这几句,略显轻灵神圣的曲调逐渐变得婉转,好像从云端坠入了人间。 “灵皇皇兮既降,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低低哀鸣,惶惶忧泣。 许多人被她的曲子所感染,由一开始向巫神的祈祷之情转变为后来的暗自忧伤,曲子平滑圆润,无一处较为刺激的转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曲风,叫人暗生忧叹。 郑芙收琴,站在一边。 芈祺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此曲出处。现在宾客们都忧伤难以自处,若她能让席间众人兴致重回,那是不是会胜过她?于是芈祺便打算效仿郑芙的选曲,以期能完碾压于她。 “那么祺儿就献丑了。” 少女的纤纤玉手开始拨弦,一阵轻快的乐声忽地响起。既然郑芙又奏又唱,她自然不能落了下风。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此曲十分冗长,曲调却愈发轻快,没有转变,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一曲奏完,宋玉出列,先是朝楚王作揖,说道:“既然祺王女才演奏过,我便先说一说祺王女吧。” 芈祺同样起身,抱着琴站在一边:“祺儿愿听宋大夫教诲。” “祺王女可知你方才吟唱的是何曲?”宋玉的表情不甚好,语意几分不悦。 芈祺颇为自豪,道:“是屈夫子所作《九章》中的《怀沙》,我既然能弹奏出来,自然知晓,宋大夫为何明知故问?” “既然你知晓,那你知不知道这是屈夫子临终所作?” “当然了,正是此诗,成为屈夫子的临终绝响。”芈祺说得愈发自信。 宋玉的脸色突然黑了下来,强忍着怒意,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何故将此曲奏得如此欢愉!” 宋玉是屈原最得意的弟子,师徒之情自然十分深重,如今芈祺这样堂而皇之地篡改屈原诗作的原意,叫他分外不平。 芈祺终于察觉了宋玉的神色有异,急忙解释道:“方才郑公女奏的曲子结尾太过哀婉,我想着不能让宾客们沉溺忧伤,活络殿中之氛,才选择了这样欢快的曲调……” “既然要欢快,为何要用屈夫子的绝诗!”宋玉此刻只想为恩师讨一个说法,已经顾不得是否应该留几分薄面给小辈了。 “宋大夫莫要动怒,我只是觉得屈夫子乃大楚肱骨之臣,他的诗作也是世间极好的……”其实芈祺私心里是想用这首绝唱来博得众人的视线,另一面又想活跃气氛,以图演奏完之后能向楚王邀功,未曾想到两者根本不协调,两者相协可谓是牛头不对马嘴,更是对先贤的不敬。 “恕老臣无法苟同祺王女的用心!”宋玉的语气已然接近斥责,但只是这般说她,算是给足了芈司面子。 宋氏一族本身是支持芈司的,可族内最为尊长之人宋玉却是潜心发扬诗作,甚少参与党派纷争,但为了宋氏的势力,亦不可得罪于他,芈祺只好安静下来,不再多言。 宋玉复又看向郑芙,“坦白来说,郑公女的琴技行云流水,造诣很高,但若说天下绝顶,却是过分夸大了。不过你重在有心,以内里之热枕弹奏,自是动人心弦,叫人牵肠挂肚。可否告诉老臣,你选择此曲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楚宫宴席(4) () 郑芙将琴递给伸手来接的宦官,而后朝宋玉作揖,说道:“我只是觉得演奏巫乐较为合适此刻的情境,故而想演奏屈夫子《九歌》中的《云中君》一诗,但又觉违背屈子原意不妥,这才按着诗意弹奏而来。” 宋玉点点头,眼中难得地出现赞赏之意,而后看向楚王:“王女与公女皆有精湛的琴艺,各选一首屈子的诗作,再加以见解领悟,各自奏出自谱之曲。我大楚不仅男子之中人才济济,亦不乏才女。” “宋卿说得不错,我大楚的才华之风,不仅泛于男子,连孤王的孙女们亦是别有一番风骨。”楚王点点头,视线却一直集中在郑芙身上,好像完忽略了芈祺,“尤其是芙儿,孤王已经很久未见过你这般有琴心的女子了。” 郑芙以为楚后已经厌恶她如斯,楚王即便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但对她不闻不问应是最好的反应了。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看中她,急忙欠身答话:“能得楚王如此夸赞,郑芙惶恐……” 这下子,楚后最讨厌的两路人算是一同被夸赞,心头更是不悦,“郑芙的郑卫之音当入不得诸位的眼,宋大夫过誉了。” 芈祺心里打着其他的主意,看了看芈司,见他稍稍点头,便开口说道:“我倒是觉得郑妹妹的曲风很是好听。郑国虽是小国,但礼乐却是名扬天下,影响颇深。” 说完,芈祺看向郑芙,兀自一笑。 “芈祺,我还未说你。别以为你便可以开脱了去。今日你的行径,更是不知所为,较郑芙还要低劣几分!”楚后见她那副谄媚模样,大难临头还敢如此放肆,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胆子。 宋夫人见状,抬眉轻笑:“王后,不过是两个孩子,莫要太过苛求她们了罢。她们啊,也是一片好心。” 剑拔弩张,烽火相接。 “哈哈哈……”位于文臣首列的老人突然大笑起来,“大王,既然众口难调,不妨由我来说几句。” 楚王抬手说道:“春申君请说。” 听到此人名讳,郑芙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恭敬之意。春申君黄歇,乃是与齐国孟尝君田文、赵国平原君赵胜、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齐名的四君子之一,如今其他三人已经相继离世,唯有他凭借一人之身,立于天地之间,览天下人,观天下事。 “郑公女今日所奏之曲,实在大放异彩,惊心动魄。我听说你的舞艺也十分了得。据说在赵国邯郸之时,你曾以一舞取得了大楚之国剑威道太阿。”说到此,春申君信步从坐席上站起,信步朝大殿中央的郑芙走去。 到她身前,春申君停了下来,语意平缓,威慑之气却油然而生。 “既然你已归国,为何不将国剑奉回?” 郑芙刹那睁大了眼睛。 春申君波澜不惊,面色平静地直视着她,但丝毫没有要草草了事的意思。 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太阿对于楚国的意义非凡,春申君平日从不主动生事,但要是做什么,便一定是致命的。 正如现在这样无法收拾的场面。 郑芙僵在原地,心脏猛烈地跳动。 李园笑得像只老狐狸,坐在席位上不多言语,想看看她会如何收场。 如果她说得不好,那么今日一定是她的死期,那个时候,他不会救她。 强者,都是从逆境之中脱颖而出的,此问凶险,但若她做得不够好,便只能成为失败者。 李园想看看她的心智,是否能支撑起她的野心。 郑芙的手心蒙上了汗,此刻若迟疑太久,那她一定会落得必死的结局。 短短片刻的时间内,她已经思量了无数的事情。此情此景,无人能救她,不得不兵行险招了! “此剑不在我手中。” 一时间满殿哗然,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这分明是我楚国的国剑,她怎能说出这般毫无责任可言的话?” “就这样的态度还敢回楚,春申君一定不能轻易饶恕她!” “我私底下听说是秦国与大楚有什么交易,才让她回楚国来的,否则凭江陵公主和项家,怎可能还容许她活到今日?” “真是荒唐至极!” “……”“……” 春申君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说道:“赵王将此剑赠与你,既然不在你手中,那在谁人手中?” 郑芙上前两步,抬起头在春申君耳边低语。 不过一瞬,春申君脸色大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带着惊诧的神色,而后春申君向楚王作揖:“是我错怪了郑公女,宴会照常进行吧。” “可是她还没交代清楚太阿到底去了哪里!”席间有人愤怒地站了起来,“怎能如此草草了事?” 春申君道:“太阿如今在秦王手中。” “秦王,竟然被她交给了秦王?真是大逆不道之举!” “杀了她,将太阿剑取回!”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春申君心头不悦,回头看向众人,厉声道:“你们是当大王与我都不在了,便可以肆意评价楚国请来的客人?” “可是她将太阿给了秦王,这岂能罢……” “既然你非要质疑我的决定,那么这个令尹之位,不妨由你来做?”春申君发出最后通牒,声色逼人。 “春申君,恕……恕罪……”出头的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噗通”便跪了下去。 “行了,春申君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孤王信任他,诸位不必再多言。”楚王大手一挥,算是将这件事就此揭过。 郑芙终于松了一口气,抬眼一看,不远处的李园看她的神色多了几分欣赏,亦多了别样的意味。只怕过不久他便会亲自来问她究竟对春申君说了什么。 欠身之后,郑芙转身,走回席位。 幸好她想对了,否则今日只怕是真的要在劫难逃。 这个时候,在座的人想必都很想知道她方才对春申君说了什么,让他对她前后的态度变化如此分明,简直是不可思议。 连楚王亦有几分好奇,但既然春申君不说,必然是不适合于在这样的场合将个中缘由公布出来,所以他便不问。楚王看着郑芙刚刚才坐下的身影,说道:“芙儿,日后你便常常入宫,为孤王弹奏静心吧。” 又是一阵混乱的骚动。 郑芙亦是愕然。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此刻没有人能看透楚王的心思。 楚王有那么多的王孙王女,却偏偏看重于这个外姓公女,要知道虽然她的母亲是大楚的嫡公主,可她的父亲血统实在低劣! 楚王甚少关注孙女辈的后人,今日不过听郑芙弹奏了一曲,便立刻好感倍生…… 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第一百一十三章 芈祺的示好 () 可是也无人敢上前责问什么,毕竟坐在面前的是楚王,并非普通小卒,自己的大王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自然由不得他们多问。 李园见郑芙愣在原地,无动于衷,于是出言提醒:“芙儿,还不快快谢过你外祖父。” 闻言,郑芙赶紧起身作揖:“郑芙多谢楚王!” 这次郑芙依旧没有喊“大王”,楚王倒也并不在意,挥挥手让她坐下。 宴席继续进行,李宓打量了郑芙的神色,忍不住发问:“芙妹妹,你刚才到底同春申君说了什么,叫他这般关照于你?” “这哪能是关照呢?”郑芙苦着脸,“我好不容易才求他放过我。方才的事当真吓人,姐姐莫要再让我想起了罢。” 说完,郑芙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抬手抚了抚胸口,好像受了不少的惊吓。 见她这样,李宓也不好再说,转过头去眼神示意李园,而后稍稍摇了摇头。 李园算是将郑芙的性子又摸清楚了几分,她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空有野心,有时候亦有她保命的手段。 上次在邯郸宫时他发难于郑芙,这次亦然,她都能成功化解,加上秦王对她的看重,想替换和亲之人,应当已经不太可能。 而且,他本就打算先试一试她,如今看来她竟然有这般本事,能叫春申君为之色变。 比起楚王的其他孙女,李园还是更属意于郑芙入秦,毕竟空有身份而无智谋,是无法在异国他乡的后宫久存的。 更何况郑芙比所有人都更熟悉咸阳宫,只要给她想要的东西控制住她,不怕她不听话。 今日她的表现,叫他很是满意,之后的事情便是试探郑芙的态度了,希望她亦不会让他失望。 这次宴席之后,郑芙毫不意外地成为了楚国贵族议论的风云人物,而他们的议论原因,无非两个。其一,拿走国剑太阿,却未遭受惩处。其二,身为郑氏之女,竟然能一举夺得楚王的青睐。 郑芙跟在李宓身后,本打算就此回李府,却被一个人叫住了。 “郑妹妹!” 郑芙回头。 芈祺正朝她们走来,李宓很自然地站到了郑芙之前,挡住芈祺,笑意盈盈地说道:“祺王女有何要事,与我说即可。” “你是何人,这般有面子同我们两个公子公主的女儿说话?”芈祺看到她便想压她一头,抬着头没有正眼看她。 郑芙绕过李宓,道:“宓姐姐,我去去就来,你且等我片刻。” “那好罢,你要快些。”郑芙都这么说了,李宓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自然。” 芈祺翘起半边嘴角,瞥了一眼李宓,而后跟着郑芙一起走到稍远的位置。 “郑妹妹,听了你今日奏的乐曲,我真是甘拜下风。” 郑芙稍感意外,方才在李宓面前,芈祺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即便是面临楚后,她亦不曾减去半分心气,这会子倒是开始自谦了起来。 郑芙道:“祺王女过誉,只是以前凑巧谱过屈子此诗的曲子罢了。” “郑妹妹不要如此自谦,你是郑国后裔,在礼乐这一处的天赋和日后的造诣,自然是无人可比的。”芈祺先是兜了个圈子,而后才直入主题,“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我方才并未分出胜负,那不妨改日来此再合奏一曲如何?” “我身份特殊,这恐怕不甚妥当。”郑芙又搬出身份这套说辞。这里毕竟是楚国开宴席的宫殿,怎能如此随意说来就来。 “哪有什么妥不妥当的,总归是两个姐妹间说说家常话罢了。”芈祺未达目的,不愿罢休。 可郑芙却歉意地笑了笑,芈祺眼尖地看了出来,改口说道:“那不如,改日我们去听听曲看看舞,一同说说心中体悟,这样你总不能拒绝我了吧?” 郑芙假意思索了一番,便道:“楚国的舞阁难不成还比赵国的要好看几分?” “那可不是吗?近日听我兄长说寿春城里新开了几家舞阁,其中有一家便是赵人开的,我们不妨就去那里。”芈祺发觉郑芙松口,便乘胜追击。 郑芙抬手作揖:“既然如此,我只好从命了。” “那三日后的未时,我们便在明玉阁相聚。”芈祺十分愉悦地露出了笑容,而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宓,朝郑芙欠了欠身,“对了,我不想看到除了郑妹妹你之外的人来,否则你便是看不起我这个姐姐了。” “姐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走。” 见芈祺走远李宓这才走了过来,问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郑芙浅笑:“她同我说离你远一点,我又岂能让她如愿。”李宓果真是李园派来监视她的,巴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知晓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 “我与祺王女自幼便不太合得来,叫你笑话了。”依着芈祺的性子,说不定真的会当着她的面故意将郑芙叫到一边去说三道四,李宓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反而觉得有些合理。 回李府后,李宓又借着探讨琴艺的理由来与郑芙一同用了晚膳,总被她监视着,郑芙心中不悦,但又没什么理由将她说走,便只好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过了不久,李园便来了,两人起身朝他行礼,李园摆摆手,让李宓先离开,屋中只剩郑芙与李园二人,她才说道:“姑外祖父,你明知我除了你没有别的选择,何故要她时刻看着我。” “呵呵……”李园在桌前坐下,“老夫也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坦白来讲,你除了老夫,仍有其他选择。” “可您与我血脉相连,又是头一个支持我的人,我没有理由背叛你。”郑芙听出他话中所指,但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她还是要先和李园讲好条件,不能让李宓过分监视她。 “你明白此事便好,芙儿可有因今日之事憎恨老夫?”李园亦暂时不提春申君的事,盘算着先听听她要如何作答。 “您太夸大了,我怎么敢呢?”郑芙走上前去为他甄了一杯茶,继而说道,“下注的赌徒也要看看赢的可能大不大,更何况您下的注,可是一个大秦王后之位。” “这么说,芙儿并没有因此事与老夫生分。”李园还要再多说一句。 郑芙摇了摇头:“一开始,您不信任我,派李宓监视于我,现在我说实话,您依旧不愿相信,那日后怎么放心让我去秦国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道考题 () “老夫自然是信你的。”李园思索一阵,说道,“既然你不喜欢,老夫便叫宓儿莫要日日来寻你便是。” 郑芙眉开眼笑:“多谢姑外祖父!” “不过老夫很是好奇,你今日和春申君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终于问到重点了。 郑芙呶了呶嘴:“这是您出的题目,您应该知晓如何作答才是。” 一开始春申君显然并没有过分关注太阿这个问题,是李园起身推荐她弹奏,而后故意说起赵王赐给她一件楚国的物品,目的就在于引起春申君的注意,让她为难。 “老夫想听听你的见解,是否与老夫要的答案一致。”李园还在不停地卖关子,就是要把主动权交到郑芙手中,好让他能从郑芙的话语里找到一些可能出现的破绽。 既然他要卖关子,郑芙也不甘示弱:“救我于水火的锦囊妙药,乃是一个人。” 李园颇为配合,问道:“是何许人?” “我的叔父,太子的弟弟昌平君。”郑芙浅笑。 “继续说。” “一年前在赵国,您与我谈的条件中有一条,太子一日不继位,昌平君便一日不能回楚。所以,昌平君一定是太子之位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但其母身世不如王后显贵,若身后无人支持,自然入不了姑外祖父的眼。” 在这个问题上,郑芙不打算对李园有所隐瞒,将她推测的事情尽数告知。 “而到底是什么人站在他身后,才能让您忌惮如斯。我思来想去,如今的楚国,唯有一人身为令尹的春平君才有这个本事,我说的是也不是?” 早年李园是春申君的门客,楚王没有嫡子,李园便设计让李环嫁入楚宫,诞下子嗣,这都是有春申君授意的。 怎么看春申君都应该支持太子芈悍,可这些年不晓得为什么,独独看重起了昌平君。 这样的想法,自然让李园有了危机感,势必要做些什么来稳固太子的地位。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嬴政十分看重昌平君,早就将会动摇他回楚的所有因素都扼杀了,此时的昌平君在秦国有妻儿有田宅还受重用,且他自己本就无意于王位之争,当然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受气。 李园的这个如意算盘,倒是算漏了一环。 “你说得分毫不差,所以老夫想知道,你借着昌平君的名头说了什么。” “我对春申君说,是昌平君建议我将太阿献给秦王,以图修复函谷之战和华阳太后乱政带来的两国嫌隙。” 函谷关一战后,六国再也无法发动大规模的反秦战争了,楚王更是因为害怕秦国攻破郢城,直接将国都仓促迁到寿春。 这个时候,只要是能对秦国起上作用的怀柔之策,春申君都会考虑用上,更何况是他中意的昌平君提议的,便不会多加怪罪郑芙了。 方才春申君不直说的原因,只是怕楚国内部有部分人仍旧心系于国剑的得失而不顾大局,若事态扩大,势必将风声传到秦国去。 所以这件事的内情,越少人知晓越好,就当替昌平君向秦王做个顺水人情,他日面临攻楚问题,昌平君也能说上话。 李园知道以郑芙的心思能猜到春申君支持的人是昌平君芈启,所以她对春申君所说的话里一定说道了昌平君。 只是他没想到郑芙还如此了解天下局势,将两者加以结合便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着实不能小瞧了她。 “芙儿确实蕙质兰心,既然如此,老夫便放心了。”李园起身,“时候不早了,芙儿早些歇息。再过几日,春申君应该会传你去见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应该不用老夫教你吧?” “郑芙明白,您慢走。” 送走了李园,过了许久,郑芙又将赵高叫了进来。 “小高,外面可有看守之人?” 赵高摇了摇头:“方才守在门口的人已被李大人撤走,现下只是偶尔会有巡夜之人路过。” 郑芙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拿来写字的竹简,于是拿起一件素色衣衫,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一小段,提笔在上面写着字。 见她这样的举动,赵高心下了然,将鸟笼取过来,把鸽子捧到郑芙面前。 郑芙写好后,将布条卷起,用细麻绳缠在鸽子的腿上,而后走出屋子,将其放飞。 希望嬴政能早些收到这个消息。 这两日,郑芙没有太多事,就在李府中抚琴练武,李宓倒是没有时刻来打扰了,稍晚些她还会去寿春城中闲逛,看看是否有人尾随。 确认没人跟踪她后,郑芙在第三日才放心去明玉阁赴宴芈祺。 几日前她刻意引导,让芈祺以为她喜欢赵舞,这才有了去明玉阁看舞一说。芈祺一定知晓她是李园请来的人,那自然就是太子这边的人了。 但芈祺却不以为意,费尽心思地接近她,郑芙目前还看不透她的目的,不过既然见面地点是在明玉阁,她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毕竟是在舞雩风的地盘上,芈祺即便想做什么,也会力不从心。 郑芙来到明玉阁门口,离寅眼尖地看到了她,佯装不识,将面前的客人一一迎入阁内,这才看向郑芙,说道:“姑娘许是头一次来,需要小的安排个什么位置?” “有人让我来此一聚。”郑芙靠近了离寅几分,低声说道,“是宫里头的王女。” 离寅恍然大悟,叫了一个小厮来引她去相应的席位。 距离看台不远的位置,芈祺正在四周张望着,看到郑芙,立刻站了起来,待她走近,二人相互行礼,芈祺十分亲近地拉着郑芙的双手坐下。 郑芙落座后,不着痕迹地别开芈祺的手,无意间看到台上的舞女,说道:“这样明艳动人,果然是赵国的舞。” “那是自然,据说这家舞阁先前是开在卫国的,前段时间才来了楚国。并且这舞阁中的舞女,每日换一种舞,叫人百看不厌。”芈祺说着这些,洋洋得意,好像选对了什么风水宝地一样。 舞雩风经营舞阁的本领自然是没得说的。来楚国之前她便已经同郑芙说过,丹花阁的舞女,无论是赵国的奢侈之风,还是燕国的豪情壮志,以及本土卫国的精妙乐舞,她们都能表演出来。 但唯独不跳巫舞,因为独特别致的东西,总是更招人喜欢。 郑芙摆出惊讶的表情:“原来这些舞女会这么多乐舞,怪不得能叫你如此喜欢。”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赴约明玉阁 () 感觉郑芙此刻兴致更浓,芈祺干脆投其所好,继续说着:“听闻这阁主每七日才献一舞,平日里明玉阁便已经人满为患,每到那一日,更是踏破门槛,这些看客连一只脚都放不进来呢!” “想来定是绝好的舞艺,改日若有机会,一定要来瞧一瞧。”郑芙顺着她的话,一阵夸赞。 芈祺眯了眯眼,然后浅笑着说道:“赵国的舞如此美艳动人,可我却未见过秦国的舞,很是感兴趣。郑妹妹你自幼长在秦国,想必一定对秦国的舞十分了解。” 来来去去绕了这么多弯子,芈祺总算说到了重点。郑芙道:“除了每年除夕的年宴,咸阳宫里甚少会有舞姬出现。” “哦?为何会如此?”芈祺皱眉,好奇地发问。 “咸阳宫与别的地方不大相同。”郑芙说着,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多半与其中的嬴氏一族的喜好有关,我不甚清楚。” 听她这样敷衍的答话,芈祺心生不悦。如今咸阳宫中的嬴氏一族,除了秦王嬴政还有何人?郑芙这么说恐怕是想扩大范围,不把话语引到秦王上去,叫她无法说出接下来想问的话。 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芈祺不依不饶,干脆直说:“我听闻秦王性情暴戾,若发怒时,逢人便杀,可是真的?” 原来这芈祺是对嬴政有想法,姑且先吓一下她好了。郑芙长叹一声,揭开脖颈上的轻纱,芈祺看到她的疤痕,有些心惊:“好好的一个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郑芙摇摇头,又将衣袖掀起几分,芈祺见状,睁大了眼睛。 细看之下,这些疤痕的边沿已经变味淡红色,上面的皮肉也有要复原的趋势。郑芙想着,夏无且的医术当真高明。 不过在芈祺眼里,一个女子的身上有这么多伤,着实太过恐怖了些。 芈祺抬头,看着郑芙面露疑惑。 “这些都是秦王所为。”郑芙沿用了之前戏弄姬丹的话术。 “怎么会?”芈祺讶然,怎么都不敢相信,“再过些日子,你便要以楚国公女的身份嫁入秦国,秦王与你自幼相识,怎可能这般待你。” 郑芙稍稍低着头,轻抬嘴角。 情急之下,她暴露了不少事情,这个芈祺比姬丹要好对付些。 “我自幼长于秦国之事,人人皆知。”郑芙抬眼,浅笑着看她,“可祺王女是如何得知,我会嫁入秦国呢?” 李园或许会把这件事告知楚王和春申君,但一定不会告诉其他人。事情未成定局之前,楚王和春申君也一定不会大肆宣扬,闹得满城风雨。 或许可以利用芈祺的这个破绽,来谋得什么东西也说不准。 郑芙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她,芈祺一时乱了阵脚,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郑芙没有咄咄逼人,打算给她个拙劣至极的借口,说道:“想来是祺王女夜中入梦,现在梦醒,却分不清虚实了?” “你说的是……”芈祺一时没有别的托词,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到此,郑芙话锋一转:“不过你这梦境倒是真实存在,亦是我不愿接受的事情。” “何出此言?” 郑芙低着头,语意酸涩:“李大人确实已经代楚王和秦国谈好了婚约,若无差错,再过段时间他们便会将此事公开了。” 到这里,芈祺突然想不通透了。郑芙起先还质问她为何会知道此事,现在又直言不讳把这等隐秘之事告诉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王尚且年轻,秦国国力强盛,嫁入秦国应该高兴才是,为何你这样苦大仇深?”芈祺问道。 “方才的伤痕你也看到了。”郑芙说着说着,竟有要落泪的趋势,“我能在他的手下活这么多年,凭自己的意志。倘若还要嫁过去,我一定生不如死。” 芈祺心头一喜:“既然如此,不如就此逃走!” 郑芙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芈祺才发觉此时不该笑得这样放肆,于是干咳两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趁着在楚国的机会逃走,眼下没什么人看管你,只要你逃到秦楚之外的地方,不怕他们的追杀。” 郑芙犹豫:“可是他们已经许下和亲的约定,我如果逃走,便无人嫁入秦国了。” “这等事情,想安排起来自然容易,只需要找一个王女代你去便可。”芈祺说这话时无比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虑。 就好像是……提前思考过一样? “如今时机尚不成熟,日后再说吧。到时候若真有此打算,还望祺王女相助。”探得些许口风,郑芙便见好就收了,若是说得太多,芈祺一下子反应过来,便得不偿失了。 前半句话一出,芈祺脸色刹那阴沉几分,说到后面,又眉开眼笑:“那是自然,郑妹妹若有求于我,但说无妨便是。” 此人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这样的心性,究竟是如何在这宫廷中存活下来的?郑芙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怀疑。 时辰稍晚些,郑芙便拿李园当借口离开了明玉阁,芈祺只得回宫,并叫郑芙经常去她那里走动。 回到李府的时候,门口正停了一辆马车,宋城隅破天荒地出现在了这里,看到郑芙,便道:“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郑芙问。 “春申君派人来接你去他府上说事,李大人让我与你同去。” 那门口这辆马车想必是春申君府上来的了,郑芙应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走吧。” 上了马车,宋城隅和车夫坐在车外,由郑芙坐在车内,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 郑芙下车,宋城隅站在马车边等着扶她下来,待她下车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听说你去了明玉阁。” “你为姑外祖父做事,还有闲心管我去了哪里。”郑芙没好气地说着。 “我不过是路过,看到你刚巧进去而已。” 郑芙抿嘴不语。分明就是在明玉阁里,大约又去找舞雩风了。 宋城隅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一样,不自然地摸了摸眉毛。 “我猜雩风并没有见你。” 舞雩风是绝世美人,心气极高,加上楚轲和姬丹的事情,让她对男子有些许抗拒,若非平常相处互相谋利,她是半句话都不会与男子多说的。 “你猜得……可真准。” 郑芙轻笑。 宋城隅的心思已经显而易见了,可惜舞雩风日后是一定要跟她走的,如果宋城隅仍打算为李园做事,那么舞雩风势必不会同他多言。 且看日后宋城隅的表现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观透世事 () 二人被府内的仆从引入一个大院中,临到院门口,宋城隅却被拦了下来。 “春申君说了,只让郑公女入内。” 宋城隅撇撇嘴,按照李园与春申君的关系,郑芙的事情本不该瞒着他。也或许是因为太子的属意问题,两人有了些许隔阂。 “我去去就来。”郑芙虽然这样说,但她亦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竹林深栖处,傍晚的夕阳落在石阶上,泛着点点荧光。 石阶的尽头有一张石桌,桌上一盘摆满的棋子,以及两个须发老人。一个气质儒雅好似一国之相,另一个老当益壮脊背挺直。 二人静默不语,端坐在桌前,一人一子,棋局已经接近尾声,但他们每下一子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宛如在战场上排兵布阵。 一阵轻浅的脚步声传来,春申君出言,打破了沉寂。 “我等的人来了,你不如避一避。” “不过是个小女娃,有什么好避的!” 春申君淡笑:“你口中的小女娃,却是厉害得很。” “这自然不用你说,若没点聪明劲头,这女娃,根本活不到现在!” 春申君故意说道:“可是你已经死了。” “黄歇,别咒老夫,到你了。” “呵呵……” “见过春申君。”郑芙走到石桌前,抬手作揖。 “芙儿来了。”春申君道。 郑芙又看到背对着她的老者,问道,“这位前辈是?” 老者并没有转过身,先是落下一子,而后朝身后摆了摆手:“不用理会老夫,你只管回答春申君的问题便是。” “遵命。”郑芙再次朝老者作揖。 春申君没有立刻开始审问郑芙,仔细看着棋盘,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说道:“你这个老家伙,原来杀招是在这里!”话罢,落下一子。 “哼!”老者不服气地轻哼。 春申君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棋盘上,没有分出过多精力在郑芙这里,良久才说道:“芈启近来如何?” “近来”二字,可谓用得巧妙。 她已许久未回秦国了,春申君这么问,一定别有深意。 既然他已经猜到,那么她再装傻也是无用,不如坦白说出来。 于是,郑芙答道:“昌平君在秦国做了宗正,秦王很中意他。” 春申君稍稍点头,而后又不说话了,等到落完下一个子,才又开口:“既然太阿已在秦王手中,那我为何从未听闻秦国表态?” 不愧是楚国的令尹,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她那点小小的伎俩,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 郑芙不多思索便双膝跪下:“芙儿知错了,请春申君责罚。” “我若要责罚你,当日在宫宴上,你已经身首异处。”春申君道,“起来吧。” “谢春申君不杀之恩!” 那日在宴会上,看起来是郑芙受了众人的责骂,实际上是春申君替她挡去灾祸。若春申君执意要杀她,在那样的情况下,郑芙根本毫无办法。 郑芙突然明白,自己的见识实在太少了。她那日的说辞唬得了一般人,可如今在她面前的人是春申君,身为楚国的智囊,他怎可能连一个小姑娘的说法是否真实都无法辨认? “既然你撒了谎,便要想法子圆回来,知道么?”春申君只一句话,便包含了许多种意义。 郑芙低下了头,像一个正在认错的孩子,只好老实交代:“我已经飞鸽传书给秦王,不会叫您失望的。” 春申君料定了她一定并非真心实意与李园做交易,之所以不提点李园,只是因为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你与秦王的婚事,我不会插手阻碍,亦不会施以援助,你想做什么,要靠你自己。” 郑芙推测,李园只是将交易中安排楚人入秦为官的这个条件告诉了春申君,至于让秦国那边阻止昌平君回秦这一条,他一定没有说。故而郑芙说道:“是。可我有一事不明,您明知我的目的,为什么还愿意放过我?” 在楚国,春申君想杀她,有一千种方法。 “你本流有楚国血脉,也没做有损楚人的事,我没有理由杀你。”春申君淡淡地回答。 “你可得了吧!”背身老者的嗓音十分浑厚,“分明是好心,非要将话说得这样无情。” 郑芙疑惑,好心? “他是看你身世可怜,想着就此让你回秦并无不妥,连带着多多关照昌平君便是。” “可是您不是属意于昌平君为……”郑芙不解,但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她不能尽数说出来,暗示够了便罢。 “如今的情形,他不回来,便罢了。” 原来如此,不晓得春申君的良苦用心,昌平君是否知晓? “行了,与你下棋当真没意思。我乏了,先行离开。”春申君输了棋,面色有些不悦,起身整理衣衫。 郑芙抬手作揖,目送他离开。 看样子,春申君把她找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叫她履行承诺,将秦楚的关系协调好一些。 不过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郑芙又向老者作揖,说道:“老前辈,虽然萍水相逢,但方才听您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可否告知郑芙您的名讳。” “你倒是好好瞧瞧,可认得老夫?” 老者转过身来。 郑芙先是打量,而后好像想起了什么,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瞪大了眼睛。 几年前听说他劝谏赵王无用,灰心失望之下离开赵国,最后在楚国寿春离开了人世。 一年之前,她还同嬴政说,如果要周游六国,那么他们一定要去寿春祭拜他一番。天下人都以为他郁郁而终,何曾想过,他竟是诈死? “您是廉老将军?!”郑芙难以置信地说出这几个字。 “你这女娃算有良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忘记老夫。” “您一定是在同我玩笑!” 她怎么可能忘记眼前这个闻名天下又心性纯良的老将军? 嬴政能拥有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脱离了他的指点教导,势必不会如现在这般难寻敌手。 郑芙亦然,当时在赵国她年纪虽小,可廉颇瞧着她活泼好动,或多或少也会教她一些东西。 后来,更是有了廉颇的帮助,加上芈姣周转,才使得嬴政不至于在儿时便丢了性命。 于他们二人来说,廉颇恩重如山。 郑芙忍不住发说道:“我和秦王都以为您已经不在了,秦王还为您立了一块墓碑,想着什么时候能亲自来楚国祭拜。” 廉颇闻言,大笑着皱眉:“小芙儿,你莫要同那春申君黄歇一般,诅咒我早早归天。”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是你赢了 () “是芙儿说错了,廉将军勿怪。”虽然是在认错,可郑芙的语态轻松,然不似与一位长者在说话。 “政儿倒是有心了。”廉颇想到那个气势如虹的小子,布满褶皱的脸上展露出笑容,“多年不见,若不是听那些人提起你的名字,老夫都要看不出你了。还有政儿,函谷关的那场战事,他打得倒是不错。” “我们是长大了,可廉将军却依旧老当益壮呢!” “行了,你就别说好听话来哄骗老夫了。”廉颇像个老顽童一般,抿着嘴笑了笑。 郑芙简直有太多话想说了。 “我以为您一生都不会离开赵国,即便赵王不信任您,您也没必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廉颇收起了笑容,淡漠地摇摇头:“我失望的并非赵王,而是整个赵国。” 郑芙认真地听着他说话。 “如今的赵国,君王懈怠,奸佞当道,已非仅凭我一人之力便能救回来的了,幸好有李牧这样的忠心大将,否则赵国的大限,只怕不远矣!” 想到那个为了一己私欲便可动摇赵国根本的赵王,以及**不堪的朝政,混乱的都城,廉颇的话,自然不无道理。 “可是您又为什么要让天下人认为您已经……” “好了,别再提老夫‘已死’这件事了。你与春申君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的话都差不多。”廉颇没有半分不悦,继续说道:“老夫出走,是因为对赵国失望透顶。但若老夫不死,其他各国会争相邀我做上将军。” 郑芙这才明白了他的用心。 廉颇生是赵国的人,死亦忠心于赵国。哪怕他已经远离故土,可是他依旧不愿意帮着其他国家去攻打自己的母国。 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芙丫头,老夫知道你有法子与政儿互通书信。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莫要将我还在世的消息告知于他。” “可是他很思念您。”郑芙道。 “天下之局,老夫不愿再参与。如今只想在这小小的宅院中,度过残生。” 郑芙低下头去,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好,我答应您。” 许久之后,郑芙从院落里走了出来,心头百味杂陈。 宋城隅看出她心情不太好,索性不与她说话。 想起那日去见舞雩风,他分明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舞雩风许是心情不悦,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让他不要再去找她。 女子之心,实在难以揣摩。 能不惹,则不惹! 宋城隅暗自想着,然后坐上车马,将郑芙送回李府。 郑芙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抬头望月。 今日的月亮缺得只剩下一点尖尖的芽儿,几乎要看不见,不知道另一块土地上的人,是否也如她一般仰望着夜空的星云? 静谧无比的甘泉宫中,一位年轻的君王正仰面望月。 今日的月,没有半分圆润的样子,却是收容了漆黑中的清明。 李钰不忍打扰嬴政难得赏月的兴致,等了许久才走上前来。 “大王,有事奏报。” “何事?” “蔡泽大人回秦了,燕太子和太子妃马上便会送入咸阳宫中。” 嬴政转身,道:“赐蔡泽千户食邑,仆从千人,准离朝致仕。” “老奴遵命!” 次日,嬴政下了早朝,未回东明殿换下朝服,直接去了质子宫。 “自春平君回赵之后,这座质子宫荒废已久,燕太子住得可还满意?”嬴政大步走入宫内,身后跟着一干宦官宫女。 他的气势太过凌厉,以至于几个从燕国跟随而来的侍者被吓得不由自主跪下了身子。 姬丹坐在殿内,直视着前方,眼神涣散,如灰尘般死寂。 鞠想见到嬴政,先是生出几分怯意,但想到姬丹,又挺身而出站在他身前,挡住嬴政。 嬴政高傲地俯视于她,造成的压迫力使鞠想不由自主双腿打颤,慌忙之下,鞠想欠身:“见过秦王。” “有你这样的夫人,姬丹倒是好福气。”嬴政随意地说了一句,然后命令道,“将太子妃请到偏殿去。” “是。”几个宫女走了上来,一齐推搡着鞠想,硬是凭着力气将她带出了宫殿。 嬴政踏入门槛,侧头道:“寡人要与燕太子说话,谁若打扰,死。” 宫人们急忙上前将殿门关闭。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十多年的时间,太多事情已经改变,昔日里从早玩闹嬉戏到晚的两个人,如今再见面都已不是曾经的孩子了。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姬丹站起身,依旧注视着前方,没有半分要看嬴政的意思。 “是你赢了。” “寡人没想这么快赢你。”嬴政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可是你已触及寡人的底线!” “你的底线?呵呵……嬴政啊。”姬丹冷笑,言语有些轻佻,“你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我一直以为你的底线从来都是你自己。” 嬴政走到他正前方,冕旒上的珠链扫到姬丹的发冠。 “寡人是恶人又如何,你难道有什么办法么?” “是,我是拿你没办法!”姬丹猛地瞪眼怒视着他,“但那只是暂时的,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随你的便,你大可使出浑身解数。”嬴政挑眉,挑衅地说道,“寡人都可以悉数化解,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嬴政,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姬丹要紧牙齿,抬手打了嬴政一拳。 嬴政轻松接过,而后顺势抓着他的手臂往外一拧,只听得一个清脆的骨裂之声,姬丹痛得后退几步,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你要杀寡人,寡人可以不予理会。”嬴政跟着他上前两步,看着姬丹因痛苦而涨红的脸,话音一沉,“但你敢动阿蹊,便该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姬丹靠在梁柱边,左手紧紧抓着右手臂,眼中血丝密布,表情狰狞恐怖,而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嬴政,你可是杀人如麻的秦王,妄图消灭六国的野心之君,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真是可怜。” 笑着笑着,姬丹便笑不出来了,主动往前走两步,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你说我可怜?你凭什么说我可怜!” 嬴政双手环于胸前,冕旒上两条长长的黄带拖到地上,显得他君王的威严之气更甚。 “寡人自诩孤家寡人,却并不孤寡。而你” 嬴政止住了话音。 姬丹放开手,抬手狠狠地抓住嬴政的衣服,怒吼道:“我什么!” 嬴政勾起嘴角。 “孤身一人,入梦黄粱!”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拳拳之心 () “嬴政!你这个歹毒之人,你一定不得好死!”姬丹大喊,恐惧与憎恨交错,愤愤后退两步,抬手指着嬴政的鼻子,气得身颤抖。 “寡人身后之事不牢你费心。”姬丹已经气得身体力竭,嬴政仍旧不打算放过他,“不过你的尸首,大秦可以代为管理。” 骨裂的疼痛与心头的怨恨铺天盖地而来,姬丹眼前昏惑,几乎要晕厥过去。 嬴政不再多说,转身走出大殿。 身为发小,也是现在的对手,姬丹了解嬴政,嬴政当然也了解他。 姬丹这辈子,最痛恨的人,一定是他。而最让他愤恨最叫他放不下的事情,便是做质子,尤其还是做恨之入骨之人的人质。 身体上的折磨,并不致命,只要身死,便一了百了。可是姬丹心中有异常坚定的执念,只要他一日不死,姬丹便一日不会罢休。 于他而言,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囚禁在这咸阳宫中,却又无可奈何了。 嬴政走得迅速,亦没有忘记一件事情。 “让御医给他医治。” “是!” 他要让姬丹知道,什么是绝望,让他也体会一下郑芙被囚将近一年的纠结。 嬴政不打算再做什么,只要让姬丹在质子宫里,他的痛苦会比处刑来得多出数倍。 “太子,太子!” 脱离了宫女们的束缚,鞠想好似疯了一般从偏殿冲进来,看见靠在梁柱旁瘫坐着神色愤恨的姬丹,急匆匆地跪坐在他面前:“你没事吧?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一冲撞,姬丹的手愈发吃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鞠想看到他猛地屈伸的手,面露惊惶之色:“他竟敢伤你,他怎么敢伤你……” 说完,鞠想起身走到殿门前,把门打开,外面两把长矛挡住了她的去路。 “燕太子妃,你不能出去。”其中一个侍卫说道。 鞠想十分着急:“太子受伤了,我不劳烦你们,让我的侍女出去请个御医吧!” 回复她的是毫无感情的声音:“没有大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离开质子宫。” 鞠想见说不通,便要硬闯,却被一个刚刚进来的宫娥推了回来。 此人正是自小将郑芙养大的宛昭,先前受命看管芈鸾,如今被嬴政叫来“好好招待”姬丹。 “太子妃,有什么话你同奴婢说便是了,这般硬闯可不合规矩。” 人在屋檐下,连个婢子都敢给她脸色看,可此时别无他法,鞠想只得低低哀求:“姑姑,太子骨裂,求你去请一位医师前来医治!” 宛昭往殿内看了看,道:“方才大王在时,燕太子怎的不说?大王在气头上,奴婢可不敢去禀告此事。” 对于宛昭的话,鞠想气极,大怒道:“分明是秦王伤的太子,你却这般胡言,你不去请,我去请!” 一个侍卫用矛杖将鞠她推了回去,鞠想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 “太子妃,奴婢奉劝你一句,若想回燕,一定不能惹是生非。只要燕国规规矩矩的,燕太子便不会有事。但你的性命,倘若大王一个不高兴……”说到这里,宛昭停顿了下来,“太子妃神志不清了,你们好生看管。” “是!” 殿门被渐渐关了起来,阳光由矩状变味一条细缝,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鞠想迅速站起来,冲到殿门前拉拽大喊:“开门,你们快开门救人啊!” 殿门仿佛被钉住一样纹丝不动。 鞠想绝望地哭喊。 姬丹脸色苍白,强忍着疼痛,说话十分费力:“我早说过,你不必与我同来……” 鞠想回到姬丹身边,捧着他的手想让他好受些。 “从成为你妻子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无论你在哪里,遭遇怎样的困境,我都应该陪着你。继位为王也好,流落异国也罢,我都不可能弃你于不顾。”鞠想低语。 尽管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卑微到如此小心翼翼。 她本是燕国大将鞠武的女儿,燕国权臣中身世最高贵的女子,本该骄傲地站在燕国的顶端,将来会成为蓟宫的女主人。可事实却是,她不断降低姿态,一忍再忍,卑微得如同尘埃中的沙砾。 只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她爱了那么多年的姬丹。 正当鞠想出神之际,姬丹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 “我自幼为质,即便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可你自幼锦衣玉食,本不必遭受这种罪孽。” “别说了,别说了……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秦王,一定能回去的,父王会想法子让你回去的!”鞠想看着他苦不堪言,泪流满面。 以往二人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也不过是男女之间各取所需,她的一腔热情,姬丹不闻不问。 今日,他竟然会同她这般亲密,是真的被她感动了,还是安慰她而已? 鞠想不敢问,但她更倾向于前者,于是眼泪不停地流下,紧紧抓住姬丹的手,不愿放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只是利用舞雩风,也不晓得郑芙有这么大的用处,是我昏了头脑,才将你害到这样的境地……” “别哭了。”姬丹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湿润,“你是老师的女儿,我不会让你插手这些凶险之事。是怪我太过疏忽,小看了郑芙,你不必自责。” 鞠想苦笑。 说到底,姬丹善待她,不过是因为她是鞠武的女儿罢了。 原来舞雩风每次见到鞠想,然不顾她的冷嘲热讽,只因为她的心中同样没有姬丹。 舞雩风在可怜她。 可怜她即便成为了姬丹的妻子,却连他在哪里,做了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身处于七国并立的乱世,如果姬丹不是背负家国使命的燕太子,那他,会不会舍得回头看她一眼? 悲从中来的时候,燕国的风雪,好像半分不及秦地的秋风寒冷…… 没过多久,一名宫中的老御医便拿着相应的物品前来,替姬丹看伤治疗。 “御医,太子怎么样?”见老御医侧过身去,从篮子里拿出一支笔,鞠想急忙问道。 “没什么大碍,太子妃放心吧。”虽然嘴上这么说,御医心里已经做好了难以治愈的准备。 大王下手可真狠啊……这样的伤势能让骨头长起来便罢了,还要叫他让姬丹恢复如初,这简直难如登天。 也罢,受命在身,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泪纵横 () 这日,李宓又来找郑芙喝茶闲谈,足像两个闲坐家中未出阁的姑娘。 李宓同她说话,她偶尔答上几句,心思都在春平君同她说的话上。或许她说得不够详细,不知嬴政可能明白她的意思。现下她放走鸽子并没哟有很长的时间,此去咸阳少则一月,她实在有些担忧。 “公女!” 郑芙下意识回头。 宋城隅面带笑意,正慢慢朝她们走过来,行至屋前,向李宓行礼:“见过宓姑娘。” “宋大人。”李宓朝他点头示意,不过宋城隅与郑芙好似很熟络,虽未朝她行礼,但郑芙却不在意。 “该不会是又有什么人要见我吧?”郑芙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宋城隅来,好像都是接她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的。 “这个人你是拒绝不得的。”宋城隅道。 郑芙笑着摇摇头。在这里想见她的人,哪一个她能拒绝得了? “既然如此,宓姐姐,今日我便不能作陪了。”郑芙起身,带着歉意地说道。 李宓同样站了起来,道:“不妨事,既然你有事在身,我们改日再叙也是一样的。” 马车上,郑芙不问,不代表宋城隅不会说。 “不想知道是谁要见你吗?” “这不是等着你告诉我么?” “是楚王。” 郑芙有些意外。 宴席当日,楚王是说过让她入宫弹奏的话。事后郑芙没有过多在意,毕竟他是楚王,是芈姣的生父,郑芙多少还是会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世会让那位和蔼的老人困扰。 半个时辰后,郑芙到了寿春宫。 楚王所住的宫殿不算奢华,反而有些节俭,许是上了年纪,不喜欢那些眼花缭乱的东西了。 进去通传的宦官走了出来,朝郑芙行礼:“公女,大王在殿内,您可以进去了。” “劳烦内侍了。” 郑芙迈步走入。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摆放太多东西,殿内没有太多人,只有两个宦官侍立在侧。 和蔼的老人坐在殿中,低头在看桌上的一个锦匣。 “郑芙见过楚王。”郑芙跪下身去,行跪拜之礼。 楚王稍微抬起头,眯了眯眼睛:“芙儿,过来。” 郑芙依言起身,走到楚王身边跪坐。 桌上精致华美的锦匣内,有一块圆盘碧玉,如月光皎洁,如明镜般透亮,恰如清晨的露珠汇聚成一摊清水,由昭阳染上光华,熠熠生辉。 饶是在咸阳见惯了使臣们送给嬴政的珍器重宝,见到此玉,郑芙也露出诧异之色。 世间怎可能有如此透彻晶莹的宝物? 楚王对她露出的神色毫不意外,任何人看到这块玉,都会露出惊诧的神色。 “可识得此物?”楚王问道。 郑芙收起震惊的神色:“我从未见过这样成色的美玉。” “那你可知,完璧归赵?” “和氏璧起初为楚国所有,后来因为求亲,这玉石便到了赵国,再然后,便是蔺相如轰动天下的完璧归赵一事了。”郑芙说着说着,便反应了过来,“难道此玉是……” “不错。”楚王说道,“起先和氏璧确实在赵国,孤王派人暗中搜寻数十年,终于将这宝玉带了回来。” “难怪这般惊艳,果然是天下绝物……” 郑芙稍微前倾着身子,仔细看着这块玉盘,眼睛半分无法从玉上挪开。当她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楚王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郑芙稍感疑惑,问道:“您怎么了?” 楚王只摇头,却不说话,指了指旁侧摆放着的古琴。 郑芙会意,行至琴前落座,既然楚王没有说话,那她便择一首觉得较为合适的曲子吧。 这次,郑芙没有选择以歌而和的曲子,而如高山流水的山中曲谱。 先是淡淡的弦音,一阵又一阵,点滴清脆,好似清溪潺潺,接着稍显急促,乃是逆流而上,再者静水深潭,宛如天山暗池。弦弦轻缓,仿佛走入有灵气的仙境之中,漫步云端,逍遥人生。 一曲奏毕,楚王面有伤感。 郑芙有些疑惑,弹奏此曲,只是为了让楚王感觉身临其境,放松身心,可是看起来结果似乎截然相反,郑芙有些内疚,道:“是我的不是,本想卖弄一番,却叫楚王神伤。” 楚王摆了摆手,长叹一气:“你的琴曲弹奏得很好,只是孤王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了。” “看来很久之前,有一位佳人为您弹奏。”郑芙说道。 “佳人却不是,只是孤王一个失散的女儿罢了。”楚王说着,仿佛陷入往日的回忆,“她自幼琴艺精湛,琴心更是了得。孤王这么多的女儿,唯独她最懂得让孤王宽心。” “她去了何处?”郑芙问。 “她没有去任何地方。”楚王说道,“可是她的心,跟着孤王的一旨诏令一起,沉入寿春之外的淮水。” 郑芙猜到了个大概,低下头去:“她应该不是真的同您赌气,只是心中有些事情始终过不去罢了。” 回想起十多年前赐死郑仕的场景,楚王后悔莫及,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虽然这个决定,他亦有些犹豫,可在楚后和项家人的不断施压下,他还是这么做了。 那之后,芈姣再也没有主动来探望过他,亦没有再扶过琴。 到此,郑芙抬头,却被眼前的情境镇住了。 楚王眼眶通红,宛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父亲一般,面露大悲之色。 她从未见过一位君王会如此落泪,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是为了一个女儿落了泪。 为一个被王族视作和亲工具的公主,他众多儿女中的一个,竟然让他老泪纵横。 郑芙心中感怀,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一句话。 “楚……外祖父,我是否可以这样叫您?” 眼前这个人,正是她娘亲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啊!倘若在普通人家,郑仕便不会被杀,楚后亦不会因他的身世而仇视任何人,他们该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郑芙自出生起便没有父亲,不晓得有个爹爹是怎样的感觉。一直以来,嬴政于她来说,如父如兄,看她咿呀学语,教她读书识字,照料她的起居。她将自己对父亲和兄长所有的想象,统统归结于嬴政。 可就在刚才,她才明白了一直以来嬴政于她的感情,与对父亲的感情是有差别的。 楚王方才的言语,叫她十分动容,最为真切的父亲之爱,便是如此了罢…… “自见到你,孤王便盼着你能这样叫了。” 楚王和蔼地笑了起来,宛如一位老人看着自己疼爱的孙女一般。 情真意切,郑芙早已被他的思绪感染,言语之中有几分怯弱:“可我身世不为世人所容,我以为您亦不愿与我说话。” 第一百二十章 奴隶女孩 () “你是江陵的女儿,是孤王的孙女,无论外人如何看待,在孤王眼中,你都是孤王的孙女。” 郑芙起身,后退数步,跪地大拜。 “好了,快快起身吧,你是个姑娘,跪久了腿脚该酸涩了。”楚王说道。 郑芙躬起身,向前数步,撅起嘴不服气地说道:“外祖父太小瞧我了,芙儿可是自幼习武,断不会向您行个礼就累了病了。” “哦?”闻言,楚王眉开眼笑,“你是个女子,竟然会武。” “那是自然,什么时候您有了兴致,芙儿还可以给您露两手!”郑芙同样喜形于色,自从被劫持去燕国,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放肆心情的时候了。 “哈哈哈……一言为定。” 从楚王宫殿中出来,郑芙一直嘴角带笑。宋城隅何时见过她这般满面春风的样子,顿时有些诧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心思深沉的姑娘,她有着超过年龄的从容与谋略,说话从来都是留有几分余地,脸上不曾有太多的表情,即便她有时候微笑,可也是让人看不出破绽的笑容。 完不像今日这般,卸下伪装与防备,笑得如同一个邻里的小女子,明媚如春。 “宋公子,是我的身上有何不对之处吗?”郑芙收起了表情。 宋城隅迅速摇摇头:“没有,没有!公女光彩照人。” 郑芙撇了撇嘴,不再与他多说,而后道:“出宫后,你便先去做你的事吧,我想去集市瞧一瞧。” “知道了。” 今日心情大好,不就着这个兴头去采买些东西,她倒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子了。 横竖嬴政让赵高带来了钱财物品,不用白不用。 楚国的集市不如赵国那般拥挤,人不算少,但不至于到行路不通的地步。 郑芙被一个珠钗铺子所吸引,想着买几根楚国的簪子带回去给曲蛾和宛昭,正在挑选的时候,街边传来了吆喝的声音。 “卖奴隶了,卖奴隶了!身强体壮,下地耕种最为勤快,各位公子大人们快来瞧一瞧!” 都这个年头了,怎么还会有人胆敢沿街卖奴? 不过这是在楚国,律法与秦国不同,或许真的会容许这种行为的出现。 郑芙买下几根簪子,顺着吆喝的声音走了过去。 只见几个燕人打扮的高大男子将一群手脚被困住的人围住,手里拿着鞭子。 这些人无一不跪在地上,都低着头,头发蓬松,衣衫脏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些因鞭笞而成的伤痕。 又是谁的儿子,在乱世中流离失所,被迫来到这里做了他人手中的牛马牲畜? 若不实行严厉的刑法,纵容这些恶人光天化日之下贩卖人口,会让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不过商君变法图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又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大秦才走上严刑厉法的道路,如果想要改变六国当前的状况,各国国君需要付出的代价同样重大。况且他们又是否会有变法兴除利弊的决心,仍旧是个问题。 “你这个小贱人,这么着急想死吗?”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大力甩了一下手,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刹那便以头触地,捂着头趴在地上,鲜血很快就从额头上流了出来。 “还敢咬人,老子弄死你!”大汉拿起手中的鞭子抬手一挥,打在孩子的背上。 那人正要再打下一鞭,郑芙飞身上前护住孩子,一只手抓住迎面袭来的鞭子,鞭尾打在了她的背上。郑芙轻微颤抖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 “你也想死?我成你们!”大喊不由分说,大力扯了扯鞭子。 郑芙起身,紧紧抓住,毫不松手冷声道:“不过是个孩子,你若打死了,便是杀人的大罪!” “杀人?哈哈哈……这些人命贱,即便死了也无人找上门来,小姑娘,你可是想得太多了吧!”大汉双手叉腰,“你不如跟我们走,兴许可以替你寻个好人家卖了!” 大汉的同伙纷纷大笑。 这等肮脏之言,郑芙懒得理会,蹲下身去看孩子的情况。她伸手将孩子蓬乱的头发梳理开。 这孩子的脸上仿佛被抹了碳,黑一块白一块,别的倒也罢了,可是他的那双眼睛…… 与赵亥一模一样的灰绿色眼眸。 郑芙转身,看着大汉说道:“你们去哪里撸劫的这个孩子?” 大汉撇了撇嘴,唇上凌乱的胡须拧作一团,看着郑芙的眼神有些淫意。 郑芙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从袖中拿出半两银子扔给他,嫌恶地说道:“这些钱可以买下他了吧?” “自然,自然!”大汉双手捧着钱,赶紧回答郑芙刚才的问题,“我们是在胡人的领地里找到她的,贵人,你可得仔细着她,这小女娃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竟然是个小女孩?郑芙蹲下身去,将她拉了起来,和善地微笑着:“从今天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愿不愿意跟着我?” 女孩不语,异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犹豫和不解。 “她自幼和胡人长在一起,听不懂中原话的!”大汉说道。 女孩看大汉的神色惶恐了几分,突然抬手紧紧抱着郑芙的腰肢。 郑芙倒也不怕她弄脏了衣衫,温柔地拉起女孩的手,没再搭理大汉,从重重人群之中挤了出去。 正好她要去一趟明玉阁,可以让里面的人帮她梳洗梳洗。想来跟着这些蛮横的粗人,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天色稍晚,郑芙来到了明玉阁,离寅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口迎客,见她带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小声说道:“公女,让小的安排人带他去洗一洗吧。” 郑芙点了点头:“她是个女孩。” 离寅愣了一下,而后便去安排人了。郑芙走进明玉阁,难得今日舞雩风献舞,舞阁内人挤人,她想绕到后院去简直太过麻烦。 没多久,一个妇人便走了过来,说是带女孩去梳洗,女孩死死抓住郑芙的手,不愿放开。 郑芙低头看向她,说道:“没事的,你跟着她去,我会等着你。” 许是郑芙的表情很让人安心,女孩虽然听不大懂她的言语,却是听话地松开了手,跟着妇人离开了。 等了许久,舞雩风才匆匆而来,她的身上仍是还未换下的舞衣,“言蹊若再不来,我便要差人去请你了。” 为了和舞雩风撇清关系,郑芙让她不要派人来找自己,若有什么事情,她会自行去明玉阁。这阵子事情太多,她便没有来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的机密 () 郑芙问:“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着急?” “我倒是没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你应该要知道才是。”舞雩风将身上的披帛取下,规规矩矩地铺好放在身侧。 “怎么了?” “芈祺前几日约了人来明玉阁密谈,我的人听到了她的一个谋划。”舞雩风刻意放低了声音,“她想取代你,成为秦国王后。” 先前与芈祺说话,郑芙多少猜到一些,故而拿自己受的伤来吓她,可这芈祺真是死脑筋,非要去撞南墙。郑芙道:“可知道为什么?” “为了让芈司成为太子。” 这样一说,郑芙便明了了。芈祺如果成为秦王后,促进秦楚关系是一层,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因此凭借秦国的力量支持芈司继位。 可是她有没有想过,即便真的将秦王后的位置让给她,她能坐得稳吗?又能坐多久? 郑芙思索片刻,说道:“她许是以为李园只因我与秦王有自小长大的情分才定了我秦王后的位置,殊不知我与李园还有另一层交易。” 若真是单纯的情意问题,那么李园大可再定人选去秦国和亲,但绝对不会是太子芈悍的敌人芈司的女儿。 真不知道这个芈祺一天到晚在动什么歪心思……到底是真这么想还是装的? “还有一事,这芈祺倒是个嘴碎的主,将芈司一件较为隐秘的事情同那群好友谈论。” 郑芙看着她,仔细听她说话。 舞雩风沉声道:“芈司握有在六国中安插楚国奸细的名单,这件事情似乎没有几个人知晓。” 这倒是一个不小的收获,如果能得到此名单,秦国能做太多事情了,不仅能够清除内政,消灭未知的隐患,还能加以利用涉足其他国家的朝堂。郑芙笑道:“雩风,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信我,我自当不能负你。”舞雩风道。 屋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阁主,那边来催了,说是让你去跳今日这最后一舞。” “知道了。”舞雩风说完,又看向郑芙,“那我先走了,你万事多加小心,若有什么麻烦,便派人来送口信给我。” “嗯,你快去便是。” 说完,舞雩风拿起披帛,挂上一贯美艳动人的公式化微笑,迈着莲步走出了屋子。 郑芙静坐片刻后,妇人便将小女孩带了过来。 身梳洗干净,又换了身整洁的衣裳,与之前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女孩的皮肤十分白皙,灰绿色的眼睛,就像赵亥那样,但赵亥还有几分中原人的样貌,这个孩子却是半分没有。乍一看,她的样貌和骨相与中原女子完不同,好似一个精雕细琢的小泥人,涂上了多彩的颜色。 即便与中原人不同,可她的眼睛里有几分桀骜,模子里自是带着非同常人的皮相,再过个七八年,这孩子该会是多么惊为天人的样貌? “过来。”郑芙朝她伸出手,女孩便离开了妇人,站到她身边去,郑芙接着问道,“你可有名字?” 女孩木讷地看着她。 郑芙了然,看来她确实听不懂中原的语言,既然如此,该去何处找一个胡人呢?郑芙觉得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左右自己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可以亲自教她一些简单的语言。 女孩从腰间的布匹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用方形木片制成的牌子,牌子的一头穿了个孔,拴着一根特殊材质的绳子,而木牌的中央有七八个不同形状的文字。 这既不是秦篆,也非燕文、赵文和楚文,看笔画,根本不是中原之中该有的文字。 难道这是找到女孩身世的线索?或许是胡人的文字也不一定。 感觉郑芙看不懂,女孩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两个好看的虎眼石。郑芙亲昵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没关系,你把这个牌子给我,我会替你去问的。” 虽然知道她听不懂,但女孩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温情。 果不其然,女孩双手把木牌碰到她面前,郑芙接过,仔细地收在袖中。 明玉阁里的人都各自有事要做,如果把她安置在这里,舞雩风亦没有多少时间管着她。 郑芙略一思索,干脆直接把她带到李府好了,横竖她的屋子里也有空置的床榻,别的主她做不了,收容一个孩子还是可以的。 若是李园问起来,如实说是自己在集市上买的奴隶即可,应没有什么大碍。 “好了,差不多了,我们走吧。”郑芙起身,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女孩抬起头看了看她,而后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二人并行在寿春的大街上,忽地几只大鸟从天空中掠过,好像招来了一阵水风,叫人稍有些凉意。 与此同时,咸阳宫的宫门上飞进了一只白色羽毛的鸽子。自从进了咸阳城,它的飞行速度就变慢了,好像盘旋在自己的家一般,悠哉安然。而后它落在了一刻不知名的老树下,挺着脖子在草地上高傲地行走着。 接着,一阵凉意袭来,鸽子急忙扑腾翅膀飞起,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一对灰绿色的眸子猛地出现在它的面前,吓得那只鸽子一顿怪叫。 原来是赵亥,方才盯准了这只鸽子,想用剑斩杀它,来训练自己用剑的准度,不过还是被它逃了过去,赵亥索性就趁机伸手抓住即将要扑腾逃离的鸽子。 本来要放走它再试一次,却看到它脚上绑着的旧布条。 片刻之后,东明殿。 “大王,赵亥求见。” “准。” 赵亥大步走了进去,嬴政果不其然又在看今日上朝的奏折,听到他进来,嬴政道:“何事?” “今日我在甘泉宫前练武,抓到了这只鸽子。” 嬴政抬眼,那鸽子看到他,费力地挣扎着翅膀,赵亥放开手,它便径直飞上了嬴政的桌子。 嬴政解开它腿上的麻绳,拿下布条,看完上面所述的寥寥几个字,心下有了主意。 “蒙毅!” 嬴政的声音足够大,侍立在殿外的蒙毅闻声而入。 “明日你亲自带着太阿,让天师去骊山做法,并昭告七国,五年之内,大秦不会再犯楚国分毫土地。” 蒙毅有些讶异,很快就双手作揖应了下来。 郑芙的布条上只写了几个字。 楚国太阿。 嬴政早已思索过这个问题,想来太阿被郑芙送给他,楚国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倘若郑芙没有求助,那必然是有人有心放水,至于此人是谁,除了那个名扬天下的楚国令尹春申君,他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春申君肯卖他这个人情,那他也不吝啬于为这把剑做出些让步。 用一把天下名剑来换取五年的太平,楚国的这笔买卖属实亏了些。不过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秦强楚弱,他们没有办法同他谈条件。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与楚王比试 () 艳阳高照,楚国的气候温和如水,十分养人。 一片绿荫之下,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一个正坐在石桌前,另一个则站在她身边。 “竹。”郑芙拿着毛笔,每在竹简上写下一个字,她便会念一遍,让女孩跟着她念,等她看起来对字熟悉了些,郑芙便会指一指这个字对应的东西,好让她理解。 女孩点点头,顺着郑芙手指的方向看去,自顾自摸了摸旁边的竹树,道:“竹?” 郑芙点了点头。 “公女。”赵高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个宫中宦官衣着的人。 “知道了,小高,你先代我照料她片刻。” “奴才遵命。” 郑芙起身,将笔放在旁边的笔架上,女孩拉着她的袖子,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毛笔:“笔。” “你说的不错。”郑芙夸赞地点点头。 几天下来,她已经认识了不少东西,学习的速度很快。 “不过我现在要离开一下,你先和他待在一块。”郑芙将她拉到赵高面前,而后松开了手。 郑芙又从袖中拿出那块木牌,确认将其放在身上。 这几日她曾去李府的书库里看过,可找起这样奇怪的文字十分费劲,倒不如进宫去问问楚王,兴许他能有什么法子。 很快郑芙便进了寿春宫,但几个宦官并没有带她去楚王的宫殿,而是来了楚宫的马场。 草场上有许多马匹,但人却不多,除了围在四周的宫女宦官,仅有楚王和几个孩子。 郑芙走入马场,抬手作揖:“芙儿见过外祖父。” “免礼吧。” “阿姐!”一个活泼的小童从众多孩子中跳了出来,正是项梁这个孩子。 他一把扑进郑芙的怀里,而后抬起头眨眼看着她。 “哈哈哈……这孩子一早知道你要来,可巴望着见到你了。”楚王慈爱地看着这个年幼的小外孙。 “梁儿还知道进宫来探望外祖父,确实孝顺。”郑芙道。 项梁放开了她,而后跑到侍女面前拿过一个匣子,捧到郑芙跟前,“我和阿娘一起又把它做好了,给你!” 郑芙打开,一串颇为好看的珠链正放在里头。原先呈现散乱混沌的样子,如今以复杂的手艺穿接在一起,倒是十分好看。 “谢谢梁儿,我很喜欢。”郑芙抬手摸了摸项梁的头。 说完,项梁又双手环抱住郑芙的腰,粘人的小家伙。 “好了,别缠着你阿姐了。”楚王推了推项梁,项梁嘟起了嘴,退到一边去。 “外祖父,若要听琴,在这样空旷的地方,实在是有些难为芙儿。”郑芙笑道。 楚王摆摆手:“今日不听琴,来人,取剑来。” 看来楚王是真的动了让她舞剑的心思了。 郑芙道:“您该不会是要让我舞剑吧?” “不。”楚王拿过侍者捧在手里的木剑,“你陪同孤王练一练罢。” 郑芙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许是楚王面色太过和蔼可亲,她想象不到他舞刀弄枪的样子。 郑芙同样拿起一把木剑,好像江湖上侠客打斗之前一般,先说一句狠话。 “您可要当心了,芙儿可不会因为您是我的外祖父而手下留情。” “小丫头,是你要当心才是!” 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项梁连连叫好。 他自幼跟着项燕习武,如今也会那么一招半式,现在两个他很喜欢的人好像要打斗,若不是因为年纪太小,项梁早就冲上去加入他们了。 几个孩子们被相应的宫女宦官带离了草场,接着二人便开始过招。 郑芙沿袭了嬴政先入为主的风格,未等楚王发威便持剑而上,楚王年迈,反应能力比不得郑芙,但胜在底子很好,这一击便也接了过去,接着郑芙以剑为轴,绕到楚王身后,楚王转身,迎面便是郑芙袭来的木剑,于是侧身躲了过去。 几番打斗下来,郑芙知晓楚王已然没什么力气了,于是不着痕迹地放水,最终败在楚王的手下。 侍者上来接过二人手中的剑,郑芙夸赞道:“外祖父果然宝刀未老,芙儿甘拜下风。” “你哄人的本事,倒是比梁儿还要厉害几分。”楚王自然看得出郑芙是有心让他赢了去,故而淡笑着打趣。 项梁冲到郑芙身边,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阿姐是梁儿的阿姐,当然要和梁儿还有外祖父一样厉害!” 此话惹得周围的宫人一阵大笑,楚王看向郑芙:“楚国的女子皆以柔弱为美,芙儿今日倒叫孤王开了眼界。不过孤王可从未听说秦国女子善武,你怎会这些舞刀弄枪的东西?” 郑芙开怀大笑道:“我自小便对女子之物不大有兴致,又与秦王一起长大,可能性子就随了男子一些。” 楚王点了点头,问道:“秦王待你如何?” 若是李园或者春申君问到这个问题,郑芙一定要仔细思索利弊关系再行回答。可站在面前的人是她的外祖父,脱离了大国之间的争分问题,他应该只是关心她而已。 于是郑芙答道:“他待我很好。” “起先李园将谋划告知于孤王,孤王便有些担忧,若你不想去秦国,可以留下来。” 郑芙木然了一瞬。 这个老者竟然如此担忧她的去留。 撇开儿女私情不论,单单从和亲的角度来看,楚王如果真的肯随了她的意愿让她决定自己的去留,对于楚国来说,这是自私到极点的行为,可对于楚王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包容。 这样一位亲切和蔼的老者,竟然诞生在王族,竟然是她的外祖父…… “您放心吧,此举于秦楚和睦有利,秦王也不会为难我的。”郑芙说着这些话,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若楚王知晓她的本心是为了帮秦国来弱化攻打楚国,那他又该多么失望? 若有朝一日,秦国真的攻破了楚国的关隘,长驱直入,一举拿下楚国,那个时候楚王若看到她,该有多么难过? 倘若她从未来过楚国,从未见过这位和蔼的长者,亦从来不知晓世间还有一个如此疼爱自己的人,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内疚惭愧了…… 天下之局,由天下人设,身处其中,必将经历无数心伤风雨。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自己的信仰前行,不能瞻前顾后,更不能摇摆不定,否则会失去所有的东西。 这是她一身的伤疤告诉她的道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烈马追风 () “外祖父!”项梁拉了拉楚王的衣袖,“阿姐远道而来,梁儿送了阿姐一串珠链,外祖父怎么什么都没有?”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郑芙佯装愠怒,敲了敲项梁的脑袋。 “呵呵……你倒是提醒了孤王。”楚王思索片刻,说道,“既然芙儿不喜欢女子之物,那这草场中的马匹,你挑一匹吧,将来嫁入秦国,也好让它陪着你。” 若她真的去了秦国,日后只怕再无机会回来楚国了,再见之时,或许就要到秦国兵临城下的时候了……既然楚王要送她马匹,郑芙不再推辞,权当带到秦国做个念想。 “这样的话,芙儿入宫看您就不必劳烦几位内侍楚宫相迎了。”郑芙说道。 不得不说,楚王比嬴政还要爱马,草场之内的马儿有百匹之数,成群结队,各色各式,很是好看。 郑芙一匹一匹仔细看过去,最后被一匹身姿分外矫健的黑马所吸引。 可以看出来,这匹马十分年轻,帅气的深黑色皮肤,又密又直的黑色鬃毛跟着轻风缓缓浮动,十分飘逸好看。 若此马是人,那么一定是个相貌较好又身姿挺拔的美男子。郑芙这样想着。 “外祖父,此马与我甚是投缘。”郑芙指了指马厩内的黑马。 楚王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没想到你识马的本事竟也不一般,这马可是两年前孤王的使臣从胡人那里求来的,千里迢迢带来,孤王都没看上几眼,倒是被你占了先机。” “外祖父若是舍不得,芙儿换一匹便是。”郑芙没有死咬不放,楚王喜欢,那她便不会夺人所爱。 忽然,黑马突然抬蹄长鸣,向前不断冲击着马厩里的其他马匹,跑到门前伸出马头,活力十足,想冲出来在草场上驰骋。 楚王摇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王老了,要这么多好马无用,给你便是了。” “芙儿多谢外祖父!” 听楚王松口,郑芙窃喜,这样一匹马,比起当年廉颇送给嬴政的铜爵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此马更加年轻,可以陪她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先别急着高兴,草原的马不比中原,浑身一股子冲劲,且看看它愿不愿意认你当主子才是。” 管马的太仆将马厩打开,牵出了黑马。此马果然年轻力壮,用力一抬马头那缰绳便离了太仆的手,而后疯狂地向前奔跑,大声嘶叫。 “这般烈性,不愧是草原的马儿!”郑芙兴奋地说道。 倘若是上战场的大将军有了这匹马,连心中胜利的决心都会增添不少吧! 郑芙心头暗道,今日一定要降服它,让它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黑马好似被关了太久,在草场上狂奔着久不停歇,精力旺盛不似普通的马匹。 这个时候,一个宦官走上前来,在楚王耳边低语几句,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转而向太仆说道:“不要叫此马伤了公女,否则孤王为你是问。” “臣遵旨!”太仆低头作揖。 “芙儿,孤王要去殿前议事,你选好马匹可自行离宫。若此马不从,你另择他马便是,不要伤了自己。”楚王说道。 “芙儿遵命。”郑芙亦恭恭敬敬地抬手作揖。 楚王走后,太仆便寸步不离地跟随着郑芙,郑芙道:“你在此等我,我自有法子收拾它。” 太仆将信将疑,但方才看到郑芙与楚王比试时展露出来的身手,便稍稍放心了些。 郑芙拿起方才的木剑,朝黑马走过去。 黑马见到一个人正朝它走过来,挡住它往前奔跑的道路,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向郑芙奔去。 郑芙抬起剑指着他,黑马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愤怒地嘶鸣,抬蹄就要踢到她的身上。好在郑芙反应迅速,很快便躲开了。 此法不行,那便只好换别的方法。既然是胡人的马,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否可行呢? 郑芙再次绕到它奔跑的必经之路上,等黑马冲到面前的时候,一下子拿出那块木牌。 黑马仿佛闻到了什么,在到达与她不足一丈的地方抬蹄停了下来,而后往前走了两步,低下头去嗅了嗅郑芙手中的东西。 原来马都是有灵性的,他们知晓自己的家在何处,因而闻到这木牌的味道,就想到了自己往日生活的地方,性情便不再暴躁。 见状,郑芙更加确定小女孩一定是生活在胡人的领地上了,不过她很确定女孩不是胡人,当然也不是中原人。或许回到秦国见了赵亥,便能知晓她的身世。 黑马忽地温顺,而后躬下了身子,表示臣服。 想来它来到楚国之前,亦有日日同它一起驰骋于草原之上的伙伴和主人,故而才会做出这种姿势。 郑芙踩着马镫,翻身上马。等郑芙坐平稳了,黑马迅速站起,猛地朝前奔去,那股气势足像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更像个威武的战场将军。 “你有名字吗?”大风吹得郑芙十分凌乱,在极其快速的情况下,她甚至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听得不太清楚。 马儿抬蹄嘶叫,郑芙便继续说道:“既然你如此喜欢奔跑,便叫追风吧!” 矫健骏马,自当追风。 想到嬴政有一匹黑马,名为追电,那她便为它起这个名字好了。 追风好像能听得懂郑芙的话一样,蹄子一踏迅速停了下来,在原地不断地转圈。 郑芙哈哈大笑。 怪不得嬴政这么喜好收藏马匹,且半分舍不得多拉缰绳。 因为马儿都是有灵性的,无论在已经逝去的时代,还是如今的乱世,它们都是人最忠诚的坐骑,更是始终追随在主人身侧的伙伴。 当年铜爵只晓得跟着嬴政,对她爱理不理,甚至连让她骑一下都不准。这次回了秦国,她定要朝铜爵狠狠炫耀一番。谁叫你当初不理我的?现在自然有愿意理睬我的马儿! 郑芙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笑了起来,谁会跟一匹马儿置气?也就是她还牢牢记着小时候的事情了。 追风载着郑芙奔了很久,许是觉得草场还是太小,追风干脆停了下来。郑芙朝太仆道别,又拿走了楚王留给她的出宫符节,驱使着追风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回到了李府郑芙才想起来,方才楚王走得匆忙,她还未来得及问一问木牌上文字的事情。 不过想来楚王亦没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倒不如她自己再想想办法,少给这位外祖父添乱才是。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细作身份 () 秋日的斜阳照在秦国的大地上显得更加恢宏灿烂,郑国站在咸阳宫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郑国本在泾水之东的一个支流地带督查秦国修渠的相关事宜,半月前突然从咸阳传来秦王的旨意,宣他回都述职。 可这渠道,自修建以来连一年都不到,且如今不是年关,述职一说,实在太过牵强勉强。 然而君命不可违,尽管郑国心中忌惮,但不得不来。 身在秦国的国境,他又身居高位监管重要的水利工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即便他猜想秦王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亦无法逃回韩国。 秦王的察觉,来得属实太早了…… “郑国大人,还杵在这干什么呢?” 郑国抬手往宫门的方向作揖,恭敬地说道:“再次踏足这座咸阳宫,我心生敬畏,望而却步。” “奴才是俗人,听不懂您的意思。大王还等着呢,快请吧?”随行的宦官言语犀利地催促道。 郑国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十几个士兵,长叹一气,负手走入了咸阳宫中。 每走上一步台阶,郑国的心中便沉重一分,直到台阶的尽头,看到侍立在殿外的蒙毅和李钰,以及一干侍卫宫宦。 “大王已经吩咐过,若郑大人来了,可以直接入内,不必通报。”李钰抬手,朝郑国行礼。 “多谢李总管。”郑国深吸一口气,而后走入了东明殿。 郑国入殿,宫人们就将殿门关了起来。 看到正前方屏障之前背对他的嬴政,再加上密不透风的宫殿,郑国有些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君王正站在东明殿内的武阁内,抬手轻抚置于剑架上泛着淡淡红光的长剑,似是十分爱惜。 这个情境,在郑国的眼里却尤为可怕。 锋利无比的天下名剑,和杀人无数的秦国君主。 怎么看都是一个极其渗人的场景。 嬴政没有转身,“来了。” 郑国回过神来,惊惶无措地大拜于地:“臣拜见大王,半月前得到大王旨意,快马加鞭来了咸阳述职。” “你的忠心,寡人已然知晓。” 郑国抬头,眼中带了几分期翼:“臣为大王做事,不敢不尽心竭力。” 嬴政一手拿起太阿,从郑国的视觉看来,他好像在观赏剑鞘上细密华致的刻纹。 良久,嬴政才开口。 “郑大人可知纵横大家张仪?” 郑国来不及过多思考,急忙回答:“张仪乃鬼谷子之徒,学成出山,入秦向秦惠王献计‘连横’之策深得赏识,不费一兵一卒获得魏国上郡十五县和少梁,被封为大秦相国。后来失宠,逃回魏国病死。” 利剑出鞘,暗红色的光芒顷刻照射而出,郑国眼前一凝,惧意更甚。 “那你可知,我大秦的战神白起?” 郑国答道:“白起乃秦国大将,名扬天下的杀神,受命辅佐秦昭王,开启伐楚之战,攻陷楚都郢城。后因功高盖主,得罪秦相范睢被赐死。” “他们分别是哪国之人?” “张仪为魏人,白起为楚人。” “侍于谁?” “大秦。” “你于他们,孰强孰弱?” “臣不及此二人千分光辉之一。” 嬴政转过身来,眼中凶光乍现,“那么你以为,你的结局如何?” 郑国瞪大了眼睛,跪坐在地上双腿打颤。 这两个人,在秦国历史上都发挥着不可磨灭的作用,身为他国之人,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秦国亦许以高官厚禄,爵位官邸,让此二人享尽荣华与崇高的地位。 然而只因为秦惠王的一个不满意,因为秦相范雎的仇视,他们的结局,均是惨淡收场。 嬴政的意思,他如何不懂? 身为韩人,只要他愿意为秦国献上忠诚,秦国自然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如果他胆敢让嬴政有丝毫不满,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他是以细作的身份潜入秦国,得罪的又岂止嬴政一人?是千千万万世代在秦国土地上生长的秦人……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郑国慌张得接连大拜,“请听臣解释……” “若是说得不好,你得死。” “臣一开始确为细作不假,可是这渠道修成,对秦国有利无害!尽管耗资乃不小之数,可大秦国力强盛,这点资材实在不值一提……”郑国将头抵在地上,半分不敢抬起来,“臣可能因为这条渠道为韩国延数岁之命,可为秦国,却建立了万世之功啊!臣已经被大王识破,万万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嬴政冷笑一声:“口说无凭。” “大王,我并非韩国人,自然不必死心塌地去为韩国人卖命。还望大王能给我个机会,让我献上自己的忠诚。”郑国再次磕头。 嬴政眉目轻佻,拿着太阿剑仔细把玩,“你究竟是哪国人,于大秦有何干系。”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他是哪国人,只要心不在秦国这里,想背叛自然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数十年前,臣本不叫郑国,是因为思念故土,所以才将名字改了。”郑国稍微抬头,一眼瞅见嬴政俯视着他的眼神,顿时吓得又低下头去,“或许大王可以让臣见郑公女一面,我和她的父亲可能还是同出一脉……” 见修渠的事情说不通了,郑国便打起了别的主意,怎么说都要保自己的性命。 “你倒是很会认亲戚!”嬴政没好气地说道。 “臣不敢,臣只愿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请大王给臣这个机会!” 既然嬴政没有派人直接杀了他,而是传他回咸阳,说明他还有生的机会,只要他能让嬴政满意,一切都还有得商量。 “仅仅这些就想让寡人放过你,不觉得太过容易了么?” 郑国一时不懂嬴政的话,“臣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地方,便是这对河流治理稍有些开窍的头脑了。臣斗胆问大王,要如何做才能让大王放心。” “很简单。”嬴政说道,“一个发兵的理由。” 三月之后,秦国突然集结五万兵马,发兵攻韩。原因是韩国派了内奸郑国来秦为细,企图耗尽秦国国库,此举被秦人发现,向秦王举报。郑国对此供认不讳。 秦王因此大怒,派大将蒙骜率兵攻韩,韩国势弱,顷刻之间被秦国取走十二城。 在秦国众臣的合力劝说下,秦王非但没有饶恕郑国,反而愈发恼怒,当即就要杀郑国。幸而秦王还未亲政,一切事宜需经由大臣决议,故而郑国得以继续修建渠道,为大秦效力。 当然,这只是坊间的说法,至于背后的真相,只有操纵着一切的人才能知晓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太子之祸 () 自从几个月前秦国宣布暂不与楚国为敌,两国一直相安无事。从秋日到如今的严冬,除了秦取下韩国十二座城池之外,六国之间没有其他的战事发生。 郑芙刚巧从一个商人铺子里回来,手里正是女孩交给她的木牌。 这几个月,她除了教习女孩识字说话,便是入宫面见楚王、与芈祺多有交往并上街为女孩寻找能识胡人文字的人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云游天下的商人,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终于搞清楚了木牌上写的是什么。 回到李府,只见女孩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她的屋子外面,看到她后,眼里带着几分喜色。 郑芙朝她招了招手,女孩便跟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郑芙坐在桌前,问道:“前几日与你说过的,我的名字,可还记得?” 郑芙指了指桌上写满秦篆的竹简。女孩略一思索,说道:“郑芙。” “不错,你也能听懂许多话了。”郑芙点点头,而后将木牌拿了出来,放在女孩手上,“这块木牌上写的,可是你的名字?” 女孩点了点头。 郑芙拿起笔,又在竹简上写下三个字。 答赖花。 “你能看懂这三个字么?” 女孩趴在桌子面前,仔细地看着,良久才吐出一个字:“花……” 郑芙摸摸她的头,道:“答赖花,用中原人的叫法和写法,这是你的名字。” “我叫答赖花……” “是的。” 几个月以来,答赖花说话终于利索了很多,也能听懂很多的汉人语言了。 “公女,不好了。” 赵高在门外,声音中有几分焦急。 “进来说话。” 赵高打开屋门,朝她行了个礼:“太子悍在市井杀了人,事情很快传开,民愤不止,楚王大怒,将其禁足在宫中,等着下一步惩处。” 杀人?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何时发生的事?”郑芙问。 “就在昨日晚上,太子的马车经过寿春宫外的民宅之时,冲撞了一位老妇人。据言起先那老妇只是受些撞伤,但不知为何太子便推了她一把,老妇人当即倒地,口吐白沫归天了。现在几个楚兵正在那边处理老妇的尸身。” “带我去看看。” 赵高带着郑芙走到事发的地点,有几个人拿着白布盖在老妇人身上,询问着周围的百姓和过路之人。 郑芙走上前去,本想掀开白布看一看,却被守卫在侧的侍卫制止了:“我等奉命查案,公女不要多加干涉。” 郑芙蹲在地上没有起身,抬头问道:“奉谁的命?” 侍卫停顿了一会,说道:“自然是奉楚王的命。” 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且不说太子悍是否真的杀人,可事发的时间和地点实在不太对。这个地方离寿春宫不远,按理来说在夜间不会有多少人在周边闲逛。即便太子真的杀了老妇人,那也不可能有人会在近距离之下见证这件事情。 倘若如此,那么怎么会有人将事发细节看得这么清楚,连老妇人的伤势和神态都知晓? 答赖花一直跟在郑芙身后,往前走了两步,朝已被白布盖住的妇人探了探头。郑芙拦住她:“别看。” 答赖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点点头,又站在她的身后。 “行了公女,你快些走吧,别惹上一身祸气。”侍卫将长矛放在她面前,不让她继续再查找线索。 郑芙起身,带着答赖花和赵高打算再回李府。 “李大人现在在何处?”郑芙问。 “下早朝后一直未归。” 事情发生在昨晚,而彻底爆发却是在早朝的时间,看样子是某个人有心针对芈悍设下了这个圈套,目的就是直接当着重臣的面参他一本,再加上已经在民间传开的祸事,即便楚王有心宽容,可事情被太多人知晓,那势必也不可能了。 如果此事另有隐情,那么会不会是春申君?又或者是宋家人支持的芈司?还是别的什么隐秘没有公开露面的其他势力? 郑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之前送出去的信鸽已经飞了回来,郑芙打算将此事告知嬴政,以期他能早做准备。 一旦太子悍因此事失去楚王的宠爱,春申君一定会动用部力量将昌平君接回楚国,到时候就不是派个家仆使臣去昌平君府劝说这么简单了。 回府后,她迅速把此事略写在布条上,让鸽子再回一次秦国。 楚国说不定也会有嬴政的耳目,但渗透力一定不深,加之事发突然,要派人回秦国传消息,还有一个过程。她既然先知一步,便先将消息传回,让嬴政得以多些调度时间。 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什么消息从楚宫里传来,而郑芙亦未得召令可以入宫。郑芙有些担忧楚王,可如果楚王不传召,她是没有资格擅自入宫的。 又过几日,芈姣带着项梁来了李府。 “阿姐!”项梁一贯对郑芙十分热切。 “芙儿,我打算带着梁儿和你入宫一趟。”芈姣直接说明来意。 郑芙有些意外,因为郑仕,芈姣几乎断绝了与寿春宫的来往,除非必须出席的宴会,她一定是不肯进宫去的,之前第一次见到他们,亦是因为芈姣想见她,所以才进了宫。 郑芙问道:“阿娘,您不生楚王的气了?” 芈姣闭上眼,长叹一声:“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如今民情怨愤,他一定心力交瘁。” 原来芈姣是想入宫探望楚王的,但倘若她自己前去,可这么多年的避而不见,总归会有些不自在,所以才来寻她,要一同入宫。 想到那个深十分疼爱自己女儿的老人,郑芙不由得心生几分高兴之意,楚王若看到芈姣愿意与他冰释前嫌,一定会喜出望外,几日来的担忧都能被消解了。 项梁朝门外探了探头,而后又走回屋中,说道:“阿姐,那个好看的小娃娃去了哪里?” “答赖花不比你小太多,在你面前,她可不算是小娃娃。”郑芙笑道。 项梁撅起嘴,又换上一副乖孩子乞求的表情:“你带她和我们一起入宫吧!每次进宫去看外祖父,你们同他说话,我真是好生无聊……” 郑芙想了想,也是,每次入宫见楚王,如果项梁在场,他总是听她与楚王说话,三番五次想要引起二人注意,可终究年纪太小,说不到一块去。 况且答赖花很是听话,今日陪同项梁玩耍也算不错。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谁抢走了你 () 听说芈姣来了,楚王几乎惊讶得难以自持。 当日在宴席上,芈姣为郑芙开脱,楚王狠下心说了她几句,到现在为止一直内疚自责。 因为郑仕,芈姣心中始终有气,楚王乃君王之身,也不可能为了此事去向芈姣道歉,父女之间终究隔阂太久了,今日破冰而聚,两人皆是有些感慨。 芈姣入殿后,先行跪拜之礼:“姣见过父王。” 楚王站起身走到前来,双手扶起了她,“江陵啊,你终于晓得来瞧一瞧孤王了……” 芈姣看楚王的神色有些悲哀,说道:“其实早在诞下梁儿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您的苦心了。可我若轻易释怀,便是对阿仕的罪过,我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郑芙知道他们二人还有许多话要说,项梁又好动,在殿内待不了多久,故而先行请辞,带着项梁到殿外去了。 答赖花站在殿外,见郑芙出来,便走到她身边去,项梁多次去李府见郑芙,但从未同答赖花说过话,一是因为她不识中原之语,二则她的模样太过奇特,饶是项梁这样活泼的孩子,对她也有些遥远的感觉。 不过今日不同了,他特意要求郑芙将答赖花带了出来,不与她说两句话怎么行呢? “你叫答赖花,是不是?”项梁朝答赖花凑近几分。 答赖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的眼睛好奇怪,但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的家在哪里?” 答赖花一时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呆愣着看他。 “梁儿,你不要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会听不懂的。”郑芙对项梁说道,而后又看向答赖花,“他在问你,你的家在哪。” 答赖花先是安静了一下,而后闭上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再睁开眼指了指园子里的一棵大树。 “你住在树上……”项梁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你生活的地方与我们果然不一样啊!” 答赖花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能分辨出方向,属实奇怪。郑芙轻笑出声,耐心解释道:“答赖花的意思是,她的家在她手指的那个方向。” “那边是什么地方?” “梁儿可听说过胡人的草原?”郑芙问。 项梁点了点头:“阿爹同我说过,那个地方是在赵国和燕国北面,不过我没有去过。” “那便是了,答赖花的家就在那附近,但具体在什么地方,还要过些时日才知道。”郑芙说着。 项梁疑惑:“过些时日,为什么要过些时日?” “因为我还见过另一个长得与答赖花有几分相像的人,或许见了那个人,便能找到她的家了。” “那个人在哪里?” “在秦国。” “你要离开楚国吗?” 左右她要出嫁秦国这件事大部分的楚国权贵都已经知晓了,即便告诉项梁也无不妥,虽然他是个孩子,但将这件事提前告诉他,总归要比离别的时候再说要强得多。 于是郑芙答道:“是的。” “为什么?楚国不好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项梁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兔。 “楚国很好,有你,有阿娘,也有外祖父。”郑芙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可是阿姐与一个人已经立下了誓言,此生此世,都要陪在他身边。” “他是谁?”项梁好奇地问道,“是阿娘说的,你要嫁给的秦国大王吗?” 原来芈姣和他说过这件事,只是他尚不知道嫁人便要与夫君住在一起,所以才以为她不会离开楚国。 “是的。” 项梁低下头:“可是你去了秦国,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何?”虽然郑芙知道事情的确如此,不过她想知道这个孩子这么说的理由。 “阿爹说,秦国太过强大,我家是楚国的大族,不能轻易去秦国。”项梁挠了挠头,有些气恼,“我好想见一见秦国的大王,到底是什么人能将阿姐从我和阿娘身边抢走!” “这是一个约定。” 其间的事情,郑芙也不好与他透露太多,毕竟牵扯到的东西太过复杂,以项梁现在的年纪,未必能理解,若是被有心人套了话加以运作,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不过郑芙疑惑的是,项梁为何尤其对她如此依恋,虽然他看起来也对答赖花很感兴趣,但一说到她的事情,便立刻激动了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这般期待,实在是很奇怪。 郑芙问:“你为何不希望我走呢?” “我只有一个大哥,他不喜欢我,平日里除了阿娘和阿爹,也没有太多人和我一起玩。”项梁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委屈,“以前阿娘常说,我还有一个阿姐,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终有一天我会见到她的。” 或许就是因为太孤独了,项梁才会这么渴盼见到自己的姐姐,而当他终于见到的时候,发现这个人同样很喜欢他,则会灌注更多的情感到其中。 郑芙带着两个孩子在庭院里四处转了转,项梁又问了答赖花许多字句很长的问题,毫不意外,回答的人都不是答赖花,而是郑芙。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芈姣从楚王宫殿中走了出来,郑芙又带着项梁进去和楚王道了个别,几人便出宫了。 出去之后,到了相应的地点,郑芙便与芈姣母子告辞,而后没有立刻回李府,去了明玉阁。 这一天不是舞雩风登台的日子,人就稍微少了些,不过依旧是座无虚席,其中不乏大家贵族。 坐在隐秘的厢阁内,舞雩风与郑芙二人一同吃了晚膳,舞雩风道:“据说太子悍被禁足了。” “不错,也就十几日的事情。”郑芙道。 “再过几日便是年关,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寿春宫里面恐怕没法过个好年了。”舞雩风说得淡然。 见她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郑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三日前有宋氏的人来明玉阁密谈,其谈话的内容便是这次太子悍行凶杀人的事。” 宋氏一向是支持芈司的,看样子是与芈司有关系了。 “怎么说?” “他们虽然没有暴露太多,不过有一句话,我想你应该仔细琢磨。”舞雩风顿了顿,而后说道。“‘若太子因此被废,我们要尤其提防春申君,不让任何一个送信的人进入寿春城’。” 这样看来,最近春申君进宫面见楚王的次数确实变多了,说不定真是为了太子是废是保一事,说不定还有可能多提了几句昌平君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突发恶疾 () 从明玉阁回来之后,郑芙一直在思索舞雩风透露给她的线索。 宋氏一向归顺于芈司一派,听那话音,像是早已知道太子会杀人一般,而且已经做足了准备,要特意地方春申君。 既然他们说不让任何一个送信的人进入寿春城,说明他们的人已经掌管了寿春的守城兵马。 但是两相比较之下,太子悍这边除了王后、李园之外还有景氏,虽然芈悍在楚王的诸位公子之中不算最有谋略的,但是没有犯下大错,因而楚王即便没有过分关注他,也不会夺去他的太子之位。 可现在莫名其妙便出了杀人一事,传播速度还相当之快,这就给了一些人发动反击的机会了。 这样一来,是芈司那边的人所为的几率就非常之高,毕竟楚王已经年老体衰,若此时还不动手,那将来就更没有机会了。 既然她现在是李园这边的人,那无论如何都要帮太子洗脱冤屈。楚王迟迟没有定罪芈悍以平民愤,说明他对此事也持有极大的怀疑态度。 自从太子杀人之事后,李园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可对方手脚太过干净,半点破绽都没有暴露。除了早已身死埋葬的老妇人,在没有其他可供调查的人或物。 心头思绪有些繁杂,郑芙干脆先躺下歇息。眼下别无他法,狐狸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便一定要暴露马脚,眼下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次日,郑芙早早起身,打算邀芈祺一同去明玉阁探探她的口风,谁知李宓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芙妹妹,芙妹妹!” “宓姐姐这是怎么了?”郑芙面露疑惑。 “大事不好了,大王昨夜突发恶疾,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现下祖父正要入宫侍疾,让我和你一同去!” 分明昨日去探望楚王的时候,他还身子健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恶疾?郑芙心中十分担忧,来不及多想,跟着李宓迅速往府门走去。 李园已经坐在车内,郑芙和李宓则坐另一辆马车,匆匆进了寿春宫。 “姑外祖父,到底怎么回事?” 对于这件事,郑芙认为李园一定知情。 李园的眼中突然闪过阴霾之色:“一定是芈司做的,先是派宋家人不着痕迹地陷害太子杀人,现在大王又出了这种事!”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储位之争的确太过恐怖,不惜一切代价扳倒血脉相连的竞争兄弟,甚至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 可她总是觉得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并非如此简单,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总觉得整个寿春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也或许,是数不清的阴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走错一步便会身败名裂的棋局。 几人来到楚王宫殿前,已经跪了一地的公子众臣。 李园询问门外的内侍:“大王如何了?” 内侍摇摇头:“大王尚在昏迷之中,所有的御医都已经进去了,还请李大夫稍安勿躁。” 李园走到众臣之列,跪地不起。 郑芙乃是孙儿孙女一辈的人,于是跟着李宓一同跪到众人的身后。 芈祺见了李宓,仍忍不住一阵冷嘲热风,郑芙却没有心思同她们多说话,只想知道楚王现在到底如何了。 “你们说这事儿巧不巧,太子王叔刚杀了人,祖父突然就病倒了,莫不是被王叔气出病了罢?”芈祺侧眼看了看李宓,而后用只有她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饶是心思缜密的李宓,听了这样的言语也耐不住性子了,“祺王女不要含血喷人,大王若真因太子一事伤神劳体,又何须你知会于我们。况且这件事还在调查,真相究竟如何,祺王女心里一定最清楚。” 芈祺冷冷地说道:“你可要想好再说话,无凭无据便把这盆水往我身上泼。太子刚做了错事,大王就病了,你不觉得很巧吗?” “巧与不巧,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莫要含沙射影!” “够了!大王还躺在里面,你们这群小辈,议论纷纷扰人清静,成何体统。” 几人转过身来,正是闻讯赶来的春申君。李宓和芈祺仿佛一下子蔫了的娇花,低着头不敢说话。 春申君瞥了她二人一眼,大步往楚王宫走去。 内侍将他拦住,说道:“春申君,您……不能进去。” “我是楚国令尹,代大王的妃嫔公子以及朝廷众臣进去探视楚王,有何不可?”春申君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带有几分怒意。 “奴才是奉命行事,还请春申君莫要为难……” “奉谁的命?”春申君直截了当地问道。 “奉……宋夫人和……和……” 春申君几乎就要拔剑杀了那名内侍:“和谁!” “和王后!”内侍猛地跪了下去。 见此情景,郑芙更是多疑。分明是王后的位分更高,可这个内侍却先脱口而出宋夫人,别人看来是大不敬,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十分让人怀疑了。 他这样说的目的,无疑是混淆视听,不说明是宋夫人一派还是王后一派,叫人猜不透这其中真正的幕后黑手。 当务之急是楚王的病况,春申君没时间与他多费唇舌,抬手让身后跟随的侍从将这个内侍制住,自顾自走入了宫殿之中。 “春申君,春申君万万不可啊!” 胆敢在楚国硬闯楚王宫殿的人,除了春申君,一定没有第二个人了。 四下议论声顿起。 “大王没有传召任何人,春申君竟然这样擅自闯入大殿之中,其心可诛!” “要我说,这件事说不定就是春申君所为,他一直属意大王的那个次子昌平君,说不定已经秘密将消息传到咸阳,将昌平君召回了。” “春申君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有几个脑袋敢议论于他。” “大王昨日的气色分明极好,怎么会突发恶疾,定是有人暗算!” “你少说两句,现在是关键的时候,莫要招人口舌。” 郑芙只觉得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吵得人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这样多加诟病春申君,无非是嫉妒他身居高位,权倾楚国,却看不到春申君为楚国操了多少心。 看来眼下楚国的内政,并不比赵国好多少。贤臣已老,良将不多,外表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勾心斗角,各位私利明争暗斗,内里已经风雨飘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推测 () 无人在场主持大局,众人的议论便没有停止过,一群朝臣有如长舌妇人一般喋喋不休,大多在数落着春申君的不是,可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当面驳斥。 郑芙看了看李园,因春申君不在,他便跪在群臣之首,目视前方,面色有些许凝重。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又大了些,有几个身子瘦弱的嫔妃实在受不住,昏厥了过去。此时王后与宋夫人都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发号命令,李园便命宫人先将她们送回各自的宫殿去歇息,等稍微缓和一些再来继续侍疾。 正午时分,女眷们早已透支了体力,饶是郑芙也有些疲累,更别说李宓和芈祺这样弱不禁风的弱女子了。没过多久,她们便起身相继离开。 一个侍女替李宓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李宓的脸色发白,她看向郑芙说道:“芙妹妹,不如我们先行离开吧……” 郑芙帮着侍女将李宓扶起,说道:“你身子弱,先行离去吧,我再等一等。” 想来李园在这里,既然郑芙非要留下,那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宓点点头,由侍女搀扶着离去。 一直到傍晚时分,春申君才从楚王宫殿中走了出来,先是扫视了一眼殿下侍疾而跪的众臣,而后大声道:“大王有令,解除太子禁足之令,由公子司监国。除了我,任何人无召不得入内。” 因为春申君在场,众人即便惊讶于楚王的这个决定,亦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相互以眼神示意。 从早晨开始一直跪了将近五个时辰,郑芙的身体有些不支,既然暂时见不到楚王,她只好先歇息一阵了。 郑芙回到李府,赵高便取来一只鸽子,双手奉上。郑芙接过,解下他腿上的布一看。 嬴政根据她的叙述,竟然将之后会发生的局势悉数推断了出来! 太子芈悍杀人,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春申君派去的人在郑芙信鸽到后三日便到了咸阳,被蒙毅手下的暗线截住。 嬴政在信中说道,春申君派人去秦国的消息很快会传开,届时一定会有人对楚王出手,造成两难的局面。 由于昌平君回楚遭到阻截,倘若楚王还能与春申君议事,最终一定会决定由太子悍和芈司各分权势,相互制约。 对楚王下手的人,只有可能是二者其一。 嬴政给出的答案是——芈悍。 春申君在楚王还未病倒之前便未雨绸缪,派人去秦国想把昌平君接回来,如果一切顺利,楚王突发恶疾的同时,昌平君就可以在此关键时机借着春申君的力量,一步登天。 乍一看,将这件事情推到春申君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因为他属意的未来国君,正是昌平君。 可一个极其关键的重点却被忽略了。 太子悍杀人。 对于此事,嬴政认为是芈司所为不假。 再来看芈司,如今太子悍因为杀了老妇人而身处风口浪尖,这正是芈司所想看到的局面。不过想要这个局面产生真正有利于他的影响,有一个人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楚王。 没有楚王,就没人有资格、有权力废了太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芈司什么都不需要做,最多找几个大臣在楚王面前进进言,数落太子悍的罪过即可。犯不着对楚王下手,因为这样做势必会使废掉太子的过程更加漫长,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反观太子悍。嬴政在信中提到,春申君派人去秦国的消息很快会传开。如果太子的人知晓了这件事,再加上杀人一事对太子的影响,只要昌平君回楚,芈悍一定会成为废太子。 两相权宜之下,他们只能狗急跳墙,做好了让楚王久病不起的打算。 楚王倒下了,即便有春申君坐镇朝堂,可他终究是臣子而非君王,身陷党派之争,一定没办法妥善处理好各族之事。 郑芙终于明朗,今日隐隐的不安感便是这个原因了。 这件事情,想必是李园所谋,可他今日明明对她说一定是芈司所为,看样子是不相信她了。 既然如此,她只好去见一见这位狡诈如狐的姑外祖父,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正打算要出门,她想见的人却亲自上门来了。 郑芙打开门,欠身行礼。 李园走入屋内,说道:“芙儿行色匆匆的要去哪?” 郑芙站在李园身侧,“自然是向姑外祖父邀功了。” “邀什么功?”李园佯装不知。 郑芙抬眼,语意几分凌厉:“春申君早已派人去秦国请昌平君,可他至今都还没回到楚国,您不觉得应该记我一功吗?” “呵呵呵……是该记芙儿一功。”李园淡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我更希望是您告诉我的,而不是我自己猜到的。”郑芙的语气里有几分哀愁,“您终究还是不信任我。” “不。”李园干脆利落地否认,“老夫若不信任你,没有必要将你带来楚国。” “那您的意思是?” “秦王后的位子,不仅六国之人都在觊觎,连楚国内部,亦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李园的声音阴沉几分,“论智谋,太子悍的几个女儿都远不及你,论身份,其他的庶公主又不如你的作用大。” 郑芙闭口不言,听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现在的楚国,皆在老夫的掌握之中。你需要做的事,就是除掉你所有的对手,见机行事,保自己的同时,更要保住太子悍。你明白么?” 倘若她在这次危机中身死,那么只能说明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权谋者,更无法成为李园信赖的助手,让他彻底放心的方式,就是在这段时期里证明自己的价值。 之前的种种,不过是李园的试探,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饿虎扑食。因为权力之争,从来都是用无数人的血肉取得胜利的,若她身陷其中无法自拔,那只能成为累累枯骨之中的一个。 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需要她自己去推敲,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挡在她的面前,她就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除去。 过去的经历告诉她,若不想成为别人登上顶端的工具,便要主动出击。若想在残酷的宫廷竞争中活下来,便必须比旁人狠厉数倍! 她要的不是牺牲,而是与那个人并肩而行。 “我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郑芙坚决地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为公为相 () 年关之后,秦国一年一度的狩猎也随之进行。围猎结束之后,嬴政便骑着追电带着几个世家公子们先回了咸阳。入城之后,几人向嬴政行礼告别,便各回了各家。 “大王,要臣再去安排一次城迎接的盛景么?”见嬴政心情不错,蒙毅又开始了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调侃大王。 嬴政轻拉缰绳,淡淡一句:“你若是觉得清闲,便回去将韩非先生的所有书著誊抄十遍。三日后交由寡人查阅。”追电抬蹄,朝前奔去。 蒙毅在风中凌乱。 天要亡我! 过了很久他才从悲痛的思绪中清醒过来,骑马赶紧跟上嬴政的追电。 嬴政没有直接回咸阳宫,而是中途改道去了昌平君府。或者说,他本来的打算就是去昌平君府。 蒙毅紧跟其后,对嬴政来这里的目的猜到了个大概。 楚王病危已经两月有余,即便他们的人手截住了春申君派来的人,但楚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七国之人都该知晓了,更何况是身居秦国都城的昌平君。 昌平君府的小厮腿脚倒是很快,嬴政前脚刚进入昌平君后宅的大院,昌平君后脚就走出来了。 见到嬴政,昌平君大笑着走上前作揖:“大王真乃风速,这么快便到咸阳了,臣佩服,臣佩服!” 这样叫人无力说话的夸赞人的理由,也只有昌平君想得出来了。 “……”嬴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昌平君的气色很是不错。” 原来几日前的王家围猎,所有王公大臣都要前去,昌平君因病告假,此刻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楚服,头上是偏式的楚国男子发型。 嬴政的眼神让昌平君稍有些慌张,急忙解释道:“大王,臣这一介文官,去围猎属实是闷得慌……楚王病危,臣想自己在家为他尽尽孝,还望大王莫怪。大王,不如进屋再谈?” 嬴政轻哼一声,先走进了屋内。 二人坐定,嬴政不打算拐弯抹角,便道:“寡人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臣遵旨。”昌平君抬手作揖。 “你是想就此回楚国做楚王的公子,还是说——”嬴政停顿了一瞬,话锋一转,“留下来,成为大秦相国?”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昌平君一阵惶恐,急忙摆摆手,“吕相还健在,臣怎敢心存这等非分之想!” 如今秦国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下一年秦王冠礼之后,胜利者只会有一个,嬴政与吕不韦,二者之一。 嬴政不动声色,一副“寡人看着你演”的表情。 昌平君自顾自地抬手咳嗽几声,而后正色说道:“大王已经替臣做了决定。” “寡人要听你的意思。”嬴政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有一丝不笃定的紧张。 昌平君的才智绝非常人能比,如今嬴政的人是阻断了春申君与昌平君的交流,可那不代表昌平君就没有回楚的心思。只要他的心不在秦国,即便把他困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所以嬴政要的是他的真心。 昌平君难得地长叹一气,说道:“楚国的政局实在太过混乱,如今有春申君支持,或许我确有能耐与那些豺狼虎豹抗衡一阵,但并非长久之计。一旦回楚,妻儿的性命便要悬在他人手上,我不愿如此。” “这是你的真心话?”嬴政问道。 “千真万确,着实不假。”昌平君认真地看着嬴政说道,“大王不必急着确认臣的忠心。臣给你一个提议,你听听合不合理便是。” “什么提议?” 昌平君眯眼笑了起来:“听闻不久之前大王将郑国召回咸阳,责问其韩国奸细的身份一事,事后又让他去继续修渠了。” “不错。” “不过众人都以为这不是大王的决定,他们以为大王的本意是要杀了郑国。所以大王,你是不是想开始削弱吕相的权力了?” “不愧是你。”能将表象与他的动机联系起来,嬴政对他的认可又多了几分。 “那大王便是想先借着郑国修渠这件事打个噱头,接下来便是发布一道召令,驱逐其他六国混迹于大秦的宾客,以此达到牵制吕相的目的。”昌平君仿佛一个设局人一般,将嬴政的谋划悉数说了出来。 众所周知,吕不韦效仿前朝孟尝君,广揽六国门客,如果嬴政真的下令驱逐咸阳境内的六国门客,无疑是对吕不韦的致命打击,要知道在朝在野,吕不韦能有如此多的建树并非他一人之功,更有府内千余食客为其运筹谋划的原因。 “可随之而来的会是一个十分不利于大秦的局面。如今是可以削弱相国的门庭,但日后大王及冠亲政想一展宏图,一定离不开各国能人异世的帮助。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个时候,这道逐客令便很难撤回了。”昌平君逐步分析着这样做的利害关系,倒没有分毫急色。 嬴政皱眉,坦诚说道:“这也是寡人至今为止仍未下逐客令的原因。” “一年前吕相以礼官骤亡之说阻挠大王亲政,依大王的性子,应该会大发雷霆,杀几个人泄愤才是。可大王你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很是淡然,这就让臣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昌平君说出这番揣摩君意的话,属实有些无礼,不过他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嬴政自然是乐见其成。 “臣思来想去,无非就是因为大王早已做好了对付吕相的准备,不过中途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便打算就此收手。这说明大王在那时候就有了与吕相抗衡的能力,所以才会淡然如斯。如果说大王在吕府内没有内应,应该做不到如此笃定吧?” “接着说。” “这个内应一定是吕相身边位高之人,自然对吕府的门客十分熟悉。可以让他暗中找好一人,时候差不多了,便反驳大王的召令,如此一来便什么事都解决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嬴政展颜:“你真是帮了寡人的大忙。” “诶——大王属实折煞臣了。帮大王便是帮臣自己,毕竟大王许了臣相国之位,日后臣便要替吕相操心朝野的事情,不为自己多加谋划怎么行。” 嬴政走后,昌平从袖中拿出一个刻有楚国纹饰的密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片刻后,他直接将密简放入了火炉之中,期间未曾打开过。 第一百三十章 得召入见+跨年小剧场(战国微信群) () 由于楚王突然病重,开春的年宴便没有举行。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春申君黄歇和王后,楚王闭门不见任何人,没有人知晓他此时此刻的想法是什么。整个楚国上下,都陷入一种不断猜测的气氛之中。 毫无疑问,继承人将出现在太子悍和公子司其中之一,但若楚王继续缠绵病榻无法理政,那么按照律法,继位的人一定是太子悍。 这样的局势下,有些人不得不开始动手了。 郑芙如今已经习惯性地进宫去了,只要有空,她便要去侍疾,不只是她,所有楚王的后人都要如此。 一天夜晚,楚王的贴身内侍突然走了出来,指名道姓地叫了郑芙进去。 “内侍是在说我?”郑芙感到一丝诧异。 如此紧要关头,楚王不找朝廷重臣商议立储之事,却独独叫了她。 四周的人纷纷对她侧目,眼神里显然是各自有各自的如意算盘。 “正是,公女快些入内吧,大王可等不了太久。”内侍说完,便转身进了宫殿。 郑芙站起来,饶是每日跪在这里已经习惯,可突然站起来腿脚还是有些酸软。 李宓抓住她的袖子,使了个神色,看向大臣行列的一头。郑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李园正在看着她。 郑芙走到李园身边,李园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无论大王和你说什么,你都闭口不言,知道么?” “是。”郑芙应下,迅速走入了宫殿之内。 许久未曾踏足这座宫殿,说熟悉算熟悉,说陌生,倒也有几分陌生了。 由内侍指引,郑芙一路走到楚王的寝殿。 看到床榻上的老人,郑芙心头一酸,跪坐在他的身边。 数月不见,老人原本就有些灰白的头发如今已经部变成了白色,脸上褶皱密布,身体十分消瘦,病痛的折磨叫他紧紧皱着眉,满头大汗。 郑芙拿起旁边热水中的布,拧干后轻轻替楚王擦着额上的汗珠。 他一定很痛苦…… “是芙儿来了吗?”楚王的眼皮又红又肿,已经睁不开了,感觉到有人替他擦着脸,于是微微抬起了手。 郑芙急忙双手抓住他的手掌,说道:“外祖父,我就在您身边。这几个月,您真是受苦了……” “呵呵……孤王,恐怕是要不行了。临死前能见一见你,也算了解了此生的心愿。” “心愿?”郑芙不解。 “你不要因为孤王的事怪罪你的母亲,她是个可怜人,你更是个可怜人。”楚王长叹一声,几乎是强忍着崩溃在说话,“她终究……还是没能原谅孤王。也罢,她想要什么,孤王给她什么便是。” 闻言,郑芙脑子里“轰隆”地响了一下。楚王这样说,让她突然有了个十分可怕的想法。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想法。 会不会是芈姣对楚王下的毒?因为信任,或是因为亏欠,楚王……没有拆穿。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芈姣那日明明带着项梁和她一起入宫,与楚王陈情,父女二人早已经冰释前嫌了啊!郑芙心痛得要哭出来,她不敢问,亦不能问。 “去吧,再为孤王弹奏一首曲子。就弹奏……你最喜欢的一曲。”楚王稍稍睁开红肿的眼皮,勉强地微笑着。 郑芙心疼不已,急忙应下来坐到古琴之前,深吸一口气平息内心的不稳,抬手拨弦徐徐弹奏。 既然楚王要她弹奏最喜欢的曲子,那她便弹给他听。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分明是她最喜爱的曲子,分明是男女两心相悦的欢快曲调,这个时候,郑芙却无论如何也弹奏不出那种轻快的意境,相反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悲情。 一曲奏毕,楚王笑了起来:“你母亲在你这般年岁时,也最为喜欢这首曲子。你和她,真是太过相像,又很是不像……” 郑芙再次跪到楚王的身边去,“您要快些好起来,日后想听什么我都给您弹奏,绝对不会有半句推辞之语。” “孤王的身子,自然是孤王自己最清楚。这件事从太子杀人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楚王的声音愈发虚弱,“孤王只是担忧身后的楚国,无论是太子还是芈司,我楚国……”楚王说着说着便没有了声音,一种深沉又无力的感觉蔓延在他的身上。 如今楚国已经不是那个鼎盛一时的战国霸主了,前代国君积累的弊病,让楚国慢慢向六国的境地靠拢,而秦国愈发强大起来,楚王的担忧,自然是强秦的大举入侵。 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进来的人竟然是芈祺,连郑芙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芈祺见到楚王,先是走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祖父,祺儿来瞧您了。” “是谁准你进来的?”楚王问着话,气若游丝,带了几分不悦。 “祖父莫要生气。”芈祺急忙跪了下去,低着头交代道,“您交给父亲监国之权,方才听说您传召郑妹妹入殿,他便让我一同来陪您一会……” “唉……罢了……”楚王长叹一声。 芈司才刚刚掌权,便晓得动用手上的权力趁着春申君不在的时候胡作非为了,若真让他做了楚王,日后哪里还有太子悍和春申君等人的容身之处呢? 正因为楚王知晓芈司的刻毒心性,才犹豫再三,加上昌平君已经来不及回楚,即便太子杀了人,他也不能将其废黜,只好任由这个局势发展。 没一会,内侍便端了药进来,郑芙起身要去接,被芈祺拦下:“妹妹,你多陪陪祖父,我来替祖父吹一吹汤药。” 为何在这件事上,芈祺会如此积极?不过只有楚王的病好起来,芈司才有成为太子的可能,她应该不会存了伤害楚王的心思。这么想着,郑芙便点了点头。 芈祺接过药碗,用汤匙一圈一圈地在碗中划着,时不时用嘴吹一吹,想把汤药吹得温一些好让楚王能喝下。 “芙儿,对于你,孤王仍有一事不放心,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楚王说到这里,芈祺看似不经意地转过身去,好像在刻意躲避听到他们的谈话,却又左右踱步,分明是很想知道的模样。 “外祖父,您说。”郑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要稍微低头,便会滑落而出。 “孤王过去曾在秦为质,深知秦人秉性。秦人,以军功立国,他们的眼中没有所谓的情真意切,只有累累战功,你年纪不大,阅历太少。有些事情,在你成婚之后会渐渐暴露出来,你一定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 脑洞:如果战国的诸位有了微信群…… 风和日丽的一天,众人的vx里莫名其妙地显示被拉入群聊。 vx群名:四海八荒宇宙无敌天团战国 王贲:什么鬼?好中二的感觉 徐福:恕我直言,vx群名似乎不能这么长吧 蒙毅:hhhh群主是谁出来挨打 黄歇:我和田文魏无忌斗地主呢你们哗哗个不停,安静点OK 赵胜:加我一个开桌麻将吧 甘罗:哇,竟然是四公子前辈 魏无忌:呵呵黄歇你干不过我的 黄歇:不玩了真无聊 田文:这个群里面人太多了吧,我们4个大佬是时候改个群昵称了 平原君:正有此意 四公子之首-忌:是这样子吗? 孟尝君:??? 春申君:hetui 乌氏倮: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但是听说最近猪肉涨价了,不如退而求其他等价物,不才在下饲养牛马牲畜,大家现在下单只要999溢一斤啊,支持自提邮寄(邮费自理) 云梦魏缭:群主是谁啊?能把做微商的t了么烦死了 李牧:+1 廉颇:+1 张良:+1 帅绝人寰-宋玉:+1,顺便安利一波屈子的巨著《九歌》《九章》,写得炒鸡感动看哭我 乌氏倮:woc……无情! 巴清:哇塞~这个群里面有好多厉害的小哥哥 巴清:大家有需要朱砂的吗?清热解毒明目安神,日常七折,跨年狂欢夜买一送三,随机附赠神秘小礼品~包邮包退哦~ 夏无且:来十斤 楚灵王:哇这个群里有小姐姐诶 郭开:小姐姐一来整个空气都是甜的 韩仓:举爪欢迎 王翦:列队欢迎大姐 蒙武:列队欢迎大姐 王贲:列队欢迎大祖母 蒙毅:什么鬼?大祖母…… 赵迁:小姐姐加一下vx吗 乌氏倮:嘤嘤嘤你们区别对待 姬丹:@赵迁,这个小姐姐比你奶奶年纪还大 巴清:@赵迁,抱歉哈,我前几天离婚了决定走女强路线,小朋友买点朱砂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撕破脸皮 () 楚王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叫她提防嬴政吗? 可她自幼与嬴政一同长大,若连嬴政都不能相信,她又能信任谁? “芙儿知道了。”郑芙答道。 楚王已经病入膏肓,她不忍再说什么忤逆的话叫他心头不适,只愿让他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多宽心。 “郑妹妹,这汤药可以喝了。”芈祺将手里的药碗递给郑芙。 郑芙先将楚王身后的玉枕垫高,将他扶了起来,而后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到楚王的嘴里。 等郑芙将汤药喂完,芈祺突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郑妹妹真是孝顺,都这个时候了还巴望着能治好祖父的病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郑芙察觉不太对劲,放下手中的药碗,起身与芈祺对峙。 芈祺被她的眼神所撼,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说道:“祖父缠绵病榻已久,他们都说是有人下毒,以郑妹妹的才智,难道会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毒么?” “这么说,你知道?”郑芙反问。 “我知不知道不是最重要的,毕竟祖父并不疼惜我。可你是祖父最心疼的孙女,你总该好好想想,要怎么为祖父报仇雪恨吧?”芈祺话中另有所指,应该是受了芈司所托,前来与她周旋。 “我不愿与你多说,如若没有其他事情,你便出去罢。”现在这个时候,她该做的不是与芈祺辩驳争执,而是该安静地陪在楚王身边,同他说说体己话。 “啧啧……”芈祺蹬鼻子上脸,然没有要听她话退出去的意思,“郑芙,你虽然是嫡公主的女儿,但你的父亲实在上不得台面,而我却是如今监国公子芈司的嫡女。在我面前,你可得收敛些。” 郑芙抬手揉了揉耳朵,懒得理她,跪到楚王身侧。 今日芈祺对她的态度一反常态,仿佛是在和李宓说话一样,这让郑芙感到有些疑惑,难道她又打起了别的什么主意? 芈祺轻笑两声,走到郑芙身边:“别看了,祖父不会再与你说话了。” “你说什么?!”郑芙心下一惊。 “你别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知道么?御医已经告诉我父亲了,祖父中的毒十分罕见,中原之地根本没有解药。每日喂他服下的那一碗,实际是让他早早入眠,少些痛苦的汤药,对他的病情根本没有任何疗效。现在可以好好与我说说话了吧?” 芈祺的神色里有几分得意,好像仅仅是因为知道了这等旁人不知道的机密一样。 “你还想知道什么?”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郑芙便不怕直截了当地同她说话。 芈祺眉眼轻撇,很是恼怒:“看来这几月以来的相处,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做朋友,一直在有心诓骗利用于我!” 她竟然有脸皮说这句话? 郑芙冷笑:“难道祺王女不是如此么?” “你……罢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同你多说的了。”芈祺走上前,一把揭开郑芙脖子上的轻纱。 不看还好,一看她就有些后悔了。 她脖子上的伤痕呢?怎么几个月的时间就没了踪影?本来想拿这个数落她一番,可是…… “你又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受伤!”芈祺暴跳如雷,感觉自己从始至终都被郑芙欺骗,这么长的时间里却浑然不知,恼羞成怒。 夏无且的伤药是后愈疗效的。也就是说在最开始,此药的功效不会太过明显,甚至还会使伤痕更加明显,但只要坚持涂抹,日积月累之后到了一定的度量,这伤痕便会迅速消解。 来到楚国的这几个月的时间,正是这药发挥最大功效的时候,再过一段时间,这些伤痕便会尽数消失。不过目前尚没有让郑芙的伤痕完恢复便是了,现在屋子里十分昏暗,芈祺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我的伤好了。” “怎么可能,你明明伤得那么重,不可能好得了……” “你总是执着于这个,又有什么用呢?”郑芙为她感到几分悲哀。 芈祺沉默一阵,而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 “那你帮不帮我?”芈祺的眼神突然变得贪婪了几分,“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愿成为秦王后,你想逃离秦王,那么不如由我,代替你嫁入秦国。” 郑芙淡笑:“只怕去到秦国的土地上,你连爬都爬不起来。” “放肆……你放肆!”芈祺被她这句话激得连连高喊,“你说你不想去秦国,一定也是骗我的……” 郑芙不说话,看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可怜的神色。 芈祺更是愤恨不已,抓住她的衣衫,稍微抬起头:“你说话啊!” “如你所想。” 芈祺一把甩开她,愤恨地说道:“李家的女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李宓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这个恶人,你们都是恶人!” “我并不否认,在你面前,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郑芙缓缓走到她面前,“而你于我,又何尝不是?” 她们彼此都不是大恶之人,但因为处于宫廷阴谋的漩涡中心,身在于不同的立场,她们不得不成为恶人,争锋相对,相互算计。 “我只是想探得你的口风,我只是想帮我的父亲成为太子,我有什么错……可你却欺骗了我……”芈祺说着说着突然有几分哽咽,委屈起来。 “我为我的人欺瞒你,你为你的人利用我。不要将自己放在多高尚的位置,我们不过半斤八两罢了。”郑芙实在看不惯她那副惺惺作态的面容。 从一开始,她们就注定要成为敌人,芈祺的心性,实在太过奇怪,一面想着利用她,一面又妄想与她成为朋友,鱼和熊掌,怎么可能兼得? “你说得没错,所以今日,我就是来与你做个了结的。”芈祺又从委屈的状态变了回来,好似有两副可以任意转变的面孔。 对于这个芈祺,郑芙一直觉得她的所做作为都很是莫名其妙。 如果说她是为她的父亲谋划,那她从一开始就暴露了自己的所有目的,连郑芙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就抛来橄榄枝。 而现在,芈祺又像个受害者一样前来质问她,仿佛从始至终受到伤害的唯有她芈祺一人。 “咳咳……咳!” 正当此时,楚王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呕吐出大量鲜血。 郑芙大惊失色,急忙跑到楚王跟前,急声道:“外祖父,外祖父!” 呕血之后,楚王再也没有丝毫反应。 芈祺走到郑芙身侧,颤抖着将手放在楚王鼻息之前,而后瞪大了眼睛。 “杀人了!郑公女谋害大王!快来人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反将一军 () 芈祺一边喊着一边从衣袖中掏出什么东西,抛掷在郑芙脚边。 与此同时,郑芙注意到了她的手。 方才与芈祺对峙的时候,她有意遮掩,郑芙便没注意到。原来她左手的三个指甲上涂有一层薄薄的黑粉。 郑芙顿时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芈祺根本就不是在意她的欺瞒,从进楚王宫殿开始,她的目的就是杀死楚王! 芈祺先是让郑芙放松警惕,趁着楚王与她说话的时候拿走药碗,将这致命毒药放入碗中,而后等着楚王喝下汤药。 任何毒药的发作都需要一个时间,芈祺与她说这么多,根本就是在等着楚王毒发,好将谋杀楚王的罪行推到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知晓郑芙是芈姣的女儿,芈姣与太子悍又同为王后所出,一旦她谋杀楚王的罪名落实,那么芈司就有借口对太子悍出手了。 毕竟郑芙只是一个女子,杀死楚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唯一的解释,便是帮她的亲舅舅铲除继位道路上的阻碍,以期因此获得回报! 芈祺丢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什么可以证明她受芈悍之命谋杀楚王的罪证。 “救命啊,快来人啊!”芈祺一边喊着一边不断往外看去。 此时不出手,她只能百口莫辩! 郑芙捡起地上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入火盆,然后跑到芈祺之前,神色阴沉,杀气阵阵,而后掏出了袖中的匕首。 芈祺看得心惊,连连后退大喊:“你干什么?你不能杀我,你不敢那么做,你……啊!” 血溅当场。 就在下一刻,众人闻声而来。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芈司和太子,以及李园、宋玉等一干大臣。 他们看到的并不是其他场景,正是芈祺拿着一把短匕捅入郑芙的腹中! 郑芙皱着眉头,十分痛苦,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杀了祖父,你还想杀了我,你疯了!” 芈祺急得连连后退,忘了手上的动作,竟然就这样将匕首从郑芙的腹中拔了出来。 下一刻,郑芙倒在了地上。 芈祺这才反应过来,十分恐惧地将匕首扔在脚下,声嘶力竭:“我没有,是她诬陷我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李园抓住机会,大声命令道:“来人,给我把这个犯上作乱的逆女捉拿起来!” 殿外紧随而来的侍卫上前,将芈祺牢牢抓住。 “父亲,父亲救我,我不想死啊父亲……”芈祺被这阵势吓得腿软,连连求饶。 芈司站在前面,拦住了侍卫们的去路,威慑地说道:“我看谁敢!” 李园朝前两步,抬手吩咐道:“恕老夫直言,公子司,你的女儿胆敢未经传召私自闯入大王宫室,你亦有不可推脱的罪责,这后头的事情,还要等着仔细调查才是。” 太子悍即便再愚钝,这个时候也晓得要配合李园,于是大声说道:“将芈司关押起来,等待审讯!” 春申君不在,本来是芈司监国,可芈祺又闯下这么大的罪过,众人即便有心帮衬,也不愿惹上一身祸事,于是纷纷听命于太子悍,侍卫们迅速将芈司和芈祺带走了。 太子悍看了看李园,李园便走到杂乱的人群面前,说道:“今日发生的事诸位也看到了,芈祺携带匕首进入楚王宫殿,刺杀了郑公女,而大王……” 说到这里,李园走到楚王身侧,用手探了探他的呼吸,而后面露惶恐地下跪:“大王……薨了!” 群臣跪地,妃嫔哭泣。 殿内一片哭丧之声,可其中真正为楚王流泪的,又能有几人? 君王的落寞,不过如此。 很快,楚后就走了进来,眼角带泪,疲惫不堪。 李园见势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神色悲痛地说道:“王后请节哀顺变,还请早早下令,安葬大王并召太子继位,以安国本!” 楚后先是哭泣一阵,而后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说道:“诸位大人先行离开吧,入殓之事,由我来安排妥当。” 闻言,哭丧的声音渐渐止住,殿内的人纷纷走了出,楚后给李园使了个眼色,跟在众人的身后算是远送一阵。 李园走到太子悍身边,见他正在低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郑芙,眯起了眼睛,“太子莫不是想杀了她?” “看样子,她已经死了,不用我再动手。”太子悍说道。 “不可能。”李园笃定地说着,“这个孩子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了的,她一定避过了要害。” “方才那芈祺喊的是……”太子悍终于看懂了事发的前因后果,面带诧异之色。 李园淡笑:“太子殿下,派人去请御医吧,郑芙的作用,比你那个没用的女儿要大。” 太子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一月后,秦国咸阳。 这个月以来,逐客令的发布大有效果,吕府的相当一部分门客已被驱逐出秦国,剩下的人,已不足原先的两成。 嬴政低头看着桌上的竹简,长篇大论但条理清晰,点明了如今秦国的形式和客卿对于秦国日后壮大的重要程度。 见嬴政看得差不多了,蒙毅淡笑着问道:“这篇《谏逐客书》,大王可还满意?” “此人虽不及非先生的惊才绝艳,不过放在如今的秦国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嬴政点评道。 “此人名叫李斯,乃是楚国人。早些时候曾与非先生一同师从荀子,算是他的师弟。”蒙毅接着把李斯的底细详尽地解释给嬴政。 韩非的师弟,果然不同凡响。嬴政道:“明日便撤去逐客令,让此人来见寡人。” “臣遵命。” “大王——”李钰急急从殿外走了进来。 “何事?”嬴政抬眸。 李钰高举双手作揖:“楚王殁了。” “大王真是料事如神。”蒙毅感叹道。 之前郑芙传信回来,告知嬴政太子悍杀人一事,那个时候嬴政便与蒙毅讨论过。 嬴政说,最多半年,楚王必死。 蒙毅虽然觉得有些荒谬,可听了他的推测之后,不得不信了几分。 以至于到现在,真的传来了楚王薨逝的消息。时间之差不过几月。 “大王,幸亏你是秦国的大王。”蒙毅神神叨叨地说道。 嬴政问:“怎么?” “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大王你这般轻易就看破世俗之事,一旦名扬天下,恐怕会被七国追杀。” 嬴政懒得理他。 要想得出一个结果,必须经过缜密精细的分析,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轻而易举便未卜先知。 蒙毅淡笑:“臣错了,大王有一事不算精通。” “嗯?” “巨著《诗经》。” “这么说你是想抄十遍《诗经》?” “臣告辞,臣告辞!”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囚牢问审 () 自新楚王继位,已过去一月有余。朝夕之间,成败已定。 郑芙腹部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如今虽然不能习武练剑,但也可下地走路了。 楚国的囚牢比当初吕不韦用来审讯犯人的那一个要宽敞明亮些。 “公女。”守门的两个侍卫朝郑芙行礼。 郑芙道:“我奉太子之命前来问审,将牢门打开,你们都出去,不许打扰。” “是。” 一个衣衫脏乱的男子坐在其中,虽然身处困厄之境,可他身上的贵气丝毫不减,俨然是一个落魄的贵族。 郑芙走入牢内,抬手作揖:“见过司叔父。” 芈司高傲地抬起头,嘴角下拉,没有说话。 郑芙笑道:“看起来暂时无人用刑,公子司的情况不算太糟。” 芈司愤恨地看着她,说道:“你小小年纪,竟然待自己狠厉如此,是我小瞧了你!” “不狠一点,早被你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郑芙依旧不温不火地笑着。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如何……” 分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有人进来,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郑芙,进而指向太子,只要弑君的罪行被坐实,他芈司就可以借势上位。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出? “祺王女应该是第一次出手杀人吧?为了你这个父亲,还真是难为她了。”郑芙缓缓走到芈司面前,蹲下轻声说道,“这把匕首是我的,我身上这一刀,亦是我自己所为。” “那怎可能?!” 既然芈司想知道,她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自幼习武,耳辨的能力较一般人好出数倍,只要听到你们的脚步,我就能知晓你们离我有多远。想刚好让你们看到她刺伤我的一幕,并非难事。只要看准时候,当机立断,加上祺王女胆小慌了神,我想看到的局面,自然就形成了。” 当时,郑芙拿出匕首,芈祺误以为郑芙要杀了自己,十分恐惧地用手护住腰身,没想到郑芙突然转了匕刃对准自己就是一刀,芈祺惊得头脑空白。郑芙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刀柄上,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群人便已经进入了寝殿。 然后在他们眼前的,便是芈祺持匕首刺杀郑芙的一幕。尽管前后她的言与行大相径庭,可出了这种事,自然是芈祺杀害楚王的可能性更大。 “你城府深至如此,祺儿心性单纯,不是你的对手。”芈司道,“你来找我,不会只是想告诉我事发过程吧?” “自然不是。”郑芙站起身来,俯视着坐在角落的芈司,“据我所知,你除了芈祺,没有其他儿女。” “你想拿祺儿的性命要挟我?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没有证据证明是祺儿杀了父王,现在只能说明她刺杀了你,但你没有死。”芈司说着说着,便开始冷笑,“你的命,没有精贵到让祺儿偿命的地步。” “谁说过她要偿命的人是我?”郑芙看向牢门外,“小高。” 站在牢门外的赵高将端着的小匣子捧到牢门里面,郑芙接过,打开给芈司看。 芈司先是不明所以,而后神色一紧,接着愤怒地想要夺过匣子,但那匣子被郑芙迅速合上,又递给了牢外的赵高。 “你竟敢对祺儿动用私刑,你好大的胆子!”芈司气得站了起来。 那个匣子里放着三片黑糊糊且带着血迹的东西,一定是郑芙这个恶毒的女子将他女儿的指甲生生拔了下来! “她想置我于死地,我拔她几片指甲怎么了?”郑芙宛如一个地狱来的恶鬼一般,“你可别忘了,这指甲上有谋害先王的证据。刚刚继位的楚王正愁找不到你的把柄。只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楚王,你和你的女儿,谁都无法幸免。” 芈司面目狰狞,握紧了双拳。 现在,他不过是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与她谈条件? 想到这里,芈司长叹一声,道:“我知道的不多,但一件事是十分确定的。” “何事?” “如今的楚王,是春申君黄歇的亲子。” 郑芙沉默片刻,而后大笑起来:“司叔父莫不是在哄我开心吧,这等王家密事,用作茶余饭后找找乐子便罢了,对我来说能有什么用。” “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你还有一样东西。”郑芙走近芈司,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楚国内奸的名单以及调配他们的信物。” 芈司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这件事情除了父王和我,没有人知道,就连春申君亦不得而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祺王女告诉我的。” “祺儿不会背叛我,而且……她怎么会知道?”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至于她是如何得知的,那便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郑芙心知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于是干脆说道,“如今你已无再翻身之日,留着这份名单自然没什么用,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你将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替你保住芈祺。” “保住祺儿?笑话!”芈司根本不信她的说辞,转过身去面对墙角,“且不说你是否会守信,即便你真的做到了,他日你去了秦国,祺儿的处境亦是凶险。” “那就让她同我一起去秦国。” “你?”芈司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自古王后婚嫁必须有媵女陪嫁,让芈祺以媵女的身份与我同去秦国,届时我自有法子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芈司低头思索一阵,觉得还是不大妥当,道:“我若将东西给了你,谁知你会不会履行承诺。” “如今我握有你们谋害先王的证据,你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说再多都是无用,还不如直接将眼前的局势清晰明朗地告诉他,叫他打好自己的算盘才是。 芈司自然明白,如今郑芙肯来找他,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倘若郑芙一不做二不休,真将芈祺的指甲送到李园面前,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这一辈子,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芈祺这一个女儿,如今为了他的太子之位,芈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不能再将这个唯一的孩子拖下水了…… 芈司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颓然之色尽显,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在此立誓,无论如何,此生不会伤害祺儿分毫。” “我郑芙,此生此世,绝不会伤害芈祺分毫。”郑芙抬手,依言照做。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奸细名单 () 芈司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符令,说道:“东西在我府上,你将此物拿给我的管家,他会带你去找。” “多谢司叔父,答应你的事,我绝不会食言。”郑芙抬手作揖。 站在两派相争的对立面,芈司设局让芈祺陷害她,她是应该憎恨,或许还应该想方设法地害死他。 现在的情形,只要郑芙愿意,芈司和芈祺就一定会死。 可她不愿意那样做。 芈司在这方面固然狠绝,可他是一个应该受人尊敬的父亲。在这样的世道,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女儿牺牲所有,乃至他的性命,是何其伟大。 郑芙甚至有些羡慕芈祺,能有这样一个疼爱她的父亲。 “公女,你其实并没有拔下祺王女的指甲?”离开囚牢后,赵高忍不住开口问道。 郑芙点了点头:“那不过是烤焦的木屑加上一点牲畜血罢了。” 囚牢光线太过昏暗,芈司自然看不清楚,加上她那般笃定的模样,他便以为真的是芈祺的指甲。 郑芙醒来之后候曾去另一处囚牢看过芈祺,本来想从她嘴里再套出些话,谁知她铁了心地一言不发,仿佛变了个人。再看她的指甲,之前的毒屑已经被处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郑芙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拔下她的指甲,只要能唬住芈司即可,芈祺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没必要如此报复。 到了芈司的宅邸,因为有了凭据,郑芙很顺利地进去了,并且在管家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暗室。 “小高,你在外面等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郑芙说道。 “奴才遵命。”赵高退了回来,推动轻巧的墙壁。 郑芙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这种身居高位的达官贵族家里,都有类似这样的密室? 她在暗室里笼统地查找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东西,大多数是一些诗词典籍,不过有意思的是,每一卷书简都由七国文字分别抄录,看来芈司为了能胜任内奸管事这个职位做了不小的努力。 因为没找到比较特别的线索,郑芙整整找了一个晚上才将那个名单搜罗出来,打开竹简,她不由得诧异几分。 这份名单里的人遍布七国,从前朝到后宫,从庙堂到江湖,都有楚国的细作。乃至于一些在此时鼎鼎大名的人物,亦有几位在名单之中。 这东西千万不能带回李府,她要赶紧拿去明玉阁才是。 天色已经不早,这个时候正是明玉阁生意最为红火之时,郑芙很快离开芈司的府邸,带着赵高打算将东西当面交给舞雩风。 “言蹊,出大事了。”舞雩风才下台,便急匆匆赶来见郑芙。 郑芙将竹简和调配所用的令牌递给舞雩风:“这东西至关重要,你一定要妥善收好。发生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前,春申君死在了寿春宫中的棘门。” 郑芙先是心头一颤,而后倍感惋惜。 根本无需多问,她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可惜这位终其一生都在为楚国筹谋划策,呕心沥血一生的人物,终是死在了自己门客的手里。 闻名天下的四君子,终于,都活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次日,春申君身死棘门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寿春城,举国上下无人不惋惜哀痛,百姓的哀声甚至盖过了一月前身死的楚考烈王。 而楚王芈悍,在春申君死后的第三日,在朝堂上发布诏令,封李园为楚国令尹。从此刻起,李园取代春申君,开始了他的楚国国相历程,一时民间盛传,其人颇有秦国吕相的权倾朝野之势。 在朝廷里,宋氏一族缄口不言,权势逐渐被李园削弱,李氏与景氏在楚国的地位随之攀升。先前与太后对峙的宋夫人,如今也被迫前往陵墓为先王守灵。 楚王始终抓不到芈司的罪证,也没有芈祺确凿的毒害楚王的证据,李园提议先关押,待到时机成熟便强压一个名头将其处死。 入夏之后,楚国的天气尤其炎热,但加上温暖潮湿的气候,倒也不算太难过。 “芙妹妹,你的伤可好些了?”李宓前些日子刚刚从丹阳一带探亲回来,刚进了李府便赶着来瞧郑芙。 郑芙答道:“多谢姐姐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亏得有你,祖父才能将公子司和芈祺定罪。”李宓笑着说道。不过她很是佩服郑芙的这份决心,身为女子,李宓即便是听说死人的事便已经心中惊慌,更何况是将匕首往自己身上捅。 郑芙对别人狠不狠她不知道,可她对自己却是太过狠厉。 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事情能成为她的软肋?日后势必不好对付。 李宓心中虽这样想着,表面却依旧和善:“你好些就是了。这不,昨日秦国派了使臣来,我私心里想着,怕是……” 她故意停顿下来,想以此讨好逗弄郑芙一番。 郑芙看着她但笑不语。 “你瞧你……这秦国使臣啊,应该是来提亲的。”李宓的眼睛眯作一条月牙般的长长细缝,温柔可人,十分好看。 郑芙眨了眨眼:“那姐姐可晓得是何人前来提亲?” 李宓仔细回想,片刻后道:“我本来听祖父提起,不过从前未听过他名姓,一时忘记了。妹妹可知秦王发布的那道逐客令?” “自然知道。郑国入秦修渠,被秦王发觉是韩国派来的奸细,秦王大怒,下达逐客令,驱逐咸阳之内的所有六国客卿。” “妹妹对这些政客们的事情倒是了解不少。”李宓道,“正是此人,书写了一篇《谏逐客令》上奏,据说此人的确有几分厉害,立刻便获得了秦王的赏识。这次,正是他代表秦国来提亲了。” “那人可是叫李斯?” “不错,不错,妹妹好记性。” 那便是了,听闻李斯是韩非的师弟,其主张与韩非大同小异,不谋而合,嬴政那么喜欢韩非,自然也会对李斯的学说有所青睐。 李宓见她在发呆,于是说道:“大王明日应该会接见李斯,届时祖父也会去商谈相应事宜,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再说了,此事已成定局,妹妹切莫着急。” 郑芙点了点头。 在楚国,有芈姣,有项梁,还有已经逝去的楚考烈王,可她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身边的人与她血脉相连,可若不是那层层叠叠的利益,又有谁会愿意给她一份薄面? 如今楚国的事情尘埃落定,她总算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李斯来楚 () 第二日,楚王芈悍在寿春宫内接见了秦国使臣,李园亦在其中。 晌午的时候,李园先行来到郑芙的住处。 彼时郑芙正在庭院内教习答赖花识字,李园刚过来,答赖花便有些胆怯地后退几步。 郑芙回头,抬手作揖:“见过姑外祖父。” “不必多礼了。芙儿,你是个女子,怎么如今还是像个男子一般,没规没矩。你不该向老夫作揖,而该欠身行礼才是。”李园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 郑芙轻笑:“姑外祖父,您今日怎么絮絮叨叨的,莫非是给芙儿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她可以看得出来,李园的心情很不错。 李园眼睛一斜,想来事情也瞒不过她,于是说道:“你的价值,真是超乎老夫的想象。” 郑芙不解。 “行了,老夫还要入宫一趟,你先见见这个人。”李园看向身后的侍从。 那个侍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而后走到院门前低语几句,没过一会便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样貌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身量不算太高,俨然是一个孱弱儒生的形象,可他的面相上却有几分庄严之色。 “见过郑公女。”男子躬身,抬手作揖。 郑芙露出笑容,问道:“你便是李斯?” “正是,没想到公女竟然知晓臣的名讳,真乃臣之荣幸。”李斯说着官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好了,老夫先走一步。”李园道。 郑芙刚要抬手作揖,想到李园方才的话,立刻变了姿势,欠身道:“恭送姑外祖父。” 见她此举,李园淡笑着摇摇头,而后转身离开了。 李斯不经意间看到郑芙身后的答赖花,露出几分诧异之色,“公女,这是……” 郑芙看了看答赖花,说道:“她是我在楚国买下的孩子,日后便跟着我了,应该不打紧吧?” “那是自然,只是臣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孩子,故而心中有几分讶异。是臣孤陋寡闻了。” 郑芙抬手示意,道:“日头太大,李大人不妨与我入屋详谈。” “遵命。” 二人坐定,郑芙先开口道:“李大人,既然你作为使臣来了楚国,想必知晓大王的用意。” “不错,大王已将所有打算悉数告知了臣,臣自当将此事办妥,不辜负大王与公女的信任。”李斯道。 “方才我见令尹面有喜色,你是不是与他谈了什么条件?” 听她这么说,李斯便知郑芙是个善于察觉细微表情的女子,故而尽量保持面色不改,说道:“臣只是代为转达大王的命令,许是大王给足了楚国诚意,叫令尹大人十分心动。” “大王答应给他们什么?”郑芙问道。 “两年前的函谷关之战,秦国击溃六国联军,并趁势取得秦楚边界数座城池,攻到丹阳的同时甚至将当时的楚国国都郢城都洗劫一番。”李斯以为郑芙不懂这些国家大事,故而将当时秦国的战果又复述了一遍。 郑芙知道他带着轻视的意思,不以为意,淡笑着问:“然后呢?” “为表诚意,秦国愿以当时所攻下的从武关到丹阳的所有城池为聘,迎娶公女入秦为后。” 郑芙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与嬴政临别之前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面临极为凶险的时刻,比如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亦或是天下与我,你只能二选其一。那时候要怎么办?我不是不信你对我的情意,只是在这个世道里,你更为重要,你的天下更为重要。” “我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你为难,为你铲除阻碍。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而是——” “你的利刃。” 而他现在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他将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么多座城池,悉数又还给了楚国,指名道姓要迎娶的人是她,如果李园想更换人选,楚国便得不到这么多城池。 这无疑是为她安回秦又提供了一重保障…… 这分明是要告诉她,他决计不可能因为城池而放弃她啊! 当时她对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她心中有了答案,她知道他的野心,她不会怪他。所以她才这么努力,这么努力地成为他的利剑。她不愿有一天会因为抉择而失去他。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她想的那样,他嘴上沉默,不代表他的行动亦会沉默。 郑芙抬手捂住额头,心中波涛翻涌,感动得五体投地。 “这么多的城池,说给就给了,大王好生大方!” 李斯未曾想到她敢这么直接地说嬴政的不是,于是笑着圆话:“自然是因为公女在大王心中的分量很重。虽然现在送出去了,有朝一日,大秦自然会取回来。” 郑芙道:“话虽如此,可楚国经历了函谷一战,势必会严加防范,这样一来又要花费不少兵马。” 郑芙身为一个女子,竟然议论起了两国交战的事情,虽然只是泛泛而谈,可她说的的确是事实,楚国想攻打秦国,势必要付出百倍的代价,可一旦两者易地而处,仗着天险地势,秦国想攻楚国亦是十分困难的。 李斯先是错愕,而后说道:“前些日子大秦刚刚从赵国和燕国得了许多城池,加起来应当比楚国丢失的要多一倍,公女不必如此怜惜。” 别的战事郑芙或许不知道,但这一件事已经在七国传得沸沸扬扬,她当然知晓。于是郑芙问道:“甘罗当真凭着十二岁的年纪游走赵国,仅靠一张嘴便要来数十座城池?” “千真万确,甘罗刚刚回秦,便被大王封为上卿。我虽未与他谋面,但看得出来,他的智谋远高于平常孩童,有着不一般的洞察力。” 李斯知道,其实这件事的难处不在于讨要城池,而在于如何让张唐到燕国任相,甘罗极其敏锐地抓住这个关键点,张嘴得城的事情便传得世人皆知了。 “迎亲的队伍已经在来楚的路上了,这些时日,公女若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一定要尽快了结。”李斯弯起眉眼,笑道,“大王让臣转告公女,日后他不会再允许公女离开秦国半步。” 郑芙的眉毛扬作一个“八”字,有些窘迫:“我知道了,多谢李大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线生机 () 楚王悍元年,七月十九,正是秦楚两国定下亲迎和亲的日子。 寿春城内,河道两边的街道被士兵们围得密不透风。家家户户闭门而出,纷纷坐上自家小船目睹楚女嫁秦的盛况。 毕竟这样的景象,已经几十年未曾有过了。 “我家老母亲说,当年华阳公主嫁到秦国的时候,场景十分盛大,可还是不及现在的景象啊!” “听说要入秦和亲的是大王之妹江陵嫡公主的女儿,论身份,怎么也不可能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 “妇人即是目光短浅了些,这秦国可是拿了十几座城池来下聘,我们大楚自然不能落了下风。” “十几座城池?究竟是什么女子能有这么大的价值……” 寿春城中,到处都是百姓们议论纷纷的声音,他们都对这位未来的秦王后充满了好奇,渴望一睹她的风采。 寿春宫内,郑芙坐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七八个宫女将她围在中央,有的替她束发,有的为她梳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 铜镜后方的木制长架上,是一套暗红色与黑色为主调,有金边缝制的秦国婚服。后摆长得足有两个人的身量相合,广袖上绣有精致无比的金色玄鸟纹样,尊贵无比,尽显大国风范。 自古以来,秦以黑为尊,故而君王的衣饰大多以黑和玄为主色,如今的王后礼服,亦不例外。 被一群人围了许久,郑芙稍微有些喘不过气。原来出嫁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整个早上,她一直坐在此处纹丝不动地让宫女们为她梳妆,甚至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上。 “公女,可以起身了。” 跪得久了,郑芙的腿有些酸软,起身之后,宫女们又将那套盛大的婚服拿了过来,一件一件为她换上,直到最后的翟衣上身后,终于结束了。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郑芙突然愣住了。 面前这个头戴楚国巫帽,身着华丽礼服,妆容精致的女子竟然是她…… 这一瞬间,她感觉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一切竟是如此的不真实。 她的记忆一下子跳转到刚刚去邯郸宁和宫的时候。 那个调皮咧嘴喜好逗弄她的孩子,那个教她识字为她打架的男孩,那个手捧玄鸟玉坠字字铿锵的少年,那个在甘泉宫下,清酒桃花与她作伴的人,以及如今这个曾经立下誓言正等着她回家的男人。 她活了多少年,他便等了她多少年。 如今,终于到了穿上嫁衣,成为他妻子的时候了。 “公女当真是惊为天人……”一个公女看得愣住了。 另一个老成些的宫女打开门,稍稍往外看了看,而后说道:“时候不早了,公女请前往函昌台,接受亲迎之礼吧!” 身后的四个宫女替她将衣裳的后摆拿起来,以便于她能够正常行走。 “我不去秦国,我要见郑芙!你们别拦着我!” 正要推门而出,屋外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郑芙知道来者何人,故道:“放她进来,你们都出去。” “是。”为首的宫女将门打开,对外面吩咐道,“你们几个,不要拦着她。” 芈祺大步冲了进来,身穿大红色的嫁衣,头上是插得散乱的发饰,往前走的时候被衣摆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而后,她提起裙摆,大步走到郑芙面前,脸上的妆被泪水冲花,指着郑芙质问道:“我已经落败了,你为什么要羞辱我,让我给你一个公女做媵!” 未及郑芙说话,芈祺自顾自地瘫坐下来,眼神呆滞涣散,喃喃自语:“既然我无法成为秦王后,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去秦国,那是何等虎狼之地……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我要如何才能活下去啊……我不想离开楚国!” 自从芈祺被释放之后,一直禁足在寿春宫内,李园不准她去见芈司,甚至于走出她的宫殿半步都不可以,因此她当然不知道芈司已为她做出了何种牺牲。 “你若想死,大可留在楚国,我不会拦你。但若想求得一线生机,你就必须随我去秦国。”郑芙不打算将事情原委告诉她,芈祺是个性情之人,若知晓了芈司的遭遇,定然不愿去秦国了。 芈祺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仿若鬼煞上了身,“我何时沦落到要做媵女的地步了……若祖父还在,凭我楚国的国力,即便不是秦王后,其他五国之中,我亦能随意挑一国去做王后啊……” “你自己都说了,你们已经落败。”郑芙站到芈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现在你没有其他选择,要么留楚死,要么去秦生。” 芈祺猛烈地摇头,抗拒地哭喊着:“我不选,我不选!我要留在楚国,我不愿去那恐怖的虎狼之地,我不想像你一样被秦王折磨得浑身是伤,我害怕那些豺狼虎豹般凶狠的秦人……呜呜呜……” 原来芈祺一直相信她的说辞。难怪,正常女子见到那些伤疤都会害怕,芈祺亦不例外。之所以如此坚定地想要成为秦王后,都是为了她的父亲芈司…… 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可以抛开一切的恐惧只身前往心中最为惧怕之地。 如今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她心中的执念断了,以为一切总算安定下来,可没想到又有了要去秦国的消息,随之而来的便是如雪山崩塌的恐惧。 这对父女倒是十分感人了…… 郑芙弯腰,跪坐在她的身边,柔声安慰道:“秦国并不似你想的那样可怕,只要你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说的是真的?”芈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起头看着她。 “嗯。” 听到肯定的回答,芈祺又低下头愈发丧气,“我真是疯了,一月前我还在想着置你于死地,如今你怎可能好心帮我。” “有何不可?”郑芙故意激她,“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我想,你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何理由要害你。” “那你为何……” “去秦国之后,我会想办法放你离开,别的不要多问,你到底去不去?”眼见着时间已过去许久,郑芙干脆打断她,叫她下定决心。 芈祺心中虽有恐惧,但听她这么说,稍微安心些许,横竖留在楚国都是一死,不如走一走这道或生或死的门。 “我去!” 郑芙淡笑,起身朝外喊道:“来人,替祺王女梳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出嫁入秦 () 整个寿春宫被函昌台的巫乐声包围着,与往日祭祀神明所不同的是,今日的巫乐带了几分婚嫁的喜庆与隆重。自从楚王大婚以来,寿春宫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盛大的阵势了。 “吉时已到——” 长阶两侧的礼官一个又一个转身,面对着台阶下身着盛大礼服的三个女子,而后依次高呼传告。 郑芙在正中央,芈祺和李宓各在她身后两侧的位置,三人以同一步调缓缓走上函昌台。 函昌台的上方,站立着楚王芈悍,他的左侧是江陵公主芈姣,右侧则是楚后景氏。 待郑芙三人走上台阶到达宫殿之前,礼官高声道:“三拜——” 三人齐齐下跪,大拜三次。 此时,一名宦官端上礼盘,里面放有三个绣有楚国纹饰的香袋。楚王将其一一赐给三人,说道:“望尔等嫁入秦国之后,同心协力,为秦王献上忠诚之心,永世铭记母国生养之恩,再续秦楚之好。” “谨遵王命!”三人再拜。 “起身吧。” 楚后忙不迭地扶起李宓,她是楚后亲妹妹的女儿,此刻见了她要出嫁,自然是心头激动不已,“宓儿,这么多年以来,我视你为亲女,如今你要嫁入秦国,我心头当真为你不舍。” “姑姑的挂怀之恩,宓儿必当铭记于心。”浓妆艳抹的李宓仍旧不失眉眼间的温柔,莞尔一笑,朝楚后欠身,而后靠近她几分,低声耳语,“宓儿知晓姑姑牵挂鸾姐姐,到了秦国,我会尽早弄清形势,传回消息。” “姑姑多谢你!”楚后险些失态。当初送芈鸾去秦国,实非她所愿,掌权的是太后和李园,她不得不妥协。 芈姣抬手替郑芙整理头上一根未插稳的发簪,颇为感慨地说道:“如今,我的女儿也要出嫁了。” “阿娘,我不明白。”这番情形之下,郑芙没有明说。 芈姣知道她说的是毒害楚王一事,笑道:“不愧是娘的芙儿,连这都能猜到是我做的。” 当年楚考烈王下令斩杀郑仕,并将他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上一月。虽然下令的人是楚王,可芈姣却恨上了所有的人。因为郑仕的身份,为楚国王室所不容,是一道极大的污点,为了安抚项氏的怒火以及朝政变动,加上楚后等人的挑唆,郑仕便这样丢了性命。 “我以为你已经改变了主意。”她回来之后,看到温情脉脉的芈姣,以为她终于放下心中的执念,可以安心同项燕与项梁一起安定地生活。 可她终究还是插手了王室纷争,利用楚考烈王对她的信任,施以毒手。 芈姣笑着,有如李宓一样温柔的眉眼,用只有郑芙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当年害死你阿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若还承认是我的女儿,便好好利用如今的身份,让政儿早日灭楚。” 郑芙刚要说话,芈姣就退回楚王身侧,不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 “礼成,公女入秦——” 谁对谁错,又该如何定论呢? 郑芙闭上眼,面对着芈姣,长跪。 她的阿娘,在生她之前便已经有了强烈不可消解的执念。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系铃人早已不见,她还能如何呢…… “公女,这于礼不合,快快起身,时候耽误不得!”礼官急忙上前,制止郑芙的下一步行径。 郑芙站了起来,跟着仪仗走下长阶,送亲的车队已经停在函昌台的下方。 临入马车之前,她回首遥望。 她的娘亲,始终以温婉明媚的笑容面对着每一个人,包括即将离去的她。 “芙妹妹,快走吧。”李宓推了推她,郑芙有些落寞地回头,上了马车。 这一别,此生应当再无相见之时了。 半月过去,车队终于快到秦楚的交界之地武关了。 楚国大多是平原丘陵地带,越往西走,地势愈发高峻凶险,水气也少了许多,路途上有许多宫仆身子不适,却也强撑着走了这十分难熬的日子。 郑芙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毕竟中原七国,除了韩魏,她已经悉数走过一遭,如今不过是回她长大的地方,当然不会难熬。 她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瞧一瞧。 临行之前,她将追风托付给宋城隅,现下它应当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恣意驰骋吧。 赵高加快脚步,走到郑芙的车帘前,说道:“公女,宓媵女的身子似是受不住了。” “停车。”郑芙下令道。 前方的车队骤然停止,李斯本来手持秦国仪仗走在最前,看到车队停了下来,走到郑芙车前,作揖问道:“公女有何吩咐?” 郑芙掀开车帘下车,道:“在此歇息片刻。” “是。” 由于路途遥远,数日之前郑芙就已将复杂的礼服换下,身着常衣,等到将入咸阳城的时候再换回来。 李宓被三两个侍女扶下马车,脸色苍白,半月下来竟是消瘦不少。 车队停了,芈祺便也走了出来,看到李宓十分虚弱地靠坐在树下,颇有几分得意,站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地说道:“平日里不是神气得很么?原来你身子这么娇贵,连马车都乘不得。既然如此,不妨与宫仆们一同步行吧!” 李宓身子虚弱,恶心想吐,心头烦闷不已,故而耐不住性子,与她辩驳:“如今你与我同为媵女,我若步行,你也当陪同才是。” “笑话,即便做了媵女,我亦是永远比你尊贵数辈。” “可惜你父亲已然势颓,你却看不清楚形势,实在愚不可及。”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说我!” 郑芙被她们吵得头疼,出言打断:“行了,都少说两句。眼下就要到武关了,你们是想叫秦人看楚国的笑话么?” 两人纷纷撇过头去,一个不理一个,都带着不服气的意味。 李清走过来,关切地询问着李宓的情况,芈祺见状,又要冷嘲热讽一番,被郑芙一个眼神将还未说出口的话封住了。 歇息片刻,李宓的身子稍微好些,郑芙便下令继续出发。 因是仪仗队伍出行,虽有车马,但总体行进的速度与人走路无异。若不是碍于礼数,郑芙早早便骑着追风向前而去了。 又是两日的行程,前方的路上终于有了些关隘的苗头。远远望去,武关之前的开阔地带有一支数千人的军队。 待仪仗走近,李斯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而后与站在军队前方的将领相互作揖。 赵高轻敲车帘,说道:“公女,已经到武关了。” 第一百四十章 经年复相见 () 一名随行的侍女拉开车帘,郑芙走下马车,见到来人,心中一喜:“蒙恬大哥,竟然是你?” 彼时,因为队伍停止了行进,李宓和芈祺也走出马车,看到眼前的一幕。 蒙恬单膝跪下作揖,行武将之礼:“末将见过王后。” “你这样太过折煞我了,快快请起。”郑芙双手将蒙恬扶了起来,面带喜色,“蒙大哥不是该在北境随司马将军抵御胡人吗,怎么会来了武关?” 蒙恬说道:“一月前我回咸阳述职,听闻你即将回秦,故而向大王请示带队前来接亲。” “原来如此,许久不见,我很想念你们。” 往日蒙恬总是戍边抗胡,与她和嬴政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在咸阳的众多公子之中,论起威信,则是蒙恬最为年长成熟,年纪轻轻就外出为国建功,乃是众人的表率。故而人人见了他,都需喊一声大哥。 “算起日子,函谷一别,已两年未见,蹊妹属实长大了许多。”蒙恬感慨地说道。 郑芙笑道:“如今蒙大哥你已能独自领兵打仗,抗击胡戎,若我还在原地,实在太过不妥了些。” 李宓见二人十分熟络,又听闻郑芙方才称他名姓,心下了然,故而上前笑道:“这位就是蒙恬蒙将军了吧,听闻将军一直在边境替秦国抵御边关胡族,果然是年少有为。” “这位是?”蒙恬看了看李宓,又问郑芙。 郑芙抬手示意,“这位是楚国令尹的孙女李宓,她身后的,则是楚王之弟芈司的独女芈祺王女,她们都是我的媵女。” “李宓见过蒙将军。”李宓眉眼弯弯,将楚女的温柔刻画得淋漓尽致。 反倒是芈祺有几分怯意,没有多说话,跟着李宓一同欠了欠身。 “原来如此。”蒙恬抬手作揖回礼,“二位贵人远道而来,末将代大秦欢迎两位姑娘。” 李宓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说道:“日后便是一家人了,蒙将军千万不要生分了才是。” “自当如此。” 因为李宓在这里,对于嬴政,郑芙便只字未提,只与蒙恬简单地叙叙旧,说的都是一些七国皆知的事情。 郑芙没有主动问及嬴政,蒙恬便没有多说,看了看她身后队伍中的几个衣着不凡的人,心中有数。 又过去半月,迎亲的队伍总算进入了咸阳城的城门。 一时间城内被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想凑热闹的咸阳百姓,宽阔的驰道上由一队队秦兵临时围出一条道路,以供王后的车队进入。 年轻的秦王迎娶楚国王后,这无疑是先朝延续下来的传统。俗话说古有秦晋之好,可事实上,秦楚两国因结亲而组成联盟的次数,却比当年尚未崩离的晋国还要多。 车队每走过一段路,百姓们就会由小声议论转为大声高呼,以最饱满的热情迎接这位王后的到来。 饶是李宓这样沉稳的心性亦被他们感染,秦国彪悍的民风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在楚国嫁娶,百姓们势必不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至于芈祺,则是心生几分恐惧,一直以来她对于秦国的印象都是凶狠野蛮的虎狼之人,此刻她甚至有些害怕周遭的人群会扑上来,将她的马车掀翻。 “王女莫急,秦国律法严明,他们不敢造次的。”侍女看到芈祺害怕得瑟瑟发抖,故而出言安慰道。 芈祺讪讪地点了点头。 入城之前,三人已在上一个驿站换好了礼服,郑芙端坐在马车内,安静地等待着。 周围鼎沸的人生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壮丽恢宏的秦国宫乐,她知道,此刻已经进入了咸阳宫门。 渐渐地,她好像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辆马车似乎将她与外界隔绝,此时此刻,她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膛内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两年了,她何时离开他这么久,又如何离他这么远过? 马车停稳,外面的礼乐声突然变得更大,车帘被掀开,两个手持掩面羽扇的宦官迎了上来。 郑芙将手放在前来扶她下车的侍女手上,脚还未落地,只听得面前的女子带着哭腔地念道:“公女!” 郑芙抬头,亦是又惊又喜:“小蛾。” “公女快下马车吧,大王已经在章台宫之上等你许久了!”曲蛾热泪盈眶,但亦晓得克制,当务之急是郑芙的婚事,而非她们主仆二人的私语。 郑芙笑着点了点头:“好。” 曲蛾将郑芙扶到百阶殿阶之下正中间的位置,两个宦官便走上来用羽扇挡住郑芙的脸。李宓和芈祺各站一边,安静地等待着典礼的开始。 “楚女入秦——” “楚女入秦——” “楚女入秦——” 每走到一个特定的位置,礼官就会接连高呼,正如接待使臣所用的最高礼节九宾一般,依次传呼上殿。 这条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多少个宫宴都在这数百台殿阶之上的章台宫举行,如今再走一遭,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取扇——” 两名宦官将遮掩郑芙面容的羽扇缓缓放下。 随着视线的开阔,她的眼中逐渐出现了久违的一幕。 在梦里,她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殿阶之上立着一个风姿卓绝的华服男子,上半部分的头发被高高束起,冕冠上的十二条珠帘挡住了他大半部分的脸,明黄色的长带拖至脚边,下半部分披散着的深棕色长发与台阶两旁写着“秦”字的黑红色旗帜一同随风轻舞着,有几缕不安分的发丝悄悄附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衬托得愈发完美。 此时此刻,那人正以俯视的姿态高高地看着她,面目无甚表情,凌厉且使人臣服的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这便是那唯我独尊的秦国君王。 在他的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始终仰望着他、被他保护着并追随他前行的小姑娘而已。 两年以来步步为营悉心营造的假面,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斜阳自他的左侧照耀而来,高挺鼻梁的阴影映在他的半边脸上,如凤星目是如此惊心动魄,周遭的事物突然变得黯然失色。 郑芙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千言万语化作眼眶里的璀璨。 那人忽而邪气地勾起嘴角,向她伸出一只手。 郑芙将手高高抬起放在他的手上,温热的触感自掌心传来,嬴政合手握住,一把将她拉到身侧。 “寡人等你这般久,你要怎么补偿?” 抬起头,正是嬴政那似笑非笑的脸,温热而熟悉的呼吸一阵又一阵自她额上传来,郑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生一后 () 见到嬴政,李宓和芈祺俱是愣住了。 身为楚国贵女,她们已见过无数的年轻才俊,谦谦公子。 人人都说秦王残暴嗜杀、奇丑无比又暴躁易怒。 可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那股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之感,让人无法抬头直视他的强大气场,以及那双一眼便能蛊惑万千女子的深棕色眼睛。 明明还未饮酒,便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芈祺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险些不能呼吸过来。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郑芙为什么宁愿承受如此残酷的鞭刑都要回秦国了。 这样一位让人一见便倾心自醉的君王,又有谁不愿意为他舍去性命? 相比之下,李宓虽然亦为嬴政所震撼,可长久的教养让她不会过多地暴露自己心中所想,只是略微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 她突然有了一种本不该产生的念头。 李钰给身后的宦官使了个眼色,那小宦官立刻机灵地端着凤冠走上前来。 “授冠——”礼官高呼。 嬴政抬手,将郑芙头上的巫帽取下。 “且慢!” 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站立在嬴政身后的群臣之中,有一人出列,不用多想,正是秦相吕不韦。 “政儿,你尚未及冠,此时立后有违天命,不甚妥当。”吕不韦沿袭了他一贯强势的作风,在众人面前半分面子都不给嬴政,以长辈自居。 “相国的意思是,让寡人违背与楚国立下的婚约?”嬴政的脸上有几分怒色,已然快到忍耐的极点。 随行的公子芈瑞立刻走上前来,先是作揖,然后颇为不满地说道:“楚王大费周章将公女嫁入秦国,先前分明说好要允诺楚国以秦王后之位,难不成吕相国想中途变卦不成!” 吕不韦将双手背在身后,半分容不得质疑:“本相并没有这么说,后位自然是你们楚国的,谁都抢不走。只不过要延期到冠礼之后。大王并未亲政,不可先行立后!” “国家大事岂能说变就变,这期间若你吕相想着其他五国,届时将我大楚置于何地?”芈瑞对他的说辞十分不满,分明是唾手可得的后位,怎么能因为吕不韦一人便放弃。 郑芙的感受事小,关键是越早夺得后位,于楚国巩固权势愈发有利,李园那边若想在其他地方做些什么,便更得方便。 嬴政强忍着心头怒火,眉头紧皱,言语里有几分危险的意味,“相国,你当真要与寡人作对?” “本相是为大秦着想,政儿却如此无端臆测,是为不尊!” 嬴政的眼神忽然狠厉起来,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刹那之间气氛就紧张了起来。 郑芙自然看得出来,再过不久嬴政便要行冠礼,若让吕不韦逮住任何机会再将其拖延,那便得不偿失了!这等关键时刻,万万不能让嬴政因为她而让吕不韦抓到任何把柄。 郑芙走到嬴政身前面对他,重重下跪,大声说道:“请大王为我戴夫人冠!” 嬴政愤怒地低下头:“你说什么?” 郑芙抬起头,坚定地说着:“请大王采纳吕相的谏言,为我戴夫人冠。待大王冠礼之日,再封我为后。我可以等,楚国亦可以等!” 剑拔弩张,李钰急忙朝身后的几个宦官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他们便将凤冠换为低一阶的夫人礼冠。 “楚国女子的确通情达理,不愧如此得君心意。”吕不韦抬手抚了抚颌上有些灰白的胡须,露出几分计谋得逞的淡笑。 嬴政紧紧捏着巫帽,一把砸在地上。 芈祺吓得浑身抖了一下,李宓亦是不自然地后退一步。 郑芙皱眉,直接从宦官手里拿过礼冠,再次跪下双手高高向前捧起礼冠,“大王,请!” 芈瑞对郑芙的行为和说法十分不满,还要张口再说,李清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可多言。气得芈瑞一跺脚,愈发愤恨地瞥了吕不韦一眼,看着郑芙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在他的眼里,郑芙是被李园描述得神乎其神的野心家,可如今看来何故如此胆怯,只要这秦国相国一句话,便立刻妥协?着实叫他有些失望。 李清正是知晓秦国的局势,才让芈瑞不可妄加议论,吕不韦权倾朝野,饶是嬴政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何况他们还是从楚国远道而来的客者了。 嬴政久久没有做出反应,这次连李钰都露出几分急色,郑芙稍稍抬头,看到李钰的不安。 这样下去,嬴政只怕是要当场爆发了。 郑芙又将手抬高了些,弯着眉眼柔声说道:“大王,我的手酸了……” 几乎是她将话说完的同时,嬴政便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礼冠,郑芙又将头低下几分。 在感受到礼冠被放在自己头上之后,郑芙低头扣首,“多谢大王。” 嬴政抬手将她拉起,眼中带有几分责怪的意味,郑芙淡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发脾气。 而后,他将她的一只手高高举起,看向殿阶之下的众人,高声道:“今日大秦有了国母,待到冠礼之时,楚女郑芙当与寡人一同受天神祝福。” “大王万岁,夫人千岁,大秦永昌!” “大王万岁,夫人千岁,大秦永昌!” 浩浩荡荡的人群一遍遍喊着同样的口号,响彻云霄,震慑天下。 接下来,礼官将二人引入章台宫,里面有提前设置好的祭台。 “以酒祭天——” 嬴政与郑芙各执一杯清酒,同时浇撒于殿中的祭台之上。 “以香拜地——” 嬴政持三炷香,郑芙持一炷香,一同跪在殿前,大拜三次。 “寡人立誓于此,此生此世,唯以郑芙一人为后,天地共鉴!” 郑芙侧头,看着嬴政神色温柔了几分。他的眼神十分坚定,半分容不得更改。 “礼成!” 从今日开始,她终于可以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同仇敌忾了! 看着大殿之中字字铿锵坚定无比的年轻君王,芈祺开始动摇了。她突然有一种这位君王深爱着郑芙的错觉。 也就是在见到嬴政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离开咸阳宫,她又能去哪里? 这里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年轻君王,也是她未来的夫君,见过这样的人,她又怎么可能再接受其他的男子? 她要留下来,她要一步步往上走,取代郑芙的位置,成为那个站在他身侧的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夫妻合卺 () 按照礼制,君王与夫人行完礼,需要宴请宾客,而新夫人第一日则不得见客,需要回自己的住处等着君王。待到深夜时分,才能继续进行接下来的夫妻之礼。 郑芙被一众宫女扶上步撵,送入嬴政早已为她修缮好的长安宫中。 长安宫的主殿之上,赫然写着“大郑殿”三个字,而在大殿之前,有一池清新明丽的莲花,比镜华池的莲池还要大出几分。对于这样的情境,郑芙很是意外。 “公女,真是许久不见了。”宛昭从大郑殿中走了出来,大郑殿下的宫仆,皆是昔日的熟悉面孔。 郑芙面露喜色,上前几步握住宛昭的手,关切地说道:“宛姑姑,芙儿很是挂念你!” 即便被郑芙拉着,宛昭也没有忘记礼数,双膝跪下向她行礼:“奴婢见过郑夫人。” “姑姑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郑芙用力将宛昭拉起来。 行完礼,宛昭伸手抚了抚郑芙的脸,露出几分欣慰的表情,“这两年来,你受苦了。” “只是回来得晚了些,姑姑可一切安好?”郑芙略去期间所受的波折,转而询问宛昭近况。 宛昭摇头淡笑:“奴婢一切安好,左不过是老毛病了。夫人可见过江陵公主了?” “已经见过了。”说到芈姣,郑芙没来由地难过几分,“阿娘执念太深,日后只怕难以从楚国迷局脱身了。” “唉……她是个苦命的人,不说这个了。如今啊,只要你过得好些,奴婢便安心了。”宛昭发觉郑芙有几分落寞,于是转而言他,“快快入殿去瞧瞧吧,大王为了给你安置住所,花了不少心思。” “好。”郑芙欣喜地应了下来。 别的宫室她还没有细看,但这大郑殿,完完是按照她的喜好来设置的。她不喜太过奢华的陈设,这座大郑殿则是与外头的莲池一般,典雅却不失格调,与这座恢宏壮丽的咸阳宫倒是相得益彰。 最让她惊喜的,是绕过主殿之后单独设置了一个隔间,寻常女子或许不懂,郑芙却是最为熟悉的。 这正是嬴政仔细为她准备的武阁,里面放有一个精致的剑架,上面空落落的,总是缺了点什么东西。 郑芙才打算开口,曲蛾便双手将寒光递了上来,笑道:“知道郑夫人喜爱此剑,奴婢方才便一直收着呢。” 正当此时,赵高从殿外走了进来,“郑夫人,大王来了。” 现下天色刚刚暗下来,正是宴席进行最隆重的时候。 “怎会这么快?”郑芙有些诧异,她尚未做好准备。 “放着长安宫的妻子不理,叫寡人去应付那些滔滔不绝的老臣——” 郑芙看向大郑殿的殿门,周围的一干宦官宫女悉数双膝下跪,以头触地。 高大的身影正疾步向内室走来,嬴政身上是与她底色相同的礼服,他气势如虹,眉眼间尽是凌厉之色,无形中给周遭的人以强烈的压迫感。跟在他身后的人都低着头,个子稍矮的宦官几乎是快要小跑地跟着他的步子。 相比之前,嬴政面色稍见平和,减慢了行走速度,最终停在郑芙身前八尺左右的位置,说完后半句话:“阿蹊不觉得太过欠妥了么?” 郑芙难得地露齿笑了起来,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见过大王。” “夫人不必多礼。”嬴政十分配合地说着,而后侧头命令众人,“你们都出去。” “是。” 一众宫仆纷纷往殿外涌了出去,宛昭走在最后,转过身来将殿门关闭。 嬴政向她伸出手,郑芙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掌心的温度迅速传来。未及她反应过来,嬴政已经带着她走到了寝殿的最里面。 在他面前,她总会不自觉放下所有戒备,单纯得如一滩清水,安心沉浸在二人相处的时光里,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寡人一个时辰之前问你的话,你尚未回答。”嬴政冷不丁来了一句,打断她的思绪。 偌大的宫殿仅余他们二人,郑芙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到成为夫妻必须经历的一些礼数,不自觉地红了脸,此刻她只能感受到自己那颗狂跳不安的心,故作沉着地说道:“我该如何补偿你?” 二人面前的整个墙壁上雕饰着的,正是血色的玄鸟图腾。秦国的图腾,是玄鸟。郑芙取下脖颈上的玉坠,与壁上的图腾一对比,除了大小无甚区别。这枚玉坠是儿时的约定,亦是嬴政始终信任她的凭证。 “你说呢?”嬴政靠近她几分,郑芙不自觉地后退,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 嬴政轻笑一声,揽住她的后背,制止她进一步后退的动作,而后带着她走到放满食物的桌案之前。 二人相对而坐,嬴政拿起桌上的两个匏卺,递了一个给郑芙。 郑芙一时不知要做什么,尽管她见过秦国贵族们娶妻的场景,但洞房之内的礼节,还无人与她说过。 嬴政知道她疑惑,拿起酒壶将酒倒入两个匏卺之内,说道:“你应该在书中读过,这是合卺礼。” 郑芙恍然大悟,好像一个学到新事物的孩子,双手举起匏卺,与嬴政一起将酒尽数饮去。 接着,郑芙拿起桌上的红线,将一端拴在自己匏卺的下方,问道:“然后便是这样吗?” “嗯。”嬴政将红线拴在匏卺上,倒映着女子身影的眼睛里,泛着炽热的光泽。 郑芙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一心一意地将红绳绑好,生怕做得不够妥当。 两人同时拿起匏卺,合二为一。 郑芙抬头,正迎上嬴政的目光。 四目相对,情愫骤起。 她从未见过嬴政这样的眼神,一时慌了神。 他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落下一吻,如之前那般,霸道且不容拒绝。 这般炽热又强烈,好像要把积年累月的所有的怒气和思念尽数传达给她。 郑芙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完被带到他的世界里。 一吻结束,郑芙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无力。嬴政利落地将她拦腰抱起,一步步走向床榻。 感觉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嬴政难得柔和几分,轻声哄道:“别怕。” 头顶的帐帘在幽暗的烛火下显得尤其柔和,轻微摇曳的烛火将影子放大,映在旁边的墙壁之上。 榻前吊在空中的香炉里飘出的檀香正是她熟悉的气味,比平日在他身上的更加浓郁,此刻也染上了不一样的意义。香炉下的两串铃铛叮咛作响,和着屋子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已深的宁静夜色下奏出一段不规则的音律。 长夜漫漫,不过如此。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准出宫 () 次日一早,郑芙睁开眼,嬴政已经不在身侧,那枚血色玉坠正好好地躺在她的面前。 郑芙用手支起身子,浑身酸痛无比,好像要散架一般难受。她将玉坠戴回自己的脖颈上,才又躺了下去。 如今,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他的妻子了罢。 “小蛾。”郑芙朝外头大喊。 进来的人却是宛昭,看到郑芙有气无力的样子,宛若一个老母亲般笑了起来:“郑夫人先躺好,奴婢去将汤药拿来。” “汤药?可我并未患病。”郑芙不太明白。 宛昭笑着,“止疼的汤药。” “哦……”郑芙忽感无地自容。 现在只怕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向来睡眠不深,可只要嬴政躺在她旁边,她就能睡得昏天黑地,即便是有个人拿着刀剑对着她,恐怕都醒不过来。 宛昭让郑芙将汤药喝下,她却不愿意在床上躺着,即便不太舒服,也要起身出去透透气。 毕竟今日之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呢。 郑芙走出大郑殿,曲蛾正好走过来,见了她行礼之后,说道:“大王临去上朝之前,吩咐夫人午时到甘泉宫用膳。” “我知道了,现在几时了?”郑芙问道。 “巳时三刻。”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真是有些放肆…… “那我们直接去东明殿吧……”郑芙对于自己的这种作为有些头疼。 她寻思着等她到甘泉宫,嬴政刚好下朝了罢。 郑芙只带了曲蛾一人同去,临至东明殿前,曲蛾止住了脚步。 见到李钰在东明殿之外,郑芙知道嬴政已经回来了。 李钰道:“大王吩咐过,日后郑夫人若是来了,可以直接入内。” 郑芙点点头,抬手示意他噤声,打算悄悄溜进去,看看嬴政的反应。 才往里走了数步,身后突然有人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郑芙被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原来是蒙毅,抱怨地说道:“毅哥哥,你故意吓我。” “当然是故意的,既然你来了,那我过会再进去,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蒙毅极其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他爱戏弄人的爱好一如往日,郑芙翻了个白眼:“慢走。” 郑芙只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桌前看着竹简的嬴政,找了条不起眼的走廊绕到他身后的屏风之后,箭步一迈往嬴政肩上劈去。 嬴政头都没回,抬起右手抓住她的手腕,而后一把将她拉倒在自己的怀里。 “……”郑芙突然失去了对于自己武力的自信。 “不必如此郁闷,你的武功是寡人教的,自然对付不了寡人。”嬴政仿佛在她伤口上撒盐,他转过视线,注意到郑芙脖颈上浅浅的疤痕,又伸手掀开郑芙的衣袖,映入眼帘的是光洁无瑕的手臂。 “昨夜天色太暗没看清楚,看来夏无且的医术的确名副其实。” 听他这么说,郑芙有些羞涩,伸手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好软下性子底底哀求:“政哥哥,你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嬴政反问,稍带不悦,“你自作主张去楚国的时候,可有想到过今日?” 被他说教一句,郑芙有些委屈,宛若一个受了师傅责骂的小徒弟,“如今我已回来了,你就不要再说我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为什么今日他就突然抑制不住情绪爆发了呢……这可有些难做了。 郑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打算以此来转移嬴政的注意力,于是说道:“此行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带来了一件东西!” “你能将自己带回来便足够了。” 计划失败,郑芙欲哭无泪。 嬴政看她行动有些迟缓,自然知晓是昨日鱼水的原因,现在的姿势想来她会十分难受,于是放开手,让她自个儿坐到他身侧去。 郑芙讨好地笑着:“谢谢大王。” 嬴政的眼神好像要杀人。 郑芙一脸窘迫:“谢谢阿政。” 片刻之后,宫人们将午膳都端了上来,二人同坐而食。 嬴政不说话,郑芙便有些慌张,索性自己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了出来,不过隐瞒了自己数次受伤的事情以及与舞雩风劫持她有关的人和事。 “还算机灵。”听完她的说辞之后,嬴政淡淡地说道。 能从嬴政的嘴里听到这四个字,对于郑芙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夸赞了,不由得心头一喜,“阿政还记得两年前你答应为我在咸阳购置房产一事么?” “记得。” “那你看……” “那你记得你亦答应过寡人一件事么?” “记得……”郑芙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今往后,你不得离开咸阳宫半步。” “这怎么可以?”郑芙气愤地站了起来。 她分明是在为他打算,即便后宫之人不可轻易出宫,可过去,她想去哪里,他向来都不会多加约束的。 “我不想做你圈养起来的深宫女子,整日在宫里等着你的宠幸,那样与你草场里的马儿有什么区别。”郑芙说了这么多仍觉得不够,“此话不妥,我连你的马儿都比不上,它们至少每过几日还能出宫去城外驰骋,我却不行。” 嬴政知道她有心让他生气,故而勾了勾嘴角,“你若愿意,可以与它们同去。” “你……”郑芙被他气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嘴,撇过头去自个儿生着闷气。 没过多久,一只大手揽过她的肩头,接着一个酒樽便递到了她嘴边,郑芙负气地抿了一口,本以为是酒,入口却似蜜般甘甜。 “你若无事可做,来东明殿便是。”嬴政见她不喝,拿起酒樽自己喝了一口。 嬴政不松口,郑芙也是个倔强脾气,“你每日要做那么多事,我怎能总是来打搅你。” “寡人并不介意。” “阿政!”郑芙皱起眉头,对他的决策表示抗议。 嬴政保持着一贯强势的作风,说一不二,“寡人不想说第二遍。” 他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郑芙有些懊恼。以前她想做什么,只要不危及自身安,嬴政都不会管她的,到底是为什么…… 若是其他人还好说,可面前的人是嬴政,即便她说出千百种理由,凭着他唯我独尊的任性势头,他一定不会改变主意。 嬴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柔两分:“听话。” 每到两人意见分歧的时候,嬴政总是来这一套。 郑芙只得应道:“好罢。” 谁让她偏偏就吃这一套呢……郑芙抬手掩面。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子嗣的原因 () 在嬴政那里用过午膳,郑芙找了个练剑的借口匆匆回了长安宫。要想攻破嬴政的防线,她还要再好好想想才是。 眼下的第一要事,是尽快完成对芈司的承诺,将芈祺送出宫去。想来嬴政不准她出宫,那她放一个人出宫总没什么问题了吧? 郑芙问身边的曲蛾,说道:“你可知芈祺和李宓被分到何处住所去了?” 曲蛾转着眼珠想了想,而后答道:“她们二人都是夫人你的媵妾,所以应与你一同住在长安宫内。不过大王说不能让人打扰到你,故而她们二人都被宛姑姑安排到较为偏远的两处宫殿去了。祺媵女在五乐殿,宓媵女则在她旁边的阳云殿。” 这样一来,事情倒有些难办了。如果不想让李宓知晓她的谋划,还要再费一番心思才是。 如何名正言顺地将芈祺送出宫又不让李宓产生怀疑,这是一个难题。 郑芙坐在大郑殿内思量许久,宛昭进来通传:“郑夫人,李钰总管来了。” “快将他请进来。” 李钰带着两个宦官走入大郑殿,朝郑芙行了一礼:“见过郑夫人。” “李总管不必多礼。”郑芙道,“是大王有什么吩咐吗?” 李钰眯着眉眼,淡笑轻轻摇头,“大王说方才夫人怒火攻心负气而走,故而特地叫老奴送一些打发时间的书简过来。” 还以为嬴政改变了主意,空欢喜一场。 李钰先是让人把一摞书简放到郑芙桌上,而后又从另一个宦官那边拿过一个锦盒,双手呈到郑芙面前,“这个物件,请郑夫人代为管理。大王说,以后后宫的事宜,还要夫人多加操劳了。” 郑芙抬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正是秦国相传数代的王后玉玺。 这又是送书简又是送玉玺的,算是变相地安慰她么?方才他偏偏不说,非要等到她回了长安宫才派李钰过来安抚她。 “多谢李总管了。” “无妨,老奴这便告辞了。” “李总管慢走。” 郑芙盯着锦盒里的玉玺出神。 王后玉玺……王后玉玺? “宛姑姑!” “夫人这是怎么了?”听到郑芙叫她,宛昭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 郑芙思索一阵,开口问道:“大王方才让我代掌王后玉玺,那我是否要召集后宫妃嫔前来长安宫定个规矩?” 宛昭道:“按惯例来说的确如此。” 郑芙面露疑惑。 “不过如今我们的大王,属实有些特别。位分较高的后妃仅你一人,而其他后宫女子大多没有位分,即便有,也只是少使、长使之位。若说管束,倒也十分简单,即便夫人不召见她们也无妨。”宛昭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那我召集这些有位分的人前来,加上我的两个媵女,如此可算妥当?”郑芙从来没管理过后宫,自然要询问宛昭的意见。 说到此处,宛昭停顿了下来:“如此的确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宛昭看了看殿外,而后小声直言道:“日后夫人若有身子不适无法服侍大王的时候,切莫安排那些个有位分后妃去侍寝,只能安排从未见过大王的女子前去。” “为何?” “她们都是见过大王一面的女子,夫人召她们前来,多少会让她们多些盼头。可夫人若让她们再次侍寝,则有可能叫她们丢了性命。” 说到此处,宛昭及时闭嘴,转而说道:“奴婢跟着夫人来到咸阳宫,已经十余年了,这些年奴婢看着你与大王长大,算是这后宫中的老奴婢了,多少了解些宫里头的事。有些东西,夫人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发生。” 宛昭话中所指叫郑芙听得有些迷茫。 “自夫人及笄以来便一直多灾多难,奴婢想着若夫人能多行善事,应当能改些命数。”宛昭看到郑芙脖颈上的疤痕,终究是心疼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否有用,试一试总是好的。” 宛昭的关心,她自然知晓,可眼下她更关心的是那些女子的命运,于是追问道:“我听得不太懂,姑姑可否告知我详情?” 宛昭面有难色,思量一番,终是说道:“你可有想过,大王一直以来为何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 嬴政继位两年的时候,赵太后就已经送了大量女子充盈其后宫,后来每年年宴六国也会送来不少美人,加上吕不韦暗地里安排和以各种名目入宫的,已然是一个庞大的数目。 这么多年过去了,按理来说,至少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孩子。 可事实却是,咸阳的后宫里,没有公子公主,更没有掌权的大妃。 嬴政从未同她说过这些事,她便没有仔细想过,如今看来,属实有些奇怪。 假如他有了长子,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郑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吕不韦。 几年前嬴政羽翼渐丰,吕不韦颇有忌惮,这才将嫪毐送入太后宫中脱身。那个时候,嬴政尚没有能力与吕不韦抗衡,但吕不韦却能看出他的野心。 若嬴政有了儿子,那吕不韦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是不是会再做一次暗地里弑君的大逆之事?比起嬴政这头成长迅速的野兽,控制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岂不是更加容易? “姑姑的意思是,大王在提防相国?”郑芙问道。 宛昭警惕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不是没有过孩子,是因为……”郑芙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夫人,请谨言慎行!”宛昭急忙打断她。长安宫里的宫仆都是嬴政仔细为她挑选的,如果被听去了风声告诉嬴政,郑芙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怕两人会产生隔阂。 郑芙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原来那些后宫里莫名其妙消失的女子,多半是因为有了身孕…… 她知道嬴政一向冷酷无情,可她没想到他会狠到这样的程度。 “可是她们肚子里的是……”是他的骨肉啊! 宛昭急得捂住郑芙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宛昭突然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她,可若不让她知道,日后郑芙自己发现了,会让她陷于更加为难的境地。 “自古君王最是无情,夫人应当珍惜大王与你的情分,莫要多思多虑。”宛昭压低声音,只敢在郑芙耳边低语,“那些女子,并不都是因这个原因而丧命的。许多人服侍过大王一次,却存有多余的痴心妄想,意图得到本不属于她们的东西,自寻死路罢了。” 郑芙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情不自禁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看你表现 ()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谏禁出宫书 () 嬴政每日会提前一个时辰起身,先入宫苑之中练武,而后才会回来换朝服去上朝。 今日亦不例外,换好便服后,他便大步走出大郑殿。 天色未明,莲池里泛着点点荧光,盛夏的末尾,正是粉莲绽放的好时候。 池中偶然泛.asxs.点波澜,倒影之中有暗红色的剑气,原是岸上的年轻君王在恣意舞剑。 忽而一抹寒光惊鸿,两种剑气交织在一起,那微波泛滥更甚,激起成片莹绿圆叶如浪潮汹涌翻腾。 莲池旁的石台上,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各执一剑,两个欣长的身影相互交织在黎明的光辉里。 “这种力道是杀不死人的。”嬴政淡定避过郑芙的一剑,而后又朝她猛地出击。 郑芙轻巧地往后旋身躲过,轻哼一声:“我出逃蓟都的时候,可凭这力道杀了不少人。” “那是因为你遇到的人太弱。”嬴政站在原地,让她先行。 郑芙摆好剑势,大步向嬴政冲过去,在临近他一丈的位置侧身出剑,嬴政抬起太阿挡下,然后一只手顺势揽上郑芙的腰肢。 郑芙颇为不服气,反手握住剑柄刺向自己的身后。 嬴政索性将太阿换到左手,右手把住她持剑的右手,而后又教她一式,“你这招是有几分聪明,不过若如此做,会更出其不意。” 说着,寒光剑便在二人的控制之下划出一个不寻常的弧度。 片刻之后,两人回到长安宫的大郑殿内,李钰吩咐几个宫女进来替嬴政更换朝服。 待一切着装完毕,郑芙将冕旒端至嬴政面前。嬴政很高,饶是郑芙踮起脚尖也无法替他端端正正地冠上冕旒。 下一刻,宫殿内的所有人都露出几分惊讶之色,纷纷跪地叩首。 这位高傲不可一世的君王,竟然单膝跪地,向这位新夫人低下了头! 除了天地父母,还有什么人是他君王之尊能够放低姿态下跪的? “你……”郑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住。 嬴政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将冕旒戴在自己的头上,而后站起身,“你是寡人唯一例外的女子。” “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个?”郑芙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你不需要知道。”他语气温柔几分,好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你只要明白,寡人会护你一世。不论发生什么,寡人绝不会伤你分毫。” 说完,嬴政轻轻抚了抚她因练剑而凌乱的发梢,而后迈步往殿外走去。 “起驾——”殿外传来李钰的声音。 难道他说的是后宫妃嫔莫名消失的事? 此事分明只有她与宛昭小声说过,绝不可能有人听到并告诉他,他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是昨日她表现得太过明显,叫嬴政看出了什么端倪…… 也是,嬴政看着她长大,她的任何一处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若她昨日真的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加上她如今郑夫人的身份,稍作猜想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想到此处,郑芙兀自敲了敲脑袋。 她究竟是怎么了,嬴政分明是待她极好的,昨日她怎么会生出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宛姑姑,派人去传令,三日后我要见楚国的陪嫁媵女。”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郑芙思来想去,宛昭说得有理,莫要让无辜之女丧命,她不如直接将李宓和芈祺叫来,再找个借口支走李宓便是。 她的视线转移到桌案上的一卷书简。 两日后,甘泉宫东明殿。 嬴政一如往常地开始阅览奏章,虽说这些奏章在送到他这里之前吕不韦已经看过一遍,但他亦要一卷不落地细细查看。 拿起下一本看了几眼,便觉得字迹有些眼熟。 这本奏章没有印过相国的玉玺,说明是被人额外放进来的。 对于这本奏章的来历,嬴政心中有了个大概的人选。 《谏禁出宫书》。 妾闻君立禁令,窃以为过矣。昔妾出宫省亲,于咸阳之西受昌平君恩泽,西得道馆夏无且相救,迎徐福于其中,得寒光于王府。此之人才宝剑,不产于咸阳宫,而君悉数收之,并许重用,遂得以掣肘权臣。此三君者,皆以君善利庙堂与江湖之功。 然妾身事其间,功大于过。由此观之,君何故禁令于妾哉!向使妾以随心从君,如今以妾侍君,宠而不用,是使妾无用武之地,而徒然盼君也。 七月流火以照我汨罗涉江而来,君心如月然困妾身于清莲一池。嗟乎,不可得也! “好个君心如月!”嬴政嗟叹一声,朝屋外大喊,“蒙毅。” 蒙毅疾步走进来,抬手作揖:“臣在。” 嬴政指着桌上的竹简,挑眉道:“你要怎么解释。” “那些老臣的折子看得多了属实有些疲累,臣这不是想给大王提提神吗?”蒙毅将双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地应道。 “……她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嬴政扶额。 前几日他命李钰将那些书简送去给郑芙,其中便包含了李斯《谏逐客书》原卷,本意是让她打发时间。 谁知道她这几日久坐屋中,竟然是在写这个? 蒙毅打量着嬴政的神色,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两年蹊妹所做的事,说明她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依臣之见,您不必如此刻意保护,有些时候,兴许会适得其反。” 嬴政沉默片刻,道:“让李钰把出宫符节给她。” “是!”知道嬴政终于改变了主意,蒙毅露出几分喜色。 一刻钟后,郑芙看着桌上的符节,喜滋滋地笑着。 她头一次与他对峙成功了。 郑芙似乎一下子掌握了掣肘嬴政的方法,十分欣喜。看来要对付嬴政,她须得多花心思想出些令他意外的新奇点子才可以。 “李总管,大王允诺我在咸阳中心的房产还未兑现。”郑芙趁着李钰还没走,低低提了一句。 李钰眯眼笑道:“这事老奴做不了主,须得劳驾夫人亲自去一趟东明殿才是。” 于是乎,郑芙又站在了东明殿的门前。 “来了。”嬴政头都没抬就知道是她。 “阿政,我的文采可还算过得去?”郑芙不自然地将手背在身后,轻点着脚步走到嬴政身边。 “不伦不类。” 郑芙尴尬地笑着,她早料到会是这种评价,“不过是才疏学浅的言论,自然入不得大王的眼,博君一笑罢了!” “可堪入目。” “嗯?”郑芙讶然。 嬴政抬眼:“你身为女子,能写出这种东西倒不算太差。来找寡人做什么?” “你少给了我一件东西。”郑芙眨眨眼。 “李钰,将地契拿来。” 郑芙欣喜欠身:“多谢大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芈祺不走了 () 这日正午,郑芙早早坐在大郑殿中等着李宓和芈祺。 二人分明住得不远,可她们非要一前一后地过来。 “李宓见过郑夫人。”李宓心中有分寸,知晓身份有别,故而行礼。 “见过郑夫人。”见状,芈祺面色些许不悦,但还是跟着李宓一起行礼了。 郑芙道:“二位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曲蛾端了些吃食进来,放在几人的桌前。 郑芙先开口问道:“这几日以来,你们住得可还习惯?” “一说这个我就来气。”芈祺紧皱着眉头,“秦国是何等蛮荒之地,一点水泽的气息都没有。来到这边,我的脸色都黄了几分。” “我倒是住得很是舒心。”李宓一如往常地浅笑着,“秦国虽然干燥了些,但住下来倒也不错。秦地的风俗十分叫人惊讶,当日在章台宫举行典礼,着实叫我大开眼界。” 芈祺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是谁在来秦路上屡屡身子不适,耽误行程的?宓媵女说这句话是有些牵强了吧。” “路上发生的事,怎能与现下一概而论,祺媵女你说是不是?” “宓媵女真是能言善道,我都险些被你比下来了呢!” “别吵了。”郑芙冷下脸,“芈祺,你不要三番五次地挑衅宓姐姐。在这里做主的人是我,容不得你多话。” “你……” 李宓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不再与芈祺周旋,转而看向郑芙说道:“芙妹妹,如今我们已经来到咸阳许多日了,你即便再忙,也该履行对祖父的承诺了吧?” 好在李宓今日说了出来,若她一直不说,郑芙倒是更觉得奇怪了。 “放心吧,该做什么我心里清楚。我们刚回秦国,我不能太早同大王提起此事,否则他一定会起疑心,你且叫他们再多等几日。” 与其说怕嬴政起疑心,不若说是为防李宓看出端倪,若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从另一面看,似乎离阴谋又更进一步。 “好啊,你们果然早有预谋,我父亲败在太子手下,都是你们李家人做的!”芈祺愤愤地说道。 李宓忍不住笑出声:“我们李家人不帮太子,难道还要帮你父亲公子司?” 芈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祖父李园本是春申君府上的客卿,数月前先王薨逝,没过多久春申君在棘门也离世了,谁知是不是他所为!” “祺媵女是以为离开楚国便可以肆意胡说八道了么?别忘了,这里是秦国,你的处境更加凶险。”说着,李宓的眼神飘向郑芙。 “够了,芈祺,你给我住嘴!”郑芙怒不可遏,抬手拍桌,“我本想给你个机会,结果你屡次冒犯,今日你便留在大郑殿,同我好好说道说道!来人,把这个不知分寸之人抓起来。” 宛昭带着几个宫女走进来,很轻易地制住了芈祺和随行的一个侍女。 见势,芈祺慌了神色,“你绝不敢动我!” “那便试一试?”郑芙轻笑,而后看向李宓,“宓姐姐,今日真是怠慢了,不如你先行离开,免得脏了眼睛。” 郑芙的狠厉,李宓是听李园说过的,以往她向来沉着淡静,今日发了这样大的火,芈祺只怕要吃些苦头了。想到此处,李宓便起身道:“芙妹妹千万要好好招待祺媵女,毕竟数月之前她可是好好招呼了你一番呢!”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李宓欠身,而后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走了出去。 李宓离开不久,芈祺就奋力地挣扎起来:“你们放开我!” “放开她,你们都出去。” 获得自由的芈祺十分不屑地瞅了瞅方才制住她的几个宫女,自顾自嘟囔道:“秦国连女子都这么没有礼数!” “看来你学聪明了几分。”郑芙本以为方才她会吓得将实情说出来,结果她只是咒骂两句,没有多说其他。 芈祺抬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腕,轻哼一声,“败给你是我心甘情愿,至于李宓,我一定要她好看。” “这些恩仇暂且放下吧。”郑芙道,“明日我要出宫一趟,届时可以将你带出去。若是缺什么东西就说出来,我尽量帮你筹齐。” “你当真要放我走?”芈祺深感不可思议。 郑芙将手环于胸前,说道:“我若想杀你,早就动手了。” 芈祺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华,“可是……若后宫里莫名其妙少了个人,秦王……大王不会追查到你身上么?” 郑芙道:“我自有法子应付,你只要尽快收拾行装,别叫李宓看出破绽便是了。” 芈祺低下头去,眉目紧皱。 郑芙愿意放过她,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可是她一个人无亲无故,离开咸阳宫,又能去哪里呢?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 那个站在高高殿阶之上,她看了一眼便无法忘记的男人。也正是这个人,让她对郑芙的妒忌如吞天蚀日般袭来。 “我不走。”芈祺说得十分坚定。 郑芙面露疑惑:“为何?” “我要留在这里扳倒李宓,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于你来说,留在这宫里始终是浪费年华,不如早些离去更好。” “你怎么知道是浪费年华?!”芈祺突然激动起来,把郑芙弄得莫名其妙,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芈祺又将语气减缓几分,解释道,“总而言之,我不愿离开。你若真心想帮我,便不要再说了。” 芈祺今日的反应太过奇怪,与来秦国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郑芙不得不怀疑她有了别的打算。不过在咸阳宫里,即便她想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先随了她的意便是了。 “日后你若改变主意,可以来找我。”郑芙道,“若是宫人们亏待于你,缺衣少食,也可以来同我说。” 她既然拿了芈司的东西,答应他好好照顾芈祺,便不能出尔反尔。 “……知道了。”郑芙说出这样的话,芈祺颇感意外,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郑芙点点头:“回去之后好歹装一装,不要让李宓以为你好好的从大郑殿回去了。” “哪用得着你多说。”芈祺高傲地哼了一声,迈开步子扬长而去。 迟早有一天,她会将李宓踩在脚下,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站到秦国权力的顶端,站在那个让她每日在梦中相见的男子身边。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重启丹花阁 () 次日正午,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玉面公子和另一个身量稍微矮小的女子出现在了咸阳宫外,这样的场景,在两年前的邯郸亦有过一次。 二人寻着地契上的地址,来到了咸阳城中央的一处客栈。分明在最为繁华的闹市街区,这座不小的客栈却十分衰败,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一样。只是在客栈门口有一个看守的老者罢了。 在这样人流汹涌的地方,怎么都不可能生意萧条。 “大王刚回咸阳的时候就买下了这家客栈,两年来一直无人打理。”曲蛾说道。 “原来如此……”郑芙这才明白了,原来她说的话,嬴政一直没有忘记,甚至牢牢记在心底。 郑芙走上前去,将地契递给老者,老人检查之后,大手一挥,说道:“从现在起,这个客栈便是你的了。” “多谢老人家。”郑芙搀了搀老人,待他能走稳路后才放手。 之后的几日,郑芙找了许多工匠过来,将燕国丹花阁的构造格局描述给他们,并让他们尽力复原。 虽说这里是咸阳,而且以这家客栈的格局改为舞阁,本不必费那么多波折。 但郑芙总想着不能亏待了舞雩风,毕竟她曾在燕国待了那么多年,心里始终是有些不舍的,如果能用这个方法宽慰她几分,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郑芙先让人将写着“丹花阁”三个字的牌匾挂到主屋之外,这也是她与舞雩风约好的。若她带着众人到了秦国,看到一家名为“丹花阁”的舞阁,便可以直接进去找郑芙了。 又过去几日,丹花阁的翻新已完成大半,而她等的人也已经来到了咸阳。 “言蹊!” 郑芙本在客栈的阁院内看着众人修缮,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迅速转过身去,见到来人,十分欣喜:“你们终于来了。” 舞雩风的身边站着的正是拥有灰绿色眼眸的答赖花,她的身后则跟着离寅等丹花阁的旧人。 “姐姐。”答赖花走上前去,双手环住郑芙的腰。 郑芙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对舞雩风说:“迎亲的仪仗行程缓慢,我以为你们会先我一步来到咸阳。” “还不是因为你的马!” 人群中忽地传出一个声音。 很快,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便从中走了出来,手里牵着一匹健壮的黑马。 “宋大哥。”郑芙微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追风脾性太过刚烈,着实为难你了。” “别……你现在是秦王的夫人,这声大哥我可当不起。”宋城隅费力地将追风牵过来,把缰绳递到郑芙手中,“我再不想多看管它一日了。” 追风见了郑芙,此刻稍稍收敛了脾气,站在她身旁嘶鸣一声。 “言蹊,先前秦王分明是以王后之位迎你入秦,为何现在都说宫里面的人是郑氏夫人?”舞雩风露出几分疑惑之色,好看的杏眼一如往日泛着点点光华。 “秦国内部权势角逐罢了。”郑芙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转而说道,“对了,说说你们吧,为何宋大哥会与你们在一起?又为何说追风耽误了行程?” 舞雩风斜眼撇了撇宋城隅,没有说话。 宋城隅抬起手挠了挠头:“你那边有人保护,舞姑娘带着丹花阁这么多人,路途自然十分危险,我便带着人护送他们来咸阳了。还未到武关,追风突然像发了狂似的不听使唤,挣脱缰绳逃走,我追了七天七夜才将它寻回来,你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才是。” “宋城隅,我们已经到了咸阳,你可以离开了。”舞雩风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 “我辛辛苦苦将你们护送至此,雩风怎能绝情如斯?”宋城隅虽然在说丧气的话,可语气毫无气馁之意,舞雩风不搭理他,他又看向郑芙,“我带了这么多人来咸阳替你做事,你总得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吧?” 郑芙答道:“自然。在丹花阁之后有一处被客栈环起来的宅院,十分隐蔽,这几日我已经让人打点好,你们住进去便是。不过有一条,不准擅闯丹花阁。若被我知晓,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宋城隅窘迫地皱着眉头:“你大可放心,秦国律法严明,即便我不说,我手下的人亦不敢造次。” “我知道。”郑芙淡淡地说。 “那你?”宋城隅不解。 “我主要是说给你听的。” “……” 舞雩风没有加入二人的讨论,直接略过宋城隅,站到两人之间说道:“言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郑芙说道:“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日后我只是丹花阁的头牌舞姬,阁主则由你来做。” 郑芙急忙摆手推辞:“对于经营之道,我是一窍不通,如何能胜任?” “只是一个名号,你不必推辞。我知道你有别的事要做,除了名头,其他的事情一切照旧。”舞雩风不打算松口。 她要让郑芙知道,自己已经真真正正愿意跟随于她。 郑芙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这么做,只好答应下来。 待安顿好众人之后,郑芙便带着曲蛾回了咸阳宫。 回宫的路上,追风一反常态的安静,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样,温顺地跟在郑芙身后。 与此同时,长安宫的莲池之前,一个身着白色盔甲的男子长身而立,目光始终聚集在大郑殿那边。 赵高见状,心知王贲又打算来找郑芙,思来想去,走到他身边躬身行一礼:“奴才见过卫尉大人。” 王贲思索片刻,说道:“你似乎有些眼熟,是郑夫人宫里的宦官管事吧?” “正是。” “她可在殿中?” 赵高突然沉默了,仔细想了想该如何述说,而后开口道:“郑夫人此刻不在宫内。王公子,您日后还是少来为妙,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贲突然来了脾气,“我与郑夫人自幼一同长大,能有什么麻烦?你太多嘴了。” 赵高低着头,没人看到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凶光。 “他说得不错。”宛昭自莲池的另一面顺着边沿的小路走了过来,临至王贲面前,欠身行礼,“见过王公子。” 王贲点点头:“宛姑姑。” “王公子,恕奴婢多嘴。您虽与夫人一同长大,可今时不同往日,夫人已经是大王的夫人了,身份有别,您虽有看管宫门之职,但不该如此频繁地出入长安宫。” 王贲上前两步,张开手很是不解:“可那日你也看到了,蹊妹并不介意我去寻她。” 第一百五十章 帝星再现 () “她是不忍驳了你的好心!”宛昭先是高声说话,而后问道,“奴婢问王公子一句,这几日以来你每日过来,可有再见过郑夫人?” “没有……” “那便是了,郑夫人不是不见你,而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见你。”宛昭好声好气地劝道,“这咸阳宫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逃得过大王的眼睛。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王公子还未触及到大王的底线。王公子若依然执迷不悟,到最后不仅夫人会与你生分,更会伤了你与大王的君臣情分。” 王贲站在原地,眼中的落寞毫无保留地向外溢出。 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知呢? 可他就是无可抑制地想来看她,想知道她每日在做什么,只要能与她说几句话就足够了。 这样都不可以么? “王公子请回吧,日后即便郑夫人心软答应见你,奴婢也不会替公子通传的。”宛昭朝王贲行了一礼,开始下逐客令。 王贲木讷地转过身去,宛若一个被提着手脚的木偶一样死板地行走着。 他只恨自己晚了六年。 若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郑芙身侧的人是他,结局是否会因此改变? 桂花已经有了初绽的势头,此刻的香味不算浓郁,却有一股清新淡雅的气息,萦绕在夜色之下,和着月色温柔了恢宏的咸阳宫。 远离长安宫的草场之外,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行而行。仔细一看,却是那女子往前半步,一手牵拉着男子往前行走着。 看出郑芙的目的地所在,嬴政皱眉:“你拉着寡人走这么远,就是想看寡人的马?” “才不是看你的马。” 二人走到草场外围,郑芙朝里面大喊:“追风!” 一声有力的嘶鸣划破夜空,没过多久,马蹄声呼啸而来。 追风奔到二人面前,突然高高抬蹄转过身去。 “这是我的马,名叫追风,比起你的那些名马,有过之而无不及吧?”郑芙得意洋洋地说着,“此马性情刚猛,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收服。” “骨骼清奇,肌肉健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嬴政上下打量着追风,忽然邪邪地勾起嘴角,“不过马上就是寡人的坐骑了。” 郑芙半分不相信他的说辞,“追风是草原上的烈马,断然不会臣服于中原之人。我亦是用了些法子才将它收服,你怎能轻易让它臣服?” 郑芙话还未说完,追风猛地跪倒在地上,与儿时铜爵见了嬴政的反应一般无二。 “你……真不争气!”郑芙气极,指着追风的马头便怒斥道,“原是想让你好好表现一番,你竟这般弃我于不顾。” 接着,追风起身抬蹄,仰头长鸣。 “追风太过猛烈,一点都不适合你。”嬴政先翻身上马,而后一把将郑芙拉了上去。 追风好像懂得嬴政的心意一般,直径奔向马厩,宛若追逐狂风。 一匹通体洁白的卷毛马儿走入了郑芙的视线,太仆将马厩的门打开,马儿便缓缓抬蹄走了出来,站在嬴政身前低声嘶鸣,而后又绕着二人转了几圈。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的这匹马。”郑芙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它十分亲近地拱了拱她。 “一年前寡人上终南山祭天祈福,与此马有缘,便将其带回,起名‘白兔’。日后它便是你的坐骑。” 看到白兔,嬴政又想起朔方老人的预言,心头有些不悦。希望这匹始终跟随在老者身侧的白马能带给她几分好运。 看着追风对嬴政臣服的模样,郑芙有些舍不得,“追风是外祖父送给我的,你可要好好对它。” 话一出口郑芙就后悔了,嬴政的马日日圈养在宫里,吃着上好的草料,自然亏待不了它们。 突然,漆黑的夜空中泛起一点尤为明显的白光。一阵又一阵,越来越明亮,颇有要追赶月亮光辉的势头。 接着,那白点附近忽地划过一条条以光点连接的长线,破空而出,不断明亮在夜空之上。 先是零星几条,而后越来越多的白线如同拉直的闪电一样细密如雨地略过,渐渐湮灭在原处的地平之下。 郑芙瞪大了眼睛,难掩脸上的讶异之色:“这是……” 见到这个情境,她突然想起那个民间流传许久的传说。嬴政降生的那天,邯郸城内天象大变,紫微星现世,伴随着奔腾而来的如巨浪般可怕的红色云潮,难得一见的雷电大作,引得众人惶恐不安。 现在的星象更为奇特怪异,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一星独立,众星陨落的天象,实在叫人心中震撼! 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嬴政抬着头,一向淡漠的脸上亦展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李钰,立刻传夏无且入宫。” “老奴遵命!”饶是活了四五十年见惯风雨的李钰,如今看到这般情境,亦有些惶惶不安。嬴政一下令,他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草场。 一个时辰后,甘泉宫内。 出尘不染的白衣在夜色下泛着清逸之气,只见夏无且微微睁开柳叶般的细长眉眼,抬头仰视已经再次变得漆黑的天空。 良久,他才抬手作揖,说道:“方才我在医馆中窥视,这星雨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其间无数陨星坠落,唯有一星始终于众星之顶,光华愈烈。” 对于占卜之道,郑芙懂的并不多,故而急切地问道:“夏无且,你可知这星象为合意?” 夏无且道:“此云端明星,乃帝星——紫微,主天下生死、威严权位。上一次出现是在将近二十二年之前,正是主上降生之日。” 郑芙抬头看了看嬴政,他正紧皱眉头,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此兆是吉是凶?”嬴政问。 “吉凶各半。我可以断定,此星数次出现,代指主上。不久之后将发生一件极其凶险的大事,主上命格改天换地,自当逢凶化吉。而其余人等,恐难述说。” 听夏无且这样说,郑芙稍微安心些许。受嬴政的影响,她并不相信命数之说,可这天象两次临世,时间又都如此巧合,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一样。既夏无且说嬴政不会有大碍,那想来便不会有事了。 “看来这件大事是寡人的冠礼了。”嬴政冷哼一声。 一边是吕不韦的朝政把持,另一边又有赵太后扶持下的雍城嫪毐一派。 如今嫪毐虽然不在咸阳,但这么多年过去,有了赵太后的帮助,他在雍城的势力迅速扩张,其府中的门客数量已不亚于在咸阳权倾朝野的吕不韦,俨然是目前秦国最大的两派外族势力之一。 嬴政的眼神锋利如刃。 既然众星陨落,那他就叫这两颗妨碍他亲政之路的灾星,在冠礼之日一同湮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字千金 () 与此同时,咸阳吕府。 “属下徐福,见过相国。”徐福抬起广袖,躬身朝吕不韦作揖行礼。 一个时辰前吕不韦正要更衣入眠,恍然看到这奇特的天象,一瞬间睡意无,急忙召了徐福来问话。 “君房,你是齐国有名的道家高人,在我吕府众多门客之中,已无人比你更精于占卜之道。你可知晓此天象为何意?” 徐福思虑片刻,“相国可还记得大王降生之日邯郸城的诡变天象?” 吕不韦面色严肃地说道:“那时本相亦在邯郸城内,亲眼目睹天空中的异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阅历无数的他亦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当时有一颗明星现世,时隔二十多年,它又出现了,此星正是帝星紫微,应当是大王的表征。” 吕不韦的面色一紧:“那此天象意指大王会将本相除去么?!” 徐福眯了眯眼,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好似有旋涡在流转,“非也。帝星说的是大王不假,但陨星却并非相国。陨星环绕帝星而落,指的是帝星会在不久之后湮灭。” 眼下有可能让帝星陨落的只有一件事——即将来临的秦王冠礼。 听到这个讯息,吕不韦总算安心几分。 “深夜召你前来,属实辛苦,退下吧。” “属下告退。” 吕不韦所不知道的是,跟随他三年之久的毒医门客徐福,在走出他的屋子之后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二十年前的诡异天象,只有身处邯郸的人才能亲眼目睹。而这次群星陨落,涉及范围之广已无人能想象。中原七国之中,皆因此事震动。一时间众说纷纭,没有个确切的说法。 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意指这是大凶的征兆,混杂着其他各种意见,成为了几月以来七国中人津津乐道的重心。 咸阳城门口的告示之上,以最为显眼的颜色写着一篇巨著。 “失敬,失敬,麻烦让一让!”郑芙再次以男子装束出现在咸阳城中,这次跟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衣着不凡的女子,以薄纱掩面,但那对惊为天人的杏眼,却叫人一见便无法忘怀。 两人从人潮中挤到前面,抬起头来仔细查看着新的告示。 几月前丹花阁搬到咸阳,因其独特的风格和貌美的舞女,一下子成了咸阳城中炙手可热的舞阁。 因为本身舞功过硬,又有多年经营的经验,舞雩风没费多少力气便将丹花阁开得红火起来,甚至有许多时间学习秦篆。如今这告示上的书作,只要她读得慢些,可以尽数看懂。 “你们看,这告示的最上头写的是什么?‘若有人能删改一字,赐金千镒。’。” “若当真有谁能删改一字,日后定然是吃穿不愁了!” “这《吕氏春秋》是相国召集府内所有门客所撰的巨著,那么多文人墨客一同作成,你想要删改,须得有理有据,否则就是掉脑袋的差事,谈何容易?” “如今我大秦在七国之中最为强盛,吕相也当属七国中最有权势的相国了……” “那是自然!”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郑芙大概看完整篇书著的内容,拉着舞雩风慢慢挤出人群,走在热闹的咸阳城主街上。 “相国此举,意在震慑臣民,增加他在七国之中的威势。”舞雩风虽然是舞姬,但毕竟经营着无数高官政客最喜去的丹花阁,多少也能看懂些政治的东西。 “不错。且不论这篇文章是否真有遗漏之处可以删改,即便真有人能删改一二,相国的威名也会名扬四海。”郑芙亦十分赞同她的说法,“大王几月前下逐客令,相国的门客因此被驱散不少,如今想要重新招揽,此举是一步好棋。” 二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丹花阁。 舞雩风沿袭了以往七日献一舞的方式,这一日正是她登台献舞的日子。 咸阳的丹花阁,比起开在蓟都的时候,多了些别的业务。因为房屋面积较广,前半部分用作舞阁,而后半部分则作为客栈来用。因此许多为丹花舞女而慕名前来的游人,大多会住在丹花阁内,时常人满为患,有些时候甚至需要提前预定。 自从丹花阁开起来,郑芙仿佛突然获得了一双可以看到整个咸阳的眼睛。来往的达官显贵越来越多,能听说的奇闻密事就越多。 丹花阁的每间客屋和舞阁之间都有一处可以容得下两人的暗格,有这么一批人,每日就坐在暗格中记录客人的身份,并且将他们对话中有用的部分悉数抄写下来。每到舞雩风登台献舞的那天,这些书简就会被秘密送到咸阳宫里去。 当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一个足够吸引人的事物上时,他们往往会忽略背后的一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一个供人取乐的舞阁,为何每隔几日便会送出一车又一车的东西。 今日亦不例外,郑芙并非每日都会出宫,多半是到了舞雩风献舞的这一天,亦或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会出来。毕竟她如今已是秦国的郑夫人,不是几年前的楚国公女了,身份有差,她不能过多暴露自己。 至于丹花阁阁主的身份,除了内部之人,没有任何一个客人知晓其真实身份,众人只知道阁主名叫郑言蹊,似乎是一个来头不小的人物。毕竟在秦国国都咸阳,丹花阁能如此快速地兴起,势必少不了背后势力的帮助。 夜色渐深,正是丹花阁笙歌燕舞的时候。天空中潇潇洒洒地飘着小雪,即便天气日渐严寒,虎狼之邦的秦人依旧喜欢看这新鲜艳丽的列国舞曲。 郑芙站在丹花阁的客堂之中,等着离寅清点书册。 门外走入一个青衣披风的男子,他先是将竹伞关闭,嘴里不断呼出热气,步伐平稳地朝二人走了过来,乍一看有几分清修儒生的气质。 看到有人进来,郑芙抬手敲了敲桌案,离寅会意地收起书册名单,抬头看到来人,说道:“公子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男子答道。 离寅歉意地说道:“实在对不住,小店今日已经客满,公子只能另觅其他客栈了。” 男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仔细打量着郑芙的长相,片刻后说道:“如果我认识你身边的这位公子,那是不是就可以住店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云梦魏缭 () “这位公子可是认错人了。”郑芙道,“在下的记忆之中,并未见过公子。” “此言差矣。”青衫男子淡笑着摇摇头,上前一步说道,“你未见过我,可我见过你啊!” 郑芙侧头,表示不解。 男子抿嘴,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一年前在蓟都丹花阁,我可是专门为了听公子的琴而在丹花阁前驻足良久呢。只可惜,之后便再没见过公子。那首《子衿》,在公子手下奏得出神入化,脱离了本意却有别样的情肠,实在难得。” 这般讨要住店的方式倒是有些新奇,郑芙说道:“见过我弹奏的人这么多,若都来咸阳,难不成我要一一接待?” “自然不可,若多接待几个如我这样的人,只怕你的丹花阁要负债累累了。”男子神神秘秘地说着。 郑芙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为何这样说?” “因为以丹花阁的财力,根本不足以供养我这样的人才。”男子十分自然地走到桌案之前跪坐,而后一手往前示意郑芙坐下。 听闻此话,又见到他的举止,离寅有了几分怒气,正要开口将他轰出去,被郑芙拦了下来。 男子见两人的动作,大笑一声,而后说道:“当年汉明面见春申君之时,曾述说过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千里马直到年老才遇到伯乐,伯乐一见到它就放声痛哭,并脱下自己的麻衣为它披上,千里马因此高声嘶叫,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知己。” 郑芙轻轻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好马要配好鞍,更要食好料,才能日行千里。千里马为何遇到伯乐才会感慨哭泣?自然是因为唯有伯乐能叫它日行千里。”男子说完,仍旧自吹自擂一番,“故而我这样的人才,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才是,小小一座丹花阁,我还不放在心上。” “既然公子如此不屑,那不如就此离开,省得碍了公子的眼!”离寅甚是气愤,开口逐客。 男子仍旧保持着淡笑,既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说话。 郑芙思来想去,说道:“离寅,你先去后面将手头的事办妥,由我与这位公子交谈便是。” 离寅愤愤地瞪了男子一眼,而后拿起书册转身离开。 郑芙非但不恼,反而抬手作揖,说道:“在下郑言蹊,请问公子名姓?” 魏缭跪坐着抬手回礼,道:“魏缭,魏国大梁人。” “哦?我以为魏公子是燕国人。”郑芙说道。 “呵呵……我自三岁起便在大梁外的青岩云梦之内随师父清修,两年前出山云游列国,最终打算在秦国落脚。说实话,这等靡靡之音并非我所喜,当时在燕国愿意驻足观看,只因你独具一格的琴心。”魏缭说话的时候,始终是十分高傲自负的姿态。 “那我还要多谢魏公子能识得我的琴心了。”郑芙先是客套一句,而后顺着他的话直入主题,“既然公子自诩有惊世之才,那势必是听闻吕相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故而前来投奔。比起我的琴曲,公子的志向自然更为远大,你为何不直接投入吕府门下,反而来了丹花阁?” “我要辅佐的是真正能当大任之人,而非一位醉心权势的权臣。我并非贪图名利的世俗之人,即便如今愿意投入相府门下,心知几月之后不会风云逆转?届时我将如何施展抱负。” 郑芙不由得佩服他的勇气。在被吕不韦笼罩的咸阳城内,魏缭竟然与一个陌生人如此议论于他,若不是疯癫痴傻,便一定是绝世奇人。郑芙道:“阁下可知,若我是相国的人,你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魏缭低头看到她腰间的佩剑,而后淡然地说道:“你的琴声清澈且无一丝浑浊之气,自然不可能与这些朝野权贵为伍。” “但我却开了这家你瞧不上的丹花阁。”郑芙说道。 谈及此,魏缭顿了顿,抬眼看着郑芙,神情严肃几分,“这与你的本心无关,而与你所效力的人有关。” “我所效力的人?”郑芙反问。 “不错。”魏缭深黑色的眸子好像又暗了几分,“或许你所效劳的人,与我想效劳的是同一人。” “何以如此笃定?” 两人相互试探,唯独不说出自己心中之人的名姓。 “在这咸阳城里,有能力庇佑这样一个舞阁在短短数月内成长起来的,除了相国,便只有一个人了。”魏缭说得更进一步,但仍旧没有直说。 郑芙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此人是谁?”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魏缭神色灼灼,好似在脑中迅速盘算着利害关系。 “秦王政!” 看到魏缭逐渐勾起的嘴角,郑芙突然明白他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同她说这些事了。 此人极其攻于心计,从一开始就在不断试探她,理清脉络顺藤摸瓜,在她不知不觉之间从她口中套出许多讯息! 郑芙冷笑:“阁下的智谋不俗,叫人十分钦佩。” 知道她发觉了自己的谋划,魏缭懂得适可而止,抬手作揖,言辞谦逊几分,“在下虽然是刻意为之,可姑娘亦已经知晓我的心意,大可不必如此恼火。” “……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姑娘”二字叫的郑芙有些心惊。 “郑姑娘以男子打扮现身,刻意降低嗓音,且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乍一看的确没有破绽。”魏缭解释道,“不过你是否忘了?在蓟都之时你是女子着装。我分明知晓你是女子,却非要佯装不知,一则心中十分不舒服,二则即将与你共同效力一人,实在不该如此欺瞒。” 郑芙仍对他有几分芥蒂,故而语带讽刺地说道:“魏公子直言自己有大能,可到了现在我都未见分毫。你怎知日后我们会共效一主。” 终于说到正题,魏缭仰面大笑三声,而后微微扬着嘴角说道:“不是我不说,只因你是个姑娘,恐怕听不懂我这排兵布阵之说!” “岂有此理!” 此人自视甚高便算了,张口便来如此毒舌之语,叫人听了十分不悦。 “姑娘且消气,我并非轻视于你,而是……”话到嘴边,魏缭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他本就是在轻视于她,哪里找得到什么借口。 郑芙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不必多说了,你有什么本事,尽可展现出来,我先问一问那个人是否要见你。”他说得本就不错,这个时候的女子,又有几人懂兵家打仗的事情,左不过是因为嬴政让她多看些书,她才略懂一二罢了。 听郑芙消气松口,魏缭面露喜色,从袖中拿出五卷捆在一起的书简,极其宝贝地双手递给郑芙,并说道:“只需要姑娘替我将这些书简递交给秦王,最多三日,秦王一定会见我。” “如你所愿。”郑芙双手接过。 “多谢。”魏缭作揖。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偏私 () “年关将至,大王冠礼在即,你们可千万不要懈怠,若在这个时候出了半分差错,有的你们受的。”夜色下的咸阳宫门口,侍卫长正训斥着几个面色倦怠的侍卫。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侍卫长朝前拦住,厉声道:“什么人?” 郑芙掀开车帘,将符节递了出去。 侍卫长这才看清来人,看了符节之后又双手递回去,说道:“恕属下眼拙,原来是郑夫人,放行!” 半个时辰后,郑芙总算忙完手头的事情到了甘泉宫门口,缓缓迈着步子向东明殿走去。 不知是何原因,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特别容易疲倦,许是担忧不久后嬴政的冠礼,叫她乱了分寸。 与殿门口的李钰打过招呼之后,郑芙径自走入东明殿。 “阿政,我已将书简送到藏书阁去了。” 走入殿内,郑芙却没看到嬴政如往常那般坐在桌案前阅读书卷。 一人面对窗外长身而立,没有发冠的约束,如瀑般深棕色长发随意倾斜而下,月色入户,点点荧光照耀在他鬓边的发丝之上,嬴政身着黑色寝衣,侧过头来,朝她伸出手。 郑芙行至他身侧,嬴政大手一揽,让她站在自己身前。郑芙看了看窗外,是几棵已然在风雪中凋零的桂树,于是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嬴政握住她的手腕,朝天空的方向指了指,“那边。” 郑芙仔细看去,在不断飘下的雪花之中,隐约看到一颗不断泛着白光的明星。 “帝星紫微!”郑芙惊讶地说道,“短短数月,它居然又出现了。” 今晚的紫微星独自挂在夜空之中,化作弯钩的月牙远远地与之遥望,彼此间相互陪伴,又有些孤单。 二人走到桌案前坐下,郑芙将魏缭的书著拿出来放在嬴政面前,说道:“这些策论你可以瞧一瞧,兴许能有大用处。” 嬴政挑了挑眉,说道:“送入宫中的策论大多由昌平君经手,此人怎么找上了你?” 郑芙答:“他不知我身份,不过猜到我身后的人是你,其人谋略甚远,极善言谈,只是不知策论写得如何。” “夫人以为此人如何?” “以我之浅见,魏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嬴政轻笑,凤眼若星,“既然是夫人推荐的,寡人便特例先看他的策论吧。” 郑芙脸色一红,低头说道:“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朝政面前,大王怎能如此偏私。” “寡人只偏私于你。” 她回宫的数月以来,嬴政说情话的本事倒是愈发高深了…… 郑芙抬眼,刚好对上嬴政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又慌张地转过头去,尽量平静地说道:“那你快些偏私就是,不要这般看着我。” 心知再看下去她便要愈发无地自容,嬴政索性随了她的意,打开竹简细细阅览。 一开始,嬴政的心态平和,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然而越往后看便发现,此人的论述方式层层递进,详略得当,观点清晰明确。 看完魏缭写的策论,嬴政又开始翻阅余下的四卷兵书。即便夜色已深,可他越看越有兴致,文中的许多观点与他不谋而合,甚至还有一些他未曾想到过的战术策略,假以时日若用于秦国的征伐战争,一定能有大作用! 仅仅看完一卷,嬴政便抬眼说道,“阿蹊,明日让此人……” 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的睡颜。 起先她手杵着下巴看他阅读书简,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了。 嬴政打横抱起她,步伐平稳地走向床榻,生怕将她惊醒。 看来这些日子她是太过于劳累了,以后要另择他人出宫去运送情报。 将郑芙放在床榻上,仔细替她盖好被褥,嬴政复又坐回桌案前继续观阅魏缭所著的兵书。 不知过了多久,东明殿的烛火才熄灭。 一连几日,魏缭一直住在丹花阁的客栈内,离寅总是瞧他不怎么顺眼,原因有二。其一,他初到丹花阁时一连说了数句清高不屑的言语,其二,他住了这么多天,始终未付一分钱的房费。 每天早上魏缭从客栈走出来,都会朝他打招呼淡笑。在离寅眼里,这种行为与挑衅无异。若非郑芙吩咐好生招待,离寅早就将这个自傲之人轰出去了。 “你不要总是这么看着我,再过几日便会有人为我开府立匾,到时候你想送我都没有机会。”魏缭淡笑着,十分欠揍地说出这一番话。 离寅撇过头去,不愿与他多说。 “魏公子好兴致。” 魏缭闻声看去,原是郑芙,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魏缭抬手作揖:“我已经等郑姑娘许多日了。” “不过数日,你倒是算不得白等。”郑芙说道。 蒙毅打量魏缭片刻,而后微笑着抬手作揖:“魏先生久等了,我家主人请先生到府上一叙。” “请问阁下是?”魏缭看了看蒙毅,问道。 “在下姓蒙。” 听到这个姓氏,魏缭对自己的想法更加坚定几分,“幸会,幸会!” “魏公子与我说话的时候却没有这般客套尊敬。”郑芙语带几分不满。 “姑娘此言差矣,我……”以往滔滔不绝的魏缭,此刻却又没了声音。 郑芙摇摇头:“……你别说了,蒙大人是来接你的,快走吧,别叫那个人等急了才是。” 蒙毅抬手示意门外的马车:“先生请。” 魏缭这才恭恭敬敬地朝郑芙躬身作揖,以表感谢,郑芙同样回以一礼。 送走魏缭,郑芙又绕到丹花阁的后方,走入那个刺客云集的云水阁宅院。从外部往里看,这个宅院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宅,实际上里面云集了江湖上出类拔萃的刺客。 “什么风把阁主吹来我这里了?” 郑芙刚走入宅院便听得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城隅正坐在她身后那棵老树上,嘴里叼着一根树枝,好不惬意。 郑芙抬头说道:“宋大哥,你有事可做了。” “有事可做你才想起我,未免太过无情。”宋城隅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双手叉腰地站在郑芙面前。 郑芙玩笑地说道:“难不成你想让我经常想起你?” “别别别,那还是算了!”宋城隅急忙摆摆手,“你可是秦王用十几座城池换来的,要是他知道此事,非要将我杀了不成。” “行了,玩笑归玩笑。”郑芙正色,“再过几日大王便要启程至雍城行冠礼,届时我需要你带人对吕府严加看守,若相国的门客在此期间生乱,不必留情,直接斩杀即可。” 宋城隅突然沉默了。 看他的神色有些奇怪,郑芙直接问道:“莫非姑外祖父提前知会了你什么?” 她的反应简直太过敏锐……宋城隅点点头:“李大人让我见机行事,哪边顺风,便帮哪边。” “如此就好,那我便先走了。” “等一下,我都说了是见机行事,你怎么一副笃定了我会帮你的样子?”宋城隅疑惑不解。 郑芙只差想敲他的脑袋一通了,“你都将他的命令告诉我了,当然是帮我的,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夜 () 果真如魏缭所说,他进宫后的第二日,嬴政就在咸阳城东远离贵胄住所的位置替他购置了一处宅邸,不过尚未封官。魏缭很识大体,为了不惹人注意,十分低调地搬了进去。 秦王政八年,正月初一。 秦王嬴政将行冠礼,故而这一年秦国的年宴没有召开,一并推到十多日后的雍城冠礼一起举行。 曲蛾手里端着一顶凤冠,身后跟了两个宫女,各自端着一套黑红色的华服,三人一同走在长安宫的石阶路上。 “半月后大王至雍城行冠礼,届时封后典礼将一同举行,郑夫人的衣冠服饰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曲蛾督促道。 一个宫女俏皮地说着:“曲姐姐,你便放心吧,大王交代过的事,我们哪敢不尽心尽力。” 宛昭站在大郑殿前,看到取了礼服同行而来的三人,说道:“明日便要启程去雍城了,该收拾的东西一件都不能落下,知道么?” “是。” 与此同时,东明殿内。 “见过大王,见过郑夫人。”昌平君广袖一挥,抬手朝面前的两人作揖。 郑芙欠身以作回礼。 “免礼吧。”嬴政道。 昌平君坐在右边第一席,郑芙坐在左边第一席。 “明日两位便要启程前往雍城了,此番是大王让我来的,还是芙儿让我来的?”昌平君先行开口问道。 “按照惯例,所有秦国朝臣都必须前往雍城参与大王的冠礼,启叔父也不例外,此刻怎么说是我与大王二人?”郑芙问道。 昌平君眯眼轻轻点头:“若大王要臣同去雍城,此刻便不会传我过来咯!” 昌平君的才智自然是不必说的,嬴政直言道:“昌平君,寡人有一个让你直登相位的差事,你接不接?” 闻言,昌平君眼前一亮,而后故作淡定地说道:“既然大王开口了,臣自然要接,怎能不接!” 嬴政拿起一卷桌上的书简递给李钰,李钰又双手捧到昌平君的跟前。 “冠礼之后雍城必乱,届时若有**及咸阳,你拿着这道密旨调配兵马,平息动乱。” 昌平君双膝跪地,高举双手接过李钰手中的竹简:“臣遵旨!” 待昌平君起身归位后,郑芙说道:“启叔父,芙儿有一事有求于你。” “芙儿但说无妨。”昌平君道。 “叔父可见过与我同来的公子芈瑞了?” 昌平君点点头:“此人乃楚王室旁支,往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交,如今他作为楚国使节陪同你来到咸阳,早已来我府上见过数次。” “叔父与他熟识便好了。”郑芙说道,“此番若咸阳当真动乱,烦请叔父带上他一同平叛,不必许给他什么,只要让他有个参与平叛有功的名头即可。” 昌平君稍微抬眼打量嬴政的神色,既然郑芙当着嬴政的面说,那想必是嬴政默许的了,于是说道:“莫非此事与楚国令尹有关?” “正是。”郑芙毫不犹豫地回答。既然嬴政信任昌平君,那么告诉他也无妨。 “既然如此,我便给他个立功的名头。” “多谢叔父。” 昌平君走后不久,嬴政又叫来王贲和赵亥。 二人立于东明殿正中央,同时朝嬴政作揖行礼。 “阿贲,今日起你不必再做卫尉了。”嬴政说话的同时,李钰各拿一道密旨递给二人。 见状,王贲单膝下跪以武将之礼接过旨意,赵亥同列。 嬴政起身,走到殿前抬手将他们扶起。 “寡人的身后便交给你们了。” 深棕色的眸子里好像有一团火苗在燃烧。 这位年轻的君王,竟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付于他们二人,事关成败生死,他对他们的信任,已经到达一种难以言说的高度! 王贲心头激愤,抬手坚定地下跪,朗声道:“只要王贲还站着,这场仗就不会输。臣必定不会辜负大王的信任,生死无惧!” 赵亥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与王贲一起再次下跪行礼。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到可以为他的君王拼杀的时候了。 郑芙站在屏风后,安静地听着殿前的动静。她不是不愿见客,而是不能见。 王贲待她的心思,她又岂会不知? 从小到大,他对她的态度始终与其他女子不同,每次见面,眼中流露出来的热烈更是比他自己的光芒还要璀璨几分。 可她只有一颗心,早已被一个人装满,不可能还容下另一个人。 王贲三番五次来大郑殿,嬴政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介意。一直不说,是因为王贲在他心里的分量很重,而她又自觉将他避开,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她不愿意伤害王贲,更不能让他们君臣二人因她而产生嫌隙。所以,她选择远离,选择敬而远之。 或许王贲没有意识到嬴政卸去他职位的原因,只以为嬴政要将这次风险极大的任务交给他,但郑芙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嬴政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有两个。 一则让王贲凭此事立功封爵,二则让他远离咸阳后宫。 咸阳宫里没有太多大妃,也无太后一辈的妇人,故而身为看守宫门禁军的卫尉,只要王贲想,可以随意进出咸阳宫。 这样一来他便有了多次闯入长安宫的行径。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早就丢了性命。可此人偏偏是王贲,是嬴政十岁回秦开始,始终跟随在他身侧忠心不二的王贲。 十二年的光阴,嬴政早已将他看作自己的手足,即便心中不喜,亦不可能因他对郑芙的情意亲手将其除去。所以在事情露出些苗头的时候,他就要将这件事完扼杀掉。 等两人离开后,郑芙才从后面走出来。 “害怕么?”嬴政问。 她知道他指的是即将来临的动乱。 郑芙坚定地说道:“只要你在,我便不怕。” 二人携手走出东明殿。 洁白无瑕的天地之间,蕴藏着多少杀机四伏,又隐含了多少温情脉脉。 东明殿前的台阶被铺上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在黑夜的笼罩和月亮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明亮光滑。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除夕之后的甘泉宫雪夜,他们已经共同见过十多次。 这里没有凌寒傲立的红梅,有的只是一座孤寂的宫殿,两柄长剑,一架古琴,以及两个惺惺相惜的人。 长夜来临,请君入眠。 破晓将至,厉兵秣马。 第一百五十五章 母子重逢 () 秦王政八年,正月十六。 俗话有言,正月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润的时候。 浩浩荡荡的冠礼队伍正是伴着圆月的光辉抵达了雍城。 黑马的鼻息不断冒着白气,矫健修长的黑色马蹄在原地踩踏一阵,而后高声嘶鸣。 “拜见大王!” 雍城行宫之外跪满了一地前来接驾的官员,其中却不包括在雍城的势力最大的嫪毐。 令嬴政失望的是,赵太后亦不在其中。 许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嬴政翻身下马,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黑色大裘在狂风中飞舞,显得他愈发高不可攀,盛气凌人。 郑芙从马车内走出来,曲蛾抬手将她扶下。本来她是打算骑着白兔与嬴政一同策马先行,可碍于秦王夫人的身份,又即将被册封为王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举于身份不太妥当。 嬴政与郑芙先行进入了相应的宫殿,蒙毅则留下来为朝臣贵胄们安排在行宫中暂住的宫殿。 等外面吵闹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这时候的雪花已不如半月前在咸阳那般大,此刻倒是比细密如针的绵雨还要温柔几分。在甘泉宫未见到过的梅花,此刻已经开在行宫的外面,高傲又坚韧。 宫殿里的烛火被三两个宫人燃了起来,稍显昏暗的室内霎时明亮几分。 郑芙斜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想来时间还不晚,索性起身振奋精神。 虽然半路因大雪封路耽误时间,冠礼队伍不得不昼夜赶路前来雍城,可她数日以来一直坐在马车内,以她的体质,自然不会身子疲惫。这会即便站起来,她亦有几分想躺下熟睡的冲动。 嬴政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地看着竹简,如今他虽然身在雍城,可是该做的事仍旧要做,该看的奏章一卷都不能落下。 郑芙本想找自己的狐裘,突然想起刚至雍城之时那件狐裘被雪弄湿了大半,故而自顾自拿过嬴政的黑色披风披上,轻手轻脚地走到殿外观雪。 以往秦国的都城一直设在雍城,直到秦献公时期才搬迁到咸阳,因此雍城的宫殿群并不比咸阳少。 自献公以来,君王薨逝之后,秦国的夫人们若无子嗣无法与之同去封地,则大多会来雍城颐养天年。当朝亦有秦王祖母华阳太后与生母赵太后居住于此。 郑芙是第一次来到雍地,同为秦国的领土,雍城比之咸阳,少几分恢弘大气,多几分瑰丽堂皇。 “太后到——” 闻声,郑芙抬头往宫苑门口看去。 那个许多年未见的妇人,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俏丽上扬的凤眼昭示着她秦国太后的威势,精致的妆容和着高贵的紫衣,以及那冠绝天下叫人不敢正视的容颜。数年过去,赵太后似乎从未变老,此刻更添几分风韵。单看外表,即便说她仅有二十五六也不为过。 “见过母后。”郑芙规规矩矩地朝赵太后行了一礼。 赵太后以双手将她扶起,稍微抬头仔细打量一番,火红的嘴唇勾起一个绝美的弧度,“这么多年未见,芙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如今有你陪在政儿身侧,我很放心。” 郑芙浅笑着说道:“这些年大王很想念您。”为什么您不回来看看他呢? 郑芙没有将后半句话问出口,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这终究是太后与嬴政之间的事,即便她从小与嬴政一同长大,亦不该插手他们的母子之情。 赵太后顿了顿,说道:“那便同我一起去看看政儿吧。” “遵命。” 二人走入宫殿中的时候,嬴政没有在看书,而是背对她们站立着。 见到这个高大坚韧的背影,赵太后心念微动,下意识地向前数步,声音带了几分颤抖:“政儿?” 嬴政猛地睁开眼,转过身来。 下一刻,这位年轻高傲的君王,双膝跪地,向这位秦国最尊贵的女人叩首三次。 “孩儿见过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政儿,快让我好好瞧瞧……”赵太后急忙上前以双手将他扶起,眼中溢满水泽,晶莹剔透。 看到赵太后这样的神情,嬴政突然愣住了。 那双与他何其相似的凤眼宛若宝石般透彻,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嬴政想起十多年前被害挨打回宁和宫的那天,赵太后看他的眼神,正是今日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政儿都长得这么大了……”赵太后抬手轻抚嬴政的眉眼,露出欣慰的表情,“如今政儿来雍城行冠礼,已是顶天立地的大秦君王,可以为母后撑起一片天地了。” 嬴政的气势相较数年前更甚,即便她是他的母亲,如今亦有几分不敢直视。突然间,赵太后的心里生出几分疼惜。 儿时的嬴政活泼好动,虽然谈不上善良,可遇事绝对能沉下心性,以理服人。可如今的他好似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山,透着猛烈的寒意,凶狠暴戾,弑杀成性。 他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便是她。她不在咸阳的这些年,她的儿子一定过得很不好…… “如今孩儿即将掌握大权,冠礼之后便会将母后迎回咸阳。”嬴政说到此处,温情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转瞬即逝的阴狠,“日后,我会让所有伤害过母后的人付出千倍的代价。” 赵太后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自眼角徐徐流了下来。 “那些事情母后都不愿过多计较了。”说到此处,赵太后眉眼一弯,一只手拉着嬴政,另一只手则将郑芙拉了过来,“如今母后只希望你平淡安稳,让芙儿早日给你添个孩儿,给我添个孙儿。” 谈及此,郑芙低下头去面色一红:“母后……” 见她这样的姿态,赵太后不由得笑了起来,“后日政儿行冠礼之时,便是你成为大秦王后之日。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况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当然是支持的。” 不等郑芙说话,赵太后继续说道:“你五月前由楚入秦,本该那时候就成为王后,但是局势所迫,不得已而成为政儿的夫人。如今封后之事已成定局,你是一定要诞下王嗣的。” “母后,此话你私下与我探讨倒也罢了,在大王面前说一通,叫我如何自处……”郑芙露出几分羞怯的神色,抬头一看,嬴政的嘴角挂着轻松的淡笑,往常紧皱的眉头此刻已然舒展。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嬴政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击溃心房 () “那有什么?自你出生起,我们便是一家人,难道还要说两家话?”赵太后抬手轻点郑芙眉心,语带几分宠溺,“我愿意说,政儿亦愿意听,是也不是?” 嬴政面带笑意:“母后所言极是。” 三人围坐在同一个桌案前,述说着家常情分,乍一看好似一户温馨的百姓人家。 在这寒冷又温暖的宫殿内,每个人都默契地对数年前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好像怕打破了这场离别已久的重聚。 直到深夜时分,赵太后才起身离去,走之前又与二人说了不少话,诉不尽几年来的思念。 回到自己的宫殿里,赵太后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情。 幽暗的寝宫廊道之后,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一手攀附上太后的腰肢,稍稍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儿子一来,太后便将我尽数忘在脑后,一连两个时辰都见不着面。若他不是你的儿子,我几乎以为太后寻得新宠,不要嫪毐了。” 赵太后抬头,凤眼轻瞥,语调柔若游丝,“你明知我心中仅你一人。我与政儿已经七年未曾相见,如今不过是说了会话,你倒是愈发刁钻,黑白不分便将醋坛子打翻。” 嫪毐轻哼一声,走到赵太后身后,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抚,“分明是这么瘦小的妇人,霓儿你却为我诞下两个儿子。比起你那长子秦王,我们的儿子难道就不值得你疼爱?” “都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一视同仁。”赵太后不疾不徐地说着,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落入这个男人编制的陷阱。 “太后骗我。”嫪毐忽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你若一视同仁,便不会准许秦王来雍城并为他行冠礼。” “你为何这样说?”脱离了嫪毐的怀抱,赵太后倍感不适,转身追着他往前几步。 “太后见了秦王,立刻就将我数日前同你说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嫪毐面有失望之色,“即便你当真一视同仁,可秦王呢,他如果知道你与我生下两个儿子,他会怎么做?是杀了我,还是杀了我们的儿子?” 赵太后皱起了眉头,说道:“我说过了,政儿最是孝顺,只要我与他说明情况,即便他厌恶你,亦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你。至于我们的孩子,不要让政儿知晓他们的存在便是。” “呵呵呵……霓儿,你果然是太天真了!你是秦王的生母,无论做出什么事他都会饶恕你,可我不一样,我们的儿子不一样。你说不要让他知晓孩子们的存在,太后说得轻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王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嫪毐言辞激动,紧紧抓住赵太后的双肩。 “你轻点,捏疼我了……”赵太后十分不悦地拍了他的手。 嫪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自镇定下心性,“即便他真的不曾知晓,但太后可有为我们的儿子打算过?日后他们及冠成人,你难道还要叫他们这般遮遮掩掩,活在你大儿子秦王嬴政的阴影之下吗?” 赵太后一把推开他,神色有几分退缩,“不然还能如何,他们是嬴氏一族的污点,若被外人知晓,即便政儿看在我的份上不会处置他们,朝臣和天下人又怎可能放过?” “太后,他们是你的儿子啊,你就如此恋慕权势一心向着秦王么?那你当初不顾一切地生下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他们的娘啊,他们还这么小,你到底有没有心……”嫪毐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流下了泪水,趁太后不注意,抬眼看了看殿外侍立的宫女。 宫女们立刻会意,将在殿外玩耍的孩子带了进来。 两个孩子乖巧地朝太后作揖行礼,嘴里一齐甜甜地喊着:“孩儿见过母后。” 嫪毐摇摇头,声音哽咽颤抖:“霓儿,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秦王是你的儿子,你怎可能不了解他的手段?冠礼之后他一定会知晓我们两个孩子的存在,那时候一切都完了,我们都完了!” 见到他们,赵太后的心,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知呢?以嬴政的心性,势必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只要他们的身世被嬴政知晓,一定会死无尸!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好好护着他们,一定不会走漏风声的……”赵太后弯下腰去紧紧拥着两个稚嫩的孩子,紧紧护住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 “哈哈哈哈……”嫪毐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如同鬼魅,“太后啊,自从你决计宠爱我,提拔我成为长信侯的那一刻起,我们与嬴政的对立之势已经形成了!你可知秦国立国几百年以来出过几个二十等军功的彻侯?五人,仅仅五人啊……多亏有你的宠爱,我就是其中之一!” 嫪毐越说太后便越发心惊,愈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如今我为长信侯,在秦国的势力与相国吕不韦几乎不相上下。要行及冠之礼,请你到咸阳便是,可秦王却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了雍城。嬴政要亲政,一定会除去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阻碍,相国便是一个。你怎知他此番来雍城行冠礼,不是为了除掉我,杀死我们的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赵太后泪如泉涌,抱着两个孩子呜呜咽咽地抽泣。 两个孩子见自己的母亲哭了起来,父亲也是声泪俱下,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跟着一起嚎啕大哭。 “你看看滋儿和兑儿,他们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你难道要看着自己的长子杀死两个幼子,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雍城城门之上,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母后……母后……呜呜呜……” 想到几日后将会发生的事,赵太后心头痛如刀割,她怎可能忍心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被杀死? “我该怎么做……” 终于等到太后松口,嫪毐岂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时机,于是他弯下腰将太后与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低声说道:“太后派人去向秦王讨要秦王玉玺,再将你的太后玉玺一并给我。” 赵太后面色一惊,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调兵谋反!你怎敢如此放肆?” “生死在此一举,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即便死在这里我亦无所畏惧。”嫪毐说得十分动人,视死如归,“如今若我不先行出手,冠礼之后便是我的死期,也是孩子们的死期。嬴政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拿走玉玺 () “不可以,你这样会伤到政儿的!”赵太后突然变得纠结起来。 “太后,你太贪心了。你既想保秦王,又想与我们继续生活,这是不可能两的事。”嫪毐此刻的表情只能用狰狞来形容,“趁着冠礼嬴政防备最弱的时候,发动兵变解决掉他。你是秦国太后,事成之后立何人为秦王自然由你说了算,到时候让我们的儿子继位为王,从此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阻碍我们了!” 赵太后颤抖着身子,瘦弱的身体不堪心头重负,向后跌坐在地,“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别无他法。”嫪毐抬手轻抚赵太后的眉发,语意温柔几分,“从秦王出生开始,你便一直陪着他在邯郸宫里为质。若不是因为他,你早就可以离开邯郸囚笼,哪里用得着吃这么多苦头?这么多年过去,你并未亏待于他,如今是时候好好疼爱两个少子了。” 赵太后紧紧咬住下唇,痛苦地闭上眼睛,更多的泪液从面颊上流了下来,整个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良久,她终于开口,做出一个艰难又痛心的决定。 “我答应你。” 嫪毐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而后他又将赵太后抱紧几分,说道:“若想此事成功,太后还要做一件事……” 次日正午,郑芙换上了第二日冠礼暨封后典礼所需穿着的礼服,曲蛾与宛昭一同跟来,一定要让她再试一次。 虽然几月前回秦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一次,可二人依旧不放心,势必要让她以最为盛大耀眼的装束与年轻的秦王同时受礼。因为嬴政的生辰,即是郑芙的生辰。 换好衣裳确认无碍之后,二人又帮着她更换上常服,并将礼服妥善收好。听闻前殿有些响动,郑芙闻声而走,见到两个宫女跪在殿前,嬴政则微微抬着头,好像在想什么。 接着为首的宫女便说道:“赵太后命奴婢们前来取秦王玉玺,说是明日冠礼之时同礼冠一齐交给大王,以正大秦威信。” 嬴政静默不语,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话,而是继续观阅着桌上的书简。 片刻之后,宫女跪得有些久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声音细小且微不可闻,“大王,您……” 面对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宫女一时不知道如何提醒,只能跪在地上小声说话。 郑芙大步走入殿内,说道:“秦王玉玺本就是王位的象征,与冠礼有何干系?你们且去回禀太后,不必多此一……” “阿蹊,去将玉玺取来。” 郑芙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嬴政。 昨日见到赵太后,郑芙甚至以为她已经回心转意,日后嬴政亦不必为他与太后之间的隔阂所困扰,她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儿时的那般情境。 殊不知,今日的他们又怎可能在做过去的事?物非人非,再怎么贪恋过往,那都是已经消散在云端的旧事了。除了他们那模糊且久远的记忆,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能留下来。 这种时候赵太后讨要秦王玉玺,绝不可能是为了在冠礼之时递交给嬴政。而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都能一眼看破的事,即便嬴政顾念亲情,亦不可能看不出来。 看到嬴政不容拒绝的眼神,郑芙垂眸,走入寝殿将玉玺取了出来。 几个宫女连连叩首拜谢,小心翼翼地护着锦盒离开大殿。 “阿政,你明知此中有诈,为何还……” 嬴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带了几分疲惫。 “寡人会最后给母后一个机会。若明日无人兴兵反叛,那么寡人必将以大礼迎她回咸阳。” 看到嬴政这样的神色,郑芙不由得十分心疼。 后半句话,嬴政没有说出口。或许连他自己亦不知道,若赵太后当真纵容嫪毐举兵谋反,事后他将会怎样处置她。 是杀了她,还是饶恕她? 显然,任何一个选择他都做不到。 他从始至终都深爱着他的母亲,正因心中有了亲情,有了羁绊,使他失去往日的理智,一忍再忍,希望那个走得越来越远的女人回头。 哪怕只看他一眼。 “好,那么我们就一起等着母后回头。” 傍晚时分,在雍城最大的酒阁内,嫪毐宴请当地的达官显贵以及长信侯府上的门客,畅快豪饮。 一位官员起身举杯敬酒:“长信侯真乃当世豪杰,深受太后倚重不说,如今更是身居秦国最高爵位,叫人倍生赞叹敬仰之情!” 嫪毐正喝在兴头上,闻言哈哈大笑,斟满酒樽一口饮尽,而后说道:“你说话,甚是好听,赏!” “谢长信侯!” “你说得不错,如今秦国的天下,除了长信侯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势?” “依我看,即便是那相国吕不韦也无法与长信侯同日而语,长信侯不仅有爵位,更有太后的信任!” “刘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前来长信侯府投作客卿,自然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着嫪毐,让他更加兴奋,一连饮下数杯酒,现下已是酩酊大醉。 正当此时,一个极其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长信侯是否得意得太早了?秦王已到雍城将行冠礼,若言辞太过放肆,或许会惹祸上身。以我之见,长信侯该做事低调些,莫要太过招摇才能得以保。” 嫪毐站在众人中间手舞足蹈,闻言,迟钝地转过身去,指着说话的男子,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是你?顿弱,你敢不向本侯行跪拜之礼便已经是大罪,如今胆敢拿秦王来压我,是头脑昏厥了么?” 顿弱站起身,两手合并收在袖中,分毫不畏嫪毐的警告,“即便秦王站在我面前,我亦不会行跪拜之礼,更何况是长信侯你。忠言逆耳,既然我是你的门客,便要为你打算。如今秦王就在雍城,长信侯当收敛锋芒,切不可过分张扬,否则一定会引火烧身。” “收敛?笑话!我嫪毐可是秦王的假父,明日之后便是本侯权势登峰造极之时,谈何收敛!”嫪毐一把将酒樽砸在顿弱的胸前,大喊道,“顿弱,你不过是个黔首贱民,有什么资格如此同本侯说话,你给本侯滚出去!” 顿弱气急,广袖一挥大步离开了宴会场地。嫪毐不听劝谏便罢了,竟然这般羞辱他!这样不通情理的主子,他还有什么理由跟着他?今日受的羞辱,他一定要讨回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静心之曲 () 一个时辰后,李钰匆匆走入嬴政所住的行宫禀报:“大王,方才有一个叫顿弱的,自称是嫪毐门客前来出首。” “怎么?”嬴政漫不经心地问道。 “此人说方才嫪毐在雍城之内举行宴会,于酒席间大放厥词,声称是大王的……假父!” 闻言,郑芙心下一惊。 “放肆!”嬴政一怒之下竟折断了手中的毛笔,奏章上被浓墨渲染了一大笔,“让蒙毅去查,如若属实即刻杖杀!” “是。”李钰不敢多说,匆匆退了出去。 嬴政最是尊敬子楚,自继位以来甚少叫过吕不韦“仲父”,更何况是这个仗着太后便自以为是的假宦。此刻他正为太后的事心烦不已,在这个节骨眼上嫪毐又惹出这种事端,一旦罪名落实,嬴政势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嬴政的脸色黒到极点,深棕色的眸子里透露出不可阻挡的强悍杀气,刹那间整个宫殿的气压变得极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君王再次抑制不住心性了,没有人敢说一句话,齐齐跪下叩首。 “你们都出去,将殿门关上。”郑芙唯恐嬴政因此事伤及无辜,赶紧发令。 宫人们纷纷对郑芙投来感激的眼神,站起身迅速退了出去。 郑芙走到嬴政身前,两手一齐握住他的一只大手,黑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担忧。 “为这种得志小人动怒实在不值。你且等一等我。” 闻言,嬴政闭上眼睛,紧握成拳的手放松些许,郑芙这才起身去拿琴。 每当他暴怒到极点无法克制的时候,郑芙会为他弹奏一首琴曲。 《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每当听到这首琴曲,总会叫嬴政稍稍安稳些许,正似治病的良药。加上两年他进入终南山有过融于天地的静心之感,两者相协,又让他暴躁的内心多沉静几分。 嬴政再睁开眼时,虽然怒气依旧,但恢复了些许清明。 “阿政可改变主意了?”郑芙试探着问道。 嬴政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眸子里流转着光华,算是默认了。 只消一个眼神,郑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来抱着琴走出宫殿,对守在外面的李钰说道:“劳烦李总管再去知会郎中令,嫪毐一事不必再查,也不必杖杀。” 李钰长叹一声,抬手行礼,“多谢郑夫人。” 郑芙点了点头,又将殿门关上回到宫殿之中。 无论嫪毐是否当着众人的面自称嬴政假父,在这个时候处决他显然并非一个明智的决定。这样做不仅会使雍城即刻生乱,于冠礼无益,更会贬损嬴政的名声。最好的方法是要么等到他举兵反叛一同定罪,要么冠礼之后再令择其他理由除掉他。 “好在有你。”嬴政抬手揉了揉左边太阳穴,“再为寡人奏一曲吧。” 郑芙展颜,抱琴坐在他的面前,“谨遵君命。” 如往常那般,她又弹奏起了最爱的《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首从小听到大的曲子,虽然曲调一致,但嬴政总是百听不厌,因为郑芙有自己独特的琴心乐理,每次弹奏,都是不一样的情怀心事。 如今再次弹奏,二人都已明白了诗中的含义,正是比山高比水长的绵绵情意。 宫殿内不断响起古琴的声音,直到夜色深沉许久才安静下来。 这一夜,多少心怀叵测,多少杀机四伏,都将逐渐浮出水面。 次日一早,嬴政如同往常在殿前练剑,不过手中所持并非太阿,而是寒光。 郑芙醒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她的身侧仔细看着她。 “你何故这般看我?”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多了,郑芙生出几分胆色,亦敢与他对视片刻。 “再过片刻,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他没有用“寡人”,而是自称“我”,正如儿时他同她说话那般。 “再过片刻,你便可以掌权亲政,开始一统征途了。”郑芙笑得明媚,眼中充满期望,主动往前俯身,揽住嬴政的腰靠在他的手臂上,“以后再无人能阻碍你分毫,我为你高兴。” 嬴政抬手揉了揉她的脑后的长发,“你就对寡人如此有信心么?” “我的信仰即是你。” 两人对视,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片刻后郑芙起身,由宛昭与曲蛾服侍着换上盛装,又梳理了头发戴上首饰,一来二去,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正午时分。 “夫人比几月前回秦的时候还要美几分!”曲蛾笑得温暖,拉了拉宛昭的衣袖说道,“宛姑姑,你说是不是?” 郑芙行走不便,提起裙摆稍稍挪了两步。 宛昭淡笑着替郑芙戴好最后一根发簪,说道:“是。芙儿马上就要做大秦王后了,母仪天下是一辈子的大事,日后这样的盛装便是日常打扮,要早些习惯才是。” 郑芙道:“姑姑可别难为我了,整日穿着这样的衣裳,我怕是会变得愈发体弱,疏于习武。” “女儿家本就不需练习那么多的武道,大王亲政了,你要管理的事情便会增多,自然就不必修习这些,亦没有什么时间修习。”宛昭说道。 “王后,大王已到殿外了。”屏风之外,赵高的声音传了进来。 郑芙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出去。” 宛昭替她又拉了拉精美华丽的暗色翟衣,说道:“去吧,姑姑和小蛾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好。”郑芙面有精致的妆容,加上她本身出尘的气质,叫这位年轻的新王后有了几分高贵与威严。 殿外,嬴政身着冠礼的黑色礼服,见她信步走出,抬手握住她的手,而后语气温柔几分,“走吧,寡人的王后。” 两个黑色的身影并排而行,玄鸟与龙纹的袖口花纹相互交错着。 在这一天,年轻的君王携手始终相伴他身侧的王后,即将成为这片辽阔秦土真正的主人。 他的时代,即将开始,他的考验,亦马上来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生是死,成败得失,皆在此一刻。 蕲年宫下的长廊之上,渐渐掠过两个成对的身影。 第一百六十章 嫪毐之乱 () 嬴政一把将面前的赵太后推开,两个宫女急忙接住太后,才不至于叫她摔倒在地。 “杀秦王者,本侯赐他大秦上卿之位!” 人群之中一面军旗挥动了起来,正是昨日大放厥词的嫪毐,他一手持旗,一手高举放着秦王玉玺与太后玉玺的锦盒,高声示意由他调集的士兵:“秦王就在蕲年宫前,速去斩杀!” 赵太后的刺杀失败了,可如今是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大量的士兵冲入人群之中,场面混乱不堪,人头涌动。 “救命啊,杀人了!” “有叛逆,快快逃命啊!” “是什么人在生乱?!” 与此同时,郑芙突然皱眉,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嬴政猛地蹲下,让她躺在他的腿上。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她的脸色变得如白壁一样苍白,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阿蹊,寡人命令你不准闭眼!”嬴政紧紧将郑芙拥住,可她却没有丝毫反应,于是大声怒吼,“你给寡人醒过来!” 蒙毅从混乱的人群里冲了出来,持剑替嬴政拦下几个士兵的攻击,分出心神说道:“外面太过危险,大王快带王后入蕲年宫!” 嬴政迅速抱起郑芙冲进蕲年宫大殿。 在蒙毅带一众亲兵的护卫之下,从咸阳跟随而来的朝臣权贵们尽数躲进蕲年宫中,一时间叛军与亲兵以蕲年宫为中心形成攻与守的局势。 “夏无且,夏无且在哪!”眼眶通红的嬴政,宛如一头凶猛的野兽发了狂。 人群中匆忙挤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似是嫌恶周围的人,夏无且皱着眉刻意拍了拍衣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看到周围不断闹腾的人群,夏无且心生厌恶,说道:“这里人太多了,请主上将王后移入寝殿,以便诊治。” 嬴政二话不说便抱起郑芙大步走入后方的宫殿之内。此刻他没有别的想法,他只要这个女子能醒过来,唯愿她能从这个恐怖如梦魇般的情境中走出来。 夏无且跪坐在郑芙的榻前,以白纱蒙住她的手腕,而后开始把脉。片刻之后神色愈发严肃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排银针在郑芙的额上扎针。 “大王,长信侯的兵马太多,蕲年宫亲兵要护卫不住了!”李钰在外大声禀告。 嬴政坐在郑芙身边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半分不敢放开。 他这辈子,第一次害怕了起来。 身前这个人的体温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消散而去,逐渐冰冷的手掌,令他愈发用力地捏住,渴望留下哪怕一丁点的温度。 夏无且知晓此刻事情紧迫需要嬴政,故而开口说道:“外面还需要主上去主持大局,请找两个宫女进来为我打下手。” “大王!此刻情势危急,若叛军攻入蕲年宫,王后会更有性命之忧啊,请大王早做决断!”李钰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嬴政抬手抚了抚郑芙的眉眼,此刻的她毫无生气,胸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液,揪心瘆人。 “我一定用尽毕生所学救醒王后,平叛一事耽误不得,主上快到前殿去!”夏无且一边扎针,一边催促道。 “大王!”李钰在外头跪地叩首的声音响了起来。 嬴政心下一横,起身大步离去。见他终于出来,李钰急忙吩咐宛昭和曲蛾进去。 前殿已经乱作一团,十分喧闹哄吵,嬴政走入大殿的时候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打开殿门。”嬴政道。 嫪毐骑着马在蕲年宫下指挥一干士兵进攻,见蕲年宫门打开,挥旗示意士兵暂停攻势,高声说道:“嬴政,整个秦国的栋梁都在这座蕲年宫内,只要我一下令,所有人人都会死在里面,大秦必将因此倾颓!你若识相便自刎在殿前,本侯大发慈悲留他们一命,保秦国后世无忧!” “猖狂小儿,当我大秦无人能战么!”老将蒙骜抬腿就要冲出殿外,被蒙毅拦了下来,“祖父莫要冲动,听大王的命令行事!” 嬴政走到殿前,站在高台之上俯瞰蕲年宫下的情境,冷哼一声,拔出腰际所配长剑,泛着红光的太阿直指云霄。 “此刻投降的叛军,其叛逆之罪一律既往不咎。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身阶高低,斩杀叛军者皆可封爵!” 一时之间场面愈发混乱,亲兵们的士气更为凶猛,少许叛军甚至转过身去攻击同阵营的人,甚至连宦官都加入了战斗。 “秦王嬴政,你不过是垂死挣扎!我手握秦王玉玺与太后玉玺,尔等还不快快听命于我,速去斩杀奸王!”嫪毐大声吼叫,脸色犹如被烧红的铁块。 两军顿时成胶着之势,嬴政站在反叛与亲兵之间却丝毫不乱,蒙毅站在他身前奋力护佑。 当此时刻,一个家丁跑过来跪在嫪毐马下,“长信侯,长信侯大事不好了!雍城行宫外聚拢大批兵马,马上就要将我们包围了,若再不撤离,就走头无路了!” “什么?!”嫪毐瞪大了眼睛,愤怒地看向蕲年宫之上的嬴政。 突然之间,行宫外传来哄闹而士气振奋的冲杀声。 首先从宫门冲进来的是身着白色战甲的王贲,赵亥紧跟其后,接着便是蜂蛹而入的支援军队。 “该死!”嫪毐慌乱地扔下战旗,匆忙将身上显眼的锦衣脱下,不顾叛军生死冲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一时间无人指挥,叛军们群龙无首,颓势已经分外明显,许多人跪地取盔以示投降。如有铁了心反叛者都殒命在蕲年宫前的阔地之上。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冷兵器的时代,每一次政变,每一场战争,势必要肉搏拼命,少不了看到这样凄惨可怖的场景。 “臣等救驾来迟,望大王恕罪!”待此处平息后,王贲与赵亥齐齐跪在殿前抬手作揖。 蕲年宫中的大臣们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尤其是吕不韦,他万万没想到嬴政会提前知晓这次嫪毐的政变,并安排这两个年轻武将带兵驻扎在雍城之外等待平叛。 “你们做得很好。”嬴政抬手将二人扶起,说道,“咸阳此刻势必生乱,嫪毐溃逃一定会入咸阳举事,你们速带雍城兵马前去支援。” “是!” 嬴政将长剑放回剑鞘之内,分明没有染上鲜血,此刻的太阿却是杀气更甚。他转身入殿,高声说道:“诸位受惊了,先各自回宫歇息片刻,余下的事交由寡人与相国安排商议。” 吕不韦面色一凌,看向走到殿上的嬴政,带了几分忌惮的眼神。 “臣等遵旨。”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尸两命 () 待众人散去,宫殿内只剩下嬴政和吕不韦以及蒙毅三人。 看着临危不惧且干脆果断的嬴政,吕不韦突然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 “蒙毅。”嬴政背对着吕不韦,轻声喊道。 “是。”蒙毅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卷竹简开始宣读,“嫪毐之患祸及咸阳,兹令相国吕不韦、昌平君芈启及公子芈瑞带兵至咸阳平叛,不得拖延,违者视作叛逆同党。” 听到这个旨意,吕不韦猛地抬眼,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见他久久没有作为,嬴政转过身来,眸子里闪过寒光与杀意,深沉无底。 “相国,你还在犹豫什么?再晚一刻,可就要被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了。” 吕不韦对上嬴政的眼神,身上下泛起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抬手作揖,脱口而出:“老臣……遵旨!” 吕不韦离开之后,嬴政火急火燎地走入寝殿之内。 床榻边沿,曲蛾以一块裘布挡住郑芙,宛昭站在曲蛾之后,听着夏无且的指使在她身上行针。夏无且背对郑芙坐着,一只手紧贴着裹在她手腕上的白纱,眉心紧皱。 “如何了?”嬴政心急如焚,想走到榻边查看郑芙的情况,又担忧会惊扰到她加重伤势。 夏无且面色凝重地上前三步,双膝跪地:“方才太后欲以利刃趁主上分神之时攻击主上,王后来不及阻挠,情急之下便迎面而上,刀匕正中心室之右,此刻气息无,心脉将断。” 嬴政怒不可遏地抓住夏无且的衣襟怒吼,“你的意思是无法将她救回来?!” 寝殿内的所有人齐齐下跪,叩首齐言:“请大王息怒……” “夏无且,寡人告诉你,今日若她死在这里,你要一同陪葬!”嬴政再也无法抑制住情绪,一把放开他转身指向跪了一地的宫人,“还有你们,亦是如此!”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 夏无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抬手作揖:“我会尽力而为,若结果不尽人意,夏无且自当欣然接受主上的处置。” 连续三天,夏无且不眠不休,始终坐在郑芙身边观察她的脉象,宛昭亦是急着熬汤煎药。郑芙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气息十分微弱,已然徘徊在死亡的边沿。 第四日,郑芙突然病危,身体开始抗拒一切能够治疗的药物。夏无且不再诊脉,连日来第一次走出蕲年宫,子夜时分于地摆好阵法,仰天而观。 嬴政坐在郑芙身边紧握着她冰凉的双手,心头万分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从小到大,但凡他想得到的东西,只要他肯花心思去筹谋算计,都可以尽数得到,诸如权势人心。 可今日面对这个十八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他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怒而无奈。 这一刻,他总算体会到数年前在函谷关之时,郑芙的心情了。不过比起他之前被姬丹下毒的遭遇,这次郑芙的情况尤其危急紧迫。 “你说要与寡人同仇敌忾,相伴终生,如今却违背誓言枉自离去,你怎么如此狠心?” 无人回应。 榻上的女子宛若一块即将破碎的玉石,三天的时间她已然消瘦许多,两颊骨型显而易见,嶙峋锁骨上的血色玄鸟玉坠竟是分外刺眼。 蒙毅站在屏风后禀告:“大王,徐福求见。” “不见。” “他说他有让王后醒过来的方法。” 嬴政黯淡的眸子突然变得明亮,急忙说道:“让他进来!” 徐福信步走入寝殿,始终泛着笑意的桃花眼里多了几分担忧的神色,而后下跪作揖:“臣数日以来观天象,卜吉凶,料想大王定在此前得知过天意,却没有遵守。大王,臣说得是否属实?” 嬴政站起身,朝徐福走近几步,神情木滞,“你说的是立后一事?” 几年前他到终南山遇到朔方老人,那位老者直言他与郑芙不可婚配。 “不错。此乃天注命定之事,大王既然已经知晓天意,便不可逆天而为强行更改,否则会有难以预估的后果。”徐福仍旧抬着双手,面色凝重,“为今之计只有放弃立后方可保夫人的性命。若大王执意封郑夫人为后,她必将殒命于此!” “荒谬!立即从蕲年宫出去,不要让寡人再看到你。”嬴政怒容更甚,几乎要拔剑杀了跪在眼前的臣子。 “大王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 徐福纹丝不动。 “蛇遇猛虎,必将断头!” 刹那之间,宫殿之外天雷滚滚,一道白色闪电击落在蕲年宫外的空地之上,一棵干枯的老树瞬间被劈作两半。 嬴政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福,第一次感受到由内而外的绝望。 这句话是朔方同他说的,这几年来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 何谓天意,何谓天意? 道家之人一句窥探天意,居然将所有未来的命数都注定,人定竟然比不过天意二字,他的运筹帷幄竟比不过命定一说! “不可能,寡人的王后只会是阿蹊。” “大王!”徐福叩首,“事态紧急,不能再拖了。” 正当此刻,一袭白衣的夏无且走入殿中,饶是他一向喜爱干净,三日未曾梳洗,衣角亦染上几分灰尘。 “师弟说得不错。主上属相与五行天生克于郑夫人,若执意授其王后之名,必将一尸两命。还望主上早做决断,不可拖延。” 殿内的气氛刹那变得紧张起来! 徐福稍稍抬起头,眼底流露出诧异。 嬴政心头一颤。 “你说什么?” 夏无且跪立在殿中,抬首禀告:“夫人怀有身孕,已经一月有余。” 这次冠礼,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淡定从容,他干脆果决丝毫不乱,正因为他有击毙嫪毐的必胜把握。 可牵扯上太后,牵扯上郑芙,他忽然乱了方寸,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他从来都没想过赵太后会拿着匕首要杀死他,泪流满面又满怀恨意地盯着他,然后让他心爱的女子如惊鸿掠过地倒在他的面前。 她是他的亲娘啊…… 如今,又是一件震撼心灵的大事,他突然变得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处理。 嬴政转过身去看着榻上的女子,心头百味杂陈。 即便此生无后又能如何?他只要她活着。 年轻的君王抬手掩面,焦头烂额之下终于松口:“寡人该怎么做?”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生无后 () “命记录冠礼进程的史官删去封后的史料,但凡有关郑夫人的事迹要一并抹去,永世不得被提及只言片语,从此以后没有郑王后一说。选定天师向天祭告,以求天神宽恕。” “删去所有史料记载?” “正是。” 若与他执手天下的人不是她,那还能是谁?若后世无法铭记她为大秦王后,那还要铭记谁? 嬴政紧攥着袖口,几道深深的褶皱在龙纹上蔓延开来,怒形于色,“既然如此,连同所有后宫之人一并抹去。徐福为天师入坛祭拜,告知所谓的天神,寡人此生无后!” 暴虐狠厉也好,孤家寡人也好,只要能换回她的性命,他已无所谓那些名声。 “臣,遵旨!”徐福大拜,退而出殿。 又是三日,新上任的天师徐福带领五百术士于雍城行宫的祭台之上观天问命,此间常常有人走上祭台,以香祭拜天地,希望能为怀有一片赤诚之心的郑夫人献出微薄之力。 也是三日之内,当初记载的所有关于郑夫人由楚入秦的事迹文章悉数从世间消失,与此同时,一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秦王冠礼暨封后典礼,也只剩下寥寥“冠礼”二字。 秦国年轻的君王好像真正地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残暴弑杀的孤家寡人,立于权势顶端,身边却无一伊人作陪。 天色将明的那一刻,郑芙的脉象终于有了些许好转。 不知过了多少天,待到冰雪消融的时候,盎然春意随之带来的是郑芙日渐平稳的呼吸。 二月之末。 “大王,咸阳来报,冠礼举行之日咸阳城内驻守的重臣内侍尚肆、中大夫齐令以及佐弋赵竭等数十人举兵谋反,昌平君与公子芈瑞受命镇压反叛,如今相国与王贲赵亥两路兵马已至咸阳。”蒙毅将战事悉数奏报,“再者,冯大人请大王入殿议政。” “知道了。” 嬴政将郑芙的手放进被褥,而后起身离去。这段时间以来,他命人将桌案奏折尽数搬到寝殿之内,随时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她醒来。唯有每日夏无且的病情启奏能稍稍安抚他的内心。 嬴政离开后不久,一对黝黑的眸子缓缓睁开,又极其不适应地眯成一条缝。尽管室内光线昏暗,可长时间紧闭双目,郑芙一时仍旧无法接受,过了好久才再次睁开了眼。胸口处有刺痛传来,四肢发软,她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小蛾——” 闻声,曲蛾从屏风之后走了进来,看到已经苏醒的郑芙,跑过来俯身跪在榻边,激动得热泪盈眶:“夫人,夫人终于醒来了!感谢天神庇佑!” “大王怎么样了?”郑芙的脑子里是冠礼当日太后手里的刺眼白人,尤其心惊,猛地坐起身来撕拉到伤刃,心口猛烈地剧痛,于是乎不自觉地俯身皱起眉头。 “夫人莫急,大王一切安好,现在正在与大臣们议事。”曲蛾连忙扶住她的后背,让她稍作调节,“如今嫪毐已经逃离雍城,大王命相国、昌平君以及王将军和赵将军一同发兵咸阳,此刻正在清剿叛贼,夫人请安心。” “幸好……”听闻嬴政没有生命之忧,郑芙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跟随郑芙开始,曲蛾总是见她多次受伤,看到如今她虚弱不似往日的模样,曲蛾心疼不已。以往她虽然受伤,可是气色和精神很快便会恢复,但这一次,是真正伤入骨髓了。 “这一月来大王每日都守在夫人身边,夏侍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夫人救回来,说夫人这次重损心脉,元气大伤,能救过来实属不易,日后已无恢复之可能。必须安心养身,不可操劳过多,亦不可再继续习武,否则会使心脉崩裂,气绝……” 曲蛾本以为郑芙会为此神伤,但又怕她不知自己的情况妄为习武,所以才出言劝告。 出乎曲蛾意料的是,郑芙表现得极其淡然,她甚至都没有停顿思考,便道:“小蛾,你不必为我痛心难过。能再睁开眼看到你们,我已经十分满足,不再奢求更多了。” 当时她挺身而出的一刻,除了钻心的痛楚再无别的感觉,只要身边的人平安无事,一切都算值得了。 幸得上天垂怜,她没有就这样离开人世。 “扶我起来走走吧,虽然不能习武,这身子还是要多动动的。”郑芙展开一个许久不见的淡笑,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生机。 片刻之后,曲蛾替郑芙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而后扶着她缓缓走出宫殿。 明媚的日光洒落在殿前台阶上,莹亮闪烁着光辉,十分好看。 站在蕲年宫的高高大殿之上,郑芙俯瞰下方插满秦国旗帜的宽广空地,心中有几分感慨。 与此同时,雍城城门口聚满了一众百姓,围观即将发生在城门口的大事。 “这是怎么了,那两个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这可是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撼的大事,你莫不是个外乡人吧,连这都不知道。” “那袋子里是长信侯嫪毐与王太后生下的两个儿子,大王下令将其吊在城门口,时辰一到便要摔死他们!” “叛贼嫪毐大逆不道,被告发要谋害大王并立他自己的儿子为秦王,如今仍在咸阳生事,大王此举实在大快人心。” “再怎么说这也是两个孩子,更是大王同母的亲弟弟,大王怎么忍心下此狠手杀害他们……” “住嘴,你不要命了!两个假宦的儿子怎配被称作大王的弟兄?乃是那嫪毐作茧自缚,怨不得旁人。” “唉……” 两个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夹杂在人群哄闹议论的声音里,显得如此无助又微末。 傍晚时分,城门阁楼上的武夫一刀斩断悬挂着麻袋的麻绳。 夕阳由城门照射而入,部分被已经落在地上的麻袋挡住。在那两片小小的阴影之下,温热的血液渐渐干涸,化作两道圆形的痕迹慢慢由鲜红转为暗色。 城门上悬挂着的两只还在不断渗血的麻袋,成为这次政变不可磨灭的凄惨一笔。 两个幼小无辜生命的消逝,并非政变的开始,亦不会成为战乱的结束。身在乱世,他们的性命从来都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权力之毒会侵蚀人心,他们的亲生父亲亦不例外。 城门口呼啸而过的风亦没有将从麻袋里一滴滴落下的血止住。重兵围守之下,赵太后站在城门之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双手被身边的侍女拉住,丝毫动弹不得。 嬴政一旦绝情,竟是如此残忍,他要让她亲眼目睹自己亲生骨肉的死亡,让她永远活在内疚忏悔和无尽的痛苦之中! 下一刻,太后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那一日,士兵们奉秦王之命将太后送入雍城阜阳宫中软禁起来,吃穿用度减去大半,只有两个宫人服侍在侧,永世不得出宫。 生死纠葛,成败已定。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抱的是两个人 () 经过一个下午的讨论,嬴政连同众臣制定出更加详细的作战计划,蒙毅守在殿外,直到所有人都散去才走进来。 “大王,郑夫人在一个时辰前已经醒了。” 闻言,嬴政大步走出,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 片刻之后,他终于亲眼见到那个日夜思慕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素服在身,墨色长发披散而下,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即便身着层层衣裳,但那瘦弱的身躯已然是显而易见。 她看到他,眉眼弯作月牙。 “阿政,我醒来了。” 嬴政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又突然想起她心口的伤势,动作一滞。郑芙抬手拥住他,而后靠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感受这来之不易的真实。 “若寡人早做决断,你便不会险些丧命。” 想到这里,嬴政突然变得落寞起来。是他自作多情,太过看中与赵太后的母子情分,到头来伤害的却是郑芙。 郑芙抬起头,用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轻声说道:“你一向最为自信,从不会说这种假如的话。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如果这次经历能让你看清一些事实,那便算不得亏。” “是,寡人已经对太后彻底失望。”说到太后,嬴政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温情,此刻是更加瘆人恐怖的杀气,“从此以后,寡人与太后彻底断绝关系,此生不复相见。” 郑芙却突然轻哼一声,说道:“你可别诓骗我,明面上是软禁太后,实际则将她处死了。” “……寡人何时欺瞒过你。”嬴政仿佛一下子被窥破了心事。 虽然他并没有暗中处死赵太后的打算,但是当年他得知华阳太后没死,便有了暗中将她处理掉的心思,碍于昌平君的劝告才没有动手。如今的雍城行宫内,表面上只囚禁了一位赵太后,实际上还有一个对外宣称已经死亡的华阳太后。 看来郑芙是知道了华阳太后仍旧在世的事情。回咸阳之后,他是要请昌平君进宫好好喝一杯茶了。 “我知道你想杀华阳太后的原因大多是为了给我报仇,可这有损于你的名声。如今阴差阳错,我受赵太后重创,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死她,你的暴名已经天下皆知,不能再多一个不孝的名声了。只要我还在一日,你就不能唔……” 嬴政低下头去,堵住她还未脱口而出的话语。 每当郑芙开始滔滔不绝的时候,他总是会采用惯用的手法,百试百灵。 一吻结束,郑芙恼怒地推开他,“阿政,我在和你说很重要的事。” “寡人答应你便是。”嬴政直接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入蕲年宫中,“宛昭,命人上晚膳,尽量清淡些。” 看到郑芙苏醒过来,嬴政又如此宠爱她,宛昭自是十分欣喜,欠身应道:“奴婢这就去吩咐。” 嬴政小心地将她放在榻前躺下,又细致地替她调整好身后的玉枕。 郑芙哭笑不得:“横竖我已经醒来,你何故细致若此。” “寡人抱的是两个人,自然要多加当心。” 郑芙突然愣住了。 嬴政看着她的眼神温柔三分,稍稍点头,对她的想法予以肯定。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感动、是惊讶,以及几分欣喜和不可思议。 郑芙莫名地红了眼眶,“这个孩子来得竟如此突然,好在我平安无事,否则他都来不及瞧一瞧这世间的情境……” 嬴政轻抚她的后脑,“所以你要养好身子,其他的事情由寡人来做,懂了么?” 郑芙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月后,咸阳反叛被尽数清剿,嫪毐以及残存反叛势力四处奔逃溃散。秦王政当即召令国:“生擒嫪毐者,赐钱一百万;击毙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与此同时,雍城叛乱的后续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嬴政带着在雍城停留已久的秦国权臣们踏上回都之路。 又一月,秦王的车驾抵达咸阳。昌平君率领的人马在咸阳城西五十里的村庄里找到藏匿其中的嫪毐和数十个门客死党,并将所有人生擒活捉。 因为有了嬴政的召令,许多人站出来揭发嫪毐极其同党的罪行,剩下四处奔逃的同党被陆陆续续被捉拿回都。 秦律森严,在每个城池的城门之外,都有一处专门用来惩处罪犯的邢台,作为秦国都城的咸阳亦不例外。 嬴政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负手俯瞰下方邢台的场景。 邢台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被枭首的几个叛逆身上,然未发觉他们站在城楼之上的年轻君主。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身着靛蓝深衣的女子从马车内走了出来,周围有数名黑衣持剑的蒙面人护卫跟随。 蒙毅一眼便认出了郑芙,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大王,郑夫人怎么在下面?” 嬴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微微皱起眉心,“她早已见惯这种场景,随她就是。” 蒙毅站在嬴政身后,小声嘀咕道:“是大王管不住夫人让她又溜出来了吧……” 嬴政侧头。 “咳咳……”蒙毅干咳两声。 邢台四周有百余位士兵在守卫,此刻反叛的逆党还没有被押解上来,百姓们议论的声音一潮接着一潮。 经过雍城叛乱一事,郑芙的身体愈发孱弱,即便每日熬汤喝药亦只能稍加调理,故而自那以后,她再没习过武。因此宋城隅带领着一干云水阁刺客充当起她的护卫。 只要她走出大郑殿,立马会有四个黑衣人护卫在以她为中心的四个边角,另有一队暗卫在距离她不远的暗处时刻关注着她的安危。当然了,这样贴身保护的事,宋城隅自然不敢也不愿多加管束,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询问手下的人郑芙的情况。 本来嬴政打算派自己的人保护她,但这么多次凶险经历之后,他意识到要想真正将郑芙保护起来,必须让她拥有自己的势力。在派蒙毅检验过云水阁刺客的武功之后,嬴政总算放心地把这个护卫的任务交给他们。 “快看快看,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囚车自咸阳城内被士兵们拉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受命行刑的冯劫。 十多辆囚车一同被拉了出来,嫪毐罪过最大,一人独坐一车,蓬头垢面,神色狰狞。 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四章 结算 () 冯劫走上邢台,在正中央站定,打开一卷竹简开始宣读:“王至雍城行冠礼,长信侯嫪毐及其同党叛逆进攻蕲年宫,图谋大秦江山王权。如今所有逆贼皆已伏诛。” 百姓们打量着囚车内的囚犯,纷纷投去鄙夷愤恨的眼神,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不留半分情面。 “现承王命,诛杀逆党。主犯嫪毐执五马分尸车裂之行,卫尉廖竭、内史尚肆、佐弋赵竭、中大夫令齐等从犯二十余人枭首示众,以上所有人,夷灭三族,其门下参与叛乱门客五千余人处以鬼薪三年,夺爵流放巴蜀。”冯劫放下手中书简,朝前两步,高声下令,“行刑!” 首先被押下囚车的是嫪毐,两个士兵强行将他拖拽到五匹马中间的空地上,接着五个方向的士兵便取了绳索过来,分别套在嫪毐的脖子,双手以及双脚上。 由于五个方向都在牵拉,嫪毐整个人仰面悬空,正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城墙上的嬴政,当此时刻再也抑制不住心性,大声吼叫:“嬴政,你杀我孩儿,囚我妻子,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暴君!你注定会孤独终生,你一定不得好死!” 看着几近发狂的嫪毐,嬴政非但没有怒意,反而觉得他有些悲哀。 死到临头,他都不愿意说一句实话,将自己描述得如此痴情,如此具有父爱。可到头来,太后与他的两个孩子不过是他登上权势顶峰的工具罢了。如果他的心中真的有他们,便会在打算叛乱之时就将赵太后与两个孩子秘密送走,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随着冯劫一声令下,骑在五匹马上的士兵一同往外驱马,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五匹马的强大拉力已将嫪毐拉成数段! 死无尸,惨不忍睹。 接下来,罪行最重的几个人被依次处以斩刑,很快他们的头颅便一起被挂在城墙之上。 自此,秦王冠礼政变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已经结束。接下来嬴政要收拾的人,便是吕不韦了。 自从回咸阳以来,吕不韦终日思虑太多,食而无味,寝则忧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天担惊受怕,琢磨着下一步该做什么,却又想不出妥当的对策。他身处秦国的漩涡中心实在太久,不知不觉间已经无法身退了。 嫪毐被车裂之后的第二日,秦国朝堂。 “大王到——” “臣等拜见大王。” “免礼。” 嬴政跪坐在麒麟殿的正前方,抬眼扫视侍立在殿中的群臣,而后朗声道:“关于这次叛变,诸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首先出列的是王贲,按照往常惯例,他会先为自己讨要封赏。 “大王,臣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均是面面相觑,嬴政更是抬手扶额:“说吧。” 王贲不顾王翦想杀人的眼神,自顾自地作揖说道:“既然叛乱结束,大王是否该封赏有功之臣,以彰大秦国威。” “寡人正有此意。不过在这之前——”嬴政的眸色一暗,转而说道,“寡人想听听相国会说什么。” 吕不韦稍显慌张,而后出列。 之前嬴政派他带兵到咸阳平叛,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在运作的人是昌平君。而且嫪毐曾经是由他举荐过的舍人,如今生出这样的大事,他自然逃不了干系。 本以为嬴政难以熬过冠礼,可在这其间他透露出来的杀伐狠厉与当机立断,实在叫人心生畏惧。嬴政不过是一个刚行冠礼的毛头小子,而他早已筹谋天下大半辈子,何曾对谁有过这般畏惧之感? “相国?” 吕不韦回过神来,想好说辞,低头作揖道:“多亏有大秦诸位将军齐心协力大秦方能镇压反叛。本相虽带兵参与,可奸人嫪毐曾是我吕府门客,本相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封赏便不必算本相一个了。” 嬴政冷哼一声:“咸阳重职叛逆二十余人,其中十三人都曾是相国的门客,你推脱得倒是十分干净!”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沉寂下来,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触了这位年轻君王的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吕不韦于嬴政来说是一个极其碍眼的角色,加上吕不韦原先在朝堂内的党羽许多都参与了嫪毐的叛乱,这等关头,没有谁再敢站出来说话。 吕不韦虽然恐惧,但亦知道嬴政想要的是什么,眼见情势已无法收场,只得退步放权,“臣老了,日后恐难尽心竭力辅佐大王,还请大王念在本相以往功劳的份上饶恕我……这么些年,左相之位一直空缺,大王是该举贤了。” “既然如此,昌平君。”嬴政高高扬起下巴,颇有高傲之态。 “臣在。”昌平君出列。 “此次平叛你功劳最大,又辅佐寡人多年,从今往后,你就是大秦的左相邦,与相国一并辅佐寡人理政。谁有异议?” “大王英明。”群臣作揖。 对于嬴政的决定,吕不韦一点都不意外,几年前嬴政封他为九卿之一的宗正,吕不韦便意识到昌平君的作用。嬴政少年继位,昌平君由楚入秦,那时候嬴政年纪不大,在许多次急需处理的事件当中,嬴政总是会先去问他的意见,即便最后决断的人是吕不韦,但昌平君在其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这些年里,昌平君处处收敛锋芒,没有仗着手中的权力招揽门客,如今嬴政已经亲政,昌平君便到真正与吕不韦分庭抗礼的时候了。 “魏缭何在?”嬴政问道。 从众臣之末走出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眉宇间尽是高傲。 “这是何人?” “数月前大王读了他的书著,当即下令赐他田宅家仆,但一直没有封官,如今大王已掌权亲政,自然要许以妥帖官职。” 随着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变小,魏缭已经走到大殿之前,抬手作揖。 “以你之见,寡人当赐你何等官职?”嬴政道。 魏缭负手而立,先回头看了看周遭的大臣,眼神有些轻佻,而后转过来说:“太尉!” 闻言众人俱是一惊。 太尉乃三公之一,掌管国兵马。自嬴政继位开始直到现在,此职位一直空缺。不是没有合适能够胜任的人选,而是因为这个官职权势太大,稍有不慎便会威胁王权。 起先吕不韦一直反对封官太尉,是想凭借相国之尊独揽朝中大权。而嬴政自然知晓其中利弊,便同意了他的说法。 如今嬴政已经掌权亲政,从他冠礼之后的种种安排便可以看出,他是个极度集权的君主。有了兵马才有绝对的权势,只要太尉一职空缺,国的兵马都会尽数掌握在嬴政手中,日后便更不可能任人为太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唇舌交锋 () 所有人都明白个中缘由,可魏缭独独对嬴政提出这个要求,其生死实在让人有些担忧。 一个臣子若与其他权臣争权尚有几分胜算,可在还没有壮大自己的时候就敢与君王争权,无疑是一个自掘坟墓的做法。 昌平君读过魏缭的书著,认为他是个人才,不想他因为自命清高而断送了性命,故而开口缓和:“魏缭,你尚未及而立之年,却要与我和相国、冯大人这样在秦国事政多年的长者并立而居,是否跳脱得太快了些?” “多谢相邦大人的好意。”魏缭淡笑着致谢,而后继续说道,“大王,我指的是我的才华可以胜任太尉之位,但身子孱弱无力掌管这么多兵马,不如许我一个议政的国尉,让我少辛苦些。” 面对魏缭的猖狂言语,几个脾气火爆的武将已经动怒,险些要破口大骂。嬴政倒是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他看得出来,魏缭此人虽然心高气傲,但不乏分寸,不该取的东西,他一定不会觊觎。 “那寡人便暂许你国尉之职。”嬴政说道,“半年之内,寡人要取卫之濮阳,做得到么?” 魏缭大笑几声,抬手作揖:“不成问题!” 接着,嬴政便让李钰宣读此次平叛有功之人的封赏条例。 李钰打开一个冗长的书简,一一字一句高声呼出:“昌平君芈启封爵十六级大上造,官拜相邦。公子芈瑞封昌文君,封爵一级公士,赐食邑五百户。将军王贲封爵七级公大夫,赐食邑千户。将军赵亥封爵六级官大夫,赐田宅食邑千户。其余参战有功者依律各自封爵。另封大夫李斯为九卿之延尉,大夫蒋南为……” 这份冗长的封官名单是嬴政梳理了许多个日夜拟定的,目的在于封赐有功之人,逐渐架空吕不韦的权势,清除其朝中党羽,巩固王权。 嫪毐是绝对的反叛势力,站在任一方的立场上都该将其立即诛杀,所以嬴政没有半分迟疑,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他。但吕不韦不一样,即便他曾经策划了无数有损于嬴政亦或是先代秦王的事,但他在明面上并没有举起反叛大旗。 在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广揽门客的天下第一相,要想除去他,不可急于一时。嬴政深知当前的形势,故而没有直接将吕不韦的各种罪行揭露出来,只因叛乱一事口头加以惩戒,并让他交出部分权力,力图逐渐将其架空。只有到合适的时候,他才能在真正意义上除掉他。 待李钰宣读完毕,名单上或受封赏、或得封官的人齐齐跪下,感谢君恩。 下朝之后,魏缭没有急着离开,反而走在群臣职中相对较后的位置。 “国尉大人。” 听闻有人叫他的新称谓,魏缭停下脚步,转身回看。 李斯走上前来,儒雅温和地朝他作揖:“在下延尉李斯。” 魏缭思索一阵,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恍然大悟地说道:“你就是那个向大王谏言,写下《谏逐客书》的客卿李斯?” 魏缭直接忽视了他的职位,以“客卿”相称,此举令李斯有些许不满,但碍于体面,于是说道:“正是,不过在下如今已是九卿之延尉。我见魏大人步伐迟缓,可是有事要与大王商议?” 李斯本是打算探探他的口风,想知道嬴政与他的关系如何,岂料起先的客套便被他惹得心头不悦。 魏缭随意地摆摆手:“非也。你方才没听到么?大王指派给我消灭卫国的任务。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亦要尽心尽责,自然是要回府思索策略,才能入宫禀告大王。” “那你这是?”李斯由上至下看了看魏缭。 虽然穿着朝服,但魏缭的衣饰十分精致,显然是刻意装点过的,如果不是去见什么重要的人,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魏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说道:“此刻我正要去感谢一位恩人。若无此人,我想见到大王恐怕还要多费一番周折。” “是何许人?”李斯问。 魏缭稍稍皱眉,“李大人身为延尉主管司法刑狱,现在要对我刨根问底。我初来乍到,不过是去报答人家的恩情,难不成还会犯有结党营私之罪?李大人管的太宽泛了。” 见魏缭稍有不悦,李斯急忙说道:“国尉多虑了,我怎么可能会怀疑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只不过大王自继位以来已经见过成千上百的策士,像魏大人这样只见一面便被授以高官实在是头一例,所以我有几分好奇是何人同大王举荐的你。” 李斯话中有话,魏缭愈发不悦,直言说道:“你这句话我便不爱听了。我获国尉一职,乃是因为我自己的本事,大王身为秦国之君谋的是天下,怎可能凭借举荐之人的亲疏关系来授以官位?听闻大王很是赏识你那位师兄韩非,若他登门拜访,大王肯定会直接启用,与举荐之人又有何干系?” 提到韩非,李斯的脸色突然沉下来。他与韩非同样师出荀子,可短短数年来韩非的光芒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其名声学说在七国之中流传甚广,况且韩非又是韩国贵族。无论是出身还是后天的造诣,他一点都比不上韩非。 尽管心中如此作想,但李斯知道如今局势已变,他不能再倚仗吕不韦,所以即便他已经身居九卿之一,身后无人自当小心行事,魏缭是被嬴政一眼看上的人,即便心中愤恨,但此刻他不能得罪。 故而李斯表面上仍旧努力克制住情绪,隐忍着说道:“是我口不择言,向魏大人告罪了。魏大人莫要为我这等言论费解。” 魏缭道:“这才是最合时宜的话。告诉你也无妨,此人正是深得大王宠信的郑夫人。” “竟然是郑夫人?后宫女子怎可干政……”李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于嬴政与郑芙的事,他所知不多,只知晓嬴政铁了心要将她从楚国娶回来做王后,自己亦身为使节出使楚国办了这件差事。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封后。 “是啊,女子怎可干政?我一开始亦是如此作想。”说到这个,魏缭想起之前同郑芙交谈的过程,面露几分难堪,“但郑夫人的确不同于普通女子,其智谋度量不可小觑。嫪毐叛乱,郑夫人为大王挡下刺心之难,俨然是大秦的功臣,大王要稍加纵容,亦是不为过的。” 李斯稍微点了点头,“大王年纪尚轻,但愿不要被女子蒙蔽了心智才是,我等自然要多加规劝。” 魏缭皱眉,他半分想贬低郑芙的意思都没有,李斯却说出这样的话。越与李斯交谈,魏缭越是心头烦躁,正所谓不是一路人,于是他干脆不再同李斯辩驳,作揖告辞离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探望恩人 () 临近午时,阳光正好。郑芙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裳在莲池边漫步。 “夫人可走了好些时辰了,快入殿歇息片刻吧!”曲蛾站在距离郑芙不远的地方说道。 郑芙并未停下脚步,朝曲蛾眨了眨眼:“待在里面实在是太闷,大王此刻不在,小蛾便不要老是管着我了。” “夫人,你让奴婢怎么和宛姑姑交代……”曲蛾紧皱着眉头。如今郑芙一方面身体很是虚弱,另一方面还坏有身孕,十分精贵,曲蛾可是半刻不敢离开她。 “既然郑夫人觉得烦闷,那我来陪夫人说说话如何?” 两人循声看去,见来了个男人,曲蛾立刻警惕地走上前去,质问道:“你是何人?怎可随意进出长安宫?” “大王赐我进宫的符令,我自然可以四处闲逛了。”魏缭眯了眯眉眼。 郑芙行至曲蛾身边说道:“小蛾,不得无礼。这位是新上任的国尉魏缭先生,你且入殿去替我熬一壶茶。” 曲蛾上下打量魏缭一阵,而后转身走入大郑殿中。 曲蛾一走,魏缭便朝郑芙抬手作揖,问道:“今日早朝大王亲封我为国尉,一下朝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夫人如何这么快得知我被封官的消息?” “你是由我举荐的,自然晓得为什么。”郑芙同他打了个哑谜。 魏缭突然间露出失望的神情,说道:“原来李斯说得不错,大王果然是因为宠爱夫人才赐封我为国尉,而非看中我的才华,叫人嗟叹!” 郑芙微笑着的嘴角忽地僵了一下,看到魏缭似笑非笑的表情,刹那间便反应过来,说道:“先生别拿我打趣了,若真是我的原因,凭你的心性岂会留在大秦为官?” 魏缭此举,实际不过是想同她玩笑,正好能再得她夸赞一番。谁知郑芙这次没入他的陷阱,一眼看穿他的意图,直截了当地揭露出来。 魏缭抬手拍掌,“郑夫人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些。” “……”郑芙控制住想要说教他的冲动,皱着眉笑得十分难看,“茶应是温好了,先生若有何事,不妨入殿详谈。” “正有此意。” 二人落座后,曲蛾上前替魏缭斟茶,而后便侍立在郑芙身侧。 魏缭举起茶杯,冷不丁被茶水烫了一下,幸而他反应不慢,顺势将茶水放在桌上,转为作揖的姿势,“数月前于丹花阁相见,我只当你是个替大王在城中打探情报的琴师,岂料你竟然是大王的第一夫人,属实叫我惊奇。” “初识先生,我亦只当你是个无甚真才实学的高傲之徒罢了。可几日后读了你的兵书才知晓你是个有大智慧的人,难怪大王一见你便十分器重,前日更是决定破格封你为国尉,叫人刮目相看。” 郑芙并没有在客套,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她对用兵之道所知不多,但魏缭的兵法的确是当世罕见。更何况他不是什么古代圣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与书著的区别即是现实与理论的区别,有了他,秦国日后的制定作战策略便能更加灵活变通。 “一切都要多亏郑夫人的举荐,我才得以迅速官拜国尉。前几月大王一直在处理嫪毐叛乱的事,整肃朝纲,时期不适,故而我一直未能前来拜会。今日大王已经拟定了日后大体的朝臣变更名单,朝势变动,所以我一得封便前来探望。”魏缭用手探了探茶杯,发现温度刚好,于是双手举起杯子以敬郑芙,“今日我来此的目的便是感谢郑夫人的恩情。一谢夫人慧眼识人让我如愿侍奉君侧,二谢夫人宽宏大量不计较我的心直口快,三谢夫人于蕲年宫前舍生忘死护大王周。” 郑芙点了点头,说道:“前两谢算作你个人倒是说得通,可蕲年宫一事与你何干?” “夫人同我说话,竟然开始如此不客气了。”魏缭说道,“我的兵法只能在秦国才能发挥作用,亦只能在秦王政的手下才有用武之地。你救大王,是救了大秦,救了天下人。” “天下人?”郑芙问。 “不错,几月前与大王昼夜相谈,我知晓他一统天下的大志。我自幼领悟兵者之道,只要分裂,势必就有碰撞与摩擦。可以肯定的说,天下战乱绝不可能彻底消失,但绝大多数可以化解,唯一的方法就是统一。只要战乱变少,男丁不必充军,赋税亦可减少,百姓就得以安居。” 郑芙仔细听完他的说法,认为非常有道理,亦与嬴政和她的想法相符合。 “我不过是个女子,先生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郑芙弯着眉眼,不怀好意地说着。 魏缭一时有些窘迫,脸色红了三分,不自然地干咳两声,“我才说夫人大度,可夫人现在却这般记仇,实在不符合你的身份。” 郑芙轻笑一声,体态有些笨拙地躬身去拿桌上的茶杯,魏缭这才仔细看了看她,几月不见,她的精神气色一惊大不如前,虽然看起来还是年轻女子的模样,可脸色愈发苍白,与那时相比少了几分凌厉。 魏缭不由得说道:“我自幼在云梦山内清修兵法,许多年来在山中见过不少道家之人,他们的学说太过玄乎,我甚是不喜。可因封后一事,夫人的遭遇实在叫人扼腕叹息!如今我亦不得不相信几分天意了。只可惜大王虽然意属夫人为王后,却只能违心而为删去史册记载。” 郑芙淡然地摇摇头,微笑着说道:“此番我大难不死已属几世修来的福气,至于名分,我亦不甚在意,只要能为大王多做些事便是了。” “夫人果然胸怀一颗赤诚之心。”魏缭对她的看法又改变了几分,“无论日后如何,夫人在魏缭心中便永远是大秦的王后,相信大王亦是如此作想。” “既然你我已经坦诚说话,我便不同你客气了。”魏缭气性极高,现在愿意给她这么高的评价,说明已经真正认可了她,此时不索取些东西又待何时? “夫人有什么要求就说,我先考虑片刻再做答复。”魏缭说话不按常理出牌,见郑芙面色有变,他又加了一句,“若我直截了当答应了你,实在太过虚伪,有阿臾吹捧之嫌,是我所不齿的行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情愫难抒 () 分明就是想先看看费不费力气……郑芙没有说穿他,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出:“如今大王已经亲政,日渐脱离相国势力已属必然。我要买下丹花阁对面的通济堂,重新修缮更名平阳馆,用以招纳八方文人异士为大王效力。若是往日,我可以凭着男子着装前去主持,可现在身子笨重,总是会叫人看出端倪的。” 魏缭不假思索便应承了下来:“夫人身怀王嗣,自然操劳不得,横竖现在我新官上任,无太多事需要处理安排,可以替夫人去撑一撑场面。” 郑芙道:“等我找到合适之人接替,你便可以专心辅佐大王了。” “不急。”魏缭摆摆手,“想遇到真正的人才,那得看缘分。譬如我与夫人和大王,正是‘缘分’使然。” 送走魏缭之后,曲蛾走了进来,说道:“夫人,方才赵高从东明殿那边回来,说是大王要来同夫人用晚膳。大王忙于处理嫪毐叛乱的后续事宜,有好些天没过来了。” “知道了,命宫人提前准备些合大王口味的膳食。”郑芙站起身,神色有些疲倦,“我现在实在是太容易困倦了,先去歇一歇。” 自从雍城回来之后,她犯困的时间愈发多了,听人说怀有身孕的女子会经常孕吐,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可她到现在为止除了困倦无力之外并无其他反应。 夏无且每隔几日便会进宫替她诊脉,顺便带来一副药。虽然他说一切无碍,只要日常少久坐,多走动便可。但看着日渐繁杂的草药,郑芙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状况。有了这九死一生的经历,她的身体情况已经大不如前,要想保住腹中的孩子,一定十分困难。 尽管如此,她亦不会动摇分毫。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她的心境在渐渐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期待它的到来,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有看一看大秦天下的权力。 想着想着,郑芙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娘!” 这孩子不过两三岁的年纪,眉眼温和,看起来十分沉稳温润。 郑芙转过身来,伸手想将他抱起来,奈何身子实在虚弱,没什么力气,只得饱含歉意地蹲下身将他拥住。 孩子很是懂事,伸手在她的肩胛位置轻轻拍击以示安抚,“你在等我吗?” 郑芙放开孩子,几乎一模一样的黝黑眸子在夜色下包含着彼此的身影。 “是的,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的父王、大秦的子民,都在等着你。” 一阵清新的花香扑面而来,孩子咧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而后随着满天纷飞的白色花瓣散去。 郑芙睁开眼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带着微笑。 下一刻,四目相对,嬴政眼底依旧凌厉,此刻多了几分潋滟。 室内光线很是昏暗,幽幽烛火昭示着黑夜已经来临。 郑芙睡得有些头昏,闭上眼抬手揉了揉额头,“这是什么时辰了,阿政过来,小蛾也不叫我。” “你睡得太熟,寡人不忍叫醒你。”嬴政扶住她的后背,小心地枕好她身后的玉枕,“饿了么?” 郑芙点了点头。 嬴政端起放在旁边桌案上的清粥,先自己饮下一口,确认温度合适,方才喂到郑芙嘴边。 二人静默无话,嬴政一勺一勺地把粥汤喂入她的口中,直到羮碗见底,眼神一转看向郑芙,郑芙会意,开口说道:“足够了。” 嬴政放下羮碗汤匙,直入主题:“寡人说过你静心养伤即可,为何要管别的事情?” 他说的应该是筹备平阳馆的事了。 郑芙不语,低下头去露出委屈的神色,“阿政这么多天不来大郑殿,一见面便出言质问,真叫我心寒。” 嬴政抬手轻点她的额头,态度软了几分,“欲盖弥彰。” 他自然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郑芙只得老实交代:“如今相国虽然收敛锋芒,可他始终在秦国扎根多年,岂能轻易除去?要想早日摆脱他的控制,势必不能再用吕府的门客了。你身为秦王不便亲自出面设馆,论地位,朝中能与相国抗衡的唯有启叔父一人,可他今日方才出任相邦,不能多生事端。” 说到此处,郑芙忽地停了下来。原因在于嬴政看她的表情不太对劲。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苗在燃烧,戏谑、炽热以及一些不大明了的意味…… 看到他这样的眼神,郑芙知道嬴政又要故技重施了,不自觉地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实在不死心,于是抬手蒙住自己的嘴继续说着。 “在目前的局势之下,建馆招收客卿一事自然是让一个身份隐秘的人来做最为合适。我既然能把魏缭推荐给你,说明我的眼光并不算差,日后找到合适的人选打理,我便退居幕后不多理事,而你亦可以隐瞒身份入馆辨识人才。横竖我现在深居宫中无事可做,倒不如替……” 郑芙越说越往里靠,说到这里的时候,脊背几乎已经贴在内侧的墙壁上,嬴政已经跟着她的动作半跪到榻上,两手分别支在她额头两侧,俯身低头。 方才的火苗愈烧愈烈,此刻俨然成了熊熊烈火…… “寡人在这里,岂会让你无事可做?” 话音刚落,倾身而上。 鼻息相接,她只能堪堪看到他的眉眼,几日不见,他急于从她这里索取。 但这个深吻根本无法浇息他眼中的烈焰,反而燃烧得更加灼热,让人沉醉其中。 肩头忽地一凉,郑芙从他的热烈中惊醒,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他,奈何无论她怎么推身前的人都纹丝不动,手上的动作愈发急促。 “阿政,我已有身孕了!” 听到这句话,嬴政身上下忽地一滞,强迫自己远离她些许,眼中略微恢复清明,可那两团烈焰依旧在燃烧着,丝毫没有要熄灭的势头。 “你……”郑芙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唯恐她着凉,嬴政匆忙用被褥将她身裹好,而后疾步朝殿外走去。 “阿政!”郑芙有些着急地往床榻外挪着身子。 “扑通!” 不过十几步路的时间,殿外传来宫人们的慌乱之声。 “大王!” “大王使不得!” “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你们几个,快去将大王扶上来。” 然后便是嬴政略带怒意的声音:“走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帮娘亲说教 () 郑芙慌忙将褪至肩下的衣裳穿好,快速走出大郑殿。 月影层叠在泛起阵阵波纹的水面之上,和着周围的烛灯一起照亮莲池的些许区域,似明非明,似暗非暗。 莲池的中间正是那个始终身着黑玄色衣衫的男子,水面漫及他的肩膀,发冠已然脱落,长发紧贴在他的脸上,散在水中的部分则随水波轻微摇晃着。昏暗光线之下,他深棕色的眸子愈发漆黑但不乏瞳光,正似黑夜里的黯淡却又充满荧光的星辰。 莲池的周围是看得目瞪口呆且手足无措的宫女宦官,李钰见郑芙走出来,便吩咐道:“没听见大王说话么?还不快快退下。” 宫仆们纷纷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迅速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郑芙看着莲池里的嬴政,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她嫁回秦之后,嬴政再也没去过其他后妃之处。她怀有身孕数月,此间嬴政亦从未去过别处,只要踏足后宫,便是来大郑殿。郑芙看得出来,这几月以来嬴政忍得颇为辛苦,可她却无法替他消解。 这种场面已经发生许多次,以往他只要距离她远些,凭着强大的定力亦能平静下来,今日尤其特殊,他的眼神叫她心惊,亦十分内疚。 他是一位君王,更是天下最为强盛的秦国的君王,在世人眼里,他刚刚凭借铁血的手腕拿下亲政以来的首战,俨然是残暴弑杀、冷血无情的秦君。又有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君主竟为了一个女子纵身跃入水中? 郑芙垂下眼帘,终是将那句违心话说出了口:“阿政,若你不喜其他后宫女子,今晚不如去看看我的媵女吧,入宫这么久,她们尚未见过你一面……” 亲手将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她还是头一次,虽然心痛万分,可比起自己的心思,她更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说什么傻话?”正在她出神之际,嬴政已从水中上岸,身湿漉漉的,带着一丝狼狈,但威戾之气依旧。看见郑芙低着头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嬴政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是想让她们死,尽管将寡人赶走。” 李钰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敢“赶”他走? 郑芙抬起头:“我只是不想叫你如此为难。” 嬴政轻哼一声,迈步朝前走去,没听到郑芙跟上来的脚步,又侧过头来,语带愠怒,“还不走?” “去哪?”郑芙问。 “替寡人更衣!” 嬴政虽然这么说,可进入殿中却不让郑芙碰他,硬是让别的侍女更换了湿透的衣衫。 他宁愿跳入莲池都不愿去别的女子那里,可见他对她的重视。 郑芙心知他是怕她因此受寒,于是说道:“我哪有这么脆弱,不过是帮你换身衣裳。” 方才的冲动已经尽数褪去,可此刻嬴政的心头仍有怒气,“过来!”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怒意,郑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好触了他的霉头,依言坐到他身边去。 一时间气压降得极低,郑芙抬眼打量嬴政神色,而后用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故作哀愁地长叹一声,说道:“你还未出世,你父王便这般待你娘亲,等你日后见了他,一定要帮娘亲多说他几句才是。” 嬴政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因为衣着宽松,尚且看不出她的孕态,郑芙面带笑意,朝他眨了眨眼。 “你是存心要气寡人么?” 郑芙趴在桌案前,侧头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眼,小声嘟囔道:“这天下可没什么人敢存心气你,我当然也不敢。你的孩儿应是有几分灵性的,所以我才这么说罢了。” “此语何意?”嬴政问。 忆起刚才的梦境,郑芙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今日睡了太久,我入梦时见到他了,虽然是个小公子,可他长得更像我,温和聪颖,断不如你这般凶戾。他对我笑,问我是不是在等他。我告诉他,你,我,还有大秦的子民,都在等着他。” 说出这番话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暖笑意。嬴政看着她的脸有些出神,怔怔地说着:“再过几月,寡人便有长子了。” 闻言,郑芙不满地直起身子,带了些娇嗔的意味,“这只是我的梦境罢了,若是个女孩儿,你便不疼爱她了?” 嬴政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火气已然消去大半,“只要是你的孩子,寡人都喜欢。只不过——” 郑芙好奇地问道:“只不过什么?” 他的手由她脑后转到她左边的脸颊上,眼中几分宠溺。 “要劳烦夫人再多替寡人生几位公子了。” 夜色笼罩下的大郑殿内,男子一手杵脸,斜倚在软榻之上,另一只手则拿起一缕墨色的长发把玩。女子平躺在他的臂弯之下,睁眼看着上方的人,时不时小声呢喃几句。 于乱世中,偷得半刻的宁静清闲。 几日后,平阳馆已经装点完毕,算是正式开张了,郑芙特意从丹花阁叫来几个名气仅次于舞雩风的舞女前来捧场助兴,又请来昌平君驻馆几日,加上他原本私下为嬴政招纳的门客,起初前来平阳馆的客卿虽不算多,但人数每日都在增长。横竖名声已经在逐渐传出去了,不怕没人会来馆中论政谈天下。 昌平君最后一日驻馆的那天,郑芙总算得了嬴政准许出了宫,先去云水阁看了看刺客们的习武情况,而后又至丹花阁去探望答赖花,同时了解近日咸阳城内的情况。 自回秦开始,答赖花便一直跟随舞雩风在丹花阁内学习舞艺,虽然年纪还小,可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舞雩风亦是赞赏她颇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是一个震动天下的异域舞姬。 一开始郑芙本打算将她一齐带入宫中,可思来想去不甚妥当。她身居夫人之位,供养一个瘦弱女孩自然不是什么问题,但答赖花毕竟年纪还小,与其让她留在宫里整日无事可做,不如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姐姐!”答赖花兴奋地跑了过来拉住郑芙的手,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孩子的纯真灿烂。 看到答赖花逐渐摆脱往日的阴影,慢慢变得开朗活泼起来,郑芙很是欣慰,“你可有听雩风姐姐的话,好好习舞?” 答赖花点了点头:“你许久没来看我,我又学会了一支卫国的舞。” 第一百六十九章 良苦用心 () “答赖花甚是厉害,不过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出来的时候你再舞给我看可好?”郑芙道。 答赖花的眸子顿时黯淡几分,带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郑芙又与她说了会话,而后便带着曲蛾去了平阳馆,因是策士客卿们论述学说策论的地方,她身着女子服饰直接进入自是不合规矩,于是从馆后一条提前预留好的小道走了进去,直接进了一间私密性极好的屋子里。 见到郑芙,后方的小厮便立刻去前边的策论堂里知会昌平君。 没过多久,昌平君便走了进来,郑芙欠身,还未开口,昌平君便双手将她扶起来:“坐坐坐!说过多少次了,你如今已是夫人之身,除了大王,你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启叔父是我的长辈,自然比不得别人,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此刻改不了了。”郑芙笑道。 二人落座后,郑芙先言:“这几日多谢叔父来为芙儿招贤,不过几日的功夫,平阳馆已然开始兴盛了。” “你旧伤未愈,此刻又怀有王嗣,倒是不必如此辛苦。大王筹谋已久,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你这是何苦?” 郑芙吹下眼眸,“如今冠礼已了,但朝局依然暗潮汹涌,能尽早谋划定下的事,我不愿拖到后面去了。” 自从嬴政继位那年昌平君入秦,如今已经过将近十个年头。这十年间他一直恪守本分,暗中积蓄实力助嬴政成长掌权,此外他亦是郑芙的启蒙之人,凭着不同常人的思维教了她许多东西。多少次郑芙能够从危难中化险为夷,凭的不仅仅是武力,更是靠心智。 “大王能有你相伴身侧,倒不算孤家寡人了罢。”昌平君感叹一句,沉思片刻,眉心微皱,“不过芙儿,有一件事叫我颇为头疼,思来想去,只有从你入手才可以。” “启叔父请说。” “以往我身为宗正主理咸阳宫事,故而知晓大王后宫的情形。芙儿,虽然大王看中你,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以往独宠你一人便罢了,可大王如今已及冠亲政,你身为后宫之主,理应多择淑女为王室开枝散叶。”昌平君说到此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看着郑芙神色未变,他才继续说道,“先王子嗣单薄,仅有大王与长安君两位公子。王室血脉衰微,倘若有人对王位图谋不轨,只消趁着他们尚在少年之时一并除去即可。好在大王心智超凡,这才得以安然至冠礼。” 郑芙低头思索,说道:“叔父说得不错,子嗣单薄必然会致使百年之后王室权力的不稳定。” 昌平君继续说道:“长安君叛乱与嫪毐叛乱乃是凶险万分,此两件事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其中的道理只要稍加思索便能清楚明了。 长安君叛乱虽非他所愿,可假如真的反叛成功,嬴政一死成蛟继位,那么秦国嬴氏除了成蛟再无其他血脉,且那时他年纪不大,外姓权臣想要控制甚至推翻嬴氏的统治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嫪毐叛乱的根本原因来源于他内心不断蓬勃滋长的野心,他想立自己的儿子为秦王。为什么?显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嬴政的刻意逼迫和两个孩子是太后之子,最关键的是嬴氏血脉已然衰微。这时长安君之乱已经结束,即便他如今身在赵国,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秦继承一统了。 嫪毐知道只要杀了嬴政,再也不会有其他的嬴氏子孙能够继承王位,如此一来他的野心便愈发无可抑制地蔓延。倘若嬴政有许多个兄弟,嫪毐自然就不敢如此大举反叛妄图推翻嬴氏统治。 这一切的乱象,归根结底是由于子楚的子嗣单薄。加上他薨逝得太早,长子嬴政尚且都只能年少继位,加上其他的因素便促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大祸。 对于这些事情,嬴政没有对郑芙提及半个字。但他不说,不代表她看不出来,不会去想。 如今她体弱多病,能否安生下腹中孩儿还是个未知数,若嬴政一直只见她一人,子嗣凋零是必然的事。 想来昌平君亦出言劝过嬴政,在他那边实在说不通才转而与她商议。 昌平君道:“你自幼心思敏捷,自然听得懂叔父说的是什么。普通人家尚有三妻四妾,身为秦王,实在不该如此。大王乃君王之尊,执拗不肯松口,这是大王的家事,我说太多总归无用,如今两位太后不得理事,身为后宫之主,你应该多为大王着想才是。” 郑芙心头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尽快安排的。” “这倒是又不必太过急切。”昌平君说道,“为恭贺大王冠礼亲政,再过不久便是六国来秦的日子。经嫪毐叛乱一事,大王年纪轻轻便锋芒乍现,俨然是六国之君企图拉拢的对象。届时必定至少会有五国送来公主贵女以求和亲,到时候若大王不多在意,由你出面说话,纳妃一事必能办成。此事不仅关乎王室子嗣,更有助于日后大秦的征伐之战。芙儿可明白?” 和亲是兵不血刃即可拉拢别国国君的方法之一。秦国想一统天下,势必要对列国逐个击破,但此间若是几国再行合纵之计,则会令事情相当棘手。倘若通过和亲便能稳住其中一国甚至几国,一定会省下不少的人力、兵力和物力,同时留足时间让秦国大肆扩张,如此美事,秦臣们自然乐见其成。 “叔父放心,我明白了。”郑芙闭上眼睛,颇为艰难地说道,“只是和亲一事应当有侧重之处,我该尤其相帮哪一国?” 昌平君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就目前情势,秦的征伐应从韩国为始,芙儿可尤其关注处于韩国后方的魏国,再者大秦已开始对齐相后胜行贿,为安其心,亦可对齐国上心几分。” 郑芙没有将心中的感受流于表面,比起国家大事,她知道自己的感受已是微不足道了。在嬴政的一统大志面前,她这点小小的私心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她要陪他走上这趟征途,那势必要舍弃一些东西,嬴政待她如此叫她心头感怀,而她怎能因自己而耽误他的大计? 心中隐痛,终是妥协。 “我定将此事办好。” 第一百七十章 六国来朝 () 几日后,咸阳城内的一处客栈之内。 “公主,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话玫急匆匆地跟上刚从客栈内溜出来的魏子玉。 “我不要嫁给那个恐怖的秦王,我说过多少次,我已有心慕之人了,父王这样不通情理便罢了,连龙阳叔父也铁了心要将我送来这里……”魏子玉一边哭着一边推开话玫,霎时几个随行而来的侍卫便齐齐挡在她的面前,断了她逃离的去路。 “事情已成定局,公主切莫再逃了,这一路以来,公主你已反抗过无数次,不要哭伤了自己的身子啊!”话玫看到魏子玉哭成个泪人,好说歹说怎么都劝不动,心疼不已。 “子玉。” 熟悉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魏子玉转过身去,低下头低低唤道:“龙阳叔父。” 来人的相貌十分出挑,骨子里有女子的柔美,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但其真实年龄已经超过了外表的年龄。龙阳君走过了过来,似是安抚似是责怪地说道:“普天之下,其身份能配得上你的,只有六国国君。而六国的君王之中,除了秦王,最年轻的一人已可以做你的父亲。秦王刚行冠礼,扫平叛乱英武不凡,且并未立后,你刚行笄礼不久,秦王自然是你的良配。” “可是叔父明知我已有倾慕之人,为何还……” 龙阳君俯视着她,眉眼一瞥,“那子玉告诉叔父,你倾慕之人姓甚名谁?” “他……”魏子玉突然沉默下来。 三年了,自从在赵国见过他两次,又与他说过几句话,从那之后,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始终无法消散忘却。她不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他是哪国人,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去帮那个芈夫人。 等等……芈夫人?或许进入咸阳宫找到芈夫人,她便可以知晓他的下落! 这样想着,魏子玉刹那坚定几分,擦干眼角的泪痕,抬着头对龙阳君说道:“我想明白了,横竖那人已经找不回来,我不会再逃了。” “你想明白便好,不要再同叔父耍什么花样。”龙阳君的语气放柔了几分,而后看向身后的侍女随从,“你们快去收拾东西,准备入咸阳宫。” 片刻之后,咸阳宫,章台殿。 “诸位使者一路奔波实在辛苦,请先歇息片刻,再过不久便会召开筵席。”章台殿的中央站着的人正是御史大夫冯劫。虽然这等宴请使节的事不归他管理,但他曾是极其优秀的说客,所以嬴政便命他先行来主持。 魏子玉与龙阳君并席坐在魏国使者的席位上,睁大了眼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秦国人竟然这般勇武……”她先是感叹一句,而后视线便转移到一个女子的身上。 她的模样姣好,仪态端庄,眉眼间有少许温柔,更多的是大国之女的风范。此女叫魏子玉眼前一亮,故而小声地问道:“龙阳叔父,这位姐姐是何人?” 龙阳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沉思片刻,说道:“此女身边的人是齐国相国后胜的胞弟后逸,若齐国有几分诚意,那么此女一定是一位得宠的公主。” 话及此,一个身着浅黄色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哈哈哈……第一次参与六国来朝,我大秦国威果然非一般小国能比拟!” 因为他声音太大,惹得周遭使节纷纷朝他看去。 此人正是王贲,以往时常会有他国使节前来,但六国同来还是第一次,所以他有些兴奋。 听闻此语,燕使王容十分不乐意,说道:“这位公子可知道何谓‘来朝’?据我所知,如今向秦国臣服朝拜的唯有韩国一国而已,公子切莫口不择言犯了忌讳。” 一双灰绿色的眸子突然看向王容,吓得他哆嗦了一下。站在王贲身边的赵亥令殿内众人无一不惊讶万分。 “秦国为虎狼之邦,居然真的有狼子……”有人低低感叹一句。 王贲带了几分挑衅地看着王容,说道:“你是燕国的使节吧?你们燕国的太子丹还在秦国为质,如果想救他出来,可别在我面前太过张扬。” “你是何人?”王容不屑地说道。 王贲大笑几声,“吾乃秦王坐下第一少将王贲,大王可看中我了,所以你该识大体些为好。” 王容睁大的眼睛耷拉了下来,仿佛在看一个愚人。王贲不理会他的眼神,拖着赵亥便去找自己的席位。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殿中宾客几乎已经坐满,可那神龙不见首的秦王却迟迟没有出现,更让人疑惑的是,殿中的秦人如此没有礼仪,已经开始吃食豪饮,相互大声交谈着事情,场面十分喧闹。 王容面露几分嫌恶之色,自顾自地慨叹一句:“蛮夷就是蛮夷,半分体统都没有。” 坐在他不远处的齐国使臣后逸不由得轻笑一声,说道:“王容,你们燕国前不久才丢了几十座城池,听闻被赵拿去六成,被秦拿去四成,这都是你游走列国的功劳啊!” 燕国与齐国接壤,自古以来纷争不断,两国势如水火,而王容经常为燕国出使其他国家,后逸此言是在讽刺他无用。 “齐国不是也送了几座城池给楚国么?你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王容冷哼一声。 听到两人开始攀比城池减损的多少,楚国使臣景溪大笑:“齐国愿给,楚国愿收,这自然是两厢情愿的事。” 后逸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几年前六国合纵,多亏了楚国才打了这么一场败仗,楚国丢了十几座城池,一年前楚王送了个女人到秦国换回来,实在是可笑,这与我们又有何差别?” 景溪弯着眉眼,非但不怒,反而温和地笑着,“后逸大人此话差矣。秦楚本就是世代交好之邦,秦王极其喜爱江陵公主的爱女,故以这些城池为聘礼上门提亲,本是两国之间的大喜之事,怎么到大人嘴里便成了送女人?方才王容大人还说秦人口不择言,如今后大人你似乎正中其下怀。” 几国使节因为国家军事的问题相互较劲,展开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这个时候,韩国和魏国便显得沉默许多。 正当众人争执不休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大王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反被要挟 () “大王到——” “臣等拜见大王。”秦人停下相互交谈的声音,齐齐下跪。 “见过秦王。”使节们停止了口角,纷纷站起来颔首致礼。 “起。” “谢大王。” 当众多使节抬头看到已然站在殿前的嬴政之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万分诧异的神色。 这样一位相貌堂堂、身形高大且气势如虹的年轻男子,赫然就是世人所说的那个暴戾丑陋的秦王政! 秦人们见几国使节都发愣没有坐下,纷纷大笑起来,议论声更甚。 “怎么,我们大秦少王的风采叫他们这般倾慕么?” “哈哈哈……你们瞧那个韩国使节的表情,如同见了天神一般。” “有趣,有趣!” “……” 嬴政落座之后,扫视下方众人,戏谑地轻勾嘴角:“诸位使节是要叫寡人亲自请你们坐下么?” 闻言,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作揖致歉,而后跪坐下去。 魏子玉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涌起万千的思绪,她无法言说。 这张脸,这样的气势,这样与众不同卓尔不群的他,叫她记得刻骨铭心,叫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 这个年轻俊美又气势非凡的秦国君王,不正是她暗恋思慕三年的人吗? 讶异与惊喜杂糅在她的心头,化作千百种不同的思绪,宛若陈年老酒,叫她心醉,叫她有了无尽失而复得的情绪。 难怪她不顾一切告诉他芈夫人的身份,告诉他秦王会杀死他,他却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说着:“杀便杀吧。” 原来他即是秦王…… 在众人以为秦王即将宣布开宴的时候,狐狸眼的宦官走了进来,接着便高声言宣告。 “郑夫人到——” 这样一来,使节们突然面面相觑。 不过是一个后宫妃子,如此重要的宴会竟然珊珊而来,在其他人之后便罢了,竟然还在秦王之后? 郑芙身着靛蓝色盛装,脸上有精致的妆容,行至殿前,盈盈欠身:“见过大王。” 出乎意料的是,年轻的秦王不仅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起身走到她的身前,直接拉过她的手腕走上王席。 郑芙轻轻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挣脱嬴政的束缚,而后坐到嬴政左侧的坐席上去。 现在比不得平时,六国使节在这里,即便嬴政想让她坐在他的身侧,但她亦知此举不合礼数,故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魏子玉看着殿上举止亲昵的两人,对郑芙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不少。在赵国之时,是她误会了郑芙,原来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从一开始,嬴政就陪伴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去了赵国。 这是何等的宠爱,才能让一位大国的君王陪着她游走到远离故土千里之外的邯郸? 她不由得羡慕郑芙…… 郑芙坐下之后,嬴政刻意地问一句:“相国何在?” 无人回应,昌平君起身作揖:“大王忘了,相国因病告假已经三日,今日应当也来不了。” “哦?接待使节乃是相国最为热衷之事,看样子是病的不轻。”嬴政随意地说了一句,而后右手举樽,“诸位,开宴吧!” 秦国诸臣纷纷举杯。 “大秦永昌!” “大秦永昌!” “大秦永昌!” 众人齐呼三声,而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使节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秦国剽悍的国风果然名不虚传…… 王容打量周遭使节一阵,生怕被别人抢了先机,拿起酒樽站起来说道:“郑夫人,真是许久不见了,几年前夫人在赵国邯郸的那惊鸿一舞,着实叫在下记忆犹新。夫人容光焕发,光彩依旧。” 王容许是知道她当时是以假冒身份出使赵国,这个时候颇为聪明地没有继续称她为“芈夫人”,倒是有几分聪明。 郑芙淡笑着应道:“王大人谬赞,不过当日与我一齐演奏的还有魏国子玉公主,王大人可不能偏说一人,失了分寸。” “夫人说得是,子玉公主亦是琴心卓著,聪慧可爱。”王容这才朝魏国使节的席位作揖示礼,而后又抬头看向殿前的嬴政,“话说回来,在下与秦王倒是也有一面之缘呢。秦王事务繁忙,不知可还记得那一日?” 郑芙轻皱眉头。 邯郸狩猎那日嬴政曾经去找过她,那时候王容和李园就在身侧,没想到不过是片刻的时间,王容竟将嬴政的模样记得这般清楚。此刻他在大殿上直接说出来,大约是想借此事要挟什么,毕竟秦王以一个侍卫的身份出现在赵国邯郸,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定是有所图谋。 嬴政轻哼一声,说道:“王使者真是健忘,你我可不止见过一面。” 王容心下一惊,而后说道:“竟有此事?” “那日寡人的郑夫人想与王大人切磋,结果你十分惶恐不敢一战,还是寡人劝下夫人救了你。如此大恩,王大人不仅没有刻骨铭记,反而过眼就忘么?”嬴政微微侧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容。 王容忽觉脊背一凉。 嬴政如此暗示,显然是得知了他带人从函谷关一直跟踪他们到赵国的事情。他们的手脚这么干净,他是如何得知的? 王容面色已经僵住,额上冒出几滴冷汗,“这……恕在下实在是不记得了,秦王许是认错了人。” “寡人记得的事,王大人都敢不记得。那么王大人记住的事,世人又岂敢记住?”嬴政身子往后倚靠着,举杯将酒饮尽,再看王容之时面色忽地阴沉下来,眼神锋利如剑,“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嬴政还没说完的时候,王容就已经开始双腿打颤了。 他本想利用秦国在赵国的阴谋之事暗示要挟嬴政,以图换得姬丹的自由之身。结果嬴政非但毫无畏惧,反而循循善诱,将话直接挑明,让他不自觉地配合着反被威胁警告。 姬丹说得不错,秦王政的确是个相当恐怖的国君,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天下大患!王容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听从姬丹的劝告。 “秦王说得是……”王容再次抬手作揖,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两人的对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他们只知道王容被嬴政说得无话可说。 后逸见此情境十分得意,正要出言讽刺,嬴政身边的郑芙却笑意盈盈地开口了:“三年不见,子玉公主出落得愈发明艳水灵,我竟有些看不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暗相较劲 () 听郑芙提到她,魏子玉起身,回以一笑,“我很想念郑姐姐,当时在赵国没有机会与姐姐多说话,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嬴政的神色。 嬴政却没在看她,侧着头与右座之首的昌平君低声说着什么。 郑芙窥见她的神色,心中轻叹一句,自家夫君果然是令万千少女倾心的角色。 嬴政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郑芙不甚友好的假笑。 “……”嬴政不语,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郑芙朝魏子玉的方向轻微示意,嬴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魏国公主,似乎没什么印象,也许在邯郸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她看他的眼神,实在有些……太过热枕! 嬴政心下了然,知晓郑芙是心生了几分醋意,不由得心情大好地朝郑芙举杯,“夫人,寡人敬你!” “妾身不能饮酒,只得以茶代酒多谢大王了。”若不是要注意仪态,郑芙简直想翻一个白眼,将茶水饮尽之后,郑芙又看向魏子玉,说道,“子玉公主与我志趣相投,对琴艺有所研究。既然来了秦国,不妨演奏一曲让大王和大秦众臣看看魏国的风情,如此可好?” 未曾想到郑芙会开口替魏国说话,龙阳君露出几分意外的表情魏子玉则满怀期翼地看向嬴政,语带羞怯说道:“子玉愿为秦王抚琴。” 嬴政侧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郑芙,郑芙却并未在看他,淡笑着催促道:“大王觉得呢?”说到最后,尾音刻意上扬。 “你高兴便是。”他倒是要看看她又想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郑芙道:“既然如此,就请公主为我等演奏一曲吧,赵高,去将我的琴拿来。” “是。” 赵高出了章台殿,很快便将古琴双手端了进来。郑芙早先看过六国宾客的名单,知道魏子玉要来,她便早早命赵高准备好了古琴。 “公主请上前来。” 魏子玉依言抱琴走近嬴政几分,而后欠身行礼,整理好衣裙便席地而坐,开始弹奏。 依旧是满怀着少女初心的旋律,只是这一刻的琴曲多了几分隐忍和悸动,满怀着憧憬与希望。 一曲奏毕,周围赞叹之声不绝于口。 “子玉公主小小年纪便得这般琴技,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魏国出身的女子竟如此精于琴艺!” “郑夫人的眼光属实上佳,怪不得在赵国的时候这魏国公主能与夫人同奏,当真一代才女。” 魏子玉站起身,抱琴站立在嬴政的桌案之前,脸上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这些夸赞的言语,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此时此刻,她只想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嬴政无所作为,郑芙便急忙圆场:“公主的琴心温婉动人,连大王亦有几分动容,沉醉于琴曲之中,大王说是不是?” “夫人说得不错!”嬴政轻瞥郑芙一眼,而后对魏子玉说道,“公主奏得极好。” 嬴政甚至懒得去想夸赞魏子玉的词藻,寥寥六字便算揭过。 得了嬴政的赞赏,魏子玉心头大为激动,说道:“子玉与秦王亦曾见过一面,秦王可还……” “子玉!”龙阳君急忙制止住她接下来的话。他知晓魏子玉在赵国遇到一个不明身份的心仪男子,加上方才王容与嬴政的暗中交锋,他便推测魏子玉见到的人就是嬴政。不过嬴政出现在赵国乃是秦国私下的事,若魏子玉一个不小心说了出来叫嬴政难堪,这桩婚事只怕就成不了了。 于是龙阳君走了出来,抬手作揖:“能得秦王赞赏,实在是子玉之幸事。子玉,还不快快谢过秦王,回席入座。” 魏子玉这才回过神来,虽不懂龙阳君此举何意,但还是听话地朝嬴政行礼,“子玉多谢秦王夸赞,日后定会勤加练习,不辜负秦王的赞赏。” 嬴政稍微点了点头,魏子玉就缓缓退到后方,将琴递给赵高回了自己的席位。 后逸突然大笑几声,说道:“方才王大人说见过秦王,我只当大人在玩笑。如今连魏国公主也这么说,看来燕魏两国是极力想同秦王套近乎了罢!” 后逸说话太过耿直,惹得王容与龙阳君一阵蔑视。 “两位这么心急,故不如我齐国曾与秦国称东西二帝的情分。”后逸起身,直接走出席位站在大殿之中,“我大齐只有直爽之辈,不愿如方才两位大人一般隐晦而言。今日我护送即墨公主前来秦国,即是想促成秦齐之美事,再次将秦齐相协的佳话传扬天下。” 提到公主,这其中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在座的使节大多怀着这个目的而来,自然晓得后逸的意思。 嬴政眉眼轻佻,好似听不明白,“当年秦齐称帝之后,不过数日齐闵王便兀自取消帝号,让秦国蒙羞。如今齐国再行邀约,寡人可没心思再陪齐王玩称帝的戏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王容看后逸的神色多了几分得意与轻蔑。 后逸不甚甘心,抬手作揖说道:“秦王实在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秦齐可立下婚约,促成两国关系绵长和谐。” 嬴政看了看郑芙,面露几分为难之色,说道:“那齐国恐怕要再等些时日了。” 嬴政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反而叫他等几日,实在奇怪。后逸不解道:“我听闻秦王曾以十余城池为聘向楚王提亲,迎娶的正是如今的郑夫人,既然当时没有立后,那说明秦王并不属意将王后之位给楚国,既然如此,倒不如让齐国来做,岂不美哉?” 郑芙刚回秦国之时楚国将得秦王后之位的消息已在列国穿得沸沸扬扬,只可惜后来因秦相吕不韦的阻挠而作罢。至于嬴政冠礼的封后风波,仅有极少部分目睹了赵太后刺杀场面的人才知晓实情,对于外人,都以为是秦王改变了主意,不愿立后。 后逸如此一说,昌文君立刻站起来反驳道:“秦楚已经定下约定,秦王后之位必定是楚国的,你们齐国瞎凑什么热闹。” “昌文君,这话说得不太妥当吧?秦王还未说话,你一个楚臣又来凑什么热闹。”后逸眯了眯眼,而后又看向嬴政,“不过我齐国即墨公主已经及笄几年,具大家闺秀之风雅仪态,婚约之事自然是时不可待。秦王方才说的再等些时日,究竟是何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 竞“价” () “这婚约立得本就太早。” “何以这样说?”后逸愈发疑惑。 嬴政身子前倾,露出几分戏谑的表情,“寡人的长子仍要数月才会降生,如何同齐国定下婚约?后使者也不怕委屈了贵国公主。”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开怀大笑,饶是如蒙毅和郑芙这般了解嬴政亦忍俊不禁。 嬴政如今的脾性虽然不似儿时,可是喜好戏弄外人的性子却是分毫未曾改变。 后逸遭此羞辱,恼羞成怒,大声说道:“秦王分明知道我并非此意,即墨公主来秦自然是为了同秦王结成连理,秦王却几番装聋作哑,是当我齐国好欺负么?” 此语一出,在场的秦人皆是一惊。他们最是知晓嬴政唯我独尊且暴戾易怒的性格,若非是真心赏识的人才,他半分颜面都不会给。后逸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他,便一定会迎来一轮狂风暴雨。 果不其然,下一刻嬴政便站起身,盛气凌人地远远俯视着他,眼神恐怖骇人,“寡人于数月前已经于天神之前立誓,此生无后。你如此咄咄逼人,是在命令寡人打破誓言么?!” 一时之间,仿佛天色突变,只因这位年轻君王的愤怒,整个大殿突然沉默了下来,其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后逸心生几分惧意,可带着使命前来,怎甘如此退却?正要回话,一声沉稳的女声恰到好处且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 “后大人言语太过放肆,叫诸位笑话了。”方才坐在后逸身边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亭亭立在殿上,朝嬴政欠身,“田甄见过秦王。后大人口直心快,并非故意冒犯秦王,还请秦王宽宏大度,莫要同后大人计较。秦王已立誓于天地之间,齐国岂会令秦王违背誓言?” 嬴政冷笑一声,郑芙知晓他定不会放过后逸,于是趁着他还未说话便站起身,说道:“即墨公主不愧为齐王长女,如此识得大体叫我实在自愧不如。既然公主已代表齐国说明情况,一切都是误会,烦请大王消气!” 郑芙说话,嬴政便稍微克制几分,走到她身边将扶下坐好,说道:“你要说什么便说,何必站起来。” 使节们都被这番场景所震,这位郑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三言两语便叫几近暴怒的嬴政放下姿态亲自去请她坐下,即便怀有身孕,亦不至于如此吧? 田甄见此情形,心下已然有了大概的盘算,于是看向后头的后逸,语带责备:“还不快退下。” 后逸一咬牙,依言回到坐席之上。田甄道:“多秦王海涵。”话罢再行一礼,这才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呵呵呵……诸位都是来秦的客者,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景溪轻笑着站起身来,眼神示意身后的随从,而后看向殿上的嬴政,说道:“秦王先消消气。我楚国自是没有动这么多歪脑筋,楚王命在下送来百余美人,不成敬意。” 而后便走进来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无一例外有着温柔明媚的眉眼,俱是楚楚动人的模样。 景溪没注意到嬴政愈发黑下来的脸色,淡笑着继续说道:“此外,郑夫人由楚入秦已有一段时间,如今已经身怀王嗣。为恭贺秦王冠礼亲政与未来长公子之喜,楚王特命在下带来这稀世珍宝,请秦王笑纳!” 一个随从双手捧着硕大的锦盒走上殿前,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 一块通体晶莹的玉盘正躺在明黄色得锦布之上,完美无瑕得好似天空中的圆月,散发着阵阵明色的光芒,动人心魄。 “和氏璧?!”赵国使臣韩仓首先认出这块令天下为之疯狂的宝玉。 见到此物,众人目瞪口呆,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景溪露出几分自得的神色,恭敬地抬起双手,表达对宝玉的敬意,“此玉正是和氏璧。秦王与我楚国的郑夫人当为‘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正是珠联璧合,故而楚王甘愿赠上此玉以作恭贺。” 景溪说着这些话,同样是在暗自与列国较劲。 和氏璧的出现,无疑成为这场宴会的一大焦点。古有蔺相如完璧归赵的事迹,如今和氏璧由楚国之手赠与秦国,实在是阴差阳错,令人惊叹。 嬴政与郑芙相视一笑,而后说道:“楚王果然最有诚意,这和氏璧寡人就收下了。李钰。” 李钰会意,示意站在殿中的两名宦官,他们立刻走上前去双手接过锦盒,半分不敢马虎地捧出大殿。 “赵高,将景溪大人送来的美人们都安置妥当,不得亏待。”郑芙说道。 “是。”赵高依言前去指引。 嬴政侧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面带几分怒意,郑芙回以一笑。 之后的宴席进行得无波无澜。先是韩国的公主韩冬儿又为嬴政弹奏一曲,看表情有些不太情愿。而后燕国与赵国又各自送上许多美人,郑芙一一替嬴政接纳了下来。 筵席结束之后,郑芙由曲蛾扶着慢慢走回长安宫。整日与使节们周旋,叫她精神有些倦怠,看了那么多莺莺燕燕,心头亦有些烦闷。 虽然不愿意,可为了嬴政,她不得不那么做。 等郑芙回到大郑殿的时候,嬴政已经站在里面等着她了。 “阿政。”郑芙走入殿中,语带几分倦意。 听到她走入殿中,嬴政转过身来,语带不悦,“你到底想做什么?” 郑芙无所畏惧,迎面而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嬴政一把抓住她的两肩,俯下身来,殿内有淡淡的檀香笼罩,却仍旧无法消磨他半分的戾气。 “取六国靠的是大秦铁骑,而非女人!” “若女人能助你完成一统大业,为何靠不得?” “和亲不过是谋求暂时和平的手段,任何契约在利益面前都是一书空文。” “可大秦需要的正是这短暂的和平,只要稳住东方六国其中的一半,即便时间不会长久,但足够你逐个击破尽数收入囊中。” “东方六国没有一国能抵抗大秦的虎狼之师,覆灭是迟早的事,寡人不需要那么做!” “是,任何一国甚至两国联合都无力抵抗秦国,可你心知不会再出苏秦、信陵君之流,巧舌如簧说动列国合纵抗秦,那时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转圜的?” “够了!” 嬴政的眸子仿佛要渗出血来。 除却知晓子楚死因的那天,郑芙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理智被完吞噬,只剩下一个恐怖骇人的躯壳。 “寡人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清楚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矛盾骤现 () 嬴政第一次朝她怒吼。以往他再如何生气,亦不会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失望、愤怒以及其他…… 从小到大,她可以承受任何人的愤怒,任何人的冷嘲热讽,可唯独他不行。 郑芙的指甲几乎要陷到手心的肉里去,心头涌起无尽的酸涩之感,而后缓缓低下头去。 “你是秦王,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与其等着别人安排,不如由我……”郑芙越说越低落,直到后面已经完没了声音。 “不如由你亲手将寡人推到旁人的身边?”嬴政越说越发愤怒,“你是不清楚自己在寡人心中的分量,还是有谁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谁和我说什么,这本就是事实。秦国要争取时间展开攻势,你亦需要女子为你生下子嗣。”郑芙胸口痛如刀绞,忍住即将失态的冲动。 “寡人说过,只有你……” “阿政!”郑芙第一次出言打断他,“你我都清楚我如今的状况,我腹中的胎儿,应该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若我生下的是女孩,让何人继承大统?若我生了男儿,你又如何肯定他会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先王子嗣太过单薄,若不是你手腕狠厉,这大秦的江山只怕已经拱手他人了!” 越往后说,她愈发觉得心口闷痛,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 嬴政只以为她因与他争执才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更为愤恨:“你就一定要寡人去别的女子那里?” 郑芙撇过头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已然掩盖不住的泪目。 “是。” 在静默的时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燃起,又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密布在两人之间的阴云在不知不觉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或明或暗的氤氲。 紧张的气息不再,剩下的只是两个彼此无奈的灵魂。 嬴政的怒火仿佛一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锥心刺骨。 “你自己好好想想!” 烛火猛地照在她的身上,面前好像旋起一个漩涡。 他走得如此急促…… 郑芙跪坐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几乎要疼得喘不过气来。 两滴温热的液体淋在靛蓝色的衣裙上,很快晕染开来,随着女子不断起伏颤抖的动作,好像冒着阵阵热气。不知过了多久,衣衫上的水印已经消失,可衣衫的主人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原来亲手将一个人从身边推开,竟是如此痛彻心扉…… 郑芙所不知道的是,嬴政从长安宫离开之后直径回了东明殿。 在这偌大的咸阳宫里,有太多的人一夜难眠。 次日清晨,齐魏韩三国的使馆内各自收到了秦国郑夫人的邀约。 几个时辰之后临近正午,田甄带着一个侍女跟着接引宦官走在咸阳宫中,刚好路过麒麟殿下的阔地。 只见两个士兵将一个人从大殿内拖了出来,顺着台阶一路而下。 田甄面有疑惑,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接引宦官抬头看了看殿上,而后又低下头说道:“大王下令,凡是劝谏迎回王太后的人一律枭首示众。细细数来,这已是第二十七人了。” 侍女吓得浑身一颤,站在田甄身后瑟缩着身子,田甄亦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听闻秦王冠礼之时,王太后与嫪毐策划谋反,被镇压之后,秦王不仅杀了他们的两个私生子,连同反叛的所有秦国高官枭首,嫪毐被车裂,太后囚于雍城不得再出。 “可王太后毕竟是秦王的生母,即便反叛,罪不至如此吧?竟然连斩二十七个谏言的人,这……”田甄疑惑地说道。 宦官闻言,匆忙摇摇头,十分惶恐地说道:“大王的心思我等不敢揣测,或许另有隐情,公主还是莫要多言的好。” 被一个宦官劝告,田甄倒是不恼,虚心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这里不是齐国,她尚且不知咸阳宫内的情势,若不懂其中生存规则肆意妄为,那日后嫁入秦国便只能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田甄来到大郑殿的时候,魏子玉与韩冬儿已经到了。因为这次只有魏齐韩送来公主,故而郑芙只邀请了她们三人前来。 田甄走上前去,笑意盈盈地朝众人行一礼:“我愿想着按时间来,却不想还是让郑夫人与两位公主等我,实在是罪过。” 几人齐齐起身,同辈之间相互行礼,郑芙关切地说着:“公主不必见外,秦国甚是干燥,快吃些瓜果消消暑吧。” 待田甄坐定,韩冬儿又坐回古琴之前,开始弹奏。 曲毕,田甄不由得露出夸赞的神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宣室其家’。我虽不懂弹琴,可这扬名天下的《桃夭》自然是能听出来的,冬儿公主的琴艺很是高妙。” “齐国乃圣贤云集学书之地,甄公主身为女子,诗书文采果然不俗。”郑芙说道。 “不过是卖弄罢了,三位都精于琴技,乃当世淑女。田甄身为女流却自小对琴曲无甚天赋,让三位见笑。” 魏子玉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道:“若说淑女,当真只有冬儿姐姐与甄姐姐两人。我自幼好动,父王和龙阳叔父皆拿我没什么办法。至于郑夫人则更是厉害。甄姐姐没见过郑夫人当年在赵国的剑舞,自然不晓得她的出挑。” 田甄些许惊讶,说道:“郑夫人竟然会武?” 郑芙轻微点头:“那已是往事了,如今我身子笨重,即便想舞给你们看,亦已经力不从心。” 魏子玉好奇地看着郑芙的腹部,说道:“这里面竟然真的有了个小孩子吗?真叫人难以置信。” “别说是你,我亦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提到腹中孩儿,郑芙颇为糟糕的心情舒畅不少,不自觉地浅笑起来,“如今时日尚浅,我还没有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这有何难?等他来到这世上,郑夫人便亲亲他,他就知晓你是他的娘亲了。”魏子玉轻轻伸手,想摸一摸郑芙的肚子,又有几分拘束。 郑芙拉过她的手,让她放心地稍加感受。 几人聊了些女儿家的事情,却无一人主动提起和亲之事。整个过程中韩冬儿都鲜少言语,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郑芙虽然几番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可她依旧保持沉默,十分不讨喜,索性魏子玉与田甄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这才没有因她而扫兴。 第一百七十五章 表露心迹 () 天色稍晚的时候,郑芙送别几位公主,虽然没有谈及和亲之事,但从言语间的试探来看,她已经清楚这三个人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亦代表着自己国家的态度。 魏子玉痴慕嬴政,想让她留下来应该不用花太大的力气,而韩冬儿则十分不情愿,昨日在大殿上见到嬴政甚至害怕得无法正常弹奏,至于田甄的态度就比较暧昧了,比起前两个年纪稍小的公主,她一定要尤其注意。 郑芙突然有些茫然。 身为嬴政的夫人,她竟然在想着如何为他多添几个妻室,真是有些荒诞…… “郑夫人!” 郑芙回过神,原来是中途折返的魏子玉。 “子玉公主是有什么事要私下同我说么?”郑芙朝她走过去问道。 魏子玉有些躲闪,看了看周遭的人,郑芙会意,挥手屏退仆从。 伴着斜阳,嬴政再次走入长安宫。本以为郑芙会如往日那般在大郑殿中熟睡,结果远远便看到她在莲池边漫步,叫他不悦的是,她的身边跟着魏国的公主魏子玉。 嬴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李钰顺着莲池看去,心下了然,命其余的侍从跟上嬴政的脚步,自己则留在长安宫。 宛昭看到离去的嬴政,神色一凝,又看见李钰留下,便走了过去。李钰面有愁容,摇了摇头说道:“郑夫人年纪太轻,你该多多叮嘱帮衬,这几日以来大王被四方前来劝谏的客卿吵得头痛,夫人这边是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宛昭轻叹一声:“郑夫人一直牵系着大王的子嗣,你也知晓夫人替大王承了刺心之刃,夫人的担忧,你怎会不明?阴差阳错之间便酿成如此大祸,亦非我们所愿。” “……唉!总之你要多多宽慰郑夫人,叫她切莫思虑太多,大王脾气不好,这样下去只怕是会有更大的误会。”李钰语重心长,看到二人现在的关系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尽力而为,你快些离开吧,莫叫大王多心。” 而莲池的另一边,正在交谈的两人却并没注意到现身又匆匆离去的嬴政。 看到魏子玉欲言又止的样子,郑芙淡笑着说道:“你倾心于大王,是不是?” 被看穿了心思,魏子玉的脸色“刷”地变红,急忙说道:“我不是要与夫人争抢王后之位,我只是……许久之前见过大王。” “此处无人,你可愿将昨日在殿上未说出口的话告诉我?”郑芙没有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反而好像在看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魏子玉被她的神色打动,点了点头说道:“起初我是在赵国的通缉榜之前遇到秦王,但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后来我带着话玫出邯郸宫游玩,正巧看到夫人与秦王在柳树边说话。因为不知道大王的身份,那时我……误会了夫人。” 郑芙弯着眉眼,“你以为大王是我供养的男侍。” “我……我只是误会了!”魏子玉急得连忙摆手。 “无妨,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觉得你的想法很是可爱。” 郑芙的笑容令她安心些许,魏子玉这才继续说道:“当时我以为夫人欺骗了秦王,所以在他面前……揭发了夫人。秦王那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不太明白。” “什么话?” “他对我说,让我回魏国,再也不要出来,因为战争就要来了。郑夫人,你自幼与秦王一起长大,可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郑芙的面色忽地凝固起来,而后怔怔地说着:“我不甚了解。” 想到曾经的遭遇,魏子玉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只是秦王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也或许,他从未记得过她…… 听她说完曾经的遭遇,郑芙自顾自地苦笑一声。 几年前魏子玉遇到了嬴政,那个时候便已然倾慕于他,如今再次相聚,竟然是如此戏剧化的一幕。 难道当真有天注命定一说么? 郑芙问道:“你想留下来么?” 魏子玉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帮你。” 郑芙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魏子玉心头大喜,激动地抓着郑芙的衣袖,“多谢郑夫人!” 站在余晖下送走这个雀跃的少女,郑芙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 经赵太后一事,嬴政几乎对除了郑芙之外的所有女子都不多亲近,起先郑芙倍感幸运,可随着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她愈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子嗣这一方面。以往后宫中有孕的女子,都被悉数暗中处死,虽然嬴政如今已经及冠亲政不必再这么做,可自从她嫁入秦国,嬴政便再也不愿去别的女子那里了。 如今看来,幸好情况不算太差。 既然当时嬴政愿意提醒魏子玉躲回魏国,并稍加表露自己的野心,那便说明他对她的态度即便算不上喜欢,那至少不会厌恶。 如此,事情便好办得多了。 若能让嬴政接受魏子玉,时间一长,他或许能慢慢接纳其他的女子。 次日一早,赵高入殿禀报:“夫人,平阳馆内一个叫作茅焦的客卿说要见你。” “他的意思应该是见平阳馆的幕后之人吧?”郑芙说道。 赵高坚定地说道:“他不知平阳馆之后是夫人,他的原话即是他要见郑夫人你。” “以何名目?” “二十八星宿。” “快请他进宫!” 不过一个时辰,郑芙等的人便已经走入了大郑殿。 见到郑芙,茅焦先是行一礼,而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夫人能得大王宠信,果然心有大局,慧眼识人。” 郑芙起身相迎,说道:“先生请坐。” 茅焦落座后,直言说道:“因为劝谏大王迎回王太后,截止昨日已有二十七人丧命,如若加上我的性命便能令大王回心转意,那就算值得了。” “先生请说。” 茅焦微微点头,说道:“我之所以不去劝谏大王,是因为根本无法见到他,只要向宫卫说明劝谏来意,便会被立刻枭首示众,所以才出此下策前来打扰郑夫人。王太后与嫪毐合谋反叛固然是大罪,可大王处死了嫪毐和两个私通之子,枭首百人,被牵连流放者近万,已然是对他们最为严酷的惩罚了。” 郑芙道:“先生说得有理,但大王最是注重王权,叛乱之事自然不可能轻饶。”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宫 () 茅焦接着说道:“这些人固然死不足惜,可王太后是大王生母,即便犯下反叛大罪,可大王亦不能将自己的生身母亲囚禁在王都之外。大王自幼与太后在邯郸相依为命,我实在是不解为何大王会这般绝情?” 郑芙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敢谏言此事,说明你是个忠义且有胆识之人。我可以将内情告诉你,但你必须发誓不可同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茅焦郑重地说道:“我发誓,绝不将今日与郑夫人的交谈同任何人诉说。” “冠礼当日,王太后亲手持握刀匕刺杀大王。” 茅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叛乱,还可以当成太后是遭嫪毐威胁,不得已才同意政变。可如果太后亲自出手要杀死秦王,那么母子情分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原来天下人所看到的并非事情真相,他们只当秦王残暴弑杀冷酷无情,却不知道在这件事的背后,却只是一个被母亲伤得无奈无力的年轻君主罢了。 茅焦长叹一声,说道:“我总算是明白大王这么做的原因了。但是自古孝字当先,天下人不知真相,也不能知道真相。因而大王囚禁太后的举动势必会让其不孝的名声传扬天下,只怕六国有识之士会不愿入秦建言献策,于大秦之兴盛不利。” 郑芙垂眸思索一阵,说道:“我会向大王进言,不论如何,一定保你不死。” “夫人对大秦社稷可谓是忠义之辈,请受茅焦一拜。”茅焦站起身后退几步,而后大拜于地。 事后,郑芙命赵高将茅焦送出咸阳宫,并让其至函谷一带同楚国商人采买些楚国的制品,以求赠送给列国公主。安排完这些时事后,她就向甘泉宫走去。 因为以往经常来此,郑芙已然对东明殿门口守卫的人十分熟悉,今日来看,似乎多了那么几个。 李钰见郑芙过来,走上前稍微低头行礼,面色有些异样,说道:“郑夫人来得不巧,这会韩国公主正在里头……” 韩国公主?那个看起来极其不情愿的韩冬儿……郑芙本以为她会尽快离秦,即便韩国的使节要让她强行留在秦国,按理说她亦不可能如此主动。 想到这里,郑芙止住了脚步。 或许她只是流于外表的情绪罢了,放眼天下,嬴政这样的君主,又有什么女子能拒绝呢? “李总管,今日我来过的事情不必通传了。” “是……” 郑芙无功而返,不仅仅是介怀韩冬儿在东明殿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没有把握能劝动嬴政将赵太后接回咸阳。 毕竟赵太后举兵反叛,怀着对他的强烈杀意,朝他刺出了利刃。 若自己挚爱的母亲为了别人要杀死自己,这个人不是心痛到撕心裂肺,便是恨得惊天动地。 嬴政一定两样都占了。 郑芙回到大郑殿,先是提笔在竹简上书写,而后命曲蛾去收拾行装。 宛昭见状,上前询问:“夫人要离宫?” “我要以大王的名义去雍城接回王太后。”郑芙边说便在竹简上书写。 “万万不可!”宛昭面露急色,“如今嫪毐之乱刚了结不久,太后更是大王心头的一根刺,若大王知晓夫人擅自去雍城迎回太后,一定会大发雷霆迁!” “大王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天下人忌讳。若在此时刻迎回太后,不但可以消去大王‘不孝’的名头,还能让天下人记住他的宽宏之心。情形愈发恶化,我不能坐视不理。”郑芙下定了决心,将竹简卷起递给宛昭,“况且我亦想趁此离开的机会,让大王多与其他女子相处。” 说到此事,宛昭已经无法再劝了。郑芙说的是事实,她如何能劝?嬴政身为秦王,即便他只认定郑芙一人,却不能只有她一个后妃。 郑芙拉住宛昭的手,说道:“姑姑放心,我虽不能将你们带着一齐去雍城,但我给大王留了这卷手书,告诉他我要入终南山修养一月,这样他便不会迁怒于你们。等到我回来此事便会水到渠成,那个时候只要我在,大王便不能伤你们分毫。” 宛昭的脸色忽地变得严肃:“奴婢们在意的岂是自身性命?只是你……” “姑姑不必再劝我了,你应当知道,照这个势头下去,会有数不尽的人因进言被杀,到时候便不只是孝道的问题了,六国有识之士势必会因为畏惧而不再投秦。如今除了我,没有人能改变大王的决定。”郑芙语意坚定,半分容不得犹豫。 知道郑芙已经决定,宛昭只得长叹一声,道:“你身子弱,我让曲蛾给你多备几件披衣,切莫吹风着了凉。” 郑芙感怀:“多谢姑姑。”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咸阳宫门口驶出,起先没有任何异样,待马车出城之后,七八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骑马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腰间都配有一把长剑。 曲蛾随郑芙坐在马车内,看着后方紧紧跟随的云水阁刺客,而后关上车帘说道:“咸阳至雍城一个来回起码要二十日的时间,这一趟回来,只怕大王与夫人要生分许多了……” 岂止是生分……她假借与嬴政因纳妃一事产生矛盾的契机,谎称入终南山修养,此事已算做得不甚妥当。再加上回咸阳之时赵太后亦会同行,她已然想象不到他该会有多气愤。 可如今嬴政刚刚亲政,先不说吕不韦的威胁,即便他当真隐退辞官,朝中将会有一半以上的文臣会追随其离开,如果嬴政再因不孝之名无法揽得贤才,朝局危急,这么多年的筹谋花划策就是前功尽弃了。 一统六国,是他的理想,亦是她的期望。 既然在此危急之时没人能让嬴政改变主意,那么这件事就由她来做。 “即便会大王会因此事与我生分,但他一定不会离我而去。” 毕竟从小到大,始终陪在她身边,发誓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人,是他。 也是他,将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慢慢变成了能够与他并肩而行的坚毅女子。 心脉受损如何,武功尽废如何?只要能站在他身边替他运筹帷幄,陪他征战六国,直到最后看他入主四海,君临天下。 她无惧,亦不悔。 第一百七十七章 垂老妇人 () 与此同时,甘泉宫,东明殿。 嬴政一手杵在席侧的把手上,身子斜倚着,看殿前跪地女子的眼神带了戏谑的意味。 “寡人记得宴席之时公主连弹首琴曲都颇为勉强,怎么今日倒是甘愿献身了?” 韩冬儿躬身低头,若走得近些,可以看到她在不断发抖。 “冬儿早闻秦王威名,倾慕已久,只因见到秦王太过紧张,所以在殿前失仪了。” 韩冬儿说完,双手扣地大拜。 “撒谎。” 韩冬儿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嬴政。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与疏离显而易见,如此遥不可及。 “冬儿没有,冬儿只想成为秦王的女人,无论名分高低,请让冬儿留在秦王身边,冬儿愿一辈子服侍大王!” 闻言,嬴政站起身来,直径走到她身侧,低低一句:“做寡人的女人,任何时候都可能身首异处,你不怕么?” “怕……”韩冬儿不自觉地猛烈地颤抖起来,“但冬儿对秦王的爱慕之心,已经远超内心的恐惧!” 嬴政俯视着她瑟瑟发抖的身躯,不由得冷笑一声。 你已然怕成这样,那你是有多爱慕寡人? 正当此时,李钰走入东明殿中,看到跪在地上的韩冬儿,没有多言,躬身向嬴政行礼说道:“大王,长安宫送来一卷书简,说是郑夫人留下的。” 听闻“留下”二字,嬴政莫名有了不悦的心情,接过李钰手里的竹简打开查看。 李钰事先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也没有擅自查看竹简里书写的内容,只知晓郑芙出了咸阳宫。看着嬴政愈发愤怒的表情,他便知道要大难临头了。 不由得心中哀叹一声,郑夫人啊…… “去终南山修养?”嬴政自顾自地反问,眉宇间是即将爆发而出的铺天盖地的愤怒。 为什么她总是不肯听他的话?他不准她去楚国,将她禁在咸阳宫里,都是为了她不再受伤害。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她陪在他的身边便是。他为了她延后冠礼,为了她罢黜后宫,甚至立下一生无后的誓言。可她为何总是不愿安稳地待在他的身边?非要几次三番地忤逆于他?如今她为了让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竟敢未经他的允许不惜大费周章地去了终南山! 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愫。这种感觉在二人争执的那天亦出现过。 理智被侵蚀大半,嬴政怒道:“好,寡人成你!”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跪在身前的韩冬儿听,还是说给早已乘车远去的郑芙听。 嬴政蹲下身子,粗暴地捏起韩冬儿的下颌,强迫她正视自己,“你不是想服侍寡人么?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 韩冬儿不敢正视他,瑟缩着闭上了眼睛。嬴政冷哼一声,放开她转过身去吩咐道:“给她随意安置一个宫殿。” “是。”李钰闻言,心头大喜,急忙应下来派人带韩冬儿去安置住处。 陡然冷寂下来的东明殿与过往没有什么区别。 可有些人的心境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十日后,雍城,大郑宫。 在几百年前,雍城曾是秦国的国都,这里的宫群建筑丝毫不逊于咸阳。 郑芙站在刻有“大郑宫”的匾额之下。 这座大郑宫,正是百年前秦国君王后妃们的一处安身之所。 嬴政在长安宫中设大郑殿,为的是照应她的姓,至于雍城的大郑宫,前几年一直为赵太后所占。嬴政下令将她囚禁与阜阳宫后,大郑宫便一直空置了下来。 “夫人,我们要立即去阜阳宫吗?”曲蛾问道。 郑芙摇摇头:“先去平朝行宫吧,上次目的在为大王行冠礼,行动不便,今日是该去见一见故人了。” 片刻后,郑芙的马车停在一座恢弘的宫殿之外。 走进平朝行宫一看,其内部的情境不似名字那般大气磅礴,即便入夏,可院中的树木大多只剩下干枯的枝干,破损的石阶以及上面积累太久的灰尘,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宫殿的破败腐朽。只要有微风吹来,院中立刻会卷起沙尘,形成一个小小的风旋,从宫苑的一侧吹到另一侧,始终无法从这其中出去。 这座宫苑甚至比她儿时所居的邯郸宁和宫还要不如。宁和宫虽然破落,可宛昭和服侍姬丹的老娥会经常清扫,断不会让人待得有如平朝行宫一般的压抑之感。 郑芙实在难以想象这里会有人居住。 “这里头阴气太重,夫人身怀王嗣,还是不要久待的好。”负责看守行宫的官吏提醒道。 “知道了,我进去见一见太后便出来。” 郑芙迈步走入屋子里,并未见到任何一人。转过身来想到别的屋子里寻找,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惊了一跳。 这个妇人约摸四五十岁,穿着纯黑色的衣衫,身形有些臃肿,面相凶煞,没有任何表情,眼中毫无光彩,宛如死鱼的眼睛一样。 见郑芙在看她,妇人稍稍弯了弯腰,把手中的木桶便放到院内积灰的水井旁边,而后走入另一个屋子,开始将衣裳一堆一堆地抱出来。 郑芙走到井边,询问道:“请问你可知华阳太后在何处?” 听她说话,妇人停下脚步,行动缓慢地抬起头来打量着她,而后抬手指了指院门后方独立出来的小屋。 “多谢。”郑芙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打开屋门,眼前的场景着实叫郑芙大吃一惊。 屋内的桌案因缺了一角故而不太平整,一看桌案的成色便知是摆放在这里十几年了。桌案的旁边有一个壶,从里面散发出阵阵恶臭。数不清的苍蝇在壶边盘旋。 而桌案之后的床榻上有一条破旧的薄被褥,以及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昔日的风光荣华不再,徒留数尺白发,密密麻麻又凌乱无比地贴在老人的头皮上、脸上以及脖子上。郑芙最后见她的时候,她一头乌黑绿云之上,仅有寥寥几根灰发而已,如今是实实在在的一根黑发都没有了。 白发之间若隐若现的面庞上是细密的皱纹,正如她的手一样,宛若被针刮过无数次的黄蜡,油腻且焦黄。 她卷曲着四肢头朝外地侧爬在榻上,好像已经去世许久了。 郑芙以手探了探她的呼吸,老人呼吸微弱,几乎要咽气。 第一百七十八章 楚魂华阳 () 华阳太后睁眼醒来,幽暗的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她只能从头顶破了的砖瓦空隙中看到一圈淡淡的光辉。 这样的场景,她不知看了多少次,这俨然是夕阳即将落去的颜色。 “外祖母,您醒了。” 陡然传来的声音,令华阳太后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双眼空洞,惊慌失措地爬起身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身后被虫啃食得凹凸不平的壁沿。 三年了,她已经三年未曾听过人的声音了,为什么她的屋子里会有人的声音? 等到郑芙站在瓦片透光下的位置,华阳太后才看清了她的脸,她瞪大眼睛,仿佛忘记了如何说话。 她眼珠的边缘有些褪色发灰,两手紧紧抓住耳侧的白发,突然伸手指着郑芙,几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你!” “是我。”郑芙走近她几分,并不嫌弃身下的床榻肮脏,坐在她的身前。 华阳太后的神色忽地涣散下来,颤颤巍巍地朝郑芙伸出手,迟疑片刻,还是把手放到她的左脸上。温热的触感传来,华阳湿了眼眶。 “芙儿,你又来看予了……你不听予的话好好同妫翎学习女艺,非要跟着政儿耍刀弄枪。刀剑无眼,你只是一个弱小女子,日后若是受伤了可怎么办?” 郑芙一下子愣住了。 她六岁随嬴政回秦,第一次探望华阳之时,华阳亲切地让她称她为“外祖母”。当时华阳看她的神情,正如今日这样温情中带着怜惜,仿佛在收留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予从未见过你这般好动的女童,不过予就是喜欢得紧。成蛟长你一岁,与你一样都是予喜爱的孩子,日后待蛟儿成为秦王,予便下旨为你们赐婚。因为予的谋划,你从出生便跟着政儿,如今是该好好补偿你了。” 郑芙知道她已经精神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处于何时。但从华阳的嘴里听说这件事,着实叫她惊诧。 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华阳表现出对成蛟的极度喜爱,虽然对嬴政冷漠些,但亦未曾刻意去针对过他,郑芙从不知道她的心中是如此作想。既然她意属于成蛟,那为何赵太后与嬴政回秦的时候却没有多加阻拦?嬴政登基之前似乎未曾做过任何有助于成蛟成为太子的事。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予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儿,所以予看到子楚的第一眼,便决意收他为养子。即便是相互利用,但予总归是个母亲了。子楚去得太早,和予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啊……当年的一出奇货可居,带来了子楚,带来了吕不韦,不知不觉间打乱了予对秦国的所有布局。” 听华阳提起子楚的死因,郑芙即刻发问:“外祖母,您说详细一些,先王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华阳却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一样,深灰色的眼珠子转缓缓往发亮的瓦片上转,而后自说自话。 “韩国?赵国?相比之下,予只得选择相对弱小的韩国,因为他们是小国,既然是小国的人,便更好控制。可吕不韦那个匹夫,一心帮扶赵国母子,谋划好要让他的儿子继位为秦王。予虽一心匡扶嬴氏,但又敌不过他的手段。” 说到这里,华阳冷哼一声,神色一凌,正如往日在朝堂上训斥众臣的威严之态。 “后来总算知道无法管教他的秦王儿子,还不是还得听从予的话,威胁蛟儿举起反旗。只要予与他联手,此事便是胜券在握。岂料政儿不过动了动嘴皮子便叫他自乱阵脚,非得自己收拾残局,愚不可及!” 郑芙越听越急:“您怎么就确定阿政是相国之子?” 华阳太后仍然听不到她在说话,只是眼神转向了她。 “蛟儿叛乱失败,政儿势必会查到予的头上。函谷一战乃是予一早告知王兄,目的就是拿此牵制政儿,只要予回了咸阳重掌大权,楚国的荣耀便不会在予的时期陨落!可政儿实在是太难对付,我便只能从芙儿身上下手。六国联盟,百万之师,即便秦国能够抵挡,没有几年的时间亦无法将其击退。芙儿已经无法控制,予只好立鸾儿为秦王后,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在这期间内她有了子嗣,孩子一出生,予便命王兄增加兵马杀了政儿,予便可以重新携幼王掌权。” 郑芙苦笑:“您口口声声称大王为政儿,称我为芙儿,做的却是半分不近人情的事。”知道她听不见,可郑芙仍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此事若成,予便仍是权倾朝野的大秦太后,若败,势必沦为阶下囚,但为了大楚,予必须那么做。结果还是予低估了政儿,百万之师,区区数月战事便结束了,楚国竟然还被占去十几座城池,予的心在流血!事情再无转圜之于地,予,败了。” 郑芙垂下眼眸。 她、芈鸾、成蛟、子楚、韩夫人以及数不清的被她在棋局中游刃有余地操控的人,华阳太后算计一辈子,葬送这么多的人,为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楚国。 “当初子楚还不叫子楚,他叫异人。为了讨予欢心,他更名为子楚,这是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子楚,楚国,我的故土!一步错,步步错……若我当初没有收他为子,结局是否会更改?子楚的儿子,秦王嬴政,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予只怕大楚的江山不日便要被秦国的铁骑踏遍,予的故土会被大楚子民的血染得殷红啊!予怎能安心,怎能安心——” 说到这里,华阳太后躺下两行清泪,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她惊得张大了嘴,粗喘着气突然向后倒去。 郑芙起身往屋外走了几步,复又停下回头。 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华阳的身体好像僵住了。 郑芙打开屋门,一缕温暖黯淡的阳光照射在华阳的脸上,将她逐渐散大无神的瞳孔照耀出奇异的颜色。 这个女人,终其一生都在为楚国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会失去什么,她都始终坚定不移地向往着自己的信仰。 最终换来的没有其他,徒留她一人的死不瞑目和数不清的残破灵魂。 “来人,将太后遗体迁入骊山王陵,与孝文王合葬。” 将压在心头数十年的话说了出来,华阳总算可以离开人世了。 自此,大秦再无华阳。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求生 () 赵高自秦楚之境回了咸阳,带着一车货物抵达长安宫,将一切物品摆放到相应的屋子之后,他便朝大郑殿走去,看到侍奉在殿外的宛昭,说道:“夫人可在殿内?” “夫人已经离宫许多日了,你若有何事要禀明夫人,可以先告诉我。”宛昭问。 “离宫数日……”赵高不解,“为何?” 宛昭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夫人谎称入终南山休养,实则去了雍城。” “雍城?”赵高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夫人竟然听信茅焦的话擅自去雍城接王太后回咸阳?!” “不错,夫人既然肯见茅焦,说明他的话确实有一番道理,你不必太过担忧。” 赵高面露绝望:“宛姑姑可知那王太后是大王的心结,任何人胆敢触碰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你说得没错,任何人敢做这件事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芙儿不同。”宛昭自是十分笃定,“我看着她自小与大王一同长大,不论发生什么,大王都不会伤她的,只要事情没走漏风声,没有人会因此丧命。” 赵高面色木讷,几乎已经听不到宛昭的话,良久才吐出几字:“夫人离开多久了?” “将近二十日。” 赵高如临大敌,忽感身上下,由内而外从骨子到皮肉的寒冷。 二十日,足够郑芙的马车回咸阳了,即便他想派人前去阻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知道了。” 赵高说得风轻云淡,内心里早已如同江河翻涌。他随意找一个理由离开了大郑殿,趁人不注意之时走出长安宫。 郑芙的确十分关心自己手下的人性命安危,即便要做什么冒险的事,亦会提前为他们安排好后路,以至于从不牵扯上他们分毫。她谎称入终南山修养,实际是对长安宫宫人们的保护。 虽然在努力地用事实来安慰自己,可赵高心中的恐惧仍旧无可抑制地蔓延滋长。 虽然再过不了多久郑芙就会回到咸阳,可万一……在她回来之前嬴政知晓了这件事,那么包括他与宛昭在内的整个长安宫的人都会因嬴政的怒火而丧命! 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后半生进入咸阳宫,岂能因为这件事被拖累?他尚未得到他渴望的权势,怎么能仅仅止步于此?他不甘心! 到底要如何才能救他自己? 想到这些,赵高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一刻钟后,赵高出现在甘泉宫的东明殿之前。 “徒儿见过李总管。”赵高躬身朝李钰行一礼。 李钰点点头:“有何事要禀?” “是有关郑夫人的事。” 李钰走进殿中通禀,过了不久便出来,道:“你进去吧。” 赵高点了点头,而后走入东明殿之中。 袅袅如流水桃花般温柔的琴声传入耳中,不过弹奏一句词调的时间,琴声突然停了下来。 赵高没敢抬头,跪在地上大拜:“奴才拜见大王。” “谁准你弹《诗经》的?” 嬴政没有搭理他,而是质问屋内的另一个人。 赵高微微抬起头来,发现右侧古琴之后跪坐着一个女子,正是作为郑芙陪嫁媵女的芈祺。 芈祺低着头,转过身去跪对嬴政:“大王息怒,大王不喜欢,妾身便不弹了,妾身为大王弹奏楚地的民乐。” “不必了。”嬴政简直懒得看她一眼,转而看向赵高,“何事?” 赵高没有站起身,重重将头扣在地上:“奴才有罪!奴才奉夫人之命去楚地采买,今日回宫才得知此等祸事,请大王饶命!” “什么祸事?”嬴政挑眉。 赵高心下一横,大声说道:“奴才也是今日才得知,郑夫人并没有到终南山修养,而是直径去了雍城接王太后回咸阳!这几日只怕要到了……” 芈祺虽不知嬴政为何这样痛恨王太后,但亦知道嬴政已经杀了二十七个劝谏之人,在此关头郑芙竟敢擅自做主去雍城将王太后接回,无异于狠狠拔下嬴政的逆鳞。 “接王太后回咸阳?” 殿内的气氛刹那变得诡秘沉静,有种莫名令人窒息的恐惧之感。 赵高将头死死抵在地上,半句话都不敢回答。 “李钰,去把长安宫的人都带来!” 咸阳宫里,即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两日后,咸阳城外,两辆马车在驰道上缓缓行驶着。 虽然嬴政已经下令囚禁王太后,但郑芙手持秦国嬴氏代代相传的玄鸟血坠,且她曾是王后的人选,并为嬴政挡下一刀,故而阜阳宫的人都以为是嬴政授意,便将赵太后放了出来。 郑芙从马车内走出来,四个黑衣暗卫立刻站到她周围四角的位置。 “霁,你替我去昌平君府跑一趟,令相邦在咸阳宫中接应。”郑芙说道。 站在她左前方位置的黑衣人转身作揖:“是。” 话罢即刻闪身离去,从不知名的角落之中又走出一人顶替了霁的位置。 这次行动她计算得极其精妙,即将离开雍城的时候才接走赵太后,一路在赶着行程,即便嬴政在雍城有眼线,亦不可能比他们先到咸阳。 时间紧迫,她必须立刻进宫。 “王太后,车驾即将出发,请您回到马车里去。” 听到声音,郑芙看向身后的马车。 赵太后正打算从马车内出来,被把守在马车周围的士兵劝退。 “我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你们既然迎我回咸阳,何故限制我的出行?”赵太后凤眼一皱,十分不悦。 因为是太后,士兵们负责看管保护,此刻自然无法同她辩驳,郑芙走上前去欠身行礼,说道:“启程之前我已同母后说过,迎您回咸阳是为了大王考虑,但此举并不代表您已是自由之身。” “政儿不会这么对我……”赵太后不过说了几个字便没了声音。做出这样的事,连她自己亦无法欺骗自己了。 郑芙道:“让王太后坐回马车内,即刻进城。” 话罢,郑芙缓缓走回前面的马车边,抬头仰望。 黑云滚滚,今日的天气似乎不大好,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了。 郑芙心中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不再过多逗留,坐入马车急速往咸阳城门而去。 咸阳城内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闷热压得人稍有些喘不过气。越往目的地靠拢,她的心情愈发压抑起来。 “原来是郑夫人,大王已经等你许久了。” 第一百八十章 争执 () 把守宫门的侍卫领头抬手,让诸侍卫放行。 嬴政已经等她许久了? 马车进入咸阳宫,当即被众多士兵团团围住。郑芙由曲蛾扶着走下马车。 “奴才见过郑夫人。” 此刻站在众多士兵之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她共患难过的赵高。 见这阵势,郑芙不由得起了几分怀疑:“小高,这是什么意思?” 赵高的狐狸眼微微眯着,看向身后的几个面生侍女说道:“你们几个将夫人请回长安宫去歇息,其余人一律抓起来。” 闻言,曲蛾面露惧色,怯怯后退。郑芙挡在众人面前,眼神凌厉几分:“回答我的话。” 唯恐士兵们伤了郑芙,赵高只得命他们退下,而后说道:“这些人胆敢撺掇夫人行大逆不道之举,大王命奴才部抓获斩杀。” “撺掇?”郑芙面色一凌,“是谁告诉大王我是被他们撺掇的?” 赵高低头,沉默不语。 “我要见大王。” “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夫人切莫为难奴才。”赵高面露几分难色,“大王此刻只怕没有见夫人的闲暇。” “赵高。” 一大群宫仆侍立在后,嬴政身着玄色便服,数日不见,他的眉宇间更显几分威厉,如凤的眼角稍微泛青发黑,显得他愈发暴戾阴沉。在他后方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正是李宓。 赵高见到来人,躬身行礼,而后匆匆退到一侧。 李宓没对郑芙行礼,微微欠身道:“芙妹妹,你可算回来了。二十多日前你负气而走,大王为此发了好一顿脾气,今日可要好好说清楚,莫不要再做出这等儿戏之事了。” 她说话阴阳怪气,郑芙听了很是不舒服,但并未多加理会,这么多人在跟前,她静默着给嬴政行了一礼。 “闭嘴。” 李宓急忙朝嬴政欠身:“妾身只是觉得芙妹妹此事做得太过不妥,毕竟大王如此看中她。妾身不说便是了。” 嬴政的注意力分毫没有在她的身上,倒像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郑芙微微抬着头,直视着他不带半分情感的眼睛,“做主的人是我,大王要罚便罚我,与他们无关。” 嬴政走近她两步,俯视着她紧紧皱眉:“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便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与此同时,听到外面动静的赵太后急忙走出马车,看到眼前的场景一下子红了眼眶。 那日刺杀未遂,嬴政看她的表情是那样陌生,惊讶、愤怒、痛恨…… 因为她思维的偏差,她的儿子与她决裂,发誓此生不再与她相见。如今她失去了嫪毐,失去了两个幼子,还好…嬴政念及母子之情未将她一同杀死,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甚至觉得嬴政改变了心意,是他授意郑芙将她接回咸阳供养。 “政儿……”赵太后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嬴政没有转头看她,略一抬手,周围的士兵齐齐将赵太后围住,叫她再难靠近分毫,而后他便突然重重抓起郑芙的手腕,暴怒非常:“她要杀了寡人你不知道么?你差点死在她的刀下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郑芙被他捏得生疼,却依旧面不改色,“可天下人只传你不孝,不知太后的罪过!只要将太后接回咸阳派人看管,必然不会再出事端,而你宽宏大度的名声自会远扬。利害之系显而易见,可你连斩近三十人。一遇到她的事你便会失去理智,我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嬴政正当失控的边缘,半分听不进她的话,眼里满是愤怒与失望,“身为一国夫人,你要寡人放任你出宫,寡人答应你。你执意离宫逼寡人去寻别的女子,寡人亦满足你。但凡你想要的寡人皆会应允,但唯独母后一事你不该忤逆寡人!” “你明知有些人已经因为囚禁太后一事四处败坏你的名声,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你将你的宏愿放在哪里?” “郑言蹊!” 嬴政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手腕上的疼痛加上他直呼她的名字,郑芙愣了神,心里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空洞。 “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嬴政抬眸,深棕色的眼眸内是如狼的锋利,“将王太后囚进华阳宫,其余人等一律枭首示众。” “是!” 一时间诸士兵分分开始抓人,场面有些许混乱,跟随在车马周围的随从们惊惶大喊,却是被士兵们团团围住,逃无可逃。 “救命啊!” “大王饶命,求大王饶命……” “夫人救救我们!” “夫人,奴婢不想死,夫人……”曲蛾被两名士兵拖拉着倒在地上,头发被抓住散乱不堪,哭成个泪人。 “扑通!” 郑芙心下着急,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抬头央求地看着嬴政,“阿政,我不该擅自将太后接回咸阳宫,他们都是被我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他们……” 嬴政不为所动,内心如巨浪翻腾。 他分明已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都给了她,他捧在手心里看着长大的女子,此刻竟为了别人跪在他的面前向他求情,求他饶了他们? 她宁愿欺骗他都不想说出真实的目的,她一心让他离她而去,他以为他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可她却为了别人朝他下跪!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 是因为她回了楚国,还是她结识了什么人,亦或者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他放在心头? 怒火当头,理智被尽数吞噬,嬴政说出一句令他日后会后悔无尽的话。 “这些人必须死,就如长安宫的其他人一样!” 郑芙顿时明白了什么,心头一凉,奋力甩开嬴政抓住她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向曲蛾,掏出袖中随身携带的短匕干脆利落地朝拖着她行走的两个士兵攻去。 卫尉见状即刻出手以长矛挡住郑芙的攻势,心知不妥急忙扔下长矛,而后空手与郑芙对势。郑芙顾不得其他,一副挡我者死的势头毫不却步。 “夫人怀有王嗣,动武伤身啊!” 血泪交织,郑芙已听不进去任何的劝告,她只想留住这些一心跟随她的人。 突然,后颈一酸,她刹那失去身的力气,不由自主地闭眼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受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拦腰接住,她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被人拖着远远而去,以及那细微若蚊蝇叮咛的求饶叫喊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决裂 () 荷华的清香溢入大郑殿之中的每一个角落,往日总能伴宫殿主人沉稳入眠,睡梦安稳,如今却成了让她无法合眼的香药,无论这清香如何溢清,驱不散她几日以来的挣扎与痛苦。 临去雍城之前,她将那卷竹简交给宛昭,没想到那成了她与宛昭的最后一面。从她出生开始,宛昭就陪在她身边,后来芈姣抛弃她回了楚国,宛昭亦始终陪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宛昭看着她出生,看她长大,看她及笄,看她出嫁…… 一开始,宛昭希望她早些完成芈姣的使命,早日嫁给嬴政以图灭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宛昭已完完将她视为己出,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她永远无法忘记她盛装从楚国回秦的那一日,宛昭看着她泪目的表情。 她失去了芈姣,可她一直拥有着这个亲切的宛昭姑姑。 可因为她,宛昭死了。 不仅宛昭死了,曲蛾也死了,整个长安宫的人都因她的自作主张丢了性命。 她如何能不内疚自责,如何能不憎恨自己? “夫人已经数日未曾饮食了,您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即便不为自己考虑,可腹中的小公子不能饿着……”一个模样清修的小宫女唯唯诺诺地跪在郑芙身边哀求着说道。 昏暗的烛光下,郑芙跪坐在窗边,身体无力地倚靠着窗前的梁柱,半睁着无神的眼睛,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远眺。 良久。 “你是何人?” “奴婢名叫容笠,是大王派来服侍夫人的贴身婢女。” “你出去,我只想一个人坐着。” “夫人……” 容笠的声音哽咽几分,带着颤抖,她突然蜷缩着身子朝郑芙叩首三次,说道:“求夫人救救奴婢们,大王说若夫人今日仍旧心中郁结不肯用膳,就要将奴婢们的双手砍去!” 郑芙没有改变原先的姿势,但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几分清明。 “你真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你不愿杀我,却杀掉我珍视看中的人,分明没有伤我分毫,可就是叫我痛得无法自处。” “夫人……”容笠面色为难地看着郑芙。 郑芙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迅速自她的眼角滑落到下颌,很快汇聚到一点上。 “去取些粥来吧。” 她不能再叫更多的人因她丧命了。 容笠面色一喜:“是!” 嬴政下了命令将她禁足在长安宫中,再不许她走出长安宫一步,亦不许任何人探望她。 虽然郑芙可以出大郑殿,但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再出门散步了。只要一走出宫殿,她便会想起总是喜欢站在莲池边的宛昭,叽叽喳喳在园里喧哗的曲蛾,以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终日坐在大郑殿里远眺着窗外的景象,从早到晚,时间好像已经没有了概念,晚上难以入眠,即便真的睡着,亦会被久久困扰在她心头的梦魇惊醒,抬手一摸,竟是满脸湿润。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迎来了一个人。 依照往常那般,郑芙穿着简单的白色深衣跪靠着窗边的梁柱,看窗外的大好的景象出神。 摆在桌案上的古琴积了灰尘,显得愈发经年陈旧。 荷华的清香中混入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檀香,郑芙知道是他来了。她没有起身,亦没有回头,只是淡漠而疏离地说着话:“茶在桌上,喝完便走吧。” 感受到一阵阴影遮挡过来,郑芙闭上眼睛。 “如你所愿,寡人把太后留在了咸阳,你还要寡人如何?”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咬牙切齿。 “自小时候起,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我会拥有什么,会失去什么,皆由你说了算。我还能让你如何……” 郑芙的话音平稳,但其中的失落低沉显而易见。 “你在责怪寡人?” 郑芙轻笑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笑他太了解她。 “我断不可能责怪你。我从出生起便没有父亲,阿娘又早早离开,幸得你始终伴我身侧,如父如兄,恩重如山。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我。即便你杀了在宁和宫中悉心照料你我数年的宛昭,我仍旧要为了长安宫人的安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是么?” 郑芙说到此处,胸口愈发闷痛起来,正是这个原因才叫她如此纠结痛苦。嬴政于她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为他献上忠诚,相伴他身侧,乃至为他失去性命,她都在所不辞。可偏偏就是这个最重要的人,杀了另一个她看中爱护的人。她该恨自己,还是该恨他? “如父如兄,恩重如山?”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郑芙睁开眼时,他已经站在她的身前,深棕色长发如瀑倾泻而下,头上是带着明黄长带的珠帘冕旒,未及更换的朝服,以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如此陌生。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已然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你愿意嫁给寡人,只是为了报恩?” 心死之际,郑芙已然无力与他辩驳,只想让他快些离开这里,不要再叫她揪心痛苦,于是不及思考,张口便道:“是。” 嬴政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声音里是不可消解的洪水之怒:“你看着寡人,想好再说!” 郑芙呼吸得愈发困难,胸口痛得她浑身轻颤,奋力扭过头去,冷漠决然地说道:“再说多少遍都是这个回答,请你,不要再质问我了……” 话及此,汹涌的情绪和泪水伴着难以忍受的刺痛一起向她袭来。 窗外的阳光照射在血色的玄鸟玉坠之上,显得它愈发妖冶,宛若在太阳里重生涅槃的火凤。 她的眼前正是他紧握成拳的手,拇指上碧色的扳指将他的虎口咯得发红,仿佛要陷进手掌的骨肉里一样。 “郑言蹊,你不识好歹!” 嬴政站在她的面前,她就无时无刻不会想起宛昭。唯有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才会稍微好受些。 脱离了他的遮挡,炽烈的阳光猛地照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生眼神恍惚,刺得她心口生疼。 大郑殿内仍有些许残留着的淡淡檀香,从前令她舒心安神,此刻却是刺得她难以自拔的毒药。 她知道,这一走,他便不会再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定位分 () 如此反反复复地又过去不少时间,长安宫外有重兵把守,除了夏无且能进来为她把脉看诊,其余人等一律不可入内。就连原先被安置在长安宫其他宫殿的李宓和芈祺也一同迁到别的宫殿里去了。整个长安宫里,除了她和一干仆从侍卫,再无别人。 “夫人,奴婢扶你起身走走吧,再过不久夫人便要临盆,要多动一动小公子的身体才好。”容笠以柔和的声音说着话。 郑芙的身体突然僵住。 是啊,数月以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怎么忘了腹中的这个小家伙?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心境如何变化,这一切的事都与这个孩子无关,她凭什么让它陪着她一起痛苦? “你说得不错,扶我起身吧。” 见郑芙终于提起几分精神,容笠大喜,连忙将她扶了起来,郑芙道:“就在殿中走走,我不想出去。” “是!”容笠兴奋地笑着,“夫人这般明眸聪慧,日后若是生了个小公子,一定是经天纬地之才,若是公主,一定生得漂亮水灵。” 想到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郑芙的神智逐渐恢复清明,不再如之前那般恍惚。 她总觉得嬴政触及到太后的事便会失了理智,所以她才多次干涉想将他的神智扭转回来,殊不知当她面临他的事情时,又岂止失去理智这么简单? 她已经混沌太长的时间了,为了这个孩子,还是为了其余她珍视的人,他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郑芙这才想起一个人,于是急忙问道:“你可知晓茅焦的下落?” “夫人说的是茅焦上卿?”容笠问道,见郑芙微微点头,她又继续说道,“夫人回来之前,大王曾打算直接将他处死,不知为何突然又召他入殿,很久之后茅上卿从殿内出来,后来就有了大王封其为上卿的旨意,理由是劝谏大王迎回王太后张扬孝道有功。” 看来嬴政知晓她去雍城的消息,不过比她回到咸阳的时间提前了几天。若茅焦就此消失,大可保命,可他偏是个视性命如无物的人,非要再到嬴政面前劝谏一番,好在他没有再被牵连,否则郑芙愈发要自责内疚了。 从容笠的描述中,迎回太后一事分毫没有涉及到她。或许嬴政保住茅焦,一方面是看中他的胆识才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她。 嬴政已经下了囚禁太后的命令,不可能自己违背自己的意愿,所以他要找一个接回太后的理由。但夏无且和徐福说必须删去所有关于她的史料,因此这个理由只能令择他人。 这个人就是茅焦。 嬴政虽然高傲暴戾,但若有人的策略当真比他的要好,亦或是真是他犯了什么过错,他都会虚心接受。或许在太后一事上多少有些别的意味,但平日里他最是看中人才,亦可放低姿态认错。 茅焦不畏油锅之刑,敢于上殿觐见弑杀的秦王,令其翻然悔悟忆起母子旧情,故而原谅母亲的谋逆之罪将其接回咸阳。这样一来便完美掩盖了她存在过的痕迹。 只是她已无法再面对他,面对那个害死这么多人的自己。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大郑殿内的烛火燃起,郑芙仍旧没什么睡意,坐在桌前发呆理着思路。 饶是嬴政心思深沉,亦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到她会去雍城接赵太后回咸阳,她与茅焦的对话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况且嬴政又是她回宫前几日才召见茅焦,说明他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她的真正行踪。 既然如此,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茅焦势必不可能透露半个字,宛昭和曲蛾亦不会背叛她,那么便是…… “奴才见过郑夫人。”赵高直接走入大郑殿内,身后跟着一名端着竹简的宦官。 “免礼吧。” “谢夫人。”赵高回头示意身后的宦官,而后那名宦官立刻将手中的竹简捧到郑芙桌前放好。 郑芙打开竹简,看到上面罗列着的一个个名字,心头疑惑。 赵高道:“大王命奴才将这些侍过寝的女子名单送来给夫人,由夫人为她们安排位分。” 这难道不是在扎她的心吗? 郑芙皱眉:“我已被囚无权管理后宫,他的女人与我有何干系。” “虽说这后宫女子的位分应是侍寝之后大王亲自安排的,但大王看中夫人,故而让夫人代为筹划。奴才对这些女子都有大致的了解,夫人若不明其身份,可以问奴才。” 郑芙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笔开始书写。 真是有些讽刺,到头来还要她为这些女人安排位分…… 等到她写得差不多了,到芈祺和李宓之时,赵高恰到好处地提醒道:“夫人,宓媵女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握在手上的笔突然停滞下来,一股酸涩突然涌上她的心头。 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可为何真正听到别的女子有身孕的时候,她会这般窒息难受。 他对她而言,到底该算做什么…… 见郑芙迟迟没有下笔,赵高出言提醒:“大王还吩咐,只要夫人愿意和好如初,日后这些女子便不会出现在夫人的面前,夫人依旧是独冠后宫的夫人。” 他还是……一贯的狠厉无情。只要他的一句话,这些女子便悉数会死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咸阳后庭之中。 虽然心头痛苦,可这正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将他送到别人面前,岂能再让这些女子因她而死?更何况李宓还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即便嬴政不怕李园那边的势力,但她亦不忍心这么做。 “既然有了身孕,便封她七子吧。”郑芙落笔,接着给芈祺也安排了位分。 直到最后被刻意隔开的三个名字。 韩冬儿,魏子玉,田甄。 “三位公主皆有留在大秦的意愿,不过仅有韩冬儿侍过寝,大王说夫人不必在意大秦与其余各国的关系,随性而定即可。当然,魏子玉与田甄两人,若夫人不喜,可以将她们送回……” “不必。”郑芙打断他的话。 她依稀记得韩冬儿并不讨喜,且韩国于秦来说是即将攻下的国家,因此不必多加关注。依照秦国一贯远交近攻的策略,她需得好好考量魏国与齐国的关系。 经过一番思量,郑芙最后拟定魏子玉与田甄二人为夫人,韩冬儿为良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难得一遇的夫君 () 赵高见她这般安排,不由得露出几分诧异之色:“夫人难道要叫此二人与你平起平坐?” 郑芙冷哼:“若你能说动大王封田甄为王后,我自然没有异议。” “奴才惹夫人不悦,是奴才失言!”赵高说完,抬手直接扇了自己一耳光。 “行了,退下吧。”郑芙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手杵着桌案闭上眼睛。 赵高看出郑芙对自己的敌意,没有多说,躬身行礼之后退出了大郑殿。 看来她已经知晓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他了,还以为她会终日浑浑噩噩失去嬴政的恩宠,没想到通透得这么快。 好在如今她被禁足于长安宫中,嬴政不愿来见她,宫内的婢女宦官亦不可以出长安宫去向嬴政禀明情况。如今他赵高已经是二人之间传话的桥梁。 既然如此,那他便暂且不对她下手,毕竟她曾经帮他脱离陈权的控制,虽说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但起码也帮了他一把。 正走在去东明殿复命的路上,赵高冷不防地撞上一个人。 “赵内侍可有空到椒宁殿坐坐?” 与此同时,大郑殿内的郑芙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带茅焦入宫见她的人是赵高,当日她命赵高带着钱财随从去秦楚边境购置礼品,如此算下来需要近二十日的时间。而她往返雍城,用了不过二十多日。 宛昭、曲蛾以及茅焦都不可能向嬴政告密,加上时间差程,便只能是赵高了。 她怎么就木讷了呢?除了赵高,长安宫的人无一幸免皆被枭首示众,若不是他做的手脚,还会是谁? 但她半分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要背叛她。当初在吕不韦的囚牢之内,他分明还对她露出那样可怜的神色,耐心地一点点喂她吃下食物。况且是他执意入宫,她亦未曾亏待于他,提拔他做了长安宫的宦官管事,让李钰收他为徒,让他有得见嬴政获得提拔的机会,她自认对他已经仁至义尽。 真是人心难测…… 正想得出神,肚子里的孩子猛地踹了一下,将她从烦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几月以来,她时不时便会感受到腹中胎儿的存在,它总是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嚣张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让她多多关心它一些。 眼下还有这个孩子,她还是尽少思量为妙,沉寂太久时间,她甚至感觉心力衰竭,若有什么事,还是等到这个孩子出世之后再做打算吧。 她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一定要做一个好母亲,补偿几月以来对这个孩子的亏欠。 丹花阁内,舞雩风只着中衣坐在铜镜之前,身后一双手突然环上她的不盈一握的腰肢,而后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字耳廓旁传来:“起这么早做什么?” 话罢,那人抬头往前,临亲吻到她的嘴唇之际,舞雩风皱着眉头抬手捂住他的嘴。 “……” “宋城隅,言蹊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你到底有没有想好如何将她救出来?” 宋城隅将头搭在她的肩上,从身后紧紧抱着她,说道:“咸阳宫是秦王的地盘,重兵无数,我已派人数次潜入,不得而终。” 宋城隅一面说着话,一面伸手做出一个.asxs.不允许我描述的动作,舞雩风心下烦闷,抬手掐他一下。 “嘶——你是要谋杀亲夫吗……”宋城隅吃痛,急忙伸回手,“你不必如此担心,言蹊怀有身孕秦王不会拿她怎样,我猜测只是因为她忤逆了秦王,这才将她禁足,你且等等过些时日她诞下子嗣的消息吧。” 听到他这么说,舞雩风才稍稍放心,但数月没有见面,她自是很挂念郑芙。 宋城隅知晓她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在她耳边吹起气,说道:“倒是我们的亲事,你考虑得如何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带你回卫国办亲,宴请各方江湖豪侠,让天下人都知晓你是我宋城隅的夫人。” 舞雩风轻笑一声,站起来转身面对着他,腰间的铃铛阵阵作响,杏眼微眯,“自古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父无母,自然不可能嫁给任何人。” 宋城隅跟着她站了起来,说道:“无父无母,当然是你自己做主,岂有终生不嫁的道理?你早已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你没名没分的跟着我。” 舞雩风眉眼一挑,朱唇轻启:“我出身风尘,虽不卖娼,但始终是风月中人。你是白虎山庄的少主,惦记我的容貌身子便罢了,如今却说什么嫁啊娶啊的,不觉得太不合身份了么?” 宋城隅面露惊讶之色:“你知道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你遭赵魏两国通缉数年却相安无事,若仅是你一人如何抵抗?白虎山庄为宋氏所有,其少庄主常年不在卫国反而游走于列国,如果你不是,那我才要怀疑你了。”舞雩风说得淡然,一点都不在乎他欺瞒她的事,“就保持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若你有了新欢,大可弃我而去,而我依旧在丹花阁夜夜笙歌,互不相欠。” “雩风……你是发自心底说出这些话的?”宋城隅皱眉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出身风月又如何,我想娶的仅你一人而已。” 舞雩风撇过头去,不为所动:“宋城隅,你不要说这种大话。世间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说到底你看中的不过是我这张脸罢了。” 一旦没有了这副美貌和利用价值,她什么都不是。正如她曾经倾慕过的姬丹,正如她的亲兄长楚轲,以那些数不清的为了她一掷千金的男人们。 表面上看她是万人追捧的丹花阁头牌,可谁又真正在意过她的感受?幸好丹花阁的背后是郑芙,以她的权势丹花阁的姑娘们不必被迫卖身,这才有了如今的自由之身,不必如同青楼妓管之流那样身不由己。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宋城隅抓住她的双肩,“这些年我行走江湖是见过不少美人,但我依然守身如玉,为的可都是你啊!” “噗。” 紧张的气氛瞬间被舞雩风的一声轻笑打破,她没好气地说道:“还守身如玉,亏你说得出来。” 见她终于笑了,宋城隅的心底变得暖洋洋的,说道:“我这样的夫君可是百年难寻,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们的婚期吧。” 再次说到婚事,舞雩风不自觉地转过身去,“我的心意不会改变,你若觉得吃亏,离我远些便是。”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见红 () “笑话,你都不吃亏,我有什么好吃亏的?”宋城隅欲再引得她的笑颜。 舞雩风停下脚步,停顿片刻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宋城隅看着她的背影,生出几分心疼。 你愿意沉沦,我便陪你一起,你若无法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我便走入那阴影里叫你不再孤身一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明白,我和你过去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安宫内。 郑芙第一次从大郑殿内走了出来,站在盛放的荷华之间,闭眼感受着阵阵清香。思绪仿佛忽然飘回到十年之前,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下,那时候的少女泛舟镜华池中,趁着夜色拖去靴子将双脚泡在水中任鱼儿亲吻,时不时将脸贴近池中的粉莲轻嗅,任其香味弥漫在她的周深。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咸阳宫中待了这么久了,时间过得太快,许多儿时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但这一池青莲却可勾起她已然模糊的过去。 “夫人快去歇一歇吧,奴婢们已经将汤药熬好了。”容笠站在莲池边说道。 郑芙点了点头,拖着笨重的身子慢慢跟着她走回殿中。 岂知殿中站着一人,正是赵高。 “见过郑夫人。” “不必多礼。”郑芙不温不火地说着,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 赵高的眼神有些躲闪,说道:“夫人是在怪奴才向大王泄密?” “明知故问。”郑芙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由容笠扶着走回席子前坐下。 赵高朝前两步,躬身作揖:“奴才的主子只有大王与夫人,但凡是有利于大王和夫人的事,奴才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若是有损于大王的事,奴才亦会揭露。” “迎回太后有何不好?”郑芙反问。 “奴才不懂什么天下大事,只知晓大王的喜怒哀乐,只要能惹怒大王的事,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此处,赵高刻意地打量郑芙的神色,“不过夫人即便惹怒大王,那亦是大王容许的,奴才自然不敢多事。” 郑芙冷哼一声,端起药碗喝药,不愿再与他过多说话。 赵高见情势不妥,于是行礼告退:“奴才只是奉命前来探望夫人的情况,既然夫人一切安好,奴才便告退了。” 片刻之后,郑芙卧于榻上,眼皮突然沉了下来。这么久的执念,得到确认的时候终于有了结果。 有的时候太感性,痛苦的即是自己。赵高明明救过她一命,且知晓宛昭和曲蛾在她心里的分量,只要他不多话,她们便不会丢了性命。他这么做的原因,她依然不明白。 如果他不愿再跟随她而是想去服侍嬴政,那直说便是,她一定会满足他的心愿,可他偏要剑走偏锋,葬送这么多人的性命,换来一个东明殿大内侍的职位。 论攻心,她输在太过有情。 宛昭的死,为她的单纯买单。 没有留意到依然湿透的眼角,她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今夜无风,荷香阵阵,偌大的大郑殿内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呼吸声慢慢变得急促起来,颇有种喘不过气的趋势。 “容笠……” 侍立在殿外打着瞌睡的熔炉突然被这阵微弱的声音惊醒,以为是自己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什么声音。 “容笠……” 那声音像在挣扎,十分痛苦。 容笠睡意无,急忙跑入屋内。 在她眼前的郑芙满头是汗,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沾湿紧紧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眉眼皱作一团侧躺在榻边,一只手无力地扶着自己的腹部,声若游丝。 容笠心下大惊,拉开郑芙的被褥一看,连忙朝殿外大喊:“夫人见红了,快去禀告大王,快去知会宫中御医!” 宫外侍立的一个小宫女和宦官急忙朝长安宫外而去。 容笠跪在郑芙身前,焦急万分,“怎么会见红呢?孩儿还不足月,有夏侍医调理,不可能这么快就生啊……” “呃……”郑芙强咬着嘴唇轻声叮咛,不愿让太过剧烈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 “容姐姐,长安宫的侍卫不准我们出去,说是夜深人静不可惊扰了大王……我们该怎么办啊……”小宫女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该死!一定是有人意图谋害夫人。” 容笠正欲奔出大郑殿同那群侍卫理论,郑芙抬手喊道:“别走……” 容笠转过身来,慌忙握住她的手,郑芙说道:“此人要害我势必……做了充足的准备,你们出不去的……” “可是夫人,奴婢们无能,不懂接生,难道要坐以待毙吗?”容笠看着郑芙痛不欲生的表情,心疼又着急万分。 郑芙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鸟笼:“把那只鸽子放出去……” “是!” 那是她此刻最不愿意求助的人,亦是她不得不求助的人。 半个时辰后,一座宫殿之上掠过一只鸽子,许是见下面有太多人,迟迟不敢飞下去。 于是它蹑手蹑脚地绕到宫殿后方,愣是迈着斯文的步伐找到一条通往寝殿的道路。 还未走几步,一道宛若利刃的目光便盯上了它,鸽子感到一阵寒意,振翅欲飞,被人狠狠抓住翅膀,几乎要折断。 下一刻,床榻边的烛台便被燃了起来,鸽子感受到火光瑟缩着甩了甩腿,想挣脱束缚。 嬴政穿着黑色长袍,手里拿着鸽子露出些狐疑的表情。 “大王……”一个穿着暴露身姿妖娆的女子突然从身后环住嬴政的腰身,甜甜腻腻地说道,“大王这是怎么了?” 在烛火之下,这个女子的样貌清晰可见,乍一看竟与郑芙十分相像,但少了她独有的英气,多了几分妩媚。 女子见嬴政始终拿着鸽子,不由得嘟囔一声,而后说道:“妾身还以为是什么呢,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鸽子,竟敢闯入殿中打扰大王的安眠。大王不如将它交给妾身,明日午时由妾身为大王献上一道鸽膳。” 嬴政没有搭理她,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拉开,拿起玄色长衫披在身上。 “大王要走?”女子露出几分不舍的神情,急急追了上去,“此刻尚在深夜,大王要去何处……”说着就想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闪身避开她的投怀送抱,直接将鸽子掷入她的怀里,说道:“明日寡人派人来取,你若敢烹了它,提头来见。”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厄之象 () 夜晚的莲池平静无风,仔细一听可以发现有呻吟声从大郑殿内传来,痛苦难忍,绵延不绝。 “夫人坚持住啊,夫人……”容笠取来热水将帕子浸入水中,拧干后替郑芙擦试着额上的汗珠。 郑芙已经痛得失去了神智,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紫,细碎破裂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叫人听了心痛万分,忍不住哭泣连连。 “大王到——” 听到这个声音,容笠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紧紧握住郑芙的手:“大王来了,夫人,大王来了!” 嬴政疾步走入寝殿,一眼便看见那个数月不见,正于榻上挣扎的女子。周遭的婢女匆忙跪着往后爬,为嬴政腾出位置,他走到她身前查看着她的气色。 冠礼那日,她命悬一线生死垂危之时,也是这样的脸色,但此刻她的表情更叫人心悸。 嬴政当即言道:“李钰,去传御医,立刻派人传夏无且入宫。” “是!” “听得到寡人说话么?”嬴政低头轻声问道。 回应他的依然是连续不断的痛苦呻吟之声,嬴政回头:“怎么回事?” 容笠连连扣头,“大王恕罪!一个时辰前夫人突然见红,奴婢们想出长安宫去禀告大王,却遭到侍卫们的阻拦,说是夜深人静不许打扰,奴婢们没有办法,郑夫人命奴婢将鸽子放飞,而后便神智无了……” “蒙毅,去查。” “臣这就去。” 嬴政握着的手突然动了一下,郑芙意识模糊之际紧紧抓住他的手,指甲陷进肉里,仿佛要将他的手撕裂,嘴里小声嘀咕着:“不要杀他们,我求你……” 嬴政任由她捏着自己的手,宫内的御医赶到,急忙拿出丝巾为郑芙看诊,他这才将她的手打开。 “如何?” 御医急忙跪地磕头:“恕臣无能,夫人心脉受损,加之被人在药膳中下毒导致心神衰竭提前产子,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寡人要你何用?”嬴政怒从心起,正要接着说话,郑芙猛地抓住他的手大喊:“不要杀他们!” 他知道她已经没有意识了,在此关头却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叫他……无法下令杀了这个御医。 “你即刻尽力救治。” “臣遵命!烦请大王移步殿外。”御医颤抖着身子接下指令,而后叫来殿外几个接生的产婆。 嬴政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阵阵尖叫,闭着眼睛眉头轻皱。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夏无且匆匆赶来,身后跟着道医馆的主事步惜欢。 “主上。” “你快进去。” “是。” 依照往日配合的那样,步惜欢先行进入产房,夏无且则坐在用纱帘挡住的床榻之外替郑芙把脉。 步惜欢挤入产婆之间,仔细查看郑芙的气色,而后问道:“夫人几时开始生产?” “寅时一刻,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步惜欢皱眉,说道:“馆主,难厄之象。” 周围的产婆皆是露出惊惧之色,其中一个慌忙跑出去禀告嬴政。 “知道了。”夏无且面色淡然,闭着眼睛继续感受郑芙的脉象,“熏艾,当归、红花、继木、侧柏、牛蔓各半钱,熬至糊状,尽饮下。施针法之三。” 步惜欢依言照做,等到汤药熬好,她便即刻把汤药喂入郑芙口中。许是身子太过虚弱,她连吞下几口汤药都很是艰难,往往喂进一勺便要吐出大半,难以下咽。 如此折腾了许久,郑芙才算勉强喝下足量的汤药。慢慢的,她的眼睛变得清明些许,似乎从混沌中稍微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下体无穷无尽的疼痛,比她曾在牢狱里承受过的刑法罚还要痛苦数倍…… 步惜欢见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便知她已然醒来,于是说道:“放松身子,下腹用力,我为你施针。” 郑芙照着她说的话去做,可她已经虚脱,根本无济于事,腹部以下的骨骼几乎要疼得碎裂,血肉仿佛搅在一起,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 “我没有力气了……” “很快你就是一个母亲了,你难道不想见到你的孩子吗?深呼吸,将注意放在你的鼻息上,跟着一起用力。” 郑芙的手猛地握起,夏无且轻轻将其扳开,而后说道:“针法之六,加眉心两额之穴。” 步惜欢手握数根银针一齐在郑芙的手上与额头上四处游走扎穴。 “不行……我生不出来……” 郑芙疼得四瘫软,头昏目眩,几乎要晕厥过去,靠着步惜欢不断施针才勉强维持清醒。 “如此,只能用最后的方法了。”夏无且道,“直接用蝎毒吧。”说完,他起身往殿外走去。 见到白衣的夏无且走了出来,嬴政问:“如何?” 夏无且发现方才跑出来的产婆已经不知所踪,作揖禀告:“昨日的汤药中被人添了一味,虽不是致命的毒药,但若用于有孕之人,则会催产淤血,若发现不及时,必将母子俱亡。但眼下最棘手的是夫人曾受过心脉之损,加之难产脱力,要平安生下腹中胎儿实在困难。所以我要问一句,主上要保谁?” 嬴政突然忆起许久之前她与他争执的画面。 那天晚上,她几乎是哭嚎着对他说:“你我都清楚我如今的状况,我腹中的胎儿,应该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 他沉醉集权,掌控一切,目的就是能拥有主宰天下的能力。只有拥有了这样的力量,他才不必在都想得到的东西面前吝啬于选择。但凡他想要的,他都要悉数得来,何尝做过什么选择? 今日不会,日后也不会。 “寡人从不做选择。”嬴政迈步走入殿中。 “大王使不得啊!” “大王是君王之尊,不可踏足这见血的不详之地……” 夏无且的眼中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弧线,轻叹一声跟上他的步子。 屋子里混合了各种草药的气味,加上空气里的艾草以及郑芙口中不断传出的喊叫,整个宫殿被紧张的气息笼罩着。 步惜欢正端着由蝎毒浸泡的药草,只等着时候一到喂到郑芙的嘴里。 “这一剂药会让你多些生子的气力,但你很可能因此失去性命。郑姑娘,馆主已经出去询问秦王了,但我要问的人是你,你愿自己生,还是孩子生?” 步惜欢低低的声音自她耳边传来,郑芙用尽所有的力气艰难说道:“孩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山有扶苏 () 步惜欢正要应一声,手中的药碗却被别人拿过,抬头一看,正是披散着头发身披玄衣的嬴政。 郑芙已然视觉昏惑,完无法看清分辨眼前的事物,只能看到纷乱的人影,通过听觉依稀辨认周围的人。 嬴政坐在她的身侧,端着药碗将汤药喂到她的口中,“寡人曾经同你说过,三军夺帅只因士气不足,匹夫失志则为信仰缺失。生孩子,亦要靠你自己的信念。良驹日行百里,送达书信后一猝而死,因为它已无活下去的意愿。” 郑芙好像一下子回到年幼时在宁和宫的时光,嬴政总是会耐心地同她讲述这些典籍道理。她奋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他的神情,牙齿紧咬着下唇浑身打颤。 “你去鬼门关走一趟,正如这良驹,回来的路太过漫长辛苦,而走入鬼门关仅需一步,你便打算跨进去,一了百了。” “不……”郑芙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与不甘。 “你是不畏生死,不过你该好好思量,如果就此长眠,你是否甘心。你送完这封信,还要送下一封么?” 许久不见的人正坐在她身边为她讲述着道理,一如儿时那般指引着她不断前行。 有的时候,信仰的丧失与重拾仅仅只是在一瞬间。 郑芙的心里忽地生起一股热源,渐渐笼罩了她的身,使她突然恢复了斗志。 “我要……” 嬴政放下手中的药碗,冷漠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温情。 “那么,继续吧。” 深夜的长安宫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围聚在宫殿外焦急地等待着殿内年轻的夫人生产。 他们只知道,被秦王囚禁冷落许久的郑夫人心力衰竭,早产脱力。在极其艰难的时刻,秦王竟然莫名其妙而来,没过多久便亲自进入产房陪伴生产。 古往今来,有哪位君王会这样去做? 年轻的君王握着夫人的手,仿佛在将自己的力量通过掌心传达给她。郑芙一次次差点昏死过去,但是想到她的孩子,感受到紧握着她的手掌,不得不拼上身的力气奋力而为。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蝉鸣声在逐渐变大。时间在一次又一次力竭的声音里被放慢,一阵又一阵,反反复复,在漫长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心惊却又充满力量。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屋内弥漫着的血气,混乱的人声突然安静下来。 “恭喜大王,是位小公子!” 嬴政接过由产婆递过来的孩子。 不足月的孩子身量有些小,脸上和手上俱是有许多褶皱,他记得郑芙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嬴政皱眉:“怎么这么多皱纹?” 一位产婆笑道:“孩子体质虚弱,生出来便会有些褶皱,再长一月便好了。” 嬴政轻轻点点头。 白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的皮肤上却带着这么多皱纹,就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一点都不像他,也半分不像郑芙。 “大王千万要当心,孩子的骨头太软,不能立起来的……”产婆好心地提醒着,生怕这位初为人父的年轻君王失了力道。 嬴政抱着孩子缓缓踱步,手里的姿势十分得当,在他的怀里,没过多久孩子便停止了哭泣。宫人们被他抱孩子的熟练程度所惊撼……这位君王,什么时候竟然也带过孩子吗? 嬴政看着孩子的模样,皱眉。 这真的是他的儿子?似乎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看样子又多了一个要保护在乎的人了,虽然有些丑。 姑且再等等吧。 “夫人如何?” 夏无且道:“力竭而晕,我开一副药,饮下歇息一日便可醒来。” 闻言,嬴政抱着孩子走出了宫殿。 天色已经稍微转明,不知不觉已经折腾这么久了。莲池里有乘着晨露的波澜荷叶,以及清香不断的粉莲和白莲。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脑中忽地闪过这段他以往经常听到的琴曲。自从那天离开大郑殿,他便再也没有听过,也不允许任何人弹奏。 熟睡的孩子突然开始咂嘴,嬴政低下头去。 “你叫扶苏。” 第二日,整个咸阳城的子民都被标榜在城门口的告示所震撼。 “王得长子,赐名扶苏,同庆于国,免税三月,战事暂停,士兵分批返乡十日。” 没有人知道这位诞下王长子的夫人是谁,他们只知晓是这位郑氏夫人为他们带来好运,为大秦带来绵延不绝的福气,所有人都在为夫人与公子祈福,盼望着王长子能如同名字期许的那般枝繁叶茂。 郑芙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彼时容笠正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温着汤药。 寝殿之内没有多出什么摆设,好像她只是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郑芙急道:“我的孩子呢?” 闻声,容笠转过身来,将药碗放下安抚着说道:“夫人莫急,扶苏公子被带到东明殿去了,再过些时辰便会送回来。” 如她梦境那般,真的是个小公子……郑芙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叫扶苏?” “正是,小公子刚刚降生,大王就喜爱得不得了,抱着小公子一刻也不离手,很快便取了‘扶苏’一名。扶苏正是枝叶繁茂的大树之意,可见大王对公子的看中呢!”容笠微笑着。 郑芙躺在床上,有些恍惚。 她以为他已经对她失望透顶,再也不肯来见她。可当她身处危急困窘之时,唯一能求援的人只有他。昨晚在她生死之际,是他握着她的手,又让她将缺失的信仰重拾起来。 现在,他为他们的孩子取名扶苏,枝繁叶茂的大树。取自她最喜欢的郑国民乐…… 容笠看郑芙正失神,心下担忧,低低说道:“夏侍医说夫人此前心脉大损,加之难产伤了身子,能……活着诞下小公子已是大幸。日后虽能再有孕,但产子之时夫人势必会丢了性命,保险起见,夫人不能再多生养了……” “无妨。” 有扶苏,足矣。 如今的情形,她亦无法再直面自己的内心,与嬴政过分接触了。 过了不久,长安宫新上任的管事宦官虞景将一个盛放婴儿的摇床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宫娥,怀里是暗红色的裹布。 容笠道:“快将小公子抱过来让夫人瞧瞧。” 郑芙迫切地坐起身来,接过宫娥手里的孩子。他是那么小,放在裹布里几乎要看不见。郑芙问:“他怎么皱巴巴的?” 宫娥与容笠相视一笑,而后将对嬴政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 郑芙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扶苏脸上的褶皱,光滑细腻的触感随之而来,她立刻收回手,生怕会将他的血肉擦破。 这么小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待了那么久,几经波折,她终于见到他了。 再过不久,或许他就能长成她梦里的样子……即便不是那样,她亦是欣喜的,他是她的孩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是功臣 () 约摸过去了半月。 这半个月以来,郑芙始终缠绵病榻,她的身体状况实在太糟,需要悉心调理才可以逐渐恢复一些。 每当她醒过来,总会看看榻边熟睡的扶苏。 她以往听宛昭说过,她出生的时候不曾啼哭,吓得芈姣以为自己生了个死婴。与一般的孩子不同,婴儿时期的她几乎没有哭过。而扶苏亦是十分沉静,这半月以来要么安安稳稳地睡着,要么醒了叫几声讨奶喝,末了又继续睡去,半分没有婴孩的急躁哭闹。 郑芙枕靠着躺在榻边,轻手轻脚地将扶苏抱过来。这半月以来,她总喜欢这么做。 殿外传来声响,接着便只剩下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还未见到人,郑芙本要开口说话,却被来人抢了先:“寡人不是来喝茶的。” 郑芙有些窘迫,本要将他轰出去,硬是收了嘴。扶苏亦是他的孩子,他来看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 许是睡得不舒服,扶苏突然叮咛一声。 嬴政皱眉,从她的怀里将扶苏抱过来,手里轻轻摇晃,十分熟练地哄着他。 郑芙有些诧异。 他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小的时候,比他闹腾许多。” 郑芙撇过头去。 他可真是无所不能,现在连如何带孩子都要他来教她。 “谢谢你。” 嬴政顿了一下。 “还疼么?” “不了。”郑芙应道。 良久的沉默,仿佛有一道不浅的沟壑横在两人之间。 “你是大秦的功臣,有何要求寡人都可以满足。”嬴政道。 郑芙双手环膝坐在榻上,侧头问道:“什么都可以提吗?” “嗯。” “我要执掌后宫的权力,不论我以后做什么,你都不得干涉。以及,我要茅焦做平阳馆的主事。”郑芙将头搭在膝上,“还有,夏侍医说我的身子无法承受再次生子,你以后都别来我这里了。” 不管他会不会因此发怒,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 出乎意料的是,嬴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异常平静,语调里甚至带了些微宠溺。 “好。” 似乎脱离了太后与她的事,他便不会那么容易动怒,又变回了冷静睿智的大秦君主。 她突然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第二日,如郑芙所愿,她的禁制被解除,把守长安宫的侍卫已经消失不见。 郑芙早早起身,饮下汤药之后将头发简单挽起,换上一身轻便的素色衣裳,虽然脸色发白,但依旧是玉面公子的模样。 “容笠,照顾好扶苏,我要出宫一趟。” “夫人注意身子,早些回来。”容笠知道郑芙不想让她跟随同去,故而爽快地应了下来。 “好。” 刺客霁已经将白兔牵了过来,四个黑衣刺客等在殿外。 郑芙利落上马,带着几个人迅速离开了咸阳宫。 平阳馆内不断传出客卿策士们的辩驳之声,比起半年之前,四方来往的策士愈发多了起来,整个馆中充斥着百家才学的气息。 郑芙命刺客们守在门外,自己走入馆中。 人群之中,忽而听得一人高声说话:“茅主事,你瞧瞧是谁来了?” 此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魏缭,在他的身边站立着茅焦。 郑芙抬手朝二人作揖:“两位,真是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郑公子看起来似是有些虚弱。”茅焦回礼,关心地说道。 “左不过是一些琐事,叫茅主事担忧了。”郑芙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应是早朝的时间,魏国尉怎么身在此处?” 魏缭将双手收入袖中,侧过眼去撇了撇嘴:“宫里的郑夫人诞下长公子,大王下令休朝一月以示庆贺。郑公子,我可是兢兢业业替你操持这平阳馆许久,如今见了面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反而责问我怎么在这里。” 郑芙笑道:“我要责问你,亦要你听到心里去才作数,不是么?” “呵呵……”魏缭干笑两声,“郑公子可真是为数不多了解我的人了。” “不敢当,听闻大王要你半年之内取卫国之地,眼看期限将至,可我看你分毫不着急的模样。”郑芙说道。 “我的用兵之道是要看时机的,说了你也……”魏缭一下子顿住,高傲的脸上难得带了些窘迫的表情。郑芙淡笑着说道:“我也怎样?” 魏缭转了转眼珠子,说道:“说了你也懂,不说你也懂。好不容易有一月的休朝之时,我已为了郑公子花去半数,如今该放我回去歇息了吧?” 郑芙点点头:“既然是来之不易,那你得多谢谢那位诞下子嗣的郑夫人才是。” 闻言,魏缭差点要翻个白眼,抬手作揖说道:“一定会的……那么我就告辞了。”话罢,又朝茅焦眼神示意。 茅焦点了点头,也向他作揖告别。等魏缭离开后,茅焦与郑芙走到平阳馆后方设立的隔间之内。 刚一进屋,茅焦便恭恭敬敬地给郑芙又行一礼,满怀歉意:“夫人受困于长安宫数月,实是我的过错,万死难辞。” 郑芙双手将他扶起,“原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无关。好在没有牵连上你,否则我要愈发自责了。如今你已是大秦上卿,我知道你识人辨色的能力超群,故而谏言由你代为主持平阳馆,也不知是否妥当。” “平阳馆是我最好的归宿,愿为大王与夫人效力。”茅焦起身。 郑芙道:“有你这样的有识之士相助,大王的宏图必将又添一个助力。” 平阳馆的事情完结之后,郑芙又去了趟丹花阁。 离寅一如往日地站在丹花阁门口迎客,见到郑芙露出几分诧异之色,一下子忘了言语。 “数月不见,离寅这是把我给忘了?”郑芙微笑着调侃道。 离寅急忙作揖行礼:“小的见过阁主!” “不必多礼,这段时间以来,丹花阁情况如何?”郑芙问道。 “一切都是老样子,不过舞姐姐很是担忧阁主的情形,奈何无论派出多少人都进不了咸阳宫……”离寅看到郑芙愈发纤瘦的身形,继而说道,“阁主看似又清瘦许多。” “左不过是落下的毛病了,不碍事的。” 又与离寅攀谈几句,郑芙便走入了丹花阁。 即便是在清晨,丹花阁的客人依旧很多,她不仅能从这里得来极其珍贵的机密情报,还可以通过丹花阁大揽钱财,不过得来的银钱她有办成逗用在丹花阁本身了,毕竟里面的人肯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她自然不能亏待了他们。 “言蹊?” 第一百八十八章 白虎山庄 () 郑芙循声看去,原来是宋城隅,许久不见,他仍旧是那个喜好穿着黑色武衣的男子。 郑芙道:“看来你如今已是丹花阁的常客了。” “何止呢?我还是……”宋城隅脱口而出,却被一道狠厉的目光看得止住了言语。 舞雩风从大阁里走出来,看见郑芙消瘦的身形,心中十分心疼,拉起她的手有哽咽之意:“你从雍城回来之后便再没了消息,我还以为……” “不必担心,我在宫里过得很好,只是怀有身孕,大王不准我出宫罢了。”未免他们担心,郑芙直接将其间的种种波折尽数略去,只言结果,“若有机会,我便将扶苏带出来同你见一见。” 舞雩风摇摇头:“你的心意我明白,但小公子乃尊贵之体,不可随意离宫。等他长大些我自然会见到。” “雩风,你看看你的好姐妹,再看看你。”宋城隅酸溜溜地说着。 舞雩风没好气地说道:“若是想要孩子,找别的女人替你生去!” 郑芙感觉二人之间说话的氛围改变了,以往总是宋城隅一腔热枕无人搭理,如今舞雩风虽然还是有淡淡的疏离感,但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 “你们?”郑芙先看看宋城隅,而后又看向舞雩风。 宋城隅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就是你想的那样。再过不久,我和雩风便要成亲了。” “别听他瞎说。”舞雩风不再理他,“我不会嫁人的。” 郑芙沉默下来。舞雩风的心思,她再明白不过了。经历了以往的种种,她已不能再对任何男人交付真心,即便现在与宋城隅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也仅仅是各取所需而已,她不敢嫁给他,也不敢去爱他。 在这件事上,郑芙暂时不打算多说。这是舞雩风的选择,她不会多加干涉。而且宋城隅这个人还有待观察,如果他真的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郑芙定会想办法帮他把舞雩风娶到手。 寒暄一阵,郑芙又去探望了答赖花,之后跟着宋城隅又说有事与她商量,郑芙便跟着他进了云水阁府邸。 郑芙道:“你是打算将白虎山庄送给我么?” “怎么连你也知道?”宋城隅黑着脸,难道他白虎山庄少主的身份就这么容易暴露么…… “自然是雩风告诉我的。你该不会是想拿这个做筹码让我劝雩风嫁给你吧?” 宋城隅倍感不可思议:“你怎么又知道了……” 郑芙干脆利落地拒绝:“你的白虎山庄确实非同凡响,但比起这个,我更希望给雩风自己选择的权力。” 宋城隅没有因此话而退却,说道:“我知道你心疼她,我又何尝不是呢?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 郑芙点点头:“你说。” “我手下的人虽然遍布中原各处,但白虎山庄一直在卫国,地小人少,实在不便于我们行事,爹娘死后我一直有将其搬迁的打算,不过一直没有更好的地方。如今我替你做事,又与雩风有了羁绊,想着把山庄迁来秦国,为你效力。” 白虎山庄是江湖上有名的侠者之地,卫国的宋氏一族世代经营着它,其中有数以千计的武功高强之人,俨然是江湖上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郑芙思索一阵,说道:“除了劝说雩风,其他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唉!”宋城隅假意叹息,“原想着你答应了最好,不答应也能表露我娶雩风的诚意,可看样子你似乎没当做一回事。” “谁说我没看到你的诚意?”郑芙不疾不徐地说着,“可谁知道你是不是喜爱她的外表呢?你想真正获得她的真心,得想法子把你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才是。” 宋城隅调侃道:“你说得倒是挺老练的。” “别说这个了。”郑芙道,“白虎山庄最少都有千人,要供养你们,光靠一座丹花阁还是有些不够。” 宋城隅摊开手:“这便不关我的事了,日后白虎山庄效力的人是你,该发愁的人也是你。” “本来我打算设立一个悬赏榜,让你们收人钱财替人刺杀,不过秦国比不得其他六国,一旦罪行落实你们便难逃一死。” “等等,我觉得不太对。”宋城隅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说你‘本打算’这么做,难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把白虎山庄送给你了?” “我早看出来你不是真心依附李园了。我替秦王做事,你又替我做事,放眼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适合江湖人的差事?乱世中求个安稳,如是而已。”郑芙分毫未隐瞒心中所想。继而说道:“我会想法子从平阳馆那边弄点钱,白虎山庄搬过来之后,你要让他们去追杀咸阳城门口通缉榜上的人,秦国的赏金可比其余六国高出数倍,以白虎山庄在江湖上的势力,查到几个这样的人并非难事。” “放心吧,这么赚钱的差事我怎可能推辞?” 这个白虎山庄,她打算用来行刺一些必须除掉的朝廷要员,日后对抗吕不韦,以及替嬴政清清除不该存在的一些阻碍,或者六国中难以拔除的势力等等。有些时候,身在庙堂的人不便出手,江湖的人便可发挥更大的作用。即便对方要查,也查不到秦国的明面上,顶多落得个得罪江湖之人的名头罢了。 千人的山庄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小型的私人军队了,房屋选址便不能在城中了,一则这样大张旗鼓地搬来秦国自然会惹人注目,二则日后行刺杀事宜也不方便。 若因此叫人抓住把柄,功亏一篑,所有的筹谋便都付之东流,她需得好好考察思量一番再做决定。 郑芙道:“你的动作要快些,大王准备攻打卫国,届时局势纷乱,恐怕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会传令回去让他们开始准备,秦国攻卫之时就是白虎山庄离开卫国的时候。”宋城隅垂下眼眸,“我行走江湖多年,早已四海为家,只是不知雩风是否会因此悲痛伤神。” “她不会的。”郑芙道,“从她当初离开卫国,她便知晓与卫国再无瓜葛了,如今她孤身一人,与我们待在一齐反而会更舒心几分。” 郑芙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句话令宋城隅有几分欣喜,看来她已经完信任了他,那么在舞雩风一事上,她即使不会出手帮助,亦不会多加阻碍了。 “你说得不错。”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吃得死死的 () 郑芙在咸阳城里晃了一天,天色黑下来才回咸阳宫里。本想去抱一抱扶苏,结果却没有在殿中看到他小小的身影。 “扶苏呢?”郑芙问。 虞景答道:“小公子傍晚时分被东明殿的管事宫女带走了,如今还未送回来。”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扶苏应该会被送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既然是东明殿的管事宫女,那势必不会有什么差错。许是嬴政想将他留在那里一晚吧……不过他政事这么忙,晚上直接入寝不是更好,还有闲心带孩子? 次日正午,郑芙喝下汤药正准备睡一会,容笠走入寝殿通禀:“夫人,魏夫人和田夫人来了。” “请她们进来吧。”郑芙起身穿起外衣。 “见过郑夫人。”二人双双欠身行礼。 因为位分相同,郑芙亦回以一常礼。 三人座定,田甄道:“前些日子一直想来探望郑妹妹,奈何大王下了禁令,不论何人一律不得入长安宫,我与子玉这才选了今日前来。” 魏子玉点点头:“我本打算昨日郑姐姐解除禁令的时候便来,田夫人说第一日怕扰了郑姐姐。” 郑芙道:“多谢你们肯来看我,这宫里添了你们,倒是十分热闹了。” 田甄见郑芙面色发白,比初见之时还要惨白几分,故道:“郑妹妹诞下长公子,俨然是大秦的功臣,不过我听闻你生产之时险些丢了性命,如今见你气色如此,实在是……” “田夫人不必忧心,好在一切无恙,天意要我仍能与你们相见。” 魏子玉粉扑扑的脸蛋洋溢着喜色,说道:“郑姐姐,数月未见,我一直想着能与你合奏一曲。” “那么,子玉请吧。”每当见到这个纯真的小公主,郑芙总是没来由地舒心几分,“虞景,去取两把琴来。” 傍晚余晖落下的时候,魏子玉和田甄才离开大郑殿,因为二人所住宫殿相反,故而在莲池跟前相互作别。魏子玉得以与郑芙合奏一曲,心里很是舒畅,嘴里横着小调往自己的宫殿走着。 然而田甄还未离开长安宫多久,立刻碰上一人。 “田夫人对后位,可有什么想法?” 郑芙在殿中整理着丹花阁送进来的情报,直到深夜都没有等到扶苏。 “虞景,东明殿那边怎么说?” “小公子还未被送回,夫人,要不奴才遣人去问一问?”虞景道。 郑芙一手扶额,“我自己去吧……” 扶苏迟迟没被送回来,定是嬴政的授意,岂是几个宫人去问一问便能接回来的? 她本以为要求嬴政不再来长安宫便好,可他显然太了解她,若她不主动去东明殿,他便不会差人把扶苏送回来。 真是将她吃得死死的…… 李钰守在东明殿门口,看见只带了容笠前来的郑芙,行礼说道:“郑夫人来了。” “劳烦李总管替我通禀一声吧。” “这事确实不归老奴管。” 郑芙面露疑惑。 李钰弯着眼睛轻笑:“夫人或许忘了,大王说过若夫人前来,不必通禀。” 郑芙轻叹一声,道谢之后迈步走了进去,容笠等在殿外。 许久未到东明殿,一切仍旧是熟悉的样子,毕竟这个地方,她从六岁起就经常过来了。 殿内有淡淡的檀香,殿前的屏风旁有一只不大的冒着青烟的香炉,那青烟徐徐弥漫至四方消散。 郑芙站在殿前,却没看到嬴政坐在桌前处理政务。李钰在东明殿,那嬴政应该没去后宫,此刻虽然已是深夜,但嬴政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寝。 在前殿里没看到扶苏,郑芙便往寝殿里走,终于在榻边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儿子。扶苏躺在摇床中,乍一看嘴角还带着些许安详的微笑。 “天色这么晚了,夫人是来陪寡人就寝的?” 一个声音幽幽传来,郑芙猛地转过身去。嬴政身着玄色深衣,双手环于胸前斜靠在梁柱旁。深棕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和胸前,许是夏夜太热的缘故,他的衣襟打开一些,露出锁骨下的大片皮肤,腹部的肌肉在发丝之后隐隐可见。 这样胡乱穿着,太犯规了吧…… 她太久没有习武,听觉竟退化了,连他何时来到她身后都未察觉到。 看着他这副穿着,郑芙不自然地转移了目光,说道:“我来带扶苏回去。” “由寡人看护他,比你要好些。”嬴政放下手朝她走过来。 “大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如今正值即将取卫的时机,还是不要让扶苏多加打扰的好。”郑芙退却几步,“再说了,哪有君王亲自抚养孩子的。” “你倒是很关心寡人。”嬴政已然逼近于她。 郑芙干脆利落地绕到他身后,将扶苏从床里抱出来,极尽冷漠地说道:“大王早些歇息吧。”而后逃似地离开。 嬴政没有拦她,经历了这些事,他对她的耐性反而多了几分,似乎也没有那么容易动怒了。 既然她是为了报恩才留在他的身边,那么他就让她慢慢喜欢上他吧。反正郑芙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日子还长,他不介意多花些时间去让她找到那份名为“心悦”的情意。 宛昭的死仍旧是扎在郑芙胸口的一根刺,现在的她已经无法以平静的心情去面对他了。该为他做的事,她会一件不落地继续去做,但要让她将过去的事情部当做没发生过,一切照旧地与他相处,她做不到。 走到前殿之时,桌上一本摊开的竹简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竹简上的秦篆写得刚劲有力,虽然笔画繁多,但丝毫不影响此人的发挥。 仔细一看,是一本向嬴政申请辞官致仕的奏章。 再看落款。 相国吕不韦。 半月以来,郑芙除去离宫的时间,总是会把扶苏带在身边。少了被禁足时惆怅的心情,即便不能习武,她也重拾起弹琴的兴致,时不时给扶苏弹奏一曲,也不晓得他能否听懂。 让她倍感意外的是,午后时分迎来一个客人。 许多年过去,他眉宇间已再无昔日的威严狠厉,反而是老态龙钟,灰色的头发显示着他的年迈,脸上的沧桑与沉着则是他辉煌一生的写照。 “吕相国亲自登门拜访,叫我甚是惶恐。”郑芙怀里抱着扶苏,于身份等级来看,她不需要向吕不韦行礼。 第一百九十章 吕不韦的请求 () 嫪毐之乱已经过去许久了,由于参与叛乱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人曾经是吕不韦的门客,所以他多少受了牵连,加上嬴政刻意分化他的相权,到这时候他所能打理的事已经不多了。 或许是意识到嬴政成长的迅速,吕不韦深感自己已然老迈,若再不收手,只怕日后会落得个更加凄惨的境地,故而自从嬴政亲政开始,他不断称病告假,到现在为止虽然身处相国之位,但已无相国之实。 明白自己与嬴政的关系再无转圜的于地,他便主动提出离开,双方都能有一个善果。 “郑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直径走入大郑殿,兀自坐在右侧的席位之上。 郑芙说道:“我与吕相国本无太多交集,相国此话何意?” 吕不韦轻哼一声,说道:“老夫年纪大了,但记性不至于这么差。当年成蛟叛乱,是你挟持老夫救的他。” 郑芙未曾想到吕不韦会知晓此事,当时她身着戎装,又以黑巾掩面,刻意压低了声音,按理说吕不韦不可能看出来。况且如果他早就知晓她的所作所为,为何一直没有对她出手? 见她不语,吕不韦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如今老夫已非秦相,来这里也不是同你述说往日恩仇旧事。” 吕不韦的视线转移到郑芙手中的扶苏,于是又站起身朝她走来,低着头看向熟睡的扶苏,“时间真快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政儿不过如这婴孩般大小,如今连他的儿子都出生了。” “吕相说得是。”郑芙没有刻意提防吕不韦,他已是即将离开的人,根本没有必要对一个孩子再做什么。 吕不韦背负着手站在郑芙旁边,随着他皱眉的表情,眼角细密的皱纹一道道绽开,“政儿可知晓他的身世?” 郑芙身一僵。 “看来相国知道。” “不,老夫,不知道。”吕不韦摇摇头,眼里是看不尽的困惑,“大王已经下令要老夫七日内远离咸阳迁往河间封地。眼看着期限将至,老夫仍有许多事情未曾想明白。所以今日来找你,只为见太后一面。” 嬴政与吕不韦的关系早已破裂,且太后对于他来说是个极其敏感的人物,即便对外扬言赵太后已经被迎回咸阳宫,但嬴政已经立下誓言此生与之不再相见,所以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华阳宫,除了养老所需的宫苑和物品,她不会获得任何东西,亦不能见任何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能让他见到赵太后的,便只有郑芙一人了。 郑芙迟迟没有说话,吕不韦试探性地说道:“郑夫人该不会是不愿帮老夫这个忙吧?” “自然是要帮的。”郑芙说道,“不过吕相可有想过,我若让你去探望太后,大王势必会问责于我。虽然成了吕相离开前的心愿,但我却有可能因此再次被囚。我又不是善人,何故委屈自己?” 吕不韦的眼里善闪过一阵精光,“呵呵……你倒是精明。想来老夫的人情,你也不敢收。说吧,你想要什么?” 吕不韦不愧为混迹商贾与官场几十年的人,已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 “吕相此去河间,日后应该再无相见之期,咸阳的吕府宅邸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将其赠与我如何?”郑芙说话分毫不拐弯抹角,延续了一贯直接的作风。 吕不韦富可敌国,其府邸的奢华程度更是一般官宦人家无法比拟。其府中曾经容纳数千食客,据说每人都有一处单独的居室,再加上吕府本身用于其他地方的宅院,其大小已经不可估量,其中珍宝无数,且选址在咸阳城西门附近,距离城郊仅有几步路之遥,完是白虎山庄的不二之地。 “你倒是分毫不客气,可知老夫的府邸价值多少金!”吕不韦被她气得脸色都变了。 郑芙微笑:“吕相的府邸自然无法用金钱估量。但相国权谋一生,钱财早已是身外之物,如今相国所期望的不过是一个答案,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日后便再无揭秘的可能。当初相国一手‘奇货可居’名扬天下,无论如何,这场局的结尾总该收一收吧?” 听着郑芙说得头头是道,每一句话都恰中他如今的情形,看来不服老已是不行了…… 他不可能再回咸阳了,他一走,客卿们便再无住处,或许会跟随他去河间,如此一来,这里的府邸便真正被闲置下来。 虽说用这座府邸换得见赵太后一面实在太过亏损,可眼下时间紧迫,他没有其他的方法。 吕不韦心下一横,道:“老夫答应你。” “吕相国果然豪气万丈,我这就去安排,烦请相国稍等片刻。”郑芙将扶苏放回摇床之内,而后朝殿外说道,“容笠,带吕相去侧殿稍作休息。” “是。” 吕不韦走后,郑芙走到铜镜前,拿起脖颈上的玉坠仔细观看。 既然此物是王家密物,那当年怎会轻易到了嬴政手中?成蛟叛乱之时吕不韦正因此物惨败,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玉坠的用途。嬴政在赵国的时候子楚不受宠,势必不可能获得这么重要的玉坠,但按照他赠送她的时间来看,显然是子楚在嬴政两岁时逃离赵国之前留给他的。 这就更说不通了,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助他? 这个玉坠代表的是秦国嬴氏一族的王权,在另一边隐晦的方面亦是他们正统血脉的象征。 可嬴政始终为自己的血脉所困,他是那样渴望自己是子楚的儿子,他想名正言顺地掌握大秦的一切,但他所拥有的,或许本不该属于他,而是成蛟…… 郑芙有些犹豫,儿时她撞见赵太后与吕不韦的密谋时,赵太后说得十分模糊,叫人根本无法判断嬴政的真实身世,加上她去雍城见过华阳太后,华阳十分笃定嬴政就是吕不韦的儿子。 若事实揭开,后面的真实正是嬴政最不愿接受的那一面,该如何?她是要坚定自己的心意让他知晓真相,还是就此隐瞒让一切随风沙散去? 如今的嬴政已经大权在握,坊间如何流传他的身世,且真相到底如何已然不能撼动他半分,那么知与不知看起来就没什么意义了。 郑芙忽地想起了什么,心头一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