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汴京异闻录》 第一回 霜月流天 1 “一旦不在乎规矩了,城墙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障碍,翻过去就好。” 赵佶发表完这句豪言壮语就后悔了。他整个人挂在宫殿的外墙上,双手抓着一根绳,两条腿轮流往下试探着,怎么也碰不到底,他深呼吸了几次,就是不敢放手跳下去,如同他每夜临睡前都对自己说,数完三下就灭灯睡觉,然后瞪着眼睛趴在床上一边翻诗集一边数,三二一二一二一。 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师父险些将他从屋檐上丢下去。 赵佶是个好看的男孩子,这一点从他很小时候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如今十八岁时更加地出类拔萃。他整个人有着干净活泼的气质,瘦削纤细,脸部轮廓鲜明,棱角深刻,眉毛向上飞扬,这使他看起来有几分英气;然而他的鼻头是圆而上翘的,眼睛是圆而明亮的,眼睑下方鼓囊囊两条卧蚕,笑的时候眼睛略微下垂,露出嘴里两颗洁白的兔牙——像一只小猎犬,激起人对于幼崽的好感。他的上嘴唇略薄些,显得人中稍长。他的五官并不完美,然而组合在一起又是让人舒适的。 冬至夜晚的空气是干燥而凛冽的,沙沙的是树叶摩擦着风,如同夏日的蝉鸣——啊,刚才读的诗里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寒风刮过他洁白的脖颈,他打了个冷战。 即便换下丝质的靴子换上小皮靴,脱掉繁琐的大袍穿保暖的绒袍,也哪里够抵抗寒冷?衣服只是装饰,衬得他的脸更加贵气,可惜气势不足,柔弱了些。温暖的是宫殿,是权势和地位。 “我就想出去看个戏,怎么风险就这么大?”赵佶往下看了一眼,声音有点颤抖,“王烈枫,你这根绳子好像不够长哦……” 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墙头上也是雪。屋顶上也是雪。整个汴京城,整个大宋江山,从关内到关外,好似茫茫然的一片月光铺满大地。 王烈枫身材高挑,年轻俊美,深邃的眼眶紧贴着两道剑眉,菱形的嘴唇一笑就勾出优美的弧线,然而他很不喜欢笑,就显得整个人有些阴冷。他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墙头,一只手腕上绑着绳,皱着眉头托腮看他:“城墙是用来挡千军万马的,哪能不高啊。更何况您现在离地只有三尺,跳下去不会怎么样的。真正要从这么高地方跳下来的人是我啊。……我说尊贵的端王殿下,您也不是第一次出来了,您到底是要下去还是上来?老是这么犹豫,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王烈枫叹了口气。赵佶最懊恼别人叹气,尽管他离他很远,但他还是听得到。 “怎么就不是好事了?”赵佶提高了声音嚷道,他一说话,人就开始晃,“好处就是,我哥当了皇帝,而我,不用受这份苦!”他声音清亮,一道月光似的划破天空,惊起来一群蝙蝠 ,扑啦啦地腾空而起,黑压压地一片过去。 王烈枫吓得低呼:“轻一点!招来人就不好了。” 赵佶吃了一惊,但嘴上还没改过来:“能把我怎么样?我又不是去刺杀皇上的。招来人,你说章惇那老东西是不是?他讨厌我,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王爷……” 王烈枫道:“少说两句吧,求您了。”他忽地全身一震,绑了绳的手腕一抖,赵佶忙问道:“怎么了?” 惊觉身后有风吹草动,这于王烈枫而言不亚于一声炸雷。他回过头去,看见一班人马正往这个方向走过来,他赶紧敛了声音,向赵佶递了个眼色,用口型和气声告诉他:“有人来了!” 赵佶吓得用手捂住了嘴——他忘了自己抓着绳子——这一捂嘴导致他只剩一只手抓着绳子,娇生惯养十八年的他的臂力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停留在半空中的墙上,一时间他摇摇欲坠,然而他不能出声,因为—— “谁在那里?”为首的人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 赵佶咬牙切齿。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绝对是当朝宰相章惇。 后面跟着几个差人,均是身手矫健之士。一行人迅速地朝这里逼近,拨开草丛的声音簌簌作响,风声戛然而止,惨白的明月高悬,步步惊心。 怎么可能这么巧?除非早就洞悉了他的行动计划,早就有备而来,准备抓他个正着。要不是他现在自身难保,一定又要和他斗嘴八百回合,引来更多的人,最后皇帝都看不下去,派人过来调解。他可没输过。 可是真的撑不住了,要掉下去了。 赵佶心想,天哪我才十八岁,还没活够呢,这花好月圆,天上人间—— 他惊呼一声,又立刻捂住嘴巴,这下可好,双手都去捂嘴了,他直挺挺地掉了下去,雪是柔软而冰凉的,一触碰就迅速下沉下沉,只听得砰的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 “是我。”王烈枫冷静地说。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背对着章惇一行人。 章惇笑了笑,提高声音:“哦,原来是王大将军呀。大半夜的,在这干什么,莫非大将军不想当了,想要做梁上君子?” “宰相大人见笑了。”王烈枫笑道,“我在这练功呢,顺便巡视一下有没有什么图谋不轨之人,冬至来客甚众,皇宫人多,难免眼杂。” 章惇道:“王烈枫,你父亲曾经是种将军种朴家的三等奴才,娶的也是种家的女儿,我没说错吧?” 王烈枫低头道:“是。” 章惇冷笑:“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你父亲王舜臣活着的时候,随着种朴大将军出征,虽有神箭手之美名,也不过是种朴身边一员偏将,见到我都不敢抬头。”章惇摇头道,“没想到种朴死了,你父亲竟敢一个人苟活着回来,你们父子俩商量好的吧?你替父接手禁军,本事不如父亲,胆子不小,你怕是种朴的儿子吧?可惜了,王家二十年培养出这样的废物。王舜臣儿子是个孽障,要损他死后的阴德!” 王烈枫脸色有些苍白,然而不动声色地说:“我父亲是个英雄。” 章惇冷笑:“逃兵罢了。” 赵佶坐在地上揉着屁股,虽然很疼,但他也听不下去了。他抬起头,一粒碎石砸到他头顶,是王烈枫默不作声地把墙头捏得粉碎。 赵佶哎呦一声,跳起来隔着墙就是一句:“老僵尸,你可真会说笑,这信口胡言编故事的本事真教人佩服。” 章惇吓了一跳,听到墙对面传来赵佶的声音:“念在您半夜睡不着非要出来闲逛,想必是有什么心事,难以入睡。那我就讲个睡前故事给您和大家听听。 “我听说有个姓章的人,年轻时候不知检点,放着自己新婚妻子不顾,非看上自己的丈母娘,生下个儿子,想来这孩子该是他的小舅子了。 “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左邻右舍知道他的出身,都去笑他,他的脾气也变得玩世不恭,十七八岁时候他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借住在自己叔叔家中,叔叔一看这孩子嘴甜,欢喜得不得了,把这孩子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对待。你猜怎么着?子承父业,和叔叔的小妾好上了。 “一次正在幽会,叔父突然回来,他只能从后门翻墙而出,从天而降直接砸断了邻居老奶奶的腿,被告上官府,包拯念在他的叔叔是当朝宰相,宽厚庄重,为相八年,声誉极佳,家丑不可外扬,宰相亦不可惹怒,因此只是赔偿了事。 “二十二年培养出这样的畜生,真是养子无方,可惜,可惜!谁料,风水轮流转,谁知道这孩子,日后竟也成了宰相呢。” 赵佶说话的时候,王烈枫拼命给他使眼色,试图制止他,然而王烈枫失败了。赵佶所说的正是当朝宰相章惇家中两代的风流韵事,在宫中这绝对是终极禁忌,谁要敢提一句,真得小心掉脑袋。 赵佶可不怕,他虽然不过是个王爷——然而他也曾是皇子。 章惇看起来气得发晕。可是宰相再牛,也牛不过小王爷,拿赵佶没办法,就拿王烈枫开涮。他抬手指着墙,恨不能穿墙而过:“你,你……你赵佶,这么轻佻,成何体统……王烈枫,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活下来了,但你也免不了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的命运,你要到地狱里受难,永世不得翻身!来,来人……” 旁边的人冲上去扶着他:“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来人啊,宰相大人犯病啦!”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没想到半夜的宫廷能这么热闹。 王烈枫趁乱跳下了墙。他降落在赵佶身边,扶起他,问道:“您怎样了,端王殿下?” “我当然没事。”赵佶道,“有事的是那老东西。诶,你告诉我,你在上面看到什么了?”他兴奋地凑近王烈枫,“那老僵尸是不是气得面目铁青?” 王烈枫无奈地耸肩:“端王殿下,您又闯祸了。” 赵佶嘻嘻一笑:“那是他自找的,他要骂你,我就骂他。何况他不能拿我怎样。” “宰相大人可不好惹,您知道他上任时候手段有多强硬吗?到时候他说你我试图篡位,那就不好了。” 赵佶道:“王烈枫,别学我乱说话。” 王烈枫忙跪下:“属下知错。” 赵佶停顿了一会,开口道:“现在多好,这个时代多好,皇帝英明神武。我希望哥哥好好的,我希望他万寿无疆。而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好——我想惬意地活着。我也希望你的父亲,能够像他希望的那样,好好活着。” 他的语气轻松。 然而王烈枫感到迟疑和困惑,他不能判断这个玩世不恭的端王殿下,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似乎他对自己的信任不假。天空中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沾到他的睫毛上。 赵佶道:“愣着干什么,走啊。今天是冬至,皇宫里平息下来了,可是汴京城里可没有。汴京城永远不会睡觉。” 第一回 霜月流天 2 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赵佶并不十分乐意透露自己的姓名——比起“赵佶”这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端王殿下”威严些,然而又过分庄重。他讨厌庄重的事物,繁复的礼节和规矩,层层叠叠的等级,像是一把枷锁。但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做得很好,他知道只要把这些做好了,就可以随心所欲。 冬至大如年。冬至的白天最短,夜晚最长,为了熬过一年中最长的夜,人们开始消磨时间,从寻常百姓家到宫廷都想方设法地庆祝,从最富贵的皇帝到一贫如洗的乞丐,每个人都换上新衣服,摆设酒宴,祭祀先祖,来往祝贺,等待着时来运转:每逢冬至,朝廷开恩,允许大赌三日,或许是东山再起或许是一落千丈,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天都是繁盛而热闹的,是狂欢的聚集。 冬至的汴京城,街道灯火通明。州桥夜市是圆满的,从白天到三更都是它的主场。车马满载,行人服饰华丽,往来如云。吃罢晚餐,一碗解酒汤下肚,很快到了宵夜时间,小吃们早早地恭候着:旋煎羊,白肠,水晶枣,梅子姜,冬月盘兔,荔枝膏……小贩推着车子,车上放一口锅,煮了一大锅细料馄饨,他吆喝着:“新年已过,皮鞋底破,大担馄饨,一口一个——” 赵佶路过的时候,小贩热情地招呼他:“老爷,刚出锅的,您要不要尝尝?” 这么晚出来,是该吃个夜宵。赵佶心情很好,随口问了句:“哦,有哪几种馅呀?” “我这馄饨哪,是取了最好的腿肉,加上白菜和马蹄,保证您一口咬下去汁多味鲜,美得很!”小贩殷勤地,“老爷您一定是富贵人家吧,馄饨有几十种馅,咱们老板姓的馄饨呀,一摊就做一种,每天都钻研怎么才能赢过人家呢!” “这样么?好啊。”赵佶说,“不好吃的话,待会拿你是问哟。” “您就放心,这些馄饨连皮都不会破一个的!” 王烈枫和赵佶在路边歇着。王烈枫转头看到赵佶蹲在地上,捧着碗吃得起劲,汤里还漂着几块另添的姜辣萝卜。吃得很艰苦,他想。 王烈枫表达了自己的疑惑:“端王殿下,您晚上没吃饱么?” 赵佶头都没抬:“晚宴上的东西虽然好,可惜我最近胃不舒服,不想吃太油腻。这些都是我们不久前过生日时吃的东西,换了个地方摆着,不吃也不可惜。冬至才有的馄饨也是无聊。皇宫里为了求奇,为了和寻常百姓家隔开距离,非要把好好的馄饨染成各种颜色,放几十种不同的馅,放在金银器皿里,把它们叫作‘百味馄饨’,实际上呢,闭着眼睛就知道咬开会是鲍鱼燕窝。因此我心心念念夜市到现在,总算吃到了没尝过的味道。我之前这么暴躁,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饿得发疯。所以啊,人一定要吃饱吃好……女孩子呢,吃不胖最好!” 王烈枫笑道:“难怪殿下养尊处优十几年,却还总是一副厌食的样子。倒是我,之前一直在关外打仗,树皮野草都啃,反而好养活些。”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的一道旧疤,思绪万千地看向天空,站起身来。 赵佶把馄饨送到嘴边,笑了一下:“王烈枫,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可我当个废物就满足了,当然不能放在一起比较啦。边境毕竟太危险了,你父亲立了大功,靠着这等荣光,过荣华富贵的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应该不大乐意吧?——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这次我也希望你能留久些。”他陈恳地说完这句,捞起最后一个馄饨,往嘴里一丢,把碗随手一搁,站起声来掸掉膝盖上的雪。 “您吃饱了么,殿下?” “肚子是填饱了,嘴巴还不太想停。”赵佶笑嘻嘻地看着王烈枫,“——可是夜戏好像等会儿要开场了,要不你帮我带一包李和炒栗回来,我太喜欢它了,热腾腾,圆滚滚,又糯又甜——你知道的,出了朱雀门,从州桥往南,王家楼前面,有好多小食点心,价钱也便宜,每个都不超过十五文——你也买点儿吃吧?” 王烈枫犹豫了一下:“殿下,我有点担心您的安全,去剧场的路上,没人护着,我怕出什么意外。” “放心吧,我认得路。而且,没有人会打一个废物的主意。”赵佶自信满满地说。 是不是废物不好说,但是自信满满往往是要遭报应的。 赵佶穿过人群的时候,有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使他感到余光里一闪,是个细的白的,雪似的影子。那人有着与周遭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不同的氛围,是一把小刀的刀背刮过皮肤时候,带过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冷。 赵佶心里犯嘀咕,想着刚才王烈枫对他说的话,猛然回过头去,却不见那人的身影。赵佶低头理了理衣领,双臂交叉着耸了耸肩,暖意慢慢地回来了。他有点思念王烈枫。 温暖到底是人带来的。下雪的晚上越走越冷,白茫茫的路有茫茫然的无聊和漫长。赵佶走了一段路,到了桥边,看见河中央有一艘小船,一个渔夫坐在船头垂钓,他身边没有船桨,船就这样停在河中央。 水面有些结冰了,渔夫戴着巨大的斗笠,披着薄薄的一层衣服,颇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味。 一阵风吹来,掀开渔夫的衣袍。赵佶看到他的裤管空空荡荡的,竟失去了双腿。 雪,冬夜,无腿的中年人。赵佶觉得这样竟有些浪漫,又因为闷得慌,于是干脆上前搭话:“大爷,冬至您也在这钓鱼呀?” “是啊,三个儿子几年都不和我说话,老婆子前两天死啦,只能在这钓鱼喽。” 隐隐约约地,渔夫身前的水面出现了涟漪,似是有鱼在底下吐泡泡,咕噜咕噜的。赵佶以为是什么鱼跃龙门的吉兆,心中一喜,和大爷聊了起来:“我说大爷,这河里鱼看起来挺多呀,大晚上的都到水面上吐泡泡了,莫不是什么吉兆?” “吉兆这种东西,只有你们这些贵人才信。”渔夫笑呵呵地反驳,“水脏了,鱼才会上来。何况这两年捕鱼的多了,鱼越来越少啦,说不定等我孙子长大了,连鱼都没得吃喽。” 赵佶悻悻然:“瞧您说的。吃不了鱼,还能吃炒栗子嘛。” 虽然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想法,然而赵佶他正想着炒栗子——冬日里的一颗颗凝固的火团子,丢一个进嘴巴里,韧韧地化成一摊,顺着喉咙下去,在冬日里温暖五脏六腑。 他感到远处有谁的目光在看自己。他警惕地抬起头,结结实实地看见一个白影子闪过去。 只一瞬间,脑海中的栗子就被撞飞,犹如一颗颗小炮弹,扑通扑通砸进恐惧的深水。 这下可到了瞠目结舌的程度,赵佶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退堂鼓。他鼓起勇气问渔夫:“您看见了么?” 渔夫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看见什么了?” “一个白影子。” 渔夫随口答道:“哦,那太正常了,这河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冤魂呢,冬至时候,它们也想来凑凑热闹。” 赵佶忙作了个揖:“行了大爷,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哈。” 走过桥后,他听到水里有异响,似乎是一条大鱼被钓了上来,冲破水面的声音。 他很乐意看看这是怎样的一条鱼,然而一回头,船头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渔夫投河自尽了,刚才的那段对话可能是他的生命绝响。然而在他惊异的这一瞬间,水面在月光照耀下出现了波光粼粼的一个漩涡,漩涡越转越急,从正中央陡升起一个人头。 这个人头慢慢地升上来,升上来,手臂沿着船的边缘爬上来,爬上来半个身子,只有半个身子。他颤巍巍地,重新坐在船头。一手持着鱼竿,一手摘下巨大的斗笠,放在一旁。水鬼似的,水从他的额头衣襟处不断往下滴。 他的眼神疯狂,脸上有一道自左边额头到右边嘴角的伤疤,将整张脸划作两半。 “别走啊,小伙子这天还没聊完呢。”渔夫一说话,整张脸扭曲起来,伤疤撑开,露出鲜红的内里,极为可怖,他露出一个奇异的,疯狂的微笑——“你很有趣,所以我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好东西?” 赵佶心想是不是碰上疯子了,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作为名门望族,被暗杀的概率明显要比前者高出很多。所以说,他可能要被一个疯子暗杀了。 “不好意思,我今年十八岁,虽然一无是处,但也不干坏事,还想多混几年。如果我碍着谁了,我道歉就是,没必要用打打杀杀解决,真的。”赵佶尽量镇定地、诚恳地说,“还有,我很有钱,杀我的人用多少钱雇的你,我给你双倍。” 渔夫笑了一声,耸了耸肩看着他:“比起钱,我更喜欢你。” 他的笑容冰冷残酷,仿佛一头狼,面对束手无策的猎物,随时会扑上来。猛然间,那杀手将鱼竿往空中一扬,渔线嗡嗡响着绕成圈,鱼钩是锋利的倒刺,沾到肉就往里划的,是进去了非要搅个天翻地覆才罢休,带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出来的。 疯子怎么会要钱呢?赵佶这才觉得大事不妙,转身拔腿就想跑,他听到嗡嗡嗡嗡的刀剑破空之声,心惊胆战地就地一滚——是王烈枫教他的,出其不意的反应,至少可以挡过一次突袭,百试不爽。 果然这尖锐的鸣叫从他的头顶滚了过去,落在离他的鼻尖只有半寸的雪地里;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逃跑,心里却哀叹着怕是躲不过第二次了,只要他将这东西往旁边一甩,他绝对会一命呜呼——赵佶心想,如果是夏天的傍晚,刀砍在脖子上倒是很凉快,但冬天会不会太凉快了,会不会从头顶冰凉到脚踝? 在慌乱、恐惧和绝望之中,赵佶想起了王烈枫的第二句话:利用手头能用的一切东西。什么能用?什么可以阻止他?——啊,衣服——赵佶扯下了自己的袍子,反而朝鱼线扑过去,没等那杀手反应过来,他一把——包裹住了——鱼线尽头的刀刃,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将它打了个结。 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没有,但可以以柔克刚。真是歪打正着。那渔夫没想到赵佶会有这等操作,也着实愣了一下,“好家伙,”他说,“你可真是有趣的家伙啊!” 赵佶没打算理他——事实上他抓着这难得的逃命机会,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他没有腿,他没有腿,那就好,逃出这个范围,他就安全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自头骨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之所以是闷响,是因为他刚被砸到的一瞬间丧失了意识,倒了下去。他的衣服被勾住。他正在被拖回去。倒刺透过衣服,摩擦皮肉,刺痛一下,血流出来,渗到雪地里,往下钻—— “你每天戴着这么重的铁的斗笠,脖子不会酸吗?”赵佶有气无力地说。 他忽然看见了刚才的白色影子,又是一闪。这一回与前两次不同,它不再是突然消失的一个幻想,而是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是不是白无常呢,本来今天自己就该死,所以跟了一路来收命,还是这模糊只是因为自己被打懵了,它是真实存在的? 被拖下水的一瞬间赵佶是清醒的,他整个冬天从未如此清醒过,因为湖水是冰冷刺痛的,是冷得人几乎要使自己爆炸的极寒,激得他瞪大了双眼,看见了船底——在黑夜里,他并非有意去看那里有什么,但是仅仅是一束微弱的月光,也能让他看见——船底绑着的是人,确切地说是尸块,是残缺不全的人,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半边内脏漂在水里,一个接着一个,不知有多少个,密密麻麻地,蚂蚱似的,用一根极长极粗的的铁丝贯穿了身体,从船底一直通到深不可测的深水里! 他从未下过船,他根本不需要下船,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 他饿了,就下去啃一口肉! 场面恐怖到赵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冰冷的水和窒息感告诉他,这些都是真的,他所要面对的。他拼命往上游,为自己争取一口空气,然而在他闭上眼睛冲出水面,大口呼吸了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看见那渔夫,在船头坐着,直直地看着自己。 渔夫眼神兴奋,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整张脸扭曲着,伤疤顿时崩开,犹如一张鲜红的嘴,而他的嘴角扬起来,扬起来,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 他在微笑,赵佶只在噩梦里见过这样的恶鬼似的笑! 在他跳下来的瞬间,赵佶感到一阵绝望。他被扳着肩膀,头后仰着被按进水里,反复了十几次,在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中中,喉咙里气管里胃里灌满了水,他看见了那团白影,白影在岸边看着他——随后他被拖向水底。 第一回 霜月流天 3 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是会醒的,现实不会,从现实中清醒只有死。 死前的幻觉是否会是真实的呢? 比如,推开这个渔夫,在水中大战三百回合——三百太多,一击致命就够了;然后把他带回岸上——奇怪,模模糊糊的幻觉里的也是这个白影子,真是死前未解之谜。 “醒醒。喂,醒醒。”女孩子的声音。 啊,阎罗王那里还有女孩子呢,真好。 死前吃到了喜欢的东西,这一生他很满意。 啪地一耳光打在他脸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我不是死了吗?!” 映入眼帘的是王烈枫的脸:“端王殿下,您死里逃生,真是万幸。” “死里逃生?嘻嘻,他可没逃成功,倒是我出手,才是真的。”这话很是刻薄,然而少女的嗓音温柔甜美,是加了许多糖熬成的荔枝膏,不似橘子的酸,梨子的颗粒感,葡萄的粘稠,西瓜的不中看——是洁白透亮如软玉的,散发出极浓烈的荔枝与蜂蜜的香气。 赵佶满脑子疑惑地坐了起来。头痛欲裂,脸也火辣辣地疼,一边牙齿隐约有点松动,看来这一耳光打得很认真,大概公公们赏人巴掌也是用的这份力。 他坐起身的时候,脑海里闪过水下的情景,残尸一直延伸到深不可测的黑暗水底。 而少女是安全而温暖的。 少女正捏着自己一只手的手腕,那只手刚刚甩了赵佶一个耳光,那只手纤瘦苍白,骨节略突,指尖苍白几近透明,穿雪白的裙子,腰带上垂着秀囊和流苏,左右各一个玉环,压住裙角,以防止迈步时候裙幅散开,有碍观瞻,是淑女的样子,然而大概没什么作用。她带着盖头——宽大的帽子下,一块半透明的紫色薄纱遮住脸庞;然而她也嫌那有碍视野,伸手撩开。 这世界上有许多标志的美人,五官精致和谐,世人无出其右,然而问题也恰巧出在此处,她们整体精致而没有记忆点,美则美矣,但又似乎太标准了些,失去了特征——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往往缺陷与亮点同在,少女便是如此。 她的脸型不是标准的美人脸,下庭略短,下颚角似乎也方了些,鼻子挺拔又上翘了些,稍微显得不够标志,不够苦相,这使她无法完全成为一个无死角的美女。然而她的上半张脸太好看了。她的眼窝深邃,眼睛形状大而长,近似于杏仁,又不是标准的椭圆,而是内眼角略向下勾,外眼角略微上翘,晃眼一看眼睛是圆的,然而两头尖锐的,黑葡萄似的眼珠灵动地流转着,睫毛浓密纤长,盯着人看的时候,担得起“摄人心魄”这个词,像是一只狐狸——眉眼如画,而且是浓郁的画。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裳,她姣好的身材也难以掩映。手臂和腰腿是纤细的,其余部分柔软得像云,像雪,像月光,今夜的月光,很好。 赵佶愿意让她再赏一巴掌。 他还就真的吃了一巴掌。 啪的一下,打得他头晕眼花找不着北,差点又倒下去。 没想到一个看着甜美温柔的女孩子,动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清醒了吗?端王殿下——” 他赶忙喊停:“醒了醒了,谢谢姐姐!” “你叫谁姐姐?”少女扬起手臂又要打他。 他吓得捂住脸大喊:“我……我错了,妹妹!” 王烈枫道:“初梨,殿下不知道你名字呢。” “不知道不会问吗?叫姐姐是几个意思。”少女气呼呼地一挥手,打在王烈枫身上,“本来想出来玩一趟,结果帮你收拾烂摊子不说,你还不向着我。” 王烈枫也不去挡,朝她笑了笑,柔声道:“是我错了。” 那是一种宠溺的笑,蹙眉但不是生气的,带着暖意的笑。 这位年轻的大将军很少这么说话,赵佶都觉得有些别扭。 然后王烈枫转过头,给赵佶搭了把手:“殿下,我家妹妹平时被宠惯了,比较任性,如有冒犯,求殿下千万不要怪罪于她……” 啊,原来是兄妹俩。仔细一看,她和王烈枫的眉眼还真是有些近似,相似的五官长在男子和女子脸上,一个英气逼人、完美无缺,一个古灵精怪,叫人过目不忘。带给人的感觉不一样,震慑的程度却相同——都是美人。 赵佶站起来后跺了跺脚,跳了一下,脚下既不是虚无也不是冰冷的水。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河边。明月,白雪,河,因为得救的原因,景色复又变回了平日的温馨。他伤口被包扎好了,只有些轻微的痛。 无论如何,他是得救了。 “什么话,我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真的多谢了。”赵佶拱手道,“也多谢姑娘啦!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尽管已经从王烈枫的话中推测出了她的全名,但确认一遍总是好的——是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少女道:“王初梨,叫我初梨就好。” “好名字。”赵佶笑道,“人如其名,春天时候初放的梨花,美不胜收。” 无论什么时候,夸女孩子好看总是不会错的,何况那是事实。 王初梨听得很高兴。她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蹲下身,把手伸进一旁的一顶帽子底下,帽子底下传来喵喵叫的猫的声音,她神色一凛,咬牙抓住了什么,只听得那猫一声尖叫,她拽着猫尾巴把它拖出来,黑煤球似的一团,她把猫强行抱在怀里,那猫挣扎着。 ——赵佶认出,那是刚才那个企图杀他的渔夫的帽子,顿时浑身一颤,勉强笑道:“好厉害,初梨你真是艺高人胆大哎。” 王烈枫是个细心人,看见赵佶的神情,就说:“请端王殿下放心,杀手已被就地处决。当时正巧初梨路过此地,便出手相救。” 王初梨嗤地一笑:“我之所以路过,是因为墨墨跑到了这里,喏,就是我手上这只猫。得亏弩箭威力巨大,直接一箭穿透了那家伙的肩膀。关键时刻,还是小时候学的箭术管用呢。哪像我哥,嫌箭太脆弱,非要学剑法,把爹气得半死。” 她和王烈枫的父亲乃是当朝第一射手王舜臣,有百步穿杨之名,神箭手的子嗣自然也身手不凡。凭借一技之长闻名于世,自然是想要将技艺传下去,然而王烈枫似乎不甚乐意,却也逃不了干系,更避免不了命运。 王烈枫笑道:“是,是我学艺不精,我们初梨最厉害了。殿下,我妹妹在制住水蜘蛛后,放了个信号弹,我看到后才赶忙赶到这里,才发现殿下您遇险,真是多亏了她了。” 赵佶一愣:“水蜘蛛?” 王初梨抱着猫,慢悠悠地说着:“啊,对。那个老家伙就是几十年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水蜘蛛’,以攀岩走壁的轻功著称,最喜从烟囱钻进人的家里,侮辱民女,事后把她们啃得不成人形。几年前,他被一位高手,杀手组织摘星阁里名为‘鸾凤’的高人断了双足,自此销声匿迹。都以为他死了,不料他竟藏在汴京城中害人呢。不过他现在在河底,可能已经被鱼吃了。” 赵佶道:“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听说和皇宫有些关系。不过这些事情,我一直以为只是传奇故事呢!” 王初梨笑了笑:“江湖大概是真实存在的吧?就像你不会无缘无故被水蜘蛛盯上。” 赵佶一惊:“啊……?你是说……” 王烈枫递上来一样东西:“端王殿下,这是在水蜘蛛的船舱中发现的,应该是有人交给他,叫他辨认的。” 赵佶接过,是一张画轴。 他把画轴展开,骤然变色。 那画轴上画的,正是自己的样貌。 “端王殿下,有人要暗杀你。”王烈枫说,“河底的那些人也未必是水蜘蛛一时冲动所杀,就像他们知道水蜘蛛的处所和身份,给他酬劳来暗杀你一样。他虽然是疯子,但疯子也是明白利益和好处的。” 赵佶脸色苍白地拿着画:“谁画的?” 王烈枫恳切地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是殿下,近段时间您还是规避着些,小心行事,尤其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回宫为妙。您平时就是太过招摇……太喜欢到外面闲逛,导致江湖人士都认识你,要杀你甚至不用照着画像一个个找。” 赵佶说:“不是,我喜欢出门玩跟我容易被谋杀有什么必然关系吗?而且我要说的是……” 他把画给一旁的王初梨看:“这是我?” 王初梨一看,笑出声:“这画得也太丑了。” 圆得像蛤蟆的眼睛,细长的鼻子,嘴巴画得像鸡,下巴画得像猴子,整个人尖嘴猴腮。 是小时候,讨厌他的哥哥们给他画的像的样子…… 王烈枫说:“可是殿下,你别说,虽然丑,但是画出了特征。” 赵佶嘴角抽搐了一下。 王烈枫犹豫了一下,改口:“虽然是这样的五官……但是殿下器宇轩昂,不然怎么都说您好看呢?” “好了,你别说了。”赵佶受到了冲击:“我知道了,我真长这样。” “不是的,殿下。” “那就是不像我。那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 赵佶可没那么容易让王烈枫“试图让他回去”的计划得逞。 于是他成功地转移话题,问道:“王烈枫,我昏迷了多久?” 王烈枫一愣:“您刚上岸一会儿就醒了。” “太好了,还赶得上看戏,我盼了半个月呢。栗子买了么?” 王烈枫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买了。” “多谢!”赵佶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栗子,剥了一个递给一旁的王初梨:“初梨,你尝尝,小心烫啊!” 王初梨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一只手接过栗子,马上站到了赵佶的阵营。她看了眼王烈枫,道:“我哥哥就喜欢教育人,光教育我就得了,他是什么人都敢教育,指不定连你也经常被他说,是吗?” 赵佶笑了:“还真是呢,你哥哥可关心我了。你做妹妹的,一定被他保护得很好。” 王初梨语气很是嫌弃:“我可不需要他保护,还要听他啰嗦。” 王烈枫打断她:“你可别嫌我啰嗦,初梨,你还小呢。啊,今天不是摆家宴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王初梨漫不经心地把栗子肉捏成两瓣,一瓣往嘴里丢,一瓣硬塞给猫:“怎么,你出得了皇宫,我就不能出家门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猫可不吃栗子,王初梨就硬是掰开它的嘴。她发狠的时候掐着猫的脖子,猫哇哇大叫,一爪子抓在她手上,她吃痛松手,猫哧溜一下窜出去,跑得飞快。 王初梨急得跺脚,转过头眼睛噙泪,愤恨地朝王烈枫踢了一脚:“我好不容易抓回来的!都怪你!” 王烈枫拿手一格挡,连连道歉:“对不起,这就帮你抓去!初梨乖,初梨别哭啊……” “你倒是快去啊!” ——赵佶清楚地看见,气定神闲、稳如泰山、战功累累、出生入死无所畏忌的王大将军的脖子,缩了一下。 赵佶忍笑忍得很辛苦。 “初梨,”王烈枫在远处,回头说,“把端王殿下送到剧场啊,待会我来找你们。” 王初梨赌气回头,理都不理他。 倒是赵佶应了句:“王大将军早去早回啊!会给你占个座的!” 赵佶一边笑,一边想,王烈枫应该很不喜欢这个冬天吧。 他转头对王初梨说:“最近的戏都不错呢——” 话到一半噎住了。 王初梨抬着手。他看见她袖子里的小弩,已经安上了箭,对着自己。 寒光闪闪。 那是贯穿了水蜘蛛的肩膀的一支硬箭。 赵佶不能想象它对着自己的脑袋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王初梨为什么要这么做,用意是什么,是何时起意。 “是啊。”王初梨说,“我每一场都不落下。” 赵佶喉头一紧。王烈枫是他熟悉的,可是王烈枫常年在外头打仗,几年没见妹妹,发生了变故也未必是不可能,因此这个妹妹也许是陌生的,也未可知。 他冷汗涔涔地说:“那太好了。” “殿下,”她说,“你刚才看见一个白影子了么?” 赵佶一愣:“大概是往林子里去了?” 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雪一样白,云一样轻,冰冷的,冤魂不散似的跟着他一晚上的,难道,难道是个实体—— “答错了,一直在你附近。在你眼前。” 赵佶看着那支箭,哑然。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你看见我了吧?”王初梨微笑着说,“看见了好几次。” 赵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别动。”王初梨盯着他的眼睛,“我这箭可不认人。” 赵佶说:“如果我想继续活下去的话,要怎么做?” 话音未落,王初梨松开了手。 他听到她的一声冷笑。 箭裹挟着风朝自己飞来。 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第二回 闲院落凄凉 1 人往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这世上从来不乏夜行者。 夜行者,出于各种目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为弥补白天的过失而出现在黑夜的人是失败的,只能算是白日的淘汰者,被丢到他们所以为暗无天日的时间之洞里,以为黑夜是绵绵无绝期的,是来得及拾起遗落的,是能够借助他人沉睡的时刻达成比漫长白日更多的成就的,直到黑夜过去,太阳复又出现,才发现黑夜也转瞬即逝,黑夜来临前的安然自若不过是自我安慰。 真正的夜行者是为黑夜而生的,黑夜于他们不是白天,黑夜有黑夜不同的意义。黑夜消退了他们的皮囊,白天的时候他们或是慵懒的,或是压抑的,或是一样的勤勉的,然而一到晚上他们就解脱了,他们是自由而狂放的,他们是神经紧绷的,是寻找猎物的。他们沉溺于狂欢中,狂欢或是肉体的,或是精神的,或是血肉横飞的,总之是令人兴奋的。他们从悄无声息到喧嚣复归至悄无声息,是豹子似的。 赵佶不是豹子。他既不会武功又无人保护,照理说该是个猫;可惜他是细瘦而脆弱的,是跑不过王初梨的宠物猫的,因此他不过是个人。大多数人类是不适宜在黑夜生活的,黑夜于平庸的人类是过于危险的。没有王烈枫保护的赵佶随时可能遇险,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于是赵佶又碰上麻烦了。 他实在没想到,今天也只是照例吃了东西,散散步吹吹风乘个凉(乘凉好像是夏天的词呢——现在已经很冷了,死了可能会更冷吧,他想),走到桥边,准备边走边吃栗子的时候,突然就被袭击了。 王初梨的箭,闪着寒光,卷着烈风,朝着他的喉咙—— 鲜血顺着被撕裂的皮肉,扯开似的飞溅出来。 他这辈子还能吃上热的栗子吗? “当!” 是两种的金属相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相持了好一会儿,抓挠似的,发出爆发出火星的,叫人无法忍受的刺耳声音。 咣当。 两支箭折成四段,在赵佶身后几步处,跌落在地。 赵佶呆立在原地。 箭从他的脖子处擦过去,隔着衣服,蹭破了皮肉。箭是冰冷的,箭过后却是滚烫的。 王初梨的箭所指的目标,乃是射往赵佶的一支箭。 “往西三步。”她说,“树上有人。” “西是哪?” “往左三步。” 赵佶照她说的做了。 她嗖地一箭过去。 弩箭闪电一样劈过去,劈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折断一根根树枝,猎犬似地往里扑,扑进深不可测的黑夜,惊起蝙蝠和鸟,自树的顶端出现。 然而就这样一支箭过去,却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也没有箭落地的声音。 王初梨放下了手,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个方向。 赵佶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然后他问:“是跑了么?” 王初梨点头:“但是箭不会偏。” “死了?” “怎么会?我想问问他的来头,没想到他还能跑——”王初梨朝上伸展着双手,然后松松垮垮地放下来:“算了,再深究,可就赶不上今天的剧啦。” “……咦?” 王初梨笑嘻嘻地:“怎么啦,在想我怎么没有追上去吗?” 也许完颜晟可以称得上是只豹子。他生在长白山,长在长白山,自记事起就没生过病。契丹族在琴棋书画上或许欠缺些,射御骑是绝对精通。 完颜晟身材高大,结实有力,站着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平视他,可惜他总是跪着。他肤色偏深,五官硬朗,一双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非常精力旺盛。实际上他的思想并不复杂,而且非常喜欢小孩子。可女真族的小孩子见了他,往往像见了凶神似的总是哭,他只得悻悻地将他们放下,小孩子马上躲到父母身后。 完颜晟运气一向不好,因此对于恶意是习以为常的。从投胎开始就输在起跑线,没当成太子。好在他神经大条,不觉得愤恨,他确实从小就打不过自己兄长,也就服气了。 一年前,恰逢女真上元节,他闲来无事,想到了自小就开始策划的南下行动。周围人总说汉人的食物很好吃,馋了很多年的他一念及此,干脆钻了个空子,带了堆盘缠溜出来,一路南下到了汴京,准备体验几天汉人的生活然后回去。 然而他觉得他们有点突破自己的底线。 初到汴京,没来得及歇脚,一位老太太就在光天化日下倒在他的车前。 他十几年的骑马经验告诉他,这马车可绝对没撞到她,然而人们纷纷围了过来,老太太抱着他的大腿大声嚷嚷:“我摔坏啦!我要死啦!” 他费力地用汉语解释了半天,人们看他高大神奇的样子,根本不信,何况他是女真人。最后他愤恨地掏出好几锭的金子——为了方便携带,他把银子都换了金。老太太一见金子两眼放光,腿脚也好了,死也不死了,一溜烟地跑了。 完颜晟用不甚标准的汉语指着老太太朝着人群说:“你们看,她是骗子!” 没人理他,可能围观群众也是共犯。只是他抬起手的时候腋下一凉,没有太在意。 一转头,他的盘缠被顺走了。 这使他在未来的几十年一直保持警惕。 完颜晟愣了半天,悲从中来:“好歹给我留点回家钱啊,你们这些汉人!” 可是没钱没法,他只能向讨厌的汉人低头,至少要攒够钱回去。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挥金如土——他根本攒不够回去的钱。他身无分文,又不懂得怎么挣钱,在长白山,他每天按时吃饭,想吃什么,提出来,就有什么。实在不行就决斗,赢的人就能得到想要的。 而在这里,他甚至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他的外貌不像是异族,甚至是符合当下的审美的,可以算是个不怒自威的美男子,即使不看脸,看到他健壮的体魄,大部分体力工作还是可以胜任的;然而他不会说汉话,因此一旦蹩脚的语言迸出来,别人一听,眉头一拧,换上抱歉的微笑:“不好意思,想打听一下,您不是本地人哪?” 完颜晟语言天赋不错,他有自信能用两个月学会说汉话,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会否在此之前吃上饭。 他的身份也不能用。没有钱的异乡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人人喊打。 很奇怪地,无论他到哪里,都会被拒绝。 他想,如果一个女真人想混入汉人的生活,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们不见得有什么伟大之处,然而排外的本事却是数一数二。 后来他毅然决然想出城上山抓点小动物,干脆做野人去,然而到出城的时候,自己莫名其妙又变成城里人了——守卫不让他出门,于是这个计划也失败了。 强壮如他也抵不住大半个月没有东西吃,他的身体很快地垮下来,他变得很虚弱了。 他没想过,自己一个堂堂女真族的皇子,居然会以饿死告终。 谁会想到他会独自在千里以外的此地?想找,都毫无头绪。 流浪十几天后,他终于被收留了。 “喂,醒醒。”中年人踢了他一脚。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冰凉的秋雨打在他的脸上。 眼前的中年人撑了把伞,伞面的破洞加起来几乎占了三分之二面积,因此并没有挡到雨。 他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睡着了。那户人家看起来很大,然而非常破败,除了有一间空旷的大房以外,贫穷程度几乎与他无异,但这是他们能在此生活的凭证。 “啊,我这就走。”他揉揉眼睛。他习以为常。 “你把我家门碰坏了,怎么赔?”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那中年人似乎是努力在回想什么,眼珠子转了一下,对他说:“到我家,缺人干活。” 完颜晟近来不太相信无端的善意,然而此刻他不得不相信,甚至他有点想感激涕零地对他说,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贵族身份。他承包了从做饭打扫采购到干农活的所有事情,照顾一家九口——两个老人、两个中年人、两个媳妇、两个小儿子,一只母鸡;回报是每顿可以吃一碗白饭和每个月几个铜板。 他大概是知道为什么这家人如此落魄了;在他来之前他们在三年内有打理过屋后的这块地吗?长白山土地贫瘠,却也能种出东西;这边的土地肥沃,却颗粒无收。 然而他还是很乐于做这些事情,饭是不够的,但是可以活着。活着,离回去也就不远了。 然而现实很残酷。一天几个铜板的生活,虽然还是可以吃到好吃的(他依然觉得第一天到这里时候来到的州桥夜市的美食便宜得不要钱,只是汉人太抠,给钱太少),然而他打听了一下,如果他要骑马回北方,那么如果马能一路跑到家而不累死,他大概需要工作两百年来买一匹马;而坐车越往北越贵,本来和前一个说得好好的价钱,一见他不是本地的,立刻把价格往上抬,保守估计要干活三百年。这使他感到绝望。 他希望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方法让自己在短期内获得一大笔钱。 “我武功很好,汴京城有没有可以赚钱的地方?”完颜晟放下碗。 他已经能够和人熟练交流,每天买菜的时候,他就疯狂学习汉话,到后面他甚至能够砍价,然后攒下钱来。 但是他明白这是不够的。 老太太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说:“今天马桶刷了吗?” 小孙子说:“哇!你会武功!我要看我要看!”被二媳妇抱在怀里捂住嘴。 这家中的成年男性似乎有了危机感,也许他们一开始就在担心。 把他捡回家的大儿子说了句:“别想些没用的。” 大媳妇白了大儿子一眼:“文绉绉的大道理背了几句,自己听得懂吗?好吃懒做的!” 大儿子讷讷地低下头吃饭。 完颜晟沉默了一会:“如果我得了钱,我们对半分。” 饭桌上再度陷入沉默。 二儿子说:“三七开。” 完颜晟说:“成。” 二儿子敲敲碗说:“那你明天出去找找。” 完颜晟一愣:“可是,没有人愿意留我做事啊。” 大媳妇冷笑道:“哪有这种差事?不就想放一天假?这没用的东西,没人要的,在这家里还学会偷懒了!” 直到一位大人托人来这里。 来者看上去也是仆人的样子,然而穿的衣服镶金滚银,华贵奢侈。 完颜晟第一次见到他,然而这家人似乎不是第一次见了,纷纷跪下叩头,他们不懂礼仪,只能以叩头次数表达自己的尊敬程度。完颜晟想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和对眼前人的态度,判断出:大概是很尊贵的人了。 虽然他心里有一丝不安,但这不安也伴随着奇异的盼望。 “你是——”那人向着完颜晟,“你叫什么?” 完颜晟一愣。似乎这几个月,他们都喊他“喂”。 他几乎都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但他也并不想透露,于是脑子一转:“丁磊。” “哦。我家大人需要你帮他做点事,干得好,重重有赏。” 他似乎只是程序性地问问,并不关心后续。 “可以,什么都行。”完颜晟忙道。 “我家大人叫你杀个人。” 举家沉默,气氛诡异。 大媳妇狠狠地打了大儿子一下:“你找了个什么人?!你怎么找的人?” 二媳妇吓得紧紧抱住儿子,整个人发抖。 然而完颜晟不是有意要做杀手的,在知道他要杀的人是什么身份之前,他所得到的信息,只是一张画像而已。 画像上的人正是赵佶。 看到他身边的王烈枫的时候,完颜晟顿觉此人不好对付,他身上有沉默而坚韧的气质,杀气被很好地掩藏起来,但他嗅得到那种若隐若现的血腥。 完颜晟会打猎,懂得追踪猎物,也懂得等待。 然而在他中箭的瞬间,他是吃惊的——要躲过他的箭,除非早已知晓他的动向,只等他一箭过来——一箭截断他的,一箭指向他——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刹那间就从猎人变为被猎捕的兽,那猎人还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并且,他中箭了。 他满脑子钱,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 或者说,这样的开价已让他可以冒足够巨大的风险。 第二回 闲院落凄凉 2 完颜晟跑到一半停下来,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却没有看见有人,于是决定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 他倚着一棵树,咬牙把肩膀上的箭拔下来。这支箭本是朝着他的腿的,他就势一躲,只中了肩膀,因此他还是能健步如飞。 然而这支箭的警示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他正思考自己是逃命,还是追上去,忽然背后剑气破空。他回过头去看,一人手持长剑自他后方猛冲过来,他举刀一格,长剑定格在半空,叮的一声炸出灿烂火花。 在火花中,他看清了那少年的脸——是赵佶身旁的护卫。 完颜晟惊道:“你是什么人?” 王烈枫微笑:“难怪叫你来暗杀。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完颜晟忽觉胸口一痛,所聚之气刹那间被打散,四肢百骸有如分崩离析,整个人跌出去好几米,眼冒金星,无法动弹。他喘着粗气,每喘一口气都伴随着剧痛。 他有些恍惚,凝神一看,王烈枫把剑提在手里滴溜溜地转,刚才破他武功的一击是用这柄剑的剑鞘重击所致。而自己挡住的竟只是一记虚招,真正的蓄力一击是后面的这一撞。 眼前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能一招将他制住。 他试图起身但是动不了。 王烈枫冷哼一声,耸了耸肩看着他。 他哼的一声带着残酷的笑意,仿佛一头狼,面对束手无策的猎物,随时会扑上来。 完颜晟感到一阵不安,王烈枫问他:“是谁派你来的呢?” 汴京怎么这么冷呢,完颜晟想。他被封住穴道,手足无措。 王烈枫朝他走过来,单膝跪地,手指拂过他的肋骨。 王烈枫看自己的眼神很平和,无论是刚才他试图杀他的时候,还是现在他可能会杀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平静而近于温柔。 然而完颜晟觉得不寒而栗。 “回避一次断你一根骨头。”王烈枫说。 “你想知道什么?”完颜晟问。 王烈枫道:“是谁派你来的?他现在在哪?” “……”完颜晟咬着嘴唇。 王烈枫的手往下一按。 他听完颜晟的惨叫,微笑了一下道:“疼吗?我实在不喜欢折磨人,但是人的肋骨有好几十根呢。” 疼啊。疼得完颜晟控制不住流泪。他听着富有节奏的,咯啦,咯啦的,骨头断裂的声音,觉得自己脆如蛋壳。 “我没法告诉你。”完颜晟倒抽凉气,“因为我不知道。” “因为只告诉了你要去杀谁,而不会告诉你是谁下达的命令,是吗?”他的语气突然加重,“你知不知道,杀了他,是要诛九族谢罪的?你不关心这个?” 完颜晟浑身一震。他想起那一家子,虽然待他很恶劣,但毕竟让他活下来了。 “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王烈枫变色,将手放到他的脖子上,又接着问:“说实话。是谁吩咐你的?” 完颜晟脸色发白,满脸的冷汗:“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你就算弄断我全身的骨头,让我瘫痪了,我都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王烈枫看着完颜晟,突然笑了笑,蹲下来,捏着他的下巴,看着他眼里的光越来越微弱。 “那么,你要保护的人,是你的亲人吗?” 完颜晟下意识地说:“不是!” “我来猜一猜——出了朱雀门,从州桥往南,王家楼前面,李和炒栗附近……是么?你猜我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见过你。” “……” “我知道是哪一家了。”王烈枫说。 完颜晟突然急道:“别动他们……” 王烈枫耸肩。 “你还真的有亲戚啊。”王烈枫笑了笑,摇摇头道:“那就就很好办了,我当下就能知道你从哪来。” 完颜晟的眼里露出不可思议和愤怒的神色:“你别胡说八道的诓人……”然而他的愤怒只燃烧了一小会儿。 “你是谁?”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好像见过你。” 王烈枫道:“我是当朝的大将军。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吗?” “原来如此啊。”完颜晟艰难地回忆着,“我在长白山……见过你。” “是么?”王烈枫道,“你叫什么名字?” 血溅到王烈枫的脸上,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血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他的视线变成模糊的红。 红色真会让人发疯。 王烈枫面前的人伸出手来抓向他,一家人横躺满地,苍老的年轻的各种各样的手,抓过来,够不着。王烈枫往后退。 血对于王烈枫来说,意味着任务的完成。 其实他觉得血不该出现在战场以外的任何地方。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们世代务农,与世无争,为何遭此横祸?”老头倒在地上,浑身发抖,他的眼中闪烁着恐惧,手被刀割开了口子,割到静脉,往外喷血。他的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摸到了掉了的刀,立马抓到手里双手紧握着。 王烈枫笑眯眯地听着,重复着他的话:“为什么?”他擦掉额头上的血,“不要恶人先告状比较好吧。起杀意的是你们,拿刀来砍我的也是你们。我只是没敲门就进来,想问些事情,从头到尾只伸手挡了你一下,你自己把自己划伤了,他们自己摔倒了。我做什么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平和而亲切。他一个个看过去,温柔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旁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男子是一家之长的样子,三角眼,刻薄相,蜷缩如岸上的鱼。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时清贫……饶命啊好汉,好汉饶命……” “哎呀,好不巧。”王烈枫为难地说,“你家有人险些杀了端王殿下,当朝皇帝的亲弟弟,我杀了他,并且按律令,得株连九族,也就是你们,以绝后患。我,大宋王朝的大将军王烈枫,来奉命行事。” “大将军?您是王大将军?你弄错了,”中年男子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的稻草,“你弄错了呀!我们是汉人,他不是汉人呀!” “没有弄错呀,”王烈枫笑吟吟地,“找的就是你。啊,你倒是知道他不是汉人。他本来可以避免卷入这件事,可他错在惦记你们,还要把拿命换来的钱给你们,是么?” 一旁他的媳妇声音发颤:“王大将军,他真的和我们无关!我上有老下有小,今天我们种了一天的地,庄稼需要照顾,一刻都离不开。王大将军,你真的搞错了,求求你放过我,求你让我活下来。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完颜晟……” 王烈枫冷笑一声。他突如其来的冷笑让人魂飞魄散,是兵营里将士们的当头一棒。 “可是,你们已经连续三年没有纳税了。照理说是穷得揭不开锅的程度,但是之前,你们的生活可是是非常阔绰奢侈的啊,购买过的大件,需要我一一给你们报出来么?” “三年前,三年前……”中年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不瞒王大将军,小的家中突逢变故,将家中小妹卖了,才好不容易换了钱……” 王烈枫眯眼道:“感人,真是感人,朝廷的苛捐杂税真是害惨你们老百姓了。可是我刚才从城中的叶大捕快那里得知,你就从没有过什么小妹呢。” 中年男子一愣。 大媳妇突然以头抢地,磕得咚咚响,涕泪横流地倾诉着:“王大将军,小人说的句句属实。那小妹实际上是义妹,之前来我家,踩坏了我家的田,说要补偿我们,我们看她可怜,干脆让她在此住下,不料她有天突遭变故,不幸去世了……” 王烈枫大喝一声:“够了!” 他走过去,揪着男子的衣领:“十多年前被你们丢掉的那个小妹,一直没有死,被收养后学了武,攒了些钱,倒回来救助你们。她以踏坏农田要赔偿为借口接近你们,你们却动起了歪脑筋,收钱让她去杀人!” 男子瞪大双眼,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官府调查过,却查不出个结果,她也担心哪天犯错要被株连,因此依旧隐姓埋名。即便如此,你明知道是你的妹妹,还是让她一次一次给卖命,年复一年,直到她死——叶捕头说,她本是可以不死的,被发现后当场自尽,你们可知道?” 中年男子浑身发抖:“王大将军息怒……” “你们的农田根本是荒废的,全家都好吃懒做等她给你们卖命,是吸着她的血才维持生活的。她出事的那一次,整件事被封禁了,汴京城的叶大捕头想调查,却处处碰壁。……他当时来找过你们吧?你们否认了,是吧?”他长叹一口气,“我那时候随父亲在外打仗,没想到回来后才从叶捕头处得知,连续几起命案,竟是最善良的师妹所为。——为了虚伪的兄长和父母,竟落得如此下场!” “什么……”中年男子惊道,“小妹她,竟是王大将军的师妹么?王大将军!看在——” “看在什么?”王烈枫说,“看在你们是一家人,请你们去九泉之下重新相认,冰释前嫌?” “不!不!王大将军饶命啊,我不想死,我们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是我的妹妹!饶命,饶——” 王烈枫摇头叹了口气。 “不想死?”他说,“你们不死也会继续害人。那可不可以告诉我,隔了几年重新找到你们,并且让完颜晟走投无路只能投靠你们,然后又被迫去杀人的,那位一直以来的大人,他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说!”旁边握刀的青年男子突然大叫,“只要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王烈枫冷笑道:“你是必须要说。” “他当时是一个人来的?” “不。那位大人一直坐在轿中,由人抬着过来,说话时候有人帮他拉开帘子,非常威严有气势。” 王烈枫打断他:“你确定是轿子?能坐轿子的可不是一般人啊。不是马车?” “千真万确,是轿子。此后那位大人再没来过,只是托人传话。” 王烈枫猛然抬头。 “这次,传话的大人专程从城西过来,让完颜晟杀一个人……给了一张画像。说是抢走了他重要的东西,这等血海深仇,非报不可。究竟是谁,我们从不敢过问,不知道竟是端王殿下。”中年男子说着抬头,发现王烈枫的脸突然阴云密布,阴沉得可怕,吓得他立刻低下头,“他一开始就给了我们……给了我们很多银子,我们……又不需要干什么,也不会缺胳膊少腿,等于白白多一笔钱,不要还干什么呢……他说,如果完成了任务,他就会知道。没有留下别的地址,只知道他和身边的人说,今晚要去看戏……” 王烈枫站起身来说:“我知道了。”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他们站了一会。 他的语气恢复了温柔愉悦:“我说不杀你们,就会说到做到。如有冒犯,多多包涵。”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紧张的呼吸声。 王烈枫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他听到中年男子起身——拿刀——大喊着朝他冲来——试图杀人灭口—— 王烈枫身子一闪转过身直接夺过他的刀,朝他身上一踹,顺手将门一开,中年男子飞出门外,摔在完颜晟面前。 完颜晟骑着匹马,静静听着。 “啊,你没走么?”王烈枫拍拍他的肩膀,“你都听到了?……人心叵测。” 完颜晟没有说话。 “别伤心了,快回长白山吧。把我的令牌拿上,到城门处,他们会放你走的。我要去找殿下。后会有期。” 完颜晟道:“好,多谢了。” 王烈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最好不要卷进这件事。” 完颜晟笑了笑:“要真是什么大事,是不是还要把我从女真抓回来?” 突然一阵马蹄声,雨点似的由远及近靠近。 王烈枫皱了皱眉:“这帮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找我?” 完颜晟问道:“你们汉人,干什么都要被盯着么?” 王烈枫苦笑道:“难道你们不是吗?” 一队兵马停在王烈枫面前。马上下来个人,见到王烈枫,便跪下抬头道:“王大将军,——这位是?”他看着完颜晟。 “是我朋友。什么事?” “王大将军,我们找不到殿下,只能来找您了。宫中出事了。” 第二回 闲院落凄凉 3 瓦市勾栏,是集中了高雅和庸俗的,高级的无聊的,艳俗的物欲横流的地方,是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是无数故事发生的场所。勾栏由栏杆、绳索、幕帐围成,设有戏台、后台和观众席,汴京的勾栏大小共计五十余座,而这里更是恢弘广大,盛况空前,一次可容数千人——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赵佶和王初梨来得不算早,根据先来后到的原则,他们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 看着仍空缺,实际上已经有人占位的前排几把交椅,王初梨对此有些不满:“端王殿下,你怎么不先托人找个好位置啊?” 赵佶回头笑道:“就是说!瞧我这脑袋。早知道今天会遇到初梨姑娘,我就叫人提前准备三个好座位!” “三个座位?” “你一个,我一个,你的猫一个。” “我的猫可不爱看戏,一放到座位上就跑啦。” “那只能麻烦王大将军帮你抱着啦!” 王初梨笑起来:“你让我想起一位……一位朋友。” 她的目光亮晶晶地抓在他身上,灵活地上下打量。 赵佶道:“哦,是什么样的朋友,能有幸认识你?” 王初梨歪头一笑:“我认识的这位朋友,出身高贵,地位不低,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放着未过门的夫人不见,非到外面纸醉金迷,挥金如土,说是要找个意中人,可他自己都明白不可能,只不过逃避亲事而已,真是让人费解。” 赵佶笑了笑:“如果他发现他的未婚妻的真容,只怕是要连肠子都悔青啦。” 王初梨挑眉:“怎么说?” “首先,在看到这位未婚妻的第一眼,他会发现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过是为了陪衬她美丽的铺垫,他在寻找所谓真爱的路上浪费的时间纯属咎由自取,这是之一。”赵佶低眉,悠然说着,“然而,没有人可以替他承担所犯的错误,美丽的女孩更不应该,因此,那时她早已发现,真正喜欢她的人才值得等待,这是之二。。” 少女笑了起来:“你可真会扯。” “多谢夸奖,”赵佶站起来,看着外面来来回回路过吆喝的小贩。“还不是因为有可爱的女孩子在,才让我超常发挥?”他嘱咐王初梨:“初梨姑娘,千万帮我占个座,我去买点吃的啊。” 他听见王初梨咯咯直笑。赵佶觉得她把自己的心都笑化了,心融成了金色甜美的蜜糖。她可真好看啊,赵佶想。 大戏即将开场,帘幕掀开。 正式开场前是逗乐环节,专拿国事开涮。伶官穿着华彩衣裳,水袖甩开,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一个主张,一个分付,取笑逗乐,极尽滑稽之能事。 扮演章惇的人做出大摇大摆走来的样子,另一位伶官装模作样地行礼作揖:“哟,这不是大慈大悲的章惇章大人么?” 扮宰相者道:“我正是功德无量的宰相本人,此次大驾光临亲自体察民情,你可有什么想感谢我的,赶紧说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啦!” “哎哟,可得感谢大人您啦。您实在是关心民间疾苦。自从有了您,我们丐帮的生老病死就都有了保障,从此繁荣昌盛起来,许多人觉得种田不如要饭,所以我们的帮众也是越来越多啦!再要不了多久,怕是大半百姓要加入我们,然后废了当朝皇帝。丐帮帮主登基指日可待,太感谢您啦,您什么时候重新回到我们当中来?” 看客哄堂大笑,拍掌叫好。当朝宰相章惇在重新上任后,立刻开始严刑峻法、控制言论。在政治上贬斥旧党,流放诸臣,大小官僚,没有幸免,死去的人,殃及妻儿;还造成了平民税负沉重,民众苦不堪言的情况。伶人在演滑稽戏时,便讥讽这些政策导致百姓大受折磨。 “高高在上的宰相,果然会做些自以为是的事情。”赵佶端着一块刚从外面小贩手上买来的糕点走进场子,递给王初梨。王初梨打开布包,桂花糕金灿灿的可爱,用玫瑰调香增色,香甜浓郁。 “虽然看起来是慈悲的政策,实际上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可这又怎么预测呢?只有尽力去弥补,可真难哪。” “是啊,新的变化就意味着新的麻烦,哪怕方向是好的。”赵佶微笑着看王初梨,“哪一个宰相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尽管有时候他们是伟大的,可是骂他们,又实在很有乐趣。老僵尸也是——吧。” “伟大的?”王初梨看着台上的伶人,“被罢免又重新上任的宰相,迫近的危难……即便如此,我们竟然还能活得不太糟糕,这个时代可真是疯狂啊。” 她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然后捂住嘴。 “烫着了吗?小心,刚做出来的。” “不是,我说,这个哪里买的?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你平时是不是吃遍了这里的小吃啊?” “我吗?对呀!我可是什么都吃过的人,可以带你找各种好吃的哦。”赵佶笑嘻嘻地说,“好吃吗?我看买这个糕的人很多,先买一块试试。好吃的话,我就再去买一盒哦。” 王初梨笑了笑:“好啊——唉。” “怎么了?不高兴呀?” “唉,吃了又要胖了。” “怎么会?你这么瘦,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赵佶说着起身去买糕。 其实他的意思是“该瘦的地方都是瘦的”——男人往往无法发现自己对于女人的评判上逻辑的漏洞。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只听得小贩们被赶跑的叫骂声,靠近门口的看客也被推来推去,纷纷起立:“干什么呀!” 赵佶朝门口看,只见几个侍卫在门口,将进进出出的人群强行赶到两边,来观剧的人很是不满,矛盾摩擦不断,但总体还是被他们推着走——毕竟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照着做就行了。 赵佶还是决定挤过去,大不了刷脸。 运气不错,虽然很挤,但是经过努力,他还是顺利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他左右找了下,很快锁定了刚才那个小贩的位置。 “咦,你还在这里啊。”赵佶说,“给我拿一盒桂花糕——” 那年轻的小贩似乎心不在焉,一直往人群里看,赵佶喊了他两次他才反应过来。 “啊?好嘞。”小贩回过神来,拿起盒子开始装桂花糕,眼睛仍没离开不远处拥挤的人群。 在这一瞬间,赵佶恍惚之中似乎看见他的眼睛中有光芒闪过,不是比拟不是形容,而是真的有光——这道光是紫色的。但是当赵佶也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这件事。 只见几个侍卫板着面孔,毫不留情地推搡着人群:“都让开!别妨碍我家大人看戏!”他们像是要腾出一条登基之路似的,硬是将拥挤的会场划出一片空。 赵佶付钱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姑娘从人群中出来。 小姑娘约莫三五岁,扎羊角辫,大眼睛白皮肤,走路踉踉跄跄的。 她走得慢了些,被挤来挤去的,一下子找不到大人了,就茫然立在原地,被侍卫一推,摔倒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立刻被踢了一脚:“滚一边去!” “鸣心!” 一下子,那卖糕的小贩钱也不收了,从赵佶身前擦过,赵佶被他这么一撞,愣了一下。只见那小贩跑到那小姑娘面前,蹲下抱住她,摸头柔声哄着:“鸣心别哭,哪里痛啊?”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小腿,哭得打噎:“这里,这里……” 其实不用指。 血顺着衣服渗出来,化作一片怵目的红! “伤得有点重了。”赵佶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得赶快去找大夫看看。” 小贩抱着她,咬牙道:“我先要讨个说法。” 赵佶道:“没用的。” 几个侍卫板着面孔,毫不留情地推搡着人群:“都让开!别妨碍我家大人看戏!”他们像是要腾出一条登基之路似的,硬是将拥挤的会场划出一片空。 紧接着,自远处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和威慑力的大喝。 “申王殿下驾到——” 第三回 艳溢香融 1 申王殿下? 赵佶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他?” 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知情人,旁边的人赶忙问他:“怎么了?谁呀?” 赵佶说:“他是申王赵佖。第一,他最不喜欢看戏;第二,他是个疯子。” 在最期待的地方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这是赵佶万万没有想到的。 比起撞上申王赵佖,赵佶大概更愿意和章惇章宰相共处一室一整晚。两晚上也行!吵架打架他奉陪。 只要别是赵佖。 他回过头,一只硕大的轿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心中蓦地一惊。 当时是不兴坐轿子的。 结婚时候坐轿子是喜事,坐轿的和抬轿的都沾了喜气,也算各自得利;然而平时,许多士人以乘轿为耻,觉得轿子“以人代畜”乃是对人尊严的侮辱,不允许自己将他人当成牲口来使用;而作为抬轿人的平民百姓则更不用说,坐轿子等于踩在同类的头上,自是如坐针毡。 除非身份尊贵之人,或是纨绔子弟恶少,罪恶感缺失的,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那作为皇室成员的“申王”呢?他是哪一种呢? ——毕竟,眼前的轿子,简直太惊人了。 轿子由八位妙龄少女抬着,慢慢地走过来。 每个少女都身着鲜红华裳,长裙曳地如红色人鱼。每个人都化了艳丽浓郁的妆,眼妆尤其的红,红得像火,一直烧到鬓角去。 赵佶看着她们脸上训练有素的微笑,喉头一紧。 他见过很多姑娘笑,有温柔如水的,天真活泼的,可他很少见到这种疲惫到极致,恐惧到极致的强笑。 ——也是,抬着这样豪华而沉重的轿子,怎能不疲惫呢? 一眼望去,轿子高大得像一座假山,金碧辉煌,灿若星辰,如同一座小型宫殿,宫中灯火通明。 轿子整体由红木制成,四周用朱金雕刻层层装饰点缀,饰以流苏珠翠、镜片琉璃,使得整个轿子润泽鲜亮。细细看去,轿子的每一部分都是雕花的,圆雕浮雕透雕手法相交织,刻有花鸟虫兽无数,飞龙舞凤纠缠,一群仙鹤翔于天际,数只喜鹊停在树梢,地面上狮虎相斗,撕咬吼叫,好不热闹。轿子局部的雕饰用了纯金,明亮如日光晃眼,叫人不敢直视。 宫灯摇曳生姿,风铃叮当作响。 这申王是何等人物,竟致如此大驾光临? 人们关注点很快从戏台转移到了门口。甚至连舞台上的伶人,都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一面拿余光看门外的动态——他们显露出了偶尔的人性。 人是慕强的动物,嫌贫爱富是本性。见了这尊华贵无比的大轿子,他们早已忘记刚才清场的蛮不讲理,或是刚才事不关己,而遗忘得很快。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啧啧称赞着:“看来,是位大人物呀!” 一只手拉开了帘子。 是双好看的手,纤薄、修长、瘦削,青筋隆结。 这双手属于一个好看的男子。 他下轿的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又很快地从手,转移到他的身段外貌上了。 他身着锦绣华服,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在他身上显得舒适飘逸,整个人仪态优美极了。他高高绾着冠发,微仰着头,手上拿一把扇子。 扇子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他拿惯了,因此在扇子上安了貂皮,使扇子看起来毛茸茸的。 他面部的轮廓流畅浑成,是女娲造人时没有眼睛昏花也没有手打颤,一气呵成地勾勒出这样完美的线条。他鼻梁高挺,眉眼生得清冷,眉毛清淡而短,丹凤眼宜嗔宜喜,眼尾微微上挑呈弧线,使得他这只露出的眼睛的眼神非常灵动,使他光彩照人。 丹凤眼沉静地盖住了他一部分的灵魂,使露出的另一半显得意味深长和异常浓郁,浓郁中带着残酷和凶狠。 他虽然气度非凡,雍容华贵,是远在天边而不可得,是近在身前而不敢直视。然而他又是在笑的,他笑起来是温温柔柔的,礼貌有加的,贵气逼人的,不可触碰的。 他一下轿,四个带刀侍卫自轿子后面走来,立刻跟上。 他径直走向整个剧场最靠前也是最中间的位置。 人们议论纷纷,没有注意到赵佖微蹙的眉头。 突然,刚才那个卖糕的小贩,愤怒地冲上前,朝着他大吼:“喂,你的奴才刚才伤了人,你也不管管?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她说想来看戏,我就带她来这里转转,在门外看看,你们却伤了她!你给我个说法!” 侍卫立刻上来,一拳打在他胸口。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于是那小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倒下去,长跪不起,拼命咳嗽。 小贩睁着眼睛,努力抬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刚张嘴,侍卫一脚踩在他的头上:“大胆刁民,见了申王还不跪下!” “……你们这群狗腿子!”小贩拼命抬头,遭到了拳打脚踢,血从他口鼻渗出,一滴一滴砸到地上。 赵佖倒是没听见似的,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他一转头,那抬轿的八位少女中,为首的那位浑身一震。 赵佖看见了,他看着她。 她赶紧低下头,然而手抖如同筛糠,手抖引发了她全身上下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咬住嘴唇,洁白的牙齿沾了唇上的胭脂,像是血。 赵佖的笑,是好看的笑,却不是善意的笑。 这个笑容让初见的女性为之疯狂,也会让他手下的人肝胆俱裂。 他温柔地问她:“怎么了,小滴,你在怕我?因为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是么?” 她拼命摇头:“没有。奴婢没有害怕——啊!”她惊恐地捂住嘴。 赵佖叹了口气:“小滴,你怎么能忤逆我的意思呢?我说你害怕,你就是害怕了,你怎么可以否定我呢?都说过多少次了,否定我的人都要怎么办呢?” “殿下,殿下!小滴知错了,殿下。”一刹那,那少女害怕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磕头求饶,“殿下,求您放过小滴吧!殿下!” 赵佖一言不发地看着。 他淡淡一笑。 他的笑里没有一丝温情,可是他的语气有一点难过。 “我好失望啊。” 她身后上来一个侍卫,捂住她的嘴。她的半句“殿下”卡在喉头,转化为眼神里的惊恐。 她的胸口多出一柄刀。 刀尖寒光闪闪。 她美丽的眼睛黯淡下去,光线消失在无声的尖叫中。 赵佖展开扇子,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可惜了,我平日最喜欢小滴。少了小滴,抬轿的队伍就不完整了。不完整的队伍,还留着干什么呢?” 他呜咽着,慢慢睁开眼睛,用扇子指着剩下七个抬轿的少女。 “小滴一个人太孤单了,我想想就不忍心。你们去陪陪她,好不好?” 他在沉默和鲜血四溅中,转过头看着倒在地上小贩。 小贩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赵佖的眼角还有泪,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阴冷得可怕。 “你怎么能看我呢?你弄脏我的视线了。” 侍卫走过来半跪下,捂住他的眼睛。 而那些侍卫已经拔出了刀,刀尖寒光闪闪,朝着小贩的脖颈,劈下去—— 小贩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黑暗中怒吼:“大宋要亡了——” 赵佖抬了抬手。 刀停在离他脖子一寸处。 “蝗虫的血太脏了。”他说。 于是侍卫改劈为勒,手环在小贩的脖子上发力。 小贩半张脸肿胀,他瞪大眼睛,如刚才的少女一样瞪大眼睛,满脸通红,他张开口发不出声音;他挣扎反抗着,却由于窒息而逐渐失去力气。 赵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赵佶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小姑娘受了伤,又目睹了这一切,又惊又痛,已经哭成泪人。 他走过去,蹲下来,摸摸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别哭,你哥哥会没事的。” 于是在侍卫即将把小贩勒死的时候,赵佶走上前,对他们说:“别杀他。” 赵佖停住脚步。 “啊,看来这里还有熟人呢。”他微笑起来,“难得难得,有失远迎!阿松,还不快快行礼?” 那侍卫停下动作,向赵佶行礼:“见过端王殿下。” 赵佶道:“免礼吧。”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免的——侍卫见到他,只是略一欠身。 王初梨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这一切,按住右手,不动声色地给弩装上箭。 赵佖微笑着看着他,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像看一只猎物似的看着他,像水蜘蛛、像完颜晟看他一样,是暗处的野兽。 他走过来,走过来,走到赵佶面前,用扇子抬起他的下巴,眯着眼睛端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 他说话很温柔:“好巧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可爱的弟弟。” 赵佶不喜欢愚蠢的人,比如这个小贩的行为,完全是自杀性恐怖袭击——怒气上头,不计后果,既冲撞了赵佖,又在对峙中否定了一整个贵族阶级,甚至一句话诅咒了整个大宋王朝,他懂个屁啊!要不是看在他妹妹年幼,生活尚不能自理,赵佶一定会让他自生自灭,尤其是不得不面对赵佖的时候。 然而他更不喜欢赵佖。 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不是脾气暴躁的人,也不是心肠歹毒的人,甚至不是恨你的人——而是不可捉摸的人。 赵佖堪称这种类型的代言人。 在以皇太后为首的一群大人的眼中,赵佖一直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筷子一教就会拿,一天能识好几个字,古诗教一遍就能背诵,刚记事就把皇室礼仪学了个七七八八,身体好,身手也敏捷,习武一点就通。大家纷纷赞他文武双全,虽然不是皇太子,然而将来必成大器。 这句话是私下说的,因为皇长子,后来成为当今皇帝的赵煦,隔三差五地感冒发烧,每天拿药吊着,底下几个皇子大都盼着他夭折——谁料他一直活到了自己登基,每天批阅奏折到深更半夜,却也活得好好的。 既然没有变故,那就安安分分地各司其职好了。 然而赵佶从小就发现,他的哥哥赵佖是与众不同的。 这种与众不同并不是体现在天赋异禀上,而是一种难以察觉的“天生缺失”。 赵佖似乎没有常人的感情。 虽然他和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房子,可是赵佖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少了一样重要的,基础的东西,那就是“感情”。 第三回 艳溢香融 2 五岁时候,赵佶养在笼子里的金丝小鸟被猫抓出来,又抓又放又咬地玩了半天,等发现时候已经鲜血淋漓,奄奄一息。赵佶把猫赶走后,捧着小鸟呜呜地哭。小鸟只剩下机械的抽搐,身子还是温的,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天空,苍茫无措。 赵佖说:“你为什么哭?” 赵佶呜咽着:“我的小鸟死掉了。” 赵佖说:“它的眼睛好漂亮。” 赵佶擦了擦眼泪:“我养了好久的。” 赵佖说:“它已经死了。” 见赵佶哭得更凶了,赵佖不能理解,起身走了。过了一会,他把一条毛绒绒软绵绵的、破布似的,血迹斑斑的东西拿过来,丢在赵佶面前。 是那只猫,同样变得气息奄奄的,像那只小鸟。 赵佖的手里有一把短匕首,镶着玛瑙和黄金。他满手是血,脸上还有猫的抓伤。 他把匕首递给赵佶。 赵佶吓呆了,没接。 赵佖认为是因为他没手,一把抢过那只金丝小鸟。他抢夺的动作很重,赵佶吃痛呻吟了一声,赵佖觉得很新奇,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将它狠狠地扔进河里,水面绽开了一朵花,淡下去变成一个圆,逐渐隐匿。 赵佶哭喊着要将去捡,被赵佖一把拉住。 赵佖说:“宋公公说不可以靠近河边。” 宋公公是将他养大的太监。皇子们一出生就被抱到奶妈那里,由太监抚养长大,能见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把匕首放在赵佶手里,指着猫:“弟弟,给你刀,杀它。” 赵佶颤抖着甩开他的手,大哭:“我不要!” 赵佖说:“为什么?” 只能自己来了。 他抓起那只猫,一刀一刀扎着。 鲜血飞溅,溅到他的脸上,溅到左眼上,他闭上一只眼睛,手扬得高高的,一道彩虹似的坠下去。 赵佶呆呆地看着。 赵佖说:“它也死了。” 赵佶觉得这个哥哥变得陌生。只见赵佖不受控制地,咯咯咯地,剧烈地笑起来,他笑得眼泪汪汪,笑得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到笑不动了,慢慢不再笑了,浑身鲜血地朝他爬过来,捧着他的脸,认真地,面无表情地,温柔地问他:“弟弟,你为什么还在哭?” 宋公公听到动静,过来看发生了什么,见到此情此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半天没缓过神。 此后赵佖不再有这样的表现了,大概是宋公公教过了。 无一疏漏,才能保证万无一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失控的状况也会越来越少。 赵佖知道什么情况下该有什么反应,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他在先皇驾崩时,毫不感到悲伤,但他却逼迫自己泣不成声。这也是他觉得自己和周围人最相似的一次。 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区别呢? 那就随心所欲好了。 赵佶有点呼吸困难,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习武。 虽然他对武术一窍不通,但他是知道痛的。赵佖抬起他的下巴的时候,用了几分内力,使他的整个下巴乃至下半张脸都震痛起来,而且——扇子所顶住的位置,让他呼吸很困难。 然而赵佖是否真的下手不分轻重?这么多年,许多能被原谅的缺陷早就过了期,一点一点地变得凶险起来。 赵佶开口道:“申王殿下,请你放过他,何必为了一个草民大动干戈呢?” 赵佖一听这话,眯起了眼睛,凑近了一点,低声问道:“你在为蝗虫说话吗,我的弟弟?” 赵佶看着赵佖漂亮的丹凤眼,和在光线下折射出璀璨光芒的面具。他笑起来,眼睛下方两条卧蚕鼓起,他的眼睛明亮澄澈:“好不容易来一次,于你于此地都是好事。那何必要因为蝗虫破坏了你的兴致,把好好的事情搅坏呢?皇上知道的话,也不好吧?” 扇子从他的喉头离开。赵佖把扇子展开,左手拨弄起上面杂乱的绒毛:“你知道吧,我平素最不喜欢被人威胁。我被威胁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小滴——唉!我的小滴……可是你好像不太一样。”他边说边笑,抬起眼来看了看赵佶,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凝固结冰。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你,端、王、殿、下——?” 赵佶笑了笑:“你放了他,我就告诉你。” 赵佖哈哈大笑起来:“你害怕了,对不对?你真可爱啊,我逗你玩的,你是我最可爱的弟弟啊!好,我放了他!喂,你,滚远点,越远越好!” 那小贩一见侍卫松开了他的肩膀,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喘气了几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卖糕的车也不要了,妹妹也不要了,一溜烟地跑了,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喂!你妹妹忘记带走了……”赵佶朝小贩喊道,可是他头也不回。他没有回音。 别的,赵佶可以理解;可是这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呢? “我说,你是不是很失落,他怎么不带妹妹走呢?”赵佖说,“这些蝗虫,哪有什么情感可言呢?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看到的所谓情义都是假的,包括这个妹妹,也是假的。是吧,鸣心?” 赵佶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身边的小女孩。 她一步一跌,朝着赵佖的方向走过去,伸出手要抱:“赵佖哥哥。” “鸣心真乖。”赵佖笑眯眯地把她抱起来,捏捏她的脸蛋,“鸣心做得很好,真会哭,都哭累啦。回家给你吃桂花糕,要不要吃?” “赵佖哥哥吃了,我再吃。” “你这小机灵,比小滴还聪明呢!” “这是——”赵佶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佖大笑:“这只是个假象而已啊。”他笑得肩膀乱颤,绕着赵佶来回踱步,“可是弟弟呀,你知不知道——”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杀人啦。” 赵佶一愣:“什么?” 赵佖拨弄着赵佶鬓角的头发,头发一卷一卷地缠绕在他指尖。 “我说,”赵佖说,“预谋行刺,你可知罪?” 赵佶咬牙道:“你疯了吗?” 赵佖道:“我不但没有疯,我还清醒得很呢,不信你听。” 他将手放在耳边,“你听到车马的声音了吗?是来找你的哦,我的弟弟。” 是真的。他看见一队车马黑压压地过来,虽不是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是每一声都踏在心尖上,是刺痛和震颤的。 “申王殿下,端王殿下——” 火急火燎,字字惊心。 “太后有旨,立刻回宫!” 皇帝寝殿向来是春光明媚的地方,氤氲旖旎,叫人如醉如痴。哪怕是冬日的雪花, 一眼望出去,也与柳絮别无二致。 一碗滋补的汤和一位美人,往往相得益彰。 “皇上——”刘清菁柔媚尖锐的声音刮着赵煦的耳廓,她在剧烈的颤抖中昂起头,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声音太大,“你可扶着我点儿,臣妾没力气了,皇上。” 赵煦道:“夫人你这身子骨,翩若轻鸿……朕这条游龙,撑得起大宋江山,难道还撑不起一个你么?” 赵煦的眉毛稍微粗了些,正好掩盖了他五官略显柔弱的气质。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温温柔柔的,总是蕴着一汪水似的。虽然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然而他也不过二十三岁,是少年和青年的交界,鲜嫩美好和成熟交织着,按男人的角度来看颇有些不足,然而和同龄人相较,又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容貌。 他是个好看的,而且深情的人。 他看着刘清菁艳如桃花的脸庞。她的眼角噙着泪,柔美至极以至惊心动魄。 他低下头吻她,吻得温柔而热烈。 刘清菁觉得自己要化了。她浑身酥软,在欲念里坠落下去,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眼前的这个小皇帝,是光,是路,是大海,是她爱的人,是只爱她的人——他愿意叫她夫人,这是个专属的,唯一的称呼。 窗外明月当空,窗台上美人如画。 刘清菁忽然浑身一凛,伸手推开他,脸色煞白。 赵煦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怎么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把刘清菁护在怀里,冷笑一声,转头对着门外道:“无常,你看够了没有?” 刘清菁挣扎了一下,被赵煦牢牢按住。她蜷缩着,听着赵煦温热的心跳。 大约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门口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传过来:“皇上屋里有动静,我怕有什么事情,便来附近看看。” “你出去吧。”赵煦道,“皇后有点不舒服。” 无常道:“是。” 动静大到连自己都能察觉,只能是故意的。一时之间兴致消减大半,赵煦把刘清菁的衣服整好,把她从窗台上抱下来。刘清菁腰酸腿软,一个趔趄跌在他怀里。 “没事了,夫人。”赵煦轻拍她的背,“没事的。” 刘清菁满脸通红,她咬着嘴唇,抱着他呜咽:“臣妾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不是动物,大庭广众下也没羞没臊的,我是个人啊。平日里太后盯着也就罢了,皇上说这里不会有人来,结果却来了个无常,皇上是想防着谁啊?” 她声音有些沙哑,伴随着巨大的羞耻,带有一种奇异的柔媚。 赵煦自己也鼻子一酸。 ——自由于他而言,本来就是太珍贵的东西。 “朕这就叫她出去,夫人别哭了。无常,谁给你的胆子!你出去,三天之内不要让朕看见你,否则赐死!” 无常犹豫着:“皇上,我不能不保护您。” “滚出去。不然朕死给你看。”赵煦干脆服软,反过来威胁。 “是。” 自己死无所谓,但是皇上不可以死了。无常是真的退下了。无常几步登上房顶,施展轻功,鞋尖一点,便跳跃至下一个房顶,渐渐地消失在远处。 赵煦目送无常远去,忽听得刘清菁的一声冷笑:“既然从不拿无常当人对待,那你现在,在乎一条狗的感受干什么?” 赵煦回头:“夫人,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刘清菁走上前,将他一路逼迫至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俯身下去,抚摸他的脸,神秘地一笑。 “还是说,皇上觉得,他不是在乎你,而是在乎臣妾啊?” 赵煦说:“无论如何,夫人,朕只在乎你啊。” 说话间,床头的烛火应景地颤动。刘清菁准备去吹灭它,不料这光线竟在一刹那,一瞬间,像是被握在手心似的,扑的一捏,灰飞烟灭,暗无天日! 刘清菁几乎跳了起来,一片黑暗里,她看不清来人,也找不到去处,站起身来摸索,突然间看见零星的几点鬼火,起初是幽怨的、若隐若现的,随着它的移动,它缓慢地变得清晰起来,是颤抖的,苍白的,勾魂索命似的,朝着这里飘着! “谁在那里?无常?” 然而无常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出场呢?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制造惊喜的,除了兴头正足的情侣,便是穷凶极恶的仇敌——欢乐与恐惧的转换仅仅是一瞬间。 皇上的爱人只有她一个,仇敌却有太多。 一念及此,她忽地鼓起勇气,准备尽力一搏;她是懂些武功的,尽管现在衣衫不整,然而黑灯瞎火的,她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便无所谓了。 她立刻退到赵煦身边:“皇上莫慌,有我在,不会有事。” 说着,她去碰他,手却一下子如同闪电般缩了回来! ——灼人的烫! “皇上?”她惊恐地喊着,“您怎么了皇上?” 一缕月光照进房间,照到床头,她逐渐适应了这个暗度,于是定睛一看—— “清菁……”赵煦的嗓子完全哑了,他发不出声音了。 “皇上!来人啊!有刺客!皇上遇刺了!” 这时候掠过的一阵风,也便不再有春意盎然的情趣了。 那是冬日的凛然的栗烈的恶寒的风,扼住脖颈使人不能喘气的,使人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的,带着不可捉摸的凋零之气的死亡的亲吻。 第三回 艳溢香融 3 赵佶赶到隆祐宫的时候,听到了呜咽的哭声。这个声音让他心慌腿软。 走在他后面的赵佖倒是显得云淡风轻;赵佶坚信,在一个不太正常的人身上,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更何况发现他异常的人实在有限。不过他可以松一口气:至此他不必正面去面对他了。 一个房间能有这样多的人,不是大喜事就是大悲之事。除去十几位太医,忙着递纱巾和水的太监和宫人们,数位年幼的亲王们神色各异地立着,几个大臣们焦虑地在床边来回踱步,妃嫔在门外哭哭啼啼擦着眼泪。 谁料刚一进门,太后怒不可遏地走上前来:“好哇,前脚在宫里装模作样地共进晚宴,后脚就跑出去寻欢作乐,你们两个不得了哇,仗着辈分大,排位前,是吧?我告诉你们,当今皇帝都不敢这么做!你们可真是了不起啊,是别几个兄弟的好榜样啊!” 只听得清脆的啪啪两声,太后赏了他们一人一耳光! 太后年迈,但是保养得当,皮肤娇嫩,视力也极佳,一双眼睛里透出敏锐犀利的光,小巧的鼻子和嘴在她年迈之际略显刻薄,然而她依然是个美人——当年的太后,拥有艳绝中原的美貌。 太后头戴华冠,华冠极高,冠正中一条大龙,口中衔有一珍珠,周围是稍小些的龙凤,口中各自衔着珠翠珍宝;冠的其他部分用珍珠串成牡丹,珍珠镶嵌其中如同牡丹花的露珠。穿深青色五彩翟纹的礼服,领口盘踞着红色云龙花纹,内穿青纱中单,腰饰深青蔽膝,身挂白玉双佩,手拄一根拐杖。 太后的脾性,赵佶是清楚的。太后是威严的,是绝对权威的,她的愤怒预示着一个严重的后果,一次必要的低头。 于是赵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都是孙儿的错,孙儿再不敢了,请皇祖母责罚!” 赵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稍显复杂。 同样的谎话说了很多次,到最后他自己也信,何况太后是偏爱他的,逐渐地他便有恃无恐起来,骨气可不是用在亲人面前的东西,一次吃亏半生受用,这话也许没什么错。 然而这一次太后似乎不领情,冷哂道:“再?你倒是还想着‘再’?没有下次了。” “皇祖母息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举起拐杖,颤抖地点着他们俩,然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表情沉痛而愤怒。 “你们的哥哥,他现在只剩半条命啦!” “什么?” “什么时候?” 赵佶骤然抬头。他立刻起身,先赵佖一步走到床前,推开那一圈人,不料推到了章宰相。 章惇冷笑一声高声道:“端王殿下,放下手头这许多的事情来看一眼皇上,可真是难能可贵呀!”赵佶没理他。太医正在检查皇上的身体情况,一看端王来了,也不肯让,一直到太后也走过去,他们才整齐地避开一条道来,于是赵佶看见了皇帝的样子。 “母后救我……是鬼,鬼要拿火烧我……母后……” 二十二岁的皇帝,七窍流血,奄奄一息地唤着他过世多年的母亲。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烧毁了,发不出声音来,凑近了听才能听到这样嘶哑的近乎叹息的哀告,伴随着咯咯作响的摩擦声,他的每一次喘息都用尽全身力气,血泡从口中冒出;更诡异的是,他的口中似乎有什么小的虫子在动似的,凑近一看,竟是蚂蚁在往里面钻! 他的脸上脖子上开始出现鲜红的斑点,耳廓耳垂呈现樱红色。他的呼吸愈发地力不从心,眼睛半睁着,眼珠子翻上去。 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意识,机械地抽搐着,任凭是刘皇后哭喊着推他,还是太后叫他的名字——统统没有反应。刘皇后有些歇斯底里了,她用力地锤他,也不顾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只一个劲地朝他念道:“皇上,您可醒醒啊,您说有机会还要带我出宫,您就不想到宫外看看吗?是谁害的你啊,皇上?” 太后怒喝道:“闭嘴!你好大的胆子,至此还在胡言乱语,来人啊,把她给我拉到一边去,我可不想看见她!” 侍卫上前时,刘皇后冷笑着道:“不必了!有劳太后费心,我自己会走!”她眼泪未止,眼神坚定,头也不回地走到一边,“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气得手发抖,又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朝着太医道:“皇上情况如何?你们无论如何要将他救过来!” 赵佶当下心头一紧,与此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赵佖:赵佖看着皇帝,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嘴角隐约上扬了几分——有着奇异的兴奋。 一位太医大概是第八百次检查了皇帝的身体,然后转过身,对着太后跪下,战战兢兢地“太后,皇上现在的情况,实在是……” “现在怎么了?怎么就不能了?你们是最好的太医,吃着皇粮终日无所事事,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再难的疑难杂症都能治,难不成到了现在,救不回一个天子?” 那太医道:“皇上现在的情况极其危急。目前已经意识不清。恕小的无能,实在查不出原因,皇上恐已无力回……” “拖下去乱棍打死。”太后说。 太医顿时慌了:“太后!太后饶命!求太后别杀我——”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渐渐远去。 太后阴沉着脸,问那群太医:“皇上中的是什么毒?有什么办法可治?”她等了一刻,见气氛压抑沉默,便抬高了声音:“说话,不说话统统杀了。我只要听症状和方法,不想听你们一厢情愿的判断。人还没死呢,怎么一个个跟自己要死似的?” 言下之意,若是救不回来,他们也决计脱不了干系。 “回太后的话。”一位胆子稍大些的太医斟酌着语句说道,“皇上现在脾脏破裂,肝肾淤血,血液不凝,全身肌肉松弛,呼吸随时可能停止,可是……” 太后皱眉道:“可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这下,不仅是太后,宫中其他人也瞠目结舌。 赵佖转过身,皱着眉头问那太医:“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张太医?都这样的症状了,怎么可能查不出毒来?” 他替太后说出了这番话,缓解了尴尬的氛围。其实也是太后的意思——当年有传言,太后之所以能成为太后,也与这种‘原因’有关。 “回申王殿下的话,性命交关,小的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皇上所中之毒,与书中记载的各类毒发症状无一点契合。所以当务之急是,把皇上的情况‘稳住’……” 太后怒道:“你们只会背医书吗?” 太医慌忙跪下。 一直在递补药的杨公公上前道:“太后,小的觉得太医的话没错。在现在的情况下,除了太医,我们还可以相信谁呢?只有一点,小的也觉得奇怪……” 太后闭上眼睛摇摇头,道:“说。” “皇上在此之前毫无异常,除了之前进食过的东西,不在御膳房的计划之内……” 太后问道:“进食过什么?” “呃……” 这时候,半天没说话的刘皇后笑着开口:“杨公公,怎么不敢说了?是太后赐给皇上的滋补汤啊。皇上每天都要喝完汤,才敢侍寝呢。” 她这一番话语出惊人,把杨公公的脸都吓青了。 太后慢悠悠道道:“汤里都是些寻常的滋补品,若是真有什么毒性,皇宫里的人可能死得一个都不剩了。杨公公,检查一下汤里有什么异常。” 杨公公忙低头道:“是。”他拿起皇帝床头的汤,汤已凝肉已冷,他尝了尝,皱起眉头,拿勺子一搅,竟真的在碗底发现了些东西。他将那东西舀起来,定睛一看,吃了一惊。 太后拄着拐杖,正在看皇帝的情况。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四处看了看,声音不高也不低地朝着门外唤了句:“无常!” 无常从门口走进来,一见到太后便跪在地上:“无常在。” 赵佶听说过皇帝身边一直有高人保护,不料这位高人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无常声音细弱,身材娇小,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一眼看去是病弱的、营养不良的男孩子模样,然而他身佩长剑,剑的长度几乎要和他的身高持平,极为突兀。 他年纪极轻,却是宫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人曾经试图挑战他,而斗胆在皇上审查宫中读书时故意想将水泼到他身上,眨眼之间无常赶到,长剑出鞘,一放一旋一收,人头落地,鲜血喷溅,皇上身上滴水不沾,在场学士无不变色。 太后道:“无常,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听话,懂事。三年来,我将你安插在皇上身边,让你时刻不离,叮嘱你,时时刻刻都要保护他。可是你刚才到哪去了?” 无常道:“皇上说,无常要是不走开,他就自杀。无常不能让皇上死。” 太后冷笑:“你也不想想,皇上哪敢死呢?” 无常低头道:“是。” 太后问道:“那你可曾看见什么异常?” 无常点头:“在此之前,无常见到皇上房里有奇怪的动静,便走近看看,走近了又闻到些奇怪的气味,类似于苦杏仁。然后皇上就让无常走了。走之前,无常好像看见房间里有一团蓝色的鬼火。” 太后惊道:“鬼火?” 刘皇后道:“是,确实是鬼火。朝着皇上就飘过来了,还没等回过神,皇上就出事了。” “太后!”章惇上前打断他们,“臣以为,与其猜测皇上是怎样中的毒,不如思考下一步该采取何种措施才好。怎样救治皇上,下一步该怎么做,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且非常紧急。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点头道:“章宰相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该请何方神圣,才能救皇上的命呢。” 章惇道:“臣以为——” 他瞧了一眼赵佖,赵佖会意,上前道:“皇祖母——”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杨公公突然走过来,将碗里的勺子抬起来,以展示里面的东西,“太后娘娘您看,这是——” 太后一看,大惊失色,随后震怒道:“赵佶!” 赵佶困惑于皇祖母为何突然勃然大怒,只是下意识地扑通跪下:“皇祖母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赵佶一看,吓得立刻去摸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 他的荷包,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这碗汤里,浸润着汤汁,烂泥似的变作一滩。 荷包的口子敞开着。 里面鼓囊囊的,装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娃娃。 娃娃身上有张符,上面贴了一张黄纸;纸已经被泡得稀烂,依稀可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的几个字:丁巳年正月…… 那张纸上,插了一根银针,直贯穿到那个娃娃的背后! 第四回 天遥地远 1 “不妙”是个微妙的词,是对当前情况的感知,是应激反应,然而人往往在下一刻就要遭遇不幸,所以说是无可改变的命运也不为过。 对赵佶来说这是持续不妙的一晚上,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幸。太后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看见自己贴身的荷包的时候,在短短几秒的时间之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如果要问赵佶,此刻是什么心情,他大概会希望有谁能捅他一刀。 荷包被偷很正常,但是被偷到皇宫里就是小概率事件;被偷到皇宫里,出现在凶案现场,就更加是不可思议了,说没有预谋都没有人相信;而荷包里塞了个小人,用以诅咒皇帝,这根本是死罪。 实际上,在宫中,巫术是不被禁止的——并非因为这是什么异端邪说;而是因为它太被相信,大多人认为巫蛊之术确有其效,因此一旦发现有人利用它诅上,便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他很快理清了这件事最有可能的脉络,甚至推断得更深一层。 ——卖给他桂花糕的小贩听令于赵佖,在一片早有预谋的混乱出现时,假意要去救他的妹妹,顺手牵羊带走了他的荷包,在里面塞了这么个娃娃,潜入皇宫,将荷包放进皇帝要喝的汤里,然后栽赃于他,全身而退。 ——那么,或者他身手极好,或者他是宫里的人,或者两者皆有。可以肯定的是,他对赵佖忠心耿耿,否则怎么会愿意给打得半死而不反抗?至于赵佖期间的杀人行为,或许只是出于赵佖的个人爱好,使得一场戏更为真实些,因此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至少自己没毒杀皇帝。信巫术的人,大费周章半天,都不愿意相信药理的。 赵佶觉得自己挺聪明的,而且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保持了镇静。可能是因为今天遇到的事太多,他已见怪不怪。赵佶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这些说法可有什么证据么?”赵佖听完赵佶的分析,微笑道,“你说我想加害于你,所以让我的人偷了你的荷包,演完一出戏之后赶到皇宫,在荷包里放了这个娃娃?那么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赵佶道:“这个问题不该问你么?” “我的弟弟,想不到你还是那么可爱呢。照你的说法,我的人利用你的东西谋害皇上,那么他首先就要速度很快才行。你忘了吗,亲爱的弟弟,从那个小贩逃跑,到太后找人让我们回宫,中间的间隔连半刻钟也没有;而从勾栏回皇宫,可要小半个时辰呢。难道你的荷包,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赵佶道:“你——” “你不会是失忆了吧,我亲爱的弟弟。你说我几次三番试图杀你,可是你又是和王大将军在一起的,王大将军连大宋江山都能守护得了,难道就捉不住一个拿了你荷包的小偷?你屡次遇险,那么保护你的王烈枫,为什么总是不在呢?难不成——”赵佖道,“他是替你,谋害皇上来了?” 赵佶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摆了一道,而且矛头指向的并不是他,而是王烈枫。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我告诉你赵佖,王烈枫做这种事,绝无可能——即使是我有念头,他也绝不会这样做!” “够了!”太后震怒,大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佶儿?” 赵佶回过神,立刻跪下:“皇祖母!孙儿绝没有要加害皇上的意思,幕后凶手另有其人,望皇祖母明鉴。” “你已有罪在身,再多辩驳,罪加一等!” 赵佶冷汗涔涔地:“是。” 这时候杨公公又凑上来道:“太后娘娘,刚才奴才吩咐几个下人去各处搜了搜,您看——” 太后点了下头:“告诉大家,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杨公公便从下手手中接过一块白绢,递上来,双手捧着以便于让大家看到:“回太后娘娘,这是在皇后娘娘的房里搜出来的。” 荷包里的东西并非毒药,而是一粒破碎的丹药。它的外壳是深蓝色的,变换角度时,能够看到金黄的光。这是大家所熟悉的光泽,因为皇帝喝下的那碗汤,也散发着这样非蓝非黄的。诡秘的色泽。 赵佶脸色骤变:“这是——” 太后道:“这东西,你不认得吗?我可认得,不是炼丹炉里出来的,还能从哪儿来?” 赵佶一愣,随后听到刘皇后的笑声,笑得凄厉可怖。 “这不是当年那姓孟的最爱干的事儿吗?这颗药,我烧成灰也认得,是那姓孟的病了,太医要治她,她不要,非从不知哪儿求来一颗什么神药!我那时候就说了,这孟氏心思深沉,恐对皇上不利。谁料这药,现在竟变成我的了?太后娘娘,您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皇后娘娘,”杨公公躬身,阴冷地笑着,“您指责太后做什么呢?这东西是从您的房里搜出来的,如果是废后所制,为何您要留它至今呢?您说自己是无辜的,废后也未必不是被陷害的吧?” 赵佶有些茫然无措:真是绝了,这下还与当年那位废后扯上关系了。 这简直可以说是,太不妙了。 赵佶还记得当年那一纸《废皇后孟氏诏》——那是由皇上亲自执笔下诏的一纸休书:“皇后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朕夙夜恻怛,寝食靡宁……废居瑶华宫,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 孟皇后被废,理由是妖言惑众,鼓吹邪门左道。或许各种原因不为旁人所知,然而这旁门左道的罪状,其中之一正是“炼丹”,这是宫中严格禁止的事情。 杨公公道:“皇后娘娘,您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姓杨的……你这条狗!” “皇后娘娘,当年那废后被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呢。” 下人端了一杯茶来递给太后。太后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我说皇后啊,要是没犯什么事,哪怕被人搜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不是?可不是我叫人去搜的,也不是杨公公叫人去搜的。你知道是谁吗?——是申王叫人去搜的。” 皇后明显整个人晃一下,声音有些发哑:“赵佖?”她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赵佖,她说话的声音瓮瓮的,像是得了严重的伤寒,像是春日里在野风里嚎叫的歇斯底里的野猫,“赵佖,你想害我——” 赵佖一双凤目含笑,声音很轻:“怎么了,皇后娘娘。我弟弟年幼,容易被些花花草草的诱惑,也容易上当受骗。可是您嫁祸给我弟弟就罢了,还想拉我下水么?” 赵佶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皇后是个大气惊艳的美人,也是个魅惑的妖魔。她五官浓郁凌厉,眼神凶狠,红唇滴血。她肤若凝脂,身材高瘦而丰腴,凹凸有致——在成为皇后之前,皇帝怎能不爱她? 皇帝从来不爱皇后,皇帝爱的是妃子,妃子是他们不必遵循祖训迎娶的,能够凭借自己喜好去选择,也是可以挥之即来弃之即去的,是真假夹杂的,给人以刺激的一种猎捕行为,一群美丽的猎物。只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凶狠,反过来控制住皇上,从根本上推翻了这一种非平等的模式,借皇上的权力,将自己一步步扶正——谁能想到她最后竟做了皇后呢? 然而她也是随时会处在风暴中心的。她凭借皇帝上位,就要面对着扶持皇帝上位的控制者们的抵触,比如太后。太后亲自挑选了孟氏作为皇后,谁料皇上非但没有与孟氏和谐相处,反而变本加厉到这样无以复加的程度。 ——怎么想,都是她刘清菁的错! 赵佶能理解她,有机会他甚至愿意和她谈心,毕竟女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美丽的女子更是稀缺,因为稀少,因此被嫉妒的多,因此人们以为所有的过错都有她们一份。 赵佶也能理解赵煦,当今皇帝宋哲宗,他最喜欢的哥哥——他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温柔又热爱自由,不想被任何旧的腐朽的所束缚,刘皇后美而狂,不受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与他的内心达成一致,他一定会喜欢她。 可是赵佶不能理解刘皇后试图栽赃给他的行为。她是赵佖的同谋,然而赵佖又更加魔高一丈,全身而退。 “赵佖,明明是你!你是见皇上没有子嗣,所以想杀了皇上——” “别说了!”太后怒道。 皇后理都没理。她的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无法控制。她有些失常,说的话听起来也有些古怪:“可是你错了,申王殿下,啊?你以为你杀了皇上,就能够坐上宝座,所以你毒死他,可是你错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我也错了,我以为,你比皇上更爱我……” 赵佶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周围的气氛也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赵佶听见赵佖的声音:“皇后娘娘累了,来人,扶皇后娘娘休息……” “去哪儿休息?去你那儿休息么?” 这下可好,太后起疑的对象可不只是他了,还包括了赵佖——赵佖本来就很可疑,作为一个知情者,他知道的一定比他赵佶多多了。 赵佶听见章惇对太后说,王大将军今日也是行踪可疑,在事情发生之前试图翻墙出宫,似乎在为谁望风……即使不是出于歹心,也属玩忽职守,理应问罪……不如让他将功补过,调查此事真相…… 随后,太后问道:“王烈枫在哪?” 第四回 天遥地远 2 王烈枫人是在宫里巡视,心里想的是妹妹的去处。 正常情况下,王初梨应该回家了。然而他颇有些忧虑,这种感觉,王初梨曾经告诉过他,就叫第六感。 “王大将军,小的刚才去勾栏那看过了。” “她在那么?” “王大将军,王小姐并不在那里,但是,她把这只猫拴在门口了。这猫逃脱不得,路过的人都喂一口吃的,倒也挺惬意的,吃饱以后,现在睡着了。” 看着眼前这位抱着大肥猫的下属,王烈枫哭笑不得。 “那麻烦你先把猫送到我家了。” “是。” 王烈枫平日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他的大部分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战场上未知的敌军。判断敌人的位置是综合了各方情报才能做出的理性判断,而非仅凭直觉产生的预感——除非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在大部分时间中,“感觉”往往是敌人造成的假象,相信感觉部署行动,只会中计。“感觉”,意味着不幸。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情况“不妙”。因为他有了“感觉”。不断地被支开干别的事,连续不断的刺杀者,以及扑朔迷离的真相。他有点后悔让完颜晟走了,或许是看他不是汉人,因此有了对战俘的仁慈与不信任,觉得不该让他介入此事?——那么剩下他一个人,真相是否会如期呈现? 又或者这种“不妙”仅存在于他自己身上,即将发生在不久之后。比如—— “王大将军,太后有令……” 王烈枫点头道:“我马上过去。” 那么这种感觉究竟对不对呢? 并非没有道理。 王初梨确实没有回去,她今晚根本就没打算回家——本意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倒也挺刺激——与哥哥相反,她从来就不规划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总是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了就去做,为此童年闯祸的次数比哥哥多得多,却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主要是,要真出了大事, 是无可选择的。 王初梨此刻甚至离哥哥很近。 王初梨从那小贩逃跑开始,就起身一路跟踪。深夜,星月黯然,寒风凛冽,掩藏了人的身形与气息,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这难不倒王初梨。她跟在赵佶后面的时候,连哥哥都没有发现自己,自然懂得自己所跟踪的人会以怎样的方式避免被人发现。 小贩穿了看似破旧的衣服,实际上是最利于夜行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件深灰色的衣服在夜间是毫无存在感的,即使你发现了那有个人,他低着头走过去,没有攻击力没有威慑力,甚至绝不可能是鬼,只是个处于底层的,让人不愿多看一眼的存在,想注意都无法。 那小贩偶一回头,王初梨停下,找一棵树藏在后面。 “谁?”小贩警惕地问。 他转过身往这里走了几步,停下脚步顿了顿,似乎在听是否有人呼吸。 顿了顿,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便又往前走,王初梨继续跟在他后面。 她的脚步很轻,动作幅度很小,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步里,从声音到节奏,都隐匿在他的步伐中,愈发地难以被察觉;她在听觉和触觉方面,是绝不会被发现的程度,除非被正面撞见——她翻了个白眼,只恨自己今天穿了白色衣服。 就这样走了许久,王初梨只觉周围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熟悉,她内心揣测着此人究竟想怎样,一抬头发现自己竟走到了皇宫附近。 皇宫可是戒备森严的地方,她来过没有几次。 小的时候,哥哥每次回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皇宫中领赏,回来之后整个人累到垮掉,看起来几乎是虚脱的样子,在宫中他必须是精神百倍的;因此王初梨不喜欢皇宫,连带着连王公贵族都讨厌起来。于是她说,哥哥你以后不要去皇宫了,也不要去打仗了。然而哥哥总和她开玩笑,我是大将军,你以后免不了要嫁给皇上的。她以前一听这话就哭,闹着说要去当尼姑。哥哥吓得忙说:我的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是不愿意呀,就算皇帝要娶也不给! 如今皇宫是那么容易就能接近的吗?甚至于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阴谋诡计,都是能够在皇宫中发生的吗? 她一边诧异于此,一边死盯着那小贩,只见他再次停下,各处望望,在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他走到了一座城墙前停住,然后往拐角处走去。 走过拐角的话,也许就没有藏身之处了哦。 这是可以归类为“第六感”的一个声音,无端地从心底冒出来,语气温柔,又接近于质问。 ——要继续吗? 王初梨迟疑了一下——会有什么后果呢?就算捅了娄子,逃出来就好了吧?这里离皇宫很近。皇宫里是哥哥的地盘,大不了就喊救命。 执念很强的话,再劝也没有用。甚至自己劝自己,都没有用。 她临时决定忤逆自己的直觉。 王初梨刚一下定决心,踏出半步,突然觉得背后一凉,是什么人靠过来了——她往旁边一闪一转身,那人扑了个空,立刻扑过来;这过大的动静似乎引起了前面小贩的注意,他回头四顾的时候,突然一阵凛冽寒风吹来,树枝被扯得几乎折断在地,树叶沙沙作响,正掩盖了王初梨的声音,于是那小贩以为自己听错了,加上冷风带来的刺痛感,他揉了揉耳朵,缩了缩脖子,一转身走了进去。 王初梨僵直地靠在树上,瞪着眼前的完颜晟。 完颜晟拿手捂住她的嘴,呼吸绵长而深沉。 王初梨第一反应是被绑架。 第二反应是,这个人居然敢碰她! 她觉得有点生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未果,于是奋力一脚踢上去! 完颜晟脸上顿时露出吃了三斤四川辣椒的神情,变白变红变扭曲——他双目圆睁,为了不发出声音,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捂住裆部,整个人扑通倒下去,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心想,这小姑娘下手也忒狠了,疼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人生这二十来年,就没怎么哭过;也是,在长白山,谁敢这样踢他,可不是想让他断子绝孙么?他暗自决定,以后回长白山了,哪个敢这么做,他就株他们九族——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刚准备说话,王初梨的弩箭就对准了他。 这回不是离得老远,一箭射过来折断他的箭了,而是直接顶在他的额头上。 “我这一箭下来,你知道会发生吧。”王初梨轻声问他:“你想干什么?” 完颜晟躺在地上,道:“不要跟过去,太危险了。” “危险?”王初梨冷笑道,“如果危险是指‘你’的话,我很快就能把危险排除。” 不料完颜晟竟是面无惧色。他慢慢爬起来,姿势由躺变成了蹲——他蹲在王初梨面前看着她。完颜晟长得有点凶,异域血统给他带来三分邪气,然而他的眼神又是真诚的,像只无辜的大狗:“真的,你杀不掉我的。” 在王初梨看来这些都很可疑,而且有点可怕。眼前的完颜晟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图谋不轨的意味,大概与他们是一伙的。因此她竭力控制自己,弩一直顶在他额头上,可是他竟然,他竟然——真的不害怕。 可是眼看着小贩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要是晚一步,只怕追不上他。 “你不是汉人吧?”她说,“我杀掉你,也不会被问罪的,你知道吗?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只能杀掉你了。” 完颜晟苦笑着:“好啊,你试试?” 他猛地站起来,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王初梨立刻做出了应激反应,手一动,一支弩箭直朝完颜晟脑门飞过来,一声凄厉尖锐的,叽——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距离也只有一步。 比人能够反应的时间短了不知多少。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完颜晟必死无疑。 王初梨被吓到了。她吓得浑身冰凉,失去知觉,甚至开始冒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箭。 吓到她的事情并不是“我杀人了”,而是“我应该杀过人,可是他怎么没有死呢”。 完颜晟抓住了她的箭,在箭离他的额头无限趋近的时候,他能够迅速避开,并且伸手抓住那支箭,并且——将它徒手折断。然后他朝王初梨走来,王初梨想后退,身后仍是那棵树。完颜晟靠得越来越近,隔着衣服捏住了她纤瘦的手腕。 王初梨吃痛,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甩开手,无果。 完颜晟冷着脸,手指探到弩的位置,稍一用力,弩发出濒临碎裂的声音。 王初梨道:“你放开!干什么啊!” “你信了吗?我根本不是来杀那个端王的。我收到的任务不是谋杀。我是来分散王烈枫的注意力的,为的是拖延他的时间,偷换他的东西。他们很强,真的很强,你的功夫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堪一击,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说着,脸色柔和起来,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诚恳地说,“我无意害你,你哥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相信我,好不好?” 王初梨突然被得罪了,阴沉着脸:“我不堪一击?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是谁?” 完颜晟一愣,他不太明白女孩子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感觉出了王初梨是生气的。 他只能一边道歉一边劝她:“我叫完颜晟——我不该碰你,可是——我跟踪你们的时候,你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对不对?可是刚才,我跟了你一路,你一点都没有发现,因为我之前是有意想叫你发现我的。可惜你没有发现另一个人,甚至,王烈枫也没有。他就是你所跟踪的那个人,也就是来给我下令的人。” “……什么?”王初梨一愣,“你见过他?” 完颜晟点头:“是。他让我去跟踪你们的时候,还和我打了一架呢。他是个可怕的人,而且——”他压低声音,“也许他早就发现你了,也说不定。” 王初梨道:“——发现了好哇,比一比谁的武功比较高,不也是好事?” 完颜晟拉住她:“别。” “好吧,骗你的,我哪敢去。”王初梨语气突然软下来,凄然道,“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哪敢半夜闯到一个危险的人的家里呢,只是看看,毕竟我连你都打不过。你就不要告诉我这个事实了啊!” 完颜晟意识到自己好像以伤了人心的方式阻止了她的冲动。 等他反应过来,王初梨已经落下泪来。 完颜晟一惊。他没见过女孩子哭,就像他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一样,他感到很惶恐,思来想去半天,道:“我送你回去?” 王初梨道:“你想得美!”一个人跑开了。 第四回 天遥地远 3 王烈枫走到门口的时候,太后正坐在床边,“无常,过来。” 无常道:“是。”他走过来,到太后跟前跪下。 太后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低下头,露出青筋突起、骨瘦嶙峋的脖颈,温顺得像只小动物。 他看着不过七八岁样子,让赵佶想起方才赵佖怀里抱的鸣心。 鸣心也会杀人吗? 赵佶打了个寒战。 “无常长得也真是可爱,永远都那么可爱,那么听话,我让无常保护皇上,无常就保护皇上;我让无常杀人,无常就杀人。无常这辈子只犯过一次错。”太后抚摸她的脸颊,语气波澜不惊,“你是不是最听太后话的好孩子?” 太后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然而旁人听得有些惊心动魄的:无常是一个杀人无需偿命的机器,是看似毫无攻击力的一只可怕的野兽,他手下的人命怕是不计其数。每当无常现身的时候,大家都心头一震,指不定哪天他就会杀到自己头上来。对此,太后是知晓的,甚至许多时候,她才是整件事的操纵者。 那么这次呢?大家不知道,然而太后确实是为皇上的事情而焦虑着。皇帝虽非她的亲生骨肉,然而亲政以来,高太后对于皇帝的关心日益增添。高太后实际上是忌惮寂寞的人,这种恐惧甚至比死亡更甚;她直面的生离死别太多,因此平日总要人陪着,甚至端茶送水都要十几人招呼着,睡觉也恨不能让整个禁军来保护自己;因此她让无常去保护当今哲宗皇帝,并要求她寸步不离——就是为了防止今天这类事情的发生。 然而无常也失败了。或许他曾经千百次阻止了可能到来的危险,但失败了一次,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许多事情并非是根据次数而逐渐累积好处;而是一次失误就会被打入地狱。 无常点头道:“太后无论让无常做什么,无常就去做。” 太后慢慢地微笑了,她微笑的时候,流下眼泪来。她双手捧着无常的脸,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好孩子!无常,你可曾记得我嘱咐过你,让你一直留着你的发簪,绝不可弄丢,在皇上出事的时候将它拿出来?无常,是时候了。快找找,它放在哪儿了?” 房内安静了下来。 无常稚气未脱的声音回荡在房里,显得清亮而突兀:“太后,无常一直将发簪带在身上。” 他脸上无悲无喜——孩子的面无表情,让人觉得心惊,以及大难临头。他伸出手到自己的发髻处,取下自己的发簪,交给太后。 太后将发簪顶端最宽处折断,倒出半粒小药丸。小药丸呈灰色,似不起眼,然而太后似乎将它视若珍宝,藏在最信任的无常身上数年。 太后看到药丸,似乎感到一丝宽慰,又叹了一声道:“无常,你将它吃了。” “遵命,太后。” “等等。”在无常要将药丸吞咽下去的时候,太后拿过这颗药攥在手心,昂头对立在一旁的阴柔太监道:“童贯,去拿水来。天冷了,水可别太凉,冻坏了人,哀家可要拿你们是问的。” 太监低头道:“太后放心。” 很快,下人递来一罐水。 太后问了声:“够不够热?” 下人一愣,太监倒是反应很快,道:“够热,够热。太后娘娘,这水可不是一般的水,是最热最热的铁水,由铁熔化而成,若不及时喝下去,很快就要凝结的。” 太后眼睛微微一转,低头拨弄着指甲,道:“知道了。无常觉得冷,哀家可不觉得冷,你们替哀家把这药给无常灌下去,他年纪还小,嗓子眼细,哀家怕他吞不下去。轻些,慢些,让他都喝下去。” 太监道:“遵命。”他对着旁边几个下人使了个眼神,下人会意,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按住无常,而无常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只没有生命的人偶。第三人从太后手中接过药丸,第四人将一罐铁水举起。 一边的小太监见了,悄悄问杨公公:“杨公公,这是干什么呀?” 杨公公小声道:“蠢货,来宫里几个月了,这都不清楚要干什么?无常是做什么的,保护皇上的人,但是皇上遭此大难,他又怎么逃得了惩罚?” 小太监受到惊吓,颤声音道:“可是无常那么听太后的,太后连一点通融都不给吗?太后这样喜欢无常,为什么现在又要无常——是要他去死吧?至少他曾经把命都献给都给皇上了。” 杨公公低声道:“放肆!皇上的命,岂是一个人两个人能衡量的?多少人都替代不了!而且,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撼动太后的原则,一万件好事都不能允许一次的差错。” “原来如此。”小太监又问道:“那,那这颗药丸又是……” 杨公公皱了皱眉,道:“自然是怕死不透,让他自尽的毒药了。” 只见第三人扶起无常,接过,将药放进他的嘴里,太后死死盯着无常,看着无常仰头把药吞下去后张开嘴让人检查。两个侍卫上前,手指捅进他的嘴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报告给太后说:“药已经吃下。” “好。”太后轻声笑着,眼神如同哺食的雌鸟,她温柔道,“好孩子,光吃药嗓子难受吧,来喝点水吧。” 无常眼中空无一物,眉头微微皱了皱,道:“谢太后——” 太后点了点头。在太后点头的瞬间,下人将一只漏斗塞进无常的嘴里,深入咽喉,灌入融化的铁,顿时滋滋声响起,铁水灼烧内脏,外表却完全无异状。无常猛地浑身一僵,四肢颤动,浑身发抖,咳嗽不止——但他发不出声音,铁水从他的嘴角流出,往下淌的时候一路烧下来,将他的皮肉揭开,热气在寒冷的殿内升腾而上。 似乎从来没有谁见过无常这么痛苦过,他瞪着眼睛,抽搐着,从内而外焦黑开来,他下意识地要蜷缩起来,太后一皱眉,四个下人立刻将他整个人拉开呈伸展状。漏斗跌落到一边,无常猛地昂起头,无声地尖叫起来——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的皮肤透出红黑色,他的眼球正在外鼓,鼓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然后猛地一下破碎萎缩凹陷下去,只见无常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脑袋一下子垂下去,,再无声息。 唯有沉沉死气,和隐约的恶臭。 ——无常死了。 太后没看无常一眼,道:“拿去丢掉吧,闻着怪恶心。” 下人道:“是。” 太后端然不动,冷声道:“还有,这几个太医,留着有什么用?你给我去换一批过来,要用最快的速度,要请最好的医生,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满足。至于这几个,你知道要怎么处理吧?哀家连无常都没有放过。” 杨公公眼珠一转,堆笑道:“是,奴才明白。” 太后喝着茶,瞟着这几个太医被拖出去。有一个很不愿意走似的,手扳着地面试图多待一会儿,使得地面上出现了许多鲜红的,指尖磨破留下的血痕。 有个太医被拖出去的时候,看见了门口立着的王烈枫。他们立刻像是见了救世主似的,朝他猛地扑过来:“王大将军,王大将军!……救救我,求求你!王大将军——”他被拉回去,手仍是绝望地往这边探。 救救我,王大将军,救救我。 太医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平日里德高望重,一到皇宫就要整天面对一群顶级蛮不讲理的贵族,治不好就要掉脑袋——生死关头,能不能救回来,大多数时候看命,看意志,看求生欲——王烈枫出生入死数年,这些他都有数。 然而王烈枫欲言又止,复又闭上了嘴。在他们被带走之后,他走进去,弯腰行礼道:“太后,您有何吩咐?” 他感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他身上,有诧异的,有看救世主一般的,还有豺狼虎豹式的——他一眼看见了长跪不起的赵佶,随后看见了章惇深沉似海的眼神。 章惇的眼神让他的思维停顿了一秒。 人在杀人前,总会露出一些凶狠的神情,或是龇牙咧嘴,或是青筋暴起,或是张狂大笑,或是壮胆式的嘶吼,这种神情会震慑到敌人,让敌人有一瞬间的不适——“不适”是一个脆弱的时刻,意味着无法对下一步行动作出完美的反应,是很容易被杀掉的,而这种震慑,谓之“杀气”。 王烈枫在边疆的战场上见过类似的神情,士兵的眼神里有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杀气中带着胆怯;敌方将领在决斗的时候,眼睛里有胜利在望的凶狠,旗鼓相当的兴奋,杀气带着甜腥。当他回到汴京城,杀气变成了难以名状的眼神,以恶毒居多,使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却是一样。 章惇是杀气极重的人之一。章惇对于并非自己党派的人的恶意最深重,比如自己的父亲,比如自己,比如端王殿下。他却对掌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太后没有这样的倾向,更接近于一个掩藏着本意的合作者,是胆怯的,伺机报复的。 他看自己倒是从不客气,武将本身就是没有地位的,因此他看他的眼神毫不掩藏:“王烈枫,见到太后,还不跪下!” 太后坐在床边,只是喝茶,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于是王烈枫在赵佶身边跪下,磕头道:“臣王烈枫,恭请太后圣安。” 下人伸手来替太后接过杯子。太后站起来,绞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烈枫,你无视宫中规矩,玩忽职守,致使皇上生命垂危,理应从重治罪。然念在你一向忠于朝廷,哀家觉得不该对你太苛刻,章宰相也提议让你将功补过。这样吧,我不让你死——从明天起,你也就不再担任大将军了。当个太守如何?” 王烈枫道:“谢太后不杀之恩。” “——皇祖母!”赵佶突然一声大喊,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皇祖母,求求你。”赵佶哀求道,“王大将军驻守边关,如果他被贬谪了,以后还怎么指挥啊!” “放肆!”章惇变了脸,凶神恶煞地指着他:“端王殿下,您还敢来求太后?您知道您犯了多少禁令吗,端王殿下?”他忽地恶狠狠地瞪向王烈枫,“你你也脱不了嫌疑!太后,依臣所见,不如将两人一并惩罚!” “我?惩罚?老僵尸你在说什么?”赵佶惊道,“皇祖母,您是要惩罚孙儿?” 章惇笑微微地看着赵佶:“端王殿下,您一有谋害皇上之嫌,二有巫术犯上作乱之疑,人证物证皆在,太后不杀了您,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皇祖母!皇祖母!”赵佶大喊,“您相信孙儿的吧?” 太后悠悠道:“佶儿,对皇祖母说实话。” “孙儿不敢。”赵佶道,“皇祖母——” “别胡闹!” 一句话吓得赵佶不敢出声。 皇祖母这样说话,说明问题很严重,她上一次这样说话,是在父亲死的时候。 “章宰相的话虽是气话,却并非不可参考。” 太后本来是可以避免说这些话的。然而章惇抢先说出口这些,也便无可挽回了。 这时候,杨公公突然大喊一声道:“皇上醒了!太后娘娘,皇上醒了!”他激动异常,“我们一定尽力让太医护住皇上,用最好的太医……” 太后摆手,他便赶紧止住了声音。 只见这年轻的皇帝失魂落魄地坐了起来,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太后扶着他,柔声问道:“皇上,你醒了?你要什么?哀家给你去找。” “我……”皇帝恍惚地看着周围,他的嘴唇苍白发青,皮肤近于透明,他扫视四周,当他看到赵佶的一瞬间,突然抬起手来,指着赵佶道,“你,你,弟弟,你——” 赵佶一愣,指了指自己道:“我怎么了?” “你——”皇帝突然面目狰狞,恐惧万分地嘶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刷地一下,赵佶脸色苍白,他难以置信道:“什么?我?……” 他抬头看见太后阴沉的脸。 章惇在一旁道:“来人,将端王和王烈枫押进大牢,好生伺候着!” 第五回 琼林玉殿 1 早发现了又怎样?赵佖伤不了她。就凭她是王烈枫的妹妹。赵佖既然要出手,针对的必定是端王。哥哥是端王身边最亲近的人,必定要受牵连。 哪有什么多管闲事?都是为了哥哥。 所以王初梨假意回家,绕了一小圈又回到了这里,而完颜晟已经走了。 太好了。 她屏住呼吸。 箭在弦上,随时可发。她跟在小贩身后,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踏得更轻,她在拐角处 探出头,却没有看见小贩的身影。 她和完颜晟对峙的时间非常短,她知道——至少绝不会超过她所跟踪的人从墙的这头走到那头所需要的时间。可是她没有听见任何跑动的声音——人可以刻意掩藏自己走路的脚步声,然而如果他们拼尽全力去跑步,那一定会有声音出现,本能是无法隐瞒的。可是那小贩似乎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这座墙当中,消失在这条路上了。 人绝不可能消失,除了生死。 上天入地倒是可信;上天她没有看见,刚才并没有人翻墙而入,何况城墙是这样的高,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吃力不讨好,只有哥哥翻墙水平一流,别的人或多或少也会颇费一些气力。因此大概是入地。 而地面平坦如墙。王初梨眼珠子一转,闭上眼睛,手掌摸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 人看不见的时候触觉最灵敏,甚至可以打破视觉的屏障。在黑暗里,王初梨将感官集中于手,以手替眼,在她走到第二十四步的时候,她摸到了此处与其他位置不同的地方——是一条裂缝。 王初梨停下来,睁开眼。 然而眼前的墙,肉眼看上去毫无破绽,根本就是普通的城墙。 她重新闭上眼睛。就是这里,一条从上到下的裂缝,肉眼不可见,触觉却清晰可辨,她睁眼,咬紧牙关,用力,往里推,这堵墙起初不动,随着推力的增加,竟向内挪动起来。 王初梨一鼓作气,手脚并用,用力往里一踹。 她看见眼前的一片开阔的黑暗。墙体在黑暗发出哀哀的鸣声,呜——的一下,自动向后退,然后往旁边移动,一扇门一般地为她打开,通往未知的领域。 墙开以后,通往的地方竟不是皇宫? 是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包含一个神秘莫测的诡计? 是什么人这样的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宫的城墙处设下机关;还是说,是前人就已留下,有人发现此处后鸠占鹊巢? 王初梨平日仰仗着有几分功夫,在汴京城里横行(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一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二来大家认得她是大将军的妹妹,也不怎么敢碰她。双方客客气气,相处和睦,同城的人大都这样知根知底地和谐相处,若真有什么惹是生非的,或是试图对她动手动脚的,大都是异乡人——毕竟要在汴京生活一辈子,出点丑闻可以成为别人逢人便说的谈资,自己忘了,别人也忘不了。 异乡人不知底细,不分轻重,不在意在此处留下什么故事,因此他们总像是闯入者,将约定俗成的规矩破坏掉,引发一段故事——这也是大多故事的开头。 王初梨此刻,于这个秘密而言,就是一个闯入者。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虽然好奇心驱使着自己往里走,然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有心无胆。在走进去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完颜晟是否还在原地——答案是否定的,鬼知道他去哪了,可能他也不想被自己踢得断子绝孙。 事已至此,秘密的大门已向她敞开着,于是王初梨只得自己走进去一探究竟了。进去的一刹那,她默念了一句菩萨保佑——可是她平时是不信这些的,临时相信她所不信的,她不知道这就是很心虚的表现了。 这一条密道很深。如果有人在密道尽头看到王初梨,那她就是和月光一道出现在远处的,仿佛由月光化成的一个人形。她生得本就极为白皙而柔美,又有着兽类的慧黠灵敏,虽然只是个少女,却已经具备了勾魂摄魄的因子。 在外面还有月光指路,哪怕只是一点光,也足够看得清。可是她进来以后,竟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四处试探着试图找到照明物——总该有的吧?可是她找了好一会儿,在这个双臂都难以伸展的狭小暗道里,上上下下地摸,终于还是没能找到,于是放弃了;她的放弃伴随着胆量的缩小,她迟疑了一下是否该退出去,一回头,那门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这下可不妙啊。王初梨变得冷汗涔涔了,往后退已经没有了路,往前走又似乎走不到尽头:黑暗里人的触觉的确会被放大,以至于一小段距离都仿佛要走三天三夜那么漫长。她别无选择,只得往前走,忽然听得远处高处有一阵风往这边吹来,风中夹杂着叮叮当当之声,是什么东西互相撞击着,往这边飞来—— 仅仅在一瞬间,王初梨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一种唤作“春雨”的暗器! 之所以叫“春雨”,因着它的状貌是绵密如春雨般的,发出时千万根针交织缠绵,以数量之多取胜。此暗器直扑面门,一旦射中,便如下雨般,雨水碰撞地面,亮闪闪地织了一层绒;人的脸上也是密密麻麻地咬着一层绒,是千万根极尖极利的细针,向着各个穴道扎进去,登时视觉嗅觉听觉味觉统统丧失,性命更是难保,可谓凶险至极! 此刻只能相信直觉。王初梨听那声音是平移着从喉咙以上的地方飞过来的,因此她当机立断,一个下腰,“春雨”嗖的一下,与她的鼻尖擦身而过,飞到后面去,不久以后,她听到身后有什么炸开的声音——是“春雨”扎入后面的墙,引发的小型爆裂;这么绵密细弱的暗器,竟有着这样可怕的威力,若是真的碰到脸,那可不只是毁容了,只怕脸上的筋肉当场被扯烂。她不禁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她的手是颤抖和冰凉的。 王初梨和哥哥不同的地方在于,她虽然性格大胆,然而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因此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实际上是很容易被摧毁的。她开始有些怀疑人生了。 然而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而且容不得怀疑。然而也别无选择,她这下是不得不往前跑了,跑出去才有生机。 王初梨无意识地踉跄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新的一轮攻击又来了,这时候王初梨开始寻思是否触发了什么机关;这回是从下面过来的,听声音是极重的利斧,至少有三把,旋转着往她的方向过来,意图割掉人的双腿;斧头旋转的声音是“灰灰”的,类似于马的喷气声,王初梨可不能让自己的后半辈子不能骑马。她一咬牙,用了小时候爬树的本事,双腿各往两边一撑,硬是停留在半空,斧头咣当一声砸在她背后的墙上。 原来武功真的不是仅仅停留在地面,也不是跳起来就算全方位各角度了——王初梨这时候才明白,危险袭来的时候,恨不得全方位各个角度地,叫人死无葬身之地才好;世界竟然是这样危险的。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了,她隐约感觉到光,微弱的,但是存在。 她一点一点往上挪,感受到了哪里不对:越往上爬,竟越来越困难,因为她的右手边竟变得越来越宽,她奋力往上一蹦,手竟撑不到那地方,她扑了个空,险些掉下去,吓得浑身绷紧,用尽力气往那个空档处扑过去—— 啊,那是另一个密道! 她摔在密道里,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钻心的,从内到外的,她痛得蜷缩起来,她听见自己的深呼吸。密道并不平整,粗粝的地面实在叫人无所适从。她朝内呼吸,牙齿咬住嘴唇,眼眶里噙着泪。容不得她稳住身子,她就看见了远处的光,星星似的,微弱而细小的一颗,但它毕竟在闪着光。 王初梨诧异于城墙竟能往上延伸;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在这个地方竟另有玄机,通往一个未知的境地。这一条新的密道是往下的,非常狭窄,一次仅可通过一人,得亏她是女子,生得纤细,勉强可以无困难地爬过去。 她判断,大概是有什么小的建筑建在城墙旁边,可当她行进的时候,她听到的是几个奴婢的哭声。 “咱们皇后娘娘可怎么办呀,皇上都这样了……” “与其担心娘娘,不如担心我们姐妹几个该何去何从吧,皇后娘娘若是当了太后,我们服侍谁去呢?” “快闭嘴,不要乱讲,小心给人听见了!皇上现在可醒啦,好好的呢……” “能撑多久啊,你没听过传说吗,十几年前……” 她们的声音很细小,然而清晰可辨。 ——这一条暗道,竟然通到皇后的隆祐宫?皇后她知道吗?那么从这里开始,又会到哪去呢? ——皇上好像遇到了很严重的情况。 ——哥哥怎么样了?端王怎么样了? 王初梨小心翼翼地往前爬,似乎是过了隆祐宫,密道突然间变得豁然开朗,上下左右都伸展开了,她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肋骨的痛触电般传来,她呻吟了一声,重新弯下腰,佝偻着背走了两步。 哥哥真不是一般人,在家时候把上衣脱下来让仆人上药,整个背上都是伤,他不痛吗?光是摔这一下,她就痛死了。 这时候要是再来什么,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躲开。 周围非常安静,她猜测自己应该在地下了;密道变成了普通的地道,这种结构她勉强熟悉些,最好的是,她往前的方向,是有火光的,两边点起火来,是温暖的橙黄色,道路也清晰可辨了,对她来说足够亮了。 王初梨把手伸进袖子,检查了弩箭是否安好。 然后,她往前走过去。 第五回 琼林玉殿 2 “啊?当初答应了给四百万两,转眼就翻了倍。好贪心啊,章大人。”赵佖微笑着,“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给我这小奴才也发个二百万两的?他好不容易才偷走了我弟弟的荷包,还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是吧,陆时萩?” 他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显得英气逼人,长眉斜飞入鬓,凤眼微微上扬。 “申王殿下,这些下人只知道按吩咐去做事,没有思考能力,不过是些用完就丢的棋子,您自己都随手能杀了他们,您说是吗?到时候,您要当了皇帝,整个国库的银子都是您的,还计较这一点干什么?何况,在下无意间促成了一箭双雕的好事,自然要加倍了。” “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对你下手?”赵佖放下书册,理了理身上柔软的裘袍,他长眉一挑,微笑着抬眼,看着眼前的章惇,“没想到,章大人非但城府深重,而且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呢。” 章惇笑道:“正是,正是。申王殿下您接着说,在下听着呢。” 赵佖脸上波澜不惊,仍是淡淡姿态,心中却是波澜叠起。他带自己的呼吸平稳了,站起身来,道:“好啊,那我就赠宰相大人一千万两银子,现在就送到你的府上。宋公公,备好车马,马上送过去。” 宋公公略一欠身,笑道:“谢申王殿下。本以为申王殿下会犹豫的,不料竟这样大方,还多给了二百万两。” 赵佖笑道:“我才不大方呢。是看在附赠了好东西的份上,再来四百万两,我可消受不起。” 章惇一愣:“附赠的?申王殿下是指……” “章宰相,这你可别怪我骂你蠢了。你去加害王烈枫,别人会心甘情愿让他被带走么总要来询个究竟的,是吧?——这个思考顺序,是对的吧,宋公公?”他喊住宋公公。 宋公公走到一半回过头道:“是的,殿下真是聪明绝顶呢!” 章惇一愣,皱眉道:“端王殿下,您指的是谁?” 赵佖走到他面前,展开扇子,扇了一下,又把扇子收起来,朝章惇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章宰相,你的脑袋是用木头做的吧?要论此人,你比我清楚得多吧——你不知道王烈枫有个花容月貌的妹妹吗?” 那一记暴栗用了几分力,以至于章惇“哎哟”一声,被顶得倒退数步,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头上起了个包。他也没喊痛,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略一沉吟:“申王殿下,此女今年刚满十七,待字闺中。提亲的人不少,但王烈枫对她非常保护,她没这个想法,听说在家大哭大闹,就是不乐意嫁出去,竟一一回绝了。” 赵佖眯眼笑道:“怎么不听到的不是一个版本呢?我可听说,她追求者甚多,她本人对此并不抗拒啊?” 章惇道:“申王殿下,您这就不懂了,男人结婚和女人结婚能一样吗?男人结婚了,还是可以出去寻花问柳,顶多被人说风流;女人可不一样了,结了婚,就是完完全全地归属于一个男人,生活的重心就该回归家庭了,要是她们风流起来,岂不是红杏出墙,是要杀头,要浸猪笼的死罪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章惇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两人哈哈大笑,在黑暗里,野狼嚎叫似的,吓得旁边几个侍女浑身发抖——赵佖一旦大笑,就要见血;他不可能杀了眼前的章惇章宰相,那他的目标,就会落在她们其中一个的头上——赵佖笑着走向她们,一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竟吓得失禁。 当赵佖走到她跟前,俯身看她的时候,她双目圆瞪,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赵佖摸了摸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闭上眼睛吻她。那侍女浑身一震,想推开他又不敢推,身体愈发地冰凉起来。 赵佖生得风流倜傥,鼻梁笔直,眼睛多情,身材又高挑修长,口中有着刚切开的橙子一般的清冽香气。 他吻那侍女的时候,侍女在一瞬间被他的表现欺骗了,使她在一瞬间忘记了他所有的恐怖,甚至觉得,他是真心待她的。 赵佖停了下来。他依旧捧着她的脸颊,说道:“害羞了?” “……殿下,”侍女应到一半,突然,赵佖扼住了她的喉咙,一只手将她举到半空。 她仰头呼吸不能。 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听到了咯啦一声,那是她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赵佖将她放了下来。那侍女歪着脑袋,一只鼻孔里淌出蜿蜒的血。 赵佶随手把她往旁边一丢。另外几个侍女赶紧上前,一人抬着肩膀,一人抬着脚,一人小声指挥着,将她抬走。 章惇不忌惮死人,也不看重女人。但他亲眼见识到了赵佖的冷漠和残忍。 赵佖转过头,冲他一笑,道:“章宰相,您可看到了,我可不在乎一个女人的性命,更不缺女人。您觉得我想娶谁呀?我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一见钟情对我而言也根本不存在,我这里的美人不计其数,您未免太天真了。可是我唯一能有点感情的人,大概是我的弟弟吧?可是我又让你杀死他,我又是希望他死的,我希望他能够看着我的眼睛死去。” 他慢慢出现了那种奇异的,兴奋的神色,像是狼见了血,眼里有着幽幽的,绿色的鬼火,有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那申王殿下的意思是——?”章惇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赵佖摇摇头:“我希望这个女孩子,可以当我的‘人质’。宰相大人,要不要跟我一起迎接这位贵客?” 人在第一次赌博时,往往有着“新手的运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幸运会环绕着自己,如有神助般,押什么中什么,然而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自己赢了,茫然听着旁人的欢呼,焦急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也隐隐约约地感到高兴。等到熟悉了,当初的幸运就难以发挥出来,只遗悔恨。真是幸运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王初梨能兜兜转转找到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非常幸运了。密道暗藏玄机,危机四伏,她不但避开了这些,甚至还在数条路线中摸爬滚打地找到了正确的那条。她怀疑过这一切的真实性,是否就是为了将她引到这里——可是她没有退路了,即使她一直听得到有人在前面走,甚至,在最后的最后,那个人回头朝她走来,脚步越来越近——她害怕了,又生气于自己被人吓到,然而只能忍气吞声,屏住呼吸躲来躲去,时不时放出一支冷箭。偷袭不是好事,哥哥教育过她。因为弩箭很危险,容易误伤,不能总闯祸。可是防身不算偷袭,只是自卫的表现。这样是无罪的。她往回跑的时候,被陆时萩一把抓住:“你玩够了吗?” 她听见自己的弩在呻吟。一种濒死的呻吟,紧接着,它被捏得断成两截,跌在地上,粉身碎骨,不复存在。 陆时萩觉得申王殿下很无聊,还特意吩咐自己不要杀掉跟踪自己的人。这种吃苦不讨好的事情,他本来就不会做,最多走快点甩掉人。可是申王殿下居然要他钓鱼——他居然让他不许把人引丢,这就很匪夷所思:找个人把她抓过去不就好了?这样导致他身兼多职,压力巨大,办完事还要把她引到密道里,虽然中途被打断,但她足够聪明,找到了入口,还活了下来。至此,他松了口气。 认真对付她,似乎不太够格;可是随随便便地,又抓不着。武功方面,她不够专业,然而她的箭极准,准到超出她本身应有的程度,堪称百发百中,他当时以为完颜晟要死了。即使在这里,在黑暗里,她借着一点点的光和微弱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做到每一次都对准他的喉咙的?前世的记忆,还是血脉里肌肉的惯性? ——不愧是神箭手的女儿。 躲她的箭是没有用,他只能硬接。硬接下来,就会受伤。他接下箭以后,手掌一热,血流下来,这一伤一痛让他清醒了点,他走到她身后,抓着她的肩膀,朝她后颈处用手一劈。 王初梨非但倒了下去——她倒了下去,还吐出口血来。陆时萩扶住她的时候,她还在持续呕血,陆时萩吓得不轻:“你还真的不会武功啊?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你醒醒……不对,是我把你打晕的,算了,先带你见殿下好了。” 赵佖看见扶着王初梨的陆时萩的时候,也是震惊了一回:首先,陆时萩竟然被伤到了手,他的手掌被箭扯开一道伤口,血肉模糊,淙淙的血不断往下滴;王初梨则是刚吐过血,她脸色苍白,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赵佖看看陆时萩,看看王初梨,又看看陆时萩。陆时萩眼神无辜。 “——你们两个居然打成这个样子?” “不是的,殿下。”陆时萩说,“她比我想象中强一点,又比我想象中弱一点。”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章惇道:“王姑娘……大概什么时候醒?” 陆时萩道:“按正常情况,是现在。但是殿下,宰相大人,你们都看见了,她还在昏迷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武功盖世。” 赵佖皱着眉头,端详了王初梨半天,问了句:“你来的时候,她没跟上,是不是?” 陆时萩悻悻然,苦笑道:“啊——对,这都被殿下您发现了。她被人拦下了,我本来想上去帮她,但您说不能直接帮她。” 赵佖笑了笑:“那就对了。这么看来还是我的错。我这人胆子小,怕出什么事,事先在‘春雨’上抹了毒。“春雨”这东西以多取胜,她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完全躲过是不太可能,无论怎样都要擦破点皮吧。死是死不了,这点不用担心。那这样吧,陆时萩,你去帮她解个毒,至于饭食嘛,我会叫人准备两份。” 陆时萩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申王殿下,您可真是——” 章惇道:“心细如发呀!” 陆时萩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这一眼可谓杀气腾腾,压迫感极强,章惇活了一大把年纪,很少有人能把他瞪怕的;申王的部下都是这么气焰嚣张的吗? 第五回 琼林玉殿 3 王初梨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 这种阴冷与方才她在密道里寻路的时候无异,然而之前因为紧张,她忽略了这种感觉。此刻她感觉到了冷,而且是越来越冷。 她一动,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一叫,方才摔到的肋骨的痛更甚了,她叫到一半不得不戛然而止。她很少这么痛,她一痛就想到哥哥,可是哥哥不在。 哥哥不在这里,这里不知是哪里,又冷又潮肚子又饿。听到肚子咕噜一声,她的心态崩了。从小丰衣足食的,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 这时候她听到一个男声:“咦,你可总算是醒啦!” 这个声音她熟悉,是在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声线略高,仿佛有着梨子的颗粒感,掺着薄荷的凉,极富有少年感,语气又带着揶揄;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总带着无奈的笑似的,使人听了能安静下来,愿意听他说说话。即使是说些无聊的话,也是动听的。可是他又不无聊。 王初梨警惕地问:“这是哪?你是谁?是你把我关进来的?谁指使你来的?你想干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哥哥怎么样了?” 听了她这么一长串连珠炮似的发问,陆时萩也觉得非常为难了:“你等等,让我想一想你问了多少问题——你刚才问了什么来着?” “我——”王初梨想了想,“我还能出去吗?” 陆时萩听清楚了,抬起眉毛笑了笑:“你还真的相信我说的呀——你说的,我都记住啦!我先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哦。如果你说的是能不能出这个地牢,那是可以的,因为申王殿下想拿你当人质威胁你哥哥,见不到活人,那你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但是,你说能不能出申王殿下的隆祐宫,那就有点困难了,至少我帮他做事以来,就没见过哪个进来的姑娘能活着出去的。 “然后是之前的那几个问题,这里是申王大人在皇宫里的后院,他觉得平时也不住,专门改造成了一个秘密基地——对你来说,现在它是一个牢房。我是他的帮手,是申王殿下把你和我关进来的,可不是我一个人干的!申王一开始就让我不要伤到人,我哪敢动你?你哥哥刚被太后训完,只怕是职位不保,现在和端王一起被关在牢里了。” 他一条一条分析着,这种男性化的理智思维方式让王初梨听了很难受,并且想哭。 所以王初梨真的哭了。 听懂了他的意思,倒是不一定被惹哭的原因;但是他的说话方式,让她觉得一点幻想都没有,哥哥被捕入狱在意料之中,但是他说得一点也不委婉,因此她一个没忍住,哭起来就没个完。 于是陆时萩听到了王初梨的抽泣声。他觉得心里颇为愧疚:“你别哭啦,长得这么好看,哭起来就不好看了。这样吧,我告诉你,其实我也是被关进来的,虽然申王殿下平时待我不错,但是因为我一个不小心让你中了毒,申王殿下说让我把你医好,就把我关了起来,你看,他非但不想让你死,还帮你找了个伴,我!怎么样,是不是好受多了?诶,你怎么又哭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连“给申王做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王初梨自然是明白逃出去的难度有多大,一念及此,她哭得更凶了,然而只持续了一小会,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等等,我中毒了?” “对啊,是沾了毒的‘春雨’——什么,你以为是我把你打晕的吗?” “不然呢?” “你别冤枉好人!……虽然我不是好人,但是,打晕能晕那么久?要不是我帮你疗毒,你到现在都没醒呢!” “什么?”王初梨的声音突然压低,迟疑地问,“是我理解的疗毒吗?” ——她想起哥哥之前中了毒,喊家奴给他准备了一大桶的冰水,赤裸上身坐在里面运功逼毒,最后所有的冰块都变成了暗绿色,倒在后院里,冰块附近的草立刻就枯萎变黑蜷曲成一团,一整年都没有长出新的草。 她的重点在于,赤裸上身。 陆时萩道:“是啊,是我帮你把毒吸出来的。” “针扎着我哪儿了?” 陆时萩得意地说道:“你自己都没感觉出来,对不对?我找了半天,是在你肋骨下面那块地方,那里有一个针孔,扎得很浅,只破了皮,但是毒还是渗进去了,要是晚发现一点,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初梨略一沉吟,道:“这里太黑了。” “啊,因为已经很晚了,我就准备睡了,谁知道你醒了。你怕黑么?我这就帮你去点个火。也是,点个火还能暖和一点儿,这里是有点冷,我是习武之人,所以能看见这里的情况,而且不感觉很冷。啊,怎么,你是要跟过来吗?点个火挺快的,你躺那就行……” 陆时萩点燃墙角的火折子的一瞬间,王初梨跳了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我让你——我让你碰我!你都看见了!你不要脸!” 王初梨使尽了浑身力气,陆时萩毫无防备,被打得两耳嗡嗡作响,并且觉得很委屈。 他本来想解释什么,但是想到刚才一给王初梨好好解释她就哭,他决定改变策略:夸她总没错吧?于是他脑子一转,一边挡着她挥过来的拳头,一边努力见缝插针,开口道:“你皮肤挺好的,真没长痘!” 他是真心地夸赞,然而王初梨——自然是更加生气了。 王初梨一巴掌呼他脸上的时候,他疑心自己得了脑震荡,一边谴责自己太过自信觉得这次不会说错话,又哀叹自己着了道了,然而还没等他运功抵挡,王初梨就一脚踢在他膝盖后面,他咣当一下跪倒在地,被一脚踩在肩膀上,整个人趴倒,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陆时萩费力地转过头:“你怎么——” 王初梨道:“臭流氓!” 陆时萩这才反应过来:“那也是没办——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他的应变能力重新回到他的脑子,“你打我吧,如果你实在生气的话,毕竟我们还要共处一室很久呢,气氛不能太僵硬,你怎么解气怎么来!” 陆时萩的话实在很多,加上他声音动听,王初梨听着听着就消气了,可能也有脸的原因:他的五官非常精致,浓眉之下一双清澈如琉璃的桃花眼,长睫毛投下三分的阴影,瞳孔中是流水一般的含情脉脉,一直汪到了底下的卧蚕里。他的眉梢眼角都蕴含笑意,高鼻梁下的嘴唇形状如弓,他的脸型很好,小而瘦,到了下巴就往里微收,是聚拢的样子——真是天生的美男子,摆在常人之中就宛如平地里拔起一座高峰,想不被注意都难,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温柔又和善,因此即使是让他扮小贩,也是个漂亮小贩,桂花糕还能多卖几块。 “你知道吗,我真想打死——”王初梨越打越轻,终于打得累了,也觉得没劲了,于是走到一边,靠着墙坐下来,抱着膝盖发呆。 陆时萩道:“你不生气了?” 王初梨拉下脸道:“我累了。” 陆时萩有点悻悻然,于是他找了最近的一块墙,就地坐下,柔声道:“累就休息吧。” 他这么一说,王初梨反而不乐意了,硬是要找点话来讲。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陆时萩,萩是草字头,下面一个秋天的秋。是‘水居知石鱼波,山居千章之萩’。我从小没有爸妈,是在河边被爷爷捡到的,爷爷不希望我再掉回水里,所以姓陆,陆地的陆。萩是一种花的名字,但是很少用,只是个不知名的小花……”陆时萩絮絮地说着,“你是王初梨吧?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比我的好多啦。” 王初梨嗤地笑了一声:“你的话好多,问个名字,讲了这么大一堆!” 陆时萩道:“申王殿下吩咐过,不许惹你不高兴,我要让你高兴,首先就得让我自己高兴起来,说话能让我高兴,所以我会说很多。” 王初梨抬头,托腮歪头看他:“这样吗?要让我高兴,首先你要说实话。反正也不打算让我出去了,我想知道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王初梨生得美,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如果生得美,而没有什么本事,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危险的,向来对女性的恶意都是很大的;而如果地位过于高贵,也不大好,从小要学习诗书礼乐不说,作为大家闺秀十几年不能踏出家门,成年就要被许配给别人,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而像她这样,家庭属于“暴发户”性质的,倒是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人的本性和享乐能力,成长成什么样全看先天的性格,她不是什么坏人,顺着自己的想法做事,既天真又快活,还被哥哥宠着,别人觊觎着,又不敢动她,可以说是被许多人羡慕了。 她这样看着陆时萩,陆时萩是无法拒绝的。 陆时萩倒是正视了她的目光,他饶有兴味地微笑着,点头道:“好。” 王初梨道:“我想起来,你的桂花糕挺好吃的。你身上还有桂花糕味儿呢。你专门学过吗?” 有人夸自己,而且有聊天的意愿,陆时萩觉得很高兴,跳起来,小狗似的迈着小碎步蹦来蹦去:“是吗!我家里的厨师也说,这桂花糕可是他的祖传绝活,我躲起来看了半天,才成功偷师。” “厨师?”王初梨道。 “对呀,厨师。”陆时萩笑道:“给申王殿下干这种卖命的活,还不得吃点儿好的?” “你不是杀手吗?” “我是呀,但你也可以喊我刺史大人,虚职而已,这不矛盾。杀手不都是无名无分的,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白天也穿着夜行衣?不是的。他们之所以悄无声息的,是因为他们总是有另一个身份,有时候是小贩,有时候是私塾先生,有时候是茶馆老板……在平时,他们和普通人无异,而‘普通人’是最没有区别的一个群体,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了。比如现在,你我都是一个地牢里的囚犯,在别人看来,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样的。你饿了吗?饭还有点儿热,要不要吃一点?” 王初梨道:“原来是这样。可是你为什么投靠赵佖呢?他是个疯子,心狠手辣,现在把你也关进来了,可你好像并不恨他。” 陆时萩笑了笑,抬头看着天花板,道:“你是不是在盼着我有什么悲惨的身世,被他要挟,迫不得已做的这一行?不是的,我只是贪婪。人在面对一定程度的荣华富贵的时候,是可以铤而走险的。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是对谁忠诚,我只是对钱忠诚。” 两人沉默了一阵。 王初梨开口道:“陆时萩,那我再问你一件事。” 陆时萩随口应道:“嗯?” “你当时两手空空地回来,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是吗?” 陆时萩顿了一下,道:“是。我确实什么都没拿就回来了——你知道?” 王初梨轻笑道:“我知道啊,我都看见了。虽然你的动作很快,可我还是看见了。那个荷包还在你身上,是吧?你之前引开我的注意,趁我去攻击完颜晟的时候,就拿了端王的荷包了,是不是?” 陆时萩道暗自吃惊:“确实是这样没错。拿走他的荷包,是为了在搜查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荷包’——” “反过来证明他的荷包出现在皇上的隆祐宫里。”王初梨抢过话头,“这样就可以栽赃给他,是么?” “……是。如果这些你都事先知道的话,我就知道为什么申王殿下非要我来抓你了。” 王初梨皱眉:“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陆时萩很快地猜到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让他一下子难以置信,他这么揣测着,又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申王殿下他——” “是啊,他让你抓我,不是因为我什么都知道,而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当时赵佖来找过哥哥,商议的正是此事。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 第六回 知他故宫何处 1 ——因为,早在半个月前,皇室就收到一封密信。 信藏在皇上的龙椅扶手处,划开一道裂缝,将那信插入其中,露出低低的一道边缘来,涂上和龙椅相仿的颜色。 那信是一片薄的竹简所制成,边缘极锋利,皇上当时上早朝,手一扶在扶手上,立刻被划至出血,他将信抽出来看了眼,当时有在场官员说皇上突然神色严厉,似乎是非常吃惊,但是所报告的事宜并非值得称奇的,因此文武百官虽心中感觉异常,仍然不动声色。 退朝后皇上方才宣布此事,气得太后够呛,得亏那信没有毒;然而内容却是,冬至这天也就是今晚,要刺杀皇上。 听着很不可思议,是谁送来的信?是怎样出现在皇帝的龙椅上的?又要怎样接近皇帝? 但是这又是可信的,因为逐渐地,宫中有人开始中这种神秘的毒了,接二连三地死去,太后对外宣称此是天冷宫中闹风寒所致,私下派人调查,却无结果。 而冬至大摆宴席,人多眼杂,极有可能混进什么人来,只怕出事。因此今天的戒备格外严苛,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便出入,而皇上更是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谁都接近不了。 王初梨说得有些困了,半眯起眼睛。 “这些人侍卫都是哥哥安排的,他绝对放心,也确实是一晚上都无事发生。只可惜熬过了一顿晚宴,哥哥有些懈怠,并且怀疑是恶作剧,因此和端王出宫了,谁料到了深夜竟出事了,至今都不知是什么缘故。而申王前几天拜访我家,问我哥哥能否将其中几个侍卫换成他的人,还说了什么,声音太小了些,我听不清。两个人没有谈拢,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是最后,申王在恩威并施无果的情况下,用我来威胁哥哥,说要让他再也看不见我。可惜我太自信,没能逃出来,还上了他的当——也许他是知道我在听的。” 陆时萩想了想,忽然一笑道:“这些事,除了最后一部分,王大将军和申王殿下曾有过交集的那一部分我第一次知道外,别的地方我也有所耳闻。所以你觉得,申王殿下是想让你哥哥帮他毒杀皇上,是不是?” 王初梨道:“是的。” 陆时萩眨着眼睛:“不是完全正确哦。” “怎么说?” “他虽然希望皇上死以继承王位,但这样做未免风险太大,你如果盼着一个人死,也未必会真的去杀他,对不对?” “啊,有道理……那是要怎么样呢,你觉得?” 陆时萩笑道:“这个我不能接着说了。” 王初梨脑子转得快,想了一想便明白了:“啊……虽然赵佖这家伙,做什么都不奇怪,但是他不喜欢做奇怪的蠢事;如果投毒者另有其人的话……?” 陆时萩微微正色道:“顶级高手,要挡是挡不住的,即使这个人要杀皇上,他足够厉害的话,也是可以成功的。对于能否成功保护皇帝,没有人心里有数;但是,有一个词叫‘借刀杀人’——我是说要栽赃一个人,显然容易太多了,对吧。” 王初梨道:“啊,所以他试图说服哥哥,想要两人联手陷害端王么?如果是这样,那确实难以实现,端王和哥哥交情很深,以哥哥的为人,叫他一谋害皇帝,二背叛朋友,三结党营私,他根本做不出这种三重背叛的事情。这种看起来就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就怀疑,实际上也许要换一个目标来陷害才是。” 陆时萩叹道:“啊。我大概知道了。” 她抬起头看着陆时萩:“我就想,如果是你,‘策划了整起行动,又绑架了王烈枫的妹妹以威胁他做事,被申王察觉并移送至太后处问罪’……我哥哥毕竟不是贵族,即便是被逼的,也可以处死,这大概是无所谓的;然而这于申王来说,似乎是件双重的好事。” 陆时萩在申王身边许多年了,自以为十分了解申王的性子,也多次死里逃生以表忠诚,好不容易混到这个地步,万万没想到有天他会摆自己一道。如果他和太后身边的那位无常有所交集,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是幼稚的。 看来要成功存活下来,片刻轻松的感觉都不能有,即使愿意做替死鬼也不行。要时刻保持怀疑,时刻保持孤独,时刻智商不降,时时刻刻高度紧张。除此以外,还得让申王觉得你尚有利用价值,或者没有人可以替代,或者,他没有准备破釜沉舟。 像现在这样,就有点回天乏力了。 他没法相信王大将军竟和他的申王殿下有过交集。申王殿下可是出了四百万两要取他的命的。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委屈。但他也知道许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 陆时萩找不到恰当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惨然一笑:“哎呀,没想到还会有申王殿下不告诉我的事呢。他不告诉我,那我就真的惨了。如果说此事真的如你所说,是他预谋中的一个环节,那么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事情就真的会朝着你所预期的方向发展,是利益的最大化,没错。能分析到这一步,你很聪明……谢谢你。” 王初梨道:“你是不是什么地方惹到他了,或者做什么事情,被他发现了?” “大部分时间我不会让他生气,我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满意,连满意的程度都清楚。我太清楚他的脾气了,都可以当他老婆了,说不定还能用爱情感化这个大魔王呢,可惜我不喜欢男人。”陆时萩自嘲似的耸了耸肩。 “那可奇怪了,难道你们每一个到他这里来的人,都是犯了死罪的,所以他不杀你们,你们就觉得感激涕零?你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怒,怎么还敢留在他身边?” “啊,这个是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以前过得很苦,所以你大概不知道钱的力量有多大。大部分的人是被坑蒙拐骗过来的,女孩子更是十个里面有九个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狂,来了又逃不掉,想不干了又平怕打击报复——说笑了。实际上,他从来不在一个人‘该死’的时候杀死他们,而是在‘能死’的时候下手。他几乎没有什么信任的人,也不需要别人信任他,你当时也看出他的脾气有多可怕了,真真的是喜怒无常,残忍暴戾。” 说到这里,陆时萩伸了个懒腰——半晚上过去,他睡意全无:“所以,你被关在这里的话,不知道哪天他就失去耐心,对你下毒手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也不是第一个。” 王初梨微笑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现在,你我不是一根杆子上的蚂蚱了吗?” 陆时萩觉得王初梨真是难懂。是不是女孩子都是这样,在该喜悦的时候哭,该感激的时候愤怒,揭露真相之后竟然在笑。可是他又无法反驳她,她的笑是一种胜利的笑,一种无法抗拒的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他的,“想要合作”的微笑。 她说:“陆时萩,你也想出去吧?” 陆时萩摊手:“我可没说。但是我没有办法,申王殿下吩咐过,我不能让你生气。” 赵佶在狱中醒来,时间大概是第二天上午。为什么不是早上,因为赵佶睡得太沉,按照正常情况,他可能会睡到中午;狱卒几次三番试图将他喊醒,未果,还引发了赵佶的起床气。 “寅时到啦——都起床——” 狱卒的声音跟丧礼上的唢呐似的,呕哑嘲哳难为听。光是喊也就罢了,他还敲着锣,当当当当的毫无规律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一次一次地在半梦半醒间被拽出梦境,面对冰冷的现实。 被长期关押的犯人的睡眠质量是好的,他们专注于睡觉,因为无事可做,醒来的景象沉闷压抑无聊,还不如做梦有趣;犯了罪被关在里面,也不用东躲西藏四海为家了,有的吃有的住,有的人甚至前所未有地睡了个好觉。 这当然不是监狱的初衷,因此要破坏犯人的精神,使他们不快乐。 在狱卒的喝令下,狱中犯人一个个醒过来,开始穿衣服,然后木然走到铁栏边上,扒拉着栏杆等饭吃。狱卒走过来,那铁杖子敲他们手,让他们不要趴着,观感不佳且有越狱之嫌。其实他们并非想越狱,他们只是没有盼头,只有一天的几顿饭是规律的,他们以此计时,慢慢地期盼出狱的那一刻;但是也有的人放弃了这个念头,拖着沉重的枷锁,安静地坐在一边,看谁都是傻子。 监狱里一天只有两顿饭,赵佶在的地方似乎身份都高贵些,有三顿。早饭是稀饭和咸菜,米汤里漂着几粒米,所幸还是温热的,吃了肚子鼓鼓的都是水,一会儿就又饿了,只能让人暖和一下。一阵呼噜呼噜喝稀饭的声音。 赵佶拒绝起床,也不想喝稀饭,没有他喜欢的菜作配,稀饭失去了魅力。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边有人推他:“兄弟,醒醒,再不起来,待会这儿称王称霸的几个过来,打你可就来不及啦!” 赵佶感觉很愤怒,且神志不清,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啊,谁敢打我?谁是王?我是端王赵佶……我说了让我再睡一会,早起能让他们这个月多拿几个钱?我——”他忍住打了个呵欠,边打着呵欠边说,“他们扣多少钱,我补给他们就是了……” 突然有人冷笑道:“哟,新来了一个?又一个自以为是的,都进了大牢了,还拿自己当主子呢,是不是觉得自己还能出去啊?” 第六回 知他故宫何处 2 赵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这话他听得不舒服,而且气焰嚣张,他很少有听到这么不友善的话。他身边的人也推他推得更重了,声音压低了用气声唤他:“喂!他们要来了!快起来!” 赵佶觉得这个叫醒办法不错,有点愤怒,但是他清醒了,第一反应是向把他叫醒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我刚醒容易发脾气。” 他坐起来了,可是周围却没有人在喝粥。 他吃了一惊,又仔细听了听——喝粥的声音是有的,但来自于外部——头顶,周围,别的牢房,却不是他这里。 他问身旁的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别的地方在吃早饭,我们这却没……” 目光一触及那人,赵佶吓得心跳到嗓子眼。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散着头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头发若是几天不洗,会搭在一起变成较粗的一缕一缕,然而他的头发只是蓬,蓬得像一丛干枯的草,像是牲畜吃的粮草,脏乱地散落着,松散的,枯黄的,因为他的身上可能再也刮不出一点油来。 骨瘦嶙峋用在此人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的眼神哀哀的,眼珠突出,眼眶深陷进去,高颧骨下的两腮也陷下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身上更是恐怖,胸骨肋骨高高地突出,到腹部凹下去,手臂和腿也细得仿佛能顺着关节拗断,整个人根本是一张薄薄的人皮包着个骷髅。 赵佶怀疑他的腿骨可以掰下来当棍使。 赵佶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转头看见狱中的另外几个狱友。这一看不得了,赵佶第一次有了魂飞魄散的感觉,他吓得发疯:一个个的,都是骨头架子! “是不是觉得很恐怖?”他身边的人突然问他。赵佶吓得弹起来,忙说了声:“抱歉,我……刚睡醒……” “哈哈!不敢相信眼睛所见么?你可以试试掐自己一下,会发现,天呀,没有做梦,这居然是真的,是个比最恐怖的噩梦更恐怖的噩梦,是真实的。” 赵佶颤抖着问:“你们真的不是我梦里的东西吗?可是我昨天晚上进来的时候,被关的地方条件还不错的啊……有床,有书,有灯,有夜宵,我嫌吵的时候,还有个窗帘可以拉下来,就看不到外面的样子了……可是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还是密不透风的,而且,而且……为什么这个监狱这么深,一眼看不到头啊?” 他回头的时候,看见远处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这个监狱构造特殊,是狭长的,密闭的,火把一个个悬在墙上,火焰是橙红色的,照得监狱中一片红光,他所看见的人的瘦得可怕的脸,也是幽暗的红色,更增添了恐怖。 那人笑道:“你真可爱,让我想起三个月前的我。进来之后,我还没怎么担心,以为自己只要待个几天,就会被保出来,当时还气得绝食呢!到晚上,实在是饿了,勉强吃了一碗饭,配蔬菜和咸菜。没想到,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顿好的饭菜,啊,现在想想,白饭配咸菜,假两片水煮青菜,真是美味极了!”他沉溺在过去的快乐里,兴奋异常,灰色的眼白仿佛透出了一丝光彩。 赵佶听他说话,慢慢地觉得他有些眼熟。 “等等,我见过你,你是——”他费力回忆着,突然大惊道,“黄、黄如意?……黄叔叔!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那人笑道:“哎,是我啊,小王爷,没想到我能变成这个样子吧?” 他哕哕地笑着,声音漏气了似的,整个人也像是漏气了似的。 黄如意曾是朝廷中一员大臣,以肥胖和爱吃著称,每顿必吃十种山珍海味配十碗饭,声称多吃能促进多思考。他胖得走路有些困难,摇摇晃晃的要人搀扶,憨态可掬的样子宛如一只大肥猫,赵佶很喜欢他,平日里亲切地喊他黄叔叔。三个多月前他被章惇定罪为有叛乱的企图,从此锒铛入狱至今未被放出来。 是什么让黄如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未免太恐怖了。 赵佶正疑惑着,刚才旁边一个凶狠些的声音的主人开口了,同样是一个极瘦的男子,他说话毫不客气:“你跟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讲些有的没的,早晚都是个死!” 黄如意笑眯眯地说:“好,你请说!” 如果他还是原来的身形,那他这个表情就是“笑眯眯的”。但是现在的样子,笑起来就比较恐怖。 那人说话很直接:“我饿得没力气了,你可听好,是这样的:这个监狱,是建在监狱的夹缝中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地下,或者说是在墙缝中,而四周是用了最坚固的材料制成,想要越狱根本不可能。而且不提供饭食——也递不进来,是不是?总之,既然进了这个监狱,就别想出来了。” 赵佶惊恐万分:“那,你们吃什么?” 黄如意笑道:“蟑螂和老鼠,肉质虽然不如鸡鸭鱼肉,汁水倒是很足……” 赵佶感到一阵反胃,捂住嘴差点没吐,忍了忍,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黄如意正准备说话,另一人马上开口道:“有啊。沿着远处一直走,走到底,有一扇门,那里有你要的食物,只要你不怕死。” 赵佶道:“有什么条件?” 黄如意突然问他:“小王爷,你会武功吗?” “不会啊,怎么了?”赵佶老老实实答道。 “一点都不会吗?” “要真说实话的话……一点都不会。” 整个监狱突然之间陷入沉默。像是一炮打过去,夷为平地,生机不再,本来还苟延残喘的,现在是彻底安静了。 紧接着,赵佶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那是闪着绿光的,饿狼似的。那是盯着他,刺入皮肤,深入骨髓,锐痛的,如坐针毡的,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们在看他,这些个行走的骷髅,会动的骨架子,在研究他——看什么?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反应这样奇怪?他有些惶惑,因为他们即使是正常说话的样子,都是恐怖异常的;现在他们这样奇异的、饥渴的眼神,更加像是地狱里的野鬼了。 黄如意起初是嘻嘻地笑,他的笑都是漏风的,风似乎存在于他的骨头与骨头之间,在鸟类一般突起的骨头之间:“嘻嘻,嘻嘻,小王爷原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呢,黄叔叔没看错你,嘻嘻,嘻嘻——” “什么?”赵佶一愣,“怎么了?” 他看见黄如意咧开了嘴。因为瘦,黄如意的嘴显得更大了,涎水流下来,一滴一滴,越来越多,瀑布似的,发黄的。 赵佶觉得不妙,准备站起来,黄如意早就参透了他的动机,扑过来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赵佶始料未及,摔在地上。 黄如意腥臭的口水滴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黄如意看着他,像是看着一道大餐一样:“小王爷,既然你不会武功,那就不让你过去白白送命啦!不如留在这里,给我们当大餐,也算是死前积德,来生大吉大利啊!” 赵佶听到脚步声和爬行的声音,是旁边的那些人,他们一听得有东西吃,兴奋异常,都往他这里靠近,十几个,几十个,或者更多是准备一起将他杀死,或者说,生吞活剥了他。 赵佶惊恐地伸手推开黄如意,意外地并不困难;刚才他的一推可能是用了很大力气,然而他已经瘦到变形,谈何的力气呢?他听到黄如意的骨节摩擦声,黄如意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惨啸,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坐起来,又被另一人试图扑倒:“你今天别想走,乖乖留在这里给我们吃!来啊,你们都来啊,想不想吃肉?今天吃了他,就不用抽签决定吃谁了!都过来,吃大餐了!” 对付一两个人也许还容易;可是面对几十个人就没那么简单了,一群家禽追着人撵,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啊。赵佶看着密密麻麻的,四肢百骸如同节肢类的昆虫似的一群人,感觉像是一群蜘蛛一窝蚂蚁,他们的思维早已变态了,他们已经没有了正常的人类的思维,他们同心协力地想要杀死他,目的是想吃了他! 真是太荒唐了。赵佶感到绝望,想不到这些人,一个个在角落缩着瘫倒着,死气沉沉的样子,没想到到了有东西吃的时候,积极性还蛮高的嘛。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的生存啊! 现在想站起来都很难了。这些瘦成骷髅的人,一个个地压上来,越来越重,他在底下,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窒息。他四肢乱蹬,但是抬不起腿;他想喊,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喊救命”得是在周围有可能有会帮助自己的人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的行为,,然而这个地方的每个人都想吃掉他,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赵佶明显地感受到四周都是人的手,手臂,腿,他们在挤压他。 赵佶一咬牙,往旁边一滚。 他听到痛苦的喊声,尖利的,是骨头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驴打滚可真好用,在哪儿都能起效果,作为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这真是一个能将自身力气发挥到最大的方法。 只是这些惨叫听起来,就好似身处十八层地狱一般,畸形的人,痛苦的神情和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危险,令人绝望的处境……地狱是什么?大概就是无人管理之处。他这么滚来滚去,趁着他们痛苦地呻吟的时候,爬起来从他们身上一个个踩过去,往之前指向的地方艰难地走过去——他勉强相信他们说的,那里有东西吃,因为他有点饿了。 他艰难道路的艰难之处在于敌人太多,一个个伸出手来拉着他脚踝,他时不时地要被拖下去,跌一跤。 他有点饿了,而且渐渐丧失力气。 群体的智力似乎比个人要大些,感受力也更敏锐。在发现赵佶体力不支之后,他们前赴后继地,不知疲倦地上来阻断他。 快要走到底了,再忍一忍或许就会好。 于是他看到门了。 一扇猩红的铁门,门把手沉重地垂向地面,靠近门的地方满是干涸的血迹,是流血了又结痂,凝固了又流血,一层一层的血洒在这里,终于变成厚厚的一大滩。 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往前一蹿,奋力拉住门把手,然后往外一拉。 拉不开。这扇门未免太沉重了,竟是拉不开。 这一惊非同小可,赵佶感觉有点完蛋了。一旦有放弃的想法,他就大大地体力不支起来,呼吸也渐渐地沉重了,他听到身后的嗤笑:“我说小王爷,早就劝你放弃挣扎了,何必一路走到死呢?没点武功的人,连这扇门都推不开,不如来这里给我们吃啊!” 赵佶这时候才感觉到大大的不妙了。他又用了点力,还是没能把门拉开;他又试着推了推,门好像关得更紧了。他呆立了一会,用力往后一踹,甩掉了一只手,马上另一只手又来拉他,他没站稳,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头也砸在门上,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往后拖——等一下!等一下!门在动—— 赵佶抬头,竭力扳着地面以防自己被一下子拉过去,淹没在那一群里。他要站起来,门要是开了,至少就能脱离这里了;他可一分一秒一眨眼的时间都不愿意和他们这群人多待一会。 第六回 知他故宫何处 3 王烈枫把门打开的时候,赵佶正跪在自己面前,身后可能聚集了整个监狱里的人,聚集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群落,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抓着他。 王烈枫一到这里,了解了情况,就直接往门里去了,具体情况没了解,等他出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样的奇景。 于是他问道:“端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佶道:“是这样的,他们想吃了我。他们没想吃你么?” 王烈枫道:“啊——没有,我知道了。”他走过去,到黄如意面前停下,拎起他的衣领,他破烂的衣服又发出了撕裂的声音,一下子更破了。他狠狠地盯着黄如意,黄如意极力逃避王烈枫的眼神,王烈枫一声怒喝:“黄大人!我不是说让你把人看好吗?你真的以为我会死,所以抢先下手了,是不是?” “王大将军,您误会了……”黄如意眯眼笑起来,但是他假情假意,又吓得肝胆俱裂,说是笑,却抬不起嘴角,只是咧开嘴,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王烈枫也朝他笑,他的笑阴冷而凶悍:“我现在不是大将军了,我是太守,黄大人。我说,黄大人,你盼我死也太早了,我王烈枫当年上战场试试,四肢全断,废墟里挣扎了七天七夜都没死,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在这里。你惹我可以,惹端王殿下,我是会杀你的。” 黄如意忽然凄厉地大喊:“王大将军——求你——求你杀掉我吧!我在这里过得生不如死,只有死了,重新投胎,我才能吃到好吃的……王大将军,杀了我吧,然后你也自杀,虽然你武功盖世,但是,你出不去的,别挣扎啦——” 王烈枫一愣。 赵佶回头,这些人竟哭了起来,嘤嘤嗡嗡的声音低沉而微弱,异常恐怖。 鬼哭狼嚎的鬼哭,大概就是如此。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黄如意看着王烈枫,嘴一动,朝他的眼睛啐了一口口水! 王烈枫看见那口水泛着诡异的光泽,且速度极快,若是被沾到绝对会伤到而失明;黄如意的拿手绝活,就是吐口水来射家门口屋檐上的鸟,几乎和弹弓一样,且异常精准,后来被他用来抓老鼠,抓爬虫;这个距离,更是凶险异常。 王烈枫想了几种方案,一是原地躲避,二是找个屏蔽物,三是逃跑,可惜这些,前提是躲避时间要足够。 那就用第四种方法吧——上前压制。 王烈枫立时做出反应。他猛地拽住黄如意的一头蓬发,往下一拉,电光火石之间,那口口水被埋在头发里,大大减缓了速度,但是仍在行进着,以更小的一点突破了头发的遮挡冲出来;然而王烈枫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脑袋往旁边一歪,那一滴口水刷地顺着他的脸擦过去,打在门上,发出叮的一声。 王烈枫已站了起来,走到黄如意身后,拎起他后颈:“黄大人,您至今还想害我?您还是恨我当时将您押到大牢里?我现在也进来了,您是不是觉得可以报仇了?可是,您忘了,您虽有这一手绝活,却连门也打不开啊。” 黄如意不做声,头垂下去。 王烈枫放下黄如意,黄如意啪的一下,头朝下趴着。 “他死了,果然。”王烈枫道。 赵佶道:“怎么会?” “嘴里镶了假牙,假牙里填了毒,想死的时候就用力咬破那颗牙,毒性很烈,从咬碎假牙到毒发身亡,眨眼的时间而已。没想到他坚持了这么久,好几个月以蟑螂老鼠甚至是人为食,大概是真的以为会被放出来。” 赵佶走过去踢了尸体一脚,将他翻过来,只见他七窍流血,果然已经死了。 监狱里的一群人一见有人死了,马上扑上来咬,赵佶吓得往后一跳,王烈枫喝道:“别吃!有毒!” 根本喊不住!他们啃吃啃吃地咬着,连骨头都要舔干净似的,狼吞虎咽地将一具尸体吞下肚,有的人吃到一半就开始口吐鲜血暴毙,后面的人又扑上来吃他……真是地狱般的景象。 赵佶看着这些,觉得眼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转过身去不想看。王烈枫叹了口气,道:“端王殿下,快进门吧。” 一走进那扇门,赵佶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混合着食物和血腥,熏得他眼前一黑,生生地把这种恶心感给咽回去。王烈枫关上门,顺手给了他一个纸袋子,走在前面带路。赵佶接过袋子,边拆开边奇道:“这不是炒栗子那家的包装袋么?” 王烈枫道:“我买的时候多要了一个袋子,怕刚出炉的栗子会烫着您,不过后来耽搁了一会儿,栗子凉了,干脆自己留着,万一有用。没想到真的有用了,正好给您包这只烧鸡。” 袋子里的半只烧鸡香味浓郁,色泽鲜亮,赤色的表皮泛着油亮的光泽。赵佶是真的很饿了,烧鸡的香味也盖过了周围的味道,他揪起一只鸡腿,蹲下身开始啃。这只烧鸡吃起来肉嫩味鲜甜,表皮酥香肉质软烂,肥而不腻,稍微用点力,肉就顺着骨头脱落下来,赵佶吃得差点没感动落泪,他决定把这只烧鸡作为自己心目中前十美味的食物。 他吃了一只腿后扯下一块肉咀嚼着,突然想起了黄如意的脸来,还真有些后怕,于是他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问王烈枫:“王烈枫,你吃了么?你怎么也被关到这里了?刚才他们告诉我,只有过了这扇门,才会有可能吃到东西,真的是这样么?” 王烈枫点头道:“我吃过了。我昨天晚上就被带来这里了,因为晚上没吃东西,所以也没吃进去蒙汗药,全程还挺清醒,也没什么办法。端王殿下,您是吃了药所以才醒不过来,也感觉不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您吃完了,跟着我走便是。沿着这条路往前,会有一个空间稍大的地方,被当作竞技场来使用,每次两个人,赢的人可以吃东西。虽然这样残酷了点,但伙食倒是还不错……” 赵佶道:“这里人很多么?” 王烈枫笑道:“外面的人都那么多,里面更别提了,想活的人可比想死的人多太多了。而且里面都是熟面孔,端王殿下,文官武将一应俱全,贵族比平民还要多。唉,这些个贵族,只要不是皇帝,谁都是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现在,连皇上都水深火热了。” 赵佶道:“可不是么?可是,他们居然都会武功?皇亲国戚的,不都应该像我一样什么都不会吗?” 王烈枫道:“端王殿下,您是幼时体虚,先皇特意吩咐过不让你剧烈运动啊。您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虽然平日里有侍卫护着,也没人近身,可他们一旦开始比武,确实有两下子,何况一个个是为了活下去,像黄如意这样不接受现实,还等着人送上门来的没有几个,只能饿死;他们的武功各有千秋,学得也精纯,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学东西的机会总比平民多些,文也是,武也是,只是我们看到的只有前一种。” 赵佶道:“那,如果输了,会怎么样?” 王烈枫道:“输了就是死。” “非要把人杀了,才算结束么?” “不。倒不是非要打死一个人。”王烈枫犹豫了一下,“失败者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 赵佶心里发憷,鸡肉都变得难以下咽:“这样吗?那我可以不打架吗?我真的什么都不会,你要是想几天教会我,不大可能。” 王烈枫笑了:“当然可以,端王殿下,我会让您活下去的啊。” 说着便走到了底。 又是一扇大铁门,只是更大些,门上满满的铆钉在火光照耀下泛着金属的光泽,隐约可以照出人的脸。 两个狱卒身着铁甲,手持大刀,挑眉看着他们,一个粗声道:“又来两个?进去。” 两人拉开铁门,门是朝着两边退的,轰隆之声仿佛地动山摇,赵佶一眼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或坐或站,个个眼里冒绿光,杀气腾腾,一个大块头拿着一只烧鸡撕咬着,抬眼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手朝他比了个抓脖子的动作,然后“咯”的一拧——赵佶是个瘦弱的少年,对于他而言,是稍微一捏就会丧命的程度。 赵佶咽了口唾沫。他悄悄回头看了看王烈枫,但是王烈枫没跟上来。一个狱卒认出了王烈枫,抓住他的衣服,道:“喂,你不是昨晚上才进来的么?你是怎么出去的?” 王烈枫歪着头看他,冷笑着说:“昨晚没人开门我都出得来,现在有人帮我开门,我还害怕进不去么?”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狱卒咬牙,差点拔刀:“你小子说话不分大小,信不信大爷劈了你?” 赵佶听得很生气,瞟了他一眼,道:“喂,你们也不看看眼前的是谁?就算不看我,也看看这位,汴京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总听过王烈枫的名字吧?” 狱卒道:“你小子口气倒很大——等等?”他一愣,仔细盯着王烈枫看了看,“——王大将军?你是统兵打仗的大将军?” 那狱卒还没开口,另一个狱卒立刻抢话道:“什么大将军?管你以前是什么,现在进了这大牢,就得归老子管!你得知道你已经完蛋了,还在这嚣张哪——” 他拔刀就劈,王烈枫的反应竟比他还快,直接一把夺过他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愣住,瑟瑟发抖。 “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犯人,怎么处理,是你们说了算。”王烈枫微笑着,“但是你如果要杀我,是不是也要被判入狱啊?” “这里可不用。……”狱卒冷笑着想来一个转折,但是他的声音明显是颤抖的,“但老子今天大发慈悲,不准备杀你。” 王烈枫道:“哈?那多谢了。” 王烈枫走进这间牢房的时候,一个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盯着他:“难怪这么厉害,原来是王大将军啊。” 王烈枫道:“现在可不是了。” 那男子大笑道:“皇帝的臣子又如何,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身份高贵?他们之前是被信任的,君臣互信,保卫社稷,可如今他们,还有你,非但不受信任,反而受到猜忌,说你意图谋反。就算你想逃出生天,还是会受到追捕。把我们关在这里,根本就是要我们死!” 赵佶道:“你们没想过逃出去么?” 男子道:“想啊,我想了三年了,你看我逃出去了么?” 正说着,眼前的一扇门慢慢地朝着外打开了,门底下有滚轮,打开的时候可以稍微少费些力气,然而还是沉重。门后的两个狱卒走过来,道:“邵大人说:竞技场已经开放,想吃饭的来,赢了有酒有菜有肉有饭;想看热闹的,等人进去了,坐在上面看,就当看场戏了!” 好几个人立刻举手:“我去!” 狱卒看了看他们,道:“好!一个一个的,按顺序啊!” 赵佶问道:“能都不去吗?” “不能!” 他撇了撇嘴,看见王烈枫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他皱着眉看着,看见了个人,就朝那个人的方向走过去。 那是去竞技场的方向。 赵佶道:“王烈枫!我在这!你这是……” 王烈枫道:“我去去就回,殿下。” 第七回 彻夜西风撼破扉 1 竞技场更像是一个圆形的猪圈,狭小,肮脏,墙壁湿滑,足有三丈高,墙壁上地上都是干涸的血,抓痕状的,爆炸状的,与赵佶在门前所见的相同。上面的人围作一圈,从上往下看着下面即将发生的搏斗,赵佶紧张地顺着人群往里挤,找了个位置——为了活下去,他们需要观察别人的招式,以免在下一次被同样的方式杀死,如同蛮荒的武术大会。 竞技场有两扇门供人通行,一扇作为入口,一扇作为出口。人走进去,是一个彪形大汉,体毛厚重,像一只熊,他满面通红,上半身只系着一条脏破的毛巾,下半身趿拉着一双拖鞋,虽然是隆冬里,可他看起来竟很热似的;另一个是矮小瘦弱的男人,黑瘦如鹌鹑,五官也是尖尖的,嘴巴突起,门牙暴露在外,他佝偻着背,大喘着气,瑟瑟发抖。 赵佶发现自己竟认得这个矮小的男人。前段时间,他刚被认定是试图刺杀皇帝的人,在读书时指使人对皇帝发动突然袭击的正是他,原因似乎是酒席上对于侍卫无常的实力的讨论,喝大了思绪有点飘,一股脑地把藏在心底的想法全倒了出来,大伙听着,也只当是酒后失言,谁料他一听大家不信,平时众星拱月地被捧着,这下可不乐意,就真的去实行了。醉的时间太久,程度太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赵佶回过神,看到在场竟出现了第三个人。 那人身穿铠甲,浑身上下武装起来,头戴兜鍪,脸戴面甲,上有凤翅眉庇;脖子戴着项圈,肩膀装了肩吞,掩膊、臂鞲、胸甲、腹吞、捍腰、裙甲吊腿、靴子,一应俱全,从上到下密不透风,即使是千万支箭射向他,里面也一定毫发无损。 赵佶看了,心想,这位男士未免将士包袱过重了些,他自己都没见过几次王烈枫身穿铠甲的样子——也一定没这么笨重,他看起来像个活体兵马俑,硬邦邦的。 赵佶随便找了个人问:“怎么一次进去了三个人?” 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回答他:“你问那个穿盔甲的人呀?他就是狱长!每次都要全程看两个人打架,真碰上不分上下的,只有他说了谁赢,才是赢呢!” 赵佶有些疑惑:“我朋友也说,赢了也不一定是把人打死,可是输了就很难活下来。为什么?” 小个子道:“待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进去之后,两扇门被狱卒分别从两边关死,敲钟一般嗡嗡作响,鸣声在竞技场回荡着,那个瘦弱些的男人踉跄了两步。 穿盔甲的人吼道:“先说好规矩,赢的人有鸡吃,输的人死!” 吼声直贯穿入耳,震得赵佶一口气没回上来,捶着胸脯开始咳嗽。 紧接着,他从随身带的一只蛇皮袋中,拿出一只烧鸡来。烧鸡还是热腾腾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只硕大的烧鸡,所有人都看着烧鸡,喉咙咕噜一声。竞技场中的两人更是眼放绿光,头脑充血。 “想吃?赢了,管饱!”穿盔甲的人将烧鸡放回袋中,手伸到空中,指向高处,“好,开始吧!” 只见那高壮男子朝矮小瘦弱的男子扑过去,冷不防地,一拳往他脸上挥过去;若是中了,便是头骨碎裂! 瘦弱男子盯着他的动作,嘴里怪叫一声,鸟儿似的,竟跳起来,一蹦老高,跳到了壮汉的肩膀上,再一个筋斗落到他身后。壮汉一惊,立刻转过身来,然而他转过身后,并看不见眼前的人,余光里只有那一副盔甲——狱长站在那里观察着,一动不动。 小个子朝他窃窃道:“想不到这小鹌鹑动作还蛮灵活的!” 赵佶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他差点把我哥杀了,过了大半年才被发现,放到这里。” 小个子奇道:“小兄弟,你哥是谁呀,杀了他要放到这里来?” 哥哥是皇上,这件事确实值得炫耀,但是赵佶想了想,觉得还是太给哥哥丢人了,于是他想了想,笑道:“杀人都要偿命,是不是?” “是啊。” “那我哥可是贵族,杀了他,岂不是死都不够赎罪的?他不过是通过科举考上来的平民,全家的脑袋合着交上来,都不够死一个郡主的吧?” 小个子恍然大悟:“可不是吗!我就是被人收买说让我刺杀那个端王,但我都不知道他是谁,结果没等刺杀成功,就被抓来这里了。但是我不后悔!刺杀成功二百万两,失败了也有一百万两,我这条命换来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可够我祖上三代衣食无忧了。” “哦?有这种事。”赵佶饶有兴趣地问道,“是谁让你刺杀的?” “嗨,反正都到这里了,我是必死无疑的,那我就偷偷告诉你吧。”小个子道,“是申王赵佖!虽然是皇子,可真是心狠手辣啊!他是派手下来吩咐我的,还让我画契呢。” 赵佶叹道:“真是没想到啊——” “你也觉得我很冤吧?” “嗯,你错过了一百万两。”赵佶看着下面的局势,微微地紧张了一下。 瘦小男子动作飞快,嘴里尖利地嘶叫着,绕着高壮男子一圈一圈地跑。 高壮男子转了半天都看不到对手,心里有点急了,怒嚎一声:“出来!”这一声嚎叫果真如同野兽般,若是在平时,足以吓得人肝胆俱裂;然而他的对手也绝非一般人,声音忽高忽低忽响忽轻,他一转身就出现在他的身后,叫他愤怒到极点,跑得大汗淋漓! 突然之间,“嗤”的一声,人群中有人小声惊呼。 光线昏暗,而刀光雪亮。 刀的声音,他们太久没听过了,重新听到,有些熟悉,接踵而来的是震惊。 刀,哪来的刀? 在这辗转几次来到的深牢地狱中,怎么带来的刀? 但是狱长并没有说不许带刀;只要能赢,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能带来也是本事! 那嗤的一声,正是瘦小男子的刀刺进高壮男子胸膛的声音。 一截刀尖,从高壮男子胸前冒出,然后噗的一声拔出来。 第七回 彻夜西风撼破扉 2 高壮男子低吼一声,一座肉山般倒下去,跪在地上。 瘦小男子转头看着狱长:“狱长,我赢了,可以吃了吗?我好饿!” 狱长不答,也不动。隔着铠甲,看不见他的表情。 瘦小男子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了遍:“狱长,我把他杀了,我赢了!把烧鸡给我!我饿!” 狱长仍不说话,手背在身后,后退一步。 瘦小男子听到上面有人喊:“他没死呢!” 他忙回过头去,只见高壮男子跪在地上,嘴边流下鲜血来。但他确实没死,他伸出一只手,抹去嘴边的血,血沾在他有着厚重汗毛的手背上,他映着火把的光低头看着自己手背的血迹,有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野兽回了巢穴,舔舐身上的伤口一般,他极其平静,平静得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有一种兽性的安静,隐藏着不可控的危险因子。 瘦小男子呼吸不太稳了。他刚才刺中的地方是他的胸口,照理说刺透了心脏,是致命的一击,绝不可能活下来了;然而他怎么还没死? 高壮男子就这样站了起来,比刚才更敏捷,更凶狠,更用尽全力地扑上来!瘦小男子跑到一半,一下子被撞飞出去,哇地一口血喷出来,整个人撞到墙上,滑下来,拉下一道粗的血痕。紧接着,他被那熊似的高壮男子举了起来,咆哮着,捏鹌鹑似的,他的肋骨嘎啦嘎啦的被挤断,又是一连串骨头碎裂之声,肋骨更是一根一根一根地碎了爆开了,白森森地尖锐地戳出他的胸膛,胁下,背后,如同倒刺,泉水般的血喷涌而出,刚才只是口中喷一口血,现在血就如同瀑布。 赵佶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吐这么多血,吓得浑身发软。 这个死法确实惨烈,除了几个人看得津津有味,大多数人都是微微回过头不忍看。倒不是同情,只是这样看着,自己都会觉得疼。 瘦小男子发出了临死前的尖叫,奋力一挣,啪!他的脊梁骨被拧断了,他的太阳穴被按住,用力一扭,他的颈骨也断了,他整个人向后倒去,看见自己的脚跟,终于翻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结束了。 高壮男子喘着气,看着狱长。狱长点点头,从袋子中掏出烧鸡给他。他接过烧鸡,兴奋地大吼,一吼,血就喷出来——毕竟被刺透了胸膛!他撕出一条鸡腿,鸡腿连着半只鸡,就好像他拧断对手的骨头一样;然而,他刚把鸡腿放进嘴里,就猝然断了气,轰然一声倒地,他死了! 一场搏斗过后,出口打开,狱长先从门口出来。按照惯例,后面尾随着胜利者,胜者可以获得食物,然后休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都死了,也没办法,只能把尸体留在里面。 赵佶小声问:“死人不处理一下吗?” 旁边的人道:“当然处理了!你看,来了来了——” 赵佶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 等到狱长出来后,立刻关门,狱卒在外面触动机关,打开一扇墙中门。 门一打开,一群红眼睛的狗汪汪叫着冲进竞技场。这些狗饿了好几天,见到血就发疯,就算是活人,也能直接扑上去咬死,更何况这里是两堆死肉。撕开衣服,吃掉皮肉,咯吱咯吱,是骨头微微咀嚼的声音。 “打完以后,一次只能出来两个人。”小个子声音有些低沉,“最多两个人出来,有时候两个人都死了,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小兄弟,你别太害怕,今天这情况很罕见,平时我们都私下说好,不会让对方死得太痛苦。” 赵佶看得有点脑壳疼,昏昏沉沉地:“没关系,反正死有余辜。” 他开始担心王烈枫。 狗吃完后,听见门内传来的一声钟响。低沉洪亮的钟声,发颤的,狗听到那声音就汪汪叫着往里跑,一只一只前赴后继。 想不到这样血性的牲畜,竟是训练有素的,简直是活体绞肉机。 今天的食物比平时多了些,因此有几只狗还依依不舍地拖着几根残骨,钟声再次响起,两只狗一边往里跑一边抢夺着这根骨头,两边都用尽全力,最后竟在入口处趴着撕咬起来,一只狗扒拉在入口处,就是不肯把骨头让出去,嘴角流着口水,嘶嘶地吼着,看得赵佶毛骨悚然。 随着第三声钟声敲响,门开始关上了。门不是慢慢关上的,而是像断头台一样,从上到下,猛地往下劈斩,直接把露在外面的狗的身体劈成两半,四肢还挣扎着! 钟声过后,狱长重新走进来,他的盔甲互相敲击着叮当作响,拖在地面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这引起了赵佶的注意。他问了句:“这狱长,是不是曾经换过人?” 小个子摇摇头:“我来的时间不长,我在的时候就是这个狱长。怎么了?” 赵佶蹙眉道:“因为他的铠甲对他来说似乎大了些。一般来说,将士穿的铠甲不会拖到地上,哪怕是最奢华的礼甲也不会,是要健步如飞的,不是女子那样为了飘逸,为了美;女子跳舞的时候,裙子都会因为旋转而离地,何况盔甲呢?盔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带来负担的。向来只有少年兵士长高长大而觉得铠甲过小,从未有人穿过大的铠甲的。” “啊,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这样!” 这时候一人道:“小兄弟可真是神机妙算啊,确实如此!” 赵佶循声看去,一个大红胡子的男人在他旁边站着,盯着竞技场里的变化,一边说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可没有这堵墙,竞技场只是一块平地,拿绳子围一圈,两个人就在里面开始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也方便省事很多,但是那时候——” 赵佶道:“我知道!发生过集体暴乱,是不是?好像是很多死刑犯越狱了。” 大红胡子道:“正是如此。那时候,整个狱中的人都集合起来,将狱长杀了。狱长死得很惨,几乎被打成了一滩肉泥。这确实是个隐患,太长时间的共处、虐待、精神压抑和集体指向性仇恨,容易引起暴动。” 赵佶来了兴趣:“啊,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记得好几个大臣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宫里下令,晚上千万要小心,最好待在自己房间,奶妈每天都要说我一顿,让我收收心,小心别给人抱了去。后来怎么样了?” 第七回 彻夜西风撼破扉 3 大红胡子摇摇头:“后来,大牢就换了地方。虽然竞技场没有往上报备,但是似乎是被默认合理的,除了自相残杀,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可以处理这些罪大恶极的犯人。” “换了地方?”赵佶有些吃惊,“什么地方?” 大红胡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这个大牢是新造的,我被押来这里之前,是被打晕了的。你一定也是毫无记忆吧?” “啊,确实……”赵佶想了想,问道,“那当时,人都抓回来了吗?” “小兄弟,你可太天真啦,当时关的,都是些武林高手,光是其中一个都费了老大劲才抓到关进去的,一旦放出去了,怎么可能全都抓回来?” 赵佶沉思了一刻,问了个尖锐的问题:“那大叔您既然知道其中发生的事情,您怎么还被关在这里?是当时没逃成功么?” 大红胡子道:“怎么可能?我要是逃出去了再被抓回来,一定会自杀的。因为我当时是这里的狱卒,喏,就是像你们门外的那些狱卒一样,很讨人厌,是不是?”他笑道,“论辈分,我还算是他们的老前辈呢,不过我是‘失足’的前辈,所以他们待我差些,经常时不时拿我开玩笑,哎,我们这些人,都是人下人喽。” 赵佶道:“失足前辈怎么不是前辈啦?要是犯过错就该死,那一个人根本没有机会成长。一个人倒是还好,要是皇上也只允许积极的、正面的事物存在,那便是个昏君啦。神宗皇帝,啊,那个时候,他在朝堂上发怒,他的大臣们更怒,君臣之间搞得剑拔弩张,又相互成就,使他成为一代明君,不都是因为有了错误然后指正吗?” 一开始在赵佶身边的人道:“嘿,你还真会说,听得我浑身舒坦!看来,你是神宗皇帝的臣子啦;不对,看你这年纪也就十八九岁,你是被牵连的臣子的后裔吧?” 赵佶忙摆手道:“不是啊,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这个人只喜欢诗歌音乐,喜欢酒和女孩子,一无是处,政治和我没一点关系。” 大红胡子长叹道:“哎,看来这位小兄弟也是被冤枉的!” 赵佶苦笑:“可不是?不过,多亏了下面这位仁兄,我才能活到现在……不然,我早在外面就死了八回了。” 小个子道:“啊,这不是刚才的——王大将军么?带兵打仗的那个?我听说他年纪轻轻已经战功累累,一向非常忠贞和勇猛。怎么就到这里了?” 赵佶道:“有人非要害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轻叹一声,问道,“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和他打的是什么人?厉不厉害?有没有危险?” 无疑,王烈枫是大宋王朝数一数二的高手。高手如非直觉和肌肉记忆特别准确,必定是头脑灵活的,头脑灵活的人无论做什么都遥遥领先,因此王烈枫足以成为大将军,在外领兵打仗。他的强悍毋庸置疑,然而,谁都不能保证他的对手是否也和他一样强,那可真是殊死搏斗了。 “你说王大将军?他怎么会有问题啊,他昨天半夜刚到这里的时候直接上场,那才是不费吹灰之力,不伤一根毫毛,全身而退。他的对手是一个比刚才那个还壮的;如果说这个是熊,那他面对的就是西域的大象。可是他动作非常快,也非常简短,眨眼之间就将人放倒。那人想撞他,没成功,连着七八次都撞墙,最后撞得自己流血身亡,满头是血,头盖骨都碎了。你别说,王大将军意外的善良呢,他每一次都问狱长,可以了吗,可以算他赢了吗,狱长不答他,一直到另一人撞死为止。如果他事先知道输的人要喂狗,可能下手还会轻一点,也说不定。这一次他应该会更用全力吧?” “等等……”大红胡子皱眉看着底下,“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怎么会?我看看——啊?”小个子难以置信地惊呼了一声。 赵佶忙问:“怎么了?” 小个子声音有点发抖:“我们事先都会说好,在竞技场尽量不挑选认识的对手,一则大家相处久了有点感情,二是既然都能生存下来,说明自己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很容易两败俱伤,一个都活不了,像今天的这样。这个人,这个人……可以算是我们这里待得最久的人了,是大牢整改后的第一批犯人,只有他活到现在!” “我的天哪……”赵佶出了半口气,闭上嘴,腮帮子鼓起来又憋下去,他的心咚咚跳着,几乎到了嗓子眼。王烈枫是主动找过去的,或许是早有预谋也说不定;可是赵佶以为王烈枫是在挑选容易对付的对手,而现实似乎不是这样。 怎么他挑来拣去,最后竟然找了个最难对付的? 赵佶很快得出了结论:可能他不想活了。 一个骄傲的将军,大宋王朝的大将军,说关就关,谁忍得了? 可是他端王殿下还不想死呢! ——可是王烈枫整天带着自己这个累赘,换谁都想死吧! 赵佶觉得很难过,而且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往下看去,那个人仪表堂堂,身材极好,魁梧而修长,说话声如洪钟,尽管是个中年人,然而略有些忧郁的眼睛里亮光闪闪,牙齿血量,不怒自威,是这个年龄极为罕见的血气方刚的样子。 他朝王烈枫伸出双手,作了个揖,笑道:“得罪了!” 王烈枫冷冷地看着他,转头问狱长:“有刀么?赤手空拳的,不痛快。” 狱长转头看着他,铁甲叮当作响。半晌,狱长点头,朝门口一声长呼:“拿两把刀来!” 人群里一阵讶异之声。门口走进来两个狱卒,每个人双手捧着一把刀,分别交到两人手上——他们似乎有些拿不稳刀了,刚一交接,刀几乎要提前跌到地上;这是他们保持威严的工具。 王烈枫无声地接过,抚摸了一下。 像是在摸女子光滑的脊背。 他的对手则是一把夺过刀,哈哈大笑着,在那狱卒往外跑的时候,刀柄一旋,刷地割下了他的脑袋! 第七回 彻夜西风撼破扉 4 赵佶吓了一跳。 另一个狱卒浑身战栗,将他的伙伴连同头一起拖出去。 此人抚摸刀背,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太久了,太久了,我太久没有碰过刀了——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突然抬头看着上面,眼神锐利,迅速地、一个个一个寻找着,突然对上赵佶的目光。赵佶一惊,霎时间脑内一片电光石火,记忆的抽屉打开了,往回翻了好几年,就差一点就抵达真相了,差一点—— 这个人他见过的! 门还未完全关上,王烈枫还在出神地望着门口。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此人骤然脸色一变,举刀朝他砍来,往他眼睛处挥落。 赵佶喊道:“小心!” 赵佶喊的时候,王烈枫往后一仰,刀落了个空,此人顺势朝地一点,掠起身子,遽然窜上天,几乎要窜到赵佶的眼前,虽还未到这样的高度,赵佶已是吓得吓得连连后退,他惜命。小个子嘲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他的杀气直指王烈枫,如果突然扭过来想杀你的话,是要耗费非常大的精力的!” 此人从天而降的时候,王烈枫鬓角的头发被这一阵风带得飞扬起来,他左脚后退半步,右手举刀,左手一顶一格,当的一响,在昏暗的光线中,人们看得见两把刀之间火花四溅,王烈枫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击,随后立刻冲步一刺,直击要害。 “刺”是个相当危险的动作。对于别人是这样,对于自己也是如此。刺出去而没有收回来,动作黏滞住,手臂往下就会露出破绽,之后处处受制于人。王烈枫用刀的时间不多,对刀的熟悉程度且不如对手,然而道理基本都懂,因此在对手试图砍往他腰间的时候,他意识到此时不太妙了。 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突然伸左手将刀一掰为二,一半抵挡住砍来的那一击,一半握在手里,上崩下砸,里撩外滑,遇攻击便抽出一半的刀,另一半滑过去,穿过肋骨,直击腰肢,虚实莫测,变化万千—— 对手面对这样奇异的招式,也是觉得平生罕见,一时之间愣住,等到要躲的时候闪避不及,他伸手一挡,手臂被划伤,血喷出来,他往后一翻,立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王烈枫把半柄刀丢在地上,抬头看他。他的手掌心被扎出好几个小而深的伤口,血滴在地上,滴答滴答。 太险了。赵佶觉得头皮发炸,心跳如雷,恨不得现在就跑掉。 局势似乎发生了变化,气氛也有一丝微妙。狱长静静地站在中间,低下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是有铁甲阻隔着,看不见他的表情。 此人站在原地盯着王烈枫,开口道:“这个刀法……你姓王,是不是?” 王烈枫道:“正是。” “果然!这一记‘折箭’刀法,我几十年前见过,也只有王舜臣王副将,才能想得出来!那,你是王舜臣的——” 王烈枫点头道:“王舜臣是我的父亲,刘大人。” 赵佶反复念叨着他的姓:“刘大人,刘大人……我知道了!” 旁边的人问他:“这个刘大人是谁呀?他从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也不爱和我们说话。” 啊,他终于想起来了。 赵佶道:“前朝重臣刘安世。说是前朝,也就是十几年之前吧。” “刘安世?我听过他的名字,他可是有名的忠臣啊。” 忽然,狱长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赵佶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他是在问王烈枫他们。 王烈枫抬头,冷笑道:“我在说,我认识他——认识他更好啊,免得他受更多的苦!” 刘安世一听此话,亦是一惊。 霎时间,王烈枫一步突进至他跟前,蓦地伸手,运指如风,朝着他全身几处要穴疾点!他的劲道之大,常人被点中大穴的人绝非一段时间不能动弹,而是直接穴道被贯穿,点了死穴一般废了,死了,不可逆转不可还原了! 刘安世骤然受到偷袭,内力尚运起到一半,一时应变不及,穴道猛然受制,刀跌落在地!他吃惊于王烈枫的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快得叫人呼吸不能,登时心中一沉,一面运功破穴,一面怒道:“你!” 王烈枫没有回答,冲他一笑,电光火石之间又一口气封了刘安世全身上下十几处穴道,这加起来十几二十处的穴道瞬间被封,哪怕是神仙都禁受不住,刘安世顿时失去重心,跪倒在地,瞪着他—— 王烈枫向前倾着身体,道:“没有伤到你吧?刘大人。” 刘安世道:“你要干什么?”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别!” 王烈枫捡起他的刀,朝着稍微松懈的狱长猛冲过去! 如同一张巨弓射出锐不可当的一支箭,他的人已成为这支箭的一部分,直刺过去,浑身上下锋芒汇聚,杀气一时无两,不但要贯穿了眼前的狱长,更像是要贯穿这高墙,要冲破这座牢似的。 刘安世功夫了得,因此破穴的速度很快。 他知道王烈枫准备试探狱长的实力,顺便接下他即将出现的第一次全力攻击。 太莽撞了! 当—— 是头盔受到打击的声音,爆裂似的。 狱长的头可不是炸弹,不会爆炸。 狱长的头也没有掉,他就站在原地。 狱长的脸并不难看。 相反地,他曾经一定是好看的。 虽说围绕着他的传说已经有几十年的长度,然而他看不出年龄,说他四十岁,三十岁,二十岁,都可以。 狱长的话里带了几分笑:“欺负我一个眼瞎的人,难怪要被投进大牢呢。” 就像是木桶里的冰块戳碎的声音,使人听着难受得很。 “盲人?”王烈枫诧异道,“怎么会……” 大红胡子道:“现在的狱长,则是从边远之地的大牢中押回来的,一位武功极强的囚犯,在被杀之前,他曾一人对战宫中七位高手三天三夜而不落下风,最后全身而退,七大高手死法各异,最后被武林第一高手抓捕归案,听说这一票买卖值几千万两黄金。他被关了十年,一放出来,眼睛就瞎了,也听话了,在这里当狱长,倒也兢兢业业——从此再没出过事。我敢说,即使整个狱中的人想挑战他,都绝不可能。他虽然瞎了,但是其他的感官极为敏锐,武功也高超,杀人不费吹灰之力。” 赵佶紧张地咬了食指的关节:“这样啊……” 有武功的盲人,能够做到像常人一样辨认道路,也是可以做到的,更何况是一个武功高得可怕的人? 第七回 彻夜西风撼破扉 5 王烈枫强硬地站着,一字一顿道:“狱长,我要从这里带走两个人。” 狱长道:“竞技场向来只有两个人可以活着出来。” 王烈枫笑道:“所以,如果你不让步的话,我不得不杀了你。” 狱长笑了笑:“先打赢我试试?” 刘安世猛推了王烈枫一把,低声道:“趴下,别被伤到!” 王烈枫一愣:“什么?” 抬起双手来,双手叠合,手掌收拢呈捧水状,中空,手指叠成一束,两个拇指间仅留一小孔做吹孔,是一个埙的样子。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贴近自己的嘴,将拇指的关节部位轻轻贴在两片嘴唇中间,在手势与嘴部贴合以后,对准小孔,轻轻吹气。 “呜……” 来了。 狱长不需要刀。 他不用刀,也能让人放下刀。 他靠一门手埙绝技,就能杀人。 他每吹一声,都令高处的赵佶震动一下。 疼,怎么会疼——听到这声音,竟是钻心剜腹地疼,如受重创! 三声过后,王烈枫靠在墙上,痛苦地喘息着,脸部肌肉剧烈地抽搐,面色煞白,青筋暴起,而上面围观的人,更是倒了七七八八—— 竞技场的设计,更有助于声音放大,反反复复蔓延! 王烈枫的手指在发抖,面部依然扭曲。 他看了看刘安世,刘安世倒是站着,一步一跌地走着,举着刀从狱长的侧边走过去,举刀挥劈过去。 狱长感觉得到。他嘴角有一丝笑意,忽然转身对准他——乐声忽然变大,刘安世猝不及防地被这注满了内力的乐声击飞,整个人腾空而起撞到墙上再滑下来,一口血呕出来。 刘安世和王烈枫这样的人,也抵不住他的手埙声,上面那些人就更不能了。 他们或是低头干呕,或是昏迷不醒。 堵住耳朵会怎么样?原封不动。那乐声仿佛是从一切存在的缝隙中钻过去的,透过牙齿,透过骨骼,透过可见的不可见的眼睛——直抵达到心里,脑海里,天翻地覆地搅动着,大闹天宫似的毁灭人的精神。 喊叫有用吗?——没有用的,就算是用寺庙里的钟,敲出举国上下都能听见的声音,都挡不住这个声音! 只能用刀来压制。他勉强撑起身子,地上的两把刀——半把刀刃,半把刀柄。 他没有学过声律,只想着要压过他,于是凭着感觉,把刀想象成妹妹学的琴,愤怒地一敲,只听得咣当一声! 这一声虽不甚优美,然而却撕裂了狱长制造的乐音的阵法,暗器似的锐射出去,狱长的手埙声,一下子断了! 这一断,刘安世腾空跃起,朝狱长猛砍过去,王烈枫也起身,将那半把刀朝狱长的脸正中掷过去,只要击中就会毙命。 然而狱长大反应很快,他吸了一口气,再次吹响手埙,声音更响,震得刘安世又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飞刀更是偏离了轨道——然而只是一霎,但是足够了!狱长抬起被铠甲包拢的手,向上一打,半把飞刀咣当一声往上飞,转头朝刘安世飞过去! 刘安世瘫坐在地,有一瞬间的失神,全身力气都用在抵抗乐音上,没注意到朝他飞过来的刀。 王烈枫头痛欲裂,一抬头眼见刘安世要受伤,硬撑着身体奔过去,一把推开他。 飞刀呼啸而过,叮地插在他身后的墙上。王烈枫本来打算再次废物利用一下,然而转头一看,那刀刃深嵌入墙体内,要拔出来只怕是很难了,而且没有刀柄,恐怕要付出血的代价。 狱长继续吹着手埙。 呻吟声渐渐低微下去——不是因为威力弱了,是人一个个都晕过去了。只有狱长的乐声悠扬地、压抑地响着,是一支死亡的乐章。 王烈枫暗自运力抵抗着,一面观察着狱长的下一步行动,然后他想起赵佶。 一个毫无内力的人,再听下去真的要死了吧!狱长究竟是准备杀他们两个,还是—— 还是准备杀掉在场的所有人? 这时候,王烈枫听到一阵悠扬乐声,自他头顶传过来。 这个声音与狱长的相似,都是用手握成埙状,吹出声音来;是一种原始的,古朴的,也许是最初的乐器的原理。 狱长会用手作为乐器,发出声音来,已是极诡异特别之事了;然而这里,竟有着同样会手埙的人,就更足以令人诧异了。而那曲子,也和狱长的相同,然而是从头吹起的,自顾自地,忽而低徊,忽而高昂,悠扬清澈的。 如果狱长的乐声是死亡的声音,这个声音则满溢着鲜活,是刚刚降生就努力站起来、活蹦乱跳的小羚羊,从瀑布飞驰而下一路流淌变作的清甜溪水,是清晨市场上沾着露水的青翠菜叶,是滚落的露水。 然而那声音又是幽咽的,隐忍的,对于狱长的乐声来说,是藏了杀气,针锋相对的! 乐曲起初是低沉的,平稳中带着青涩的微颤,如同冰天雪地里的有人苦守,一人在暴风里,在大雪踟蹰前行,厚重的雪压垮他的脊背,狂风刷白他的头发,他毫无反应地,如同一尊雕像地站立着,张开嘴吞咽大雪,身边的羊冻得咩咩叫。他似是想起了过去和故乡,想起了那些温暖的甜蜜的柔情的日子,乐声逐渐脱离平稳,愈来愈高亢,甜蜜苦痛交替出现,听得人耳痛心酸。 狱长的乐声便是那北风,很快重新占了上风,北风咆哮,想要摧毁一切似的,疯狂地撕咬过来,咬住他的喉咙,一时之间两个声音都嘶哑哽咽,叫人惊心碎胆! 如同野兽一般!北风吹,吹得撕心裂肺。 上面的乐声犹豫了——王烈枫明白,这一犹豫意味着受伤;上面的乐声并无攻击力,只为了打断狱长蕴含了内力的乐声,如果狱长有意与之对抗,那必定会受到重创! 然而,也并没有迟疑太久,上面的乐音在停顿一瞬之后,忽然昂扬,上抵云霄,逸兴遄飞,又忽婉转幽雅,它逐渐盘旋升空,愈来愈高,仿佛隐含了十几年的悲凉,声音高得叫人无法想象,一时间天高海阔,庞大邈远。 如同南飞的雁,舒展翅膀往故乡飞,大雁越飞越远,越变越大,变作一只硕大无朋的神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这一叫一笑,是一次顿挫,使得狱长的乐音在一瞬间被割裂,被打断! 狱长吃了一惊,双手挣开,难以继续! 他看着自己的虎口,有血! 一下子,压迫的乐声消失了,众人得以获救,纷纷大喘着气挣扎着要爬起来。 狱长缓缓抬头,隔着头盔,朝着上头叱道:“好一个《苏武牧羊》!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十几年不见,长进不少,已经超越为师。” 为师? 王烈枫一惊,抬头看去,什么人在这,竟是他的徒弟? 狱长缓缓道,“只是,我的蠢徒儿,你竟然到这儿来了么?” 他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从低沉浑厚,到清透轻薄。不是音调的高低变化,而是音色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才是他本来的声音。 只是在盔甲之下,更粗些的嗓子才有震慑力些罢了。 “徒儿不敬,请师父原谅。”赵佶道。 他伸出袖子将血抹去。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师父,十几年了,我一直在找您。” 第八回 笑等闲、桃李芳菲 1 赵佶从小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的生病,然而艺术天分发达。有天赋,就容易不按套路来,比如他会捡一片树叶,平放在嘴唇边,往上折叠一点,一吹——也有声音。万物皆有灵,音乐存在于万物之间,那一刻,赵佶觉得自己很厉害。 他吹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吹出了个小调,赶紧跑去吹给几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听,大受称赞,然后他被路过的父王训了一顿。 “怎么能吹这么流氓的东西?”父王勃然大怒,气得跺脚,连连叹气道,“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把他关到房里,按时吃饭睡觉,两个月都不能放出来!他身体已经这么差了,你们还放他出来?” “啊?”赵佶不过五六岁,不明白怎么吹个叶子就是流氓了?但是看父王生气的样子又很害怕,只能跪下来认错,磕头磕着磕着,又觉得很委屈,眼泪滚落——他哭得很隐忍,憋了半天,一颗巨大的泪珠滴下来,过一会,又一颗。这样哭看得人心疼,很能引起同情,赵佶从小就很会讨好人。 父王一看就心软了,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拿走了那一片叶子随手扔了,殊不知他是心怀不满的哭。 叶子无穷无尽,要再犯容易得很,主要的是态度。 赵佶也不知道父王这么生气,其实不是他的原因,就像是不能君天下并不是轻佻的原因。 父王生气,主要是因为几天前大牢里出事了。 作为国家司法机关,监狱有着威慑力,使一切作奸犯科的都胆战心惊,酷刑固然有,然而犯了罪的人是值得的,它是无可辩驳的正义的,如果一切属实,而没有出于谁的意愿的话。忤逆的人也是,忤逆的人即便没有犯罪,然而可以使可能出现的未来的变化受到威胁,因此危险程度似乎更深。总的来说,监狱的意义是巨大的。 就是这样重要的一个机构里面最罪大恶极的一部分,在大牢深处的地牢里,居然发生了暴乱。 那里的犯人合伙杀死了狱长,集体越狱成功。 每一个人当初都是耗费了不知道人力物力和时间才抓捕归案的,这一跑竟然无影无踪了。神宗皇帝愤怒于他们在大牢里竟仍有反叛之心,非但不悔改,反而一个个地都想着出来。事已至此也无法,派出人追捕也杳无音讯,只能再派人抓个十年八年,也不知没有结果;接下来可不能疏忽了。 首先,保护好皇室成员,让他们晚上不可以随便出门,以防被人仇杀,因为确实有人被残忍杀害;关赵佶的禁闭,其实也是出于保护的心理。 其次,将被关押在蛮荒之地的绝顶高手“飞魍”派来镇守大牢,他有着以一敌百的实力,再出现暴乱也不会占下风. 此时正处在请的人还没送到,逃出来的人又抓不到的尴尬时段,搞得神宗皇帝心情很糟糕。心情越是糟糕,坏事就越是一件件靠近:飞魍跑了,还托人捎几句话给他:等该到的时候,他会出现在大牢中。 “这是什么道理!跑了就是跑了,还给朕编这种理由,以为朕是小孩子,爱听传奇故事么?” 神宗愤怒地摔了一个杯子,太监吓得跪下去捡碎片,生怕待会皇上踩着,更加生气。 真是诸事不利,平时温顺活泼的皇子们,也一个个看不顺眼起来。 赵佶首当其冲受到责骂,还被关了起来,他在屋里逛一圈,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他开始思考那些后宫的妃嫔娘娘们,他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忍受得了这种无聊的?想起父王愤怒到有些丑恶的嘴脸,他又是 鼻子一酸,在床上一座,哇哇大哭。 一个小孩子刚开始哭的时候,所有大人都哄他;时间久了,就觉得是无理取闹,该干嘛就干嘛去。小孩子的情绪,只在短时间内有效,本质上还是一种物品,而非“人的个体”。于是大人们也不理赵佶了,任凭他哭得愈发凶狠,等他哭累了就能休息了。 赵佶体质孱弱,在地上躺着大哭大闹几个时辰这种事情他做不到,因此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放弃了挣扎。他眼睛红肿着,坐在床上,觉得伤心欲绝——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死。他跳下床,试着用头撞墙,但好像太痛了些。而且这个声响引起了几个丫鬟的注意,忙推门而入来查看情况:“端王殿下,你没事吧?” 赵佶很愤怒于连他干什么她们都要管,自己哭的时候倒是没人管,于是从地上跳起来,嘟嚷了句:“你们出去,我要睡觉了!” “是。” 赵佶觉得很无聊,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未免也太惨了。那只能胡思乱想了,他脑补着父王向自己道歉,并且夸赞了他的音乐才能,还赐给他一整片树林,让他随便摘树叶玩,摘果子吃……这种幻想越来越脱离现实,每当想法开始飘的时候,就意味着人要开始做梦了。 但是赵佶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想法虽然很天马行空,比如他喜欢觉得哪个宫女姐姐漂亮,就会安排她到自己的梦里和自己一起冒险——但是今天,他的想法才飞到半空中,困意就突如其来,就席卷而来,既快又猛,根本来不及躲避,何况他的心情也不好,心情不好更容易失眠才对,怎么才这么一小会儿,他就撑不住要睡着—— 他醒过来的时候确信自己在做梦:他没在床上,而是在屋檐上,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冒险吗?既然是梦,而且是这样清晰的梦,那就更好了,他长久以来一直想尝试从屋顶一跃而下,那就在此刻实现好了。 他跳到一半,停在半空。 他觉得很难受,对自己说:“做梦不能完整点吗?这是我的梦,我想干什么怎么不行啦?” 结果他非但没有往下掉,反而更加地往上升,甚至往后退,似乎梦里的时间在倒流一样。 赵佶挣扎了一下,未果,感觉很不耐烦,干脆闭上眼睛,扯着自己的脸,说:“快醒,快醒!什么梦啊,这么不舒服!” 他听到了身后的笑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八回 笑等闲、桃李芳菲2 “……啊?”赵佶费力地回过头,一个青年人抓着自己的衣襟,以防止他掉下去。夜晚的风一刮,冷得他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这的真的吗?我掉下去会死掉吗?” “当然会死掉,你干什么想不开,小小年纪就想自杀啊?”青年笑眯眯地问他。 “我不想死!”赵佶吓得冷汗直冒,“那能不能把我拎回去呀?大哥哥。” 青年眨眨眼:“小声点,你没资格跟我谈判,小朋友。你们家大人和我结了仇,所以我准备一个一个杀掉你们,正好瞧见了你,也是你运气不好啦。” 若是真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个青年人,那大概是“美男子”。 宋玉潘安只是个虚幻的标准,然而在看到他的时候似乎这两个人名变得有了脸。 青年便是飞魍。他或许并不年轻,他看起来也许是十八九岁,也可能是二十八九岁,区别不过在他眼里偶然闪过的沧桑感。他身高虽不是非常高大,但非常挺拔,人也瘦削。他穿一件深色的长袍,披着外罩。他的头发乌黑柔软,梳着整齐的发髻,用发簪束起。他皮肤很白,是苍白发青的白,五官看起来就格外鲜明,只是嘴唇也少了血色。事实上,他看起来有些病弱,但是他的眼睛太加分了:明亮,灵活,聪明又骄傲。 再好看的人,要威胁别人的时候,还是很可怕的。 赵佶是个聪明的小孩,他知道哭可能不太有用——毕竟刚才他哭的时候,大人们非但没理他,还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不管。于是他脑子一转,小声道:“大哥哥,求求你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叫阿瑾姐姐给你,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的。” 这话说得很乖巧,在大多数非常情况下,都能够保证他的生存。大人说这话,大部分时间是徒劳;但是小孩说,就变得很合理,很懂事,很值得相信,且无可辩驳。 飞魍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是愣了一下。 赵佶接着说道:“大哥哥,我知道你很生气,今天我父王骂了我,我也好生气。但是,人伤心的时候,应该去做开心的事情。” 飞魍笑了笑,改了主意。他想了想,道:“那我做一件开心的事情,你答应我三个条件,好不好?” 赵佶忙不迭道:“好好好。” “第一,接下来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许发出声音,一直到我让你说话。” 赵佶点头。 “第二,你回去之后,碰到我的这件事情,谁也不许告诉。” “我不告诉!” “第三——” 赵佶觉得身体一沉。他在往下落。大地伸出魔爪,拽着他直往下扯! 耳边风声呼啸,那片他玩耍的,他成长至今的大地,即将杀死他了。 赵佶的眼泪很快地落下来了,他圆睁着眼睛瑟瑟发抖,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没喊出声。 或许是个梦也说不定呢? 一眨眼一瞬间,在下一世就会醒。 一双手臂托住他的身体,一点地面,跳上屋檐,把他放下。 赵佶瑟瑟发抖地瘫坐在屋顶上,死命扒拉着屋顶的砖瓦,就怕自己掉下去。 飞魍摸摸他的头:“你还挺听话的啊,真没发出声音来,很好,可以做我徒弟了。” “徒弟?” “第三点就是,当我徒弟。” 赵佶声音还是在发抖:“可是我身体不好,飞不起来……” 飞魍笑了:“我看出来了,毫无天分,教你武功,你也学不会。那我教你不用树叶,就能吹出好听的笛声。” 赵佶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会……” 飞魍坐在他旁边,手里捏了一片叶子。“因为我当时就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正巧,我逗着你旁边这些大人玩的时候,也是拿了片树叶吹着玩呢,他们听了生气,是正常的。你运气不好,也吹响了一片树叶,其实他们生的是我的气。看你音乐天分挺高,我也闲着无聊,刚杀了个人,又把皇宫里的人都熏得昏睡了,本来想杀你,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必要了。” 飞魍把叶子丢掉,伸出手来。 “来,伸手,像我这样。”他两手交叠起来,双手并拢,一里一外,放到唇边轻吹了起来—— 声音圆润悠扬,音色奇特:它在耳边吹响的时候,给人以遥远之感,赵佶以为是远方传来的声音,不时地回头看;飞魍站起身,一跃到了对面的屋檐上,离赵佶远远的,转过身来——声音又近了,仿佛是近在眼前的。乐曲倾泻,月光流淌。月光照在他身上,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是一幅悠扬的画,一支乳白色的乐章。 这种乐音,韵律绵长,孤独空灵,如梦似幻,亦真亦假,真个是一场梦一般,赵佶不懂这支曲子有什么含义,只是听得有些动容,抹了抹眼泪。 飞魍走回到他身边。 “这叫手埙,比吹口哨高雅一点,而且会的人很少。”他有些得意地问赵佶,“想不想学?” 赵佶道:“想。”他说着,竟落下泪来,哭得抽抽噎噎,“我想起我娘,我好久没有看见我娘了,你真是我师父!” 他听过这支曲子。 看到赵佶哭,飞魍愣了一下,忽然问他:“她姓什么?哪里人?” 赵佶认真道:“师父,我娘姓陈,名字是晚晴,开封人,是宫中的美人。她会吹这支曲子的!”说着,他竟有些骄傲。 小孩子不知道避讳,赵佶直接把母亲的闺名说了出来,要是被大人听见了又是一顿说。但面对自己刚认的师父,他知无不言。 这回换作飞魍有些动容了。赵佶看到他抿着嘴唇,眼尾有泪,忙问道:“师父,你怎么哭了?” “没有。”飞魍说着,转过头去,赵佶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你这个笨蛋徒弟,还不快点跟着学?能发出声音来,为师就谢天谢地了。来,这样,手这样摆——左手再过去一点,对,这样,握紧。你今天回去,好好地练,一直练到能发出声音为止,我再教你吹曲子。” “呜——” “……你学得真快啊。” “师父,我是不是吹出声音来了?” “蠢货!这点水平就向为师显摆?吹得一点都不稳,烂透了!你回去练个三百次,明天晚上来见我!” “对不起,师父……” 他被拍了一下后颈,眼前一黑。 第八回 笑等闲、桃李芳菲 3 第二天晚上,师父果然来了。 赵佶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飞魍横在自己面前的大脸。之所以说飞魍的脸大,是因为他凑得太近了,鼻尖几乎要怼上了。他的神情认真,似乎在他脸上寻找什么熟悉的东西,表情柔和,与昨日的冷酷截然相反。 赵佶吓了一跳,哇的一声,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飞魍迅速地往后移了一格,站起身子,脸冷了下来:“昨天教给你的那些,学会了吗?吹给我听听。” 赵佶忙道:“我学会了,师父!”他将手摆成埙的样子,鼓起腮帮子往里一吹—— 怎么会没有声音? 赵佶一惊,又使劲吹,可是他吹得腮帮子都酸了,虚汗都要冒出来了,后背都发冷了,依然是没有声音。这下可急火攻心了,他本准备小试牛刀一番,得到师父的夸奖,可是这算什么啊?事与愿违,怎么昨天一学就会,今天就回到原点了呢? 他几乎要吓哭了,声音都变了:“师父,我白天还能吹出声音,现在怎么没有声音了?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道歉,每次被教训的时候,他都是以道歉来逃避接下来的追责,尽管有时候无罪。 飞魍板起脸道:“你怎么回事?没好好练习?” 赵佶哇的一声哭了:“我没有……我练了一天……” 飞魍却笑了:“逗你玩的,蠢徒儿。吹埙是要很大力气的,你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体疲乏,气虚得很,当然吹不响,还得歇会呢。不过,你确实是没有天分啊,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废物?皇室的血脉,就是这么孱弱吗?可真是枉费了太祖皇帝的盖世高功。” 赵佶听不懂他说的,只知道他在骂自己的父王。虽然他也很讨厌被父王骂,但是别人不可以这么说。于是他说:“我父王很好。” 飞魍看着他。半晌,飞魍笑了笑,道:“你这把小弱骨头,一碰就倒,就跟被谁阻断了筋脉似的,连把手握紧的那点力气都没有,气息,更没有了。唉!治标不治本,怎么样都成不了大侠,这下连吹个手埙都有困难。——没关系,为师帮你输送点功力,让你可以吹出声音来,好不好?” 赵佶有些难以置信,声音还带着哭腔:“好……” 飞魍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抚摸他的脖子。飞魍的手柔柔软软,指尖是热的,赵佶正出着冷汗,这样一只干燥、柔软、温暖的手贴在他脖子上,他吃了一惊,很快平静下来。 飞魍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这拍的几下却有千钧重量,赵佶觉得这种力量把他钉在地上,要把他压作一摊肉泥,太沉太痛太违逆该有的血液流向,他眼眶发红,鼻子里流出血。 “好了,不能再多了,你能承受的只有这些。”飞魍退后两步坐下,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有力气了?” “没有啊。” 人身体好的时候,感受不到好。只有在病痛缠身的时候,才会感受到无事的好。 飞魍哭笑不得:“那你再吹给我听,看看能不能吹出声音?” 赵佶忙点头道:“好!” 飞魍以为他只是会把埙吹出声音,顶多再吹出几个不着调的音调。 可是赵佶吹出了断断续续、颤颤巍巍的一声“嘟——”以后,吹出了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他凭着记忆,慢慢地,不徐不疾地,没有快一拍,也没有慢一拍,青涩而坚定地,吹出了整个的一支曲子。 尽管有几个音不大正确,但毕竟吹得大致完整,只消稍微指点,便可完整学会了。 与他的幽咽不同,赵佶的乐声少了许多攻击力,是澄澈的,充满思念的。 待赵佶吹完,飞魍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个小蠢货,想不到听一遍就全学会了,还算孺子可教,我这点功夫没白传给你。” 第三天,飞魍听他吹完曲子,道:“这支曲子叫《苏武牧羊》,这个故事,你有没有听过?” “没有。” “汉朝时候,北方的匈奴经常入侵中原,经常打仗。所以,汉武帝就派大将苏武去匈奴谈判。可是,匈奴人不守信,居然把他扣押在那里,劝他投降呢。可是苏武呢,打死也不停他们的,结果被关在地牢里,没有吃,没有穿,竟然也活了下来。匈奴没有办法,就把他送到更远的地方去放羊。那里更加没有吃的了,匈奴不给他吃的,他就去挖鼠洞里面老鼠的吃的来填饱肚子。就这样,他活了很久很久,一直活到匈奴的单于死了,两个国家和好了,汉武帝早就忘了他啦,重新派遣了使臣过去谈判,使臣知道了苏武的事情,才把他带回来。苏武出使匈奴的时候只有四十岁,待在那里整整十九年,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人们听了他的故事,都非常感动,说他是个有气节的大丈夫。这支曲子,就是他的一生。” 赵佶眨了眨眼睛,听得很认真。听完故事,他道:“还好苏武回来了,不然,我也听不到这个故事,也听不到这首曲子了。” 飞魍苦笑道:“可不是吗。所以,蠢徒儿,听为师一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想要做的事,想要见的人,你就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师父也被坏人抓到走了吗?” 飞魍淡淡道:“哪有这么多坏人啊,希望为师到蛮荒之地客死异乡的,只有皇帝一个人。” 赵佶没有听懂他的话,也来不及理解这些话。 因为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远处的喊声:“在那里!快!别让他跑了!” 飞魍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哎呀,没想到,一个个邀请我过来,现在倒反过来要防着我呢。” 他站起身来,往那些侍卫的方向走了几步,把手伸向腰间,准备拿武器。然而他回头看了眼赵佶,赵佶紧张地盯着他,于是他松开手。 “好好看着。”飞魍压低声音,表情神秘,道,“看为师怎么用音乐对付人。蠢徒儿,你千万不许打断我,音乐断了,可就完了。” 赵佶问道:“好。师父,是我吹叶子的时候,父王骂我那样吗?” 飞魍清了清嗓。“你也太蠢了,怎么可能啊?看好了。” 第八回 笑等闲、桃李芳菲 4 飞魍走过去,看着向他奔过来的侍卫,看着他们举弓对准他。赵佶吓得发抖,飞魍转头呵斥他:“怕什么!记住了,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能让人看出你很怕,你妈妈没教过你吗?她就是这样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胆小鬼?” “师父,你认识我娘吗?” 飞魍不再答话。他目空一切地笑了笑,手放到嘴边,在吹响之前,他咬牙朝人群喝道:“皇上特地邀我回来办差,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想杀了我,就不怕掉脑袋吗?” 为首的笑道:“皇上是叫你来这里管大牢,你既已经违约,自行将皇上的金口玉言视作一张废纸,已是罪可致死!何况,皇上对你的态度,难道你不清楚么?放箭!” 然而他“箭”字未曾说完,飞魍就开始吹奏,那曲调清丽无双,悠扬绵长,忽远忽近,直刺到心里。他突然面部扭曲,眼珠瞪大,被这曲子压迫得透不过气来,这种恐怖的感觉钻心掏肺,弦上的箭纷纷射歪,甚至根本就未曾发出,叮叮当当跌落在地,一群人干呕起来,痛苦地求饶,飞魍仍未曾停下,他慢悠悠地在屋檐上走来走去,忽然眼神一狠,整个人消失不见。 那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他的速度极快,快到看不清动作,加上忽远忽近的埙声,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忽然之间,一个侍卫倒下了,鲜血四溅。 他是在队伍正中的,照理说是最难受到攻击的,然而他们眼前的头顶的这位大魔王,通过这种方式来威胁和挑衅。 他们放下弓箭,拿起刀,举刀摆阵,一旦有人接近,十几把刀纷纷迎上,人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此刻这个阵势只适合用来防守,他们也被这音乐乱了心神,一个个浑身无力,又是丁丁当当一阵响声,鲜血和惨叫之中,他出现在了队伍正中,丧命的那个侍卫原先站的地方,他笑微微地蹲着,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刷地往旁边挥舞,慢慢地立起身来,人从中间开始,开花般地倒下去。 这下吓得他们魂飞魄散,恐惧至极,而且从始至终,他们看不见袭击者的影子。 赵佶看见了。因为学会了手埙,因此他明白真实的距离是什么。 他也看见了越聚越多的侍卫,形势有点危急。 他知道飞魍正在接近自己,果不其然,飞魍出现在他身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赵佶并不吃惊。他问道:“师父,为什么我没有感觉难受?” 飞魍笑道:“音乐是有性格的,它静静地待在那里的时候,什么也不是,一旦被人操纵,它的性格样貌,就显示出来了,我想让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如果走火入魔,就不再是人操纵乐器,而是乐器操纵了人了。我只会攻击我想攻击的人,不包括我的蠢徒弟。” 赵佶似懂非懂。 临近的人愈发地多了,赵佶有点慌张。飞魍倒是很释然,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发,后退几步,道:“蠢徒儿,为师先走一步,我们有缘再见。啊,对了徒儿,你记着,为师是‘华阳教’的人。” “华阳教……”赵佶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他目送飞魍远去,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屋顶下不来了。 赵佶想站起来又怕被误伤,焦急地想站起来,屁股却像被吸在屋顶一样,只敢轻轻挪几下,然后他咳嗽一下,压着声音喊道:“师父——” 飞魍回过头:“蠢货,嚷嚷什么?你要真想找为师,找的时候就问为师的名号:华阳教的沙雀!” “……师父,我下不去!” 听闻此话,飞魍眼睛一亮:“有了!” 赵佶看着飞魍将自己抱起来,跑了两步,施展了轻功飞至半空,心里十分感动,而且敬重。 飞魍朝他们笑道:“看看,这是谁家的皇子啊?待会你们回去,非但抓不到我,而且死了个皇子,你们的人头还保得住吗?” 死了个皇子? 赵佶刚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顿时身子一空,跌落下去。 侍卫们忙冲过来,要接住他,而此时他的师父蹬着他的肩膀,一个借力,一阵风一道闪电般地,消失了。 不料,多年后的会面,竟是在这个地方。 监狱的气氛压抑,因为人纷纷倒地,无力聊天的缘故,赵佶说话的时候,周围万籁俱寂,隐约有回声,而没有回音,因此有一种死寂之感。 赵佶道:“师父,原来你就是父王下令要抓的人,传说中的‘大魔王’飞魍啊。我还以为你是哪位无名的大侠,还一直向别人打听你,你告诉我的名字,叫沙雀——师父,你到那时候,还笑我是个傻缺!” 飞魍顿了一顿,笑道:“才明白吗?蠢徒儿。那时候你还小,不合理的事情,在你记忆中经过十几年的加工,早就变得合理了,你全都相信。失望吗?你的师父,现在在大牢里,而且变成了个瞎子。” 赵佶摇头道:“统管大牢,大小也是个官职,徒儿还挺高兴。既然您还活着,我倒想问问您,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还有——”他眯起眼睛,“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吹《苏武牧羊》?” 飞魍一笑,隔着头盔和面具,这个笑只有他自己知道:“你是想问我,我和你母亲是什么关系,是吧?既然你这么问了,你也能猜到。” “果然……” “我不是你爹,这个你就放心。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猜到。我出来是为了见她一面,她知道的,你父亲也是知道的。你父王为了抓住我,用你母亲来要挟我,他可不在意一个妃嫔的性命,只是那正巧是我的死穴。” 他竟是自愿留下的。 神宗吩咐将他的眼睛弄瞎,并废了他身上九成功力。 “皇上,这样会不会——” “没有眼睛,又不会因此丧失武功,实在不行,高手那么多,找一个同样厉害的还不容易?反正监狱里不需要光,让他提前适应一下。他看过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了,他有几双眼睛,能和朕看到的东西一样多?” 第八回 笑等闲、桃李芳菲 5 赵佶淡淡道:“原来如此。师父这几年来受苦了。多谢师父,这么久了,还记着吹埙的时候避免伤着徒儿,实在感激之至。” “倒也没有,只是你本来就体质特殊,听了我的曲子,竟然得以不死,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我以为是因为你毫无内力的缘故,可是传给你武功以后,竟然反而能用同样的埙声产出与我的乐曲完全相反的力量……”飞魍道,“这种种巧合,倒让我相信,总有一天还能见着我这徒儿,我仇人的儿子,那时候等他长大了,变得独当一面了,那时候再杀他也不迟。” 赵佶后退一步,眼前一花,飞魍出现在他眼前,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用手抚摸他的脸:“长这么高了啊,蠢徒弟……” 有点瘆得慌。赵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烈枫和刘安世,飞魍却忽然道:“都别动,我只消一用力,立刻就能杀了他。” 他感觉得到他的用意。 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了。赵佶叹了口气,道:“师父,你一直记恨着我父亲,我知道。因为恨他,所以要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父亲说过你的故事,当年你以一人之力对战宫中十位高手,就是为了杀了他。虽然被抓了,但是这十余年你的心仍是未变,即使是放你出来,你依然想着我的母亲,并且以这种力量,在边远之地一直挣扎着活了十几年,一直到被人重新想起,让你回到汴京。师父,你真的以为自己是苏武?” 飞魍咬牙道:“怎么?” 他的手微微一用力,赵佶的骨头就嘎啦作响。 赵佶皱眉笑了:“怎么,师父,心虚了?不让我继续说了?你大概也想知道我母亲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想知道的话,你下手便是了。” 飞魍没有料到他这样出言不逊,感觉自己愤怒得五官都要皱起来了。 可是半晌,他松开手:“你接着说。” “后来我知道,苏武是大功臣,哪怕他所受的苦难与你相同,可他毕竟之前是受到喜爱的。可是师父你,从一开始就是破坏者,不是吗?哪怕你不断地自我感动,不断地麻痹自己,觉得你和我母亲是相爱的,是我父王破坏了她的幸福;事实上,你出现之前,母亲过得好好的。而你出现之后,兴师动众地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为了护父王周全,到最后连父王都生气了。他几乎气疯了,因此听了谗言,觉得此事也有母亲的责任,因此将她关进冷宫,甚至不许我去探望。甚至在父亲死后,她都不得出冷宫一步,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 “什么?”飞魍的声音有些发抖了,“她……不在了?” 赵佶冷冷道:“那里的公公告诉我,母亲因为思念神宗皇帝旧恩,悲伤过度,瘦得皮包骨头,滴水不进,死前都在念叨着父王的名字,说,如果能早早地去服侍先帝爷,去解开这个误会,就满足了。” 飞魍哀嚎道:“我不相信!” 赵佶平静地说道:“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还只有三十二岁,她是在误会和悲痛当中死去的。如果这就是你对我母亲的爱,似乎也太沉重了。你说你恨我父王,可是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也清楚。我父王和我母亲对你的仇恨加起来,你这点幼稚的情感不过是九牛一毛。师父,别气我说你幼稚,你确实如此,武功高强,情感丰富,待人接物却蠢得可怕,说到底也只是个骚扰者罢了。你教会我这支曲子,以此作为你存在过的证明;你想毁灭掉与父王有关的一切,因此既想培养我,又想杀掉我,可是如今,我根本是成为了罪犯,才会来到这里,你杀我,和杀掉一只鸡,一头羊,根本没有区别,只是会消灭掉我母亲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我……”这下,飞魍的手都在颤抖了。武林中人,哪怕情绪再失控,都不会失了动作的精准,然而他已经有了短暂的崩溃:多年的信仰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厢情愿而已,并且最后让自己的心上人陷入悲苦的境地,这和想象中的实在不同。 赵佶冷笑一声:“师父,怕什么?记住了,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能让人看出你很怕,我妈妈没教过你吗?她就是这样的人,怎么有你这么个胆小鬼追求者?” 这句话是飞魍说给他听的,现在他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然后他用尽全力,大喊一声:“王烈枫,趁现在!” 飞魍一转身,王烈枫已是蹬墙而上,足尖一蹬,挥刀砍来。 刀光极寒极亮,而他目不可视,隐隐感觉那刀要压到自己的脖子,忙举起手臂,以臂上的护甲一挡,不料却未曾听见金属的爆裂的声响。 “什么?”他略一吃惊,怎么会——除却没有视力,他对于武器走向的判别极少出错,可是为什么,听声音,来者手中握的是刀,实际却没有刀? 一片黑暗中,他听见赵佶的冷笑:“师父,你忘了,你的乐声忽远忽近,同样,刀也可以。” 飞魍反应过来:“你的刀早已断了!” 王烈枫微笑道:“我心中有刀。” 只需一把刀柄。 飞魍迅速收手,不料忽然几根线缠绵手臂,千丝万缕的,浪潮一般,起初轻柔似水,逐渐水流湍急,终于激起千层雪,万卷波涛——原来他将飞魍头盔上的红缨一把扯下,随意绑在刀上,运了力道,以柔代刚,那红缨便真如刀一般,声若龙吟地劈砍过来,其力之暴烈,更甚于怒涛,甚于逆风劈浪,飞魍招架不能,臂上的铁甲勒出裂痕,被一把扯飞至半空! 王烈枫又手腕一转,改拉为推,红缨离开飞魍手臂,直击他胸腔,飞魍大叫一声往下掉,血雾喷在半空。 赵佶后退几步,垂下眼帘,他的脖颈淤青一片,飞魍几乎要下重手。当然这也因为他嘴贱,话原本不必说得这样激烈,他见飞魍不肯悔改,心中火大,便故意要激他一激。 刘安世在竞技场底下,举刀待着。 王烈枫才一出手,人也跟着刀的走向飞快地追上来,就怕飞魍突又生出什么变故,道:“刘大人,您小心些,他不好对付!” 刘安世笑道:“放心吧,大将军,我连你都可以对付!” 飞魍却道:“也太天真了,以为破了我这手埙的乐阵,就能对付我了?” 话音未落,飞魍冷笑一声,身子往前一扑,在空中一翻,足尖略一点那湿滑的墙壁。 赵佶暗道一声不好! 下一刻,他周围似是刮起一阵风,他便如鬼魅似地消失不见了! 只要有东西让他借力,他就能够变成隐匿的鬼魅,速度之快,让人永远不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竞技场外的狱卒们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然而他们从外面无法打开门,便问进来:“狱长,里面怎么了?” 赵佶听到了飞魍的声音:“无事发生,你们等着便是!” 他说话的时候,人忽而出现在赵佶身后,忽而又在众人之中,人们惊叫的时候,他又嘻嘻一笑,眼神里闪过杀气,伸手捏住赵佶方才聊天的小个子的脚踝,稍用力一折,小个子惨呼一记,腿骨被折断,刺剌地突出来,飞魍又捏住他膝盖,道:“你讲了那么久我的故事,我可允许了?现在,你的骨头借我当刀,如何啊?”那人痛得直叫,声音断在半空,紧接着,悄无声息了。赵佶闻熟人声,一惊之后回头去看,然而他一回头,飞魍就再一次消失不见。 他说话间,王烈枫迅速根据声音来的方向去寻他,却因为杂音的存在和他过快的移速,始终无法辨认。他疑心有什么阴谋,正感到不安之时,忽然刘安世往灯火处奔过去,大喊一声:“大将军,小心,他要把火灭了!” 飞魍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反应倒是快,知道我的目的。可惜来不及了。” ——刷的一声,两支火把暗了一盏,登时这大牢就暗了一大半,剩下另一半摇摇欲坠。 在一片惨叫之中,这里陷入一片黑暗! 第九回 凭寄离恨重重 1 门外的人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首的狱卒大声吩咐周围人:“去拿钥匙,快!” “拿什么啊?我要在这里杀了他们。”飞魍忽然笑着骂道,“一群没脑子的畜生,在我吩咐之前,谁敢开门,就砍谁的脑袋!” 外面诚惶诚恐地答道:“是!” 赵佶找了一堵墙靠着,屏住呼吸,心中大感恐怖。 他从未见过飞魍这样的情绪,是横了一条心要杀人的样子,是传说中,数十年前,他一人独战十大高手的时候,也许他就是此刻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尚且可以称作是为自由而战,而这十多年他生活在暗无天日里,面对着血腥,精神也慢慢颓靡,杀气日渐深沉。 他的乐声早已没了活气,只是悠悠然绵长的恨,经他一说,他接下来更是不会吹了。 然而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飞魍的声音忽远忽近,飘然不定:“十几年,居然会把我丢在这里十几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 赵佶感觉得到,他朝这里越来越近了。 他退无可退,身后便是墙,闭不闭眼都是看不见。他只感觉到一阵风,一个无形的影子,偏离他的身子,直刮进他身边的人群里。一阵惨叫声传过来,幽幽的寒冷的血腥直刺进鼻子里,刺得他头疼欲裂,他想起才认识不久的小个子和大红胡子,心里有些郁结。 他听到王烈枫在唤自己:“赵佶!那里危险,往这边走!” 赵佶很快地答道:“好。我过来。” 然而赵佶只是往王烈枫的方向走出半步,就停了下来。 王烈枫焦急道:“怎么了?” 赵佶顿了一顿,笑道:“当年以我为人质,以此脱身,难道十几年过去,你还想用这样的雕虫小技?” 没有人可以阻止飞魍,除了他的母亲。 这个道理飞魍自然很懂,因此他准备先通过赵佶来压制王烈枫。 所以—— 王烈枫道:“你疯了,赵佶,你不跟着想被飞魍杀掉吗?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聪明呀,我的蠢徒儿,比我想象中聪明了太多了,你是怎么发现的?”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了,回到了原本的声音,那个轻柔清透的,男声。 “因为,”赵佶笑道,“王烈枫从来不会直呼我的名字啊。” 飞魍大惊。 他模拟王烈枫的声音,以试图控制赵佶而未果,反而让离赵佶更近的王烈枫辨明了他的方向,一个箭步上来,一把红缨天女散花似的,往他脸上抓! 飞魍一边躲,一边道:“你缺了些准头啊!我听得这位刘安世大人说,你的父亲是神箭手,可是神箭手没了视力,只能算是乱射吧?” 王烈枫咬牙。在这一片黑暗里,仅凭听觉辨别,一时之间确实难占上风。这一念头被飞魍捕捉到了,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了压制。飞魍一步一步走过来,一拳打在他左边肩膀上,一拳打在他右边腰部,他的拳上包着坚硬的铠甲,指尖甚至有方的刺,铁的刺,各个角度,毫无缝隙地,千方百计地要刺透他的喉咙,如果任他这样打下去,再厉害的高手也无法抵挡。 即使是被废了九成的功力,加上浑身上下这极重的铠甲,飞魍的力量依然极强,内力也极浑厚,他步步紧逼,王烈枫步步后退,在这样压倒性的阵势中,王烈枫不觉已经退无可退,到了竞技场的边缘,再一拳他便会跌下去—— 王烈枫没有反抗。 赵佶对于王烈枫的能力从未怀疑过,无论他做多奇怪的事情,总有他的目的,但是他看着有点疼,有点于心不忍,而且—— 他明显感觉到王烈枫有些不耐烦了。 “不耐烦”,是硬撑的意思。 “你怎么了,傻了?”飞魍笑道,“你在等什么?等死吗?” 你在等什么? 王烈枫不答他。 飞魍又一拳过去,撞出火花来,一点点,一点点的光。 赵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只是一瞬间也够了。 飞魍正疑惑间,忽然觉得胸前有什么擦过,眼前也是一热—— 对他来说,只是热。冷的时候是黑色,暖的时候,也是黑色。 然而对于王烈枫来说就不同了。 这一点火星子,足以让他将手中的红缨点燃。 红缨烧起来,微微地闪着光,火舌头一点一点往上舔舐,越来越亮,越发地发烫,从一点火星子,迅速地变作一条蛇,又烧出翅膀,成为了燃烧的一只鸟,它的生命极其短暂,是昙花一现的,是一瞬即逝的,是烧过了就变作灰烬,是在一瞬间光芒万丈,一瞬间就复又跌落深渊的,是立体的,燃烧的一滩血,烧进王烈枫的眼睛里—— 王烈枫将流苏,连着刀柄,往后一抛,道:“刘大人!” 飞魍很久没有体验过温暖。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当火的暖意从他的面前拂过去的时候,他甚至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甚至看到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这种感觉只有在拥抱的时候才体会得到,因此他怀疑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 当他明白的时候,他试图冲过去阻止,他一拳朝王烈枫砸过去,王烈枫这回可没有任他殴打了,轻轻一下便躲开去,飞魍不愿多浪费时间,便施展开轻功,窜到火把旁边,他要让火光熄灭,否则—— 为时已晚。 刘安世手持火把,将红缨燃起的火转接到火把上,登时火把爆出了火光,它将一支火把往下扔,往竞技场里面扔,那里满堆着死人的衣服,就算是饿极的狗,也不吃这些,也没有人来收拾这些,不知不觉堆了一地——登时,橙红色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光芒万丈,比刚才更明亮,更温暖,火光照亮了整个地牢,地牢前所未有地变亮堂了,甚至,烫了。 门外的狱卒们实在忍不住了,而且因为这大火烧到门上,温度一直往外延伸,终于守在门口的人无法忍受,又担心里面发生了什么,拿来钥匙将门一打开,火光往他们脸上喷,他们大呼:“快去取水来!” 第九回 凭寄离恨重重 2 王烈枫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棱角分明,他冷然道:“如果不是你将我们逼到绝境,我还真不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飞魍全身上下都轻微地发抖,连呼吸也变得不均匀。 黑暗包含太多不确定。对于常人来说,黑夜是危机四伏的,黑暗使人盲目,敌人冷不丁从某处杀过来,猝不及防就会毙命。 飞魍失去视力,看似是比常人难以行动许多,实际上他的其他感觉灵敏了数十倍,他完全是清楚他们每个人在何处,呼吸脚步声如何,他清楚得很,而被袭击者无法防备。 对于王烈枫来说,刚才是危险的,如果飞魍没有想要利用赵佶的念头,而直接沉默不语地对他大开杀戒的话,他未必能挡得住这样的意外袭击,以及后续的无声的攻击,如果他打过来,从一开始就不能确认方向,只会愈打愈落于下风,几乎毫无胜算。 除非有光。 王烈枫明白这点,飞魍更明白这点。 对于飞魍来说,火光冲天的时候才是灾难,他害怕的是他所不能见的事物的出现,使得别人的感官比自己多出一脉。其他人他根本无惧,可是王烈枫不同,王烈枫是个厉害的对手,一旦比他多了视觉,五感组合的优势不止一星半点。 何况他的对手不止一个。 所以要消灭一切的光。 飞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它毕竟是发生了,以一个他所想象不到的方式,产生的后果比他预估的严重了太多。只要有一点微弱的火光,他暴露动作的几率就会增加一分,而这样的冲天的光——他看不见,只能感受这种炽热,他就知道,这已经不是他的招式会被看破,而是被看见影子! 他能够相见他整个人明晃晃地站在那里,影子拉得有好几人长,只要他一动,细微的动作就投射到了墙上,人的脸上,映到眼睛里,躲无可躲。 可是他是飞魍,飞魍来无影去无踪,比影子出现的速度更快——现在做得到吗? 来不及思考。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刹那,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个刹那。 他忽地向后一仰,蹲下身来,从地上一腿抡向王烈枫——铁甲锋利,他腿上的铁甲装了利刃,这一记更是将地面刮去一层,嘎啦作响,飞沙走石,碎石块往上飞,正对准王烈枫的脸,足够将他的鼻子嘴巴眼睛连着半个脑袋被削下来;而如果王烈枫试图躲开这一击,必然以双腿为支撑向后倒,那么他也躲不开他的这一腿,腿被砍断在所难免;硬要档的话,挡完了也会重心不稳跌落在地,重心下落,正能让他踢出第二击,直接将他腰斩! 正是此刻,只听得“刷”的一声,疾风似地,闪电一般的,是金属的薄刃划过肌肉骨骼,发出微鼓的噗嗤之声,巧妙地绕到骨骼的关节处,庖丁解牛一般,毫不犹豫地一刀顺下去,迸开了,坠落了! ——血!像是暗红色的月亮碎成了千片万片,滚烫的,爆开的,喷溅的血,沾在他的鼻尖! 却是飞魍自己的血! 王烈枫没有躲那两下攻击,而是斜下身子,用肩膀格挡那些碎石,躲开了那直攻下盘的致命一击,而—— 飞魍的手臂没有铠甲保护。 因为刚才他卸下了手臂的护甲来吹奏。 所以他的手臂暴露在外,毫无防备。 他忽视了这一点,且求胜之心过切。 因此,他的左手手臂,被在他身后的刘安世,冲上来,拿刀,手起刀落——整个地卸了下来! 血如井喷! 一时之间,飞魍痛楚之至。 他大叫一声,往后倒退数步,他的身后就是竞技场,燃着熊熊大火的地狱似的地方,他退到边缘,站立不稳,又是一声长长的喊,他坠了下去,带起一阵白烟,一团鲜血! 乐声嘶哑,琴弦断裂。 一时间鸦雀无声。 滴答,滴答,滴答。血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洼。 王烈枫的肩膀血肉模糊。 近距离接下这么一招,不啻迎面接下战场上敌军一箭。王烈枫粗喘着,他想起当年在战场上出身入死,十几只箭穿透他的背甲,将他扎成一只刺猬,他几乎瘫痪不能行动,养了小半年的伤。真是不愉快的回忆啊。 比起那时,现在似乎好太多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碎石顺着他的皮肤往里钻,刮破鲜红的肉,露出森森白骨。 王烈枫低头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来,咬着一端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抬眼看了看刘安世,口齿不甚清晰地道:“多谢。” 刘安世道:“我很吃惊,要是我没有出手,你刚才可能已经死了。” 王烈枫道:“我信任你,刘大人。” 刘安世忽然大笑:“信任我?多久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真是好笑,当年所有人都不相信一个说真话的人……”又略一停顿,道:“伤得很重,需要帮忙吗?” 王烈枫摇头。 他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往外冒血,很快就将布条染透了。他面不改色,打了个结,对着伤口吹了口气。 仿佛这样就能好似的。 战场上大夫很少,疗伤也很难轮到,久而久之将士们就这样自己包扎和自我安慰。 刘安世道:“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帮忙,那么我有样东西放在这里,让我找一找。” 他刚转身,赵佶喊住他:“刘大人!” 刘安世本来急急忙忙的不知有什么事,一听赵佶喊他,骤然转头:“啊,端王。刚才形势紧迫,都忘记打招呼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么?”忽然怅然若失道,“那个时候,我还在下朝时候见到你呢,乖巧得很,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进这大狱里来了?” 赵佶笑了笑,一时说不出话,只道:“您先去办您的事情吧。” 赵佶走到了竞技场边,试图往下看,火光照得他眯起眼睛。 一片死寂。只有一片火,咯吱咯吱地烧着,火舌头往上舔。 他突然有些低落,低头望着里面,自言自语地问了声:“他死了吗?” 第九回 凭寄离恨重重 3 小矮子的声音传来:“谁知道呢!” 赵佶看着火光道:“呀,你真是福大命大,刚刚飞魍大开杀戒,一大半人都被他杀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小矮子笑嘻嘻道:“可惜了,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你就是我要杀的端王殿下呢。” 赵佶愣住,理了理刚才这句话的逻辑,并没有想通,那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他于是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他看见小矮子的尸身,横在地上,身体几乎被拦腰斩断,双目微睁,嘴角一丝蜿蜒的血。 赵佶伸手碰了碰他:“喂。……刚刚是你说话么?” 小矮子的身体是冷而硬的。 他早就死了! 那刚才听到的是什么? 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是谁的声音啊? “赵佶,来我这里!” ——赵佶几乎在一刹那明白了。他警觉万分地站起身来,转身撒腿就跑,一边朝王烈枫喊:“他还活着!不是幻听,是从下面传上来的声音,他活着!” 王烈枫道:“什么?” 话音刚落,突然一道火光,自竞技场内冲天而起,发出噼里啪啦的烟花似的声音,那团火光不偏不倚,正朝着赵佶的方向跳跃过来,只听得一声沉重的巨响——它落在了赵佶和王烈枫之间的位置! 那不是一团火。 而是身穿铠甲的飞魍。 从头到脚的武装。 铠甲是铁的,已经被烧至通体橙红至半透明,是发着光的。 如同铸刀炼剑,滚烫滚烫的只等着塑型。而今这具铠甲,每一寸碰上去都如同炮烙之刑,他每走一步,地面就冒起嘶嘶的白烟。 他的左手臂不再出血,他的伤口结痂变黑,是一片干涸的血。 他在火中找到了头盔和右手护甲,然后将伤口一烫——剧痛无比,痛得他表情扭曲,龇牙咧嘴,他的表情很快淹没在更热的热里,更痛的痛里,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几乎和铠甲融为一体,互相绞着想要把对方往自己那里融,痛到了极致便麻木了,黏滞了——只怕是要死了! 外貌算什么,他早就看不见了,也不需要了。 只要能杀掉他们——无论怎样都可以! 他要他们死! 这次他不想先杀赵佶。 他朝王烈枫的方向走,他听见王烈枫的声音,那种低沉而厚重的,隐忍的喘息。他知道王烈枫是痛的,因为此刻他也是这样呼吸着。他右手扶着墙壁,走过去,手跟着划过去,碰到墙壁之处,无不发烫冒烟。 王烈枫盯着飞魍,皱眉道:“你疯了吧?这么折磨自己?” 飞魍笑了——王烈枫看不见他的脸,但赵佶感觉得到。这是他小的时候,他说自己会回来,转身离开时候的笑。是一个背弃的笑。赵佶在背后感觉得到。 他曾经背弃他,现在要背弃自己。 飞魍说:“我为了我的目的,做什么都问心无愧。只是,你要小心了,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万劫不复了。” 刺激使人清醒,疼痛使人敏锐。 飞魍很久没有感受过颜色。他甚至已经分辨不清黑暗和光明,他知道,可是不能感受。他几乎忘记了黑色的样子。他的眼前只有混沌,模糊,没有出口。 高温使飞魍丧失了一部分听力——他的耳朵被灼烧感折磨得嗡嗡作响,耳骨也被烧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痛感似乎不那么强烈了,过了疼痛的劲头,也几近麻木了。 飞魍按兵不动,是在辨认王烈枫的位置。一个人即使没有被看见,他的声音就是第二能够被确认的方式;如果声音受到阻碍,那就凭借他走过时带来的风,是隔着空气的触碰,有着一阵柔而有力的,微凉的劲。可是此刻,飞魍的每一样感觉都被剥夺了大半。 也无所谓了。只要—— 他一把抓向王烈枫的脖颈! 这一下既快且狠,然而不甚准确,那烧得通红的铠甲的铁拳莽莽撞撞地朝着王烈枫的方向猛击。 王烈枫心下只是诧异,寻思着对方怎么会用这么看似毫无武术基础的招式来对付自己,正想着,一股炽热的气流冲击咽喉,使他呼吸一窒。 他连退五步,飞魍就连跟五步,每一步挥一拳,第一步迟疑,第二步试探,逐渐地,王烈枫觉得闪避变得越来越困难,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飞魍看似在攻击他,实际上只是通过他后退的脚步声来确定他所在的位置和移动的规律,从而预测他下一步的走向! 单只是对峙的话,飞魍此刻感官俱损,必然落于下风;但王烈枫这五步一走,飞魍听得清楚,于是他的动作在他眼里都清晰可辨起来。 飞魍嘻嘻一笑。 赵佶喊道:“小心!” 晚了一步。 飞魍举起右拳——那烧得橙红色发着光的铁,炮烙似地印上王烈枫的胸口——王烈枫反应够快,立时往下猛跪,拳头刷地往上划过去,在他即将脱离这种烧灼的瞬间,拳头朝外一翻,由往前打变作往下砸,一下子砸在他未愈合的,兀自流血不止的右边肩膀上! 王烈枫痛到来不及惨呼,只是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喘气声,他这一口气带着不可思议和异常的痛苦,一直要调到头顶上去。通红的铁烧破衣服,皮肉翻卷着和衣服和铁融为一体,血肉模糊地变作焦炭,烤肉似的滋滋响。是血在沸腾,是流动的血被这过烫的一拳烧到烟消云散——他被整个烙在地上,几乎要长跪不起;与此同时,飞魍出腿,腿上机关全开,利刃满布,通红发光,一旦扎到体内,更是撕咬着绝不松口,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必死无疑。 此刻,伤口的再一次崩裂让他的痛苦重新叠加,换作常人早已昏厥过去。可是他不能。如果因为痛而停止动作,只怕转瞬之间他会露出破绽,那便是真的要丧命了。 要看到他的破绽。 人的破绽太多了,鼻腔,眼睛,脊椎……因此一个普通人,很容易就被会武术的人抓住这些弱点轻松击破,而高手过招也无非是找出对方招式的间隙,在最脆弱的时候一击制胜。 第九回 凭寄离恨重重 4 挥拳的时候是将手向后仰,画半个圆弧以借力打过来,此刻会暴露什么位置,他防守住没有? ——会暴露下颚。 王烈枫一念及此,半跪下的身子一绷紧,左手撑住地面,两条修长的腿从地下翻上来,他整个人翻了个跟头,直攻飞魍脖颈两侧,一夹一借力,又一个空翻,恰躲过飞魍横扫来的一腿,整个人悬在半空,立在飞魍肩膀上! 尽管有面具护住脸,然而飞魍的下巴和脖子都是裸露的,他没想到王烈枫竟有这样的奇招,而且这个动作让他非常丢脸。王烈枫的腿踩在他肩上,他听到自己肩膀处烧红的铁正在侵蚀王烈枫的鞋底。他微微抬头,道:“这里也是烫的哦。” 王烈枫笑道:“多谢提醒,我这就走——” 在飞魍伸右手要抓王烈枫的腿的瞬间,王烈枫左脚轻轻一点,腾空而起,右膝弯曲,然后猛地伸直——朝着飞魍戴着面具的脸,猛踹过去。 啪的一下,踢得飞魍的头往后一甩,他下颚破碎,口吐鲜血,血在通红的面具上迅速化成灰烬。 然后脱离。 头盔里沾着带血的长发,连着头皮被连根拔起,滚到一边。 如同刚才王烈枫所承受的那一拳,如同他刚才跌入火坑里时候,血液迅速地沸腾。 他的盔甲已经冷却下来,慢慢变回冰凉的样子。 飞魍踉跄几步,在火坑边缘稳住身子,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低头一只手极力捂着脸。 他的头发全白了。 却血迹斑斑、血肉模糊。 他感觉自己身处银河,漫天星辰闪烁,他虽看不见,却撞得他头晕身颤,或许这就是许久未见的光明。光明与他八字不合,只会叫他痛苦,光明是他的羞耻,是他的不堪回首。 他听得王烈枫道:“你知道你的弱点在哪吗?” 他捂着脸,冷哼道:“我的弱点太多了。我看不见,听不清,功力又毁了一大半,自然是敌不过你。要放在当年,你这样的小孩子,我能一口气杀掉七个。” 王烈枫淡淡道:“你确实厉害。只是,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拼了命地逞能。这只会导致步步败退,力不从心。首先,你的盔甲就是不合身的。一件铠甲,过大了太笨重限制行动,过小了又压迫得厉害使不上力。禁军里每一套铠甲都有着唯一的主人,而非排队领号,随手挑一件。从一开始,这过大的铠甲就限制了你,虽然力量足够大,可它的坏处也一样多。” 这时候,一旁的赵佶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切:“师父,我听人说过,飞魍当年是以速度飞快、出手灵活著称,可现在竟要依靠力量来压制人,所以你才会伤成这样。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啊,不要执迷了,好不好?” 飞魍开口,却一时哑然。半晌,他嘶哑地一笑,道:“蠢徒儿,有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的声带被高温灼坏了。他的声音开始变质。 赵佶急切道:“哪有这么多无可奈何,师父,及时收手吧。” 飞魍笑了笑:“那你让你的这位侍卫杀了我吧。” 王烈枫冷然道:“我无意杀人,只希望你能放端王殿下出去。” 飞魍带着笑意慢慢道:“好啊,好啊,如果你们真要出去的话,我现在也拦不住。”他回头,似乎想看一看竞技场,可惜他看不见。 “师父。”赵佶低声道,“别说笑了。” “蠢徒弟,我在这里十几年了,深知这里的规则……既然能从外面进来,就一定能从里面出去。不考虑别的因素的话,要从这里出去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赵佶,听得他嘶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只是害怕外面有人,怕动静太大,是不是?——这个时候又来求我了,想问问我有什么办法,是不是?” 这句话说明有戏。赵佶立刻上前恳求:“请师父指一条明路!” 王烈枫突然往竞技场底看去。 有嘈杂的人声。 “你也听到了?”飞魍慢悠悠道,“这里着火了,他们自然要扑救。否则,如果我被烧死,按照神宗遗诏,如果我死了,他们必然要全体陪葬。死了都有一群人要找我算账,我也就懒得死。……可是现在我无所谓了,他们还不想死呢,所以要救我,来挽救自己的性命。” 糟糕。 “要是他们来了,就更加出不去了。”赵佶急切道,“你要不要和他们说一句,你没事?” 飞魍嘻地一笑:“那还不如说我死了来得痛快。都这样了,在外面一无所知的,谁都不能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回应说没事,他们就要怀疑是否被要挟,声音都变哑了,可不是处于危难之中么;我要是不回应,他们一会猜测我在苦战,二会怀疑我死了,无论哪一种,他们总要迟疑一下,前者是怕惊扰到我,后者是思考如何自保,然后商量对付你们的方案——把你们活捉过去,倒还有机会不被砍头,毕竟改朝换代了。” “可是——可是没有时间了。”赵佶冷汗直冒,“他们准备进来,是不是?我听见了。” “水来了?快过去,等门一打开就泼水,一个泼好马上走,下一个接上。地上尸油很多,只会越烧越旺,现在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了。早叫你们准备好水,以防万一,一个个都跟聋子似的!”为首的狱卒在外指挥着,“现在门被烧得胀了,也很难开。听着,我喊一二三,你们就砸门!一,二——” 咚——咚—— “狱长大人,狱长大人!你在吗?” “里面怎样了,有人跑吗?” 咚——咚—— “狱长活着吗?……再去喊人啊,还愣着干什么?” 每个字都恐怖得像是刀扎在心头,心脏在停止搏动前剧烈颤抖起来。尽管火烧得正旺,可是赵佶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几乎要凝成一块,让他整个人陷入可怕的僵硬,动弹不得又呼吸不能。 第九回 凭寄离恨重重 5 如果整个监狱的人都聚集到这里,全副武装,以杀止杀的话,想活着出去就很困难了。 “端王殿下。”王烈枫开口道,“如果我去拖住他们,如果我用尽全力的话,或许可以勉强掩护您和刘大人出去。您出去以后,先——” 赵佶打断他:“你很少说尽全力。你说了,我也不喜欢。”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和一丝压迫感,“没到紧要关头,你就准备牺牲,我要怎么办?何况你也是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要真是死了,外面还以为你是畏罪自杀,这也难讲,对吧。” 王烈枫点头:“是。”但他还是走到竞技场边缘——一旦有什么事情,他就义无反顾地下去拦截他们。他走路不甚稳健,是刚才伤得很重的缘故,他的右边胳膊几乎不能动了,衣服也残破,身上更是血迹斑斑,血往下滴,往外透,消磨着他的意志,在剧痛之下,他甚至有些头晕,有些困倦了。 “——说起来,刘大人呢?刘大人!……算了。” 刘安世刚才说要去拿什么,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但是要放弃他也不是不可以。赵佶想。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放弃王烈枫,也不是不行。这个想法很恐怖,冒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出尔反尔可不好。 撞门的声音愈来愈剧烈,响彻整个竞技场。 他们很快要把门撞开了。他们即将把这里的火扑灭,使这里变暗,从明亮到黑暗,里面的人会在瞬间无法辨别方向。像是铸一把剑,最后放到水里冷却——那剑就可以杀人。 飞魍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焦虑和恐怖,这种绝望感他体会了太多次,每一个濒死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情绪。 “手足无措了。没有办法了。是不是?”赵佶转过头去,飞魍背对着他们,看着下方的竞技场。 赵佶抱着一点希望,问他,“你知道该怎么办么?” 飞魍说出了一个让他惊喜的答案:“我知道啊。” “真的?什么办法?从哪里可以出去?或者——有通行令么?”赵佶一个激动,甚至于破音了。 飞魍道:“有。只要在这里获得三十次胜利,就可以拿一块通行令,在这个大牢里转一天,看看风景,看看比自己还痛苦的人,也不是不行。不过是有人押着你的。是这个吧——”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牌子来,往旁边一亮—— 是白玉制成的牌子,呈椭圆形,上面刻字,字刷以金色的漆,牌子正面刻“畅通无阻”,一面刻“免其一次死罪,除谋逆不孝”。牌子用红绳拴牢,摇摇欲坠,很脆弱的样子。 “太好了,师父,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只要能出去这里。”赵佶说着,伸出手去接,“谢谢师……” 令牌只在他手掌点了一下,赵佶来不及拢起手,它就被抽了回去。 飞魍没有把令牌给他。 飞魍甚至收回了手。 王烈枫反应很快,一个疾步冲到他身前,去捉他的手腕以阻止他的动作。 飞魍冷笑一声——王烈枫觉得这个笑非常荒诞又可怖——飞魍手一松放开了令牌,整个人也跟着直挺挺地向前倒,眼看着就要倒进火海里! 王烈枫伸手去接半空中的通行令—— 赵佶却喊道:“救人!” 王烈枫立时改变动作朝向,一把将飞魍拉回来,通行令一滴水似的往下坠,在大火中砰地炸开,声音清脆。 飞魍被王烈枫拎着衣口——他的衣领也几乎和皮肤粘连在一起了,他死死地捂紧自己的脸,却更狂妄地笑着,笑得王烈枫有些愤怒,而赵佶则觉得悲从中来。赵佶哀哀地问他:“师父,事已至此你还拿我开玩笑么?” 飞魍咬牙道:“蠢徒弟,你真以为你想到的办法能让你脱险?还真是个小孩子……你身为王爷都被捉进来了,刘安世是前朝重臣都不能得以赦免,从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里被释放,甚至我也不曾离开一步——哪有什么通行令可言啊?所谓通行令,只不过是将你押出去就地行刑,死得痛快些罢了,不如说是斩立决。即使有用,看我伤重濒死,会有人相信我是心悦诚服地交到你们手上的吗?” 突然之间,大门轰隆作响;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巨大的“哗——”,火海顿时往上蹿升了一缕灰白的烟雾! 王烈枫道:“他们进来了。” 飞魍幽幽道:“来得好哇。有水才好啊。” 赵佶几乎急得窒息而死,他绝望到企图自杀,但在此之前,他很想把飞魍打一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果然恨他到想迫害他到死吗? “王烈枫……”赵佶声音低沉。 王烈枫道:“殿下。”赵佶一旦开始显露出喜怒无常的样子,就变得无法控制。 赵佶咬了咬牙,然后长叹一声:“算了……” 飞魍却开口了。他依然背对着他们,说话慢悠悠的,气若游丝,一字一顿:“我可没有说谎。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这些狱卒要进来,必定要先扑灭火,我等的正是他们将火扑灭的一刻,这样我才能帮你一把啊。” 赵佶一惊:“什么?” 王烈枫脱口而出:“难道——” 两人同时说话,一个疑惑不解,一个恍然大悟。 赵佶问:“难道什么?” 王烈枫道,“难道出路,是在竞技场的——” 飞魍道:“在竞技场正中央,正下方。” “什么……” “我在这里,听了无数次人与人之间的打斗。在竞技场正中央,底下有一个空洞,人走过去的时候,脚步声和在平地上有稍许的不同。差别极其细微,但是我每听一次,这条暗道的轮廓,都会更清晰一些。” “那为什么没有被人踏下去,十几年了,一点都没有改变么?” 飞魍慢慢地说:“因为它非常厚,厚到只有用一个办法才能打开,那就是——” 他转过身来。 他的手从脸上挪开,慢慢地往下滑,停在心脏的位置。 他慢慢地说:“我这里的,一颗火药。” 第十回 更多少、无情风雨 1 像是巨蟒盘踞于脖颈,越缠越紧,张开口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大蛇粗糙的鳞片上下起伏开开合合地刮擦皮肤,喘气都凝结成一颗一颗的固体。 赵佶浑身发冷发颤。他从未感到过恐怖如斯。 飞魍抬起头来。 他的眼里是空的,是浊的,是一片灰绿色的虚无。 或许他曾经有过活力四溢、貌美风流的岁月,然而此刻生机已经离他远去,此刻只有死气,暮气,腐败之气。 他的脸面目全非——毁容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 赵佶看见他这张脸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两个字:地狱。 像是被野兽抓咬了千万次,才会变成这样可怖的光景:皮开肉绽,鲜红发黑,血肉成了一朵一朵细碎的小花,往外翻开,一眼看过去,整张脸如同吸附了无数张鲜红的嘴,它们聚在一起,张开来呼吸,呼吸。 恐怖残忍至极。 赵佶看不下去,几乎是慌乱地转过头,想往旁边看。他转头的动静很大,飞魍感觉得到,干脆往前一步捉住他,凑到他的面前,慢悠悠地问道:“怎么?刚才还亲亲热热的,师父师父地叫呢,这就不认得了?” 赵佶吓得三魂失了六魄,拼命挣扎着:“放——” 他说了一个字就没有继续了。 因为他看见飞魍的脸皱起来,扭曲起来,血肉像是蠕虫似的震颤起来!他开始,他开始歇斯底里——他就害怕他歇斯底里! “我变成什么样了?告诉我!告诉我!”他猛地凑近赵佶的脸,一股腐败的恶臭直扑赵佶面门,“我现在很可怕,是不是?我很丑,很吓人,是不是?”他声音嘶哑颤抖,是焦炭冒出的刺鼻的烟,熏得人疼痛难忍。他悲怆地大叫起来:“你不认我了,蠢徒弟!我的徒弟都不愿意承认我了,我是个怪物——” 他大吼大叫大闹着,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穿山甲,胡乱地疼痛地扭动着,他在王烈枫动手之前,把赵佶丢在一旁,然后呜呜大哭! 接着,他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盔甲! 飞魍将自己身上的零部件一件一件地扯了下来,一边扯,一边声嘶力竭地怪叫、大哭,他的铠甲似乎与他的皮肤黏连在了一起,似乎很早就融为了一体似的;他将它们撕扯下来的时候,连着溃烂不堪或许早就不复存在的皮肤也一并扯下扯出一根根粉红色的丝,看得人通感似的感觉到痛。兜鍪,面甲,凤翅眉庇;项圈,肩吞,掩膊、臂鞲;胸甲、腹吞、捍腰。他将上半身的铠甲一块一块地掰下来,扯断,拧断,丢到一旁,丢了一地,带着大块大块的血肉的铠甲的各个部分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地响,像是一口丧钟咚咚咚咚地敲,惊心动魄,恐怖异常! 此刻如同铸剑的最后一步,将烧得通红的剑进行敲打,以使之最后成型。 赵佶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颤抖着,整个人仍没回过神,像是刚从阴曹地府走了一趟回来。 王烈枫快步走到他身前,挡在飞魍面前,问他:“殿下,你还好么?” 赵佶勉强平复了一点,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别出手,尽量稳住他……” 王烈枫蹙眉道:“好。” 飞魍突然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凄然道:“我可没疯……我还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突然清醒。” 外面狱卒一人四桶水,没有桶的则拿犯人留下的衣物浸了水,蜂拥而入,大火迎面扑来,就夺了旁人的水泼上去,一团火发出嘎吱的一声响,火星飞溅爆裂,许许风声穿梭其间,一时间百千声响其作,无所不有,戛然变哑,旁边的马上挤过来,就再泼——火有限而水源源不断,火势顿时变小了不少,想必很快就能被扑灭。 “我受过很多酷刑,只可惜还是没有死。我被灌酒,酒是好酒,可是十几坛下肚,再踩踏我的腹部,再灌再踩至七孔流水,那种感觉可并不好受,活着并不比死了好受。我被绑作一捆,固定在地,车马从我身上不断走过去,我的脊椎骨被踩断,可我还是没有死,甚至用铁浇了一根新的骨头,连着这件铠甲,整件铠甲并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焊在我身上的,皇帝特意选了大的盔甲,让我每一次行动的时候,皮肉受到牵连和摩擦,旧伤口裂开,一次一次地裂开。铁还会生锈,你们知道吗?每当外面下雨的时候,我都觉得疼,连呼吸也带着铁锈的味道,我在一点一点地生锈。 “我没有腿,我的下半身是空的,只有铠甲,没有腿。它们和我的身体连在了一起。他弄瞎了我的眼睛,废了我的武功,还废了我整个下半身。他知道我不会死,下令将我的下半个身子处以凌迟,一片肉一片肉地割下来,割到剩下骨头,连骨头也一点一点刮干净,留下两根筋。我第一次看见所谓筋脉的实体,竟是在这种方式,还只会觉得痛。然后他让人打造了双腿的模具,有关节的,能活动的,然后将铁水浇灌进去,浇得严严实实,不许少一块,就像是铠甲的样子。组装完成以后,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我不觉得痛了。但我知道它在溃烂,在融化,它发出恶臭,折磨我仅剩不多的感官,可我如果要割断我与腿的联系,只能将自己腰斩。 “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控制自己体内的每一块肌肉,让自己能直立行走,终于,我做到了……他将我折磨成这个样子,关在这里,盼我有一天死掉,可是,他死了,我却没有死。他这样恨我,却比我先死了——或许恨他的人更多,或许比他恨我更甚。 王烈枫绷着脸听着。 赵佶虽不清楚具体过程,却也感到一阵带着反胃的惊怖。 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他已故的父王做出来的。 第十回 更多少、无情风雨 2 他可以理解父王的恨意,可是当他真的听见飞魍历数这触目惊心的一件件事情的时候,又觉得过于残酷了。而父王必然知道这样的残酷。他惊异于这种怨恨的深重,和了解了以后做出的决定,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变成更果断的下手。 最尊贵的人和最低劣的杀人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残忍程度没有两样。 他身上流着这一脉的血,虽然没有杀过人,可说不定之后他也一样。就像哥哥赵佖一样,残忍异常,杀人如麻,在优雅与风度翩翩之下,隐藏了一个异常疯狂的野兽灵魂。 九成功力就是这样废掉的,换做常人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 在这样惨无人道的酷刑之下,飞魍简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灵魂都揉得粉碎。 可他竟还有着清醒的神智,与常人无异,有的时候与十几年前也无异。 也许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短暂几天内发生的事情,只是一次失败造成的后果。 所以他自我欺骗,活在幻觉中,也不太糟糕。 可他现在清醒了。可能更早的时候,就清醒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赵佶反而有些愧疚了。 飞魍叙述的时候却很平和,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像是在描述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刑法,而他甚至被抹去了存在,在永无边际的,消逝了时间概念的地狱里沉浮。 “……所以,既然神宗皇帝是这样地记恨我,绝不容许我有有一丝尊严地活着,自然也不会让我体面地死。他派了最好的大夫,妙手回春从未失手过,让他剖开我的身体,在我的心脏处装上一颗火药——那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能工巧匠制造的火药机关,里面有最纯正的火药和最坚硬的钢钉,结构精巧细密而稳定,可以在我体内停留数十年,在我活着的时候,它和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它日渐压迫,疼痛一天比一天更甚,但我暂时不会死。它要依靠频率固定的、不很快的撞击来保持稳定,而在我死的瞬间,心跳一旦停止,它就会爆炸,炸烂我的整个腹腔,我的五脏六腑化作千万片的碎肉,周围会因火药的威力被炸成废墟。现在正好——火被水扑灭了,不会造成二次燃烧,你们不必冒着大火逃出去。火是致命的东西呢。——唉!这帮可怜虫,日日夜夜担心因为我死掉而被砍头,其实他们根本活不到被砍头的时候。” 火势下去了,大火被扑灭,零星的小火慢条斯理地燃着。人流开始分散了。 飞魍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对不起你母亲。” 赵佶道:“对我说没有用。但我没有那么恨你。” 飞魍笑道:“那就好,你能活到今天,也很不容易。虽然活着很痛苦,但我依旧希望你能继续活下去。” 赵佶道:“好。”他有点难受,想再说点什么,却没有说。 飞魍道:“其实——” 赵佶抬头看他。 飞魍歪头端详着他,若有所思,然后道:“你父亲也许没有那么喜欢你。” 赵佶耸耸肩:“师父,您记了十几年呢?” 王烈枫突然冷冷地开口道:“火药的威力这样大,我们不也会同归于尽么?” 飞魍摆弄着头盔上的尖锐的一个角,转头一笑道:“竞技场这样深,怎么会炸到上面这个盲区?放心吧,我自己的徒弟,我会保护他的周全。” 他笑的时候依然狰狞可怖,可是竟有点像十几年前赵佶记忆中的样子了。是一句“我去去就回”,结果无影无踪的虚假的承诺,是触不可及,是遥远的不如不见的怀念。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呢? “你们就从那个洞里出去。”飞魍轻声说,“出去了,你才知道绝望呢。” 赵佶没听清楚,困惑地问了句:“什么?” 飞魍道:“你出去就知道了。”他站起身来,想了一想,又转过头来道,“替我看看外面。要多看看大好河山,多看看这个世界啊。” 赵佶点点头。 他走到边缘处,往下看。 底下的狱卒发现了他,惊道:“狱——不对,这是什么怪物?天啊!有妖怪!” 飞魍的声音有些低落,他有些难过地自言自语:“原来我变成了这么可怕的样子啊。” 赵佶说:“师父,你一直都是我刚见到你时候的样子。” 飞魍笑笑,道:“我的蠢徒弟,果然连谎话都不会说。” 飞魍突然伸出了手,往自己的口中抓进去,从全身上下唯一没有腐烂的柔软的牙床里刺进去,翻来覆去地搅动,咕噜一声,是什么东西脱离了母体的声音,他用力一拉——粘连着血丝和血滴子,血从他的口里和指缝里往下滴,他的嘴彻底地脱臼,再合不拢了,他腐烂的下巴晃晃荡荡地,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似的;这是怎样一副饱受摧残的身子啊!他孤零零的一只手颤抖着,托着红红的,硕大的,一团肉似的东西,递到赵佶面前。 在这一片鲜红色的之中,似乎有一样圆形的东西,在微微地反光。 王烈枫上前要替赵佶接过,飞魍的手迅速地握拳,王烈枫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手,看了他一眼。飞魍张开嘴,只能发出呼呼的气音:“给我……徒……徒……” 赵佶伸手去接:“这是?” 那一摊东西温热而柔软,然而赵佶将抚了抚它,黏连的血肉被抹去,露出一颗黑色的大珠子,线条柔和而清晰,不曾损坏一丝一毫。 赵佶吃惊地抬头道:“夜明珠?将它含在口中,可以让人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都能够不死?”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总也死不了。对他施以再多的酷刑,他都死不了。 或许是个赌气的手段。神宗皇帝想杀他,可总也杀不死他,甚至他活得比他更久,甚至,他还没有看过全部酷刑的实施,就已经猝然离世。人生总是非常讽刺。 又或许是飞魍忍着不死而已。 他看见飞魍在笑。飞魍笑的时候,失去了嘴唇失去了下巴的牙床暴露出来,像一颗正在腐败的,露出森森白骨的死人头;像是一条被钩住了嘴唇,想拼命挣脱的鱼,整个下唇大张着,血肉模糊再也回不去。 难道生前无论多么花容月貌,将死之时都一样狰狞可怖吗——赵佶想着。 无论是师父,还是—— 可是他又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还活着,他一直活着!浑身是血,浑身溃烂流脓地活着! ——活着竟是这样恐怖的事情! 第十回 更多少、无情风雨 3 飞魍下坠的时候,拿起那根尖锐修长的金属,对准自己的心脏,猛扎进去。 噗。 一枝玫瑰插进土里,花瓣鲜红娇艳欲滴。 金属从他背后透出来。 痛。像是一只手,捏住他的心脏,用力地拧着,一卷一卷,疼痛钻入血液,蔓延到全身各处,暴烈地闪烁。是撕扯的,发散的,在同一时间爆发的疼痛,是天上的繁星在同一时刻睁眼,照彻天际。 下一个瞬间,疼痛感就消失了。流星般一闪而过,消失在虚无缥缈的远处。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生命,连带的连感情也会失去。 他还想用这一息尚存的时间,惦记这个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飞魍心想,这种疼痛似乎没有以前那样使他难以忍受。 至少说好的一瞬间,多眨一次眼,都仿佛有天荒地老那么难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温柔愉悦的触感,和前所未有的寂静。 蓬蓬的,柔软的,好像是他小时候所喜爱的天上的云朵,他学了轻功,为的就是能够到天上去,睡在那大团大团的云朵里。尽管后来他发现,再高都触不到天,云朵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可是他心里始终埋藏着这个念想,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实现。他觉得困倦了,想要找一床温暖柔软的被子钻进去,好好地睡一个懒觉。能够了无牵挂地睡上一觉,于成年人而言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突然有谁拉住了他,将他拉入一个虚无的空间,那里没有空气,没有任何事物,他就悬在那半空,仿佛是一片羽毛;他隐约听到左耳边有人说话,是赵佶的声音,他听到他在深呼吸,是小孩子忍住眼泪,让自己不难过到哭出来的呼吸。 飞魍张嘴想说他两句,多大的人了还要哭?到了这个年纪,连流泪的资格也没有。可是他试着和他说话的时候,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明明他在他眼前,可是他的声音就是无法传递过去。或者别人根本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吧。 他的右耳边却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左边来自左边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仿佛,一边身处现实世界,一边是亡灵所在的死亡空间。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确是要死了。一阵遗憾涌上心头,只恨自己看不见了,都快要忘记色彩是什么,黑暗是什么,记忆中的事物是否还是老样子——他都记不清了。 他眨了眨眼。眨眼是个平常不过的动作,是个几乎被忽略的反应,可他总是在意。虽然知道自己的眼睛形同摆设了,连感觉都消失了,眨眼是多此一举,可他总是在每一次眨眼的时候,悄悄期盼着下一次睁眼能看到些什么——只可惜没有奇迹发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只有理所应当。 可是这一次,他睁开眼,睁开那两个灰白的珍珠似的无用的双目——眼前赫然出现了十几个狱卒的背影。 他从未看得这样清楚过。 狱卒们聚成一个圈,围着一个人叽叽喳喳地焦急地讨论着什么,那人躺在竞技场的中心位置,身下有一大滩血,血顺着地上的水往外散开,从正上方看下去的时候,就仿佛一朵暗红的花,有黑色的花蕊,花瓣呈丝线状往外一根一根地散开,如同一只只枯瘦无助的手,要去抓什么似的。 飞魍意识到那是自己。 如果可以,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凑上去,看看自己的样子。 也许这是个让人恐惧的事实。 所以他退缩了。 可是实际上,他退无可退。无论他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他都无法不看到。 狱卒们偶尔退开一个,换上另一个的时候,他便从中间的缝隙里看到了自己——那具尸体——他不愿意承认那会是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灵魂被猛击了一下。他已经没有了实体,因此这种痛苦的感觉从空旷邈远之中压迫而来,存在于他的思想中,构成了他的全部,痛苦变成了真实的,撕裂的,痛苦就是痛苦本身,是永无休止的炼狱。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恶心和孤独,甚至,他后悔自己曾经活了这么久—— 他看见了一道光,自底部的缝隙中逐渐透出来,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明亮,他许久没有见过光明,此刻竟有几分感动。光明可以掩盖一切,光明使人盲目,他隐约看到人群像烟花一样散开,四分五裂。眼前的白越来越白,他看不见了。光明是有力量的,是不可抗拒的一股冲力,将他从原地往后往上推,推到一面坚不可摧的墙上,可他明明还在半空悬浮着;那是一种无形的“边缘”,是阻碍他的一条界线,是一扇门,一道铁窗,千万根坚硬的线。 他停留在那里。光笼罩了他,从苍白明亮之中透射出一道美丽的彩色光线,是他久别重逢的对色彩的辨别。飞魍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抬起头看那些光。光线流动着,流散了,变成鹅黄,一种属于过去的模糊的陈旧的颜色,覆盖在他的眼前,让他看到过去,那些消失的不曾消失的记忆,一幕一幕出现在他的身旁。他置身其中,那些温柔的酸楚的伴着大风和烈酒的快意恩仇,才是他的一生。 赵佶想过去瞧一眼,王烈枫拉住他,强行将他按在原地,往下一扯让他趴着。膝盖一痛,赵佶扑倒在地。 这样就够痛了,那样会有多痛呢? 王烈枫道:“您闭上眼,手捂住耳朵。” 爆炸的力量是巨大的。 爆炸产生强光,比白昼的太阳更毒辣数倍,如果贴脸被这光照耀,极有可能被直接灼瞎;可是事实上,人们根本来不及为此而痛苦,比起突如其来的光线的直射,爆炸本身才更为致命—— 随着一声巨大的爆响,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号,凄厉可怖,惊恐的人群和爆炸的碎片一同四散飞射,那千万片千锤百炼的细小的钢铁,每一片都能从人的头顶一边穿过去,从另一边弹射而出,惨叫声亦是不绝于耳;整个竞技场剧烈地震动,像是一个巨人从喉咙底部发出痛苦的呻吟,是垂死的,挣扎的,随时会崩塌的——它确实在崩塌了! 第十回 更多少、无情风雨 4 轰隆—— 在这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股热浪腾空而起,直冲顶端,猛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坍塌,崩开坠落,砸向了竞技场中的满地尸体——早在刚爆炸的一瞬间,他们就已受到巨创,浑身筛糠似的千疮百孔,绝无生还的希望。有身体五马分尸似的被扯开,直接没了生气的;有尚在蠕动,却被一块飞落的巨石砸中,血溅三尺,依然挣扎了一会才死的。猩红的血飞溅到墙壁上,又流淌下来,被继续坠落的石头掩盖。 其景色之可怖,让走到竞技场边缘查看情况的王烈枫也吃了一惊,他眼睑猛跳了一下,转过头,对赵佶说道:“殿下,快走吧。” 赵佶回过头道:“啊,我这就来。奇怪,刘大人究竟去哪了,是拿什么东西了……” 他说话的当儿,王烈枫猛冲过去,将他一把拉过来。 赵佶只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一阵猛震,回过头一看,几块硕大的石头落在他原先站的地方。他倒抽一口冷气,道:“这里是要倒了么?” 在面对坏事的时候,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是极有可能成真的。 赵佶话音未落,巨大的轰鸣声就再次传来。 似狮子绝望的吼叫,似猛虎濒死的哀嚎。是盾牌落地的铿锵,是一具棺材的破裂,是囚牢中铁链的摩擦,是一个灵魂的挣扎;是一颗心停止跳动了,整座大牢的心脏陷入了疯狂而猛烈的搏动。大牢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就好像飞魍身上的每一块皮肤的脱落,仿佛是飞魍倒下的时候,将它也一并拽倒了。 赵佶被拉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到了竞技场的边缘,王烈枫猛地将他往下一推,再跟着他往下跳,抓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提,减缓了一点速度。赵佶想起自己跳墙时候的胆小劲儿,心想难怪他二话不说将他推下去——毕竟现在的情况十万火急。 他在往下坠落的时候,看见顶上飞下来的一块巨石。 他的大脑突然之间一片空白。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一个相扑手,可能会一跤摔在地上,闷声不响地跌死;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可能会被一口水呛死;一个皇帝,可能会在和后宫妃嫔欢爱之后,突然之间精尽人亡。——这样揣测不太好,可他来不及转换自己的念头了。如果这是他人生在世的最后一个念头,那人生也是够无常的 王烈枫轻轻道:“——别担心。” 他准备接下这些石块,大的小的尖锐的钝重的,都砸在他身上。 赵佶眼前一暗,道:“别硬扛啊!” 又一咬牙,觉得也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只不过是在开脱而已。飞魍刚死,接下来就要轮到王烈枫。他本就已有负罪感,这样更觉得自己不仁不义,心中自然闷得慌。 ——被大石头击中后背和后脑勺会有多痛?会和飞魍刚才所承受的疼痛相同吗,还是根本比不上其中的万分之一? 他恐惧地等着“那一刻”的来临。厄运即将到来的时候,人会有一种奇异的期待,那之间的踌躇和挣扎,能将眨眼的时间延长到几万年之久。 死亡的感觉或许是冷的。因为他隐隐地感觉到凉。 ——可是,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非但没有听到头骨碎裂的脆响,取而代之的,竟是“铮”的一声,振动琴弦的清响! 由这把琴弹出来,乐曲变得浑厚深沉,苍凉邈远,豪情万丈。 平时的琴往往用于自娱自乐,声音低徊明净,琴弦由蚕丝制成,因而声音较小,只能用于自娱自乐,悦己而不悦人。可是这把琴却不同,它的声音清脆、明亮,夹杂着金属的噪音,有一丝粗犷的意味。 这琴声响彻整个大牢,直透进耳朵,震得人脑袋发昏。 可它并不是冲着人来的。 琴声的震动是对着这些石头。 赵佶睁开眼,王烈枫带着他平安抵达地面,而头顶的那块巨石粉碎成细细的碎片,星辰似的撒下来,柔柔软软的撒了他满头满身,失去了攻击力。这一刻,竞技场内的石头全都化作了沙。 弹琴,往往要与“人”联系起来。弹琴的本事高明了,别人就能从声音辨人,几根琴弦就能化话语为弦音,声声入耳,直触心底,或是清新雅韵,或是万丈豪情,或是悲咽孤寂。赵佶正吃惊着,来不及叹赏,忽地又是铮铮铮三声,由高入低,声音回响,徘徊不已! 曲子进行得极慢,赵佶在一个音一个音之中,逐一辨别比对,心中了然。 竟是方才奏过两遍,互相抗衡过的《苏武牧羊》。 似乎是一种炫耀,一次姗姗来迟的聚会,一曲绝响的传承。 王烈枫道:“好浑厚的内力。” 赵佶道:“好美的琴音。” 他往上看,一人抱着一把七弦琴,从上面跳了下来,手仍未停下弹奏,使得落下的石头纷纷破碎。 他稳稳当当地落地,快步走过来。 王烈枫一惊,道:“啊,刘大人?” 刘安世笑道:“抱歉,耽误了很久,总算是赶上了!” 赵佶一边快步跟着王烈枫,一边问道:“您这是七弦琴吧?怎么声音这样刚劲?” 刘安世道:“因为它的琴弦是铁做的。我刚来的时候,最喜爱的琴就被拿走砸掉了。我不仅失去了娱乐方式,也失去了我的防身武器。但他们不知道我不但能弹琴,而且能造琴。我总是想办法重新造一把,于是每一次对战的时候,我都要一把刀,木制的刀柄用来造琴身,而刀刃,则是被我拉长了制成琴弦。我每次攒一点材料,打一次,造一点。我将它藏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到了今天,正巧只差最后一根弦。” 赵佶点头:“多谢,您制成了一把好琴。” 紧张的说话间隙,王烈枫已快步走到洞前研究了一会:“这个地方用了质地稍柔软些的石头,和周围的材料相比,它确实是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门。但是,并不是说真的就一碰就碎了,而是整个地牢的外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外壳’——是用更坚硬的石头组成,坚硬到即使飞魍用了这样强力的火药,拼死一炸,都只对这一个地方的材料起作用。” 第十回 更多少、无情风雨 5 “真叫人绝望。”赵佶低叹。 王烈枫倒是微微一笑:“可别绝望得太早了呀。啊,殿下,刘大人,这个洞的大小正够几个人一起下去。殿下——您身上可还带着绳?” 赵佶突然想起之前翻墙时候带的绳子,现在还在他身上,忙道:“我有。只是,要绳子做什么?” 王烈枫道:“以防万一。” 竞技场正当中果然有一大洞,在大牢剧烈的震动下,洞口碎石翻飞,往下望一片漆黑。 三人在洞口往下望。也许是因为晚上的原因,又或者因为在这封闭的大牢里,是半天也说不定;加之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赵佶也不觉得困,只有一种晕头转向的疲惫。那个洞是看不到底的,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黑,是研墨研了太久,整一块砚台都融作一摊浓郁的深黑,丝绸般绞不断,似乎只要用手一点,指尖就会被一滩黑沾染,沉溺其中尔后消失。 王烈枫将绳子绑在自己手腕上。他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淌血,吸附到了绳子上。然后他将绳子另一端绑在赵佶手上,就和之前跳墙时候一样。然后他转过头道:“刘大人,我直说了。您内力深厚,不需要在下帮忙吧?” 刘安世笑道:“不必了,你护送好殿下就是!只是,我这琴再厉害,也只能坚持一时半会,要是这里全都塌下来,我也就无能为力了。现在可别留恋,要赶紧出去才是啊!” 他说话间,四下里狂风大作。 也不知是哪来的这样寒冷而猛烈的风,竟能在这个完全封闭了的监狱里吹彻,吹得周围飞沙走石,一片模糊。 突然,大牢的顶部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下子,天崩地裂似的,顶部嘎啦嘎啦地裂开成千上百块,仿佛是一片倒悬的干涸龟裂的大地,又破碎了坠落了,是天破了无数个口子,只需要一瞬间,一个眨眼,一个完好的世界就要回到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与黑暗——却有一道光! 赵佶猛地抬头,看见遥远的天花板的顶上,竟有一道光,像是一轮西沉的、浑圆的、猩红的月亮,那一道光强烈地,邪恶地照耀着,引诱人往那上面走,红光透过那裂开的四周的曲折蜿蜒的裂缝。 赵佶正发愣地看着那些发光的裂缝,那些裂缝骤然变宽,然后爆裂开来——说时迟那时快,王烈枫猛地抓住他就往洞里跳,刘安世亦跟着往下一跃,一只手用力来回拨动七根琴弦,宛如悬崖顶端往下倾泻的大瀑布,有了刀光剑影的意味,其用力之猛甚至让赵佶觉得牙齿酸麻,而头顶的石头也确实随着这强劲的力量一块一块一块地碎成流沙,在他们的身子彻底离开竞技场,而整个地进入洞穴的一瞬间,又是一道狂风,那红月似的光芒骤然隐匿,几百块石头轰然坠落,往下迸至于赵佶眼前。赵佶终于知道,这里正在崩溃,万顷波涛似的汹涌而下,只一瞬间就咆哮嘶吼着淹没了这个洞口! 也许,这座大牢本身就是为飞魍而造的,十几年来朝夕相伴。他一死,这个地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赵佶在往下坠的时候,仅剩的火光也熄灭了,只有紧握着的那颗夜明珠,发出了莹润皎洁的光,像是一颗小小的月亮。赵佶看着这颗珠子,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然而这种安定感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 因为在本该落地,去寻找出口的下一个瞬间,他们却一直往下坠落,直直地,永无休止似的往下坠落! 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那里似乎透出了一点光,幽微隐秘,但它确实存在。 王烈枫脱口道:“难道说?!” 刘安世道:“最绝望的绝望之境,不是在十八层地狱,而是在高不可攀的高处!” 赵佶道:“什么?” 他很快地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只一瞬间,周围光芒万丈,白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将手捂在眼睛处,从指缝中看出去——苍蓝的惨白的天空,上有寒烟围绕,从身下飞过的鸟群。 高高此山顶,四望唯烟云,登顶方知世界低。 一切都是遥远,遥远,无论是顶上的高空,还是底下的烟云与地面,都是遥不可及。 这座大牢竟建造在半空中,在悬崖之顶。 一座硕大无朋的山,被从底部往上挖空,生生地变作两瓣悬崖;到了顶部的时候,凿出有坚硬矿石的部分,从中间挖空,沿着山往里挖,挖出一座巨大的牢房;牢房是有两层的,上面一层是正常的不至于判处死罪的犯人,尚可以有食物供给;而从下面一层开始,就与世隔绝,没有吃食了——除非是去中间的竞技场。竞技场呈水滴形,嵌在悬崖正中,上小下大,上尖下圆,顶端有开口,可以供给食物,由飞魍接收;而底端,则打磨得光滑无比——如果从这里掉下来,想反悔,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险恶至极。 突然之间,三人感到自己身下生出大风,与刚才凛冽的寒风不同,是温暖而有着微微的血腥的,带着动物气味的一阵风! ——是一只鹰! 一只白色的鹰! 它体型并不大,通身雪白,从鸟喙到尾羽到脚爪,都白得纯净,白得灿烂,白得如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它盘旋而来,驱赶着一群乌鸦。赵佶从未见过这样多这样密密麻麻的乌鸦,乌鸦群从三人身下飞过,人落在上面,是柔软顺滑的鸟类的羽毛,鸟群载着他们缓缓地往下而鸟群竟被那白鹰震慑着,并不敢散开,带着他们,直往云霄飞去! 随后,白鹰长啸一声,往下俯冲;鸟群也跟着往下,像是一条会飞的黑色毯子,一头乌黑的在风中飘扬的长发;在他们落到山顶平地的刹那,鸟群扑啦啦往上飞散,白鹰一个转身,朝不远处的一人飞去,落在他的肩膀上,洁白的一片,像是雪堆起来的塑像。 那人正走过来,道:“太好了,没有来得太晚吧,王大将军?” 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和高挑健硕的身材,金色瞳仁里光芒灿烂。 王烈枫又惊又喜,道:“——完颜晟!” 第十一回 过水穿山前去也 1 多交几个朋友没有坏处,关键时候还真的能救人一命。 赵佶心下佩服王烈枫的人脉之广,毕竟他自己总是交些狐朋狗友,或者平民朋友,玩是能玩在一起,可总是帮不上忙,说不定自己只是拿他们当消遣,虽然他的快乐是真实的。他于是有些惭愧了。 在冰冷而明亮的阳光的照耀下,完颜晟的面孔有强烈的异域的意味,五官深邃如刀雕,轮廓有锋利的棱角,肤色偏深,头发乌黑,眼神锐利,瞳仁是极浅的金色,黑发茂密。 他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发出一种威慑之气,恍若一只野狼化为了人形,不怒自威,是漂亮而危险的。 刘安世很直接地问他,“小伙子,你不是汉人吗?” 完颜晟冷冷道:“不是呢。” 他的语气不太友善。 见气氛有些尴尬,王烈枫忙道:“我说,完颜晟,不必这么麻烦你——”然而自己也明显地感受到中气不足,且重心一偏,将他往斜下方一拽。 赵佶感受不到,可完颜晟看到了,而且心里很清楚,此刻的王烈枫,几乎是一具耗尽了力气的空壳,壳还是破的。王烈枫的整个半边肩膀已经变成黑红黑红的一团,分不清哪里是皮肉,哪里是衣服,哪里是包扎上去的布条。旧的伤口上覆盖了新的伤口,层层叠叠地往下压,一直到了骨头,这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这种血腥味吸引了完颜晟肩膀上的白鹰,它伸长了脖子,盯着王烈枫的伤口,半展开翅膀,露出捕猎的架势。然而完颜晟没有命令,它也不能轻举妄动,于是望穿秋水地望着。 完颜晟发现了它的举动,手伸上来,猛地打了一下它的腿:“有完没完,放你半年在外面,还没吃够?”那白鹰哇地叫了一声,收起翅膀,脑袋悻悻地低下来,埋到了胸腔那厚实柔软的羽毛当中。 完颜晟道:“我这白鹰,从小就放在野外养大,我不唤它,它就自己捕东西吃,什么都吃,尤其爱生猛之物。它力大无穷,凶悍无比。半年没见,养得有些野了,有时间我好好调教一下它。”说着,他揉了揉白鹰的脖子。白鹰又扬起头来,用脑袋蹭他的脸。 白鹰如一尊精美的水晶雕像,浑身白得灿然生光,只有一对眼珠子金黄如烈日。它的脚爪极其粗壮,扳着完颜晟的肩膀——而完颜晟的身材也高大,肩膀宽厚,与这只白鹰相互成就,有着极为凛然的强悍的气势。 他们拥有相同的眼睛。 为了缓解气氛,王烈枫语气略轻快地开口问了句:“我说完颜晟,你可真是神通广大,怎么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完颜晟道:“说来话长。但我看你身边这位小王爷也不像是爱听故事的人,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赵佶笑笑,道:“时间还早,但说无妨。” 那日,与王烈枫道别后,完颜晟准备直接动身,连夜回金国。他心里很担心。因为这世上意外太多,计划中的事情一旦耽搁了,说不定就会长期地拖延下去,比如他回家这件事。 甚至他总有预感自己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家,可能得再遇到什么曲折。 ——果然不能这么想。 他没走出几步,就有人骑马飞奔而来,险些撞倒他。他情急之下紧抽缰绳,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的马,随后他听到王烈枫被叫走了。 铁定没什么好事。他每次被哪位长辈喊去,都是一顿臭骂。 然而王烈枫不似他,他是大汗的儿子,可王烈枫只不过是个将军,爬得越高的非皇亲国戚的人,就越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更是凶多吉少——“问你话”,等同于“治你罪”。 不知道倒还好,知道了反而久久不能释怀了。他倒不关心汉人,只是觉得不帮忙会心有亏欠,至少此后很久都会念念不忘,最后演变为对汉人的同情,那可就不太好了。 于是他决定观望一下。倒并不是去拦截,他即使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 但他擅长驭马。女真人天生就会骑射,比起赛马来从未落败,他对此有信心——而且王烈枫绝不会真的很快地赶回去,哪个笨蛋会迫不及待地奔赴死亡呢? 完颜晟立刻掉头,往前追了一小段,看到王烈枫往正南方向去了,他拎着马缰绳,略一沉吟,将绳子往斜后方一拉,轻喝一声“驾”,朝西南方向的小路上包抄过去,一路狂奔至皇宫门口附近停下,拐了个弯藏好,找了棵树将马拴着,又跨上马背,整个人站起来,轻轻往上一跃,钻进树丛里蹲下,观察周围的动静。 从这棵树的顶端往下望,可以看见宫门内的几个人。 “这王大将军怎么还不来呀?可叫我们这些奴才一顿好等。该不会不来了吧?”一个人冻得直哆嗦,搓着手跺着脚,一刻都没安分下来。旁边几个人也是冷得往手里呵气,呵完了贴脸上暖和暖和,可惜也只是麻木。 为首的骆狱长倒是悠然自得,闲适得紧——毕竟有两个人专门举了火把在他身边,火焰明亮如两只通红的眼,温暖如初春。 他粉红而肥胖的脸上透着邪淫之气。 骆狱长说话慢悠悠的:“怎么会不来?太后传的话,有人敢不听吗?不过是问话而已,有什么还不来的呀?要么,王大将军心里有鬼,因此才放慢了脚步呢。” “是是是,骆狱长英明啊。”几个年轻的忙不迭地拍马屁,以求得到他的青睐。 骆狱长双手背在身后,慢慢悠悠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吩咐身边举灯的人:“再近些……再上面些……拿远点,想烫死我吗?没用的东西!” 一人忙跪下,瑟瑟发抖,但是与此同时,他猛地讲灯举高,以保持原来的位置——稍远一些。他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只有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骆狱长挑眉怒嗔道:“你这狗东西,连灯都举不好,你说,你活着做什么呀?” 那人将头磕得咚咚响,嘴里呜呜地咕哝着,却吐不出完整的字来。骆狱长不耐烦地挥一挥手,两个浑身黑色夜行衣、蒙着黑面纱的人便走上来,一人一边扳住那人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往后拖。他挣扎起来,灯掉到地上,里面的火焰颤抖着,眨眼睛似的。 “换个机灵些的过来,要快些。”骆狱长瓮声瓮气地说道,“这笨东西,还不如一条叭儿狗呐。” 那人被拖向黑暗深处。 完颜晟静默起身。 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大概是沿着这里的一条小路。 这是个机会也说不定。 他轻轻一跃,无声地落在房檐上,像一只柔软凶残的豹子;再往下一探一攀,迅速地从墙上抵达了地面。甚至用不着绳子。他一闪身,躲到一棵灌木后,消无声息地蹲下来,屏住呼吸听三人经过这里的声音。 然后他站起身跟住了他们,每两三步就找一棵树掩护自己,然后探头瞧一瞧,无异常就再继续跟——就像之前跟踪赵佶一样。 他不准备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这样会使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优秀的夜行者是能够预判目标的走向,这样才能够在关键时刻发动致命一击。 这条路越走越窄,通往一条破旧小巷——正合他意!他干脆在经过下一棵树时候,顺着树干直接一翻身跳到树上,在树荫的掩护下,他俯下身在墙沿迅速地跳跃前行,既快且轻,像是一群蝙蝠被野猫惊动飞起,树叶沙沙作响。 那两个人听得上方有什么动静,抬头看了着,什么也没有,似乎是一阵风,又一路刮到前面去了。冬天的风很大很冷,他们感到了一阵古怪的寒意,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 第十一回 过水穿山前去也 2 ——看到了。完颜晟从墙头落到地上。 他的面前是一座破败四合院——说是四合院,实际上连个顶都没有,四四方方的,墙上挖空的窗户漏着风。他走过去,往里面看,只见那房里地上躺了许多穿着破烂的人,他们在睡觉,寒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袂,他们早已习惯了,睡得正香;然而这里又是什么家具照明都没有,只有一大块冰冷坚硬的地面。 他正立在那里观望,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差不多到了,咱们就在这里处理掉他好了。” 他眉头一皱,一翻身飞到墙头,再一滚安全着陆。那两人正商量着在哪处理人,却忽然听到了人的动静,立刻警觉地抬头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完颜晟蹲在地上,扳着手指关节,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三,听到两人用钥匙打开门的声音,在他们冲进来的一刹那,完颜晟无声地暴起,从地面蹿到门的顶部,在他们双双抬头往上看之时,他往下一跳,修长的两条腿往下搁,踩在两人的左右肩头上,再用力往里一收一拧,咯啦……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像是气泡轻轻地碎在空气中,一个接一个,一节接着一节。王烈枫恢复了呼吸,在他们往下倒的时候,借着他们的尸体一撑,又回到地面上,转身看着两人后脑勺着地,像是拍西瓜的声音。 此时他数到了十,并且没有惊动别人。 他蹲下来,确定他们确实是死了。然后他起身,走来走去找着,终于看到一个与自己身材相近的人,便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在那人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一个手刀从后颈往前一劈,那人登时昏了过去,一时半会醒不来,于是他扒下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衣服外面——真是薄如蝉翼的衣服,穿上并没有暖和哪怕一点点。 但是目的达到了。 他往回走,走回到门口的时候,骆狱长头也不回,剥着指甲,慢悠悠道:“动作也不麻利些,走这么慢,是快要死了还是怎么样呀?还不快把灯点了,想冻死我呀?” 完颜晟跑过去接过灯,骆狱长忽道:“哟,这两个小子,挑了个挺高的嘛。来,让我看看你的小脸蛋,是不是一副聪明样呢?” 恰巧此时王烈枫骑马赶至,道:“抱歉,在下来晚了。” 骆狱长于是没继续看完颜晟,而是抬起头,看着王烈枫,阴测测地笑道:“王大将军可真是姗姗来迟,太后在里面等候您多时啦,您可得快些了,跟我来……” 于是完颜晟也跟了过去,一路低着头。骆狱长带着王烈枫进到太后殿内的时候,他便在外面候着,全程不动声色地听着,一直到最后一句的将他们关进大牢,他猛地抬起头来。 王烈枫和赵佶被押进大牢的时候,他跟在骆狱长身后,随他们一起进了大牢。他看着王烈枫被粗暴地推进去,还疑惑他为什么不反抗,而且满脸的凝重和焦虑,而不是悲伤或者愤怒。或许他在想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 他暗暗记下王烈枫的位置,预备等各种安置好以后,想办法到这里救他们出去。可是他刚跟着骆狱长往外走了一段,一个须发皆白、眼神精明的老人便来了,骆狱长立刻向他跪倒行礼,一座肉山一般,嘴里喊着,章宰相怎能来这种污秽之地呢? 章宰相道:“骆狱长,真不巧,突然来了命令,说要把这两个谋反的人,投到‘天牢’里去呢,麻烦您了。” 骆狱长心领神会,满脸堆笑,一脸横肉:“我知道,我知道,章宰相,我保证给您办好。”于是他转头喊来一个侍卫,道:“用蒙汗药,越浓越好,端王身子弱倒是好——” 王烈枫可不好对付啊。 完颜晟心想,他们的认识非常准确。王烈枫要是束手就擒,多半是因为他自己不想打架。 但现在很难。 他并不知道所谓天牢是什么,只觉得不是很妙。 因此他再一次逃脱,这一回他假扮了骆狱长身边的侍卫,黑衣黑鞋黑面具,尸体被他丢进附近的一口枯井。 夜黑风高,他随着车队启程,负责在周围驾马巡视。夜晚的风吹开马车的窗帘,他看见王烈枫被蒙住眼睛,几处大穴被封,他们下手很重,每个穴道都被剜开一个血洞,触目惊心地往外流血。 马跑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目的地。 车队沿着山路往上爬。山顶空气稀薄,寒冷彻骨。完颜晟看看四周,是万丈深渊。 ——天牢,竟是在这种地方? 他一低头,就看见那巨大的,水滴状的岩石大牢。 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一块石头,大得像是他在部落的时候,一片辽阔的围场,野兽在圈里四处乱窜,族人骑马拉弓,猎捕它们。 他那时候就预感到了里面也许会是围场一般的场景;当他看见顶上的那扇朝内开的门的时候。 由这道门下去,必须要用一根绳子拉着,人一点一点爬下去。 绳子很长,看得出这里极深。 “我们几个下去,你俩在上面守着,绳子可别掉了,也别让风把门给关了啊。” 完颜晟身边的同伴道:“得嘞,放心去吧,早去早回。” 他们将先昏迷不醒的赵佶从车内拖出来,拉到里面去,随后再将蒙了眼睛、封住穴道的王烈枫带出来,推着他往里走。有人接应着,照理说应该有光;可是即使是完颜晟,一个在黑夜里只要借着月光就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夜视好手,竟也不能够将里面的情景看清楚,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黑,过了一会,出现一点火光,闷闷的并不通透,这使完颜晟很疑惑,他蹲在洞口拉着绳子,开口问旁边的人:“这里只有一个门?” 旁边的人道:“你是不是今晚喝了酒,脑子都不清楚了?这天牢造出来,本来就是对付那些最难对付的人,从来就没想过把他们放出去,当然只需要一个入口就够了!你看,这门的方向也是与平时相反的,正是为了防止人从里面往外推门,把门撞开;而这扇门,甚至里面那一面没有把手,是光溜溜的一块石头,。他们越是用力踢打,甚至拿刀砍,拿斧头劈,都只会让这扇门越关越紧,所以,进入这个门之后,必须有人在上面看着守着门,不然一帮人下去,门关上了,就再也打不开啦!” “哦,原来是这样……我的确记不清了。”完颜晟将计就计一拍脑袋,起身七歪八拐地走来走去,假装喝醉了站不稳的样子:“所以……我们两个留在这里看着,不然……不然你们会掉下去,被困在里面的,是吗?” “什么‘你们’?你这家伙,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被关在里面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的同伴这样说着,却笑起来,“简直恐怖死了吧。” 完颜晟醉醺醺地问道:“啊,为什么?又不会死在里面……即使是监牢,也是要管饭的吧?” 同伴道:“哪儿够啊?上一次往这里运送干粮还是上个月了。一个月送一次干粮和水,有几个狱卒,加上一个狱长,就送多少份,犯人是没有的,只能靠互相残杀吃对方的尸体才可以呢。是不是很残忍?哈,很残忍,但是很解恨,很恶趣味。不过我听说,狱长会多要很多烧鸡屯着,或许他是很喜欢吃烧鸡?难得的在大牢里还能享受生活。不过呢,反正再也出不来了,想要什么,跟外面说一声,也可以。” “怎么会有人喜欢做这样的工作呢?” “只要钱足够,做什么都有人愿意呀。”同伴道,“这里的狱卒,大多是家里有许多人要张口吃饭的,平常的工作根本供不起,只能出卖自己的自由,一辈子都在这里,每个月的俸禄寄到家里……不过,骆公公管这个的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克扣多少,会不会真的送到家……都是说不准的。” 第十一回 过水穿山前去也 3 完颜晟点点头道:“啊,原来如此。”他顿了顿,道,“怎么还没上来?” “嗨,你可真是,一喝醉,就把骆公公教的东西全忘光了。因为哦这边通往天牢底端的途径是一根粗绳子,之所以要把人安全地带下去,是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死掉,因此需要身手不错的人将他们放下去,然后沿着绳子爬上来。下去的时候,尽量不能出事,因此要万分小心,故而动作慢些。把人关好以后,机关慢慢启动,人要迅速跑回来。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上来,这下面的几百个机关都会开启,到时候才是逃也来不及。所以说……”同伴低声道,“要和和你一起的人处好关系,不然他们会让你在最后一个,出过好几次事情了。……喂!你在发呆吗?” 完颜晟似乎在想些什么,伙伴一喊他,他猝然转头:“什么事?” 他一双金色眼睛炯炯有神,火焰似的灼烧着,唬得同伴一时语塞。 “啊,对了,我想问……”同伴迟疑着开口道,“你是哪一队的呀,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你?” 完颜晟道:“我是新来的,所以没见过很正常,不要自责。” “真的吗?”同伴睁大了眼睛,“我也是新来的呀,新来的一共就五个人,怎么……” 没等他说完,完颜晟脸色一沉,站直了身子,飞起一脚,把他踢进洞。 只听得一声惨呼,然后是重重的一声落地的声响,一阵呻吟。 完颜晟站在洞口往下望。他听见有微弱的,嘈杂的人声,那一行人正往这边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人应该是被他同伴绊了一跤,惊呼一声,后面的人马上围上来,然后纷纷抬头道:“怎么回事?” 完颜晟道:“他不小心掉下去了,你们要不把他抬上来?” 一人道:“得了吧,时间紧迫,让他自生自灭吧。” 完颜晟道:“好。” 然而他们也紧张了:“哎,你一个人拉得动吗?这上面可只有你一个人了,可千万当心别掉下去!” 完颜晟道:“当然,我力气可大了。” 这时候,倒在地上的他的同伴开口道:“小心……别……” “他说什么呐?想上去?” 正在往上爬的那人回头嘲笑他:“别想了,你没长手长脚吗,有本事自己上来呀!” 他回过头去,脑袋接触到了洞外,只见完颜晟蹲在地上,一只手拎着绳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地上的草。 “喂,你小心点,两只手抓着!”他吓得赶紧一只手臂往外伸,扳着洞口,“你至少让我上来了再玩啊!” 完颜晟道:“我玩我的,你和他们一起去玩吧。” 那人大惊失色:“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开玩笑——啊!”完颜晟一脚踏在他手指上,他痛得大叫,整只手臂弹起来,只剩一只手抓着绳子,而完颜晟手故意往下一沉,他骤然下跌,赶忙大呼:“求求你!求求你让我上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上来!你——你是谁?” 完颜晟冷笑道:“你还轮得到问我问题?” 他吓得战战兢兢、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眼泪在眼眶打转:“饶命……好汉饶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就是……” 完颜晟问:“如果不是这扇门的话,怎么从这个地方出去?” “这……这……骆公公还真的没有告诉过我们!我发誓,我发毒誓,我真的不知……饶命!饶命!不要松手,求求你……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在这大牢的正中间,最底下,有一个出口……虽然,十几年了,也从没有人从那里出来过。”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完颜晟满意:“没有别的路,也不可能再从这里出来,只有那一个传说,是吗?” “大概……大概是的……” 突然之间自底下的虚空之中传来兵器声响——是机关启动了! 底下的人惨叫起来,被腰斩,被锁喉,被钉成刺猬,他们的身体像是破烂的娃娃,被扯得七零八落。 连惨叫声都是闷闷的,暗暗的。 那人脸色煞白,拼了命地要爬上来,口里喃喃道:“求求你,求求你。” 完颜晟冷冷地看着他,慢慢松开手。 在绳子脱手的一刹那,他又重新抓住了绳子。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已经涕泗横流,他身下便是刀山了,因此说话都哆嗦了:“您看,我这几个弟兄都死了,但是我们刚才下去的时候就没事……” 完颜晟道:“开门的时候是安全的……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 那人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的腿,大哭道:“求求你,让我上去,我最怕黑了,你在上面杀了我都成,我不要死在那里——” 完颜晟没听见似的,冷着脸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肮脏的老鼠。他用力踢开了他的手。他的手鲜血淋漓,依然不愿意松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扒拉着,上来是不可能了,掉下去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完颜晟没管。 他复又蹲下来,手伸下去,拉住了门把手。 他低声道,“松手,你还能留个全尸。”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几根手指跳到地上,滚了一小段距离。 王烈枫看着心烦,修长的腿抬起来,踩上去一碾一踢,它们滚落到了山底。 他看着自己的白鹰飞了过来,停在他肩膀上。 “你在吃什么?”他一看,白鹰口里衔着一根手指。 他皱了皱眉,用女真语说:“早知道你爱吃这个,我就不踩了。怎么口味这么刁钻?” 此后他决定等待时机。如果王烈枫想方设法找到了这里,他就提前开门,这个办法可行,而且成功率不低。 谁知道王烈枫不走寻常路,竟从那个传说中的出口得以脱身——幸好帮上了忙,他的白鹰体型虽不大,却有着统领群鸟的能力,才能使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能完成这样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赵佶长叹道:“将我打入大牢也就罢了,还要下此狠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杀人灭口,而且办得这样既快且急,几乎所有的破绽都展现在我眼前,可是他们就没有想过吗?我一旦不死,就变成了更大的威胁。不过也是——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不会武功的废物啊。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既然不会武功,也不会单打独斗四处乱跑,我会不知道危险吗?我要是真有那么愚蠢的话,可活不到现在。” 王烈枫道:“殿下,您别这么悲观。虽然连遭横祸,可毕竟一次次化险为夷了,您吉人天相,事情一定能圆满解决的。” 赵佶笑了笑,道:“什么吉人天相,命中注定的,我如果真是命中注定能平安,那也是因为注定有你啊,王大将军。——开玩笑的,总之多谢你了,也谢谢这位少侠——”他欣喜万分地走上前,朝完颜晟作揖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否则我们非要葬身这深渊不可。在下赵佶,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完颜晟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别谢我,我只想救王大将军。我的名字是完颜晟。还有,你说的‘少侠’是什么意思?” 第十一回 过水穿山前去也 4 完颜晟只听懂了一半。 他会汉语,然而只限于一般的交流,偏门些的语句,对他来说无疑是全新的事物。比如“尊姓大名”是什么,他半懂不懂;至于“少侠”,就更是一个全新的词汇了。 赵佶也是愣了一下,他确定他是女真人了。他常听人说女真人性情凶悍,擅长杀人放火,尽管知道是谣传,却也隐隐约约的有些相信的,然而眼前这青年人只是冷漠,却并不凶恶。 也许是因为不信任。 于是他微笑着,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啊,完颜少侠,幸会。‘侠’呢,就是说讲仁义的人,仁义就是善。看见有人落难,就去帮助他。又善良、又厉害的人,就是少侠了。” 完颜晟“啊”了一声,低头笑道:“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我也算不上呢。仁,我听过,是你们汉人的东西,可我却是女真人。” 此话一出,王烈枫神色一凝,心里暗道一声不妙。虽然他于完颜晟有恩,因此得到了信任,可是完颜晟本质上可能还是对他们别的两人心有排斥。 刘安世更是震惊。尽管命是完颜晟救的,可难免心怀芥蒂,何况是在朝廷上痛骂了无数次——“落井下石、蛮夷之地、虽远必诛”之类,于他而言简直难以置信。他压低了嗓子,小声问王烈枫:“大将军,你之前救了这个女真人?” 王烈枫微微点了点头,脸色有些阴沉:“他是被人利用的。” “……啊?那不是好事吗?” 另一边,赵佶虽感受到了完颜晟的怨气,却不紧不慢更不生气地说着:“完颜少侠这就误会了。仁义虽是我们所推崇的东西,却是世界上各处都有的,有的时候,却是哪儿都没有的。它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不论是小到与人相处,还是大到治理国家,‘仁’都是是不可或缺的,我们是这样想,因此你觉得是我们专有的东西,倒也不为过。” 完颜晟道:“原来是这样。所以你觉得,也相信,‘侠’原来和‘仁’一样,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世上的吗?” 赵佶温和地问他:“完颜少侠觉得呢?” 完颜晟无法苟同,却也对这良好的态度没有办法。既然是让他‘想’,那便真的思考了一霎。他用食指的关节托住下巴,想了一想,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抿嘴一笑,忽道:“前天夜里的白鹰,你还记得吗?” 赵佶浑身一震。 虽然仿佛过了十天半个月那么久,可从出事到现在,原来只有两个黑夜和一个白天而已。 他在集市上所见的,若影若现的巨大白色影子,并非错觉,而是眼前,停在完颜晟肩膀上的这只雪白的雕。 它未必是冲自己而来的,更大的可能是来寻找久别的主人,即眼前的完颜晟。 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刺杀自己的人,王初梨也没有,她只是帮他脱离了危险。至于后续的,交由王烈枫处理了,他没细问。 虽然他的原则是不伤害到自己,但是最好还是让彻底自己免于危险,才比较好。 他心里确实有点吃惊,甚至想问问王烈枫是怎么回事。 但既然王烈枫这样做了,就绝对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没必要命令王烈枫做什么,而且王烈枫办事基本不会出错。 他很快想到完颜晟是被谁控制了——那就会做出许多迫不得已的事情。 ——他完全可以认为不是他做的,而是一个傀儡做的,而完颜晟已经不是傀儡了,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何况他是在试探自己。 而“心有余悸”是无法控制的。他想起一整夜的经历,恐惧蔓延上来。 比如刚才的一颤,比如此刻眼神不经意的回避。 这些细小的动作会被完颜晟尽收眼底。 赵佶决定冷静下来。 他冷静得很快。 反应也很快。 他抬起头来,盯着完颜晟的眼睛,眼里含笑,道:“完颜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说不介意是假的,说不介意的人,日后极有可能会采取什么报复行为;而介意也不对,才被救,却因为从前的事,而陷入反目成仇的境地。 所以,既不过少,也不过多。一笔勾销。 完颜晟盯着赵佶看了很久。 他肩膀上的白鹰一动不动,金黄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 过了许久,完颜晟似乎慢慢地放下了戒备,赵佶看见他的神色比起一开始的锋芒毕露,竟是缓和了许多,像是野兽放松了警惕,开始信任他了。 “初次见面……” 完颜晟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并没有看赵佶,而是看着赵佶身后的王烈枫。王烈枫紧张得几乎要冒冷汗,有人看着自己,他便抬起头来,正与完颜晟对视。 完颜晟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说明他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至此,他忽然有一种幼稚的,快乐的感觉,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他往前几步慢慢到赵佶面前,将长袖往下一放,整个人半蹲下,朗声道:“久仰。” 完颜晟行礼时,肩膀上的那只白鹰仰起脑袋,伸长脖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打量着赵佶。它让赵佶感觉它在研究自己身上哪一块肉比较好吃。 赵佶来不及想这些,而是立刻抬首挺胸,立身如柱,作了个揖道:“失敬。”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那白鹰突然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了一阵,张开嘴来咬他! 王烈枫刚准备动手抓鹰,赵佶低声喝道:“不必。” 王烈枫就没动。原来那鹰动作不快,幅度不大,是假意要咬人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 “我养过鸟。西域的鹦鹉,还在我窗口拴着呢。鸟也是像孩子似的小动物,它们在想要和你玩的时候,和在真的生气的时候,神情就是不一样的。” 王烈枫低头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没想到这只鸟是想和殿下玩呢。” 完颜晟笑道:“可不是吗?你很懂,赵佶。我这白鹰有脾气,虽然骁勇,却也还是个小姑娘呢,好玩爱动,爱听好听的话,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要人哄着才好。” “是这样吗?那——”赵佶看着那白鹰,忽然再次作揖,朝那白鹰道:“也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白鹰似乎听懂了,歪着头听他说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是很满意。虽然王烈枫注意到赵佶的手是颤抖的。 “它知道人的真诚。是吧?”完颜晟往后推了推白鹰的脑袋,“你又吓着人了。” 人一旦与动物交流,气氛就会变得温情起来,似乎动物一旦被人驯化,就变成了脾气各异、天赋异禀的孩子,它们天生喜欢接受爱与夸赞,是单纯可爱的,不会突然反戈。 王烈枫暗自松一口气——气氛融洽,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完颜晟肩膀上的白鹰抬头看着天上飞过的一群鸟,翅膀张开扑腾两下,爪子松开,要跳未跳的样子;完颜晟敲了它一下,它又收拢了翅膀。 完颜晟斜眼瞧了瞧它:“这就想回家了?” 白鹰咕噜咕噜地叫。 “——也行。我差点忘了。”完颜晟回头朝赵佶一行人道:“我要回去了。太久没有消息,也许别人以为我早已经死了。” 赵佶道:“你要往哪边去?” 完颜晟盯着赵佶,似乎是思考了一会。 顿了一顿,他道:“往北。我的故乡在北方。” 实际上,他记不太清了。 也许他只是想离开汴京城。 王烈枫道:“那你多保重。” 完颜晟突然注意到了王烈枫浑身的伤。完颜晟远远的就觉得王烈枫似乎伤得不轻,没想到近看竟比远看更为严重。于是他皱眉道:“王大将军,你受伤很严重,要处理一下吧?” 他这一说,王烈枫似乎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真是一个漫长的回神。也许是人在紧张状态下感觉会麻木,然而人在将死之时也是会觉得痛的。完颜晟这么一说,他倒真的开始觉得痛了,而且这种痛似乎已经让他的整个半边身体有些酸麻。 然而他开口却是:“我不痛,没事的。” “真的不痛?”完颜晟道。 王烈枫摇头笑道:“我没事。” 王烈枫的伤势使他担心。即使王烈枫一再推脱说自己没事,他依旧觉得是客套:“即使在我们那里,伤到这种程度,连最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都要休息三天三夜呢。这里也没什么大夫,回城路程又远。我刚才看到山里长了些药草。在我们那里,打猎时候受伤了,敷一些就会好了。如果你——” 王烈枫道:“我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比这严重的也不少,我呢,真的很好养活。天不早了,完颜晟。” 完颜晟哑然。他想了一想,摇摇头,道:“罢了。”他手一抬,那白鹰张开翅膀,腾空而起,朝着远处飞去。 完颜晟道:“我很遗憾,王大将军。” 赵佶道:“王烈枫,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啊。” 王烈枫哭笑不得地说了句:“多谢。” 完颜晟道了声“不必”,给他留了一个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苍白的雪地中。 王烈枫突然觉得一阵恶寒,颤抖起来。 赵佶看到他,问了句:“你还好么?” 王烈枫闭上眼睛。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睛,道:“没事。是山里太冷了,一下子缓不过来。” 冬日里,山里有着凛冽的寒。风倒不甚猛烈,只是拔干着脸,像要把人身上的东西一样样夺去似的。花草凋敝,生机难寻,植株纷纷垂下来,卷成干裂暗黄的一团一团,好似要变回种子的圆润的样子,想重新躲进温暖的泥土里。 第十二回 梦魂惊起转嗟吁 1 赵佶道:“真不敢相信,居然活着出来了,真是太好了——”他转头向刘安世道:“刘大人,您不急吧?我有些事情想找您谈谈,不知您有空吗?” 刘安世笑道:“这话说得实在客气了。我在天牢里待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事?但凭吩咐便是。” 王烈枫微微一笑:“刘大人还不知道吧?——刘大人,将您带出来这件事,并非在下的意愿,而是端王殿下的意思。他想尽办法要救您出来,甚至不惜找到这天牢里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您。” 刘安世忙作揖道:“多谢王大将军,多谢端王殿下!” 赵佶摇摇头道:“刘大人,真要说来救你,我可不敢当!想找刘大人您是真的,到了天牢也是确实经历过了,可您也知道,谁会想被作为犯人关押到天牢里来呢?至少,得劫狱或是托关系把人放出来,才算是成功的解救吧?谁知道事情没办好,各自都受了苦。若不是王大将军身手矫健,加上刘大人的协助,最后是完颜少侠的及时救助,我们才得以脱险。唉,只可惜,从一处危险中逃离了,又有新的麻烦紧随其后,远远未完呢……刘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赵佶,小时候见过您的。我此次来找您,也是因为有要事相求。出事的时候,我想起先父说的,如若以后出了什么大事,就去找刘安世刘伯伯,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如今似乎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保,因此才迫不得已地过来拜托您。” 刘安世道:“端王殿下这是什么话?我这条命就是端王殿下和王大将军给的。只是不知道,端王殿下急于找我,所为何事?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么?原谅我消息封闭,也从未想过能再次从这天牢出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 想不到,赵佶突然朝着他,扑通一声跪下,膝盖埋在未化开的雪中,抬起头看着刘安世,哽咽道:“刘大人,我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只求您能够救我一命。” 说着,他眼眶一红。是眼泪不断地打转,却总也不落下来的无声的啜泣——那甚至算不上啜泣,是无声的抽噎,是隐而不发,带着不甘的恨意。 求人的方式有许多种。若是相互平等,便稍退一步,变作是卑微些的样子,但又不能太夸张,会让对方觉得这件事太难完成而心生退意;若是上级对下级,则变作平等的态度,以商量的口吻请人去做事,会让人觉得受宠若惊,办事也兴致勃勃了起来:自己竟能完成这位大人都无法完成的工作呢! 可是赵佶这样子,简直把刘安世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救世主,是唯一可能帮他脱离困境的人。 有些事情未必要按照计划来,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了。救人于水火也是,得知了动机和结果,就能确定是否对自己安全。 在大牢里的时候,气氛过于紧张,每分每秒都在生死边缘徘徊,甚至来不及行礼。在生死面前,礼节是多余的东西。但只要继续活着,就再次恢复,这是人一生中无法避免的事情。 完颜晟或者王烈枫,对此刻的赵佶而言,都不重要,王烈枫也不是外人,也不会说出去,这一跪他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要让刘安世感受到诚意。 刘安世一惊,忙弯腰伸手将赵佶扶起来:“啊,快快请起,何必行此大礼!叫什么刘大人,像以前一样,喊刘伯伯就好。哎,以前还抱过你呢,现在都这么大了!——端王殿下,您于老臣有恩,臣不知何以为报……只是老臣如今失势,盟友尽失,更是毫无人脉,只怕是力所不能及啊!” 刘安世见过许多虚情假意的哭,根本不盼着解决问题,而是带着大闹的、扰乱秩序的目的,虽是大人却用小孩子的办法逃避,加倍的惹人厌烦。眼下端王虽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态度倒是十分克制,至少是个懂分寸的孩子,更何况救了自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 赵佶眼珠子一转,慢慢站起身来,嘴上依然是颤声道:“刘伯伯,朝廷上的魏叔叔、高叔叔、齐叔叔他们,我偶尔在下朝之后碰见过,他们总是很感慨地聊着,说要是刘伯伯您在就好啦,定能力挽狂澜。” 刘安世眼睛一亮:“哦,他们还在啊!” “是呢,刘伯伯。都说先皇也是极为器重您,认为您是一代贤臣,大宋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先皇给我讲了许多您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您讲给他的——您师从司马光,以‘诚’立身处世,绝不妄语,始终安世受教、勤学不倦。因为这不说谎话的处世之道,您一开始被任命为谏官的时候,并不想受君命,而是回去与母亲说:‘如果就任这一官职,必定要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因为那太容易触犯龙威,忤逆圣意,祸患与惩罚随时都会到来。趁着皇帝以孝治理天下,若是以母亲年迈而告退,或许可以不必担任此职。’然而您的母亲却否定了你的想法,说:‘我听说谏官是天子跟前最能够说真话的人,此事是何大的荣幸啊。你的父亲一生想做谏官而不能如愿,如今你幸运地居此地位,正当献身以报效国家。即使获罪被流放,不论远近,我都会跟随你同住。’ “您于是任命,从此始终抱着公正严明的态度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遇事敢言,刚正忠贞,据理力争,使人当面折服。您当面在朝廷争辩,有时惹得先皇龙颜大怒,您不惧,反而执书简长身而立,等到先皇稍微消解了些怒气,再重复之前的谏言,直到皇帝接受为止。。整个朝廷上下都敬畏您,称您为‘殿上虎’——若说您有敌人,只怕是这世上一切的虚伪和黑暗,您天生就注定要与之作对,而无半分个人的恩怨,您没有一个私敌。” “先皇也是真心待您,只是您被恶人陷害之后,他还没来得及为您平反,就去世了——您不知道父亲有多敬重您。在我小的时候,私下里也总说,要是我不听话,交给刘伯伯管个几年,一定会变成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可是我总是怕刘伯伯对我会像对我父亲那样严厉,哭着闹着不敢见。直到见了刘伯伯,竟然是一个脾气又好、又好说话的伯伯,真是太好了。” 刘安世十分感激,忙作揖道:“能有人赏识老臣,这几十年也值了,何况是端王殿下您呢。殿下要问我什么,有什么要求,老臣必定知无不言,竭尽所能,如果还有那个能力的话。只是可惜如今,老臣身陷囹圄十数年,虽被救出,可仍不算是正式地被免罪,想像过去一般出手相助,只怕是件难事……” “这个您不用担心。”赵佶微笑道,“我已经帮您备好住处。您如果哪里遇到困难,我竭力帮您。而您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尽力帮您找回来,我赵佶在此对天发誓,我的承诺绝无半句虚言。” 刘安世立即跪地叩首谢恩道:“谢端王殿下!” 赵佶道:“刘伯伯,——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绝不食言,不谢也罢。只是我担心,在宫中犯上作乱的人如今太过猖狂,我之所以会被押到天牢,只怕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刘安世一听便知,声音里带了些恨意,道:“端王殿下说的可是章惇章大人?此人居心险恶,油嘴滑舌,修炼成精了,绝非等闲之辈。” 赵佶听出了刘安世的激愤。他点头道:“一个人风生水起,若是于人有利,就没有什么可讨厌的,他顺由他顺罢了;只是,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凭着城墙一样厚的脸皮子,混得风生水起,那也是个人的追求,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可是,破坏一个大的秩序,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他非要搅个天翻地覆难以收场,几百年的大业若是被这样一个人毁灭殆尽了,究竟会是怎样的灾难啊——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也相信,一切曾为此做过贡献的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胡来的,可是他如今的势力太大了,联合了杜、萧、金、顾,结党营私、沆瀣一气,却无一人敢动他。” 赵佶说得极为恳切。字字凝泪,声音沙哑,可吐字却是清晰而坚定的。一个人如果因为悲伤而哭诉,那他就会语不成句;如果理智占了上风,要组织语言,那反倒是流泪更困难些。他的目的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重要的是必须让刘安世同意。 刘安世也是听得十分气愤,一边听着,一边来回踱步,长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猛地转过头,问赵佶道:“章惇那老东西,他做什么了,让端王您也震怒至此?” 赵佶叹了口气。他没有直接说,而是问他:“刘伯伯,您还记得我哥哥即位时候的事么?” 刘安世恨恨道:“端王殿下,我怎能不记得?在此之前,我们几位谏官多次要弹劾他,都不曾成功;到了元祐八年,当今天子哲宗皇帝即位,章惇被启用为相,凡是元祐所改,全都回复,引用蔡、卞等心腹,全部担任重要的职位。他的手段是何其残酷!大小官僚,无一幸免。死去的人,连妻儿都跟着遭了秧;他甚至请求掘开我的尊师司马光的坟墓,要砍他的棺材……得亏皇帝没有同意,尊师才没有惨遭鞭尸!” 其手段之毒辣,听得人心里发寒。 赵佶凛然道:“正是此事。还有您自己的事,也许您不想提起——事情要再往前追溯数年,我也是道听途说,只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不准确,烦请您纠正我。哥哥刚登基的时候,因为太年幼,没有实权,在十七岁以前,一直由高太后执政。从小被管教着,自然会有叛逆之心,因此哥哥并不乐意,总与高太后对着干。起初,高太后为了管好年幼的哥哥,请来了十几名老宫女照顾他,这样,哥哥更不高兴了。几年过去,哥哥慢慢长大了。说实话,小孩子,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反而是要百般琢磨。可是一旦成年了,尤其是一个男性成年了,你只要给他女人,反而十拿九稳。为了管住哥哥,高太后开始为哥哥寻找‘奶妈’去照顾他——说是奶妈,来的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与奶妈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于是,刘大人您便出言进谏了。可有此事?” 刘安世惨然笑道:“确有此事,想不到端王殿下已经长大了,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啊。” 赵佶低头道:“刘伯伯过奖了。我哪敢了解朝廷的事情呢,美丽的女子,娇媚的奶妈,初试云雨,这些事情,可都是宫闱之事,我这个整天就爱玩的无聊人,平时最爱听呢。” 刘安世恍然大悟:“说得是啊,宫闱之事……是我管了不该管的事!” 赵佶垂目一笑,手捋着鬓边的一缕碎发,道:“那倒也未必。为了天子能够顺利治理国家,您管什么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您只是提出一些宝贵的建议,不是吗?刘伯伯,您当时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陛下正当壮年,没有纳皇后而亲近女色。希望太皇太后保佑圣上的身体,为宗庙社稷大事计议,清闲之余,应多临御经帷,仍引用亲信大臣与论前古治乱的要旨,以增广圣学,不要溺于所爱却忘记其可以作为劝戒。’可是哥哥呢,我听说他只是低着头不答话,而太皇太后初次听说此事,心中虽惊讶万分,却也不立刻显山露水,毕竟她应该是全知全能的。于是太皇太后才会说,根本没有这种事,你误听而已,之类,却并不是不管。毕竟太皇太后是有着直系龙子血脉的人,比起讨当今天子的喜欢,她更关心的是天下的安危。到了第二天,太后立刻行动,留下吕大防向她禀报其中缘由。是这样吗?” 刘安世道:“正是如此。吕大防退朝后,将担任给事中大人范祖禹使,传达了太后的旨意。范祖禹与老臣正是交好,他曾经也以此劝谏,然而未果,本想着因为是宫中男女之事,不用管太多,不料惊动了太后,这就非管不可了。于是老臣决定与范祖禹联合申明此事。老臣还记得当时皇上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哇!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低着头一声不吭,但是很受打击。说到底还是个孩子,错不全在他,谁叫他是当朝天子呢?若是无人从中作梗,皇上说不定就此改了,我不知道——” “可惜了,那时候章宰相为了除掉您,而不择手段。他极言您的大不敬,列举您的罪状,也正赶上哥哥心情不佳,于是刘伯伯您就被关进了牢里。”赵佶不紧不慢地说,“我猜您和我一样,以为自己会被关在好的房间里,好吃好喝地供着,等皇上消气了,自然会将您放出来;不料却莫名其妙进了这地狱般的大牢,每天过得宛如酷刑,暗无天日,时间也延长到了无限之久。” 刘安世苦笑:“可不是吗?甚至失去了琴。老臣之所以努力活下去,就是为了重新制成我的琴。如果成功了,能发出声音了,老臣就要在那大牢里弹一曲,然后自尽。古人是怎么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臣要是弹上了琴,也便完成了夙愿。只是现在看来,似乎老臣命不该绝。” 他的声音有几分激动,仿佛是战斗前,临吹响的号角,还未吹起,空气中就有了昂扬的气息。 赵佶欣慰地笑道:“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希望您能相信接下来我说的话,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诞滑稽,但它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这几天的现实。” 刘安世凝眉,略有些紧张地道:“端王殿下,请讲。” 赵佶一字一顿道:“章宰相,联合了申王赵佖,意图篡权。” “什么?篡……”刘安世骤然间大惊失色,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话说了一半,条件反射地收了回去。他骇然道,“端王殿下,你可确定?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啊!” 赵佶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地,坚定地说道:“如今,我哥哥,也就是当朝天子,宋哲宗赵煦,身中剧毒,与先帝驾崩之时如出一辙,也是至今没能查出是何种毒物。我听说当时先帝离活过来只差一步之遥,可惜没救成功。先帝许是知道大难临头,因此也提醒过我,说您能够救我。如今,兄长性命危在旦夕,而章宰相又想嫁祸于我,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猖狂至极。只希望刘伯伯能助我一臂之力,或是找到解毒之法,或是解释我的清白。赵佶别无所求,甘愿之后隐居山林,只求一活。” 刘安世听了,长叹道:“原来如此……虎毒不食子,而普天之下,手足相残却这样常见!端王殿下,现今您越是低调,越是要遭人迫害,温和解决已成泡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是奋起而搏一把,倒是极有可能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手段或许会凶狠些。端王殿下,如果您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老臣愿意帮这个忙。 听着他这一番话,赵佶放下心来。他清了清嗓子,朝着刘安世深深作了个揖,沉声道:“多谢刘大人。” 刘安世仍在叹道:“没想到,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大的隐患,大到威胁了皇室的安危,实在是没想到哇,没想到。” 王烈枫忽道:“刘大人,敢问一句,是什么样的麻烦?” 刘安世道:“你这么问,大概就是猜到了一点。这个麻烦一定是威胁过你,对吗?” 王烈枫笑道:“刘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第十二回 梦魂惊起转嗟吁 2 “我先讲个故事吧。”刘安世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爱不爱听这种东西?” 赵佶道:“我可喜欢听了。我小的时候,一直到五岁以前,睡觉前都要听人讲个故事才能睡着,一年三百多日从不间断。” “五岁不是很正常吗?”王烈枫道,“我妹妹一直到七八岁还要缠着人给讲故事呢。” “唉,你有所不知,一般小孩子听到一个喜欢的故事,就会要求人反复讲,听了,也反复的开心。可我不爱听那些讲过的。你想想,一本故事书能有多厚?翻来覆去地讲,半个月就能读完。他们一本书翻来翻去,每个故事我都听过,闹了半宿都不肯睡。最后,管事的公公忍无可忍,叫人不许再给我读故事,让我自己看书……”赵佶自嘲道,“大概这就是高处不胜寒,换句话说,我就是太欠打了。” 刘安世道:“端王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小时候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机灵又乖巧,很有礼貌,我印象很深,怎么现在就看不起那时候的自己了呢?” 赵佶笑了笑:“可能那不是我的本性吧,不过被喜欢,也是件好事呢。刘大人,您继续讲故事吧,我不小心打断您了。” 刘安世道:“不影响,不影响。”他想了一想,道:“你们小时候,如果淘气了,大人会说,如果不听话,就让坏人把你抓走,对不对?这可不是开玩笑。我以前也并不相信这些,直到我看到了各地失踪人口的记录。光是汴京,每个月都有失踪案,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消失。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人会是谁,大多数时候也没有人可以预测。比如我,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人遗忘呢。” 王烈枫道:“确实。刚才那位完颜晟,在女真那里,就算是失踪的人了。他来汴京城游玩,却被人抓了起来,关押在一间小破屋里好几个月。他运气挺好,非但没死,还逃了出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就算是他这样身强体壮、武功高强的人,都能被轻易绑架,很长的时间里都毫无求救的办法。想想也是很可怕。” 刘安世道:“原来如此。是我刚才恶意太大,总以为女真人就是坏透了的,谁知道他们也会被害呢?” 赵佶道:“谁知道呢。如果他真的得手,别人或许会以为他是与汉人产生了冲突,所以动了手。我发现,我们往往会称强大的人为野蛮人,大多数时候只是恐惧这种强悍,甚至超越,占些精神上的便宜。这是很危险的。说不定哪天,失踪的就是……” 他没说下去,叹了口气,道,“诶?刘大人,你继续!” 刘安世笑了笑,娓娓道来:“从前啊,有一个儒生,读书很多,实践很少,所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这是一个前提,免得它变成一个侠客传奇故事。他读书非常刻苦,经常在外面读到深夜才回家。他胆子小,每次回家都很害怕。但是,如果一个男子因为不敢一个人走夜路而喊人陪他的话,实在是很丢人的事情啊。所以他决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更何况这条例他总是走,闭上眼睛都知道家的方向,还有路上的景观,两座桥,一道田埂。 “这一天,他眼皮子老是跳,他心想,可能是读书读得太累了吧!这么想呀,心里还是很慌的,所以他加快了脚步。这天的天有点冷,天暗得比平日里早些。他走哇,走哇,过了两座桥,走到田埂的时候,那里有一个农民在种地。这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他一见有人,心里马上踏实啦!好巧不巧,那个农民也抬头看见了他,对他说,这前面的地方经常有野兽出没,一个人夜行的话是很危险的,这附近倒是有一户人家,不如去那里借宿一晚,保平安! “其实这些事仔细想想,是很可疑的:俗话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在耕地?而且一见到他,就开口和他说话?天天经过,是一条要回家的路,也不是住在荒山野岭,怎么会有野兽出没?野猪都不一定有。而他的家已经很偏僻了,怎么这附近会突然冒出一户闻所未闻的人家来,还是大户人家呢?——那儒生按照农民所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没过多久,果然发现了一个大户人家,大晚上的,灯火通明,热闹得跟酒楼似的。 “儒生一开始没敢进去,想到有老虎出没,纠结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去敲了门。没想到,才敲了一下门,马上就有人来给他开门,是宅院的主人,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常大的热情!又是请进请进,又是端茶送水的,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穷困潦倒、也不太有才的儒生,而是一个刚刚金榜题名,要敲锣打鼓迎娶他们家女儿的官人呢! “人呢,总是这样,讽谏的真话,即使说得再恳切再深刻,或者铁证如山,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拒绝相信。而如果说他好,吹得天花乱坠,把他和遥不可及的伟人相比,甚至故意反讽,人都会把这些赞美往自己身上套,要是恰巧有那么一点正撞上了,比如生活中的爱好,或是这个伟人也会有的小缺陷,人就会觉得,啊,没错,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是那么厉害。这真是讽刺的事情。这个儒生就有这样的心理,当那家的主人对他说‘读书这样刻苦,一定能考上状元,官人真是才华横溢,还会背诗呢’的时候,他非常感动高兴,认为自己终于被赏识了一回。他表面上推托着说,小生不才,不过是略读了些诗书,正可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心里面早就开始绞尽脑汁搜刮语句,把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内容通通搬出来引用,也不管用得对不对,用了就能受人膜拜呀!所以,他们山珍海味地端出来,儒生也就心安理得地大吃一顿,他家境贫寒,从来没见过一餐有这么多肉,不吃白不吃!不过,我们现在看来,吃太多的肉对身体不太好吧,好像?哈哈。这些肉有烤的,焖的,粉蒸的,得用了有半头猪的样子。儒生吃肉的时候不多,但他总觉得肉的味道怪怪的,想了想,啊呀,是平时吃的肉不好吧!所以他也没多想,就继续吃。 “白吃白喝也就罢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好的服务。席上,儒生喝得那是酩酊大醉哇!人呢,一喝醉,要么是文的,坐在一边不做声,严重一点的不省人事,要么是痞的,撒泼打滚发酒疯,喝酒可真不是什么好事!那这个儒生的表现怎么样呢?读书人,大多数心里不安分,但身体上又力气不足,胆子更是小,心里有些邪念平日里累积着不发出来,到了喝醉酒的时候,一股脑儿地倒出去,整个人都变得低俗不堪起来。他喝得迷迷糊糊的,谈也谈不动了,就开始大骂当今的世道太黑,对读书人很不友好,关系户多如牛毛,像他这样的寒门有志之士想要出头难上加难。这时候,酒却喝完了。人能醉多久,取决于酒什么时候停。聊得正欢呢!酒当然不能断。于是户主就唤自己的小女儿过来,让她给儒生斟一杯酒。只见那小女儿生得千娇百媚,明艳照人,一颦一笑都美极了,还朝着他暗送秋波!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喝醉了酒看不清楚也未可知。唉哟,这下可好,平时那儒生看到姑娘,都不敢抬眼看,就怕被骂穷酸秀才,可酒足饭饱,壮了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上上下下地看,那姑娘就朝着他笑,看得他心花怒放。 “奇怪的是,那家屋主人竟然一点都没生气。自家女儿被人这样看,当爹的不得气死?王大将军,你说你有妹妹,如果你妹妹被别人多瞧一眼,你肯定恨不得打那人一顿。谁知道,那家主人竟然站起身,说自己先回屋休息了,让自己女儿好好陪着儒生,说罢仰头喝完了酒,真的转身回去了,留下儒生和小女儿。儒生没了约束,愈发的放肆,说了几句轻佻的话逗那姑娘,谁知那姑娘非但没生气,反而欣然接受,笑得更欢了。这下儒生可兴奋了,流氓劲一上来,什么低俗的话都说出口。可那姑娘却欣欣然接受了,甚至和他打闹起来。 “这下,那儒生可彻底昏了头啦!好菜,好酒,美人,这些东西简直把他团团困住,他哪里逃得出来?他当即决定留宿这户人家,睡的是姑娘的房——房主人只字未提给他留了什么房间,这每一步都是要把他往姑娘的房里引,哪有这样的好事?可是,那儒生被美色迷了心窍,主要是自己为人也心术不正,因此才会中招。不过,到这里为止,也没有看出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地拉一个人留宿,难不成是真的要娶亲吗? “我们不知道,那儒生更加不知道了。之后的几晚,漂亮姑娘每夜都来找儒生亲热,这下,儒生连书也不愿意读了,房间都懒得踏出去一步,这么美的姑娘,吃喝也管够,还寒窗苦读什么呀!他连着三天三夜和姑娘住在同一屋檐下,思想已经非常的懈怠了。 “儒生接触过的女人不多,可能只有自己的妈和女性亲戚长辈,表妹堂妹更是早早嫁人了,基本只有一面之缘。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美娇娘,他实在是受宠若惊,因此大概待她比较真诚,到了第四天,那姑娘来了以后,突然在他面前大哭求救,说,你这是进了贼窝啦!儒生大惊,问怎么了?姑娘道,其实这户人家早就计划好要杀你祭鬼,我也根本不是什么户主的女儿,我本是良家妇女,被他们抓来这里接待客人,他们让我引诱你,哄住你,其实是为了把你稳在这里,好等他们下手!我接待过五六个人,大都是在这里待了五六天,然后被杀掉,整个人砍下脑袋放干血,砍去四肢,剖开肚子,掏出内脏,而四肢被丢弃,或者,做成菜…… “这儒生听了以后,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三魂掉了六魄!他这几天吃的原来都是人肉!五六天,今天不就是第五天吗?如果不是姑娘提醒,他就只有两天可活了!趁着夜色已深,他连夜从墙上凿开了一个洞,带着姑娘跑了。 “两个人那真是没命地跑哇,毕竟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他们跑了一整晚,等到天亮的时候,竟然跑出四十里地,跑到官衙里,报告了地方官,然后双双瘫倒在地,累得口吐白沫。 “官军闻讯后,立即出动人员前往捕捉,将那宅院里的人一网打尽,许多人连裤子都没提上呢!还有大量无头无内脏的尸体。后来经过调查,这才知道,这户人家实际上是一个邪教团体,已经杀了几十个人祭鬼,而那个在田里给儒生指路的农民,竟也是这个邪教团体的一员……” 赵佶听得汗毛直竖,道:“真是可怕,想不到在外面这么危险,王烈枫保护了我多少次都不知道。真是多谢了。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些事情吗?” 王烈枫点头道:“我略有耳闻,只是没听过这样详尽的讲述,真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刘安世道:“这个案子,是我在地方刚上任时候处理的。那时候我很年轻,不过,没有端王那么年轻,大概跟王大将军差不多岁数。当时这一男一女跑来我衙里求救的时候,我是震惊的。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恐怖的事物存在。我以为大宋文明开化、礼教昌明,但其实这只是我接触的事情太少,太不关心群众。如果从底层出发,会发现社会在存在着各种乱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是难以解除的。这种民间搞活人祭祀的情况并不少见,许多官员习以为常,瞒着不报,关两天就放了,毕竟无法根除。但我执意上书朝廷,于是先帝震怒,立刻发来诏书:杀人祭鬼,可用凌迟。” “凌迟?”赵佶奇道,“我记得,大宋律法里可没有这个呀。” “端王殿下,”刘安世道,“你看我被投放到天牢,是有什么律法规定了吗?” 赵佶恍然大悟:“我懂了。朝廷对这种恶俗极其痛恨,因此惩治手段也异常酷烈,即使这是法外之刑,可为了打击邪教团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此,我觉得还挺好的。” 刘安世点头道:“正是呢。” 王烈枫忽道:“这么说的话,朝廷对于邪教的态度是极其痛恨的……” 刘安世笑道:“王大将军果然抓住了重点。我再说一个。邪教组织最重要的是“仪式”,曾有一男子被跟踪,夜班在客栈住下的时候,听得屋外有人厉声呼喊他名字,他伏在门上窥视,只见院中有十几名壮汉立起一口油锅,油锅里正沸着滚烫的热油。他非常害怕,不敢出门,那几个人见他不出门,愤怒地泼油而去。第二天清晨,店家告诉他,每三五年就要捉人扔油锅里,活烹祭鬼。活人祭品其实是分等级的,最顶级的祭品是儒生,次一等的是僧侣,其余的人再次之。因此,在平民阶级中,读书人就成了邪教团体觊觎的对象。” 赵佶猛然抬头。 “不止有这一个阶层,是么?民往上是官,官往上是贵族……”他突然间冷汗直冒,突然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压低声音道:“难道说宫中有邪教组织的存在?刘大人,您敢确定吗?之前的孟皇后,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废的,而且,我记得此事不可讨论已经许多年了。” 刘安世道:“既然端王殿下经历过如此诡异的事,那就要对这个推断作好心理准备,不是吗?” 赵佶低头道:“是,您说得是。” 刘安世道:“孟皇后虽被废,却被封为‘华阳教主’,此事端王殿下可还记得?这是宫中默许的事情,而要论起因,可能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就已存在了!” 王烈枫道:“华阳教……我听过几次,只是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每个人只掌握一点信息,甚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来。” 刘安世道:“对。并不是因为孟后被废而禁止,而是被利益掌控着,不许讨论。” 赵佶略显痛苦地扶着额头,反复摇头道,“怎么可能……整个国家都被控制了。我的天。这么说的话,如果哥哥中毒与华阳教有关,而这毒是赵佖下的,那么赵佖,章宰相,他们早已谋划好此事,先对哥哥下手,再对我——为什么会是我?”他抱着头,闭上眼睛,没继续说下去。 王烈枫道:“端王殿下,别担心,这不是有刘大人吗?既然先帝说他能够帮助你,那他一定就能够帮到你。是吧,刘大人?” 刘安世拱手道:“端王殿下,臣定当竭尽所能。” 赵佶仍扶着头,喃喃道,“先帝驾崩于元丰八年,是暴病而亡。当今圣上,对外也声称急病,但毕竟不可信。第一个儿子是因为……刘大人,敢问成王赵佾死因为何?” 刘安世道:“老臣记得,是二十多岁时候病故了。” “次子赵仅呢?” “十八九岁时病故,论时间还比成王早些,但最早的应该是第五子冀王,出生不久就早殇了。然后是第三子献王赵俊,六七岁时候没的。第四子,褒王赵伸,不明不白……端王殿下,您是想知道这些么?都是近几年的事情。先帝爷去后,这些个王爷们竟一个接一个地随他去了,不得不说是非常诡异的事情。” 赵佶皱眉道:“简直是连环谋杀。刘大人,在天牢的时候,飞魍是不是说,我三岁那年,因为劫狱的事件,宫中禁足了一段时日?我就奇怪,宫中戒备森严,即使是在逃的犯人,大都也是回到民间去,谁会没事往皇宫里冲啊?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当时发生了什么?” 刘安世道:“端王殿下怎么想到了这一步?” “因为,”赵佶道,“我还记得当时飞魍出手的时候,许多侍卫大概被斩断了胳膊。我印象不深,但记得见了许多血,此后几年也总是想起。后来在宫中见到几个当年的侍卫,问他们怎么少了条胳膊?他们说:‘是为了救端王殿下您呀。’而刘大人您刚才说的祭天习俗,是要斩断四肢的。我在想,会不会是——” 王烈枫道:“您在怀疑,飞魍与华阳教有关?” 赵佶闷闷道:“我希望不是,但我不能确定。” 刘安世道:“端王殿下,当时确实出了事,是先帝第四子被人所杀,死在庭院里,身首异处,凶手始终没有找到。有一个说法是,”刘安世犹豫了一下,“先帝怀疑是飞魍所为,因此对他实施了酷刑。” 赵佶道:“未必真的是他,我猜。或者是因为只抓到了他,而且他与此事多少有些关联,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可以施以怒火的对象。不是说之前也被关押着么?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可惜没来得及问,时间太紧了。” 他又叹了口气,道:“刘大人,您不在朝的这段时间,惠王赵价和褒王赵伸也没了。华阳教在屠杀先皇的子嗣,如今在我之前只剩下三个人。或许不久以后就会变成两个人,如果哥哥也和父皇一样……宫里的大夫们查不出他中毒的原因。然后再轮到我。活着真是艰难啊。” 王烈枫道:“三个人?” “申王赵佖,简王赵似,还有我。”赵佶道,“赵似比我小两岁,现在应该还在汴京城里。他身体不太好,平时性格也有些孤僻,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整天闷在家里,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王烈枫低头道:“端王殿下放心,我这就去。” “好。”赵佶道,“刘大人,您现在觉得身体怎样?不如我们大家先回去休息一阵再议?您先住到我府里,我已经提前和他们说过,除您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踏进我府内一步。不过因为来迎接的车马尚在大牢附近,只能委屈您随我徒步走回去了,希望您别嫌弃。” 刘安世笑道:“谢端王殿下,在下荣幸之至。” “嗯。”赵佶应了一声,又道:“王烈枫……” 王烈枫正走神,听得赵佶叫他,道:“怎么?” “——实在辛苦你了。”赵佶心有歉疚,又觉得没什么可说出来,于是象征性地客套了半句,说完觉得自己很虚伪。 王烈枫笑道:“端王殿下不必担心。只是端王殿下,我回来时候回晚些,因为我想回家去看看,就怕我妹妹因为我的不告而别而生我气。之后我就会回来。” 赵佶勉强笑了笑,道:“啊,我懂,不急。” 王烈枫谢恩,随后道:“那端王殿下,您和刘大人先走吧,我晚些过来……” 刘安世突然打断他道:“王大将军,看你面色不太好,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 王烈枫点头,道:“多谢刘大人关心。好在我身板硬些,总也死不了,比别人多受些罪,也是习惯了的,不必在意这些。端王殿下是知道的吧?” 赵佶这才注意到王烈枫苍白的脸色,似乎比起平时,确实是毫无血色了。他心里一惊,口上却还是说着:“是啊,刘大人,王大将军武功高强,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第十三回 同首不须惊 1 天在下雪。王烈枫往天上一看,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飘落下来,像是被褥里的鹅毛散开。王烈枫很少能盖着被子睡,在军营里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衣而卧。每一天的睡眠都是冷而硬的感觉,但能够让他清醒地活着。雪花狡诈,柔软冰凉,不知不觉覆盖上来,极少程度就能够要人的命。可是雪花怎么会要人命呢,危险的只是下雪的天气里所发生的事情而已。 简王赵似,他是知道的。以前端王硬拉着简王出来玩,简王是满脸满身的不愿意,而且才在酒楼里坐下,就因为对酒过敏而起了一身的疹子,然后呼吸困难,吓得端王殿下赶紧叫他把简王送回过家治病。端王殿下对于简王“身体不好”的印象就是出于此,实际上简王只是呼吸不畅,别的地方比端王殿下可好太多了,他虽然年纪小,功夫可好得很呢,到家的时候疹子虽然还未消退,身子倒是已经跑在前面,跳上家中院落里的房檐,转头对王烈枫笑道:“王大将军,别送了!” 王烈枫嘴上是担忧,但心里如释重负,道:“简王殿下没问题吗?要是端王殿下这样,我可不敢放任他乱跑,他是要摔得屁股开花的。” 赵似冷笑一声,干脆在屋檐上稳稳当当蹲下,道:“赵佶可不是有病,他这是心病。哦,心病也不能说没病。多少大夫去给他看过病,都说他没什么问题,可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平时看着还好,一旦涉及到耗费体力的事情,他就做不到。说来也奇怪,他又不是肥到不能移动,怎么会毫无练武的天赋呢。”说着,赵似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王烈枫笑道:“人各有长,端王殿下说不定在别的地方更擅长些,就像简王殿下有习武的潜力一样。” 赵似低头看着王烈枫,双手揉着自己的脸,道:“是吗?我怎么感觉他什么都不行呢。” 王烈枫问道:“你不喜欢他吗?” 赵似瘪嘴道:“我不喜欢弱者,和自以为是的弱者。他以为自己和我年龄相近,觉得能和我聊得来,就仗着比我大些的名号压着我,整天整天来找我玩,我虽然答应,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讨厌出门,讨厌长疹子,讨厌肮脏的空气,可他偏要让我做这最讨厌的两件事,而且毫无意义。他实在太幼稚,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了。” 赵佶要是知道赵似这样说他,估计得因为伤心欲绝而晕厥过去,王烈枫心想着,但也觉得赵似说得不无道理,毕竟自己也是常常被赵佶叫出来玩,但他自己倒也不很反感,于是温柔地听着,好脾气地问道:“原来如此,那我替你向端王殿下说一声,让他以后别没事找你?” “哎呀,别,说出来会破坏兄弟感情的吧?别了,你自己知道就好,我随便说说。”赵似赶忙摆手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功夫好、有潜力?就凭着我能上屋檐吗?咦呀。”他一摆手,险些失去平衡,身子一晃,吓出一身冷汗来。 王烈枫知道他明白,但看破不说破,又想找个台阶下,干脆也捧着他,道:“能跳到屋檐之上,需要爆发力;蹲在上面,对平衡力与定力又有不小的要求。简王殿下师从何人啊?” 赵似听到这个问题,沉吟了一阵,神秘一笑,道:“这是个秘密,王大将军,多谢你了,下次有缘再见吧——最好是在没有赵佶的时候。” 王烈枫看着他从墙上下去,他落地也并非无声无息,但也足够小了。说起来,简王赵似还要小端王赵佶两岁,作为一个皇子来说,在这样的年纪有着如此高超的轻功—— 至少能够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保住自己的性命了,吧? 王烈枫这样想着,然而在经过靠近简王府邸的一座镖局时,他的余光瞥见有人坐在那里无事可做,只是盯着他;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噌的一声,是什么东西突然结了冰,尖锐的一声。他本着少一事是一事的原则打算快速走过去,但还没走出超过五步,冰的声音更响更绵长,伴随着桌子的咯吱一响,椅子往后退,擦过地面的查剌一声,以及逐渐逼近的脚步。 离简王府还有一小段距离,不是太远,但也足够将人杀死,无声无息地掩埋在一处,处理得天衣无缝了。只是不知道死的会是谁。 王烈枫想起自己去年回到汴京的时候,恰巧碰到师弟,汴京城的大捕头叶朗星,顺便跟着他出去看他办案,临近年三十的晚上,在汴京城的贫民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在回家途中无故被人割喉,头颈部多处中刀,动脉静脉被完全挑断,血喷溅了满地,等到他和师弟抵达的时候,少年早已死亡多时,现场惨不忍睹。凶手当晚就被捉拿归案,然而杀人目的并非仇杀,而只是单纯的想杀个人练练手。他是那条街有名的街霸流氓,常年无人敢管,叶朗星看着很是不高兴,垂头闷声喝酒,好一会儿才开口叹道,人生真苦,众生皆苦,可是这世界怎么能黑暗成这个样子,人几乎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唉,罢了。 后来遇见叶朗星,叶朗星说自己至今忘不了那个少年死时的样貌,血斑斑驳驳地凝结在他的下半张脸上,仿佛是凝了一层褐色的霜,他的血已经流干,皮肤变成了青灰色,耳朵处的皮肤几近透明,他的眼睛微睁着,是遭遇了飞来横祸,死不瞑目的样子。王烈枫其实也没有忘。遭祸而横死的孩子比起战场上已有死亡觉悟的人无辜得多,至少这个孩子心里是有希望的。可是他的死亡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他的父母痛哭流涕,家庭因此垮塌,这件事情却只能算是极微小的小事,甚至都没有收录进案卷里。 这世上无果无终的事情太多了,人,也太渺小、太脆弱了。这无法排解的苦痛,才是叶朗星不能消解的噩梦。 但是王烈枫不想成为这样无声沉没的人。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着向他跟踪而来的一人,道:“就凭你一个人吗?” 立在王烈枫身后的人个子不很高,生着一张小而略长的脸,面色苍白如失血过多,耳朵尖薄不似人类,神色迷蒙仿佛半梦不醒,眼睛看起来无法完全睁开,嘴唇似乎也合不上,看着有几分迷惘,又有点痴呆。可是他的眼睛里是杀气,王烈枫看得到,那腾空而起、暴戾可怖的杀气,从他的身上飞腾而出,落在他手中两把精巧斧头上。 雪花停了一瞬间,尔后继续下坠,飘飘悠悠温温柔柔。雪花是最柔软无辜的,雪花是一无所知的。 那人朝他灿然一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说话的时候,仅凭一人同时发出一高一低两种声音:口腔共鸣,发出透明清亮、金属撞击一般的高音;又是震动喉咙,闭气使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粗壮的气泡一般的沉浊低音。如此,他一发声,顿时就如同千军万马跑过,数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直冲到王烈枫的耳膜里,极其苍老渺远,威慑力更是超群。 威慑是个奇妙的东西,对于脆弱的人来说,它能让人浑身瘫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坐地等死;而对于王烈枫来说,它是一个警告,是发起攻击的前兆,是一个足够他逃离的破绽。因此,在怪人说到“三生万物”的时候,王烈枫往后一跳,怪人的斧头闪着寒光劈到一半落空。王烈枫立时回过头,看看镖局里面可有别人,生怕会误伤——很好,镖局里面的人全都押镖出去或者回老家过年了,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朝着镖局里面猛冲进去,只见桌椅散乱分布,大白天的空旷又昏暗,正适合战斗或者躲避。 王烈枫转过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突然到了八十岁而老眼昏花了。他分明看见怪人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各自拿了一把斧头,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依旧是那困倦的眼睛以及合不上的嘴唇,他们两人双手持斧头走进客栈,他们直直地走过来,非常执着也非常暴力:他们一进门就率先将挡在他们面前第一张桌子剁得粉碎稀烂,因为它挡住了他们的道。木屑飞扬如尘埃,巨大声音不绝于耳,王烈枫皱了皱眉,道:“你们——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他听见了四个笑声,忽高忽低,从两张嘴中说出来:“我是隶属于章宰相的‘九重天’,专门来这里等你。九重天,可以把你大卸十块,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是一重和二重,再过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三重,四重,五重,六重,七重,八重……不要挣扎了,可怜人,遇上了我们,乖乖等死才是最好的,否则你会死得毫无美感,一刀砍歪了,就只能剁成肉泥啦!嘻嘻嘻,变成肉泥!” 他们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被挠了痒痒,发出无法控制的笑声,声音颤抖着仿佛吐着泡泡,显得尤为诡异。 王烈枫意识到对付他们似乎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他的注意力无处安放,看看左边的人,看看右边的人,实在想不通另一个人是怎样出现的,又为何会长得一模一样,于是诚恳地问道:“诸位是双胞胎,或者九胞胎吗?” 左右二人痴笑着,困倦的眼睛盯着他,四个声音两高两低,同时道:“啊——?‘诸位’,那是什么东西?九重天是一个人,也是九个人,可是无论是九个人,还是一个人,都是会要你的命的——啊,来了,来了!” 他们半睁不睁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三倍,他们紧紧握住斧子,看着王烈枫,嘴角疯狂上扬着,战栗地笑着:“出来,出来,出来——”随着他神经兮兮的语气,王烈枫看见他们的身体在颤抖,颤抖的频率极高,以至于整个人的轮廓边缘都变得模糊,王烈枫竭力用肉眼去辨别他们抖动的速度,可他没能成功,即是说无法解释他接下来所看见的一幕:在模糊的轮廓的边缘,分离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躯体,两人变作了一模一样的四人,手持斧头再度朝他靠近,靠近。 当他们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王烈枫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斧头砍下来的时候是带着风的,要将他的前胸后背扎透,要将他劈成几瓣,大卸八块,四把斧头分别搂向他的喉咙、眼睛、太阳穴、后脑,要将他砍得脑浆四溢,置之死地。 但是斧头来的时候也分先后。 于是在第一把斧子朝着他的喉咙划过来而未曾触碰到的时候,王烈枫猛一用力,握拳从上到下猛击他手腕,只听得砰的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转身到另一侧摆脱攻击范围,然后以身体带动手臂力量,用力掰着对方脑袋往下一拧然后轻笑一声,道:“‘九重天’?那你就叫一重吧,方便我计数。” 一重的脑袋撞到了二重的肩膀;二重的手臂一颤,斧头歪向了三重的胸膛;三重赶紧改变原先的攻击计划,斧头与三重的交错,发出哐当一声,锋刃都钝了许多,四重一斧头劈空了,卡在桌上,他愤怒地发出双重的咆哮声,将斧头从桌子里拔出来,又砍下去,将桌子劈得稀碎。 四人回头找王烈枫的时候,王烈枫已经闪退到七步以外,手按住桌子一角,将它往上猛地一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桌子椅子一张接着一张,一把接着一把地朝他们飞过去,大有山崩海啸的气势,没等几人反应过来,桌椅构成的崩裂朝着他们飞射而来,他们举起斧头猛砍,木屑伴随着灰尘卷起巨大风浪,熏得人鼻子发痒发痛不可自持,他们打着喷嚏并且咳嗽得泪流满面,二重突然警觉地抬头一看,道:“不好,房梁塌了!” 原来王烈枫找到了房屋的承重点,以飞起的桌子撞击墙壁的最脆弱处,将顶上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房梁硬是晃了下来,千钧重的房梁朝着他们压下来,足以将他们压成肉泥! 王烈枫抬起手臂往后退,退到屋子门口。他在冒冷汗。他有点疲惫,长时间的战斗毫无间隙,让他的体力略微有些透支。他之所以没有完全退出去,是因为外面没有地方可以支撑他无处安放的身体,他太累了。他倚靠了一下门的边缘,然而很快地警觉起来:他感受到了震颤,这震颤来自于整个房间,来自于刚才房梁垮塌下来的地方,来自于他的正前方。 王烈枫抬起头,看见漫天飞屑狂舞,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这之中,但他无法完全看清。他眯了眯眼睛,突然之间房梁如同一根巨大的棒子,朝他的身子杵过来,他闪避不及,浑身剧痛地被撞得飞出去数丈远,鲜血从口中喷出,他跌落在地,颤抖的手臂支撑住地面,半天不能说话,在他完全仰起面孔之前,听见了身前有十数个人的声音,从里到外,由远到近,痴痴呆呆地,毫无感情地靠近他,与此相伴的还有武器的尖锐鸣叫,如同聒噪的,盘旋的寒鸦。 这下可不太妙呢。王烈枫再痛苦到不能移动,也不愿坐以待毙。他手臂用力一撑,摇摇欲倒地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艰难地看着围绕了自己一圈的“九重天”——他们绕着他走,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痴痴的表情一模一样,锋利的斧头一模一样,他们睡眼惺忪地看着王烈枫,每个人有两个声音,八个人一共有十六种声音,十几声一齐开口,天地万物都能被他们震碎到不可恢复,他们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抬着房梁——四个人抬不动,那就变成八个人,八个人足以利用房梁来攻击王烈枫。他们在笑,“他”在笑,“九重天”在对他王烈枫说道:“你刚才的力气好大呀,是用尽全力吧。我知道了。你没有武器,无法攻击我们,对不对?” 哄堂大笑——“九重天”的笑,在镖局之中回荡着,仿佛是谁表演了一个精彩的节目,或是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才引得他们笑至如此地步,他们走动起来,手上的斧头微微地晃动,晃得王烈枫本就不太明晰的思绪更加混乱,他低下头思考,一把斧头就朝他的腰间一抹,企图拖出他的胃肠;他抬起头迎敌,身后就有斧子就砸向他的后脑勺,要把他的脑袋砸扁方休。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从四面八方的某一处截断,以至于他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进攻,而只是勉强防御住不让自己手上。他的衣服被削断了好几片,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雪花冷酷凶狠。 第十三回 同首不须惊 2 “你不行了吧?”“你要死了,王大将军,你注定今天要死。”“早点让我杀掉就好了,现在你自己都把自己弄得这样痛苦。”“你打不过我的,你打不过‘九重天’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王烈枫一个分心,一把斧头横冲直撞地撞击上来,他抬头的时候,斧头离他只有一眨眼的距离。 “你要死了。”八双困倦的眼睛盯着他,十六个忽高忽低的声音对他说道,“你要死了,王大将军。” 以一敌八,你是打不过的。 王烈枫轻叹一声,道:“可是,‘你’只是一个人吧?” “什么?”十六个声音道,“我什么时候透露给你的?” 王烈枫往双手紧握在一起,手臂互相贴紧,在斧头挥舞呼啸而至的一瞬,从“一重”的身下钻过去,双臂之间从下往上猛地提起,穿过他的两条手臂,嘭地一下撞击到他的手肘处,顿时,“一重”整条手臂酸麻不能移动,惨叫起来,松开一只手,王烈枫顺势挥动手臂,朝着他的脖子用手刀劈砍过去,在他的下巴处重重地一击—— “无时不刻,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一重’,是本体。”王烈枫声音沙哑道,他边说话边咯血,声音断断续续也破碎成了两截。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重”倒了下去,而另外七人也跟着他的动作倒了下去,斧头落到地上化作灰烬,人一沾地就烟消云散。 “……在刚才,‘二重’和‘三重’的斧头相碰撞,明明应该磨损的,可是等到他们重新来攻击我的时候,每一把斧头都光洁如新,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你的‘本体’,而是‘分身’。照理来说,根据本体的动作因势而变的分身的速度,应该会比本体慢些。不过那并不好分辨,我太累了,看不清楚。真正让我判断出哪个是你的位置的,是刚才你们拿房梁撞我的时候,所步的‘阵型’……”王烈枫咬牙笑道,“别的我不明白,阵型我不能不懂,我每天在战场之上练兵,深知阵法的重要。此阵如箭矢,大将位于阵形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进攻起来势如破竹,目的在于‘中央突破’,的确有效,我都能被一下撞到吐血。‘前锋’是房梁,而‘主要兵力’就是分身,那么‘大将’的位置,自然就是本体了。” 九重天道:“你,你——” 王烈枫柔声道:“我记住了你的位置。被我记住的人会很倒霉,我很严格,没有达到我要求的人,会被一直穿小鞋的。我不喜欢班门弄斧的人,尤其是当你没有那个能力的时候。” 九重天抬起头,依旧是困倦的样子,半开着口痴痴道:“不愧是王大将军,你好厉害。” 王烈枫冷笑一声,勉强爬起来,缓缓道:“我可不厉害。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哪像你这样,会用这等法术啊。” 九重天道:“这不是法术,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倒是你——你居然是普通人。” “怎么了?真要说起来,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才对吧?”王烈枫说着,眼睛看到躺在雪地中的斧头,眼中微微一亮,不动声色地伸过手去捡,“我刚才倒是听人说了,有一个与皇室作对的神教,叫做华阳教的……你是其中一员吗?” “我是。我是。”九重天突然笑了,他的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像是从水底往上翻涌的泡沫,“华阳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像我一样的怪物哦。但是怪物,也是会死的,王大将军——你要杀我,对不对?被你抢占了先机,你居然要杀我了,这怎么会是真的——” 雪花飘落。 他回过头,看着王烈枫高举的斧头,突然颤抖着嚎叫起来:“出来,出来,出来!”他的身体再次发抖和分裂,他的皮肉分离出皮肉,毛发分离出毛发,他从一个人分裂出另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着他,王烈枫感受到了空间的凝固和撕裂,他的手靠近的时候,仿佛变成了不能挪动的石头。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事不宜迟。 王烈枫举起斧头往下砍去,朝着九重天的脖颈后方砍去,咕噜一声,九重天的脑袋滚落在雪地里,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翻过来朝上地看着他,用那混乱的忽高忽低的声音嘟嚷道:“为什么你却非要和章宰相作对,和申王殿下作对,而向着那个废物端王……呢。” 他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迅速地干瘪下去,一瞬间就无声无息了。他死了。 王烈枫不敢倒下。他看着九重天,盯着看了许久,确定他再也不会起来了,于是他头晕目眩地立起身,单手捂着额头眼睛。他的脸实际上很小很瘦削,薄而修长的手一遮,就掩盖住了半张脸。他在思考和回忆。他非常费劲地想了老半天,才终于想起自己是要去救简王的。 “营救简王”这个提议,说明了端王殿下虽说半点武功不会,但还真是个有脑子的人,于是派他去营救。只是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半路还被人算计了。幸好是他王烈枫来。啊,也不是幸好,连王烈枫都快要惨遭不幸了,是不是好事还另说呢。 这个九重天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据他所说还是天生具有,而且并非一人所有——这就非常可怕了,既然是章惇派来的人,那么作为一击开门口,之后或许会有同样不可思议的对手的存在——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从昨夜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的不真实,可是他甚至都没有合上过眼睛。 没有睡着过,那是不是其实在做梦?所见到的,是这个世界所存在的真实之物吗?他所要去的地方,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后续? 没有选择的话,就暂且先去完成。王烈枫开始往简王府走过去,大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他此刻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到那里,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紧迫,更因为他想找个地方休息。 ——他确乎觉得有点累了。 简王府在这场无声大雪之下受难。雪冰冷厚重,压得屋檐上的砖瓦往下掉落,平日里简王赵似没事就往房梁上走过,吱吱嘎嘎的一直倒也没有什么大事,雨水侵蚀,冰雹打击,内部逐渐生出裂痕,而最终压垮它的竟是一场柔柔弱弱毫无攻击力的雪。 冬天的时候一切都困倦了。王烈枫赶至之时,简王府安静极了,从里到外透出困倦感来,使他总是不安地想起九重天的那双痴痴呆呆的眼睛:简直就像是没有灵魂。大门口的两个侍卫立在门前,倚靠着两边墙壁偷偷打盹,脑袋已经耷拉下来,鼾声如远处十几里外的雷,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但你知道它确实存在。 时间到了中午,人总是爱在这个时候犯困,对于晚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早上又不得不醒过来的大部分人来说,中午才是他们一天之中睡得最沉的时候,所以侍卫宁可站晚上的岗,也不愿意站中午的岗。 王烈枫非常能够理解人类的困倦不可避免,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他所在的军营里,他是绝对要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的。要胜利,就要与一切正常的作息斗争到底,这非常残酷也非常真实。但毕竟不是自己管的事情,王烈枫觉得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只要他们能放自己进去就行。 结果两个侍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王烈枫的到来。王烈枫站在他们面前,手在他们眼前晃了又晃,他们依旧睡得昏昏沉沉,毫无反应,倒是让王烈枫觉得不知所措了。他轻轻咳嗽一声——结果他一咳嗽就停不下来了,冷汗直冒,汗湿重衣,尽管竭力忍下来,但免不了伤到元气。他咳到缺氧,双腿发酸,站立困难,干脆就蹲了下去,哗啦一下,衣袖飞扬,仿佛自下而上的冷风席卷,刮到两个侍卫身上。 冷风一激,两个侍卫总算是醒了。他们一睁开眼,就看见王烈枫跪在地上,先是一愣,其中一个认出是王烈枫,慌忙俯下身道:“是什么风把王大将军吹来了?您在这跪……待了多久了?快快请起,我们府上没那么多规矩,您要找我们家简王殿下,直接进去就可以啦。” 王烈枫也觉得很尴尬,他不是有意要跪下的。但说自己累得要死了,好像也太好。于是他定了定神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道:“一视同仁就好,可以让我见一见管家吗?” 侍卫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叫他!”他转身进门,走出半步又回过头来,小声道,“王大将军,您待会能不能……不要说我刚才睡着的事?” 王烈枫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干什么要和自己的同行过不去?” 一句话说得侍卫喜上眉梢,连声道:“不敢不敢!王大将军,您稍候片刻……不不不,您直接进来就是了,来,您进来吧,外面太冷。” 王烈枫道:“既然如此,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 “管家大人,有客人求见了。” 侍卫说罢,退了下去。王烈枫走过去的时候,管家正在简王的房间外扫雪,见到有人过来,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一看,有些意外地说道:“哎?王大将军,您怎么来了?贵客呀!快快请坐,进屋喝杯姜茶再说话吧。王大将军好像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受寒了?” 王烈枫脸色苍白地笑道:“不必了,我马上就走,只是想问你件事情。是端王殿下托我来的。” 管家一愣,尴尬笑道:“端王殿下?有什么事吗?您问,老朽听着。” 王烈枫道:“简王殿下在这里吗?他现在很好吗?” 管家觉得奇怪,道:“简王殿下……应该好得很吧。但是既然王大将军这样问了,老朽倒也想起了些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情况。” 王烈枫抬眼道:“比如说,什么情况?” 管家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真要说起来,简王殿下这两天很是爱惜身体了,早早地就睡下,一直到中午才起来,说是最近没什么事情做,要把自己缺的睡眠补回来呢。他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长很多,许是因为天冷了不愿起来,整天整天地赖在床上吧。毕竟我们简王殿下还是小孩子呢。”管家说着,乐呵呵地摇了摇头。 ——嗨呀,原来只是这么点事情。简王没出意外,那真是太好了。 王烈枫松了口气,表情也略微舒展了一些,温柔地笑道:“哦,这样啊。如果他很好的话,那我也没什么事先走了。但是你们这些天要注意些,多安排些人看着,我怕最近会不太安全。端王殿下也是担忧简王殿下的安危,才让我来知会一声。” “端王殿下?我听说他……”管家略踌躇了一下,道,“知道了。那端王殿下可还好么?” “端王殿下之前并不好,我猜大概也有人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但他现在很好了。他现在抽不开身,所以第一时间就让我来看看简王殿下的情况。——所以,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最好也不要藏着掖着。我再问一遍,是真的真的,没有什么事吧?毕竟我在来的路上……”王烈枫顿了一顿,权衡了一番,便也没有接着说下去。 管家看着王烈枫苍白的脸色和阴云密布的表情,心下判断出他必须立刻坐下休息,于是道:“那既然端王殿下这样关心,老朽实在感激。王大将军在百忙之中赶来,简王殿下来若是不见,老朽倒有点替他不好意思了。不如老朽去喊简王殿下起床,来给大将军请个安,如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单独说的话,老朽离开不听就是了。不过,简王殿下的赖床的本事是很大的,可能半天都不起来,也可能会生气。王大将军若是不介意,先去客厅里坐一会儿,老朽叫人给你端杯姜茶来。” 王烈枫笑了笑,顺势接口道:“多谢了。” 客厅处的角落里燃着炉火,温暖了王烈枫冰凉的四肢,待会还会有仆人端温暖的姜茶过来,过一会儿还会呈上点心,软的甜的让人愉悦的,这个地方作为暂时休憩的场所实在再好不过。管家会看山水,早就发觉了他的不适,也会在简王房间里待足够久才会回来——都是借口和客套,但结局是让人高兴的。 ——等一等,好像也不对啊。如果刚才的“九重天”是章惇派来对付他的,那也说明了章惇和申王赵佖绝对会有伤害简王的打算,如果他们的目标是简王,也不会只让一个人动手,可是为什么这个地方始终风平浪静,始终无事发生? 除非…… 这个词语在王烈枫的脑海中浮现,王烈枫惊得浑身一震,他立刻起身,不管身体还没歇息够,一阵阵地酸软疼痛上来,他打开门,仆人正端了茶和点心准备进来,见到王烈枫可怕的表情,愣了一愣,道:“王大将军这么急着走么,不再坐坐吗?姜茶和点心还是热的。” “啊,多谢。”王烈枫有些抱歉地道,“我有急事,可能来不及吃了,下次再来吧。” 在大门敞开,寒风刮进来的一瞬间,王烈枫看见了远远地跑过来的管家,他表情惊恐无比,步子趔趄,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朝他喊道:“王大将军,不好了,我们家简王殿下他、他……他不见了!” 咣当!茶和点心掉了一地。仆人连声道歉,跪下来慌乱无比地将茶壶的碎片和点心捡起放到盆里,滚烫的茶和冰凉的雪,以及紧张的情绪,让仆人的手剧烈地发抖发跳,几乎不能正常地做动作。 王烈枫从仆人身边经过,走向管家的时候,回头柔声道:“小心点,碎片容易伤手。” 简王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简王用以睡觉的那床被褥杂乱地拱起,平时没有仆人帮他叠被子,他自己也不会叠,现在整天整夜地睡觉就更不用说了,睡得鹅绒的被子都变形,仆人看得是痛心疾首。 现在这床被子上沾满了血迹。从头到尾,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从床到墙,再到墙边的地上,触目惊心地染了一大滩的血在上面,鲜红的血像是巨大的到大宋江山地图印染在洁白墙壁,无比的恐怖且诡异。红的,白的,黑的。为数甚巨的血从墙上滴落下来,在地上凝结成块,如同鲜花枯萎成黑色碎屑。 血流成河,可是简王却不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窗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用钝器敲开的,可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出现,就连从未离开过简王房间的老管家都不曾发觉其中的异样——但是事实就是,简王殿下此时已经不知所终。 第十三回 同首不须惊 3 管家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喃喃道:“简王殿下……简王殿下……” 王烈枫皱眉道:“还是来晚了吗……”他看了一眼吓得站不起来的老管家,略显无力地安慰他道,“您别担心,常说死要见尸,简王殿下只是失踪了,未必真的有事。” ——王舜臣当年在战场上失踪了,人人都以为他死了,最后还不是活着回来了。当然这是个例。 “但是,我们简王殿下,流了这么多血,只怕是……”管家声音颤抖地说着,眼泪刷地流下来,道,“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烈枫无奈地笑了笑,哑声道:“未必是简王殿下的血。”他看着墙上地上的血,发了一瞬间的怔,脑子一晕,想起九重天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转而被管家的呜咽声代替:“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要害我家简王殿下,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杀了简王殿下,甚至连尸体都要带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天哪。” 王烈枫喟叹一声,歉然道:“真是没想到,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本来是不是想等我离开了再动手,还是说,他高估了我的速度?终归还是我太慢了,抱歉,抱歉,是我太没用了。” 虽然没见过简王几次,但王烈枫还是觉得异常歉疚,他本来就身体抱恙,这样一来更是心里难受得紧。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也没有办法,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借口离开,或者—— 轰隆! 王烈枫警觉地回头。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轰隆一声,像是遥远的一声雷,沉闷,巨大,有着不可估摸的破坏的力量。在响雷声中,有仆人的尖叫声传来,盘子里的东西再次撒了一地,但这次没有人去捡起来,毕竟还是逃命最至关紧要。在惶惑的慌乱的呼救声之中,王烈枫听到了一个笑声——双声重合,一高一低,摩擦交织着如同幽深地底蔓延上来的强震。 而这一次,这声音更是强到使人颤抖的程度,极响亮极强烈,震得老管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虚弱地翻着白眼,王烈枫捂着自己的心口,要去扶他,但是老管家摆摆手,道:“王大将军,不要管我,那说不定是……是掳走简王殿下的人。” 老管家的意思非常明显,是要让他王烈枫追出去。王烈枫当然不能拒绝,即使是不说,他也是会主动跑出去的。 因为这个声音对于王烈枫来说太熟悉了。正是因为熟悉,才会更觉得它的出现是多么恐怖和不可思议。 ——这是刚才已经死过一次的,九重天的声音。 王烈枫走出门去,看见九重天站在门外,朝着他走过来。依旧是低垂下来的困倦的眼睛,呆滞的神情和浓重的杀气,但是此刻的九重天在笑,笑得狰狞恐怖,笑得光怪陆离:九重天每走一步,身上就出现重重叠叠的七八层的幻影,他周围的空气在他的幻术的施展下仿佛也跟着凝结成了冰晶,变作边框坚硬的冰块或宝石的形状,折角仿佛是一把一把的刀,让他想起同时对付八个人的斧头,说实话他真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赢得异常艰难。 那一刻如在眼前,更何况他现在还活着。对付九重天,真叫人头痛。头本来就痛,现在更痛了。因为饥饿和疲惫,因为伤痛,还因为困惑。 王烈枫走出去,站在距离九重天九步之遥的地方,问道:“你怎么还活着?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刚才的哪一个?” 九重天再度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中的痴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疯子一般的执着,是嘲笑和调侃,是看穿了一切,睥睨着他,戳穿他自以为是的愚蠢。 王烈枫觉得自己被这个笑声伤害到了。不是心理上的压迫,是纯粹生理上的不能承受。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勉强稳住,而九重天自然是看见了,他开口道:“你的数学不太好呢,王大将军。刚才你杀掉的,最多只有八个人,但是好可惜,那些都不是‘九重天’的本体,八个都不是,而我,第九个,才是真正的本体。” 他手持利斧,往上一挥,从身子的左边与右边各自析离出一个躯体,他挥动斧子,往其中一个人的头颈上看过去,啪的一声,头颅滚下来,滚落到雪地里,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嘴巴一张一合,嘻嘻笑着,两个重合的声音对王烈枫道:“为什么,为什么与我们为敌?” 王烈枫问道:“你把简王怎样了?你把他抓到哪去了?” 十几个人同时开口,道:“我?又不是我要抓走他的。我只是让他去了该去的地方而已,简王怎么样了?”他们转头问旁边的人,“简王怎么样了?不知道。咦?你也不知道。嘻嘻嘻嘻……”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嘈杂混乱如跌入地狱。 王烈枫咬牙盯着身处最中间的九重天,生怕他突然调换位置。然而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他一回头,九重天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道:“你以为那是我的本体吗?我的本体在这里,这才是我。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变出几个就变出几个,别以为常理可以锁住我,王大将军,我是不可战胜的,刚才那八个,只能算是虚弱的幻影而已。” 王烈枫在一瞬间几乎不能呼吸,他紧张到神经紧绷。而十几个幻影突然往这个方向靠近,十六变成八,八变成四,最后又变回两个。两个人分别钳住王烈枫的双手,用斧头抵在自己喉头,用诡异无比的四个声音问王烈枫:“猜猜哪一个才是我?给你一次机会,杀了我,你有机会,真正地杀了我。嘻嘻嘻,王大将军,选不出来了吗?我替你选吧。你说,是不是刚才和你说话的我呢?”九重天用斧头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头颅滚下来,身子倒下去,另一个人嘻嘻笑着松开手道:“不是哦。”他往后退,远远地退了数十步,一边说道,“不是哦。” 王烈枫恍然道:“我知道了,刚才的那些幻影是为了牵制住我。就在刚才,在我和你的幻影战斗的时候,你的本体就已经到了这里,劫走了简王……你的每一个本体,都有着不同的视野,到最后都进入你的脑子。就是这样,对不对?” 九重天大笑道:“不愧是王大将军,嘻嘻……你猜得没错。刚才你所对付的,都是我随便放置的幻影,虽然弱而且愚蠢,但是八个幻影对付一个虚弱的你,可真是绰绰有余。你的确发现了八个之中的本体,可那也只是我无数分身当中的其中之一。王大将军,怎么,你还想和我打架吗?你打不过我的,你的存在还有别的意义,对不对啊——”他朝着王烈枫眨眨眼,忽然大笑起来,“自身难保,自身难保,好笑,好笑!嘻嘻嘻嘻……” 王烈枫抬起头来,九重天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八个,十六个,三十二,六十四——人越来越多,足足有一百二十八人站在他面前,哈哈大笑,笑声震耳欲聋。 “你刚才是不是这样杀掉我的呀。”九重天笑道“可惜,可惜,可惜你杀不掉我。嘻嘻嘻嘻,你杀不掉我,我到现在都活着,你看啊,我还能变出更多的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嘻嘻嘻,嘻嘻嘻——” 上百人的和声,声音如一叠一叠翻涌的海浪拍打荒芜沙滩。人变得越来越多,一个变出两个,两个变作四个,四个又相互交叠变回两个,如此陡然剧变,能够把人看得晕过去,再理智冷静的人,都要看得两眼昏花了。 他们朝着王烈枫凑近,在他前方附近让出真空,向着王烈枫的方向行进,待到王烈枫入阵,此阵虽破不散,两边分身举起斧头固守与准备,而身处王烈枫前方的分身,则是举着斧头,冲刺过来向他攻击。斧头往下劈道一半,王烈枫伸手夺过他的武器,将他往旁边一劈,接着换了方向朝着飞奔而来的第二人反手一划,将他砍成两半。没有血溅开,只有幻影的消散与重生,新的幻影不断补充到两边,一个一个地与王烈枫交手。 此阵的可怖在于它的路线。直线的冲杀与混乱的战斗,都不如这一流水般永不消逝的环形路线,无穷无尽的敌人会逐步消耗王烈枫的气势与体力,最终将他的生命消耗一空。来回的冲击,混乱、恐慌与不可捉摸,无法正面对决使得王烈枫很快就处于劣势,他的手臂有些酸痛了,是之前的伤渐渐上涌,让他更加疲惫。 “王大将军,王大将军!嘻嘻嘻,嘻嘻嘻……”忽远忽近的群音重叠,大笑道,“你要怎么办呢,你出不了这个阵了,你功夫再好也抵不过体力透支,可是幻影是不会觉得累的哟。王大将军,怎么办,怎么办呀——” 王烈枫突然斜身躲过一击,往下一倒,从分身的围绕中滚到了东面的位置,迎上来的分身们愣了一下,哄堂大笑起来,道:“哎呀,王大将军不想打啦,王大将军开始躲啦!王大将军,王……” 一声尖叫——是不属于这和谐的怪音之中的惊恐叫喊,一高一低两个声部,确实是出自九重天的一个分身。这个分身位于正东的位置,王烈枫双手握住斧头,从下往上将他劈成两半,他在惊恐之中灰飞烟灭,王烈枫还未站起来,立刻就势一滚,从这个位置滚了出去! “你——你要干什么,王大将军?你是想逃跑吗?你逃不掉,你逃不掉的,嘻嘻嘻,我们还是会包围你,继续和你玩,你会累死的——” 王烈枫突然冷笑一声,道:“你们这点本事,我还不明白吗?” “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王烈枫又从原来的位置冲进去,一路厮杀,先是冷不防用斧头从上往下砍,待到对方躲避只是横劈过去使之后仰,尔后回身横扫,正中要害,分身大破;他的这几下招式又是极快极凌厉,简直无法可躲。他从东入,再朝着西南方向而出,又从正北方向一路杀进,顿时阵法大破,分身凌乱地散落四周,眼见得近百个人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只剩下了八个人他们惊讶地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破解之法?” “这还不简单?”王烈枫冷冷道,“八卦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八卦阵的破法我常年牢记于心,要想拿这个困住我,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沉默的对峙。 许久,十几个个声音响起,道:“厉害啊,王大将军,能破了八卦阵,实在不简单。不愧是常年带兵打仗,果然名副其实。既然你这样都能够赢,那我再和你过不去,就未免太不仁不义了。我不跟你打了。王大将军,嘻嘻嘻嘻,我不欺负你了,走了,走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章大人那里去!” 他们的身体消散,朝着最中间的本体靠拢,晃眼的幻觉逐渐消失,声音也慢慢变小,最终变回了一人,一个九重天,痴痴的眼神,困倦的眼睛与合不拢的嘴,他轻松地笑道:“王大将军,别追啦,我走啦,嘻嘻嘻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要走了,王大将军,注意休息嘛!” 王烈枫可不打算放过他,怒喝着追上去道:“你给我站住!” “追不到我的,王大将军!你放弃吧,好不好,好不好,嘻嘻嘻嘻……”九重天大笑起来,身影如风,迅速地消失在远处。 王烈枫头晕目眩,但依旧紧随其后。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恋战,但是责任高又对自己说一定要抓住他——他实在是过于听话。在外打仗的好处是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而他自己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别人的命令,往往是错误的。 他一路追过去,甚至最直接在简王府取了马追过去,他骑着马追了半座城,追过霜月街,他看见在前方的九重天忽隐忽现,几乎不可辨认,而且这样快的速度,使他怀疑自己所追逐的目标是否也只是一个幻觉,是不曾存在。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是喝下了铁水,一直顺着血管往下走,灌进双腿如铅般沉重。他突然之间疼痛加剧,双手颤抖,整个人脖子一歪险些摔下马。 “咦,这不是王大将军吗?呀,小心,马跑过来了!” 王烈枫将缰绳一拉,竭力控制住了马首方向,避开路边摊和过往人群。怎么霜月街的人这样多,即使不是晚上却好似被白昼掩埋了星光的夜晚,热闹非凡且无知。人们纷纷抬头看着这一个浑身血污但是意气风发的王大将军,他是今天霜月街最美好的风景、 但是这一切对于王烈枫可不是什么好的收束,他渐渐地感觉到体力不支了,他实在是累得要死掉了,终于保持着自己意气风发的状态跑出了霜月街,又跑过两三条街,跑入荒芜之境,汴京城最偏僻之处时,他在马背的震颤下开始吐血。 血喷了满地,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头痛欲裂,腹痛如刀搅,马也渐渐感觉到背上的驾驭者的虚弱,控制力减弱,于是开始胡乱地跑起来,最终竟是往刚才来的方向,山的地方跑过去。王烈枫在意识模糊之中抬头看见这熟悉的景色,自嘲似地笑了笑,在马往山上跑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对这匹马的掌控,干脆任由它去了。 他摔了下去。他用最后的力气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马蹄飞踏,就不再移动。 雪变大了,阳光灿烂,显得白雪更加耀眼,它们仿佛破碎的一片一片的白色纱雾铺落,寂静地坠落下来,咧开可爱的嘴在笑。这是无辜的笑,是毫无感情的笑。漫宇琼瑶,雪蝶盘旋,停留在王烈枫乌黑的发、浓长的睫毛和柔软苍白的嘴唇上,冰凉残忍湿润,钻进他的心底透出极寒。雪覆盖了整座山,汴京城最坚固的墙壁,山峰拔以刺天,天空灰暗沉静,山体晶莹,银装素裹。马蹄踏进柔软的雪地,无声无息,踏破底下冬眠的植被的根茎,折断它们的脖子,来年春天也不会醒。 雪是奸诈无比,雪是早有预谋。雪覆盖到他身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他埋葬成一片白,他背上薄薄的一层绒,看起来仿佛是温暖的皮毛,实际上却冰凉无比,每分每秒都在吸收人的性命。 王烈枫难得地感受到绝望。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在战场上躺了三天三夜,看着天空变黑,又看着它露出鱼肚白,在灿烂的光芒之中,他发觉光明只是黑暗的遮羞布,正义从未存在,人生只有凄苦。 第十四回 已有清荣谕 1 王烈枫的时间观念非常强。你让他午时三刻赶到刑场,他绝不会晚一点点,也不会过早而叫人难堪。任何事情都这样,哪怕他知道你要让他上刑场。他一向的习惯便是如此,长年的驻守边关,是极度自律、执行力强到身不由己的人,因此才能够在极其残酷的沙场中存活并成长,是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存在。 然而方才他却对赵佶说“我晚些过来”。 “晚些”是个模糊的用词,意味着不能够确定。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一般情况下,是因为王烈枫碰上了什么不可抗的,影响大到不得不停下手头一切事情的情况。 可是王烈枫也才回汴京不久,能有什么事呢? ——也只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比如身体状况。 比如这积攒了许久的伤,加上连夜的搏斗、寒冷的气候,新伤旧伤一并发作,连带着好几年都不见得能发作一次的头疼脑热,一齐地涌上来,叫他一个身强体壮刀枪不入的青年,都变得浑身飘飘然起来,身体酸痛,头疼欲裂,视线模糊不清。 最诡异的是,他觉得热。 别的症状都不会使他怀疑自己得了病,肌肉酸痛和睡眠不足导致的头痛,几乎时时刻刻伴随着他;他并不是比别人承受更少的痛苦,恰恰相反,他只是忍耐力更高,对于痛苦更沉默而已。 而热就不一样了。这寒冬腊月,满地白雪,何况还是刚从窒热的天牢中出来,温差极大,更不可能感觉到热了;人只会瑟瑟发抖。问题是,此刻他一边觉得热,一边在微微颤抖。在冰天雪地里感到热是值得警惕的,那可能意味着人快要被冻死了,因此才出现幻觉。 一念及此,王烈枫觉得很不安,毕竟是刚回汴京城,还没回过家,不知道自己的爹怎么想。头一个晚上没回家也就罢了,在宫中脱不开身;可是这都第二天了,怎么还是没有出现呢?实在是个逆子!或者觉得他已经死了,也很正常。 当兵打仗,他爹比他有经验,应该能很快接受现实吧——何况他自己也希望自己要是死,能够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死,不需要给人留下什么想象的空间,那就谢天谢地了。实际上,死是不容易的事情。 一直到刚才,王烈枫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大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躁动不安的思绪,无法抑制的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快要不行了。 而且,而且,在此之前,飞魍伤了自己,用那破碎的,生锈的,濒临腐烂的铠甲——他想到那些感染了破伤风的士兵,浑身抽搐,然后瘫痪。 他不怕死,他怕瘫痪。 因此,他内心咯噔的一下,反而是加快了脚步。 因为他的第一反应是,快些,快些到家,别死在这里,至少要去看一眼妹妹。 可是他之前的判断毕竟很理智和正确:他需要“晚一些”,因为此时他的身体实在是过于虚弱,没办法支撑他用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往这山的山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难,他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又拦,他越走越迷糊,头痛得他快要睁不开眼,伤口处的灼烧感愈发强烈,警告他快点治疗快点休息,连胃都来凑个热闹,胃痛发作起来,像是拧紧了一个死结,将他的五脏六腑扭称一团,他的身体处在崩溃的边缘—— 说起来,他从进入天牢开始,还没有碰过一点食物呢。 他捂住额头和眼睛,深呼吸试图让疼痛和焦灼减轻一些;没有缓解。他跌跌撞撞地往前以踩,透过柔软的雪,那是冻住的一条山泉,顿时,他脚下一滑,踩了个空,整个人往下滑,下一个瞬间,他失去支撑,在半空中,他心里蓦地一空。 冬天的鸟和树叶一样稀稀落落,从树丛里飞起来。 王烈枫运气很好,没直接摔下悬崖,这附近陡峭的悬崖并不多,之前天牢所在的地方算是一个,但不大会是这里。王烈枫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就掉进了一片苍翠茂密的松枝里,然后层层叠叠地往下撞,往下坠,他只来得及挪开手,才微一睁眼,就跌落到了地面。 王烈枫声音很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很少这么狼狈。他勉强支撑起身子,挪动到树干旁边,凭着树干坐下,耳鸣嗡嗡地往上看了一眼。 这冬天里唯一不凋敝的树,在大雪压顶的时候依旧泰然苍劲地舒展着。虽说枝叶有些扎人,划破了他的手腕手背,可毕竟给了他很大的一个缓冲。 他默默地运起功来,先与自己的伤相抵抗,再试图把体内这突如其来的病意往外逼。 然而他竟然失败了,反倒是引得体内真气乱撞,伤及了内脏,他把持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可是这真气仿佛也不属于他了,依旧未停下,将五脏六腑挨个撞了一遍,吐出来的血足有小半盆;他颤抖得愈发剧烈了,再吐已经吐不出血,而是发苦的胆汁。 此刻好几层的伤口也同时崩裂,简直是从外伤到内,连精神都变得混沌。 王烈枫的作息也十分规律,在军营里,该睡了就闭眼,吹号角了就起身。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鏖战三天三夜,也并不十分影响。他坚信多睡不如少睡,补觉不如准时睡。 可是他居然觉得困了。 可能是失血过多。 还不如不疗伤,等慢慢恢复,留下病根,身体比之前弱些,至少可以活。可是现在,屡次的恢复失败,几乎是要了他的命了。 王烈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端王殿下随时要喊他回去,可现在他浑身绵软无力,连站起来都困难。 他深呼吸着,听见树洞里松鼠窸窸窣的啃吃松果的声音,那声音变得极其大,毫无规律地,越来越响,扎进脑袋里,叫人厌烦。 他的耐性一向很好,可以忍住不出手,直到对手露出破绽,再一击制胜;也可以按兵不动,等候时机到来,一举得胜,斩获敌军首级。可是他太难受了,他觉得有几千张细细的小嘴,在他耳朵与下颚骨的缝隙中啃食,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哪来的这样讨人厌的小动物? 王烈枫迷迷糊糊地,感到那小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跳到他脑袋上,柔软的尾巴拂过他的眉心,然后一转身往他额头上跳下来。 松鼠的尾巴是如白色的。 既然如此,似乎有点可爱。 可还是挡不住它的闹腾。它跳来跳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没有听过,一直一直要钻到耳朵的最深处。 王烈枫决定捏死它。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当他伸出手的时候,又心软了,想着把它丢回去就好了。 他一把捏住了小松鼠的尾巴。 ——怎么回事? 绸缎般柔软,蜜糖般细腻,雪花般洁白。 “王大将军?” 他猛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复又睁开。 幻觉散去,一个姑娘的手悬在半空,被他捏住手腕,也不挣扎,而是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的脸看。 她生得很漂亮,脸小而精致,约莫十七八岁,是小家碧玉的样子,皮肤白净吹弹可破,一缕乌黑长发垂到下巴。可她的眼睛是又是不安分的,顾盼生辉,像是装了最明亮的一片雪花在里面,配着细长温柔的柳叶眉、小巧的花瓣似的嘴唇,尽管额头和人中似乎短了些,中庭又长了些,可这样有少许缺陷的女孩子,恰恰是能让人最印象深刻的,而且很受欢迎:有的人觉得她虽然美,却有这样那样的缺憾,因此就可以配得上浑身是缺陷的自己;也有的人觉得她少了明艳大气,也规避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是想娶她为妻的。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服穿得很厚,似乎是以保暖作为首要选择;也是,寒冬腊月的,是该多穿些了。贵族小姐或是后宫嫔妃,之所以喜欢在大冬天,在宫里只穿一两件,以显露她们优美的身段和洁白的脖颈,与美丽的脸交相辉映,那是宫里烧着火,自然热些;何况有其他美丽的女子争奇斗艳,嫉妒之火能烧得人斗志昂扬,不畏严寒。最贫穷的贫民,与最富有的小姐,竟然穿着同样厚薄的衣服呢。 但是王烈枫是觉得窘迫的,毕竟他差点把人姑娘伤到了——万一刚才真的一发狠,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想着,王烈枫立刻松开手,道:“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 他话未说完,真气滚涌着翻上来撞击内脏,他立刻捂住嘴,血从他指缝里往外渗。 他的手和脸已然失去血色。 “只是你受伤太严重,看不清东西啦。天寒地冻的在这运功,实在是很危险,我就当你是艺高人胆大吧,可是你现在好像处境不妙呢。你是王大将军,没错吧?”姑娘托着自己的手腕,柔声说道。她低下头往手腕上吹了口气。 虽然只是轻轻地捏了一下,却也将她柔嫩的手腕捏出了一片淤青。 就像是女人生产时候,咬着毛巾,大汗淋漓,或是咬着丈夫的手;是因为疼痛,所以要不顾一切地拖住什么,给自己一个安慰。 因为他太痛了。稍有动静,他就会神志不清,甚至刚才只是一阵风刮过松枝,发出了些响声,就让他体内的真气横冲直撞。 王烈枫感到内疚异常,道:“在下正是王烈枫。实在不好意思,伤着了姑娘。” 他说着,一阵腥甜又从肺部翻上来,堵住喉咙,他身子往前一倾,又要吐血,那姑娘立刻蹲下身,左手伸到他肩后,往背上猛地一拍;右手拇指之下的部分抚住王烈枫胸前的膻中穴,沿着正中线下移,向中脘穴方向推动,力量逐渐加重。王烈枫顿觉舒缓许多,呕吐感也止住了,这时候姑娘右手仍停留在他身上不动,左手伸进右边袖口,从里面摸出一粒药来,塞进王烈枫口里,朝他嘻地一笑:“咽下去,没毒!一,二……三!” 就冲这一笑的惊艳劲,王烈枫也惊得咕噜一下吞进了这颗药丸,尽管它个头不小。药丸的味道不算难吃,有蜂蜜的香气,又甜又辛辣;也怪,吞下去之后,竟立刻不觉得难受了,腹部的疼痛也减缓了,而且浑身温暖舒坦——是温暖的让人放心的热;真气也流归了各处,整个人慢慢地平复下来。 “照理说,我数三下之后,马上就能起效啦。”姑娘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这是活着的感觉。 王烈枫感激地道:“确实好多了,谢谢姑娘。敢问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姑娘眼珠子一溜,道:“灵丹妙药?你前两天经过我爹的摊子的时候,可是爱理不理的,可能觉得是骗人的东西呢!” “……啊?有这种事?我竟然这么有眼不识泰山吗?” 王烈枫努力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摊子,那就是集市。他上一次去集市,是和端王殿下一起的时候。是在夜晚,还帮他买了炒栗子,途经几个小摊。啊,那些小摊的其中一个,是一个中年男人舞刀弄剑大旗上写着,林氏大力丸,童叟无欺。他嫌弃他舞刀舞得花拳绣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抱歉,但是——这是‘大力丸’吗?”王烈枫道。 姑娘噗嗤一笑:“天啊,你还真记得啊!不过,那只是个招牌,这东西,可是我爹的独门药丸,里面有几十味药材……悄悄告诉你一点哦,有党参,茯苓,酒炒白芍和肉桂,再加几大勺蜂蜜粘合,就成了这一颗十全大补丸了。” 王烈枫笑道:“原来如此,果然不是虚名,服下以后还真是滋补得很。” “那当然了,它专治气血两虚,面色苍白,气短心悸,头晕自汗,体倦乏力,四肢不温……本来是爹看我体弱,又不肯好好吃饭,专门叫我吃的,谁料碰到个你,比我还虚。” 王烈枫被她逗乐,开玩笑道:“可不是吗!你现在推我一把,我马上能从这悬崖顶上滚下去,刹不住车的那种。” 姑娘道:“你可别以为我在胡说哦,现在你是恢复了,刚才,要不是我及时看见你,你只怕是两眼一黑,不知道会滚到哪个角落呢。”她眉头微微一皱,“所以,你是怕中毒吗?为什么连着好几天不吃东西?” 王烈枫笑道:“这你都能看出来?”他确实是把所有吃的都给了赵佶,就担心他饿着,而自己滴水未进——赵佶没有察觉,以为他早已吃过了,可是眼前的小姑娘竟这样眼尖,一眼瞧出他哪儿不对劲。 姑娘笑道:“这还不简单?大冬天的,你却满头的薄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虽然力气还是挺大的。这就是典型的不吃饭的后遗症了,我经常发作。” 王烈枫道:“吃不饱么?” 姑娘道:“你不懂,我只是怕变胖。” 这话王烈枫听妹妹说过,为此他还批评过她好几次,甚至是盯着她把饭吃下去,然而王初梨不依,专门在桌下准备了个小兜兜,不吃的饭放进兜里,吃完了藏起来。那他也没有办法了,原来女孩子都这样。 但他还是要多说一句:“……小姑娘,还是得吃饭啊!” 姑娘走过来,弯下腰来,拿手指点了点他额头:“劝我吃饭?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不吃呢?不吃就算了,还试图运功自疗,是吧?这是加倍的自我损耗。别的不说,我爹可是正经看病的,医术这种东西,我虽然是姑娘家家的,但还是比你懂得多些。” 王烈枫苦笑着道:“好,是我错了,我听你的。”他抬头望了望天,一群鸟飞过去,他叹了口气,道,“那,神医,我肩膀很疼,感觉动不了了,你看有什么办法么?” “我看到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姑娘说着,在他身边蹲下,将他左边肩膀上包着的布扯下来。王烈枫身材颀长,姑娘蹲下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身高不太够用,半蹲着,又变成扎马步,累得很;于是她双膝跪地,挺直了身板,攀着他的肩膀。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温软酥麻,有木质的幽远清香。 这让王烈枫想到了他从未踏足过的江南。 他这才想起来还没问姑娘的名字。 他于是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这里的人么?” “啊,王烈枫啊,我知道。叫我林珑就好了。树林的林,小巧玲珑的珑。不是这里人,跟着我爹从南方来的。” 姑娘随口接了话。她认真地将王烈枫自己包扎的布条揭开的时候,结的痂被撕裂,王烈枫轻轻地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姑娘看了看他的伤口,微微一惊道:“都骨折了啊。” “没事,你就正常用力就行,我不怕疼,林姑娘。”王烈枫道。 林珑笑了笑:“那最好了。当年爹给人看病的时候,总是下手过重,把他们痛得哇哇叫,以为爹要害人,大闹着说不要继续了,说我爹想谋杀他们。” 第十四回 已有清荣谕 2 王烈枫笑道:“那你爹停手了吗?” 林珑道:“当然没有啦,他一定要按住他们,不让他们跑,一直到治好为止。要是中途停手了,病也没治好,还痛,他们就真的会以为吃了亏,那爹才是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这样说我娘不太好,她生下我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爹正出去给人看病,邻居家的婆婆过来帮忙接生,保住了我,却没有保住我娘。呀,说撇了。不过,我也不是很伤心,因为在我记忆里,实在没有我娘,伤心的只是我爹而已。”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和一包药。她捏着那个小葫芦,拔出塞子,浓烈的酒香钻了出来,是陈年的烈酒了。 王烈枫道:“林姑娘喜欢喝酒啊?” 林珑道:“这是给你用的。” 烈酒浇到王烈枫肩膀上的时候,王烈枫感到疼痛直冲天灵盖,头皮发麻几欲炸裂,他脸抽搐了一下,道:“难怪那些人要逃了……” 林珑道:“别动哦,我可按不住你,但你的肩膀就不会好。” 王烈枫好脾气地道:“好,我不动。” 林珑用手指指腹触摸到他骨折的部位,停了一会,想了一想,然后持握骨折两端,抵压骨折突出的一段,托住下陷的另一端,用力一按,骤然将断骨反折,逆向回旋,断端就此接上。她的动作非常果断,加上王烈枫一动不动,整个过程进展异常顺利。 “好了。”林珑揉了几下他的肩膀,“你周围筋络也受损了。整个肩膀被捅穿过,所幸手臂没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你居然还能正常活动,果然不是普通人呢。” 她开始给王烈枫上药和包扎。药一敷上去,疼痛立刻缓解大半,清凉清凉的往下渗,王烈枫刚才疼都没喊一句的,这草药,加上林珑白净美丽的侧脸和身上柔软的香味,倒是让他没忍住呻吟了一声。 林珑抬头问道:“痛?” “没有。是……没有。”王烈枫连忙摇头,脸红了一红。 真是窘迫的一天,可似乎窘迫得挺高兴。 林珑给他抹了药后,站起身后退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摇了摇头:“你这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吗?”于是又走过来蹲着,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准备给他包扎上。 王烈枫道:“林姑娘,这怎么好意思……” 林珑道:“用你自己身上的衣服包扎,只能止血,早晚烂掉。没事,反正我穿了很多。”她将布绕过他的肩膀,从另一肩的下方绕过来,再从受伤肩的下方往上缠,绕了几圈后缠好,轻轻打了个结。 王烈枫看着她,道:“多谢了。” 林珑抬头,正对着他眼睛,低下眼笑了一笑,道:“你试试,能动了吗?” 王烈枫试着动了动左臂。虽然有点轻微的疼,然而已经可以活动,几乎是恢复如初了。他略带欣喜地道:“啊,可以了——你可真是神医!真的太感谢了。” 林珑不满地嘟嚷道:“你到现在才觉得我是呀?还是你觉得我爹是街头卖药的,毕竟是不可信,所以病急乱投医啦?” 王烈枫忙道:“没有没有,林姑娘,你医术这样高明,一定是深得你父亲的真传。”他想了一想,问,“可是,林姑娘,为什么你父亲能妙手回春,却只能沦落街头卖药呢?” 林珑笑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吧?谁都想开医馆。你问问哪个手艺精湛的大夫,会想要到街头卖大力丸,跟江湖骗子似的呢?原因倒是很多,要真问起来,别的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比如我现在上来采药,也是因为没有钱。有钱的,谁愿意亲自去采药?现在的药品生产都有保障,去进货就得了,何苦自己爬山找个原料费时费力呢?功夫可不是花在这上面的。可惜现在穷,越是运转,就越是穷,只能沦落到自己采药的地步。” 王烈枫疑惑道:“你父亲本来是想到汴京城开个医馆,但是钱没带够么?” 林珑站起来,甩了一甩自己的手腕,放松了一下,看着远处,道:“是啊。汴京是个好地方,是最发达的、最能够生钱的、最让人神往的地方。你看,我听说大宋有个王大将军,不但能在路上看到,还能在这里碰到,即使是贫民,也有见到大人物的机会,尽管实际上生活毫无交集,贫穷并不能得到任何改变,也没有两样,可是这总能带给人一种会飞黄腾达的错觉,可能这就是汴京城吸引人的地方,尽管这里和江南气候很不一样,这里只有寒冷和热的尘沙。父亲从江南过来,想开个医馆,盘缠说是带够了,也是够了,足够开一个医馆;可是父亲想得太少了,全部的盘缠也只有这些,别的,‘通融’的钱,却不太够。说到底,是对汴京的认识过于简单吧。开医馆,远不是买个店铺那么简单的,跟医术更是毫无关联。” 王烈枫默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难道说,和开武馆一样,新来的,也有‘开馆前的规矩’?” 林珑点头道:“正是如此。一切在江南的小有名气,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从头干起,却连机会都不存在。啊,或许有,可是也是为难。要开医馆,就必须要医好人,一个病入膏肓的,随时会断气的人,如若死了,就要人偿命。虽然那对我父亲来说并没有难度,可是,如果这原先的规矩,就是要人‘死’呢?” 王烈枫啊了一声:“那便是走投无路了。” 医馆称不上救死扶伤。医馆的节奏慢些,主管日常的疑难杂症,是日复一日一点微小的疗效,是病人痊愈路上的关键的推动,作用未必很大,但不可停止,更不可错误,因此也有些责任要付,然而正因为治病时间的长,在此期间往往容易出现些意外状况,病人突然痊愈或者病情突然恶化,都有许多方面的原因,大多数时间也责怪不到医馆头上,渐渐地也滋生出巨大的偷懒链,不办事,或者随便开药方,治病难,不死却很容易,推荐些无害且昂贵的药材,多拿些回扣,就成为大多数医馆的主要收入来源。 林惊蛰,也就是林珑的父亲,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治病总要用见效快的、价格亲民些的才好,他认为医者成功与否,取决于病人的病治好多少。他认为病人不应光顾他的医馆超过三次:第一次来问诊,第二次来复查,第三次来登门拜谢。 这显然不是什么挣钱的门路,他常年面色冷峻、看病迅速、抓药果决,坚决履行自己名字的承诺:要蜚声于天下,靠的是德高望重,医者仁心。他常常让病人以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大事,殊不知在别处,他们很可能时不时就提礼来感谢大夫,说这一年来自己的病好转不少,相信三年内必定痊愈,整个医馆热热闹闹,如同茶室,病人们交口称赞其中的某一位大夫,说,不愧是重金聘请的名医,花大价钱也值了。 林珑问起为什么他们只是不让病情恶化,就觉得自己好了些,而且似乎有的还真的好了些;林惊蛰道:“才不是呢,因为这药方里唯一有效的一味药就是‘心情愉快’。” 林珑似懂非懂。但是她知道父亲是有口皆碑的名医。可是口碑对父亲来说,并不能当饭吃。汴京有人来请过父亲,却被父亲拒绝了,说去那里坐着,只有个名号,却不是真正的治病,云云。那人灰头土脸地回去以后,也没再来过。 再然后,上头下了命令,说要严查没有备份在录的医馆名单,查到了必须整改。林惊蛰原以为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方并不会被注意,谁料得知消息的第三天,他的医馆就被查封,除非他交出一大笔钱。 林惊蛰当然交不出钱。医馆自然是倒闭了。但是林惊蛰并未就此灰心丧气,而是冷哼一声道:这是小庙容不下大佛,小地方我待不了,自有汴京城留我,当年他们哭着跪着求我,我都不去,如今我这一去,岂不是正好能扬名天下?不过首先,绝不去那里当不干事的大夫,医馆必须由我来开。 想不到父亲有朝一日却想自己去汴京城发展了,凭自己的医术。林珑觉得摊上一个专业水准很高,而为人处世很幼稚的父亲,是一件无奈的事情。他拒绝汴京的同时,也意味着汴京对他关闭了大门,许多事情迫不得已,拒绝就等同于得罪了人。或许从母亲去世那一刻起,他就变得性情古怪了。 他们带上了全部盘缠,在长途跋涉小半个月后,抵达了汴京。 一到汴京城,人声鼎沸,一条街从街头到巷尾都是热闹的,似乎每一种营业都能够在此得以生存:酒店的伙计满面春风地吆喝,瓦舍勾栏从日到夜唱个不停,街头租书摊上的小贩第一个翻阅新到的传奇故事,蹴鞠队伍的年轻小伙子,一跑过去就引起少女的亢奋。就连河道也闲不下来:观景的,运盐的,送货的,每一艘船都好似精神焕发的少年,头高高地昂起,风帆是他们被吹到脑后的头发,昂扬着往前奔流而不回头。这样快节奏的一个汴京城,与慢悠悠明晃晃的午后的江南完全不同,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可浪费的,都是生命中重要的一个节点,在这纷繁的生活中,人们似乎总也找不到闲暇的时刻,身在此处却似乎没有归宿。 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归宿。因为他们是汴京人,天生就属于此处,无论怎样都能够活下去,即使是最底层的人,也不至于离开。他们本身就构成了汴京城,而汴京城对于他们是温和的,安全的,互相知根知底的,可对于外来的人,却可能是排斥的,是危险的,黑暗的,深不可测的。 开医馆需要通过一些列的测试,譬如穴位辨认、症状分析、药材选择、诊断死者的死因,这些对于林惊蛰来说并不是难事,不需要与人交流的事情,单纯看病的话,从来都难不倒他。照他的话来说,病人的话大多数是废话,听多了听信了就会对最后的结果造成干扰,话多不如不说,会说话不如不会说话,由此得出,态度好不如态度差。林珑每次都在临时租的房里等父亲回来报喜,倒也并不怎么担心,事实也一次次证明父亲的专业水准过硬,林珑这时候才真正相信父亲是一个神医——想不到自己也是依从权威的人。所谓的主观感受,确实让她觉得可疑。 这样考了半个月后,父亲还差一步就可以获得开医馆的权力:救治一个濒死之人,由汴京城最有名的几位大夫坐镇评断,如果救活了,就说明医术确实高明,就允许开医馆。 前一天晚上,父亲异常自信地说道:“汴京城也不过如此 ,开个医馆简直轻而易举。汴京城本地这么简单,对我们这小地方却苛刻得很,真不公平,逼着让厉害的人往汴京跑呢!女儿啊,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爹很快就能开个医馆,一开始小,没关系,爹绝对不会在里面混吃等死,口碑才是最重要的呢!” “爹,您真厉害。”林珑给自己缝着衣服,月光太暗,她看不太清楚,把衣服拿近了些,眯起眼睛,缝了一针,道,“不过,可不要掉以轻心呀,明天是要面对几个考官的,您有没有救活,他们说了算,到时候,您可别不理人家。” 林惊蛰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呢,救没救活,长了眼睛的都能看见,我要管他们干什么,难不成他们还能让活的变成死的不成?” 林珑叹了口气:“对,您说得对。” 林惊蛰道:“我说得也未必对,说不定他们还真的会耍什么花招,我明天小心点。” 父亲总是这样,越是劝他,越是不依,脾气跟小孩子似的,你说是,他就说不是,得哄着他,而且是反着哄,才会真的起到效果。林珑想,说了他也不一定会依,只希望他明天真的不要太过分才好。 林珑不放心,准备次日过去看看。 没想到还真的说中了。 主考官是四位皇宫内的大夫,给宫中的人看病的,自然是不会判断偏颇,这让林惊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焦虑万分。 林惊蛰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考官之一,竟是当初那位从汴京派来的,特地请自己过去当大夫,却被自己呛了一顿,灰溜溜地回去的官员! 半年未见,他比原先更胖了些,油汪汪的脸上总带着春风得意的神色,眯缝的眼睛似乎成为他脸上肥肉间的褶皱的其中一部分,整个人看过去,像是一个笑眯眯的,油头粉面的寿星公。 周围的人和考生——那些考生,大多数是林惊蛰从未见过的,他确定一路通过测试到这最后关头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可是在场的,却有二十多人——见他来了,纷纷向着他行大礼,道:“黄大人吉祥!” 王烈枫低头一笑:“黄如意吗?” 林珑点了点头,忽紧张道:“是他!呀,你认识他吗?” “我认得啊。心宽体胖,笑眯眯的,很和善呢。”王烈枫余光瞥见林珑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叹了口气,“——可是,我是说,他永远这样笑着,你不知道他的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他要害你,也还会是笑着的。” 林珑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干脆在王烈枫身边坐下来,托着腮道:“可不是吗,他一笑就没有好事,虽然我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也不是直接见到。对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王烈枫想起狱中的那个骷髅。 那个不成人形,却依然一肚子坏水的骷髅。 “他呀,不是很好,我听说。”王烈枫道,“因为得罪了当今圣上,所以被治了罪呢。” 还是不说了吧,说了会吓到姑娘,一件好事都变成了惊悚的怪谈,那可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林珑的表情有点高兴。她抿着嘴,嘴角又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起来,少女的欣悦总是喜形于色的,控制不住的。 王烈枫心里一热——也许,这样说是对的吧。 然后他问道:“后来呢?他怎样对你们?” “啊,抱歉。”林珑忙道,“我继续说。” 但是似乎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她又变得没那么高兴了。 他笑吟吟地用眼神一个一个扫过他们,道,“快快请起,诸位都是救死扶伤之士,我黄如意何德何能要受你们这样大的礼呢!快起来,快起来!” 黄如意的眼神扫到林惊蛰的时候,停了一停,很快又微笑着看向别人。等到他说第三次“快起来”的时候,大家才纷纷起身。 黄如意满意地笑道:“今年的考生特别积极,我也很高兴,你们医者仁心,通过了层层的筛选,一定都是极优秀的人士,我首先就该敬你们,给你们行礼的!各位辛苦了。大家准备一下,最后的测试待会就要开始了。” 第十四回 已有清荣谕 3 人群一下子放松了。有的人抬头望天,默背着医术;有些人闭上眼睛,模拟着把脉的动作,还有人只是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哼着小曲。在这短暂的轻松之中,林惊蛰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林惊蛰面前,脸油汪汪地凑过来,轻声道:“终于愿意来汴京了啊,木先生?听说你在那开不了医馆,所以准备来汴京发展,是么?” 林惊蛰冷哼道:“我可是一步一步过来的,可是这里的大部分人,我却根本就不曾见过呢。” 黄如意眯着眼,笑了一笑,道:“祝你顺利,木先生。” 林珑在一旁看着,心中暗道不妙。 她记得这位大人。他当时登门拜访父亲,说得一通天花乱坠,细究起来却毫无逻辑。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己,无论什么职业,专业技能并没有用,只有会说话会办事会讨好人,才是有用的。 林惊蛰本就不喜这些虚的东西。这样一来,更是触到他逆鳞,因此勃然大怒。 谁料竟在这里碰上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而之前的一系列被查封的缘由,似乎也找到了起因。 而在这里碰上,似乎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这些医者的周围,围聚了不少人,林珑就是其中之一。为了控制人群的走势,特地拿了几个铁墩子,中间拴着几根锁链,人群在外面,侍卫们在里面。林珑身形单薄,时不时就要被挤到后面去,于是她扳着锁链,可是身前的两个侍卫又太高,挡住了她的视线。他们手持雪白的刀枪,刀尖寒光闪闪的,光刺进眼睛里,似乎整个汴京都是不友好的。 林珑听到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医术测验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这次这么郑重其事,黄大人都亲临现场?”“黄如意是爱管闲事惯了的,他管这事情干什么?”“听说,皇宫里出过什么事儿,宫里正在寻求解决方案呐……”“嘘!小声点。这事可不能随便讨论。” 黄如意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抬病人——” 几个侍卫分别抬着几张长凳,长凳上躺着气息奄奄的病人,似乎随时都会的断气似的。 一个医者抬起头来,朝黄如意看了看,眨了眨眼。 黄如意捋着下巴上的一点胡须,斜眼看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侍卫忙抬头看他,然后他下巴朝另一边抬了抬,侍卫会意,将病人抬到那个医者的面前。 那人白发苍苍,一身金丝银缎,他一出现就引起了群众的广泛讨论:“这不是徐老徐圣在么?他是咱们汴京的名医呀!黄大人好像去他那里看过病,对他尊敬有加。”“黄大人看中的人,绝对是步步高升,一步步捧起来呀。怪不得,黄大人亲临现场,可能就是怕出什么差池……”“你想多了,看病的事,怎么造价?当众展示,以示无私罢了!” 林惊蛰看见了他们的眼神交流,他看了看那个病人,忽然笑了一声。黄如意挑了挑眉毛,问他:“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呀,木先生?” 林惊蛰道:“我这是提前为徐老贺喜呢!” 徐圣在警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救人性命是何其严肃之事,结果亦未定,有什么好贺喜的?” 林惊蛰慢悠悠道:“你紧张什么?我恭喜你,是因为这位病人身上无甚大病,只是昏迷而已,瞧他这眼皮子跳个不停,只消片刻,他就能醒过来,你就能顺利通过考试啦!因此,我提前给你道喜,难道不对么?” “你……这……”徐圣在一时语塞。 黄如意笑道:“木先生说笑了。都是生命垂危的病人,都靠人抬进来,和平日里登门拜访的父老乡亲哪能一样呢?看一眼就能确定病因,未免太草率了!” 林惊蛰道:“如此,我失言了。” 病人一个一个地被抬出来,起先还正常,没想到从第五个开始,情势突变,引起人群的一阵惊呼。林珑也想凑个热闹瞧一瞧,费力地从侍卫中间狭窄的缝隙里看出去,刚看见就瞪大了眼睛掩住嘴,心咚咚地乱跳:后来的病人,或者说伤员,一个赛一个的可怖:有个眼珠掉下来一颗,要断未断地挂在腮边;有个四肢已断了三肢,断口血红怵目;有的胸前开了个大口,凝了一圈漆黑的血…… “这些人,并不是有什么疑难杂症的病人,而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黄如意道,“将医术用在最值得救治的人身上,才是真正的医者。” 人群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要真是心疼这些打仗的,哪会放任他们濒死而不救,现在被当作试验品似的放在这里呀?虽说这几位大概都能妙手回春……可是,时间一耽搁,或者除了什么意外,不小心死了也说不定。”“等等,你们看,这个抬出来的,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我看看?——我、我的天哪,怎么会?!” 伤员抬到林惊蛰面前的时候,林惊蛰脸色微变。 那是个年轻人,穿的是军官的服饰,身材魁梧,可是异常虚弱。他身上很干净,似乎已经处理过;可是他的四肢往下垂着,垂出一个极为吊诡的折角,指尖有些微微的发紫。他的面色惨白如金纸,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消失了。 “那、那,那不是——偏将王舜臣吗?” 鸦雀无声。 这异常沉重的分为使得林惊蛰也隐隐的有些不安。即使在江南,他也听过大宋的王舜臣的名号,一员偏将,神射手,无往而不胜——实在不能和此刻躺在这里奄奄一息的重伤者混为一谈!更何况,为什么偏偏是要救治他?将他交与一个未知的、随时可能因为失手而导致医治失败,不一定是他——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要害他吗? 黄如意眯着眼睛,笑眯眯地、慢慢地说道:“救人可不是儿戏。所以,各位,你们都要听清楚了:若是你们救活了他们,就算是通过考试;要是治死了,要你们偿命!如果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立刻,有一人两股战战的,往后直退几步,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为了开个医馆,还得赔上性命?谁做这等亏本生意!” 黄如意叹道:“唉,行吧。都到这一步了,想不到说退缩就退缩了,到底还是担不起责任,对不对?我可以理解。明年再来吧。” 黄如意没必要说这么多。黄如意才说了一句话,那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头都没回一下。 林惊蛰皱眉——好直截了当的劝退,好险恶的用心! 怎么当年登门拜访,就非要绕个九曲十八弯呢? 而眼下,要救治眼前的王舜臣,又谈何容易?下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他随时都会死,多碰一下,错了一点,他都会死。 如果大将军死了,那都是因为他这个庸医的一时失手,这必定导致身败名裂,甚至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 他想到了女儿。 于是他开口道:“黄大人。” 黄如意道:“怎么了?你也要——” “您能否保证,要是出了事,都是我一个人担,算是我一个人之过?” 黄如意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啊。” 好。 林惊蛰淡淡道:“那我开始了。” 话音未落,他刷地拔出一柄尖刀来——一柄极小的,纤薄近于透明的刀,朝着王舜臣的喉咙,一刀剖下! 周围的几排侍卫,虽是维持秩序的,可内心对于自己所见的情景,仍是未曾笑话的;尤其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生命垂危的大将军,一瞬间仿佛是天塌了一般!因此,当看见林惊蛰拔刀的一刹那,他们中有人惊呼起来,有一个更是莽然冲过去要阻止他,嘶吼道:“黄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人死了是要偿命的,你有几条命,可以赔得了这一条命?你竟然敢杀了他!” 黄如意喝道:“退下!蠢货!” “——黄大人!” “听不懂人话吗?退下。” “是……” 此刻,林惊蛰眼中只有这一具受伤的躯体,与他是谁无关,与利益也不相干,与他每一次出远门去救治的垂死的人别无二致。 “四肢发紫,面色苍白,气急如窒,脉搏细弱至于无,心音遥远而轻微。此乃心脏破裂,以至气急昏厥,心跳骤停,近乎衰竭。”林惊蛰道,“在战场上受怎样的伤,都不奇怪。只是,坚持了一二天,伤口一直没被人处理过,居然还能活着,这才真真的是一个奇迹呢。” 他说着,手抚摸到大将军心口,对准一处,刀尖一旋,剖开皮肉,顿时血光迸现,登时狂喷不止,近乎黑色的血喷溅到林惊蛰身上,喷溅到侍卫雪白的刀尖,喷溅到汴京城惨白的天空中。周围人一见无不变色,就连黄如意也一时不知林惊蛰用意为何,是否是破罐子破摔,杀人泄愤——医者是神秘的行业,在鲜血淋漓中救人,在妙手回春中杀人,可究竟什么时候救人,什么时候害人,实在难以判断,这一瞬间黄如意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果然是个外行。 但他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只是佯装冷静地,亲切地问道:“木先生,您放血做什么呢?” 他已经准备好下一秒就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他等不及他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要是你无法解释,那可是——” “这些血是沉积在体内的血,是脏器出血,已经变质不能再流动,留在体内伤害更大。”林惊蛰道,“我已将他破损的地方修补好,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能够醒过来。” “哦?”黄如意眯起眼睛,“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呀……”他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查看。 林惊蛰收刀入鞘,转过头去轻微而快速地抹了一把冷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心脏是最重要的地方,一分一毫一厘的差池都不被容许,好在他完成了——应该是毫无误差地完成了任务,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救回了一条人命。 几个侍卫跑过去。 “王偏将,王偏将……” 然而正当他紧张的心情稍松弛之际,两个侍卫忽地发出惊呼:“他死了!” 人群也骚动起来了。“什么?怎么会?”“难道是故意要刺杀王舜臣……”“不可能,伤员和病人都是随缘分配,怎么可能算准了要对他开刀?”“那他带什么刀呀,哪有大夫带刀的……”“王偏将啊!王偏将……到死都还是一员偏将……” 黄如意却眯起眼睛笑了。 ——好极了,求之不得,甚至不用动手,他还没有动手,就已经由林惊蛰直接快步走向了这个结果。 他正要发作:“来人!将……” 林惊蛰却伸出手来一摆,止住往前走的侍卫,冷冷道:“都慌些什么呢?” 他抬头,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那目光就像刚才他手中的那一把刀,薄而通透,划开皮肉,直击灵魂。 “怎么了?……嗨呀,你们今天都怎么了?哈哈哈。”黄如意突然笑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好笑的小花,“哎呀,你么一个个的,怎么都不听我的话了?哈哈哈哈。让你们不动的时候,非要往前走,我喊都没用;现在让你们抓人了,倒被他一唬,反而不敢上前了。你们难不成,是相信有什么奇迹不成?你们可真是好笑啊!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看到,王舜臣已经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缝着的眼睛竟睁开了些,他的瞳仁极小,睁开眼非但不可亲,反而有些惊悚的意味,于是整张脸看起来奇异而荒诞,不幸目睹了他这个表情的人,晚上回去不约而同地做了噩梦,其中包括林珑。 林惊蛰却安然不动,如同一棵挺直的松树,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似的响起来,是傲慢而轻蔑的:“我说黄大人啊,你怎么如此糊涂!我还以为近些年你的学识渊博了些,可谁知道如今,竟连人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我该说我看错了你,还是在意料之中呢?依我看啊,您和当年登门拜访时候没有两样呢!” 这句话真是致命打击,对于黄如意来说,更带了羞辱的意味,这意味着林惊蛰非但没有为当年的辱骂而惭愧,反而拿他当成一个笑话。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刁民不懂事不会说话没脑子,聊以安慰,谁知道这林惊蛰一句话,就将他心中郁积的愤怒全部引了出来。 一瞬间,黄如意几乎气得头顶生烟,然而头顶又没有孔,故而只能鼻孔出气,脸胀得通红。他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冷笑,道:“哦?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这王舜臣将军还活着?你若是真能证明他没有死,我就饶你死罪,既往不咎!” 黄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恢复了平静。普通人信口雌黄不要紧,可他这样一个大官员敢这样说,一定就有充足的底气。 林惊蛰提高了声音:“黄大人说得倒是如此宽宏,可我何罪之有?我既无谋反之心,也无杀人之力。我若是真想杀人,这些侍卫早就能感受到我的杀气,将我就地正法了,是不是?这是武学的东西,可武术与医术相通,我多少也懂些。医者持刀从不杀人,只会被人杀死,希望黄大人好歹能明白这个基本的道理。然后——”他看着准备走上来的两个侍卫,指了指躺着的王舜臣,道,“你们见过的死人不少了吧?怎么连真死还是假死,都不知道?” 两个侍卫相顾愕然,一个不出声,一个开口道:“他已气息全无,这不叫死,什么叫做死?” 这个侍卫也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人们窃窃私语着,心想,难道看到的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 一场请君入瓮的局,却意外被这个医者所破? 林惊蛰微微一笑,转身朝着围观的人群,弯腰施了一礼,道:“各位放心,此人并不曾死去。我这就让他‘活过来’。” 这是他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行礼。 就是不向着黄如意弯腰,再次气他半死,而且吃惊。 而且是,一边吃惊,一边胆战心惊。 “一个人如果死了,会是很多原因。伤重不治,病入膏肓,或者内脏衰竭,都是一个人死亡的可能因素。”林惊蛰冷静地说道,“即使是大宋的传说,王舜臣王偏将,也并不是完美无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神明,他也会死。” 黄如意冷笑道:“这就是你失手将他治死的理由吗?” 他的冷笑像一块冷掉的猪油,冰凉肥腻,使人不适。 林惊蛰道:“说话可别太暴露了动机,黄大人。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动刀,都是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我将他所受的威胁,一个个地去除,当我动完最后一刀,他就脱离了危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刚才他就应该醒过来。”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醒呢?” 林惊蛰笑了笑。 “你相信吗?黄大人。人虽是脆弱的,可如果真的要完完全全地死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黄如意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说,”林惊蛰道,“似乎有人,专门想要害死他呢。” “你可别胡言乱语!……就算他死了,也是你失手!” “嗨,黄大人,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话别太快,就跟你之前那样慢慢悠悠的,边说边想,不就好了?说话不过脑子,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 黄如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慢慢道:“你……” 林惊蛰俯下身,手抚到王舜臣的额角。 那里被杂乱的鬓发覆盖着。 他两根手指一捏一旋,往外一扯。 竟带出了一根银针来! 他将针尖朝着地面,淡红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滚,滴答,滴答,滴答—— 无论是人群,还是侍卫,亦或是黄如意,无不大惊失色! 在万籁俱寂之中,林惊蛰缓缓道:“该治的都治了,没有什么可质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几乎不曾质疑过我自己。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他不会不醒,除非有人,在他的穴道里扎上针,让他陷入假死。假死的人,有意识,听得见,甚至有触觉,只是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口,动不了身子,一个灵魂被封闭在身体里,忍受着痛苦和孤独,然后就这样下葬,等同于活埋了,那才真是恐怖至极的事情。” 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可是林惊蛰并不准备停下。他道:“我曾经救过一个人,那人本该在三天后苏醒。可是他的亲人却坚持认为他死了,不等他醒来就急匆匆下葬,此后半月,半夜里总听到手抓棺材板的声音,请了道士超度亡魂,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后,挑了个正午开棺,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手指已经磨去一半,露出白骨,而棺材板上全是血红的抓痕。” 林珑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家隔壁。由于父亲早已告诉了她真相,因此当邻居们还在敬畏鬼神整天吃斋念佛的时候,她心里只是憎恨他们的坏。 这不是虔诚,而是畏惧。 “所以,黄大人。——您别紧张。”林惊蛰笑了一笑,道,“辨别穴位,这个是不是考过了呀?” 第十五回 烟笼滩上鹭 1 “太好了,揭穿了阴谋诡计,还救了人,可谓一救成名,扬名天下了。”王烈枫道,“这个故事,是该有个好的结局吧。” 林珑的声音低落下去:“我也希望能这样呢,可是这毕竟不是什么传奇,根本就没有大快人心的结果。不给台阶,也不留情面地揭开一个阴谋,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它不像吵架,是基于平等立场上的争论。一个贫民质疑朝廷大官,质疑皇亲国戚,介入他们的内部争斗,可不是不要命了么?有谁会乐意不使用一下手上的权力,来轻而易举地封住人的嘴呢?所以,一旦做了这种事,唯一可能的结局就是‘被抹去’。” 是一颗棋子,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忤逆人心,结果只能是向下滚落,滚到黑暗无涯的深渊里。 王烈枫略微顿了顿,道:“啊……我明白。所以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呢?” “你当时要是在场就好了。你真该看看黄大人的表情!假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一座山似的,拼命给我爹鼓掌,说,不愧是名医,大宋就需要你这样明察秋毫的医者,这也正是这一次的考题的意义所在!——这话说的,真是力挽狂澜,像是一个反转似的,在场的人都欢呼呢,真是皆大欢喜呀。你别说,这制造气氛的能力,我不得不佩服呢!” 王烈枫接话道:“这位黄大人也真是有本事,再坏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会变成好的,无论是遇到了怎样的境况,或是逼迫人做什么事情,都变成喜事,这样的人实际上最可怕。你不知道,当年有个人在他手下办事的,因为工作繁重和心情压抑,整天唉声叹气——” “唉声叹气?看来没少受黄大人的骂呀。”林珑眨着眼睛看他,蹙了眉嗤地一笑,“这黄大人对谁都笑脸相迎,怎么对自己的部下反而这样凶恶呢?” “因为人是会累的。”王烈枫低头笑道,“一个人如果因为始终保持同一个表情、同一种情绪,比如黄大人,看似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实际上那些被他刻意压下去的负面的情绪,一点一点累积着,总有一天要爆发出来。他不能对初次见面的,或是要讨好的人表露这样的情绪,因此承受这些的只有他最亲近的人了,我之前去见了他几次,站在门口听见他在里面骂人,骂得可难听了,一边骂人,一边拿东西砸人,可他又不许人哭。然后我敲门,他立马像是被触发了什么身上的机关,骂人摔打声一下子停止了,等到门开的时候,又是一张熟悉的,肥胖又可爱的笑脸,笑得像是要滴下来油一样。我也觉得要少找他,免得他又对自己人下狠手,给他做事的人总是有事没事身上一个伤口,那是被东西砸的。身上况且有伤,心里的苦就更别提啦。” 林珑点点头:“原来如此!啊,对了,你刚才说到给他办事的人,那个人怎么啦?我要听的。” 王烈枫“哦”了一声,正巧自己也忘了说到哪,忙道:“那个人的下场可惨啦,他叹气的时候,好巧不巧,正被黄大人撞个正着,这下,黄大人可是勃然大怒!你想想,黄大人平时都不允许自己哭丧着脸,怎么能允许下属有这种权力?” “啊,我原本以为,这会让人发现黄大人安排的事务太多,对下属不好,所以黄大人恼羞成怒;原来不是这样,只是不允许他笑!这算什么呀!” 王烈枫眯了下眼睛,复笑道:“聪明!不过,你说的‘恼羞成怒’,是对的。实际上,事情多,反而说明认真负责,其实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看到自己的下属这么努力,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叹气更是常事,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黄大人希望自己的下属也和自己一样,时时刻刻保持微笑,对所有人笑脸相迎。这是很痛苦的事情,人碰到不高兴的事情,很容易就愁容满面了,何况那个人那一天恰巧母亲去世。他怎么样都情有可原。可正是这种‘情有可原’的事情,在黄大人这里就成了不正常。既然他没有发泄自己情绪的渠道,那别人也不可以有,如果有,就剥夺掉。” “啊?剥夺掉?要怎么做?”林珑一脸费解,“怎么惩罚,都会让人哭,不是吗,不如给点奖励嘛——要是我,我会这样说,说不定就可以不用被处罚了。” 王烈枫失笑道:“你说得好有道理,可惜,只有在春秋战国时候,人们很纯粹,只要被说服了就彻底的心服口服,可是这在现在,大部分时候不太实用——当然,对我是有效的,千万不要因为害怕,就只挑好的说。我总是惶恐。嗯,黄大人呢,他有本事让你笑着哭,也有本事叫你笑着死。所以,他叫人把那个人脱了鞋袜,用木板固定住膝盖,绑在宫里的一棵树上,然后在脚底涂上煮烂的肉,找一只还没有长牙的小狗放在他的脚底。那只小狗舔啊,舔啊,他就一直笑,笑得整个皇宫都能听见——过了一宿,他没声了,第二天派人一看,他还在笑,整张脸通红通红的,已经断气了。” 林珑听得浑身发寒。脸色也发白,白得几乎和枝头上掉落的雪融为一色:“居然想出这样的办法……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愿的一切行为都是有害的,笑也是,爹之前治过一个吃了毒蘑菇的人,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到最后昏了过去。他可一点都不开心。一直笑的话,整个人会力尽气绝、慢慢窒息,更可能导致全身血管崩裂,被自己的鲜血呛死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受。这种死法,未免太痛苦、太可怜了。……但是!如果是为黄大人办事,他对自己的结局是不是也早有准备呢?” “也许吧,也许也不是这样。”王烈枫道,“人很多时候没法左右自己的选择,越是爬得高,越是没有办法,除非爬到最高?……我也不知道。”他笑起来,“或许黄大人的内心,也早就和这个人一样,笑得太多,已经断气了吧。” 林珑低声地,恨恨地道:“我倒更希望他真实地断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祈祷他死得很惨,最好饿死。” “啊?那你这愿望还真……”王烈枫背后一凉,脖子缩了缩。 女人的诅咒真可怕。 “——怎么了?很过分吗?”林珑似乎被得罪了,她有些生气,王烈枫的半句“没有”还在路上,她就抢先一步,愤然道:“你大概不懂——他本意想害死那个将军,那也罢了,这种争斗我们平民百姓看不懂也管不着。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我爹,来承受这种后果?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为了生存来到这里,结果成为牺牲品,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补偿,只有更加倍的痛苦……” 她的声音渐渐软下去,她哽咽着,但没让自己哭,而是背过身,深呼吸——王烈枫听得到——然后平静下来。 “后来,爹在汴京开了医馆。他其实不想开这么做。但正因为这样公开的原因,他不得不留在汴京开医馆,还补贴进去不少,是我们带来的最后一点积蓄。可是医馆只开了三天,就被一场大火烧了,我们差点死于非命。才跑出来,听到家那边的消息——整个镇子,都失火了。是三年前的事情,这几年我们也没回去过。爹之前说要在这里赚钱,赚够了就回去。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实在是遥遥无期。” 王烈枫觉得,此刻如果说“你理解错了”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女孩子未必要听道理,但绝不想要听否定的话。 于是他低声道:“我能理解。对不起。别难过了。” 王烈枫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一个温暖的深渊。 林珑道:“我才没有难过。” 王烈枫反倒失笑:“换成是我妹妹,早就大哭大闹的,要我给她买东西……她比你大几岁,闹腾起来却跟小孩子似的。”说起妹妹,王烈枫忽然地有些担心,“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我待会儿回去看看她。” 他时时都牵念着,反倒是口头上想不起来了。 林珑两手罩在嘴上,呵了口气:“这样说可不好哦,人好好的没做什么,凭什么就觉得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就比她好,她也许有好多优点,都被你无视了。好啦,我要走了,说好的清晨回去,都变成上午了,再不回去,我爹可就要担心我被老虎吃了,王大将军。你在这休息一会,坐着不要动,等到中午的时候,就能恢复啦。” 王烈枫道:“这么急干什么?一个人走才危险呢,小心真的有老虎哦。” 林珑笑道:“我才不信,这地方哪来的老虎?倒是人,比老虎危险多了,更不可捉摸。我是怕晚了有坏人来。” 她居然不怕。理智使她勇敢,比王烈枫刚才听的故事里的儒生聪明太多了。 于是王烈枫可怜兮兮地试探了句:“反正我也没事,你不想有个人陪你聊会天吗?” 林珑笑了笑,没回头,往前走了:“劳你费心啦!说了难过的事情,我也不想聊着聊着,让你也变得跟我一样难过。能见王大将军一面,还能说上话,已经是很大的荣幸,我哪敢继续打扰你?” 王烈枫笑着叹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没有资格继续和你说话了吗?” 林珑道:“没必要这样说自己啦,这么一说,倒是我想起来我才是没资格的人。我有太多繁琐又没有必要的事情要做了,就怕来不及。” 王烈枫道:“怎么说?” 林珑停下脚步:“你真要听的话,就是,每天一大清早来山上采药,上午的时候回到家,开始熬药,中途要不停地搅拌,过滤渣滓,一直到傍晚才能熬好,然后连夜赶制药丸,第二天我爹带出去卖……虽然是不入流的小作坊工艺,实际上也是很忙的呢。” 王烈枫道:“咦,这样看来,生意也是很好的了?” 林珑点头:“毕竟做了几年嘛,真正有效的东西,口碑也会慢慢积攒起来。这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大部分时候,钱是爹拿命攒的。我们卖的不是十全大补丸么?人吃一颗,立刻就能恢复体力,摔倒的也重新站起来。可集市上什么人都有,他们虽然不买药,偏要跳出来,要和我爹打一架,看看被打倒的人吃一颗,是否真的有效。我爹稍微会些功夫,花拳绣腿的还能唬人,可是真打起来,他是个中年人了,可那些地痞流氓可是动真格的打他。有一次,我半夜都没见爹回来,就去集市上找他,看见旗子折断倒在地上,爹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张嘴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也没人管他,险些死了。我把他拖回家里治了好几天,过了半个月他终于能下床了。下床之后第一件事,还是去卖药。” “为什么?” “因为缺钱。没有了收入来源,他又不许我去替他卖药,说集市上太危险。” 王烈枫沉默了一阵,道:“好艰辛啊,生活。” 林珑耸了耸肩:“是啊。能填饱肚子就好了,可是那也很难。所以我想,王大将军可能不太能理解这些事情。” 王烈枫道:“也许吧……”他仍坐着,摸到了身旁从松树上掉落在地的一颗小松果,掂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朝林珑道,“小姑娘,我给你变个魔术,你要不要看?” 林珑回过头。 王烈枫将那松果吹了一吹,手一包,握紧了那只松果,然后张开手掌,猛地将松果往上一抛。他的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瘦削,青筋微微地从手背突起,而他的动作非常轻快而迅速,快得像一飞冲天的鸟——王烈枫将单手抛物,变作双手托物,就像是鸟张开翅膀扑腾,整齐的让它骄傲的羽毛能够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那颗松子并没有如期往下掉。 林珑笑道:“你这是要表演把松果变没吗?” 王烈枫朝她眨眨眼,微笑着站起身来,捧着手里的东西走向她。 他的身体刚恢复些,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点踉跄。 林珑看见,一只小松鼠探出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从松树上掉了下来,却又毫发无损——王烈枫那一颗松果,打断了松鼠站立的树枝的一小节,树枝连着松鼠一起往下掉,恰巧落到王烈枫的手中。 “——松果变松鼠,喜欢吗?送给你啦。” 林珑破涕为笑,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伤心事是绵延而长久的,是心里的疤,那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拿出来回味,至少此刻她变得很高兴,而且很荣幸——这是王烈枫送给她的小惊喜。 王烈枫笑道,“你瞧瞧,还说没哭呢。” 林珑接过小松鼠,正捧到眼前研究,有谁的手伸过来,帮她擦干了泪。 小松鼠歪着脑袋盯着她。 她抬起头看他。 他身材修长,微微俯下身子来给她擦眼泪,整个人温暖的气息压过来,像是白鸟展开翅膀,羽毛温暖柔软,像一床绒的被子。 林珑微微退了一步。 他的头发高高地梳起,因为之前的激斗而散落了几缕乌黑的发丝在额前。他眉眼间凌厉的英气此刻被笑容覆盖,高耸的眉骨与锋利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笑眼弯弯的桃花眼,温柔都要从里面溢出来,仿佛装了最晴朗的夜晚天空中的银河,装了春天盛开的一百棵一千棵的桃花树,他的鼻梁高而挺拔,人中之下纤薄柔软的唇的嘴角也在向上翘。 王烈枫本来就是温柔的人,凌厉的杀气是战场带来的创伤。 林珑道:“谢谢你。不愧是王大将军,我从小就听说,汴京城的王偏将能够百步穿杨,没想到,王大将军也会啊。” “传说王大将军会百步穿杨。这是真的,但我还差一些吧,不学无术,只能变变戏法。”王烈枫说着,笑着叹了口气,“那位王偏将,才是真的厉害呢。” 林珑道:“你们认识吗?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汴京城有一位百步穿杨的王偏将。来了汴京城的时候,人们却只说王大将军王烈枫。或许是我们那儿落后,因此消息也滞后,或者不准确。我以为王大将军就是那个传奇的王偏将,可是王偏将却躺在那里,而偶尔听别人说你要来了,远远地看到你,也不过二十上下。我就想,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偏差呢?毕竟那时候太远了,我还是个小孩子,连记忆都不可信。” 王烈枫点头:“你看得很准,我今年二十四了。大概是二十四岁吧?大了你九岁,是不是?这么一看,你好小啊,比我妹妹还年轻呢,真羡慕你……” 林珑笑道:“可是,你也有过十五岁的时候,我却没经历过二十四岁呢。” 王烈枫笑起来:“你这小姑娘真机灵!”随后,他轻叹一声,道:“你没有记错。王舜臣确实是一个传奇,可是传奇落幕以后,不出几年就会被人遗忘,除非他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扭转了什么局面,可是他没有。非常可惜,他在一次战斗中受了重伤,本是送回汴京医治的,不料因为因为出言得罪了朝廷要官,因此遭人百般阻挠,错过了救治时间,放在露天晾了三日,奄奄一息之时,被送去让几个不懂医术的人救治,当然也没有人敢动他,就可以对外宣称回天乏力。这无异于示众。幸好,竟是被救活了。后来,王舜臣被送回家休养,最终因为伤重,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四肢不能活动,但是有呼吸,每天要喂流食。对外说,王偏将是战死了,但毕竟是活着。他有一双儿女,于是他的儿子就继承了他的位置,继续上战场。” 他说得这样详尽。详尽得,不每日照顾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林珑怔住。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这么说来,你——” 王烈枫道:“他正是我父亲。” 第十五回 烟笼滩上鹭 2 至此,林珑才发现此事的跨度之大,几乎贯穿了她从童年至今的记忆。 人在少年时期成长得很快,因此只是相差几年的功夫,对同一件事的认知可能就会变成儿童和成年人的区别。林珑第一次听说王偏将的故事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对世界的认知尚不明确,听大人讲故事记住了,也未必是事实,却留在脑海中,成为了一个长远的烙印,在记忆中经过加工提炼,可能到长大后已经与实际大相径庭。也许没有。 重点在于这个记忆出现了一个断层。她过去听到的是王偏将的故事,而到了汴京,却无人再提王偏将,只有一个比记忆中的王偏将年轻了许多的王大将军,这使她几乎要将自己的记忆推翻重塑;直到她亲眼看见危在旦夕又被人谋害的王偏将,以及如今风生水起的王大将军,她疑心自己所记得的只是一个错误的预言,又或许是时光倒流。 不料事实的真相是如此——王大将军王烈枫,是王偏将王舜臣的亲生儿子。 是人们确实将王偏将遗忘了,也许是英雄太多,人们不断地有新的精神偶像,一战成名只是个开始,要不断立功才能持续地被人记住。而她的家乡,接受的信息很少,记得也久,反而在那里被封神,实在是世事难料。 林珑非常震惊,在震惊之余她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之有关的记忆,因为她觉得结局不该如此。 随后,她抬头道:“抱歉,虽然很无礼,但是,王大将军,你刚才说,你父亲被送回来以后,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生活无法自理——可是,不该如此啊,他本不该变成这样的!” 王烈枫一惊,压制住自己的语气道:“为什么这么说?虽然……可是,父亲被送家到时候,确实已经是失去意识的状况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他的心突突地狂跳着,一个他接受了十几年的事实,真相竟不是如此么? 林珑皱眉道:“因为我爹,当时已经将他治好了,只要稍微休养一段时日,也许是三五天,也许是半个月,最多一个月……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我爹将他治好的时候,他是可以睁开眼睛的,只是因为太过疲惫,才会接着陷入昏迷的。不然,他若是不醒过来,我爹依然会因为不合格,而被黄如意杀掉的。” “什……也是,你说得对。不该这样。”王烈枫喃喃道,“当时,我们以为他已经战死沙场,我也已经承袭他的位置,从边境处待了一年回来。可那天,家里的仆人突然跑来告知,告知我们,说父亲他还活着,并且出现在汴京城,在被人救治。我和母亲刚准备赶过去查看,人已经送过来了。是黄如意送来的,说是人找到了,还叫人救治了一下,好容易保住了性命。我们当时虽然心里疑惑,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母亲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说,活着就好。中间的过程,我是不清楚。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听你说的时候,我只以为你们是将他救活了一瞬间,可是一瞬间,就已经太好了,令尊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我已经十分感谢。可谁知道父亲,竟是被完全地治好,可是送过来的时候,又陷入了危难之中,是这样吗?” 林珑道:“也许真是这样。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当时有什么症状么?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只是疑惑,抱歉了。” “父亲他——”王烈枫回忆了一下,道,“七窍流血,浑身血瘀。” “内脏损伤。”林珑立刻反应道。 王烈枫问道:“会怎么样?” “中毒会导致血液凝固,血管阻塞,进而导致内脏破裂。首先是肝脏。肝脏坏了,就会使血液在身体的任意位置,尤其是受创的部位渗透出来,变成血瘀映在皮肤上,一碰就持续地出血。随后,各个器官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损害,血从胃中涌上来,经过口腔和鼻子呕出来;在此过程中,出血量如果很大,就会导致眼睛和耳朵有所损伤,血从这些部位挤压渗出,也就是俗称的七窍流血。这是非常危险的症状,出现了这样的病症,几乎等同于死亡。能活下来,实在是因为身体素质非常好,经救治以后抗了下来。可是人基本上……活下来就是万幸了,不管别的。” 王烈枫低低地叹了一声:“真的万幸吗……” 林珑道:“什么?” 王烈枫道:“我是说,当时我父亲,还是完整的,我是说——他四肢完好吧?” 林珑道:“当然是了。难道……” 王烈枫道:“父亲被送回来的时候,四肢已经断了三肢,双手被截断,腿也断了一半。他身上血迹斑斑,血从眼中流出来,像是在眼泪一样。他的衣服是干净的,血从他体内渗出来,由内而外地沾染到衣服上,赶忙叫了大夫,然后给他换衣服。仆人们因为怕,都不敢给他换衣服,我将他衣服脱下的时候,衣服被血浸透,非常沉重,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根湿淋淋的血棍。我忘不了那时候,我父亲以神箭手闻名,到头来却失去了双臂。如果那时候他还有意识的话,真是杀人不过诛心啊。” 林珑脸色煞白,道:“怎么会这样……我……” 王烈枫柔声道:“啊,这个不是你爹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能不能告诉我,内脏损伤的原因是什么?都是因为来自外界的重击吗?” 林珑颤声道:“是会有这样的原因,不过,我说一下我的猜想,可以吗?”见王烈枫点头,她继续道:“浑身是血,而且是从体内渗血,光靠斩断四肢是不可能实现的,血只会聚集在四肢,再往中间往里渗。如果是从中间往外渗,那就要怀疑是中毒所致。” 王烈枫猛然抬头:“中毒……” 他想起之前刘安世所说的华阳教的故事,他们祭天的仪式,还有—— ——华阳教在屠杀先皇的子嗣,如今在我之前只剩下三个人。申王赵佖,简王赵似,还有我。赵似现在应该还在汴京城里。 ——人比老虎可怕多了。 “糟了。” 林珑看着王烈枫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急得跳起来道:“你伤还没好呢!” 王烈枫咳嗽着,大喘着气:“我信你的医术,至少现在我死不了,不是吗?有人要死了,可能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的事情,我记住了,过段时间,有人会来帮你们,我有事……要先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冒金星,林珑又是气,又是叹气,道:“你在说什么啊。你现在站得稳吗?先坐下,再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再等等,好不好?” 然而林珑并非不知道王烈枫在说什么。 她担心王烈枫的伤势是真的,但也未必没有理解前面半句话的含义。因此她非常担心。 也许是担心他不会兑现诺言,也许是担心他在此之前就死掉——哦,对,她担心他死掉,因为他是她救治的,她对此负责任的时间似乎应该更长一些才对。 王烈枫道:“我——”他转过头想要解释什么,看见林珑焦灼的神情,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尽管对方的焦灼也来源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不佳。 何况王烈枫总是不想让人失望。何况林珑是个小美人。 “你——如果忙的话,那也算了。”林珑道,“把我那包草药带上,伤口疼的时候敷上去,会好些。” 他立时有了台阶可下,便道:“好,多谢。小姑娘,你回去的时候,自己注意安全,这里山路崎岖,不太好走。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不必担心我,我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林珑手里的小松鼠挣扎着往外跑。林珑低头看了看它,轻叹了口气,走到树边蹲下来,将它放了。 松鼠一溜烟爬上了树,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荫里。 细碎的雪撒下来一些,林珑掸了掸衣袖,准备回家去。今天回去得晚了些,说不定父亲又要像之前一样满世界地找她,沿着她可能会经过的路,来回地找,像一只无头苍蝇,殊不知她只是走错了一条路。而今天是遇到了人。可是,要怎么说呢—— “……不是吧。”林珑表情僵硬地苦笑道,“这还能,拿错?” ——她装着草药的包裹完好无损地躺在树边,软踏踏的,无精打采似的。可是她采来的药却没有了。那是一个更小的包裹,所以被当做药包也是情有可原。 一味药中,绝大部分是底料,性温安全,能够将其他的几味药融合在一起,成为疗效显著的一剂方子,譬如十全大补丸,就是以蜂蜜作为黏合剂,精华部分只有不到百分之一,却也够了。吃药和进食可不一样,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然而现在林珑漫山遍野地找了一早上,搜寻来的一点名贵的药草,被王烈枫顺手带走了。这下可意味着辛苦白费了,她撇了撇嘴:不论如何,先回去报个平安再说,反正这些药也没有转变成十全大补丸,没有变成钱,依然只是草而已,因此也不算太大的损失,就当自己一觉睡到晌午,忘记采药了吧。 林珑把另一个包裹拿上,塞回袖子里,哼着小曲原路返回。 今天实在是奇特的一天。她从未想过,采药的时候能碰上王大将军,并且在此后的时间里,还能与他继续发生着联系,而并非仅仅是一面之缘;否则,她也不会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一天了。 然而山中的故事也并未结束。 完颜晟并没有离开这里,因为他被拦下了。 他路过一口湖泊的时候感觉到了异样,这是他的直觉在作祟。每一次都是直觉使他发觉周围的不对劲,然后果不其然地陷入险情,这让他非常无奈,有不可描述的感觉,还不如没有任何感觉。 比如,这山脚下的湖泊与他初次路过时不太一样。 确切地说,是湖畔的风不甚相同。 完颜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风。寒冷刺骨的北方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比汴京虚有其表的冷要暴戾太多太多,可他来自北方,是黑夜里的豹子,是独行的狼,风对他来说是隐藏踪迹的方法,是他不可或缺的朋友。无论是多烈的风,都能使他更加强悍而沉默。 然而这却是一股温热的风。风失去了它本来应有的攻击性,温温柔柔地拂过脸颊,在冬日里,像是要把人拽进那温柔不可破的甜蜜牢笼里,使完颜晟想起之前自己被关在地牢里,那充满烟火气的,有食物的味道的风每天都在使他更灰心丧气。这是饱暖的风,是危险的风。 冬天湖畔的风,怎么会是温热的呢? 完颜晟走到湖边,蹲下身来,手去触碰水面。 才一碰,他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立起身疾步后退。 风为什么是热的——是因为这一潭湖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水并非十分烫手,但是在冬天达到这种温度,也着实叫人吃惊。完颜晟来时也是沿着这条路走的,可是并不曾感觉到一池不起眼的湖水有何异样;难不成是到了上午时刻,这湖水就会自己变热不成? 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事,倒是“人为”的可能性要大些——完颜晟对于“人为”这一个词语非常警惕,光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立刻往后退,急于找个地方藏起来,只怕有什么人在附近,毕竟能将湖水变成热的,必然非常人所能为之。 可是离他最近的一棵能藏人的松树(别的都秃的秃朽的朽,骨瘦嶙峋地竖着一截,大风一吹就能连根拔起),也在远处的山头,去那里躲着,既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且,他可没这个信心,隔了大老远还能看清楚这里的动静。 山中不似汴京城中种满了树,四季常青的样子,这一棵枯了就换种上另一棵,总是郁郁葱葱,茂密而拥挤的样子,可是在荒山野岭——建了天牢,把人关押在里面,等同于抛弃,应该能称得上是荒山野岭吧?在荒山野岭,总是有着最原始最生猛的样子,到了冬天,整个的植物圈子都摧枯拉朽地倒了,除去覆盖的雪,就只有几棵松树和嶙峋的怪石在此处屹立不倒,仿佛松树是千年的石头,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树一般。 可是这里有石头。他可以退到石头后面去,既能藏身,又可防身。 “防身”这个念头一出,他便警觉起来:是直觉还是判断,使他会觉得有杀气? ——杀气! 这才是使他紧张万分的原因。不只是这诡异的热,还有随之而来的压迫的杀气,在他蹲下身时候突然扼住他喉咙,像是一只鳄鱼在河水中捕食猎物,张开嘴撕扯翻滚着,想要拧掉食草的兽的脑袋。 这种感觉愈来愈迫近,愈来愈恐怖,完颜晟是个冷峻的人,然而此刻竟也有些冒虚汗了。他靠在石头上,朝内呼吸以减轻自己的声音,只怕有什么魔头突然杀过来,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被砍掉脑袋,那可说不准。 他听见湖水中有声音。像是大鱼。是两条硕大的鱼,从水底蹿上来,溅起水花,扑腾到岸上——然后水溅跃的声音消失了,而是变作脚步声,湿漉漉的,步子很轻地,分别往两边走。 这是什么声音啊。完颜晟忍不住在心里用契丹语骂了一句。 这个位置可没有温热的风。这里只有寒冷和恐惧。 完颜晟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听说过鬼。一种从未出现过实体的事物,是大人用于吓唬不安分的小孩的,长大了发现也是大人用以吓唬大人的东西,到最后所有人都相信了,可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 也许他现在就要见水鬼了。 然而那两个“鬼”却开口说话了:“圣女大人,我们试过了,这水不冷也不烫,您要是想的话,现在就可以出来了。” 是男子的声音,带着恐惧。 在完颜晟看来,这一句话却非同小可。完颜晟听见他们说话中气十足,显然有极深的内力,然而他们又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使其不外扩,若不是他耳朵灵敏,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声音于普通人而言是非常细微的,难以察觉的。 对于声音有这样的掌控力,他们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那么,他们口中的“圣女大人”,又是什么人? 这样想着,他又听见水声。与刚才的声音不同,是戏水的声音,有着女子亲昵的笑,然而那女子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低沉,给这个笑增添了几分阴森。 那女子似乎在水里停了许久,水声一直未停。 完颜晟觉得此时此刻有点尴尬,他似乎碰上了女子洗澡,实在是授受不亲。 可是洗澡,怎么又会有男人的声音? 然而他正想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那女子开口说话了—— “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第十六回 动深思 1 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完颜晟确信自己没有暴露行踪。如果一动不动都能被人发觉,那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动,拼死一搏,先发制人还能争取一点时间。继续不动,让对方以为自己听错了,放松警惕,但也有可能会因为这毫无防备的静止而处于被动局面。 他必须在一瞬间做出决断。 他右手伸向腰间,摸到了刀鞘,那兽皮裹着的刀,刀柄上镶嵌了宝石,坚硬冰冷有棱有角,是父亲赠与他的礼物。 ——当然是迎战。 在刀出鞘的瞬间,他整个人也跟着弹起来,从石头后面一跃而起,雪亮的刀身划破天际,叽地发出一声长鸣!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什么敌人。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是他这样一个行动,倒是让他们惊觉这里有人。 完颜晟觉得很尴尬。他希望时间可以倒退,让他重新躲回去,早知如此,就先挖个地洞钻进去,以缓解这降到冰点的气氛。 说是冰点,冰也只是冰得那一眨眼的时间。在完颜晟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与此同时,他脑子里“轰”地炸开了满天的烟花,是他初来汴京城的那一晚,天空中的花火犹如密密麻麻的菊花的花瓣,金黄又炽热的,丝丝缕缕地向外延展消散,他一度以为要开战了——通常只有要打仗的时候,才会点了火喷射到天空,抢夺焦点,生怕人看不见听不到。可是汴京不一样。被人在打仗时候使用的火药,在这里竟然也可以作为观赏物——他们的生活真是悠闲得令人神往,似乎整个世界只停留在这一刻,外界的危险和觊觎通通不存在了,这样真的好吗——他陷入沉思——好啊,民众生活愉快,不用随着国家惶惶不可终日,似乎这才是生活。之后他就被赵佖给抓了,关了大半年,关得他整个人几乎废了,是精神上不能抑制的疲惫和绝望。 烟花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包括他脑子里的这几朵。 谁说烟花开过了就萎谢,就冰冷?为什么他的脸仿佛永远冷不下来,反而有一股灼热的火往上烧,往下蔓延,往深处钻,从眼睛里冒出来,烧红了他的脸颊和耳朵,他本就生了张异域的脸,肤色偏深,脸红了也看不真切,可这回他是结结实实地面红耳赤。 一个女子站在一个男子身前,身姿姣好,线条流畅,衣服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她刚从水中出来。 她身前的男子正在瑟瑟发抖,而另一个男子背对着她,不敢往她的方向看,这就正对上了完颜晟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抖。 完颜晟感觉到那人的杀气已经全部为恐惧替代,而且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写满了同情,不止是同情他的搭档,更是同情他完颜晟。他嘴巴微张,朝完颜晟摆了几个嘴型:“快跑”。 完颜晟觉得有些疑惑——先不说跑不跑,完蛋不完蛋,他为何如此害怕? 能让一个散发着杀气的人害怕,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完颜晟也不懂挪开自己的视线。 那女子也知道有人闯入,微微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真叫一个惊艳万分。 她见了他,也不忸怩,只不过冷冷地扫他一眼。这一眼却看得完颜晟被震慑住:那女子的眼睛生得妩媚,眼尾略微向上翘,眼神却冰冷到骨子里,寒而明亮,桀骜狂野,不曾开口就已知道她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五官浓郁,长眉的眉峰往上飞,到了眉尾又微微收敛。她的鼻尖小巧,嘴唇薄而发白,紧紧抿着,似乎隐约从嘴角漏出嗤的一笑,笑得娇媚而凉薄。她的肤质极好,柔腻如蜂蜜一般,让完颜晟想起北方荒芜的草原,想起那暴烈的风。 完颜晟还在出神,她已转过头去。 仿佛他是棵草。 反倒是她身前的男子反应很大,也不知是焦急愤怒还是害怕,浑身抖成筛糠,整个头扭过来看见完颜晟,道:“圣女大人!这个人……圣女大人,您先穿上衣服吧,天气冷,别冻坏了!” 女子冷冷道:“你想管我?” 男子忙道:“小的不敢!小的,小的是担心圣女大人……”女子眉头一皱,男子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惨嚎道:“不是,不是,小的说错话了!小的无意冒犯,小的只是想给圣女大人递衣服,谁知道不小心看到了啊!圣女大人,小的保证一定不往外说,求求圣女大人放小的一条生路——” 女子笑了笑:“这么说,你真的看到了。” 男子顿时面色惨白,失魂落魄道:“小的没有!小的没有!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圣女大人!” 女子依然在笑。但是她的笑虽然美艳绝伦,可就仿佛结了冰,比不笑更恐怖更疏远,吓得男子几乎要失禁。他开始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圣女大人……求求你……我没有做错……我不想死……”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鞋尖还没触碰到地面,女子就已察觉,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口,将他整个人往上提了几分! 武功中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她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毫不费力地将一个男子提起来离开地面,即使不是使用的蛮力,其对于自身力量的掌控亦是非常惊人了。何况男子是有准备的。 女子凑近男子,她的鼻尖离他只有不过一指距离。她的笑容慢慢掉下去,在她开口说话的瞬间已完全褪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至少现在不会。”她慢慢说道,“但你看了不该看的,我得挖掉你的眼睛。我看你也管不住嘴,因此我还要拔了你的舌头。” 完颜晟一震。 她是认真的吗? 正迟疑着,他见那女子一只手伸向背后,在取什么东西,他听见兵器碰撞的声响,像是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丁零当啷四处地撞。 男子嘎然道:“圣女大人,圣女大人饶命……”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似乎知道自己没救。似乎这个女子的命令与自己的命运,都是不可违抗的。 听这声音,至少有八个刀刃,大小不一——完颜晟想,难道她在背后绑了八把刀,是使飞刀的?使用飞刀,岂不是要借着惩罚下人的名义,冷不丁地给自己来一刀? 然而女子将武器拿出来的时候,完颜晟推翻了自己之前全部的判断。 完颜晟认出了这对武器。 是“子午鸳鸯钺”。 这武器外轮浑圆,圆得像满月,像这湖泊,像她的胸脯。它由一大一小两柄月牙形状的刀刃相对着叠合而成,手持处缠上金属丝线变成柄,用手持握时,便有四口方向不一的刀刃,近战时候刀锋步走八方,随心所欲,变幻莫测,极难招架。 刀口闪着洁白刺目的冷光。寒冷如炬如她的眼睛。 它通常被成对地使用。既然有一对,那便意味着还有一只。而女子一只手正拎着男子的衣襟,便用另一只手只拿了一只鸳鸯钺,举到空中。 完颜晟道:“住手。” 女子的动作停住。 她抿嘴一笑,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你就这么着急吗,完颜晟?” 完颜晟淡淡道:“想不到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字。” 女子道:“我在见到你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我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还活着呢。” 完颜晟冷笑一声:“托你的洪福,还能在汴京多吃几年白米饭。” 她放开了男子。男子跌坐在地往后挪,浑身颤抖,又捡起衣服,手摸到一件衣服,忙举起来,道:“圣女大人,您别冻着……” 女子一只手接过衣服,随意地挡在身前,将鸳鸯钺放回身后。她展开那件衣服,是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有白色的狐狸毛做的绒。她将那袍子抖了一抖,直接披在身上,随意地理了一理,然后系上腰带。 照理说穿衣服该有个先后顺序,中衣,裙,裳,再是外套,可女子却只穿这一件长袍,稍微一走动,身材就展露无疑。 她冷冷地看着完颜晟,那目光就好像她的兵器一样锐利。她的微笑仿佛是利刃出鞘,且摸不清来路。 “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你。”她微笑着,“我倒想知道,你一次也没有见过我,是怎么一下子认出我的呢?” 完颜晟也朝她微笑了。 完颜晟笑的时候,也是阴晴不定的,变幻莫测的。 “即便是我一个异族人初来乍到,也远远地看过丰乐楼,最后还走了进去。我知道你是汴京城最美的女子,风华绝代,不可一世,哪一个男人不为你倾倒?” 她倒也不躲不避,只轻轻地笑,笑得讽刺:“你倒是都知道了。” “你的气息我至今都记得,即使你真正接近我的时候换了一张脸,可是骗不了我的鼻子。你以为我会忘记那一面之缘?那你错了。” 他微微睁开眼睛,浅色的瞳仁金光闪闪,他的瞳孔在缩小。 “更何况,那时候趁我不备,偷袭我的,可不正是这把子午鸳鸯钺吗?” 女子笑微微地偏过头道:“真聪明。既然知道是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手下败将?” 完颜晟眼神一深,道:“我不想留遗憾,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之前。” 女子笑道:“你不是初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吗?丰乐楼的花魁,全汴京男人的幻想。你就当那是我,给自己一个幻想,不也很好?” 完颜晟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原本就美不胜收的女子易容成别人的模样,来骗取男人的信任和喜爱,她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样子更美。” 女子冷冷一笑,眼底有着结了冰似的讥诮:“话虽如此,可当一个男人看到梦中情人就在眼前的时候,还不是欣然接受?既已得到了,占了便宜,就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冒充圣人君子了。” 完颜晟低声笑道:“我本就不是君子。不过,那日玉体横陈,非我所愿。” 他听到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上一次我打败你,是仗着人多势众,才让你始料未及,因此输了?这样的话——”她倒退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吩咐两个手下,“喂,你们两个,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两人一听令,立刻低头单膝跪地。之前一直没敢回头的一人,甚是迟疑地说道:“可是,圣女大人,您一个人在这,小的担心……” 女子冷声道:“你也想被割掉舌头?” “小的不敢,只是。要往何处去,要去做什么,圣女大人不吩咐,小的不敢贸然行事!” 女子挑了挑眉毛。她的眉毛似一把弯刀,有着流畅的一条曲线。 他旁边那人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点都点不通?圣女大人此番出来,不就是得令要追杀那越狱逃跑的端王赵佶?她在此停留,是为了不耽误我们的时间,这大恩大德,你这木头脑袋怎么就想不通呢?汴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趁着汴京封城寻人,搜寻一个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他的同伴一拍脑袋,道:“说得是,我竟没想到!”于是赶忙站起来,道,“圣女大人,您千万小心,您金贵的圣体要是有一点点受伤,小的们都受不起啊。” 完颜晟一怔:“端王……汴京城封城了?” 女子悠然道:“想不到你在汴京城待了这么久,消息却封闭成这样,看来把你再多关个几年也一样。你想不想待在水底?那里四季如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完颜晟道:“那也得抓得到我才行呢。何况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也不一样,我不希望有人碰我的朋友。” 女子哀叹一声:“是吗?好可惜啊,你逃出来也罢了,大不了等小事情忙完了,再把你抓回来祭天就是。谁知那赵佖高估了你,非把你留下关押,结果你非但没有行刺成功,反而还被感化成了同类,换个主人继续做狗,你也觉得挺高兴的,是不是?” 完颜晟接口道:“那么,为了抓到一条狗,或许也只有另一条狗才做得到吧?指不定,也是天生一对呢。” 女子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冷哼一声,眼里的寒光直迸,对上完颜晟更冷戾的目光。 她反而笑了。 她慢慢地说:“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 完颜晟听到刀锋碰撞的脆响。 他没有回避,也不动声色,微笑着说:“上一次直到被带走都没来得及问,我今天非知道不可。而且,我不但要知道你的名字,还要阻止你的部下去杀人。我不允许这一切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女子道:“你说得倒轻松,只是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确信一个被关押许久的你,可以打败一个未知的我?” 完颜晟道:“可你上一次,不也没有杀死我吗?” 话音未落,一对鸳鸯钺当头抡至,一如大半年前,在那柔情蜜意,温柔缱绻之时,猝不及防从枕下翻上来的那一刀,扎得他措手不及,鲜血淋漓,那一刻他永远也忘不了,是在难以忍受的撕裂的疼痛和震惊中,伴随而来的巨大的欢悦。 以至于他回想的时候总是带了几分温柔旖旎。这该死的回忆,致命的温柔,想起来就头昏脑涨。 但是这次他不会再掉以轻心。一个男人吃过亏以后,就要收敛了,至少不该连着两次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鸳鸯钺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寒光灼烧出一道弯的虹。完颜晟亦是将刀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势一格,当啷一下卡住钺的刀刃,使它不能继续推进。可是没完,与此同时另一只钺行云流水般横行游走而至,直冲人最脆弱的脖颈处,只需一勾一拉,脖子就被削断半截。 原来真正全力的一击并非刚才那一砸,而是另一把钺的一割! 完颜晟早有准备,刀直接带着卡住的鸳鸯钺,顺势往下走,快得如破空的闪电,发出嘎啦之声,又是一声尖鸣,刀敲打在第二波袭来的鸳鸯钺之上,爆开了白亮的火星。 这只是两回合之内的事。而女子明显被唬住了,完颜晟听到她小声地惊喘,便笑道:“你的想法很好,假借第一把钺来使我格挡,实际发力的却是下一次攻击——好险,好险,我差一点就没挡下来。可我毕竟是挡下来了,你知道是为什么?” 女子皱眉道:“什么?” “你疏忽了,既然不可能用蛮力阻止我,那第一次勾住我的刀也是徒劳,我只消稍微用些气力,就能继续接下第二次,甚至可以——” 他的刀口卡在她的刀刃上,僵持不动。 随后,他的虎口略微一用力,刀往下往外压,女子面色一变,露出轻微的痛苦的神色。 “你——” “这算是你的失误,对不对?”完颜晟持续施加压力,刀叮叮当当地响,她几乎要握不住刀了。那一瞬间她的脸上露出了隐约的,哀求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完颜晟低低地一笑,道:“你可以求我。” 这句话将她的思绪往回拉扯,狂风骤雨一般地咆哮着,推回那一天。 鸳鸯钺被击飞到空中。 第十六回 动深思 2 使完颜晟流连的,不止是汴京城的如画风景,纵横车马,红花绿柳,精致的餐饮,还有美人。 这一点倒是与赵佶相似。两人都未明说,然而暗自地都对此颇为迷恋。 如果说金国女子是草原上的羚羊,是需要狼群来捕获的,那汴京的女子就是柔软的水,是飘摇的风,是温温柔柔一碰就融化,却整个地将人包裹了,浸没了,是总也无法彻底逃脱的,软绵绵地缠绕着,使人念念不忘的。 他来汴京的第一晚,远远地看见了聂胜琼。 汴京城的夜是喧闹的,是不输白日的,人群在路上熙熙攘攘,偶尔停下脚步看天上的花火,也许完颜晟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然而当最大最美的那一朵绽放的时候,聂胜琼出来了,人群一下子跟炸了似的,纷纷朝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嘴里说着:天呀,她出来了,她好美!他们仿佛是黑暗中的向日葵,她就是那一道光。 聂胜琼是汴京城丰乐楼里最美的姑娘,是国民偶像,是仙女坠入凡尘。她立在丰乐楼顶,远远地朝人群眺望。她是个美人,美得正中准星,美得不偏不倚,眉眼鼻梁像极了飘逸的书法,是极柔媚的,她站在那里,鹅黄色的灯光照耀下来,照得她仪态万方,妩媚动人。她又转过身去看别处,于是人们看见她的侧面。很少有人的侧面这样标志,真是惊艳到令人失语。 这是完颜晟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中原女人的美。那种不徐不疾的,雕像似的静谧的美,仿佛在一瞬间将时间的闸门拉上,让这一刻静止了。完颜晟其实并不非常喜爱这一款,可他承认她是任何人看了都会夸美的。 可是她的美似乎会招来秩序的混乱。完颜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人群越来越密,越来越拥挤,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在北方的草原上,一个人拥有一大片地,一整片围场,是孤独而自由的,可这里却叫人呼吸不能,也许是繁盛背后的小小的缺陷。 他决定离开这里,哪怕那里立着个美人,也不如自由来得诱人。 他在推推搡搡中背道而驰,挤出人群。在万众的簇拥中回头而行,是奇怪的事,谁不爱凑热闹呢?也许是因为实际上的内容并不吸引人,可是自己没有看到,就不会善罢甘休。因此,看到完颜晟要出来,人们都非常乐意给他让出一条路,有的还对他说:小伙子,别走路不看路,小心被盯上,汴京城很危险的! 现在想想,也真不知是哪位天才预言家说的话,汴京城真是危险呢。 他兜兜转转走了一圈,谁知道竟绕了回来,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人群过于拥挤,导致他走路的时候也变得身不由己,还是丰乐楼太大太宏伟,有着令人着魔的神秘的吸引力,他一抬头,丰乐楼三个字映入眼帘,笔画繁杂,线条交织,是歌舞升平的样子,他便也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 有时候异族人被排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起来格格不入,这其中又有因为相貌的差异而显得突兀的原因。 然而在没有强烈的冲突的此刻的汴京,似乎人们也没有对完颜晟表现出排斥。 实际上,国事是国家的事,百姓大多数是友好的,或是纯粹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太过久远,潜在的威胁又尚未到来,他们所关注的和他们所生活的都是“此刻”。此刻的完颜晟对他们来说不存在威胁,他只是一个来此观光的女真人,人们对于他更多的观感是“新奇”,而非驱逐的念头。大宋江山是这样广博而雄伟,大宋的夜晚能吸引八方来客,这反而是非常值得骄傲的。更何况完颜晟生得极好看——如果一个汉人,大家会说他“一表人才”,可以造福人民,他的仪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中原的女子则是适合娶回家,异族的女子倒也不被排斥,也会被幻想着娶进门,有些官员还真就喜欢这个类型,因为美丽的女子是珍宝,人人懂得欣赏,至少也知道价值;而异族的男子就不太一样,毕竟不是中原子民,再好看都不属于这里,若是这里美丽的女子嫁给他们,总感觉有些吃亏。 因此人们看到好看的异族男孩,心里头总不免带了些遗憾:他生得这样好看,可惜不属于这里。 而完颜晟的外貌更是一骑绝尘。 当今的审美是崇尚阴柔婉妙的秀气长相,眼细唇薄,眼噙泪光,弱柳扶风的,女子纷纷节食减肥,将自己饿成薄薄的一片纸,毫无攻击性的样子。贵族阶级似乎已经不太流行这样的饥民体质了,但是也不排斥,瘦无论什么时候都比肥要来得好,不过在男子当中首先进行了一些审美上的改变,男子该强壮些,气派些,而不是病弱美少年,何况有些也未必美。 完颜晟就完全不同,他的出现让丰乐楼中的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崭新审美的冲击:崭新的审美,首先要以震慑感作为切入点,使人感受到高级和震慑,是在人的脑海中留下烙印的,想要以此作为最高标准的。 完颜晟高大英俊,肤色偏深,头发乌黑浓密,一大把地扎起来,额前点缀着简单的金色装饰。他的眼神与他的轮廓一样锋利如刀,他的高鼻深目使他显得异域感十足,这种陌生感在他身上反而成了优势,既充满野性,又贵气逼人,好似从天而降的一位威猛神明,同时拥有着戾气与安宁,更何况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来丰乐楼的,普天下的男子,哪一个不爱女人? 男人总是不爱负责,哪怕是有人投怀送抱,都比不上春宵一夜后再也不见的回味来得更使人怀恋,使人上瘾,风流倜傥是一个人难舍的追求。完颜晟给人的感觉是:就像这样一个好看得像天神一般俊美的青年人,身边怎么会缺女人?可连他都按捺不住,要来寻欢作乐,甚至离了女真,南下至于汴京,来寻汉族女子的刺激。他们想着,以后汴京城里或许会多出一个两个的小孩子,同样也是高鼻深目,是汴京城里最好看的人,然而他们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也许父亲在异乡娶妻生子,也许会战死沙场,没人知道。 丰乐楼不愧是深谙挑逗的精髓。从外面看过去,整座楼光芒万丈,恍若流星,好似满月,可是走进去了,才知道灯光全都用在了表面处:一走进去,蓦地眼前一黑,一时之间难以适应——里面竟是昏暗的,光线不足的,暧昧而朦胧的。 一位曲线婉妙的女子立在门口。她装束华美,图案织得精细,脸却遮了一半,还是上面一半——用与衣袍相同花样的丝绸蒙住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她挨个给人分发瓷盘中的甜食,被切成一个一个极小的小方块的桂花糕,甜蜜柔软,入口即化,齿颊留芳。 完颜晟对这糕点产生了兴趣,便走过去,想领一块糕吃。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物体往往很困难,但这对于完颜晟来说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但问题在于,只盯着那一盘糕。 他伸出手要拿,那女子却嬉笑着将盘子往旁边一晃,完颜晟一个警觉,当即伸手去抓拿盘子。与此同时,女子的手一松,盘子往下坠落,她“呀”地惊呼了一声,身子往外侧倾,重新抱了盘子到怀中,只可惜桂花糕已经洒出去了一些。 因为昏暗和拥挤,且时间极为短暂,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完颜晟却为那一盘点心遗憾。只听得女子叹了口气,声音是沙哑的:“好可惜呢,你太贪心,反而什么都没有。听你的声音,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呢。”她的声音风情万种,可是里面却是冷的,是带了几分讥诮的隐约的尖锐。 完颜晟在黑暗里的眼神亦是不差。他低头看眼前的少女,少女却正冲着他冷冷地笑——丝绸蒙住了她的眼睛,完颜晟无法分辨她的长相,可他确信,如果将她系着的丝绸取下来,就一定会是个美人。 女子仿佛读出了他的想法似的,轻笑一声,缓缓道:“只许看,不许碰,在进房间之前都是这样的规矩。至于能碰怎样的姑娘,由我来决定。” 完颜晟道:“那如果我选你呢?” 女子笑道:“不可以。” “如果我一定要看呢?” 女子葱白似的指尖托着盘子人一转身,完颜晟再次扑了个空。她轻轻掂起一块桂花糕,送到嘴边:“如果被我看见你的样子的话,我会杀了你哦。” 完颜晟道:“是你的话,为芳容,我愿意一死。” 女子忽然大笑起来:“你们男人可真会信口开河!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都不曾知道真面目,轻而易举地就想许诺终身。见了我开始,你们就这样说,可是吸引你们走进来的,却是汴京最美的女人聂胜琼。你们也明知道自己得不到,却盼望着可以一亲芳泽,却被些不如她的姑娘俘获,标准未免太变幻莫测。说到底,走进这里,主动权就不是你们的了……”她说到这里,忽然地压低声音,“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主导权在你?”完颜晟眯起眼睛微笑道,“什么事情的主导权?” 女子笑道:“比如呀,这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桂花糕,你注定吃不到。” 说罢,她将这一块桂花糕丢进了嘴里。 说时迟那时快,完颜晟突然强行掰开她的嘴,粗暴地吻上去,胡搅蛮缠地,将尚完好的糕点掠夺过来,刹那间满嘴的芬芳甜蜜。 女子吃了一惊,挣扎不脱,完颜晟恶趣味突然上来,不放开她,另一只手去解蒙在她眼上的丝绸—— 他血气方刚,有着草原和风的气息。 紧接着,完颜晟听到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手放到他的心脏前。他听到了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然后,她猛地发力朝前一推。 完颜晟以为被推一下只不过是个玩笑的程度,至多是顶撞得他向后倒退半步,无伤大雅。 可是这一推却让他的心脏受到了重创,在那一瞬间,心脏停跳,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仿佛一把剑,自腹部划到胸腔,自肋骨的缝隙插入心脏,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回过神来,呼哧呼哧地喘气,眼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瞳孔黯然。他惶惑地看着那女子,女子却冲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见过最胆大的人,如果不考虑性命的话。” 完颜晟沉吟了一会,道:“你是谁?” 女子伸展着双臂,伸懒腰似的转了小半圈,道:“只是个引路人。”没等完颜晟再次开口,她就冲他一笑,道“跟我来,或者,你是想在这原地等我?都可以。” 她的笑掩藏在丝绸背后,只浅淡地停留在嘴角,看不真切,难辨是非。 完颜晟笑了笑:“可是,我只想要你。” 女子的脚步一停,复又笑道:“真是个死脑筋。丰乐楼从来都不是给人挑姑娘的地方,只有这里的姑娘挑选客人。我虽蒙着眼睛,目不能视,可我能明白她们的意思,她们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我总能给她们带过去。只可惜大多数都不够格,倒并不是不配有女人的不够格,而是——” “而是什么?” 女子继续走着,回头朝完颜晟眼含笑意地一眼,他便跟了上来。 “他们以为我看不见,就会在我面前吹嘘,试图在谈吐间显出高贵与富可敌国来,以为这样,我就会将他们带到聂胜琼那里。也有碰运气的,以为会遇到什么,都是不确定的,而他们真的一无所有,因此干脆顺其自然,懒得在我面前表现,那也只有些凶狠些,不美的姑娘配得上他了。还有的确实并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干脆略过了我,或者对我无礼些的,我却无所谓,只是他们会变成这里的客人,兜兜转转半天,只能吃吃饭,听听歌,然后回去。” 完颜晟道:“原来这里也作酒楼啊。” 女子笑道:“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就是酒楼。平时再听说这里有特殊服务,一问却完全没有,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这里只是普普通通的楼,可以喝最美的酒,吃最辣的菜,看最美的景色。吃饭看戏的地方集中在九层以下。有的人好奇,一心想往上走,就会被阻拦下来,说再往上是留宿处了。” 完颜晟眯眼笑道:“——原来如此。如果有人为了一探究竟,非要留宿呢?” 此时已经走到了七层楼,人渐渐疏落了。 “留宿也并无不可,只是一晚上要一千两黄金,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夜可不止一刻呢。若是愿意白花这钱住下,也无不可。诶,我和你说,还真的有人愿意!汴京城的田员外,砸了一大笔冤枉钱,却连漂亮姑娘的影子也没看到,出去了,气得直说,丰乐楼是假的,是骗人的,只有贵得要死的食宿,和丑得惊人的老黄花菜。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丰乐楼的人气,前来一探究竟的人更多了。倒是懂其中规矩的人,恨不得人多多诋毁这里,让自己能够独享这里的温柔好风光。可是,你看,所谓传说的真相,不也不过如此么?寻欢作乐罢了。” 完颜晟道:“真没想到,这种好事被我碰上了。只是,我的初衷可不是到这里厮混呢。” 女子道:“可是到了这里,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此刻抽身,会留下终其一生都无法自我原谅的遗憾。而你,一个闯入者,一个胆大包天的异乡人,却不知不觉享受了最高的礼遇,这可真是讽刺的事情啊。” 完颜晟嗤了一声,道:“可不是吗?而且,我对那位聂小姐,根本提不起兴趣。” 女子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而神秘:“提不提得起兴趣,可不是远远地看一眼,酸溜溜地说一句就算数的,也不是近在眼前的时候,依靠贬低就能让自己变得更高贵的呢。” 鸳鸯钺叮当两声跌落在地,仿佛敲打了清脆的铃。 “我想起来了。那是你,那一直都是你。”完颜晟旁若无人地笑起来,“那一天,是你将我带上了九层楼。再往前推的话,也是多亏了你,我才一路寻到了丰乐楼啊。” 女子轻喘着,冷笑道:“你果然与常人不同。你的鼻子灵得像是野兽,即使被关了这么久,依旧没有改变。”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要捡自己的武器,刚俯下身去捡起,完颜晟却先她一步,按住她的手,道:“是呢,我一直记得,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带着仇恨,念念不忘。如果不是你的气味,我也不至于一路寻过来。是我家乡的狼烟的味道,你将它混在了丰乐楼的火折子中,让我进来以后,因为疑心而出不去。到底是我上了当,你是早已知道我的行动,因此作了万全的准备,是不是?你的一切,都是有备而来,没有一处是真的,是不是?” 女子咬牙,仍要捡起那武器,可是完颜晟的力气非常大——毕竟是浑身都充溢着凛冽杀气的人。她抬起头,盯着完颜晟金色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要加害于你,将你捉了,杀掉祭天,这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至于别的,你可以猜猜看。” 她的眼底是尖锐的冰,即使是一团火,都能够被这坚冰冻结住,埋葬在深不见底的寒冷当中。冰会刺伤人,而完颜晟对此似乎不以为然。 完颜晟道:“那我猜,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什么话?”她柔声地问,“我想不起来了。我说了什么?” 他按在她手上的手松开了。 这细微的变化,她怎会感受不到?瞎扯聊天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你还是想杀我。”完颜晟道。 似一道水光映过他的脸,一滴血从耳垂滴落。 女子的刀尖是冲他而来,又疾速地收回去,如绣花针般地一刺。 然而在她眼里,完颜晟始终没有动一下,仿佛黑暗中的豹子,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降低到最少的次数,舍生忘死。 女子并未收钺,而是这把鸳鸯钺被一股力所制,再一次地,飞上了天。 子午鸳鸯钺不在她手中。 她回过头,一只通身雪白的鹰凌空略过,脚爪紧锁着她的鸳鸯钺。 完颜晟往她的方向走,他边走边擦去耳廓上的血:“论阴谋诡计,谁都有不少,只是看什么时候用而已。” 女子警觉地后退。她退到了完颜晟所躲藏的石头处,退无可退。 完颜晟也没往前走。他一伸手,那只雪白的鹰便飞了过来,脚爪一松,鸳鸯钺落在他手里,白鹰停在他肩头。 完颜晟低头把玩着它,低叹道:“好兵器,中原竟有这样巧夺天工的凶险之物,还有这样凶险又迷人的女子,真是相得益彰。当时就是它伤了我,在那个时候,真是毫无防备。如果从此少了一只,那你还会继续用它么?” 女子沉默地听着,不接口。 完颜晟抬起头,看着她,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她忽然间无奈地一笑,这无法匹敌的无可奈何,使得她的眼神也柔软了一分:“炎莺。这是我的名字。” 完颜晟道:“好名字。我是女真人,不懂你们名字那些复杂的意义,只能记住怎么念。这个名字,念到后面像是在笑,所以觉得是个好名字。” 炎莺淡淡笑道:“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你却对我的名字和我的样子那么在意,如果是为了在杀了我之后,再诛我九族的话,那你一定不会成功,因为我所知道的,九族之内,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完颜晟左右晃着那钺,道:“可是我又没有死,为什么要以你的死来赔偿?一个男人,被女人所伤,不是该自认倒霉吗?” 说罢,他将鸳鸯钺往炎莺处一抛——炎莺当即伸手接过,咔地一握,仿佛上了锁一般,这鸳鸯钺再不会离手一般,脸色一变,借着身后的石头一蹬,面目狰狞地朝完颜晟飞身划来,不复之前一击即溃的她,银光爆闪,斩断天空中落下的一片洁白鸟羽,在苍白雪地里,仿佛时光倒流,忽而转为秋色迷离,落叶翻飞,一片萧瑟肃杀。 她的刀法行云流水,朝着完颜晟一缠,完颜晟往旁边一滑一躲,炎莺便转缠为拨,试图引出他的破绽,然而完颜晟几次三番与鸳鸯钺擦身而过,连一滴血也未出,可实际上,完颜晟也感受到了她实力之强劲,若是说方才她是因为轻敌而失误,那此刻她便是认真了,发狠了,非要人命不可了——她从来都是要人命! 于是完颜晟在再次的退避之后,手伸向腰间,将刀一抽,自下往上一划,以一股野蛮的洪荒的暴戾之力截断了她的刀流,仿佛斩断了水,仿佛使瀑布逆行! 炎莺一惊。 完颜晟皱眉,刀顺着鸳鸯钺的弧线往上擦,直冲她手而去,炎莺痛呼一声—— 低头一看,虽剧痛无比,却未伤手背。 于是她觉得有些懊恼,一个青龙返首,重新攻上来,电光火石间,她问:“你想做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完颜晟举刀格挡道:“我想知道的有许多,我想问的问题也不少。如果非要先问一个问题,而使我死而无憾的话,我便想问你——易容成聂胜琼的样子来找我,这是你的本愿吗?” 第十七回 几番春暮 美女与蛇一样,都是越美丽越危险的。不只是蚀骨,还有后续的许多的麻烦。这一点完颜晟在不久以后才明白。然而他完颜晟也未必一点错都没有,在事后的禁闭中,完颜晟总觉得是命运指引加上自己犯蠢的自作自受。 一路上,炎莺一声不吭地在前头走,完颜晟在后面跟着,问她:“你可认得前面的路吗?这丰乐楼兜兜转转的一圈又一圈的,都要把人兜晕了,小心可别撞到摔了。” 炎莺哂笑道:“你要问我这个问题,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摔倒?” 此时他们正在往上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七层楼。 这看起来巍峨明亮的丰乐楼,也是越往上走越昏暗——在一楼已是很暗,暗得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在这混沌之下都显得笑靥如花起来,是夜来香,是黑暗里的唯一芬芳,是微亮的微冷的荧光,使人变成兽。 到了第八层,已是常人目不能视。完颜晟跟着炎莺往上走,眼看着她在楼梯的扶手处一拐,消失在黑暗里,真像一个潮湿的幻觉。但是他的听觉和嗅觉没有欺骗自己,他的耳朵听得见调笑之声,他的鼻子嗅得到空气里是微凉的湿。 彼时正值炎夏,萤火虫在人迹罕至的阴凉之处纷飞缭绕,似是小小的明灯。而完颜晟隐隐约约地,在这比黑暗更黑的黑暗里,眼花缭乱地看到了些细小而明亮的影子。或许是眼睛在看过烟火人家之后突然坠入黑暗,想要制造一些幻觉来欺骗自己。可是这不应该,完颜晟是习惯了黑暗的——除非他有所渴望,是迫切而不为人知的。 “怎么了?”炎莺的笑里隐含着小小的得意,“你是不是找不到我了?” 完颜晟回过神,略一沉思,道:“当然了,黑灯瞎火的,怎么看得见?你的服务态度真叫人不满意,走那么快,是想躲着我,是不是?” 炎莺不屑道:“你不也一样么?” 完颜晟疑惑道:“我怎么了?” 炎莺哼道:“你走那么慢,就想多留我一会,对不对?” 完颜晟皱眉道:“既然知道,那你倒是跟我走啊。不过在这里,该是你带着我走才对。” 炎莺道:“我可没那个本事!——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如果跟了你,是要去草原牧羊,还是在围场狩猎?每天这样摧残,即使是娇滴滴的中原女子到了那里,娇嫩的花期一过,最后一点柔情蜜意也荡然无存,绝不会有好下场。” 完颜晟耸肩道:“你是听谁说的?是一代一代传诵下来的故事,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关于女真人的邪恶传说,还是被抓去女真部落,拼死拼活好不容易重归中原的人的洒泪的控诉?——大概你们从小就形成了这样的认知,只要不是中原的,就是野蛮的,无理的。” 炎莺笑了笑:“那倒不完全是——”她想了想,却也否认不了,于是道,“比如你就不是。你就比我所听说的女真人聪明了许多,但不怀好意的程度却不相上下。所以,你说每一句话,我都不会相信。” “哈?喜欢不该喜欢的女人,原来就是不怀好意的表现,就因为我不懂规则。”完颜晟道,“你们可真是难懂呢。不过,随你怎么认为,我知道不是那样。” 炎莺忽道:“也许你接触的层次高一些,是不是?” 完颜晟想了想,道:“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也许是吧。”他食指竖在嘴边,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上一句话,可别说是我说的——开玩笑的。反正你也会不相信,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炎莺轻叹道:“就算是,也只是可惜……” 她说得很轻,轻得气若游丝似的。完颜晟一愣,想开口问她,料她也不想告诉他原因,也便没开口问下去,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一丝不安。 他跟着炎莺又经过一个拐角,听得她的语气平静下来:“到了。” 完颜晟假装没有领会:“太暗了,我看不见。” 炎莺道:“这里是丰乐楼的第九层,汴京城的男子内心的向往之处,幻想之地,然而真正来过此处的客人屈指可数,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里有汴京城的骄傲,聂胜琼。你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处是一间房,可直接推门而入,聂姑娘正在里面恭候你的大驾光临。” 完颜晟道:“她已知道了么?” 炎莺道:“当然——从你走进丰乐楼遇到我开始,这一举一动,都有人知道。这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地盘。说不定,你已经被盯上了哦——如果你相信的话。” 这句话其实说得很重,引起了完颜晟的警觉,然而即便他感受到了不妙,他竟也没有后退。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却也退无可退。 他只是道:“我倒是从没怀疑过你说的每一句话。” 炎莺道:“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你好好享受。” 完颜晟突然开口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是么?” 她心里一惊,语气仍波澜不惊地,带着淡淡的嘲讽:“这是什么话,下一次你再来,还是能看见我的。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个,见了聂姑娘,早就把别人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也不过是个带路的,更不见得是个美人,明天你就不记得了。如果是这样的说法的话,说是最后一次见面也不为过。” 她听见完颜晟在笑,笑得比她还要讽刺。 她转身往回走,完颜晟忽然也转身一步走到她身后,吻了她。 他是这样的叛逆而执着,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所认定的,就要一意孤行地弄到手,包括她也是;顺遂了他的意思,是否会少一些麻烦呢? ——她不。她的性子也绝不是软弱可欺的,不是受了挫就妥协的,更不是会为了男子而动心的,是别人越是说,她就越是不愿意做,这一点上,她倒是和眼前这个异域少年达成了一致,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竟是心意相通了。 那么又该怎么做? 她正想着,突然脑后一紧,完颜晟将手伸到她耳后,将那块丝绸撕了下来! 她猛地推开他,然而眼前一飘,她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他的样子——是她远远地看见的那样,有刀锋一样凌厉霸道的线条,手里拿着这块布,歪着头打量自己的脸。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样子,他刚才说这里太黑—— 那就是看不见,但绝不能狼狈。 她清了清嗓子,冷声道:“即使冒着这样的风险,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而且如果我说过,如果被我看见了你,我会杀了你的,这一点,你是忘了吗?” 她目如寒冰,转身就往下走。 完颜晟却没有追上来。他站在那里,似乎在迟疑。 也好。 她接受了任务要捉他,想着人都是好色之徒,因此利用这一点实施抓捕的成功性倒是更大。因此她先来此处找到聂胜琼,尽管人来来往往,聂胜琼被保护得很好,可凭她的功夫,这点困难对她而言不堪一提。聂胜琼在死亡威胁下,一瞬间就打破了只卖艺的坚持,答应引诱这个可能会到来的金国少年,炎莺这才没将她的意中人李大人杀掉。她还恶趣味地要求李大人待在房间的床下,等人来了静观其变,可别让人跑了哟。李大人涕泪横流地答应了,并感谢她这个大魔头不杀之恩。 行吧,能拆一对是一对。 可是当这计划即将实行的时候,她后悔了。 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太特别了。他居然让她连着吃亏两次,不扳回一局她实在是过意不去。何况她从不认为男女之事总是女子吃亏,男子永远占上风;和她上过床的男人,被她嘲笑的不计其数,从此出家的也有不少,还杀了一小部分。自以为是男子而值得骄傲,实在是值得困惑的事情。 她一到八楼就在黑暗中施展开轻功以掩盖住自己的脚步声,以免被楼上听见;她到了最远的一间房间门口,打开门进去,走到床前,将床头的木板往下一拉,一道暗门无声地打开,她走进去,里面是一座楼梯,往上走了几步,再打开头顶的盖子,她出现在了聂胜琼的面前。 聂胜琼正坐在床边,哭得双眼红肿,更添了几分柔弱之美。 炎莺觉得她挺美的,不愧是汴京第一美人,但是这我见犹怜的样子让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是要求她笑着迎客的。 炎莺的到来让聂胜琼很吃惊。她刚开口问:“你是想……” 炎莺走到门边,将门关上并且锁住。然后她走回去,指着那地道,低声命令道:“你下去吧。我改主意了。” 聂胜琼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担心她会将自己杀了,颤声道:“我没有不愿意……” 炎莺冷笑道:“你刚才出房间看烟火,是想跳下去自尽,别以为我不知道。可你不敢死。你想和你的李大人过安稳日子,为了这个信念,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强迫自己做这些,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也是。”她朝着床下用力踢了一脚,李大人哎哟一声,连滚带爬地出来,满脸是血,也是涕泗横流地,显然他的求生欲更强一些,连连道:“谢谢女侠,谢谢女侠……” “别叫我这个。”炎莺道,“我不觉得是在谢我。快滚。” 聂胜琼和李大人千恩万谢地拜过,心下庆幸终于摆脱了这个女魔头的控制,正所谓绝处逢生。情况紧急,然而李大人依旧是情深意切,他低声让聂胜琼先走,他紧跟在后面。没想到炎莺比他们更着急,没等他们完全走下去,炎莺突然暴躁起来,抓了个脂粉奁就丢过去,正中李大人后脑勺。李大人闷哼一声,痛昏过去,直直地往下倒,伴随着聂胜琼的惊呼,炎莺砰地关上了地道的门。 这时候,她听到了完颜晟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徐不疾,是礼貌而疏远的,是未知的,沉思的,清晰的。 她转过头去。 她将自己易容成了,汴京城最美的一张脸。 她道:“进来吧。” 完颜晟道:“聂姑娘嘴上这样说,却悄悄地把门锁了呢。” 她低头一笑,道:“关门的可不是我。” 完颜晟听得门内的声音有几分熟悉,当下便问:“是你么?” 从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起,他借着乳白月光,看见了聂胜琼绝美的脸。她太美了,五官都恰到好处地往尖处收,楚楚动人的眼睛,高耸而小巧的鼻子,整体从下颚到下巴连成了一条直线。勾魂摄魄,柔媚似水,艳若桃李。 只是完颜晟觉得奇怪,这样一张完完全全是女人中的女人的脸,却失去了生命力,像是一个空的躯壳,美得失去灵魂,叫人疲惫,或许是极端的美艳,使她失去了亲近感,冷冰冰的,假惺惺的。可是她的眼睛却不一样。她的那一双眼睛是抓人的,里面有着与她长相不相符的凌厉阴冷的光,他每看一眼,就想起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女子。可是他不能确定,因为她已往楼下走了。 聂胜琼见他看着自己,垂眸笑道:“怎么,看不够了么?”她用手指轻点住他下巴,挑眉笑道:“你的样子,倒确实和我心意。她有心了。” 她的声音让完颜晟听得呼吸发紧,他竭力冷静下来,沉声笑道:“原来,到丰乐楼来,是该我来服侍你的。这样说的话,我还真是上了楼下那位姑娘的当呢。” 聂胜琼飘然道:“是你不懂规矩,她何时骗过你?” 完颜晟道:“我以为,越是强大的人,就会被更多的女人倾慕,他们理应有这样的资格……” “你配得上这样的赏赐吗?” 但完颜晟完全是一副兴致阑珊的样子,打了个呵欠,朝着她的反方向扭过了头,慢慢闭上眼道:“那我不要这赏赐了吧,我困得很,只想睡一觉……” 聂胜琼慢悠悠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呢?” 然而完颜晟是真的准备睡的。他脸色阴沉下来,怒声道,“我要什么,得是我说了算,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不等完颜晟反应过来,她忽地凑近过来。 他有些发愣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是寒冷的,极具侵略性的,这才是为何她的外貌看起来失去了生命力:她有一双不属于她的眼睛。 “你——”见聂胜琼看着他,完颜晟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他俊美的脸在月光下邪气飞扬,透出些刀光剑影,他的语气带了淡然笑意,像在问一个熟悉的人,“你杀过人,是不是?” 聂胜琼笑了笑道:“你害怕了?” 完颜晟开始笑。“我很喜欢。”他说。 “好啊……”她慢慢道,“我替你拿刀来。” 完颜晟道:“你还在这放刀?汉人用刀来削水果吃的吧?” 她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总能把武器变成花哨的废物,是么?我要是愿意,也可以。” 她的手摸到了鸳鸯钺。 她闭上眼睛。 “我拿到了。”她轻声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完颜晟看着这把刀——这弯月形的武器,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然而没等躲开,鸳鸯钺开天辟地一样往下划,从他肩膀的肌肤处一刺,他发出野兽般痛苦的低吼,那鸳鸯钺很快便切割进去,一直切到他坚硬倔强的骨头——疼!血!吱的一声,血如泉涌,染红整张床! “你——”完颜晟大喘着气,他的呼吸凌乱粗狂,横冲直撞,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伤得不深,却足以引发怒火:不可一世,凛然不可侵犯的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左右;他低吼道:“你不要命了吗?快停下。” “不要命的是谁呀?”她轻笑着,笑得千娇百媚,“让我难过的人,都会生不如死。” 完颜晟一惊。他反应很快,立刻道:“你不是聂胜琼。你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 对方冷笑:“被神选中的人,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呢。” 完颜晟感觉不妙,与此同时,听到背后有阴冷的风声。 他回过头,一柄柳叶状的飞刀朝他飞过来。 他刚准备躲,突然想起自己身下还有个人,犹豫了一下,又转过头,她淡淡地朝自己笑着,笑得有几分狠毒,如毒蛇吐信。 完颜晟看见她手上的鸳鸯钺。 手起刀落,劈进肩头。 完颜晟嘶的一声,道:“想不到,你平时也用刀啊。” 她微笑:“用得比你还熟练呢。” 完颜晟闷哼一声,飞刀扎进后背。 完颜晟颤抖着,想说些什么,看起来有些愤怒。他倒下的同时,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笑着说:“你的眼神很可怕。只是可惜,再凶狠的眼神,都不能把我的这一张易容给盯下来。” ——这是完颜晟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炎莺看了好一会月光。她吹了声口哨。 两个黑衣人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道:“圣女大人。” 她冷声道:“成了,把人带走。” “是。” “等等。”炎莺冷冷道,“你们两个,刚才是谁放的飞刀?” 一个人道:“圣女大人,是我。我看您情况危急……” “危急什么?”炎莺突然暴怒道,“危急什么,你哪只狗眼里看出来的?我让你这个时候出来了?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 那人慌乱地跪倒在地:“圣女大人,是小的错了!是小的没长,没长……”他话说至此,突然警觉,猛地仰首,愣了一下,立刻朝地上砰砰磕头,“圣女大人饶命!圣女大人饶命!” 然而炎莺并不准备饶了他。她咄咄逼人地问他,“你说啊,你到底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啊?不知道的话,我就——” “没长耳朵!小的没长耳朵!”黑衣人吓得大叫,“圣女大人,您不要脏了自己的手,小的自己动手就是了!小的——”他掏出柳叶飞刀,咬着牙对着自己的左边耳朵,刷地一割,顿时血流如注,顺着他的耳朵,淌到下巴,脖子,肩膀……他颤巍巍地托着自己的一只耳朵,往炎莺的方向递过去:“圣女大人……” 炎莺冷冷道:“谁要你的脏东西?丢掉。” 黑衣人慌忙道:“是!”忍着剧痛,他将耳朵掷到地上,用力踩了几脚,那沾满了灰尘和血污的耳朵便被踩得不成形状。 炎莺道:“喂。” “圣女大人,什么事?” 炎莺笑笑:“你还听得见啊?” 这下,黑衣人吓得声音都变了:“圣女大人,少一只耳朵还能正常活动,少了听力,小的就不能吃这碗饭了呀!圣女大人,求求你高抬贵手,求你……” 他还在说着,炎莺冷笑着打断他:“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前途?你的命都握在我手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废了,死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你啊,蠢货。所以,你还以为,没长眼睛和没长耳朵,是不用考虑的一个选择,是不是?” 另外一个黑衣人走上来,抓住他的头发,食指中指并拢,朝着他鲜血淋漓的耳朵处——那里只剩下一个血糊糊的窟窿——以极快极狠的速度与力道,擦地一下整根捅进去,耳膜登时被捅透,痛得那黑衣人惨叫出声。没等他反应过来,脑袋又被掰到另一边,又是一捅—— “得——嘞。”他语调轻快地说。这个语言习惯不属于他,只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说上那么一句,便说了。 黑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惨叫嚎啕。炎莺皱了皱眉,转过身来,朝另外一人摆了摆手。那人会意,立刻捂住他嘴,顺便按住他下颚,另一手抵在他脖根,手腕一用劲,咔啦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他也就噤声了。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来的时候规矩也没教好。”炎莺自言自语道,“下次找人的时候,你可仔细着点。” “明白,明白。”另一个黑衣人连连点头,又用愉快的语调问道,“圣女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炎莺闭上眼睛,扶着额头,低叹一声:“你倒是会察言观色。你去叫人备些水,不许太冷,也不许太烫,要恰到好处的烫,不能是温吞,要和我喜欢喝的那个温度的玫瑰水一样热,明白了吗?一回去,我马上就要洗澡。我太累了,我从没这么累过……” 那人笑道:“圣女大人,在来这里之前,小的已替您和人说好了,就怕出什么事,我一个人跑不开。不然,等您回去了,怪罪起来,尊贵美丽的圣女大人的愤怒,小的可消受不起啊。” 炎莺笑起来。 她转过头,是自己的脸。 她凑到完颜晟的脸前,捏着他的下巴细细端详,轻声说了句:“真是不同凡响呢,你。只可惜,你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完成你的心愿了呢。” 完颜晟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间闷哼一声,眼皮微颤,似是挣扎着要醒来。 黑衣人立刻上前,封住他几处大穴。完颜晟声息顿弱。 炎莺笑道:“你干什么啊?” 黑衣人低头道:“圣女大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我绝不能让它发生在圣女大人面前。” 炎莺道:“你这家伙,真是到地狱里都能活得滋润。” 黑衣人道:“我可不想下地狱。我下了地狱,圣女大人不得天天受那些蠢货的气吗?圣女大人,我看呀,这个人好像快要流血过度而死了。虽然他是祭品,可是好像在祭天之前,他应该好好活着才是呢。” 炎莺起身道:“先保证他活着吧。我先回去了。” 黑衣人点头:“圣女大人慢走。” “怎么,你还在为当时的失败而愤愤不平?”炎莺退了几步,仰起那不可方物的面庞看着完颜晟,笑道,“被华阳教盯上的人,可是很难逃掉的呢。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等着你。但是一般情况下,我一个人出马就够了。” “那我还真得感谢你。”完颜晟淡淡道,“谢谢你只伤到我皮肉,没把我整个人废了。” 炎莺笑了笑,道:“你倒是很懂。不过呢,本来是打算这么做,因为你是个危险的角色。你的好功夫,让你身陷险境,也让你绝处逢生。谁能想到申王那家伙,非说留着你有用——罢了,既然他这么说了,也就放你一条生路。练武可不容易,废掉它只要一眨眼而已。真不公平啊。” 完颜晟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功夫好?我哪儿的功夫好?” 炎莺听了一愣,复又笑了笑:“原来你想的是这些东西。我早就不记得了。只是我想提醒你,念念不忘的话,很容易就会马失前蹄的。怎么,你想来报那一刀之仇吗?” 完颜晟叹道:“那根本不算什么伤,我报什么仇?” 炎莺一挑眉:“那你想干什么?” “我呀……”完颜晟转头,朝后方吹了一声口哨,他那只雪白的鹰就飞过来,停在他的肩头,盯着炎莺,摇头晃脑地,视线却从不曾离开一分一毫她的眼睛。 “哟,还找了个帮手来威胁呢。”炎莺笑道,“怕我不从,所以让这小家伙来逼我就范?” “我不喜欢威胁人。我只是想让它和我一起上路。” 炎莺疑惑地问了句:“上路?上什么路?” 完颜晟摸了摸白鹰的后背,兀自微笑地说着,“我的朋友遇到了一些麻烦,我想是和你们有关。因为你们的原因,只在一天之内,他就已经数次受到死亡威胁。现在他暂时脱离了陷阱,准备开始着手调查,可是我想,他是在明处的人,总免不了被全程监视。那么,如果我从暗处开始找他所需要的信息,会不会给他带来方便呢?” 炎莺皱眉喝道:“你准备擅闯华阳教?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想都别想——那是个禁忌,你会死的!” 完颜晟语调轻松:“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组织。只知道它有害我的心思,因此对我来说算一个威胁。威胁我的事物,我消灭它总没有错吧?我倒想问一问你们的教主,究竟为了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要置我朋友于死地?” 完颜晟走到炎莺跟前的时候,炎莺微愠道:“你想干什么?” 鸳鸯钺在她脚边。她余光扫过它,腿一抬,猛地将它踢到空中! 只要拿到它—— 白鹰闪电般掠过,夺走了鸳鸯钺。 炎莺心下暗道不妙,完颜晟已先她一步伸手,接过武器,架在她的脖颈上道:“我知道我很有可能会死。那么,尊贵的圣女大人总不能死吧?” 第十八回 殊状难名各蔽亏 1 “你放开。”炎莺咬牙说着,身子却不敢动。 “看来你的这把刀很好使呢。是不是没想到,它有一天可能沾上你的血?”完颜晟道,“想不到,你也会害怕啊。” 冰凉的刀口贴着她的脖子,她咽口水都不敢用力,闭上眼睛,道,“你若是杀了我,就算到了天涯海角,都会有人来追杀你,直到你死为止。” “要杀我的人可不少。”完颜晟淡淡道,“说实在的,到汴京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被杀。反倒是被关押以后,他们找不到人,便以为我真的死了,我才得以脱身。既然苟活过了半年,再有几个人来杀我,我也无所谓了。” 炎莺道:“这样吗?也对,我奉命来捉拿你,只知道你身份尊贵,却也没细问,毕竟抓人太多,也懒得去了解。你进的是摘星楼,我才不想知道呢。” 完颜晟笑了笑:“你这是怎么,吃醋了?我说,你能比我强到哪去?为什么要蒙着绸缎,不愿见光?那之后,为什么要扮成聂姑娘?” 炎莺冷冷道:“我不想记住任何一个人。如果我看见了,并且记住了他们的样子,我大概会控制不住在之后杀了他们。滥杀无辜可不是好事,教主就这点说了我好几次,觉得我在杀人这件事上太过于铺张。没想到,唉!”她哀叹道,“没防住你这诡计多端的家伙。” 完颜晟道:“你想的未免太可怕了。我说了,我并不想来报仇,我是来借你性命一用,是来与你合作的。” 炎莺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的事情,冷笑道:“合作?我相信你,才是有鬼了吧!有这么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合作吗?” 完颜晟这样架着炎莺,走到那湖边,笑道,“真不好意思,你好不容易换的衣服又要沾湿了,回头我赔你一件。” 炎莺道:“那你得先活下来才行。在你死之前,我想问问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啊?” 完颜晟道:“我看到一只金丝雀,是它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炎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可小心些,这湖的脾气可不太好,别连累我——” 完颜晟置若罔闻,抱着她,一脚踏了进去。 ——完颜晟起先以为,这条湖只是个浅薄的摆设,这下看来是他有所误解。 这就是一条非常普通的湖,非常深沉,非常广阔。往四周看无边无际,往下看一片漆黑。 除了,水温是热的。 若不是在水里不方便聊天,完颜晟就要问炎莺她究竟是怎么上来的了。是不是实际上,他们都不是人,而是鱼变的,否则怎么会从这货真价实的湖泊里上岸逮人呢? 真是难以置信,不可理喻。 完颜晟有点怕水。他在小的时候,曾经掉在河里险些淹死,当时在意识模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仿佛是坠入了一个沉重混沌的噩梦。 但他没有就此松开手里的鸳鸯钺——至少不能让炎莺跑了。虽然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炎莺会不会变成一条鱼游走,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任何事情的发生都该是有缘由的。于是他往上游,游到水面,探出头深呼吸了一次——没忘记让炎莺也呼吸,虽然她似乎并不在意。 完颜晟觉得有点狼狈。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紧张导致的呼吸困难。 计划得好好的,不该如此。 炎莺笑了一声:“想不到你这么胆小呢,跳河自杀也没有勇气了么?” 完颜晟听见这一声笑,没好气地嘟嚷道:“我总不能去送死吧。你就不怕我拖着你往下游么?潜得太深的话,你也会没命的。” 炎莺笑道:“真要淹死,怕是你比我早呢。我小的时候,和人比憋气,从没有输过。” 完颜晟道:“比憋气?是谁先受不了谁就输吗?” 炎莺低头一笑:“可以这么说。” 完颜晟疑惑道:“那——如果偷偷换气,岂不是看不出来?” 炎莺点头道:“对啊。所以说,要比就比得认真一点。” 完颜晟问:“那——怎么比?” 炎莺声音忽然低下去,幽幽道:“用袋子灌满水,扎在头上,谁先死了,谁就算输,另一个人就可以拿下袋子……” 完颜晟大惊:“你们玩游戏,都这么过分的吗?真是拿命开玩笑!” 炎莺娇笑着,慢慢说着:“这样的游戏,我从小开始玩。已经比过有一百次了。它也不止是游戏,而是一块敲门砖,一种惩罚的手段……如果懈怠了,就会被关进房子,套上水袋子打一顿,人在袋子里咕噜咕噜吐气,呛水,痛苦万分,接受过这样惩罚的人往往不会再犯第二次错,第二次拷打的时间更长,死亡的几率更大。” 完颜晟道:“想不到这样残忍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在这个年代里。” “残忍的事,从来都只会越来越残忍。”炎莺说着,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把控不佳,勉强笑了笑,“所以,我倒觉得这湖也不足以唬人。但是,谁进到这样的一个湖里,都会感觉害怕,那倒确实不假。” 完颜晟喃喃重复着:“谁进到这样的一个湖里,都会害怕……等等。谁看到,都会害怕……” 他意识到了什么,想了一想,忽笑道,“啊——我知道了。你喘口气,好了么?” 炎莺叹道:“为了控制住我,你也真是煞费苦心。” 水飞溅到她脸上,完颜晟再次潜下去。 依旧是那深沉的黑,黑如沉睡。 完颜晟在往下游。这条湖仿佛深不见底,越是往下,越是混沌一片。 梦会醒,如果在这里“醒”了,迎接他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是梦只是幻觉而已,这里也一样。 ——而这漫无边际,也许就是边际本身! 是的,完颜晟抵达了湖底漆黑的底层。 看起来茫茫然无边无际的黑之中,一定是有边缘的。 而且是唯一的边缘。 他在下潜的时候,只觉周边似乎越来越窄;到底的时候,伸出手就能碰到四周的壁,原来这条湖是呈漏斗状的。 他蹲了下来,一只手往下摸了一圈。 因为太黑了看不清,又要防备着炎莺可能出现的突然攻击,加上担心憋气时间过长会不会有危险——他现在稍微有点难受。完颜晟的动作非常谨慎且迅速,他一寸一寸地摸着,寻找着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脱离这里。 果然,他摸到了一条凹槽。 他顺着这凹槽摸,是一个圆弧形的轮廓。 按照它的弧度来看,这一个圆是足够大的——大到可以让一个人往下钻,通出去。 没错了吧。 至于往下是什么,是否会经历更长的一个通道,完颜晟犹豫了一下,略微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重新游上去换一口气再来。 结论是否定的。上去再下来,会消耗更多的体力,说不定连现在的一半时间都忍不了,还不如赌一把,冒个险。 他想问问炎莺接下去是否安全;不过,比起“问”,似乎更像是骄傲的炫耀:我发现这个地方了,你再隐瞒也没用!只是,他一开口,鱼似的吐出一串泡泡,也分辨不出说了些什么,还心疼自己浪费的这些气,他也就悻悻然闭了嘴。不能说话也就罢了,他可不想再呛一口水进去,得不偿失。 真是足够隐秘的地方,谁没事会跳进湖里,去看看这条湖的边上会是什么?即使是不小心掉下去,第一时间想的一定也是怎么上岸,怎么逃命,至于往里探索的愿望,更是完全不存在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打开它了。 这倒是难不倒他。他很快找到了门的把手,这说明这扇门是朝外拉的。他一手仍搂住炎莺,一手去拉那门把手,往旁边一蹬,紧接着便听见水流轰鸣,巨大的吸力从脚底往上攀附,将两人往下扯。 完颜晟有点佩服自己,还真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也许没多少人发现过的神秘入口。 炎莺面对着暗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光线透过来,心里有点诧异和失落。 她也没想到他能反应得这么快——也许是因为见过她从水底出来,因此让他坚定了信念。 他的执念是否一向很深,以至于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心心念念了这么久? 她还在思考着,脖子便被冰凉刀锋抵住。 她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也许运气好也是一个人的能力,否则完颜晟怎么能几次三番地遇到必死的境地,却又奇迹般地死不了呢。 也许这就是柳暗花明。完颜晟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敏锐地感受到了光的存在。他的感官本就敏锐,加之在黑暗条件下生活了许久,这一刻又是身临险境的,因此一点点的光都让他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明亮的东西,必定是好的东西。 他在湖底的时候,光自下方出现;而当他进入之后,光线一下子强烈了好几分,他明显地感觉到,那是从头顶往下照的光,就像是,也许那是太阳? 他奋力往上游。 太好了——原以为要游到竭尽全力的距离为止,没想到他只随便划拉了五六下,哗地一声,头顶一轻,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钻进人七窍,四肢百骸都轻快万分,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用力吸了一口气:自己竟已出了水面了! 这时候完颜晟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胆大包天。简直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毕竟他再多一会儿,可能就憋死了。 感谢命运的宽宏大量了。 他带着炎莺走到岸边,腿有一瞬间的酸软无力,在趔趄的关头,他抵抗住了身体反应,身体猛地一直。 然而炎莺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这一示弱行为,立刻抓住机会嘲笑道:“我说,游个泳都累成这样,你要不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待会救我的人来了,只怕你毫无招架之力呢。” 完颜晟道:“我全程都在担心你会不会死。” 炎莺毫不留情地驳道:“我都说了,我水性很好,根本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我中途会不会杀了你,没想到,你还自作多情地来关心我了?只怕是你怕自己会淹死,所以说些有的没的来掩饰吧。” 完颜晟道:“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这样想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也没必要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啊。但凡当时你说的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叹道,“用刀架着你的脖子了。” 鸳鸯钺略离开了炎莺的脖子一寸。 炎莺摇头道:“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我说过不止一句真话,只是,让你几乎要送命的时候,说的是假话罢了。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一个结果,而认为我从头至尾都在欺骗你。哪怕我是想抓你,我要让你就范,都至少会交出一点点的真心。你只是,分不清我究竟什么时候说了谎。你要不要猜一猜?” ——让我难过的人,都会生不如死。 炎莺想,如果这句是真话,那也许是她自己的问题也未可知呢。 完颜晟耸肩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才懒得分辨。我最讨厌猜谜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所以,我就直接问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 炎莺笑起来:“我也讨厌明知故问的人,当然,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华阳教的——用正义人士的话来说,是‘老巢’吧?” “是在地下么?” 炎莺道:“可以这么说吧。奇怪,你在水里的时候,脑子里也进了水吗?你不往下游,难道还是往上游的么?” 完颜晟看着周围,道:“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才看得见地底下还有这样的景色……就好像在地面一样。” 身边淙淙地流着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山底的一条小溪,而这座山高耸入云,被树枝遮盖住视线,而他知道那就是刚才的那一片湖——谁能猜到,那条湖竟填满了一座山的内里,那座山是盛放着湖泊的容器。他仰望到脖子微酸,才诧异自己竟然能一鼓作气下潜了这么长的距离而没有死。 他举目往四周望,这里似乎是一片未经开垦的原始丛林,成百上千棵的古树枝梢交叠伸展,苍绿晦暗的繁盛叶是吹不散的浓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平添了几分恐怖。 望不到路,只有四面八方的树,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遮天蔽日,似是一把把利剑从天而降,落进土里。一座巨大的古树矗立在眼前,深褐色的树皮粗壮扭曲如盘龙卧虎,偶有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吹过,那茂密的枝叶便簌簌作响,构成一堵叹息之墙。风在树顶摇晃,庞然的沙沙声缓慢地推动树枝,树枝交叉如沙漠如海洋。零星的寒冷感拂在身上,叫人忍不住打起寒战。 树木的奇奇怪怪的扭曲的形状,给人一种扭曲的恐怖感,尽管顶上是有光的,在这地下的天空中,完颜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光。光透过树枝,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亮点。 这时候完颜晟明白,这里并不明亮,而是刚才的湖底太黑暗。 “真是个阴森的地方。”完颜晟道。 炎莺道:“用来吓退胆小鬼,正好。” 完颜晟笑了笑:“要是现在回去,会怎么样?” 炎莺想了想,笑眯眯道:“我没经历过,不知道呢。我只知道,那扇门的背面满是机关,如果操作不当,就会变成刺猬,或者被毒死,或者失血过多。进来容易出去难。好不容易抓进来的人,怎么能让他们轻易带着这个秘密跑掉呢?” 完颜晟无奈道:“啊,这样吗?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对不起你了。” 炎莺道:“你想干什么?” 话未说完,她忽然短促地惊呼一声,浑身瘫软下去。 ——完颜晟一下打中她的后颈,她虽不至于当场昏厥,但有一瞬间,她浑身发颤,完全失去了戒备的能力。 于是完颜晟腰腹略一用力,手臂向上勾,将炎莺凌空抱起,炎莺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手臂环住他脖子。 干脆利落地完成横抱这一动作之后,完颜晟轻吁一口气,道:“炎——莺,是不是?你比我的鹰还要轻呢。这样就不用劳您大驾走老远的路了,只要给我指指路就好。” 炎莺咬牙——这样她更跑不掉了,而且这个动作让她觉得不可忍受。 完颜晟离她非常近,近得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心跳,他的心跳很慢很平稳——竟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吗?一念及此,她竟有些生气。 然而她低头,鸳鸯钺依旧架在脖子上。 于是她暗自骂道,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她皱了皱眉,摇着头把这段记忆甩出去,清了清嗓,煞有介事地问他:“那么,你知道要怎么走吗?” “我不知道。”完颜晟说,“我只看见了‘你出现’这一个结果,所以,我只要照着你的顺序,反着来便是。” 他抬头道:“几位不必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簌簌作响。簌簌作响的不是风,是人的脚步。 来者有七八人,都是身着黑衣,武器完备。他们的动作也很谨慎,一步一步靠近,但又怕完颜晟伤到炎莺,于是道:“放开圣女大人,否则……” 完颜晟看着朝他逼近的几人,微微一笑,道:“否则什么?我不傻,放开她我会死的。你们连交换的条件都没有,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我倒是想说个条件。要我放开她的话,就带我去见你们的教主。” 第十八回 殊状难名各蔽亏 2 黑衣人从林珑身边经过的时候,因为奔跑速度过快而撞倒了她。 彼时林珑正抱着新采的草药往山下赶,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自己的亲爹会因为找不到她而开始焦虑。焦虑并没有用,他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企图撞见她,可实际上她从未出事。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事,林珑不得不重新找了同样的药材回去交差。如果一无所获,肯定因为去干了别的事,又要被细问;而现在这样,时间迟些,有药材的,就能说自己心不在焉,找不到药,反倒不会被追究。林珑怕极了听长辈啰嗦,因此宁愿自己辛苦些。 可是这一撞,意味着她又遇到了麻烦——她被撞倒的时候,草药滚落到她身下,被碾压出深绿色的汁液。 林珑又痛又气,可是无法,只得慢慢爬起来,眼泪汪汪地抱着这堆草药回家。摔了就摔了吧。 与此同时,黑衣人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山脚处停下,开始聊天。 “圣女大人要我们去找那个王烈枫,可是我们上哪才能找到他啊。整座山都快找遍了,愣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可不是嘛。可是,圣女大人吩咐的事情要是办不好,咱俩都得丢掉性命,肯定比挖掉眼睛还要痛苦一万倍。” “你别说了,我现在想起来都怕得要命,好在圣女大人一向心血来潮,错过了也不追究。不过,我得多谢那个外族人。” “我认得他,那个人可不简单,我当年光是把他关进地牢就用了十分的力气。也不知道圣女大人能不能对付他。” “喂,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先担心我们能不能找到王烈枫吧。” “我们出来得晚了些,让他走远了,这下可就毫无头绪了。可恶!” “等一等,我记得你有特异功能的,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你是说……” “你不是有个狗鼻子吗——” “闭嘴!圣女大人随便怎么喊我都行,但你这么叫我就是侮辱我。” “行吧,虽然大家都这么叫你。你鼻子很灵,闻过的味道,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多远都能找到,是不是?” “是呀。” “嘿,那不就方便了?你这个笨蛋,圣女大人派你我来抓王烈枫,不就是因为看中了你这一点吗?只要找到人,抓到他还不容易?他刚经历恶战,身子尚且非常虚弱,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小鸡一样容易。” 黑衣人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给忘了?嗨,还不是因为你太蠢,差点让圣女大人给杀掉,吓得我什么都忘了!” “哟,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我可不怕死!” “别说大话,刚才吓得尿裤子的是谁呀?我早就闻到了!” “你少说两句吧!现在找人才是要紧事!” “好,好,安静点,让我回想一下,碰见他的那一天……” 林珑在倾听的过程中,经历了心情的剧烈起伏。 听闻他们要捉王烈枫,她是心中半惊半好奇,萍水相逢,事不关己,可是又因为有了那么一点牵扯,使她有些感兴趣;随后听他们争吵,她又觉得好笑,仿佛两个小孩在疯言疯语,近乎于半癫半傻,她觉得他们在说胡话;可是听到最后,他们决意要循着气味找人的时候,她有点慌了。 如果那个人的鼻子真如他所说的那么灵验,那么她刚才,是真真切切地接触过王烈枫的。她给他敷药,给他包扎,更要命的是,他曾经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抱过她,他的怀抱温暖又沉闷,叫人脸红心跳。 谁曾想到,这个拥抱是这样危险? 人的鼻子灵验起来,会到怎样的程度? 是根据一个人的气味,找出与他气味相近的人,以便于株连九族,还是从他的残留的一点余香开始,一点一点地搜寻出真相? 林珑本就雪白的面孔顿失血色,嘴唇也迅速降温,变作颤抖的清灰。她越想越心慌,越想越恐怖。 如果足够灵敏的话…… 那可就太恐怖了。 “闻到了!”那个黑衣人突然睁开眼睛,眼中溢满了兴奋,“是王烈枫的味道,很近很近……” 另一人揉着心口道:“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我耳朵特别灵,稍微一点风吹草动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刚才你这么一吼,我真是吓得肝都要被你震碎了!” “哦,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我们俩呀,一个是‘狗鼻子’犬嗅,一个是‘兔耳朵’扑朔,若是联合起来抓人呀,就算这个人再能躲,再能掩饰,哪怕他上天入地,只要不是断气了,就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可不是吗?等你找到了王烈枫,我只消一听,听见他的呼吸声,别说一个王烈枫,就算十个王烈枫,抓起来都轻而易举!所以,王烈枫在哪?我已经等不及了!” “你先别急,先听我来给你描述一下。王烈枫的气味,我不会记错:初闻是橘子花的醇厚新鲜,略带了些清冷;再吸一口气,又是松树的味道,去掉了本来就只剩下一点点的甜味,越发的清苦和清新;然后他转身走开,爽利地带走了那些味道,你又能闻到一丝很淡很淡的残留的甜。啊,我真怀念这个味道,真叫人神魂颠倒……” “你这描述的,简直让人以为你喜欢他呢。” “我有病呀?喜欢他我不是找死吗?我这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去喜欢一个好闻的味道,好吗?你知道这种气味多难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和我说完了这个味道,接下来能告诉我,他在哪了吧?” “你再闭上眼睛,闻一闻,清新,清苦,酸甜……是不是,你也闻得到?” “我的天,你以为我也是狗鼻子吗?我只是听力好,我的鼻子还是个正常鼻子,用来闻闻菜有没有烧糊就够了,别卖关子了,快说,要是人跑了可怎么办?!” “好好好,我说。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王烈枫的味道,就在我身上!” “……什么?怎么会?你刚才是碰到他了么?” “我当然没有……”黑衣人笑道,“可是你记不记得,刚才我们在来的路上,撞倒了一个人?” “你是说……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一个女的,瘦瘦小小的,这么不经碰,一下子就摔倒了。” “对。我们赶路的时候撞倒了她。就是那个女孩子。” “啊,要不是急着赶路,我差点杀了她呢!毕竟我们当杀手的,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到我们的行踪。” “得亏没动手。她身上有王烈枫的气味,即使是没有什么关系,也一定是打过照面的。只要找到她,不愁找不到王烈枫。我是说,要是他们有过接触的话,就更好了……” “什么意思?” “这个女孩子身上,有非常浓郁的药的味道,浓得即使是普通人,都能嗅出一二。有这种味道的人,大都会医术,至少懂一些吧?那么,她也许帮王烈枫疗过伤,那么,再循着这个味道去找,岂不是轻而易举?” “哎呀,对呀!可是,照你这么说,是她帮我们找到了王烈枫的下落,我们还要找她干什么?就算是灭口,也浪费时间呀。” “你这就不懂了吧?即使是证据充足的判断,也最好要用实际情况来证明它啊。这还不算,如果,她和王烈枫是什么特殊关系,比如情妇,那我们岂不是有了把柄,能逼得他非出来不可?” “情妇?我听说王烈枫还没娶妻呢。” “没娶妻才最风流,娶妻了反而安定下来。更何况,这些有名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我们不都是道听途说吗,你真信他安分守己吗?我倒也希望他是这样的人,可是事实上,他长年在边塞,可能不知接触过多少异族的女人了。——当然,如果这个女孩子真和他有关系,且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那就太好了。” “好啊,那么,她在哪呢?” 黑衣人笑道:“她的味道太浓烈了,我知道她就在附近,而且跑不远,而且极有可能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话,而在思索对策。但是,抓住她,凭你我的能力,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吧?” 说着,黑衣人朝着一棵灌木丛径直走过去,用脚刷地一下拨开两片树丛,居高临下地喝道:“你跑不了了,小姑娘。” 飞开了一层厚厚的雪。 “那个……”扑朔道,“这就是你说的人?” 犬嗅面色铁青。他气得发抖,像一只发怒的狗。 “可恶,都被她听见了。” “你说得那么响,聋子才听不见呢。” ——只见那灌木丛下,根本没有林珑的身影,只有一小簇揉碎的草药,被置于灌木的根部。 犬嗅怒气冲冲地走到另一棵灌木下,踢开一看,又是一团;走到另一边,是一个空的袋子……浓郁的味道直冲他的鼻子,里面有一味极为刺激的药草的气味,熏得他两眼昏花,头皮发麻。 “中计了。我怎么会中一个小姑娘的计,她甚至可能不会武功……可恶,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气有什么用!你这家伙,就是说得太多,吵死个人!煮熟的鸭子都被你说飞了,这下要怎么办?”扑朔埋怨着,急得直跺脚。 “我话多?我话怎么多了?还不是因为你没主见,我只好多说两句?你看看,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非但没想办法,反而在这里干着急,你不是可以听到人呼吸心跳的声音吗?你倒是听听看啊!” “啊——对!”扑朔一拍大腿,跳跃起来,然后双手往上靠近耳朵。 “你干嘛?是多久没用这个能力了啊?听之前还要掏耳朵?” “非也。”扑朔从两耳耳道中取下两个玉质耳塞,道,“我是怕我听得太多。你嗓门又这么大,要是每天裸耳,我早晚被你烦死。” “天哪!”犬嗅奇道,“塞着个耳塞,你还听得见声音呐?” 扑朔一只手掌摆在空中,拼命向下压,一只手按着耳朵,“轻点,轻点。你现在话说得太多,说得口干舌燥,你吞口水的声音我都听得见,你声音太大的话,会干扰到我的。” 犬嗅嗤了一声道:“好啊,那我不说话,你听吧。” 扑朔道:“那么,我开始了。” 说着,他扬起头,闭上眼睛,脑袋四处转着,开始搜寻逃脱者的踪迹。他的耳朵比常人大些,当他开始听声的时候,耳朵竟也跟兔子似的动了两动。 他一旦进入“听”的状态,周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天赋异禀的的耳朵。 尽管对于声音有着极度的敏感,然而这其中的大部分是使他憎恨的,于普通人而言无关紧要的杂音,在他听来却如雷贯耳:譬如风过树梢,在他听来锋利如刀,稍大些的声音都像是清脆的耳光一般响亮;譬如树叶沙沙作响,在他耳里简直振聋发聩,如雷鸣响;又譬如鸟兽欢鸣,他听来总觉得已身处它们的巢穴,才会听到这样近这样大声的鸟兽的声音。 这些大自然的声音就已经足够饱满,足够让他听出千变万化来,而人类的聒噪和嘈杂更是叫他肝胆俱颤。他听见隔着墙屋内两人的轻言细语,听见向自己挥来拳头的同龄孩子面对异类时的恐惧的促喘,他听得见方远处向他逼近的人的心跳。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因此能提前回避,或是发动攻势。然而一个人不能时时刻刻处于这样的情急状态,时间久了会焦虑到发疯,因此他专门定制了耳塞,阻隔了大部分入侵的声音,使自己的听力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需要用的时候,也能够更加敏锐、更快地进入状态——比如现在。 气味可以被干扰,可是声音不会。声音只有有无,“有”也不会混杂,而是清清楚楚弹脆的一个一个不同的音色有规律地蹦着,像是当铺里一个一个的柜子,琳琅满目地摆在那里,听与不听,要找的就在那里。 呼吸心跳。除了自己和伙伴的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陌生的,新鲜的心跳,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可是心却狂蹦到了嗓子口的? ——风声之外,树荫之下,远处一点一点的咚咚,咚咚,咚咚的心跳,还有呼哧,呼哧,呼哧的,越来越急促尖锐的颤抖的呼吸。 他睁开眼睛,朝着他们刚才来的方向,伸出手,指着一片小树林道:“就在那里。” 犬嗅一听他这话,终于放下心来,捏着鼻子的手松开,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道:“熏得我鼻子痒,可憋坏我了。快,带我去。等等?你确定没搞错?”他揉揉鼻子,“她就在这附近,还没下山?她不应该趁着我找的工夫赶紧跑远么?” “山上的杂音很大,容易隐藏自己的踪迹,这样我就听不见了啊。”扑朔笑道,“躲在这里,我们往山下追,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脱险了。真是可惜遇见了我这个煞星,即使是躲在那里的第三棵树背后,屏住呼吸,我照样听得一清二楚。喂,小姑娘,别躲了。我听见你发抖的声音了,听得我都心疼,不如你大大方方地出来,我们不会害你。” 并没有人理会他这一句。他有点恼,径直走在前面,踏过冬季苍白的草地和枯瘦的藤蔓,数过一棵树两棵树到了第三棵树之下,抓着树干,转了半圈,看见了他的猎物,他脸上略带了两三分惊喜的神色,轻道:“哟。” 林珑靠在另一棵树边,并没有站起来跑的意思。 天很冷,寒风挂过她的脸庞,使她微微打着颤,眼中泛着闪烁的泪光,似一只弱小的兽,毫无招架之力。 她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坐在那里,脸蛋雪白瘦削,眼睛漆黑,仰着脸看着眼前的黑衣杀手。 扑朔愣了愣。犬嗅从后面跟上来,看了一眼道,“嘿,长得这么漂亮呀!你看,我就说会和王烈枫有关系吧?看在你漂亮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刚刚骗我了。跟我们走吧,不会害你的。” 林珑冷冷地看着他们,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又低下头去,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 “别紧张。”扑朔道,“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就不用再控制自己了,漂亮姑娘就该大方一点,来,跟我们走吧。” 林珑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恐惧的哽咽:“就不能放过我吗?我该回家了。再晚的话,我爹会担心的。” 扑朔嬉笑道:“那不急。天下那么大,哪里不是家啊?你跟着我们回家,不也一样吗?” “那也得我爹同意才行呢……”林珑叹道,手摸向腰间的一个小香囊,她动作很轻微,一边摸,一边继续说,“我今天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再不回去要被骂的。如果你们有要紧事,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毕竟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和你们要找的人根本就不认识。” 犬嗅突然沉下脸来,表情凶狠道:“想得倒美。看见过我们兄弟俩的,必定不能留活口,除了圣女大人,轮得到你来同我们讨价还价?喂,扑朔,我们动手吧!” “别急啊。”林珑道,从香囊里摸出了一个小葫芦,极袖珍的一个,系着一根红丝带,身由琉璃制成,材质很薄,近乎透明,可以看见里面青色的粉末。 犬嗅一嗅,突然警觉起来。 “那是什么?”他厉声问道,“干什么用的?” 林珑抚摸着瓶子,苦笑道:“这么凶干什么啊?我都没闻到它味道呢,怎么你就反应这么大了?——哦,你的鼻子很灵,刚才树丛里你闻到的味道,就是它所造成的,看来效果很好。那么,如果这个东西整个地扑到你脸上,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犬嗅这时候恨不得拿扑朔的耳塞塞进自己的鼻孔里,然而尺寸不太合适。他正要往后退,林珑将那瓶子用力掷了过来! 扔过来反而是好事——他可以躲开。 然而扑朔转头提醒他:“她把瓶子捏碎了!” “什么?!” 咔嚓。 轻薄清脆的一声,粉末应声洒出。 林珑将那一小瓶的粉末朝他抛过去,顿时漫天都是青绿色的薄雾,与此同时伴随的还有极为呛鼻的浓重的烟熏味,遮天盖地的,像是一只碧绿的爪子,朝着人抓过来! 犬嗅一下子被这冲天的气味镇住了,竟愣住不能反应了!在他脑海中“轰隆”一声过后,小瓶子正中他的面门,剩余的粉末跟着砸在他的脸上! 扑朔被熏得几乎痛哭流涕,不敢想象身边的犬嗅是怎样的处境,何况他也被熏得一时半会看不见了;但是他听得见他的惨呼,他从未听过他这样痛苦的呼声,大概是他鼻子的痛苦在他那里放大了百倍,他被砸中面门,加之剂量又大,他顿时倒地嚎啕,以手挠脸,身体跟着抽搐。 “喂!振作点!”扑朔勉强睁开泪流不止的眼睛,摇晃他,可是犬嗅哪里受得了这样可怕的刺激,一时呼吸骤停,扑朔知道他是晕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 “你这小姑娘,回去得好好让犬嗅教训教训你了……”扑朔朝着林珑的方向走过去,他踩在雪地上,踩碎了雪堆下面的枯枝败叶。 林珑也不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这山上有野猪吗?” “什么?” 林珑道:“专门吃兔子的哦。” 扑朔突然反应过来,可是晚了——他听到“空”的声音,是自地下传来的虚无。他一脚踩下去,踩到脆生生的枝叶,它们直往下坠,坠落到那个极深极窄的陷阱中去—— 扑朔竭力想收回脚,可是用力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他惨叫着,听着耳畔风声呼啸,跌进一片黑暗里。 林珑站了起来。她害怕极了,还没站稳,整个人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的精神已经紧张到近于崩溃。 可是还不能就此罢休。她要逃回去,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踉踉跄跄,浑浑噩噩地,朝着山下跑去。 第十九回 家山何处 1 炎莺笑了起来。这并非刻意摆出的作态,不是小女孩涂了红唇,跌跌撞撞的样子,而是生来就带着氤氲润泽的水雾和飘摇的魅意的。她的嘴角往上扬,鲜红嘴唇微开了一条缝隙,像是要引人一亲丰泽似的。她实在是一个从骨子里就散发着妖气的女子,时时刻刻都让人魂牵梦萦、魂不守舍。 不光是抱着她的完颜晟看得有些恍惚,连这些守卫地下世界的黑衣人都看得呆了,一时之间两边剑拔弩张的气氛骤停,只余下了冰冷刀光里的温柔缱绻,一直到炎莺开口说话,这一种僵持方才被打破——似乎无论在什么地方,整个的节奏都是由她控制的,即使暂时失去了掌控,她一开口,他们就会听她说话的。 炎莺笑盈盈、若有似无地朝着几个黑衣人嗔道:“你们是听不懂人话么?” 为首的黑衣人微微颔首道:“圣女大人,你……” 炎莺立即将注意力转向了他,渐渐地敛了笑容,语调降低,道,“原来你是听得懂的啊——你是贪狼,是不是?” 黑衣人一愣,脸上肌肉突地一跳,忙低头道:“是,小的就是贪狼,和小的一起来的六人,分别是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空、地劫。圣女大人,您记得属下?” 贪狼身材高大,长得无比英俊而神气,是英姿勃发、气势汹汹的样子,站在原地就是一位不可侵犯的凶神,瞟人一眼,都是叫人胆战心惊到要尿裤子的程度,然而他毕竟年纪也就二十出头,血气方刚,见到炎莺这样美丽不可方物,又高高在上的圣女大人,竟记得了他这个小喽啰的名字,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是欣喜若狂,思绪一下子飞出天外,然而又要担心圣女大人的安全问题:圣女大人的身手了得,竟被眼前这个异族男子抱在怀中一路走过来而放弃反抗,实在是非常危险的讯号:圣女大人的性命要是出了一点差池,他们一个个都活不成,于是愈发地紧张。 炎莺轻叹一声,似是在自言自语:“我自然记得,你这底下的六煞星,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空、地劫。即使是不记得人,也该记得我命里的这些数目,一个个地,都占得全了。你们,该做的事情不做……” 贪狼以为圣女大人大致是要他们出手相救的意思,于是干脆更加上前一步,手中的兵器咣当作响。离他较近的另一人的年纪较他更小些,见他要动手的样子,自然也拿了兵器准备进攻,平缓下来的气氛又再一次变得紧张冰冷起来。 完颜晟倒并不十分慌张,反而是对他们手中的兵器起了兴趣,他盯着铃星双手里的兵器,略带些好奇地淡然问道:“这是什么兵器?长得倒是挺特别。” 贪狼抬起头来,朝着完颜晟笑了笑,道:“你眼光不错,金眼睛小子。这东西,叫做‘锏’——”他晃了晃手中的八棱锏,一边一把,朝身前交叉一碰,相撞击是声音沉重而悠长。他的八棱是金属铸成的武器,形似硬鞭,但锏身无节,锏端无尖,扁长无刃,长有四尺。铃星用欣赏的眼神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专属兵器,又道,“锏的分量非常之重,不是力大无穷之人不能够运用自如,它的杀伤力十分可观,即使隔着盔甲也能够将人活活砸死,更别提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了。喂,金眼睛,想不想试试?” 完颜晟冷笑道:“你们这些汉人,要是拿研究新兵器的时间来研究别的,也就不会有这样多的花拳绣腿了。” 贪狼的眼睛一下子抬起,死死钉在完颜晟身上,恶狠狠道:“什么?” 完颜晟笑起来。他的笑短促、讽刺,是草原上黑夜中阴冷的风,是伴随着狼嚎的危险的讯号,与铃星想象之中辽阔的草原大相径庭,因此贪狼更感到加疑惑和愤怒。 完颜晟干脆利落地总结道:“我说,你是打不过我的。” 说话间,贪狼将双锏一拨,暴雨流星一般朝前发出巨响,顿时灿然刀光闭露,铿锵之声如星辰炸裂,陨铁纷飞——无刀刃的武器,竟有这样叫人惊叹的形态! 树叶飘零,飞沙走石。这引得完颜晟也不禁眯起了眼睛,觉得面前名为贪狼的男子并不是花拳绣腿,是实实在在力大无穷的一个凶猛角色,看他的身形就能看出来,实际上比完颜晟还略高些,完颜晟站在人群中,已是鹤立鸡群了!——也怪他,好不容易学了个新词就整天吧啦吧啦地乱用,觉得放之四海而皆准了,其实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胡说八道,不能完全精准地表述出来。 但是他也没有出手。他甚至没有防备。毕竟炎莺在他怀里,是再好不过的挡箭牌——他并无此意,炎莺更没有。 因此,这暂时的冲突爆发并没有持续多久,而是在炎莺的怒吼之下结束的:“贪狼!” 贪狼一听这威严无比的声音,刚才的气势一下子焉了大半,他忙将左手的八棱锏往下一压,朝着自己的方向打过来,强行阻止了这一招星辰爆裂,时光倒流,碎片重新回到原点,是完整、钝重、圆滑的一个月球,心脏震颤,手腕微抖,他冷汗直冒,退了一步,单膝跪地道:“圣女大人,小的没有冒犯的意思!” “都说你性子直,我看你是脑子不好!“炎莺气得要命,劈头盖脸地一顿破口大骂,“什么忠心耿耿,什么守卫天神?我看就是放屁,目光短浅,比狗还笨,狗还知道认主人,你是想一锏砸死我是吗?贪狼!跟你好好说话你听不懂是吗?华阳教的三煞星之一的贪狼,还真是个头脑简单的蠢货,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贪狼低头乖乖挨骂,一边听,一边勉强点头道:“是是是,圣女大人说得对。是小的的错,是小的欠考虑。”——自然,圣女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地位高的人吩咐了什么,他都应该无条件地认同接受,事实上他掌管了不知多少教众的生死,他们在他脚下不过是蝼蚁,但他十分敬畏炎莺大人:敬是因为她的美貌,畏是因为她的身份。 “对,我说得当然对,”炎莺道,“你给我把锏收回去,别在我眼前晃。然后,你带着你的人,往后退七步,一步都不能少。” 咣当一声,贪狼把锏丢到地上,左右双锏相互敲打,三声撞击仿佛是清晨寺院里的钟的吟哦。与此同时,他开始往后退。身后六人也纷纷往后退去,生怕少退一步,炎莺直接赐他们一死百了。然而贪狼似乎还不甘心,一边后退还一边垂死挣扎道:“圣女大人,他很危险,你真的——” “我说过几次了,你听不懂我说话吗?”炎莺无奈地笑起来,她的笑美艳绝伦,不可逼视,“他也说了,连交换的条件都没有,他没有筹码,自然不会放开我,我是他在这里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对吗?”她的声音忽然柔下来,眼睛看向完颜晟,而那在贪狼眼中不啻于一种求饶,圣女大人可从未这样反常,于是贪狼更加生气了。 “圣女大人,我不能走。”他在远处开口,声音依旧清晰可辨,每字每句都清楚地传到完颜晟的耳中,“这个金眼睛的人,他会毁了这里的!” 炎莺温柔地笑道:“他不会的,你再这样执拗下去,我倒要怀疑你想忤逆华阳教,要将这里搞个天翻地覆呢。” “圣女大人!贪狼绝不会——圣女大人!”圣女大人不会是中了蛊了吧!在贪狼愤怒的火焰燃烧到顶点的时候,完颜晟清了清嗓子,引得贪狼的眼神刷地一下又杀了过去,精准,肃杀。 “收回自己的招式,远比出招更难控制。”完颜晟道,“你是左撇子吧?” 贪狼精神一拎,瞪眼道:“是……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完颜晟撇头笑道,“我只是想说,我一眼能看穿你的招式,所以也可以轻易地打败你。” 在贪狼再度爆发之前,炎莺又开了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像是一根细长的针,扎破了一只皮球—— “你听懂了吗,贪狼?我让你滚,再不许来妨碍我们之间的事。” 炎莺说着,用手指挑唆着完颜晟的下巴,眼中是似有似无的一团水雾。她真是个绝顶的美人,是美艳动人的妖精,是妖气十足的尤物,完颜晟心想着,他微笑着,看着贪狼气得发抖的脸,他的气场、力量,都绝不输给自己,只是比其他来,自己好像更适合当坏人呢。 贪狼嘴唇颤抖着,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低头咬牙忍了许久,终于抬头,愤然道:“好。小的先行告退了,圣女大人……您千万千万注意安全,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小的可担不起。” 炎莺冷笑道:“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情了呢。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我要是真死了,你给我陪葬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确认贪狼等一众人全部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完颜晟将炎莺从怀中放了下去。炎莺的身子是柔滑冰凉的,像一条美女蛇——也许是因为自幽深湖水中下潜而来的原因。因为两人都是浑身湿透,于是搞得完颜晟自己也忘记了。 他的动作尽量很轻。炎莺站立在地面上的时候,首先就伸了个拦腰打了个呵欠,一边往前走,一边慵懒道:“真是不会伺候人。” “是吗?”完颜晟笑了笑,道,“你——冷吗?” 炎莺回头瞟了他一眼,朝他笑了一下,反问道:“怎么,是想把你的湿衣服给我穿,还是想我把干衣服给你?” 完颜晟笑道:“谢谢,我很好,你小心别着了凉。多亏了你的主意,我才能够太平无事地活到现在。这些人看起来真的很厉害。” “你也看到了,贪狼这家伙非常莽撞和愚蠢,偏偏他的实力又很可怕。如果你直接这样进来,又被他看到了,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了你,挡都挡不住。他习惯了杀人不眨眼,对于入侵者更是要像蚂蚁一样捏死才罢休,我可护不住你。” “为了你,我会战胜他的。”完颜晟毫不避讳地说。 炎莺同样不避讳地报以一个了然的目光,笑道:“你会光顾着看我,然后被他杀掉的哦。”她理着衣袖道,“你比他好不了多少,那么多进入华阳教的方式,你却偏偏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害得连我也跟着遭殃,衣服都湿了个透。还有啊,其实这里一点都不冷,你只是觉得紧张而已。要是在地面上,你早就已经冻僵了哦。” “——啊,还真的不冷呢。”完颜晟才反应过来,比起汴京城地面上的天寒地冻,这里实在是个温暖湿润的极乐之境,难怪他从水面出来,至今还未感受到一丝冷意。 “是吧。”炎莺朝着完颜晟走过来,停在他面前,朝前面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你往前走吧。” 完颜晟金色的瞳孔之中透出困惑来,道:“我可不知道怎么去找教主呢。” “啊……”炎莺笑起来,“我都给忘了,怎么,你是想继续让我给你带路吗?不是说好的,劫持我只是装装样子,你还想把戏演到底吗?” 完颜晟道:“那倒没有这个意思。”他一拍脑袋,笑道,“嚯,我差点忘了,还以为你是我的同伴呢,想着让你带我一路过去。你是我的敌人,做到这样已经是……义……”他一时间忘了词,炎莺会意,笑着补充道,“仁、至、义、尽。对吗?” “对,仁至义尽。”完颜晟点头道,“你能够帮我到这里,我已经非常吃惊了。” “被你威胁着罢了。”炎莺神秘地笑了一笑,道,“被逼着带人闯入这里,还算是说得过去。可是一路带人去找教主,那可是天大的罪过。你如果非要继续这样做的话……”她的声音飘忽起来,“我就一定会骗你了。” “一定?”完颜晟道,“你如果在床下对我说过超过三句真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炎莺大笑起来:“你再说的话,我一句真话都不对你说了。”她笑的时候,声音是好听的,是温柔绵延的潮汐,是牵扯不断的连珠的雨滴,一滴一滴地砸到地面上,是天空的在恸哭,听得久了,似乎有一丝悲伤的意味在里头。 完颜晟也不在乎其中的悲伤,他觉得动听就是了。他耸了耸肩,道:“没有关系。你说不说真话,我又不会在乎。你也不会在乎我。” 说话的时候,完颜晟又轻微的走神,于是在这巨大的原始森林里,他自然而然地撞到了东西。他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停了下来,回头看见炎莺在笑他,他看着炎莺的笑,自己也笑起来。他又转过头去,看见面前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硕大无朋的树冠形状奇特如飘摇的云,从深绿之中泛滥出奇异的紫色光泽,而红色的枝条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往下垂入地面,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仿佛是一片血月之夜里未曾卷起的珠帘,在帘子背后透出光怪陆离的景色。 完颜晟一眼望过去,这迷迷蒙蒙、朦朦胧胧的景色,竟似是阔别已久的故乡的草原,辽阔而遥远,完颜晟心里一惊,又反应过来,再次回头问炎莺道:“这是真的吗?我看到的,是假的吧?” 炎莺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是他无法捉摸的神色。她好美,美得与这诡异而华丽的森林融为了一体,她是其中孕育而生的最美的精灵,充满着野性和未知的邪恶,又引人入胜。炎莺摇摇头,道:“我怎么知道呢?要失去这一切的,可不是我呀——” “什么?”完颜晟一愣,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他定定地望着那一片草原,草原上有着各色的野兽,马蹄声答答而过,他看见自己兄弟们熟悉的脸,听见他们口中说着女真语,声音像是暴雷落地翻滚,自带着浑浊嘶哑的因子。 “别让那只鹿跑了!快追,快追!” 完颜晟的思绪也跟着这熟悉的乡音往前翻滚,隔了太久以至于不知记忆该从何拾起。他茫然往前走了一步,一刹那,前方的幻境以一种他难以企及的速度,飞快地往后退去,并且呈旋涡状地旋转消失。他着急了,忙往前跑过去,他拨开缭绕的枝干,他的手指触碰到柔软枝干的时候,它们由红色变成紫色,又在奇异光线下呈现出夕阳一般的金橙;完颜晟视而不见,他只在意远处的那一片正在消散的蜃景,即使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毕竟是太想念了;他用力奔跑过去,朝着那个漩涡跑过去,那个漩涡似是突然停了一停,逐渐地发出明亮光芒来,它愈来愈亮,仿佛是一只浑圆的月亮,是模糊的泪痕似的一点,是久远的一场哀愁。 第十九回 家山何处 2 他跑进枝干后面的一片灿烂中,顿时眼盲耳鸣不可辨别,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了,他用手遮挡也无济于事,他回头想问一问炎莺,可是他看不见她,似乎进入了这一片光芒之中以后,他的一切感觉都不复存在,只有这光亮之中的黑暗回忆,将他整个人拖拽到地狱里去。 “吴乞买,吴乞买。”完颜晟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并非传入他的耳朵里,而是往头脑处直直地插入进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的,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够忘怀的,根植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吴乞买,你得起来啊——” 吴乞买,这是完颜晟的女真名字。从小听到大的“吴乞买”在异国他乡烟消云散,因此在他再度听到的时候,心中有恍惚的不真实感。而这里的一切,又是否真实呢? 是查剌的声音,查剌是个机灵的小鬼头,总喜欢来找他玩,是他关系最亲近的兄弟之一。也只有斜也不嫌弃他的身份了。 “吴乞买,”查剌趴在不远处的围栏上打了个呵欠,道,“你看起来很累了,再不振作起来打败这头熊,你就会被它一巴掌拍死哦。” 他抬起头,眼前是金花胡乱飞舞,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金光灿烂被鲜红的血色替代,他的额头破了个口,鲜血很快地糊了他满脸,此刻的他与野兽,与眼前的棕熊也没有区别,都是杀红了眼的怪物。 他反应过来——啊,原来是刚才被这头熊一掌拍懵了。谢天谢地,得亏他躲得快,脑袋才没有被拍碎,而只是受了皮肉的擦伤。那也是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人皮了。额头火辣辣地痛,他强忍住这烧灼一般的刺激,咬牙站了起来,抬头看着面前的大熊。他的双腿因为疲惫而颤抖着,太阳显露出要落山的样子然而实际上还有很久,它金红的光芒在天边仿佛一只被戳破的蛋,蛋黄软软地淌出来。 这只熊比他从小见过的熊都更庞大,更凶猛,身躯粗壮肥大,体毛漆黑浓密,它的脸型如鬣狗,头大嘴长,张开嘴的时候露出巨大的獠牙和臼齿。它的视力并不很好,但胜在嗅觉极为灵敏,吴乞买的鲜血流淌的时候,它就更加确定了他的位置,并且开始暴怒,是食物求而不得的暴怒,它锋利的爪子如同五把弯曲的刀,每一把都能够划过人的脖颈,人头落地,再一口咬碎,或者将四肢撕扯下来,将整个人撕碎到四分五裂。 太可怕了,这只熊简直是将恐怖氛围提升到无限,他不知道父亲劾里钵是怎样带着部落的先辈们收复这一头硕大无比的熊,并且将它饲养了好几年的:光是这无限巨大的体型,就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食量,这样想想,把人喂给它吃,也似乎是无奈之举——美其名曰“试炼”,身份普通的少年只有与熊对峙,从太阳最烈的时候一直到太阳下山,而保持着不死,才能够真正被承认是身份尊贵的接班人候选。女真部落一旦失了靠山,便再也没有一脉相承的尊贵血脉,有的只是永远立在那里的实力的标杆。 这一年吴乞买十七岁,父亲劾里钵暴死不久,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他走在路上都自觉芒刺在背,彻夜翻覆不能入眠,总觉得有谁在窗口盯着自己看。他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种阴沉的痛苦,因此干脆抵死一战,也是为了给自己争一个身份,一张暂时的免死令,自我欺骗也好,死前他想睡个好觉。 巨熊嘶吼起来。它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之中淬炼武器时候的摩擦,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些许的疯狂的意味。吴乞买知道一定是有人给这只棕熊下了些药,才会使得它变得比平时更嗜血、更凶悍、更恐怖——果然是想要他死! 围观的人的心也跟着被提起,不知是担心吴乞买,还是得担心这头熊的安危,尤其以斜也最为可疑。 斜也身材修长挺拔,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浅色的眼睛里透出狐狸一般狡黠聪慧的神色,他悠闲地趴在栏杆上,笑得和平时一样不怀好意:“吴乞买啊吴乞买,今天的你好像不如以往精神,你是太累了吗?放弃是最简单的事情哦。” 吴乞买平时就看斜也不太顺眼,他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惹人厌烦,同样是阴沉的性格,斜也阴暗又油滑,表现出的样子又是阳光的,谄媚的,身后还有一堆女人跟着,就更加重了他对于他的讨厌,于是吴乞买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好得很。” “是吗……”斜也笑着叹了口气,朝他眨了眨眼,道,“那加油哦,吴乞买,要努力活下来。” 天渐渐暗下来,吴乞买最后看了一眼围栏外的人。他们在夕阳之下变得漆黑难辨,只剩一个发光的轮廓。 但他记得盈歌的脸,即使把这个中年男子烧成了灰,他都认得他——完颜盈歌! 在父亲死前的那一夜,他们一起喝了酒,吴乞买从营地外路过,正瞟见盈歌从衣袖中取出一包粉末,往杯中撒下去,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他闯进去要夺下酒杯的时候,父亲正转过头来看着他,微笑地问他:“怎么了,吴乞买?” 盈歌也转头看他,眼中是和煦的微笑,他温柔道:“你很渴吗?” 此时吴乞买已经将酒杯夺下,见盈歌这样说,他犹豫了一下。“这杯酒……”吴乞买想了一想,忽然天真笑道,“父皇可否将这杯酒赐给我?我刚才玩得太疯了,到处找水喝,等不及看到父亲和盈歌太师在喝酒,赶紧跑过来求酒。” 劾里钵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原因,一听是这样,终究是有些失望,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道:“如此,你对我说就好,我再给你倒一杯便是了。你却要抢我的喝,多大的人了,还不懂规矩吗?” “我错了,父亲!”吴乞买笑道,暗自将杯子往下一丢,人也佯装绊倒,口中哎哟一声,道:“不好!父亲,都怪我冒冒失失的,这杯子也不能要了,您再赐我一杯吧!” 劾里钵长叹一声道:“不争气的东西!” “王,别生气。吴乞买只是淘气,等他长大了,就会懂规矩的。说不定他本身就懂呢。”盈歌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吴乞买。吴乞买抬眼与他对视,气氛有些紧张。 然后吴乞买起身道:“那,父亲,盈歌太师,你们继续,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而父亲还是死了。父亲的死是早有预谋,不止是这一次这一件的预谋,吴乞买根本就无能为力。父亲没有发觉,因而没有躲过去,更惨的是吴乞买从此也不好过了,虽然劾里钵死了,也不至于沦落到低等人的地步,然而盈歌似乎看出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顽劣的废物,干脆就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除非他以这种方式,重新,爬上来。 盈歌的眼睛闪闪发光,是刀光爆闪。吴乞买明白是谁要害他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他自己麻木了罢了。 待他回过神来,巨熊已经朝他靠近,步步紧逼,不依不饶,吴乞买感觉到一丝温热潮湿的腥气之时回过头,只见面前是一片漆黑的巨熊的胸膛,是一块巨大的腥臭的绒布,遮天蔽日,恐怖异常。这只巨熊光是四肢着地之时,就已有两个成年男子之高,此刻它以后肢为支撑,站立起来,更是硕大至不可想象。 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女真人看见了这样的一个怪物,都惊呼连连。查剌年纪还小,吓得一下子从围栏上滚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斜也收起一贯停留在脸上的微笑,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场面,手托着腮手指敲打着自己的下颌;盈歌则是笑,他抚掌大笑,朝着四周笑不出来的武士们道:“看啊,大金国那么多年,终于又出了一位少年勇士,大有当年完颜阿骨打的风范,你们说,是不是啊?” 巨熊举起肥厚的前掌,预备发动攻击。它一掌拍过来的时候,带着猛烈的腥风,大地为之震颤,空气因其而颤抖。吴乞买咬牙,竟仍是原地不动,查剌尖嫩的男孩音撕裂空气穿透耳膜:“吴乞买你愣着干什么啊!” “我没愣着啊。”吴乞买微笑着,一俯身躲过巨熊的一掌,猛地从它的身边钻过去,坚硬的绒毛与他擦身而过,熊扑了个空,嗷地吼了一声,想要转过身却一时半会不能够办到——吴乞买接口道,“我在等机会啊。” 他径直走到了巨熊的背面,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漆黑的墙,他猛地一蹬,踩上熊的脊背,抓住一撮毛发,三步并作两步连连往上蹿,在熊重新由四肢着地变为直立的一个瞬间,他一路跑到了顶—— 吴乞买跑到巨熊的肩膀上,揪住它后颈的毛发,巨熊猛地昂头吼叫,捶胸顿足,爪子嘭嘭地乱拍,想要把背后的这只麻烦的小苍蝇拍下来,奈何四肢太短够不着,只得乱扭乱甩,试图将他甩脱,然而吴乞买咬定青山不放松,愣是牢牢地抓住它的后颈,猛地往上一提,巨熊痛得大吼,站立起来,吴乞买从身上取出一包粉末,纷纷扬扬地洒出来。 盈歌呆住了,看着吴乞买,吴乞买恰巧此刻也在看着他,并且冲他一笑;他扬起手,从上往下,将那一包粉末从巨熊的眼中揉下去,巨熊嚎叫一声,吴乞买毫不犹豫,双手从熊的后颈离开,猛地掰开巨熊的嘴,又松开其中一只手,又掏出一包药来,整条手臂塞进熊的嘴中——吓得人群惊叫不止,大人捂住孩子的眼睛。 当吴乞买将手从熊嘴里抽出的时候,整一条手臂都是黄色的黏液。随后,他脚踏上巨熊的头顶,借力一蹬,蹿身上旁边的树枝。他一甩手,黏液飞溅,人们纷纷闪避,在鲜红色的夕阳余晖之中,巨熊轰然到了下去! “太阳落山了呢。”吴乞买道。他从高高的树枝上跳下来,起身走了两步,走到盈歌的面前。盈歌面部的肌肉一抽搐,下意识地往后退,身旁的武士迎上来。盈歌将手抬起来,轻声吩咐道:“别动。” “好!好厉害!”查剌上蹿下跳,“吴乞买好厉害啊!”在他胜利号角一般的声音中,喝彩声在流淌的夕阳光线之中融成了一片,他们在欢庆着吴乞买的胜利,以及这恐怖的巨熊的死亡——它的存在,实在是太恐怖、太危险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酷刑,而这酷刑随时都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王。”吴乞买在欢庆声之中微笑着,他的声音冷寂而克制,“我成功了呢。” 盈歌冷汗都落下来了。他看着吴乞买,勉力微笑起来,他尽量笑得大气,笑得无所谓,就好像真的为吴乞买高兴一般,他终于笑出声来,也骗过了自己,他手拍了拍吴乞买的肩膀,道:“吴乞买!大金国有你这样的少年,才真的了不起!说吧,你想……要什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艰难,几乎堵在盈歌的喉咙中吐不出来。 通过了巨熊试炼的少年,是可以向王提出一个要求,王必须答应。 吴乞买能说什么?他只会说—— “我要你死。” ——然而并没有。吴乞买的眼里没有杀气,也没有决绝,而是露出了一种恳切而胆怯的神色,他嘴唇嗫嚅着,忽然在盈歌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王,请允许我做您的养子,我愿永生永世侍奉您左右,护您周全。” 斜也的眼睛瞟了过来,似是在沉思,在收紧,然后松开。斜也朝着远处的夕阳看过去,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微笑起来,走回家去。 “……”盈歌几乎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吴乞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一天,劾里钵,即是说上一任的王,被盈歌以同样的剧毒粉末,在酒杯里下了毒,并且被吴乞买发现和拦下。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并不会说出去。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个聪明的人,并且愿意对你俯首称臣。我向你效忠,我会把我的这条命献给你,而在我活着的时候,是极具利用价值的,忠心耿耿的一个部下。 “好……”盈歌摸了摸吴乞买的头顶,吴乞买温驯得像一头幼兽。 他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绝顶,在无数条通往死亡的路途之中,他竟找到了唯一的生机,他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折煞自己的尊严,成为他的一条狗。 那似乎也不错。 不错?有鬼了才会觉得“不错”。 活着是屈辱,是炼狱。 六年之中的每一天,完颜晟都会梦见自己的父亲劾里钵。父亲从坟冢之中爬出来,七窍流血,鲜血淋漓,他掐着他的脖子,伸出手来要剜出他的眼珠,口中喃喃道:“吴乞买,你这个不孝子,你要下地狱来给我赔罪,吴乞买,你将断子绝孙,永世不得翻身,去死,去死,去死——” 完颜晟流泪道:“父亲,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我不得不——” 劾里钵的眼中流出血泪,他张开被腐蚀了的空洞洞的嘴,口腔里空无一物:“去死,吴乞买,断子绝孙,去死,去死——” “不!”完颜晟醒过来,抱着脑袋,头痛欲裂道,“不是这样的。……啊?”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草原幻境之中,而原先明亮道刺目的光线已逐渐消散,此刻是鲜红的一片晚霞,像是残阳流出的血,完颜晟好不容易从刚才的噩梦之中醒来,发现自己再次坠入噩梦之前的噩梦里,时间在倒退,周围暗下来,他的耳边有嗡嗡的鸣响,沉沉地压下来,使他头晕脑胀,不能自持。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吴乞买,吴乞买!” 那个声音苍老、熟悉,带着沉沉的死气。他转过头去,劾里钵顶着一张腐烂了大半的脸,朝他张牙舞爪地抓过来,手指插进他的眼睛,鲜血爆出来—— “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好了吗,鸣心?”炎莺问道。她悠闲地倚在树边,拉了一根树枝过来,从上面扯下一只鲜红的果子,放在掌心把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完颜晟身边,以手指抵着他的额头,瞳仁变成了诡异的绿色,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她的脸蛋白嫩嫩粉扑扑的,煞是可爱;可她的神情又是严肃的,凛然的,不可侵犯的,让在旁边帮她把完颜晟提起来的贪狼都不寒而栗。炎莺看着这两个人一大一小对比鲜明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小女孩的眼睛又持续闪烁了一会,终于黯淡下去,她的声音幼嫩可爱,她笑嘻嘻地抬头,对炎莺道:“好了,圣女大人,这个大哥哥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意志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等他醒过来,就可以完全听您差遣了。” 炎莺笑道:“好。辛苦了,鸣心。不愧是申王赵佖的人,都这么厉害呀。” 鸣心忙摇摇头,道:“贪狼哥哥才是最厉害的呀,是贪狼哥哥带我到这里的!是不是,贪狼哥哥?” 炎莺白了贪狼一眼,道:“他?真是笨死了。提醒了半天才懂我的意思,我问了不知多少遍听懂了吗,到最后总算是听懂了。对吧,贪狼?” 一旁的贪狼低头道:“是,圣女大人。” “还算有救,不愧是三煞星……”炎莺说罢,朝着完颜晟的方向走过来,蹲下来,托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完颜晟呀完颜晟,你以为我凭什么对你推心置腹?凭着一张床,还是所谓的一见钟情,或是久别重逢?你未免太天真了,我可是从未改变我的立场呢,与我是同一阵营的,从来都是贪狼才对……不过,也没有关系,你马上也要变成我们的伙伴了,你的力量,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得很,即便是没有,你也有着一个‘祭品’所充分具备的条件呢。” 第二十回 伏兽身将动 1 冬日的阳光总给人以不真实感:它苍白,刺目,明亮,如白银闪烁,却没有一点温度。即使是在这个阳光正滥的上午,它明晃晃地高悬在天空,与今天与明天都别无二致——可是走在街上,依旧是寒冷彻骨,似乎光线一接触到地面,就幻化作凛冽大风,要将人的皮都剥下来回去做鼓。 阳光是这样的苍白虚伪,坏就坏在它无处不在。欺骗似的,在每一个角落都占了个位置,硬逼着人把它未尽的职责忘掉,反而去感激它带来了些许光明,让人缩在家中,烤着火,说,啊真暖和。 阳光刺透窗户,照在一只纯白色茶壶上。那茶壶圆润剔透,是由一块白玉制成,泛着柔和软糯的光泽。壶里的茶叶顺畅地舒展开,嫩绿光润,细嫩如花蕾一般。 美丽年轻的女子一只手轻提壶把,将茶慢慢注入进桌上的小杯子,右手提壶靠近茶杯口注水,再提腕使壶提升,高冲低斟反复三次,水流如清泉于山峰间流泻而出。紧接着,她继续压腕将开水壶靠近茶杯口继续注水,如是反复三次,正盗了七八分满,旋即提腕断流收水。 碧绿清澈的茶水中间起了一个微小的涟漪,又颤抖着散开去。 她一手抓住杯耳,另一只手托住杯底,俯身把茶端给面前的男子。 男子双手微微分开,半握拳轻搭于前方桌沿,似是很愉悦,很迫切的样子。他在座位上略欠了欠身,说道:“谢谢。” 倒茶的女子道:“实在惶恐。殿下何必对我说谢呢?” “向来饮茶礼仪如此,我也得守着规矩才是啊。”他笑着端起一杯茶来,捏着玲珑小巧的这一只茶杯,一观一嗅茶味,将杯子腾挪于鼻唇之间,时嗅时啜,如醉如痴,如品美酒,闭上眼睛物我两忘。 “好茶。色绿,香郁,味醇,形美。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男子微笑着,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游移,“不愧是西湖明前龙井,不愧是最好的茶师。” 女子低头道:“不敢,我只是采茶女,一个怎么担得起这样的名号?”她的眉眼柔柔弱弱,惨惨戚戚的,面容韶秀柔美,是温婉可人的样子,身形也弱柳扶风一般,如一根脆嫩的枝条,拂过水面。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是一只受惊的黄鹂。 “他们不懂,美人配茶,比酒更让人沉醉呢。”男子眯眼道,“咦,奇怪,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怎么到了这时节,送过来的时候依然这样醇厚清香,让人感觉回到了一年以前呢?你说,是不是因为放在冰窖里,所以能一直保存至今啊?” “不是的。”女子道——到她专业的领域,她显得比刚才自信了许多。 男子微一皱眉,抬眼看着她:“哦?你说说看。” “用冰保存茶叶,确实可以保持它的色泽和鲜爽度,但是,对于香气的保留却无能为力。如果殿下您喝的是从冰窖里取出的茶的话,一定就不会像刚才那么清香了,而‘茶香’,其实是品茶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点,也是茶的灵魂所在。在冰下保存,固然茶叶碧绿依旧,却被抑制了香气,降低了茶的鲜灵度和浓度,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是死茶,喝了等于没喝。” “还有这种事?怪不得我平时买来的明前茶是越喝越寡淡,但是弃之又可惜,每天当水喝都喝不完,只好送了别人一大半。想不到你们那儿还有这种讲究,连喝茶的规矩都这样多,真有意思。”男子似乎有些感兴趣了,他眼中闪过轻微兴奋的光,“来,你继续说。” “明前茶是最昂贵的一种,可是越是昂贵,就越有人要争抢,往往刚采了茶,一出锅,马上被一抢而空。抢到手之后,又不注意保存,所以多半都被浪费了。” “原来如此啊,以前居然是我暴殄天物了……”男子捧着茶笑道,“那,你们一般会怎么做呢?” “许多茶在制作完成之后,正常会有一道叫做‘收灰’的工序,等到收灰完成了,茶叶就能够更长期地保留香气,这样的茶才会对外销售,不然,千里迢迢地送到客人手上,一喝却没了香味,可不是自砸招牌么?” “这样啊。收灰是什么?我想听具体些的,讲来听听。” “收灰就是——用您听得懂的话来说,炒制好的茶叶还是湿润的,这种湿润,在许多人比如您看来,是它尊贵的标志,实际上是极易受潮变质的——您也知道吧?可是,这是可以避免的。我们会及时用纸或布,将茶叶包成小包,放入一只铺满了生石灰的缸里,盖上盖子,放置七天七夜,或是更长的时间。七天之后取出茶叶,香气会更加清香馥郁,滋味更加鲜醇爽口,甚至让它的香味更浓郁。这就是收灰的作用了。” 男子若有所思,眼睛往四周扫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把喝空的茶杯放回桌上。女子见状,上前给他续茶。他摆了摆手,以示不必。见他拒绝,女子也是有点愣住,只当他是犯了困,没了兴致,于是做了个简短的收尾:“只是,喝明前茶的人总是太心急,怕抢不到,不等我们完成这一道工序,就急着把茶买走了。这样的茶,大都是被远方的贵族享用,只是可惜了,他们总是品尝不到最好的滋……” 男子已经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没等她说完,忽地一把拧住她细嫩纤长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女子瞪大双眼,面孔迅速变红,拼命蹬着双腿,掰他的手试图挣脱,然而无果。她张开嘴,啊啊地发不出声音。 “你说的这些啊,都是没用的。明前茶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你们的种植,更不是因为你们的保存,而是因为它的稀少,它的短暂,它的不可复制,因此才会有这样节节攀升的价格。你知道什么是珍贵吗?我给你再多钱,你知道要怎么花它们吗?保存明前茶,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就像你的命一样,也是多此一举的。” 女子开始流泪。见她哭了,男子毫不怜悯,反而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女子登时只能从喉咙处挤压出咯咯咯咯的细碎的声响。 “听故事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我为了听一个毫无用处的,茶叶的故事,居然要听你来否定我,还否定了两次呢。就凭你还敢否定我?你的话,我哪句听不懂?你想逃出这里的心,我每天每夜都懂。你温顺得像一条狗,端茶送水,陪我睡觉,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活到现在,可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露出破绽,是不是?故乡果然是人的软肋呢。你一直珍藏着这一包茶,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逃脱的机会。你在茶里放了蒙汗药,无色无味,却会让茶水变质。除了香味以外,它酸得就像醋一样,你知道吗?” 女子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男子笑道:“我为什么知道?就凭着我是申王赵佖。我是未来要一统天下的人,我有什么理由不能知道一切?” 当赵佖露出这一种疯狂的表情的时候,女子便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她听到一声:“真是扫兴。” 在王烈枫的感觉中,这一趟家真是回得迂回曲折。当然,对他而言,时间总是充满弹性,忽长忽短,在打仗的时候,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他数不清自己死里逃生的次数了,可是它们加起来一共也没有几个时辰,只是在当时,他以为会有天荒地老地那么长,听说人死后会重复做生前做的最后的事,他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被卷入这无聊而血腥的漩涡中去,这漫无边际的时间的永恒长河中去。 时间只有在家里才是短的,是无论多久也不够的,是家里仆人的一声少爷,是妹妹欢呼雀跃的一声哥哥。一回到家,不必谈国事,不必关心天下事,只要有谁来和他说说家里的琐碎,絮絮叨叨的,报喜也好,抱怨也行,都是让他无比高兴的,使他体会到生活的滋味——他为了黎民百姓的生活安康而出生入死,自己却鲜少窥见生活的样貌,这是何其不公平的事情。 他总有再不回家就再也回不了家了的担忧。似乎每一次的生死攸关都来得比上一次更凶险,能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时间更是变短;他常常安慰自己:等到四五十岁打不动仗了,就可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可是,他今年也只有二十出头,已经伤痕累累;他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吗? 对自己命运的悲观展望,使王烈枫希望所有的痛苦都由自己承受,而不是妹妹。他希望她随心所欲地生长,希望她刁蛮泼辣少受人欺负,至于习武,她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他可以保护她。就目前而言,王烈枫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过一生,那他就放心了。如果她不乐意的话,那也就随她去多玩几年。王烈枫时常觉得自己在家庭的考虑上,像个无趣的中年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许多不幸,因此只求顺遂如愿便最好。 他的伤口未完全好转,疲惫感依然深重。如果没有林珑帮着治了一治,只怕自己此刻已经筋疲力竭,死在半路了。如果下次有机会碰见她,真得好好说声谢谢;啊,还有她提到的事情,最好也找人帮忙办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敲开了自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家里的小丫鬟小芹:“少爷,您回来了?我们以为你已经——” 王烈枫看见小芹的时候,愣了一下:“小芹?怎么是你来开门啊,这门多重啊,你一个小丫头推得动吗?阿荔是怎么分派人的呀,乱弄。阿荔呢?” 十来岁的小芹看起来灰头土脸,眼里似乎还泪汪汪的,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怎么了?”王烈枫又问了一遍,“阿荔呢?” “阿荔姐姐出门了……” “出门?”王烈枫疑道。话音未落,他被什么撞了一下,哎哟一声,低头去看。原是妹妹的猫从里面窜了出来,毛球似的身子蹭着他的腿,抬起头来喵喵叫。 王烈枫不理会。可是猫一直叫,奶声奶气的,如婴儿啼哭似的。于是王烈枫俯下身把它抱起来:“猫指甲剪了吧?” 不抱还好,一抱,猫就蹿进他怀里,又舔又撕咬,凶狠又急切。王烈枫想起自己衣服里塞过一只烧鸡。他拎起猫后颈的皮,将它提到半空中,问小芹道:“怎么饿成这样?” 小芹嗫嚅道:“阿荔姐姐说,猫饿不死,会自己找吃的,不用管它。” 猫用力一挣,挣脱了王烈枫的手,一落地就朝外逃窜。 小芹道:“呀,它要跑了!” 王烈枫朝外跨了一步,弯下腰重新把猫捞起,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脑袋,快步往里走,道:“猫确实不需要每顿照顾。可是,我们家一尘不染的,一只老鼠都抓不到,剩饭剩菜也及时处理了,哪来的东西让它吃?它饿了几天,自然要往外跑了。更何况,这猫不是中原猫,你看,身圆脸平,毛长及地,本来就是给人当宠物玩的,就算是放了它到外面,它也是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啊。初梨一时兴起,照顾个两三天不理,这很正常,可之后的事情,你们可得跟上呢。” “少爷教训得是。”小芹关了门,颤声道,“只是这两日事情太多,安排不过来,我留着照顾老爷,不敢有一点怠慢,对于猫自然是忽略了。” 王烈枫脚步顿了一顿:“出什么事了?……父亲的情况严重了?” 他正往父亲房里走,这是他每次回家都要做的第一件事。虽然父亲可能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言语,可毕竟活着。活着,就需要人从早到晚照顾。 “没有。老爷和平时一样,很好。只是,只是……”小芹道,“有人送来了些银子,说是您已经没了。” “我已经没了?”王烈枫诧异地看了看抱着的猫,心里咯噔一下。 “……初梨还没回来?” 小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是的,是的,少爷,我刚才不敢说,怕您难过。” 王烈枫顿感五雷轰顶,一瞬间呼吸困难,手不觉掐了猫一下,猫觉痛惨叫,伸爪一挠,跑了。 王烈枫道:“中间一次都没回来过?” 小芹摇头道:“没有。小姐自从前天晚上说要出门找您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大家都很着急,除了留下几个人在家照顾老爷,做饭打扫之外,都出去找人了,可至今还没有音讯……” “怎么会这样?”王烈枫焦躁道,“照理说回来的路上安全得很,何况晚上人也多,不可能出事啊,凭空失踪更是不可能的,她很有两下子,也从没有过什么意外,所以我才放心她一个人出家门的。除非她……” 说到这里,王烈枫已是冷汗直冒:“她该不会去跟踪那个杀手了吧……” “少爷,您说什么?什么杀手,您知道小姐去哪了吗?” “我知道。啊,我不知道。”王烈枫有些茫然失措,小芹很少看见少爷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父亲像是一座会呼吸的塑像,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躺在那里。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家里出事了,至少从他的脸上暂时不能看出。王烈枫只当他是个行动不便的正常人,他沉默地走进房间,走到他面前,跪下来道:“父亲,儿子不孝,这时候才来看你。” 满头银发的管家坐在床边。他的眼神似木头一般,凝滞着不会转动,死死地盯着王烈枫,讷讷地张开嘴,发出嘶嘶的气声:“少爷……不……” 王烈枫朝他点了点头:“也是好久不见了,盛主管。” “不要去……不要去……”管家痴痴傻傻地念叨着。 这是父亲出事那一役的前一晚,管家劝说父亲时候说的。那时候管家似乎梦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醒来以后求父亲不要去打仗。父亲笑道,一个梦而已,我能为了一个梦而不去打仗吗?战场死人太常见了,死不可怕,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逃避,也许他一个人逃脱了,而让整个家族蒙受罪孽啊。即使是真的预言,如果不出事,它也不能算是预言,无可避免,只当是一个梦倒有可能是假的。 死不可怕。生不如死才可怕。父亲被人抬回来,是活的一个人,却没有活人该有的一切的反应。老管家至此自责不已,在一个月后发了疯,整天就坐在父亲旁边,对他说,不能去不能去,谁都拉不开他。 王烈枫道:“现在又有事情找了,儿子不得不去,请您原谅。最后还有一点,希望您继续保佑我,让我暂时不要死。” 管家道:“少爷,不要去……” 王烈枫立起身,疾步走出房间,到门口时问小芹:“都去哪找人了?” 小芹道:“各处都派人去找了,可惜还没什么线索。” 王烈枫忽然怒道:“你们不会贴个告示吗?她有那么多画像,随便找几张贴起来,可不比起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瞎找瞎问要好得多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只吃不做的吗?我听说这段时间初梨身体不好是吗,就这样还放她出去?” 小芹吓坏了,眼泪汪汪地拼命点头。 王烈枫看得不耐烦,正待发作,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便忍了回去,复又长叹一声,道:“如果眼泪有用的话,我哪怕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都能把长城哭倒呢。别哭了。阿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很能干了,才不会哭。” 小芹捂住嘴,一抽一抽地打着噎。 沉默了许久,似乎王烈枫在这短暂的沉默里耗尽了力气,他开口的时候,竟是有气无力:“小芹啊。” 小芹忙应道:“少爷,我听着。” “今天等她们回来,告诉他们不必找了,我会带初梨回来的。” “明白了。少爷,你这是……” 王烈枫起身往门外走,问道:“阿荔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意思少爷,我来迟了。” 小芹和王烈枫望向门外。 阿荔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捆一捆的画像。她抬起头来,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睛乌溜溜地闪烁着,使得王烈枫心里踏实了许多。阿荔生得有几分美貌,脸颊和嘴唇都是圆圆肉肉的,平日里总是笑着,是明亮而可靠的笑,是运筹帷幄,识大体的笑。她整个人的轮廓和线条都是圆的,钝的,是毫无攻击性的,给人以安全和可靠的感觉。她盘着头发,身着高腰长裙,诃子或压在裙外,外披对襟裘衫。 外面是刺骨的寒,她却是因为奔波而脸颊泛红。 “你这是做什么?”王烈枫问。 阿荔道:“我去印些画像,明早叫人去张贴些。少爷,小芹都和您说了吧,小姐一夜一天都没有回来,杳无音信,真把人急坏了。小姐可真是任性呢……” 她拣最轻的话来说,然而双方都知道事态可能有些严重。 王烈枫长出了口气道:“不愧是阿荔。” 阿荔是家里的领头丫鬟,只大王烈枫一两岁,从小就到王家来做事,跟着老管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渐渐地,平时家里的大小事务,她都能安排,那时候王烈枫还在花园里抓兔子,她就在旁边看着,看着王烈枫一天天长大。 管家发疯以后,念在多年情谊份上,加之此事还是父亲造成的,王烈枫也不好开口辞退,便说是让阿荔帮着一起决定事情,实际上直接让她接手了管家的工作。 阿荔作出的决定一般是值得参考的。王烈枫对她很放心。 “阿荔,”王烈枫吩咐道,“你待在家里把人照顾好,有时间也喂个猫,别忘了。唉,你们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事,倒是我没照顾好她,让你们大动干戈的。……也别太担心了,我的名字,汴京城里谁不知道,谁敢动王大将军的妹妹啊?所以,初梨不会有事的。啊,不会有事的。” 这么分析了一通,王烈枫心里却也没底。 他的名字固然是一个安全的荫蔽,可是一旦连他都压不住了,那事情的棘手程度,恐怕就不是报个名字就能够解决的了。 或许亲自去都不能解决。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他最亲的妹妹,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交流的亲人,是他的逆鳞和软肋。 阿荔低头:“知道了,少爷,我这就安排他们都回来,一切照常。您慢走。” “嗯,一切照常,也好。”王烈枫道,“就照着平时我不在的时候那样安排,就可以了。” 阿荔肩膀微动,低头应道:“是。” 第二十回 伏兽身将动 2 虽然跑了出来,林珑心里头总是不安。即使把两个人骗落陷阱,然而她并不知道那陷阱里是否会有进一步伤害野兽的倒刺,即使是有,那也只是暂时延缓了他们的行动,他们早晚还是要找来的。 该回家吗?她心想着。 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一出事,就连坐,就株九族,就连根拔起,以此来稳固权威,起镇压作用,实在百试不爽。用没有人可以避免的家族的方式来加以要挟,其邪恶程度已经远超一般人。然而,既然这一种方式存在,就永远不会被消灭,反而会愈演愈烈,被运用出成百上千种花样,在这么对付别人的同时也时刻提心吊胆着自己的安危。 除非一个人冷酷无情,或是孤苦无依。 有依靠真是危险的事情。父亲担忧她,她是明白,然而此刻危险非常,如果回家一趟,那两个人追上来,她的气味一路沾染,必定会让父亲跟着遭殃。 一念及此,她改了注意,担心焦躁就随父亲去吧,她也不信父亲一个只会医术,天天被人打的人能保护自己,倒是极有可能在自己面前无辜送死,结果还是一样。 靠自己反而不会有事。 当然自己也靠不住,她用以防身的那一小瓶药已经用完。效果很好,然而抵不住它药效短——不消一刻钟,那味道就会消散,毕竟是短期脱身用的东西。他们还是会追上来的——如果看到了王烈枫,那就另说。 想到王烈枫,在寒冷而喧嚣的大道上,林珑不觉苦笑出声了。 如果说见上王大将军一面是一个梦想,那这也许就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 这个代价未免太重了些,何以她见一次王烈枫,就得倾尽所有,还让自己陷入绝境呢。 宁可没见过他也没救过他,他被救了也会忘记她,她被抓了也没用,最后还是要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被杀,真是多管闲事多吃亏呢。 她决定临死前吃顿好的。 酒楼也是香气浓郁的地方,酒香菜香缭绕飞腾,是一双温柔坚韧的手——也许可以保护她一阵子。 她抬眼,丰乐楼在不远处。她低头翻找自己的荷包,小小的沉甸甸的一个,里面是父亲每天给的些零花,她的生活环境里没什么朋友可交,对于食物也暂时失去兴趣,因此攒了很久,本来只有细小的碎银占了一个角的,积攒至今竟也有半袋了。 然而当她打卡荷包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点什么。她奇怪地低头翻了一翻,拎起了一小片金光灿灿的叶子。 整片叶子形如手掌,如鱼展开的鳍,如松鼠浑圆的尾。那叶片打造得极精细,连叶脉都细细长长,宛如真的一般。拿起来是沉甸甸的,也不知比碎银子和铜钱昂贵了多少。 林珑着实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也只在很小时候,家境尚可的时候见过,是病人家属拿着值钱东西来找父亲,求他竭尽全力把人救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要用无价之宝来祈祷。 林珑以为是王烈枫不小心掉出来的。她又往下一翻,看见了另一片金叶子。 她反应过来,这是王烈枫带在身上当钱使的东西。金银并不经常在市场上流通,大多数时间是铸成各种器皿以奖赏臣下或收藏的,金子制的譬如金瓜子金叶子,银子常见些,化成一个个的银锭,形状各异。 王烈枫的,自然是枫叶的形状。制成这样独一无二的专属的样子,也是有心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塞给她的。 不过也好。本来还担心去丰乐楼只能喝喝免费的茶水,吃最便宜的一碟小菜,她人生最后的积蓄可能只够这点快乐,如果非要去丰乐楼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没想到还能多出笔钱来。既然如此,她也不客气了,径直朝丰乐楼走过去。 “姑娘,这是我们这的菜谱。——您要点什么?” 林珑坐在三楼角落的小桌旁,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 这是金碧辉煌的一座酒楼。周围一桌一桌的满满当当的人,林珑没想到连中午都是人满为患,戏台班子也是勤,大中午的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比划。桌椅皆由红木制成,这种浓重沉静的颜色,为这偌大的厅堂平添了几分奢华。 “我要——等一等。”林珑抬头看了伙计一眼,又低下头,去翻自己的荷包,“你是女孩子呀?” 伙计的帽子下是一张清丽白皙的脸,果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短暂地笑了笑,道:“小姑娘是第一次来这吧?丰乐楼的伙计有许多都是女儿身呢。十几年前就这样了。那时候一位大人来我们这,说丰乐楼哪都好,是美的极致了,只可惜几个伙计太粗俗,不雅观,若换成女子,那就当真如同仙境一般。从此,我们的女伙计就增加了将近一半,如有需要,可以全程服务。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各位客官高兴。啊,如果姑娘有什么特殊爱好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林珑一听就明白大半,然而等伙计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还是羞红了耳朵,拼命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只想来吃个饭。” “是吗?现在一心来吃饭的人可不多了。”伙计道,“小姑娘,我们这是先结账再上菜的,你可知道?” “啊,这样吗?”林珑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吃完了再付钱的呢。” 伙计道:“那叫男女有别,这是我们的规矩。” 林珑笑道:“只怕是专门为我临时制定的吧?” 伙计道:“您没来过罢了。” 林珑也不理会这恶劣的态度,道:“按照你们这卖得最好的,来两荤两素吧。不,三荤一素好啦,加四个小菜。” 反正也不是她的钱。 “我们这卖得好的可多了去呢——” 林珑从袋子里拿出一片金枫叶,在她眼前一晃,问道,“请问,一两黄金可以换几贯钱呢?” “啊,这,这是,大将军……”伙计忙捂住嘴,虽心中惊疑不已,但也不得不行礼道,“小女子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 林珑被她的态度惊到了,确切地说,是被金钱的力量震慑到了。但还有点不放心,她追了句:“可以用的吧?” 伙计殷勤道:“可以,可以!这就派人给您去换!”他把另一个伙计叫过来,使了个眼色,在他耳边以气声道:去找叶捕头。 “换什么呀?”旁边一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悠悠然的,没有温度的,“这东西的价值你也是清楚的啊,还不够一桌吗?她既然能出手拿出金叶子,还计较这一点找零吗?小桃啊,你总是任性,你又何必耽误人姑娘的时间,还给她一样一样地算。是吧。” 林珑见那年轻公子也是独自坐一桌,面前是好酒好菜。 他面容阴冷俊美,有一双好看的凤目,眉毛往上挑,一眼望去,有隐约的压迫感。他虽然在笑着,可这笑容里却失了温度,似乎是一个程式化的,习得性的微笑——似乎他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情感的。 本该感激的,可是林珑在看到他的时候浑身一寒。 许是天冷了,她想。 “您说得是。”小桃忙道,“小女子这就去备菜。” 等小桃走后,年轻公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林珑:“你是在等人一起来吃吗?” “啊,不是。”林珑摇头道,“我一个人来的。” “哦?”年轻公子眯眼道,“那可怪了。” 女子单独出门本就是怪事,一个人吃喝玩乐,更是可疑,看打扮也不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女侠客,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她也点不出什么贵的菜,因此小桃的态度有些怠慢。然而,骗吃骗喝吃霸王餐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那就值得警惕了。于是小桃一直在刁难林珑,直到见了钱才放下心。 不过林珑也并非神经大条,粗枝大叶,而是平时被歧视惯了,因此也没和她吵,为的是不影响心情。 太好了,丰乐楼里不但有食物的香气,且人声鼎沸,且温暖如春。这几种元素的混合是使人愉悦的,是暂时安全的,林珑在这温暖氤氲之中,一瞬间也忘了自己在被追杀了。 年轻公子却觉得奇怪。若是大将军的的情人,那脾气必然是坏,是不可一世,骄横跋扈,青楼女子得了势都如此,可眼前的少女似乎浑然不知。 也许是弄错了? 他正在思索着要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对面林珑已抢先开口:“你不爱喝酒吗?” 年轻公子笑了笑:“姑娘何以见得啊?” 林珑道:“别人都是好酒配好菜,你却是倒了一杯茶,很少见的样子。我从没见过有人在饭桌上喝茶。你不会觉得有些可惜吗?美中不足。” 年轻公子笑道:“茶我爱,酒我也爱。只是酒越陈越好,茶却是越新越好。听闻这里刚到了上好的云南普洱谷花茶,我自然是要来试一试了。与其说我是来吃菜,不如说我是专门来品茶的呢。” 林珑道:“那也未必,只要方法得当,旧茶都能喝出新茶的味道。” 他在茶雾缭绕中抬头:“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小菜一样一样端上来。林珑一面夹菜,小口小口放到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说着,“也不算研究,只是我家那里正巧产茶叶,到了采摘的季节就过去帮个忙,略懂了些。” ——不是千金小姐,甚至不是汴京当地居民? 他愈发感到困惑了。 林珑来了汴京这么久,对于当地的名产胜景却并不了解。也无怪,她生活范围狭窄,每天被事务填满,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无聊之中,人也渐渐疏懒起来——生理上的疏懒,她知道长期不动是会报废的,可也无法,总是随便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有时间再去四处看看吧。 谁料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消失了。 她每度过一刻钟,都要感叹上一刻钟躲过一劫,又用一眨眼的时间来悔恨自己竟没有好好享受上个瞬间。 也许这即将到来的一盘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吃完——能不能给她以安慰。 会是什么呢? “来喽——糖醋软溜鱼焙面!小心啦,姑娘!” 听得一声“小心”,林珑才转头去看,只见一大盘枣红色的菜砰地摆在桌上,那盘菜迸发出极为香浓的酸甜浓郁之气。 盘中是一条巨大肥嫩的鲤鱼,浇了晶润微凝的汁,那鱼身上千丝万缕地铺了一层龙须面,如晶莹的半个蚕茧。 林珑是南方姑娘,不太能吃面,看了这许多里龙须面,眉头一皱。谁料这也许是最后的一道菜都不能让自己喜欢,真是事事都不如意。她板着脸,百无聊赖地拿筷子轻点桌面,然后拿筷子小心地将龙须面往两边拨。 不能吃面,就不要了吧。 年轻公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见她愤懑地把面挪开,笑着问道:“不爱吃么?” 林珑没想到会有人看着自己,“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停筷道,“我不喜欢吃面。” “这样啊。你是南方人吗?” “是。” 公子笑道:“我去过一次江南,那里是个好地方。景色很好,女孩子也很好,吃的东西也是精致得很。如果你是靠近临安,或许会觉得这道菜和你们那的西湖醋鱼很像吧?” 林珑点点头,叹了口气:“等了半天,上来的却是这样一道似曾相识的菜,也许真是要召我回……” 她没说后面半句话,公子也没多问,看着自己的茶,道:“我当时看到西湖醋鱼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感觉。可是一尝,发现它们只是用料有些相似,实则大相径庭——各有千秋,都是极好的。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林珑无精打采地道:“是吗?” 她重新拿起筷子,戳进鱼腹,翻出一片洁白嫩滑的肉来,在汤汁中一滚,沾了浑身的深红,放进口中,嫩嫩地化作一滩,又有着鲜明的纹理,酸甜咸鲜先后出现,肉在口中滑开去,如一条鲜活鲤鱼溅越翻腾,灵活柔软,有一股热情甜美的意味,油重而融和,利口而不腻,果真与温柔的西湖醋鱼大有不同。 这一吃可来了精神,林珑仿佛是浑身一振,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她心里高兴,又不好意思说,便感激地地对着对面桌的公子笑了笑,道:“要不是你多说一句,我还真的不会去碰一下呢。” 他笑道:“是吧。喜好是自己的,菜是无辜的,只有尝过了才能知道究竟好不好,什么都不能凭着感觉判断。这是汴京的名菜,是以鲤鱼作为原料进行烹制,在丰乐楼更是选取了最为上等的黄河鲤鱼作为原料。之所以选取黄河流水中的鲤鱼,正是看重它的肉味纯正,鲜嫩肥美。它体态艳丽,口、皆是淡红色,两侧鱼鳞金光闪闪,也称因此被称作金色黄河大鲤鱼。每天清晨都有专人现捕,在你点菜的时候,它还是活蹦乱跳的呢。之后,将鱼去鳞挖鳃,从鱼腹外开口,取出内脏,避开苦胆,洗净以后,用坡刀把鱼的两面解成瓦垄花纹,入热油旺火开锅炸透。炸鱼的时候,需要不停用勺子往鱼上浇热油,顿火多次,以使鱼炸透。鱼炸透后,将柴火抽去一半,使大火转为小火,此时,将适量白糖、香醋、姜末、料酒、食盐兑入水中,加流水芡,小火收汁,等到油和糖醋汁全部融合后,再放入炸鱼勾芡,用勺将汤汁向鱼身上撩,以使其入味均匀。这样,一盘名菜就此成了。” 小桃过来收盘子,不满地朝着年轻公子嗤之以鼻,端着几个盘子半埋怨半撒娇似地嗔道:“这可是丰乐楼的不传之秘,咱们厨师长的拿手好菜。悄悄告诉你的事情,怎么你转头就告诉了这位姑娘?照王爷您这张大嘴巴一传播呀,要不了多久,丰乐楼就得倒闭啦!” 林珑抬头,微微一惊:“王爷?” 年轻公子道:“小桃,还说我是大嘴巴呢,我看你这张嘴才是守不住风呢!” 小桃冷笑道:“王爷您这是什么话!汴京城谁不知道您的名号,只是她碰巧不知罢了。真是好兴致。” “红焖……” 小桃一个转身,险些撞倒把菜端来的小厮,汤泼了一小半出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小厮忙把菜放在桌上,转头向着小桃鞠躬:“桃姐,是小的愚钝,不小心撞了您,小的脚背脏了您的鞋,回去自罚二十个巴掌!” 小桃哼了一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小厮看看远去的小桃,又看看林珑,两头不是人,只得先从眼下开始道歉:“对不起啦姑娘,没能让您吃得愉快。要不,我再叫人给您重新做一盘?” 林珑道:“不必了,又没碰翻,我生什么气呀?” “哎呀,太谢谢您啦姑娘。刚才桃姐说您是将军的……将军的朋友,我们还战战兢兢生怕做不好被杀头呢!” 林珑无奈地笑道:“这样啊。我不认识你们说的人呢。” 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好。但是林珑也不想解释了。 小厮点头哈腰道:“您说什么笑呢!”一面感激涕零、如释重负地走开了。 年轻公子好脾气地笑着:“小桃今天不太高兴,惹得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别管她,她就是这样。不过,她好像也不敢真的惹我呢。” 林珑正要夹菜,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真的是王爷?当朝皇帝的弟弟,是吗?” “目前算是这样吧。” “目前?” 林珑正要说什么,年轻公子道:“说起来,姑娘,你真的只吃鱼不吃面了吗?” 听他一说,苦笑道:“我都听你的吃了鱼,鱼我是喜欢的,可我实在不喜欢吃面,面总归是面,难不成还会超出我的想象不成?” 年轻公子笑道:“龙须面是这道菜的精髓,正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如果不吃的话,就太可惜了。” 林珑叹了一声:“好吧,好吧。龙须面,毕竟不是真的龙呢。” 她骤然浑身一寒,猛地抬起头来,发现那位公子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神穷凶极恶,如猛鬼罗刹,寒冰一般的目光几乎要把人拖拽到地狱里去,一瞬间仿佛乌云压城,摧枯拉朽,其情形之可怖,叫她动弹不得。 林珑恍惚间闭上眼睛揉了一揉,再睁开眼时,那种感觉消失了。而年轻公子看自己的眼神,也再温柔亲切不过了。 ——可这中间,是否发生过刚才的事情? 那究竟是幻觉,还是其它? “怎么了?”年轻公子关切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林珑摇摇头:“可能是累了。” 她开始冒冷汗,不时地看向门口处,反复确认那没有人来。 有人来吗? “你一直很紧张的样子,从进来时候就是。”年轻公子道,“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吗?” 说到“可怕的事情”的时候,林珑分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诡异的兴奋与期待。 顾不上了。 她决定自救一下试一试。 “或许,或许?”林珑道,“或许接下来你可以帮我?” 她见他眯起眼睛:“你要我怎么帮呢?” 于是她道:“救我的命。” 说话间,只听得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从门口处传来! 那声惨叫很尖锐,很凄厉,很纤细,而且熟悉—— 是小桃的尖叫! 小桃是敏锐的人,又多走动,觉察到环境异常,也比在此吃饭的人要快许多。 只是这种快并不是好事,它坏就坏在,会被率先当做目标! 于是,在戏台上的人唱至最高处,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门口,人们齐刷刷地转头望向那里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小桃正往下倒,嘴里绽开一朵血红的花,鲜红的花蕊深处,是喷溅的源头。 这个办法似乎并不好,因为其余的人,在小桃噤声,而且是永久地噤声之后,齐齐跟着惊呼起来—— 小桃在那一瞬间,被割掉了舌头! 一时间,人群大乱,奔走哀嚎好不凄厉! 林珑腾地立起身来,碗筷被她碰到桌下,掷地有声,叮当作响,咕噜噜地转着滚着,惨厉得很。 她倒退着,不知要往哪去。 她一转头,年轻的公子仍在那里坐着,波澜不惊地喝着茶。 “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呢,竟敢在丰乐楼伤人。”他淡淡地说着,“不守规矩,真叫人头疼得紧。不过,也怪门口的人没把好关,竟把一个正在被追杀的你放了进来,而未感觉到异常。怎么说呢,这回也算是他们的过失了。” 林珑颤声道:“你能救我吗?” 他微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动作不紧不慢。 “很遗憾,我从来不会救人……”他幽幽地说,“但我恨极了打扰我的人。”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犬嗅红着一双眼,近乎尖叫着俯冲过来,扑朔紧随其后。 两人欢腾地蹿过来,是两只可怖的野兽。 “等一等,等一等!”扑朔唤道,“这里好像还有熟悉的人!” “关我什么事?我们只要把人抓了交差就好,朋友小聚等下次再说嘛!”犬嗅的表情很疯狂,“以为陷阱能困得住我们的话,小姑娘,你对武功也许真有什么误解——” 他找到了林珑所在的位置,口水横飞地奔过来:“在这——” 刷! 他的大叫也变成了惨叫! 一只杯盖嵌入墙内! 他的鼻子被一只杯盖削掉,鲜血淋漓! 扑朔一惊,往旁边一看,这一看不得了,吓得他屁滚尿流,散架似的仆地磕头,一下两下五下,他数不清自己磕了多少下头,才敢开口—— “申王殿下,我们听令前来捉拿此女,却无意间打断了您喝茶,多有得罪,请您多多宽恕,放我们一马——申王殿下,饶命啊!” 第二十一回 长蛟势欲飞 1 四楼已没了人。不是往上跑就是往下跑,才一会儿就空得如同濒临倒闭的店一般。戏台板子也赶忙收拾了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上贵重物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菜也没上齐,泼洒在地。 见来人磕头磕得诚惶诚恐,赵佖轻呷一口茶。 他的手瘦削而干燥,手指长而有力,手腕从宽大的袖子里滑出来,是骨节分明的结实的一节。 说结实,其实也看不出来。 只是因为这双手刚才削掉了一只鼻子。 林珑惊得大气也不敢出。她见过伤残的肢体躯干,自认为胆子也不会太小。然而此时,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看到的不是“结果”,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过程”。 她去看犬嗅。他痛得哀嚎不止,满地打滚,意识无比清醒。 但是还有救。确切地说,只是割掉鼻子而不伤及其他,那么他根本死不了,甚至连鼻子的正常功能都没有受损。如果不考虑美观的话,似乎还过得去。大概需要修养半个月吧,林珑想。 但如果是个美人,就太惨了。 所以刚才的这一下,只不过是一种“震慑”,是对于他们鲁莽的暴行的“震慑”。 林珑觉得眼前的这位申王,似乎也不简单。 扑朔磕得满头满脸的血,犬嗅的惨叫痛呼刺透他的耳膜,扰得他心烦意乱,恐惧也一层一层加深。 他有些头晕眼花,头脑激荡,勉力抬起眼想瞧一瞧赵佖是否忘记了让自己免礼,这样他就可以不再继续这个动作。 然而他方一抬头,就听见申王冰凉的声音:“让你停了吗?” 他吓得重重压下头去,仿佛往桌上敲一个顽固的水煮蛋,磕得他的血糊了眼睛,看出去是一片暧昧的水红:“申王殿下,是小的不懂事,下次再不敢了!” 赵佖悠悠然说道:“下次?下次有什么用?我今天的心情被破坏得很彻底,你要怎么补偿我刚才的难过呢?” 扑朔说不出话来,只是磕头。 赵佖眯起眼睛,望了望门口的小桃——她一动不动横卧在那里,偶尔浑身肌肉抽搐一下。 他立起身往那里走,林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赵佖经过她身边,毫无感情地问了句:“你在‘害怕’?”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钻磨入耳,“害怕”两字似乎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因此说这话时也无一丝一毫感情,林珑几乎是整个心肝脾肺肾都在发颤,她怀疑刚才那个凶恶的眼神并非幻觉。 “没有。”她小声道。 赵佖幽幽道:“你在说谎。” 害不害怕,他无法判断;说不说谎,他一听便知。 赵佖经过扑朔身边,扑朔咬牙磕头,他双眼平视前方,冷冷道:“起来吧”;经过犬嗅身畔,犬嗅仍在悲鸣,他微愠道“安静一点”,犬嗅立刻缓过神,捂着口鼻,在几乎将他呛死的血腥之气中,微弱地说了声,是。 他走到小桃身边,瞥了一眼,叹道:“没救了啊……” 林珑道:“等一等。”她走过来蹲下,捏着小桃的下巴,往她嘴里看了一看,皱眉道:“倒不是完全被拔舌,还留了一些。有得救,有冰吗?雪也可以。” 她问出这句,没有人答。 赵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听见了吗?这位姑娘说要冰要雪,去给她拿些。” 林珑道:“鼻子也可以用这个止血。” 犬嗅气得要命,但也无法,忍痛走到窗边,翻身出去,只听得树枝簌簌作声,他掏了一把雪又回到楼内,朝林珑走过来。 林珑接过那一把沾血的淡粉色的雪,一团塞进小桃口中。 林珑的手柔软洁白,如未曾染色的丝绸。止血的时候,她的手也染上了淡红的血污。 小桃的脸色异常苍白,白得泛出淡青色。 “只是,”林珑道,“已亡之血难以骤生,未亡之气应以急固,能不能挺过来,就不关我的事了。” 她出于专业素养,在这样的时刻,帮着小桃止了血,也许是因为紧张。 完成一系列动作以后,她似乎心事落地,专注时候的平静,一点一点消退,她重新陷入了恐怖。她僵硬着,做不出动作。 因为扑朔与犬嗅,重新逼近了她。 一副不把她抓了交差就不罢休的架势。 赵佖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怎么回事啊?” 扑朔赔笑道:“申王殿下,打扰了您,实在抱歉。只是这个姑娘对我们很重要,如果没有她,我们可能完不成圣女大人交待的事呢。” 他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寸都没有离开林珑。 赵佖不置可否地笑道:“圣女大人的事?圣女大人眼光甚高,怎么会对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感兴趣呢?” “申王殿下,您有所不知……不!您说得对。”察觉到申王突然阴冷下来的眼神,扑朔忙改口道,“圣女大人是让我们去找王烈枫王大将军。王大将军我们是没有找到,可是我们发现了这个小姑娘,她必定是与王大将军有些什么联系……” 林珑低头道:“你想多了。” “犬嗅说,她身上有王大将军的味道,因此一定是有过些许的接触。你说是吧,狗鼻子,喂!” 犬嗅被打了一下,回过神来,忙忍痛道:“殿下,没错,没错。我的鼻子不会骗人。” “你捂着鼻子做什么?”赵佖笑道,“你在记恨我?” “不敢。小的很喜欢……申王殿下这一记暗器,使得出神入化……”犬嗅强忍屈辱,放下手,只见脸上血肉模糊一片,原先的鼻子处只余下两处鼻孔,阴森森空洞洞如濒死的狗的眼睛。 赵佖笑道:“你的赞美,无论真心假意,我都收下了。只是你说的,闻到气味就判断与谁有关,我稍有异议。照你这么说的话,你的鼻子上,现在还有——我的味道呢。” “这……”犬嗅一时语塞,想了一想道,“那没有,这不是您,是您的杯盖……不!是小的自己犯贱,非要望您的杯盖上凑,不对,不对……” 赵佖道:“是你的脏脸要蹭我的杯盖。我可不想碰你们这些废物。他看着窗外,忽笑道,“我只喜欢美的东西,清茶,美酒,雕饰,美人。而且别人用过的,我都嫌脏。若说唯一喜欢的肮脏的东西——”他抿嘴一笑,“还是我哥哥坐过的那把椅子。”他追问了一句,“那么,本王和你们有关系吗?” 犬嗅正要辩驳,扑朔赶紧抢过他的话头,扯了他袖子道:“没有!没有!申王殿下,今日多有得罪,小的在此向您致歉。狗鼻子,我们走哇,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不走啊……” 犬嗅似乎一门心思地要和赵佖杠上了。他吃了大亏,还毁了容,满心恨意不能立刻消除。他就此站定,雷打不动,手伸向腰间的佩刀。扑朔一看不对,冷汗沁满额头,又暗拉他一下,低声促道,“你干嘛呢?走哇!有什么气别在这里撒。你知道这是谁吗?这可是申王大人,申王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待会别等他发怒了,我们都不能活着逃出这里!” 赵佖突然狰狞一笑。 林珑觉察,扭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几乎要晕过去:这个笑,正是她之前所见的那一个惊怖至极的表情,即使是这样一张俊美如天神的脸做出来,也使人如堕寒冰地狱。 上一次是余光,这一次是侧脸。 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林珑看见被他正面逼视的犬嗅、扑朔二人,尤其是扑朔,两股战战,上下两排牙齿控制不住要打架,开口时,都快要连不成句了:“申王殿下,这,这,这与小的无关啊。小的已经尽力去劝他了,可是——” 赵佖微笑着看着犬嗅,两眼中却寒光毕露:“我说,把这个小姑娘给我吧。圣女大人是通情达理的人,毕竟之前我要那个女真人,她都给我了。只是很不幸,我把他放跑了,都是因为那个王烈枫。哈……你看起来很不喜欢我呢。” 犬嗅双目烧得通红,似乎赵佖的一瞪不但没有唬住他,反而激发了他无限的怒气似的,他双手握拳,不住颤抖,忽然间长啸一声,一怒拔刀,以旁边的一张桌子为支撑点,窜身至半空,一个转身,朝着林珑当头劈下! 这一局势突变,令在场者猝不及防。 林珑正蹲在地上,忽觉后背痛彻非常,咳嗽了半声,惊惶回头,只有一片灿烂刀光,刺得眼睛生疼。 她闭上眼睛,只听得三声尖啸,裹挟着翻卷的风,从她头顶出嗖嗖嗖地直射过去,快得像是光,像是飞得最快的鸟;与此同时,原先的寒光退却远去,她这才睁得开眼,看见那把刀滚落远处,刀柄断作整齐的四节。 三根筷子兀自颤抖着,插入地面嗡然作响。 赵佖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他才停下来,望着不远处,道:“唉呀,瞧瞧,这是怎么回事?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何必大动干戈,你们真正要抓的人,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他走过去,笑道:“好久不见啊,王大将军。几日不见,清瘦了不少呢。幸会,幸会。一起喝一杯吗?” 王烈枫从楼道口快步走来,到林珑身前停下。他卸下了之前的衣甲,换了身素净衣服,整个人一眼望去潇洒风流,然而他的眼神却是锋利如刀的。 他蹲下,低声问林珑:“没事吧?” 林珑摇摇头,又点点头。 王烈枫起身,走到筷子所飞往之处,俯身捏住筷子的尾端,噌地一声将它们从地板中拔起,走了两步,随手放到一张桌上,方开口向赵佖道:“想不到你连无辜的人都要下手。” 赵佖又笑:“首先我要声明一点,这两个人和我没有关系,只不过目的与我相同,都是要来找你的,无意间让你误以为是同党了。如果你非要觉得是我干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你现在恨极了我。其次,直到刚才,我也一直以为她是无辜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一个能让王大将军使出传家的弓法的女孩子,必然不简单。” 王烈枫冷冷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与这个姑娘无关,放过她。把我妹妹交出来。” 赵佖无辜笑道:“什么妹妹?哪个妹妹啊?” 王烈枫怒道:“你——” “——你生气的样子好可爱啊,王大将军。我想再多看两眼,能让我好好瞧一瞧吗?”赵佖说着,上前要扳住他肩膀。王烈枫后退一步,赵佖没能碰着。 “王大将军这是怎么?害羞了?”赵佖调笑着,突然敛了笑容,一把拎住林珑的袖子,林珑没反应过来,倒抽一口气,被赵佖从地上拖起来。她正要挣脱,赵佖的手往下一挪,停在她的手肘处,慢慢收紧。 林珑警觉,小声哀求道:“别……” 忽然之间,带着肿胀的一阵剧烈的麻感从骨头缝之间传来,林珑如小鸟似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尖鸣。她浑身酸麻得丧失了惨叫的力气。在她尚承受着这酸楚麻木而垂头喘息之时,赵佖猛然发力,用劲一捏,只听得嘎啦一声——林珑的哭喊在同一时刻迸发出来。 王烈枫看不下去,喝止道:“住手。” 赵佖倒也真的直接放开了手。林珑啪地跪倒在地,恐惧地抱着手臂,嘴唇苍白,一言不发。赵佖看着她,粲然一笑:“你终于害怕了呢。” 王烈枫咬牙道:“申王殿下这是干什么?不高兴的话,冲着我来便是,非要让这姑娘遭罪。” 赵佖道:“可是这样,既消除了我的愤怒,又不会破坏你我的关系。多打你一拳,我就要多忏悔一刻钟。我可不喜欢欠人什么,那会破坏‘平衡’。”说话间,他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拿起杯子,将凉透的茶随手往旁边一泼,清瘦结实的手腕动作优美。 王烈枫道:“申王殿下好兴致。大冬天的,却穿了春秋的衣服,似是常年过得温暖如春呢。” “我的家里燃着煤炉,就算是三九腊月里,都能穿单衣满院子地走。轿子里也有红泥小炉,到了丰乐楼更是。真正冷的,不过是下车的一瞬间罢了。可那只是一瞬间罢了,我才不要为了这一瞬间,去讨好这一整个冬天呢?是吧,王大将军,天牢里暖和么?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你冻着。” 王烈枫嗤了一声,道:“暖和得很。天牢一日游可真叫人又惊又喜呢。从进去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担忧着,这样大的恩惠,该用什么来偿还才好。” 赵佖笑道:“瞧瞧,这是什么话,王大将军好像很生气似的,真奇怪。可是,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我就知道,王大将军不会有事的。可惜……” 他叹了一声。 王烈枫道:“你叹气做什么?” “我觉得可惜。” “可惜?” 赵佖幽幽道:“是啊。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却视而不见。这样贵重的礼物,却眼看着要被我可爱的弟弟抢了去,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心疼得紧。” 王烈枫正疑惑间,听到楼下有嘈杂人声。 “叶大捕头,劳您大驾。这边请。” “我们接到有人报官,说是这里伤了人。在哪?几楼?”随后是隆隆作响的脚步。 来者甚众,将近十人,听声音是衙门里的捕快。丰乐楼很少出事,一旦出事就有大事的可能,又与官府往来较密切,因此官府对此稍微重视了些,从平时只派两三人调查,到这次一口气连派十人,可以看得出他们非常想让(可能出现的)大事化小。 叶朗星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让几个后辈带路,自己美其名曰给他们断后。 他刚刚年过二十,已是汴京城闻名的大捕头,办过几起惊天动地的大案。他的身材瘦而高,肩宽腰窄,腿长而直,长相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在硬朗之中带着些许的温柔稚气。他的眉眼生得精致,天生了两条笔直的浓眉,眼睛狭长英气,略有些内双,睫毛长而下垂,这一双眼扫过,比起铁面无私的审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顾盼风流。他眉骨鼻骨的线条连接得无比流畅立体,显得眉眼深邃俊美;他的下颚略有些棱角,增添了坚毅感,可谓皮相骨相并存,难得一见的美少年了。 叶朗星昨晚才刚办完一桩案子,倒头睡了没多久,就被叫起来调查丰乐楼的突发争执。他觉得自己二十出头的生命已经被榨干到了四十岁的程度,而且来钱不多。然而把他从小养大的师父说这份工作比较稳定,而且受人尊敬。他决定在下一次登门拜访师父的时候对他说一声你也太能骗人了师父,累得半死不活不说,每个月的俸禄都不够塞牙缝,最重要的是,这稳定也得是建立在不死的基础上,他次次办案几乎都在生死边缘。 想到这里,叶朗星突然高兴起来:打架是小事,轻松愉快,教育一番就好了,如果是贵族吵架,那更是可以让他们自己出钱摆平,搞不好还能小赚一笔。 他走两步就犯困,垂头丧气,瞌睡朦胧地好不容易走到三楼半,听见前面人的惊呼:“哎呀,怎么是……” “怎么了啊,你们。”叶朗星抱怨道,“你们跟着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 他又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看见自己的同门师兄王烈枫站在那里。 “大、大师兄?”他脱口而出,忙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整个人醍醐灌顶似的,清醒得不行:“小的们不知申王殿下、王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喂,你们几个,见了两位大人,还不快跪下!” 几个后辈没见过世面,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见了也不行礼,非等他提醒了才七零八落地跪下来,有一个脾气很倔的边驿,前两天刚和他吵过,就是不肯跪,叶朗星一脚踢到他膝盖后方,他哎哟一声,狼狈倒下。 旁边坐着汴京城中的传说人物,申王殿下。 还有一个姑娘。 一个不知名黑衣男子,看起来不是什么正经来路,也不能调查。 倒在地上的一男一女,他必须得装作没看见才行。 处理贵族的事宜,难就难在要分清自己能看得见什么,不能看见什么。 只见申王殿下微笑着,客客气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端给他。叶朗星忙伸手接过,道:“谢过申王殿下。” 赵佖慢慢说道:“这里没发生什么,一场误会罢了。我们刚协商好,预备离开这儿呢。真是让各位见笑了。辛苦各位,请回吧。” 叶朗星赔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太好了!我们听说这里出了些事,担心有人受伤。看来是报错案了,我们这就回去把报假案的人批评一顿,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呢了。啊,这样看来,真是皆大欢喜,两位聊天愉快,聊天愉快。” 说罢,他低声向几个后辈道:“起来吧,走了。” 刚才被他踢倒的小捕快边驿不乐意了,低声嘟嚷道:“什么意思呀,叫我跪就跪,赶我们走就走,把我们当什么了……” 叶朗星低声斥道:“边驿!” 边驿正在气头上,听了叶朗星的怒斥,非但没收敛,反而更怒了,声音从微小克制的一声“怎么了?”变成一声巨大的“你们看不见吗?这里有个姑娘伤成这样,都快要流血而死了,还有……” 叶朗星如临五雷轰顶,顿感焦头烂额,心中哀叹怎么带了这么个拖油瓶过来搅事。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叶朗星决定亲自把他拖走。 他抓住了边驿的肩膀,将他向下按往后拽,边驿却非要将那后半句话说出来:“……那个男的,被削掉了一只鼻子,这还不是事——” “你别说了!”叶朗星暴怒道,又贴近他耳朵,小声道:“你以为我是瞎的,看不到?” 他早就看到嵌在墙中的杯盖了——和他手中这杯茶的盖子一模一样! 这下可好。 另一个黑衣人,还站立着的那位,惊恐地望过来,手伸到唇边,摆了个“嘘”的手势。可是边驿说话太快,太清晰了,叶朗星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一股杀气冲天而来,冲他的方向滚涌着,恍若惊涛骇浪——那个黑衣人,也就是唤作“犬嗅”的,大叫一声,手持刀刃——那把刀没了刀柄,他硬是拿起来,拿得满手鲜血淋漓,那鲜血喷溅到了边驿脸上,边驿这时候不敢出头了,他初出茅庐,没见过这样可怖的杀气,登时呆若木鸡。还好叶朗星反应极快,拉着他疾退,当的一声,刀劈在地上炸出银色火花! 第二十一回 长蛟势欲飞 2 叶朗星的困意还没有完全消除。他昨天才抓了一个杀人越货的江湖大盗,颇苦战了半夜,直到凌晨才缉拿归案,还留有这一次决战的记忆,因此对于这样的小喽啰并不放在心上,只想着快点脱身,少惹事。 为什么派他过来?因为他是名捕,只要他说没事,就是一个权威,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问题是他带来的人有点不受控制。严重的程度,可能和这个正在发狂的黑衣人差不离。可能是物以类聚的原因,发疯的人也是吃准了发疯的人,只见他一刀跟着一刀,攻势异常凶猛而凌厉,每一刀都裹着自己的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入了魔似的,誓要将边驿置于死地。 血喷溅到边驿脸上身上,很快地印染进去,如同花瓣多而细密的血红的满天星,一刀下去便开出一朵。 叶朗星觉得边驿真是个呆子,在这种紧急时刻,把他教过的躲避的方式忘了个精光,害得他徒手把他拽来拽去。 “吃得那么多,肉也没多个几斤,功夫更是毫无一点长进,那些饭把你的脑子塞住了吗,边驿?” “我,我我……”边驿吓得话都说不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 叶朗星冷笑道:“有开口的胆子,没说话的本事,你可真是好棒啊!” 叶朗星把边驿往后拽,往后一跃跳上桌子。 犬嗅双手抓刀,冲上来朝着桌子就劈过来。周围人转头来看,叶朗星一咬牙,突然松手,将边驿往旁边用力一丢,边驿啊呀一声,整个人飞到半空被跑得老远。 犬嗅愣了一下,然而那刀已然凌空劈下,朝着这一张红木制成的精致圆桌而来。 那是林珑吃饭的桌子,上面的菜只动了几筷,汤汁丰盈。在这一刀气镇压之下,鱼肉震颤,浓稠的汤水爆裂,桌上的碗筷更是颤抖如银铃,勺子敲打着碗,丁当作响。 “喂,消消气啊。”叶朗星突然朝犬嗅咧嘴一笑,一只手撑了一下桌面,整个人半蹲着,弓起背来,盯着犬嗅的眼睛,“两只手抓着刀,因为一只手的筋脉骨头要断了吧。我看你还挺清醒,怎么就想不开了非要剁自己的手呢?” 犬嗅在半疯癫半清醒间一愣,定睛一看,只见叶朗星狡黠一笑,露出雪白的牙,嘴角两个梨涡,目光如月色流转,清澈如银河。 叶朗星叶朗星,果真是目若朗星。 在桌子被刀劈得翻转之前,叶朗星抢先半步,鞋尖轻点桌面,矫健轻盈地跃升到犬嗅身前,行云流水地从身畔抽出自己雪白如月的弯刀,动作未停,第一步踏上他的刀背,第二步踩上他的肩膀,借力再往上一跳,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落地,径直往前走,而刀也好似一轮明月般,划出了一个皎洁的圆,随后坠落。 叶朗星背着犬嗅,缓缓收刀入鞘,声音清朗:“师父当年告诉我,若是非要决斗,那么,伤人不伤刀,伤刀不伤刃。因为人在以刀剑作战的时候,将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倾注到了里面,若是刀被折断,就意味着尊严的丧失,比死更痛苦数倍。师兄大概是牢记着这番话,就算是要你停手,也不过是毁你刀鞘,给你一个提醒,日后修一修,这把刀还能接着用。可你呢,执迷不悟,很不幸,遇见了我。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对付一个发起疯来自损八百的人,我也只能粗暴些了。” 他又一笑,低声道:“更何况,要和我决斗,你还差得远呢!” 犬嗅低沉地呜咽一声如受伤的兽。他似乎缓过神来了。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跌落在地的刀,刀身彻底断成三截。他面部扭曲,正要哭出来,然而没等他哇哇大哭,紧接着,碗筷肉菜在桌面翻腾之下,如身处船中,在滔天巨浪里倾倒而出,轰然而至,将他压在废墟中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另一桌也传来巨大的一声“嘭——”,餐具摔得七零八落。几个小捕快忙跑过去看看边驿可有受伤。 王烈枫道:“他没事的。” 果然,边驿自己哎呦叫唤着,满满从桌上爬起来,满脸的汤汤水水,可桌上愣是连一个碗都没破。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是一个腾空一个坠地的时间里。 赵佖看得微笑了,他啪啪地鼓了几下掌,踱步过去,道:“好,好。我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精彩绝伦的功夫,这样优美的武器了。好一把精美绝伦的‘桂魄’刀,好一个传说中汴京城的叶大捕头!” 叶朗星听言,忙垂头道:“王爷过奖了。小的不过是一介草民,当个捕快混口饭吃罢了。” 王烈枫突然开头道:“叶大捕头——” 叶朗星转头道:“什么事,王大将军?” 王烈枫笑了笑,道:“每天跑来跑去的抓人,很辛苦吧。” 叶朗星想了一想,耸了耸肩笑道:“辛苦的从来都不是做事,而是做人。你瞧瞧,这些个小孩子,动不动就闹腾,破坏秩序——”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边驿,几个人正搀扶着他,搞得浑身也沾了茶水和菜汤,简直像是在泥浆水里滚了一圈出来的,叹了口气,道,“只知道添乱。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 “不麻烦,不麻烦。”赵佖波澜不惊地说着,“幸得叶大捕头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啊。”叶朗星头皮一麻,知道有麻烦要找上自己了,躲又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强挤出一个笑容,“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呢。我和王大将军,本是预备在这里喝喝酒聊聊天。不料中途忽然来了两位刺客——” 叶朗星变色道:“刺客?” 他下意识地看了王烈枫一眼。王烈枫盯着自己。 略一思索,叶朗星忽笑道:“申王殿下,这个称号可不能随便乱给。如果是冲您来的刺客的话,似乎就不归官府管了,要再往上报,这就涉及到很多的程序了。可是,目前我所看到的是,您所说的刺客,刺伤的似乎是门口的这位姑娘啊。” 赵佖道:“啊,既如此,是我太过偏执,险些给叶大捕头造成不便呢。” 叶朗星道:“没有没有,我的工作不就是如此吗?我十分乐意。王爷的事,更是不在话下了,我们一定竭力去办。那么——”他对着几个小捕快微一颔首,他们立刻会意,捉了犬嗅和脱兔押过来。犬嗅是手下败将,失魂落魄的样子,而脱兔看了赵佖一眼,立刻乖乖垂下头束手就擒。 叶朗星朝着几个小捕快,低声吩咐道:“那么,你们几个,把这两个人押到衙门,交由柳大人处置。路上小心些,可别出了岔子。来,你留下来。” 他指着边驿。 边驿垂头丧气道:“知道了。” 另外几人押着人走了。 他如释重负,然后一下子困了,他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王烈枫又道:“叶大捕头啊,我想说个我的猜想。” 叶朗星无奈转过头,又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王大将军,请说。” “这两个黑衣男子,似乎对这位姑娘图谋不轨。依我看,就算是关他们几日,等放出来以后,只怕是还要继续烦扰这位姑娘。不如……” 叶朗星从喉咙底挤出一声低弱的:“哈——?” 王烈枫恳切道:“师弟。” 叶朗星艰难地道:“啊,我明白了。王大将军放心,我们官府以人为本,老百姓过得不好的话,我们怎么能放心得下呀,对不对?这个小姑娘嘛,您放心。等我了解好情况以后,会持续关注的。” 王烈枫似乎很满意,淡淡笑道:“那麻烦叶大捕头了。” 叶朗星道:“您言重了,怎么会麻烦呢。”这么说着,叶朗星心里却是哀叹:麻烦又来了。 赵佖突然冷笑一声,等他们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温柔而不可捉摸的表情,道:“王大将军考虑得真是周到,不愧是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呢。” 王烈枫平静道:“要说为国为民,不是申王殿下您最放在心上?” “王大将军说些什么笑话呢!”赵佖咳嗽了一声,拿袖子掩了嘴,道:“冬天可真冷啊,再这样说下去,我疑心我要得风寒了。有什么心里话,总要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谈一谈才好。王大将军可否赏个脸,上我家一坐?” 王烈枫温温柔柔地笑道:“申王殿下才是说笑话的行家,我等着这句话好久了呢。” 赵佖笑了笑,忽然转身就走,一拂袖,将一壶茶扫到地上,茶杯碎作了千片万片。 王烈枫道:“申王殿下,人冬天虽然穿得多,可也要注意安全呢。” 赵佖往前走着,怒笑摔门道:“多谢你的提醒了。” 叶朗星见状,忙上前缓和气氛,跑到门口,对着赵佖远去的背影,大声道:“既然如此,两位大人慢走,现场就交由衙门来处理,你们不必担心。” “好了,师弟,多谢你。”王烈枫低声笑道,“你还生怕他听不见吗?” 叶朗星接口道:“我只是怕这楼下的人听不见!至于这位申王殿下,一定是听见了。毕竟他连你的一声‘师弟’都听得见,本想摆你一道,却没想到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所以气得要死呢,啊——”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师兄,申王大人都走远了,再不跟上就来不及了。” 他意识到周围还有人在场。 “说得是。本想找你叙叙旧的,看来也只能下次了,我的师弟这么忙这么累,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我可不敢,论任劳任怨,从小时候起就是师兄了。师兄你总是一个人揽下所有事情,哪怕结果是不好的,都改不了这个脾气。” 王烈枫垂目道:“你又要往事重提了,等我空下来,非找你说个通透才好。” “空下来?”叶朗星说着,“我以为在汴京城里见到师兄,就意味着你空了下来,看来并不是。” 王烈枫低声道:“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隐瞒得很好而已。” 叶朗星叹道:“我的确知道。” 王烈枫看着他:“你说说看。” “无非是,你因为擅离职守被处罚了,也有说你被关进天牢了。要抓一个人,什么理由都能成为借口,我才不相信只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更可怕的说法,但是,以我的身份,我没有勇气说出口,就怕说了掉脑袋。” 王烈枫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冒险。” “我只知道,我的师兄,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就足够证明孰真孰假了。不过,真假这个事情,我说也没有用——”叶朗星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手指放在唇边,“我不会和任何一位大人说遇到你这件事。民间归民间,民众的嘴巴毕竟不被采信。所以,你尽管在汴京城随意走动,没到关键时刻,我想是没有人会来找你麻烦的。只要没有引起官方的注意,你就是安全的。” “那就好。”王烈枫松了口气,“你还是聪明。” “不聪明的人活不到现在,光有一身武功有什么用。唉,师兄才回汴京吧?这就摊上大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呢。”叶朗星道,“会有的吧?” 王烈枫道:“我这不是还没有死吗?也许,让我死并不那么容易。” 王烈枫走后,叶朗星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许是遇见了什么比死更痛苦的事了吧?” 随后,他转头沉了脸,对边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冲在前面?” 边驿低头悻悻然:“知道,因为我冲动。” “何止冲动,你是冲动且蠢,不会看一点眼色。”叶朗星牙尖嘴利,有些发怒,声音变得低沉,“当今天朝大将军和王爷两人双双在场,气氛水深火热,根本就不是我们能管的。这件事,要是你捅破了篓子,非揪着这几个刺客不放,把这两个人卷进了案子,闹大开去,你就算有十个脑袋都砍不过来!” “啊?什么?”边驿瑟瑟发抖,“可是刚才,申王不是还专门说了这两个是刺客吗?” “因为,”叶朗星道,“他想把事情栽赃到王大将军头上,让他变成和刺客有关系,那两个人,本就是冲着王大将军去的,他完全没有在现场的理由。平时还好,要刺杀王大将军的人多了去了。可是现在,你没听官府里每天风言风语的吗,说王大将军他——” 边驿鼓足勇气,道:“——意图谋害圣上!” 林珑打了个寒颤。 叶朗星长叹道:“你还真不要命!” 边驿低头道:“我知道了,叶捕头,我懂了。所以你说那不是刺客,拒绝按照刺客这一说法来实施抓捕,所以那申王气得摔门走人,虽然,虽然王大将军还是跟他去了……这又是为什么?我不懂。” “你懂了刚才的事就好。不论师兄要做什么,我必须对他仁至义尽,不能让他受干扰。而在这件事上,一旦和任何事件扯上关系,只会更限制师兄的自由。” “自由?”边驿道,“难道,王大将军被关进天牢这件事,是真的?” 叶朗星道:“你没看见他的面色吗?显然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身心受损,虚弱得只剩下一副空壳了。是吧。”他转头看着林珑,“我师兄的伤,是你给治好的吧?” 林珑点了点头。 “替我师兄谢谢你了。这样严重的内伤,还能保他不死。只可惜他这个人不惜命,只会替别人担心,可不如我过得自私又快活。这回的事情,肯定又不是因为自己。唉。”叶朗星踱步道,“哦对,他刚才让我保护你的安全。” 林珑一惊:“啊?” “我想想也是。来的时候,有人塞给我这个,说楼上有位姑娘拿这个付钱,他们不敢收,就让我留着。”叶朗星从袖子里拿出两片金叶子,放回林珑手上,道,“我哪敢收,收了就变成大额受贿,而且师兄看了也得骂死我,来,收着,物归原主。” 林珑尴尬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不是吃了霸王餐了吗?” “你第一次来这里,甚至连价格都不知道,随便点了几个菜,就给了两片金叶子出去。实际上,王大将军的金叶子价值连城,只要一片——就可以在汴京购置半套房产,还是皇宫附近的那种。这样大的数额,他们怎么把它变成钱找给你呢?除非你把丰乐楼菜单上所有的菜都点一遍,来上十桌,那还差不多……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几个小菜而已,根本不必收钱——双方互相都不缺这一点东西。很奇怪吧,有钱到一定程度,却反而不必花钱了。” 林珑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这东西贵重,却想不到这么值钱。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唉。” 难怪之前申王这样帮她解围,原来还是嘲笑,而且隐约获悉了她的身份。 她有些窘迫地收起金叶子。 叶朗星笑道:“但是——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他笑的时候眼里似有温柔和煦的阳光,温柔和善,英俊非常。 “如果是把这作为生前的最后一次享受,怎么花都可以理解,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我哪一天,提前知道自己会死的话,我一定把身上的钱花个精光,能花多少花多少,也不管它究竟值多少……是不是?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要死定了?” 林珑道:“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根本躲不了,只能听天由命。” “我知道。但是我尽量在避免这些事。因为我是叶大捕头,就算我不愿意这么出名,也已经注定了我是个奇怪的象征……”叶朗星道,“比如,保护无辜的人。” 林珑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只希望你们保护好我父亲。” 叶朗星笑道:“你们这些有亲人的,总希望全家平安无事,而自己是最后的考虑,这也是很奇怪的想法。明明是你更年轻啊。不过,也一样。不会有事的。” 边驿道:“叶大捕头,你是准备在她家附近巡逻吗?” 叶朗星道:“你是不是猪啊,我留你下来是干什么的?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觉。” 边驿颤声道:“我打不过他们啊,叶大捕头你看到过的。不是,他们还会逃出来吗?” 叶朗星嘻嘻一笑,道:“他们打得过你,就打不过别的几个人吗?不然我让他们多加小心是干什么,小心别让他们跑了吗?” “难道还是小心自己别被他们杀了?” “不然呢?我总不能押着他们给柳大人吧,柳大人一审,真审出了什么来可怎么办?” “办砸了怎么办?” “边驿你又想找骂?办砸了才好,你懂不懂啊?你不但是猪,还是个木头猪。” 边驿道:“啊?叶大捕头,原来你最关心的是我啊,虽然骂我,但是好像一直不让我受伤呢。” 叶朗星冷笑一声,边驿不敢作声了。 叶朗星看着倒地的小桃,有些为难:“哎呀,把她忘了……耽误了这许久,也不知救不救得过来。” 林珑抬头道:“没有问题的,我尽力处理过了。找个好些的大夫,调理一下就好。” 她一直在小桃身边,从小桃浑身抽搐到现在,似乎已经逐渐地呼吸平稳,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叶朗星道:“那就好。你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你知道哪有会看病的大夫么?我不太清楚。现在的大夫不怎么看病。” 林珑犹豫了一下,道:“如果不嫌弃环境的话,你们去集市上,那里有个地方,有一个卖大力丸的小摊。”她废了老大劲才把“大力丸”三个字说出口,还没出完就自己先笑起来,道:“那是我爹的摊子。也未必那么好。” 叶朗星点头道:“我知道了。边驿,把人背过去吧,两条街的路程,也不长。” 林珑道:“那多谢了。” 叶朗星笑了笑道:“师兄拜托的事情,我总得做好才是……” 他又打了个呵欠,眼皮快要架不住了。 把肇事者缉拿归案,解决了事端,叶大捕头又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丰乐楼的客人们以钦佩的眼神目送几个捕快远去,只有叶朗星自己知道这又是是受人指使的一场把戏。人生真是无聊透顶。 无聊,无聊。那就等睡醒以后,来调查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第二十二回 向晚阴凝 1 嗤。刀刺进皮肉的声音。 后厨里,身着干净衣服的年轻厨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冬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一只手扶着冬瓜,另一只手上的银色小刻刀一刻未停地旋动,一只翠绿水灵、散布着深色条纹的冬瓜上刻出了立体的鱼形图案。用蜜腌制的冬瓜,掏空了瓤籽,劈开变作两半,在内壁瓜肉处雕出一丛丛游鱼水族,碧玉般莹润晶亮,清香飘逸。他终于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道:“蜜冬瓜鱼儿——得了。” “这么慢,这才好?快点送过去,晚一秒要掉脑袋的,笨东西。”旁边的师傅语气冰冷如冰,脸上无一丝笑意:他都快要急死了。 “对不起,师傅,我下次再快些。今天换了把新刀,我不太熟悉……” “别给我找理由。人家只关心什么时候吃到,管你做的时候多费时费力,耗尽了耐心,你可混不下去。” 御膳房师傅已将腌制好的黄雀重新加以烤制后摆盘完成,滋滋地冒着烟的黄雀肉放在扁平的瓦罐中,其中铺了糯米甜酒、红曲、酒糟、花椒、葱姜汁、精盐、桔皮丝,一眼过去红晃晃黄澄澄的一片,煞是好看,铺上黄雀肉以后焦香清鲜相互交织,皮脆肉嫩,回味悠长。 立刻有小太监端了盘子小碎步跑过来,先跑到御膳房师傅是旁边,低着头将盘子往上抬。御膳房师傅将烤黄雀的瓦罐往上一摆,小太监又立刻蹬蹬蹬端着盘子跑到小厨子那里,小厨子将雕好的西瓜往上一放,小太监转身小跑着往门口去了。 门口管事的太监童贯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厨房里很暖和,外面却是极冷的,在这冷热交替之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厨房里面钻,也想多待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小太监急吼吼地小跑出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催促道:“快点快点,你们怎么就那么慢呐!太后那边都等急了,到时候要你们的脑袋我可不管!快快快,快送过去,跑稳一点,别洒了,十个脑袋都抵不了你的错的,快点呀!” 小太监忙点头哈腰答应着,又连声道歉,也不知觉加快了脚步。他不过是中间端菜的,他既不是做菜的又不是催菜的更不是吃菜的,结果挨了大部分的骂,背着好大的一口锅,仿佛在呈现菜品的时候,一旦出现了差池就都是他的过错了。他朝着福宁殿的方向跑过去,那里住着全天下最不好惹的女人—— “太后,您的午膳到了。”小太监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将这盘菜端上。 偌大的长方形宴会桌呈现黑漆颜色,桌面镶嵌精美的贝雕花纹,四周设有青竹编织的座墩,上铺锦垫,桌上摆满珍馐佳肴琳琅满目,插花鲜妍干燥。一只纹饰繁复的茶杯旁摆着洁白的象牙筷子。室内立着侍奉的人共八名,其中一人正在倒茶,炉火正旺的风炉上置一把银色执壶。殿内张挂着绣帟、香毯,地上铺着绣茵,设有银香兽。 一个妃子在太后身边,端着碗勺正伺候着,见来了人,随口问了句:“这是最后一样了罢?后面没有了吧?” 童贯点头道:“回娘娘的话,菜是最后一样了。这家伙手脚太慢,让太后久等了。下次我叫他手脚再麻利些。” 童贯的年龄是个谜,至少看外貌依旧是十八九岁至多二十岁少年的模样。他轮廓清晰、眼睛深邃,像个优雅的贵族,是翩翩美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根本就想不到他便是传闻中的“童公公”。 “无妨啊。”童贯听到太后庄重的声音,“都这个时候了,哀家没有这份心思吃东西。” 童贯忙低头道:“太后娘娘,再悲伤痛苦,您的身体康健依旧是第一位的啊,一事归一事,这吃饭还是人的头等大事,您别饿坏了身子!” 太后身着华丽冠冕,额鬓撑金凤,端坐在位置上,神情肃穆、悲哀、冰冷之极。五十多岁的向太后,仪态始终是优雅的,容貌始终是绝美的,眉眼尤其是宜妖宜仙的。她的肩膀平整,修长的脖颈和流畅的下颚线条带来优雅感。她的神情端庄、妩媚而凌厉,她过滤掉了岁月杂质,将她的杀气掩藏大半,沉淀出优雅气息,让人在看着她的时候,完全忽略掉她眼角的细小皱纹,只被她依旧留存的美貌与气势所震慑,是光怪陆离,狰狞凄美。 甚至连身边的妃子都赶不及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明艳。 换句话说,是经历不够,还嫩了些。 “皇上昏迷一时,哀家的心就揪紧一分。从昨夜到现在,皇上滴水未进,病情也不曾好转,这叫哀家哪里吃得进去?”太后轻叹一声,身边的妃子见状,往桌上扫了一眼,目光在离手最近处的瑶柱干捞海虎翅粥上停留。 这碗粥可谓至鲜之物,取海虎翅针焯水滤干,往翅盅里加上高汤调味,上笼蒸热后放入海虎翅,再加以金华火腿丝、佐料和料酒烧开,文火收汁勾芡。旁边的粥已慢火煲煮半个时辰,绵滑香醇入口即化,再将上汤与粥放在一起炖煮,待到熬得通透幼滑时,收火,瑶柱揉散下锅以油炸香捞出,洒上炸得酥香的瑶柱丝,稍作冷却一番,待到粥的表面凝出一层薄膜,这样,一碗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的至鲜之物就制成了。 妃子微凑过去,俯下身捞了一勺粥到碗里,搪瓷小碗很快被粥的温度热得贯穿,发烫,妃子捧着碗的手颤抖起来,但是她强自忍住,舀了一勺递到太后嘴边,柔声道:“太后,什么都吃不下的话,就吃点粥吧,这粥最养人,要是一会儿胃疼了,这整个宫里的奴才们,可是砍头都担不起您的身体抱恙呀。” 太后瞟她一眼,微微一笑,缓缓道:“哀家自己不乐意吃东西,和你们无关,你们在害怕什么,非要忤逆哀家的意愿,强喂哀家吃下这一口?” 妃子忙随着四周服侍的人一并跪下,道:“奴婢怎么敢强迫太后娘娘!” 妃子的手战栗起来。碗底是滚烫滚烫,她心下却是冰凉透彻的,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这下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另一只手托着碗,烫得她闭上眼睛悄悄深呼吸忍着痛。太后不开口,她实在也不敢动。 太后沉默了好一阵,四下里一时之间都不敢说话,只见到饭菜的烟雾袅袅地升腾到了半空,是变幻莫测的一点云雾,风往哪吹它就往哪去,可是谁又能知道风的去向呢。妃子的肩膀都在颤抖了,她几乎要落泪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太后悠然开口道:“我说,慎妃。” 妃子赶忙答道:“哎。”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既是因为难忍的烫,也是因为对太后的恐惧。太后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的分量都太重了。 “哎?”太后展眉一笑,无奈叹道,“当初赐你‘慎’的名号,就是为了让你谨言慎行,不要莽撞,看来不过是一种期许,至于能不能实现还得另说。现如今,皇上生死未卜,你却还是当初那个老样子,冒冒失失,自以为是,不会看山水……也罢,也罢。” 慎妃低着头不敢说话。 太后顿了一顿,道:“你自己尝一口这粥看看。” “啊?我……”慎妃窘迫低头,看着碗里的粥,小声道,“这是太后用的膳,奴婢岂敢——” 太后微拧眉头,平静道:“那就当给我试毒吧,看看这粥里可有什么异样。” “有毒?”慎妃大惊失色道,“有毒的话,就更加不能吃了呀!” 此话一出,全场无言以对,甚至连太后听了,都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道:“这是太后懿旨,你把这粥喝了!” 慎妃终于听懂,忙不迭道:“是!”她端起碗来,碗沿靠近嘴边,勺子搅动热粥,呼噜呼噜一股脑地喝下去。这粥真是好粥,润滑无比,鲜美异常,只是太烫太烫了——上层冷却形成的薄膜阻隔了内外的热,使得嘴唇舌头碰到它的瞬间是冰凉的,然而一刹那之后,滚烫滚烫的粥如火山喷发一般涌上来,烫得慎妃眼冒金星、六亲不认、喉咙剧痛,白眼翻到天上去:她的吃相本就粗野,边上的人看了都嫌弃得直皱眉;这一碗粥要是喝下去,真是把她烫个半死! “咣!”她喝完粥,仿佛解脱,将碗一下子放在桌上,一只手猛甩,嘴里也似狗一般哈哈地喘气。动静过于巨大,童贯吓得都快尿出来了:这个慎妃也太不懂礼不懂事了,生得是端庄贤惠白白净净的样子,可切切实实的是聪明脸孔笨肚肠!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发怒,但是太后没有。太后不怒反笑,她的笑声轻柔绵长,可以窥见她年轻时候如同黄莺如同百灵鸟一般娇嫩可爱的少女的音色,只是岁月流逝,一点一点地破碎腐朽了。笑罢了,太后慢慢道:“烫么?” 慎妃立刻跪下,道:“烫……烫极了。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太后若是喝了这粥,恐怕是连舌头都要烫出泡了。太后您真是……您真是火眼金睛。” 太后端然道:“做菜的工序非常繁复,为了保证用膳时候每个菜的冷热均匀,厨子会想方设法地保持菜的温度,这一盆粥就是如此,本该冷一冷,留到最后再吃,你却上来就让哀家吃这个。”她的眼神渐冷,迸发出凌厉神态,声音依旧是平静稳定的,是足以安抚满朝上下的庄严之声,“你不知道粥的温度,你的手不会感觉烫吗?烫得通红起泡了,还是一心一意地要哀家喝了这口粥,是想要哀家的老命吗?” “奴婢不敢!”慎妃用力磕头道,“奴婢万万不敢有那样的心思,太后饶命!奴婢不想死!太后,太……” 太后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你不想死,哀家就不能杀你?哀家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你,与你自己的意愿又有什么关系?” 慎妃哆嗦着,声音低下去,虚弱道:“太后……” “起来吧。”太后嘲讽一笑,又慢慢道,“不过是吃个饭而已,何必这样较真?还当真会有人因为吃饭不开心而杀人?皇上倒是有这个权力,但哀家可没有,你是皇上非常喜爱的妃子,受过不少恩宠。如今皇上出事,哀家心里不好受,难道你们这些后宫妃嫔就会好受吗?有些过错差池,都是难免的。而且我若是杀了你,待到皇上醒来见不着你,可又要怪罪到哀家头上来了,问起原因来,却只是因为一口粥吃得不顺心,多可笑啊。” 慎妃一愣,抬头看着太后。她不懂太后话中的深意,然而自己不必死了,她是可以听懂的。一念及此,她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道:“谢太后……多谢太后!” 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厌倦,她无聊地说道:“看你站了这么久也怪辛苦的,肚子也饿了吧?你先退下,去吃些东西吧。哀家实在是心事重重,吃不下啊……你们也真是,整天辛辛苦苦准备这样多,到头来又没得用。没用,没用。”太后叹了口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瞟到旁边浅口瓦罐中的腌黄雀肉,目光多流连了一会。 在慎妃欢天喜地地说了“是”并且退下出去的时候,童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来,拿起一只新碗,象牙筷子朝着腌黄雀飞戳过去,夹起一筷肉放在碗里,端端正正平平稳稳地摆放在太后面前,碗发出“哒”的一声。然后他搓着手,笑嘻嘻道:“太后,您想尝尝的可还是这样东西?” 太后终于舒展开了笑容,悠悠道:“还是你懂事。” 童贯嘻嘻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展颜道:“奴才毕竟是跟了太后很久,太后喜欢什么想吃什么,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心领神会才是。我记得您可喜欢吃黄雀了,宫里知道你爱吃,特地弄了几百斤的黄雀腌好了在一处晾着,您随想随吃,要多少有多少。太后尝尝今天这黄雀,可还满意吗?” 太后轻咬一口雀肉。虽然年岁渐长,然而她的牙口依旧非常好,一口雪白皓齿整洁明亮。黄雀肉过了油,是酥脆香嫩的样子,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回味悠长。 童贯还等着太后夸自己,结果目光瞟见太后眉头一皱,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有如五雷轰顶,只听得太后略带失望的语气慢慢道:“今天这腌黄雀,怎么油放得这样重?” “油重?我看今天厨房内做菜还是挺有条不紊,没有出过什么事情呀。”童贯有些疑惑不解,然而他很快反应,立刻撇清此事与自己的关系,立刻气呼呼地朝下人吩咐道:“去把做这道菜的厨子绑过来!我倒要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立刻出去了。童贯忙给太后夹另外的菜吃,一边与太后聊天:“太后娘娘,皇上是有福之人,一定会龙体康健的,您也别太担心了,办法总是有的,这不是已经续上了命么,那个邵伯温也已经抓住了正在带回来,一定会没事的。最近的事情真是让太后娘娘费心了,太后娘娘您都憔悴了好些,您得多吃些,才有力气继续为皇上的事情‘折腾’呢,这是太后您自己说的,是不是?” 太后笑着叹了口气,眼神放空到遥远的窗外,慢慢道:“曾经有人说神宗皇帝的皇子们命都不好,非要以‘人’字入名才可得以保全。十四个皇子,无以不遵循此法来起名:赵佾,赵仅,赵俊,赵伸,赵僩,赵佣,赵价,赵倜,赵佖,赵伟,赵佶,赵俣,赵似,赵偲……十四个孩子,每一个孩子的脸我都记得,可现在活下来的又有多少呢?名字只是个辨认的符号,是死是活,都是命罢了。皇上即位时,嫌他名字不好,赵佣,听起来像个奴才,是不是?他是大宋的皇帝,要光芒万丈,普照人间,因此将他的‘佣’改为‘煦’,是为哲宗皇帝赵煦。能够当上皇帝,那是怎样的好命,再大的灾难都压不垮他,他就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神,是真龙降临……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太后您就别伤心啦。”童贯点头哈腰道,“既是真龙天子,也必定有大富大贵,这或许是皇上的命中一劫,只要皇室上下共同渡过这场劫难,皇上一定能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呀。到时候,给太后您添几个年轻的皇子,咱们的大宋皇室,会继续生生不息。” 太后苦笑道:“是呢,至今为止,连子嗣都不曾有过,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怕极了,担心极了……” 见太后在此事上越说越伤心,童贯赶紧岔开话题,道:“太后娘娘,您尝尝这个蜜冬瓜鱼儿,据说是新式做法,样子也好,味道也好,甜甜的吃了心情也好……哎,太后娘娘,您说,您吃个饭,叫那个妃嫔过来说说话聊聊天都挺好,可为什么非要叫这个呆头呆脑的慎妃过来服侍您老人家呀?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我看她那蠢钝的样子,我都心疼太后您了!” “蠢钝倒不是大事,一个地方若都是聪明人,那可就太不妙了。总需要几个笨蛋来充充场面,一台戏才能够唱起来啊。”太后缓缓道,“她的蠢是出了名的,可哀家就是不信。哀家是想看看,受着这样的宠爱,究竟是真蠢,还是装出来的。” 童贯俯下身道:“太后娘娘,那,依您的高见,慎妃娘娘是?” 太后微微颔首笑道:“是真的愚不可及。” 这时候,门口渐渐有愈来愈响的争执声,一人道:“抓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投毒……”抓他的人道:“抓你便抓你,还需要理由吗?” 童贯听见,低眉道:“太后娘娘——人已经传到了。” 第二十二回 向晚阴凝 2 炸黄雀的御膳房师傅正在洗手,一边训斥小徒弟:“做事倒还是细心,只是动作太慢了些!还得练,否则很容易成为把柄。你成了名厨,在酒楼里做得慢些,姑且还有些食客愿意等你;可你再高一级,到了皇宫中,怠慢了这些主子,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小徒弟连连点头,语气惶恐道:“师父您说得对,徒儿以后一定注意。徒儿第一次上,实在紧张,才会慢了些。” 师父头也不抬道:“你记着,在皇宫里做事总是要战战兢兢的,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二回 向晚阴凝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回 犹自未知 1 宫女雪蚕扶着太后回了隆祐宫。太后走路一向是稳稳当当的,皇帝情况危急,让她不得不保持母仪天下的威严。但若一直是对于名利无所追求的人,是断然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只是这代价过于沉重了,她所面对的突然死亡的次数太多,没有一次不是天翻地覆。先皇驾崩时候时是三十多岁,而现如今皇上不过二十有余,尚未有子嗣。 这样想着,忽地一阵眩晕感泛上来,心脏咚咚直跳,她打着哆嗦,虚汗不停地往外冒,眼前的景色缭绕着,变作发红......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三回 犹自未知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回 犹自未知 2 “在。”雪蚕条件反射地抬头,这才反应过来对面是太后的声音。她不禁愣了一下。 “雪蚕。”太后缓缓地,不可拒绝地说道,“快去休息吧。” 雪蚕忙低头道:“是。”她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太后的听力竟好至如此。如此看来,刚才在外面她和童贯的对话,太后是全都听在耳朵里了。 童贯走入太后隆祐宫的时候,太后并未起身。太后的身子包裹在柔软的被褥中,如温柔的南方的山,她的身体绵延起伏,是水波翻涌,是温柔的挽留。然而再温柔的山都......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三回 犹自未知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回 除梦里有时曾去 1 马车很快远去。刘安世笑道:“端王殿下考虑得确实周到。” 王爷和大臣不能有交集,否则算是犯下了大罪——尽管刘安世也许不能算在这里面,被捉住了,马上就能将他恢复大臣身份,然后重新送去治罪,轻而易举地变成真正的死罪,干脆利落。有明文规定的法规倒是还有余地,可约定俗称的东西,却总叫人非死不可。 赵佶笑了笑:“我是胆小罢了。刘伯伯,请随我来。” 赵佶在他之前往里走,像是这里的主人。 门静悄悄打开,两边仆人纷纷朝他行......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四回 除梦里有时曾去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回 除梦里有时曾去 2 除开衣服以外,他的脸也叫人害怕。 不是“丑”。 他的五官和丑不沾边,如果鼓得起勇气仔细端详,他甚至还是个五官精致俊秀的男子。 然而他的脸,他脸上的颜色,却太“怪”了。 他整张脸与他的手相同,惨白,发青,而眼睛以下到眼尾,却是极浓重的血色的腮红,与衣服上的血红斑纹相映生辉,加上血红血红的嘴唇,整个人就仿佛一具僵尸,身体的血从体内透出到了衣服上,头部的血则渗到了眼周和嘴唇,凝固在那里。他抬着头看着刘安世的时候......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四回 除梦里有时曾去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1 “你闭嘴。”判官吼道,“你给我闭嘴。” 在家奴们采取措施之前,判官率先出手。看着一支判官笔朝着自己挥来,赵佶往后一仰,勉强躲过,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只是一记障眼法,目的是为了置刘安世于死地。然而刘安世武功极好,并不慌张,往旁边踱了一小步顺利避开,迅速往一边走,家奴们也迎上来准备应战。 毕竟不会暂时伤到自己,赵佶竟也不太着急,多少有些拿刘安世当挡箭牌的意味。然而他耳朵极灵敏,在巨大的判官笔挥过的时候,他听到......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2 他没有完全死掉。但是他快要死掉了。 他的刀劈下一半,判官笔已经穿透他的胸口,从背后冒出尖锐的头。 他目眦尽裂,瞪着判官,张嘴就呕出血来,像是饿极了,流下口水。 判官笑容奇异,道:“你们三兄弟可真像,死之前都喜欢张嘴,这一张嘴,我的眼睛就难受得很,就想揉一揉。真是脏了我的眼!怎么,你想骂我,想瞪我,想咒死我?没关系,你继续看吧,看我可爱的脸吧,我还活着呐,我活得好好的,你再怎么想让我死,我都死不了呢!——......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1 “我没事”得分成两种情况来讨论:真的没事和被迫没事。前一种是如释重负,是感激关心,是嫌弃他烦人;后一种是提着一颗心在喉咙口,勉力笑出来,笑得比哭更丑,人在做他所不乐意做的表情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有点肌肉僵硬。 在这个方面,叶朗星可以说是很有经验,也是这样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直觉,让他从看似风平浪静的一桩桩小事中牵扯出背后大案,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的麻烦和忧愁。 他实在是不想有事,然而大多数人都抵不住那一......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2 邵伯温发现自己也异于常人,是从五岁开始。 还未到读书的年纪,他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后院晒太阳。 他的父亲是个奇特的人,一大清早就开始焚香安坐,雷打不动地静坐在那里,邵伯温抱着小狗跑来跑去,捉摸不透父亲在想些什么,就算他在父亲面前大叫,父亲都不为所动,像是在思考什么更深刻的本源的事情。 一直静坐到午后,父亲醒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拿酒来!” 父亲不胜酒力,三两盏酒下肚就已微醺,修长清瘦的身子半躺着,夏天吃饱......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1 邵伯温的马车停下的一瞬间,叶朗星拉开车窗上的帘,大风掀起对面门帘,车内的人正襟危坐,一双眼睛深沉似海,正与他对视,然后很快地移开眼。 奇怪,竟然主动躲避自己的眼神。 叶朗星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邵伯温已从车上下来,赵佶和刘安世向他行礼。 叶朗星听到了鞭子抽在地上,下一秒就要打在马身上的声音,是启程前的阵痛。他清醒了好些,又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清醒。他回过头,对着身边判官的尸体,老朋友似地说了句:“该走了哦,......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2 赵佶虽然在缓和气氛,然而邵伯温的话,他听得非常仔细,并且及时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对了,邵大人,您刚才所说的‘反噬’,是‘虽受人之惠,反加以陷害’的意思吗?是对它竭尽所能地开了恩,给了好处,允许它发展下去,它却认为皇室想陷害它,因此报复打击?” 邵伯温道:“稍微有些不同哦,端王殿下。” 赵佶道:“怎么说?” “华阳教并非不知恩典,它一直收受着皇室的好处,而今,它是想成为这‘恩典’的一部分。” 此话一出,室内......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回 犹堪恨 1 飞魍的被捕,在邵伯温的意料之中。只是过程稍微艰难了些。 可是,邵伯温眯起眼睛,——天定胜人。 “皇上特地邀我回来办差,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想杀了我,不怕掉脑袋吗?”飞魍在屋顶飞檐上立着,如同一只漂亮的乌鸦,一只身形流畅的蝙蝠,一匹孤独的狼。 为首的喊道:“皇上是叫你来这里管大牢,你既已经违约,自行将皇上的金口玉言视作一张废纸,已是罪可致死!皇上要你死,你敢不死么?”他冷哼一声道,“放箭!” 刘安世在远处看着......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八回 犹堪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回 犹堪恨 2 赵佶道:“折寿?” “练这一样武功的人,大多数一成年就死了。我从未见过有活过三十岁的。也许有,但是非常稀少。他体内一切精气神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无法逆转了,每一次使用武功都是不可逆转的损害。但是太后非常喜欢,因为等不到可以背叛的年纪,就会死掉,不用考虑后续的处理,何况——”苏灿一字一顿道,“这样培养一个御前侍卫,效率非常高,也非常忠诚。” 言外之意是,连御前侍卫都不过是个用了就丢的东西,过了三十岁逐渐......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八回 犹堪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回 沈沈洞天向晚 1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赵佶没来得及反应。他还在被拉下来的一瞬间所造成的巨大震惊和惶惑之中,他刚要喊“刘伯伯”——苏灿一把捂住他的嘴,顺带地捂住他的鼻子,一声不吭地把他往密道的深处拖。 这下,赵佶可憋得满面通红了。他想起邵伯温所说的被淹到水里的四哥——他当时肯定是快要被淹死了,至少只剩了一口气,可能正是因为这仅剩的一口气让他也突然从完全的疯癫恢复了一大半的神智,然后被章惇带去丢到不知什么地方训练,最后活......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九回 沈沈洞天向晚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回 沈沈洞天向晚 2 陆时萩过去也如同现在一样,是个话多的人,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当时的他能够对所有人推心置腹。后来是为了保命就不这样了,他把自己的啰嗦中的危险因素剔除,最后剩下可有可无的废话和心领神会的解读。既不太死板,也不太犀利。这样可以顺利活下去。 然而,“顺利活下去”这样的想法,是会被以前的他嗤之以鼻的,那时候的陆时萩没有什么求生欲,整天只想着死,但真让他死又不敢。 那时候他大概十二岁,名字不是陆时萩,而是简单的“萩”...... 《汴京异闻录》第二十九回 沈沈洞天向晚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回 隐隐轻雷 1 “是个有情有义守信的人。”王初梨拂掉地面的一点尘屑,道,“他果然来救你了吧。” 陆时萩轻笑道:“是呢,还把我买走了。” 王初梨抬了抬眉毛:“买走?” “是呢,把我的整个人,以不低的一个价格买去,变成了他的——战利品?”陆时萩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眼中含笑,抬头看着她,发现她早已盯着自己,自己晚了一步,不禁转过眼,看向了别的地方。 王初梨一手托腮,脑袋歪在手掌心上,另一只手搭在两膝之上,可以看得出她身材曼妙,......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回 隐隐轻雷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回 隐隐轻雷 2 柳梢随赵伸抵达集市门口,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有这样大的动静。她讨厌人声鼎沸,人活着时候的争吵和临死的哀嚎,她都觉得吵闹。 这里可真是前所未有地吵闹啊。 一个老乞丐怀抱着一个小乞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前摆了两个破碗。她皱着眉头走过去,那老乞丐仰天大呼:“列位看官,各位好心人,都来瞧一瞧看一看,我可爱的孙儿死得好惨呐——” 他的语气却无一点悲伤,只是干干地嚎叫着,像是烤焦的肉,一丝一丝地塞牙......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回 隐隐轻雷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回 小阁幽窗 1 虽然苏灿嘴上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在发现有追踪者就在身后时,他的心还是坠得比这地道更低更沉重。据他猜测,是章惇的人率先来勘探过此地,并且极有可能实行了前后夹击,目的就是置人于死地,无论来到这里的是谁,是刘安世,邵伯温还是赵佶,是绝不留一点机会,誓要抓到人方休,死活不顾。 明白这一点以后,苏灿手指变得冰凉的速度,也远远赶不上危险程度的瞬间蹿升。他听见了,身后有声响,身前也有动静,“进退两难”实在是最使人......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一回 小阁幽窗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回 小阁幽窗 2 苏灿想了一想道:“除此以外,他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赵佶一听这话就很兴奋,他追根究底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跳起来道:“因为皇后是他自己选的嘛!”此话一出,他立刻被脚下的台阶绊住,哎哟一声跌了一大跤,膝盖磕到台阶边缘,痛得他赶紧闭上眼睛拜天拜地:“哥!皇上!我错了!我不该妄议你的事情!” 苏灿在他前面几步处,声音空濛渺远道:“端王殿下,您小心台阶,我们离出口很近了哦。”他似乎在忍着笑意......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一回 小阁幽窗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回 聒龙谣 1 镰刀落到苏灿的脖子处停下来,沸出亮白的光,像是像是烟花飞腾到了顶点,一声惊响绽放飞散,是明亮的火星落地变冷——鸣心突然对谋杀苏灿失去了兴趣,手一收,镰刀在接触他脖颈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哥哥,哥哥。”鸣心两手空空地,又往前走了一步,抱住蜷缩的苏灿的脖颈,蹭着他的脸,撒娇道,“别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呀,陪我玩嘛。” 苏灿仍是不动也不响。他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肩膀颤抖,脸庞冰凉,人却像是一块木头一块会呼吸的死......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二回 聒龙谣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回 聒龙谣 2 苏灿抬起手,手中火光闪烁,但下一刻,他叹了口气,手指一捏,微弱的火迅速地熄灭在他手中,他仰头朝鸣心笑,笑得鸣心脸一红一愣,见他完全放弃抵抗,急得大叫道:“大哥哥,你怎么、怎么不陪我玩了?你会被我杀掉的,你快点跑——”她想要把剑收起来,结果心里一慌,剑变得更长更大无法控制,于是她只能改变剑的朝向,可仍是未果,剑径直从苏灿的左边肋骨旁边穿进去,透!只消再拔出来,就是卸掉了苏灿的一条胳膊! 苏灿浑身一震,......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二回 聒龙谣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回 等芳时开宴 1 房屋建筑是人的栖息之所,在建造的过程中要以最糟糕的情况来加以考虑,才会使人在困苦之中得到些许的安慰。 譬如江南的冬日温暖明艳,对于花草树木来说更适宜生存,如此,南方花草树木常开,四季都有颜色,若是房屋再使用明艳的配置,就会显出花枝招展的俗气,因此建筑用素雅些的颜色更贴切。然而北方不同,北方的冬季迅捷、寒彻,届时总是色彩凋敝,只余下了苍茫白雪、灰蓝天空与大地的素色,因此建筑要使用鲜妍明丽的颜色来突出,......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三回 等芳时开宴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回 等芳时开宴 2 蔡居安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年纪也很轻,站在赵佶面前,一如他之前每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样。他的衣服打理得干净整洁,整个人高、白、瘦,非常讨人喜欢。他精神奕奕,脸上的浓眉、单眼皮、高鼻梁、薄唇组合在一起,呈现出满溢的少年感。然而他的脸部轮廓分明,白皙无余肉,又显现出冷峻气质,他的鼻子很正,整个鼻子以一种陡峭的侧面线条拔地而起,鼻翼窄而瘦削,俊挺而秀气;这样挺拔的鼻子配上突出的眉骨,更显得眼窝深邃,也掩盖......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三回 等芳时开宴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1 斜也是昨天夜里抵达汴京城的。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太阳才显露出要落山的样子,天幕就变作了深红,然后坍塌。 斜也所看到的汴京城的夜晚,与半年以前完颜晟所看见的无异,都是光怪陆离的,嘈杂的光线掩埋了漆黑静谧,以沉默为底色,非要在此刻放出叛逆光芒来,就显得比白日里更明亮了百倍不止。越是人类聚集的地方,就越是反常,生存在这世界之中的人类,却日复一日更为过分地想要推翻被赐予的一切。 斜也的惊讶程度也与完颜晟当年等......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2 斜也不动声色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鸣心道,“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哥哥。我真的不知道他。但是,哥哥,但是,听我说——”她被掐得直翻白眼,自觉自己铺垫得太长了,赶紧接着说下去,“但是我见过他。他长得好高好高,头发很黑很亮,眼睛是金色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是不是他?” 斜也的手明显地一松,他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上。”鸣心咳嗽着,勉力说道,“我见到他和另外几个哥哥在一......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回 斜欺庭下凤 1 贪狼正在吃东西。他进食的时候像是撕扯猎物的狼,神情很认真也很凶狠。门口托着盘子的小姑娘颤巍巍地走进来问他:“贪狼大人,您要的豆芽菜和青菜也好啦,要给您下下去,还是您自己来?” 她站在桌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戾气晃得撑不住,手一抖,盘子咣当一下跌落在地,好在足够结实,盘子是没有碎掉,然而一盘豆芽一盘青菜全都洒了出来,那就没法吃了。 小姑娘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贪狼大人!......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五回 斜欺庭下凤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回 斜欺庭下凤 2 然而当赵佶抬起头的时候,贪狼突然有些发憷:他的眼睛是犀利雪亮的,像是一把刀,要刺穿什么的刀,看得他目瞪口呆、心下惊惶,并且开始重新判断他究竟有没有喝醉,直到赵佶眼神一变,又哭又笑、挣脱苏灿的臂膀而满地打滚的时候,他才确定赵佶是喝醉了。 难怪苏灿刚才要“拜托自己”——要把这样一个喝醉的人送下楼去带走,也需要七八分的注意力,醉酒的人、疯子和孩子,是最难控制的东西,他们既是全然无辜的,又是造成一切可能带来......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五回 斜欺庭下凤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回 残霞照似融 1 照亮白天的汴京城的是太阳,而在临近傍晚、光线熹微的时候,反倒是大地显得更明亮洁白些:冬天的雪永远是干燥明亮的,仿佛少女光润的面孔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青春。 夜幕逐渐笼罩下来。汴京的天空仿佛是穹顶一般的圆形,从白天走到晚上,是原地打了个滚,将光明黑暗翻覆。但是这种转换并不能完全准确,混淆的日子也并非没有。 但赵佶确实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他步履沉重,在苏灿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走路。每走三步,他就要往地上坐,怨......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六回 残霞照似融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回 残霞照似融 2 马车驶过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汴京的中心驶向汴京的心脏——皇城。奇怪,越是汴京生命的起源,一切的最终点,却越是人烟稀少,戒备渐渐森严,整个汴京从外到内,是从荒芜逐渐变得热闹,到了最繁华的顶点又戛然而止,迅速地往中间衰败下去,到了堪比荒芜边境更为清冷的皇城。他们正在往这个地方驶去。 此时马车正驶过一道桥,猛地颠簸了一下。 “啊!” 赵佶的一声惊呼,又将苏灿从沉思之中往回拉到现实。苏灿也随着他的呼号而......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六回 残霞照似融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1 体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概从七八岁就开始了,像是自己的一个烦人的亲戚。王初梨非常厌憎自己的这一小毛病。不是什么大事,可就是烦人得紧,像是衣服进了一只跳蚤,跳蚤折腾不死人,可是四处乱钻乱咬,搞得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因为无关紧要,又死不了人,所以王初梨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拒绝调养,小芹每次端来红枣银耳汤都被她打发回去,阿荔手段强硬些,她便象征性地抿一小口,然后放在桌上,说,我待会再喝。这是她保持不生气......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2 陆时萩笑起来:“刚才叫人给两位大人泡了壶茶,这茶不会烫得喝不上,更不会凉得不能喝,你们边喝边聊。”说着吗,刚才被赶跑的侍女从外面走进来,哆哆嗦嗦捧着个茶壶,陆时萩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两句,那侍女点点头,走过去给赵佖和王烈枫斟茶。 杯子还剩三个。王烈枫一杯,赵佖一杯。还有一只杯子碎了。 陆时萩走过去,跪在赵佖面前,用手将茶杯碎片拾起来。 “小心呀,申王殿下,别弄伤自己。”陆时萩笑嘻嘻地,“您要是受伤了,我这......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1 走向死亡的路很短,走向未知的路很长,仿佛那一瞬间,灵魂落到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深渊里。不确定的恐惧,真是叫人产生带着期待的战栗。 陆时萩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场崩塌。他几次三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而未果,这种恐惧源于他对于任何人的不信任。 没有人能够兑现诺言。无论是爷爷说要带着他长大,还是赵伸说要和他一起活很久,又或者是之后阴晴不定的圣女大人,到现在的申王殿下——都不过是一个临时停靠的港湾,日后变作......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2 聂胜琼人生的前二十年致力于逃离这一场噩梦,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不料却是跌落进一个更深层,更黑暗的梦中梦。 她满脑子都是破碎回忆。她被卡住脖子无法喘息。她翻着白眼,抽搐失禁,像一个彻彻底底被用于玩乐的工具,甚至不如从前,好歹她明面上还是汴京城中最美的女子,触不可及,想接近她需要循规蹈矩地来,不能逾矩——然而自从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她的人生就仿佛变作长期的营业,身份似乎高贵了些,可实际上却彻底跌......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回 莹肌秀骨 1 鸣蝉虽然聪明,但是缺乏必要的自控能力,一旦没限制好他的一举一动,整个人就容易失去掌握,惹上麻烦,这也是他被和惊鹊归为一类人的原因。但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鸣蝉也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闯祸之前已经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比如现在,他走进了一个静谧的小巷,王初梨半醒不醒,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但是,这一醒却把他的思绪牵扯到千万里之远,风筝断了线,无头无尾地飞到虚无混沌之......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九回 莹肌秀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回 莹肌秀骨 2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林惊蛰看着锅里沸腾的药,脑子里将药材的顺序背诵了一遍。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炙黄芪、肉桂,用酒炒熟,辅料为蜂蜜。对男性,十全大补丸用于胸满腹胀,头昏浮肿,寒嗽痰喘;对女性,十全大补丸用于气血两虚,面色苍白,气短心悸,头晕自汗,体倦乏力,四肢不温,月经量多。 十全大补丸疗效大好,只是无人问津罢了。 一个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作用,又费时又费力的事物,做出来自我...... 《汴京异闻录》第三十九回 莹肌秀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1 然而,“能当皇帝”这件事,对于赵煦来说可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只是一直深埋在他心里而已。这个事实从赵伸的死亡作为勃发的点,自模糊不可辨别的一个梦境变作清晰明朗,同时也意味着危险的临近。 而且这样的危险,是彼岸红花化作野兽,张牙舞爪地扑来,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死亡,而他自己却无法言说,即使透露出求救的讯号也无济于事。是掩住口鼻不让他呼吸,将他的头按入水面使他溺亡为止,是让他沉入静谧的绝望里,......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2 银翘叹了口气,抬高了声音,道:“我们没有说过不让你进去啊。” 连翘手一摊,苦笑道:“咦?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里有过禁令啦?” 喝醉的赵佶有点难以应对这样的场面,倒是童贯心领神会银翘只是借故为难自己,便走上来道:“我明白了,端王殿下,太后早已知道你已抵达,你进去就好,要是被轰出来就算我的,别怕。” “啊,真的吗?”赵佶脸红红地,道,“多谢童大人!” “不必谢我。”童贯冷笑着,慢慢道,“只是太后要是等了半天,看......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回 金锁龙盘 1 “童贯,扶哀家起来。”太后在童贯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慢慢道,“佶儿,既然你不顾一切地回来了,哀家也总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童贯手一紧,低声道:“太后,端王殿下现在……” “你想说他醉了,怕他惹出事来。”太后朱唇上扬,微微一笑,雪白的面孔泛着年轻柔亮的光泽,“可是哀家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他根本就没有惹是生非,反而把想说却不敢说的事情统统告诉了哀家,哀家反倒觉得,告诉他这个秘密,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是......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一回 金锁龙盘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回 金锁龙盘 2 赵煦抬眼道:“那个世界?我醒来以后的世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我果然是在做梦。” 旁边一妙龄女子道:“我的王啊,你所在的此处,和你醒后的另一处,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请你抬头看一看便知。” “我能看见什么吗?”赵煦抬头说了半句,“你们不是我的梦吗……” 他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团混沌扑过来——真的是一团混沌,在他面前展开,变幻出莫名的颜色,反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这镜子......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一回 金锁龙盘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回 好灯争奈人心别 1 哗!如同疾风骤雨,王初梨把递过来的汤一推,汤泼落到地上,声音仿佛下雨。 “又给我吃这个十全大补丸?要是换成家里请来的名医,他的招牌都砸掉了,以不变应万变是行医的大忌,木先生不知道吗?”王初梨躺在林惊蛰的床上,林惊蛰把着她的脉,她不满地嚷嚷着。 林惊蛰笑道:“十全大补丸是好东西啊,周小姐。其中的方中人参、白术、白茯苓、甘草四味,也就是四君子汤,能够益气补中,健脾养胃;当归、熟地黄、白芍药、川芎四味,合成......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二回 好灯争奈人心别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回 好灯争奈人心别 2 边驿背着小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孩子再翩若轻鸿,抱着走三条街也是累得要死。当然像是鸣蝉这样脑子不清不楚最后丢了性命的不算,灵魂根本没有集中在腿上,他没有感觉到累,最后他死了。边驿身在累中不知生之喜悦,然而林珑又在他旁边指路,他只能暗地里抱怨着,表面还要装成很坚强的样子。 三条街是越走越漫长。边驿一路上大概问了林珑七八次“林姑娘你家快到了没”,林珑脾气温和,但也很乐意看他出糗,逗他说边大人这体力可不......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二回 好灯争奈人心别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回 曾碍行云左右飞 1 边驿反应最快,第一个大步走到门前,将门把手一拧,道:“快点出去,来不及了!” 王初梨与他擦身而过,直接推门而出,吓了边驿一跳。在边驿的印象中,王初梨虽有些任性,但逢人说话做事还是软的,这次王初梨是真的暴躁了。 确实如此。王初梨有些恼怒于自己没有在该走的时候走掉,弄得现在脱身困难。她很想像林珑一样把林惊蛰打一顿,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干脆让林惊蛰死在这里;可问题就出在林惊蛰知道一些关于她父亲的事,她总觉......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三回 曾碍行云左右飞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回 曾碍行云左右飞 2 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残砖碎瓦粉尘纷纷扬扬跌落,冬日的风跟着抖落下来,原本有了些温度的室内顷刻间就变回了如冰似雪的冷冽,她的脸是病态的青白,表情奇异,似笑非笑,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气声,于是她再度陷入恐惧,跌跌撞撞坐着往后退着,无声地惊叫,那失魂落魄的嘶嘶漏音,就像是冬夜沿着墙的缝隙渗透,钻进屋子里的风。 “蝙蝠……”林珑冷汗涔涔地立在一边,音节松垮且破碎地说道,“蝙蝠要进来了……” 边驿苦......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三回 曾碍行云左右飞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回 宝枝连理锦成窠 1 边驿后退一步,以防被蜘蛛可能突然喷出的毒液灼伤,仰头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瘦骨嶙峋的青年人立在蜘蛛的头与腹之间,他的眼随着蜘蛛的七只眼睛看过去,看着边驿,圆睁着眼睛龇牙笑起来。因为很少有人问他是谁,因此突如其来的发问使他有着受宠若惊一般的愉快。 “我是惊鹊呀,是申王殿下派来帮助鸣蝉的。鸣蝉一个人带着人过来,申王殿下不放心,非要叫我也跟过来,因为我是惊鹊,他是鸣蝉,我们永远要在一起活动,才能强到无懈......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四回 宝枝连理锦成窠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回 宝枝连理锦成窠 2 “你护着他。”王初梨头也没回地对林珑道,“这蝙蝠果然是听从指挥的。你在他旁边,蝙蝠就不会伤到他。” 边驿抓起一只凳脚当刀子使,击退了好几只蝙蝠。他慢慢退到王初梨身边,道:“那我怎么办,我没有人保护了吗?” 王初梨道:“你要人保护干什么?全场唯一的废物是林惊蛰,又不是你。” 边驿可怜兮兮道:“但是我的刀坏掉了,没有武器防身。大小姐你还有吗?” 王初梨笑了一笑,道:“我的箭也早就没了,现在用的是他家炼药时候的......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四回 宝枝连理锦成窠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回 裁翦冰绡 1 在门外等得久了,苏灿呆得有些不耐烦,甚至产生了糟糕的预感,那种仿佛蝙蝠掠过耳畔,蜘蛛爬上心口。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虽然不害怕虫子,但是他讨厌这种感觉。烦扰的,没完没了的,一点一点毁掉人的精神使人最终发疯发癫。要是有人和虫子打架,那一定是最恐怖的事。 他也不喜欢自己的预感。他的预感往往是准确的,一旦产生,他就要开始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预感”意味着危险的来临,而他就是危险的排除者,是必须要面对这一切......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五回 裁翦冰绡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回 裁翦冰绡 2 然而奇怪的是,竟无人回应他,走廊里空空荡荡,好像赵佶刚才一经过,顺带着把这过道上所有的人都一并带走了——这人格魅力也不至于这么大吧。童贯又唤了几声,可是他口中的“银风”,依然是毫无反应,真是叫他头都气大。 “怎么回事啊。”太后的声音并不很响,却让童贯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压力,如芒刺在背、如履薄冰,他一只手轻抓住自己袖口,听见太后缓缓道,“哀家叫人出去,一个个地都以为是大赦天下,回家过年了是吗?离过年还有......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五回 裁翦冰绡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回 峭寒天气 1 有人入侵。有人入侵。有“人”入侵。 那不是人。那是真实的幻觉,那是雪变成的人形怪物,它们手持冰霜刀剑,与闻讯赶来的侍卫展开交锋。铁制的兵器与冰交错,叮叮当当,如同刺目的,耀眼的星辰。它们被割伤,被刺中,被击倒以后,天上地上的雪就飞往伤口,重新填补,再次站起,无休无止永不疲倦。 可是侍卫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被刺伤了会流血,被割裂了会死亡,会产生疲倦感,会恐惧害怕的人。他们还会觉得冷。他们面色铁......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六回 峭寒天气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回 峭寒天气 2 他脸色苍白地立于地面,炎莺依旧捏着他的下巴,随后,她吻住他的嘴唇。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待遇,赵佶信口胡诌不算,这才是真正的温柔乡。 赵佶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炎莺,脑子像是被雷劈了,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炎莺却是美目微睁,观察他的表情,他的惶恐与不知所措,瞳孔中有意味深长的神色,是随意玩弄懵懂无知的男孩子时的得意洋洋。懵懂可比自以为是要好得多,赵佶还没有完全变成讨厌的男人的样子。 炎莺柔软的嘴唇离开赵佶的......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六回 峭寒天气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1 王烈枫的实力,陆时萩是大致清楚的。即使是从未接触过,光是他久经沙场且次次都能够乘胜而归这一点来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角色,甚至把他当做是此生最难缠的一个对手之一,也丝毫不为过。知道得越多,王烈枫就越可怕,而关于王烈枫,陆时萩还有很多并不知晓的事情,因此对于他,决不可掉以轻心。知道王烈枫擅长什么,因此要对付他,就要从他所擅长的地方去排除,一样一样地试出他的弱点逐一击破致使其崩溃,但愿......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2 说着,王烈枫将箭连着三支箭从地下提起来,抖落掉上面散落的碎雪,拎在手里掂了一掂,将其中两支别在腰间,另一支箭刷地划过雪地,勾起一大团的雪,就像是开满了洁白梨花的一根树枝,他站起身来,朝着向自己张开火盆一样巨大的口,火烧火燎地一路烧过来的巨龙,一根雪白雪白的箭如同银狐飞窜,在火蛟龙要吞噬他的一瞬间,这支箭突破了燃烧的火,在灼烧之下依旧晶莹洁白冰冷,它从火蛟龙的嘴边贯穿进去,刺入它的喉咙,穿透它的身体......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3 然而王烈枫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未想过陆时萩会注意到他说的这一点——自己的师父是什么人,难道会一无所知吗?这个徒弟当得也太委屈了。王烈枫只知道,与陆时萩不甚相同的是,于他而言,这并非是让他脱身的事物,而是真正的,风霜刀剑严相逼。 “如果说这个惊鹊的能力是操控这一切,以及拥有与人对抗的武功的话。”林珑皱眉道,“那么,鸣蝉所拥有的能力,可能就是‘制造幻觉’。” 大蜘蛛朝着王初梨仰头,红......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回 愁牵心上虑 1 真相即事实。如果事实是一种接近于胜利的东西,那么它确实拥有着攫取胜利果实道路上所必定包含的血腥,边驿心想。 尤其是,当这幻觉是由人内心的恐惧所构成时。 比如,蜘蛛的真相依旧是蜘蛛,只是剥去了一点奇幻的外壳,而呈现出它真实的构成,却依旧是同样的一个灵魂。 王初梨还不知它的底细,在它抬起脚来往自己身上踩的时候,她只能迅速地在利爪的间隙之中夹缝求生,但还是免不了会受伤,当机械蜘蛛抬起腿来,边驿看见它高举的脚爪......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八回 愁牵心上虑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回 愁牵心上虑 2 惊鹊的动作僵住了。王初梨感受到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不再用力,立刻努力呼吸起来,生怕错过这一点空气的流失。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惊鹊的手松开的一瞬,她直直地往下落,瘫软在他脚边,软成了一滩雪,像一个融化的雪人。 惊鹊睁大眼睛。 这是真实的吗?他看见的是鸣蝉,他脑袋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血迹从他身下蔓延一如蜘蛛从他身下爬出来。他狼狈得像是从树上被人拍落下来跌在滚烫地面遭受太阳炙烤的蝉。但还是可以听到他微......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八回 愁牵心上虑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回 江梅已破南枝 1 申王殿下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申王殿下是难以捉摸的,你永远不知道申王殿下此刻在笑,而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和,声音温柔,你说错话了他不会生气,至少是不会立刻生气,他笑眯眯、笑眯眯地听着你说话,你很快发现他的笑容是不随你的陈述的变化而随时变化的,他顶多只能做到开场时候对你保持人类基本的礼貌,而这种礼貌是可以一直保持而毫无变化,看起来是脾气好到叫人怀疑的,毫无变化的。知道他心里不是这......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九回 江梅已破南枝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回 江梅已破南枝 2 他试图把责任推到上一级头上以使自己的罪状得以减轻:无知者无罪。 赵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注视着他的神情。赵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鸣蝉有些不敢说下去了,他心虚地降低了响度,放慢了速度,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本来就是要死的,不过垂死挣扎罢了。赵佖再盯着他,要看他会怎么说下去,结果他看着赵佖轻笑起来,道:“是谁容许你撒谎的,陆时萩吗?” 鸣蝉一个激灵。他想起陆时萩对自己无奈又关照的态度,不仅是因为他和惊鹊偶尔...... 《汴京异闻录》第四十九回 江梅已破南枝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回 家山回首三千里 1 然而,即便是亲眼所见的不可思议之事,也必定有规律可循——譬如,从五行的角度来说,火蛟龙属火,雪凤凰属冰,构成它们的躯体是这世上确实存在的常见的事物,而并非真正的玄学引来的传说中的灵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任凭陆时萩控制的趁手武器。武器大部分属于金,而“金”在陆时萩的攻击之中也有所展现,在王烈枫抓住陆时萩,而风暴正席卷而来的一瞬间,陆时萩利用武器的光泽刺激了王烈枫的眼睛而成功逃脱,陆时萩在逃脱的时候,......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回 家山回首三千里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回 家山回首三千里 2 然而一直是温温柔柔说话的王烈枫突然之间冷冷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与此同时,他快步上前,朝着华炼刚才攻击他的同样的位置,单边肘臂滚压过去,身法如浪、变化之势如龙,浮沉吞吐,闪展腾挪,敏捷灵动,刚柔相济,步法轻盈,而手的势头极为迅猛如嘶吼。华炼大惊,滚手提刀,他听见巨大的当啷一声,声音之巨大让他怀疑是炸出了火花。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我打到你了!我的刀碰到你了!你输了!” “......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回 家山回首三千里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回 无据 1 太后对于生活质量的要求不低。她要吃最精致的饭菜,睡最柔软的床,房间也自然是要最温暖的,是要四季如春的,因此即使是代步的轿子,只有十几二十步的距离的路,都要提前点上火烘烤得暖和些。又因为坐轿子的时间不确定,最好随时随地都温暖着,因此一到冬天,轿子一天到晚都有人烘烤着,是永远温暖的。 太后根本不是能受冻的人。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的发生。她觉得自己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大宋半壁江山,一旦身体不适,那么杀几个大宋子......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一回 无据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回 无据 2 苏灿笑道,“我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身上的印记而已。总之,作为带御器械,我的任务是看守皇上。之前没有将皇上保护好,已经算是犯了死罪;我已经在一条路上必死无疑,那就更不能忤逆我的老师了。我的老师告诉我,谁将他从天牢中救出,我就要尽心尽力帮助他,保护他,在所不辞,因为那必定是章惇所辅佐的皇子的劲敌。虽然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小鸡仔,但老师的命令,我不能不服从。” 赵佶道:“所以即使刚才我突然发难,要从激烈的战况......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一回 无据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回 万里帝王家 1 打破幻觉其实并不困难,甚至简单到只要两个人提供不同呈词,找出相互矛盾的点,幻觉大多时候即可迎刃而解。因为,幻觉是个平面,看似完美无缺,在边缘处则是摇摇欲坠,自相矛盾,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苏灿看见赵佶脑袋上有白花花的一片绒,看着有些烦心,便走了过去,伸手取了下来,拈在手里看了看,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赵佶道:“你是说,父皇他的死,是因为幻觉掩盖了现实。也就是说,整件事情与都“投毒”无关,而重点在于‘侵蚀’......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二回 万里帝王家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回 万里帝王家 2 经历了四朝风雨的宋公公什么场面都见过,他可不相信徒弟所说的会是什么大事。他添完了猫饭,眼神慈爱地看着一团一团毛茸茸的猫,头也不抬道:“说。” “皇上、皇上他……”六支道,“皇上他被人下了毒,性命垂危,照这阵势,只怕是好不了了!” “……”宋公公立即起身,手里还拿着碗,骨头咔啦作响。他似乎在发愣,在想着什么事情,他浑浊的眼睛里是岁月的沧桑。 六支吓得不敢说话。 沉默了许久,宋公公终于开口,道:“知道了。” 又......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二回 万里帝王家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回 罗绮生香娇上春 1 “睡觉睡觉,睡个屁的觉!”皇后抬起手来,手发颤地指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怒气腾腾道,“你们就等我睡着了,就好来杀了我是不是?”她的声线高昂,如同发情的猫,尖锐勾人,铺天盖地往下压。 皇后坐在屋内的床边,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导致胸口剧烈,美艳的眼中激射出叫人不可逼视的锐利光芒来,尽管她浓密黝黑的头发蓬乱,脸色没有平日里那样有精神,但依旧不能掩盖她的明艳美丽。她的骨相干净,轮廓锋利,眉骨立体,五官立体,眉目分明......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三回 罗绮生香娇上春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回 罗绮生香娇上春 2 说着,他身子贴在墙壁上,虚弱地往下滑落,恍若小山破碎,岩石坍塌,他在下落的同时,有一样细小尖锐的硬物顶到他咽喉处,要破不破的着实叫人心惊胆战。他坐在地上的时候,视力终于恢复到勉强可以视物,他看见一双绝美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发光,幽微诡异,他便知道是皇后了,于是用力笑道:“皇后娘娘,你是不是误会我是杀手了?” 没想到皇后身手这样矫健,又或者是他自己太脆弱太无能了。 “我知道是谁来了。是你杀了皇上,我不杀你杀......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三回 罗绮生香娇上春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回 冷淡燕脂匀注 1 天色许是开始晚了,皇后听见更锋利的风声降临,黑暗即将笼罩皇室,又一次的黑暗,又一天即将过去,然而她依旧只能停留在原地。 “林惊蛰,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赵佶道。 皇后面色微变,警觉道:“什么时候?” 赵佶见皇后神情紧张,便笑道:“别急,皇后娘娘,与你无关。我的记忆比这更久远些,距离现在得有十年,那时候我九岁,宋公公给我讲了一个神医的故事,那一年,汴京城的王偏将王舜臣,从战场被人拖回来,浑身上下都是窟窿......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四回 冷淡燕脂匀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回 冷淡燕脂匀注 2 林惊蛰凝重道:“草民面对皇上,绝无半个假字。但是皇上放心,既然我林惊蛰诊断出了病因,就一定能治好,皇上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让娘娘恢复原状。但是至于下手的人是谁,草民就爱莫能助了。” 而皇帝似乎一下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连退几步坐回到一旁的座位上,侍女赶紧小跑过去递上热茶。皇帝接过茶,泪流满面地重复着喃喃道:“能救就好,能救就好……朕的刘美人有救了,朕的刘清菁有救了……重赏,重赏,木先生,你要什么,朕全都......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四回 冷淡燕脂匀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回 高宴在蓬瀛 1 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非馀能坏,是法中诸恶,犹如毒刺,破我积行勤苦所积。 由内而外地腐败出来形成破坏,比起外界的强行突破要来得容易许多,这是破坏幻术最为有效的方式,也是最危险的方式。 陆时萩的这一天都在极度的懊悔之中度过,他既没有控制住王初梨,又没有牵制住王烈枫,这对兄妹实在是他此生最大的克星。然而王烈枫毕竟是不会死的。不仅是因为王烈枫本身实力强悍,申王殿下也是不允许王烈枫死掉的,既然申王殿下有这样......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五回 高宴在蓬瀛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回 高宴在蓬瀛 2 骨法,气合,剑术,棒术,火术,枪术,游艺,教门。陆时萩并没有完全失去关于习武时期的记忆,他还是记得这些基本的东西,他学的功夫,是流淌在他血管之中的血液,是在他思想之中的烙印,是下意识的一些永不消逝的东西。 陆时萩十几岁才开始习武,时间看似晚了些,然而对于聪明脑瓜如他,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甚至对于艰涩的概念会有更深刻的了解。事实证明这个写过是可喜可贺的,陆时萩的功夫很快地赶上了赵佖别的手下,且每一日都......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五回 高宴在蓬瀛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回 萧条孤馆一灯微 1 赵佖很少生气。因为生气这一种情绪在他并不很正常的情感中很少被激发,他动辄就要杀人也不是因为生气,大多数时候是觉得失望以及,无聊。他在遇到好事时觉得烦躁,遇到麻烦时觉得快乐,该流泪的时候他觉得无趣无理取闹。他的情感是错乱的,不可靠的,不可信的。 如果是生气的话,他自己也是不太相信的。生气意味着自控的丧失和被牵制,是他常常用来抓住别人把柄的方式,他不能体会但是懂得愤怒和恐惧的威力,因此,他实在不能够容许......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六回 萧条孤馆一灯微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回 萧条孤馆一灯微 2 王初梨一惊——赵佖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像是被一把铁钳铐住,像是被鳄鱼的嘴拧绞,是不可抗拒甚至不能挣扎,就怕这一挣扎就把自己都给折断。 更诧异的是边驿。怎么可能?他的扇子依旧被他抵住不能挪动一寸,他已经使用了最大的力道了,他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力气?他试图分散些力气去帮王初梨,然而刀尖一动,赵佖的扇子立刻就往上升,是一股巨大到不可预计的力气,在一瞬间扇子尖锐的锋芒就指到他的喉咙。他冷汗直冒,重新用力以......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六回 萧条孤馆一灯微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回 易得凋零 1 王烈枫将枪根紧靠腰际,枪尖直指陆时萩胸腹,不拦也不拿,是直取他首级的方式,乃是一击中平之击,去如箭,来如线,指头指面地戳过去,避开破绽直取其虚地一枪了结—— 他知道不会那么轻易得手,他根本不打算得手,因为陆时萩紫眸爆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顿时如有千钧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握住了他的枪头,不让他继续挺进。 一枪的力量集中在枪头。但是王烈枫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力的位置也在枪头,能够在这样凶险的位置拦下他的......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七回 易得凋零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回 易得凋零 2 “我……”陆时萩是濒死地挣扎着,他的呼吸变得沉重,阻滞。 日本刺客又哇啦哇啦地说起话来。 “他说——”日本人旁边的人道,“有一种法术,是在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之时,如果身边恰巧有自己的亲人是将死未死的状态,那么,已死的人的精神,灵魂,生命,就会附着在那个人的身上,占据他的躯体。至于占据多少,是要视精神力强悍度而定。” “你们、你们……”陆时萩颤抖道,“不要。申王殿下,不要。” “勒他脖子,别让他乱动。”申王殿......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七回 易得凋零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回 斜晖 1 “啊……” 此刻的赵佖,居然被巨大的情绪笼罩。痛彻心扉之感,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病、中了毒,一时之间驻足原地不能移动。他按着心口,低低道:“……你们给我下毒了?” 王初梨道:“你只是从没体会过悲伤而已。” 赵佖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转头去看刚才林珑的所在之处,只看见她躺在那里,像是一块破烂的布,而墙上的箭已经不见踪迹。他实在感到触目痛心,便走过去想要看两眼,结果才走出一步,身后传来一阵拉扯感,......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八回 斜晖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回 斜晖 2 是就连哥哥这样的人,都差点扛不下来的招式。 “如果有人对你使了这招,当然,我希望永远不会。”王烈枫道,“你就跪下来求他不要杀你,尊严在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王初梨哼了一声道:“那我还不如死了。” 王烈枫眼睑一抽搐。 阿荔道:“小姐!……” 王烈枫摆摆手道:“罢了,你还不懂。” ——王初梨抬头看见苍白的雪地,斑斑驳驳的血散落其中,是自己来时的路。 ——哥哥啊,他要杀了我。她泪流满面。 边驿的惨叫越来越微弱,到最......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八回 斜晖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回 疏钟断 1 在此之前,王烈枫听了陆时萩的指示,火急火燎骑马赶到霜月街。听闻妹妹竟也被送去木先生处,他已经非常吃惊,暗暗地觉得非常的不妙: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竟在此刻纠缠在了一起,即将打成一个结。他首先就被这里的荒乱所震慑住,一时之间不知往哪里去,要从哪里找人,那时候战局刚被控制住,是一派死寂毫无动静的样子,只听得寒鸦哑哑直叫。 正毫无头绪的时候,林珑恰从这微小战场之中逃脱出来,她低头拼命地跑着,就像之前被犬嗅......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九回 疏钟断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回 疏钟断 2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赵佖已然无法控制面部的表情,他身子骤起,反臂将金钢扇猛然扇向王烈枫面部;王烈枫向后微退,仰身扬起长枪手阻住他右手中金钢扇的攻击;赵佖迅速将右掌反划格开其左手,朝着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同时左脚上前一步直赴他右后侧,右手的力道一下收起,直通贯到左掌,他手掌一翻,以手背为刀状直砍向王烈枫的咽喉,与此同时左小臂向前拦压他胸口,一旦得手,王烈枫就会跌翻于地,他口中轻念道:“倒——” 他预想中...... 《汴京异闻录》第五十九回 疏钟断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回 眼儿媚 1 “我想提醒你一句。”王烈枫道,“对我使用过的招式,第二次就不再有效了。如果你牵制我的方式依旧是使用暗器的话,恐怕是不能够成功的。” 赵佖回头他,笑了一笑,道:“我想大概你对此有很大的误会。一样武功使得如何,与这样武功本身没有太大关联,入门的难度各不相同,往里钻研的方式却一样。武功追根溯源是源于一家,是在发展之中逐渐产生分支,而这些不同的武功流派,有时对人的要求更是截然相反——成事在人,武功的形式,其......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回 眼儿媚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回 眼儿媚 2 “别开玩笑了……”领头侍女勉强站了起来,咬牙说道,“即使你好不容易从生死边缘回来,体力的恢复依旧极其困难,你根本没有力气与我们斗,就别想着去见申王殿下了!” 她一挥手,其余七人已将各自武器亮出,准备往他身上投掷。 “太天真啦,你们。”王烈枫无奈地叹了一声,语气神态就仿佛是面对无知孩童一般地哀怜,“我一个男儿身,即使是再失去力气,也胜过你们这些女子的,纤纤玉手使出的雕虫小技啊……” “怎么可能?”领头侍女......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回 眼儿媚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回 羞见旧时月 1 “……我又欠了你一顿饭?”边驿迷惘笑道,“林姑娘,我们以前……是有见过面吗?” 林珑愣了一下,摸了摸边驿的脑袋,脸凑下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轻声道:“没有哦。你听错了。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要上去了。” 边驿却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等一等……” 林珑用力挣脱了一下未果,焦躁道:“别闹了,没有的事,边大人!” 边驿将她的手捉得愈发紧了,一边喃喃道:“我现在有点头疼。我想起一些事情。我见过你的。我真的,......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一回 羞见旧时月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回 羞见旧时月 2 林惊蛰没等边驿说完,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的脸扳起来,领口拉下去,查看他胸口处的刀伤,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恢复得不错啊。新伤还挺严重,主要是因为化了脓,没事,上了药休养两天就行……不过珑珑,以后没事不要随便帮助人,小心惹祸上身。还有,不要随便说别人笨,有时候只是观念不同。” 边驿道:“大夫,我不能休息,汴京城需要我来守护,你给我点快速恢复的药吧,求你了,我年轻,没事的。这个月的月钱我寄回去给我娘啦......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一回 羞见旧时月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回 只欠清宵几韵钟 1 王初梨走进屋子的时候就闻到了这异常浓烈的血腥之气。她的额头发烫,烧灼感从胃部延伸到咽喉,烧得她恶心干呕。 她之所以要到这里来,一个原因是要救出边驿,还有更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实际上无处可去。逃离了这里又能怎样,逃到天涯海角赵佖都会把她揪出来,何况汴京此时已经封城,惊天动地的剧变在极狭隘的这一座城中发生着,谁都逃不出去。 “边驿。”王初梨冷汗涔涔,强忍住眩晕感,道,“你在吗?你还好吗?”她抬头看着这里的家徒......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二回 只欠清宵几韵钟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回 只欠清宵几韵钟 2 “你想干什……”赵佖话没说完,王初梨手一松,断箭猝然朝他直射,赵佖赶忙将力道集中于脊背处,想要在躲无可躲的情况之下挡住这一击,可是这支箭越是朝他飞得靠近了,他就越是捉摸不透它的位置,它似乎变得越是模糊不清,以至于它触碰到他的身体的时候,竟完全消散不见了。赵佖迟疑了一瞬间,终于幡然醒悟,又是转头,说时迟那时快,王初梨抬起手臂来,对准他的心脏位置猝然射出箭矢。 赵佖大叫一声,尽管在箭矢往心脏内部刺射的一......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二回 只欠清宵几韵钟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回 凤飞龙跃 1 王烈枫看见赵佖锁住王初梨喉咙,手臂往上抬起,指缝里她的头发被拉扯成绷直的细亮的黑线。妹妹满额头满脸的冷汗,满眼的泪水盈盈地要落下来,她虚弱地垂下头,胸口像是一只脆弱的小兽一般起伏。因为痛,因为太痛了。赵佖的另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地往后掰折,他听见她的惨叫了。 王烈枫这辈子受了许多气,从来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气得发疯的。像是一记闷棍敲打在头上,使他大脑缺氧,接下来浑身发抖——不......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三回 凤飞龙跃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回 凤飞龙跃 2 领头侍卫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昂头傲然道,“这人就是木先生吧?实在不好意思,申王殿下,我们不小心把他给抓起来了。但既然他不愿意为你治病,一定也是隐藏了什么阴谋,因此我们待会将他一并带回去审讯。” “啊,这么决绝,实在是,实在是铁面无私。”赵佖低头流泪道,“我个人觉得,木先生可能只是怕生,但他绝对是无意杀我的,想伤害我的只有我可爱的弟弟端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要伤害我。王大将军真的只是和我起了争执而已。......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三回 凤飞龙跃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回 翩翩逐晚风 1 直到边驿完全失去意识,林珑才知道边驿在此之前一直在配合她的动作做出努力,她想将他往东边挪的时候,他就努力往东;她把他往床下推的时候,他也在努力往里爬。他一直是努力保持清醒的,因此在他彻底昏厥以后,林珑才发现以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能推动他。男女的力气差异太大了,她在确定来了人、安全了以后想要把他拖回到床上,结果发现他的身体无比沉重,像是一块石头,像是没有生命。 “没有生命”这个想法让她心生恐惧,她一念及......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四回 翩翩逐晚风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回 翩翩逐晚风 2 华彦锦一边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见到此情此景,已知局势已经完全扭转,大势已去,苏灿此次必定是要帮着赵佶的了。他立刻在脑海中飞速组织语言,在烧灼的疼痛之中跪在地上抬起头道:“端王殿下,苏大人,小的……小的刚送走申王殿下,竟不知端王殿下大驾光临,实在是……实在是有失远迎。” “哦,申王啊。申王来干什么的?” “申王殿下……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过来恰巧碰见了申王,看到王大将军正要攻击他,因此救下……救下......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四回 翩翩逐晚风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回 无言哽噎 1 天色渐晚。与霜月街的热闹繁盛截然不同,在山脚边的林惊蛰的屋子幽寂得仿佛没有生命,月亮泛着冷白的光,像是一张死人的脸高悬天际,如同一个噩梦。下了一天一夜的雪逐渐沉寂,最后一片雪花跌落到地上,啪嗒。千百种声音的终结,绵延不绝的死寂的开场。 “哇!”一只乌鸦对准天空发出一声惨嘶,从天际扑进一棵树的树冠里。它展开的翅膀扇动的频率加快,扑哧扑哧地往下落到树枝桠杈上,翅膀一收,警觉地回过头观察四周可有什么动静。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五回 无言哽噎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回 无言哽噎 2 直到将被子盖好,又听得王初梨呼吸渐渐均匀,于是他回过头对林惊蛰道:“你不来看看她么?” 他看到林惊蛰的表情戒备,笑了笑,道:“木先生,一个医者根本不应该因为处境的变化,而放弃了对患者的治疗啊。更何况,你大概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如问问你的女儿……” 他又看着林珑,道:“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我想起来了。”林珑道,“半年前,是你烧了我家的屋子,并且想要杀了我,再杀掉我父亲……那时候,就是边驿救了我,他让我脱......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五回 无言哽噎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回 犹堪恨 1 王烈枫身上四处大穴被封,被蒙上眼睛,双手手腕紧贴着锁在身后,修长修长的一个人勉强蜷缩在囚笼里,冷风刮过脖子,眩晕感瞬间从头顶往下猛压,压得他眼冒金星,金星如密密麻麻白色雪花在漆黑天空中闪耀,然而此刻已经不落雪了。因此这是幻觉。但他已经没有破除此时幻觉的方法了,此幻觉由自己而生,是心魔,是疲惫,是亡命的催促。 他低头干呕起来。他抑制不住疲惫了。他现在根本连力气都没有,哪来的自控能力? 华彦锦走在他前头,......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六回 犹堪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回 犹堪恨 2 “你是说你自己吗?”王烈枫淡淡道,“既然是见过我和端王殿下这么多次,只怕是对我已经了如指掌了吧?” “听听你这语气,王大将军,你自己都知道不会是我。即使我再了解你,毕竟还是一个女子,懂得再多,在体力上依旧是有极限的,你也知道。更何况,王大将军从未在丰乐楼展现过任何拳脚功夫,看起来只是一个脾气很好的端王的跟班而已,我要从什么地方来看透你呢?看透你的心吗?我可不愿意。”炎莺哂笑道,“我想看透完颜晟的心,......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六回 犹堪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回 愿月常圆 1 王烈枫道:“多谢你救我。” 说着,他想要站起来,叶朗星赶忙按住他,皱眉道:“师兄,你别站起来了吧,远远地看你被欺负成那样,那可真是一点力气都不剩,再动一动的话,我都怕你会死掉。边驿已经没了,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我已经够可怜的了。” “不会的。我一时半会还死不掉,稍微休息一下就好。……我只是一下子没能缓过来。”王烈枫勉力一笑,咳嗽了两声,垂头道,“刚才是我去得太晚,没能救下他。抱歉。” 叶朗星叹道:“......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七回 愿月常圆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回 愿月常圆 2 林惊蛰笑起来。他觉得赵佶的话非常古怪,他的精神也古怪,动作也古怪,是十足的一个醉鬼。他不太想继续搭理赵佶了,于是只是朝他看了一眼,继续低头搅动着罐中愈熬愈浓醇的药,道,“端王殿下,年轻人不要喝太多酒哦。从你出现开始,我就闻得到你身上的酒气。你只有十几岁,还没到需要消愁的年纪呢。” 赵佶走到他身后,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停下脚步。 林惊蛰转头道:“现在好像没有味道了啊,你是去找地方洗了个澡吗?端王殿下......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七回 愿月常圆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回 龙楼一点玉灯明 1 苏灿见林惊蛰有了生命迹象,赶忙唤道:“木先生!你醒着吗,木先生!”他反复呼唤对方名字,为的是让他们保持一点意识,不至于一下子就昏迷,这也是获取关键情报的重要方式。而且事情看起来确实有这样的趋向。 林惊蛰醒着。他见到是女儿,苍白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惨淡微笑。他笑得空落落的,如同他的生命即将离开躯体而去。林珑自然清楚这一点。在此之前,叫她对着父亲笑,她尚且还做得到;可一旦父亲对她笑了,她就再撑不住,悲怆......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八回 龙楼一点玉灯明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回 龙楼一点玉灯明 2 此言既出,皇帝便更加怀疑。而王舜臣的境况也就愈发危急。他的身体颓败溃烂,伤口处比普通的伤势更为严重数倍。他就像是一滩腐烂的肉,只消一碰就滴滴答答流出一肚子坏水。他的坏由皇帝的不信任造成。死亡逼近,无人能治也无人敢治,被放弃的人很快就会被遗忘,唯一能被想起的时刻就是当作棋子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了。 恰逢黄如意看见那个南方来的林惊蛰准备开医馆,便有意刁难他,将无药可救的王舜臣丢给林惊蛰治,既可除掉这个冒犯过......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八回 龙楼一点玉灯明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回 妙算神机 1 听闻此言,赵佶立时做出反应:他将在林珑手中持握的鼠符一把拍落,林珑又惊又怒,正要开口,赵佶往地上一扑,林珑避嫌,赶忙往旁边躲闪开,这一退让她看见门口一个身着红袍之人正携人从门外徐徐走入,随着他的走近,她看见他衣袍上镶金滚银,满满绣着纹饰,此人面容极美,轮廓鲜明,凤眼花瓣唇,气质阴柔妖媚,又有着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林珑看着他发愣。她在目前为止十五年的人生当中,因为接触的都是些市井人物,几乎没有见过怎样......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九回 妙算神机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回 妙算神机 2 等到童贯走了,赵佶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但这并不是由紧张变为愉悦,而是有一种彻底地垮掉的疲惫。他汗湿重衣,冰凉彻骨的感觉浸透全身上下,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瘫坐在地,回头看着林惊蛰的尸体,道,“我们把木先生好好安葬了吧,苏灿。” 苏灿倚在门边朝他看了一眼,复又转头望着地面,笑道:“端王殿下不先休息吗?深更半夜的,又没有休息好。对了,童公公走了哦,马车跑得很快,是朝着皇宫里去的,你大可不必担心的。” “不...... 《汴京异闻录》第六十九回 妙算神机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回 御炉香散 1 赵煦看起来像是在沉睡。他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精致英挺的鼻子使他看起来更显俊朗和脆弱。他的眉头微锁,眼皮紧闭,露出担忧的神色。然而他很安静,很平静,哪怕在梦中是山崩海啸,身体是倾塌崩裂,在他的身体表面依旧是极其的平和温柔,像是一潭死水,像是王舜臣,躁动的灵魂被行将就木的身体束缚着,发不出痛苦的呐喊,做不了挣扎,他没有选择。 但睡着了未必是坏事。这十几年来他几乎没有睡过好觉,除了在这性命交关最为......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回 御炉香散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回 御炉香散 2 华彦锦在叫人给他上枷的时候,带着幸灾乐祸的恐惧与鄙夷,居高临下地负手而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道:“王大将军,你不是挺能耐吗?上得了战场又逃得了监狱,接下来就要造反了吧?可惜,你碰上了我。别人也许能放你一马,可我不会,因为我懂规矩,我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同情!鉴于王大将军已经出逃多次了,这次可不能让你再跑了,这拴住全身上下的枷锁,正是为你而准备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你?”他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生怕别......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回 御炉香散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回 目断天南无雁飞 1 “太后。”王烈枫缓缓道,“在刚才来皇宫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些困难,华侍卫是唯一幸存,并且护送我回到皇宫的人,已是实属不易。我知道太后并不想知道其中的过程,但这绝非一个容易的过程。要是轻易地以他在语言上的这一‘过失’而将他定罪,太后这一命令,是否显得太过草率了呢?” 王烈枫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尽。他的嘴角有优雅的弧度,上下嘴唇之间的缝隙像是一只飞翔的海鸥,因此即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的嘴角都是微微地上扬的。......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一回 目断天南无雁飞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回 目断天南无雁飞 2 太后坐定。她雪白的面孔细腻光洁,因为长期保养得当,这几日日夜颠倒也没有让皮肤的状态变差。她依旧美丽而威严,但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加上此时身边没有童贯的陪同,只剩下雪蚕,这让她略微有些不安。 她不知道章惇要向他禀报些什么。她不喜欢面对一无所知、没有准备的事情,尤其不喜欢章惇造成这种毫无准备。这会让她极其不适,但又无可奈何。——啊,不过,也许是于皇上有利的事情,那也说不定。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比年轻......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一回 目断天南无雁飞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回 楼台外 1 章惇直接从林珑肩膀边撞过去,将她撞得步伐慌乱,而他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的时候,太后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邵伯温听到太后非常轻微地叹了口气——极难察觉的一声叹。 邵伯温回过头,这声叹被章惇愤怒的声音盖过,他振臂走来,殿内气氛顿时降至冰点。他年事已高,但眼中光芒的锐利,丝毫不逊色于邵伯温,众人一并注视他的目光也不能使他畏怯半分。 他在这冰冷庞大的殿中行走着,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日上朝时候,他总是早早抵达......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二回 楼台外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回 楼台外 2 章惇一时无言。而童贯抬高了声音,问道:“章宰相,你要怎么说?您是在我走了以后,恰巧路过了那深山老林中的一间房?还是能像邵大人一样,提前得知了林惊蛰要死的消息?或者,这林惊蛰的死,章宰相全程都是知情的呢?” 章惇勉力笑道:“童公公误会了,此事我并不知情,不过推测罢了。” “不知情?”童贯眼神如刀,笑容如冰窟底部绽开的霜花一般寒冷凌厉,“那么章宰相,又是如何得知林惊蛰已死的消息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目光平视......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二回 楼台外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回 风霜正腊晨 1 赵佶低下头去。头脑是清醒了,但身体仍处在将醒而未醒的状态,这种状态催生愤怒,头晕眼花更加深了情绪,以及刚才突发事件导致的恐惧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自己忍耐着顺着气,待到情绪稍一平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苦笑道:“看来,在事情解决以前,我是不可能睡个好觉了吧。本来还想着明天早晨下山之后再有所行动的……算了。唉。” 说罢,他从墙角撑起身子来,一只手横着遮住眼帘,在黑暗里打了个呵欠。待到他将手放下来,他......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三回 风霜正腊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回 风霜正腊晨 2 一边着急一边恐惧。两个人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安心,但隔着冰壁说话也并不觉得被隔离开,但重新回到“独自一人”的场面的时候,王初梨本来是不怕的,可是看着铺天盖地的雪,寒冷彻骨的白,她浑身一个激灵,回想起擅自追捕陆时萩,随后独自跑回来找林惊蛰,他们都死了,现在再留他一个人,是不是就得轮到她——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单独行动”,仿佛是一个诅咒似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无力地垂下手,呆立在冰壁前,心里一阵阵慌上来。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三回 风霜正腊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回 欲借嵯峨万仞崇 1 山中碎岩起伏,植被为冰雪所裹挟,生命之火灾冰川之中惨淡燃烧,冰川迷宫如玻璃透明,锋利刀刃直指天空。 赵佶走着走着觉得方向不大对。似乎三个人都约定俗成地跟着最前面的叶朗星走,但赵佶内心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他自己的方法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但是看着叶朗星这自信满满的走姿和挺直的脊背,他又有些发虚,觉得可能是自己选了不对的一面墙。 这些情绪在心里交手了大半天,终于赵佶忍不住抬头问叶朗星:“……叶大捕头,之前你......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四回 欲借嵯峨万仞崇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回 欲借嵯峨万仞崇 2 赵佶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烦躁道:“可是此路不通啊。” “端王殿下,”叶朗星蹙眉笑道,“你为什么总想着要在规矩之内办事呢?如果‘此路不通’,那我们可以‘破坏它’呀。” “破坏?连初梨的箭都无法破坏它,叶捕头你不也是老老实实地走在迷宫里吗?”赵佶苦笑道,“你是准备在这里临时想办法吗?没有办法,它这么高,这么滑,这么冷……太难了啊。” “是吗?我倒是相信,叶捕头说有办法,那他就是真的有办法。”王初梨走到他身前......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四回 欲借嵯峨万仞崇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回 龙池冰泮 1 猛然之间,周遭的景物消失在惨白的一片混沌之中,但见风雪狂舞,巨大雪花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地从天而降,刚被马蹄与人踏出痕迹的雪地又很快被填满。几只乌鸦盘旋在皇宫上空,嘶哑的黑色鸣叫声咣当坠落,砸上屋顶。 ——妖兽已经入侵汴京城了。像是打开了灾难的盒子,它们从雪堆之中,从树丛之中,从冻硬了的河水之中肆虐钻出,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并朝着整个汴京发起攻势。 时间是半夜三更,而有的人起夜时候,一看窗外已......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五回 龙池冰泮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回 龙池冰泮 2 华阳教主笑了起来,表情神秘地解释道:“它们说,它们饿了。皇宫里的人毕竟少且难抓,吃起来还有点倒胃口,倒是汴京城中的平民百姓最美味,情绪也丰富,恐惧会让他们的肉变甜,这是‘它们’最喜欢的食粮……我是不是还没有介绍这两个大家伙?”他指了指那无五官的虫,“这是混沌,胃口很大,脑子不灵,但好在听我的话。”又点了点那生了翅膀的大虎,“这是穷奇,喜欢吃人,尤其喜欢从人的脑袋开始啃起。” 在他说话的时候,章惇佝偻......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五回 龙池冰泮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回 促铜壶银箭 1 “物是人非”,大约就是“时过境迁”的意思。这个地方依旧存在着,然而平日里的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这时候才会明白,一个地方是否繁华,取决于在这里的“人”的数量、质量以及情绪。 而霜月街的人流量,才正担得起“繁华”二字。霜月街人来人往,霜月街人潮如织,走入霜月街的人,无论贫穷或是富贵,无论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还是积极地吆喝的小贩,一并是面带笑容,仿佛自己来到了世上最完美的地方,一个被神遗忘的角落,有神的地方......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六回 促铜壶银箭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回 促铜壶银箭 2 “为什么呀?”赵佶不解,“杀伤力……太小了吗?” 王初梨淡淡道:“因为不好看。” 赵佶撇了撇嘴,想象了一下王初梨拿弹弓当武器的样子。——但是配着她这张脸,其实也挺好看。 赵佶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初梨这么好看,用什么武器都……” “好啦,没得商量,别想着说服我,我知道我这个脾气很不好。但是没用,自己的念头一上来,连理智都控制不住。”王初梨的眼光继续在墙上的武器之中流连,轻叹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六回 促铜壶银箭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回 寒鸦游鹭 1 赵佶抬头的时候,猛一抽鼻子,才闻到了空气之中的“异味”。冰天雪地之中一切都被冻结,以至于连“气”这自由漂浮的事物,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被冻成硬邦邦一块坠落在地,咣当——悄无声息直到春天来临。但现在它藏不住了。它藏不住的首要原因,是视觉上的暴露,赵佶一眼过去只见刺目的肉粉与鲜红,自此,这温热腥臭的气味拨开他的鼻腔,刺入大脑,将他的精神撩拨得狂颤,一如吓到腿软跪地不起的王初梨。 按照印象中的位置,这里应该......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七回 寒鸦游鹭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回 寒鸦游鹭 2 苏灿在前方的混沌苍白之中停下脚步——再往前走,他或许能够进去,但赵佶必定是过不去的了。于是他转头道:“前面就是丰乐楼了。越是接近‘中心’,时空与天气就越是混乱。端王殿下,待会,你千万要记得……”他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刮过,掀开衣袖掐住喉咙堵住耳朵,赵佶猛地闭上眼睛。 “记得什么?”赵佶以袖子遮挡额头,勉力睁眼,抬头看着他,艰难道,“风太大,我听不清。” 苏灿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肩膀,道:“我说,端王殿......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七回 寒鸦游鹭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回 吹下半天星 1 与炎莺在丰乐楼相见,那就一定是在顶层第七层吧。 丰乐楼的当家花旦聂胜琼隐退以后,炎莺就频繁进出那里。反正也没什么用,而凭借她的美貌,接替聂胜琼完全是非常合适,但如果有人和炎莺这样说,炎莺一定会生气,她会笑眯眯地给人灌酒,那酒一喝就罪,醒来之后会发现自己躺在汴京城边缘的山脚下,几只小野兽跑过来嗅嗅自己的耳垂,运气不好的还被咬掉了鼻子。 炎莺很少带人上这一层楼,那仿佛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秘密的乐园,而越是私......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八回 吹下半天星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回 吹下半天星 2 顿时,他的身体噌地烧起来,火焰紧贴他的衣服皮肤和血,血液被炙烤成连绵的细小的丝线,与他的身体脱离,钻进腾飞的火焰之中,轰地一声,一条巨大的火龙从火焰之中猛然钻出,降临之时火雨晦冥,哀号之声划破天际。它仰起头来,鲜红的眼睛闪烁着刺目光芒,口中烈火喷涌而出,将年兽的冰雪风暴烧成了冒着氤氲白气的烟雾。相互飞顶的气流在中间炸开,年兽也跟着被逼退了数步,而苏灿更是浑身丧失力气,火雨浇灌在他肩膀上皮开肉绽嘶嘶......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八回 吹下半天星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回 为开临御端门 1 直到远处脚步声无限接近,终于在面前停下的时候,苏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进入到死后的极乐世界,而是依旧苟延残喘在这令人痛憎的世界上。痛感依旧,而且钻心剜骨。 ——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活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让我下地狱好不好。 此念一出,疼痛和恐惧又一次席卷他的身体。这一次他的意志和求生欲完全消磨殆尽,他的躯干已经完全被烧成了焦炭,无反应也无声音,只有灵魂在哀恸哭嚎。 “哎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可怜......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九回 为开临御端门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回 为开临御端门 2 以雪白对抗雪白,以风雪对抗风雪。华阳教主咬牙,往远处看去。 果真,王烈枫正在远处,坐下一匹雪白战马仰头咆嘶,他看着往来兵将,若有所思。几天的功夫让他消瘦了许多,风刮过他略微凹陷的面庞,他真是一日胜一日的消瘦和憔悴,簌簌的雪花铺在他的发丝间,茸茸的像是春日的蒲公英。 然而他眼底的火光却是强烈,眼神清澈明亮无比,如同山谷之中深沉的漓泉。他头戴银色狮子盔,红缨一缕一缕飞散,身披雪亮铠甲,腰系兽面束带,前后两...... 《汴京异闻录》第七十九回 为开临御端门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回 仙禽告瑞忽来仪 1 然而王烈枫阻拦不及,手中银枪才方挑起对方衣角,那具身体就猝然倒下,仿佛瞬间变成了石头,瞬间就变得坚硬紧绷似的——即使是人突然暴死,至少也要缓冲,可他却好像是灵魂被抽离,生命痕迹被完全剥去,一旦丧失了灵魂,就是真真切切的死亡降临,而他的巨大可怖的灵魂不断往上爬,往上升,在脱离了身体控制的一瞬间,嘭地一声喷射似地飞往天外。 ——最为奇怪的是,这种景象居然被王烈枫亲眼“看到了”。他诧异得难以置信,一刹那甚......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回 仙禽告瑞忽来仪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回 仙禽告瑞忽来仪 2 皇上的确活着,并且治疗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林珑在温暖阴暗的地宫之中,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而思绪依旧是控制不住地胡乱飞舞。一个月以前,她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能有这样跌宕起伏的时刻,从见到王烈枫开始,将军,王爷,一直到现在,连皇帝的尊荣都被她瞧见,实在是——实在是有些紧张。她咬住嘴唇,让自己的手不再乱颤。旁边的小火炉烧得通红。 “林大夫,您要的药给您抓好了方子煎好了。”雪蚕将一碗药呈上来,身后小......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回 仙禽告瑞忽来仪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回 天高夜色凉 1 听闻此言,林珑表情一沉。 治病的过程当中,最恨的就是不被信任,甚至怪罪到医者本人的头上,怀疑一切的不适,都是他们所为。如果落到了这等地步,那么医疗也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治病相互信任的基础都不复存在了,那么也就只能请求治疗的人另寻高明了,谁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是绝大部分的大夫都认同的一个原则。所以御医这样说,基本是逼她放弃医治。 然而父亲是否继续治下去,取决于他对于病情的认定,一旦确定是“可以医......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一回 天高夜色凉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回 天高夜色凉 2 蛊虫终于从嘴唇处出现。 与在体内时看到的几乎相同,只是更鲜艳、更灿烂、更粘稠,蠕动的毛孔呼吸着空气,从未见过这样肥这样大的虫,相貌又可怕,若不是这里大都是男人,早就吓得惊叫不断了。它一直爬,一直爬,等到它沾染到了林珑涂抹在皇帝唇边的血的时候,立刻就掉转了方向,朝着林珑的手腕缓缓地爬了过来—— “你疯了,别这么对自己,快止血,还来得及啊!”雪蚕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恐惧,一把抓过旁边侍卫的手腕,朝着林珑的方向......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一回 天高夜色凉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回 东风鼓 1 在此之前,在王烈枫的指挥下,大宋禁军已与华阳教梦魇军展开了多次激烈的交战。梦魇军攻城略地,从不同的空间破出不同的口子,倾泻一般倒出活的军队与车马,一齐奔流而去,尖牙利齿、凶狠异常地杀过来。 王烈枫亲自指挥禁军拈弓搭箭,朝着扑来的妖兽发射火器,箭与炮石都过了火药,金橙色的雨点一般,光芒四射一箭穿心,在穿透妖兽身体的瞬间,黑暗从伤口处点点滴滴地迸出来,在妖兽灰飞烟灭的瞬间,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变成一片漩涡......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二回 东风鼓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回 东风鼓 2 旁边的贪狼叹了口气道:“又来了。你这么说会让人误会的,破军。应该说,‘三煞星’之中,只有你是重新选择过身体的,我和七杀都是正经的年轻人。” “放尊重些,贪狼,我是你的前辈。”破军面无表情道,“过去的‘七杀’和‘贪狼’,可没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狂妄自大。现在的你们,武功倒不见有多厉害,礼貌上首先就不过关。” 贪狼道:“那是他们太弱,你把王烈枫交给我,保证只要从一数到九,我就能让他倒下。” 破军昂起下巴看着蓄......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二回 东风鼓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回 打叠数重 1 “喂。你在听吗?” 贪狼皱眉看着破军。破军确实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他以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跪倒在地,已成一块木桩的王烈枫,似乎那是自己创造的一件艺术品,或是战利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奇异浅淡的微笑。于是贪狼知道,他又在以自我为中心了。老年人总是这样,老妖怪尤其如此。于是贪狼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七杀对此也习以为常,环臂看着不远处正在交战的两军,轻声自言自语道:“汴京是真的没人了吗?”他顺手将一个企图冲......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三回 打叠数重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回 打叠数重 2 王烈枫叹了口气,笑道:“好吧。那么,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贪狼歪头道:“什么?” 王烈枫道:“申王赵佖,在不在那里?” 听到这个问题,贪狼笑起来,慢慢起身,道:“申王赵佖……他还能在哪?他还能是谁?” “好。”王烈枫低头笑道,“那就……好。” 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开始发颤。破军没有说错的一点,是王烈枫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渐崩溃。像是一只手,抓住他的心肝肺往下拉扯。他是出于自尊,才没有重新回到那个唯有意识......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三回 打叠数重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回 愁苦 1 来者正是斜也。如果林珑所处的位置是在王烈枫身边,又或者退一步,一路跟着华彦锦的话,也许此刻她的心情就会截然相反了。面对这个金发金眼睛,身上散发出煞气的美少年,她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斜也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让林珑扭转对于他的恐惧,他说出这些话来不是开玩笑,更不可能是与他们站在同一边——这可是挑明了说要杀人啊。 雪蚕表情镇定,大声道:“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斜也金色的眼睛滴溜溜......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四回 愁苦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回 愁苦 2 “治病?救谁?我……”林珑抬眼看着他金色的眼睛,开始讨价还价,“治好了你让我治的人,能让我活下去吗?” 斜也对她的态度有些惊讶,笑道:“看来,你也没有‘立场’。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你绝对不会死在我手下……” “啊?”林珑吓得一震。 斜也接着说道:“——但是如果你救活了那个人,他应该是会‘知恩图报’的,这个词,是不是这样用的?” 林珑道:“知恩图报?不杀我就很好了。你先说,‘那个人’是谁?” 斜......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四回 愁苦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回 银蟾皓月如昼 1 在虚无黑暗之下,斜也陷入了罕见的、短暂的低落里。但因为林珑与他初次见面,因此也只当是普通的震惊,问了句:“你和那个人……认识吗?” “完颜晟?认识。”斜也迅速地回过神,点了点头道:“他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他和我同是女真人。” “他不记得你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以为他只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没想到这么严重,他竟然完全不记得我。”斜也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有些抽痛。真是少有的感觉。 林珑认真分析......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五回 银蟾皓月如昼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回 银蟾皓月如昼 2 “我是华阳教的‘三煞星’之一,手中掌握三分之一梦魇军的调动力,能力仅次于教主及两位使者。”贪狼昂然道,“教主赋予我们‘停留’的能力,对于‘虚无之境’,我们早已习惯。真要说起来,对这个地方,我比初来乍到的你们更熟悉。” 林珑道:“你凭什么觉得是初来乍到呢?” 贪狼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教主非常重视‘鼠符’这件事,怎么可能只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去完成这件事。更何况——跟着你来的两个人,被你杀了吧?” 斜也笑道:......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五回 银蟾皓月如昼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回 万金光射龙轩莹 1 ——王大将军,醒醒。 这是王烈枫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外界讯息。 有人在呼唤他,会让他感觉到“被需要”。他向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勉强自己去做事。他不会去计较这种事发生了多少次,次数到达了上限,超过了身体的极限的时候,就从强迫的“命令”,逐渐变为身体的“本能”。 ——这里需要你。端王殿下需要你,汴京也需要你。 温暖的武器,人形的猎犬,无辜的牺牲品。他的服从是烙印在脉搏中的,而现在他的脉搏即将......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六回 万金光射龙轩莹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回 万金光射龙轩莹 2 “我拥有‘鼠符’的力量。鼠符能够沟通两界,随时开出一扇沟通的‘门’,自然也就能够关闭入口。如果我可以顺利抵达的话——”林珑看着远处的大门,道,“如果成功把门关闭,这里的妖兽,就都是瓮中之鳖了。” 王烈枫稍一思忖,道:“这一点,倒不是不能做到。” “是吗?”林珑眼睛望向远处,“这样的话,倒是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王烈枫笑道:“最大的难题是这个吗?感谢你们能这么信任我。也是,有林大夫在,我死不了。” 林珑听......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六回 万金光射龙轩莹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1 下坠的速度之快超出了赵佶的预计,尽管它似乎无休无止,似乎在永远无法沉底。黑暗来临之际,他的脸变成煞白。丰乐楼高七层,庞大、沉重、华丽,光是从顶楼跳下来,掉到地上都要好一会儿。这样庞大的建筑,赵佶是从未想象过它居然还能够“动”,而且是这样灵活地,迅猛地堕落下去。 他被周围的震颤颠到头昏脑涨之时,叶朗星的手一把伸过来,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扣在窗把手上,身子探过来促声道:“握紧了!” 在手足无措的时候,赵......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2 她微微张开嘴,发出嘶嘶的声响。颗粒状的声音破碎地一节一节地吐出来,光是叫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听,就觉得毛骨悚然。 赵佶这个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经过初步的推断,自己应该是吓傻了,双腿有如灌铅,大脑顷刻停滞。他看着面无表情的颠倒的那张脸,尽管面前景象可怖至极,赵佶也是头皮发麻到几近炸裂,但他还是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长叹道:“小妹妹——你怎么可能不是鸣心呢。——如果你不是鸣心,又为什么又能在刚......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3 炎莺顿感脊背发寒,咬牙道:“如果一切都照着教主大人希望的方向发展,那便是最好了。” 华阳教主道:“所以,你们做得都很好。只是你们手下的那些人实在太弱,太让我生气。华阳教所向披靡的幻境的战斗力,居然会不断地输给他们。我赋予他们的力量,他们是不会用还是怎么的,一个个地出乎我的意料,还妄图背叛,可笑。所以我决定,在背叛发生之前,不如由我亲自‘收回’好了。” 虽然不太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鸣心在听到的一......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回 徘徊嘹吠当丹关 1 “师兄,我的师兄,你不知道天堂的样子,但你可以无限接近它啊!” 金承序已经变成了“怪物”。猛一下扑上来的时候,叶朗星只觉得眼前爆开红色,此刻他在自己身上乱咬,他才清晰地看见“它”的样子。面庞四分五裂成细长花瓣状衍生,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尖利的牙齿。这面目可憎、令人作呕的怪物还保留有金承序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喊着叶朗星:师兄,师兄,师兄。 叶朗星觉得这个声音顶多只是让他心理不适,在保命面前不值一提,更何况这......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八回 徘徊嘹吠当丹关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回 徘徊嘹吠当丹关 2 此前,在王初梨被大群的妖兽包围的刹那,光明消失的瞬间,绝望感迫使她闭上双眼之时,她忽地感到眼前一阵光和热爆裂开来。 她诧异地睁开眼,看到周围燃着熊熊的大火,将叽叽喳喳叫着扑过来的妖兽隔离在外;在这奇异景色之中,火越烧越厚,烧出一个独立的“境”,仿佛是一个圆形的穹顶,而她身处穹顶底端,看着前方开了一扇“门”,并且迅速地坍缩变小。她反应很快,挣扎着往门的方向跑过去,在它即将消失的瞬间趁虚而入,火烧到她的......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八回 徘徊嘹吠当丹关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1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句话在赵佶身上不是特别合适,因为他话实在很多。唯一可搭上边的是,大部分时候他说的是废话,说了等于和没说一样,尤其在打架和战斗中,似乎完全没能帮上。难得这一次,他可能有些用处,加上情况危急,于是大家也将信将疑地抱着最后的期望看着他。赵佶并不喜被所有人盯着的感觉。他做“旁听者”惯了,才不要当意见领袖。难受归难受,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很重要。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它此时收紧包围圈,......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2 “你们看起来,都不太懂发生了什么。”贪狼冷冷道,“简单来说,刚才,我暂且与你们站在同一战线,是因为混沌的失控,因而才不得不动手杀了它。它之所以失控,是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坍缩’。” 赵佶的声音微微发抖:“‘坍缩’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 贪狼道:“意味着‘湮灭’,即是说,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不复存在。梦魇之境是与现实相对应的一个空间,而‘坍缩’会导致这个空间与外界彻底断连,杳无音信,变成虚无之境的一个部......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3 离太阳升起仅剩不到一个时辰,而禁军与梦魇军的战斗也差不多将近结束。双方皆是损失惨痛,然而在之前,梦魇军遭受了妖兽被阳光灼烧而死的意外情况,少了这些怪力乱神的助手,梦魇军也不过是普通的叛军,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凭借的是信仰而战。可是构成他们信仰的东西逐渐崩塌,他们的气势也瞬间如山体滑坡般崩塌,尤其是华阳教的三煞星两死一失踪,就更加显得群龙无首,在后期只剩下被禁军训练有素的精兵追着打的份。 “梦魇之境正在毁...... 《汴京异闻录》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1 “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你们感觉到了吧。”赵佶道,“大家……先往后退。” 炎莺昂头道:“你的感觉没有错。只是被打倒了一次就飞灰湮灭,那就不是华阳教的‘神’了。即使是被吞噬,也未必是吞噬者占上风。” 赵佶皱眉道:“所以说,接下来我们所遇到的,也都是刚才那样,由人变成的‘怪物’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瞟了一眼完颜晟。完颜晟被斜也从两臂之后往前抱住,往自己这边拖过来。他的状态非常虚弱,几乎是完全失去战斗力。 《汴京异闻录》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2 “你听到了吗,贪狼?”王烈枫长枪一横,笑道,“华阳教的秘密,竟然被一个华阳教之外、丝毫不会武功的人点破了。” “听到了听到了。”贪狼不耐烦地昂头道,“这么看起来,他还真的不是一个废物哦。但即便是撕开真相,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出去。” 王烈枫道:“抱歉,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我向来都不觉得自己能活。” 说话间,面前的银色漩涡往上攀升,在最高之处,发出了一声如山崩海啸般的叹息。紧接着,这片银色高速旋转,逐...... 《汴京异闻录》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3 ——炎莺,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只要杀了他,华阳教就能永存。 ——我没有背叛你。没有人背叛你,教主。是你背叛了华阳教,你走火入魔以至不可挽回。华阳教的永存,只不过是你生命的延续,为了你一个人的性命,你让多少人为你灯尽油枯,你不会成功的。我憎恨你。 ——我会成功的,这一次也是。梦魇之境即将湮灭,但端王赵佶在这里,我势在必行。华阳教的圣女,我的乖女儿,你真是个傻孩子。作为歉疚,我答应满足你一个愿望。一个我力所...... 《汴京异闻录》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4(最终回) 当赵佖苏醒过来,在章惇的搀扶之下从地上爬起之时,梦魇之境已经坍缩得只剩下最后一点狭窄的空间,就像是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很大,可对于一个世界来说太小太小,小得微不足道。他想起在自己卧室里美艳绝伦的各色少女,想起华美的轿子的帘布之外美丽的汴京,想起华阳教的教众对自己俯首称臣,想起皇室中的兄弟几人幼年时候亲密无间地玩耍。 可他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完美,就越是叫他困惑与愤怒。让...... 《汴京异闻录》第九十回 今年华市灯罗列 4(最终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