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珏天纪》 第一章 寒川叶家 () 大观十七年,九月廿九,漓巍山庄。 立冬未至,可寒川自前几日飘了数场小雪之后,便越发冷了起来。白屏山上的空气仿佛一夜间冻结了,日出之时,虽是云淡风轻,但山上梨树崎岖的枝干上,银白色的霜花赋予了它新的生机。 远看去,除了半山上的石牌坊能让人认得出雕花复杂的冲天屋檐之外,漓巍山庄所有的白墙青瓦都沉寂在梨树围成的屏风后面。 漓巍山庄里,最高的建筑要数高达七丈的魏月楼,巍峨如斯,寒川郡漓巍镇上的人也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才能看到楼顶的飞檐。绝大多数时候听到的,是每天从魏月楼最高处传出的,辰时初刻的日出编钟声和酉时初刻的日落钲鼓声。 寒川是华天朝最北端的城市,面朝一年两季封冻的漓河,背靠汉国海拔最高的白头岭巍山。漓河往南两千里,就是华天的京城坤京。巍山往北,凡涉足之人,未有归者。 因其地域特殊,寒川一年中只有七月算是夏季,春秋两季十分紧凑,冬季从十月中延续到次年三月底。日照时间也短,夏季略好些,有五个时辰。可到了冬季,一般不过三、四个时辰,太阳便落山了。 但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寒川成为华天十四郡中最著名的商贸之都。别说华天本朝人,就是衢北朝、晟平朝乃至十年前浦羲王朝的商人,都愿意不远千里,到寒川来进行交易。 而寒川能从当今陛下都嫌累赘的一块不毛之地,变成举世无双的商都,首功要归给那漓巍山庄上住着的家族寒川叶家。 这叶家原本也不算世家大族,但因其世代在华天与衢北的交界处北城郡的郁江边上经商,把叶家的招牌叫了起来。二十五年前,叶家突然倾举家之力,买下了寒川巍山山脚下一半的土地,开始建造漓巍山庄。 五年后,叶家举家北迁。靠着五年来在建造之余在寒川培养的资源,联合当地居民,撑起了寒川的半边天。自此二十年来,寒川叶家的传闻未曾间断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叶家的贸易对外基本靠师爷、掌柜打理,其直系子孙极少露面。 但这些传闻中,有一点倒是真的叶家老爷有三子,分管家财定寒川。 如今这三子中的老幺,披着一件墨绿色卷草暗纹缎面薄斗篷,来见她的大哥,寒川叶家现在的实际掌权者,叶昭晖。 叶桓微的小步辇到了慕鹤居的大门外便落了地,无需身边的侍女寒风搀扶,她只身起落,步履稳健,竟像是习武之人。但嘴唇微紫,又似是先天不足,况且面色也不甚红润,有些发黄,一看便知是儿时营养不良导致的。可她的五官天生精致,清浅的峨眉画得恰如其分,眼睛深邃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故事,这让她平添了几分同龄女子没有的气质。 叶桓微才踏入内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看来兄长的病症又复发了。叶桓微不停步地往里走,一边沿途观赏着慕鹤居内饲养的几只丹顶鹤。 照说鹤原是仙风道骨,估计上辈子也是神仙,怎么受得住这般药气。叶桓微心内为这些鹤可惜,却忘了它们未上脚环,可以自由来去。 叶桓微走到廊下,侍卫也不废话,先两步打开了门,叶桓微便未曾停步,一边走一边解披风,露出一身水绿色的大氅,到了门前把披风一手递给寒风,又从寒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径直走进了正厅,寒风独在外守着。 慕鹤居内的装饰素净但并不廉价,正厅供桌上放着三件奇珍,都是叶昭晖素日把玩的珍宝。左一件是用翡翠、白玉、水晶等珍宝雕刻、拼接成的十一头水仙宝石盆景,温养它的是封存良久的冰川融雪水,和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因年代久远而价值连城的紫砂钵。 右一件是白瓷手架托着的一个晶莹剔透的十二孔红玉鱼笛,也是叶昭晖最常把玩之物,时不时还拿起来吹一曲。只是不知为何,佩饰的红绳已经旧成了暗红色,他却依然不换,任由别人叹息绳与笛的违和。 最中间陈设的,是一个乌金香炉,据说年代已经非常久远,而且上面纂着一百零八个古文字,其意义非同凡品。叶家素不喜欢古董蒙尘,这香炉也就用来常焚沉香的方式来养着。 而供桌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松鹤古画。供桌左右各陈设一盏黄铜烛台,供桌往前是叶昭晖的红木坐具和一张云纹长桌。下一个台阶,则是两溜坐具和矮方桌。坐具上的垫子都是云锦所制,可称古朴典雅。 正厅左右各一扇缂丝屏风,两架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南郡秋分图》,其原稿绘于三朝前华天开国之时,这缂丝屏风也得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右室是书房,小件的珍宝不计其数,但更多的是叶炀晖本人珍爱的古籍。 叶桓微踏进左室,迎面是一架琉璃插屏,绕过便可见靠门一侧两个角落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但迎面的一架黄花梨雕花大床更惹眼,其精致的雕花和淡淡的自然香气,抵去了几分浓重的药味。 “兄长。”叶桓微上来行了个平礼,道:“小妹待会儿就走,特来与兄长辞行。” 帐子里的人叹了口气,让床头候着的侍女扶他起身,披了一件貂皮斗篷,坐在床边,才让人掀开帘子。叶桓微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他的嘴唇和她一样微微发紫,但许是因终日不见光,他那苍白的面孔衬得嘴唇更显青紫,显得整个人孱弱不堪。 他缓缓开口了,声音微弱却沉稳:“天气突然转寒,为兄旧病复发,只在床上和你说几句吧。浣柔,给二小姐拿个软垫来。”“诺。” 叶桓微坐了,又把手中的包裹交给了浣柔道:“这双棉靴是小妹送给兄长的,兄长生辰,妹怕是不能赶回,先尽一份心意吧。这双靴穿着便利,面子里子都是羊绒的,可惜针脚粗糙,兄长放在内室里穿,是最保暖的。” 浣柔打开包裹呈给叶炀晖看,他伸出手揉了揉那轻软的羊绒,露出了一点许久不见的微笑,倒显出了他原有的俊美神色。 “打我十三岁之后,鞋子都是在外面买的……多谢你了,让我在母亲之后,还能穿上亲人做的鞋子。只可惜,现在也不能试穿了。”叶昭晖挥挥手,浣柔便收起鞋子退下了。 叶桓微平静地看着自家大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叶昭晖直接引入正题:“昭钰和你意见不同,我能理解。其实,无论是支持韩翎还是支持韩珞成,只要能达成我们的目的,又能够让叶家上下身而退便好。” “但是切记,韩这个人,最好避免接触。昭钰不好说,但你与他在北城军营有数年友谊,你们应当十分了解彼此。而且,皇帝的四个儿子中,韩翎刚愎自用,韩珞成初出茅庐,韩瑜卿胸无大志,只有一个韩配得上太子之位。” 这时,一直坐在床头侍奉的浣柔把绒被也扯了过来,裹在叶昭晖身上。叶桓微才注意到,叶昭晖已经开始发抖,裹上被子才看起来好些。 可他依然没有止言:“无论是你还是昭钰,想要扶持自己的主子上位,都绕不开这个劲敌。相比起韩珞成,韩翎的竞争优势更大,也更容易让魏家平反成功。桓微,你可明白?” “嗯。”叶桓微点了点头说:“可是兄长可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还是要追随韩珞成呢?” 叶桓微顿了顿,接着说:“兄长也知道韩翎刚愎自用,易于扶植。但若是这样的一个人登上皇位,岂不是苍生之祸、忠臣之灾?一个皇帝,才能卓著固然重要,但一个有仁心的帝王,才是当下休养生息的华天最需要的。更何况,帝王心术泛滥,于朝廷而言实在可怕,兄长应该也不想看到出现第二次魏家惨剧吧?” “让我坚定不移选择韩珞成的另一个原因,”叶桓微接着说:“还因为他说过一句话。” 叶昭晖抬起了头:“哦?” “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叶桓微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出了下一句:“君人臣镜,镜可鉴人亦可正人。覆是覆灭的覆,鉴是明鉴的鉴。” 叶昭晖闻言一愣,问道:“可是他说与皇帝的?” “是。前段时间韩主持的首届才子文会上,论战局的题目便是论君德,皇帝让四子都陈述观点。韩说君勤则政通、君贤则人和,韩翎说君专贵而国能一统,韩瑜卿说上下同心方能立于不败。只有他,看起来把君放在首位,实际上阐述了臣民的重要性。” 叶昭晖闻言,思虑良久,才笑了笑说:“也罢,你也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你们君臣在一块倒好了。行了,去吧,路上小心。” “诺,兄长保重,小妹告退。” 叶桓微坐上了小辇,便开始帮韩珞成思索和亲之事:这小公主韩幼筠和衢北帝严铭骁的亲事确实是一桩赏心乐事,只是韩幼筠受人蛊惑,恐怕很难说服她终身远离亲人、生活在边陲地区。 “小姐还在想四公子的烦心事呢?”寒风在山庄门口下车的地方帮叶桓微理了理衣冠,只见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寒风见状,便也不开口了。 自从小姐上一次一个人从坤京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寒风走出来安排马车,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少年老成。 “小姐,走啦?”叶桓微坐在马车里,看见侍卫凛风撩开帘子露出一口白牙,心想这小伙子,他父亲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该叫暖风才好!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说:“好,走吧!” 于是凛风驾着马车,后面清风赶着一辆拉货的马车,寒风在马车里伴着叶桓微。主仆四人轻车简装,离开了漓巍山庄。 殊不知,马车才动,一只大雁便从庄内飞出高远的天际。 第二章 昭兰院 () 十月初八,坤京,成四子邸。 大门轻启,骑在前面的青年翻身下马,象征皇子身份的深紫色立领披风扬起,露出华天的青年所喜好的剑袖束腰衫,头上的紫晶嵌银龙须冠缀着象征皇子身份的两根红色穗带也随着动作扬起。身姿轻快,行动敏捷,完看不出这人曾是一个病弱的少年。 身后的两名青年也恰是弱冠青年。一个身着侍卫装,却英姿飒爽不同于凡人。另一个穿的是宽袖鹤氅,虽是文官装束、其貌不扬,但也是一派风度翩翩。 主仆三人下马通过大门步入中庭,门外的马早有人来牵。 到了抱厦,那名皇子停下来,回过头对那文官笑着说:“林琅且回吧,今天降雪了,注意保暖。明日休朝,好好休息。”“诺。”那文官行了个礼,便往抱厦左通的走廊退下了。 韩珞成和侍卫燕皓则穿过右边的走廊,回了自己院内。见侍婢小玉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韩珞成便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燕皓说:“回房歇着吧,我今天去良娣那儿,小玉跟着我就好。” “诺。”燕皓听完这话便立刻停下脚步,极有默契地转身往侧殿去了。 “公子。”韩珞成走进院内,就看见一名身着翠色短衣的少女站在门前,五官秀气,眼中澄澈,气质如玉见了真人也就不难想象,这姑娘为何叫小玉了。她把韩珞成迎进殿内,一边给他宽衣一边说:“公子今日要与良娣修好,在素裁坊精心定做的‘春风十里’大氅,奴婢早上就取回来了。” 见他除下披风,小玉贴近他帮他解开玉带,并用极细微的声音说:“二小姐的消息在绢笼里。” 解开了,又离远些帮他脱下剑袖衫,笑着说:“听说良娣今晚可是亲自下厨呢,公子必要穿得艳些,不可再那么素净了,免得负了良娣的一番心意啊。” 韩珞成听闻有叶桓微的消息,心情大好,于是笑着学侍婢们的语气说:“好,听小玉姐姐的,姐姐挑,我穿就是啦。” 小玉服侍韩珞成已经两月有余,已经习惯了韩珞成这么开玩笑。一开始虽也诚惶诚恐,但后来便不以为然了。因此听了这话,只是给他换上常服,扣好纽扣说:“您呐,且先看会儿书,奴婢待会儿就给您拿来。”便笑了笑,走到卧房去了。 韩珞成见殿内安静,便知是小玉遣散了众人。于是放心地从书桌后的百宝阁取了一个珐琅盒,打开抽出第一张帕子,铺在书桌上,一看是白色的天蚕绢帕,便从百宝阁上取下药箱,拿出一个冰裂纹瓷瓶,把些许粉末倒进了笔洗中,清水顿时变为乳白色的液体。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大白云,蘸满了液体,在手帕上平涂开来,那块绢帕上便很快出现了淡墨写就的字迹。 “成:十月初九申时衡安郡主府见微”韩珞成看罢,确认过是叶桓微惯用的行楷,点了点头。便将其放在手炉上,一边把东西收拾好,一边看着那字迹干透,绢帕恢复白色。 韩珞成像上次一样,挪开桌前坐具上的垫子,平推开坐着那一面的上盖,小心翼翼地把把绢帕平放在内,又推合上盖,把垫子归还原位,才松一口气。 他瘫坐在坐具上,装模作样地摊开桌上的一本书,却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家小妹韩幼筠的婚事。 这时小玉恰把一套海蓝色云纹冬装端了上来,一边帮韩珞成换上一边说:“除了三套御制冕服和大婚时的礼服,公子最花的也就是这套衣服了。” 又帮他扣上了扣子,说道:“您贵为公子,咱们坤京又是有名的华服之都,穿得如此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舍不得这个钱呢!看来,该让素裁坊给您多做几套衣裳。” 韩珞成闻言笑了笑:“好,待冠礼之后闲暇时分,我就和良娣去逛逛。”待披上了披风,周身妥帖,又道:“今天衡安郡主送来请柬,让幼筠明晚到衡安郡一聚,我自是要陪幼筠去的。我看……未时左右就要出发,你告诉燕皓安排吧。”“诺。” 出了院门,便是燕皓陪着韩珞成。主仆二人沿着走廊来到昭兰院,见院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石榴红长袄的年轻女子站在正房门前廊下,正等候着他。 韩珞成心下一动,有些不习惯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发妻,却又如此陌生。 他突然在院门槛内停了下来,夫妻二人隔院对望,却是谁也不肯挪动一步。 还是韩珞成先动了,他走到萧兰君面前,微笑着说:“良娣辛苦了,咱们进去吧。” 萧兰君不抬头,只是默默地把韩珞成领进了屋,又挥退了下人。房内只留了年轻的夫妻二人,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四下寂静。 萧兰君背对着韩珞成,看着正堂供桌上自五年前她搬进昭兰院时就供奉着的如意,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观十年正月,浦羲国末代国君纵帝走出皇城,在伐羲元帅,当今华天的太尉大人薛仪璋面前下跪,捧上玉玺和国书表示归降。 是年正月十六,薛仪璋押解浦羲皇室北上。皇帝加上后妃、皇亲国戚、皇子皇孙,以及宫女、宦官们,浩浩荡荡一千多人,持续了两个月的北行。 浦羲国位于海边,四季如春。华天却是四国中最北端的国家,浦羲人自是无法适应如此寒冷的天气。再加之正月到三月,正好经历了大寒到雪化的时分,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很多人没有熬过来,都死在了路上,就地掩埋。 最后剩下的七十四个人,除了皇帝、皇后、两个王爷和五个皇儿、世子之外,大多数都是体格健壮的奴才们。 很遗憾,萧兰君的母妃并不包含在那些活着的人里面。 那年她十二岁,从尊贵的浦羲公主、羲皇的掌上明珠,到敌国的阶下囚,不过在兵刃相接之间。 后来她和父皇、皇后被安置在了皇宫里的绥楼上华天皇帝遵守让父皇安享余年的承诺,把自己这个唯一活下来的浦羲公主和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后留在父皇的身边,但两位王爷、两名皇子和三名世子,都必须交给华天皇帝处置。 羲皇同意了,他也必须同意。 后来的两年,他们一家三口虽然过着苦寒的生活,却也平安无事。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思考她的叔叔、兄长和表弟们,能被安置在哪里呢? 大观十一年腊月初八,她的父皇终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寒病交加中死去了。 她在父皇身前守了一夜,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皇后面朝东南方,吊在房梁上。 华天皇帝下令以郡王礼安葬羲皇和羲后,并在羲皇的袖筒里发现了一封血书,请求华天皇帝善待自己唯一的女儿。 华天皇帝坐在珠帘背后,见她用清澈空明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竟与她对视了许久。 末了,说了一句:送到尚宫局,从秀女做起,不得慢待。 在做秀女的半年时间里,她学习了在浦羲时从不被要求掌握的礼仪,也知晓了在世亲人的去处两位皇叔被派去御马监,做起了马夫,有一个因为随侍不周,已然被处死,另一个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两位兄长则去了燕境,一个被喂了哑药,在燕境替皇家养马。另一个竟然在半路上逃了,三年来并未找到任何踪迹。至于三个小堂弟,都成为了宫里的小内侍,在冷宫、演武场一带做事,改名换姓,音容大变。纵然是再见,也必认不出来了。 那个在华天皇帝身边的内侍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眼里没有任何波澜,还能默默地喝茶。那内侍是个惯见风波的人,也惊讶于她的冷漠,问她:“你难道不悲痛么?” 她放下茶杯,声音还如最初那般澄澈:“浦羲育我而弃我,有何可悲?华天予我新生,诚愿效劳陛下!” 她也算是如愿了,在同年五月,她奉旨嫁给了当时最不受宠的四公子韩珞成。成婚当晚,韩珞成给过如意,揭过盖头,便转身回了书房。是夜一墙之隔,两心难眠。 今年已经是大观十七年了,五年来,她孤身一人住在昭兰院,操持着偌大的成四子邸。 韩珞成抬头看了看满屋金漆玉饰,不由得感叹于浦羲的奢靡传统。浦羲盛产金珠玉石,皇室以明黄为尊,故而养成了萧兰君这堆金砌玉的习惯。 只见正对着大门的供桌上设着三珍,分别是宝石嵌琉璃如意、广寒宫明月牙雕、日月长石飞燕银步摇,墙上左边是一把五弦琵琶,右边是一把四弦琵琶。所设物件虽不甚珍贵,却样样是制作精美的上品。供桌左右设的一对孔雀羽扇自不必说,也是难得之物。 这昭兰院,韩珞成五年以来,竟是一次都未曾来过。 “公子明日便行及冠礼,与妾也已成婚五年了。”萧兰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里屋饭桌旁。“当年公子与妾结为连理不过一月,便匆匆去了北城境。公子请坐下吧。” 韩珞成闻言,一言不发地走到饭桌前坐下,见她不慌不忙地摆好碗筷,接着说:“妾新婚便与公子分开,五年来长不在公子左右,今日也算是团圆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愧疚。五年前的韩珞成还是年少无知,不谙人情世故,也不知人间疾苦。但五年过去,即将及冠的韩珞成已是看遍世事,人情冷暖了然于胸。 “良娣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是成当年心性尚未成熟,辜负了良娣。”韩珞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往萧兰君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萧兰君见状,眼中含着的惊讶毫不掩饰地投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翩翩青年对着她一笑,嘴角竟也不觉上扬。 “如今父皇恩赐我回京,后日即是及冠大典。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便可永远在一处了。”韩珞成端起饭碗,笑着说:“菜都快凉了,良娣,动筷吧?” 萧兰君便也端起碗,看着眼前心心念念人,却是五味杂陈。 第三章 坤京新府 () 次日,叶桓微抵达坤京。 坤京的布局颇有其道以宫城为中心,宫城北部是二品以上文官的府邸和官营手工作坊、街市,南部是皇子公主、皇亲国戚的府邸和大民居、世家、街市,东部是皇亲国戚们的府邸、驻京武官府邸和民营手工业、市场,西部是官邸、部分市场和军农田、农户人家。 这格局之所以如此井井有条、规章有序,然是因为先皇和当今圣上的规划。叶桓微掀开轿帘,看着井然有序的街道和门户,不禁感叹:为了防止坤京内势力的交集,皇帝倒真是费尽心机。她嘲讽地笑了笑,放下轿帘,闭目养神。 不到一会儿,只觉身子往前一仰,马车便停了下来。“主子,到啦!”凛风掀开帘子,寒风扶她下车。落了地抬望眼,只见一处白墙青瓦中嵌着乌木金柱大门,门匾上书“叶府”。门墩是两只石鼓,刻的是喜鹊桃枝图。 这样的门面,纵然是在广亮大门、王府大门林立的南道上,也不显得逊色。更何况叶府临近街市,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比那深宅大院接地气。 “流风请二小姐安。”叶桓微踏入大门门槛,便见护卫流风行礼请安,后边还跟着府中的仆役。 “流风快起来。”叶桓微双手扶起流风,一边携其手内进,边问道:“蓝锶可到了?”“已经入住桃苑了。刚刚在府门口恭候的仆役都是属下和清风亲自在各地挑选的,都不是坤京人,大多数都是鳏寡孤儿,家底干净。此外,府内从园林到庭院都已修整完毕,主子放在恒坤客栈的东西也已经收拾到主子新房中了。” “很好。”叶桓微走到二门前,门匾上书的是“德勤怡安”四字。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着那四字,对二门外还侍立着的一众仆役说:“这,就是我叶家祖训,诸位既入叶府,当牢记此训,安分守己,遵我府规。” 说着,便一一把身边人拉过来,对他们说:“这是流风,我叶府的管家,府中事务,皆由他主理。这是寒风,我的贴身侍婢,我的日常起居一应经她之手。还有这个小哥,叫凛风,府中的护卫都由他调遣。另外,还有一个未到的清风,医术虽不比御医,但也是寒川有名的女医。诸位有病痛,都去麻烦她即可。”又道:“既入了一家门,就不必拘于主仆之间,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无外客,颔首即可,都起来吧。” “谢主子”满院之人闻言起身,叶桓微见一众人等并无贼眉鼠眼之辈,且都笑容可掬、淳朴和蔼,不由得心生欢喜,一边和流风等人往内院走,一边说:“所有人,每人赏素裁坊一套冬衣,十月里找个时间让素裁坊来府上给大家量尺寸,选料子。”“诺,谢谢主子!” 走进内院,只见左右花岗岩花坛内各种着一棵迎五针松,迎着寒风傲然挺立,颇有生机勃发之感。在院内走廊拐角之外的两棵白梅还没露出花苞,却挺拔着身姿。 “这两棵五针松是近来从京郊搬来的,两棵梅树却是早有的。本来想着把两棵白梅砍了,换了红梅来配两棵松树,但看这白梅挺拔俊秀,应该也有些年头了,便等主子来定夺。” 叶桓微走到那梅树下,深吸一口气,能闻到幽幽的暗香。便微笑道:“留着吧,白梅配青松,虽然清冷些,不艳,倒也好。”“诺。” 走到厅堂,正要细看室内的铺排,却听门房来报:“主子,外头有一个自称是素裁坊掌柜的姑娘,说是来拜见主子的。” 叶桓微闻言,眼眸一亮道:“快请她进来。”又对身边人道:“流风,你带着凛风和寒风去熟悉一下府内的事务,这里让婢女们侍奉便好。”“诺,流风告退。” 叶桓微立于门内,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向她走来,那人一袭红缎绣白梅斗篷,长发如瀑,简单的发髻上簪着琉璃珠步摇和一朵芙蓉宫花。长眉大眼,玉面红唇,虽是风尘女子之装扮,姿态却颇有英气,异于闺阁女子。 “颐婧!”“桓微!”叶桓微笑着迎出门外,却见许颐婧先给她行了个礼:“属下素裁坊掌柜许颐婧,禀报二小姐:素裁坊开坊一月有余,生意亨通,订单源源不断,昨日收益已破一千两银,待二小姐前来查收。” “起来,还没到各掌柜汇报账目的时候。”叶桓微将她扶起来,又说:“快把斗篷脱了,坐过来炉子边暖暖身子。”说着,便接过身边的婢女递来的汤婆子,塞到许颐婧手中。又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坐在主位右席,自己则摆弄起了桌上的茶具。 “桓微,我跟你说,你不在的时候,韩珞成的良娣来过我们素裁坊。”叶桓微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问道:“砸场子?”“不是,只是单纯地做衣服,昨天才把衣服取了。” 叶桓微不语,烫完了桌上的梅子青茶具,从桌上拿起一个甜白釉茶叶罐,又停顿片刻,看着她说:“照你这么说的话,只怕素裁坊的太平日子也不多了。那……罢了,萧兰君终有一天是要再与我当面对质的。素裁坊开门做生意,不惧贵胄豪强,只管照常经营便好。”“诺。” 叶桓微打开那茶叶罐,却见是一罐片片细长如眉的茶叶,只得提提嘴角道:“梅花的季节还没到,菊花的季节也刚过,看来是没花茶可喝了,将就着喝喝这个吧。” 许颐婧瞥了一眼她舀出来的茶叶,轻笑道:“叶氏茶田出的君山银针比不上自制的四季花茶?叶家二小姐当真是古怪。对了,红兰,把账本拿出来给二小姐看看。”站在她身后的红衣侍女便跪下来,将手中早提着的提盒放在地上,把其中的账本一一铺排开来。“这是蘅琨酒家的,这是恒坤客栈的,这是素裁坊的,这是梨花台的。” 叶桓微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掌柜了,帐也做得很好,下次人来就好了,账本?让流风上门看去就行。”“诺。” “我要的戏,你可让人安排好了?”“一折好戏,催泪非凡,上了市必然又是一阵轰动,放心好了。” “这冤家……还真是麻烦啊。 第四章 衡安郡主 () 未时,衡安郡主府。 韩容坐在书桌旁,正练着字帖,却听人来报:“郡主,叶家二小姐来了。”韩容接着练字,婢女会意,退了下去。 少顷,叶桓微独自走进书房,站在遮挡书桌的珠帘之外。看着许久不见的挚友,两人及笄之年一别,竟都已是桃李年华。 韩容身着蓝锦高领宫装长裙,群上绣着白色的七里香,领子上的云纹甚是好看。她眉如远山,口若桃瓣,凤眼生辉,鬓发如云,流苏髻上工工整整地簪了一对点翠镶白玉兰流苏步摇和一支白色宫花华胜。眉目温润,芳兰竟体,仿佛画中人。 韩容临完一贴,不紧不慢地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她。 眼前人一袭藏蓝色绒面长斗篷遮住身,只能隐约看到里衬素净的一袭白衣,脑后挽了一个结椎髻,一支梨花簪即素且雅,长发及腰,不留龙须,也不施粉黛。门外暖阳的光辉照着她,为她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色的脂粉。 韩容看着她,红唇微启,眼神中饱含着不可置信:“六年罢了,如何……容貌大改?” 她笑了笑,开口了:“六年,容姐姐的亲都订了两回了,怎么岁月,还由不得阿恒一易音容么?” 韩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竟然和自己一样高她记得六年前,由于随父行军,叶桓微高了她半个头,而且肩膀也比同龄人宽一些。但如今看来,自从那一次变故之后,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的六年里,她一定生了一场大病,并从此失去了少年时的体质优势。 韩容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手指划过她冰凉的脸颊。“皮肤倒是好了些,也像是一个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了。”又用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捏了捏,竟是瘦骨嶙峋,一时看着她的眼睛,自己眼里忍不住有了泪花。“你叫……叶桓微?”“诺,郡主。” 韩容眼中的泪花更重了:“你真是阿恒?” “容姐姐,今天有梨心枣泥山药糕吗?”叶桓微的笑意更浓了,却分明让人心酸,眼中的光芒恍似少年的期盼,“阿恒想它很久了。” 韩容听到这句话,紧紧地抱住她,虽然不作声,但终究止不住眼中决堤的泪河。 叶桓微也轻轻抱着她,靠在她的肩头,两滴眼泪沾到七里香的花蕊里,便闭上眼睛,努力地将精神转移到她身上那令人静心的线香气味上。 可通过这气味,她的脑海中又能推断出这个命中孤独的姐姐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索性像儿时一样,把脸埋在姐姐的衣服里,默不作声,却觉得安心。 待到夕阳在山时,韩容走进卧房,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叶桓微正看着一对挂在墙上的剑纵然与这清雅的闺房不相容,纵然私藏魏兵是重罪,韩容也还是挂着它们。 在这世上自己这唯一一片的小小天地里,没有郡主,也没有罪臣之后,有的是无尽的思念,长夜的叹息,清明寒食的眼泪。 挂在墙上的两柄剑看起来不过俗物剑柄平平无奇,剑首是鎏金质,剑鞘是乌木材质,嵌了银质云纹,倒像是辟邪之用。但若拔剑出鞘,有些阅历的老铁匠,必会因其精湛的工艺和那剑身上刻着的“心存魏阙”四字,而直呼其名曰:魏铗! 这左一把魏铗上,剑首刻了一个“恒”字在魏家军中,也只有魏家的直系子弟能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此处,普通的魏家军将领只能把名字刻在剑柄上,而一般的魏家军士则只有编号,不刻姓名。 叶桓微将剑取下来,想起当年,魏家创新兵器,供魏家军直系子弟、将领和士兵使用,无论是魏铗、魏刀,亦或是魏弓、魏弩,都代表了当时兵器制造的最高水平。所有兵器统一起来,便称“魏兵”。 可自一夜腥风血雨之后,所有的魏兵都被拆解、熔融,图纸亦被没收,由薛家和卢家共同改造。最终造出了“九军兵”,便是沿用至今的国统一兵器。至于曾经威震四海的“魏兵”,若是被发现有人私藏之,无论官阶高低,必有牢狱之灾,乃至杀身之祸。 所以,那两柄原装的红木镶金剑鞘可能早已被销毁,才换上这朴素无华的乌木镶银鞘。叶桓微用手指摩挲着那个“恒”字,末了,拔出一段剑身。“心存魏”三字映入眼帘,剑锋仍旧利若新发,倒像是嘲讽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轮回宿命。 她收剑入鞘,将剑格贴在脸上,冰冷侵袭脸颊。仿佛衢北郁河边草原上的烈风,仿佛夹杂着原上野马的气息,仿佛能看到不远处洁白的雪山,如容姐姐捣的山药泥…… “当年我随你同去宫中花宴,中途竟被母亲以祖母病重之名匆匆召回。结果一回府,就被关进了地窖。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谁知嬷嬷和青琅、明玑都在那儿,室内陈设一应俱。嬷嬷诳我,说祖母病重,母亲请人来看风水,法师说我的生辰八字与祖母不合,恐有冲撞,所以必要我在宅内阴暗处潜心拜佛。” “等我出来的时候,祖母好好的,”韩容摆好了糕点茶水,走到她身后,看着墙上的另一把剑。“你却没了。” “我出来了以后,第一时间赶往宫内去找大公子,我路过午门,往车帘外看,刑场上的血都流成河了,宫墙上还贴着十几张名单,上面都是魏家人和魏党官员的名字。” “我见到大公子时,他正在寝殿里喝酒,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醉。”韩容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下那把剑。“他喝着,言行不端,超过了一名皇子的本分。我怕他被那些嫔妃抓了把柄,便守他到酒醒。可是等他醒了,看见我,第一句话竟是很平静的同我说:阿恒是喝醉了走的,不疼,我已经把她另埋了。” “阿恒,你为什么,”韩容把剑挂回墙上,转头看着叶桓微的侧脸,很轻很轻地问:“为什么今年才告诉我,你还在人世啊?”叶桓微转过头来,却看见韩容一双温柔的泪眼,叫人心碎,不敢直视,忙低下头。 她把手中的剑挂回墙上,径自转身走到桌边,拈起一块白色的梅花样糕点,咬了一小口,觉着粉甜非常,又紧着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笑着转过头对韩容说:“容姐姐,你忘记放梨子碎了。” “回答我!”韩容的语气加重,还带了几分哽咽,叫叶桓微有些难受。 但她仍转过头把剩下的半块糕点吃完,然后走到门前,看着门外的松树,平静地说:“当年我安置下来之后,立即修书一封,派人往外面送。可谁知一个月过去了,未有回信,于是又修了一封,刚送出山庄,便被寄养的人家拦下来了。他们说魏秋恒是戴罪之身,本来就不应该留在世间。现在叶桓微和大公子、衡安小郡主素不相识,怎可有书信往来?” “况且如若被人发现,不仅我要死,救我的人家和你们,都得遭罪。”迎面一阵穿堂风吹来,她把披风拢了拢。“所以啊,我就在所有关于魏家的风声都被秦家的兵变之罪盖过的时候,才与你通了音讯。” “那你如今为什么却是这般弱不禁风?”韩容走近前来,追问道。“寒川实在太冷了,我刚到就生了一场大病,烧的不轻,还是请了寒川白家的名医才给看好的。后来能下地时,那大夫说,我以后得好生将养,不可再舞刀弄剑,冒风出汗。所以如今,和父亲学的本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成日家只会写写算算,搬弄口舌,挣几个小钱而已。” 见韩容还想再问,叶桓微心知编不下去了,忙指着门外的雪景,说道:“姐姐你看,这坤京的雪,都化了好几番了,魏家长房、二房和三房当年意图谋反确是事实,诛九族累及我们四房,也是无可厚非。我现在是魏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可说到底,我父亲与魏家毫无血缘关系,我无心报仇,只想好好活着。” 说完,看着韩容的眼睛:“姐姐,你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姐姐,但更是素裁坊的常客、叶家二小姐的普通朋友,你可明白?” 韩容看着她,不由一声长叹:“阿恒长大了,姐姐知道了。”便走到桌前坐下,作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叶掌柜请喝茶吧,宴席一会儿就开了,我定给掌柜引见各位贵客。” 叶桓微也笑了,行了个礼道:“今后鄙店的生意,就仰仗郡主殿下了。” 第五章 巧机巧计 () 韩珞成骑着马到衡安郡主府门前时,已近酉时,竟是最后一个到宴的了。 “阿筠,下车吧,到了。”韩珞成翻身下马,身后的马车上的侍女掀开帘子,一位挽着垂鬟分肖髻,面容憔悴却又衣着讲究的少女便由韩珞成迎着,俯身下了马车。 “今天请我们来的,是衡安郡主,席上贵宾无数,糟老婆子也必然不少,他们都在等着看你笑话呢,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所以,阿筠乖,打起精神,咱们好好看戏。”那少女听了自家兄长的话,微微点点头,娴静而优雅。 “成四公子,筠小公主到”听得家丁一报,大厅上众人皆沸腾起来,连忙起身,向两人行礼:“成四公子万安,筠小公主万安。”“免礼,各位请入席吧。”“诺。” 韩容连忙笑着迎上来:“方才还说筠儿最是个喜欢听曲儿的,怎么会误了呢,原来是成四公子护妹心切,又因为公务繁忙才误了。若是筠儿自己来的,必要她罚一杯,现在容可不敢提这话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也笑了:“是成之过,衡安郡主莫怪,且容成自罚一杯。” “巧了,这是我府上从南边采买的荔枝酒,四皇子不必自罚,但请尝个新鲜吧。”韩容让了让,旁边一个侍女端上一壶酒来,韩容斟了一杯递给他。可巧,一旁传菜的下人路过,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这一杯酒不偏不倚,正洒在韩珞成的锦衣上。 韩珞成下意识退后一步,韩幼筠也忙拿出手帕递给自家兄长擦去酒迹。“你怎的这么不会伺候人!”韩幼筠见兄长被人冒犯,当众便训斥了那仆人。见那仆人诚惶诚恐跪下求饶,韩珞成心软道:“阿筠,没事的。郡主,这小姑娘也不容易,算了吧。” 韩容将杯子放下,向韩珞成点头致意,皱了眉看着那婢女:“四公子是贵客,你犯这样的错本该把你逐出府外。既然公子大度,本郡主就先饶你一遭。还有,今夜的酒席你不必伺候了,下去领罚吧。”“诺,诺。” “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衡安本是打趣儿,这玩笑却开大了。您把筠儿放心交给我,我让人带您下去换身衣服吧。”“郡主不必自责,我借着炉火烤干了就好。” 韩容细看了看韩珞成身上的料子,道:“殿下这料子是宫中之物吧?恐怕不经火烤。巧了,今天容还请了位掌柜,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办。叶掌柜,劳驾您来看看?” 叶桓微见韩容招呼她,知道时候已到,便起身走到跟前,看了看料子,笑着说:“郡主殿下果真识货,这料子金贵,烤了就废了。如若公子殿下信得过小人,我愿现下就在偏殿,为殿下料理好这衣服。” 韩珞成心下知晓韩容的真意,忙道:“那便麻烦叶掌柜了。”韩容见此,便呼人来:“你带二位到厢房去吧。”又转而对韩珞成道:“您请吧,筠儿交给我,保证她玩得开开心心的。” 韩珞成点点头,转身对韩幼筠说:“阿筠,别忘了皇兄和你说过的话,去吧。”于是二人与韩容行了礼,同那仆人下去了。 走到回廊,唱戏声逐渐小了。韩珞成问道:“叶掌柜是做布料生意的?竟连宫里的料子都认得。”“民女不过继承家族产业,经营一间素裁坊,略通布料。” 韩珞成面带讶异道:“叶掌柜可是名声大噪的那位,素裁坊的叶掌柜,寒川叶家二小姐?”“不敢当,殿下竟知道我这么个小女子,实在是民女三生有幸。” “嗨,这话说得。叶掌柜不过桃李年华,却把家族产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坤京里你早已名噪多时了。我以为掌柜定是个活泼爽朗的奇女子,没想到竟如此稳重大方,颇有大家闺秀之范呐。”“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小家子气候,殿下龙驹凤雏,才是大家之风呢……” 两人聊着聊着,便到了一处厢房,叶桓微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个炭盆,笼上纱网,然后去准备一个铜的水瓢,底部要平。还有一壶热水,一盆温水,一块粗布,一些皂角粉,一块重一点的铁板。四公子的随从留下就够了,剩下的人在门外等候吧。”“诺。” 大门一关,韩珞成走到屏风后面,叶桓微故意高声说了句:“劳烦侍卫小爷帮殿下脱下外衣,民女且在外头候着。”燕皓会意,走到门边把守着,叶桓微点点头,便走到屏风后面为韩珞成宽衣。 “你说与我在此见面,我还觉得惊讶你是怎么认识衡安郡主的?诶,我看她挺敬你的,你们是故交?”“嗯……也算是吧,老衡安郡主多年前曾经和我们家买过大件的家私,到过寒川,所以我也曾招待过郡主殿下,就算是旧相识了吧。” “那今天这事……是衡安郡主故意的?”她摇摇头:“我未曾与衡安郡主说过要与你相会一事,或许是你要入朝堂了,她不敢怠慢你,热情了些,又没留意,才泼了你的衣服。况且这场面上,确实没人比我更懂料子上的事了。我本来想的是在郡主府看戏时给你递个条子,赏月时后园里见。结果没成想,机缘巧合,倒这样碰上了。” 韩珞成闻言,释然一笑道:“这样倒是很好。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小公主的事儿,我有办法了。”叶桓微一边把除下的衣服放到一边,一边为韩珞成扯了床上的被子让他裹上。“哦?有何妙计?” 她坐在床边说:“公主殿下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举案齐眉,再加一个你情我愿。我朝的规矩,男婚女嫁素来崇尚自由,只是这个规矩到了皇家,反演变成‘大婚前三十六天不容相见’。严铭骁我虽未曾见过,但不过弱冠出头,就已是一代明君,继位以来,百姓称道,可见正是少年得志、雄姿英发之时。” “小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舞象之年便已经是闻名的美人儿。我刚刚是第一次见小公主,纵然看着憔悴,但着实不负美名。这两人,本来可以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却非要让这些规矩弄个香消玉殒、两国尴尬。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两认识……” “咚咚咚”叶桓微吓得立刻站了起来,“谁?”“叶掌柜,东西都准备好了。”叶桓微忙去开门,待东西安置好时,便笑着行礼道:“有劳女使了,烦请让下人散去吧,叫些侍卫远远地在院子里,保护殿下便好。”“诺,奴婢告退。” 关了门,叶桓微取过衣服来,铺在桌子上,把皂粉融到一壶热水中,沾在被淋湿的地方,一边说:“我想,这里面有一出戏,必要你来安排,但是此事听起来又过于荒诞,所以才特意在此约你一见。” “荒诞?怎么说?”“试问公子,小公主秉性如何?”“秉性?能自幼深得父皇宠爱,自是聪慧,而且性情温顺。不过有的时候极其倔强,谁说什么都不听。” “可曾学习认字?”“这是自然,不仅认字,她还极精通戏文呢。”戏文?巧了。叶桓微嘴角一扬,把点燃的纸放在铜水瓢内盛着的煤炭中,说:“想必公主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嗯,幼筠心细如发,表面上看起来性格活泼,实际上有些小心思,只是从不说出口。” “你呢,喜欢看戏吗?”叶桓微把铜水瓢放在衣服上方烘着,韩珞成看着她,想了一会儿,笑着回了句:“我……比较喜欢编戏。”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忙问她:“这戏里的正角儿到了一个,那另一个呢?” “公子去见陛下,再去见衢北小王爷,就一切都有了。”叶桓微拿开铜水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次日,承华殿外,编钟声响。 韩珞成下了骈车,一个人走过青龙门幽邃的五尺门洞,只听得到自己身上玉佩相互撞击的叮当声,还有叮当声在深邃的门洞中传来的回声。 那一刹那,韩珞成居然感到了一瞬间的孤独。他摸了摸腰间的血玉佩,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同时不由得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自己以后要走的路吗? 看着眼前拱门形的一片光明,韩珞成回想起当年,血雨腥风。 第六章 京秋往事 () 那年,他十五岁,还住在母妃的天香宫。 清早起来,正看着书,忽然听到了戈甲声能在内宫行动的卫兵,只有金羽尉! 这金羽尉,是华天唯一一支直隶于皇帝管制的队伍,除了日常对皇帝的护卫工作之外,就是执行皇帝的诏令。 什么诏令?是好是坏?韩珞成心想:既然母妃去了法空寺,金羽尉应该也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他放下书本,再细细一听,那戈甲声离天南殿越来越远,朝着流香殿的方向去了。 襄夫人?发生了什么?韩珞成心生了不好的预感,又想起母妃临走前对自己的嘱托:务必要看护好襄夫人和瑜卿。襄夫人素来不擅于心计,十数年宫廷生活,只因姐姐邢夫人庇佑和陛下怜爱,生活还算安稳。但若是有妃嫔向她发难,她必是招架不住的。 或者……是皇后?他忙披了件大氅,奔出殿外。 跑到流香殿殿门外,只见金羽尉戒严森森,梁大公已经宣完了口谕正往外走。梁大公?韩珞成的脚步慢了下来:能让父皇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内官前来宣旨,必定不是小事。 他流转目光,看见正殿内一个身着红衣的绝美女子跪倒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懵懂的小皇子。殿内还有几个司正局宫女,手里的托盘托着白绫、酒樽等物。 深宫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脑子一空,快步走进殿内,梁内官朝他施了一礼。“四公子。”他笑着说:“咱家正愁小公子不肯走呢,可巧您就来了。请您把他哄出来吧,也免得小公子受罪。您说是不?”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在庭中沉默良久,他慢慢地走进殿内,在那个女子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夫人,瑜卿是无辜的。”他伏在地上不起来,尽量抑制自己话音中的悲怆,却还是颤抖:“我韩珞成对天发誓,今天夫人把瑜卿交给我,他日只要有我韩珞成一口气在,必不让瑜卿受罪!” 说完,他又叩了三个头,依旧伏在地上。听得到襄夫人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闻得到流香殿内幽幽的花蕊香。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瑜卿说:“卿卿,听话,跟你皇兄去吧。”“母妃……”“听话,去玩吧。”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慈爱地揉着瑜卿的秀发,泪光在眼中闪出了星辰的美感。她说:“等你回来,母妃给你做好吃的。”言毕,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连忙起来,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瑜卿身上,抱起他就往外跑。 这时他才发现九岁的瑜卿,异常瘦弱。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瑜卿的眼睛,听到了打雷的声音。 听到了身后的大殿内利刃出鞘的声音,听到了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他回到天南殿,很快从林琅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魏家叛逆俱已伏法,今日午时处斩首犯和主要帮凶,一共九十七人。 所以……宠妃一朝堕落为秘密处死的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想起他的小姨丈,那年意气风发,蹲下来对年幼的自己说“不统山河,无以为家”。他记得当时,他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小姑娘,是因为年龄太小又年少习武,才被误认作男孩。 小姑娘还曾几次进宫来拜见母妃和襄夫人,只是每一次他都在乾书房念书,只有那一次远远一见真容。 他想起将军的骨灰回京的那一天,他去将军府上上香,看见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少女,披麻戴孝,神色淡然,跪在将军的灵前…… 那是他的女儿吧?听传言说是大皇兄的准良娣,可是……会不会还是被连累呢?韩珞成心有所动,把瑜卿交给了林琅看护,奔向中宫的东华殿大皇兄就住在那里,他那么受父皇重视,一定能救她的! 可是东华殿用冷漠的门扉拒绝了一切外客,金羽尉的金甲在黑色大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冰冷,也彰显了大皇兄的窘境。 他体弱,跑起来很吃力,但依旧拼尽力奔向弘文殿,跪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父皇!”他从未如此声嘶力竭:“魏家乱党虽是叛逆之辈,也不可滥杀其余无辜者啊!”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叩头:“请父皇,放了无辜之人吧!” 君王之心,固不可彻。金口一开,怎容收回? 他跪了一个多时辰,站在殿门前的梁内官既没有通禀,也没有跟他说一个字。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了。抬头看着白色的天空,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看到了殿外的水钟才午时初刻! 等他到了白虎门外时,那些砍落的人头都已收讫,围观的人群都已解散,正午的太阳,也已没入了乌云的怀里,似乎密谋着一场暴雨,准备冲走繁华京城内格格不入的血腥。 他看着那刑场高台,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高贵的血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悲愤、无力。 他站了很久,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走上了流淌着人血的台阶。 稀稀疏疏的雨点砸得流淌着的血水起了涟漪,形成皇冠的形状。他在那么多的斩令箭里找到了一支,上面写着“九十七 魏家四房长女秋恒 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知道了,却见不到,叫不出了。 俄而大雨滂沱,砸在手上、脸上,很疼。他死死地盯着那支令箭,那上面沾了血点她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除了她自己的血…… 他心底生出一种悲戚:那个她在最后时刻最能依靠的人,没有救她。甚至可以说,抛弃了她:魏家是秋后处斩,可大皇兄在年末就娶了公孙家的女儿,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幸福美满。 秋恒。他独立在大雨中,看着极阴暗的天空,被甩在脸上的雨水刺痛了皮肤。 那个秋天,成为了史书中翻不过去的一页永恒。 他生病了,昏睡过去。醒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令箭。 母妃回来了,没有怪他。她揉了揉他的头发,红了眼,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他早就知道母妃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也是他穷极一生要去做的事。 第七章 及冠礼 () 走出了幽邃的门洞,便能见到两旁执戟而立的金羽尉,不远处的雍明殿是皇室子弟及冠受礼的场所。他走上第一层阶梯,便有宦官唱名:“四公子韩珞成上殿觐见”他一路走一路数,三阶一次唱名,二十七层阶梯。九次唱喏完毕,他现身在了大殿正门前。 他看见殿内最中间坐着自己的父皇,旁边是长期无所不至地跟随在父皇身边的青年将军。左一列王公贵胄,右一列皇亲国戚,皆穿着品级官服,肃然孑立。 他环扫左右,只见左列为首的,是皇叔宁亲王和裕亲王,下面便是大公子韩、二公子和小公子韩瑜卿。除了这五位以外,还有两公四伯以及亲王世子。 右列为首,是当朝太尉薛仪璋和丞相公孙衍二位国舅爷,下面是大将军卢孟昶和大学士许洲,再便是各位参政的侯爷们了。 这些人的裙带关系网之中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和韩姓有关。而这一整个裙带关系网,就构成了整个华天政局。 十六岁之前,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一切,也对那个金碧辉煌的王座没有任何兴趣。对他来说,母慈子孝,妻美子和,安安心心给大皇兄当辅臣,就是很完美的一生。 但是今天他走上这座大殿,嗅到香炉里溢出的降真香,莫名地感受到了“韩”这个姓氏的分量,还有权力的味道。他被着香气驱使着,步伐越发庄重有力。 “上华永昌,右序吾琮,启子天命,廿岁玉成。望承祖训,辅帝忠皇,明昭天命,宥密作疆。康靖其身,崇贤敬长,执竞不辍,雍肃德彰。今立大典,敬告祖宗,赐子锡爵,陛见朝堂” “儿臣参见父皇”韩珞成走到陛前跪下叩头,只听闻从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免礼。”“谢父皇!”韩珞成起身长跪,便听得梁大公唱谒道:“赞冠” 于是一个内侍走上前来,手里托着一顶祥云璞玉冠和一根白玉笄。只见宁亲王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面前,把一顶玉冠稳稳地戴到他头上。韩珞成受了冠,便行一礼,随即起身。 “佩玉”又一个内侍托着一块虎形玉佩走到他身侧,这次是大将军卢孟昶武官授玉,代表既要有习武之人的刚毅,又必须兼具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随着他走过来,戈甲相拨的声音传入韩珞成耳内。 眼前这个脸型刚毅的中年人,曾是父皇儿时的侍读,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大将,卢家四子中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已是御前侍卫,次子也因为文章合时而名满坤京,幼子虽然尚在总角,却是闻名的神童,据说已能认千字、明文章。 只有第三子,虽然终日流连于风雅之地,但也是“坤京四公子”之一,可见也不逊色于兄长。韩珞成最感兴趣的,也恰是此人。 看大将军着威武霸气的步伐,虽是从一品官员,但看起来却比唯一的上司薛太尉还要再威风些。 卢孟昶拿起虎玉,系在韩珞成腰间,随即退后一步,行了个礼。韩珞成看着他不带太多情感倾向的动作,不由得感叹:果然如桓微所说的一般,此人举止谨慎,从不站边,怪不得能在朝堂上站那么久。他回了一礼,亦不掺杂多余的情感。 “授印”最后一道程序是大学士许洲将一方蒲牢犀角印奉给他,象征着进入朝堂以后,要以自己手中的权利为百姓谋福祉。许家是名门,许洲更是华天大儒,虽说比公孙衍官低一阶,名望却不在其下。 三礼见罢,韩等人同时向他行平礼,他也以礼回之,象征兄弟怡怡。这才听得一声“礼成”,皇帝念罢祝语,众人跪下向皇帝行礼,皇帝先行离开,韩珞成前往天香宫拜见母亲,承华殿礼节结束。 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和两名宫女,先到了先祠殿拜过祖宗,结束了第二礼。这才捧着腊肉,向天香宫走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后,韩珞成踏进了天香宫门。 宫内的园林布局,或远或近坐落着的宫殿、连廊、亭台楼阁,还有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钟磬之声,让他陷入了恍惚这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见自己的母亲。 他闻着空气中的花草异香,几乎热泪盈眶:天南殿,我回来了! 他走过那熟悉的回廊和报厦,到了一处圆门洞的小院内。院内主殿上是一块御笔匾额,写着“天南殿”。踏入门槛,早已有宫女和太监候在门前,此刻下跪行礼:“恭贺公子及冠!” 他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发现虽然已有五年未见,但是从小陪伴着自己的这些宫女太监们依旧如故,他们的声音里,听得出难以按捺的喜悦和激动。他深吸一口气,闻着那清甜花香,平定心绪,道了句:“平身。”竟不同往日地流露出一个公子应有的沉稳庄重。 走进殿内,迎面是一架熟悉的百鸟缂丝大插屏,嗅到的是芙蓉的淡淡花香,方才听到的钟磬之声在此刻归于沉寂,绕过屏风,堂下一名与别的宫女衣着不同的少女,似曾相识,手里拿着敲槌,微笑着微微向他行了个礼。 那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主座的楠木桌后,梳着抛家髻,戴着一整套铜镶七宝云鸾冠,穿着品级紫衣,眉描远山,纯点丹蔻,气质优雅,绝代风华。晟平邢氏最后一代现今唯一留下来的传人,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却不改当年风采,依旧配得上邢家美人的江湖雅称。 但是韩珞成未曾在意那么多,他只看到母妃的面容多了几分憔悴,鬓间远远地可见银白,只有慈祥的目光温和依旧,等待着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他站立在门前,无声地喊出一声“母妃”,一双翘头履疾步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落地声终是在案前站定了,重重地跪下,把腊肉放在桌上,后退几步,叩了三个头。一次比一次重,每一次起落,心中都呼唤着母妃。 待起时,额上多了一个红印。他眼中噙泪,母亲亦然。“儿臣拜见母妃!”“免礼。”他听见母亲的声音颤抖着:真难想象,在独子离宫、小妹已逝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孤零零地走到现在的。 他站起来,身后的内侍唱喏道:“礼成”只听得院内早已陈设好的大鼓被敲响,二十七下之后,身后众人退去,独留下殿内的母子二人,还有天南殿内的亲近侍从。 韩珞成再也忍不住了,他疾步走到堂上,跪在邢夫人身侧,用婴孩般澄澈单纯的眼神看着她,无言泪流。 母妃怎么会有了白发?五年来过得可好?为什么从未给儿臣传过书信? 他有太多的话,却问不出口母子之间,血浓于水,却也隔了五年。 邢夫人此刻心中又何尝不心眼儿难过?她五年来唯一的牵挂,思念担忧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在纤纤玉手触到亲儿时,悄然落地:“成儿……长大了……” 满堂之人,眼见此景,莫不泪下。 院内幼燕学飞归来,呢喃欢啼。 第八章 天南密语 () 午时初,秋日的艳阳穿过金黄色的梧桐树梢,在回廊的回字纹地板上留下大块的剪影。韩珞成跟着楚灵也就是那个在堂下敲编钟的少女,逛了一遍天香宫。 天香宫作为当今陛下即位之后新造的宫殿,从布局到风格都和别处宫殿大不相同。邢家二姐妹当年因深受皇帝宠爱,自宫殿落成之后便长居于此。邢夫人住东边的天南殿,襄夫人住西边的流香殿。两殿交界之间假山奇石,兰桂竹木,清泉流溪,应有尽有。 后来了解到襄夫人喜欢研制脂粉,邢夫人喜欢种花,皇帝便在西殿建了一处香坊,采光良好,通风透气。又在东殿依照地势建了处花房,花房内有大量的奇花异草,以夜明珠温养。 还有一池活水,养着几条锦鲤。花房内用汉白玉作地砖,花房与外室隔离处还有布帘和珠帘。外室其实是一处六角亭,可以据此通过长廊,到东殿的书房。 韩珞成府上也有一处精致的花房,便是承自此处。但其中草木装潢,自然不如皇宫中景。他看着被潋滟水光映照着的琉璃顶,再看看一层一层按照不同色调摆放整齐的花架,闻着微微的草木香气,屋内偶有鸟雀来去,落在细木横梁上,不禁心旷神怡。 楚灵也许久未见自家公子犹记得他走那年,少年意气,性情倔强,不善言辞。而今不改少年时英姿飒爽,却又多了几分亲和与大方,令人易于亲近,却又捉摸不透。 楚灵抬脸看着韩珞成的侧颜,红了脸,却心想着:他及冠了,还像以前一样吗?咦,他笑什么?楚灵愣了一下,只见他未曾转头,却勾起了嘴角,玉面紫袍,煞是耀眼,令楚灵移不开眼睛。 韩珞成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没有转头看楚灵,本想绷着留个美好形象,却忍不住勾了嘴角。发现那道目光迟迟没有散去,便假装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物件,指着院里的丹顶鹤说:“咦,母妃养的鹤还在这儿呢?楚灵,这是老鹤后来生的小鹤吗?” “哦,公子……怎么,竟不知道仙鹤长寿吗?”楚灵被吓了一跳,言语间竟有些失了礼数,连忙移开目光,补充道:“仙鹤据说是不老之神兽,楚灵还听说,这两只鹤自从娘娘生了公子就在这里了,看来古书所言不虚。” “嗯……灵儿多年不见,学识见长。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母妃正是据此,作了《鹤鸣》之曲。想来,你也会抚吧?”“自然,奴婢四岁便在娘娘身边,耳濡目染,虽然不能学来娘娘抚琴的精髓,但也学了些皮毛之术。” “嗯。”韩珞成突然站住,看着廊外镜湖波澜不惊,白鹤在汀上栖息,硕大的荷叶以一种古朴的褐色垂在水面,倒是一片秋景静谧。 他缓缓道:“我有一位朋友,也十分擅长抚琴。只是因为经商才能出众,琴技反而不闻于天下。我四年没有收到母妃的家书,也是通过她才得知母妃创作了《鹤鸣》。她奏《鹤鸣》,清高孤傲,让人颇为景仰曲中白鹤的仙姿。却不知母妃和灵儿所奏如何……” 他这时转头一看,瞥见楚灵的侧颜,蓦然一惊她低头的时候,与当年在送葬队伍中为首的束发少女何其相似!若不是楚灵一直在母后身边从未变过,他真以为就是其人。只是……当年的楚灵,好像也并没有和她长得多像啊……他尽力回忆楚灵儿时的模样。 是了,她年幼时的样子,自己怎么会见过呢。他移开了视线,又陷入了最初的沉思之中。 “四公子,楚灵姐姐。”一个小宫女此时走上前来,禀报道:“夫人说,按照律例,今日酉时初刻,陛下会在祟雪庭设置宫宴,夫人怕公子到时候吃不饱,来叫公子去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呢。” “甚好!”韩珞成笑着,示意那小宫女带路:“自我走后,就只有你们和瑜卿能够消受母妃的牛乳糕了吧?”“回公子,奴婢们有时能得夫人的恩泽,尝上那么一两块,只是小公子自从让薛美人带去了以后,六年来就没见过夫人。夫人派奴婢们送东西给小公子,也被赶了出来。” 韩珞成听了此话,虽然心里有火,但更清楚的是,薛美人只有韩幼筠一个女儿,多年盛宠却没有皇子,皇帝把瑜卿交由薛美人抚养,总比交给皇后和端夫人抚养来得妥当。瑜卿冰雪聪明,深受父皇喜爱,想来她也不敢怠慢。 他的步子不急不慢,脸上的表情也未曾转变,仿佛没有听到刚才那番话一般。 穿过连廊和抱厦,远远地就见到邢夫人坐在庭中,弹着古琴。萧兰君陪侍在右,婆媳二人倒十分和谐。韩珞成上前行完礼,便与萧兰君坐在副席。 邢夫人指尖的动作减缓,对萧兰君说:“珞成爱吃条头糕,他虽然回来了,我也不能日日给他做。你去和楚灵学学如何做吧,这样他在府上想吃时,你也能做给他吃。”“诺。”萧兰君起身,和楚灵一并下去了。 “母妃支开她们,是有话要与儿臣说?”韩珞成听着连拨琴弦传来的清灵悦耳之声,品着侍女端上来的菊花茶,问:“不知儿臣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良娣可有好好侍奉母妃?” “你不必问我。我只问你,这两日你与她共处,她打理府上的事务,对你的态度,如何?”“这两天儿臣初回坤京,诸事繁忙,只与良娣吃了两餐饭,未曾了解府上之事。” 听他说完,邢夫人不语,却只是拿指甲敲了敲桌边,示意他吃桌上摆着的糕点。韩珞成捻了梅花盒里的枣花酥,细细端详:“这样的糕点……我从未见母妃做过,可是这两三年来新研制的?” 见邢夫人只是一笑,他便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饼皮酥脆,枣泥绵密,想来这精工细作,必是邢夫人亲自手作。 吃了一半,却听得琴声顿停,邢夫人缓缓道:“这是枣花酥,良娣故国的特产,她亲自做来孝敬我的。”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接着把枣花酥细嚼慢咽吃完了。 “母妃,她是浦羲人。”韩珞成见邢夫人又拨起了琴弦,同时不紧不慢地说:“我听闻,浦羲素来娇养公主,纵然是庶出的公主也穿金戴银,十指不沾阳春水。成儿你别忘了,她也曾是那高贵的明珠,只不过一朝兵变,流连到了你手中。” “纵然如此,她也不曾飞扬跋扈,而是小心谨慎地侍奉我,尊重皇亲国戚,把府上事务打点得齐齐整整。你还未曾与她相处几天,怎么就知道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萧兰君呢?”她练完基本功,把手浸在一旁的玫瑰水中。 “况且本宫听谢姑姑说,这些年来,她每日修身养性,常和谢姑姑打听你所喜爱的东西,学习一个大家闺秀应该会的东西。成儿,她这样的姑娘,余生除了以你为天,又有何选择?” “母妃……”她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亡国公主,韩珞成心里明白得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 却见邢夫人从旁拿起一块绢帕擦了擦手:“她是你父皇为你赐婚的良娣,无论如何不该冷落她。况且,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哪来的浦羲?成儿应该放宽心。况且,你的两个兄长也皆是陛下赐婚,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兄弟之间并不差什么。” “只是,翎的良娣是薛太尉的嫡女,的良娣是公孙家的嫡女,只有你的良娣是一个亡国公主,母妃知道,你受委屈了。”邢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 “母妃此言差矣,难道母妃认为,珞成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吗?”“是与不是,母妃知道可不管用。”邢夫人笑着,把另一只手手伸向一边的侍女,扶着侍女的手臂站了起来,韩珞成也起立,扶着邢夫人,往亭外走去。 “如果陛下和世人不懂成儿,那么陛下和宗亲们就只会单纯地认为,你是在忤逆陛下,不满意陛下的决定。成儿,你的抵抗,只不过是给了世人诟病你的机会。”邢夫人引着韩珞成走向正殿,韩珞成苦笑:“这么说来,儿臣是必要受此掣肘了?” “成儿为什么就一定认为,她是你的掣肘呢?兰君是你的枕边人,你若真心爱她,她也必会敬你的。”这一声“兰君”,把韩珞成叫得心里一烦,直接说出了本想一直隐瞒的话:“母妃,你不知道,她在监视儿臣!” 韩珞成想起那天初次在坤京与叶桓微会合的场景,想起躲在屏风后面那束令人胆寒的目光,不由得胆寒要是发现得迟一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邢夫人听了此言,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分明是震惊的神色,朱唇微启,沉默良久,问:“她知道吗?” “现在看来应该不知道,成儿定当谨慎。”韩珞成将邢夫人扶进正厅,却发现诸多宫女侯在堂上,邢夫人一见,放慢了脚步:“棋道,本就是变幻无穷,一枚黑子,如何为白子所用,执棋者又如何借此扭转战局,如果学不会,怎可在你父皇面前献丑。” 韩珞成心下了然邢夫人话中的真意,但却疑惑于为何母妃在自己的寝宫里还要如此掩盖。一瞥殿上梁内官!他忙低下头,应了声:“诺,儿臣必定常习棋艺。” 第九章 无形之争 () “奴婢参见邢夫人,四公子。”梁内官满脸堆笑对着母子二人行了一礼,邢夫人亦笑脸相迎:“梁内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陛下要召见成儿么?”“哟,夫人不愧侍奉陛下多年,居然连这都料到了!” 那梁内官微曲着腰,笑着应承:“本来吧,陛下是要召见四公子前去说话的,可巧,薛美人到御书房里给陛下送吃的。陛下就说啊,四公子和夫人那么久不见了,就让公子和夫人好生聚聚,今晚宴席时,再和公子多说说话就是了!今儿奴婢来,是奉陛下的命令给夫人和公子送些东西来。端上来”一声令下,身后的几个宫女便鱼贯而入,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交付给了他们身后的宫女。 韩珞成虽然心机不深,但也晓得这梁内官素来与端夫人裴氏站边,有此一语,必有深意。却见邢夫人并不恼于皇帝不召见他,任宫女们将东西盛到她面前一一过目,末了,只一笑道:“陛下事务繁多,梁内官要劝陛下加餐饭,常歇息。本宫这里有一些晨露和莲心,竹心,去取来。” 邢夫人笑容不减:“虽说不是珍贵之物,却也难取,内官午后把这两样东西混在一块煮了让陛下服下去,最是清肝明目的。” 那梁内官取了东西便告退了,韩珞成察看了送来的东西:一件马鞍,四盒脂粉,一对手镯,一把戟,这四样独立分开放。还有一套首饰和一套文具,皆是平常物件。 韩珞成打开最长的漆盒一看,是一把黑钢戟,身唯一亮眼之处便是一块绿色的宝石,暗纹缠绕在戟身上却不显眼,一看便很有分量。 “母妃,此戟甚好!”韩珞成看向邢夫人,却发现自家母妃盯着送来的东西,脸色不妙。“母妃怎么了?”韩珞成顺着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那些物件,并无问题。“没事。”邢夫人转身看门外,眸中的情绪匿于满园秋色中。 韩杉凌,这么多年了。邢夫人望向流香殿的方向,唯有沉默。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酉时初刻,祟雪亭。 “邢夫人,四公子,四公子良娣到” 韩珞成和萧兰君跟在邢夫人身后走到亭内,欢声笑语便停了下来。只见一位精神矍铄、银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最高处那描金凤圆床上,正是当今太皇太后。 身边坐的皇太后,并非当今陛下的生母,却因为与陛下已逝的生母感情甚佳,才有了今日的福分。皇后严氏,是当今衢北帝的亲姑姑,衢北皇室的长公主。 邢夫人等进来时,三人正坐在一处,有说有笑。殿下两溜下来,左边坐着两位亲王,大公子韩和他的良娣公孙氏,二公子韩翎和良娣裴氏,中间空了一席,再便是小公子韩瑜卿。 右边按位分坐着端夫人裴氏和薛美人,再便是皇后和端夫人所生的两位公主及其驸马。三人行了礼,各自落座。韩珞成一瞥最高处太皇太后身边的位子陛下还没来。 “哀家听闻,成儿回京的路上落马了,可有受伤?”太皇太后虽然年迈,但声音依旧很沉稳,她的微笑很慈祥,让韩珞成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回道:“让太祖母挂怀了。儿臣虽遇马盗,却有贵人相助,伤势不重,已经恢复了。” 她点了点头:“嗯,那就好。你刚入京时,哀家本想召你入宫,好让你与你母妃、与哀家早些见面,也是此事耽搁了。” “珞成不孝,因伤不能早些拜见太祖母、皇祖母和母妃,如今自当罚酒三杯,给太祖母赔罪。”韩珞成说完,端起了酒杯。 却见太皇太后哈哈一笑说:“不必啦,你家良娣前两天就已经进过宫来,陪哀家念经了。你要赔罪呀,就跟你们家良娣好好过日子,争取明年给我这个老家伙添一个重孙子!” 太皇太后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韩珞成看了一眼萧兰君,只见她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韩珞成才反应过来,回答太皇太后道:“儿臣遵旨,定让太祖母明年享含饴弄孙之福!” “成儿刚才一直说遭遇马盗时遇到了贵人,这贵人是何人,可赏赐过了?”太后接过话头来,言语中尽是关切。 韩珞成迟疑了片刻答道:“回皇祖母,不过是一伙绿林,路见不平救了儿臣,送到附近的驿馆便匆匆赶路离去了。但是儿臣已经把身上多余的钱财给了他们。可惜银钱太少,人也很难找到,只能如此了。” 正如此说时,皇帝到了,众人行礼落座,歌舞升平。酒过三巡,太皇太后便先行离开,太后也紧随其后而去了。 韩珞成落座,热闹过后,才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人。皇帝开口道:“今日幼筠又没来,可还是不愿去和亲啊?” 只见大公子韩闻言忙上前下跪,再看众人皆不敢出声,韩珞成顿时觉得气氛凝重了不少,瞥了一眼萧兰君,却见她闷头吃菜喝酒。再看坐在对面的邢夫人,也是低眉沉默。 韩行了个礼,低着头禀报:“父皇,前几天儿臣和二弟多次劝说幼筠,奈何幼筠性子倔,这几天索性把自己所在宫里。前日四弟说带她去衡安府上听戏,好容易才出了一趟门,和人说了说话。今天儿臣也去过芝兰殿,想带她赴宴,却被拒之门外。” 眼见自家儿子实诚交代,又见皇帝闻言皱起了眉头,皇后忙祸水东引:“薛美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幼筠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你也不曾加以劝告么?” 薛美人素来胆怯,在宫中只能依傍皇帝和端夫人,闻言忙上前跪下:“皇后娘娘,臣妾听闻衢北冬严寒夏酷暑,衢北人平日所食皆是腥膻之物,礼仪宛如蛮人。幼筠年方十六,臣妾实在舍不得让她嫁到如此边远之地啊!” 韩珞成听了薛美人的陈词,心中冷笑:这皇后严氏乃是衢北的长公主,当今的衢北新帝论辈分也要叫她一声亲姑姑,薛美人如此贬低衢北,皇后自然不能忍。 “大胆!本宫的故国衢北水草丰美,雪山延绵,岂是你口中的苦寒又不思教化之地!”皇后果然大怒:“衢北新帝继位,论辈分当比陛下和本宫低一辈。幼筠一嫁,华天与衢北便是叔侄关系,他还不得对我华天俯首听命!你薛美人以此为借口,是想误国,还是看不起本宫的母国?” “娘娘言重了。”本来一直斜靠着看戏的端夫人慵懒地开口了:“咱们华天的公主,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臣妾记得娘娘的韫公主是嫁在京城的楚家,先皇后所生的长公主也是嫁给了晟平的储君。这按道理,楚家就在坤京,娘娘随时都能见着公主殿下。而晟平是先皇后的母家,长公主殿下去了自然有她的母族人照顾。二位公主各有各的好处。可是衢北气候不比晟平,饮食呢,又不如我们华天细致。再加上山高路远难联系,薛美人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嘛。是吧,陛下?” 韩珞成见她俏皮地把最后一句话的话头交给了皇帝,便知端夫人如此俏皮性格,自是盛宠不衰。果然,皇帝虽然没则声,却也点了点头。 皇后还不知形势,冷笑道:“你提起先皇后,本宫倒想起来,先皇后可是临终前向陛下请求把公主嫁过去的。难道你薛美人比先皇后还金贵,公主合不得亲吗?” “好了,皇后。”皇帝终究是不忍见场面失控开了口:“薛美人,幼筠远嫁一事从年初拖到年底,孤也曾问过衢北皇帝,愿不愿意娶我华天的郡主,却也被委婉回绝。现在连衢北皇帝都派自己的亲弟求到我华天来了,焉有不嫁之理?,你可还能胜任啊?” “回父皇,儿臣实难……”韩知道此事自己实难再染指,面露为难之色。 “罢了罢了。”皇帝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问坐在次席的二公子韩翎:“翎呢?” “回父皇,大哥才能卓著都不能为之,儿臣笨嘴笨舌,怕是也劝不得。倒是……”“有话就说。”“倒是四弟,方才大哥说幼筠昨日才与四弟结伴出游,说不定能劝劝她。” 韩珞成见提到自己,心下冷笑:这件事不交予他办,只怕落到谁手上都会把幼筠当麻烦。于是起身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中下跪行礼: “儿臣,愿领此任。” 第十章 数问识君 () 次日,辰时初刻,成四子邸。 韩珞成昨夜宴归就进了书房,油灯亮了一夜。此刻喝了口茶,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燕皓便迎上来行礼:“公子,宫里的人来报,请公子巳正入宫觐见。”“知道了,良娣可起了?”“公子,良娣素来卯时便起。” 卯时就起了?她昨夜可是子时才睡啊。韩珞成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真如母妃所说的那样?看着殿前洒扫的仆人,他揉了揉脸,对燕皓说:“去,把谢姑姑叫来,与我一同用早饭。”“诺。” 韩珞成折回房中,小玉正在收拾屋子,房中还有两个侍婢在除尘扫地、摆早饭。 韩珞成见状,心生调笑之意,便随口问道:“小玉,你说,谢姑姑待人如何?”说着,便也随手收拾起了桌上的文具。 不料小玉却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笔,一边挂在笔挂上,一边笑着说:“公子,不必亲自动手,小玉来便是。谢姑姑自幼服侍公子,竟不知姑姑最是大方宽容么?”“此话不假,但她对我与对你们自然不同嘛,你说是吧,香香?”韩珞成看向那个正在除尘的婢女,目中含笑。 一个正在除尘的婢女闻言有些诧异,本想着偷听两耳韩珞成对萧兰君的评价,却不料问到了她。她抬头看了眼韩珞成,见他笑了,做贼心虚,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小玉姐姐说得对呀,况且谢姑姑待我们也是极好的。” 韩珞成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不再看她了:“嗯……你去多拿一副碗筷吧,待会儿谢姑姑与我一同用早膳。” “诺。”那香香放下手里的活下去了,他又支使另一个婢女:“诶对了,还有你,去取些好木炭来,姑姑年纪大了,怕冷。”“诺。”那婢女见势不妙,便也退下了。 “潜龙勿用。”韩珞成看着院内薄薄的积雪,似是无心地说了这么一句。小玉却会意了,向他行了一礼,下去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不多时,添炭和取碗的婢女上堂来伺候,接着走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仆妇。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止不俗,进门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公子。” 这谢姑姑是邢夫人从邢家带来的,也是看着韩珞成长大的老仆人了。自他娶妻立府之后,便跟他进了成四子邸,阖府上下皆十分敬重。“姑姑,还没用早膳吧?快请坐。”韩珞成笑着向对席一伸手。却见谢姑姑笑了笑说:“仆人们的早饭都在卯时三刻,老奴早就用过了,公子请用膳吧。” “那……您看,这有一锅杏仁茶呢,您喝两口杏仁茶吧!”说着,便长跪探着身子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碗,打起了杏仁茶。谢姑姑见状,知道韩珞成必是有事问她,便也不推辞了,浅笑称是,端庄而坐,竟不似一个老妈子。 韩珞成把杏仁茶端到她面前,她等韩珞成拿起筷子后,才拿着勺子小口喝起了杏仁茶。韩珞成却不动筷了,犹豫了片刻说:“姑姑,其实今天把您叫来,是想……了解良娣晨昏所居,心中所想。” 谢姑姑闻言放下勺子答道:“自公子走后,良娣总管府上事宜,皆办得有条不紊,她每日起居亦极规律。每日卯时初刻起床,用过早膳。卯正二刻点卯,察问夜事,检查内务。辰时三刻,颂佛、抄经文一个时辰。” “午时初刻阖府用午膳,午正一刻就开始有人到跟前回话办事。未时一刻午休,一般申正便起。酉正用晚膳,戌时初刻检查内务,戌正沐浴焚香。亥时初刻看书到亥正,常常是亥正二刻前,就熄灯休息了。” “每天都如此规律吗?”“自公子回来后,诸事繁多,自然有所紊乱,但基本不改。如此规律,也是保证下人回话或是外客来访,都能立刻找到她。良娣有两个婢女,一个是陛下特赐的护卫新月,一个是嫁过来时从宫里带的侍女白姗。这两位姑娘倒能帮良娣分担些,但良娣还是更乐意亲力亲为。” 听谢姑姑说完,韩珞成沉吟之际,她又道:“晨昏所居公子已经了解了,但心中所想,公子还得去问另一个人。”“何人?” “问将来的公子。”谢姑姑微笑着说:“问将来,能和良娣相敬如宾、相知相惜的公子。” “老奴不管怎么说,都会对良娣有偏爱。良娣是一个怎样的人,公子当亲近方可知晓。老奴只能说,在公子不在的时间里,良娣已经在慢慢改变心性,诸如刺绣弹琴之事,也常向老奴和楚灵姑娘下问。” “这些年良娣未曾给公子写过一封家书,却常常进宫看望邢夫人和小公子,可见其孝顺恭谨。公子如今肯与良娣重修于好,且没有妾侍,当向良娣表明自己的心迹,和她一处居住才是。” 韩珞成已经不是那个三两句话就能打动的韩珞成了,他心里很清楚,亲近萧兰君是必然的,但是如何让她为自己所用,着实是难。 “良娣对府上的下人如何?”“这点上,她倒是赏罚分明,对犯了错的下人极不宽容。好的时候罚两三个月的月俸,不好的时候,赶出府,卖了,乃至活活打死,也是有的。” 韩珞成眼眸沉了一下,将杏仁茶送入口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常常用一个人对于贫贱者的态度来作为看人的标准,姑且不论这个方式的局限性,但也能算是富贵之人品性的照妖镜。 谢姑姑发现了他的异样,忙补充道:“但是,对于一般不惹事生非的仆人,良娣从不亏了年节礼。她还专门请了常春堂的大夫,每十天来一次府上,一次两个时辰,要所有下人,不论位分,有病治病,风寒之类易传染的,要隔离到好了才许干活。若是仆人因做事受伤或者生病死了,也少不了发送和安家的银钱。” 韩珞成点了点头,正欲再问时,燕皓却提醒入宫时辰将至了。他便转头对谢姑姑说:“姑姑,我要进宫面圣了,若是有事再来问您。” “公子快去吧。”见谢姑姑站要站起来,韩珞成忙先起立扶她,谢姑姑笑着说:“老奴就先告退了。”行了礼,向外走去。 韩珞成却突然叫住她:“对了,姑姑!”“公子……可还有吩咐?”“嗯……良娣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海棠,浦羲国花。”谢姑姑突然明白了韩珞成的用意,笑着补充:“除此之外,良娣还喜欢吃桃子,但凡寻常女子喜欢的,诸如胭脂水粉,钗环珠宝之类,都喜欢。只是有一点,良娣对梨过敏。” “对了,良娣还喜欢养鸽子。” 养鸽子?韩珞成换了朝服,提着日前衡安郡主相赠的两瓶自酿桃花酒特意路过昭兰院。果不其然,廊下挂着几个鸟笼,设计与天香宫中相仿,不过种群单一,都是鸽子。 就是这样帮皇帝监视自己的?韩珞成冷冷一笑,把酒交给了侍女白姗,便转身离去。 韩珞成知道,这件事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父皇名正言顺地任用自己的机会。大公子韩文武双,才德兼备,可也正是因此,吸引了群臣聚拢。以父皇多疑猜忌的性格,自是没有那么喜欢自己这个大哥。 相反,二公子韩翎虽然文才不足,武艺也不及大哥,但因母亲是受宠的端夫人,他本人也很是能言善道,自然更受父皇喜爱。 叶桓微也很清楚这个事实,她正在潜心为韩珞成这出大戏搭一个可持续利用的戏台,尽力把韩珞成送到皇帝面前。 “颐婧,辛苦你和流风了。”叶桓微从素裁坊二楼走下来,看着一楼来来往往的顾客和货郎,心中甚是满意:“照这个进度,年底盈利绝非难事啊。” “我有什么辛苦的,都是流风在转圜。这家店以前是个卖布的,掌柜家的缺钱急需周转,所以一应装修都很齐。流风能在这么紧的时间段里找到这样的店,那才是有眼力见儿呢!” “嗯。这一块你交给流风去忙吧,现在府上也没什么事,让他多历练历练好。接下来你得多去关照一下梨花台了。” “掌柜这边如此勤恳,不知道韩珞成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的帮手,可比咱们厉害多了。” 第十一章 殿前将军 () 韩珞成觐见之时,皇帝不知因为什么事发了火,旁边的青年将军似是刚刚劝过,却也止不住他的怒火,见他来了,听了他的计划,什么都没说,倒像是压根没怎么听似的。 不过给帮手倒是特别爽快,韩珞成还没开口要,便听他说道:“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年前让幼筠答应嫁给衢北帝,孤重重有赏。唐境,孤命你协助四公子,务必促成此事!” “你有什么需要,就和唐境商量。唐境在,如孤在。” 韩珞成自从殿内出来之后就一直偷偷打量这位青年将军:看起来不比自己年长多少,肤色偏黄,眉峰如剑,双凤眼的眼尾微微翘起,脸型棱角分明,一看面相便知是一个性情冷淡之人。但京城中所传唐将军眉目如画、气宇轩昂,却是所言不虚。 “公子是第一次见在下吗?”眼前的人突然开口,却依旧不徐不急地走着,目视前方,把韩珞成吓了一跳:“呃……将军何出此言?” “公子自出了御书房大门就一直盯着在下看,连阶梯也顾不上。”韩珞成有些尴尬,立刻目视前方看路,一边说:“啊是这样的听说将军英气非凡,与坤京四公子有得一拼。今天成有此机会看清将军的俊颜,便不自觉看住了。” 唐境闻言,心下冷笑,并未回答,又使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而尴尬的气氛。 “嗯……对了,一直忘了问,成奉陛下之令研习剑法,也有些时日了,但观察父皇、皇兄和其他将领的剑法,再与将军的剑法一比,剑势……高下立见。” “高下立见?”“嗯。将军抽剑起势、砍杀格挡都似乎快人一步,而且不管对手是谁,竟都能因势而变,仿佛知道了对方的部路数。所以成很好奇,创此剑法之人,必然是用剑之集大成者,而且必然对各路剑法了如指掌。不知此人可是将军的师父?” 唐境虽然还是不徐不疾地走着,但却是心有所动:韩珞成基本上猜了个十之**,师父一代名将,以剑为生,自己手上这把玄凝是名器,也是师父所赠。而他奉皇帝的命令教给韩珞成的屈兵剑法之精髓,也恰是不战,以守为攻,只是令对手疲惫,再行致命一击。 但唐境毕竟不是隐士,自入世以后,他便一直在改进师父交给自己的屈兵剑法。把致命一击改成后期持续发力,从而不断进攻,让对手毫无还击之力,这也才造就了他在众将中的百战百胜。 前期不断在消磨中找到对手的缺陷,恰是韩珞成现在在学习的部分,但到了后期,他自然会知道这剑法有多霸道。唐境心里想着,如是说:“师父一介隐士,去世之前还刻意隐匿了名号。境为人弟子,不便多言。” 已经去世了?这么老?韩珞成有些讶异这唐境跟父皇眉眼相似,刀法也极像,他一直以为唐境正是那传说早夭的三哥,却无奈时间对不上。如今就连最后的猜想也湮灭了对了,这榆木脑袋,该不会说谎吧? 韩珞成又用余光瞟了一下唐境棱角分明的侧颜,嗯,不会。 韩珞成一贯以亲善自居,就连身上也有某种人格魅力,冥冥之中吸引着身边的人。但唐境仿佛一道冰墙不,就是一道石墙!你别想看透他,罔论感化。 韩珞成从未试过如此处处碰壁的交谈,正要找个借口打开这尴尬的局面,却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色锦袍,头戴鹿角白玉银冠,披着乌发的翩翩少年。那少年形体削瘦,温润如玉,眉目柔和,面白唇红,恰是坤京四公子之一皇五子韩瑜卿。 只见少年微笑着走到他面前,行了平礼:“四哥,唐将军。”“小公子万安。”唐境回了个礼,韩珞成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刻意上前了一步接近他,笑着说:“你怎么来了?现在不是应该在府上听讲么?” “今日衢北使臣正式觐见父皇,父皇便放臣弟一天假,让我随大皇兄款待他们。碰巧,臣弟新近得了一个精巧的东西,带来给母妃和筠姐姐取个乐。按惯例,先来给父皇请安。”“什么好东西,竟值得你亲自送来?” 少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来,打开他手中漆盘里托着的盒子,那里面盛着一个木制的方块,不过成年人巴掌大小,朝上一面有个金属旋钮,周围四面镂花,十分精致。他将旋钮连扭了几圈,松开手,木块便发出了金属片相互撞击的声响,细一听,有音阶之别竟是一首琴曲! 韩珞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他接过来细瞧了瞧从镂空的部分可以看到内部零件的运动,但是并不真切,只能看见部件反射出的光芒。唐境倒是听出了其中的玄妙:“《揽月》,邢夫人所创。” “我母妃?”韩珞成不晓乐理,但邢蕙茵却是因为抚琴之雅,才俘获了当今陛下春心的。故而《揽月》一曲,虽出自内廷,却早已传遍坤京。唐境挑了挑眉:自己都知道的乐曲,韩珞成身为作曲人的儿子,居然不知? 韩珞成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故作镇静,把木块放回盒子里,笑着说:“原来是《揽月》,我竟是个俗人了。果然还是将军心细如发啊。” 继而话锋一转:“幼筠最近心情不好,昨天去了一趟衡安郡主府,也是意兴阑珊。现在我又已立府,不可随意进入后宫,为了方便办阿筠的婚事,赶明儿就把她接到我府上来。瑜卿,你且去吧。”“诺,臣弟告退。”少年再行平礼,默然告退。 看着韩瑜卿清瘦但端正的背影,唐境突然发出感慨:“小公子……真翩翩君子也。”韩珞成正转身要走,听到他这句话不禁一惊他这样的人也会夸人? 他连忙接上话茬:“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家这个小五,自幼就是按照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却不禁想到了当下的政局,回望了一眼那个越走越远的清瘦背影,喃喃道:“只可惜……”“可惜什么?”唐境一转眼波,看见了他惋惜的神色。 “可惜美玉不能见光。”韩珞成终究转过身来,向宫门走去,唐境紧随其后。 “何以不能见光?”“事到如今,天下君子,谁敢暴露于天光之下?”韩珞成心中的冷意再次上泛心头。 “彬彬君子,收于门下,谁敢上殿击鼓,针砭时弊?王座之下血流成河,殿上尽是利己小人,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利益。试问什么美玉敢见光?哪个君子胆敢出世?”他的脑海中又激起了六年前的种种,尚觉心寒。 唐境闻之默然,看着重重宫门:魏阙兵变,衡南党案,纵灭小人,更多地却是除了君子。多少名臣清官,因为谋反、弹劾和请奏被罢免,或是流放?又有多少贵族因为高贵的血统而上位? 唐境知道自己不过一介武官,自己的命也是陛下给的,身为陛下的孤臣,他不应该怀疑陛下的圣德。这些事情,他不能想,也不该想。 但韩珞成则不同,他虽是皇子,却在四年游历中由一个不问世事的羸弱公子,变成了一个看尽人间疾苦的有志之士。 到了北境的第一年,他就四处访查民情,却因为皇子微服游历不得干预地方政事的条例,面对再令人悲愤的事情,也只能干看着,握拳愤恨,或尽力而助。后来看累了,他便让官府在两国边境的山上筑了一个房屋,后来四年,便在那里修身养性。 也是在那里,他偶遇了自己终身的两位良师隐居山中的一个钓客和一位琴师。他们指引他学习晟平《国法》,涉猎古代百家言论。 他日益增长的见识让他意识到了晟平制度的强大“以法施政,以仁冶国,以德服邻,以民为本”,虽不过是十六字治国箴言,但在“以君心定法度”的华天,是多么奢侈的思想啊! 他知道在这阴暗重重、罗网密布的宫城里不应该说这些,可他终究说了,这些话没能动摇唐境的看法,却让他重新审视起了眼前这个才及冠的青年继承了陛下的剑眉,也有一双应该生在女子脸上的桃花眼。五官虽俊秀,却累于北境骄阳灼烤的肤色,并不能称得上英俊。但身姿挺拔,颇不同于贵族子弟玩世不恭、身形颓废。 正看时,却见他突然嘴角一场,差点笑出声来。唐境意识到自己失礼,有些懊恼,忙转视前方,耳根却不经意红了。 两人先到了成四子邸,在厅上依主客次序而坐。韩络成先开口了:“唐将军以为,成方才同陛下提的计策,难在何处?” 那个像话本一样的,计策?唐境的眼皮动了动,面不改色地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说:“在下以为,难在无法施行。”“何以为无法施行?”“若天下有情人都如话本中那般容易搓合,何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韩珞威闻言,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正欲回答,却见萧兰君上厅来,身后穿着窄袖常服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有两套茶具,两个茶炉。 第十二章 丝绢缘起 () “良娣怎么来了?”韩珞成有点惊讶。萧兰君今天穿了一袭粉色宫装长裙,发髻上别了一朵芙蓉宫花、一支金步摇,粉面含春,上前来微微施礼。 唐境亦长跪作揖:“唐境见过良娣。” “听谢姑姑说,堂上有贵客,没想到居然是陛下身边的唐将军,妾身自当上堂来奉茶添炉。白姗,上茶吧。”那侍女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地走到唐境面前,跪下,将茶炉和茶碗摆在桌上,又以同样的步骤给韩路成上了茶具。 唐境眼看着主仆二人下了堂,在韩珞成专心烹茶时,掂了掂茶壶的重量:陶土材质,里面满装着一壶水,在唐境看来自是轻巧,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同材质的炉子和正燃烧的煤炭,又是两套,就绝非一个身形如此娇小的女子可以端起的了。更何况是身轻如燕地走了一路上了堂,又不带喘气地蹲起呢?他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端起来感受着茶香的氤氲。 也不知道这个侍女是不是陛下安排的。唐境品了一口杯中茶。还是说……眼前的这个公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嗯,菊花罗汉果茶,清甜润肺。”韩络成浅品一口,甚是满意。接着说:“一见钟情,又要两情相悦,自是不易。” 他修长的手指衬着手中古朴厚重的杯子,煞是好看:“但如今这个局面,‘情深’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换而言之,只要幼筠心甘情愿嫁了,话本一般,又有何不可?” “公子说得容易,这一盘棋中,公主殿下可以作公子的棋,小公子可以作公子的棋,属下也可以作公子的棋。”唐境不屑:“但是最重要的那一粒棋,公子去哪里寻?” “何必寻?”韩珞成发笑了。 “有一个人,早已悄悄入京了。” 午后,韩幼筠穿着一袭棉麻曲裾独自站在露台上,脸色苍白,心神稍稍安定了些。 看着院里的菊花早已凋谢,一片落英缤纷,暖阳正好,倒是一个好日子。她看着看着,正觉无聊,便走下阁楼,抽出丝绢,捡起一瓣一瓣的落花,运到阁楼上的平台上。又取了一个篮子,将花瓣倒入其中,用丝绢盖好,打算做一些白菊唇脂。 冬天快来了,若是不得已要嫁,只怕这辈子……母妃都用不到自己做的唇脂了。她这样想着,把花瓣放入捣盅,眼泪不经意落入了盅内。 正捣着,一阵风起,迷了她的眼睛。她以袖掩脸挡风,却没顾及桌上的花篮和手帕。 她慌忙伸出手要去接,那手帕却跟她开玩笑似的,飞下了阁楼。 这可是父皇给的御赐丝绢!她见丝绢在地上被风刮向正殿去了,慌忙下楼去捡。 露台可以直通阁楼下的小院,但奈何手绢飞到了与小院一墙之隔的宫道上,只得出宫门捡了。她快步走到殿门口,突然想起自己没梳妆也没穿件外衣,定在了门槛前,这样……左右瞄了瞄嗯,没人,马上回来! 于是绕过墙角,却见一个身着紫色长袍、蒙着口鼻、腰间佩着一把长刀的青年男子正站着,手里抓着那块丝绢,抬头看方才盖到他头上的丝绢是来自何方。韩幼筠定在墙角那里,看着不远处那个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的人。 那青年便也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个自己从画里追到了坤京的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居然和画里的她长得那么像!咳咳不可失礼,冷静冷静……内心慌乱,倒是先恭敬地施了一礼:“公主殿下,这丝绢……” “我,我的。”韩幼筠有点手足无措,那青年人低头问:“那……敢问殿下,荣禧堂怎么走?”“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出了这条宫道右转,到宫道门口出去,再问守门的小太监引你去吧。” “多谢公主。这丝绢”他起身,伸出手去,她却不接,大着胆子问:“你,你是衢北来的人吗?”“是。” “你们皇帝……”那青年人听了她这犹豫不决的话头,抬眼一看,只见她两颊仿佛添了浅浅一层胭脂一般温柔绯红,不由得有些看痴了。“你们皇帝,长得如何?” 韩幼筠知道自己这么问不太好,刚想说“若是不知如何形容不说也罢”,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拉下了面罩一双丹凤眼自面罩未摘时便摄人心魄,可用“眉目如画”四字来形容,一张俊脸生得棱角分明,唇色偏紫,气概不俗。 他笑了,煞是好看,她也看呆了。 他把丝巾折好放在地上,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块石头,压在丝巾上,直起身来,突然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句:“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转身离去,披散的长发扬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待他渐行渐远了,韩幼筠走过去拾起地上的丝绢和石头,细细看那颗石头,是一颗直径不过一寸的鹅卵石,在滩涂河岸边就可以捡到。上面有几点深色的斑纹,不知怎的,很是好看。 “小石头?”她轻轻地说,却不知道,已经叫出了他的乳名。 她也不知道,那个背影,也将在很久以后,反复出现在她梦中。 桓微说去要找小王爷严铭昊,又听瑜卿说今日的午宴,便是大皇兄和瑜卿共同操持的,就在宫中的渔光亭。此刻不过未时初启,应该还没有散席吧?韩珞成心想着,便和唐境用过饭再出了府。折回宫里,到了渔光亭,席却已散了。 小太监称严铭昊和韩瑜卿还在一块,便把两人领到演武场。远远地便能看到,场上有一名身着黑色短袍的少年和一名身着蓝色短袍的少年在比试骑术,黑色短袍少年骑一匹汗血宝马,蓝色短袍少年骑一匹白马。看得出来,黑衣少年的马术明显略胜一筹。他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而蓝衣少年则跟不上他的节奏。 韩珞成顿时认出了那蓝色短袍少年,正是早上才见过的韩瑜卿。 至于那位黑衣少年,马术如此精湛,身边的侍从也是西北的打扮。走近一看,他生得一双丹凤眼,面白唇红,脸型削瘦是数月前见过的小王爷严铭昊,不错了。 他的母亲是华天长公主的媵妾,身为庶子,他自幼便不具有称帝的野心,故而与自家皇兄相处甚欢。武艺高强可比衢北大将钟其毓,却也能吹弹世间一切乐器。他乐意风花雪月,也思忖精忠报国。可以说,严铭昊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辅臣了。 然而让韩珞成不爽的是,严铭昊此时正狠虐自家小弟。他攥紧了拳头,却也没有十分把握能战胜严铭昊。 见韩瑜卿突然重心不稳,险些跌落马下,韩珞成喊出了声:“瑜卿小心!”却忽见一道疾影奔到韩瑜卿身侧,拉了他一把,才使能继续平稳疾行。那人速度渐渐慢下来,退出马场,韩珞成才反应过来:唐境?他是何时上马进场的? 见两人也都相继停了下来,韩珞成忙上前,扶韩瑜卿下马:“还这么贪玩,有没有伤着?” 第十三章 衢北王爷 () 韩瑜卿拉着韩珞成的手下了马,见他脸上挂着汗,眼中却闪着不服输的光芒,不由得想起他幼年时学剑落了下风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宠溺。但更多的是欣慰:好小子,看来在薛美人那边也并没落下习武,身子都不似五年前那般羸弱了。 “四哥,我没事。”他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汗,那个黑衣少年披了披风向他们走来。唐境自救下韩瑜卿之后,也疾驰到马厩里交了马。韩珞成见他起落时行云流水,丝毫不窘迫,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多了一份自豪:瞧,我们华天的将军,也不比你衢北的王爷差! 韩瑜卿站定,为他们引见引见道:“这位是衢北小王爷严铭昊,这是在下的四皇兄韩珞成。还有这位,是父皇身边的御前将军唐境。” 韩珞成对上严铭昊的眼睛,微笑道:“小王爷,久违了。”唐境才做完一套高难度操作,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对严铭昊行了一礼。 严铭昊愣了一下,才回礼道:“原来是四公子殿下。当日郁江匆匆一别,不想四公子竟还记得小王。话说听闻公子回国途中遭遇山匪,可还安好?”“一切顺利。倒是麻烦小王爷了,小妹年幼无知,不肯远离父母亲人远嫁,故而拖延至今,竟还劳烦小王爷不远千里到坤京来。” 严铭昊熟知人情世故,笑道:“小王清楚,筠公主乃华天皇帝之掌上明珠,有此女儿心思,亦是无可避免,吾皇也甚是理解。只是皇兄求娶心切,小王也不敢怠慢,便急速启程到贵国来,希望亲自向华天皇帝和公主表达陛下的心意。今日大公子为小王设宴,小王以为能有幸见公主殿下一面,谁知娘娘说公主偶感风寒,便也只能作罢了。” 韩珞成听见他如此说,便顺着话茬,故作气恼道:“唉,我这妹妹,哪里是偶感风寒,分明是怕生,又不肯面对事实,耍小性子罢了。今日她这般,实在是在下这个皇兄没有劝好。明日我便让她到在下府邸受内子**,那时有机会,在下再请小王爷光临寒舍,那时得麻烦您多费口舌了。” 严铭昊笑了笑说:“小公主金枝玉叶,有此情绪亦无可厚非。小王就住在驿馆内,随时等着公子的消息,麻烦了。”说完便向韩珞成行了一礼,韩珞成也忙回以一礼。 这时却见一名扎着长发、身着紫色长袍、佩着长刀的蒙面男子到了马场外,见严铭昊在与他们谈话,便只是向严铭昊行了一礼,严铭昊愣了一下,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顺着严铭昊的视线看去:那男子气度不凡,一束长辫只用一条紫色发带绑着,窄袖长袍衬得身形修长,腰间长刀亦非凡品,颇像…… “这位……”韩珞成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可是钟将军?”严铭昊估计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又愣了一下说:“嗯……将军是皇兄派来保护小王的,只是因为声名远扬,怕引人注目,故而蒙面佩剑。” 韩珞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向那名男子施了一礼,唐境和韩瑜卿也紧随其后。那男子见状,愣了一下,便深深回了一礼。 “小王来此地,就是为了等他,再一同回驿馆的。如今既然将军已到,小王叨扰半日,也该告退了。”严铭昊与韩珞成等人施礼告别,便朝着那个男子的方向走去了。 见严铭昊走远了,韩珞成才开始和韩瑜卿说上话:“瑜卿,今早你去见幼筠,她如今怎么样了?”正说着,见他汗渍新干,又冒冷风,担心他着凉,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帮他系好。“四哥,这……”韩瑜卿一愣,却听得他一句温暖的关切:“好好披着,别受寒了。” 韩瑜卿心中一暖,眼眶一热,低下了头,眼泪险些涌出来,记忆涌上脑海…… “卿卿,过来!”他转过头,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手里拿着一件狐氅,笑着向他招手,他走过去,那女子蹲下来,把狐氅给他系好,捏了捏他的脸蛋。 “好好披着,别冻着了。” 已经好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了。“陪你四哥出宫,咱们去安排点事儿。”韩珞成牵起他的手就往宫门外走。 他抬眼看走在自己左前半步的皇兄,发现五年前和现在的他,永远是那样高大,看着就让人心安。他看着韩珞成,回忆着往事,甚至无视了两人的对话。 “那个人,不是钟其毓。”唐境直截了当地对韩珞成说:“而且我敢断定,钟其毓必定在坤京。”韩珞成闻言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唐境:“何以见得?” 唐境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韩珞成边走边说。“钟家以戟闻名天下,纵然会修习斧钺等其他兵器,也断不会修刀,罔论佩戴。”“刀是当今世上最普及的近身攻击兵器,将军怎么就如此肯定呢?” 唐境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将一个很长的故事凝练成了一句话:“钟家曾经出了一个用刀的小辈,只因身份低微不受重视便屠尽钟家满门,只剩钟其毓父亲一人,故而钟家耻于习刀,且誓要打败天下一切刀客。” 未等韩珞成问出下一个问题,唐境就紧接着说:“况且钟其毓手持的入月戟重达五十斤,可知他必定身形魁梧,断不会是那等修长身形。最后,”唐境习惯性地左手握住佩在左侧腰间的长剑,接着说:“公子没有发现,他的刀,是佩在右侧的吗?” 佩在右侧?韩珞成如梦初醒:常人都是右手持兵器,便将兵器佩在左侧便于抽取。若是相反,此人便是个左撇子。但……“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唐境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钟其毓,一定不是左撇子。” 这么了解钟其毓?韩珞成用余光扫了一下唐境的神情,不太像是在说谎的样子。看来此人的师父一定和衢北有所关联,嗯,不简单。 韩珞成反问:“那将军又凭什么认为钟其毓一定在坤京呢?”“公子不如问,刚才那个假扮钟其毓的那个人是谁。” “瑜卿,你认为呢?”韩珞成把话头丢给正在发呆的韩瑜卿,想让他也多经历经历。 韩瑜卿回过神来,松开了韩珞成的手,快两步走到他身边说:“臣弟看方才那人,朝我们行的是文臣礼,照理来说,钟其毓这样一个夜不解甲的大将,应该只是行武官礼。所以……此人必然是个文臣。只是臣弟不明白,为何要假扮钟将军呢?” 唐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 韩珞成心生一计,问他:“瑜卿,你可欣赏钟其毓?” “这……钟其毓将门虎子,年纪轻轻便已是少年英杰,天下何人不慕呢?”“那……”韩珞成的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的意味:“你随我去把那个假钟其毓约出来听戏,如何?” 韩瑜卿一愣,停下脚步,指了指自己,诧异地问:“我?和……钟……?”韩珞成肯定地点了点头。唐境也不解,问:“此事由公子主理,小公子如何约他?况且,和亲之事与钟其毓也并无干系”“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总不可能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成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成?” 唐境思索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麻烦:“不管这个假钟其毓是何人,也是严铭昊的手下,要约他,只怕不易。” “这有何难,我去把严铭昊叫出来听听曲子喝喝酒什么的不就解决了?”“可……”“哎呀好了唐将军,没那么多意外,我和你在暗,瑜卿在明,何愁此事不成啊?” 唐境倒也不是想问别的,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不是同一个答案。若不是,他真不知道这个四公子所做之事有何意义。 恰行至宫门口,燕皓已等着了。韩珞成转身对唐境说:“将军先回吧,若是需要,成自会派人来告知将军。”唐境点点头,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韩珞成回礼,见唐境回宫后,便渐行渐对韩瑜卿说:“瑜卿,待会儿我得去一趟衡安,你且去梨花台,订三个每间只能坐两人的挨着的小隔间,订明日午后的戏,就说是我订的。”“诺。”韩瑜卿很乖顺地应承了。 “诶,瑜卿,你不问我为什么连订三间房吗?” “唔……”韩瑜卿思考了片刻,微笑着说:“四哥动脑,我做苦力便是了。” 嗯,四哥永远是对的。韩瑜卿清澈的眼睛看着韩珞成,见他一派少年气,却笑得老成。 第十四章 明面暗面 () 次日午后,韩珞成携韩瑜卿先到了驿馆。 “小王爷,成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了。”韩珞成坐在桌边,韩瑜卿坐在他左后方。只见“钟其毓”果然坐在严铭昊身后,依旧戴着面罩。 “四公子说哪里的话,小王在这驿馆,平日无事时烦闷得很,想找小公子前去游玩,又恐皇兄责怪我耽误正事。现在四公子来了,恰可忙里偷闲,岂不乐哉?”严铭昊虽心里纳闷这四公子所来真正目的为何,却也只得与他周旋。 “着实是成无能,还找不到方法能让小妹应下这门婚事,耽误了小王爷的归期。这不,瑜卿今日提醒了我,若无办法,不如且先与小王爷同游,感受我华天的风俗娱乐,也好安抚上宾,不失礼仪。”韩珞成笑容满面,端的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韩瑜卿坐起来,很识时务的接上话:“小王爷,在下已在坤京一家新坊梨花台订了雅座,请小王爷赏光。”又看向“钟其毓”,笑着说:“当然,也请钟将军赏光。” “钟其毓”愣了一下,有些诧异,严铭昊亦然,却先反应了过来,笑问道:“小公子……可认识他?” 韩瑜卿笑了笑说:“在下素未谋钟将军面,只是听闻将军神勇之名,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真人,自要请将军同乐,以完结识豪杰之夙愿。” 韩珞成故作一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看向他说:“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安排小王爷看戏,原来有自己的小算盘!”“皇兄勿怪,钟将军一家神勇无匹,坊间多传他家小传,臣弟读过,虽知书中之事不可信,却也甚是崇拜,故有今日之举。” 严铭昊心下信了大半:“四公子不必斥责小公子,既已安排好了,且待小王打点一下,便随公子前去。” “既然如此,成便先同瑜卿去那梨花台,未正的戏,将军叫仆人带路便是。”韩珞成和韩瑜卿站起来行告别礼,严铭昊与“钟其毓”便起身相送。 待两兄弟都走了,“钟其毓”突然开口了,却分明不是对着严铭昊说话:“子骥兄,觉得他们所为何事啊?” 这时,里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魁梧的男子,面部棱角分明,颇为冷峻,一派武将威风。身着皂短袍,足登轻靴,腰间一柄鲨鱼皮短刀。走上前来,行了个武将礼,话语简明扼要,冷言冷语:“动机不纯。” 沉默了一会儿,严铭昊开口问:“何以见得?”那人亦沉默片刻道:“感觉。” “钟其毓”噗嗤一笑:“看来子骥兄是在坤京待久了,竟也知道以‘感觉’二字论事了!”那人闻言又行了一礼道:“公子,小人没有凭据,确实只是觉得此二人的理由,实在奇怪。” “钟其毓”不语,点了点头,道:“确实奇怪,但不可拒绝,走吧。”严铭昊闻言站起来,“钟其毓”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什么,转过来对那人说:“子骥兄,切记隐蔽,委屈你了。”那人行了一礼,依旧简明扼要:“遵命。” “钟其毓”点了点头,目中含笑,随即转过头去跟在严铭昊身后,又恢复了一脸淡漠。 这边,韩容正和韩幼筠在马车里闲聊。 听了韩幼筠一通哭诉,韩容叹了口气说:“容姐姐明白,你不乐意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又是那么远的地方。只是昨儿陛下已经封了你母妃为昭仪,便是明示她放你出嫁。纵然你不肯离开母妃,也不能让你母妃难做啊。” 韩幼筠以帕拭泪,端的是一派花容月貌、楚楚可怜:“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这一走,瑜卿也长大了,不久便要出去游学。母妃在深宫中无人作伴,夹在那些夫人中间,我实在不能放心啊!” “幼筠,你听我说。”韩容苦苦劝说:“你虽是公主,也颇受你父皇疼爱,但终究是要出嫁的。你别难过说实话,即便你一生都在宫里待着,也不能护你母妃半分。倒是你嫁了,你母妃位分高些,反而能获得陛下的庇护呢。” 韩幼筠听了这话倒是没哭,抽抽搭搭的声音也小了,低着头,一边拭泪,一边思索着她话语中的利害关系: 是啊,只要自己最爱的人过得好,即便一生也不能再见,又如何? “再者,你方才说衢北人皆粗鲁无礼,这些话,恐怕也就只有那些毫无见识之辈才说得出口。”“这话怎讲?” 韩容笑着说:“你呀,小的时候不随女太傅好好学史书,如今竟连这都忘了!衢北自古以来,就是华天的地界。皆因两百年前一场动乱,才让他独立了出去。衢北虽先嚣张了一百来年,却也安分了近一百年。这近一百年来,历任衢北帝莫不以华天礼仪习俗为榜眼,力求脱去陋习,还命民间女子学习我华天女子的装束,又令皇室子弟学习我华天的礼法。如今衢北帝诚心求娶,可见其对我华天崇敬不减。你过去了,他们必然待你如上宾,又怎会放荡粗鲁,让你受半分委屈?” 韩幼筠听了这话,倒是不哭了,噙着眼泪细细思量了起来。 “再有,虽说传闻里衢北黄沙漫天、烟尘滚滚,但也有数百里雪山延绵,甚是好看呢。”韩容想起魏秋恒当年的形容,心中想起当年那个英武俊秀似少年的姑娘,竟一时走了神。 韩幼筠见她走神,知道她必是想起了当年事,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斯人已逝,别再想了。” 韩容笑着,摇了摇头,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车子却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车外的随从都是成四子邸的人,知道今日这趟是微服,断不敢透露这两位贵人的名号,不过动作倒是殷勤得紧。少顷,两人便走进了梨花台的正院。 梨花台装修简单,却是古朴典雅,设计独到。一楼分为内外两院,外院对着正门是一座牌坊,上书“梨坛清梦”,门口左右各一棵矮梨花树。一处院门直通后院,那两座三层的小楼则是戏班人的住所。进了牌坊则直上一座小桥,底下的池子里养着数条锦鲤。走过小桥是一座六角楼,六角楼是两层的构架,一层的桌椅播放有序,称“散座”。 二楼靠舞台的一面是封闭的,用以放置行头、化妆。其余的三面则是八个包间,包间里面朝舞台的一面是敞开的,面朝走廊的一面是带帘子的,左右两面都是封闭的木板。这八个包间的设计之巧,便在于互不能看见包间内的光景,也迎合了上层主顾不愿显露身份的心思。其中家私虽说简单,却因为复古的陈设,舒适的坐具,一壶好茶的茶和各式各样的糕点,配上汉国最赏心悦目的一台戏,令人交口称赞。 加之其老板也是个奇人竟有三种客人不接:醉酒闹事之客,衣衫不整之客,品头论足之客。还有三条规矩必守:不得饮过三壶,不得大声喧哗,不得调戏伶人。这些规矩虽简单,却都是别的戏行没有的,倒是吸引了很多风雅之客前来此地,故而其中韵味氛围,也比那勾栏瓦舍大不相同。韩幼筠忽然就明白,为何这里开业不久就一票难求了此刻她也喜欢上了这里。 第十五章 惊马之缘 () 韩容领她走进六角楼,韩幼筠却觉得奇了:怎么这戏台,竟是在一二层之间另起的一层?倒着实有趣!她被这戏园子里一切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给惊住了,由着韩容拉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了与舞台正对的一个隔间里。 这隔间很小,供三个女子坐下倒还是绰绰有余。两人便同侍女坐于三面,等戏开场。 从韩幼筠的主位视角看去,戏台子上的光景一览无遗。一楼十六张桌子,张张座无虚席。此刻宾客基本已经落座,只有小二穿行桌椅之间,端茶递水,自不必说。然而小二虽多,却都是有条不紊,动作娴熟。宾客若有需要,都是摇桌下的铜铃示意,皆不曾吆喝。 这时,一个小二送来了一个檀木梅花盒、一壶温酒。侍婢打开木盒,只见其**六样果品,有盐渍杏干、金丝党梅、小栗子酥、小绿豆糕、干梨子脆、炒杏仁,虽说都极常见,却比一般店里买的有滋味。韩幼筠尝了一颗党梅,便停不下来了。 这边戏都快开场了,韩珞成领着严铭昊坐到了正对舞台的另一个隔间里。见小二已经上台报幕,四人便不多说话。韩瑜卿早在门口就看见了成四子邸的车驾,便直接把“钟其毓”拉到了旁边的隔间。 “钟其毓”本想说自己还是与严铭昊一间,才便于护卫他。看到隔间之狭小时,终究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乖乖坐定。 “各位看官,今日这出戏,说的是前朝敏公主,及笄之年,就因两国交好远嫁和亲。这美人合该配俏郎君,谁知这国君已是年过半百。敏公主自然是不情愿,但到底是嫁了。国君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才及冠,小皇子不过总角。这其中究竟有何故事,且细细看来……” 这出戏题材虽俗,唱词却很是风雅,伶人演技也颇佳。更妙的是,韩幼筠正为剧情的平铺直叙惋惜之时,猛然出了转折:那大皇子向敏公主表明了心意,且要为她起兵谋反。韩幼筠看得兴起,手中的绢帕被死死攥住,场中自也无人喧哗,颇为紧张。 待大皇子兵败被国君擒住、敏公主殉情时,场中虽静默,却偶能闻得啜泣之声。不必说,韩幼筠便是这啜泣声的贡献者之一她本就是多愁善感之人,加之这剧情也与她近来所想也颇为类似,不由得泪如雨下。 最后,一曲《凤求凰》配上伶人绝美的舞姿,虽无唱词,却最是断肠剧情。韩幼筠最是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失态的样子,怕散场时人更多了,便匆匆起身往外走。可巧,韩瑜卿借口要先出来安排车马,把“钟其毓”拖了出来,三人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 “筠姐姐!”韩瑜卿表面上一脸惊讶,心里却明白了几分。“瑜卿?你怎么会在这里?”韩幼筠没料到这么巧,一时竟顾不上原先的情绪了。 但当她看到韩瑜卿身边的那个人时,才可用“失语”二字来形容她的举动。 眼前人一袭粉色衣裙,衬得肌肤胜雪。脸上略施粉黛,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虽有泪痕,却不掩柔美。一双杏眼泪光流转,一尊玉体好似弱柳。“钟其毓”也呆住了,却因蒙了面罩看不出什么,但满心里都剩了一个“巧”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 “我奉四哥的吩咐,带着这位衢北来的将军来看戏。筠姐姐,你不是今早才搬到四哥府上吗?怎么下午就出来了?”“我,我……”韩幼筠见了昨日的青年,好一会儿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此刻被韩瑜卿把注意力拉回来,竟不知从何说起。 恰此时,韩容赶到了,连忙打圆场:“瑜卿?好久不见了!怎么,你也喜欢看梨花台的戏?”“容姐姐,多日不见,身子可好?”韩瑜卿虽然与韩容接触不多,却也笑脸相迎,客套几句。 “也不过是那样。诶,这位是?”“这位是衢北来的将军,我奉四哥的吩咐,带他出来看戏。哦对了,将军,这位是衡安郡主。这位……”韩瑜卿心想着公主之尊,终究不便在外臣面前显露身份,便说:“这是衡安郡主的胞妹。” “钟其毓”低着头,向两人行礼,心中却疑惑明明都散场了,严铭昊怎么还没出来。这时韩瑜卿却道:“现在人慢慢地都要散了,一会儿人多起来了不好走,咱们出去再说吧。”“钟其毓”不好拒绝,众人便走出了梨花台。 “幼筠,且上车吧。”韩容笑道:“我问瑜卿两句话,待会儿就来。”韩幼筠点了点头,余光瞥了“钟其毓”一眼,见他还是低头不语,到了嘴边的招呼就没打出口。 韩幼筠上了车,侍女还在车下等着服侍韩容上车,韩容又正与韩瑜卿说得起劲。恰时,一声嘶啼马惊了!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马都奔起来了,还愣在原地。 “钟其毓”倒是眼疾手快,虽也被吓到了,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连忙飞奔上去。 而此时,车上的韩幼筠几乎是绝望的她极少坐马车,更不会骑马,遇到这样的事,哪有应付的能力!只好在马车里缩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窗沿,吓得连叫也不会了,泪水糊了满脸,颠簸之中花容失色。 没一会儿,韩幼筠惊吓中听见窗外侧面也有人喊着“驾”,奔驰着,似乎在超越她的车马。忽然,她感觉到车头被重物压了一下,车身顿时没那么颠簸了一定是瑜卿来救她了! “小姐,勇敢些,抓住我!”韩幼筠听见这声音,都不判断是不是韩瑜卿了,忙按照他说的做:她在颠簸中摸着车板,抓住了车外驾马人的披风。这时一个拐弯,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怕了,也不顾体统,隔着披风搂住了他的腰,这才仿似抓住了生的希望,真正找到了依靠,渐渐停止哭泣,冷静下来。 这时,马车也在那人的操纵下随着她哭声的减弱,跑得越来越慢,也没那么颠了。“吁”幸好,在城门前,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韩幼筠惊魂未定,手也软了,那人一转身,她便瘫倒在马车里。那人气喘吁吁,拉下面罩,急忙转过身来拉开帘子来问道:“小姐,你没事吧?”见她呆呆的不答,披下来的头发也纷乱着,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韩幼筠幽幽地回过神来,看清了那人的脸:“小……石头……”登时,又晕了过去。 “钟其毓”听得她这三个字,愣住了,手足无措,见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熟人都还没赶到。怕马又惊了,忙拉上面罩,心道一句“失礼了”,把韩幼筠抱下了车。怕人围观,正不知往何处去,抬眼一看,临街正是“恒坤客栈”。 第十六章 论章台记 () “钟其毓”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几步飞奔踏上了恒坤客栈的台阶。 “客官,您……”“她晕倒了,叫你们老板娘出来!”“哟,这可了不得!您先跟他去客房安顿,我这就叫人去找大夫和老板娘。忠哥儿!”那小二挥来一个童子,又急匆匆从前台要了一串钥匙,交给他嘱咐道:“带这位爷去,快!” “钟其毓”见他办事利索,不似别的小二,心下有疑。然而怀中抱着的乃是心上之人,不得马虎,只得先去了客房。 房门一开,“钟其毓”直奔床边,稳稳地把韩幼筠安放在床上,却不敢动别的。恰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回事?”他一转头,却看见一个身着豆绿色长袄的女子,看着不过花信年华。不待他言,便坐在床边,给韩幼筠把脉。 见“钟其毓”皱眉盯着她,小二笑着说:“这位爷,咱们老板娘现下不在,她是我们的小东家,也学过些用药把脉的,您放心。” “钟其毓”听了这话,才把目光移回韩幼筠那张惨败如纸的小脸上。小石头?她怎么会知道他的乳名?韩幼筠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短短三个字,把他的心都牵住了。“钟其毓”自然也不清楚,他刚才那一抱,也值坤京的少年人嫉妒得把他围殴致死了。 “这位小姐刚才是不是被吓着了?”“钟其毓”听她这一句,点了点头。只听得她说:“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吓晕过去了。”只见她站起来,吩咐一旁的小二道:“你去叫后厨煮点参汤,端一碗过来。”“诺。” 待小二关门下去了,那女子幽幽开口:“这位姑娘身世可不一般呢。”“钟其毓”听了这话,眼神下意识带了杀气,转头盯着她看。 叶桓微面上虽波澜不惊,却着实是被他看得手心出汗,笑了笑说:“公子若不是这位姑娘的护卫,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不然皇家的人上门来,看见你这般失礼,只怕没你的好果子吃。” 叶桓微这话虽然刻薄,却着实有效。“钟其毓”想了想,站起来,走出了房门。叶桓微也不管他,坐下来给韩幼筠掐人中。少顷,韩幼筠便转醒了。 “你,你是……”韩幼筠虽醒了,参汤却还没到,不由得有些懵。叶桓微起身,给她行了个礼:“民女叶氏参加殿下。”“快起来吧,这是……那个护卫呢?”韩幼筠慢慢坐起来,叶桓微忙上去扶她。 “这里是恒坤客栈,也是我叶家的家业。方才确实是有一个蒙面男子急匆匆抱着殿下进来,现下已经出去了。”抱着?韩幼筠听了,脸上不由得一红。 “可有人陪殿下一同出来?”“衡安郡主今早是陪我一同出来的。只是我们在梨花台看戏的时候,马惊了,我们便失散了,现在怎么办?”“殿下不必心急,那人下去了,想必也是去找人了。” 韩幼筠无法,也只能等着。这时,参汤端了上来,叶桓微便用汤匙一勺勺喂给她。韩幼筠见她语气温和,面相也不似恶人。加上她上次帮韩珞成熨衣服,让韩幼筠已有了好感,便想和她聊聊天。谁知她倒先开口了:“殿下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相见好多了啊。可是想开了?” 韩幼筠撇撇嘴:人家才想和你说说话,你却把人家的话噎了回去,便也噎她:“想不想开的,在你们看来,不都得嫁吗?” 叶桓微问道:“殿下今天是去梨花台看戏了?”“是啊,不然去那里作甚?” 却见她淡然一笑:“梨花台今日上演的《章台记》,是在下的新作。” 韩幼筠闻言惊住了,连参汤也不喝了,愣了一会儿,问道:“果真是你写的?”却见她放下汤碗念了一段:“我与君付一生执着,曾言三生石上,血誓情盟。谁晓今日命运造化,奈何桥上问奈何,忘川河上饮忘川?唉,既知他日事不成,何苦相见复相惜?” “殿下最喜欢的,是这一段吧?”末了,叶桓微微笑看着她:“写这段时,我也是极难下笔。一日忽有灵感,才有了这段。” 韩幼筠一面想着:这人虽是女子,然而品貌不俗,又能管事,还熨得衣服、写得话本,果真是个厉害人物!一面又想起了自己的心里事,应道:“也是这段,伶人唱得最好。只是,你为何不让大皇子和敏公主在一起呢?” “在一起?”叶桓微又笑了:“他们一直在一起啊。” “可是阴间相会,又怎可与人间欢乐同日而语!”韩幼筠一说起这些便有些急性:“再者,大皇子能够起事成功,也并不无合理之处。” “殿下,敢问这敏公主是何人?”“是他国公主。”“和亲使命为何?”“自然是求两国交好。”“嫁与何人?”“与……老国君。”“那请问,若是大皇子起事成功了,究竟是和敏公主在一起好呢,还是令敏公主殉葬好呢?” 韩幼筠冷笑道:“既然两人真心相爱,如何又令敏公主殉葬了?”“敏公主是大皇子的后母,若是大皇子起事成功了,不为别的,那百姓就会说,他是应天而行兴替事。但大皇子要是把自己的后母纳入后宫,你可知百姓会怎么想?” 韩幼筠听了这话,细细咀嚼了一番,才如梦初醒:人心,果然是经不起考验的。 大皇子起事成功为皇帝,就会有江山,有臣子,心里便不能只装一个美人了。韩幼筠有些难过:“所以说,无论成不成,这都必然是一出悲剧了?” 见叶桓微点了点头,韩幼筠叹了口气。 “戏本中事固然不圆满,但人间却有一桩最是圆满的婚事,殿下怎么就看不见呢?”“圆满?你是指我大姐的婚事?”韩幼筠一时没绕回来,只想到了大公主嫁到晟平的好姻缘。 她摇了摇头,点明了:“便是殿下您的婚事啊。”韩幼筠听了,脸上立刻冷了下来,也不则声了。 “还是说,殿下有了心上人?谁?京城中的公子?是……”叶桓微狡黠一笑:“刚刚出去的那个侍卫?” 韩幼筠被点中心事,嘴上却还反讥:“大胆!他一个侍卫,如何能配得上本公主!”“殿下息怒。喜不喜欢,和配不配得上,可是两码事。” 韩幼筠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叶桓微又接上话头:“若是喜欢,切莫拘谨,你推我让,必成遗憾。如何接近他?如何让他知道你喜欢他?如何说上话?殿下不如想想敏公主,再行心中事。” 韩幼筠听了这淡淡的一句话,冷汗都冒了出来:乱臣贼子,怎么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难道她也学那敏公主谋反不成!但心里最深处又有一个声音说:未尝不可。 “当家的,门外有人来,说是衡安郡主来接自家胞妹呢。”“知道了,告诉她,小姐很快就下来。”又转头对韩幼筠说:“我方才说的话,殿下可要好好想想。殿下,请吧。” 韩幼筠今日听了她这许多话,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便任她扶下楼了。 第十七章 西院往事 () 眼前这个女人,莫名地让韩幼筠感到惧怕,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话吧。但让她觉得更可怕是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永远微笑,永远深不可测。 这样一个女子,写了一个这样的剧本,在这样的她面前上演,又让她遇到了这样的意外,若无其事地和她说了这样一番话。更重要的是,正巧她心里竟还有个不该有的人! 这发生的种种,都不由得让她觉得,自己进了别人设的套。 “阿筠,走了。”韩容和叶桓微道过别,见韩幼筠愣着,以为她还没回过神,不由得有些愧疚,搂住她的肩膀说:“唉,是姐姐不好,没保护好你。咱们快走吧,回府给你压压惊。” “对了,今天还要多谢那位衢北将军呢!若不是他救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和你父皇和你黄兄交代呢!明儿咱们可得去驿馆好好谢谢人家……” 听韩容的声音越来越远,叶桓微转头打开身后的房门,燕皓早已久等了。“告诉你们主子,想办法加深那个蒙面人和韩幼筠的联系,还有,一定要多派人保护驿馆,若抓到了刺客,不可留有活口。” 燕皓心下虽不解,也不好多问,“诺”了一声正要下去,却又被叫住:“你等等。寒风,东西给我。”却见她从一个侍女的手中接过来一个盒子递给他:“他前日及冠,我不能亲自去贺。这条发带和这个獬豸白玉印,就送给他作贺礼吧。” “诺,在下告退。”他捧着盒子退下了。 低头转身一瞥,叶桓微腰间的半块白玉映入眼帘。心中便想:这块玉……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 叶桓微待燕皓走远了才出门上车,吩咐道:“让凛风看着驿馆,尤其注意那个小王爷,切不可让他受伤。”“诺。” 她摩挲着腰间的半块珏,又问:“兄长回信了吗?”寒风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想必是又犯病了。” 寒风点点头:“不过咱们在寒川的人说,大小姐前几天已经出发,也差不多该到了。”“可知在何处下榻?”“未知,已经叫鸽子和伯劳去查京中正修的好宅子了。” 她默许,又道:“别找大宅子,找不临街的阴暗小户,她不喜欢晒太阳,喜静,喜欢榕树多的地方。最好夜间探查,容易找。”“诺。” 叶桓微有些困倦,便靠在寒风肩头小憩。 昏昏间,仿佛回到当年,深宅大院…… “姑娘,上哪儿玩去啊?”她虽然小,但跑得快,站在廊下闲聊的女人都拦不住她,只听她一边跑一边答:“西院!” 她刚刚收到父亲给她寄回来的小玩意儿,家里又来了客人,娘便让她出来玩这可遂了她的心意!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前两天在西院玩时遇到的一个小哥哥,忙跑着去找他。 那天她正在西院里摘花玩,却听到有人摔碗。她好奇,凑到墙根边听了几句。 “二少爷,您还是喝吧,喝了就好了!”她听见一个嬷嬷正劝着一个小哥哥这好像……是二房的晖哥哥吧。听说他也病了很久了,居然还没好。 “你们天天要我吃药,这药这么苦,喝了又不见效,还喝什……咳咳……”随即便是剧烈的咳嗽。 不就是苦嘛,不喝药怎么行!她摸了摸小口袋,里面有娘才给的麦芽糖,便有了底气,快步走进去,撞开卧房的珠帘,看见两个嬷嬷和一个侍女正围在床前,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这才露出了床上的光景那个小哥哥脸色白得像纸似的,靠在床头,看着她,愣住了。 “姑娘怎么来了?当心被病气熏着!快出去玩吧!”她也不管那嬷嬷,掏出一块用黄色糖纸包着的麦芽糖,伸到他面前:“给你,甜的!” “姑娘这是哪来的糖,我们哥儿体弱多病,可不能乱吃东西!”那嬷嬷正想把糖拿走,她却机灵得很,把手一收说:“这糖是我娘亲做的,能吃!”说完,走到床边,直接塞到他手里。 看她这样童真,那小哥哥半信半疑,接过来拆开糖纸,含在口中。尝了一会儿,笑了,抬头看她,也不那么恼了:“甜。” 她也笑了,从布袋里又拿出两颗递给他:“娘一天只给我四颗,我得留一颗给自己。你要好好喝药,我明天再给你拿,好不好?” 那小哥哥接过糖来,看了看,微笑着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嬷嬷说:“去端药来吧。”那嬷嬷大喜过望,也顾不得那糖干不干净。连连应承,下去了。 “坐这儿。”他拍了拍床边,她便坐下了。“你是哪房的姑娘?我竟没见过你。”“我是四房的。”“四房……你叫……秋恒,对吗?”见她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今年多大了?六岁?”“四岁。” 他点点头,对旁边的侍女说:“去把我以前玩的那些木头玩意儿拿来。”不多时,那侍女搬上来一个小箱子放在床头。打开来,都是一些木制的小兵器。“这是我以前玩的东西,你看你喜欢什么,就拿去吧。” 她一见那些东西,便觉得新奇:父亲虽然军旅出身,却从未给她寄过这些东西!拿起最上面的那把木剑,两眼发光,抱在怀里,欢喜得了不得:“我只要这个,谢谢!”“你若是喜欢,便都拿去玩吧,给你的兄弟也好。”“唔……你不玩了吗?” 那小哥哥苦笑道:“我连床都下不得,只怕是不能了。” “那,我也没有哥哥弟弟,拿这么多也没人陪我玩呀。”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木剑,有些难过。那小哥哥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说:“没事儿,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要是闷了,或者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她抬起头来,觉得这句话虽然……听起来一点也不凶,都没有威慑力。但是,但是,听起来让人好开心啊! 从此以后,她心里就有了这么一个哥哥。现在有了好玩的,当然要去跟哥哥分享呀! 谁知刚踏进西院,就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姐姐跪在地上,面朝着主屋。 她跑到她的正面去看:这小姐姐和辉哥哥长得有七分相似,便问:“你是晖哥哥的妹妹吗?” 那小姐姐没理她。 “你为什么跪在这儿啊?” 还是没理她。 她不管这无趣的人了,跑到晖哥哥的房间,看见他正在书桌前写字,扑了上去:“哥哥,我爹寄好玩的来啦!”她说着,把小布袋里的孔明锁、九连环小算盘等一样样放在桌上说:“送给你,这个东西躺在床上也能玩!” 他也没见过这些,一样一样看过了,笑着说:“谢谢恒儿,来,坐下吧,我写完这几页字,就来和你玩。” “啊?你都病了,还要写字啊!”她嘴上嘟囔着,瞥向他练字的纸上:每一张上的内容都不一样,她也看不懂。但是最后一列的最后几个字都是一样的,就指着那几个字问:“哥哥,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一看,点了点头笑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第一个是魏,第二个是秋,第三个……”她歪头想了想说:“是晖!” 他笑着点点头:“恒儿真聪明!那你会写吗?” 小姑娘皱着眉头低下头,没回答。但是很快就岔开了这个话题,仰起头问:“哥哥,那个姐姐为什么跪在院子里啊,她是你的妹妹吗?” 魏秋晖低眉,未曾停笔,答道:“她不好好学女孩子应该读的书,被我爹罚跪两个时辰。还有一刻钟她就可以起来了,别管她,你在这儿玩你的就行。” 她想了想,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啊?” “魏秋钰。” 第十八章 西院旧梦 () “……小姐……小姐?”迷迷糊糊中,叶桓微被寒风摇醒了:“小姐,到了。” 她定了定神,见窗外已然是日薄西山,不由得问一句:“酉正了?”“小姐好糊涂,快入冬了,自然是日落得快,现在还没到酉时呢。” 怎么过得那么快?她叹了口气,默默下车。 “这日子,是回不去,也留不住啊……” 此刻, 一艘商船驶过衡安渡口,荡起一潋碧波。 一个穿着黑色宫装的女子侧身躺在舱内的贵妃椅上,脚边放着一个炭炉,只看得见微微的火光。舱内似乎不是特别暖和,那女子穿得也不多,却睡得安稳。 只有她自己知道,梦里的景象,比起后来的遭际,着实令人安心。 那年她七岁,父亲已经不到他们院里来了,却管得比母亲管得还严,要求哥哥上私塾、学名著。到了哥哥卧病的时候,居然还要他每天练八百字! 不过也难怪,他们兄妹两虽是庶出,哥哥却是整个二房的小辈里最会念书的。二房要是想有人能光宗耀祖,必须得有人通过读书出头,这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哥哥头上。 父亲对哥哥严厉如此,自然也对她倍加关注。这不,哥哥刚好些,便叫她也一同去书房,念《女诫》。 她向来是最讨厌这些书的男人们自己快活,倒教女人三从四德,那都是多久以前的老想法了! 这不,今早正往《女诫》里夹《前朝史》的白话印本,就被父亲抓了个现行。父亲把她骂了一顿,又撕了书。末了,才叫她到西院里跪着,自己又不知道去哪快活了。 两个时辰。她看了看日头今天的太阳可真烦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不过还好,再有一刻钟,就能回去接着看啦!她刚看到正精彩的一段呢,就被罚了。待会儿向哥哥借去?嗯,他一定会借我的! 正胡思乱想,却觉得有阴影挡在她身前。抬起头,一个小姑娘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她望了这小姑娘一眼,碍于日光照射,很快低下了头。这小孩穿得这样齐,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你是晖哥哥的妹妹吗?”呵,还挺聪明,看出来了。 “你为什么跪在这儿啊?”哼,小屁孩,你懂什么! 她低头沉默,不发一言。那小姑娘许是觉得她无趣,便跑开了。 少顷,便有一个嬷嬷走过来,把她扶起来说:“钰姐儿,快起来!”她一看,是她和哥哥的奶妈,便乖顺地让她扶了起来。“哎哟我说姐儿啊,您就别再看那些杂书了!又惹得老爷生气,自己又不讨好,这不是找罪受嘛……” 她没说话,只觉得口干舌燥。 忍着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便看见自家哥哥坐在往常铺着软垫的矮床上,旁边还有刚才看见的小姑娘,和他并排坐着,两人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个穿着许多环的铁架子玩。 见她走了进来,魏秋晖把手中的九连环给了旁边的小姑娘,站起来走向她:“疼吗?先坐下来吧。”便把她扶到矮床边的软垫上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说:“你别再看那些书了,不然又要罚跪了。” 她不分辩,“咕咚咕咚”先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那小姑娘见了,也放下了九连环,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喝了这杯水,才略觉得好些,也有力气说话了:“那些书?那些书是什么书?《女诫》这种教人把自己关在鸟笼里的书,就应该看了么?他一天到晚不来我们院里,和那些女人鬼混,倒管我看什么书!” “阿钰,这些话你从哪学来的!让娘听见了,又要说你了!”魏秋晖一脸震惊,小姑娘却问:“哥哥,什么是‘鬼混’啊?” 魏秋晖扶额:眼下这个妹妹还没教好,倒要把另一个妹妹也带坏了! 却见她冷笑了一声对小姑娘说:“就是和坏人在一起玩!你,不许学!” 呼,幸好阿钰没说什么更出格的话。魏秋晖叹了口气说:“阿钰,哥哥知道你爱看史书,但是大房和三房的姐姐们都是看《女诫》过来的。你以后跟她们一样,也是要嫁人的,若是不知道规矩,可怎么像话呢!” 她一听这话,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却见一个杯子端到她面前,一抬头,是那个小姑娘,又倒了了一杯水给她,眨着一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对她说:“喝水。”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觉得有些清甜的花香味,一看,杯子里飘着几瓣桂花。“这是我母亲晒的,你跪了那么久,多喝一点吧。” 她这才正眼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你是谁?”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答道:“我叫秋恒,是南院的。” 魏秋恒……魏秋恒…… 那时少不更事,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自然玩得好。 但十年之后,待小姑娘长成少女,一切都变了。 那天,是魏家最黑暗的一天,她和哥哥一同逃出来到了渡口,这才勉强逃离了追兵的截杀。正要撑蒿离岸,却被魏秋晖制止:“我刚才遇到了阿恒的乳母,她说恒儿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得等她!” “等什么!她有太子保护,我们不一样,再等下去,二房就绝后了!”她从府里出来时便看到了地上,到处都分布着仆人的尸体,心下已经是怕得不行,哪里还顾得上十年不见的魏秋恒? “不行!若是等不到阿恒,我也不走了!”魏秋晖语气坚决,她自是争不过兄长,只得气鼓鼓地到船尾坐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却听得魏秋晖激动地说:“阿恒!阿恒来了!”她转过身来,却见魏秋恒昏迷着,被一个仆人背着上了船,安顿了下来。“快!快开船!”船离了岸,趁着夜色,魏秋晖才注意到:“阿恒的手怎么了?脸色怎么也那么苍白?” 魏秋钰听了这话,也转过头来看:她的手腕上缠着绷带,面色惨白,看着的确叫人揪心。她也凑了上去,默默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了魏秋恒身上。 几日急行,绕行无人河道,终究是落地,要走陆路了。三人上岸,只有一个兄妹俩的乳母跟着,另外两个仆人怕事,便求了银子,自行前往目的地了。 “阿钰,恒儿还病着,我与她一驾车,你与嬷嬷一驾车,可好?” 几天以后的那个晚上,快到寒川的地界时,她后悔当天自己点了头。 “小姐,嬷嬷,咱们和少爷走散了!”“走散了?怎么会……不是一直跟紧的吗?”魏秋钰有些慌张:“这月黑风高,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 忽然,远远地听到有人骑马奔来,那马夫慌了:“这一带有一处山寨,寨子里的山匪野蛮得很!想必是来打劫了,我们快”“嗖”的一声,马夫话音未落,就被一支羽箭射中,倒下了。 “兄弟们!快来!这儿有个水灵灵的美人呢!”魏秋钰和嬷嬷缩在马车里,火光越来越近,突然便有一把刀挑开帘子,现出了一张络腮胡子脸。 那人见了她,便露出淫邪的笑:“这老婆子,把她扔在这儿!你!告诉你们家的人,这美人我们带走了,若是要人,拿钱到我们龙门寨来赎!”说着,便把她从马车里一把拽了出来…… 不能再梦下去了,再梦,就是噩梦了。 她睁开眼睛,盯着被夕晖染成橙色的纱窗看。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一旁的仆人便连忙上来伺候。一看:自家主子面白唇红,柳眉杏目,面相看着虽然不圆润,却最是个美人。 叶炀钰漱过了口,启唇问道:“到哪儿了?” “回主子,到衡安了。” 衡安……她冷笑一声,拿起了一旁放着的《庄子》,细细看了起来。 魏秋恒……现在该叫你叶桓微了。咱们盯着各自的主子,再见分晓吧。 第十九章 假戏真做 () 当晚,韩珞成应酬完回府,又安抚过韩幼筠,身心俱疲,已然不想再面对萧兰君,便回了书房。一开门,燕皓便神神秘秘地把房门关上。末了,上来行了个礼:“公子,今天叶掌柜有些东西托我给您。”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呈给他。 韩珞成以为这些物件同和亲一事有关,连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打开来看却只见一条尾缀着玉色流苏的锦发带和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獬豸白玉印。燕皓忙补充道:“她说,公子及冠,她不能亲自来贺,便赠予公子这两样小物件聊表心意。” 韩珞成愣了,拿起那獬豸白玉印来细看这块玉几乎没有瑕疵,洁白温润,当是玉中上品。以獬豸为印纽,四个小篆“玉汝于成”极为细腻,雕工精湛。可见虽然只是小小一方印,造价却必然不低。 更重要的是,獬豸代表明辨是非、公正不阿,这就是他对当下官僚的期望。只是绝大多数人,呵,不贪赃枉法都已是难事了! “玉汝于成……玉汝于成……”他盯着那四个字细细地看,末了,叹道:“桓微知我!” “这两样本来是用木盒装在一块的,只是那盒子太过显眼,我怕半路遇上良娣被她疑心,倒说不清了。就把盒子给了门童,单把东西带进来了。” “嗯,你做得对。按照良娣那个性子,若是让她发现别的女人给我送东西,只怕难说。”韩珞成想起那个被喂了哑药的歌女,不由得毛骨悚然虽说并不一定是萧兰君所为,但毕竟不得不防。 “对了,他还嘱咐说,尽量加深小公主和那个蒙面人的联系。”“嗯,我知道了。”韩珞成点点头道:“你且去休息吧,这两天估计是轮不到咱两忙了。”“为什么?难道不应该和那小王爷多多交流吗?”燕皓不明就里,自然是满心疑惑。 “我自有道理,你且去吧,把小玉叫进来。”“诺。”燕皓见自家主子开始除去外袍,知道他也是倦了,就没再问,默默退下了。 韩珞成把那印章挂在笔挂的木雕龙头上,欣赏了一番,颇为满意。 恰时,小玉进来了。问道:“公子,要睡了吗?今晚不到良娣那儿去了?” “我累了。”韩珞成索性走到床边坐下,说:“你叫一个侍婢去告知良娣吧,给我更衣。”“诺。”小玉闻言,便先派人去了,又把炭火烧旺起来,这才上来帮他脱衣服。 “公子不知道,今日公主殿下可是吓傻了呢!良娣和郡主安慰了她好久,又点了安神香,才让她安定了些。”小玉也不知其中缘故,心中只是可怜韩幼筠:那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又是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哦?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韩珞成心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却见小玉点点头说:“阖府上下,几乎都知道了。” 韩珞成心里一凉:该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吧?忙制止了小玉的动作说:“给我更衣,我要去昭兰苑!”“怎么又要去了?”“你别管,赶紧叫人去把那小丫头追回来,再帮我换好衣服!”“诺。”小玉见他急了,忙叫可靠的小厮跑步去追。 待换齐整衣服,一边系好披风下台阶,便看到那小侍婢已经被追了回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匆匆往昭兰苑的方向去了。 这边萧兰君忙完了,正看着书,却无心看,问道:“几时了?”“良娣,才亥时了,要睡了吗?”萧兰君没回答,心里想:怎么还不来? 却不知此时韩珞成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踟躇、徘徊,终是咬了咬牙走进去。便见有仆人早已在院子里久等,见了他便高兴地嚷道:“公子!良娣,公子来了!” 萧兰君紧张了多时,也不顾自己只穿了一袭中衣,匆匆迎出来。韩珞成见她只穿着一袭中衣、披着长发、不施脂粉,却迎得急。他一时愣住了,以为她是盼着自己来,心中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一路向她走来一路解下披风,到她面前,蒙在她身上。 那姿势颇像是站在她身前,隔着披风揽住了她,还低语道:“怎么不穿好衣服就出来了?也不怕冷。”他冒了一路的寒风走来,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竟比往常温柔许多,还多了些宠溺的意味。 萧兰君呆住了本以为他是来交代自己关于韩幼筠今日之事的,谁知……他见她呆呆地不发一语,不由得笑了,叫人如临三月春风,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萧兰君连年来如同守活寡,更是未曾有一个男子这样撩拨过她,一时间也把想好的话给忘了。 他见她不动弹,自己背上被冷风一吹,忽然觉得寒意上泛,便索性把她打横抱起,进了房间。门内外的侍婢,包括白姗这一向不轻易表露神态的大侍婢都惊呆了公子不是不喜欢良娣的吗?怎么和她们私下传的不一样! 韩珞成见侍婢们一时失态,也不伺候了,背对着门,侧着脸说:“都去歇着吧,我与良娣有话说。”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了声“诺”,关上房门,下去了。 他把萧兰君放在床上,又把炭火挪过来,渥着她的一双柔荑,还哈了口气,微笑着说:“以后若是我太晚没来,你就不必等了,该早点睡,也别冻着。” 萧兰君这时心生了警戒,又怕他动的是真情,便低着头问:“公子今日……怎么对兰君如此温存?” 韩珞成闻言,笑了,倒叫她又懵了。他放下她的手,低着头说:“我今日看了场戏。”“什么戏?”“叫作《章台记》。”“说什么的?”“嗯……我也不能尽述,改日带良娣一同去看吧。” “只是今日成看了此剧,才觉你我夫妻之情可贵。”他抬起头来,心里早已编好了肉麻的话,却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却只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兰君,对不起。” 她也怔住了,追问道:“对不起什么?” 她入圈套了。韩珞成心下窃喜,壮了胆,看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你为我,痴等了那么多年。对不起我当年,明明娶了你,还丢下你一个人在坤京。” 他不敢再直视萧兰君的眼神了,心想就不应该使这一计,忙把她搂到怀里,闭着眼睛昧着良心说:“今日我来,只有这一番话要讲。我知道你心里必然厌我、厌我负你……” 却不料这时她却抱紧了韩珞成,声音颤抖着:“我厌你?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吗?我受制于身份,以为你介意我卑微,我怎知……”说到这里,竟呜咽了起来。 韩珞成把她抱得更紧了,心里的小人却还在嘴硬:抱紧了,说不定今晚就能解决困扰已久的问题了。他想了想,抚摸着萧兰君的长发说:“你不怨我已是万幸,我怎么还有资格介意你的身份?” “真,真的?”她小心翼翼,像是怕把这难得的表白打碎。 他点了点头,背着烛光,眼眸颇为深沉。却不自知:这眼里的深沉,除了戒备,还多了别的意味。 是夜,烛熄灯灭,余事无知。 第二十章 失意素裁 () 一大清早,小玉便匆匆从角门出去,一路走一路逛,到了素裁坊。许颐婧见她孤身前来,便知是有事来禀。笑着迎上去:“哟,姑娘又来了!今儿想买点什么?” 小玉颔首道:“我家主子要做两件狐绒斗篷,想问问可有好料子?”“蔽店开门做生意,自然有。不过,这价格可不便宜!”“我家主子既诚心来做衣裳,自然不会短了你的钱。” 许颐婧微微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往身后的楼梯一让道:“既如此,请移步到楼上看料子吧。” 许颐婧把她带到楼上库房,打开内室的门,却见一个身着豆绿地玉梨花绫交领曲裾的女子坐于其中,正饮茶看书,听见了动静,抬头看她,笑着说:“你就是小玉?请进来坐吧。” 小玉行了一礼,却不敢坐在她对面,只是低头,在台阶下坐了。她见小玉拘谨,不由得笑了,说:“小玉,我虽是小姐,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就上来坐吧。” “诺。”小玉虽来坤京已多时了,却也听闻这本家的二小姐生性冷淡,甚少出面。如今一见,竟与传闻中大不相同,也只敢规规矩矩坐着。 叶桓微见这姑娘举止间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便问:“可以看看你的手吗?”小玉伸出手去。叶桓微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看:肤色白净,柔弱无骨,手腕上带着翠绿镯子看来是上好的玻璃种翡翠。 “你是祖上是哪里人?”却见她摇了摇头,看来也是和父母失散了,被叶家收养的。又问:“你几岁到的叶家?”“十岁。”十岁,应该记事了才对啊…… “听说你是十五岁到的成四子邸,在那里还过得不错吧?”“回二小姐的话,奴婢自从到了京城与蓝锶分散之后,正碰上四公子立府,就一直在公子书房服侍。良娣虽然严苛些,但我们只要规规矩矩的,温饱都能保障。” 她听了,心下明白了几分忠心倒是够了,但要安插在韩或是韩翎府上,只怕还有难处,便试探性地问:“如此……按照我们叶家的规定,现在五年期满,你也该回到我身边了。你想离开成四子邸吗?” “唔……奴婢在成四子邸服侍了那么多年,自然舍不得府上的姐妹们。但既然被叶家所救,小玉便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奴婢愿听从二小姐号令!” “甚好。”叶桓微笑了,很满意她的答案,说:“既然你舍不得,我想着也还为时过早,不能好好发挥你的作用。这一个月来你做得很好,以后你就负责在成四子邸,帮我和四公子传信。”“诺。” “还有,你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是叶家的嬷嬷取的。”“我给你想了一个名字,以后若有人问起大名,不如就说这个名字。你姓什么?”“奴婢姓孙。” 叶桓微拂拭着她手腕上的玉环,笑着说:“孙碧环,好不好?”“好!奴婢谢二小姐赐名。”小玉甚是欣喜,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叩谢。 叶桓微待她起身,便问:“你今日特地来此处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奴婢只是来告诉二小姐一声,昨夜四公子到良娣房中就寝了。” 她听到这句话,正端起来的杯子抖了一下,溢了几滴茶水出来。小玉发现了她的异样,忙问:“小姐,怎么了?” “无,无妨。”她强装镇定,却免不了声音有点抖,抬起头来,还是一脸微笑:“你叫四公子与你家良娣,要更加恩爱。良娣是亡国公主,平日里外人议论她,她也定然委屈……你今天来,也是以做衣服为借口吧?” “是,今天一早,我见四公子和良娣还没起,便借公子的名义出来给他们夫妻做一对斗篷,也好让公子与良娣更温存一些,这时来做衣服,倒不像是事后才想起来的。” “嗯……”她笑着说:“你做得好,四公子有好帮手了!”又对寒风说:“你出去告诉颐婧,挑一件白狐,一件黑貂,凑一对,单子写贵些,银子我回头返给小玉,小玉再交回给四公子就好。” “谢二小姐!”小玉连忙行了个礼,下去了:素裁坊的衣服本来就贵,更何况是名贵的白狐皮和黑貂皮?四公子交了二小姐这个朋友,真真是赚了! 待寒风和小玉下去了,她把一直端着的茶杯放下,神色突然变得肃穆起来,少了起先的温柔。直直地盯着桌子,一言不发。咽了口口水,似乎喉咙都变得干燥了。 这一次,她一反往常的谨慎,不待小玉离开,自己先推门下了楼。恰时寒风业已吩咐完了,却正巧碰到她下楼,连忙跟上。主仆二人上车便走了,连许颐婧都来不及送送。 寒风自叶桓微到了寒川便一直服侍她,虽然时间不长,也晓得她心里想什么。比如现在,她靠在自己肩上,必是倦了,或者有难过的事才会如此。否则,她从不轻易与人触碰。 “小姐应当高兴。”寒风终是开口了,抚着她的背。心想着这话虽然有些残忍,终究是良言:“那萧兰君终究是皇上派去监视公子的,如今若是他们夫妻能同心,公子也便宜许多。” 她连忙坐起来,目视前方道:“这话说的,为这一事,我就不开心了似的。”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不过寒风心里最是清楚,她不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了。 此刻,韩容带着韩幼筠到了驿馆。幸而韩幼筠过去也学了些马术,不至于惊吓到起不来床的地步,她自己又想见那个蒙面人,便随韩容来了。 “小王见过郡主殿下。”严铭昊方才听得小厮通传说衡安郡主带着自家胞妹来了,急忙出来迎接。自昨日“钟其毓”对他说,那郡主的所谓胞妹正是韩幼筠后,他便格外紧张:抬头也不是,不抬头也不是,竟比觐见华天皇帝还紧张。 第二十一章 私行逆反 () “衡安今日同小妹前来,是来谢昨日那位仗义出手的蒙面将军的。”严铭昊听明来意,心下便有些纠结:让他们不见吧,又错失了一个良机;见吧,又不合礼数。还是道:“那位不过是我皇兄的一名御前侍卫,若是郡主和姑娘要赏他,只交予小王转达即可。” 韩幼筠听了这话,心下便有些失落,不由得想起叶桓微对她说过的话,上前一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要亲自见见的。不见,倒显得我们华天的皇室都是忘恩负义、见人下菜碟的人。” 韩幼筠这句话刚出口,便自觉有些不妥:她现在是衡安郡主的胞妹,怎能说自己是皇室中人呢?那严铭昊却似乎并没觉得不对,反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是小王失礼了。去,把将军请来。”旁边一名卫士领命下去。少顷,便带上来了那个蒙面卫士。 韩幼筠回想起几日来的种种,想起今日居然才与他第三次见面,却似是久别重逢不然昨天看了《章台记》之后,就断不会有那些想法。可是华天的公主,久居深宫,又怎么会明白自己心中那种朦胧的情愫,恰是世俗所说的“一见钟情”呢? “钟其毓”走上来,朝她们行了一礼。韩幼筠心中万千情绪,不可名状,此刻见了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韩容虽一直蒙在鼓里,但经这两日韩珞成一通安排,也明白了些。知道韩幼筠开不了口,上前笑着问道:“将军是何方人士?”衢北。”“昨日受惊了?可有伤着?”“无事。”“家中几口?”“四口。” 四口?他有妻儿了?却听他补充道:“上有老母,下有弟妹。”她心里竟默默地松了口气。 韩容笑着点点头,赞赏道:“将军年少有为,武艺不俗,他日英雄自有用武之地。衡安今日领小妹前来致谢,庭院里是衡安府的谢礼。请将军不弃,就收下吧。” “钟其毓”寡言,只是行了个谢礼。却不知他这般性情冷淡,却又有一身皇室子弟的气派,最是吸引人。更别说是韩幼筠这等未曾经历情事的小姑娘了! 韩幼筠对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的蒙面人,更多的是好奇和崇拜,但终是有感激之情,便施施然上前行了个礼:“谢将军救命之恩!”“请起。”他虚扶了一下,两人的眼神正好对上,都是明眸清目,情绪复杂。 “既然礼送完了,小王爷,我们就先告退了。”“郡主留步,请转告四公子。”严铭昊走上来,笑容和善,试探道:“昨夜我衢北陛下派使者前来,请求尽量在年前成和亲之事,请四公子尽快禀告华天陛下,也便于送亲行路。” 韩容一愣,突然笑了,说:“小王爷,我与小妹虽是在成四子邸短住,冒昧插手和亲之事,也终是不妥。不如小王爷现下修书一封,衡安可代为转交。” 严铭昊没想到韩容会和他打哈哈,便也只能道:“那便请郡主随我来吧。姑娘,请在厅上稍坐。”韩幼筠微微颔首,韩容心下也把“钟其毓”的真实身份猜了个五六分,便也不分辩,留他二人在堂上,随严铭昊去了。 一时间,堂上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寂静得有些尴尬。 这时,韩幼筠站了起来,走到庭院里。少顷,拿来了一个木盒递给他:“这是我亲自给你挑的谢礼。” “钟其毓”愣了愣,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个花纹奇特的鹅卵石,一看便知是滩涂上捡的。但真要捡到,却也难得。这其中,还有那颗那天他压在她帕子上的石头。 “我一直被关在府里,只能今早在我四哥府上地池塘边给你捡了几颗……有些草率,你不会不喜欢吧?”韩幼筠一向语气倨傲,颇有些皇室公主的派头,如今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只见那蒙面人拉下了面罩,便还是那天看到的那张俊朗面容。他看着她,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石头?”“我……猜的……”被他这么一盯,韩幼筠倒有些不敢正对他的眼睛,脸上浮起两抹浅浅的绯红。 “对了,你主子知道我是公主了吗?”韩幼筠忙问道:“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强行把我带走啊?” 却见他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从没告诉他,你放心。” “呼,那就好。刚刚他那么问,我以为……”韩幼筠算是松了口气,又想试探他,便问:“你觉得昨天的《章台记》怎样?”“极好。”“最喜欢哪个角色?”“大皇子。” 她心下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又有些失落,竟对他说起了自己的心事:“你也知道我的事,可是……你们皇帝再好,我也不想嫁他。” 只见他垂下眼帘,道:“我们陛下英明神武,你嫁了,自然有许多好处。”“他又不是我的心上人,再多好处,能弥补这一点吗?” “公主的心上人?”他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是谁?能有这福气,得到公主的青睐?” 是……韩幼筠一愣,答不上来,却猛然发现眼中人,也是心上人。是,是你啊!她一时又羞又急又恨:这人,怎么是个呆子!“我,我……”她一时性急,竟解下了腰间的荷包塞在他手里,脸上绯红,已然盖不住了。 “钟其毓”攥着手里的荷包,也愣住了,莫名其妙红了脸。韩幼筠心想着:索性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不如把话说得明白点:“我,我觉得,敏公主落得那样的下场,却能和爱人在阴间相会,胜过她在凡间一切荣华富贵!” “钟其毓”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目若秋波,满含着勇敢和温暖,他都于心不忍,想直接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怎奈何隔墙有耳,实在不可随意暴露。便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给她,说:“好好带着,你只管嫁,你我衢北再见。”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她却感觉到了,看到他手里那块黄玉,目中噙泪心想着:这一拿,可就是华天的罪人了。 但她没有犹豫,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恰时,听见门外韩容和严铭昊的说话声,韩幼筠忙坐回去,掩盖异样的神色。他也拉上面罩,走出去迎接两人,向他们施了一礼。“既如此,我们便走了。”“郡主慢走。”“阿妹,快来。”见韩容朝她招了招手,韩幼筠忙起身走到她身后。“小王爷留步吧。”便互行了礼,各自走了。 他站在原地,眉目含笑,颇异于往常。 她回头看,恰入了他的眼:眼波流转,红妆媚人。 第二十二章 明战暗谋 () 德昭宫内,韩翎正与端夫人饮茶。 端夫人居住在德昭宫内最大的主殿权舆殿,自她入主此殿以来,后面无论来了多少妃子,只要住在此宫,都由她掌管。十数年来盛宠不衰,让权舆殿一直享用着这宫里最好的资源不说殿内的金玉饰物,光是殿外摆着的两三百盆时令花卉,就叫人咋舌。 “这个月钱庄里的利钱,你可收回来了?”端夫人懒懒地歪坐在羊绒搭楠木矮床上,看着自家儿子沏着上品枫露。茶水斟出,便闻得满室清心茶香,让人心旷神怡。 “就快年下了,儿子想着,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把一个白瓷茶盏放到床边的小矮几上,再把茶水倒进去,一边说:“索性把这个月和下个月的一起结,让他们下个月再拿来。” 端夫人眼睛一瞥他,懒懒地说:“你啊,光顾着别人的死活。这钱不到,浦羲那边哪里肯尽心的?既决定了要练出一支好兵,也不该耽误了。” “母妃不必担心,儿臣已经先拨了私库,叫他们只管置办刀剑、弓弩、马匹之类。等明年开春,就让他们一边练一边种田。这样,也不会惹别人起疑,粮草也可以少花点钱。”韩翎说完,拈起了盘里的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本以为这亲是铁定合不成了,谁知半路杀出了韩珞成这赖活着的冤家。”她眉头一蹙,却不减风情,浅尝一口茶,放下道:“派了那么厉害的山匪去结果他,反倒让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护卫给杀了,实在废物!” “母妃切莫动气。”韩翎说着,直起身子,拿起一旁的软布槌子,给她槌起腿来,一边说:“母妃以为,儿臣当真是把这主理和亲的事,就这么交给他了?” 端夫人听了这话,笑着问:“哦?莫非阿翎还有安排?” “先前韩主管此事时,把注意力放在了阿筠身上,却无果。现下韩珞成把韩容接到坤京,可见也是步了韩的后尘。可韩身为长兄都劝不动,他是嘴比大哥巧,还是威严比大哥更甚?他又能劝什么?” “那若是他劝成了呢?”“现如今,严铭昊来了坤京,若是他出了什么事,衢北皇帝见自己的亲弟弟死在了华天,只怕都要下战书了,还会请求和亲?”韩翎微笑着,仿佛一切胸有成竹。 “就算他劝成了,严铭昊也毫发无损。但回程的路上,指不定发生什么呢。” 端夫人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本来以为,这次和亲不成,严佩嫣失了威风,韩也至少要落得个办事不力的弹劾,你这太子位应该也就保齐了。” “谁知老天不公啊!还要派一个韩珞成来挡路,这下,又要斗了。”却见韩翎放下手中的棒槌,跪着,神色突然变得肃穆,说:“母妃,儿臣定当为母妃挣来这天下,以报当年,皇后害母妃滑胎之仇!” 端夫人见了,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小心行事,切莫给人留下把柄。” “诺。”韩翎看着端夫人那不施脂粉时难掩的憔悴神色,暗暗把手握成拳。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夜里,唐境换过了班,正往家里走,却总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似乎一直尾随着他。 唐境没回头,却改了方向,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道目光却依旧在他身后。 他从不做毫无意义的事:若是要躲这人,直接回宫即可。但既然一直尾随,想必躲不掉。黑夜中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在唐境的耳中被放大无数倍这人不擅轻功,体型高大,一身轻装,蹬的应该是皮靴:从这一点上便能估计,不是本国人。 于是引到一条死路上,道路尽头的矮墙前,停下脚步,回头按剑。 “阁下今日,不是来同我逛坤京夜景的吧?”唐境冷冷的声音一出,竟颇有气势:“有什么事,还请出来说明白。” 果然,从屋檐上跳下来一个大汉,蒙面束发,带着一把长戟。这戟虽裹住了整根戟身,却盖不住锐利的戟锋,唐境一见便知:入月! 想当年他学艺时,便见过这把戟,当时此戟与师兄的长剑一番激战,电光火石之间,此戟虽落下风,却也难掩锋芒。可惜最终,戟的主人败了,一个左撇子,余生只能用右手持戟。 没想到,多年之后,这人又出现了,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这,才是钟其毓!唐境眼神一凛,终于验证了多日来的猜测。 却见那男子不论何事,便跟他打了起来。唐境虽然值了一天的班,此刻有些疲惫,却也不得不应战。打着打着,上了屋檐,两人使尽浑身解数。钟其毓虽然英勇,耐不住唐境轻功比他好,竟未曾注意到,唐境一直在把他往一个方向引。 两人在屋檐上跑跳,钟其毓也为近战,把戟收到身后,掣出飞鱼刀,招招不在要害,却厉害得紧。唐境也不甘示弱,虽然分散了注意力,却也没忘了行云流水的剑术。 两人正打着,钟其毓向前一刺,唐境却不挡,往后一退,下了屋檐,正好踩在一个蒙面人的肩膀上。钟其毓追下去才发现,这是驿馆的院子!却见院内横陈着几个不知死活的侍卫,蒙面人倒是没一个倒地的,便瞬间明了了。 唐境虽然是华天的人,看见严铭昊和他身边的那个假钟其毓苦苦抵挡,手臂上都已负了伤,便也知不是小事,连忙帮着应对那些蒙面刺客。奈何这一个个刺客,武功都是惊人的高强。须臾,钟其毓终是展开入月戟加入战局,这才好了些。 不愧是唐境和钟其毓,不愧是各自朝内的御前将军,两人联起手来,瞬间便把原本占领上风的贼寇杀退了士气,甚至斩了两三个。却忽然闻得一声哨响,蒙面刺客皆飞身而去。有一个逃不及,被钟其毓追上,一戟从房檐上挑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变中生谊 () 钟其毓见那蒙面人晕了,又见严铭昊扶着那个蒙面将军,朝房屋方向撇了一眼,发现蒙面将军脚下有一大滩血迹,伤重之至,已是非扶住不能跪直。便把蒙面人扔到一边,上前道:“殿下,将军,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钟其毓原本以为,他不过跟踪唐境一个时辰,况且华天境内的刺客,大抵不足以威胁这二位主子。但就从刚才刺客们的武功看来,确实是他大意了。如今看到他们负伤甚重,也顾不上请罪,跪行两步到他们近前,把蒙面将军的面罩拉下来给他透气,见其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已经神智不清,便连忙把他背起来,快步走到屋里。 唐境见此情势,想来衢北一行也没空理他,踢了踢晕在地上的刺客,发现他还有些动静,说了句:“自己人,起来吧。” 那刺客听了,睁开一只眼,发现唐境正盯着他,刚想站起来再厮斗一番,又被唐境一剑柄锤中后脑勺,真晕了。 唐境把那刺客拖进屋里,扔到地上,卸下他身上一切的武器,见四下并无可以用来捆绑的工具,只好把刺客拖进里屋,打开一个衣柜,把刺客塞进去,柜门朝下撂倒。这动静不小,惊动了正在给蒙面将军止血的钟其毓,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瞪着他。 “我去找大夫。”唐境回望了他一眼,丢下这一句话,默默地走出门去。 走出院子,唐境借树飞身上了屋檐,月色之下,朝着成四子邸轻步飞奔而去。 韩珞成正沐浴完毕,慢悠悠地穿上中衣。正系带子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又被大力合上了。韩珞成木在原地,倏忽见一个蓝袍青年闪进屏风后边来这不是……唐…… 唐境也吓住了:眼前的人一身中衣,长发披散,赤脚站在地毯上,分明是刚刚出浴。 韩珞成脑袋一歪,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问:“将军……喜欢闯人浴室兼……龙阳?” 唐境一脸黑线:“第一,严铭昊遇刺;第二,钟其毓出现了;第三,那个蒙面人伤势很重;第四,跟我走。” “怎么……护卫们都死光了么?”韩珞成闻言,虽然还懵着,脸色却顿时严峻了起来,系带子的动作都快了几分。走出蒸汽缭绕的浴室,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一冷,倒把他冻醒了,思路一清晰,忙道:“我现在就穿衣服去驿馆,你拿着这块牌,”说着,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皇子虎玉给他,又嘱咐:“这院子侧面住的就是我的护卫燕皓,他应该还没睡,你从门口出去……” “公子!”“砰”地一声,门又被撞开了,韩珞成被吓了一跳,唐境反应倒是快,拔剑抵住了闯入者的胸口燕皓以为主子有难,速来救驾,谁知一进门,就登时只能顿在那儿了。 “这……”韩珞成扶额道:“这就是我说的燕皓,他熟路。燕皓,你速带唐将军牵马去找大夫,往驿馆去!”“诺!”唐境闻言忙收剑入鞘,两人飞奔而去。 韩珞成又想起那天燕皓补充的叶桓微的话不可留活口,心下更急了,衣服也找不着。恰时小玉小碎步跑来了,忙问:“公子,我方才听见两声巨响,可是出事了?”“是!你快找衣服给我,我要策马去驿馆!”“诺!” 韩珞成顾不得许多蒙面将军!这位老兄怎么就这么不知道保护自己,居然比他弟弟伤得还重!这要是一命呜呼了,他韩珞成的仕途就结束了啊!于是穿好了衣服,披上披风,长发只草草用那日叶桓微送的发带一束,便飞奔往马厩去了。 为什么不留活口?韩珞成心下也难明:这刺客背后的主子是谁,居然连名字都不能让人知道?莫非是……叶桓微本人?没道理啊……他知道,严铭昊一死,破坏的是两国友谊,这亲便合不成了。叶桓微是帮着他的,自然不可能做出刺杀之事。 那……是谁想让他仕途了断呢?大哥?二哥?他一时脑子里乱得很,想不得那么多。很快,便飞驰到了驿馆门前。走进驿馆,却见院内横着他增派的侍卫们八名侍卫,皆是一剑封喉,有的死不瞑目,有的尸体的伤口还在往外滴血。 韩珞成虽然也见过路有冻死骨,却没见过血流成河至此的场景。想到这些都是尸体,便不由得冷汗直冒,一冒了冷风,更是毛骨悚然。忙走进房间,见两名大夫已经到了,正救治床上的人,便安心了许多。 “小王爷,成来迟了。”韩珞成先给伤势较轻、正在包扎的严铭昊行了个礼。严铭昊看起来有些恼怒,却也只得保持仪态道:“公子不必自责,贼人武功高强,兴许不是华天人。” 韩珞成清楚他为何恼怒,走到床前看躺着的那名男子面容俊逸,颇有王气,一看便知是他猜的那个人。不过唇色苍白,面无血色,倒让他锁紧了眉头,问:“大夫,他伤得如何?”“禀四公子,此人所受皆是外伤,且伤口较深。所幸止血及时,暂无大碍。” 他闻言,暂时松了口气,转头问唐境:“可抓到贼人了?”唐境不答,拿剑鞘捅了捅倒在地上的衣柜。 “……”韩珞成无语了,只能对唐境说:“那……请唐将军先去禀告宫门这里发生的事吧,燕皓,你马上去找……”他一时还不知道城防归谁管,唐境开口了:“找城防营和京城令,在西门,最靠宫门的官邸和最靠城门的官邸。”“诺。”燕皓领命退下了。 唐境正也要出去,又折回来问:“可要把这柜子打开?”意思自然是怕柜子里的人自尽。韩珞成却笑笑说:“将军只管去,他不会自尽的。需要时,这里,不还有钟将军嘛!” 钟其毓心里清楚得很:眼前此人,怕是已经一切明了了,否则也不会说这句话。便瞥了韩珞成一眼,照旧盯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唐境点点头,出去了。 韩珞成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徒增尴尬,便走到院子里去,一时发现自己没带剑。 忽然,他眼前亮出一柄剑这剑是……玄凝!韩珞成转头看向握剑的人,却见唐境冷面冷眼,看着他说:“今后不佩剑,便不必再学了!” 韩珞成忙双手接住了剑,菜鸡啄米似地点头。唐境扭头,便负手而去了。 他拿着自己手上这柄非凡宝剑,抽出一截银闪闪,凉飕飕,端的是一把好剑!收回剑锋,又想起:他这样的人,平时断不会把剑交给别人吧? 目光移向院门,那里早没了唐境的影子。 第二十四章 砧上鱼肉 () 此刻让韩珞成头疼的还有一事那柜子里的刺客,既然已经送到严铭昊眼前,自然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他死了,但此刻自己又走不开。于是乎,只能看着天边挂着的一轮冷月,一边吹风,一边头疼。 片刻,唐境先回来了,韩珞成忙把剑递给他,立刻便正色道:“那刺客不能留。” 唐境疑惑,思索片刻,狐疑道:“他们是公子的人?” 韩珞成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派人来刺杀他们?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吗?” 唐境和他对视了几秒,面无表情地说:“栽赃嫁祸,也未为不可。” 韩珞成虽然知道他是怀疑自己动机不纯,但“栽赃嫁祸”四个字却提醒了他:他是最不可能要杀严铭昊的人,那最想杀严铭昊的人是谁?皇后是衢北人,大哥自然不可能行此事。但二哥就不一样了,严铭昊一死,两国关系破裂,皇后必然失势,这对二哥和端夫人是最有利的。 可是连他和唐境都能想到的,大哥和二哥这两个斗争已久的官场老手能想不到吗?皇帝能想不到吗?可想而知,这个缺口里装的不是战利品,而是引异己上钩的诱饵! 怪不得……韩珞成如梦初醒,这才想明白叶桓微说的那句话的真意。他才刚入朝,根基不稳,无人扶持。如果让这个刺客开了口,随便说出一个人来,他查,只怕刺客和始作俑者联合起来反诬他,且无人能拉他一把。所以不如不查,日后才好相见。 可是看眼下这局面,韩珞成是绝不可能在钟其毓面前把刺客灭口的。只要刺客死在他手上,即便钟其毓不说,只怕自己也会成为朝堂上的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手心顿时冒出了冷汗,他咽了口唾沫,看着唐境的眼睛说:“我是要成事,但取之有道。” “否则,我就和他们一样了,不是吗?” 他的语气放得很轻,却让唐境在某一瞬间相信了他,便微微颔首,又问:“那公子以为,该怎么杀?” 他叹了口气,不回答他,却问:“你刚才回来的时候,街上可有动静?”唐境摇了摇头道:“宫门卫说,他已经记录下来呈送梁内官了,陛下卯时便能知晓。” “好。”韩珞成心里正想着如何能让那个蒙面将军醒来,自己好跟他摊牌,殿内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骚动,韩珞成和唐境忙进去,见躺在床上的人已经转醒,不掩疲态,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韩珞成,盯得他心里颇不自在。 “你们都先下去吧。”那两名大夫发现气氛不对,早就想拔腿开溜了。此刻听了这句,更是如同得赦,忙退下了。 唐境把门关上,闩好。韩珞成便向床上的人行了个揖礼,毕恭毕敬:“成,拜见衢北皇帝陛下。” 严铭骁见他如此,虚弱地笑了笑问:“四公子早已知道了孤的身份,为何不当众揭穿?” 韩珞成是第一次和严铭骁正面对垒,抬眼看他:此人虽是病中,却不能遮掩其五官俊美、英气逼人。若不说明身份,单看这气派,常人只道是杰出的公侯。但一旦言明其帝王身份,再细细看来,只一个字:配! “陛下何必问成。成倒要反问陛下:小妹的绣工,陛下以为如何?”韩珞成这句话一说出口,严铭昊和钟其毓确实面面相觑,独严铭骁听了,细细想来,答道:“虽不精细,但已是难得。” 他听了这话便笑了,说:“陛下若是公开身份,第一,这难得的绣工,可就看不见也摸不着了。第二,陛下既然蒙了面,成又何必扰乱陛下的计划呢?所以成不揭穿,也是为了顾及您的安排。这几日若是因此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严铭骁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件事,孤可以不提。但是今日有这样的疏漏,四公子可否同孤解释解释?” 韩珞成心里慌张,表面上却不乱阵脚,正色道:“由此纰漏,成向陛下请罪,小王爷也可以写奏章向父皇弹劾在下,成愿领罚。但成有一个请求希望陛下能将这刺客,杀了。” 严铭昊冷哼一声问:“明明已经活捉这个刺客了,还要他死?若是以衢北使团的身份把刺客交给朝廷,让官员自行查问,四公子岂不是能撇得清清白白?还是说……”他站起来走到韩珞成面前,气势不容小觑。“这刺客,是四公子的人呐?” 韩珞成不习惯与人靠得那么近,往后退了一步道:“非也。只是这刺客若不杀,这门婚事,也就做不得了。”“此话怎讲?” “在华天诸公子和衢北的联姻谱中,皇后娘娘与贵国最近。若是这个刺客交给了官府,小王爷能保证,以华天官府的审讯能力和关系网,这个刺客不会说个谎,顺带吐出一些……对皇后娘娘有害的谎话来吗?” 他又补充道:“如果因为华天的储位之争影响了华天、衢北两国的友谊,让这个刺客信口开河斩断了陛下与公主的姻缘,那成,就真是百死莫赎了!”说完,他又朝严铭骁行了一礼。 严铭骁想了想,心下清楚自己的表弟也就是大公子韩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但也相信无论他有多么急于太子之位,都不会、也不敢伤害自己这一行人。但若是有人要借此栽赃、算计他,就因为这个刺客的话让这样的阴谋得逞,那就太不值当了。 这趟浑水,他不,相信韩也能处理好。严铭骁心想:毕竟他可是华天最有资格和履历的公子,若是因为此事落了马,对衢北也不好。 “好。”严铭骁即刻发号施令:“子骥兄,你打开衣柜,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钟其毓虽然不信韩珞成一套一套的话,却也不得不听从号令,只见他只身把衣柜扶起来,打开柜门,倏忽一根银针飞了出来,穿过钟其毓的缝隙飞向床头! “叮”地一声,那根银针撞到了玄凝的剑身上,韩珞成反应过来时,唐境已经收剑入鞘了。 见那贼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虎视眈眈地还想冲出柜门再杀两个人。钟其毓便径直拧住他的脖子,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一撒手,那人便软下来,没了声息。 “陛下,没事吧?”韩珞成几乎被刺客和唐境的反应力震慑住了,忙上前问一句安危。殊不知,严铭骁和严铭昊也惊于唐境的反应力钟其毓都没反应过来,他却已挡住了! “无妨。”严铭骁淡淡地,丝毫没有被刺杀后幸存下来的激动之情:“看来这刺客果真是怀有贰心,孤杀了他也好。”又看向韩珞成道:“既然如此,还请四公子惠成和亲一事。” “这是自然。”韩珞成再行一礼时,忽闻得院内有戈甲相拨之声,便道:“卫兵已至,成要先下去安排了,请陛下好好休养吧。”严铭骁点点头,韩珞成和唐境又行了告退礼,这才走了。 “公子,城防营到了。京城令说他们在立案,但这事所涉及的人太特殊了,他们得卯时之后交给礼部和刑部来管。”燕皓见韩珞成出来,忙上来禀告了一通。韩珞成点点头,唐境却问了句让韩珞成摸不着头脑的话:“谁在城防营值班?” 燕皓回道:“兵部侍郎,公孙。” “唐将军,为何问这个问题?”韩珞成明显还没有察觉出这个名字的含义,一头雾水。 唐境心下已经有了答案,反问他:“你不觉得,来得太快了吗?” 韩珞成看着院子里的站在廊上的十几人和门外的几支火把,他们身后的队伍都身披银甲,折射着火光和月光,仿佛砧板上散落的带血的鱼鳞。 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韩珞成觉得,自己就是那条砧板上的鱼。 第二十五章 近水楼台 () 这时,唐境走到门前,把房门关上,又回到韩珞成身边来,低语了一句:“你不会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吧?” 韩珞成见来了一个身穿文官官服的中年男子,忙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想想有啥地方重新安顿他们吧。”那人小跑过来,满脸堆笑着行礼:“卑职公孙见过唐将军,四公子。” 唐境见公孙先给自己行了礼,丝毫不把韩珞成放在眼里,惹得先行了平礼的韩珞成有些尴尬,便也不回礼,冷冰冰地直言道:“公子在此,你先给我行礼,不妥吧?” 那公孙懵了:早听闻这唐境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却生性冷淡,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不懂规矩之人。但奈何不能得罪唐境,便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说:“是,是卑职疏忽了,请公子见谅。” 韩珞成入朝这几天,办事上也受了不少气,早就已经习惯了,便笑道:“无妨!兵部尚书能带那么多兵整整齐齐地来,已经很给成面子了。” “,这是哪儿的话,卑职拿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但是我没弄明白,尚书大人带了近百号人来,是要抓什么人吗?”韩珞成知道他必又是一番官话,便直接打断了他道:“现在刺客跑的跑了,死的死了,不用那么多弟兄,留下二三十个守着就够了。” “诺。”那人一阵汗颜,却见韩珞成朝他友善地一笑,也只能呵呵作陪。韩珞成笑过,却瞬间扭过头去,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也不管他,又开门进屋了。 “小王爷,钟将军,城防营已经来了,这儿也不归我管,请好生休息,待天亮了,我自当入朝禀告陛下,寻一处行宫安置各位。”韩珞成见床帐已经垂下,便道:“至于陛下,还是不暴露的好。” 严铭昊点点头说:“那,那个刺客……”“待会儿自会有人来清理,小王爷只要交给他们就好。”韩珞成说完,行过拜礼,便匆匆走了。 严铭昊看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不由得沉思起来显然,这驿馆的隔音不是太好,刚才院子里发生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钟其毓听见了,向他投来疑惑的眼光。 严铭昊便问他:“子骥兄,你觉得韩珞成,像不像以前的皇兄?” 钟其毓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床上的人,点了点头。 却不知他们话里的主角没时间感慨,此时已经和唐境骑上马,奔赴下一个地点了。 “你要去哪里?”唐境就这么跟在他后面慢慢骑着,眼看不是回成四子邸的方向,不由得疑惑起来。 “呼”却见他仰头叹了口气,以为他必有要事,谁知他却转过头来盯着唐境邪魅一笑,把唐境看愣住了。“去找一处……绝世佳人所居之处。” 唐境以为他是要去那等烟花柳巷之地,正想调转马头径自离开。但细想几日相处下来,加上看他对他良娣的态度,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犹豫片刻,问道:“真的吗?” 韩珞成咋舌了:原以为他这样的正经人,听了他这句话,应该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离开才是。谁知……那他这个态度,究竟是想和自己去呢?还是只是问问?自己该怎么答才合适呢? 韩珞成初入朝堂,还不敢让叶桓微这么快就展露人前,更不敢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唐境与他而言,不只是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他太受当今皇上的青睐了,于是沉默了片刻也只能苦笑道:“唐将军,你还真是让人……”想说“捉摸不透”四个字,又觉不妥。 “我这位朋友深居简出,不喜生人,将军还是先不见的为好。”他的神色恢复正常,转过来对唐境说:“将军还是先回吧,下次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向将军引见此人。” 唐境见他正色,知道自己还是没看错人,心里倒有些欣慰,便在马上向他行了个礼,掉头正要走,却被他喊住:“将军!别让人知道,我出来找我这位朋友了。” 唐境不明他为何要这样做,投以疑惑的目光,见他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上次你来我府上时,那个端着两个茶盘还能健步如飞的婢女吗?唉算了,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以后同你讲。” 见他如此,唐境虽然愈发疑惑,却也点点头,策马离开了。 待唐境走远,韩珞成驰马到了一所乌木金柱大门前,抬头一看,匾上“叶府”二字朴实而大气。自她乔迁之后,自己还没有来过呢。 韩珞成正不知道怎么进门好,却见角门开了,一个少年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可是公子?” 韩珞成又惊又喜,道:“桓微叫你在这里等我?”却见那少年忙开门走出来帮他牵马,还笑着说:“我可等您好久了!这两天都是我在这儿值夜,就为了等您来呢!也不知主子到底想的什么,就笃定您一定会来。您且进去门房等我,我把马给您拴好。” 韩珞成走进门房,见烛火稀疏,不由得看着发起呆来。 想起三个月前,山间遭遇劫匪说来也怪,这帮人劫命不劫财,幸亏是寒川叶家押货的一行人出手相助,才转危为安。 他第一次见她时,虽未负伤,却被人挑落了发冠,颇为狼狈。 那天,她穿着纱缎窄袖圆领袍,摇着一把小折扇向他走来,颇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后来见她穿了女装,才知道那时是因为路上天气太热,才束发解暑。 “公子,随我来吧。”那个少年闩上角门走进门房,拿起桌上的一盏灯笼,带着他往内院走。 “你是……凛风吧?”“正是!没想到公子还记得小的!”凛风素来亲和活泼,见韩珞成不拘于身份,便和他一路走一路聊了起来。 很快,两人走到了一处水榭前。虽是在黑暗之中,却能借着水榭里的暖光看清外面的事物此处近水,池边种着梨花树,天气寒冷尚未发芽。水榭上的建筑前后开门,前接走廊,后接池上半露天花园,前后互不相通,左右开窗。 花园里靠水的边缘都设了花基,种着几种看不出名堂的花。这建筑是重檐双层楼,上层面积稍小,四面都有露天的走廊。 “这地方真不错!”韩珞成由衷感叹:虽然近水又多花,虫蚁是多了些,但此处景致,着实与刚才一路走来所见风景比起来大不相同。 第二十六章 水榭长谈 () “那当然!这可是我家们主子亲自设计的!”凛风得意洋洋地指给他看:“您看这石灯,这廊下的竹帘,还有这池子里……嘿嘿,现在看不见,可是前两天一下雪了之后,走到这儿,看这池,还有远处的竹林,主子后院里那些还没开的梅花树,配上这屋子,活像一幅画!” 说着说着,便走到了门前。“主子,殿下来了!”凛风只一喊,便见一个与叶桓微年岁相仿的女子开了门,朝他行了一礼。“公子,请吧。”寒风欠身将他请进门。 韩珞成一进门,便是一扇小插屏挡住室内风光。绕过插屏,只见屋子的后半边是略高于地面的平台,阶前是一个乌金盖大香炉。阶上设着一张小方几,围桌铺着三张坐垫。 平台左侧是百宝阁,放置着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青瓷罐、玉瓶等古玩,右侧挂着一对古琴,一张五弦,一张七弦。桌旁还陈设着一对火树银花铜烛台,陈设虽简,却因为室内整体干净,看起来倒也不空旷。 “是不是严铭骁出事了?”正东张西望,却没留意寒风什么时候把大门关上,出去了,此时只见叶桓微推开刚才还紧闭的右侧房门走出来。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衣,披着大氅,散着长发站在门边。韩珞成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也只能点点头。 见他披头散发,衣着也单薄,叶桓微也知道事不急于一时,便叹了口气,对他说:“厅里冷,进来说吧。”韩珞成见状,便跟了进去。 进了此中,才知是一个极齐的书房正对面靠墙是一个大书柜,左侧是一张长书桌,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右侧是一张贵妃椅,边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旁边是一个香炉,香从镂空的炉盖中漏出来,更兼一个烛火安静的宫灯。整个房间虽暗了些,却温暖而静谧。 “请坐吧。”她向那张贵妃椅一伸手,自己转身走到长书桌后,拿起那张绒垫,走到贵妃椅前,正要坐下,却被韩珞成叫住了:“诶,还是我坐垫子上吧,本来是我来叨扰你,怎么能让你坐地上呢?” 叶桓微一笑道:“你可是四公子,我是臣,你是君,岂有君坐在低处的道理?”见他愣住了,便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了,自己坐在了软垫上说:“请安心坐吧。” 他便也不推辞了,正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却听她问道:“没有活人吧?”韩珞成连连摇头,说明了事情经过。她想了想说:“如此看来,与我想的大致不差。首先,这刺客被逮住了,有机会却不寻死,一心想着完成任务,可知以夺命为先,绝对不是大公子和皇后的人。” “其次,你才派了燕皓去报官,公孙和他的精兵们转头就穿戴得整整齐齐迅速赶到了。公孙是丞相的侄子,端夫人是丞相的女儿。如此看来,可真是错漏百出。”她无意一瞥,见他略有些打颤,便把挂在椅边的毛毯扔给他说:“披着吧。” “谢谢。”他展开毛毯披着,果然觉得好了许多,又问:“没道理啊,他做得那么明显,就不怕千夫所指么?” 她淡然一笑:“说得好。但是还有第三点那些人武艺高强,路数不像是华天人,按照唐境的说法,倒有些像衢北人。毫无疑问,接下来那些刺客的尸体身上,都会被查验出衢北人的特征。那请问,哪位殿下最没有衢北的人脉呢?” 还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问:“再请问,哪位殿下衢北的人脉最广呢?” 韩珞成细想了想这一点是最极端的破绽,但也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前面两点都可以伪造,只有人脉和实力最难伪造:衢北的刺客,是天下少有的剽悍,且极重信仰,不是什么人都能召集到的。 “你这么一分析,我都觉得……像是大哥做的了。”韩珞成苦笑:“幸亏这刺客死无对证,否则那些所谓‘隐藏线索’越挖越多,只怕难以想象。” 她点点头:“简单地说,衢北使团不死人,韩的嫌疑就永远没办法解除。所谓唇亡齿寒,你刚入朝堂,这些得罪人的事,还是交给你大哥比较好。也只有韩,才有能力和韩翎相抗衡。” “大智若愚,才是你现在要做的事。”她总结完毕,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先开口了:“若是有人质问你,只管领罚,总比他们把你当成眼中钉,天天想着弄死你要好。” 韩珞成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先不说这个了,有一件事唐境已经发现萧兰君的猫腻了。我想,我应该尽早告诉他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否则让他以为我和萧兰君是一伙的,弄得他以为我们成四子邸要谋反,再跟父皇告一状,那就麻烦了。” “唐境这人,我查过了,他的师父是一位老将军,现在已经故去了。老将军养育他到十三岁,便把他带给皇帝作御前侍卫。至于皇帝为什么那么器重他,兴许和那个老将军有关吧。”她把手伸到香炉上取暖,说:“此人可以拉拢,但要量力而行,不可显露目的,以交心为上。” 韩珞成见她如此,便说:“你还是坐到我身边来吧,地上还是太冷了。”不等她回应,便拉她坐到椅上,自己往旁边让了让。又说:“唐境的事我自有分寸,你还是继续查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点点头,两人便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对了,你送的贺礼我收到了,很是喜欢,谢谢。你的生辰是?”“巧了,十月十一,只比公子迟一天。” 韩珞成闻言,笑了,心下又喜又奇,还有些内疚:她这么忙,还记得给自己准备礼物,他却连人家姑娘的生辰都忘记问了。便道:“没想到你我竟这样有缘,是我疏忽了。” 她轻笑:“这有什么?父母亲戚不在身边,也不过是吃碗长寿面罢了。对了,唐境没跟你来,燕皓也没跟你来,你不回去,萧兰君只怕要问吧?” 韩珞成沉思片刻道:“那天阿筠的事之所以能不传开,是因为她在帮忙瞒。” 叶桓微也沉思了,只是脸色隐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他看不见,便径自说下去:“其实我觉得,母妃说的也有道理。她是亡国公主,本就无依无靠,受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想,最好还是让她为己所用吧。少一个敌人,我们自己也舒坦,对吧?” 叶桓微蓦地扬起脸来,点点头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能为我所用,也很好。只是……还是别让她知道你我的关系吧,我可不想也被扔在乱葬岗。”她想起探子所说的萧兰君对下人的态度,便觉得不寒而栗。 韩珞成点点头,站了起来,叶桓微见状也要站起。只是碍于体质,坐久了,站起来时难免眩晕,衣服笨重拖沓,便有些东倒西歪。韩珞成忙扶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病了,没事。”“**病?你才多大就‘**病’了?”又不忍斥她,只得说:“记得请大夫。” “嗯。”叶桓微笑着应他,睫毛微闪。“我走啦。都快四更天了,快睡吧。”韩珞成走到门前,却被她叫住了:“等等!路上冷,我铲一包火石子让你揣在怀里吧。”说着,便又走进书房。少顷,拿出了一个锦囊,里面装着棉花和炭火炒过的鹅卵石。 “外面没下雪,却也冷。不骑马的时候渥着,上马了揣在怀里,会暖和些。”她递给他,便叫来凛风说:“你把公子从角门带出去便速速回来。”又转过来对他说:“前面的路还很长,我没法条条都陪你走,一路小心。” 他笑了,点点头,便随凛风走了。 门才关上,她又打开了正厅通后院的门,站在厅里,视线穿过后院,看向走廊,目送一盏孤灯远去了。 第二十七章 朝堂分辩 () 小玉在屋里等着,见燕皓和韩珞成都没消息,萧兰君刚刚又派人来问,自己却只能以“公务在身”四字搪塞,不由得心急如焚。眼见一个披着长发的身影迎风而来,忙迎上去:“公子!” 跑近了,却见他衣着单薄,脸已然冻得有些发红,不由得有些自责。 “公子,请责罚奴婢吧。”走进屋内,她低着头站在门边,本想跪下,却想起韩珞成最烦人下跪,便捏着手,肃立着。 “怎么了?犯什么错了?”韩珞成有些懵,但顾不得拉她问个缘由,先把手放在了冒着暖气的香炉上。 “奴婢没给殿下打点齐整,就让殿下出去,还冻成这样……若是良娣知道了,必要打断奴婢的腿!与其如此,不如公子先罚,兴许还能罚轻些。” “嗨,多大点事儿啊!”韩珞成笑了,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丢给她说:“喏,你看,这袋热石子是你们家主子给我的,我揣了一路呢,不冷!” 小玉接过来果然,虽然冒了一路的风,但还有余温。 韩珞成暖了一会儿,走到水盆前拧了把毛巾,这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都快被冻伤了,便宽慰她说:“你别看我脸上,那是风吹的,要是冻着,嘴唇早就紫了!别愣着了,快去给我找膏药,别让良娣看出来。” “诺!”小玉忙把锦囊搁到门边的高脚凳上,进书房去了。 却不料韩珞成把脸洗完,长出一口气,正要更衣之时,却有一双柔荑凑上来替他解扣子。“良……兰君?”韩珞成被吓了一跳,见萧兰君也是披着头发,外面笼着一件大绒袍子,满眼温柔地替他宽衣。先是讶异于她这么晚还没睡,再是有些不自在,却不能撇开她。 “公子这么晚出去公干,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唉,别提了。我刚才在沐浴,起来更衣时,唐将军突然破门而入,说严铭昊遇刺了,我就只能火急火燎赶过去了呗。”“燕皓怎么没和公子一起回来?”“我把他留在那儿守着严铭昊,出了事,也好第一时间通知我。” 萧兰君帮他解下外衣,便拿起一旁的绒袍给他披上。恰时小玉来了,手里端着药。“良娣。”萧兰君转过来,瞥得她低下头去,问:“这是什么药?”“冻伤药,怕公子冒风冻裂了皮,先备着的。” “冻裂了皮?你身为奴婢,不知道要替主子打点好吗?”萧兰君责问的语气一句强过一句,几乎快把她问得无地自容。 “是我!”韩珞成突然开了腔:“出门的时候,小玉给我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我见燕皓要在那里守夜,就把外面带帽子的大披风给他了。” 见萧兰君蹙了眉,韩珞成忙一把夺过托盘上的药,眼色示意小玉下去,又缠着她说:“不说这个了,你快帮我抹上些吧,不然明天起来红的一片,就不好看了……” 小玉最是个醒目的,见韩珞成缠住了萧兰君,忙快步走出去了。着急忙慌,连高脚桌上的锦囊都忘记拿了。 夜深,寂然灯灭,同床异梦。 这日辰时初刻,朝臣云集。有几个家住的离驿馆近的朝臣早已得了消息,此时朝堂之上,自然是议论纷纷。 唐境卯正便在偏殿等着了,这是他每天的工作。但今天不同于以往的是,梁内官出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陛下让奴婢告诉将军,待会儿朝堂上,将军想说什么,按照事实,随心而言便是。” 随心而言?唐境心里纠结不定他跟着陛下也有七八年了,可却一直没摸透帝王心术。但有一点倒是真的:陛下对他很纵容,虽然他也极少越距行事。但只要他犯了错,陛下都会先和他讲道理。若是大错都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错,也仅仅是在廊下跪个把时辰,再抄几遍书。 比起君主的身份,陛下于他,更像父亲。唐境到了今天,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 既然如此。唐境听见钟声,握紧了腰间的玄凝,心下暗暗有了决定。 “上朝”唐境跟着皇帝走上台阶,站在王座左后。梁内官待群臣唱喏完毕,站到了王座右前。 唐境的目光始终在昨夜一同前行的青年身上,见此刻他不慌不忙,唐境心里却有些紧张这样的事,若是到了别人口中,又不知如何转述。 谁知他倒率先站了出来,禀告昨夜的情况:“启禀陛下,昨夜衢北小王爷于驿馆遇刺,衢北使团除了随行的四名侍卫死亡之外,其余人等昨夜经民间大夫治疗,现已无大碍。儿臣派去镇守的十名宫城卫和在场刺客,皆无一生还,尸体已交由京城令。” “昨夜儿臣赶到后,急令侍卫请来了兵部侍郎公孙大人。大人也很快就带兵到了现场。儿臣见无可插手之处,便把事务交给了侍郎大人,留下侍卫协办,然后回府待命了。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寻一处周之所安顿衢北使团,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这家伙,怎么也不提我?唐境想帮腔,却无奈韩珞成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参与了这件事,连瞥都不曾瞥他一眼,自己也只能暗暗握紧手中的剑。 不过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跟自己撇得远远的,这意识倒是不错。唐境心下分析了他的话术,也略松了口气。 “嗯。公孙,楚卿,说说情况吧。”皇帝开口了,话里不带任何情绪,歪坐在龙椅上,手里盘着一串楠木珠,倒有些看戏的意味。 京城令倒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刺客的情况:“仵作今早紧急查验了两具尸身,发现刺客脖颈后面有一个蝙蝠图腾,发质粗硬,皮肤粗糙,身形皆高于普通人。除了第一点,其余三点都是普遍衢北人的特征。臣已立案,散朝后将交由刑部处理。” 公孙就不一样了,虽然说了些真话,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拉唐境下水:“昨夜,唐将军……也到了现场。” “哦?”皇帝一瞥身后的唐境,问:“昨日下了夜,你没及时回家?” 唐境向前走了几步,转过来面对皇帝行礼道:“禀陛下,臣昨日恰巧路过驿馆,是第一个发现刺客、救下使臣的人。” 朝堂上顿时出现了些悉悉索索的声响,皇帝又问:“那你也见过四公子吧?”“是臣到成四子邸上,告知四公子的。” “后续之事,也是臣协助四公子完成的。”唐境把话说得极明白,不是为了邀功,倒像是要表明立场般,极其坚定。 第二十八章 制衡之术 () 朝堂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梁内官不由得道了声“肃静”,才让局面稳定下来。 “这么说,唐卿也很清楚昨天发生的事了?”皇帝终于坐正了,挥挥手示意他站回原来的位置,正色道:“此事就交由刑部查办,京城令协办,用尽一切办法,可以随时传召相关人等,务必抓住逃匿的刺客!”“臣,领旨!”京城令和刑部尚书出列行礼。 唐境从至高视角观察第二阶梯,可以清楚地观察韩珞成、韩和韩翎的神色。见韩和韩翎虽然面不改色,前者的左手中指却不住地摩擦着拇指上戴着的扳指,后者的眼神却分明有些异样,一时竟也辨不出谁忠谁奸。 “此外,礼部明日前必须安排好使臣的新住所。城防营加派人马守卫,衢北使团若再次有失,”他瞥了一眼公孙,语气平淡:“提头来见。”“臣,领旨!” “珞成,和亲一事,统筹得如何了?”“禀父皇,儿臣和良娣已经尽力劝说幼筠了。”韩珞成虽然已经知道严铭骁和韩幼筠有私奔之意,但并不敢和韩幼筠道明严铭骁的身份。因此即便已经有了把握,他也不敢打草惊蛇。 毕竟刺杀不成功,要是和亲事宜再迈有进展的话,那幕后黑手还指不定要做出什么对自己或者阿筠不利的事。 “儿臣……定当力以赴!” 散朝后,韩珞成便被韩拉住了:“四弟!”“大哥?怎么了?”韩珞成懵了,转过头来,看见了一脸紧张的韩。“幼筠的事……究竟怎么样了?” 韩珞成灵机一动,叹了口气,故作苦恼道:“难啊!那小丫头片子,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幸亏兰君还能和她聊上几句,还能劝劝她。再加上现在衢北使臣遇刺,只怕态度会更加消极,想年前成事,恐怕是难了。” “这……那你还敢在父皇面前说力以赴?”“我有什么办法?若是不应承下来,还不知道这事落到别人手里,会办成什么样呢!这不,衢北使团就遇刺了?要不是昨天晚上唐将军恰巧路过驿馆,我又恰巧在府里,这事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那你得多费心了。所幸今天父皇没提期限,群臣也并无微词。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只管道府上来找我。”“那,成就先谢过皇兄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父皇命我在礼部历练,我就先走了。”“诺,恭送皇兄。” 韩珞成站在空无一人的殿上,见门外又飘了霰,便站在殿内看着。 “你怎么还不走?”他盯着门外的景色,忽听得脚步声和唐境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不也没走?不用去陛下身边守着吗?” 唐境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看门外的飘飞如撒盐的霰。“陛下让我来会会你。”“会我?”他转过头来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和陛下说什么了?”“陛下什么也没问。” 韩珞成把玩着手里的半块珏,心下起了疑惑,却被唐境一句话直接打断:“不必猜测帝王之心。好好做事便是。” “嗯,说的有道理!”韩珞成点头附和道:“哦,对了,今天是……十四?明天又要演武了!” 说完,他突然转过身来向唐境行了一个礼:“成,谢将军之信任。” “我受不起你的礼。”唐境嘴上这句话虽然疏远,手上却把韩珞成扶了起来,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陛下把我多次派给公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韩珞成心里不知道是惊奇还是嘲讽,毕竟他一直认为,唐境就是继萧兰君之后,被皇帝派来监视他的第二枚棋子。 “但若是公子信得过在下,在下也乐于信任公子。” 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生硬,在韩珞成看来,却莫名地足以消除他的顾虑了。 他看着唐境的眼睛,想起昨夜和刚才唐境的所言所行,再看回这双深邃却真挚的眼睛,不由叹了口气,低下头轻声说:“明天演武时,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对了,别让别人知道,素来不待见人的唐将军,和我韩珞成,做了朋友。” 唐境心里清楚,点了点头,行礼告退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真的有那么不近人情吗?是不是跟他一样,混一点,能更接近像他这样的人? 他也不是没被别人拉拢过。比如他刚到京城时还呼风唤雨的魏家,比如魏阙兵变后的韩、韩翎,丞相公孙家,太尉薛家。 毕竟也是陛下身边所谓的“红人”,喧嚣过后,终究还是得当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臣。 但陛下居然突然,同意让他站队了?唐境愣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又为什么就是这个人。 韩珞成倒是很明白:华天这一盘棋局,只有皇帝一个执棋者,所有人都在争夺另一个执棋者的位置。要想不让另一个执棋者上位并且击败自己,就只能让他们保持竞争。 很显然,皇帝是希望自己能成为除韩和韩翎之外的第三方势力,制衡当下的局面。但苦于他韩珞成势单力薄,所以干脆给了个牌面最大的唐境,增加自己的分量。 但是他本人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而唐境也并没有被明示一定要成为他的属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唐境躲在暗处,成为出其不意的一大杀招。 韩珞成回到府上,正换便服时,问了句:“公主和郡主在一块吗?”小玉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说:“郡主说衡安出了点事,刚刚才启程。不过她给公子留了个字条,您看看。”说着,从书房桌上拿过一张纸来,递给了他。 “香囊不在,有玉为证,大事已成,衡安先撤”十六个字,把韩珞成看笑了:“香囊不在”他能理解,昨天刚在严铭骁脱下来的衣物上见到过,还借此调侃了他一句。最后两句也能懂。但是有玉…… 韩珞成摩挲着手中的珏,慢慢踱步到了韩幼筠的房门前,见她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看着窗外发呆。 韩珞成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旁,弯下腰拽出了她手心遗漏的穗子,把韩幼筠吓了一跳:“四哥,你……还给我!” 韩珞成细细端详了一番手中的玉佩一块圆形的红玉,刻的是一团盘凤。反过来,是两个古字,只依稀辨得左边那个字的左半部分是个“马”字。 “你知道送你这块玉的人,他的名字吗?”韩珞成笑着看着她,她却突然愣住了,没有回答。 “不知道?那你就敢收人家的定情信物了?”他把那块玉还给她,笑着点头:“嗯,不错,果然是我们华天的公主,敢爱敢恨。这样吧,一天之内,如果你能弄明白这个人的名字,我就去说服小王爷,让你嫁给他。” “四哥骗人!”韩幼筠想都没想就知道韩珞成是在耍她,两瓣秀眉蹙在一起,哼了一声。 韩珞成也不逗她了,笑着看她:“那我问一句话,你为什么喜欢他?” 韩幼筠过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第二十九章 争锋相对 () “秘密?”韩珞成终于正色了,陪她一起看着窗外,问:“幼筠,你知道两国之间为什么要和亲吗?” 韩幼筠想了想自接到和亲任务以来,她只想着自己和母妃的事,却未曾细想和亲的意义,此刻也不过只能说个自己最初的想法:“要我和亲,不过就是为了两国交好。但是,一个女子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保证两个国家永远的和平吗?” 韩珞成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能永远。但是你忽略了一个问题,”他转过头来看着韩幼筠的眼睛。“如果华天有能力吞并衢北,那我们还用听他的,把公主就这样嫁出去吗?” “正是因为两国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才必须交好。当下华天刚刚吞并了浦羲五年,许多事都还不在掌控之中,更是没有多余的兵力来面对日益强大的衢北。所以你必须清楚,和亲,并非两人之事,而是两国之事。公主在他国生活的景况如何,完依赖于母国的强大程度。” 韩珞成见韩幼筠渐渐把头低下去,脸上带着失落,便接着说:“我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是怎么劝你的,但是我只有四个字可以告诉你:唇亡齿寒。你担忧你母亲的命运,担忧自己的命运,但是,如果一个国家处于外患之中,又哪里管得上内忧呢?” “哥知道,你前儿看了那出戏,心里难免有些悸动。虽说你是像敏公主非嫁不可,但是幸好啊,啧啧。”韩珞成又笑了,盯着她看。“幸好什么?” “幸好你要嫁的人,就是你想嫁的那个人。”韩珞成就这样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韩幼筠懵了,低眉细思一阵,连忙把那块玉拿近来看越看越觉得玉背面的第一个字,就像是“铭”字。 她抬起头来看着韩珞成,却发现这个四哥,自己怎么也看不穿。 果然……是入套了吗?她正处于震惊之中,突然有侍女来报:“公主,昭仪让您进宫一趟。” 薛昭仪……韩珞成见韩幼筠看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说:“去吧,清楚你所做的决定,说你心中所想就好。”见她把玉拿在手里,便用手里的珏指了一下她的手说:“东西收好,我走了啊。” 韩幼筠点点头,把玉收好了,目送韩珞成走出院子。 韩珞成摩挲着手中的珏走回书房,觉得自己这一趟实在是没白来薛昭仪?只怕背后还有个端夫人!而且指不定他们已经发现是自己在从中调停,此刻正想着捣乱呢。 那个侍女也不简单。韩珞成心想着:不是觊觎主子的财物,就是受人所托、监视幼筠的动向。 说到玉,捏着手中的半块珏,便想起叶桓微:该给她挑一件什么样的生辰礼呢?对了,那个锦囊也该清理干净,让小玉还给她…… 走到房门边,便开口问道:“小玉,那个锦囊呢?”“锦囊?”小玉正在书柜前整理,便随口答道:“在门口的边桌上呢!” 门口的边桌?韩珞成左右看了看,确认只有两瓶花之后,走进书房道:“你放哪了?我没看见啊。” 没看见?小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问:“公子那天晚上没有收好吗?”“没有啊,我不是给你了吗?” 小玉愣住了,忙到高脚桌边确认了一番,细想想:每天大约辰时,她都会带着侍婢们进来清扫书房。那天清扫完还细细盘问了那两个小蹄子,都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来着,她以为是被韩珞成收起来了。怎么……公子手里会没有呢?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韩珞成突然“啧”了一声一拍大腿说:“肯定是被良娣拿去了,你别声张,别人问起来,就说是你给我买的。这两天去找些鹅卵石来放在炭盆里,再备一个锦囊。每天我出去,你就给我包一个。”“诺,我这就去办!” 韩珞成心里有些烦闷,现下韩幼筠没回来,又不敢胡乱作为,只得拿一本书坐下来,翻看解闷了。 他可不知道,进了宫的韩幼筠,和她一样烦闷。 她也猜想到不是只有母妃召她那么简单,但没想到,端夫人和二公子良娣都在。一落座,母妃却不说话,那端夫人倒是喋喋不休和二公子良娣倒是喋喋不休起来。 “哎呦,咱们阿筠最近可真是瘦了呀。”端夫人故作怜惜地说:“这要是到了衢北啊,可不知道还要消瘦成什么样呢!本宫啊,今天就带着你二嫂来看看你,怕是哪天,就再也见不到了呢!”说完,竟兀自抹泪起来。 端夫人虽然对韩幼筠不错,也常常护着薛昭仪,但韩幼筠心里却最看不得她这种假惺惺的做派,便也没应答。 接着,端夫人和二公子良娣便一唱一和,把薛昭仪说得泪珠都要落下来了,这才收手:“妹妹,姐姐一见阿筠就难过,咱们还是出去赏赏花,定定心,留这两个孩子好好说说话吧。” 薛昭仪又何尝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也只能点点头,回望韩幼筠一眼,便随她去了。 待两人离开,二公子良娣薛氏便坐近了,开始和她语重心长起来。 “阿筠啊,你二哥让我进宫来,和你说一件事。”“何事?”“侍女们都说,你最近新得了一块玉,那玉,你可以给二嫂看看吗?” 韩幼筠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没带,放在四哥府里呢。”“阿筠,你二哥让我同你说,你被人算计了啊!你想想,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让你见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又那么快倾心于他?” 什么意思?韩幼筠有些懵,看着眼前这个极力游说的女人。“你二哥的意思是,那块玉的原主,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屈尊来此。那个人把玉给你,只怕是笃定你倾心于他,故而假扮衢北皇帝,想把你骗婚骗到衢北,嫁给这块玉的原主啊!” 韩幼筠下巴都要惊掉了:虽然也不是不可能,联想这几日的遭遇,实在巧得有点骇人。但是……想起那天他和她说的话,她心里却犹豫了。 “我……我又不能不嫁,多说何益?”韩幼筠不看她了,低着头说:“两国联姻,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是我去,也有别人去。即便我被骗了,二嫂又何必多言呢?” “阿筠,你若咬定不去,那衢北皇帝也是笃定了不要别人的,那些人又能拿你怎么样呢?”薛氏还不死心。 第三十章 湖心洽谈 () “我的命,虽然不由我自己。但是无论他有没有骗我,只要我去了,都不算负了他。” 韩珞成见韩幼筠尚未归来,本已是心急如焚。谁知韩幼筠却突然离宫归来,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四哥,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韩珞成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扶着她的肩膀说:“好,好!我问你,你和她们也是这么说的吗?” 见韩幼筠点了点头,韩珞成心下便觉有些不妙,忙道:“我即刻便带你去见他,然后直接送你回宫,你快回去换好便服,叫侍女收拾好东西。”“好。”韩幼筠应了一声,忙提裙快步走了出去。 韩珞成换了便服,转头对小玉道:“你告诉良娣,我今晚不回来吃饭,让她早点歇着。”“诺。”小玉把一个简易的锦囊塞到他手里,一股暖流涌上手心,韩珞成和她相视一笑,把锦囊塞到怀里,快步往韩幼筠的庭院走去。 韩珞成在车上听完了韩幼筠进宫后的交流过程,心下怕有闪失,只能和她坦白:“阿筠,我同意带你来,一是因为,我得尽快去和严铭昊统筹和亲事宜,以免再生意外。第二,如果真的心悦于他,想说什么,还是一次性说完吧。” “为什么?”韩幼筠总觉得韩珞成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详,总觉得自己虽然知道了事情的一部分,但一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更重要的事。 “你难道就不疑惑吗?”韩珞成扭过头来看着韩幼筠,问:“为什么端夫人她们,都不想让你出嫁?又为什么,二嫂会知道严铭骁的身份,而昨天晚上,他们又刚好遇刺了?” “而且,严铭骁还是伤得最重的那个。”韩珞成渐渐想明白了,便吐露自己的猜测:“照理来说,只要严铭昊出事了,和亲就会终止。但是他们冲着严铭骁去的痕迹太明显了,所以我以为,幕后主使的目的,不仅仅是终止和亲!” 韩幼筠还没听明白这句话,马车就停了下来,不由得向前一倾。 这一倾,把兄妹两都给颠明白了。 韩珞成倒是不大意外既然连刺杀友邦的王公贵族都能做到,又何尝不能对自己人动手?但他看着韩幼筠,心中却有一丝心疼:如果严铭骁再出什么意外,最大的受害人就是自己这个妹妹了。 “公子,下车吧。”燕皓的声音有些疲惫,从车外传来。自打昨天自家主子把他一个人扔在驿馆里之后,他这半天又是看家护院,又是陪着紧急转移居所。下午刚回到府里,又被叫出来护卫公子,这日子真是……闲时闲死,忙时忙死。 衢北使团新迁的驿馆其实是闹市街边的一处院落,虽然是热闹了些,但也确实不易犯案。 “小王爷不必拘礼了,伤势如何?”韩珞成见他虽然受了伤,却依旧穿好了衣服在堂上坐正,心下便也知道他并无大恙。 严铭昊昨夜见他那般谈吐,虽对遇刺一事颇有微词,但也好声好气了些:“无妨,只是将军恐怕还得休整一些时日,小王打算把将军先送回衢北疗养。对了,公子今日和这位姑娘来是……” 韩珞成笑了笑说:“衡安郡主有事先回去了,她的胞妹就还留在蔽府上和公主作伴。这不,听说救命恩人遇刺了,一定要我带她来看看将军。”韩幼筠见状,忙上前行了一礼。 “如此……也情有可原。请姑娘跟着他去吧。你,把姑娘送到房中,好生守卫。”“是。” “多谢。”韩幼筠又行了一礼,想到又要见到严铭骁,却又有些惴惴不安了。 见韩幼筠下去了,韩珞成才道:“此次成来,还是因为……小妹已经答应和亲了?”“当真?”“当真。所以成也是来与小王爷初步交涉相关事务的,可有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你我可细细商谈。” 严铭昊知道他是要说有关严铭骁的事,忙点了点头说:“请随我来。” 经侍女带路,两人到了一处湖中亭上,两人静对湖景,见四下无人,韩珞成先开口了:“小王爷应该知道吧?那个所谓衡安郡主的胞妹,就是小妹。” 严铭昊点点头道:“惊鸿之姿,超凡脱俗,又是重情重义之人,皇兄没看错人。” “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小妹方才入宫一趟,收获不少:有人不希望衢北和华天相安,更不希望令兄活着离开华天。所以成也是来询问小王爷,究竟如何打算?”韩珞成手上一闲着,又开始把玩腰间系挂的半块珏了。 严铭昊神色严峻了起来:“小王之前就有所知晓:此次和亲之事,不仅事关两国外交,更关乎两国内政。当下皇兄刚刚继位,国内总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所以也想问公子,可有隐蔽转移的办法?” 水路?舍近求远。陆路?只怕一出城就被人发现了。韩珞成有些头疼:“我也是才回坤京,不熟地形……待我问一个人,她应该会有办法。届时,我会派燕皓传信,请小王爷照做便是。” 严铭昊点点头,又道:“小王还有个想法待皇兄安回到衢北境内,再禀同意和亲之事,可好?” 韩珞成一听这话,苦笑着说:“小王爷怕是忘了前两天,您让衡安郡主交给我的信了吧?那封信我看完之后就被转呈内宫了。陛下本就把期限压在年前,今早直接要求我,要让公主年前成婚,在衢北过年。” 严铭昊听了这话,有些自责。也只能说:“那便请公子多费心,定出一条路线,让钟将军以最快速度护送皇兄回去。这样下来……最好是十日之内能让他们抵达衢北,毕竟传信也需要时间。” 传信?韩珞成想到了叶桓微那个极其恐怖的信息链,眉头总算是松了下来:“传信倒不用担心,我那位朋友,她自有办法。”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那位朋友”,不由得引起了严铭昊的注意。又见他一直摩挲着那半块珏,便笑着说:“公子手中的玉,成色甚佳,却为何只有半块?” 韩珞成看着手里的珏,笑着答道:“这是珏,本来就由两块玉组成。”“哦?那想必是一件定情之物了?” 韩珞成微笑着摇摇头:“这块珏的上一任主人,是一对君臣。主人把其中半块送给他的客卿,后来主人登上王位,客卿执政不到两年便仙去了。主人便收回那半块珏,流传到了我手里。” 严铭昊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那这对君臣一定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吧?”“哦?何以见得?” 严铭昊想到自家兄长就那么把自己的王玉给了韩幼筠,不由得露出了和暖的微笑:“在我们衢北,如果把自己的玉送给别人,要么是定情,要么是生死之交。” 韩珞成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说:“小王爷没猜错,这名客卿,是个女子。” 严铭昊一脸疑惑,顿时脑补出了一系列的爱情故事。 “但他们不是伴侣,而是知己。小王爷可能不知道,我国自建国以来就有女官制度。但是自从那个客卿仙逝以后,那个君王就再也没有招募女官了。”韩珞成补充道。 严铭昊沉思片刻,有些失神:“这世间,还能有男女间的知己?小王竟是孤陋寡闻了。” 是啊,这世间,怎么就偏偏有男女间的知己呢?韩珞成也有些恍惚。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感受着掌中玉的温润,会心一笑。 第三十一章 月下交心 () 韩珞成与韩幼筠离开新驿馆时,见她上车摘了面纱,露出满面微笑。也不知道严铭骁那样看起来极严肃的一个人,是怎么让她愁眉顿展的。 “严铭骁给你下**了?你高兴成这样?”韩珞成自打从北城回来,还是第一次见韩幼筠笑,因她本来生得美,此刻笑颜楚楚动人,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才没有呢!”韩幼筠听了这话,嘟起了嘴,用手帕遮住了半张脸,故意隐藏自己的喜悦。却被韩珞成的手轻轻一拍,笑着说:“别装了,我是你哥,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可记住了:我会尽量保证他的安。”韩珞成想到形式不容乐观,正色道:“但是你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多和父皇、端夫人还有皇后往来,尤其是端夫人,知道了吗?”“嗯。”韩幼筠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乖巧地点了点头。 到宫门前下车,侍女们早已把行李装成一车,在门口候着了。兄妹两从西宫门入宫,都抄近道,一个往御书房,一个往内廷。好巧不巧,却在宫道上遇见了韩翎。他正要去见端夫人,顺便接自家良娣回家。 “哟,这么巧,四弟送阿筠回宫么?”“四哥。”两人行过礼,韩珞成先答道:“对,阿筠说既然已经答应要和亲了,也该回宫好好收拾收拾,准备嫁妆才是。” 韩翎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了一下,转而又露出笑容:“是吗?这太好了!阿筠,怎么突然想开了?” 韩幼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心下也对这个二哥生了畏惧,便低头答道:“国家大事,儿女情长自然不算什么,幼筠还是懂这个道理的。” 韩翎点了点头,像是赞赏,笑容却逐渐变得僵硬,便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们且各自去吧,我也得走了。阿筠,改日有空,二哥再去看你。”“诺。” “恭送二哥。”见韩翎走远了,韩珞成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渐渐消散他越来越确定心中的答案了,只是确实无法去除眼前的隐患。 待韩幼筠回了宫中,韩珞成正想去御书房禀告大事,却被拒之门外。“公子,陛下正在召见几位军政大臣,只怕宫门关闭之前是见不了您了,有什么事,还是递折子来吧。”梁内官依旧腆着五年前的那张狐狸表情,谁都不得罪。 韩珞成闻言,也只得回府。转念一想,又转头回了御书房门口,问梁内官:“敢问,唐将军可在里面?”“公子,唐将军是殿前将军,自然是在里面的。” 这可麻烦了。韩珞成心想:那自己肯定是见不到他了。罢了,听天由命吧。又转身离去了。 骑着马,听集市已经鸣金,又见燕皓已有疲态,便道:“已经酉正了,也辛苦你这两天这么忙碌,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我不累,公子,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韩珞成笑了,停住马脚,说:“快回去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回头再一坠马,以后可就没人保护我了。” 燕皓闻言,也只能点点头,马上行礼,先行回府了。 韩珞成一个人骑在马上,看街边的商贩一个个地撤摊,家家的炊烟都从院子里冒出来,颇有一种别样的烟火气。 不知不觉到了城门前,韩珞成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虎玉,赶在最后能出城门的时刻,一拍马出了城。 在城门口买了盏灯笼,凭着记忆,走马到了荒郊的一棵古树下他也有五年没来这个地方了。 明天是十月十五。他抬头看着天空中慢慢升起来的一轮朗月,想起了大观十二年的十月十五。 闭上眼,仿佛又触碰到了刑场上的冷雨。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韩珞成只恨没有一场大雪为她送行。 提灯下马,绕着四人才能环抱的古树转了一圈,接着月色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一座荒山,再转过头来,看见树下有一块刻着一条极深划痕的大石头,便知是此处了。 记得这个地方,还是当年他跟踪衡安郡主才找到的。靠着石头坐下,却遗憾并未带上纸钱香炉之类,不能祭奠。 “对不起啊。”韩珞成把手臂搭在旁边的石头上,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这五年,少了我一份纸钱。” “你祖父在界山附近的墓,回衢北前我已经去看过了,保持得还不错。” 末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只能把灯笼放在地上,靠着石头看月亮。 忽闻得有脚步声,韩珞成立刻提灯按剑,身子一挺站了起来:“什么人?”一照,却是一个穿着白绒斗篷和旧葱绿绉纹裙的女子,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和一名护卫。“四公子?” “桓微?”韩珞成见来人是叶桓微,又惊又喜:“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叶桓微见是他,从寒风手里接过灯笼,走近了说:“我要连夜去一趟衡安,处理店铺上的事。恰巧明天又是十五,这附近葬了一个我儿时的玩伴,便过来祭拜一下。公子怎么也在这儿?” 韩珞成低头笑了:“明天是我一个亲朋的忌日,我也是过来祭拜的。” “葬在此处,想必是公子在宫外的朋友吧?”见韩珞成一边说一边坐回原位,叶桓微也坐在他身边。韩珞成笑了笑说:“其实我们素未谋面,只是我叹她十五岁就夭亡,实在薄命,就来拜拜。” 叶桓微见他有些伤感,便安慰道:“公子节哀,人各有命,生死由天。” 韩珞成苦笑,摇了摇头说:“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株连的。” 叶桓微闻言愣了一下:株连……虽说这十年来的株连案不少,但是十五岁就被株连至死的少年,还真是少见。 “而且……我贵为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刑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叶桓微听了,心想:也是因此,他才振作起来的吧。 她叹了口气说:“我年幼时,父亲常出去做买卖,我和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其他房的欺负。那时我就知道,做什么都得靠自己,只有自己有本事,别人才不敢欺负你和你身边的人。” “后来及笄之年,父母双亡。叶家长房的父母虽然待我也很好,但耐不住不是亲生的,便也从那时起才知道在一个商贾之家,只有自己有能力挣钱,才能在家族里获得地位。所以后来也就走上了经商这条道路。” “所幸祖师爷赏饭吃,家底也好,才有现在协助长兄管理家业的机会。”叶桓微说完,发现韩珞成转过头来看着她,又说:“公子,我十五岁伶仃至今,还能不被人踩在脚下,都是因为我想守护身边的人。” “你看寒风和凛风这对姐弟,是叶家的家生子,在没遇到我之前,却一直干杂役。有一次凛风发现管家对寒风图谋不轨,来求我做主,这姐弟两才到我身边来。他们事事为我着想,在我心里,早就是我的姐姐和弟弟了。” “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愿意随你来到坤京,在这里开辟生意吗?”见韩珞成看着她摇头,她便说:“是因为公子把这世间的疾苦都当成自己的疾苦,愿意为了改变这样的局面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见韩珞成不知该作何答复,叶桓微又笑着说:“当然了,也有私心想背着家里,挣点私房钱。我要是将来要嫁一个乘龙快婿,可不能没嫁妆!” 见韩珞成笑了,眉头渐渐松开,她也笑了,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桓微……我以后叫你小桓好不好?”叶桓微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为什么这么叫?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 韩珞成有理有据,一脸正经地分析:“你的名字啊,有点意思。桓呢,是柱梁的意思;微呢,是小的意思。我觉得你这个微字不好,叫阿桓又很奇怪,所以叫小桓,好听,寓意又好。”他前两天无聊时查了她的“桓”字,便早有了这个想法。 叶桓微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任凭公子安排。” 月色之下,山雾朦胧,却较往常更暖。 第三十二章 辗转事成 () 次日,演武场上。 唐境按时等在场上,却迟迟不见韩珞成到。自己在场上练了不知多久,才看到韩珞成的身影,心下不禁有些恼怒,一剑挥到了他的脖子上。 韩珞成先是一惊,后见他一脸愤怒,再抬头看看日头自己已经迟到半个时辰了,只能嘿嘿一笑掩饰尴尬:“那个,唐兄啊,你别生气,我,我是争分夺秒赶去面见陛下了,奈何陛下起太晚,所以……” 唐境听了,这才把剑收起来,冷哼一声,走到一旁的剑架上小心放好剑,拿起一旁的水袋,小口慢饮。 “我说过,今天要给唐兄一个好消息。”韩珞成一脸微笑地向他走来。“第一,和亲之事,成了,礼部原先拟定的几个时间里,最合适的是十一月初三。预估那时,严铭骁没出意外,也应该回到衢北了。” “第二,衢北使团在坤京的安由韩翎权负责,而我和你,则负责担任和亲使团的使者前往衢北。”韩珞成说到此处尤其开心:居然还没等他开口,皇帝就先说了第二个条件。 唐境闻言,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又道:“第二件事,是我向陛下提的。” “啊?”韩珞成神色惊诧,咽了口唾沫问:“唐兄……怎么知道我想这么做?” 唐境把水袋袋口拧紧,淡淡地说:“是陛下先问我,如何分配各位公子在和亲一事中各司其职,不出差错。”“那你怎么说的?” “大公子和小公子主张和亲,二公子负责城内使团的安,四公子轻车熟路,可以护送和亲使团。” “陛下同意了,让我和你一起去。” 韩珞成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咋舌:从这两天唐境的为人处世来看,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武将,其谋略胆识,必不在他韩珞成之下。瑜卿素来都是跟在韩身后做事,韩翎接手的类似事件最多,他却是对通往衢北的路途最熟悉的人。 这般安排,十分合理,且不得罪人。韩珞成心下早已啧啧称叹了。 “如此甚好。”韩珞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却见唐境走向演武场中央,一边说:“既然说完了,就开始练剑吧。” “今日加练一个时辰。”说完,他拔剑出鞘,看着韩珞成。 韩珞成心里苦不堪言,却也只得撇撇嘴,走向唐境。 十月廿一,叶府。 叶桓微站在码头,看着一箱一箱被运上船的货物,吩咐了一句:“轻点儿搬。” “为什么要轻点儿搬?这里面有什么宝贝不成?”叶桓微听到这个让人一听便浑身酥软的声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却也只能转过身来,向身后慢步走来的红衣女子行礼:“钰姐姐。” 叶炀钰穿着一身红衣,戴着斗笠走到她身边,却不看她。“我到坤京两天了,你一个二房的贱奴,听见了风声,不来拜见不说,居然连一个人也不曾差来。”在叶家,叶桓微是二房的独女,也就是叶炀晖和叶炀钰的堂妹。 叶桓微没说什么,依旧没把行礼的手放下来她记得,距离她上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是五年前。当时她一起来,就直接被叶炀钰身边的奴婢一棍子打趴下了。 叶桓微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一到了寒川,这个姐姐就完变了一个样。但迫于“长房”“二房”之类辈分悬殊,自己又势单力薄,只能受着。 “最近坤京有了刺客,为防贼人混进我叶家的船舱,还是检查一下为好。给我搜,若藏着人,杀了喂鱼!”叶炀钰语气平淡,声音软糯,却挡不住话里的戾气。 她一声令下,身边的人便即刻冲上船去,或是在码头上,一一打开箱子检查。叶桓微低着头,心里想着那两个与这里其他箱子的尺寸都不一样的大横柜,到底转移了没有。 “诶诶诶,干什么呢!”“我们检查自己家的东西,与你何关!”“何关?唷,都搜到别人家的货上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东家是谁!” 叶桓微只听得一个杂役和另一艘船的伙计吵了起来,叶炀钰见状,瞟了一眼船身上的标识,唤了一声:“滚回来,谁让你查到梁家去的!”那杂役见势不妙,知道是自己犯了错,忙退了回来。 梁家,是晟平皇商。在晟平的地位,堪比在华天的叶家。叶炀钰虽然协理叶家的商务,却也是万万不敢惹的。 少顷,几个杂役纷纷来报并无所获,叶炀钰冷哼了一声,便甩袖而去了。留下叶桓微在原地,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主子,大小姐走了!”凛风见叶炀钰的马车已经离了码头,忙把叶桓微扶起来。叶桓微一直起身,不由得“嘶”了一声,腰部便开始酸软。 “这个大小姐,真是不可理喻!主子都已经有这样一番家业了,她还那么颐指气使的,嫉妒主子就那您出气,真以为自己能威风一辈子呢!”凛风一边扶着她坐上马车,一边不满地朝着叶炀钰离去的方向嚷嚷。 叶桓微摆摆手说:“她不欺负我,就会把你们欺负得更惨。那两大柜子……”“放心吧主子,梁家的余掌柜已经把那柜子搬上他们船,离岸了。” 叶桓微坐在车上,掀开车帘,看着帆船慢慢消失在江面上,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帘子,绝尘而去。 这个方法虽然笨,但也还是能拖几天的。再者,叶炀钰虽然想和她作对,也不至于以得罪梁家为目的叶炀钰的手伸得长,在晟平也有几处基业。平日里小心翼翼经营,生怕被人端了,自是不敢得罪这地头蛇。 “等鸽子到了,就把信传到店里吧。成四子邸的那对黑白绒斗篷,也该做好了。” 十月廿七,酉时。 这日收市后,韩珞成助理完和亲诸事,回到书房,就看见玄关上放着的一对斗篷,觉得好奇,便拎起上面的一件,正欲细看,却见一块绢帕落到了地上。 这材质……天蚕绢帕!韩珞成也有差不多半个月没听见叶桓微的消息了,此刻不由得心急如焚毕竟还有六天,和亲队伍就要出发了,着实是不容有失。 乳白色液体一上绢帕,字迹便显露了出来:骁昨晨已达郁江衢北段,由寒川专人护送,勿忧。 一见这句话,韩珞成忙把绢帕拧成一团,摁在桌上,笑了。 “公子,您笑什么呢?”那个叫香香的奴婢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公子满面春风,有点懵。“你看,香香,这对斗篷好不好?”韩珞成走到玄关,抽出下面的白狐斗篷,揉着柔软的狐毛,愈发怡然自得。 “这是……公子送给什么人的礼物吗?”香香见了这对上好的斗篷,也不由得两眼放光,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拂过狐毛这样的好东西可不能弄坏了,否则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 韩珞成点点头,故意小声说:“你可千万瞒着良娣,把这东西放好了。这白狐斗篷亏你小玉姐姐有心,是她说良娣十一月生辰才去订的。” 香香重重地点了点头,颇具使命感,捧着这对金贵的斗篷往卧房去了。 韩珞成见她离了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了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 第三十三章 红衣女子 () 韩珞成看到这玉簪,就想起叶桓微玉色的大氅,天青色的长裙,雨过天晴色的曲裾,松绿色的腰封不知为何,她对绿色好像有种执着的喜爱,乃至于他一看到这根玉簪,便觉得配得了不得。 这玉簪,还是交由小玉转赠给叶桓微吧。韩珞成把盒盖盖上,唤来小玉:“趁着那俩小丫头片子不在,你把这玉簪收好,找个机会交给你家主子。”“诺。” 韩珞成终于有了闲暇时光,又是诸事皆毕之时,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懒洋洋地躺在桌后的地板上,胡思乱想。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十八个时辰之内就能传信千里的呢?他想到信中细节,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寒川叶家还有自己的传信方式? 话说,自己又为什么会如此放心地就把珏交给她了呢? 初次见面,韩珞成就被贼寇打得披头散发,甚是狼狈。若不是叶桓微将他中途带他绕道寒川养伤,又派人一路护送他回到坤京,只怕他早就命丧途中了。 在寒川不过短短一月,却与叶桓微从不熟到相知,不能说了解了彼此的部人格,但从未有人如此与他志趣相投,又能迁就他的选择,了解他的志向。 最重要的是,叶桓微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 虽然是在一时冲动之下,于马上匆匆把珏给了她。但当她接过的那一刻,韩珞成的确有种心安的感觉。这三个月看下来,这块珏,也真是没给错人。 韩珞成躺在地上,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睡去了。 梦里,一列长长的送葬队伍走过大街,走向一户繁华的王府大门。队伍为首,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 他从围观人潮的外围跑过,想跑到队伍前面看清那张脸可是队伍永远在他前面,排头的位置,怎么也追不上…… 十一月初一,演武场。 唐境于辰时初刻准时到了场上。凛冬已至,此时才有一轮红日缓缓地升起于东方的鱼肚白。昨夜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一更开始下,也不知是何时停的。寒风卷着朝阳带来的余温席卷大地,饶是唐境,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却见有个身影早已立于场中,迎着寒风舞剑。韩珞成?唐境心下不由生疑:这位公子哥每次都来得比他晚,今儿这是……转性了? “唐兄!”他一见唐境便停下了,笑着说:“今天我没迟到吧?”唐境点了点头问:“怎么来得这么早?”“这不是要去送亲了嘛!我怕一路上有人图谋不轨,唐兄来不及保我,就且在这两天加加练,熟熟手!嘶,好冷”韩珞成失了运动,一时不由得打起寒颤来。 这小子,还算有点觉悟,不枉自己牺牲了这几个月的休朝日睡懒觉的时间教他。唐境也想试试他,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突进,直逼韩珞成。 辽阔苍穹之下,有人执剑起舞。阴昏殿堂中,也有人举棋密谋。 “韩珞成如今处于上风,和亲之日又将近了。公子再不落子,咱们这局,可就要输了。”一个红衣女子坐在韩翎对面,与他对弈,落子甚是爽快。 相比之下,韩翎悬而不决,便看起来很是窘迫,气度上还不如他对面的红衣女子。他不由得有些烦闷:“你找的好刺客,连唐境都打不过!如今父皇派我保卫衢北使团的安,怎可现在下手?” 红衣女子见状,放下了流连指尖的黑子,语气慵懒:“唐境?他可不是一般人。公子记清楚了,小看了谁,都不要小看这个殿前将军。” 这句话引起了韩翎的兴趣:“哦?”“唐境师出魏公,手中的剑叫玄凝,是把不世出的宝剑。再加上他自幼习武,又能得陛下如此器重,自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红衣女子拿起了一旁的手炉,歪在扶架上。 “况且,那些刺客面对的,可不止一个唐境。”她淡淡地说:“有人给我报信,说看到了一个手持一把黑色长戟的七尺大汉。公子不妨猜猜,此人是谁?” 韩翎灵光一现,眉头锁住了:“钟其毓?”那红衣女子并未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说:“殿下原先的猜想没错,那个人,就是严铭骁。” 韩翎顿时恨不得把手中的棋子捏碎:“当时没把他结果在那儿,倒是我忘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公子不必懊悔,若真是严铭骁,钟其毓在,没人能伤得了他。”红衣女子站了起来,走到炉前加了两块炭火。“上次能够把严铭骁刺伤,不过是因为钟其毓一时疏忽,再加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的炭盆里加了软骨香。” “想要借刀杀人,在钟其毓眼皮子底下是不可能的。但是内帷,可就说不定了。”火炉渐渐烧旺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钟其毓熟知刀剑,对心计可未必擅长。一个月时间虽然不够,但是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只要严铭骁下台,公主殿下成为衢北新的太后,那指使内乱,也绝不是问题。”她轻轻地放下火钳,转过头来:“不知道公子是怎么想的?” 韩翎沉思了片刻道:“有没有不用牺牲幼筠,又能除掉心头大患之计?”他原先答应她给出的刺杀计划,是因为两国和亲不成,也伤不着自家妹妹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幼一起玩的时间,却是最多的。 再说了,这么一折腾,这好好的一颗棋子,岂不是浪费在了衢北?又不能借此彻底扳倒韩,着实是亏。 那红衣女子冷哼一声:“公子,你可知道这世间的买卖,都是以何为原理?”韩翎摇了摇头,她坐回原位:“得失。有得有失,才是笔好买卖。若是妄图暴利,失了自己所有筹码。到那时,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公主殿下是公子的筹码,但是失去筹码,并不代表损失利益。”红衣女子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如何取舍,还请公子拎明白。” 韩翎沉默了半晌,终是摆摆手说:“也罢,你去办吧。切记,我不管你做什么,万万不可暴露那个地方。” 她笑了,长跪道:“诺。” 韩翎看着她,见她弱柳扶风,肤白胜雪,面容姣好,虽然有种被教育的不快,此时却又松快了几分。 他的运气也是够好的,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遇见了这个女人。而后,一系列风波变故,又是她一一谋划,好歹把韩挤下去了几分。当下韩珞成就在眼前,她虽狠辣,用来对付,却也合适。 第三十四章 幸与不幸 () 那时,韩的朝堂势力已经达到了巅峰,为了争夺城防竟公然在朝堂上吵了起来。最终换来的,是皇帝连续一个月不上朝的代价。事务搁置,韩翎也只得忍气吞声,饮酒作乐。 直到那天,他穿着便服到城中有名的蘅琨酒家夜饮买醉,直喝到酒家正欲打烊。 “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随着一记陶杯落地的闷响,韩翎酒气涌至大脑,想起近日来的种种不快,不由得怒上心头,哪还顾得上什么皇家体统!“客还未走就打烊,信不信我把你们的店砸了!” 小二一看这醉汉劝不住,观其服饰,又不像是平头百姓。便也由着他边喝边闹,溜出包间找帮手去了。 韩翎喝尽瓶中最后一滴酒,见桌上酒瓶俱空,便大声叫嚷起来:“小二,再来两瓶玉露春!” 他有些迷醉了,扶着酒瓶趴在桌子上,缓缓地闭上眼睛。突然被酒瓶落在桌子上的细微动静惊醒了一只涂着凤仙花红指甲的纤纤玉手,拿着两瓶玉露春,摆在自己眼前。 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竟是一个妆容媚人,面容美艳的红衣女子:想他韩翎有名门贵女为妻,四位美人做妾,却都比不上眼前这位妆容精致,难掩风情。尤其是一双摄魂的大眼睛,只一看,便媚得人飘飘欲仙。 “玉露春后劲大,公子当少喝些。”她一开口,韩翎便尽力扶着桌子坐正,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她的脸,问道:“你是何人?” “民女是这酒家的东家。”她笑了,声音媚入骨髓,软和得让人想睡去:“公子也是堂堂皇室子弟,何以在鄙店深夜买醉呢?” 后来说了什么,他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她不停地帮自己倒酒,听自己说话,眼前的脸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便昏昏睡去了。 第二日起来,还在酒家的包房里,那红衣女子见他醒了,第一句话就是: “公子运途不济,但志向高远,非常人能及。民女愿意追随公子,为公子出谋划策。” 说完,她便妙语连珠,说了一通对付韩的措施,叫他句句在耳,却又震惊茫然。 末了,他什么话都没说,看着她的眼神分明由暧昧转变成了惊惧。待她说完,咽了口唾沫,便拿着脱下来的大氅,站起来,匆匆走了。 不过她说的每句话,韩翎倒是都照做了。 在扳回一局之后,他又一次走进了蘅琨酒家。 从此,就是常客了。 虽说现在任何一方都是按兵不动,韩幼筠也不似之前那般悲伤了,所有人都松快了些。但最近就她远嫁一事,各位娘娘、皇嫂和品级女眷无论真假,看起来都极不舍。几日来,韩幼筠日日接见,都有些倦了。 韩珞成和萧兰君也是看在这一点,才特地挑了个闲暇时分来看她。 此时,众侍女都在打点物件,放在廊下,罩上红布。如此下来,竟是满廊红妆。 韩幼筠则站在院子里,看着侍女们忙东忙西,又看院中禽鸟横飞在乌云密布的四方穹顶下,有些压抑,却又因为那一日的戏和手帕,心中百感交集。 韩珞成走入院门的前三步,就已经有门卫通报:“四公子到”韩幼筠闻之,便走下台阶,迎着韩珞成和萧兰君进了屋。 “阿筠,准备得如何了?”萧兰君拉着韩幼筠的手,笑吟吟地说:“我跟你皇兄来看看你,顺便把我们为你准备的嫁妆带过来了。来人,把礼单拿过来。”白姗把礼单传给萧兰君,萧兰君又递给了韩幼筠。 韩幼筠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忙道:“皇兄皇嫂何必如此客气,宫里赏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又何苦再添些麻烦呢?”韩幼筠扶萧兰君走到四方桌旁坐下,“皇兄请坐。”于是韩珞成也靠桌与萧兰君对坐。韩幼筠将礼单放在桌上,命人烧水,自己则摆弄起茶具来。 “我和你皇嫂可没客气,我们都事先说好了,正是因为宫里的嫁妆千篇一律,才又准备了好些新嫁妆给你带去,保证你喜欢。我来看茶,你且看看礼单吧。”于是韩珞成笑着从韩幼筠手中接过茶具,韩幼筠则一脸疑惑,拿起桌上的礼单,翻开细看了起来。 陈年的白酒、黄酒和她喜欢的洛神花酒各五坛,还有一盒洛神花酒曲。还有京城里各大家糕点坊和蜜果坊的蜜饯、干果共六十盒。更重要的是,还附加了腌制方法,兼有各种饼点的方子。 除此之外,还有女儿家的各种上好的梳妆工具和胭脂之类,和一些香具和香粉、线香,各种奇石香木所制的手串、项链和镶嵌的钗环。 韩珞成将茶具摆好时,抬头看,却见韩幼筠两手抓着礼单,眼眶已红。末了,合上礼单,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正看上韩珞成的眼睛时,要倾吐一番时,却又被韩珞成打断了:“”阿筠,你是我妹妹。”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又道:“很多事,我们生在皇家,不由自主。” 萧兰君闻言,举到嘴边的茶杯抖了一下,僵硬地举起袖子到眼前,不顾清茶冷热,硬生生灌下去,不知滋味,只觉得温热的茶水烫过冰冷的咽喉,穿过寒冷的身体,喉中生疼。 “深宫之中,人心叵测,父皇是天下人的皇帝,皇后亦非我们一个人的母亲。但是,你有你的母妃,还有我和瑜卿,和你四嫂。”韩珞成抓住她的手,转着她手腕上的珠串,手心由茶水熨烫的热感温暖了韩幼筠的手。 “你也是宫里长大的,也见过人心昏暗之处。政治利害和后宫纷争,在任何一个皇宫里,都不可避免。”韩珞成把话锋一转:“但是四哥不希望你和那些深宫妇人们一样,见识短浅,为私利而害人。四哥希望,你能永远好好的,保持你现在的样子。” 末了,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去到那里,真有那些事情,写信告诉我,四哥派人解决。” 韩幼筠微微一愣,却不知说什么。埋下脸来,额头碰在韩珞成的手背上,眼泪垂直掉落在桌上,融入在锦布里。 “好了,阿筠。”韩珞成右手抚着她的头发,随即一笑道:“你的路还长着呢,想来他们也不敢亏待你,慢慢适应吧。我还要去一趟尚宫局,你和你四嫂先聊着。”“诺,恭送皇兄。”“公子慢走。” 待韩珞成出去了,韩幼筠鼓起勇气问了萧兰君一个一直以来没敢问的问题:“四嫂,嫁到另一个异国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萧兰君看着她,笑着说:“虽说守了四年,但遇见的是你四哥,还好。” 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亡国公主,天下的人都知道,在嫁给你哥哥之前,也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那时觉得,自己有了父母的宠爱,就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我也曾想过,能和那些男人一样,立足于朝堂之上。可是华天的军队一打进来,什么都没了。” “我是我们皇族的子女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被嫁给你哥哥,心中当然有怨恨,但更多的是庆幸,终于有了一个新的避风港。” “那时我还想通了一个道理:女子,那些没有真正的权力和智慧的女子,在一个时代中,除了被利用,就是被遗弃。被遗弃的女子任人宰割,不知生死。被利用的女子,如果还不能记住教训,就只能被利用完后,再被遗弃。” 韩幼筠呆呆的看着她,她此刻盯着桌上精美的茶杯,语气顿时变得有些冰冷:“而记住教训的女子,才会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阿筠,你虽不是亡国公主,但记不住这一点,即便华天再强,到了时候,依旧保不住你。” 韩幼筠知道,萧兰君是交心了,不由得有些难过。 第三十五章 地窖囚笼 () 韩幼筠最初不愿意和亲,也是因为目睹了萧兰君的经历她害怕自己也会有同样的经历。回想昔日韩珞成在外之时,萧兰君一无外亲,二无子嗣,成四子邸无权无财,门户冷清。 到今天,萧兰君一个人便把成四子邸经营成这般光景,着实不易。再看她今日这番言论,可知她也是经历了惊涛骇浪,还能端坐的人,不由得叫韩幼筠肃然起敬。 “四嫂,故国已逝,况且现在父皇施仁政,浦羲郡的老百姓们也是安居乐业,又何必提及伤心事呢?”韩幼筠试着劝解她,却被她一个眼神噎住了:“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她愣住了:“难道……不是吗?浦羲已经成了华天的国土,那原住民自然和我们华天的老百姓,是一样的呀!” 萧兰君低头苦笑,叹了口气说:“不说这些了,随我一起去天香宫吧,邢夫人吩咐我一定要带你过去用晚膳呢。” “好!”少女的思维总是特别跳跃,见她心绪平复,也不由得转悲为喜,把方才萧兰君那一问下她产生的疑惑,通通抛诸脑后了。 韩珞成核实了给衢北皇室的嫁妆礼单,往天香宫走去。一路上,见着不少正在为和亲礼仪忙碌的宫人。一时之间迷了路,又无人跟在身边,走到了一处废旧宫殿宫里竟还有这么荒废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却在殿门前开辟出了一条道与其说被人开辟的,不如说是被人踩出来的。忽闻得从地底下传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声音不大,却把韩珞成吓了一跳。 这阴森的地界和诡异的尖叫,非但没有吓退韩珞成,还让他越发好奇起来。他轻声慢步地走到门前,门旁放了两三个极简陋的担架和一堆白布。靠近门边,能闻到一股淡淡地腥臭味许是天冷,闻不太真切。 韩珞成轻轻地推了下门竟没上锁。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殿内不大,被乱七八糟堆放着的杂物和柴火中间,有一扇敞开的地窖门。他走过去向内看那股气味更明显了,叫人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韩珞成心下疑惑,忍着臭味,顺着梯子往下走。 通到地底,见四下昏暗,只能看见主室里有一张破木桌上睡觉,旁边还摆着几个酒瓶和酒碗、一些吃剩的菜肴。顺着主室往里看,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能看见走廊尽头有细微烛光,像是一座监狱。 下一幕所看见的,真真让韩珞成后悔自己生了双眼睛。 主室里一个十字架上,用铁链绑着一具躯体。韩珞成看了很久,只有“破烂不堪”四个字能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勉强能看出来是一个少女,头发披散着,像是飘散的柳絮,这么冷的天,上身却不着寸缕,脸上、身上遍布着淤青和伤口,体无完肤。那片只能略略遮羞的破布下,大腿内侧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很明显,那股气味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撑着墙干呕起来,显然是动静太大,惊到了十字架上的少女,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条缝,发出极微弱的声音:“救……我……” 韩珞成听见声音,稍稍恢复了理智,但还是不由得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惊慌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那个少女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他,笑了。 那一笑,那句话,韩珞成永远都忘不了。 “浦羲人,只为是……浦羲人,供禽兽……玩乐之所……” “喂,你是做什么的!”一个太监从走廊里举着火把走出来,一见韩珞成,顿时惊得魂不附体:“四,四公子!参加公子殿下!” 韩珞成睥睨着他,又问了那个问题:“此处,是做什么用的?” 又指着那个少女,加问了一个问题,语气较上句更甚:“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公,公子,您还是别问了,快走吧,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那个太监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却忽然感到脖颈上凉飕飕的一股剑锋已经搭到了脖子上。“公子,饶命,饶命啊!” 那人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见了这番架势,忙竹筒倒豆般说了出来:“这儿专门羁押那些不听话的……从浦羲押过来的下等宫人,只因个别确实生得俊俏,白白去当了差役也可惜,管事内官们就说,允许小的们在这里取找乐子……” 韩珞成顿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浦羲人吗?”“是,不仅有宫女,还有小太监,小的们平日来,也只敢在里边玩,这个女的,是管事内官办的……反正也是罪人,公子又何必这么……” 韩珞成的手一时无力,收剑入鞘,声音很微弱地问:“皇后娘娘,也不管管?”“主子们大抵都是知道一些的,只是……谁又管得了这么多呢。小的老实告诉公子吧,这个地方,咱们宫里几十年前,早在这些浦羲人没来的时候,就有了!” 他抬起头来,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力。转过头去盯着那个女子的脸看,她的脸色又恢复了最初的淡漠。 “滚吧……你,救不了我们……”说完这句话,她又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韩珞成恍惚中晃回了天香宫,天色已晚。楚灵早已在殿门口等了多时,见了他,忙迎上来揪住他的衣服问:“公子,您上哪去了?夫人,良娣和公主、小公子,都等了您好久了!”说完,便要扯着他的衣袖要他进去,却拽不动。 一看,韩珞成如同傀儡一般,定在了门前。 他忽然不知为何,急切地想听到叶桓微的声音,非常急切。 “公子,您怎么了?”楚灵愣住了:她从未见过韩珞成这般神情,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个不见底的洞,令人害怕。 恰时,萧兰君出来了,见了韩珞成这般神情,又见他衣袂沾了泥,便知他必遇到了不寻常的事。忙上来打圆场,笑着说:“公子还不进去,是怕衣摆上的泥脏了地板吧!这是上哪去了?” 韩珞成转过头来看着萧兰君不知为何,她的脸也给了他一种心安的感觉,眸子好不容易亮了些,没那么吓人了。 “楚灵,你去取一套公子的旧衣袍和鞋子来吧,我帮公子在侧殿换了再进去,也不至于让夫人问起来。”“诺。”楚灵见萧兰君接替了她,忙到后殿去了。 萧兰君把韩珞成拽进侧殿里,关上房门闩好,拉着他的袖子问:“到底怎么了?你怎么跟失了魂一样” 谁知韩珞成猛地抱住了她,那力度,简直是要把她融入他的身体里,不容挣脱。萧兰君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好一会儿,他才略松了些,竟埋在她的肩膀上,颤抖着,无声地哭了起来。 萧兰君哪里见过这样的他?只知道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抱住他拍打着他的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想了,不想了……” 待韩珞成平复了些,挣脱开他,捧着他的脸说:“你听我说,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现在母妃和阿筠,瑜卿都在等你,不能让他们发现你伤心了,不然他们也会难过的,知道吗?” 韩珞成听了这话,忙像个孩子似的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萧兰君见他一改平日里放浪不羁,眼睛红红的,别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心下爱意无端又生出许多,微笑着轻声对他说:“好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第三十六章 别君吟 () 一顿饭吃下来,韩珞成心不在焉,神色悲怆。萧兰君也只能向邢夫人等掩饰,说是韩珞成舍不得自家小妹,这才翻了过去。 回到府里,韩珞成不由自主地被萧兰君拉进了昭兰苑。“速去烧水,让公子沐浴更衣。”萧兰君只是冷冷一吩咐,少顷,里屋便热气腾腾地升起白烟来。韩珞成沐浴完毕,换上干净轻便的衣服,散着头发,果然觉得舒缓了些。 萧兰君见他披着头发走出来,神情也好些了,便给他披了一件大氅,末了,把手搭在他的上肩膀问:“你一路都魂不守舍的,菜也没吃几口,到底怎么了?” 韩珞成咽了口唾沫,直直地盯着香炉中漏出的青烟仿佛再现了那个少女的模样。开口说话,声音却哑得不行:“我去了一个该去,又不该去的地方。” “哪里?”“一个地牢,里面关着一些很可怜的人。”韩珞成的视线慢慢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她们不过是犯了些微不足道的小错,却要因为卑微的身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遭受非人的折磨……” 萧兰君听了这话,低下头沉默了她还小的时候,还在浦羲皇宫里的时候,也听说过有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在浦羲是合法存在的,只要是贱奴犯了错,无论大小,都会被关进这样的地方,供有地位的宫女太监折磨致死。 此刻为了慰藉韩珞成,她却也只能笑了笑说:“他们既犯了错,遭到惩罚也是应该的。况且,也不过是一些奴隶,公子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 韩珞成的眼神顿时凌厉且冰冷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些人,可是你我的同胞!” “不是因为卑微,就应该被折磨;不是因为低贱,就可以被践踏。想想……如果,是浦羲人遭受这样的对待,你能释怀吗?”他终究是舍不得告诉她,是她的同胞在这样的苦海中。 萧兰君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说更多,只是帮他把长发拢在耳后道:“如果公子怜悯他们,那就请振作起来,去夺得解救他们的机会吧。” “怜惜,也只是徒劳的事。”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悲怆了起来,被韩珞成看在眼底。趁着她的手拂过他的耳后,韩珞成猛地把她拢到了怀里。 说实话,这个举动的真实初衷是因为,韩珞成在得知那个少女的身份之时,联想到了萧兰君。 她在宫里的那两年,是不是也受过这样的苦? 韩珞成厌恶她待在自己身边的真实目的,但毕竟也多情。理智,终究抵挡不住枕边暗香的情意绵绵。所以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也会害怕。 “我就……抱抱你。”萧兰君比他矮了一个头,穿着厚厚的衣服,抱着,很让人安心。 他听母妃的话洁身自好、坐怀不乱这许多年,也只是为了保留着这颗一尘不染的心,等这一个拥抱罢了。 萧兰君微微一怔,也搂住了他的腰身这一刻,仿佛就已经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一刻了。 夜色迷离,心有灵犀。 十一月初三,卯时。 算定巳时是良辰,韩珞成寅时便起了,沐浴更衣,比及冠之日还正式。萧兰君正在书房里帮韩珞成打点一切,见一应物件都已经被清点上车,这才松了口气。 岂料肩上突然被罩上了一件斗篷,她被吓了一跳,正要挣脱,却见韩珞成走到她身前来,一边给她把胸前斗篷的丝带打好结,一边轻柔地说:“别动。这是送你的生辰礼。” 萧兰君果然没动,一时转过头去看镜子里站得极近的两人她身上披着白狐绒斗篷,他却穿着黑貂斗篷,一黑一白,很是相配。 “嗯,好啦。”他满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细细端详了一番,笑着说:“真好看。我虽不能给你过生辰,但这件礼物,也能略略填补我的过失了。” 萧兰君转过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揉着身上的斗篷,略有些惊讶:“这狐绒这么好,居然还是白色的莫非这是极少见的白狐?” 韩珞成也转过来看着镜子里的她,点了点头。 她又细细托起边角看了看,微微皱了眉:“只是这皮……不是生扒的。”“哦?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又转过头来看了看韩珞成身上的黑貂绒,笑着摇了摇头说:“生扒的皮成色更好,不过也罢,这也很上乘了。”又帮他理了理衣裳说:“难为你了,这么忙,还费心准备这些。”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负了你整整五年,我……”“别说这些。”她的食指抵在他的唇瓣上,微微一笑:“我先出去看看他们打点得如何,你歇一会吧,待会儿还有得忙呢。”“嗯。” 待萧兰君离开了,韩珞成便叫道:“小玉。”“在。”他从书桌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说:“把这个交给你家主子,说若是要回信,叫人往这上面写的路线一路找来便是。”“诺。”小玉小心地把信收好。 韩珞成又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少和你主子接触,好好做事,保护好自己,知道吗?”“诺,公子放心。”小玉笑着说:“奴婢一定好好干,等公子回来!” 待府上下的主仆送别了韩珞成,萧兰君令关上大门,又吩咐白姗:“给我盯紧了公子身边那个叫小玉的,她近日必有动作。”“诺。” 她揉了揉身上温暖的斗篷,看着漫天小雪,暖暖一笑,如三月春风,足以融化冰雪。 公子,我一定不会,让别的女人得到你……一定不会…… 叶桓微知道和亲事宜必定繁杂,故而慢悠悠地处理完了各处事务,这才乘上马车到了城外十里那棵大榕树下那也是送亲车队的必经之路。 远远地听见大批车马走来的声音,她便吹响了手中的鱼笛。 曲调哀怨婉转,即便是在封闭的马车里吹奏。声音回响在这空旷的大道上,也依旧让人听得清楚明白。 韩珞成骑在马上,凛凛寒风,夹杂着笛声,穿透旷野上的连绵飞雪,传入他的耳中。 小桓……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榕树下的那辆马车,心有所动他以为,她必然来不了,送不得。 他不能下马,更不能离队,只是听得笛声变近,再变远,最后消失在冽风的呼啸中。 马车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终于放下了笛子。一炷香时间,失去了手套和手炉的庇护,一双本来就糅糙的手被冻得更干了,仿佛要裂开似的。 “主子,公子走了,快暖暖手吧。”寒风忙夺过她手中的笛子,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炉,又命马上的车夫:“走吧,回府。” 马车渐渐开动了,寒风便问:“主子这两天没练琴,都在练这首曲子,这叫什么名字?” “《别君吟》。”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冰天雪地,玉树银花,轻车瘦马,一片苍凉。 第三十七章 锦囊事变 () 白雪飘飘,落到毛茸茸的白毯子大地上便不见了踪迹。唐境看着眼前冰封三尺的郁江上游,冰上已然被先行队伍开出了一条蓝色的道路。是时,已是腊月初三。 大批人马慢慢悠悠、浩浩荡荡地走了一个多月,所幸途中并无暴雪,这才到了北城郡。唐境看着右前方正与严铭昊攀谈着的韩珞成,这一个月来,他们戌时驻,卯时行。每天早上,韩珞成都会早起一些,在离车队不远的地方随他练武。 每日骑马、练剑,自然的体能锻炼再加上天气寒冷,体能消耗可想而知。有些随行宫人都因实在坚持不住落在了车尾,可韩珞成却靠着日益增长的饭量,反而变得比过去壮实了些。 待严铭昊离去,韩珞成回头一看,发现唐境正盯着他看,便歪着头问:“唐兄,有什么事吗?” 唐境走近前来,递给他一张纸,趁韩珞成一边打开来看一边说:“据说此事,衢北已经面封锁了消息。若不是你那位朋友派人来传信,只怕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韩珞成展信,还没看完,脸色便越发严峻。“一个月内遇刺两次,衢北的宫城卫是废物吗?”他放下信件,又冷哼一声道:“今年提前下大雪也能赖我们幼筠?呵,果然愚昧落后,也不想想灾荒粮是谁给的!” 唐境长出了口气说:“公子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让衢北的皇亲国戚接受小公主。” 他捏了捏手中被折好的书信。“能怎么办?我现在向天求个陨石,然后上面写着和华天和亲是好事吗?唐兄你要知道,这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不管我们做什么,他们都会有千万种说法来歪曲你的示好。” “衢北的家务事,不是我等能管得了的。”韩珞成叹了口气说:“看来他们最后的杀手锏,就在于我们在进入衢北之后,让华天使团得不到体面和尊严。这时只要有一个人回去给陛下报信,朝廷问起为何和亲不顺,我们就是众矢之的。” “当务之急,是应该派人去联系衢北最重要的那几个皇亲国戚,他们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韩珞成说到这句话,想到叶桓微在信里细细嘱咐了一切渠道,握紧的拳头不由得松了松。 唐境也是提前大致瞟了眼信件的人,点了点头,心下不由得感叹这位落款“小桓”的谋士不仅字迹端正,谋略还超乎常人,不由得叫人浮想联翩究竟是怎样一位名士? 但是上次韩珞成又说绝代佳人……嗯……唐境猜不出来,只能确定:这“小桓”,一定是个心细如发的男子! 叶桓微在千里之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定了是一个“心细如发的男子”,却打了个喷嚏。 寒风忙把毛毯盖到了她身上,劝道:“主子,咱们还是进去吧,这天太冷了。” 叶桓微看着庭前簌簌飘落,越下越大的大雪,也只得点了点头,吩咐道:“把这梅花盖上吧,这才第一年,还嫩着呢,雪压不得。”“诺。” 这时,流风匆匆忙忙进来了,禀报称:“主子,许掌柜说最近素裁坊、蘅琨酒家和恒坤客栈前多了些盯梢的,怎么处理?” “盯梢?是什么人?”“不知道,但他们警惕性非常高,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同行。” 叶桓微坐在书桌前,想了想,便吩咐道:“无论如何,叫‘苍穹’最近都不要传信了,小玉那边也一样。”“诺。” 流风这边先嘱咐了旁人飞鸽传信给“苍穹”的各位传信者,自己则出了府,往素裁坊去小玉和他们的接头地点,一直都在素裁坊。 走到素裁坊临街,却见街上人山人海临近年下,这条街也是年货小摊最多的街区。流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因长得比别人修长些,远远地便看到小玉挎着篮子,朝素裁坊的方向走去。 流风见了,一时手足无措既不能大声呼喊,又挤不过去。却见这时,有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从小玉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话,小玉便随他去了。 流风见小玉走了,暂时松了口气,在素裁坊里留了字条,便匆匆回府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信,传得太晚了。 小玉见管家之子突然来找他,不由得有些疑惑。及到了昭兰苑,便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怕今日之事,是没那么简单了。 萧兰君坐于堂上,饮茶看书。小玉进了正厅,先施了一礼:“给良娣请安。”谁知萧兰君放下茶杯,并没给好脸色,第一句话就是:“跪下。” 小玉不明就里,突然被身后的白姗一推,跪倒在地,不由得懵了。 “你是公子书房里的小玉吧?”萧兰君居高临下,语气虽平淡,却足以威慑小玉。“我叫你来,是有一样东西要问你。”说着,便把桌上的一个东西扔到了她跟前。 小玉捡起来一看正是叶桓微的锦囊,便掩饰紧张,笑着说:“这个锦囊,是奴婢给公子做的,里面放上在火炉里炒热的小石子,可以给公子当手炉用。上次用完放在边桌上,奴婢还找了好久呢!” “哦?那照你这么说,一定还有备用的锦囊咯?”萧兰君笑着问,小玉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发虚。“好,白姗,去找香香,给我找出公子的那两个锦囊。”“诺。” 白姗下去了两炷香时间,便拿回来两个装着石子的锦囊。萧兰君拿过来,两相对比后,笑着说:“那看来,你的绣工,还真是时好时坏呐。” 小玉心里更虚了:她知道叶桓微所用的绣品,自然是素裁坊的上品,但因只见了那锦囊一面,实在不知道绣工如何。如此看来,怕是瞒不住了。 萧兰君站起来睥睨着她:“我听人说,公子在外面被人拌住了脚,我想,你是公子最贴心的侍婢,问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又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如你告诉我,这个锦囊的主人是谁,我一定好生待你。” 小玉心下早已有了答案,正视着她说:“良娣,这锦囊确实是奴婢自己做的。公子对良娣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有别的相好呢?” 萧兰君与她对视片刻,点点头站了起来说:“小玉,很好!白姗,带人给我搜她的寝室,一点可疑物件也不能放过!” 小玉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两手按在地上借力跪稳。不知又过了多久,白姗拿上来一个盒子正是那根玉簪子! “良娣,这是我们在她的床铺底下搜到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布料缎子,都是好料子。”白姗打开那个盒子呈给她看。 萧兰君只瞥了一眼,便冷笑道:“好啊,玉簪,小玉……既然你不承认公子在外头有人,那这,就是公子送给你的咯?” 小玉知道自己已经是死罪难免,咬了咬牙,伏在地上说:“良娣饶命,这些东西,是奴婢一时起了贪念才拿的……良娣请责罚奴婢吧!” 萧兰君大怒,责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你还不肯说实话么!”见她伏在地上不回答,直接挑明了:“你三番五次往那个素裁坊跑,难道不是帮他们俩传信?” 小玉知道萧兰君不知道素裁坊深浅,只是借势威逼她,便直起身子来说:“良娣,奴婢是因为受公子之命,要给主子们做衣裳,才去素裁坊去得勤了些……确实不是良娣说得那样啊!” 萧兰君怒极反笑:“好,很好!白姗,小玉魅惑公子,居心不良,还犯了盗窃,你现在就把她拉到柴房,给我伺候好了,再扔到大街上要饭去!”“诺。” 小玉被拖着走了她的膝盖已经被冻得直不起来了,她没求饶,也没哭喊,显得尤为可疑。 她听见萧兰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敢告诉公子这件事的,小心你们的脑袋!” 却只是松了口气,笑了。 公子,主子,小玉……不负各位了…… 第三十八章 小古板 () 夜里,叶桓微看好账本撂下。寒风见自家主子终于舍得吃饭了,忙要把书房外的漆盘端进来。一不小心,翠绿色的琉璃手镯在木桌边角“咔”地撞了一下,便裂出一条缝来。 “怎么了?”叶桓微走出来要濯手,正好看见这一幕。见寒风攥着左手腕看着,以为她的手腕是磕到了,忙走上前去看手腕无碍,倒是琉璃手镯磕破了一个角。 “呀,可惜了。”叶桓微借着烛火看清那个缺口,不由得感到惋惜:“这还是你娘给你的遗物呢,明天找个金店,把它补上吧。” 寒风点了点头说:“没事的,先吃饭吧,这都戌时了,你也不饿?”叶桓微坐在桌前笑道:“把事情做完了我才能吃的下饭呐。毕竟钰姐姐来了,大意不得。” 岂料叶桓微刚端起饭碗,流风便闯了进来:“主子,不好了,孙姑娘……可能出事了!” 她放下筷子转过身来问他:“什么事?”“今天我和小玉没碰上头,她被突然叫走了,我就派鹩哥去打听,据说是小玉被叫去萧兰君屋里,就没再出来做事了!” 叶桓微眯了眯眼,低着头闷声了好久,只喃喃地说了句:“我保不住她。” 末了,又低着头道:“萧兰君现在处境不一样,不敢在家里杀人。你让鹩哥继续打探,若有异样,隐蔽之下,随时来报!”“诺。”流风见她低着头说话,便知道此事十之五六是看运气,心里也凉了半截。 待流风出去了,寒风关上屋门说:“快吃饭吧,为了这点事,天天劳心费神的。”叶桓微听了便拿起碗筷,扒拉了两口饭菜,一块肉也没动便放下了。 她站起来,已然是食欲无。“我实在是吃不下了,你收拾收拾吧。”寒风也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端着漆盘下去了。 待寒风出了门,叶桓微又走回书房,从一堆堆放得极整齐的卷轴和竹简的最底下抽出一个竹简上面的卷轴和竹简竟纹丝不动。卷首上写着“苍穹册”三个字,摊开来,每段段首都是不同的鸟名,鸟名后是人名以及个人信息,事无巨细,通通记录在册。 在察看了“鹩哥”的个人档案之后,叶桓微无意触到了“鱼鸢”二字。也好久没与她通讯了。叶桓微想着,便卷起了竹简,收回原来的空位。 落笔数行,油印封笺。见鸿雁携书飞去,叶桓微心中唯有一念 你一定,一定要想出办法啊! “又给‘鱼鸢’姑娘写信呢?”寒风端来一碟蜜饯放在院子里的桌上,见她放飞了一只大雁,又不觉有风,更没下雪,便也没催她进屋。“嗯。”叶桓微平日里对众人都是闲话少叙,独有和寒风在一块时愿意说说。“我想不到办法,她应该能。” “她可是文先生的妹妹。”寒风知道她是为小玉的事吃不下饭,便安慰她:“文姑娘虽然不读大书,但文家好歹也是著名的谋士家族,文先生的父亲是,他也是,他妹妹有如你所说的鸿鹄之志,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叶桓微一边走进屋里一边问:“你和文云曦私下可还有联系?”见寒风点点头,她便笑道:“我招安他来‘苍穹’当下线他不要,连信也不肯来一封,偏偏又和我身边的人有来有往的,这真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诶”了一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寒风:“莫非……他是看上我们寒风姐姐了?” 寒风一听这话,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只是在烛火之下,看不出来。她素来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况且心中又确实仰慕那文云曦,被道中了心事,不免害羞起来。 她知道自家主子一开了调侃的口就收不住,便也故意藏住语气中的情感:“他常年在晟平大皇子身边做事,见过的好姑娘没一千也有八百了,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个奴婢呢?” 叶桓微一听“奴婢”二字,忙打断了她:“我早就说过了,何苦说这两个字。你看,凛风都不说了,在你我跟前都叫姐姐。就你和流风,还把自己当家仆看,我真是……” 她拿起书桌上的一块香料,点燃了扔到火炉里,一边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兄长姐姐也都不是亲生,叶家本家的就更不用说了。当年见你们兄弟姐妹三人都不是坏人,又很实诚,才当你们是我的亲人。五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说不听呢?” 寒风见她点起了香,便把阳台的屏风门拉上,锁紧了。“好啦,以后不说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叶桓微说:“你要是现在没事,不如接着教我画画吧?” 叶桓微知道她这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摆起丹青用具来。 这夜,韩珞成和唐境也并不好过。 天色晚了,还有一部分车队没通过冰河,也不敢摸黑前行,便也只能分了两股,一股在衢北境内,一股在华天境内。此时,大部分随行人员都已经在各自的马车和帐篷里休息了,韩珞成却睁着眼,睡不着。 走出帐篷,不由得搂紧了身上的大披风虽说没下雪,但这风从冰面上吹来,也是真冷。他不愿躺着浪费时光,便索性到处瞎逛起来。 晃了好一会儿,走出车队和帐篷的聚集地,便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一棵枯树下,有个人正舞着剑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唐境。不由得感叹:不愧是父皇最得力的御前将军,逮着时间就练武,这么折腾下来,谁不比别人更胜一筹? “唐兄!”唐境远远地便听见了韩珞成的呼声,不愿让他了解自己的部底细,便收剑入鞘。及韩珞成走近了,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气息丝毫不乱:“四公子。” “唐兄,这么晚还不睡,在这里练武,不冷么?”韩珞成见他衣衫单薄,不由得有些担心,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冻坏了,父皇可是要找我算账的!” “习武之人,这点冷,还能挺得住。”唐境淡淡地说:“四公子这么晚还出来乱逛,可是真会冻着的。” “,我虽然身体不如唐兄健壮,却也是在衢北待过四年的。”韩珞成一看没话可聊了,又想起一个月前一直要说却找不着机会的事,有了话柄。“成不是曾经跟唐兄说过,要讲讲蔽府上的那点破事吗?” 听韩珞成的语气逐渐由戏谑转为严肃,唐境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应了声“嗯”。 “唐兄可知,为何浦羲皇室,只留了内子一个人?”韩珞成坐在树下,抬头看着月光。唐境见状,便也坐下,摇了摇头。 “唐兄在父皇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一定知道父皇最是个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人。之所以留下了她,也是因为,她是打压我,同时监视我的最佳人选。” 这句话唐境倒是听懂了:一个亡国公主是无用的,当她与另一个公子结合的时候,那那个公子也将被贴上“无用”的标签。想来韩珞成当年正是少年意气,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 “那天唐兄见到的那个臂力强劲的侍女,其实是陛下派给内子的侍婢。那个侍女,则是陛下用来看着内子为他好好做事的监视器。”韩珞成淡淡地吐出自己的想法:“内子喜欢养鸽子,浦羲的鸽子可少。至于为什么呢,唐兄应该也明白了吧?” 唐境点了点头,又问:“那……那个谋士呢?”“谋士?什么谋士?”韩珞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知道,他说的是叶桓微,便笑着说:“她就是我的那个救命恩人。改日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唐境这一提,倒让韩珞成想起来:这两的性格也太像了!“嗯……你们俩应该会很聊得来。”“何以见得?” 都是藏着秘密的小古板啊!韩珞成笑了笑,把这句话憋在了肚子里。 第三十九章 劝君一笑 () 韩珞成正和唐境闲聊当然了,一般都是韩珞成开口,唐境应和、发表几句评论和疑惑。正说到自己上界山求学之事,唐境却忽然持刀坐起,把韩珞成吓了一跳,忙也腾地站起来问:“怎么了?” 唐境早先也征战过浦羲,多年来统领宫城卫,自然有一种军事上的警觉。“车队火光变亮了,我们两都来这里,终究不合适,还是回去说吧。” 韩珞成一拍脑门懊悔道:“对啊,严铭昊在河对岸,快走!” 待韩珞成和唐境回到了营中,才知道是韩珞成自己出了帐篷没熄灯,风一吹,火星沾了幕布,烧了起来。所幸值夜的宫人灭火快,没殃及别的帐篷倒是把韩幼筠的侍女给惊出来了,忙走到那堆还在冒烟的废墟旁来:“公主殿下派我来问,发生什么了?” “没事,你让幼筠好生歇息。对了,让她离了婚车,到离这里远一点的帐篷去歇着吧,一定把灯灭了。”“诺。”那侍女就下去忙活了。 “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喽。”韩珞成看着眼前的一堆废墟,叹了口气说:“唐兄,咱们还是去婚车边坐着聊吧,也防死灰复燃。”“好。” 韩珞成和唐境在婚车前点了盏灯,就地坐下。“刚才讲到哪了……哦,对了。我到了界山以后,就随那里的两位老人家学起了经略律法。他们给我的那些书因为都是古书,晦涩难懂,在华天境内实在难以流传。不过所幸他们能懂,我才能博览群书,通晓其义。” 界山?唐境心有所动,问道:“那两位老人家叫什么名字?”“唔……说来也奇,我向他们学了三年,只知道一位喜欢弹琴,姓凌;另一位喜欢住在船上、钓鱼,人们叫他独舟客。但关乎名号,却从未向我提起过。” “莫非……唐兄认识?”唐境不由得有些汗颜:原来,那位琴师叫凌缨子,是魏公的同僚;而独舟客是魏公的师弟,擅长暗器,武艺高强。便直言道:“那位凌老先生叫凌缨子,是我师父的同僚。” 韩珞成一听,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原来我与唐兄早有缘分,数年前就定下了。” 唐境也不由得有些发笑早知是凌缨子的徒弟,他又何必苦苦试探?想当日师父魏公常常嘱咐:良禽择木而栖。自皇帝派他跟从韩珞成办事之后,自己就一直在试韩珞成的野心和目的,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高尚。 但若是凌缨子和师叔同时选中的人,又怎会有错呢?便聊开了,又问:“独舟客大概是教你兵法吧?” 却不见韩珞成回答,转头看时,却见韩珞成也转头看着自己,脸上分明是惊讶神色,不由得问:“怎么了?”“啊……其实,唐兄笑起来威仪不减,却叫人看起来更容易亲近了呢。” 也更俊俏了。韩珞成憋着半句话没说,也是怕唐境以为自己在调侃他。又忙解释道:“唐兄常以冷峻一面示人,保父皇的威严,又叫心怀不轨之人不敢接近,这很好。但是唐兄也要想,你十二岁便在父皇身边,父皇待你,比待我们兄弟还宽容。” “唐兄天天在父皇身边守着,若是父皇天天看到唐兄板着个脸不说话,自然也就提醒自己,要时时守住君王的威严。但若是唐兄能活泼些,父皇在四下无人时看到唐兄,也能略略放松些呐。” “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资格在父皇身边尽孝道。今天我这么说了,要是唐兄能让父皇今后略微松快些,也就算是珞成尽孝了。”韩珞成心里想到自己的那位父亲那位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像父亲的父亲,不由得有些失神。 于是接着说:“我幼时也不爱笑,也不说话,不如大哥有才,也不如二哥能讨父皇开心,更不如瑜卿可爱,天南殿自然也就常常被冷落。有些仗势欺人的小人越发放肆地轻慢我们,我当时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就更不爱笑了。” “后来,我发现,虽然那些人是那样,但是我母妃还有殿里的老宫人们,都是心地善良、豁达乐观的人。我才慢慢理解:我笑,是为了那些对我好的人看到我时能开心。我不笑,那些小人反而会更在背后说我。” “再说了,笑一笑,十年少。唐兄常笑,自己豁达,父皇见了,也会欣喜的。”韩珞成说完,便微笑地看着唐境的侧脸。 唐境听了,沉寂了片刻才道:“我不爱笑,是因为师父自我幼年时告诉我与师兄,喜,不形于色。” “喜不形于色,是因为尊师不希望让唐兄被人知晓内心的想法,让唐兄受到伤害。”韩珞成特意转过身来:“这与唐兄单独对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时多言、常笑,并不冲突啊。” 唐境听罢,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眉梢和嘴角都变得柔和起来。韩珞成看了,心情也大好起来:“这不就对了嘛!唐兄要是这样笑着上街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把你奉为‘坤京五公子’呢!” 正此时,忽闻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唐境和韩珞成被身后的震动惊得耳鸣心惊,都来不及起身察看。韩珞成被一块飞来的碎木板砸中了后脑勺,一时之间有些晕乎乎的。 唐境倒是无碍,一回头便看见身后的婚车被**炸开了花。见**还在燃烧,忙掺起身边的韩珞成往安的地界跑。一边跑一边喊:“速来!婚车遇袭了!” 众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巨响,各帐篷都被惊醒了。救火的救火,帮扶的帮扶,看热闹的看热闹。一时之间,那婚车炸得谁都没想起来那是韩幼筠本来应该好好待着睡觉的婚车。 韩珞成晕晕乎乎中,被个人拿一块冰毛巾敷在后脑勺上,清醒了些,一看正是唐境。只见他一脸担忧,便笑着说:“我没事……幼筠如何?婚车如何?” “火熄灭了。”唐境扶他坐起来,拿着毛巾的手却一直没松开,一边说:“婚车已是不能再用了,只能是到了衢北境内叫人再做。袭击婚车的是**,刚才所有人方寸大乱,没人注意到歹徒。只怕现在要追,也难了。” 韩珞成从唐境手里接过毛巾,神色严峻:“那看来,这歹徒的真实身份与袭击严铭骁的那伙人,也是**不离十。如此……那个人丧心病狂的程度,已经是到了极点了!” 唐境心里跟镜子似的,自然知道韩珞成的怀疑对象,心里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厌恶:对自己的妹妹都能下此狠手,实在是不配为人! 正巧这时,韩幼筠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到了唐境的帐篷里,见韩珞成坐在褥子上,忙关切道:“四哥,发生什么了?你这是……” 韩珞成摆了摆手说:“没事,一点小伤罢了。阿筠,你听我说,你现在,就回马车和你的侍女互换衣服。这几天婚车是没了,你和你的侍女分开坐不同的马车,以防万一,知道吗?” 韩幼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便和侍女出去了。 “贼心不死……”唐境喃喃道出了这四个字,拳头也随之攥紧了。 韩珞成倒是不在意那人的贼心死不死,只觉得唐境开始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着实是件好事,嘴角便不由得扬了扬。 “唐兄也莫要太过愤慨。”韩珞成说:“至少今日幼筠没出事,天亮到了衢北境内,自然就好了。对了,现在几时了?” 唐境走出帐篷片刻,又回来报:“五更了。” “好。”韩珞成觉得脑后的肿包略微消散了,便把冰毛巾拿了下来,站起来道:“叫醒了的人都抓紧时间休整,守卫们都留心点,大家缩小车马和帐篷的圈子。天一亮,我们就往对岸赶!” 既然你要玩,那我们就来看看,谁的行动更快些吧。韩珞成攥紧了手里的毛巾。 第四十章 鱼鸢之计 ()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的颜色时,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地爬上远处的山丘,已近辰时了。 严铭昊一夜无眠,急切地想要知道对面的情况,同时也懊恼了一夜虽说看守任务要紧,但自己身为衢北的最高使臣,贸然离开公主殿下,实在是不应该! 他们约好日出时便派人前来交涉果不其然,一名先锋兵缓缓地骑着马从冰面上走来,待上了岸,动作才快起来。翻身下马跑到严铭昊跟前禀报:“启禀王爷,寅时歹徒突袭,婚车被炸,并无重大伤亡。四公子现已和公主殿下等赶来,还请小王爷派人铺设木板接应。” 严铭昊不由得松了口气穷冬烈风,夜间尤甚,自己听不到动静虽是人之常情,但也着实是疏忽了:只想着赶路,倒忘了留下两岸交流的信号!所幸无人有恙,否则……唉,兄长和衢北皇室的关系搞不好,自己这边再崩了盘,这盘棋,就走不下去了。 铺了木板,不过两炷香,韩珞成便驱着马车赶来了。“小王爷,婚车被炸了,这辆车就先指为临时婚车,还请小王爷万万看护好。现下我已派人去叫了北城郡的郡守勘察现场,还得回去一趟。” 严铭昊行了个礼说:“四公子受累了。既然如此,可令随行车马分为两路,离得远些,从冰面上缓缓通过,这样节省了运输时间,我们也好更快进城,以绝后患。” 韩珞成点了点头,与严铭昊交涉完毕,又匆匆赶回对岸了。 对岸,唐境看着北城官衙的人取了证。少顷,北城郡守上来禀报:“唐将军,一应证物已经取完了。但经过仵作观察**发现,贼人用的**是现下最常见的爆竹**。现场又没有更多的物证,只怕是难以查证了。” 唐境心中虽然早有准备那人要做这样的事,必然会做得滴水不漏。只是没想到,居然连个搬运**的痕迹都没有。那么多的一堆**,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对了,从天而降!那么多的**,废墟中又没有弓箭的残留物,那就只能是类似于投石车的发射体投射下来过来的! 唐境想到这里,忙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个可供贼人藏车的地方。这时,韩珞成从他身后走过来,一边对郡守说:“郡守大人,我等还要赶路。这证物还请派人运走,细细勘察。” 又走到郡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此事重大,事关两国友谊,郡守大人可要早日查清真相。” “可别因为什么人的一句话,就办错了事哦。”韩珞成这最后一句话虽然看似风轻云淡,却让那郡守不禁汗毛倒竖:“诺,臣定当尽忠职守!” “好,你先下去吧。”他把手背到身后,语气不容置喙:“我和唐将军还想仔细看看马车残骸,好绘图重造。”“诺。” 待郡守和仵作离开,韩珞成围着马车转了好一会儿,在能看得见马车貌的地方停了下来,招手示意唐境过去:“你看,如果**是大规模投射过来的,照理来讲,应该是顶部和四周损坏得最厉害。奇怪的是,顶部装饰用的彩色木珠,居然还好好的。” 唐境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在马车前蹲了下来,凝视着马车的底盘,便蹲下来和韩珞成一起看马车底部,分明有一层三寸宽的隔板,隔开了地面和车底。但这一整块的板材并非木板,而是比木板坚硬得多的空心铁条、铁板! “瞧瞧,这些铁板都是从内往外炸开的。”韩珞成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些用来固定结构、增加底盘重量的东西,居然被填上了**。是我疏忽了……” 唐境也没想到,只能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说:“不能怪你,谁都想不到。” 韩珞成站了起来,又恢复了笑容:“没关系,既然没有人员伤亡,那就让他们去查,看看能钓到什么鱼!” 唐境也站了起来,点点头说:“也好。” “走吧,趁着没下雪,还能赶多几里路。咱们,得跟他们比速度咯。”韩珞成盯着那些铁条的眼睛一动不动,终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酉时,寒风把一个小筒交到了叶桓微手中。 “怎么这么快?”叶桓微一脸狐疑,启封看毕,缓缓合上了,呆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愧是文家,妙计啊……” “看来文姑娘是有好主意了。”寒风笑着把一碗汤圆放在边桌上。 “汤圆!今天是什么日子?”叶桓微一见清汤里浮着的六颗白色圆子,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信纸。 “一定要是大日子才能吃汤圆?”寒风心里相信那位“鱼鸢”一定会有好消息,午后就包好了芝麻馅的汤圆也是叶桓微最喜欢吃的。“慢慢吃,还有一锅呢。”寒风笑着坐下来,看着她品尝手中一碗小小的温暖。 “你也吃呀,叫凛风也进来吃,他也喜欢吃甜的!”叶桓微吃下了一颗汤圆才想起来,谁知寒风早就料理好了:“那小子还用人叫?刚出锅就被他掳去一碗了!”便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碗,给自己盛起汤圆来。 “那……叫他进来吃吧。还有流风,也一并叫来。”叶桓微把手里的碗放下,微笑着说:“汤圆,就是要团团圆圆,吃着才甜呀。”“好。” 独留叶桓微一个人在屋里,拿起那封书信,细看了看。折成一个小方块,在指尖玩弄了片刻,想投入火炉中,却还是收起来了。 “姐姐!”凛风兴冲冲闯了进来,叶桓微一见,乐了,朝他招了招手: “来,吃汤圆!” 次日清晨,城门口的街上多了一个蓬头垢面、体无完肤的小乞丐。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接头,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无力的躯壳感受着寒风夹雪割在自己脸上、身上的痛楚。 很快……就会被大雪埋没了吧……小玉奄奄一息间,想到了那个时常谑笑着玩笑打闹的青年,还是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她抬起手来,什么都摸不到,眼睛仿佛是被蒙了一层黑布,什么也看不见。 “孙碧环,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开始独属于自己的任务了。”这个声音……好耳熟…… “要记住,一切悲惨的命运都不是目的,只是让你走向光明的独木桥。”那个声音越来越小:“去吧,接近韩,成为他身边的人,你还是我叶家的好孩子……” 好困……好困…… 叶桓微从床前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一时捏紧了衣角,显得有些拘谨。 “交给城外的老丐,他知道怎么训练小玉。”叶桓微走出门外,流风跟在身边问:“老丐……不是那指使人偷东西的老头吗?为何把小玉交给他?” 叶桓微只顾着自己往前走,没有回答。 鱼鸢,但愿你的计谋,真的能让我们和小玉,都能找到最好的归宿吧…… 第四十一章 凤京城头 () 腊月初十,衢北。 颠簸了几日,送亲队伍总算是到了衢北凤京。韩珞成和唐境站在城头,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种种意外,不由得叹了口气:幸亏后来让幼筠一直伪装宫人,不断换车,否则也不能如此平安地到达凤京。 “万事俱备,只等明日举办婚仪了。”唐境一路上也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说实话,行军都没有如此波诡云谲、困难重重。 “是啊,终于到这里了。”韩珞成叹道:“从没一个公主嫁得像阿筠这么仓促的,本来应该至少走两个多月的路程,硬是被我们压成了四十多天。幸亏这段时间路上的雪不大,衢北派来的人马够多,随行的人也忍得住。否则,只怕是没法在吉日之前赶到凤京。” “也不该放松警惕。”唐境提醒他,韩珞成点了点头说:“对,自从婚车被炸之后,似乎每一次意外的目的都不在于除掉阿筠。而是在于……” 一阵沉寂之后,唐境下意识地接上了后半句话:“破坏我们和衢北人之间的关系。”在这段时间里,衢北人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不友好了。包括衢北使团,包括普通居民。 韩珞成大胆地作出猜想:“会不会……这些事的始作俑者和那个谋划炸婚车的人,不是一个人?” 唐境和韩珞成都沉默了很久,末了,韩珞成先开了口:“衢北朝堂势力盘根错节,既然有人传谣,那就意味着衢北,也有人不希望我们来。不管他们出于怎样的目的,受谁的指使,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对了,还要麻烦你出城一趟。” “出城?”“对,派我们的人去找一个商行,取一些粮食衣物,以华天使团的名义,沿途送给那些被大雪剥夺了生计的贫农和被大雪压塌了房屋的流民。” “由公子自费么?”唐境疑惑道:“若要挽回衢北的人心,可不是一两车的物资就能解决的。” 韩珞成手里正摩挲着那半块珏,一听这话,笑着答道:“我的俸禄都交给良娣去持家了,哪来的私房钱呢!不过是有人想做善事,却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让我占了便宜罢了。” “一定又是那位朋友吧。”唐境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暗暗惊讶:此人既有谋略,又有极其发达的通讯网,居然还这么富有…… 韩珞成点了点头,笑着说:“她知道我们的难处,估计也会派人来。你此去不过是把象征我们使团的旗子交给她的人。我派燕皓和你一起去,你速速回来,留他在那里就好。”唐境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见韩珞成手里一直把弄着那半块珏,唐境问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公子手里这块珏,我似乎见过。” “哦?”韩珞成愣了,拿到近前看了看,又转身正视着唐境,笑着说:“唐兄既然认得这是珏,那想必是见过的。这是我十六岁去游学时父皇赏赐给我的礼物中,我唯一留在身边的。” “为何只留了这个?”唐境不解。“当时我住在宫里待命,礼物就送到了天南殿。母妃看过所有物件,只给我讲了这样东西的来历,我觉得很是有趣,就留在了身边。” “那另外半块呢?”“给了……那个人。”唐境心下更好奇了:“公子与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么?”“不,迄今为止,我们也就认识了半年不到。” 那为何……唐境感到疑惑:一是这珏的来历,二是韩珞成为何就这么把那半块珏给了那个人,三是他究竟在哪里见过这珏? 正欲再问时,严铭昊却从他们身后走来了:“四公子,唐将军。”韩珞成和唐境转过身来,行了平礼:“小王爷。” 严铭昊笑着说:“我已经派了大量人马在驿馆周围守卫着,公主殿下已经安然入住。现在已经申时了,两位还请早回驿馆比较安。” 韩珞成也以笑逢迎:“小王爷说的是。只是我故地重游不免感慨,唐将军又未曾见过衢北的雪山美景,一时间两人都看住了,忘了时间。不如我二人现在就回去,与小王爷把酒言欢,如何?” “小王正有此意。”严铭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边把两人往城下迎,一边道:“衢北美酒已经备好,歌舞也在驿馆里备下了,就等着二位呢,请吧。” 戌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也已经演完了。彼时,严铭昊喝了两壶烈酒,面不改色;韩珞成只喝了两杯,却已是霞上两颊;唐境滴酒不沾,杯中的酒早已冷了。 依礼法,韩幼筠本不应到堂上来,但韩珞成知道她最喜音律,便让人摆了一架镂花围屏在偏厅,让她坐于偏厅中,只吃菜,不饮酒。 等到子时,她就要开始忙了。韩幼筠一想到这里,忙多吃了几口碗里的糍粑:一想到及笄礼时的各种吉时和礼拜,就知道明天的和亲礼也少不了这样的礼节。再加上中间还没有吃饭时间,就不由得让爱吃的她有些发憷。 “四公子,实不相瞒,今天给诸位接风洗尘是次要之事。”严铭骁见宴会将近,发话了:“其实今天小王来,还带了一个人。”说完,他的目光移向了偏厅的方向。 韩珞成见他如此,不等他说完,就知道是谁了,便摆摆手道:“也罢,我等使臣子时便要随公主行各种繁杂之礼。既然如此,不如请各位使节大人先行回馆休息,也好稍作整顿。成与故人一见,便也回去歇着了。” 下席诸位使臣虽然好奇这是何人,但四公子都发话了,也不好不从想来也不过是公子以前在此游学时相识的故人罢了。便也都下去了。 待众人散尽,那个蒙面将军走进来身上落了雪,看来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严铭昊、韩珞成和唐境并未则声,只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都退到院内,顺带把厅门关上了。 韩幼筠听见外面的动静,不由得有些疑惑,便吩咐旁边的侍女:“去,看看外面怎么了。”“诺。”那侍女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门外,不由得吓了一跳,大惊道:“公主殿下,这……” 韩幼筠一看见那熟悉的蒙面人,又惊又喜,忙道:“别喊!我认得他。” 看到那双日思夜想的灰色瞳仁,韩幼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说了一句“你先出去吧”,眼睛却始终在那个人脸上,从未移开过。 他一走进来,韩幼筠便把门关紧,闩上,靠着门,看着他摘下面罩。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大婚前都不可以见面的吗?” 他笑了,却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过多亲密的举动。“我才不信呢,我自己的皇后,想见就见,还由得老天?” 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越发热忱:“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一定要小心,最后一夜,也不能松懈。” 韩幼筠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她最后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想到这儿,眼睛却红了:“你看你,脸都冻红了,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第四十二章 公子醉酒 () 严铭骁忙蒙上了脸说:“我没事,也就是站了一会儿,对衢北人来说,不算什么。” 韩幼筠往前走,又怕辜负了他为保持两人清白的苦心;不往前走,又有些心疼,便道:“有什么话,明天过后,你我有的是机会说。不忙于一时,快走吧。” 严铭骁听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韩幼筠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与他对视着。 记得上次她去找他,临行前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可以相信你吗?” 明明谁都可以答一句“可以”来打消这个天真的疑虑,但他却极认真地撑着床沿坐起来,三指指天,信誓旦旦: “若我严铭骁不能陪韩幼筠一生一世,就罚我再也不能见到自己最爱的人。” 韩幼筠每次一想到这里,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到他身边去,哪怕放弃自己最尊贵的身份每次当她看到父皇那坐在龙椅上的孤独身影时,她就想永远陪在父皇身边,给他一点难得的温暖和亲情。 长大了,就知道那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孤独和寒冷。 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面对着烦人的政务,眉头拧得都快能滴出水来,也没人给他揉一揉? 终于到这一刻了,腊月十一,巳时三刻。 她穿着代表衢北最高阶层非凡尊贵的紫色金纹凤袍,戴着凤冠,走出门洞,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隔着垂于眼前的珠帘,她看见他站在最高阶上,穿着紫色的婚服,戴着一顶嵌着紫色宝石的黄金镂花龙须冠,眉目如画,神色冷峻,与所有的帝王一样,都有一种凡人不可近的帝王气。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张脸,但那神色,既熟悉,又叫人陌生。她看了很久,最终以失望告终帝王,终究只能是帝王,不会永远为她保持着那一抹柔和的微笑。 但当她走到她身边,他牵起她的手,转过头来看着她时,那颜色偏紫的嘴唇却上扬到了她最初见他的模样,甚至露出了虎牙。 她见了,一怔,恍惚间目中有泪,增添了别样光彩。莞尔一笑,仿佛能消融一切冰雪,即刻令世间花开。 祭祀、行礼、告祖、宴会完毕,韩珞成走出宫门,却见唐境就在门外等着他。 “唐,唐兄?你……怎么在这里啊?”韩珞成见他时,已有七分醉意,笑着说:“辛苦唐兄了,一大早去给他们送旗子到现在……应该早些回驿馆歇息呀。” 唐境见他醉了,忙扶住他说:“公子着实喝多了,出个城怎么用得了半天?唐境只是……顺路去去见了一个人。” “哦?唐兄你在衢北也有,嗝,有故交么?”韩珞成就这样由唐境扶着上了马车,见唐境要下车换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说:“唐兄,咱们还没聊完呢,要不你……上来和我一块,咱们……聊聊天?” 唐境见他面带痴笑,不由得转过头来问身后送他出来的宦者:“这是喝了多少?”“公子殿下也就喝了三盏,幸亏小王爷拦着,否则此刻只怕已经醉了。” “说什么呢!我……才没醉呢!”韩珞成从车内露出脑袋来不满地看着宦者,唐境一脸黑线,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摁回车内,对车外的宦者说:“四公子需要照顾,还请内官派人驾车,再将我的马牵回驿馆,劳烦了。” 交待完了,唐境钻进了马车里。“唐兄,坐这里!”韩珞成见他进来,一脸嬉笑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唐境坐下后,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又被韩珞成抢了话头:“唐兄啊,我跟你说,我看到阿筠她……笑了……你说,为什么呀?”说完,还微张着嘴,转过头来呆呆地盯着唐境看。 唐境有点一时尴尬,没看他的眼睛,正视前方回答道:“新婚燕尔,开心。” “哦……那为什么我新婚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开心呢?”这下倒是没再看唐境,转过头来正视前方,歪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 唐境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努力措辞,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可以说出来的答案时,他又换了话题:“唐兄,你娶妻了吗?” 唐境一愣,摇了摇头。“有心上人吗?”他又摇了摇头。韩珞成便“嘿嘿”笑了:“我就说嘛,像唐兄这样的……正人,嗝,君子,怎么可能会有……对了,那你有家人吗?” “家中只有一位老婢,从小照顾我,便视若亲母。”韩珞成点了点,“哦”了一声,又把头慢慢低下了。唐境以为他要睡了,便松了口气。谁知他又突然抬起头来问:“那唐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唐境不由得扶了扶额说:“公子,我……”“诶,别害羞嘛!嗝。就算我不给你找,父皇对你那么好,也一定会让你……早早成婚的!”韩珞成笑着说:“到那时……唐兄有了女儿,我就认她……当干爹!” 唐境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韩珞成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误,挠了挠头笑着说:“呀,说错了,是我……当她干爹。唐兄,你要多笑,你看,你笑……起来,一定招姑娘喜欢……哪还用,嗝,我给你找啊?” “将来……若是我也有了儿女……一定交给唐兄你,和小桓教养……”韩珞成自个儿在那喋喋不休:“唐兄你的武功,没的说,这个!”说到这里,竖了个大拇指。“天下一流!小桓呢,聪明!博学……厉害!” 唐境见他已经发起了酒疯,况且心下也有疑惑,不由得打断他:“公子,小桓是谁啊?” “小桓?”韩珞成说到这里,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前方,像是在想什么,突然喃喃道:“小桓是……叶桓微……”“叶桓微是?” 韩珞成转过头来一脸正色,唐境一愣,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却听他又喋喋不休了起来:“唐兄啊,小桓她……命苦啊……从小就没了爹娘,过继到,嗝,别人家,还要被别人家的……姐姐还是妹妹,欺负……” 唐境听到这里,知道问不出什么,又转过头看前方了。听他喋喋不休了一路,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他的肩膀落到了唐境肩上,睡着了。 唐境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么不省心的主子,跟陛下都没这么累过…… 恰时,马车停了下来,唐境把韩珞成搀进驿馆,一边叫着:“公子,醒醒,到了!”岂料韩珞成已经醉死过去,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唐境把他搀回房间,扶到床上躺好,又盖好了被子、放了帘帐,这才走出院子去。 关上门,走出了几步,才想到了一个蹊跷的事情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下有些不安,便又回到房内,把韩珞成从床上拉了起来,咬了咬牙,拖进了床底下。 公子,对不住了。唐境料理干净之后,吹了灯,把另一床被褥塞在被窝里。自己则走到房间角落,屏去了一切声息。 第四十三章 力避锋芒 () 约摸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唐境听见有人在门外走动,怕影子被人发现,借着门外的灯光抬头一看嗯,顶梁够高。便借床架和窗边,轻轻松松上了房梁,躲在角落。衢北的房子透光很好,门外的烛光、月光都能照进屋内,视线极佳。 不过还是太暗了。唐境揉了揉眼睛,集中注意力,调动起自己的所有注意力,以弥补轻微夜盲的不足。 果不其然,一阵刀刃摩擦门闩的声音过后,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唐境虽然看不真切,但越发相信:对手,的确是来者不善。 那个人影悄悄走到床边,几乎没有任何声息。忽然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只听得“咻咻”两声,似乎是箭矢穿过了被褥,扎中床板的声音。 那人估计也听出来声音不对,便掀开被子来察看忽然,他感到一股凉意从身后袭来。只觉得颈上一痛,血液从脉络中喷溅而出。捂住脖子时,却已倒在地上,挣扎两下,便没了声息。 唐境看着地上的人,剑尖上的血滑落地面,叫他不由得蹙了眉要不是自己夜盲,这样的作战环境对己不利,他绝不会采用偷袭的手段。点上灯,翻看尸体,却在他的脖颈后面发现了一个蝙蝠图腾。 蝙蝠?唐境想起当日京城令在朝堂上说的话:看来,又是同一帮人。 这些人,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唐境走出门外,正想找人求援时,燕皓正好回来了。“见过唐将军。请问公子回来了么?” 唐境神色严峻:“公子遇刺了。”“什么?”燕皓一听,忙冲进房内,却不见韩珞成的踪影。只见一个黑衣人躺倒着,血流了一地,一盏孤灯透着幽幽的光泽,画面很是诡异。 “他在床底下。”唐境走进来,一边看着燕皓忙活一边靠着门说:“我担心公子醉了酒,被刺也不知道,便暂时委屈他待在那儿。” 燕皓把韩珞成弄出来以后,见唐境不动声色地矗立于一旁,也不过来搭把手,心中不由得有些恼怒,但也不便质问。待他把韩珞成搬上床以后,唐境却走过来,拿着那把插在被褥上的匕首,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你做什么!”燕皓一把把唐境推开,却见他把那把匕首扔到刺客脚边,又从剑架上拿下了韩珞成随身携带的长剑,拔剑出鞘,对着床边。 “你……你是要造反吗?”燕皓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公子对他这么好,这人居然是个白眼狼!见唐境步步逼近,燕皓慌乱之中紧靠床沿,拔刀出鞘。虽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也准备与他决一死战。 唐境却没搭理他,而是蹲下来,给长剑的剑刃沾上了躺在地上那黑衣人的血。 末了,唐境把那把剑立于床边,说:“别动这剑,别碰到地上的血迹和刺客。现在,马上去宫门口找人,就说你家公子遇刺了,一进来就看到公子和刺客两人,不要提我。” 燕皓一脸疑惑,但还是把刀收入了刀鞘中。唐境径直往外走,丢下了一句话:“在你没回来之前,我会在房顶上守着。伤口不深,无碍。” 燕皓心下已经不解到了极点,却也照做了。不一会儿,驿馆内已经歇下的值守大夫和仆人们都起来了,院子里顿时一阵骚动。 唐境已站到了房顶上,借着月光一看身上的衣服皂色的袍子上还是难免沾了些血迹,看来是不得不换一身衣服了。他揭开瓦片,窥探屋里的动静只进去了一个大夫和两个仆人,入驻驿馆时都见过。 出了这么大的事,人一定会越来越多,趁着现在还不算骚乱,换了衣服再来吧。唐境心想着,以最快速度,专走房檐、翻窗户回到房中,换了一身与方才身上所穿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又加了个披风,便匆匆赶回韩珞成的房间。 唐境撞门而入,把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见韩珞成还好好地躺在床上,一颗心暂时落了地,开口道:“公子伤势如何?”“禀将军,公子不过受了一处皮外伤,倒是这” 大夫一指地上的那具尸体,唐境假装刚刚看到,还上前又搜了一次刺客的身,站起来低着头道:“已经死了,一剑封喉。” “啊?这……”旁边两名仆人和门外聚集的越来越多的人虽然被这尸体吓了一跳,但更惊讶于杀死此人的那位高手一剑封喉啊!难道就是床上躺着的,这位喝醉了酒的公子办的?嗯,一定是的!你看,那把沾了血的剑还立在床边呢! 议论声越来越大,唐境心里也越来越满意了他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 待大夫包扎好了,便把药交托给了唐境,匆匆离场了。毕竟关乎人命,又是什么公子啊刺客的,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 “你们两个留下,看门。这里所有东西,一律不许动。”说完,他走到门前,对院内一众人等冷冷地说:“你们,今天失职了。若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一定,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这帮人见眼前的这位将军身着软甲,神色冷淡,目如利刃,一看就不好惹。又听他这么说,才都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是这位公子没事,若是出了差池,恐怕驿馆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于是个个连忙应“诺”,都下去了。 唐境走回床边,见韩珞成紧闭双目,脸上的两抹嫣红已经退去,伤口包扎好了,外衣也都被脱下来放到了床尾,便又帮他掖了掖被子,静静守着。 不过半个时辰,严铭昊便带着大队人马匆匆赶到了,见唐境并未给他行礼,又黑了半张脸,也不由得有些愧疚:“唐将军,是小王疏忽了。” 唐境示意无关人等下去,对燕皓说:“照顾好你家公子。”这才走到严铭昊面前说:“若不是公子醉中尚有意识,只怕此刻早已命丧黄泉了。” 严铭昊不知说什么,只是先叫了两个士兵过来,处理地上的尸体。才又行了个礼,低着头对他说:“将军,专门负责公子一院的仆人和卫兵一共有八个人,但是,都被杀了。” 严铭昊知道自己狡辩不了什么,也只能就结果论事:“贼人奸诈,且恐怕不止一人,小王必定加强此院的防卫,后续之事,还得等公子醒来再行商议,请将军多多谅解。” 唐境也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推脱自己身上的责任,便直言道:“这个人,身上有一个蝙蝠印记。” “什么?”严铭昊听了此言,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唐境,问道:“又是……”“不知,但两起刺杀的幕后主使,只怕未必如小王爷所料,一定是衢北人了。”唐境走到床边,凝望着韩珞成。 严铭昊思虑片刻,点了点头说:“小王明白了,小王现在就去安排凤京布防,缉拿可疑人员,务必抓到真凶!” “慢走。”唐境转过头向他行了一礼,没有相送。 “唐将军,为何……”燕皓待屋里只剩他们三人时,关上了房门。唐境坐在桌边,把玄凝剑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说:“只有让那些人觉得他不好惹,那些人才不会轻举妄动。” 燕皓明白了一些:原来唐境是要增加韩珞成在别人眼里的威慑值,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但依旧有三分不解:“那为何……又要在公子臂上划一刀呢?” “第一,他喝醉了,武力会大打折扣;第二,我下手的方式太直接了,并不适用于一个喝醉了酒的皇室公子。他受伤了,让刺客一时大意才找到刺客的破绽,一举击杀,更为可信一些。第三,我不希望招来太强的对手。”唐境一边说着,一边默默地烧起了水。 第四十四章 不速之信 () 燕皓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将军,心里不由得赞叹:有勇有谋,不愧是公子看上的人! 唐境烧好水,泡了一壶茶,一边说:“今晚是睡不了了,过来喝杯茶醒醒神吧。” 啊?我吗?燕皓没想到素日冷漠的唐将军还有这一面,不由得愣在那里。待唐境端着杯子看向他时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走过去接住了茶。 “公子常常提到有一位朋友,神通广大,此人是谁?”唐境见他有所松懈,问出了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燕皓虽是个没防备的,但也知道自家公子从不许别人知道叶桓微的事,便装傻充愣:“朋友?是叶掌柜吧?公子从不许我们打听叶掌柜的事,我也不甚清楚。还是等他醒了,您亲自问他吧。” 掌柜?果不其然,如他所猜想的一样,这是个经商的人家。但见燕皓不肯透露更多内情,便也只能点了点头,继续喝茶了。 天微微发青之时,燕皓已是困得趴在桌上,睡了好久了。唐境也困,但依旧忍着困意,不敢闭眼。 打开窗,寒风涌入。“吱呀”一声,惊落了一树霜花。唐境感受到窗外的温度才想起来忘记给香炉加炭火了。正要把燕皓叫起来,却听得“嗯”地一声,看向床畔韩珞成已微微睁开了眼,正要坐起来呢。 “你醒了。”唐境忙把窗关上,问:“感觉如何?”“唔……头好疼……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在这儿?”唐境一句“小心”还没出口,他伸个懒腰,便扯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忙捂住了:“嘶,好疼” 韩珞成更茫然了,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看着唐境。燕皓听见响动,也起来了,下意识迷糊着眼睛看向窗外,先是一愣,继而一拍脑袋,左顾右盼:“公子,公子没事吧?”正想起身朝床边去,奈何跪了大半夜,腿没了知觉,趴倒在地。 这主仆两人……唐境一脸黑线,转而向韩珞成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情经过都说清楚了。还把被子翻过来,给他看那两个被射穿的窟窿。 韩珞成只觉得冷汗直冒,头疼都减缓了几分,正色道:“唐兄费心了。我以后一定不喝酒耽误事了!” 唐境叹道:“也并不是不能喝酒,你是公子,自有应酬的局面。只是你这个酒量……少喝为好。”韩珞成见他没斥责自己,又嬉皮笑脸起来:“好,都听唐兄的!” “对了,唐兄,你说那人的脖颈有蝙蝠图腾?”唐境点了点头,韩珞成皱眉道:“想不到,他的手居然能伸那么长……” 唐境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是居然敢伸那么长。”韩珞成点了点头,但现下又并无证据能证明,这一切都是韩翎所做。 正在韩珞成等人苦苦搜集证据的时候,叶桓微也收到了寒川来的一封书信。 “桓微吾妹,见信如晤:年岁将近,今年叶家祀日定于腊月廿四,不可缺席。为免大雪封山,请与阿钰一道,早回寒川。腊月七日兄炀晖书。”寒风念完,把信传给了叶桓微。 她把手中正逗弄着的兔子交给了一旁的凛风,接过来只瞥了一眼,便叹了口气说:“现在公子还没回来,小玉也没个结果,叫我怎么能放心回去过年呢?” “我看啊,叶家那些人向来看不起姐姐,姐姐回去,反而要被叶炀钰欺负,他们还不领情,还不如不回呢!”凛风一脸不满地逗着怀里的兔子。 “凛风,不能这么说话!”寒风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责得凛风不敢再往下说了。寒风又劝道:“桓微,纵然这边有一千件事,也有流风哥在这边周旋。叶家那边,是万万怠慢不得的,还是回去吧。” 叶桓微把手插进暖手袋里,思考了一会儿,说:“先把这封信送到叶炀钰住的地方吧,就说让她定时间,我的车会紧跟在她的马车后边走的。”“得嘞。”凛风把兔子交到寒风手里,拿着信出去了。 “我总觉得,兄长突然把我们两个都叫回去,不太正常。”叶桓微看着院子里簌簌的落雪说:“况且照理来讲,叶家也没有什么祭祀是非要我到场的,不是吗?” 寒风细想想,还是点了点头:叶桓微十五岁时过继给了长房家主也就是叶炀晖兄妹现在名义上的父亲做女儿,名义上来讲,叶桓微原先是三房的嫡女,但三房已经衰败,叶桓微若不是借了长房的光,是没有资格出现在叶家的祭祀大典上的,遑论是要她必须到场了。 “这样吧,凛风跟流风办事也有一段时间了,对‘苍穹’也比较熟悉,让他留下,就你,再带上两三个家奴跟我回去吧。”“好。”寒风点了点头,一边给炉子又加了些炭。 院里忽然刮了一阵风,叶桓微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看着飘进屋内地板上的雪花,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今年的冬天来得早,现在都已经这么冷了。” “还记得当年,再冷的天于我,也是不怕的。穿件斗篷就出去和父亲的侍卫们打雪仗,比他们还强些。”她想起当年的事,不由得有些恍神:“当时,韩明明不喜欢在雪地里混,却还要跟在我身后,怕我摔着。” 韩和叶桓微还算是有过交情的。他年纪轻轻便外出游学,皇帝也不敢让他乱跑,便指定他到叶桓微,或者说是魏秋恒的父亲,魏江麟的军队里去历练。两人也算是从小结识,但不知怎的,叶桓微自到了寒川以后,便极少再提此人。一旦提起便情绪波动,不能自已。 寒风见她提到了韩,且情绪还算稳定,便问道:“桓微,我一直想问,你和大公子自幼便认识,为什么不选他,却挑了四公子呢?” 叶桓微怔了怔,才冷笑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他有了妻儿,我也已经换了身份了。既然他不希望我活在这世上,我还巴巴的靠过去做什么?” 寒风一听这话头不对,忙转向了别的话题,她的语气才又恢复了平静。 此时,长公子邸中,一个青年正在飘飞的大雪里舞着手中的汉刀。他只着一层薄薄的短衣,勾勒出不算魁梧的身形。但刀起刀落间,也颇有大将风范。身长八尺,面容英气,与当今陛下颇为不同。 待舞毕了,在廊下等候多时的一名紫衣女子忙迎上来,递给他一块毛巾。“公子。”又从身边侍女的手里接过一件长斗篷,正想帮他披上,却被他拿了过去,由他自己披上了。那紫衣女子容貌姣好,此刻不禁有些失色,但不改花容月貌。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身子弱,不必大冷天的到这里来等我。”他径直向前走,把毛巾递给了一旁的侍女。“今天的雪太大了,妾身担心公子着凉,就来了。”那女子忙跟在他身边,走进屋内。 他进了屋便把手放在镂空的香炉上,转头一看正在解斗篷的那个女子,不由得有些失神,问:“你今天怎么穿了紫色的衣服?” “妾身……一直都是穿的紫色衣服啊。”她愣住了:这件衣服还是自己刚嫁到长公子邸时的旧衣,因她不喜欢这样颜色,才搁置箱底。今日拿出来穿,也是无心。 他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来看着漏出白烟的香炉,继续暖手这青莲紫,刚好是他最喜欢的那种紫色。 第四十五章 往者难忘 () “公子,方才妾身来时,一个侍卫送来了封信,说是从寒川来的……”“在哪里?”他听了这话,忙直起身子。那女子献上一封书信,他夺了过来,正要拆封,却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你先出去吧,我这里不用你忙。” 紫衣女子难掩失落,也只能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这时,本来毫无缝隙的书柜突然动了起来原来书柜后面是一个密室。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衣青年,向他行礼道:“大公子。” 韩抬手示意他平身,自己则走到了书桌后面,拆信查看。 那人突然开口了:“大公子,良娣是名门闺秀,牵动着公孙家,不应如此冷落。” 韩没回答,看完了信后,一边把信递给他,一边淡淡地说:“斓你也知道,她可不是真的天真无邪。走近了,只怕不好办事。” 那人接过信来,看过之后,倒没先言信中之事:“好不好办事,也要走近了才知道。公子并无妾侍,子嗣又如此单薄。这对于一个储君来说,可不是什么有力的筹码。” 韩皱了皱眉:“我都和她育有一儿一女了,还要怎样对她好?”又把话头一偏:“斓不也和那个叶家的奴婢走得很近么?难道竟还不懂我一个有情人的心思?” “我若对她好了,谁来对恒儿好?”韩看着他,冰冷的目光里,分明藏着久久不能释怀的伤痛。 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那青年先移开目光,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公子就好好做好眼前的事吧。不必担心我这边,云曦自会帮公子看好山里的那些人,保证让计划正常进行。” 韩点了点头:“你们两办事,我是放心的。怕只怕我这势造不起来,到时舅舅那边成了,我倒没能拿下这皇位,那可就麻烦了。” 那人把信折好,轻轻地拍在桌上,微笑着说:“眼下韩翎没了叶炀钰,翻不起什么风浪。韩珞成和唐境在一起,又没了叶桓微的助力,回程时出点什么意外,也不会查到公子头上。公子要造势,只需如往常一般,热心政事,忠君敬臣,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然而,要忠君敬臣,公子自然要对良娣更亲昵些。一来,她是陛下钦定的良娣;二来,她是公孙家的嫡女。”那人转身往书柜旁走去,打开机关,一边说:“公子,往者不可忆,来者犹可追。五年了,该忘的人,还是忘了吧……” 一句话说完,书柜便缓缓合上了,独留韩一人,一切都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在那里呆坐了片刻,突然站起来走到内室,打开了一扇匿于墙中的柜门一条青莲紫色宫装长裙,赫然展现在眼前。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最终伸出手去,触碰到绸缎冰凉的质感时,猛地缩回了手。 “忘?”他喃喃道:“忘了,这一副皮囊,也就没必要再独活在这人世间了……” 腊月廿四,寒川叶家。 叶桓微紧跟着叶炀钰的马车回到了漓巍山庄,这一路上,她紧跟叶炀钰的行踪,几乎寸步不离,就是为防她偷偷溜回坤京。没想到她竟没动歪心思,反而加快脚程赶回了寒川。 当看到自家兄长时,叶桓微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了。 叶炀晖的病似乎好了许多,虽说身子依旧羸弱,但已能挺直腰杆,起床行走了。她看着眼前紧裹着黑狐斗篷,还要忍着严寒出席祭祀的叶炀晖,不免有些心酸,忙上去扶了一把。 叶炀晖见她不顾旁人目光走上来扶自己,一愣,随后笑了笑,一只手搭在她手臂上,慢慢地坐于堂上主位。叶桓微安顿好他,便走到堂后接过浣柔递来的暖炉,塞到他手中。 叶桓微正想下去末位坐着,却被叶炀晖拉住了:“你坐我身后,帮我添炭吧。”她这才注意到,主位附近有三个小炭炉,一个在叶炀晖身后,两个则分别在座位两边,使得祠堂里十分暖和。叶桓微不好推辞,便就坐了。 “今日召大家来此,不只为了祭祀祖先。”叶炀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很有些气力:“承蒙祖荫,父亲又沉浸于仙道之中,炀晖不才,接任家主之位,也有四年之久了。现下我这副身子骨,只怕也将近油尽灯枯之时。” 叶桓微坐在叶炀晖身后,自是能看清所有人的表情:二房家眷得意洋洋,仿佛这份家业是势在必得,一脸叫人鄙夷的小人像。四房家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迫于二房的压力,因为人丁单薄,也不敢则声。叶炀钰则是一脸担忧,目光中流露着难掩的关怀。 “所以,还是早早把我长房的家业交代清楚为好。”叶炀晖淡淡地说:“我身边的侍婢浣柔,已经有孕一月,着年后明媒正娶为夫人。其所生无论男女,皆为我叶家长房继承人。” “若我叶炀晖有日不测,份家业一分为二,在孩儿尚未及冠或及笄之前,由炀钰、桓微各掌一份,抚育其母子二人。及孩儿成年,便各拿出一半来与其经营。假如孩儿不能胜任,便都由两位妹妹做主。” 满堂人都惊呆了:一是惊于叶炀晖居然还能留有子嗣,二是惊于他的安排叶家从来便没有家业传女的旧例。 叶桓微正要拒绝,却被叶炀钰一个眼神射过来,住了嘴,再三思: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了。如果连她和叶炀钰也不能托付的话,副身家交到二房手里,长房迟早要完。 于是叶桓微抖了个机灵,走到前面去跪下道:“桓微遵命。”叶炀钰见状,也在原地行礼道:“炀钰遵命。” 二房的几个长辈都不禁议论起来,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叶炀晖怕事再有变,便大声说了句:“有谁不满意么?我叶家,也没有过不许传女的先例吧?” 众人听了这话,纵然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安静下来。 待众人都离去了,叶桓微便上来扶起叶炀晖,叶炀钰也走上来从另一边扶着自家兄长,一边嗔怪道:“哥哥明明身子那么差,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只需发一道令,谁敢不从?” 叶炀晖见她两少有的同心,便摆摆手笑了笑说:“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叶家人,又是长辈。我若是过于傲慢,遗嘱不奏效不说,也难保他们狗急跳墙。” 待叶炀晖走出了祠堂,浣柔才迎了上来,从叶炀钰手里接过他的手臂。叶桓微见浣柔来了,又见她神色柔和,便知叶炀晖身体确实是好了许多,便也不再扶了,只是跟在他们身后。 “你该小心些。”叶炀晖见浣柔穿得有点少,便把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手里,帮她带好了她斗篷上的帽子,一脸温柔。 浣柔不免有些娇羞,有些闪躲的意思,耐不住他一句“别动”,虽然轻声,却霸道他虽然病弱,身高却还摆在那儿。再加上当了四年的家主,一身气派,叫人动弹不得。叶桓微和叶炀钰站在一边,看得嘴角上扬。浣柔见了,脸上不由得飞上两抹红晕:“小姐们还在呢……” 叶炀晖可不管,帮她整理好了外衣,便笑着说:“好,回去再说。” 待叶炀晖回到房中歪下开始看账本了,三人便都退出来,由他自己静静做会儿事。 叶炀钰知道叶炀晖的身体确实是好多了,也有心思插科打诨了,便笑着说:“嫂嫂,入了叶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今后都叫我们的名字才好。” 叶桓微听了这话,也朝她点了点头笑着说:“是啊嫂嫂,不该把自己当外人。你十月怀胎,腹中是长房的骨血,今后就是我们的长辈了。” 浣柔听了这话,脸上的红晕更甚了,忙道:“小姐快别打趣我了,照他们的话说,我不过是一时投机取巧,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 “哪个奴才说的?我打断他的腿!”叶炀钰一挑眉,立刻便吩咐自己的身边人说:“即日起,好好准备哥哥的婚事,告诉所有下人,若有人再敢对浣柔嫂嫂出言不逊,就先给自己买好棺材!” 第四十六章 玉组佩 () 浣柔见她有些动了气,便劝解道:“大小姐,还是算了吧,他们也不过是一时玩笑,又何必当真呢?”却被叶桓微一语打断:“嫂嫂,此言差矣。他们都势利惯了,你若是不厉害些,一则兄长病弱,长房之事难以自主;二则你们母子二人势弱,也容易被欺负。” “她说得对。”叶炀钰少有的赞同叶桓微的话,虽然两人气场依旧不同,但气氛却逐渐融洽起来。两人与浣柔攀谈片刻,听得叶炀晖召浣柔进屋,两人便告退了。 叶桓微照旧只敢走在叶炀钰左后侧,脚步声都放轻了些。却听得叶炀钰突然在前面冷冷地开口了:“这个年,我先放你一马。二房四房那些家伙阴险得很,我来应付他们。你好好地给我准备好兄长和嫂嫂的婚事,若有差池,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叶桓微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有些害怕。但听叶炀钰这一番话,又不由得松了口气,忙道:“是。” 待叶炀钰走出走廊,坐上小轿离去后,叶桓微才让寒风撑着伞,主仆二人慢慢踱回了居所。 叶桓微住的是山庄的地势最高处,因该地多有梅花鹿出没,且不怕生人,颇有灵性,常于晨曦时闻鹿鸣之声,故称“鹿鸣居”。虽然孤高偏僻且冷于别处,但因为有松林环绕,故也比别处安静,颇得叶桓微之心。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走到一处阶梯前,便看见有仆人在勤勤恳恳地扫雪,上小山坡的石板阶梯光洁如戏,又是天朗气清,叫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走到近松林的草坪上,便看见不远处有三四只梅花鹿或站或卧,正惬意地吃着鹿鸣居定时放置在山石上的撒了盐水的细嫩枝叶。正坐在石板凳上欣赏着,寒风却突然开口问:“桓微,今年要到界山去给你师父拜年吗?我看上次文姑娘给你的来信上说,很是想见见你呢。” 叶桓微婆娑着手炉思索了一阵才答道:“还是不了吧,公子在衢北,难保不会去给他师父拜年,我怕撞见。再者,大事未成,现在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却不知我又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还是不连累他们的好。” 寒风点了点头说:“既如此,寒川以外也没什么大事了,把家主的婚事办好,就好好过年吧。”叶桓微摇了摇头反驳:“只怕没那么容易。”“怎么说?”“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反常。” “公子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麻烦,怎么就平静了?”寒风又问。“没出大事,都算平静。”叶桓微的视线就没离开鹿群,只是淡淡地说:“没出什么能给公子论罪定罚的大事,那些人是万万不会罢休的。” “既然现在平静,难保年后有人狗急跳墙。可是现在这一摊事又走不开……”叶桓微越想越不对,视线一转看向寒风,忙道:“你去,送信给鹩哥和山雀,叫他们给我仔细留意公子那边的动向,必要时直接传信到寒川给我。”“诺。”寒风这便退下了。 殊不知,人一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 几日后的长公子邸内,那名白衣青年又从书柜后走了出来,把一张信纸递给了韩,一边说:“公子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苍穹’的信息吗?这两日总算有了些眉目,都在这上面写着了。” 韩看过之后,点了点头赞许道:“很好。文家真不愧是谋士名家,连这都能查到!”那位青年便低头一笑道:“公子谬赞了,再怎么闻名,传到现在,不也只剩得一男一女,又无所建树么。” 韩也笑了笑说:“待功成之日,便是斓名就之时。哦,也不对。斓年纪轻轻就已经被各国的朝堂世家和公子们相争,早已是闻名天下了。待那时,我必许高位予斓,让你以江山为图,才华为墨,执笔天下!” 那青年摇了摇头,韩忙问:“怎么?斓不愿意么?”却见他微笑着答道:“自古以来,文人名士,自然都是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但云曦志不在庙堂,来辅佐公子,也是因为公子得天时地利,只差人和便可登上青云。” “我文云曦虽然才谋皆不如双亲,但好歹也继承了些。若是白白浪费于山野之间,便可惜了。”文云曦立于一旁,也是为了看清韩的反应。只见他默然一愣,只叹了句:“可惜啊……不过既然斓都这么说了,那便罢了。” 文云曦确定过韩一双眼睛并无杀气,便笑着说:“快过年了,云曦此来,也是来向公子告别的。”“告别?去何处?”“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寄托在先父一位世交的家中,也该去与她团聚一月。” “再者,我亲自到北城去,四公子的事,也能安排得顺利些。”韩起先还有些犹豫,听了这句话,才允了他的假:“也好,是该与亲人聚聚。对了,我这里有样上好的物件,送你做年节礼。”说着,他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文云曦。 “哦?”文云曦打开一看却是件红玉组佩,不由得一愣:对于谋士而言,主公所赠的玉,便代表了两人之间绝对的信任。他并非没有跟过别的公子,却未曾收过玉。也正是为此,他一直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名合格的谋士? 此时收到这件礼物,不由得有些激动,忙捧着锦盒跪下道:“此物名贵,云曦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哎,好了,快起来。”韩忙扶起他来,笑着说:“斓你为我出谋划策也有一段时日了,我也知道,送玉给你不是件小事。我看你常常是一袭白衣,又没有别的修饰,便选了这件红玉送你可别推辞啊,你是受得起的。” 文云曦虽然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但也感于此玉的情谊,惶恐而又坚定地说:“云曦,必不负公子所托!” 韩极满意地笑了:他在许多人的眼中都见过这种神情,但能在文云曦眼中见到,却最是难得。 这种神情,既毫无意义,又代表着一个人最难以产生的情愫:忠诚。 他素来是在意,又鄙夷这种神情的。但他的四弟却与他截然不同。 这夜,韩珞成却有些无语前些天是他喝醉,今天,轮到唐境了。看来,没有一个华天人能逃得过衢北美酒的后劲啊!韩珞成叹了口气,望望天,再看看眼前神色平静、一言不发的唐境:除了眼神迷蒙些,压根就没有半点喝醉了酒的样子啊! 第四十七章 酒后真言 () “公子。”唐境先开口了,抬起迷蒙的眼,看着韩珞成,很清晰地说:“我没醉。” 韩珞成见他话说得清楚,但又真是醉了,便蹲下来仔细观察他,见唐境一直注视着他,不免觉得别扭。为试一试他是否还算清醒,便试探道:“喝了几盏?”“六盏。” “六……”韩珞成不由得咋舌:上次他只喝了两三盏就醉成那样,看唐境此番神态,实在不敢相信这么烈的酒,他居然不上头。 “那我问你,你是何方人氏?”“家住坤京,祖籍不知。”答得还挺详细,韩珞成饶有兴致,问得更细了:“背一个你家的住址我听听。” 韩珞成一出口就后悔了:像唐境这样的人,素来便不喜欢和人亲近,怎么会把住址告诉他呢?问人**,也实在不该!但没想到唐境不假思索地答道:“宫城东市武德区,惊春巷内第二户。” 韩珞成差点惊掉了下巴,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真,真的吗?”唐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韩珞成咽了口口水问:“若是别人现在这样问你,你也会告诉他吗?” 唐境的眼神又混沌了些,但咬字却格外清晰:“清醒时,只对信任的人讲。”“那……如果不清醒的时候呢?”“不清醒就背不出来了。”韩珞成听了这有理有据的回答,有些捧腹,但见他一脸认真,不由得也故作严肃地点点头道:“嗯,有道理。” “那我再问你,你有什么信任的人呐?”唐境闻言,低眉想了想,抬眼道:“董姨娘,馨儿,师哥。”又看着韩珞成的眼睛说:“还有你。” 韩珞成虽然也疑惑前三位是谁,但更讶于最后那三个字,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问:“我?”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心情有些复杂,沉默片刻,才微笑着问:“我和你只认识了几个月,为何信我?” 唐境好像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你是凌缨子选中的人。而且,真诚。” “让我跟从你,是陛下默许,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唐境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语的人,这番话虽然简短,却看得出来,着实是发自真心至少比他上次在宫门口说的那番委婉的话更叫人信服。韩珞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有些不知所措。 “我……”韩珞成一时有许多不该问出口的话想问,但因唐境此刻正醉着,韩珞成姑且壮起了胆子:“是陛下选的我,还是你选的我?” 唐境没有回答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不能答,而是因为他不知该怎么答毕竟如果陛下不选他,唐境也没有资格选择他。于是便用一双深沉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 韩珞成一时得不到答案,便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跟着大公子,会有更好的前程的。” 唐境听了这句话倒是没有停顿,立即答道:“他利己,且喜欢妥协。”“哦?”韩珞成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家大哥的差风评,而且还是从唐境口中听到的,不由得错愕了。“何以见得?” 唐境沉吟片刻道:“五年前,他放弃了自己的未婚妻,及时脱身,另娶了他人。” 魏秋恒。韩珞成脑子里立刻冒出了这三个字,不由得也沉默了。但片刻便替韩辩解道:“当年东窗事发时,我去找过他,他当时是被软禁起来了,身不由己,救不得人。” 唐境的目光顿时变得冷淡了:“总会有办法的,但他什么都没做。”唐境还记得当年韩珞成在门外大呼赦免无辜的情景,也正是自那时起,自己开始把一部分观察力转到了韩珞成身上。 韩珞成不知道的是,当年的唐境,为了保自家师父魏公和自己最佩服的老上司魏江麟也就是魏秋恒的爷爷和父亲的名声,在听见韩珞成求情后,也在殿内跪下,向皇帝求情了。 “陛下,魏老将军和魏江麟,都未曾负国,魏江麟的独女又是长公子的准良娣,为何不能单独赦免忠臣之后呢?” 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任他在那里跪着。待韩珞成走了,便只有一句话:“去廊下跪着,想明白了再进来。” 唐境着实想明白了:如果赦免了魏秋恒,她就会成为魏家的独苗,身份尴尬,那是时如果还把她许配给韩,便代表着韩再无机会涉足皇位。如果不许配给韩,魏家难免还有残留的余孽,她又会武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类似于聚众造反的事件。 韩珞成听了他这句话,也陷入了沉思。一时之间,也只能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说的董姨娘,馨儿和师哥是谁啊?” “董姨娘,我母亲的侍婢。馨儿,董姨娘的养女。师哥,和我同一个师父,现在在晟平。”“哦,那你之前说的家中的老婢,就是董姨娘咯?”唐境点了点头,眼神更迷蒙了。 韩珞成见他似乎实在支撑不住了,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便笑着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睡吧,明早再说。”唐境一听,点了点头。韩珞成正站起来要离开,却见他一头栽在了桌上,睡着了。 韩珞成无法,只能把唐境扶到床上去,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助他躺好、盖好被子。正掖被子时,忽然间触碰到了唐境的皮肤竟冰凉得吓人。然而,室内生了四个炭盆,他又喝了烈酒,照理来说,应该身体发热才是。 韩珞成心下担忧,不免动手动脚起来。先是把他裸露在外的身体部位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口,只有一些已经愈合了很久的疤痕。再扒拉开他的眼睛来看:瞳孔竟放大了许多。 不好!韩珞成心里有点慌乱,忙喊道:“来人!”很快,一名小厮便推门而入。“公子,有何吩咐?”“现在,马上,去给我把太医请来!”“诺。” 不多时,驻守驿馆的太医赶到,一番折腾之后,却诊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先用绿豆汤催吐。韩珞成听了,忙亲自扶起唐境,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亲自给他灌下绿豆汤。 唐境也是被刺激醒了,“哇”地一声,把灌下的绿豆汤、晚上喝下的酒、吃下的菜都呕出来了。呕完之后,不免咳嗽起来。韩珞成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太医,都吐出来了,没事了吧?” “吐了就好,不过还要再喝些绿豆汤入眠,明早再看如何。”太医也不由得抹了把汗:看来不过是喝酒喝大了,所幸救得及时。 “那就好,那就好。”韩珞成催唐境又喝了两碗绿豆汤,便扶着唐境慢慢躺下。唐境呕完,虽然已经醒过来了,却不免有些懵,也只得由韩珞成摆布。 唐境躺下,见韩珞成目光轻柔地看着他,出了一头冷汗。自己却是十分疲惫,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韩珞成先开口了:“没事了,睡吧,明天就好了……” 唐境听着这温柔又催眠的安抚声,眼神也越发朦胧,便安着一颗心,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四十八章 只论情分 () 次日清晨,唐境在一阵宿醉的昏沉中睁开了眼,还想再睡时,一看床边撑着床沿睡着的人,不由得清醒了:这位公子殿下,该不会在这里看自己看了一晚上吧? 想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几时,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却还是惊醒了韩珞成。“唔……唐境,醒了?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唐境没躲开,任他试探。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嗯,还好,没烧。三更时你的体温恢复正常,五更时有些偏高,我就拿冰毛巾给你降了降温。,毛巾呢?” 唐境默默地从自己枕边拿起那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毛巾递给他,见他笑着接过,还问自己一句:“你想吃点什么不?我叫人给你煮碗白粥?” 唐境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三更五更的?”韩珞成挠了挠头说:“听外边打更呗,我睡得又不深,他一打更我就醒了。对了,还是把太医叫过来吧给你看看吧。”说着,便走出门外,吩咐完小厮,自己又回到房中来添炭。 “你可以不必做这些事的,让小厮来就好。”唐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韩珞成却笑着说:“你可是救过我一命的人,我为你不过做这些,算什么?”“我是随行使者,保护你是我的本分。” 韩珞成缓缓地把炉盖盖上,微笑着,看着他:“你我不论本分,只论情分。” 唐境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太医却来了,还带了一位穿着月白色大氅、用米白色发带把头发束得齐齐整整的青年。“公子,这位是寒川白家的思荃公子,也是在下的侄子。他家专攻药学,只怕更能解决将军的症结,在下便冒昧将他带来了。” 白家?唐境不由得刮目相看,连视线也转移到了那名青年的身上当今世上有两大名医世家,一是晟平的余家,几乎是整个南方的医家权威。二是寒川的白家,其祖上至今六代行医,任寒川地界改朝换代,也丝毫不影响其在北方的崇高地位。 “原来是白家的四少爷,久仰了。”韩珞成素来最敬重两种人,一是暗桩,其二就是大夫尤其是白家这种妙手仁心,还在国各地设立了许多专门用于救治穷人的杏林堂的名医世家。况且他早听闻白家四少虽然年轻,却是于用药方面小有建树,不由大喜过望。 “见过四公子,病人在何处?且容我一诊。”白思荃不愧是医家,不拘于俗套,一心只在病人身上。韩珞成忙引他到床前,却见他沿着床边坐下,又道:“还要麻烦四公子,把昨日这位公子吃的饭菜、喝的酒都取一些来。” 韩珞成心想:幸好昨天唐境是在驿馆里吃喝,自他出事之后,自己就立刻下令叫人封存了一部分酒菜。但因太医并未要去,便也没提。此刻连忙叫人去取来,放在桌上。 白思荃望闻问切一套下来,又检查了桌上的菜肴。正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时,一道汤引起了他的注意汤色偏黑,异于寻常羹汤。再凑近一嗅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便问:“这是什么汤?”“茯苓鸡肉汤。” 白思荃毫不避讳,竟拿起桌上的汤勺,舀了一小勺入口。“白大夫!”韩珞成惊了,却见他摆了摆手,尝了尝,又要来痰盂吐掉,漱了口,才道:“这汤里有茯苓不错,但不止有茯苓。单我能尝出来的,还有酸枣仁、五味子。这两样药材,可都没有拿来煲汤一说。” 他把碗放在桌上说:“若是茯苓鸡肉汤,也算不了什么。但是茯苓和酸枣仁、五味子在一块,再加点我尝不出的料,可就是一服药效奇佳的催眠药了。”再转向韩珞成,严肃地说:“公子,催眠药与酒一起喝,可是要命的。” 韩珞成又惊了,看向那个小厮问:“昨晚每个人都喝了这个吗?”“回、回公子,昨晚的菜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茯苓鸡肉汤,也有宾客既喝了汤又喝了酒的,但也没见出事啊……” 可见,不是在汤锅里下药,只单单是冲着唐境来的!韩珞成有些气急,但又不便在人前表露出来,只能暗暗握紧拳头,冷冷地说:“你去告诉小王爷这遭事情,叫他来处理!”“诺。”那小厮忙不迭下去了。 “所幸这位公子催吐及时,现在也并未发烧,就不必服药,只看接下来几日是否能正常吃喝、有无不适了。”白思荃正说着就要告退:“若还有后续之症,便请到凤京的杏林堂来寻我。大年廿九之前,在下都在那里。” 送别太医和白思荃,韩珞成站在床边看着唐境看了半晌,都想给他跪下了:若不是因为他,唐境也不用受这一遭。便愧疚地说了句:“对不起。” 唐境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是我大意了。昨晚……我是尝出了药味的,但因问过旁人说是茯苓,才没注意。” “接下来这几天,你和我一处吃喝,别再喝酒了。我去买两根银针回来,你也多留意。”韩珞成用难得的正经神色看着他,唐境点了点头说:“公子不必忙,还是先去休息几个时辰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突然又笑了。见唐境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便笑着说:“你刚才还以‘你我’相称,怎么,一清醒就又变了?”“我刚才……”唐境意识到了,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低着头。 “你也‘不必如此’,还是说你啊我的,听起来更让人舒服些!”韩珞成站起来向门外退去,一边退还一边看着他说:“睡吧,我走……”下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却被门槛一绊,险些摔倒。这一滑稽的表现,倒叫唐境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嘿嘿,我走啦。”说着,他把门一带,便出去了。 合上房门,转过身来,又是一脸严肃:若还是这样疏忽、被动,只怕过两天送到他们碗里的,就是砒霜了。 他必须牵制住那个人想到这里,他回到房中写下了一封信,吩咐燕皓道:“你且去寒川打听打听,叶桓微人在寒川还是坤京,必亲自送到她手中!”“诺。” 韩珞成知道燕皓是快马疾步,便也暂暂定下了心。 第四十九章 兄弟怡怡 () 这是和亲后的第十五天腊月廿六。彼时,严铭骁和韩幼筠有情人终成眷属,很是满意;衢北的灾民得到了来自华天的援助,也很是满意;衢北的朝臣就更不用说了,更是因为与华天多了一道交好线而松了口气。 但是总会有人不满意的,比如现在站在严铭昊面前,挡住了他去路的一位星官也就是衢北皇室中专司天文,解读卦象的人。此人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奇装异服通体装扮虽然华丽,但又透露着神秘的色彩,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大星官。”“拜见王爷。”那位星官一手执权杖,一手背在身后,丝毫没有向严铭昊表示尊敬的意思。“王爷可知,最近天犯异象,多地将有暴雪之灾?”“这个,本王不知。”“难道王爷就不好奇为何如此么?” 严铭昊知道他必然开口就是什么星被冲撞了的话他向来不信这些。因为他也知道,这些人向来都只由皇室操纵,代表皇室说话。而这个皇室,倒不一定是陛下本人。于是心下冷笑,便道:“天文之事自有星官分忧,本王另有要事禀告陛下。” 见他说着便要走,星官一语便定住了他的脚步:“臣方才已经告知陛下,正是因为有扫帚星冲撞了紫微星,才得此百年不遇之异象。”严铭昊受不了他这故弄玄虚的样子,转过头来,正要打破自己良好的涵养斥责他几句,却听他道: “王爷想逃避,想必宗亲们,也是不许的呢。”严铭昊被这句话噎住了,也只能收敛了自己的怒火道:“星官要说天象,好说。那请问你是如何知道,一定是祸出后宫呢?” 那位星官行了个礼道:“王爷慎言,下官并未曾说是祸从后宫起。” 严铭昊走近了,用一身威压压迫着眼前这个趋炎附势的老家伙,轻蔑地俯视他,笑了笑说:“你不就是那个意思么?又何必与本王装腔作势呢?别打量着本王不知道,你们就是看皇兄新君上任势单力薄,才生的这一颗颗乱臣贼子之心!” “谁生了乱臣贼子之心啊?”突然,严铭昊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也是最令严铭昊讨厌,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的声音。于是他转过来,又是另一幅面孔,行礼道:“见过忠亲王。” 来人是忠亲王,因先帝是独子,故尤其爱惜自己这位堂弟。先帝担心自己死后堂弟不能尊享荣华富贵,便敕封为亲王,封号忠。现如今严铭昊虽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也比不上这位忠亲王的来头大,故严铭昊也只能摆出一副好脸色。 “昊儿不必多礼。你我既是叔侄,何不以平民间叔侄身份相称?”忠亲王见他一脸笑相,也以一副亲和的模样扶他起来。 严铭昊自然知道这位忠亲王的真实面目,便笑着说:“铭昊不敢。民间可不如皇室这般,有这么多勾心斗角之事。要想按照民风俗来称呼,自然也是万万不能的。况且,亲王殿下又是我朝唯一一位亲王,铭昊又怎敢冒犯呢?” 忠亲王最痛恨的就是自己这位小侄子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孔明明面对他们宗亲就是一副尖牙利爪,却叫人怎么也骂不回去,还不了口。此刻自然也只能讪笑着引开话题:“昊儿方才说,乱臣贼子,又是指何人呢?” 严铭昊听了,故作愁眉苦脸,叹了口气说:“唉,我也不知道是谁,亲王殿下作为陛下的叔叔,又是国之柱石,想必眼睛鼻子都那比等蠢物灵敏。乱臣贼子,还得您多多留意,免得伤了陛下,又损了先帝对您摄政辅佐的期望啊!” 忠亲王只觉得跟吃了蟑螂一般,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于是便也忍住了一腔怒气,反笑着说:“好,本王一定多多留意。昊儿若有事禀告陛下,便请先去吧。” 严铭昊指桑骂槐也骂爽了,听了这句话,自是如获大赦,斜瞥了那名低着头的星官一眼,冷哼一声,又向忠亲王行了一礼,才快步往大殿去了。 忠亲王看着严铭昊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由得一阵头疼:这小子,比严铭骁还难对付。一时气无处发泄,恰巧身边有个星官,便冷冷道:“告诉陛下了?”“是。”“他什么反应?” 星官犹豫了片刻说:“陛下道,奏折他且留着,过几日自会揪出身边的奸邪。” “身边的奸邪?”忠亲王没弄明白:严铭骁是想对前朝下手了?他只恨华天的使臣还在凤京,自己又如何也赶不走,更是不敢有什么别的举动,惹了华天这尊大佛。冷静下来想了想,才对星官道:“下次见了严铭昊,避开就是了。”“诺。” 此刻殿内,严铭骁指着地上的一堆奏折,怒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就不应该这么早把幼筠娶过来,咱们自己家的事还有一大堆没完呢!”严铭昊上前去捡了一本起来看如他所想,大多都是宗亲贵族及其属臣所写的,反对和亲的奏折。 严铭昊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势所趋的已成之事,却还有这么多人没头脑地反对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便一脸嫌弃地把奏折扔回原处,还拍了拍手。“依臣弟看,不如明天早朝之时,皇兄把这些奏折拿到殿上,当炭烧了吧。” 严铭骁听了,倒是勾了勾嘴角:自己这个弟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一些荒诞不经,却又极有创意的主意。“好!记着,明天把地上这些拉到殿上去,烧了给众卿取暖!” 严铭昊听了他这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严铭骁也笑了。但半晌过后,严铭骁又叹了口气说:“只是如我这般**,恐怕于新君名声,实在是不利啊。” 严铭昊的笑意越发浓了:“皇兄何必担忧?您在众人面前可不同于此时与臣弟,或是与皇后娘娘相处之时。臣子们,乃至使臣们都以为您是个不苟言笑的好皇帝,又何必在意这点名声呢!” 这时,却听人报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第五十章 新婚蜜意 () 严铭昊见状,正色道:“既然皇后娘娘来了,那臣弟便长话短说。”严铭骁点了点头:“去,请皇后娘娘在偏殿稍候。”“诺。” 他这才简明扼要地把华天使团两次极惊险的经历都禀告了严铭骁,虽然末了还不忘带上一句“所幸如今使团成员并无大碍”,却叫严铭骁锁紧了眉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就由你放开手去管束,刑部和礼部协调,务必找出真凶,保障使臣万无一失!” 严铭昊领命:“臣,遵旨。”抬头时,却听见自家兄长“嘶”了一声,不由得担忧起来:“兄长上次遇刺的伤口,又复发了吗?”严铭骁摆了摆手,看着他,微笑道:“无妨,过两天就好了。你先下去吧,注意安。” 严铭昊不明就里,也只得应了声“诺”,退下了。 待严铭昊离开大殿,严铭骁捂住心口,把头抵在了桌边上,试图缓解来自心脏和创伤的双重疼痛。正喘气时,却感觉到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抬眼一看,却是韩幼筠噙着一双泪眼看着他,此刻她缓缓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只为不让他仰视她。 她穿着一袭宝蓝色宫装长裙,外披着一件蓝金色暗花纹大氅,灵蛇髻上是一顶金灿灿的累丝金凤,更有琉璃华胜、白玉耳坠点缀娇容。轻描黛眉即宛如远山,略点朱唇则娇艳欲滴,粉面无需胭脂亦是白如素雪,美目不必勾勒也可倾倒众生。 此时她用一对蹙眉,一双水目,便直直地把严铭骁的心勾得又忧了三分。严铭骁凑近了,朝她一笑,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事的,我心里不舒服,本就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你这滴眼泪若是落下来,我更心疼了。” 韩幼筠闻言,低头用袖子点了点眼角,再一抬头,又是一副笑相。只是眼角微红,更显妩媚。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开口,尽是温柔:“你伤口还没好,我问过太医,小补即可,就加点药材做了盅鸡汤,你先停下来,喝两碗吧。” 严铭骁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微笑,韩幼筠便盛了碗汤递到他跟前,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这是自己第一次洗手作羹汤,虽说是在一位厨艺叫人盛赞的嬷嬷的指导之下做出来的,自己也尝过,但难保他不喜欢……见他尽数饮下,还把碗递给自己再要一碗,才松了口气。 他在喝第二碗汤的时候,韩幼筠突然低着头开了口,语言中却不知是何情绪:“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来。” 严铭骁的勺子骤然落在碗底,发出“铛”地一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她:“谁欺负你了?” 韩幼筠还是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没有……我看那些人欺负你,还对四哥和唐将军行不轨之事,我实在……若是只因为我嫁过来就发生这些事,我情愿……情愿这一生都不嫁人。” 严铭骁平复了一下心绪,单手把碗放下,扶着她的肩膀说:“幼筠,这不是你的错。即便不是你嫁过来,不是四公子和唐将军陪你来,我和华天的使臣,都注定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是在反对你我的姻缘,而是在反对衢北和华天交好。” 韩幼筠听了这话,抬起头问:“真的吗?”严铭骁点点头安慰她:“别想太多,我们小筠儿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体贴,如果衢北的臣民们知道你是这样的好皇后,一定会爱戴你的。相信我,你四哥和唐将军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不仅代表华天,更代表你,他们终究会知道孰是孰非的。” 韩幼筠点了点头:的确,在韩珞成和唐境做出了救济灾民的义举之后,民间的非议声是小了不少毕竟,那些人已经开始雇人论是非了。 “还有,别管后宫里那四个,她们虽然都是世家闺秀,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但是你记住了,你才是皇后,是华天的公主,没有人的地位比你高。该罚就罚,有人敢欺负你就和我说,知道吗?”严铭骁恳切的眼神叫韩幼筠一阵暖心,韩幼筠纵然再委屈,见他这般,也只得微笑着点头应下了。 爆竹声在院子里响起,须臾热闹之后,只留了一地红花,与地上的白雪相映着,更添了新春的气氛。凛风再廊下,兴奋地搓着手,还想再点,却被叶桓微提了个醒:“还是别点爆竹了,咱们这里虽然地势高,但毕竟山里静,被下边的人听到了,又是一番是非了。” 凛风听了这话,也只得嘟囔着嘴,把刚拿起来的火折子吹灭了。寒风似乎觉察了什么,便问她:“桓微,我看你……好像不太喜欢放烟花爆竹?” 叶桓微笑了笑说:“烟花爆竹,都是人家团圆的时候,大家在夜里一起放才有趣。况且这东西不过噼里啪啦一阵就散了,又有什么趣儿?”凛风连忙反驳:“当然有趣了!姐姐,你不觉得这烟花爆竹很热闹,很温暖吗?”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和奶奶、大哥、长姐相依为命,一到过年才有肉吃,才有新衣服穿。烟花多好看呐!可是……不是我们那样的人家买得起的。不过爆竹还能买一两串,炸起来时,才有过年的样子呢!”凛风回忆起儿时的事,神态很是欢欣,但于叶桓微听来,却有些心酸。 寒风见叶桓微垂下眼,知道她必又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连忙把话头一转:“今天是团圆夜,大少爷一早就来吩咐,叫中午去吃家族的团圆饭,晚上各房再聚。我寻思这么多年长房素来是不兴私下再吃一顿的,大小姐又是年年和大少爷一起聚,不如咱们……” 寒风的话还没说完,凛风就兴奋地抢过了话头:“不如咱们晚上吃汤圆饺子,再喝点酒、吃点小菜,再叫个女先儿来给咱们讲故事,一起守夜如何?” 寒风笑着崩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脑壳说:“你啊,就是鬼主意多!吃的和玩的固然好说,但守夜还是不必了。桓微今年奔波操劳的也比往年多,这两天又有些风寒的征兆了,熬到三四更,就睡吧。” 叶桓微笑了:“也好,凛风,你现在就下山去请人来,带几匹红布去,最好再叫两三个管弦乐师来,说不仅包吃,若是唱的好了,我也另有赏赐!”“好!”凛风听了,面露喜色,忙闯到库房里去了。 “这小子!”寒风不由得笑了,但因想到了什么,笑意突然消失了。半晌,才对叶桓微道:“大哥来信了,说唐将军的饭菜被人动了手脚,险些出大事。另外,四公子也险些遇刺。不过衢北朝廷也加以防范了,想必……不会再有大的差池。” 果不其然,叶桓微本来已经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此刻那一抹笑也消散了,只得叹道:“我本以为,我安排周,公子就能有惊无险。没想到,终究还是百密一疏。不对,是百密多疏!”她一脸自悔的神色,叫寒风看了,也后悔自己说出刚才那番话。 第五十一章 凛凛寒风 () 寒风不敢再往下汇报,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凛风抱着两匹红布出来了,见叶桓微一脸不开心,便把布放在廊下,跑上前来给了她一颗糖。“喏,姐姐吃糖。”凛风笑着说:“吃了糖,不管遇见多难的事,心情都会变好的!” 叶桓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怔了怔,蹙眉稍一放松,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了糖。凛风见叶桓微笑了,便也笑着回到廊下,抱着布下山了。 一个时辰后,凛风离开戏坊,走在回山庄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逛,想买点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他的两位姐姐解解闷。岂料逛了一会儿他便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始终在他身后盯着他按照习武之人的直觉,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凛风不知道那人武功如何,只听脚步声,便知道轻功不好,至少不如他。想到这里,凛风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拐到一处巷口的转角,便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打算偷袭。 果不其然,那人一拐进来便被凛风拿刀架住了脖子。“凛风小兄弟,是我!”凛风正想把他打晕,岂料这声音却十分熟悉。“你是……”看见他的侧颜,凛风脱口而出:“燕大哥?”松开了他,忙收刀回鞘。 燕皓转过身来,欣喜道:“我奉公子之命来给你们家主子送信,又实在是不能惊动你们家别的人,便一直在山庄下的酒家外等着。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我昨晚才到,早上便等到你下山了。” 凛风与他寒暄了一阵,燕皓便递过来一封书信道:“务必亲自交给你家主子,我会在那间酒家留宿,明日此时,请你务必要送信下山,我要速速赶回衢北与公子汇合!” 凛风点了点头,与燕皓辞别后便回到鹿鸣居了。正想把信交给叶桓微,却见她黑着一张脸,那神情,可比他一个时辰前离开山庄时所见到的差多了。更令人惊诧的是,寒风竟然罕见地跪在一旁,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涌出来了。 “姐姐,怎么了?”凛风想当和事佬,却被叶桓微斥退了:“去!我和你姐姐说话呢,上一边玩去!”那语气,既冷淡又严厉,叫凛风也不敢则声了,只能“诺”了一声,默默地溜到廊下的柱子后头,偷听她们的对话。 “你也知道,文云曦我已经请了不止一次了。我原以为他不肯来,是因为他生性孤僻,不爱权谋斗争,没想到啊……呵,竟是个伪君子!你自己也清楚,他那样级别的谋士,不为我所用,落到别人手里,就是一把宝刀。现在这把刀就对着我,你自己选吧!” 寒风抽噎的声音加重了,叶桓微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我知道,你我现在都大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照我看来,不如我现在立刻修书一封,把你托付给他去!” 寒风似是跪了几步到叶桓微面前,带着哭腔开口道:“别!我走了,谁来服侍主子呢?小姐,奴婢错了,奴婢甘愿领罚,只求主子别赶我走!” 空气中沉默了好一阵,只有寒风的抽泣声。半晌,才听得叶桓微颤着呼出一口气道:“你把‘苍穹’的秘密告诉他,已是大过一件。不过也好,你趁早看清了他是什么人,也不算亏。我要你写封信,将功补过,你可愿意?” 寒风没应答,但想来应该是点了点头,叶桓微这才叹了口气说:“下去吧,写的时候我再叫你。”“诺。” “回来!”寒风又突然被叫住了:“洗把脸去,别叫人看了,以为我欺负你。”“诺。” 哪里是怕别人以为叶桓微欺负她,分明就是怕寒风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偷瞥着寒风进了小厨房,凛风这才从柱子后闪出来,低着头走到叶桓微面前。 她没看他,只盯着林中吃完了枝叶、正优雅地踱步的鹿群。“你这小鬼头,也是个顺风耳。”凛风听她如此罕见地称呼自己,不由得也跪下了:“主子,长姐她是……为情所困,不是故意的!” 凛风没看着她的脸,但听得她说:“起来!你姐姐犯错,关你什么事?”便也知道她是神色一凛他知道,叶桓微最讨厌别人动辄下跪。但她自己不知道,有时她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那人光是站在她身边,便能感受到强大的威压,不敢不跪。 凛风忙站了起来,低着头偷偷看叶桓微的脸色:一双杏眼微红,神色不怒自威,瞥了他一眼道:“过来!”凛风便低着头踱过去,见叶桓微似乎有悄悄话要同他讲,便弯下腰来。 她摸了摸凛风的后脑勺:“老早以前我就说过了,你长姐就是我长姐,你就是我亲弟弟。亲人之间,再大的过错又能怎样呢?要她走是吓唬她的,叫她以后不敢再犯错!乖,别傻了,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凛风听了,两眼放光,点了点头,笑容又重新点上了眉梢。这时,才想起重要的事情,忙把怀中的信掏出来,递给了叶桓微道:“对了,我刚才遇到燕皓大哥了,他说,这是公子万不得已之下给你写的信,叫你明天此时前务必要回复!” 叶桓微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阅过后折好纸张,在那里呆坐了好久,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凛风怕她吩咐起来,便也没敢走开。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叶桓微才稍微换了个姿势,见他还伫立在一旁,便道:“怎么还站在这儿?去库房找点东西出来,下午准备布置正厅吧。对了,你去洗个热水澡换新衣服吧,待会儿随我吃席去。” 见她的神色和语气又恢复如常,凛风这才松了口气他原以为,四公子信里写的,一定是一些棘手的事情。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忙应声“好”,便下去了。 待凛风下去了,叶桓微才觉得手炉里的炭已经燃尽了,不免有些冷,便进了屋。心中所说,正与叶桓微近日所想的一样改变当下被动的局面,主动出击,叫对方分身乏术,难以再对华天使团造成伤害。 叶桓微倒是有妙计一条正是因为送到眼前的寒风泄密一事,反让她有了灵感。于是修书数封,叫来凛风,分地发出。 待凛风下去了,叶桓微正要自己更衣,准备去参加午宴。走到梳妆台前,看到了那半块珏,不由得拿起来把玩一番,又收回柜子里了。 叶桓微不是不知道韩珞成天天携带着那半块珏,但他是公子,她只是一个庶女,实在不敢如他一般时时展露真情。她只能埋好心里那颗小小的种子,叫它不露头,不拔尖,好好地活在地底下就好。 第五十二章 林间险事 () 正如叶桓微心里的念头一般,春草虽未萌芽,却也已经有了破土的势头。虽说尚且是正月里,但雨水的节气却明明白白地界定了冰雪消融的时间。 寒川自然是与别处不同。正月廿四,坤京的雪都已经开始化了,寒川的雪却还在簌簌地下着。叶桓微伸出手去接,雪落到手上,一搓,没化开,却被搓成了细小的雪碎,宛如盐粒一般可见今年,雪来得早,也去得晚。 “瑞雪兆丰年。”叶桓微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凛风便接着话头兴奋地说:“可不是丰年嘛!正月十六是大少爷的婚宴,前儿又传来了京畿一带农户集体反抗权贵侵占民田的消息。照我看呐,雪下得越大越好!事后农户们也有田了,也有雪水了,秋天就是大丰收了!” 叶桓微想起这件事,也忍不住展露了笑容:韩翎那头的权贵可是被打压了不少,就连他本人都受到了影响,不得不暂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一摊烂事身上。 不过这一切,还要归功于一个人文云曦。若不是他极力筹谋此事,韩又恰巧想杀杀自己这位二弟的威风,断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而文云曦之所以肯如此作为,一是靠寒风的一封书信,二是靠那位“文姑娘”也就是文云曦的胞妹。可以说,叶桓微在无形中和文云曦进行了一场交易文云曦利用了她获得了情报和证据,而她也利用了文云曦的手段和便利。 这一场仗,代表了他们两人,也代表了韩和韩珞成的一次联合。设计之巧妙,成效之卓著,叫韩珞成展信看时,也必要拍手叫好最重要的是,此举不仅打压了韩翎,也让韩珞成做了一回一直以来他真正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一举两得。 所幸这几天叶炀钰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儿应付叶家其他房闹事,一会儿又要带着浣柔学管理家务事,实在没工夫搭理韩翎那点子事,也没工夫查寻这些事件的“幕后黑手”若不是此事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只怕有叶桓微好受的。 此刻,趁着郁河河冰尚厚,华天使团也踏上了回国的旅程。使团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出了凤京半里地,韩珞成在马上回望城楼,却只能望见楼顶飞檐。 待看不见时,他转过头来,叹了口气。唐境在他身边,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便在他左侧慢慢骑着马,安慰他道:“我看,严铭骁待小公主很温和,你大可不必担忧。” 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一开始还担心,严铭骁不过是贪慕衢北与华天联姻的好处。但今天看他们俩来送别我们的行为举止,那深情对望的眼神,啧啧……” 唐境也微笑着问:“你和良娣,不也是这样恩爱么?又何必羡慕别人。”这段时间,唐境与韩珞成聊天才知道,纵然萧兰君有着监视韩珞成的特殊任务,但韩珞成终究还是怜爱她的从言语中就能听得出来。 韩珞成也只得低眉笑了笑:他在人前,都特意把戏做足,但真正的想法,却只有自己知道。 少了辎重和人马,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时间过得也快。正月底,队伍便过了郁江,只等清晨城门大开,便又回到华天境内了。 照旧的,韩珞成和唐境在一帐内安歇:自从经历了几次惊心动魄的各种刺杀之后,纵然叶桓微已经修书一封,称韩翎暂时没办法扑棱起来给他们补一刀了,但还是难免后怕。 这夜,韩珞成正在帐内挑灯夜读,唐境提剑进来,黑着一张脸。“唷,回来啦……怎么了?”韩珞成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脸色,不由得愣住了。唐境一言不发,把他手里的书抽出来放在桌上,拉他起来就要往外走。 “诶你等等,我拿件衣服!”唐境一拉开帘子,韩珞成就感受到了春寒料峭。唐境松开他的衣袖,韩珞成便迅速从衣架上随意抽了那件黑貂斗篷披在身上,又从剑架上取下剑来,便反拉着他往外奔。“走!” 唐境领着韩珞成朝北走了大概一里地,到了一处荒僻的密林前,却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一阵不寻常的火光,听得见一阵不寻常的疾风声习武之人最能辨认,那就是无数刀剑劈砍时同时掠出的风声! 韩珞成一脸震惊地看向唐境,唐境也扭过头来看着他,也是一脸凝重。唐境把食指放在唇上,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随他前进。韩珞成点了点头,便猫着腰,两人一前一后地靠近火光所在的地方。 到了一处灌木丛前,两人同时蹲下来: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在一片乔木环绕的旷野上,有上百个穿着软甲的壮年男子,手里都拿着兵器,正无声地跟着什么人撒沙落地的声音,一招一式地练着武。 韩珞成顿时明白了,深夜练武,还在荒郊野岭之处,还是这么多人,还都穿着软甲!除了造兵谋反,还能有什么可能?他脑中闪过了无数个人的名字,是一团乱麻。 两人正想再看得细些,却不料一支弩箭射来,把韩珞成斗篷的衣角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不好,被发现了!唐境极其敏锐地抽剑出鞘,只见剑芒一道,韩珞成的衣角被立刻切下。唐境低语一句:“跑!”韩珞成便和他双双朝身后飞奔而去。 身后似乎确有追兵,但不知怎的,忽然闻得一声骨哨响,那追兵的动静突然就消失了。两人还是没命地跑,直到入了营帐,韩珞成才趴倒在地,唐境也是气喘吁吁。 “为什么……他们……不追上来?”韩珞成一边大喘气一边问,唐境也很费解,摇了摇头。韩珞成一偏头,看见了自己黑貂斗篷上的那块缺口,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把斗篷除下来,一脸惊恐地揉着断口处。 “怎么了?”韩珞成盯着他说:“完了,完了……这是黑貂,世间本来就没有几件,他们不追我们,恐怕是有了线索,打算秋后算账!” 唐境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本能地攥紧了玄凝的剑柄,冷冷地说:“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回京以后,我一定将此事细细禀告陛下,彻查此事!” 韩珞成叹了口气,爬了起来,与唐境一坐一站,两相难眠。 第五十三章 缓兵之计 () 次日早晨,送亲队伍入了关后,韩珞成便和唐境溜出来,重新转回昨夜他们涉足的那片树林。不过这一次,他们换了一身猎户的打扮,把手中的宝剑都缠上了布条,各骑着一匹快马,背着弓箭入了林。 韩珞成和唐境沿着昨夜的那条路一路骑去,到了那片旷野上,却不见半个人影就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那棵树上的那支箭、那块布料,也被取下来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两人在灌木丛中蹲了一会儿,唐境突然卧倒,侧着头直接枕在沙地上。韩珞成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忙问:“怎么了?”唐境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同时闭上了眼,像是在倾听着什么。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盯着韩珞成。 紧接着,他坐起身来说:“在地底下!”“什么在地底下?”“那些人在地底下,这次不仅有刀剑划过传来的风声,还有交战时刀剑的撞击声!” 这更加坐实了韩珞成心里的想法,令他不由得心下猛地一紧,更不安了。 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便拉住唐境的袖子说:“听我的,咱们俩恐怕解决不了这件事,而且我们也没有证据,随意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咱们先回去,我叫那位朋友来查,她更有渠道,查起来也更安。” 唐境闻言,也只得点了点头,随他上马离去了。 走在路上,唐境便问韩珞成:“你之前喝醉酒的时候,说了一点‘那位朋友’的事情。他叫……小桓?” 事到如今,韩珞成也没打算瞒他,便笑了笑坦白道:“那是我给她取的诨名,别人可不那么叫她。她叫叶桓微,桓是齐桓公的桓,微是细致入微的微,是寒川叶家的人。对了,坤京的素裁坊、蘅琨酒家、恒坤客栈,都是他们家的呢。” “就是那个……富可敌国的寒川叶家?”“正是!”韩珞成说出这两个字时,不免有些自豪叶桓微确实是处处都好,家世好,才智好,不仅家境富裕,思想也十分富有。别的不说,单单有善心这一点,就是世所罕见的了。 若要说她有什么缺点,自然也有。头一件就是身形瘦小,她站在自己身边,就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看上去十分单薄,简直弱不禁风。第二件就是没有亲生的家人,孤苦伶仃,常遭家族里的人欺负。 再有什么缺点吧……还得日后慢慢看来。“哦?竟这么矮小?”韩珞成不经意间,把方才心里所想的话都说了出来,令唐境也不由得一惊:他本来就比韩珞成高些,都觉得韩珞成不算高,没想到……居然还有身形如此矮小的男子。 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下次待良娣不注意,我带你去见她,想来你们应该很谈得来!”唐境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暂时把方才的担忧抛在了脑后。 韩珞成还算舒坦,叶桓微这边,可就不太好过了。 不管事情做得如何天衣无缝,“苍穹”传信如何滴水不漏,但叶炀钰在商海中也打了这么多年的算盘,终归不是吃素的。这件事刚出来她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突然在一个不播种又不收获的季节闹出这种事来?细查查,有了点影子,便叫来了叶桓微。 叶桓微素来是不敢在自己这个姐姐面前放肆的别说放肆,就是大喘气都不敢。她帮韩珞成做事,也只有叶炀晖知道,叶炀钰虽然最初察觉到了点什么,但终究是不确定。直到这时,才完完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要造反! 叶桓微一进院子,身后的大门就关上了,寒风则直接被拦在门外。还是老套路,叶炀钰坐在廊下还没开口,她也只是站在那儿,就被身后家丁一根木棍打在膝盖窝里,打跪下了。 她都习惯了,素来遇到这种情况,叶炀钰也不过是骂一顿、让她跪几个时辰就叫她回去了。于是便乖乖跪在原地,看着叶炀钰悠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道:“你好大的本事啊!出去了几个月,敢跟我作对了?” 叶桓微没作声。 “我也清楚,你一天到晚给韩珞成出谋划策,实在是了不起!只是我苦心经营了那么久,居然连你们联络的影子都没抓着。”她站了起来,走到叶桓微面前道:“我告诉你,甭管你和韩珞成有什么心思,都给我收好了!” “那个位子,只能是二公子的!”她直截了当,声音虽然娇柔,语气却斩钉截铁:“你也不看看韩珞成有什么能耐和二公子斗,你又有什么能耐跟我斗?大不了我就把你囚在寒川,看看韩珞成还有什么法子!” 叶桓微淡淡地说:“看来,姐姐是怕了,才把我叫来,要我停手啊。”话音刚落,她背上又挨了一记闷棍,这一棍直接把她打趴下了,一声闷哼从牙缝里挤出来,双手插在雪地里,是刺骨的寒冷。 “我怕?”叶炀钰一双美目瞪着她,怒极反笑:“我告诉你,就算是再来三个你辅佐韩珞成,他照旧扶不起来!他是有外戚支持还是得皇帝喜爱?他是才思敏捷还是武力过人?他有什么资格起来!” “既然姐姐不怕,”叶桓微撑着跪好,一抹嘴角,声音突然变大了:“我也受你的气受了那么多年,你也看我不顺眼看了那么多年,我们俩在寒川又不能分出个胜负,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正正经经地打一场呢!” 叶炀钰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了。那笑容,分明就是在说:我现在就在正正经经地和你打呀。 叶桓微一怔,有种中计了的感觉。 她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媚人的模样,柔言吩咐道:“去,跟嫂嫂说,妇人刚怀上时容易胎气不稳,前三个月,就让桓微在寒川好生照顾她。哦对了,这段时间,什么飞禽之类的进了山庄就射下来,嫂嫂怕带羽毛的东西。” 三个月?这三个月待下来,黄花菜都凉了!谁料叶炀钰蹲下来看着她笑盈盈地说:“好妹妹,你顾好嫂嫂这三个月,坤京的生意我来替你管,好不好啊?” 叶桓微刚想开口,却被她用一根葱根般的纤纤玉指按住了嘴唇,又听她言道:“你可想好,如果答错了,寒风可就走不掉了哦。” 叶桓微一阵毛骨悚然,与她的眼神对峙了一会儿,却发现无论眼神多么凌厉,哪怕如一根针一般,也难让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漏出任何惧色。 她终究是拍开了叶炀钰的手指,硬生生地说了一个“好”字。叶炀钰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转过头道:“很好,滚吧。” 她站直了,一步一步挪出了小院。寒风见状忙迎上来扶住她,问道:“怎么样?打伤了哪里吗?” 叶桓微勾了勾嘴角,轻拍了拍她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示意自己还好。过了一会儿,趁着寒风不注意,她舔了舔牙齿,咽了口腥甜味的唾沫,才笑着说:“我想吃汤圆了。” 寒风连忙道:“好,好,我去包。” 两列脚印印得很深,往山顶的方向蔓延去了。 第五十四章 一险再险 () 二月十三,坤京。 暮春之初的坤京,雪水早已化了个干干净净。最初为了加快使者回京复命的进度,同时考察民风民情,韩珞成把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先行抄近路回坤京复命,他与唐境则带着十几个精兵绕路考察。 然而,说是考察,自然也有一路走一路玩的成分据唐境统计,这已经是韩珞成一路走来进的第八所戏院了。韩珞成知笃定唐境绝对不会在皇帝之前说自己玩忽职守,故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甚至还拉着唐境去看。 当今世上,戏分几种。一是皮影戏,常常佐以解说,成本最低,也最受老百姓喜爱。二是乐戏,一般是一到两个人唱,一边用乐团伴奏。三是舞戏,不仅有乐器伴奏,有唱,还有丰富的舞蹈动作和故事里人物间的对白。 戏自南方起,在晟平的发展最好。在百年前南北文化的一场交融之后,北方也得到了戏的滋润。再加上华天本来就是文明大国,上层人士最喜风雅,便使得近几十年来,华天的戏院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相互竞争、蓬勃发展。 韩珞成虽然是皇室子弟,但宫中的戏向来雅而无趣,便极少看戏。后来离宫以后,又很快到了边疆,更是没地儿、也没功夫可看戏了。上次梨花台一观,便让他欲罢不能。于是每日办完公务之后,他便移步各地的大戏院,看各个戏院的头牌戏。 唐境对这些倒是不感兴趣。奈何韩珞成次次软磨硬泡,非要他陪去不可,唐境磨不过他,也只得陪他同去。一来二去,唐境虽还是不入迷,但至少不抵触了。有那么几次,唐境因戏名而好奇,还主动陪他一同去看。 这天,韩珞成总算是到了坤京的邻郡,步行一天一夜都能到的路程,实在没理由不回去了。一大早,两人便整理好行装,骑在马上,领着精兵们,踏着被雪水浸润的湿地,慢悠悠地往坤京的方向晃去。 春燕呢喃,美景正好,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的好时节。太阳正中之时,众人都有些疲倦,韩珞成便下令让众人下马,休整片刻再出发。 少顷,队尾的士兵打水归来,传递装满山泉水的竹筒。韩珞成微笑着说了声“多谢”,便递了一只给唐境,自己“咕咚”了一口,打了个寒颤这冰凉凉的泉水,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喉。便只又喝了一口以解渴,就放一边了。 唐境谨记师父教诲剧烈活动后不宜牛饮,应小口慢饮,也不可喝冷水。这水虽然清甜,却是冷冽,便也只喝了两口,随后把剩下的水倒进了水囊里,以作备用。 两人照旧是靠在树干上聊了会儿天,韩珞成就依照自己平日的习惯,靠在树干上小憩起来。唐境见他闭上了眼睛,便没合眼,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侧。 过了一会儿,唐境突然感到,韩珞成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看向自己右侧,正想着:大概是太累了吧。一抬眼,却瞥见一派不寻常的景象:所有的随行士兵,都或坐或躺,睡着了。 这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唐境也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不好,水里有药!唐境忙推了推身边的韩珞成:“公子!公子!”韩珞成扭了扭,还闭着眼睛,不满地小声嘟囔道:“干嘛,让我睡会儿……” “别睡了,水里有药!”韩珞成一听这话,似乎是呆滞了片刻,随后猛然圆睁了双眼坐正,看看唐境,又看看四周,最后又看回唐境。突然,唐境瞳孔骤缩,一只手把他打倒在地,一只手又突然拔剑出鞘。 韩珞成只听得一声闷哼,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支羽箭射到了他的手边。他一阵毛骨悚然,也连忙拔出剑来,站直了,背对着唐境,斩飞从树上飞来的箭雨。 “唐境,你没事吧!”韩珞成抽空问了一句,却只闻得他一句“嗯”。于是忙大声喊道:“大家快起来!中埋伏了!起来!”但因怕对手突然偷袭,两人都不敢去把那些士兵扶起来。只见有几个似是有了知觉,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拔刀迎战。 突然,从树上飞下来十几个黑衣人,目标很明确韩珞成。但应战了好一会儿,韩珞成就不那么觉得了:唐境也遭受着同样强势的攻击。是他和唐境两个人?韩珞成越来越不明白了,再加上药效,不由得渐渐有些迷糊起来。 这时,唐境突然挡在他身侧,又是一声闷哼,又反手抓剑,一剑封了那黑衣人的喉。韩珞成这才清醒了:刚才是一箭,现在又是一剑,唐境两声闷哼,还不知道受了怎样的伤,不可再懈怠了! 十几个黑衣人,被打剩两个残兵败将,仓皇逃窜。韩珞成见了,忙吩咐周围还活着的士兵道:“你们俩,去最近的官府求援,你们俩,搜这些黑衣人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有活的就绑了。剩下的人,救助旁边的兄弟……唐境!” 他转过身来,正巧看见单膝跪倒在地,以剑支撑着身体,脸色苍白得接近白纸的唐境。于是立刻收剑扑到他面前,膝盖都在地上摩擦了一段距离。 “唐境,你怎么了?”韩珞成扶住他的肩膀,见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么想说。但随即,他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韩珞成看着地上慢慢融入沙地里呈现出的一片黑色,胆战心惊他中毒了!忙把他揽在臂弯里,这才发现了他右手大臂和小臂上的两处创伤他穿着皂袍,又自己把箭拔了出来,若不是血流了一地,实在看不出来。 他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安慰唐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撑住!”于是叫了两个还算得上清醒的士兵,自己上了马,又把唐境接上马来,两条手臂缠在他脖颈上,轻声问:“唐境,还醒着么?” 唐境气若游丝,应了声:“嗯。”“好,听我说,深呼吸,别睡,紧紧靠着我,咱们得快马疾行,才能救你的命,知道吗?” 待唐境又“嗯”了一声,韩珞成才一挥马鞭,往坤京的方向奔去了。 疾行进了坤京时,唐境已趴在他背上,没了声息,连两条手臂都松动了几分。韩珞成急得见了悬在医馆前的葫芦便往里跑,却不曾料到,这,就是白家在坤京立的杏林堂。 堂内许多衣衫褴褛的穷人,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背着另一个面相有些俊俏的公子走进来,不由得纷纷围观,竟没一个人上来帮手。“大夫,大夫!”韩珞成把唐境安置在旁边一张椅子上,这才看见唐境嘴唇变黑,急得哭腔都出来了,不顾形象地嘶吼道:“来人啊!” 这时,里屋出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疾步走上前来,只一个字:“让!”韩珞成视线一直在唐境身上,只知道让,却不曾看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一边诊一边道:“我是这里的大夫,请问,病人是……”说到这里,那个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来看着韩珞成:“四公子?” 韩珞成见了这张脸,大喜过望:“白少爷!”来人正是白思荃,这叫韩珞成不禁把心更放了放,忙道:“对了,麻烦你了,唐将军右手手臂上有两处伤口,一处箭,一处刀伤,似是有毒,已经吐过一次血了,是黑色的!” 第五十五章 有惊无险 () 一听见“有毒”二字,白思荃点了点头,似乎更有了几分把握道:“请别着急。来人,搭把手,把人抬到屋里去!” 韩珞成闻言,怕别人做事不尽心,便摆了摆手说:“不必,我来就好。”于是让人帮忙,把唐境移到自己肩上,把他背在背上,转移到房间里一张床上。 白思荃一边让助手准备油灯、银针等物,一边转过身对韩珞成行了个礼道:“请公子放心把病人交给在下,诊室人多手杂,还是请在门外等候吧。” 韩珞成心想:方才进城门时,皇子没交回京手谕就进了京,已是大罪。自己若还守在这里,不立即去交谕报道的话,只怕又要被人抓到把柄。于是便也点了点头:“也好,我要出去两个时辰,就先拜托白少爷了。” 韩珞成顾不上许多,嘱咐了一番便出门上马,先到城门**了回京手谕,又驰到宫门口前下马入宫,飞奔着往御书房去了。 果不其然,韩珞成进了大殿,行了礼,皇帝放下奏折,抬眼朝他看来,第一句话却是:“嗯,回来了。唐境呢?” 韩珞成出了一身冷汗,答道:“一个时辰前,我们在回坤京的路上被人下了**,遭遇刺杀。唐将军……受了刺客两击,刺客武器上似是涂了毒药,将军现在中了毒,被儿臣暂时安置在坤京内的一家医馆里。” 话音刚落,便听得皇帝把手里一直拿着的珠串往桌上一掷,发出一阵声响这一掷,把韩珞成吓得不敢直起身来,殿内的宫女太监们更始纷纷跪下了。皇帝坐在那儿,就算一言不发,只这一个动作,再加上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便能震慑在场所有人。 好一会儿,上边的人终究是开口了,已经能听出隐隐约约的怒气:“他都中毒受伤了,你怎么还敢把他留在外面!”韩珞成连忙答道:“儿臣是把将军安置在白家的杏林堂内,现在正有白家的直系子弟给他诊治。将军伤势较重,不宜挪动,儿臣便自作主张了。” “白家?寒川白氏?”韩珞成答了声“是”,皇帝的神色才和缓了些,过了一会儿,却又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韩珞成摇了摇头道:“多谢父皇关爱,儿臣无事。” 皇帝听了,很快便接了下一句话:“别的不用你忙,交给你大哥管。你现在立刻去那个医馆看着唐境,告诉那个大夫,不管他是白家的什么人,治不好朝廷重臣,他知道是什么罪!” 韩珞成心里一阵苦笑,但也只得道了声“臣遵旨”,便缓缓退了出来。一出了殿门,他又恢复了飞奔状态,急速奔回杏林堂。 待韩珞成赶到时,唐境还在诊治当中,韩珞成在门外徘徊着,心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算着此地距离成四子邸不远,便又驰马回府,取了一套新的中衣和宽大外袍,又赶回了杏林堂。 期间,韩珞成一边骑着马,一边却想着一个问题:小玉呢?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详的预感。这时,他恰巧经过素裁坊,却见大门紧闭此刻不过未末申初,怎么会打烊了呢? 可到了杏林堂,眼前的景况却由不得他想别的:唐境已经诊疗过了,未着上衣,右手手臂上缠着两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倒是不黑了,却有些发白。 “大臂上的是箭伤,而且是贯穿伤,小臂上的是刀伤,伤口很深,不过所幸是伤在手背一侧。他自己把箭拔了出来,毒素残留不多,但也伤了筋。刀伤就比较骇人了,用的是蛇毒,送来的还不算晚,否则这条命也就难保了。” 白思荃一边坐在桌前写着药方一边道:“主要是外用药,内服药也有。如果公子放心,最好还是让病人醒来,情况稍微好些再挪到别处吧。”韩珞成忙不迭点头道:“成会在这里看护他的,劳烦白少爷费心了。” 却见白思荃写好药单,抬起头来对他报以柔和一笑:“公子不必客套,医者仁心,无论什么人,白家自然都是力救治的。” 白思荃对韩珞成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出去救助别的病人了。韩珞成忙走到床边坐下,给唐境穿上中衣,掖好被角。 看着他那近乎死尸的神情,韩珞成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此时却又有许多事要做,实在是手忙脚乱所幸燕皓虽然和大部队先回了坤京,但刚才在府里时已经得知,他回附近郡去探亲,明早就能回到坤京。 韩珞成此刻赫然是孤立无援唐境昏迷不醒,叶桓微联系不上,燕皓又还没到。此时,他脑中却闪现出一个地址:宫城东市武德区,惊春巷内第二户。 唐境家的地址!韩珞成犹如柳暗花明一般,行动了起来:他家中还有一位嬷嬷,不如请来看护,比他在此毛手毛脚的,更为妥当。于是便托白思荃照看着,自己又出门去了。 到了惊春巷内,韩珞成却被迎面跑来的一群顽童们险些冲撞到。他侧身让那群顽童们跑过后,这才敲开了第二户人家这两扇门都不是很高,也有些年头了,一打开,发出“咯吱”的声响。 “谁啊?”一个略显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传入韩珞成耳中,门开了,却是一个头发略带灰白的妇人站在门边想必就是唐境口中的董姨娘了。韩珞成和善地问道:“请问,这是唐境唐将军的住宅吗?”那妇人一阵狐疑,点了点头,却好似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问:“你是?” “嬷嬷好,我是韩珞成,唐境的好友。”韩珞成说着,行了个礼。董姨娘却惊道:“你姓韩?你是……皇室子弟?” 韩珞成笑了笑道:“姨娘不必如此,唐境如今受了伤,正在杏林堂内休养,不宜挪动。但我们初回坤京,我又有诸多事务在身,实在惭愧,不能亲自看顾唐兄。还请姨娘收拾打点一番,到杏林堂来亲自看顾他吧。” 董姨娘听见听唐境受伤了,似是有些急切,但并未失礼,反倒把大门敞开道:“既然如此,公子请进来稍后,民妇与小女交代几句,便随公子同去。”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踏入门内。 韩珞成站在院中,见满目绿瓦红墙,虽是年代久远,却整洁明亮。青砖洁净如洗,一看便知主人家格外勤快。院子正对大门便是正厅,走廊经过大厅和两间侧厅,还通往后面,想来便是唐家后院了。格局虽小,让人看来却很温馨。 第五十六章 长嫂如母 () 韩珞成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看见那董姨娘身后跟着一个大眼睛、瓜子脸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嬷嬷臂上挽着一只最常见的蓝色包袱,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盯着他,似是未曾见过这般高雅俊秀的男子,眼里却不带奉承和艳羡,目光清澈,毫不掩饰。 韩珞成见她看着自己,便也向她点头致意。“馨儿,快,向公子行礼。”董姨娘似是知道自家女儿的德性,忙拍了拍她搭在自己另一条手臂上的柔荑,让她收敛些目光。馨儿行礼:“见过公子。”眼睛却一刻不曾离开韩珞成的脸。 不知怎的,韩珞成并不反感这小姑娘的目光,竟还有些想逗她。本来因为唐境而有些凝然的眉头也松了些,问道:“你就是唐境的妹妹?”那小姑娘点了点头。韩珞成笑了:“为何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馨儿笑了,是一派天真无邪:“公子长得,跟境哥哥长得一样……好看!” 韩珞成虽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从没一个姑娘这样夸过他,不由得哈哈一笑,回道:“谢谢姑娘!不过我觉得,你长得比我好看。”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叫人觉得她越发可爱,问道:“为什么呢?”“因为……你头发上有小花,比谁都好看!” 韩珞成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了这句话,小姑娘摸了摸发上别着的一朵浅粉色桃花,又是一笑,更显得面容粉白。 “姨娘,我们走吧。”韩珞成见小姑娘的注意转移开来,这才请董姨娘与他同去。董姨娘应了一声,又与女儿交代了几句,这才随韩珞成去了。 此时的漓巍山庄中,叶炀钰已经回京了,倒叫叶桓微松快了几分。饶是如此,在她接收不到任何信息的这段时间里,还是坐立难安。 “桓微,你看那只鹤!”浣柔坐在院内,见一只鹤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姿势甚是优雅好看,不由得用手肘碰了碰叶桓微的手肘。却不见她应答自己,转过头来看:她低着头盯着雪地上的某一点,神思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桓微?”浣柔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才让她反应过来,微笑地看着浣柔,点了点头。“你怎么了?阿钰走了以后,你都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浣柔知道这姐妹俩肯定又有了什么芥蒂,只是自己一直不好开口问。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就是什么?她一时竟找不到理由。 “桓微,你可以告诉我的。是不是阿钰又欺负你了?怎么……不跟你哥哥说呢?我看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浣柔自打兄妹三人到了叶家以后才进来伺候的,因此印象里一直都是叶桓微每次受了叶炀钰欺负,却忍气吞声的模样。 然而,每次她一旦知道了这些事,都会和叶炀晖禀报这也是叶炀晖的意思。但后来姐妹两人渐渐长大,叶炀晖也由厉声管教,改为轻轻一叹了。 叶桓微有些讶异:“嫂嫂,你知道?”浣柔点了点头说:“我虽来得晚,但知道你原是其他房里的大小姐,是因为父母双亡才到了长房来。我看你在管理事务上的那股子杀伐决断劲儿,以为你现在长大了,必定不肯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呢。” 叶桓微苦笑道:“她是我姐姐,我有什么办法。况且,我好歹也算个主子,她欺负我,骂我罚我,都不敢太过。要是我不肯让她这么着,她回过头来折磨我手底下的人,那程度可就不一样了。所以啊,有时该受的,还是受着吧。” 浣柔有些难过,闷声道:“何必说这种话?你和阿钰,都是长房的人,她欺负你,本就是她不对。我也是后来渐渐没人告诉了,才不曾留意你们两之间的事。对了,我记得去年你去坤京之前见了你哥哥一面,说的是辅佐之事……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叶桓微点了点头,浣柔便问:“何苦与她对着干呢?姐妹同心,辅佐同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她笑了笑说:“嫂嫂不知,按照她那个性格,又怎肯跟我同侍一主呢?我们俩自小打到大,现在还不停歇,甚至越来越严重。我想,这么下去,迟早是……不如现在就痛痛快快斗一场,大不了你死我活,也好早些了结恩怨。” 浣柔沉吟片刻,知道自己是断然劝不住,也不作虚伪之词,又问道:“那……你是在担心坤京里的那个人吗?”叶桓微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桓微,你喜欢他吗?”浣柔试探叶桓微,却见她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问:“嫂嫂……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愿意心意地辅佐他吗?”浣柔不解。 也不怪她这么想,毕竟叶桓微早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一般来说,若不是痴心于一个男子,只怕也不会有那么深的执念,非要用自己最珍贵的年华陪他耗。 令浣柔更不解的是,叶桓微居然笑着摇了摇头说:“嫂嫂,当时我和大哥的对话你也听见了,他虽然才貌双,但我可没有要攀龙附凤的意思。我愿意辅佐他,是因为他足够好。”“他好?我不信,这世间难道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么?” 叶桓微听了这话,也扪心自问:如果韩没有与自己的那一段往事,她会不会选他?自问再三,却是一句不会。“有啊。”叶桓微这句话说得很没底气:“但是我就是想站在他身边,别人都不行。” 对韩珞成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自己明白得很。但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君臣关系,这个人却莫名其妙地走近她又不像是勾引,也不像是拉拢。而自己也鬼使神差地向他走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浣柔听了她这句话,抿嘴笑了,叶桓微还想辩解,却被她一句话噎回:“好啦,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叶桓微瞪大了眼睛:浣柔肯帮她?“你呀,找个好时机就下山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叫仆人们一个都不许告诉阿钰。但是要记住,不能离寒川太远,别让阿钰发现了,知道不?” 叶桓微点了点头,眼中尽是喜色这还是她这么些天来,第一次那么有精神。浣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有什么事,要知道说出来,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哪怕是对身边人说说呢?和我说也行。” 所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叶桓微倒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叶炀钰自不必说,要是如母,也只能是继母。叶炀晖则是因为常年病弱,每次叶桓微被无端苛责和欺负时都不能亲自站出来,叫她屡屡心寒。 但浣柔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第一次有了可以避雨的屋檐。浣柔明明不识几个大字,不会武功,几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但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她对任何人说话,总带着善意和温柔这让叶桓微想起了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虽然是邢家的小姐,却是她们家三姐妹中最不出众的一个。但母亲却永远眼角含笑,处处都透露着她自己的生活智慧。 叶桓微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长什么样了,但此刻,她的眼角却隐隐约约有些湿润,微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嗯”。 第五十七章 喜愧忧虑 () 待叶桓微急急忙忙在天黑前下了山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素裁坊被勒令关门一月,盘点清算,恒坤客栈和蘅琨酒家的掌柜也被换下来了。换成什么人,也是不言而喻。 叶桓微看完许颐婧的数封急报,从有关停风声开始到亏损,可以说,算是目睹了许颐婧由焦虑到绝望的部过程。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叶炀钰倒是聪明,不敢整家里的两份大业,却能把她的私产往死里整。 “许掌柜现在人在哪?”“主子,许掌柜她……”一旁侍立着的小厮欲言又止。“说,无妨。”叶桓微心里知道许颐婧是个直肠子,嘴巴最是不饶人,遇见了这种事,还是在自己的地头上,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大小姐派人去收账本,许掌柜死活不交,还当着大小姐手底下人的面破口大骂,把大小姐惹怒了。大小姐说许掌柜不守规矩,本来是叫了底下人打她一顿的。谁知道许掌柜还手太重,把一个下人给……给打死了……” 叶桓微脑中突然“嗡嗡”一响,竟有些头疼起来。许颐婧既爱红装也爱武装,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想到,许颐婧居然会如此下手不知轻重……不对,她是很能忍的,一定是遭到了非同寻常的对待,才会这般不知分寸。 “大小姐立刻就报了官,把人扭送到牢里去了,现在应该还没开始审呢。”叶桓微一言不发:怕的是许颐婧经得起审,但没来得及审,就被直接解决了。 她想了许久,顾不得那么多,提笔修书一封交给小厮道:“这封信,你交给少奶奶,就说我自有办法,叫她不用替我辩解。现在就去,叫寒风收拾收拾,悄么声地下山来。”“诺。” 等小厮出门办事去了,一旁侍立已久的凛风才引起了叶桓微的注意:这小子,平日里遇到这种事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今天怎么……于是弹弹舌,把凛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绪和定定的目光都转移了过来。 “怎么了?汤圆吃多了,把你的嘴粘住了?”叶桓微故意要逗逗他,却见他不为所动,把本来就叉着的手又紧了紧,平静地说:“我在想,姐姐和她这么闹,少爷和少奶奶怎么办呢?” 叶桓微听了这话,眼神闪烁了一下,垂下目光,也沉默了。无论如何,叶炀晖和浣柔是绝对对她不差的,到时她们姐妹俩斗个你死我活,他们确实是难办……想到叶炀晖靠在床头蹙眉咳嗽着的样子,想到浣柔对她说的话,也只有一叹。 次日,天空慢慢由黑变蓝之时,城门一开,一辆马车便立即出了城。 车内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夜晚,坤京的那位公子正心心念念盼着她赶快回去,担忧,焦虑。 韩珞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泡了个澡,也算是接风洗尘了。他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在想:要怎么向屏风前的那个人,问小玉的事? 他一袭白衣,披着黑发从屏风后走出来,便看见萧兰君笑吟吟地坐在床边,对他说:“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刚刚做好,你就回来了。快试试!” 韩珞成微微颔首,萧兰君便上来帮他穿衣。正当萧兰君在他背后时,韩珞成问出了口:“兰君,小玉呢?” 其实韩珞成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些骇人听闻的说法,但始终不相信:他就是想听萧兰君亲口说。此刻却感觉得到,她的动作一滞,但很快就继续下去了。开口时,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喜悦:“她偷公子的东西,被我赶出府去了。” “偷东西?”还不等衣服穿好,韩珞成便转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是误会吧?她怎么会偷东西呢?纵然有好东西,也是我赐她的呀。” 萧兰君一听这话,神色顿时有些黯淡了:“那那支玉簪呢?”“玉簪?什么玉簪?” 她仰起头来,与韩珞成对视:“那支绿玉簪,也是公子赠予她的吗?” 韩珞成心下一寒:那是他要送给叶桓微的礼物,没想到……他满心愧疚,却不能露出半分异样:已经折了一个小玉,怎能再赔上一个小桓! 于是他移开了与萧兰君的视线,沉默了半晌,想清楚了小玉可能会说出来的供词,才道:“那是我要送给你的,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想到啊,这丫头,平时看起来挺老实的,怎么就” 萧兰君听了这话,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知为何,她有过几种设想,也想过韩珞成会骗她。但是当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时,她就特别愿意相信,这支与她气质丝毫不匹配的簪子,原就是送给她的。 “唉,那小姑娘好歹也侍奉了我一场,你应该等我回来,再行裁度的。”韩珞成这句话说得很轻,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既不咄咄逼人,又略带着几分责备,叫当事人听了,必然心生愧疚。 “这样的贼,我平生最是讨厌。况且,她犯了偷盗,本来应该报官的,等你回来了再发落,结果也是一样。我也是念在她伺候了你一场,不过打了几下手板,就让她直接走了。”萧兰君继续手上的动作,一番谎话,说得很是真切。 韩珞成太清楚萧兰君是什么德性了,怜爱归怜爱,但可怜之人终有可恨之处。无论萧兰君说什么,他的疑虑和担忧从未消散。韩珞成知道,这一番话也就是说给自己听听,具体怎样,还得等叶桓微回来才知。 “嗯,正合适。”萧兰君满意地笑了,突然搂住他的腰,靠近了,头靠在他肩膀处,静静地不说话。她发丝的香气,柔软的躯体,轻轻的鼻息,本来应该能顺利俘获一个男子。却因他此刻对小玉的担忧,连一个环抱都换不来。 萧兰君心里有别的事,笑容很是浓情蜜意,就这样靠着他,搂着他,也没感觉到韩珞成的异样,软软地问了句:“珞成,你喜欢小孩子吗?” 韩珞成反应过来,一只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反问:“小孩子,多大的小孩子?”问完,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忙用双臂缠紧了她,有些震惊,在她耳边轻声道:“兰君你……” 他没问下去,怕暴露更多的情绪: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对小玉的担忧之情、愧疚之情已经到达了顶峰,再开口,只怕暴露得更多。 她靠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柔声道:“他已经……三个月大了。” 韩珞成闭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生怕让萧兰君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难道不开心吗?当然开心。他也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实在是来得太急了,也不是时候。 第五十八章 西窗烛 () “那……”韩珞成半晌没说话,这才开口道:“一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动气,知道吗?”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感,只是很轻、很温柔,与当年她初入成四子邸时判若两人。 萧兰君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真奇怪,为什么明明正有着好事,自己却总想到那时呢?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但午夜梦回,还是惊醒了。 韩珞成亥初便让她歇下了,自己则搬了张桌子到床边,拿了张垫子就地坐下,拿着笔办起公务来。正要找把剪子剪灯花时,却听得帐内一阵微不可闻的抽泣声传来,他被吓了一跳:“兰君?” 隔着帐子,隐隐约约看到萧兰君扶着床坐了起来,他连忙撇下剪子,轻轻卷起一边帐子,坐在床边。见她面白如纸,颊有泪痕,一只手拉住她的柔荑室内很暖和,她的手却冰凉。另一只手忙捏着自己的袖子拭去她的泪痕,柔声问道:“怎么了?” 萧兰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索性把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嗫嚅了好半晌才低下头说:“我,我错了。” “嗯?”韩珞成把她的手直接渥在自己手心里,笑着问:“为什么突然道歉?” 她把头低得更低了:“我,我不应该监视你,不应该跟父皇……跟父皇说……”后半句话,不知怎的,她竟说不下去了:不管她夜里梦到的是什么,此刻她只觉得,韩珞成是继他已逝的母妃、父皇和母后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再想想她做的事,实在是有些混账。 “好了,不说了。”韩珞成见她又要哭出来了,靠近了些,把她搂紧怀里,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萧兰君听见这句话,有些愕然地抬起头问:“那……你为什么还留我在你身边,回了坤京,还要跟我和好呢?” 是啊,如果当时韩珞成直接捅破萧兰君那些鸽子的秘密,直接和她撕破脸皮,其实会让他自己更舒服。但是,为了长远的打算,为了报她不管是否诚心的、五年来孝顺母妃的恩情,他终究还是选择“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在她面前,可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只是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袋,见她捂住脑袋,“哎呦”一声,再轻声道:“笨死了!你是我的正牌夫人,我不对你好,谁来对你好呢?” 萧兰君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又埋回了他的怀里。人在没睡醒的时候会特别委屈,正如她此时一般: “我,我是没有办法……自从父皇母后去了以后,我被送去当秀女,学规矩。从那个时候开始,梁,梁公公就跟我说,要学会养鸽子,要听陛下的话。嫁给了你之后,梁公公就要我,要我每个月都要传信到宫里,记录你,还有母妃的异常举动……” “然后你发现,我和母妃,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对吗?”韩珞成插了句嘴,她便耸着肩点了点头,接着说:“但是,我又不能那么说……所以我只能完完整整地,把你们做的所有事情和动作,都告诉陛下……” 韩珞成心里压根不在乎她汇报了什么,只在乎她如今这番话,于是直接打断了她:“乖,不想了,不哭了。我什么也没做,母妃也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如此,就算是你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好啦,都过去了,好好睡觉吧。” 萧兰君却拭去眼泪,摇了摇头,看着他说:“我想跟你说话,不想睡觉。” 韩珞成把脑袋一歪,无奈地说:“那好吧,穿好衣服,咱们坐起来聊,好吗?” 萧兰君乖顺地点了点头,披衣坐起。 夫妻二人,秉烛夜谈,竟是此刻才开始交心。 次日韩珞成下了朝,骑马到了杏林堂,换董姨娘的班来看护唐境。 谁知到了杏林堂内,却见董姨娘和白思荃都在门外,一个悄无声息地掩面垂泪,另一个低着头,沉默着。韩珞成心里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忙把白思荃拉到离房门较远的走廊尽头,极其严肃地问:“唐境怎么了?” 白思荃摇了摇头说:“伤势不容乐观,治愈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这手……恐怕以后再难发力了。” 韩珞成先是松了口气:没有性命之忧。而后脸色又沉了下来: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废了手臂和废了人生,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此事要是叫父皇知道了,肯定不会让唐境再跟着他了。韩珞成头皮一阵发麻,思绪一阵混乱,叹了口气说:“尽力治,医药不足就跟我说,我去找太医院。” 说完了这句话,韩珞成才觉不妥:白家是华天的医家之首,况且白思荃又极精通外伤和解读。相比之下,一般的太医都是专注于内科和调养,又有谁能比得上白思荃呢?但他却不轻蔑,反而点了点头,叫韩珞成越发重视起眼前的这位白衣青年了。 韩珞成站在门前,平定了一下心绪,想到了开口的法子,这才推门而入。关上门后往床上看唐境已经醒了,靠在床头,望着他,轻声道了句:“公子。”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嘴唇好歹是恢复了点血色。不过听这声音,只怕想要恢复如初,还得有些时日。 “没想到你就算喝醉了酒说的话,也是有用的。”韩珞成故意不提起他的手,笑着说:“你这无心一语,倒让我清闲了不少!对了,那个馨儿是你董姨娘的亲女儿吗?好生机灵可爱!” 唐境摇了摇头说:“她是养女,小时候野惯了。如果冒犯了公子,还请见谅。” 韩珞成见唐境还是不笑,就知道他一定还在想着自己的手,于是没皮没脸地往床边一坐,一连又转移了几个话题。见他越聊越没兴致,索性叹了口气,板起了脸说:“唐境,别再想你的手了!你这样郁郁寡欢,伤是好不了的!” 唐境缓缓的望向他,声音有些微不可闻地颤抖:“我的右手,是不是不行了?” 韩珞成不想骗他,却又不敢说真话,一时之间,竞答不出来。唐境见他半晌微张嘴唇又说不出话,心下便知一二,往后一躺,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从那支箭穿进我血肉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唐境,你别灰心呀!这不是咱们还有左手嘛!你一边练左手剑,一边用右手练字、试着搬东西,等你右手恢复好了,你就天下无敌了!”韩珞成这个法子虽然难,但好歹也让唐境抬起了眼:“我……” 唐境从来就不是一个消极的人,他习惯不懈地找方法解决问题。听了韩珞成这番话,倒也放心了些。 第五十九章 犀角牌 () 见唐境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韩珞成便叹了口气接着说:“只是你现在这样,我对父皇,可就不好交代咯!” 唐境望向他,见他低着头,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便也低下了头。却闻他突然转忧为喜,得意洋洋道:“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父皇不让我在朝堂上做事,我就回去伺候兰君坐月子!” 唐境闻言猛然仰头,眼里似乎有了光:“你……要当爹了?” 韩珞成不由得笑了是很诚恳的那种笑。想起昨夜萧兰君推心置腹与他说了那么多,其实他自己,便已经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了。乃至于昨夜聊完,待夫妻二人都躺回床上睡觉时,他还在想: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 想了半晌,在迷迷蒙蒙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算了,我这水平……还是问小桓吧。 唐境又垂目片刻,扬起头来,也以一抹微笑对他表示祝贺,虽只有轻轻一句“真好”,却听不出消极。 韩珞成笑道:“,这就对了嘛!就像我说的,你要多笑!一天天忧思难忘的,伤好得又慢又不开心,有什么意思?况且,你不是不喜欢朝堂纷争嘛,趁此机会,找父皇要一个闲职,干干文职再练练剑,没人来招惹你,岂不美哉?” 唐境点了点头,但片刻后又肃然望向他:“那……你在朝堂上,岂不是没有根基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再而心中一暖,微笑着说:“就算你在,也是父皇的御前将军,不是我的。再说了,咱们两之间干嘛要论什么根基不根基的。难道你不是将军,我就不能拉你去看戏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既不肉麻,又真情实意、恰如其分。唐境点了点头:“好,那你先别告诉陛下我手臂的事,我自己去跟他讲。”“咱们俩想的一样!重点是,要是我去讲,只怕又要挨父皇一顿骂了!对了,对外还是说你轻伤吧?” 唐境又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说轻伤就好,他们总会觉得事情比我们说的严重。若是不得已的旁人问起真相,你我都说是毒素未除尽便罢。” 韩珞成闻言,笑了。唐境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没事,我一开始以为你不说话是因为脑子钝,怕说错话,所以不说。没想到唐将军也是一个通透人物,只是惜字如金,不屑与那等俗人争论罢了!” 唐境听了,也笑了,摇了摇头道:“我自少年时起就跟在陛下左右,每日里陛下不问,我便不能开口。也见过很多说错话的、敢跟陛下叫板的,还有上次那个,公孙侍郎,趋炎附势的人。因此便也知道,自重最要紧,他人之事,不必多言。” 韩珞成点了点头,似是很在乎他的生活智慧:想来,父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把他留在身边的吧。 二月廿一,坤京。 叶桓微自从逃出漓巍山庄以后,便一路转换各种交通工具,生怕让叶炀钰抓回去。此刻到了坤京城门处,也不敢进只怕马车目标太大,让人察觉。于是同凛风一起乔装打扮成一对兄弟进城门因她素日里也有穿过男装,所以并不突兀。 叶桓微不敢耽搁,急忙奔向京城令。在大牢里见到了许颐婧还好,衣衫齐整,头发也梳得齐整,看起来还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 “桓微,我没事。这帮孙子想戏弄我,呵,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打不打得过我!流风有来安排过,所以,我也没受什么罪。”许颐婧隔着铁栅栏,跟她得意洋洋地说了自己是如何把叶炀钰的走狗一个个打翻,又如何叫狱卒吃哑巴亏的。 叶桓微听了,哭笑不得:“我都担心死了,早知道你打人打得这么欢,我就不管你了!”“诶,别啊,你看看我,虽然打人打得挺痛快的,但是这吃住吧……唉,你还是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吧,素裁坊那边还没完事呢!” 说起素裁坊,叶桓微皱了眉:“素裁坊的账本印章和银钱,都被她拿走了吗?”“没有,我老早听到了风声,就把账印埋在一个……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至于银钱,我大概只留了一百两现银在店里,亏空呢,也只有叶家补上让她自己受这遭去!” 见许颐婧行事妥当,叶桓微也松了口气:“正是因为这账本和银钱的事,你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叶桓微接着说:“叶家上层的规矩是,没有叶家家主亲自盖印的账本和印章,即便你有再多银钱,也不能继承这个铺子。” “哦……”许颐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也是,这几天来,叶炀钰常派人来问账本印章的下落,她屡屡搪塞。不知怎的,叶炀钰也并未亲自来追问。派来的那些家仆又都是软骨头,她恐吓几句就被吓回去了。 “钱呢?你放在叶府吗?”许颐婧摇了摇头说:“给了一个人。”“什么人?”“唔……我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叶桓微一脸不可置信:“连他叫什么你都不知道,就这样把那么多钱给他了?你也不怕叶炀钰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直接去管那个人要?” 许颐婧却笑嘻嘻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这个人住在驿馆,叶炀钰一定不敢惹。而且,他们家一定特别有钱,不会要我那几千两银子的。第三,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在那里等我,决不食言。” “他说你就信?”叶桓微几乎要气得吐血,许颐婧却不以为意,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红色的牌子递给她,说:“你看,这是什么?” 叶桓微接过来,借着铁窗漏进来的天光一看:这是一块红得极通透的牌子,正面是蟠龙纹,背面是一个“晟”字。叶桓微抬起头来疑惑道:“这牌子的材质……我虽然没见过,但是看起来就绝非凡品。是他给你的?” 她点了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说:“喏,你看那个字和那个龙纹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是晟平的皇室子弟。因为相传,华天公子的信物是虎玉,衢北皇子的信物是琥珀,晟平皇子的信物,就是这种犀牛角。” 晟平是当今世上国土面积排第二的国家,国力也仅次于华天。如果说华天是北国,那么晟平亦可称为南国。华天与晟平纷争百年,自从几年前华天的长公主也就是先皇后的独女嫁给了晟平太子陆溟之后,两国才有了这几年的和平。 犀牛?叶桓微生长都在北方,没见过这种动物。而许颐婧是晟平人,了解这种宝物,自然也很正常。她想了想:当今晟平,皇帝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太子陆溟,幼子陆湫。除此之外,也只有一个亲哥哥端王爷。 看这通透的材质,自己在华天也从未见过市面上有此物流通,想来也是罕见之物,自然不可能连品级低的皇室成员都有。她思考再三,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三位,还能有谁有这种犀牛角牌了。 第六十章 明公子 () 这么想,的确是对的。寒川叶家本来就是经商大家,垄断了华天商界的半壁江山,若是连她们家都没见过这样的宝贝,想来华天也没有人再见过了。叶桓微细细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犀角,问道:“那人年岁多大?” 许颐婧想了想说:“其实光看那人的年龄,再看看这块牌子背面的龙,我想,除了陆溟,也没有别的人了。陆湫今年才多大?还没及冠呢,肯定不可能那么成熟。端王爷和陆夫子都是老人家了,没那么年轻。” 叶桓微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找人,今晚你们吃饭时就把你换出来。你出来以后,我就安排你跟一个人离开华天。”“什么人?” 她笑了,是那种很少出现的捂住半张脸的笑,不仅笑,还看着她。许颐婧极少见她这样,不由得一阵汗毛倒竖:“你……想干嘛?” 叶桓微没回答许颐婧,她向来就很擅长于用眼前人解眼前计。此刻见了眼前人,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就是这个人,可以带许颐婧走。 那人身量虽不如唐境那么高,却也清瘦,是一派文人体态。眉目也不如韩珞成那般出众,但有一股沉稳而儒雅的气质,眉峰柔和,面白唇红。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得体的微笑,就这样看着叶桓微,竟不显唐突。 叶桓微很少见到这样清雅而又风度翩翩的男子,见他朝自己微笑,自己平日里又很少有笑脸,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便也只能掣出一抹微笑来。 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侍卫,叶桓微只看了一眼,却难以忘怀分明就是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子。虽然男装扮相是一派清俊爽朗,但端倪有三:手中持剑,姿势却不似习武之人;眉目修饰的痕迹很明显也是叶桓微扮男装时常用的办法。 第三就是,这侍卫出来时,是与那男子并排走出来的这并不合规矩。叶桓微心下也猜到了是谁,只是不愿说出来。“桓微拜见太子殿下。”虽然不是自家的太子殿下,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她朝陆溟深深行了一礼。 陆溟笑着说:“不必行此大礼,叶掌柜也可称我为明公子。”叶桓微起身,也微笑颔首,却听他接着说:“久闻‘叶家三子分管家财定寒川’的佳话,没想到今日得以一见传说中发迹极快的三少爷,竟是一位赫赫巾帼,久仰了。” 叶桓微一笑,心中却在腹诽:怎么居然还会有人质疑她的性别,居然还传到了邻国去!嘴上也回敬了一句:“在下并不算什么。公子身边这位小娘子,颇有武将风范,才是真巾帼呢!” 他身边站着的侍卫似乎一阵错愕,不知所措地看着陆溟,陆溟朝她颔首一笑,她这才向叶桓微也行了个礼,从容开口,是很明显的女声:“还请姑娘替在下保密,在下感激不尽。” 谁知,叶桓微却突然正色,朝她行了个更大的礼,起了身才说:“长公主殿下高义,为国和亲,一时念家回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桓微不仅不透露此事,还要斗胆替华天臣民喜迎殿下归国,故而行此一礼。” 那侍卫听了这话,眼眶突然红了,却点了点头笑着说:“姑娘伶俐非常,无怪乎能把家业发扬光大。华天有汝等皇商,亦是幸事。”转而又对陆溟道:“她把我认了出来,我也就不必再装了。你们聊,我就先下去了。” 陆溟朝她点点头,叶桓微便行了个礼送她离去。末了,才对陆溟说:“明公子,今日我来,一是为了物归原主,二是为了处理素裁坊存放在公子这里的银两,三则是要和公子谈一笔生意。”说着,她从腰间囊中掏出了那块犀牛角牌,上前递给了他。 陆溟接过来点点头道:“既然有了信物,那我便立即差人把银两调出来。不过,叶掌柜要在下把银两送到何处呢?” 叶桓微摇摇头笑着说:“这便要先说第三件事了。我如今不便运转大批银两,因此,便想用这千两银子,买一个人的命。” 陆溟一脸疑惑,她便接着说:“托明公子保管这批银钱的许掌柜,如今因为家中一点内乱,被人陷害进了监狱。我自有办法把她提出来。但是在华天这片国土上,我终究是无法庇护她。所以,桓微斗胆请明公子带着她,离开坤京。” “至于这些银钱,就都赠予明公子,权当公子与夫人一路上的路费开销,也权当桓微对公子和长公主殿下的一点敬意了。”叶桓微说完,陆溟摇了摇头道:“这么多银两,在下实在是不敢收受。不过,许掌柜此人,在下还是可以带走的。” 他认识许颐婧,是因为他们初到坤京时受了商家蒙骗,许颐婧仗义相助,不仅帮他们讨回了钱财,还通过手中的外使文书帮他们找到了驿馆。几日交谈下来,觉得许颐婧是个爽利人,又不怕她有诈,便帮她保管了这大批现银。 如今,他们也快离开坤京了,陆溟倒觉得,不必拘泥于钱财,带走许颐婧,也权当是报恩。叶桓微却笑道:“公子不知,你们转移银钱是容易事,而我如今在坤京,自身都尚且难保,又如何带走这笔钱财呢?” “即便是公子不要这些钱,也是流入了别人手里,反过来,当作对付在下和许掌柜的利器,便不是你我初衷了。”叶桓微解释完,陆溟才笑着说:“也罢,我便把许掌柜和这笔钱都带离华天,到了安地界,再让许掌柜进行分配吧。” 叶桓微见他一身气派,便知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收受了这些钱,便也只得作罢,朝他行了一礼道:“如此,便多谢明公子了!” 陆溟把叶桓微送出门,她回头看了一眼陆溟,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波澜,忙低头行了一礼,道声“告退”,便退下了。 她走得很快,离开驿馆坐上马车,才注意到:自己几乎程都没怎么盯着陆溟的眼睛,实在是有些失礼。她双手掩面,搓了搓脸,精神了些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掀开帘子,对车外的凛风说: “走,去京城令!” 第六十一章 杏林私见 () 到了京城令门口,叶桓微掀开帘子一看此时夕阳在山,街上的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见府衙门前的大鼓边,有一个青年,牵着一匹马,似乎在等什么人。那人望过来,正好对上叶桓微的眼睛,忙牵着马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流风哥!”凛风压低了斗篷沿,对来人道:“马交给我,我去办件事,你们去吧。”流风点了点头,把叶桓微接下车。她顺手把一个锦盒交给了凛风,似乎已经事先跟他说好了什么,不必交代,凛风便点头离去,主仆二人也进了府衙。 这京城令虽然在朝廷里不算个贪官,却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在位数年,不求升官发财,只求保饭碗。这次收押的这个犯人,犯的是寒川叶家的命案,叶家大小姐还专门派人抬了五百两纹银到他家里去,叫他目瞪口呆。 但是却只有两个要求:看好那名犯人,不许叫她越狱;叶家二小姐若来了,除给她通风报信之外,还要义正言辞地拒绝叶桓微提走犯人的请求。中午流风递了叶桓微的话来,他就屁颠屁颠儿地派家仆去送信。只是没想到,叶桓微这么快就到了。 果然,叶桓微一进门,就单刀直入与他说了许颐婧的事。两人磨了半个时辰,叶桓微却没开出什么诱人的条件,最终叹了口气,再三问他能否宽容,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后,就拂袖告辞了。 京城令站在门口看着叶桓微和流风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他正要上车,叶炀钰的家仆便来了。这人下马问了两句话,听得答复,又告退了。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不由得挠了挠头。嗨,管他呢!想起那五百两银子,他便把这不寻常的事抛诸脑后,上车回家了。 凛风自把马车寄存到一处小酒馆之后,便来到了杏林堂小玉失踪、素裁坊关门,如此看来,韩珞成已经和叶桓微失联了半个多月了。按照他们的约定,除非紧急情况,韩珞成不能直接把信送到叶府,只能等叶桓微主动联系他。 唐境的事当然是紧急情况,但韩珞成也知道,事情都闹得那么大了还没收场,那么叶桓微一定不在坤京,而且一定处于极难熬的境地中,才会迟迟不给他送信难道他们的信件暴露了?这几日想到这里,韩珞成总是心急如焚。 叶桓微自离开寒川之后就一直没有给任何地方送信:她已经离开寒川,无论从哪里送信,都很容易暴露自己和“苍穹”。所以此时,叶桓微得到唐境遇刺、暂住杏林堂的时候,便派凛风到了此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凛风进了杏林堂,白思荃便注意到了他,两人相视,却不言语,只是颔首示意。继而,白思荃便把他带到了里间,轻轻敲门,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是白少爷吗?请进吧。” 白思荃闻言,推门而入,把凛风引入其中果然,韩珞成正坐在床边,另外一个略显苍白虚弱的青年靠在床头,盯着凛风的眼神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警惕看见这等面容和眼神,凛风不问便知,一定是唐境。 “凛风?”韩珞成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白思荃很识时务地说:“你们聊,我先出去了。”说着,便带上了门。 凛风也笑了:“公子,您最近还好吗?我们家主子实在是遇到了点事儿,险些就要被关在寒川三个月呢!这段时间,我们快马加鞭赶到坤京,都不敢在路上传信。也是亲耳听到眼线的情报,小的才敢到这里来找您。” 韩珞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素裁坊关门了,蘅琨酒家和恒坤客栈似乎也改变了经营的人手和模式,我就没敢给你们传信。她怎么样?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虽然有千言万语要表露,却更关心此时她的遭遇和境况。 “唉,我们家家主娶了夫人,夫人又有了身孕,大小姐便以此为借口,说夫人讨厌有羽毛的东西进入山庄,也不许我们鹿鸣居的人离开,必须都待在山庄里,陪同我家主子伺候好夫人。我看啊,主子一定又是挨了一顿骂一顿跪,不得已才顺承的。” 凛风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还好,家主夫人仁慈,对我们家主子格外照顾。听说和您有要紧事,就兜着风声让主子出来了。后来,素裁坊的许掌柜被大小姐的人寻衅滋事,不得已杀了人,主子听了,便综合许多原因,连忙赶回了。” 韩珞成听了,若有所思,凛风还补充道:“对了,我不能待太久,我们要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坤京,有什么要紧事,还是您先说吧!” 韩珞成闻言便道:“事情颇多,不宜直说,我现在立刻便修书一封,你带回去给她看吧。”一边说着,一边往一旁的软垫上坐了。凛风见了,忙过来帮忙磨墨。 他提笔一边写一边说:“你告诉她,这些事情都不甚紧急,叫她慢慢查来。只是小玉的下落,一定要尽快查明。另外,先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干净,保重好身体,休要劳神你也是清楚你们家主子的,知道怎么劝吧?” 凛风听了这话,心中蓦地一暖,笑着点了点头:“嗯!”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缓缓开口道:“公子,小玉她……反正没事,您不必担心。主子把她安排到了一个地方,日后自然会再相见的。” 韩珞成闻言,一愣,听了笔,但转而又继续落笔道:“嗯,我信她的。” 唐境把这句话听在耳中,想问凛风点什么,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一直犹豫地看向这边。 凛风似乎是察觉到了唐境的目光,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位就是……唐将军吧?”唐境朝他微微颔首。凛风放下了手里的墨站起来,一边朝他走来,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一边说:“我家主子托我给您一件东西。” 他走到床边,把手里的锦盒打开递给他竟是一面护心镜。唐境不解,并未接过,问道:“我与你家主子素未谋面,为何赠我此物?” 凛风微笑着说:“主子只说,今后将军难以佩剑之时,便最好带着这面镜子。护心,护您,也是护了公子。” 唐境闻言一怔:他与韩珞成的关系确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是没想到,此人远在寒川,却把这一层都猜到了,实在了不起。于是便也接过了那个锦盒道:“如此,便替我多谢你家主子了。日后有机缘,定当前去拜会。” 待韩珞成把信写好封笺交给凛风,两人便一同走了出来。走到走廊尽头,韩珞成不能再送时,便问道:“桓微怎么就一定觉得,唐境会接那面镜子呢?” 凛风挠了挠头道:“不知道。但是主子说,如果我进去时公子坐在床边,就可以给。如果公子只是坐在一旁,或者是都不在的话,那就不给了。” 韩珞成闻言,沉默了片刻,笑了,自语一句:“狐狸,真是只狐狸!”转而便拍拍凛风的肩膀说:“去吧,一切小心!” 凛风点了点头,戴上斗笠独自离去了。 第六十二章 复刻本 () 凛风取了车回到府衙门口后,不到半柱香时间,叶桓微和凛风便走了出来时间把握得刚刚好,现在正是酉时二刻,酉正关城门。他们正好踩在酉正出城,叶炀钰纵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叶桓微赶到城门口,就看见了另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车外坐着一个戴黑色纱斗笠的车夫,见了他们这辆马车,跳下来向车子行礼:“叶掌柜,您要的人,就在这车里。” 许颐婧听了“叶掌柜”三字,拉连忙开车帘往外看恰巧,叶桓微也拉开了车帘,朝她这边看来。两人相视一笑,叶桓微道:“那位贵人住在驿馆,明日早晨便走。小兄弟且把她送到驿馆,自会有人料理。此外,明天酉时,再让牢里的朋友出来为好。” 那车夫颔首道:“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叶桓微先是对许颐婧说:“素裁坊的账本放在何处?”“哦对了,在城郊荒山,山脚下的一个新坟里,墓碑是一块青石,写着‘爱妻钟梁氏墓’。” 叶桓微点点头笑着说:“陆溟若是把你带回了晟平,认祖归宗,也未为不可。”许颐婧听了这话,脸上笑容顿时凝滞了,没答话。叶桓微没注意,又对车夫说:“问你家主子好。去吧。”“是。”那车夫闻言,翻身上马,便带着许颐婧走了。 叶桓微又对马上的流风道:“府门依旧紧闭,不许联系我,千万小心。去吧。”流风应了声“诺”,便转身离去。凛风见流风走远,这才驱车走出城门。在他们驱出城门后,便闻得城头鼓声连响六下关城门了。 主仆二人到了城郊的大榕树下,一同下了车,往荒山上走去。走到一半,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坟包和一块青石,正是“爱妻钟梁氏墓”。叶桓微听得许颐婧说是把东西“埋”了,便叫凛风一路上买了两把铲子。凛风机灵,一直带在手上,刚好派上用场。 “姐姐,你别动,还是我来挖吧。”凛风见叶桓微动了第一铲子,连忙帮着一起挖。“你一个人挖要挖到猴年马月?咱们一起挖,才能快点到衡安。”叶桓微并未停手。凛风本来不愿她动手,是因为她中午就没吃什么。此刻挖起坟,却不知她哪来的力气。 “姐姐,你中午都没吃什么,哪来的力气啊,还是让我来吧。”凛风知她固执,却见她抬眼看着他,眼冒金光:“我问你,这里面埋的是什么?” 凛风一愣:“账本、房契……和印啊。”“值多少钱?”“大概……几千两银子?” “我问你,如果你有几千两银子埋在地里,还就可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急不急?”凛风一愣,点了点头。“就是嘛,那还不快挖!” 凛风闻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也没再劝她,挖得更卖力了。 许颐婧埋得不算深,主仆二人也就挖了一尺深,就挖到了一个铁盒。叶桓微不由分说,把铁盒打开,借着凛风手里火折子的光,看清了账本、房契和印章上的字,确认无误,盖上盒子放到了一边。 紧接着,她把自己身上一直背着的一个方形包裹卸了下来,放进土里道:“填吧。”凛风不解:“姐姐,你又放了什么进去?” 凛风熄了火折子,借着月色开始填土。黑暗中看不清叶桓微的表情,但听得她语言中似有笑意:“这可是个好东西,我专门叫人做的。如果强行破开,里面的东西就会被喷溅的墨汁染成一摊废物。” “那……这里面有什么啊?”叶桓微狡黠一笑:“一块石头,一本蘅琨酒家假账的复刻本,一张见墨显字的纸。” 凛风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蘅琨酒家,那不是她死都要争过去的地盘吗?怎么账本居然又到了姐姐手里?” 叶桓微见土把地填平了,停下动作,把铲子插在两人之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我在坤京定居以后,不是跟大哥求过蘅琨酒家的管理权吗?我老早就去核对了蘅琨酒家的账本,发现这来得钱固然多,但是……” “怎么?”凛风也很好奇:蘅琨酒家是叶家在坤京里产值第二的产业,又能有什么古怪?“你不知道,咱们能看到的收益,只是原本收益的一半,另外一半,早就被人贪了去了!” 凛风震惊了,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一半?没了一半,都还有这么多钱?”叶桓微叹道:“可不是?我算了一下,如果没贪这笔钱,那蘅琨酒家指定就是咱们家在坤京最富的家业了。” “所以叶炀钰还没来坤京之前,我就先下手为强,占了蘅琨酒家的人事调配权至于账本,她要就给她去呗,人要是忠心服帖,那可比钱重要多了。”见凛风把土堆堆好,叶桓微从土中拔出铲子,踩两脚去了那个凹痕,两人一道下山了。 叶桓微一路走一路说:“但是,又不能这么便宜了她。所以我当时就把账本叫人复刻了两份。一份复刻本在酒家掌柜那里,原本则在叶府。既然她那么想要蘅琨酒家,还把我的人换了。那这一本,就当是送给她接管酒家的敬贺礼了!” 凛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甚是畅快:叶桓微被叶炀钰欺负了那么久,这回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主仆二人下了山上了马车,一路说说笑笑,慢慢走着,二更天时,来到了渡口边。一艘小船早已备好,也已经有两位家仆穿着的人等着了。见了他们便问:“敢问可是坤京叶掌柜?” 凛风警惕非凡,说道:“你们是何人?”“我们是衡安郡主府上的家仆,奉命来接应二位。”“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那名家仆从身后人的手中接过一把剑,双手奉上道:“郡主说,掌柜看了此物,便知道了。” 凛风疑惑,接过那把乌木镶银鞘的三尺剑,伸到车内给叶桓微。她见了,一愣,拔剑出鞘:“心怀魏阙”四个字不待看完,便兀自下了马车。“走吧。”凛风见状,也下了马。一名家仆立刻上来牵住了马车,估计是要停放在岸边了。 叶桓微和凛风靠了岸,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岸边,车夫站在地上,见有船来,靠近马车行了个礼,似乎说了什么。叶桓微走上岸,这才看见装饰马车的琉璃宫灯上,写着一个“衡”字。 她想都不想就知道,一定是韩容放心不下,亲自来接她了。于是不必人引导,和凛风一前一后向那马车走去。果不其然,车帘拉开,探出了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正是韩容,目中含光,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六十三章 衡安旧事 () 不知道为何,叶桓微自从回到坤京以后,每次一见这张温婉柔美的脸庞,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每次鼻子刚刚一酸,她的心底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已经长大了,姐姐又很感性,不许哭! 她少年时见到韩容,都是以一派天真烂漫的笑容迎接她:即便是在面对自己的琴修师父和父亲时,她都会保留小辈的那一份乖巧;而面对韩这位心上人就更不用说了,自然会更加保持女孩的矜持。 至于魏家人,她素来是归为外人,秉承“喜怒爱憎不形于色”的宗旨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诫她的。就算是对着在魏府里和她最要好的叶炀晖,她也很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对什么人她才会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呢?她想了想,也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会把最真实的自己表露出来。 母亲离世的那一天,父亲不在身旁。她们身边最亲近的嬷嬷和婢女都被恶意地支走了。魏秋晖发高烧昏迷,魏秋钰被罚关了禁闭。大夫还算好心,到了以后已然力救治,却还是无力回天。摇着头,叹着气,叫她快去找家里的大人。 二房没有主母,房门紧闭,二伯肯定又是不在的,她只能跑向前厅去求助长房和三房。谁知此时,长房和三房的夫人都在陪一位客人。 而今天这位客人的重要程度,竟是让她连正堂花园都进不去。 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也只能一边哭一边往回跑,急着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她记得,那时一路上连仆人都特别少,想来皆是上正厅伺候去了。 她真是又心急又难过:听说人死了以后,很快就会烂掉。她年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是“烂”,像**的水果和鱼肉那样,一定是非常恐怖的。 她用尽力飞奔,没成想一时心急,竟被门槛绊倒了。小小的手掌擦在地面上,留下了丝丝血迹。 她的腿磕中了台阶,疼得很,压根就站不起来。身子又小,一时居然无可借力,像一条搁浅的鱼,趴在地上挣扎,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挣扎着挣扎着,总算下了狠心,要把伤痕累累的掌心摁在地上借力站起来时,忽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尺寸略微比她的鞋大一点的,万分精致的绣花鞋。 她的视线往上移,这时,一双软软的小手却突然搀住了她的两只手臂把她奋力往上提。她借力站了起来眼前的女孩和她一般高,但年龄应该比她要大些她向来都是长得比同龄人高一些的。 她被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相貌可爱的女孩吸引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哭,呆呆地看着她。女孩却弯下身拍打她腿上的灰尘,见她手上有血,软软地“呀”了一声,掏出一块手帕,一边帮她包扎一边问:“疼不疼呀?” 她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撇下那个女孩便要跑。谁知一只脚刚迈出,便又险些扑到了地上所幸,那个女孩“”了一声,扶住了她。“你跑什么?” 她右腿的膝盖被牵动了,很疼。再加上心里的事,简直遭不住,“哇”地一声在人前很大声地哭了出来。女孩被吓到了:“怎么了?很疼吗?我……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娘死了……我去,去找他们,他们都,不理我……我不要找大夫,我要我娘……” 女孩惊了,忙招来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仆人说:“你,背着她!”又转向她说:“让他背着你,你指路,好不好?” 她听了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命点头,拽住那个仆人肩头的衣服就往上爬,直接挂在了他背上。 后来,她见到了母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那个女孩却默默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带进来了一个华冠丽服的女人。那个女人身后,还跟着诚惶诚恐的大夫人和二夫人。 这几个女人站在他们简陋的房屋里,简直可以说让整间屋子顿时蓬荜生辉。但是她并没有心思关注这些,甚至连头都不回,只是抱着自己的娘亲,一直哭一直哭,气都要断了。 那些女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忘了。只知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女孩,母亲才得以体面地办了葬礼。 那个华冠丽服的女人,就是老衡安郡主。而那个女孩,就是韩容。 后来,韩容经常到魏府来大夫人和三夫人自然是忙不迭地欢迎。后来即便知道这位小郡主是来找她的,也仍不敢怠慢。后来,在她被邀请到衡安郡主府上去作客之后,她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衡安郡主虽然严厉,但韩容却温柔而娴静。这份性格,若再增添几分隐忍,便很像她的母亲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把长她两岁的韩容放在了心中原来母亲的位子上。 她借着瓦灯发出的亮光向韩容的马车快步走去,近到车前先叫了一声:“容姐姐!”韩容也笑着回应:“桓微!”便一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叶桓微上了马车笑着问道:“我之前在信上同姐姐说的寒风的事,可已经解决了?”她在安排那些事情的时候,又怕寒风兄弟姐妹三人遭遇暗算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风,便让人一早传信到了衡安。 韩容笑着点点头:“你安排得很周,寒风今天送你们进了城以后,便随我的人到了指定地点你说的那个青年,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对了,寒风明明可以到我府上来,你为何却把她交给了一个男子?” 叶桓微低下头说:“他与寒风之间,应当是两相有情的。我把寒风交给他,他没有推辞,就说明他也有此意。寒风也大了,我想……”她越说下去,语速就越慢,仿佛在一边思考措辞,又不忍说出。 韩容知道她是绝对不舍得寒风的,但是迫于形势又不得不为此事,不禁有些难过。但很快,她便把这份情绪融于莞尔一笑之中,拉着她的手与她促膝道:“我知道。但是按照寒风的性格,只怕她还是会回来的。” 叶桓微突然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急促:“我可没不要她。只是现在事态紧急,我实在保不住她。再加上让她去文云曦那里,也好培养感情。过段时间,若是我能赢了,一定让她回来。” 韩容听到“文云曦”这三个字,有些讶异:“文云曦?可是智谋过人的那位?”叶桓微点了点头,她却笑了:“我以为他那样的清高之人,一定是不会喜欢上普通女子的。没想到,竟对寒风上了心。” 两人聊着,便到了衡安郡主府。韩容把叶桓微带到一间厢房,推开屋门问:“这间屋子,你还记得吗?” 叶桓微一路奔波,本来已经十分劳累了。当下看到眼前的这间屋子,听得韩容的这个问题,却又打起精神来看。谁知这一看,竟愣住了这间屋子,就是当年她到郡主府上常居的屋子。 陈设一应未变。甚至书架上放着的书、桌上摆着的文房,都是她那天匆匆离去时的模样。 她拂过那个陈旧却又锃亮的铜香炉,它正漏着缕缕温暖的青烟。她笑了笑:“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韩容走上来宽慰道:“物是,人也是。”这句话一出口,却觉有些不妥:这间屋子是她住过的屋子,也是韩到郡主府上来时,她们常常一同聚会聊天的屋子。她们口中的人,并非同一个人。 于是韩容忙补了句话来试探她的态度:“大公子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我说要像往年一样,跟他去给你上坟,他也是派人同我去的。但是后来,他又自己去那里给你补了一炷香。” 叶桓微抽了抽嘴角:这话在她一个大活人面前听起来,着实怪异。但是她也知道韩容的意思,点破道:“既然如此,那就接着让他,给他心里的魏秋恒去上坟吧。” 这句话点得很淡,但分量却重。韩容心内叹了口气:这两人,是断然回不到从前了。虽然她也有诸多疑惑,却一直不好问出口,此刻也把这份疑惑消融在叶桓微的淡漠里了。 然而此刻,她却没看到一个动作叶桓微的左手拿住右手手腕,指尖重重地划过了右手脉搏处的那道疤痕。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人几乎认为,这就是一个无心的动作。 然而,雪山上的孤狼,却最是会在寂寥无声的深夜,舔舐自己的伤痕。 第六十四章 上下同欲 () 叶桓微在衡安住了两天,成日里不过陪韩容聊聊天,自己写写戏本挣点外快,再听听凛风的线报。得知寒风已经被安顿好,而许颐婧也已经出了坤京地界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许掌柜昨天早上刚出了城,今早狱卒就发现牢里没人了,京城令还派人去追查呢!据报咱们府上一大早就被搜了一通,得亏流风哥运……运什么来着?总之啊,就是把所有要紧东西都转移了。他们能找到,那才有鬼!”凛风得意洋洋,好不畅快。 韩容这两天也看惯了眼前这小子的嬉皮笑脸,便笑着拿了桌上的果子递给他,一边说:“是运筹帷幄吧?来,赏你的。” 凛风笑嘻嘻地上去接住道:“谢谢郡主!小的没读过几天书,这个词还是从我们主子口中听到的,说错了,您别见怪!” 叶桓微心神舒畅,也笑着说:“你小子!你姐姐认字的时候,又不见你跟在后边学?来,我有一桩差事要交给你四公子信上说,华天和衢北边境的那片森林里,晚上有大批青壮在练武,白天又从地底下传来搏斗之声。你告诉雕,速速去查。” 凛风一听此事便知紧急,忙应一声“诺”便下去了。韩容听得此事,也不禁皱了眉:“有大批青壮练武?搏斗?怎么回事?”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这两天诸事繁多,我也不敢把他们逼的太紧,才把调查此事拖到了今日。姐姐,其实我……”不知怎的,她语速突然加快,此刻却又戛然而止。 韩容见她这般,不待她说,便了然了:衢北边境,大批青壮,又是晚上练武、地下搏斗,武器从何而来?支撑这些人训练的资费又从何而来?他们又为何而练?就连韩容都能想个大概。 “两位亲王年事已高,子嗣又单薄,没必要冒这个险。四公子和小公子根基不稳,更是没能力做出此事。放眼朝堂,无非也只有两位公子和几个世家有资本屯兵。既然无关四公子的安危,你又何必纠结呢?”韩容看似一语道破,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见她没答话,韩容心下也是猜到,叶桓微一定比她更早就想到了最可疑的人。自己也不是没想到,只是实在不好说出口。莫非……她是顾忌韩?韩容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平静如常,就如同往常发呆一般,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叶桓微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幽幽道:“姐姐不必遮掩。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我查过了,当年被熔融的魏兵,只有四分之三又重熔作了九军兵。剩下的四分之一,居然被记作了损耗。” “而且,你可知道,这批武器是什么人处理的?”韩容摇了摇头,却见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我估计皇帝也是被搞怕了,不交给卢家,居然都给了公孙家。那你再猜猜看,公孙家会听谁的意思?” 韩容恍然大悟,却也有些愕然,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再者,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办?”叶桓微眯了眯眼,视线又转向了别处,半晌才答:“查到了什么,交给公子,让他自己抉择吧。” 韩容心下很不是滋味,但又松了口气:这两天她也见识过了“苍穹”的实力,知道若是叶桓微想查出什么,或是愿意做什么事,“苍穹”的情报网都会给她最有利的信息支撑。既然她如今说了这话,那看来,她也一定不会把事情做绝。 “好了,不说了,能不能查到还未必呢。”叶桓微松了松微蹙的眉峰道:“姐姐,你知道晟平的陆溟么?” 韩容反问:“是晟平的太子么?”叶桓微点了点头,韩容的父亲是晟平人,虽然她父亲英年早逝,韩容和那边也早已没了联系,但她还是很关心晟平诸事的。她笑着又问道:“晟平太子,谁人不知?你想知道些什么?” 叶桓微本来就是无头无脑地一问,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个人,更不知该问些什么。便道:“就是她把许颐婧带走的。而且,他此来是微服私访,还带了咱们长公主回来。不过他们似乎很忌讳被人认出来,长公主还扮作侍卫跟在他身侧呢。” 韩容有些诧异:“长公主回来了?那她怎么……”叶桓微顿时了然:长公主幼年丧母,先皇后又和老衡安郡主极亲近。叶桓微也以为,长公主定是早已来见过韩容了,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回来一遭,竟连故人也不见,实在是令人费解。 叶桓微于是劝解道:“姐姐不必惊疑,现下华天没人也没事拦得住你。若是想要见她,大可修书一封,奔赴晟平,岂不周?” 韩容点了点头:“想来她也是怕被人认出来,又有诸多艰险,这才不来见我的。我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虽然一年只有五六封,却也清楚。这些年陆溟这太子之位坐得稳当,她这位太子妃也与他琴瑟和鸣。只是……” “只是什么?”韩容叹了口气道:“不知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太顺了,生了此消彼长之祸。这么多年,她竟毫无所出。两年前还怀了个孩子,只是四五个月就小产了,终究没保住。偏生陆溟与她伉俪情深,断然不肯纳妾,太子便一直没有子嗣。” 叶桓微眉心一顿,若有所思。韩容兀自说下去:“不过她信上说,这两年身体还好,也不知是不是只在安慰我罢了。对了,你看她脸色和身形如何?” 她被这一问,怔了怔,答道:“脸色……兴许是舟车劳顿,又要假扮男子,看起来确实不如常人那般红润,身形也瘦削于旁人。不过姐姐也不必担心,你看我她比我还好些,只是我想,不该是金尊玉贵的生活养出来的模样罢了。” 韩容听了,果然把注意力集中回了眼前的这个小妹身上,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到了寒川以后是病了,但是也不至于此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看你这两天,穿得多吃得少,还没问你,可是不适应?” 叶桓微哈哈一笑:“姐姐想多了,你府上的厨子,我可是爱都爱不及的,又怎会不适应?我吃得少,是因为你们家的糕点师傅实在是了不起,不信你去看,我屋里的点心,来一碟少一碟!所以说,饭吃少了也难免。” 她有些心虚:凛风也是很爱吃甜点的,点心之类送到她屋里,她只能消灭三分之一。剩下的,凛风要不自己吃了,要不就分给伺候她的小侍女们吃。他跟了叶桓微五年多,知道这位主子吃不了多少又怕浪费。所以只要寒风不在,他都是这么处理的。 韩容这才点了点头,语气略带责备:“你呀,也不能把点心当饭吃!对了,我还想问你呢,我看你少年时,都是和我还有大公子玩成一堆的,怎么就认识了四公子呢?” 叶桓微就知道,韩容肯定有一天会问她这个问题。或者是直接问:为什么不选韩。她笑了笑说:“姐姐一定听说过,四公子历练完回坤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的事吧?不错,那时我恰巧出来办事,在路上把他救了。” “可巧他又受了伤,迫不得已,我就暂时把他请到寒川去养伤。毕竟寒川还有一个白氏,他又是皇子,我可不敢怠慢。于是乎,他就在寒川住了一段时间,我也曾与他促膝长谈。几番交谈之后,便推心置腹,就算朋友了。” 叶桓微这番回答,直接躲过了“辅佐”这个问题,韩容更不好再问了,便道:“这也很好。只是朝堂凶险,四公子根基又不稳,你要万分小心才是。” 她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凶险,四公子始终都是与我并肩而立的。所谓‘上下同欲者胜’,姐姐无需担忧。”这句话的反义,就是说韩不可能与她并肩而立,也算是间接回答了韩容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了。 她却不知道,此时“上下同欲”的那个“上”者,正跪在大殿上,手心冒着汗。 自打韩珞成和唐境进了大殿,韩珞成跪在那里之后,就再也没起来不是不想起来,而是皇帝没让他起来。反观唐境,不仅被赐免礼,还得到了皇帝软声软气的问候。 唐境答了皇帝许多个问题,待皇帝终于问完了他,想来问韩珞成时,便立刻开口:“陛下,臣有两个请求,望陛下允准。” 皇帝果然暂时把向着韩珞成的火压了几分,道了句“讲”。唐境便道:“其一,臣虽然是副使,但技不如人反被伤,也是自己学艺不精,并非受公子所累。公子一路奔波,周旋外交,尚且有功,请陛下不要怪罪四公子。” “其二,臣如今虽然手臂劳损,但仍可护卫于陛下左右。求陛下不要赐臣文职,哪怕是让臣做普通侍卫,臣也甘之如饴!”唐境说完便跪在韩珞成身边,低着头,等候发落。 韩珞成惊了,但奈何不得殿前失仪,又怕自己一开口皇帝就迁怒于他,也只得把惊讶放在心里,不敢则声。 第六十五章 遗传一笑 () 大殿上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只听得上面传来一句:“珞成。”“儿臣在。”韩珞成部的注意力都在此时此地,便能明显地感觉到,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说,你该赏还是该罚啊?” 韩珞成有些意外,几乎愣住了:皇帝问自己这话,究竟是……韩珞成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父皇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但想起前两天他和唐境约定好的,再加上这两天他自己心中的算计,却已然有了一个,不愿有,却又不得不有的答案。 “父皇,儿臣以为,当赏。”“哦?”皇帝很明显地表露出了自己的讶异:按照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理解,他以为,韩珞成一定是会把所有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谁知这小子……他看不明白,饶有兴味地把玩起了手中的珠串。 韩珞成行了个礼道:“父皇,儿臣与唐将军受多次侵扰,就连当今的衢北皇后,也险些命丧敌手。然而,儿臣与唐将军此番完成任务也算圆满,令华天和衢北睦邻友好更深一分,此是儿臣为国之功。” “唐将军虽是父皇肱股之臣,但此刻毕竟并无大碍,也可继续担任御前将军,护卫父皇。儿臣以为,臣为国之功大于失察之过,当赏。”说完这番话,韩珞成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立刻就悬在了腰间,而且是自家父皇的腰间。 “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唐将军毕竟是在回京途中护佑儿臣所伤,因此,儿臣愿把自己这一份赏转给唐将军,以报答将军救命之恩。此外,还请父皇赏将军以厚禄,嘉奖其千里送亲、保卫皇子之功。同时,也请父皇彻查刺客,还将军以公道!” 说完,他的额头就又叩到地上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敢抬眼看自家父皇,生怕对视上一眼,自己就被他看穿。 他清楚自己这番话,虽然听着狂妄,实则却不仅明白,而且有理:首先说明自己为国送亲,本来就应该有功。况且唐境只不过是一个臣子,皇帝因一个人就否定了他的所有功绩,他受罚不要紧,但终究不通情理,且极寒人心。 其次则表明,自己知道唐境的地位,也清楚自己事办得不圆满,所以不要赏赐,归唐境这还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还说明,让唐境受伤的不是他韩珞成,皇帝再怎么罚他,还不如把刺客查清楚实在。这句话,也暗示皇帝,自己愿意请命,查明一切。 又是半晌,大殿里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停息了,殿上的那个人长出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起来吧。” 韩珞成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这才敢抬头一看:皇帝眉宇间的怒火,分明已经平息了。这才连忙叩谢:“儿臣谢父皇恩典!” “下去吧。”“诺。”韩珞成早就盼着这一刻了,谁知刚站起来退了两步,殿上的人又突然开了口:“此事未完。”韩珞成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幸亏站住了,又端起手来听训,却又闻得:“后续之事,孤会派人传到你府上的。回去吧。” “诺。”韩珞成神色波澜不惊,心里却已是跌宕起伏到了极点,直到完退出大殿。下了台阶,这才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韩珞成一退出大殿,皇帝便让唐境站起来了。 “过来。”他朝唐境招招手,深邃的眼波里,看不出什么情感。唐境端起手来行了一礼,像往常一样,走到龙椅之侧,只是头低得比往常要低一些。 “陪孤去走走吧。”“诺。”唐境扶他起来,心里却知道,皇帝并不一定是真的想散心,只是想到一个没人能听见什么的地方,听听他的想法罢了。以往,这个在旁人面前总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到了四下无人时,便总爱与他说些什么。 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在让唐境学东西。好比某人行不轨之举下了狱,皇帝会先私下问他真实的想法,再当着他的面叫太监来立即下旨。有时唐境稍能左右或者说,是与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一般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情都会送快些。 然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再作出一个更加严厉的决断,再告诉他为什么。最初唐境也是一脸震惊,但时间长了,他也就明白了:皇帝不是想和他商量政事,而是想教他为官做人。 唐境虽然安静,不爱表露心性态度,但心下却十分感激皇帝这份抬举之意、栽培之情。故而这么多年以来,才加深了自己孤僻独处的性格,生怕对人说错了话,泄露了天机,辜负了这位君王又是长辈的一番苦心。 但这就未免造成了一个传闻:每次唐将军随陛下散心或是与陛下独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常有政令或是旨意颁布。这样看起来,就很像是唐境左右了皇帝的想法。也无怪乎人人皆传,唐将军是陛下眼前的头一号红人了。 但这么多年来,唐境虽然步步高升,不过说白了,也就是一直干着御前侍卫的活,加了俸禄而已。旁人不解,皇帝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更兼他也把唐境的心性看得明明白白若是唐境要站位,那当年就站了。若是当年站了位,现在也就没有这个人了。 如今,皇帝却反而只问了一句“有何想说”,便静静聆听了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唐境好歹也和韩珞成混了一段时日,倒是能言善道了许多。往常他少说,是怕说错话。现在他也学会把言辞放和缓了许多,也就敢说了。 “臣这一路,遇到的凶险并不只此。”唐境把他们一路所遭受的,又还没来得及上报的凶险都娓娓道来。当听得唐境险些被一盏汤夺了性命时,眉头皱了起来:“衢北也没捉住凶手?” 唐境摇了摇头,皇帝冷笑道:“也是,他们连刺杀自家皇帝的大活人都抓不住,还指望他们抓一个小刺客吗?” 唐境听得这语气,嘴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但旋即便消失不见了。皇帝却没把这一抹痕迹遗漏过去,本来只是瞥过他的眼睛顿时又扫了回来,脚步也停了下来,盯着他,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嘶”了一声问:“你笑什么?” 这语气,并不似恼怒,却带着一丝难得的、从心底生出的真正疑惑。唐境忙端起手道:“陛下,臣只是想起,方才您说过的话,四公子也说过。而且四公子的语气和神情,与陛下……如出一辙。” 唐境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偏护之嫌,但没料到皇帝好像并未想到那一层,反而转过头来接着往前走,沉默着,神情似乎是在思考:那小子和我像吗? 半晌,皇帝开口了:“那小子,还和你说了什么?”“四公子对臣吐露了许多心声,比如说……”唐境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说什么?” 不是唐境不想说,只是这句话的偏护之嫌实在是有些……但终究,还是说了:“四公子说,他平生遗恨,是只能尽臣之忠,不能尽子之孝。” “是……父子的子。”唐境补充了这一句,便偷偷观察皇帝手上的动作手里的珠串分明顿了一顿,却没有如恼怒时那般握紧。“接着说。” 唐境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希望自己说真话。便道:“臣说,公子只需尽忠,便是尽孝。四公子却道,尽忠之事人人可为,只是尽孝之事,却只羡臣,可以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他自问忠心不二,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孝子。” “为此,他还劝臣要……笑口常开,说陛下日理万机,心下枯燥苦闷。须得有人既能相伴左右,又能让陛下见之,便略略遣散闷意才好。”唐境一边说,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串珠子没有握紧,手指反而在某一瞬间,微微颤动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唐境在心里快速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道:“陛下若是喜欢终日嬉皮笑脸之人,也就不会留臣在身边了。但臣以为,公子所言不无道理。陛下平日里,也宜保养心情。此法可延年益,不无道理。” 皇帝听了他这一席话,果然笑了笑,虽然看起来并不很自然就跟唐境第一次听进去了韩珞成的话,自己练习微笑一样。看过这两个笑容之后的人,都会拍案惊道:这对君臣,着实是像! 皇帝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了一句:“手臂究竟怎么样?”唐境眼睛都不眨一下,从容禀道:“臣并无大碍,多谢陛下关怀。” 蓦地,皇帝叹了口气,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拍了拍说:“你这孩子……”唐境愣住了: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但下一句话却让他更惊了:“孤要封你为礼部侍郎,你道如何?” 唐境“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果真无事,请陛下允准臣继续护卫陛下吧!”这语气甚至带着乞求,配上这副神情,叫人听来,实在不忍。 第六十六章 银鱼符 () 皇帝的脸突然黑了:“孤还没说完呢,起来!”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责备,更兼帝王之气,唐境也只能道一声“臣失礼了”,便站了起来,低着头。 “礼部侍郎之外,还兼六品御前行走。你也是知道的,御前行走这个职位,孤只封过一人。”皇帝说着,便慢慢地又往前走了。 唐境自是清楚,那个人正是陛下封过的唯一一位女官。具体姓名已经不记得了,但据说此女子胆识过人、才学颇高,当今陛下颇为器重。她朝病危身殒之后,陛下便再未举办过女官考试,可见陛下甚是心伤。 “礼部侍郎也算是闲差,你又是御前行走,纵然你年轻,礼部那些老家伙们也不敢说什么。”这话倒是说到唐境心坎里了他原来很抗拒进入文官朝堂,就是因为目前文官中有六成官员都是老臣,且位高权重。这些人思想迂腐,固执己见,偏生又老,叫人不得不敬着。 礼部相比起六部中的其他部门,地位很是微妙。刑部立法量刑,兵部调配武官和城防,工部主工程建设,户部计户征税。吏部就不用说了,其官员素有“天官”之称,更是要职。 这么比起来,礼部这么一个管礼仪和外交的部门,确实是没什么实权。毕竟现下并没有什么密集的册封礼和帝王出行之事,华天也不存在太多外交问题。再加上礼部尚书着实是个勤快又热衷政务的老家伙,这么看来,这的确如同虚衔。 “礼部侍郎一职自上一任告老之后便空闲了三年,崔尚书那老家伙还算得力,这三年没出什么岔子,也没来找孤要人。你大可去和他历练一番,出了事他顶着,平时琐事也不用你办。他心里有数,知道该让你去做什么。”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但已然带着毋庸置疑。 “况且你的伤,孤已知道了。”这句话,是前面所有语句的缘由,唐境一听,睫毛闪了闪,一抹失落擦过眼底。 他知道,不仅此事,皇帝老早就已经把他想扶持韩珞成的那点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了。这样的他,自然是最适合去礼部的,他一早也就想过这一点了。此刻见皇帝已经想好了一切,也只能行礼道:“既然如此,臣叩谢陛下。” 皇帝扶住他的左手手臂,看着他那一同端起来的右手盯了许久,才直接抓着他的手放了下去,轻声道:“好好养伤,学点东西。废了手,也不能废了心智!” “诺。”唐境不必抬眼就知道,皇帝说出此刻这句话时,必然带着惋惜的脸色。 他与韩珞成交流甚多,韩和韩翎也都与他攀谈过几次,韩瑜卿则一直没有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但是通过寥寥数语唐境就能感觉到,这些公子们对自己这个父皇的态度,向来是又敬又惧,不敢冒犯。 想来也是,唐境少年时来到皇帝身边时,前一两年还能看见皇帝教小公子读书,检查他的功课。魏阙兵变之后,便很少再看皇帝单独跟他的儿子们说上什么话了。所幸小公主很是贴心,还能常常引得皇帝一笑。 但韩幼筠毕竟是公主,也不能天天待在皇帝身边。比起唐境过去常常陪他散步、练武,有时还彻夜守护,她所做的毕竟有限。因此,恐怕连韩幼筠还不如唐境看起来像为人子女的样子。 所以唐境心中也总觉得,皇帝待他,比待任何一个公子,都更像父亲。 “对了,”皇帝把话锋一转,语气中似乎带着点犹豫:“那小子受伤了没有?最近怎么样?” 唐境眼中的笑意逐渐荡漾开来,但又不敢过于明显,便低着头说:“四公子也有小伤,但都不算严重。而且,臣才听闻,他就要……为人父了。” 皇帝一愣,问道:“萧氏有身孕了?”唐境点了点头,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但心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萧兰君替陛下监视韩珞成,陛下自然是不希望看到这两个人混在一处的。 沉默了半晌,皇帝淡声道:“来人。”唐境会意,忙侧身往身后看去:梁内官一直跟在他们君臣身后三丈远,唐境朝梁内官招了招手,他便快步走上来殷勤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传旨,三品御前将军唐境卸武职,改礼部侍郎,赐御前行走。再赐休假十五日,假后上任。此外,传令礼部拟的送亲使团赏赐折子递上来了吗?”“禀陛下,早上就递上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淡然道:“把四公子的赏赐折半给唐境,别的赏赐都不用。给他一块银鱼符和一块金锁吧,要婴儿戴的那种。”“诺。” 银鱼符?唐境听得这样赏赐,暗暗替韩珞成感到高兴银鱼符是皇子出入宫闱的必备之物,一直以来,只有大公子和二公子有,韩珞成和韩瑜卿则是虽已立府,但并不受宠,又毫无政治建树,便只能一个月入宫一次。 这两个月来,韩珞成虽然很少谈到邢夫人。但唐境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次驿馆里的侍者端上来一盘条头糕,韩珞成拿起一块,看了很久都没吃。 他也好奇:一块糕点,又有什么玄机?便拿起一块来看了看,又看向他:“公子,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吗?” 韩珞成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望向微笑着说:“我母妃做条头糕,最是可口。” 那个眼神分明很深,带着寻常不可能在他眼里看到的朦胧,叫唐境见之难忘如今,一切都好了。 “你且去吧,好好休息。”皇帝背对着他,唐境见皇帝没有要再与他说什么的意思,便告退了。 唐境出了宫门,却见韩珞成的马车还停在那里午后,是韩珞成和他一同到宫里来的,说什么也不许他骑马,只叫了一辆车载他们俩入宫。 唐境走上前去,燕皓立刻发现了他,先是向车内说了句什么,再向他行了个礼。很快,车窗帘被掀了起来,露出韩珞成一张笑脸。唐境朝燕皓点头致意,又微笑着看向韩珞成,快步上前。 上了车,韩珞成先朝着车外说:“燕皓,去杏林堂。”又转向唐境问:“怎么样?陛下可有做什么决定了?” 唐境颔首道:“陛下改我为礼部尚书,加御前行走。另外,赏了你一块银鱼符。” 韩珞成先是眼睛一亮:“是那个……那个银鱼符?”唐境有些忍俊不禁,点了点头说:“对,就是那个可以让你自由出入宫闱的银鱼符。” 韩珞成笑了,唐境见过他大笑、冷笑、傻笑,却没见过这般带着庆幸,叫人心酸的笑。 第六十七章 军营转机 () “好,好……”韩珞成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唐境的手,看着他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一年只能见母妃十二次,每逢年节,这点时间还要被克扣下来……唐兄,多谢!” 唐境看着他,不由得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虽然他未曾见过自己的生母,但正是因此,才能知道韩珞成心中的悸动与兴奋。不过,韩珞成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放开了唐境的手,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你的才能,匹配礼部的职务,实在是屈才了。”韩珞成虽然与唐境交好了不过几个月,却能从言谈举止中捕捉到他的政治警觉性和思想深度,知道他虽是武官,但其才一定不止于此。 “陛下安排我到礼部,自有深意,没事的。”唐境宽慰他,似是不想让韩珞成察觉到,自己被安排了这个职务,是和他有关。 韩珞成摇了摇头苦笑道:“有深意是真,但陛下的深意,只怕不在于你,而在于我。陛下是怕你我锋芒太露,才给了你这个职位。是啊,礼部嘛,无非就是办办册封和赐礼,还能有什么要紧事?立即位诏书吗?” ,这话还真没说错,即位诏书还真就要过礼部尚书的手,哪怕是密诏,除了皇帝本人的印章外,也要悄么声地盖上礼部尚书的官印。 因此,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之下,满朝文武都对礼部尚书那老家伙十分关注。谁知此人眼观鼻鼻观心,两袖清风,漠不关心,还很是会卖傻,叫人摸不着头脑。现在来了个唐境,还是陛下的孤臣,叫人更难开口探风了。 唐境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韩珞成这才想起此话不妥,心虚地挪开目光撇了撇嘴,岔开话题道:“既然如此,你伤好了也好好干,有了好戏或是好山水要看时,我定然叫上你!” 唐境点点头,韩珞成又嘱咐道:“还有啊,我知道你是想赶紧把剑练好的,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量力而行吧。你以前教给我的那些,我都会好好练的,不必担心我偷懒。” 他听了这话,低下头笑了。韩珞成见他这般,心情更好,正要再聊点近日所见所闻的新奇事时,燕皓突然从外头传来一声:“公子,到了。” 是啊,杏林堂离皇城本来就不远。韩珞成有些失落,却没表露在脸上,只是微笑着说:“去吧,开了药拿了东西就回家去。对了,帮我给董姨娘和你妹妹问声好。” 唐境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下车了。 待唐境进了杏林堂,燕皓才问了一句:“公子,回府么?” 韩珞成突然心血来潮,反问了句:“我们刚刚进宫的时候,你有打听到什么吗?对了,站在这儿未免太显眼,你慢慢驾着车往府里赶吧。” 燕皓“诺”了一声,驱动马车后又道:“公子,素裁坊一直以来的掌柜好像都不是叶小姐,而是一位姓许的姑娘。据说几天前一批看起来都是家丁模样的人到素裁坊闹事,好像说的是什么……查账?” “查账?”韩珞成心头一紧,燕皓接着说:“不错,谁知那许掌柜不知怎么的,就和那帮人打了起来。结果还打死了一个人,那些家丁的主子便报了官,把那位许掌柜押到京城令大牢里去了。” “后来呢?”“这‘后来’就得说到今天早上了。您猜怎么着?那位姑娘居然越狱了!所以这一大早的,京城令才封了城门,挨家挨户搜查到午后,未时才平息下来。” “那……那位许掌柜呢?可被逮着了?”“公子且放心吧,现在京城令还在城门口设卡搜查,看来是还没找到。”韩珞成闻言,这颗心才稍稍放了放,沉声道:“多留意些,小桓最近可能又有消息了。”“诺。” 二月末,那些刺杀华天使团的疑案一个都没破,“苍穹”却已大有进展。 叶桓微机灵得很,在十几天内把素裁坊原来的店面卖给了晟平梁家,却不对外声张。如今素裁坊虽然已经贴了封条,但其中物件皆已转移到了另一户店面,“素裁坊”摇身一变,成了店面略小五脏俱的“如意坊”。 叶炀钰赔得吐血,叶桓微却早已及时止损、开始挽回口碑了。但她还不敢回叶府,纵使知道叶炀钰已经没了理由、也不敢再到叶府去了,她还是心有余悸这两天,她把之前挨的那两下棍子时积着的淤血都吐了出来。 但终究是抹了抹嘴,漱了漱口,这事就算过去了当然,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可不想被韩容问来问去,又得扯谎。 此刻,听着凛风的线报,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也很是惬意。 “雕查到了,说是一处地下军营,大约有五百人。”凛风今日的神色格外严肃:“这片地下军营警戒性很高,白天在地下训练,夜晚在地上训练,士兵都身着软甲,武器各不相同,但武艺都不差。” “可清楚他们的主子是谁?”“还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凛风这几天听了叶桓微的猜测,勘察和推测一切线索,一直想往叶桓微心里认为的那个人靠拢,却发现:“那个人,并不是韩!” 叶桓微皱了皱眉:“为什么?”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首先,这些人用的武器,雕亲自证实过了,绝对不是魏兵所用的材质熔融重铸而成的。然而,韩如果没有这批兵器作支撑,又从何得来那么多武器呢?” 凛风接着解释道:“其次,雕说他在这个军营里看到了一个人。”“什么人?”“韩翎身边的那个书生,青瀚!” 叶桓微震惊了:青瀚此人,是韩翎的伴读,也是他最忠心的心腹。如果是青瀚亲自到了军营,那么几乎就可以认定,这地下军营的主人,正是那位二公子! “你确定是青瀚吗?”叶桓微再三诘问,凛风斩钉截铁地答道:“姐姐,你是知道的,雕和青瀚可是兄弟,他又怎么会看错呢?如果说要真是看错了,那这件事,恐怕就不是现在看来这么简单了。” 叶桓微知道迟早有一天,她是要把韩珞成的这两位兄长扳倒的。如今她都已经想好怎么借魏兵之题顺势发挥了,但是现在突然告诉她:武器不是魏兵的材质造的,军营的监管者又是韩翎手下的人,叫她一时没了主张。 “……既然如此,休要打草惊蛇,让雕先看着那里,若有异动,立即往周围郡报官!此外,这段时间让鹩哥停下手上别的事务,先把韩翎的底子给我翻过来,怎么说,也得先把眼前的治了!”“诺。” 凛风照旧是下去做事了,叶桓微却惊出了一手的冷汗:她实在没想到,韩翎没韩有那个本事,胆子倒是不小! 她心下五味杂陈,再想想这几日,叶炀钰似乎都没工夫理会自己,连素裁坊这桩大事也没见亲自出面,可见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安排。如果不是她自己的事,那也只能是韩翎的事了。思及此处,更确信了几分。 “桓微,桓微!”韩容急匆匆地从屋里跑进后院,见她在秋千上呆滞着,上去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怎么了?” 叶桓微回过神来,定定地对她说:“地下军营,不是韩的!” 韩容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是震惊了:不是韩,那也只有……“二公子?不会吧?”“我……现在还要看各方查探……”探什么?她刚刚分明是让人去查韩翎的漏洞,而不是验证地下军营的主人是谁。 所以,她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了:无论军营的主人是谁,那人都是不会承认的。不过既然此事更偏向韩翎,她也就将计就计,能扳倒一个是一个只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在乎真相了? 叶桓微一瞬间心乱如麻。她本来就是一个多思的人,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况且兹事体大,又没有人真能听她的想法、与她一同出谋划策。此时头疼,不仅是因为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思,更因对自己初心的质疑。 “既然还没确定,就先别想太多。”韩容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背,一边顺着抚摸一边柔声道:“别慌,越慌,真相就离你越远。乖,别想了,这件事你若是做不出来,就索性告诉四公子,让他去办吧。” “我做得出来!”叶桓微的眼底似乎布上了一层血丝,看向韩容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点罕见的狠辣,好像是想证明什么,把韩容吓了一跳。 韩容真不明白,叶桓微如何能对韩有那么大的恨意如果是因为韩当年不出面保住魏家的话,现在她也活着,魏家其他房又和她没有什么干系,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若说是因为韩始乱终弃,她当年一“死”就马上另娶,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韩容最是清楚,韩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情,他为叶桓微死后所做的虽然少,但却一直守着心中那份情谊。 第六十八章 无心之失 () 韩容一直也没有告诉叶桓微,大公子与良娣虽然表面上儿女双,琴瑟和鸣,却也是迫不得已。想当年,皇后娘娘执意要他迎娶公孙家的女儿,已经逼迫到了用圣旨威逼的程度。韩不从,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用婉转柔和的眼波直视着她,试图化去她眼底的戾气。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有话没告诉叶桓微,叶桓微也没有告诉她,当年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如她所想的那么简单。若不是有别人拼死保她,只怕现在,她早已是泉下孤魂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什么人,她清楚得很。每每看到自己手腕上那两道刀疤那两道她一直不愿涂药膏去掉的刀疤,纵使心再软也能狠下来:端夫人和韩翎扳不倒不要紧,皇后和韩,她哪个都不会放过! “桓微,你……”韩容把想说的话噎在了喉头,不是因为她不知如何表达,而是因为,叶桓微正抬起右手手臂,拉下了一节袖口,露出脉搏下一寸的一道刀疤,还笑吟吟地看着她。若不是因为眼中爬上了血丝,倒像是在给她展示什么有趣的东西。 “姐姐,你好好看看,这道刀疤的位置。你再想想,为什么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他。”叶桓微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很镇定,表露不出半分憎恶,但用语却令人胆战心惊:“我自幼习武,长得也比别人高,身体也比寻常姑娘健壮。那你猜猜,我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笑意更浓了,眼中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吗?我告诉你,在我逃离坤京的时候,一路舟车劳顿,不敢进医馆。为这道伤,我一路都在发烧,伤口都快溃烂了。到了寒川烧好了一阵,又是各种水土不服,折腾了半年,你要我怎么好?” “我明明,我明明可以好好地逃出去,他也可以不要我,我理解他。但是他明明也可以拉我一把,却还要把我身边的嬷嬷和侍婢一起交给官府,却还要把我的手筋斩断,而且是双手你明白他的用意吗?”她心头涌上一阵悲悯,热泪险些夺眶而出。 “他只愿意让我苟延残喘于世,却要我这辈子都拿不起剑、翻不了身、报不了仇!他料定我只有剑尖上的功夫,却忘记了。”她把视线从韩容的脸上移开,转向不远处那几棵刚刚绽了新媚的桃花树。“我也是上过学的人。拿不起剑,难道还不会耍嘴皮子打算盘么?” “况且,弹琴、画画、写话本、做生意,我都是这几年学的。借刀杀人,我就不会了么?他把我看得也太简单了!”她的语气逐渐有些发抖,韩容却是连口都不敢开了:魏秋恒本来是有一个弟弟的,但因其母身子太弱,孩子也弱,便夭折了。她母亲正是因此,才病弱去世的。 所以,她也被她父亲寄予厚望,自她幼年时便教她四房的独门剑法不难看出,这也是在传承秘技。即便是把她寄养在别人家,也嘱咐她天天练剑,不得懈怠。她本就天资极高,又颇爱习武,很是勤奋。因此到豆蔻之年,就已小有成就了。 魏江麟使用的是双股剑,这种剑在当今世上几乎没什么人用主要是研习难度大,也没什么剑法流传下来。但魏江麟却能以手中的鸳鸯剑吸引当今陛下的眼球,从而得入行伍且职务不低,可见其威力惊人。 然而,自魏江麟死后,又是一场魏阙兵变。他的剑法,恐怕也只有魏秋恒通晓了。偏生这个通晓的人,还是个拿不起重物的废人,实在叫人唏嘘。所以也不难想象叶桓微心中的怒气那套剑法,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却叫她一生都不能再现,着实是凄凉。 “姐姐,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叶桓微狠命收住眼泪,把语气渐渐放轻了:“但是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的真心和性命踩在泥里,我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 韩容知道,自魏江麟去世之后,魏秋恒便和魏家断了干系。她回到坤京为父亲办了丧事之后,也是一直住在衡安郡主府,或是韩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那时她能依赖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韩。 但在当时,他们二人的婚嫁之事早已私下敲定,又传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因此韩对她的意义,绝不是韩容这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可比的。 将心比心,韩容一想到这里,眼眶也红了:她的未婚夫婿去世时,她又何尝不是肝胆俱裂?但那是疾病所致、天意难违,叫人不敢怨怼。况且她也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深爱对方,不曾有疑虑和遗憾。因此只守着一颗初心,想着一生做他的未亡人便罢了。 但是叶桓微面对的情况则大不相同:真正去世也好,苟活于世也罢。她自以为没有看错的人却断了她的后路、殁了她的念想,如今还家庭和睦、耀眼朝堂,丝毫没有实际的补救行动,叫人怎能不心寒? “好妹妹,对,对不起……姐姐还一直想劝你,姐姐不知道你原来受了那么多苦……”韩容一把抓住叶桓微的手,泪水早已糊了眼眶,却是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此刻心中只有悔恨和自责:她一直认为,魏秋恒不过是变成了叶桓微,于她并无损失,自己也并无过错。 但现在看来,叶桓微不把这些告诉她的原因,很可能就有自己的原因韩是韩容在各位皇室子弟中最要好的一位,魏秋恒又好似韩容的妹妹,这两个若是有了仇,叫她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韩容并未想岔,叶桓微就是因此才没敢把这些事告诉她。只是今日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叶桓微也很有必要提醒韩容站站队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她自认为有理,韩容心疼她,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这头。 叶桓微把视线转回来,仿佛一瞬间就把沉痛而伤怀的情感沉回了心底深处,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姐姐无需自责,我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把事情做绝只要他没伤了四公子,我也会念着,旧日情谊的。”这“旧日情谊”四字,竟说得尤为艰难。 果然,韩容点点头,抽出帕子拭了拭泪眼,镇定了一会儿才道:“桓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突然又笑了:“姐姐觉得,鸿雁怎么样?” 韩容愣了愣:“鸿雁?天上飞着传信的鸟?怎么了?” 她不知道的是,数年后,这两个字将被赋予不同的意义,成为撕裂她们姐妹情谊最好的帮凶。 三月初二,韩珞成和唐境一边从梨花台里走出来,一边讨论着今天这部戏的剧情。突然,韩珞成却蓦地长出了一口气,唐境忙问:“怎么了?” 韩珞成勾了勾嘴角道:“我看这剧本,虽是喜剧,却应该是出自桓微的手笔,现在看来,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叶府了。” 唐境点了点头,又问:“但是,公子是还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吗?” 韩珞成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收到她的消息是一码事,知道她好不好又是一码事。她向来是不同我报忧的,我都习惯了。但是看她这部戏写得又轻快又好,想来是并无大碍,甚至还很是惬意呢。” 这时,燕皓见他们两走了出来,人潮逐渐退散,便快步迎了上去道:“公子,叶掌柜来信了。”“哦?”韩珞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从燕皓手里接过书信,又四下看了看,这才把信塞进袖子里。 他叫燕皓去牵马,又转过头来对唐境说:“看这天色,也快酉时了。小桓传信来必有要事。不如你趁便跟我回家吃饭,我叫燕皓上你府里去报信。咱们顺便看看小桓有什么消息,也好一处商议。” 唐境点了点头。他家三天前刚刚搬了,搬到了临街的一座园子,真真才能称为“府邸”了。说起来,这还要多得皇帝问了韩珞成关于唐境家里的情况,这才把大部分赏赐换成了一座宅园赐给唐境不怪皇帝,韩珞成简直把唐境家形容成了农家小院,叫他不由得连连皱眉。 韩珞成不仅是要还唐境人情,而是还有一层不得已的原因唐境原来只是一个御前武官,也没什么需要交际的,没人会在意他的府邸好不好。现在他既然担任了文职,必然无法避免文官之间的应酬。要还让他住在原住所,实在有失三品文官的体面。 但是韩珞成总觉得,皇帝早就想好了要赐唐境这座宅子,和他说了啥并没多大关系他和唐境最初去看那座宅子时还是七天前,偌大的一座宅子,装潢却好似新建的一般。若不是事先装修,从下旨到验房的短短几天,断然不能如此。 第六十九章 坤京四少 () 韩珞成当时一见那宅子,比唐境还要欢喜些,忙派燕皓去查问吉日。正巧,唐境领官印官袍那日,也是乔迁的好日子。这时,刑部那边又言:四公子不必插手调查送亲路上的刺客诸事。把韩珞成气得,一番气力,都用在了唐境的新宅邸上。 宅邸一应常用家私,都是齐的。但韩珞成老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人。唐境过去的家中,是从来不雇仆人的,更别说家生子了。若要说烧火做饭,都是董姨娘和馨儿亲力亲为。但如今,不说唐境的官职变了,就是这么大一座宅子又没几个仆人,实在是惹人哂笑。 但有了仆人却不够,入宅时又不能只叫仆人一同庆贺。于是韩珞成便借唐境之名,请了韩瑜卿、衡安郡主,好歹也能凑一桌。岂知当日,韩瑜卿还带来了一位穿着短袍短靴、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 此人与韩瑜卿年龄相仿,身量却与唐境不相上下。身型虽高却不魁梧,倒很有几分士人风范。一把长发高高束起,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银冠。肤色麦黄,便知其常年习武。五官端方,不及韩珞成俊朗,不及韩瑜卿清秀,也不及唐境那般英气。但脸上永远带着笑,合着这不算出众的五官,倒很是养眼。 韩瑜卿知道韩珞成和唐境大约都不曾见过此人,连忙笑着引见:“四哥,唐将军,这位是卢大将军的三少爷卢素钧。素钧,这是我四哥,这位是新上任的礼部唐侍郎。” “素钧见过四公子,见过唐侍郎。”卢素钧笑着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的活力。唐境只是回了个文官礼,韩珞成笑着看了他一眼,便转头向卢素钧寒暄道:“成早已耳闻卢家三少的赫赫威名!唐境同我说,你这一柄雁翎刀舞得陛下都大加赞赏,今日一见,果然并非凡辈!” 府上各家仆都是第一次见卢素钧,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高的少年。众人见主子们都是好脾气,活又不多,忙里偷闲,便趁主子们寒暄时纷纷议论起来。 “这位少爷脸上看起来年轻,身量却不小啊!我还以为,‘坤京四公子’都是像陛下的小公子一样呢!”“诶诶诶,说话小心点!什么叫‘坤京四公子’?四公子在那儿帮咱们主子待客呢!现在啊,该叫‘坤京四少’喽!” “‘坤京四少’?,我上次在茶馆里边听人说过,说的好像就是这四位的风流轶事呢!”“你是刚到咱们这儿,不知道这几位啊,都是勾栏瓦舍的常客,又偏好什么,文坛诗会、饮酒赏花,和那些娼妓一来二去的,可不就成了说书话本里的常客了嘛!”周围人听了,都是一阵嬉笑。 “哦?那刚来的这两位就是?”“不错,刚刚那位负责引荐的,就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子韩瑜卿,他引荐的那个人呢就身量跟咱们家主子一样高的那个,是卢大将军的三儿子。除了这两位,还有大学士许洲的孙子许梦箐,和那位号称‘谋略第一’的文先生。” “对了对了!你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那文云曦只不过是一个谋士,也没见他跟哪位公子走得近啊,怎么就是‘谋略第一’了?”“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娘是晟平人,她说在她的母国,这文家,可是各位政治上的头面人物请都请不来的!” “这话不差!你可别小看人文家,他们家原本世代都是扎根在浦羲做侯爵的。到上一代,听说是因为那文老爷算出浦羲命数已尽,所以早早地带着妻儿到晟平去了。后来到了晟平,皇帝还请他去做大夫,人家都不愿意呢!” “是啊,还有人说,就是因为文家走了,这浦羲才不行了!据说现在文老爷已经云游隐居,就这一个儿子,把身的谋略本事都给了他,可不叫人眼红嘛!”那几名聚在一起小声八卦的家仆听了这话,都恍然大悟。 又有一个问:“我不明白坤京里那么多家世显赫、标致齐整的少爷,怎么单单就挑出他们四个来?我看咱们家主子年轻有为,长得也最是齐整,怎么他就不是‘坤京四少’之一呢?” 那最老道的仆人嘻嘻笑了笑说:“你们都不知道吧?‘坤京四少’,个个看起来都是有知识的,但是为什么不为官作宰呢?”众人皆摇了摇头,他便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往下说:“我告诉你们,这,就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呐!” 众人皆是疑惑,纷纷“啊”了起来,那人接着说:“你们想想,小公子上边有那么多兄长,哪个不比他强?他呢,一天到晚就靠着陛下的偏袒过日子!他今年十六岁了,你们谁听说过他办成了什么大事,又去哪里游学了吗?没有嘛!还是靠着老本过日子!” 大家都仿佛醒悟了一般,但那个刚刚先发问的人又问了:“不应该啊,刚刚四公子不是说,卢家三少爷在陛下面前舞刀,被大加赞赏了吗?”“嗨,那都几年前的事了!”那名老仆自觉把气氛带动了起来,便引着众人往后厨走,就着下人的酒菜,索性说个痛快。 那老仆先是坐下,不等自己动手,就有人给他斟了杯酒端来,他便端着酒杯“嘶溜”一声尽数饮下,这才道:“这位卢家三少爷,原本就是卢家的庶子也就是妾生的!卢家一妻三妾,各生了一个儿子。现下最受宠的,是小姨娘和小少爷。” “前些年卢家三姨娘还在人世的时候,这位三少爷可是出尽了风头!书虽然读得一般,也不比同龄人差,但是因他武艺相当了得,才得了陛下的青睐!岂知后来这位三姨娘病死了,他就开始诸事不问武也不练了,学也不上了,成日花天酒地,怎么会有出息呢!” 旁人皆是叹惋,有说卢素钧江郎才尽的,有叹他实在不振作可惜了的,但很快又被人把注意力拉了回去。 “说起许家这位小少爷,他祖父对他,那可是寄予厚望!四岁就开蒙上学,熟读经典,尤其会作诗!但是吧,他今年十七了,放着他祖父在朝中那么好的扶手,却是不肯入世做官。人家问他,你们猜猜看,他怎么回答的?” “怎么说的?”那老仆摇头晃脑了起来:“这朝堂是块腌地,不去也罢!这官印是个假大空,不接也罢!这人间是片修罗场,不来也罢!” 听了这话,年长一点的都笑出了声,年轻一点的却是抓耳挠腮了起来:“不对啊,一个十七岁的世家子弟,怎么就如此堕落了?大好的官不做,大好的青春不要,这……”那老仆却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说:“这话你们别问我,问他去!这第四位嘛……” 老仆说到这里,却砸吧了一下嘴,摇了摇头说:“不好说,不好说!”“,说啊,怎么就不好说了!他的传奇和说法不是最多的吗?”“话是这么讲!但是我刚才所说那三位的事儿,哪件是不靠谱的?就只有这个人吧……” “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人不好猜,寻常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所以传奇才多!”“对头!所以说啊,这位爷的事儿,你们知道多少,就都开开口别光我一个人说啊!” 唐境听到这里,已然是不感兴趣,便在后厨窗台边的转角一闪而过,往前厅去了。 路上,新聘的吴管家恰巧迎面走来,见了他便略微弓腰,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说:“主子,您吃得可还好?有什么吩咐么?” 唐境停下了脚步,脸色并不太好看,却也只能用“冷淡”二字形容。他突然开口:“厨房里那几个,都遣散了吧。” “啊?”吴管家一听,惊呆了:这可是开府第一天,这位主子就要赶人,这…… 唐境点了点头:“他们话太多太杂,堵不住,就不要了吧。否则按照姨娘的性子,以后怕是不好持家。”又特意看了他一眼:“剩下的人,无论是嘴巴还是举止,你可都要看好了。”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按了按腰间的匕首,看得吴管家出了一手心的冷汗,连忙答道:“是,是。” 唐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径直沿着长廊往前走,回到了宴客厅。 进了厅内,却发现厅内众人神色如故,唐境这才暗暗地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因为常年有些夜盲,又自幼习武,锻炼出了极佳的听力,再加上离那群人最近,这才听得刚刚那番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至于卢素钧和韩瑜卿,应该也是无法在听韩珞成说话的同时听到那些话的。 而且,此刻厅内又多出了两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韩珞成发现他走了回来,便站起来笑着说:“唐兄,这位是衡安郡主,这几天咱们能这么快就把府上的东西置办齐整,还要多亏她过目呢!” “衡安见过唐侍郎。”唐境一看,这是一个身着藕色宫装长裙的青年女子,粉妆玉琢,长发半披。 唐境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她十岁与一位名门嫡子结了亲,十八岁那位嫡子便死了。二十岁又被逼着订了一次亲,因太夫人和老衡安郡主相继去世,被人以为不祥,又退亲了。如今她比唐境大一岁,却孑然一身,着实是苦。 但今日一见,却不觉她颓废失礼,唐境不由得肃然起敬,施施然回了一礼:“唐境谢过郡主。” 第七十章 及笄闺秀 () 韩容抬眼看他,忽而抿嘴一笑。唐境不解,想张口问又怕失了礼数,但见站在韩容身边的韩珞成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郡主殿下,为何发笑?” 却见韩容微微又行了一礼,笑着说:“失礼,失礼!衡安是笑自己人人都说唐侍郎是个冷面郎君,最难接近的。但今天衡安一见,却觉得唐侍郎最是个彬彬有礼、礼数周到的君子。看来这市井传言,实在是信不得!” 唐境听了,微笑颔首:过去的传闻是没错,只是现在该更新了。 这时,韩容把身后的另一个女子拉了上来,笑着说:“这位是寒川叶家的二小姐。近日她在蔽府上小住,觉得闷在家里甚是无趣,便和我一起过来,给大人道声贺。” 唐境把目光往她身侧移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素白色交领衫、松绿色下裙,外搭一件天青色大袖衫,衣边绣着玉色藤条。描着远山眉,石榴红的唇色配上这巴掌大的瓜子脸、明亮的杏眼,再加上她的身量只不过到唐境鼻尖那么高,身形又瘦,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寒川叶家现在一共三房,本来就家宅偏远、无比神秘,再加上其产业巨大、掌柜无数,又有“不得对外言主事”的训诫,导致外人对叶家人的了解甚少,都是传闻居多。乃至直到如今,世人都只能确定叶家长房有三子,连是少爷还是小姐都搞不清楚。 唐境是故也想当然了:他一直以为,燕皓口中的“叶掌柜”、韩珞成口中的“小桓”,必然是一个青年。所以自然以为眼前的这位“二小姐”,不过是叶家一位养尊处优的闺秀罢了。至于那位“小桓”与她之间,想来要么是兄妹关系,要么就是主仆关系吧。 “民女见过侍郎大人。”这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却不像是及笄之年的女子该有的,至少既不柔,也不娇。但唐境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颔了颔首便罢了满座中只有卢素钧和她没有官职爵位。唐境给卢素钧还礼,还可称作是久仰。而对于一个寻常丫头,他不还礼才是正常反应。 韩珞成却略微显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唐境怎么看起来……完不像对叶桓微感兴趣的样子?他之前不还老问她是谁吗?难道是在隐藏什么?但现下毕竟还有韩容、韩瑜卿、卢素钧和那么多家仆在,不便言明,也就先落座了。 这边,董姨娘下去打点好了,带着馨儿姗姗来迟。韩珞成见客齐了,又笑着说:“唐兄,我之前和你说过,请郡主带一个女先生来给咱们说书解闷,既然都齐了,不如咱们此刻便叫她上来吧?”唐境闻言,微笑着颔首道:“有劳郡主和公子了,请她上来吧。” 这位女先生上来行过礼,却不落座,而是先笑着问道:“请问大人想听什么书呢?” 唐境却是被问倒了:前段时间,他才被韩珞成带进了这个圈子,只听过几回歌舞戏,哪里知道有什么书呢?便有些迷茫,看着韩珞成,灵机一动,把话引向了他:“四公子,你觉得哪一出好?” 韩珞成笑了笑:他就知道,唐境必然是不知道选什么戏的。于是反问那位女先生:“那请问,先生出自哪一家呢?” 女先生微一颔首:“回公子,小的出身梨花台。”“哦?那想必,你是最通晓古事的了。,我看你带的这个乐器是……”“回公子,这是筑,小的在梨花台也管奏乐,只会击筑和琵琶,便两样都带来了。” “击筑?”韩瑜卿眼中忽然放了光,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韩珞成也好奇:“可是高渐离在易水送荆轲时击打的那样乐器?”“正是,这件乐器也是预备着《荆轲刺秦王》用的。” 韩瑜卿突然笑了,对韩珞成道:“我少去梨花台,不想如今坤京中竟还有人会击筑,当真是奇。”韩珞成见自家小弟颇为赞赏,便也来了兴致,问唐境:“唐兄,就听《荆轲刺秦王》可好?” 唐境也没听过,一样好奇,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不料这位女先生一张巧嘴,说得不晓此典的董姨娘、馨儿和韩容俱是神贯注、耳不旁听。而晓得此典的其他人也被吸引过去了实在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比如“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段,她直接拿起一旁的筑击了起来,叫人听来十分悲壮凄清。 一典听完,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境见吴管家侍立一旁,将上不上,便道:“这里除了四公子,就属小公子和郡主殿下最为尊贵。不如就请二位点一出,唐境下去处理些事情,失陪片刻。”说着,站起来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韩容见那女先生带了琵琶,便问韩瑜卿:“小公子,我看她带了琵琶,你觉得让她来一出《昭君出塞》好不好?” 韩瑜卿也甚爱这本,连连点头:“很好,就听郡主殿下的意思吧。” 韩珞成早就在别的戏院听过了《昭君出塞》,这本很是悲壮,他当时看了,便激起对韩幼筠的思念,很是难过。此刻自是不想重温这种感觉,况且他总觉得,后院的戏更好看唐境才出去了一次,现在又出去,总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的。 于是韩珞成也寻了个借口出来。谁知一到宴客厅后的廊下,想走进里头的抱厦一探究竟,便在中庭里听得那位吴管家正对唐境说着什么,还偶有下人的哀怨之声传来。韩珞成知道,自己不好当众管唐境的家事,便等吴管家带着那些下人出来了,这才进去。 韩珞成一进了抱厦,便见唐境从桌边坐起,正要走出,于是笑着开口说:“这一出《昭君出塞》精彩得很呢,你不好好待在那儿看,怎么就出来了?”唐境见他负手踱进来,行了个礼便道:“处理一点家务事,耽搁了。” “怎么了?下人闯祸了?”韩珞成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才第一天,他们犯什么事了?吴管家就这么不靠谱,雇了这些人?” 唐境叹了口气道:“吴管家做事还算周到,只是这几个人,合不该多嘴。”“多嘴?他们说什么了?”“方才小公子和卢少爷刚到的时候,他们躲在墙边嚼舌根,说小公子和卢少爷的是非,被我听到了。” 韩珞成一听,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刚才就没一个人发现,你又是怎么听到的?”“我……有点夜盲,没亮的地方看不见敌人,所以耳朵便比别人好使些。” 韩珞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瑜卿不曾独立主持过什么大事,又没有出去游过学,只有几篇好文章,自然是不能让那些人信服的。卢少爷……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来曾是得意少年,应该也不至于堕落。如今他这样,也许是因为正处在好玩的年龄吧。” 唐境点了点头说:“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留的。刚才我就让吴管家把他们遣散了,谁知这帮人还不服。我就说,最老的那个直接请出去,小的那几个等宴会完了,打几板子再留着察看。若还有再犯,就真要让他们走了。” 韩珞成听了,哈哈打趣道:“没想到唐侍郎也知道,‘擒贼先擒王’和‘杀鸡儆猴’的道理,嗯,不错不错!我看唐侍郎日后重回校场,是要披甲挂帅的!” 唐境听得他这一番话,神色也缓和了些道:“公子,若是他们两听到了什么,请一定帮我劝解一番。” 韩珞成点点头说:“放心吧,‘坤京四少’素来豁达,不会斤斤计较的。哦,对了!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好像对小桓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你之前对她这个人挺感兴趣的。怎么,现在见到本人,反而拘谨了?” 唐境闻言懵了:“什么?” 韩珞成都急得快跺脚了:“你怎么……那位跟着衡安郡主来的寒川叶家二小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桓,叶掌柜啊!” 唐境更懵了,如有一道惊雷炸在耳边:那个一直指派各路人马,运筹帷幄、明察真相、指点江山的,居然……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她?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啊……” 韩珞成哭笑不得:“她叫叶桓微,齐桓公的桓,细微的微,寒川叶家的二小姐,今年都二十了,怎么会才及笄之年呢?” 唐境听了,呆滞着细思了一会儿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的名字里带这个“桓”字的。况且,哪有正处在桃李年华的姑娘,还长成少女的身型和模样的? 关键是这个女子,还把控着一个巨大的信息网,辅佐着一位公子,掌控着数份产业别说是一个女子了,就是一个七尺男儿,也未必能如此有权有势、有智有谋!此时自己居然闹出这么大一遭笑话:幸好没闹到叶桓微本人那里去,否则他真是…… 唐境不由得扶额,半晌才道:“我……我一直以为,叶掌柜是个男子。刚才也以为,那位二小姐,不过是‘他’的妹妹,或者是主子罢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摆摆手说:“算了,没事没事,你别告诉她就行。待会儿席散了之后,我找个办法把其他人引开,单独引见你和她认识认识,可好?” 第七十一章 语出惊人 () 唐境听了,却着实有些拘谨起来:“公子,还是……不见了吧?” “嗯?”韩珞成一听这话,愣了愣:“为什么啊?” 唐境一直以来便鲜与人交往,更别说是女人了。从小到大,他对女子的理解都来源于董姨娘和馨儿,以及宫里的嫔妃宫女。 皇帝身边本来就没有一等宫女,二等宫女也都出宫了,剩下的三等宫女不过是在廊下殿前听使唤的。这些宫女见唐境生得俊,也有偷偷瞟看、暗抛媚眼的。奈何唐境心如止水,知道这些女人纵然再卑贱,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因此从来不理会她们。 嫔妃就更不用说了,唐境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见过诸位嫔妃的,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上话。再加上唐境跟在御前参加了那么多次宫宴,也听过嫔妃们明争暗斗、指桑骂槐的那点子事,便对女人又少了几分好感。 因此,唐境本来就不乐意说话的一个人,到了女人面前,就更不乐意开口了。现在韩珞成要他去接触一个名门闺秀,实在有些为难他。 见唐境陷入了沉默,韩珞成便笑着去拉他的手腕说:“你别担心,她不是那些只知道礼数尊卑的大家闺秀。真的,她有时还穿男装呢!打扮成今天这样,我也是第一次见。” “况且,她上次不是还送了你一面镜子吗?你不去答谢人家,只怕她会以为,你是怎样不知礼数的人呢。来,咱们还是先回到堂上吧,别错过了好戏。”见唐境还是不应,韩珞成也只能先把他拖回了宴客厅。 回到宴客厅时,书才说了小半段。待两人落座后,韩珞成便端起酒盏靠在嘴边,一边悄悄观察唐境的动作果然,唐境把目光移向了叶桓微那边,不过脸上看不出什么。而叶桓微呢?正用右手撑着脸,神贯注地听着,哪里会关注到这两道目光? 一曲唱罢,场上众人皆有些神伤,韩容更是已兀自抹起泪来。况且,此时距开宴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如今已是未正三刻了。 卢素钧晚间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开。韩瑜卿则已有五分醉意,也和他一同离开了。董姨娘见馨儿有些困倦大约是没睡午觉的缘故,便带着馨儿往后院去了。 韩容却比韩瑜卿还醉些,更兼听戏伤怀,有些坐不住。叶桓微见状,忙扶住她,看向唐境:“大人,还请借一处偏厅,供郡主殿下休息片刻。待殿下好些了,我们再走。麻烦了。” 她刚刚喝了酒,声音难免有些沙沙的,叫人听来却很舒服。唐境一愣,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吴管家说:“去,准备一间厢房,再备一些醒酒汤、热水毛巾送过去。”“是。” 叶桓微把韩容扶到厢房内躺下,给她掖好被子,笑着说:“姐姐怎么伤心了?你是郡主,不可能去和亲的,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韩容尚有几分清醒,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她,岔开了话题:“你以后啊,就应该这么打扮。我看刚才在堂上,那位唐侍郎就一直在偷偷地看你呢。” 叶桓微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笑道:“姐姐别多心,他看我是另有缘故。别想了,睡吧。” 韩容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叶桓微又令随行的侍女好生看顾,这才出了房门。 走出院落,到了廊下,便遇着吴管家了。“姑娘,请随我来。” 那吴管家领她走到花园里的一条石子路前,穿过石子路,便看到了一座亭子。亭子里的石凳上坐着唐境,亭边的围栏上则坐着韩珞成。 韩珞成见她来了,忙笑着站起迎上来:“可算来了!唐兄,这位就是桓微了。” 叶桓微走进亭子,唐境便站了起来,她施施然行了个礼:“唐侍郎,久仰了。”“叶姑娘,方才在厅上一时没认出来,失礼了。” 她闻言却笑道:“侍郎大人并未失礼。今日我这般装束,是郡主殿下勒令的。被人认作无知少女,也很正常。况且我也只不过是商人家的庶女,大人在台面上不给我回礼,那才是‘不失礼’呢。” 韩珞成哈哈一笑说:“咱们就别论什么失礼不失礼的了,还是坐下来好好聊聊吧。唐兄,小桓,都坐吧。”两人听了,这才一左一右在韩珞成身边坐下。 “桓微,说说吧,最近都查到了什么?”韩珞成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预备好的醒酒汤移到叶桓微面前。 叶桓微没有拿起碗,淡淡地说:“那是个地下军营,大约有五百人。最初我以为,军营在华天和衢北边境,规模又如此之大,应该是这位的。”说到这里,叶桓微用手指点了碗中的汤水,在茶盘上写了个“大”字。 “但是后来,他们又在军营里看到了一个人。”“谁?” 叶桓微照旧是淡淡的:“青瀚。”唐境和韩珞成却都惊呆了,和叶桓微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不必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因为我的姐姐……寒川叶家大小姐叶炀钰,本来是在坤京辖制我的,这个月中旬开始便不见了音信。”叶桓微的指尖把那个“大”字圈了又圈。 “昨天又有新消息了:她前日启程,从衢北顺流而下,往华天来了。”叶桓微收回手,在手帕上捻了捻道:“要说的是,我这位姐姐向来和我不对盘。二月初,还想把我留在寒川关三个月。但家嫂宽宥,把我放出来了。” 叶桓微把手帕的一角绕在指尖,眼睛始终盯着亭外的草丛:“她和我不对盘的表现还在于,她辅佐的人,就是二公子。” 唐境皱眉反问:“但是前段时间,二公子不是还因为强占农田一事受了牵连吗?怎么还会有心思造反呢?”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语点破:“狗急跳墙,未可知也。” 韩珞成神色凝重了起来,居然少有地坐正了,肃然道:“桓微说的不错。强占农田,可能只是他万般劣迹中极小的一个表现。他所做的部,也许都是为了造反。现在有一环被捅破了,自然要加快进度,不敢懈怠。” 叶桓微点了点头:“而且,也许他的造反之路上,还会有杀兄弑父这一环。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刺客出现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要置你们,尤其是四公子于死地了。” 唐境似乎很不希望听到“杀兄弑父”四个字,又问:“此话不妥。为什么大公子和小公子就没事呢?陛下如今不也身强体壮、安然无恙吗?” 叶桓微笑了:“大公子之前是出过意外的。但是他扼杀得很及时,防范的也很到位,所以没出大事。况且陛下并不喜欢大公子,这份威胁,也只是色厉内荏。至于小公子虽然受宠,但尚未及冠,也构不成威胁。综上所述,还是四公子更好欺负,而且更值得欺负一点。” “另外,陛下真的没事吗?”叶桓微这淡淡地一问,却叫唐境手心冒了冷汗。 但来不及想,叶桓微便接着说:“我原以为,唐侍郎在,就可以保四公子安然无恙。没想到贼人狡猾且狠辣非常,居然使出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叶桓微的目光移到了唐境身上。“大人不必心灰意冷,我已派人到各地去搜寻妙药灵方,大人自当有重回武场之日。” 唐境略一讶异,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有劳了。” “不过文官是不允许带刀的。大人除了随身佩戴一柄匕首之外,还应该把那面铜镜带着。”叶桓微笑着说:“此乃护心镜,唐侍郎应当不陌生。但这面铜镜用料和做工都极佳,寻常刀剑是不可能刺穿的。” 唐境这才想起那面镜子,也微笑着说:“在下多谢姑娘费心,无以为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唐境当效犬马之劳。” 叶桓微与韩珞成对视一眼,对唐境莞尔道:“倒有一事,不必大人效犬马之劳。” “哦?姑娘请讲。” “请大人兢兢业业,心意为陛下和朝廷做事。”她脸上笑意不变,却把汤碗捧在了手里:“最好忙得,连和四公子接触的机会也没有。” 韩珞成有些疑惑:“这头一条是唐兄应该做的。但忙得连和我接触的机会都没有,这……我们之间的事儿,不是应该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吗?” 叶桓微趁着唐境说话,喝了一口道:“公子此言差矣。表面上好是一码事,心底里怎么样,又是一码事。如果大人的演技精湛到足以让别人看得出,大人对公子是两面三刀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了,我刚才自作主张,还将此事推进了一波。”叶桓微又一次放下汤碗醒酒汤已经凉了,并不好喝。 “此话怎讲?”唐境还真没看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人刚才赶出去的人,不就是四公子帮忙请来的么?大人之所以把他赶出去,不就是因为四公子么?”原来刚才那名老仆出去之后,叶桓微就派凛风去后门上跟进了。 叶桓微挑了挑眉反问:“四公子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维护自家弟弟,不给唐侍郎面子,唐侍郎表面做得尽善尽美,背地里却心生怨怼,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第七十二章 委曲求全 () 唐境闻言,眉头一皱,忙看向韩珞成却见韩珞成似乎并未把这话听到心里,只是点了点头,笑着看了看唐境说:“这样也好,我正愁没办法让唐兄顺理成章地离我远些呢。” 他听了这话,顿觉有些惭愧:自己刚才看向韩珞成,无非也正是想看看这句话是不是真说到了韩珞成心里去,他又是否对自己有疑心。谁知韩珞成却不仅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还同意了这个条件。 叶桓微点点头:“既然公子都同意了,也请唐侍郎记住桓微今天这番话。一时委屈不要紧,同时保住你们二位,又能让大人在朝堂上有所建树,还不引起陛下的怀疑,才最是当务之急。” 唐境也点了点头,韩珞成沉默了片刻,又转向叶桓微问:“你刚才说,你姐姐要关你三个月,你这样逃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叶桓微苦笑道:“公子,她要关我三个月,是因为当下的事。但谁知道三个月过去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到时她是要关我六个月,九个月,还是不顾旧日情分,直接派人来把我杀了了事?此时若不抵抗,以后就更没机会抵抗了。” 说到这里,叶桓微突然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嗓子痒痒的,心道:不好!便立刻抽出手帕,掩口咳了起来。 韩珞成见状,忙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背,一边问:“可是受寒引发咳嗽了?春寒料峭,还是应当多穿点。觉得冷吗?要不进屋里坐?” 叶桓微一边掩口,一边连连摆手。待咳完了,手帕却不拿下来,只是哑着嗓子说:“我没事,现在春光正好,进屋里坐就可惜了。” 韩珞成见她固执,便也不执意要她进屋了,又接着问:“对了,素裁坊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但终究是传言。那位许掌柜怎么样了?” 叶桓微用帕子上还干净的部分点了点嘴边,这才对折手帕放下,一五一十地把近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韩珞成听得不由得暗暗握拳,皱起了眉:“这素裁坊不是你的私产吗?天底下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吞别人财产的事!” 叶桓微摇了摇头:“素裁坊是我在坤京的第一处私产,当时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在坤京没有别的私产,便假作没钱,借叶家的钱开了这家店,但很快也就把欠款还清了。他们之所以敢要求我把账本交出来,也是因为我被关着,许掌柜又拿不出还清欠款的单子。”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素裁坊被他们收去就收去吧,我的如意坊就要开了。到时我请旁人来负责此事,料他们也不敢再横生枝节。”叶桓微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情大好。 韩珞成疑惑道:“如意坊?就是开在西市的那家新铺子,卖胭脂首饰的?” 叶桓微颔首:“我还不敢重建素裁坊,也是怕引人注意。等如意坊站稳了脚跟,叶家也不追究素裁坊的事了,再着手重建。” 唐境见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也只有旁听的份。但听了这些话,却不由得感叹:他原以为勾心斗角,都是宫闱和朝廷的事。岂料连一个商贾之家虽说寒川叶家也是大家大业,但他万万想不到,居然还会有姐姐算计妹妹的事。 过了半个时辰,叶桓微见唐境在一旁也是拘谨,况也要在天黑前出城门,便站起来说:“郡主殿下应当也歇得差不多了。公子,大人,桓微先行告退。” 韩珞成恋恋不舍,不由得嘱咐了两句:“回去后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少劳神。” 叶桓微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又转向唐境道:“唐侍郎,今日我带来的贺礼中有一对鸽子,一白一黑。白鸽认如意坊,黑鸽认成四子邸。若有要紧事,便当是一个救急之法了。” 唐境应道:“多谢姑娘费心了。姑娘请放心,唐境一定不辱使命。” 待叶桓微告退后,韩珞成看着她的背影,凑到唐境身边,笑着问他:“如何?果然是绝代佳人吧?” 唐境一时不知怎么应他这句话,想了想,还是微微颔首道:“机智过人,胆大心细,不愧是公子的谋士。” 韩珞成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可没把她当谋士呢。谋士是求名求财,人家既是寒川叶家二小姐,又会做生意,哪里是为了名利来随我做事!”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她原来与你我一样,都是为国泰民安罢了。” 唐境静默片刻,心里却有个疑问:既然如此,如果现在陛下公开选拔女官,她还会追随公子你吗?但终究是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一言不发。 这边,叶桓微和韩容拜别唐境,离开唐府,坐上了马车。 马车走到一处小巷里,见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韩容一直握着叶桓微双手的柔荑,便不得不放开了。 她摸了摸叶桓微的头,微笑着说:“你啊,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劳心费神的。多吃饭,少吃点心,知道么?” 叶桓微乖巧地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说完,叶桓微低下头,反而拍了拍韩容的手背,这便下了马车,坐上那辆马车去了。 待她坐稳,马车走动了,叶桓微这才掏出袖子里的那块帕子上面沾着几点血迹,和一点口脂的痕迹。叹了口气,把那块手帕团成一团,随手扔出了窗台。 时间回到三月初二,唐境随韩珞成回了成四子邸。韩珞成展开书信,看过之后,转手递给了唐境:“现在看来,我这位二哥的罪,是洗不清了。” 唐境看完信,一边折好,一边点头道:“本来也就是洗不清的。不过叶掌柜有了准信,局势也就对公子更有利了。” 韩珞成笑了笑说:“没那么容易。这只是她单方面调查的结果,若要完完地揭露此事,还需要搜集大量的证据、剪除二哥的羽翼。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唐境沉默片刻道:“二公子最大的羽翼,可是裴家。” 韩珞成一听这话,头就疼了起来虽然说裴家家主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司马,但裴家家主原来担任祭酒一职,门生众多。毫不客气地说,裴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公孙家还难扳倒。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和裴家对刚。”他突然灵机一动:“把这件事交到公孙家手上,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 唐境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借力打力。” “既然如此,唐兄不如将计就计你不是和我关系不好嘛,不如和大哥悄悄联系上,以此为筹码,屈从于他。”韩珞成的思路越打越开,笑着说:“这样,你又取得了大哥的信任,咱们又扳倒了二哥,两其美!” 唐境听罢,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门。 “诶诶诶,你干嘛,饭还没吃呢!”韩珞成拉住了他的衣袖,岂料他只是转过头来,问道:“咱们俩不是关系不好吗?” 韩珞成听了,一愣,手却松开,任他去了。 好半晌,韩珞成才反应过来,转身往书房里走去,笑了。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珞成,唐侍郎呢?不是说他要到咱们家来吃饭吗?” 韩珞成一听这声音,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转过身,看见是萧兰君,本来冷峻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淡淡地说:“他自己要走,随他去吧!” 萧兰君听这句话,虽然平淡,却也能听出生气的意味,忙走过去劝解道:“唐侍郎是公子难得的知心朋友,也是公子的救命恩人……” “什么恩人!”韩珞成突然提高了音量打断她,把萧兰君吓了一跳,却见他背过身去愤愤道:“我倒是把他当朋友,也把他当恩人看,人家倒是一点都不领情!你看见他刚才摔门而出的那个态度没?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他了!” 韩珞成觉得火力还不够,又嚷了一句:“要不是父皇器重他,他又确实替我挡了一箭,谁愿意天天看他那张臭脸?”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来,看着萧兰君,激动地说:“兰君,你是知道的,为他乔迁,我耗费了多少心力?结果呢?他就因为我一时疏忽,找了几个不太合格的奴才,就把我所有的努力和辛苦都抛之脑后了!我……我好歹也是公子啊!” 他还有点委屈:“你看看大哥和二哥,哪个不是有一群臣子奉承着?瑜卿有父皇疼爱,也就不论了。我呢?我好好的一个四公子,倒给他这个臣子当管家去了!当了管家不说,还要受他的气!我,我……” 萧兰君见他越说越委屈,立刻又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一边宽慰道:“好了好了,他人也走了,大不了以后再也不同他讲话了!” 韩珞成突然把她轻轻推开,按着她的肩膀赌气道:“岂止是不和他讲话呢,从今往后,我只当他是一阵风,就算父皇母妃怎么劝,也看不见他!” 萧兰君有些好笑,但也知道,此刻正应该顺着他的毛捋,便微笑着说:“好,以后都看不见他了!别气了,咱们去吃饭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萧兰君见他心绪平复,便牵着他的手走在前头,把他带出去。 却不见此刻她的身后,方才神采奕奕的目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第七十三章 一朝分裂 () 唐境从韩珞成的墨怀院中出来,与萧兰君擦肩而过。待萧兰君要阻拦之时,他却已出了院门,任萧兰君在后面怎么呼喊都不回头。 岂料到了一座抱厦内,却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燕皓和一名书生。燕皓见他急匆匆出来,怕是出了什么事,忙两只手拦住他,问道:“唐侍郎,我家公子出什么事了?” 唐境看了眼燕皓,又斜眼一瞥燕皓身边的那名书生却是从未见过这人,冷冷道:“他出什么事?他可是公子,能出什么事?”他说完这句话,居然径自越过两人走了。 燕皓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唐境居然嘲讽了公子,还生气了?他自认为自家公子行为做事并无疏漏,待唐境也是极好的,怎么会…… 他想起近日集市上的一些流言蜚语,顿时生出了危机感。于是忙对身边的人说:“林琅,我去拦住唐侍郎,你去书房问公子怎么回事,快去!” 林琅闻言,点了点头,便往墨怀院去了。 燕皓知道唐境有伤,也不至于失礼疾跑,一路跑着追到大门前,却见唐境已经上了马车,忙过去拉住马的缰绳,朗声问:“唐侍郎,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岂料唐境拉开帘子,冷冷地看着他,居高临下地说:“你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过问主子的事儿?松开!” 燕皓都傻了,又被他最后两个字震慑住,一时松了手。却见帘子复位,车内的人一声“走”,马车便缓缓走动,叫燕皓不得不退后一步,免得被车子撞到。 燕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挠了挠后脑勺,愣是没整明白这两位在闹什么他也是跟着韩珞成去了衢北、历过艰险的人,更是见证了韩珞成和唐境之间的情谊。再加上他好歹也与唐境相处了三个月,绝不相信唐境是会说出“主子”“奴才”这种话的人。 燕皓急急忙忙奔到墨怀院中,却在小花厅内遇见了韩珞成、萧兰君和林琅。只听得韩珞成正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萧兰君站在一旁抚慰他,林琅则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不敢则声。 燕皓一闯进去,先是行礼:“公子,良娣,唐侍郎走了。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便看见萧兰君蹙着眉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燕皓立刻去观察韩珞成的脸色竟是乌云密布,吓得低头垂手站在一边。 韩珞成此刻果然是一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无怪乎林琅只是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得他冷笑着说:“发生了什么?林琅,我刚才才说了,你告诉他!” 林琅颔首答“是”,便转过头来,沉声对燕皓说:“公子接到密报,拿住了裴氏勾结豪绅强抢民女、抢占民田的铁证。公子说唐侍郎是御前行走,应当马上将此事禀告陛下。而唐侍郎却说陛下日理万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二位就这么,吵起来了……” 韩珞成直接打断了他:“林琅你没说明白,燕皓,我告诉你,他还说了什么话!他说我身为公子,不知道其中凶险。正因他是御前行走,才应该慎言!我就奇了怪了,拟一份圣旨呈递父皇,让陛下下令去查有多难!” “他,他是御前行走,十二岁便在父皇身边、天子脚下,过去自然是不差,现在又有了荣华富贵,哪里知道百姓们的苦楚!他只知道保自己的位置,怎么就不想想,在他不作为的这些时间里,在他从长计议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韩珞成越说越激动,还一把抓住了萧兰君的袖子,诚恳地问她:“兰君,他说我不懂政治,是我幼稚、我错了。你说,我错了吗?” 萧兰君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转变神色,拍了拍他的臂膀,微笑着说:“公子为的是天下苍生,自然没错的。但是唐侍郎想的,是在救了百姓的情况下,又能保公子和他,今后才好揭露这样的肮脏事啊。” 韩珞成苦笑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兰君,你知道他后面说什么吗?他说我刚愎自用,总是不听他的,今天这件事是这样,前两天他府上家仆那件事也是这样!” 萧兰君一懵:“家仆?什么事儿?”她那两天孕吐得厉害,没去赴宴,自然不知什么事。 燕皓知道事件始末,此刻也要为自家公子鸣不平,便道:“回良娣,公子替唐侍郎张罗着雇了些家仆,谁知这其中有几个不靠谱的,前几天在乔迁喜宴上偷偷说小公子和卢家三少爷的是非,唐侍郎就把带头的那个赶出府去了。” “谁知那个老仆心怀怨愤,满大街传说公子召了他去。又说唐侍郎不怜下,骂他了一顿,还在他们面前抱怨公子办事不周,便把他赶了出来。当时我看唐侍郎明面上并未说咱们公子的不是,谁知竟是个背地里的小人!”燕皓向来护主,此刻未免言语过激。 萧兰君叹道:“若不是我在孕中,那半个月胎像又不是很稳,帮着操持一些,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事。公子不必忧心,你和唐侍郎本来就不擅长做这些,一时被小人闹事挑唆,可不能中了圈套啊!” “常言道,万两黄金易得,知己一个难求。不说恩情,唐侍郎与公子的交情是过命的,况且他与公子都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走到一处、相互扶持,因为这点儿事就闹翻了,岂不可惜?”萧兰君轻声相劝,倒叫韩珞成不好再“发脾气”了。 韩珞成只是觉得奇怪:照理来讲,萧兰君此刻应该顺着自己,怎么会如此卖力地劝他和唐境和好呢?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萧兰君见他不说话,又对燕皓和林琅道:“你们俩先回去吧,白姗,叫人传饭到各处吧。”“诺。”闲人闻言,皆下去了,独留韩珞成和萧兰君两人在屋内。 韩珞成扶她坐下,萧兰君缓缓开口道:“陛下想让你当与唐侍郎修好,公子可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呐。” 韩珞成闻言,惊道:“父皇亲自告诉你的?” 萧兰君笑着说:“不说我这边,公子看陛下的态度都应该瞧得出来,怎么现在反而跟唐侍郎交恶了呢?” 韩珞成心下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真相咽到了肚子里,嘟囔道:“我不管,既然是父皇的意思,那就等他自己上门。我一个公子,屈尊先开了口,也太丢皇家的脸了。” 萧兰君无奈一笑:这位表面上玉树临风、知书达理的四公子,到了她面前,就总跟个小孩一样不讲理,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好,都听你的,不管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呢?” 这本来就是韩珞成编出来的,解决什么?他灵机一动:“刚才他要走的时候和我打赌,说他一定能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件事办好,还把那封信拿走了。既然如此,就让他办去吧!” 为跳过这个话题,韩珞成还一把搂过萧兰君,亲昵地说:“勾心斗角都是他们的事,我呢,只要好好陪着我家兰君便好!对了,咱们明天进宫,去看看太祖母、祖母和母后吧?她们可记挂着孩子呢!” 萧兰君一怔,才轻轻地靠在他怀里,感受那不真实的温暖,片刻,微笑着说:“好。” 月上柳梢,叶府内也是一片春景盎然。 凛风提着灯笼走在园中小径上,突然奔到前面去,轻轻拉着一支桃花的枝丫,挤眉弄眼问:“姐姐,你看这桃花,像不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像姑娘脸上的胭脂?咱们凛风有喜欢的人了?”叶桓微笑着,越说越不正经。然而,这确实是她最真实的心理活动也只有在寒风、凛风和流风面前,她才敢说话不经大脑。 凛风气得跺起脚来,松开了那支枝丫,急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想说,这个桃花,活像咱们在衡安郡主府上吃过的桃花酥啊!” 叶桓微哭笑不得,流风也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啊,还真是什么都能扯到吃的!怎么,桃花酥不像桃花,难道还像梅花不成?” 凛风挪到叶桓微身边,牵住她的袖子,噘着嘴撒娇:“我不管!姐姐,咱们明天叫厨房做桃花酥,好不好?” 叶桓微笑着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凛风却还是笑嘻嘻的,她微笑着说:“咱们府上的厨子,哪里会做这样精细的糕点?明天啊,我带你去蘅琨酒家吃。到了那儿,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凛风一听这话,愣了:“蘅琨酒家?那不是已经到大小姐手里了吗?” 叶桓微微笑不语,流风便笑着替她答道:“今天下午,寒川那边传信来,把蘅琨酒家的管理权正式交还给主子了。” 凛风顿时两眼放光自从叶桓微的产业被搜刮得只剩一个梨花台之后,他就极其不满。然而不满的点也相当清奇:叶炀钰的人看着,他连蘅琨酒家的门都进不去。偏生他的嘴又刁,偏爱蘅琨酒家的各色糕点。 如今,蘅琨酒家回到了叶桓微手里,他自然是最高兴的那个。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也正是有这个原因,叶桓微才选择首先向叶炀晖讨要这份产业。 第七十四章 夜路奇遇 () 叶桓微不紧不慢道:“我也是多方探听到叶炀钰不在寒川,才敢修书一封给大嫂。想来这一次,若不是大嫂在一旁说话,定不能如此顺利地拿下这蘅琨酒家。” 流风忍不住说:“主子,其实你刚要来坤京的时候,大少爷就已经明说把蘅琨酒家交给你来打理了,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你也是可以直接要回来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玩着手中玉佩的穗子:“我终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叶家长房的正经主子,说到底,叶炀钰才是。人家说交给我打理,并不代表叶炀钰这个正牌主子就不能随时要回去。” 流风又辩驳道:“可是主子,你现在已经是叶家长房的二小姐了,怎么还能说自己不是正牌主子呢?这要是说出去,叶家也没脸啊!” 叶桓微笑看着他说:“流风,我原来是什么人?你别忘了,我原是四房的独女,父亲不过是一个穷举子,母亲也是早早就病故了,无财无权,本来就没什么地位。” “我能到长房来,只因为我的母亲和长房老爷的妾是姐妹,长房老夫人怜惜我,才让我过继到了长房妾夫人膝下。若真要谈资论辈,我既然过继给了一个妾,那自然也是奴婢。”她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习以为常。 “如今大哥待我真如亲妹妹一般,又肯给我一个差事,都已经算是给足了体面。难道我一个名分上的奴婢,还敢充主子顶嘴不成?”说到这里,她虽面不改色,言语中却含着冷意。 见流风低头沉默、不知如何说起,凛风便又拉了拉叶桓微的袖子,笑着说:“姐姐别灰心,名分算什么?你的才气和能力,比他们都胜一筹呢!” 叶桓微抬起头来,看见凛风一张笑脸,也不好再说这些,便笑着把话锋一转:“你们明天跟我去,可要拿出主子的款兄长来信上可是说,从今以后,酒家我管,客栈她管,再不更改了。” 凛风点了点头,欣喜道:“这下可好,估计又能把大小姐气个半死!对了,姐姐,这么好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弄个双喜临门把寒姐姐接回来,一起庆祝庆祝?” 流风也附和道:“是啊主子,寒风也还没过文家的门,在那儿住着,终究是不妥啊。” 叶桓微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你们不必再提。我叫她到文家去,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也有事情要交派她做。等事情完了,她自然就回来了。” 月光渐渐被乌云遮蔽,少了清冷的月辉,湖上的画舫内,也渐渐没了赏月的情趣。 韩和画舫上诸位文臣雅士告别之后,已有三分醉意。岂知下船上岸,却不见自家马车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坐自家小舅子的马车来的,哪里有自己的马车呢? 想找随行的小厮来问,却发现自己当时是一时因为政事出气,上了小舅子的马车,却把小厮撇下了。大概他们也想着:反正是跟着良娣的亲弟弟出来,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才没追上来的。 此时虽已仲春,但毕竟下夜,风寒依旧。一阵江风,把韩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气也出了,牢骚也发了,酒也喝了。不管再怎么厌恶自己那个府邸,总还是得回去的。于是兀自凭着记忆,慢慢往回走。 离开江沿,走进东市牌坊。沿着外街一路走着,便看见只有几家商铺还是灯火通明左不过是一些勾栏瓦舍之类。若要说这个点还开着的正经商铺,就只有大酒楼和医馆了。因此,街道上也很是萧条。 他一路走着,一路侧着脸看街边的商铺。突然,他猛地被人撞了一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扭头正眼一看:却是一个小乞丐,与他这一撞,此刻正倒在地上“哎哟”起来。 韩看这小乞丐年龄也不大,衣衫褴褛,十分瘦小,不由得也生了怜悯之心,站定问道:“你没事吧?走路应该看着点,这大晚上的,撞到车马可怎么好。” 小乞丐慌慌张张地小声应了一句“哦”,便爬起来,快步朝前走去,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韩摇了摇头,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一拂腰间,空空如也钱袋子! 他完清醒了,转头一看: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跑着,跑得很慢,看来是腿脚有伤。他不费吹灰之力,迈着阔步追上了那个小乞丐:“站住!” 他一手提住小乞丐的后领子,厉声道:“把钱袋还我!” 小乞丐被吓了一跳,腿都软了,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打我!我马上还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捧过头顶。 韩仍未松开他的领子,一手抄过钱袋,语气不变:“这坤京正是因为你们这些盗贼之流,才有那么多案子要破!走,跟我去府衙!” 小乞丐听了,连忙乞求:“贵人,我错了!我……我是第一次偷东西,是我师父说,我,我今晚偷不到钱,就没饭吃!我错了,你不要抓我去见官,求你了……”他一边说着,还抱住了韩的腿,呜呜哭了起来。 那小乞丐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是真心想偷东西的,是因为师父说,不偷东西,他就把我们的腿打断,扔到街上,去做真乞丐!贵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韩听他声音软软的,年龄应该不大,也知道贼窝里坏的向来是头头。这么小的孩子,只怕也是出于无奈才上街乞讨。韩低头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小乞丐穿的是草鞋,一只鞋的底子已经磨破了。 他登时心软了,问:“为什么进了贼窝?你父母呢?” “我……我很小就被卖到宅子里了,服侍府上的小少爷,一直都是好的。谁知去年,小少爷一病夭折,主子奶奶便拿我们这些奴婢出气,把我们都打了一通,包袱都不给就扔出来了……” “那几个奴婢伤口烂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爬到一个破庙里,被一个老乞丐给救了。我好了以后,他就教我偷东西,叫我报答他……我没办法,就只能偷东西了……”小乞丐嗫嚅着,很是可怜。 韩听完,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问:“起来吧。你今年多大,叫什么?” 小乞丐爬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低着头轻声说:“我今年十六,他们都叫我小环。” 他低头看那小乞丐:“抬起头来。”小乞丐抬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这时借着商铺里的光才看得清楚虽然脸上沾了灰,但这分明是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 韩疑惑道:“你是个姑娘?你师父居然也让你出来偷窃?” 小乞丐连忙把头埋下了,嗫嚅道:“他本来,是想把我卖到妓院里的……但是我的伤还没好完,人家不要,就只能干这个了……” 韩听了,连连皱眉,攥起了拳头:想不到竟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乞丐头子,叫人盗窃不说,还逼良为娼! 他一时怒上心头:“你跟我走,别再回那贼窝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上官府的人,你跟我去,把他们抓起来!” 谁知小乞丐突然抬起头来,连连摇头说:“不行的,不行的!” 韩疑惑道:“怎么就不行了?” “那个老乞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那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小贼,他们偷了很多次东西,官府怎么会管他们无不无辜?肯定会把他们都抓起来打死的!”小乞丐言语及其恳切,令人不忍。 韩一听这话,沉默了片刻说:“你还是跟我回去,明天官府去拿人,只把那个老乞丐关起来,关一辈子,叫他死不了,也不能出来害人!那些跟你一样的孩子,我会让官府放他们一马的。” 小乞丐抬起头来仰望他,眼中仿佛有星光:“真的吗?你不骗我?” 韩笑了笑说:“不骗你,跟我走吧。” 小乞丐狠命点点头,跟在韩身后,一瘸一拐地走着。 突然,韩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过身来,把小环吓了一跳。 谁知他竟然抽出了手帕,递给小环,说:“裹一裹你的草鞋吧,要是磨得更烂,就不好治了。” 她一愣,慢慢地接过那块帕子。岂料到,韩突然解开了身上单薄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还给她系好了带子。 韩帮她理好披风,见她还愣着,便问:“快裹啊,你不会?” “不,我会,我会!”她忙蹲下来,用手帕补上了那块惨不忍睹的缺口。 站起来时,却见她用袖子抹了抹脸,说:“走吧。”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落在地上,慢慢地往前移去。 次日早晨,叶桓微起床吃早饭,便听流风进来报称:“主子,小玉成了。老乞丐见她一晚上没回去,老早就跑了。剩下那些小乞丐,据说是暂时收押,既没打板子,也未发落。” 她拍了拍桌边,对流风说:“坐下,边吃边说。”“是。”流风坐下,从叶桓微手里接过了一碗粥。 凛风嚼完了嘴里的火腿煎蛋,笑着问:“姐姐现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又该放下了吧?” 谁知叶桓微却摇了摇头说:“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韩把小玉领进府内,不代表同意她一直留在府上。结果怎么样,还得看小玉的造化。” 第七十五章 蒋家冤案 () “姐姐,小玉虽说从小在寒川长大,但是叶家是个银窝,成邸也是个金窝,她在这两处地方做了这么久的事儿,现在做乞丐还没半年,真的不会被发现是咱们设的套吗?”凛风说完,又立刻把手里的板栗酥送入口中嚼起来。 叶桓微一笑,摇了摇头。流风见状,开口提点他道:“主子本来给小玉设定的,就是大户人家的侍婢。再加上她才做乞丐不久,她若不像乞丐,此事才像真的呢。” 凛风恍然大悟,叶桓微道:“流风哥,你吃完早饭之后,就去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待会儿跟我一起出去。”“诺。” “对了,我自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蓝锶呢。她最近如何?跟着嬷嬷学习礼数,可还尽心?”叶桓微已经用完早饭,拿起了桌上的茶盏。 流风扒拉完碗内的最后一口粥,尽数咽下才回道:“蒋姑娘学习刺绣插花之类很是用心,只是学琵琶时的绊子不少,常被女先生罚抄戏文,却总不能改。” 见流风说及此处,欲言又止,叶桓微放下茶盏,托着腮问:“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回来以后,无论是经过桃院,又或是她来见我,我都不去见她?” 流风点了点头,叶桓微道:“蓝锶小心思多,我都不用见她就知道,她肯定是要跟我撒娇,求我不要让她学琵琶的。去年好几次我都被她说动了,现在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自然不能让她落下功课。既然容易心软,不见她也就罢了。” 流风闻言,又问:“那……主子打算何时让蒋姑娘去梨花台办事呢?” 叶桓微笑了笑说:“梨花台还须等倒六月再说。我打算下个月就让她到衡安去,送去姐姐那儿,重新造一番身份。” 凛风总算是吃饱了,喝了一口茶,疑惑道:“姐姐,你这般培养蒋姑娘,又要让她重新造一个身份出来,是要干什么呀?” 叶桓微笑了笑,没说话。流风便知道,此话连他和凛风也不能知道,即时就对凛风说:“小凛,去把奴婢们叫进来收拾收拾吧,然后跟我去挑人。” 凛风“哦”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把刚才的问题抛诸脑后,出门叫人去了。 见流风也正要出去,叶桓微叫住了他:“你们去忙,我先去见见蓝锶,不用叫人跟着我。” 流风会意道:“诺。那嬷嬷和女先生可要支走?”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打草惊蛇,多此一举了。” 流风也笑着,微一颔首,下去了。叶桓微见侍婢们都进来收拾东西,便兀自出门往桃院走去。 踏进院内,只见院子里有两个小奴婢正在洒扫庭院,其中六棵桃树正怒放,比院墙外的小桃林还艳几分。小奴婢们见着她,一齐停住扫帚朝她施礼:“二小姐。” 叶桓微问道:“蓝锶现在在上什么课呢?”“回二小姐,正是刺绣课,嬷嬷也在里边呢。” 她点了点头说:“你们接着干活吧,我随意走走。”“诺。” 叶桓微步子很轻,走进室内,见嬷嬷正端坐在一旁饮茶,一个穿着酡色窄袖衫的倩影正对着大开的窗子绣花。 那嬷嬷一见她,站起来正要行礼,却被叶桓微一笑制止。她是个醒目人,见此便施礼下去了。 叶桓微悄么声地走到蒋蓝锶身后,看她正绣着“新燕图”,燕子的眼珠倒很规矩,只是少了神采。她虽然不会绣,却也忍不住指出:“嬷嬷的‘新燕图’我是看过的,你这眼珠子,也太应付了事了。” 蒋蓝锶知道身后有人,只是一听声音转过头来,才欣喜万分:“桓微姐姐!”说着就要爬起来。 叶桓微却一把按住了她,就地坐下,笑着说:“你辛苦了,又是戏文又是刺绣的。我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有几件事要和你说。” 蒋蓝锶许久没见叶桓微,却听她这般开门见山,只好把许多关心和慰问的话都按在了肚子里,问道:“姐姐,是不是有差事要交给我了?” 她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知道,你本是蒋家的嫡女。只因你爹爹牵扯了当年魏家的事儿,你才被平白充作娼妓。蒋大人本来是无辜之人,在奏折里陷害他的罪魁祸首,我已经有眉目了。” 原来,蒋蓝锶并非真正的青楼娼妓,也不是从小就在寒川长大的。她父亲本来做到了三品侍郎,她又是蒋家嫡女,自然不比人差。只是一场大乱,却断送了父亲的性命,逼死了母亲,流放了兄弟。剩下她一个女儿,自然是被卖到了勾栏瓦舍。 叶桓微在叶家能站稳脚跟之后,打听得有这么个人,便时时留意。直到去年在坤京定居了,才把蒋蓝锶赎出来接到叶府,好生教养。 蒋蓝锶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眼睛却突然红了,声音都有些发抖:“究竟是谁?” 叶桓微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在她的催促下答道:“只是有眉目而已,还找不到罪证。只知道此人与二公子韩翎渊源很深。” “那,姐姐是要我去二公子府上探听情报吗?”蒋蓝锶已经迫不及待了:为这一日真相大白,从十岁时起,她等了七年。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你别着急。探听情报有凛风他们去做,你去探听,风险太大了。我需要的,是让韩翎迎你入府,在他府上制造一些混乱,叫韩翎内忧外患,自然会露出马脚。” 蒋蓝锶有些手足无措:“所以,姐姐要我学这些,是为了在翎邸出众,制造宅斗吗?” 叶桓微颔首道:“要你学戏学琵琶,一是因为你原来就会琵琶,在梨花台很快就能出众,叫韩翎这个浮萍浪子能快快领你回府。要你学刺绣插花,是为了叫你在那些妾侍之中能出众,留住韩翎。” “可是,制造这些小混乱,怎么能让韩翎抽不开身呢?” “那当然不是小混乱。”叶桓微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最好是出几条人命,闹起来,叫满京城都知道这件事。更好的是,让良娣再出点什么事,栽赃嫁祸给有儿女的妾侍,那就更好不过了。” “蓝锶,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十岁前在蒋公家里饱读诗书,不比我十岁时差。”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信你自己可以料理这些事的。下个月初一,我就把你送到衡安郡主府,你须得听她的教诲,洗白自己的身份,不可令人认出来,知道吗?” 蒋蓝锶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蓝锶,一定不辜负姐姐寄托!” 桃花开得正媚人,配上晴空万里,却盖不住她心底事。 她满心疑惑:兄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插手了蒋蓝锶的事儿的?为什么又明确给出证据称:蒋家一案的始作俑者就是裴家,主谋正是韩翎?又为什么明令她,一定要让蒋蓝锶进翎邸? 她总觉得,这个兄长,远没有旁人看上去的那样单薄、羸弱。不堪一击。 第七十六章 长兄有德 () 记得第一次听说蒋蓝锶,还是在大观十二年五月。 那时,坐镇衡安郡主府的主子,还是老衡安郡主。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妹、已故安王的独女。当今陛下怜她早年丧夫丧父,上有母亲安王妃,下有孤女,便赐了她衡安郡主的头衔,令世代承袭。 五月仲夏,老安王妃六十大寿,老衡安郡主便办了一场盛夏花会,兼贺大寿。魏秋恒三月才葬了父亲,尚在百日守丧期内,自然是闷闷不乐。 谁知魏家长房、三房的人竟连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秋”字辈的堂兄堂姐们还因魏江麟被追封了大将军,常常指桑骂槐、说三道四。上行下效,魏家的下人们见她性情冷淡、“不入流”,自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日子不能好好过了,孝也不能好好守了,魏秋恒索性接受了韩容的邀约,上衡安郡主府小住。 这一入住,即便有孝在身不便与宴,也难免被这盛大的花会影响。韩容是衡安郡主的独女,未来的衡安郡主,大人之间要应酬,她自然也要接待各家的闺秀。 这其中,就有户部侍郎蒋大人家的嫡女蒋蓝锶。虽只有十二岁,却是冰雪聪明、才思敏捷。京城中的显贵之家每逢宴会,必然邀她一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见到的蒋蓝锶,倒是很像今天的自己。 第二次再听说她的时候,是大观十六年七月。这时,韩珞成正住在寒川的小筑里。叶桓微虽然还是人微言轻,但好歹已经在叶家站稳了脚跟,也被同意参与学习理账事务了。那日兄长叫她去,挑明了他意图复仇的想法。 “桓微,你不必如此惊讶。我知道,你父亲是祖父领养的,没有魏家血脉,自然不思复仇。但我和炀钰,说到底,都是他的儿子……”叶炀晖眼神黯淡了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 叶桓微震惊了:“兄长,你……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又打下了叶家这番基业,切不可一朝生事,自毁前程!你可不能忘了,魏家正是因为谋反,才被满门抄斩的啊!” 叶炀晖听得这句话,猛地抬起头,脸色和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我们家,没有谋反!” 叶桓微自知这话不妥:魏家只有长房和三房参政,二房不过只是商户人家,自然没有参加谋反,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二房是好的,没有谋反……”“那你为何还要劝我?” 叶炀晖的语气难得愤怒且强硬了起来:“你父母早死,自然不知道我们兄妹和朝廷有多大的血海深仇!” 叶桓微张了张嘴,一席话突然说不出口了:是啊,如不能感同身受,又有什么资格议论纷纷呢? 兄妹两人都低着头,对坐了片刻,叶炀晖突然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平复了许多:“当年我们家有个姓蒋的属臣,被连累死了。他们家还剩一个嫡女,今年十六岁,名叫蒋蓝锶。” 叶桓微试探道:“蒋蓝锶?兄长是觉得……此人可用?” 叶炀晖没表示,说道:“她当年被充作官妓,卖到了沧明郡的勾栏里,现在还在那儿呢。我想,你说你要去坤京,也顺路,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吧。” 见她坐正了,叶炀晖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可怜她,和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去把她赎出来吧,她原来也是个大家闺秀,你好好养着。日后有用处便罢,没有用处,也当是发发善心吧。” 叶桓微点点头,但很快又追问:“那……兄长既说这人还算可用,为何不留着自己用呢?或者把这个情分送给姐姐,她见识比我广,认识的人也比我多,让她养这姑娘,岂不好么?” 叶炀晖笑着摆了摆手说:“可别提了!炀钰那个性子……什么人交到她手上,凡有一点错处,只怕都不好过。我这儿有什么要做的?我一个大男人召她来,未免坏了人家的名声。” 叶桓微点了点头:叶炀钰对她都那般苛刻,待下人更是素来严厉。这姑娘毕竟进过勾栏,到了她那里,只怕也不好过。 叶炀晖放下茶杯,笑着说:“还有啊,你个小机灵鬼,居然自己攒体己,在山下都有小筑了。” 叶桓微顿时脸上一白:“兄长怎么知道的?” 叶炀晖把桌上的茶杯向她推了推,脸上依旧是一派笑容:“喝茶,炀钰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叶桓微这才略略松了气,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谁知,叶炀晖紧接着又是一句:“但是怎么把韩珞成招惹回来了?”叶桓微登时呛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猛烈地咳嗽起来。 浣柔在门边,听得动静突然大了起来,连忙过来帮叶桓微顺气:“二小姐,没事吧?” 叶桓微连连摆手:“我没事,咳咳,没事,姐姐且下去吧。”浣柔听了,这才退下。 叶炀晖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知道你姐姐跟了韩翎,这才招惹了韩珞成?” 叶桓微连连摇头:“不是的,是那天我从北城郡替大哥查了账回来的时候,碰巧遇上他被人刺杀,就帮了一把……谁知,他居然受伤了,大热天的,伤口溃烂行不了路,我就暂时把他安置在小筑里,让白家的人来诊治。” 顿了一下,她又急道:“等过十天半个月的,他好了就走了,大哥,我真……” 叶炀晖笑着打断她:“这些话你只去应付那些人和炀钰,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个有算计、有学识的人。想学你姐姐,为自己、为咱们家争点东西,也不为怪。” 叶桓微低下了头,静静听得他道:“半个月前你下山了,我不知道,去鹿鸣居看你。你桌上放的是《战国策》,书架上那么多书,你都盖了印、夹了批注的笺子。《诗经》、《春秋》、《孟子》、《孙子兵法》都翻了边了,可见你没事做的日子里,也一直用着功。” “你倒是谨慎,桌上一张纸都没有,带字的都在抽屉里。我也是看了你的策论,才知道,咱们家的二妹子,居然有女官之才啊。”叶炀晖笑得温文尔雅,还带着几分欣慰,这才让叶桓微定了定心。 “桓微,你坐过来。”叶炀晖朝她招手,她便坐到了自家兄长旁边,以为有什么隐秘话要说。 谁知,叶炀晖拿过叶桓微的手,低着眉,开口道:“桓微,大哥对不住你。” “叶家的人都极苛刻,炀钰也不知怎的,来了以后就跟你作对。我呢,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都在床上。你本来就与魏家和叶家都不相干,却总受气……是大哥太无用了,只能让你在鹿鸣居,一个人学规矩、看书写字。这一身本事,却无处去……” 叶桓微听了这一番知心话,愣住了,眼眶也红了起来她知道,叶炀晖一开始是把她安居在慕鹤居旁边的樱园的。正因叶炀钰方便整她,几次下来,叶炀晖才找了个借口让她迁到最顶上的鹿鸣居去。 人人皆说,叶炀晖是在罚她。但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小小的一座院落内,竟塞了十二个大暖炉、厚厚的十几床绒被褥、厚棉坐垫,更不用说齐的家私了。 这个兄长,羽翼不丰,却也为她遮出了一片天地。 “哥……”“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魏大将军会是是他们那一辈中,最有出息、最长远的那个。你是他的女儿,心性自然也不会低。” 叶炀晖摸了摸她的头,怜惜道:“大哥现在,虽也有一片天,但你这只鸿雁,终究是要遨游四海的。若有更大的天,就去吧。” 她连忙跪着退了两步,行了个大礼,却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自那以后,韩珞成便成了她的明面正主,而蒋蓝锶,也正式做了她的明面暗桩自然,在叶炀晖这里才算是明面。 想到这里,叶桓微心下突然一暖:莫非,兄长是想帮她一把,免让自己和叶炀钰越争越狠、越陷越深? 这猜测并不是凭空来的。蘅琨酒家这么着就到了她手里,还特定声明与恒坤客栈互不干涉、不再改变,这是其一。叶炀钰虽说应该是去看地下军队,但也不至于两个月都回不来,想必一定有叶家特派的要事况且,她的基业也都在北城,这是其二。 如果把前两天叶炀晖送来的这个消息加上,那就有其三了。叶桓微心想:兴许是为了趁着叶炀钰不再,提示她尽快把事情料理了,以免让叶炀钰掺和进去、惹上麻烦? 叶桓微越算越迷,正巧碰上凛风迎面走来:“姐姐,人叫齐了!现在已是辰时,再不去咱们可就赶不上午饭了,快走吧!” 叶桓微笑着应他:“好,走吧!”心下这一桩事,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却见街上走过一队官兵,见人便问,惹得集市上一时竟有些纷乱。 “凛风,去打听打听。”听得车内传来叶桓微的声音,凛风“”了一声。 少顷,凛风小跑着回来了,朝着车内说:“姐姐,原来是在抓乞丐呢!说无论大小,但凡乞丐,都要抓起来。这伙人,是在查乞丐的老巢,找乞丐头头。” 车内沉默了片刻,一阵轻笑声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他还是那样,嫉恶如仇,愤世嫉俗。却还是那样,庸碌无能,只看表面。” “走吧,别误了饭点。” 马车离开府门,扬起烟尘,盖了门前石鼓。 第七十七章 扬眉吐气 () 马车一路慢慢地走到蘅琨酒家的门前,已是午时三刻,正值午饭时间,把个酒楼塞了个水泄不通。 凛风见了,朝车内问道:“姐姐,这酒家里也太多人了,咱们进去,未必有好座儿的。你看……” 叶桓微拉起车窗帘看了一眼,又撇下了,说:“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逛逛,回头再来。带来的家丁,都去对面的茶摊里喝茶去,看到我们的马车再出来。” “好,那咱们先去哪儿啊?”凛风拉着缰绳便要掉头。 “西市,如意坊。” 西市街头,转角有一处极佳的店铺两街道相接,位置极佳;店前有梧桐,风水极佳。这么好的一处位置,本来不该草草用作一家脂钗铺子。流风和凛风对此事都尤为不解,流风是觉着重开素裁坊最好,凛风却觉得,开果子铺最是不错。 但如意坊开铺之后,看着账面上白花花的流水银子和送来的脂粉样品,凛风都惊呆了。 他把一盒半掌大小的胭脂托在手中,咋舌道:“这……这么点东西,就要一两银子?” 流风帮着叶桓微验货算账,拈起一根镶了绿玉珠的簪子,笑了:“原来主子是最有眼力的,挑准了这个最好进账,这才把如意坊开在最显眼的地方!” 叶桓微一边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笑着说:“这坤京里啊,官眷多,都有着万贯家财。这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虽然没多大用,却容易做出新意来。既是时新,便容易生攀比。一攀比,钱就来了。” 这不,现在如意坊内也正是生意红火之时。叶桓微本想进去假扮寻常客人进去,看看掌柜经营得如何,却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只能坐在马车上、叫凛风进去取信。 半晌,凛风出来了,拿着两个小锦盒。叶桓微拉开车帘,凛风递给她说:“姐姐,你看看。” 她接过来,打开锦盒,马车便徐徐走动了。 第一个锦盒里是一盒香粉,抠出香粉盒子,底下果然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开了看,原来是许颐婧的来信。得知她在晟平已经有了稳定的住所和生意,叶桓微也算是安心了些。 第二个锦盒里的信纸,分明就是成邸所出。叶桓微展开来看:原来韩珞成和唐境已经“闹翻了”,是“因为一桩不可告人的密案”,两人“意见不合”,便“不再往来”了。 叶桓微把目光从信上挪开,按着信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把信纸塞回原处,又低眉沉思起来。 未时初刻,饭点已过,酒家里的客人都渐渐往外走了。 凛风把车停在蘅琨酒家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路上折来的杨柳枝。突然,听得胃里“咕咕”两声响,他揉了揉肚子,撇着嘴说:“姐姐,饭点都过了,你不饿吗?咱们进去吧!” 叶桓微这才反应过来:她惯是少吃的,也不容易饿。但凛风早饭过后又奔走了许久,还在外面赶了一路的车,肯定饿了! 她笑着说:“我错了,只顾着叶家的体面,竟忘了你还没吃午饭呢!对了,刚才路上那么多小摊,你怎么不先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凛风嘟囔着说:“我哪知道要这么久啊!我还想着,跟着姐姐快快地收了账,立刻就叫人上一大锅菜!切件酱牛肉,蜜烤鸡腿,香辣鱼脯,猪肚汤……我当然是留着肚子吃这些个山珍海味了,吃那些平日里能买到的做什么!” 叶桓微闻言,笑了:“你啊!今日收了此处,以后要吃什么,还不是跑一趟的事?走吧,客人都散了,现在去用饭,刚刚好。” 凛风一听,乐了,“”了一声,便驱车往外走,把车停到了蘅琨酒家门口。 门前小二正送宾客,见凛风驾着马车来了,睁大了眼睛:“凛,凛风小哥?” 凛风神色一冷:“我都亲自驾车来了,这车里的人是谁,你知道该叫什么人来迎吧?” 那小二忙不迭说:“是,是!我马上把咱们掌柜的叫出来!”说着,便往屋里跑去了。 叶桓微下了车,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从茶摊的棚子底下站起来,跟在身后。 她步伐轻慢,散步一般地上了二楼的雅间。鞋履踏在地上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凛风走在前边,挨个雅间察看了,选了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把叶桓微迎了进去。 待叶桓微坐下,刚喝了口茶,便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赔笑道:“唷,二小姐都好长时间没上咱们这儿来啦!今天您来,想吃点什么?对了,叫门外的兄弟们都去楼下吃酒吧,老在那儿杵着,也不好看,您说,是不?” 叶桓微放下茶杯,笑着说:“刘掌柜不必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您原来在叶家是管当铺生意的,仰仗我姐姐的恩德,这才暂时接手了蘅琨酒家。但是我听说,这段时间蘅琨酒家的流水,比起江掌柜接管的时候,可少了太多了。” “这……”这刘掌柜刚接管蘅琨酒家时,尚且防着叶家,只敢贪些小便宜。后来逐渐换了班子,也就猖狂起来了。他仗着自己有些小机灵,把净收入数目只固定在一个数值,每个月若是多挣,就多拿些,少挣就少拿些总之,交给官中的,一直就那么点钱。 叶炀钰管着好几处大庄子、十几家大店铺,平日里忙都忙不过来,账目自然是交给亲信察看。这人花点钱贿赂了外人,损失了叶家的财产,却填了自己的腰包。瞒得过日理万机的叶炀钰,却瞒不过眼明心亮的叶桓微。 “二小姐,咱们这儿是大小姐管着,流水多了还是少了,恐怕,和您不相干吧?”看来这刘掌柜也深知道,叶桓微在叶炀钰面前只会忍气吞声的定律。 然而实际上,不仅仅是叶炀钰,叶桓微在任何一个叶家人面前,都是安静守拙、忍气吞声的。也正是因此,叶家人很难找到她的错处来教训她。时间长了,居然还落了个娴静温和的名声。 叶桓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因这刘掌柜是叶炀钰的人,自己就算是把一本烂账扔到叶炀钰面前,再把他绑了一起交给她,也不会讨到半点好处。既然如此,还是不交恶为上。 “哦?那我倒要问问刘掌柜,这蘅琨酒家,是叶家的产业,钰姐姐的产业,还是刘掌柜自己的产业呢?”叶桓微笑容一敛,一双杏眼却亮莹莹地盯着他。 “那自然是叶家的产业了!”“既然是叶家的产业,我也姓叶,还是长房的二姑娘,怎么就过问不得了?”她声音不大,却因声线较旁人浑厚清亮,倒多了几分威势。 刘掌柜听了这话,还想搪塞,叶桓微却是一口气也不容他喘,冷冷道:“我今天来,本来有正事,没必要跟刘掌柜白费口舌。只因你是我姐姐的得力帮手,多问了几句,你竟不把我放在眼里!” 刘掌柜闻言,脸上一白:“二小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咱们这份产业,现在毕竟是大小姐管着。既然是大小姐在管,别人问账,我也不好做啊……” 叶桓微冷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摔在桌上:“你不必把锅甩给我姐姐,从今以后,这蘅琨酒家她也管不着了!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你看看吧!” 刘掌柜从桌上拿起那封信,狐疑地拆开来看。叶桓微一边说:“家主哥哥把酒家交到我手里,不是因为姐姐不得力,而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蚕食我们家的财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姐姐,就能瞒过我兄长?” 叶桓微见他拿着书信的手抖了起来,便乘胜追击:“我告诉你,你仗着我姐姐事情多顾不上,又以为我年轻不懂事,查不着你这里的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兄长耳目众多,你那点勾当到了他耳朵里,砸了自己的饭碗,还坑得我姐姐要回去领罚!” “今天我来,就是来清理门户的。你最好乖乖地把账本交出来,损失的银钱都给我补回来,剩下的,我看你为我们家做事多年,且不和你计较!凛风,跟着去取账本。你们几个,和小二一起把客人们都请出去,封门,别丢了叶家的脸!”她句句话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听见没,还不赶紧的!”凛风最喜欢看这种场面了,一时有了威风,把那封信从刘掌柜手里抽出来,交给了叶桓微,便赶着他往门外走。家丁们得了令,也出去帮着清客打烊了。 少顷凛风取了账本来,叶桓微把手肘往桌上一支,撑着脸,翻了几页,冷声问:“印呢?” 凛风推了一把那刘掌柜:“印呢!”刘掌柜一哆嗦,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抠出一个圆柱形的玉印,递给了叶桓微。 叶桓微一手夺过来,辩出果然是真印之后,转过头来,目中尚有鄙夷之色,脸上却是对着外人才会有的一派笑意盈盈:“好,既然你还算听话,我也就不处置你了。明天早上,我差人送你离开坤京,你找我姐姐去,让她给你另派差事吧。” 第七十七章 扬眉吐气 () 马车一路慢慢地走到蘅琨酒家的门前,已是午时三刻,正值午饭时间,把个酒楼塞了个水泄不通。 凛风见了,朝车内问道:“姐姐,这酒家里也太多人了,咱们进去,未必有好座儿的。你看……” 叶桓微拉起车窗帘看了一眼,又撇下了,说:“既然如此,咱们先去逛逛,回头再来。带来的家丁,都去对面的茶摊里喝茶去,看到我们的马车再出来。” “好,那咱们先去哪儿啊?”凛风拉着缰绳便要掉头。 “西市,如意坊。” 西市街头,转角有一处极佳的店铺两街道相接,位置极佳;店前有梧桐,风水极佳。这么好的一处位置,本来不该草草用作一家脂钗铺子。流风和凛风对此事都尤为不解,流风是觉着重开素裁坊最好,凛风却觉得,开果子铺最是不错。 但如意坊开铺之后,看着账面上白花花的流水银子和送来的脂粉样品,凛风都惊呆了。 他把一盒半掌大小的胭脂托在手中,咋舌道:“这……这么点东西,就要一两银子?” 流风帮着叶桓微验货算账,拈起一根镶了绿玉珠的簪子,笑了:“原来主子是最有眼力的,挑准了这个最好进账,这才把如意坊开在最显眼的地方!” 叶桓微一边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笑着说:“这坤京里啊,官眷多,都有着万贯家财。这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虽然没多大用,却容易做出新意来。既是时新,便容易生攀比。一攀比,钱就来了。” 这不,现在如意坊内也正是生意红火之时。叶桓微本想进去假扮寻常客人进去,看看掌柜经营得如何,却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只能坐在马车上、叫凛风进去取信。 半晌,凛风出来了,拿着两个小锦盒。叶桓微拉开车帘,凛风递给她说:“姐姐,你看看。” 她接过来,打开锦盒,马车便徐徐走动了。 第一个锦盒里是一盒香粉,抠出香粉盒子,底下果然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开了看,原来是许颐婧的来信。得知她在晟平已经有了稳定的住所和生意,叶桓微也算是安心了些。 第二个锦盒里的信纸,分明就是成邸所出。叶桓微展开来看:原来韩珞成和唐境已经“闹翻了”,是“因为一桩不可告人的密案”,两人“意见不合”,便“不再往来”了。 叶桓微把目光从信上挪开,按着信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把信纸塞回原处,又低眉沉思起来。 未时初刻,饭点已过,酒家里的客人都渐渐往外走了。 凛风把车停在蘅琨酒家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路上折来的杨柳枝。突然,听得胃里“咕咕”两声响,他揉了揉肚子,撇着嘴说:“姐姐,饭点都过了,你不饿吗?咱们进去吧!” 叶桓微这才反应过来:她惯是少吃的,也不容易饿。但凛风早饭过后又奔走了许久,还在外面赶了一路的车,肯定饿了! 她笑着说:“我错了,只顾着叶家的体面,竟忘了你还没吃午饭呢!对了,刚才路上那么多小摊,你怎么不先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凛风嘟囔着说:“我哪知道要这么久啊!我还想着,跟着姐姐快快地收了账,立刻就叫人上一大锅菜!切件酱牛肉,蜜烤鸡腿,香辣鱼脯,猪肚汤……我当然是留着肚子吃这些个山珍海味了,吃那些平日里能买到的做什么!” 叶桓微闻言,笑了:“你啊!今日收了此处,以后要吃什么,还不是跑一趟的事?走吧,客人都散了,现在去用饭,刚刚好。” 凛风一听,乐了,“”了一声,便驱车往外走,把车停到了蘅琨酒家门口。 门前小二正送宾客,见凛风驾着马车来了,睁大了眼睛:“凛,凛风小哥?” 凛风神色一冷:“我都亲自驾车来了,这车里的人是谁,你知道该叫什么人来迎吧?” 那小二忙不迭说:“是,是!我马上把咱们掌柜的叫出来!”说着,便往屋里跑去了。 叶桓微下了车,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从茶摊的棚子底下站起来,跟在身后。 她步伐轻慢,散步一般地上了二楼的雅间。鞋履踏在地上几乎没出什么声音,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凛风走在前边,挨个雅间察看了,选了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把叶桓微迎了进去。 待叶桓微坐下,刚喝了口茶,便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赔笑道:“唷,二小姐都好长时间没上咱们这儿来啦!今天您来,想吃点什么?对了,叫门外的兄弟们都去楼下吃酒吧,老在那儿杵着,也不好看,您说,是不?” 叶桓微放下茶杯,笑着说:“刘掌柜不必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您原来在叶家是管当铺生意的,仰仗我姐姐的恩德,这才暂时接手了蘅琨酒家。但是我听说,这段时间蘅琨酒家的流水,比起江掌柜接管的时候,可少了太多了。” “这……”这刘掌柜刚接管蘅琨酒家时,尚且防着叶家,只敢贪些小便宜。后来逐渐换了班子,也就猖狂起来了。他仗着自己有些小机灵,把净收入数目只固定在一个数值,每个月若是多挣,就多拿些,少挣就少拿些总之,交给官中的,一直就那么点钱。 叶炀钰管着好几处大庄子、十几家大店铺,平日里忙都忙不过来,账目自然是交给亲信察看。这人花点钱贿赂了外人,损失了叶家的财产,却填了自己的腰包。瞒得过日理万机的叶炀钰,却瞒不过眼明心亮的叶桓微。 “二小姐,咱们这儿是大小姐管着,流水多了还是少了,恐怕,和您不相干吧?”看来这刘掌柜也深知道,叶桓微在叶炀钰面前只会忍气吞声的定律。 然而实际上,不仅仅是叶炀钰,叶桓微在任何一个叶家人面前,都是安静守拙、忍气吞声的。也正是因此,叶家人很难找到她的错处来教训她。时间长了,居然还落了个娴静温和的名声。 叶桓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因这刘掌柜是叶炀钰的人,自己就算是把一本烂账扔到叶炀钰面前,再把他绑了一起交给她,也不会讨到半点好处。既然如此,还是不交恶为上。 “哦?那我倒要问问刘掌柜,这蘅琨酒家,是叶家的产业,钰姐姐的产业,还是刘掌柜自己的产业呢?”叶桓微笑容一敛,一双杏眼却亮莹莹地盯着他。 “那自然是叶家的产业了!”“既然是叶家的产业,我也姓叶,还是长房的二姑娘,怎么就过问不得了?”她声音不大,却因声线较旁人浑厚清亮,倒多了几分威势。 刘掌柜听了这话,还想搪塞,叶桓微却是一口气也不容他喘,冷冷道:“我今天来,本来有正事,没必要跟刘掌柜白费口舌。只因你是我姐姐的得力帮手,多问了几句,你竟不把我放在眼里!” 刘掌柜闻言,脸上一白:“二小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咱们这份产业,现在毕竟是大小姐管着。既然是大小姐在管,别人问账,我也不好做啊……” 叶桓微冷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摔在桌上:“你不必把锅甩给我姐姐,从今以后,这蘅琨酒家她也管不着了!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你看看吧!” 刘掌柜从桌上拿起那封信,狐疑地拆开来看。叶桓微一边说:“家主哥哥把酒家交到我手里,不是因为姐姐不得力,而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蚕食我们家的财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姐姐,就能瞒过我兄长?” 叶桓微见他拿着书信的手抖了起来,便乘胜追击:“我告诉你,你仗着我姐姐事情多顾不上,又以为我年轻不懂事,查不着你这里的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兄长耳目众多,你那点勾当到了他耳朵里,砸了自己的饭碗,还坑得我姐姐要回去领罚!” “今天我来,就是来清理门户的。你最好乖乖地把账本交出来,损失的银钱都给我补回来,剩下的,我看你为我们家做事多年,且不和你计较!凛风,跟着去取账本。你们几个,和小二一起把客人们都请出去,封门,别丢了叶家的脸!”她句句话掷地有声,令人胆寒。 “听见没,还不赶紧的!”凛风最喜欢看这种场面了,一时有了威风,把那封信从刘掌柜手里抽出来,交给了叶桓微,便赶着他往门外走。家丁们得了令,也出去帮着清客打烊了。 少顷凛风取了账本来,叶桓微把手肘往桌上一支,撑着脸,翻了几页,冷声问:“印呢?” 凛风推了一把那刘掌柜:“印呢!”刘掌柜一哆嗦,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抠出一个圆柱形的玉印,递给了叶桓微。 叶桓微一手夺过来,辩出果然是真印之后,转过头来,目中尚有鄙夷之色,脸上却是对着外人才会有的一派笑意盈盈:“好,既然你还算听话,我也就不处置你了。明天早上,我差人送你离开坤京,你找我姐姐去,让她给你另派差事吧。” 第七十八章 移心易主 () 凛风和刘掌柜听了,俱是一惊。刘掌柜反应快,忙跪下了:“谢二小姐大恩!”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这笔烂账,低级的账房看不出来,但若是交给高级的掌柜们一看,便能看出端倪。贪了那么多钱,叶桓微若想处置他,直接告到衙门去即可。 但是她居然不处置自己,还要把他放回大小姐处另寻差事?果然这二小姐就是人小,脸皮薄,胆子也小!话说回来,他也是大小姐身边的得力干事,这二小姐不过是过继的庶女,也得看她姐姐的面子,哪里敢多有置喙! 凛风却炸了毛:“主子,你怎……” “不必多言。”叶桓微摆了摆手道:“刘掌柜,你收拾好东西,下去吧。” 刘掌柜忙不迭答:“是,是!”却被叶桓微叫住了:“对了,叶掌柜。” 他转过身来,头也不敢抬,听着语气风平浪静,以为无事,便低着头弯着腰陪笑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叶桓微面无表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把你带来的人,都带走吧。” 刘掌柜愣了片刻,瞥见凛风一个瞪眼,哪里还顾得许多,连忙答“是”,退出去了。待他下了楼,便看见几个壮丁围着一群人哪个不是自己带过来的?看来,叶桓微是料到他想留几条漏网之鱼在此处,日后若还有机会重回酒家,自然有个内应。 自己那点心思被人戳破,刘掌柜自然是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耳听得一群人朝他叫嚷,求自己留下他们,或是给钱才肯走,又烦又燥:“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你们?各回各家去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那些人一看自己的正牌主子跑了,遣散费一分没有,活计也没了,连忙喊着追出去,要讨个说法呢!”凛风看了一出好戏,回来便一边吃菜,一边对叶桓微说道。 叶桓微笑着夹了一片酱牛肉到凛风碗里说:“把院子扫干净了,才好宴客。这刘掌柜本来就家大人多,我原来从各地聘来的,家底干净、醒目能干的仆人们,都是被他们家的亲戚挤兑走的。这口恶气不出,也是委屈了自己。” 凛风点点头:“只是,姐姐为何要放了那个刘掌柜?告了,打一顿,怎么做都合理。放虎归山,不是给咱们留祸患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他再怎么说,也是钰姐姐的人。我私自处置了,落不着好,只怕还要以僭越之名,被她拉过去跪几个时辰。我把东西都复刻一份送过去,姐姐自己处置,也不用我们费心了。” 凛风一想到叶炀钰的手段,再想到叶桓微说的这番话,不由得慢下了扒饭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说:“姐姐,刘掌柜……也是有家人的,按照大小姐平日里的做法,岂非要闹得他们阖府遭殃?” 叶桓微的筷子定在了半空中,片刻又缩了回来,淡声道:“她虽然狠辣,但还是有分寸的。几百两银子的事,不至于。” 凛风“哦”了一声,夹了一个炸鸡翅到她碗里:“姐姐,吃吧,凉了就不脆了。” 叶桓微笑着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又多了一番心事。 次日卯时,日出东方,早朝。 “启奏陛下,正月里的私占民田案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非法侵占民田五百六十四亩,其中,京郊一百八十五亩,北城郡一百二十四亩,沧明郡一百七十六亩,松宁郡七十九亩。此番清查后,已将田地悉数归还佃农。其余事项,还请陛下示下。” 工部尚书战战兢兢汇报了一通: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浑水摸鱼的京官,没成想,碰上了一个大案。这一个月来,他们家的后门都快让人踏破了还都是在三更半夜踏的。裴家、卢家、薛家、公孙家,哪一个是好惹的?磨了一个多月,才把这本奏折磨出来。 皇帝压根没看递上来的折子,倒歪坐着问:“大理寺卿可查出谁人所为?刑部量刑了没有?” 大理寺卿踱上来道:“启禀陛下,臣看了告官人写上来的状子,后又多番派人查验,才发现真相并不如这群刁民所说。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伙地主兼并了他们的农田,而这些个地主又恰巧是二公子的诗友和裴大司马家远房的亲戚,这才酿成了误会。” 刑部尚书也忙上来答话:“启禀陛下,刑部已经量刑完毕。为首的四家地主,一家赔付五百两银子,为首者杖三十,从者一人杖二十。” 皇帝仍是没答话,又问道:“大公子和四公子,有何看法呐?” 韩上前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既然农户们得了赔偿,地主们也遭了惩治,此事尚可翻篇。只是二弟已经被禁足了一个多月,既然查明了是冤屈,也应及时放出。当然了,二弟和裴大司马家也有纵亲犯错之罪,当罚。” 皇帝总算是有了反应:这个儿子虽然不得他青睐,但处事还算妥当,便“嗯”了一声,看着韩珞成问:“你呢?” 韩珞成也上前,答道:“父皇,大哥的计策固然好,但儿臣以为,此举只可治标,不能治本。若是要根除此类侵占民田之案,须得明确田产,整顿吏治,严明刑法,绝不可草草了事,有误民生。” 见皇帝不置可否,大理寺卿又开口了:“陛下,臣以为四公子所言固然有理。但整顿吏治的基础,便是严明刑法,而修订法律又不是一日之功。况且,我朝以仁治国,刑法过严,只怕有昔日暴秦之险呐!” 韩珞成身子侧了侧,辩驳道:“寺卿大人此言差矣。”又正过身来说:“我朝以仁义治天下不假。但是大人也需想一想,侵占民田一案,从报官到审理,再到量田返还、给予赔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农民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播种时机。” “这时机一错,他们今年,可能又要颗粒无收。而大人再想想,侵占民田又岂是今年才发生的?那么从民田真正被侵占的那一年开始,算到现在,他们损失了多少粮食?又吃了多少苦?饿死了多少亲人?”韩珞成还刻意留了一个时间空隙,却得不到回答。 “所以,”韩珞成向皇帝行了一礼:“父皇,儿臣以为,整顿吏治、修正律例,当从当下做起!法如利剑,未必要刺入皮肉之中。但利刃悬空,总还是能威慑那些不臣之心的。” 朝堂上已然议论纷纷起来,皇帝却还没表态,只说了句:“大公子和四公子已然有了明策,诸位爱卿又有何看法?” 谁知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后排的细碎之语。 韩心下忽有所动,奏道:“父皇,礼部的唐侍郎是御前行走,又随着四弟去各地考察完,刚刚回京,应该颇有想法。不如听他一言?” “嗯。唐卿,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诺。”唐境行了一礼,右移一步,声线沉稳:“启禀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更得民心。而如四公子所言,既然农户的损失已经难以挽回,过分惩治地主也并无用处,不如索性加大赔偿力度。而修例一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得马虎。” 从长计议,也就是说,不可“当下做起”。众臣又议论了起来真正议论当下此事的并无几人,大多数人所议论的,竟是韩珞成与唐境政见不一这一点:莫非现在街上的传闻,竟都是事实了? 这回皇帝倒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众卿家都有想法,那就都写个折子递上来。这桩案子赏罚几何,等孤想一想再批吧。” 朝后,朝臣三两离去,韩珞成本来是与唐境一道离开的。但今日,两人却分头离去了唐境以御前行走的身份,被皇帝召到了御书房里。 照理来讲,这并不该引起多大的风波。但奇就奇在,韩珞成居然一句话也没对唐境说这个平日里在唐境面前可称“话痨”、“殷勤”的四公子,居然就这么甩袖离去了? 而唐境也是目不斜视,随着梁内官进了内宫。 众人议论更甚:四公子表面上是说重修律法,实际上是在请求加重处罚。而唐境却和大公子站边,与韩珞成的想法恰恰相反。难道陛下的心意变了,终于要立大公子为太子,唐境这才换了边? 君心难测,市井传言好谈,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太不太子的不知道,但这两是真吵上了。莫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就是新婚的小夫妻刚吵了架,也不至于此嘛! 谁知一道圣旨下来,众人都惊了:解除二公子软禁,佃农每人多赔付四十两银子。其余赏罚,皆由刑部所量为准。 这道圣旨里,根本就没提修订律法的举措,也没提惩治裴家的事宜,把四公子的想法间接地否定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大公子提出来的,每一条都得到了实现。 而同样的,圣旨刚颁下来,唐境就正好出宫了。 虽说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此次特殊,未免叫人起疑唐境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大公子的想法部吻合吧?他不是从来不攀附大公子和二公子任何一个人的吗?怎么这次,拉了这二位一把不说,还踩了四公子一脚呢? 第七十九章 琵琶女 () 结果,第二天早上,韩珞成直接便告了病假不来上朝,唐境却照旧来了。不同的是,唐境居然与礼部尚书聊了起来虽说同僚在朝前相谈甚欢,本是常事。但唐境是个从来不参与的,如今居然和一个老头子聊了起来,还面带微笑、时常附和,实在叫人咋舌。 “唐侍郎,老夫与你相谈这么久,今后也是同僚,总称大名,终究失礼。敢问表字是?”礼部尚书笑眯眯的,虽说他对别人也这样当朝天子,上官下属,贩夫走卒,都一概是以笑相迎。因他已然年近古稀,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又兢兢业业,故而人人奉承为楷模。 虽说表面上是一视同仁,但他对眼前这位,却是格外看好。看看这通身的气派、不凡的言谈,再加上及冠出头之年便高任三品、行走御前的殊荣,与自家及笄之年的宝贝孙女何其相配! 唐境怔了怔,笑了:“大人,我没有亲生的长辈,无人给我赐字。昔日少与同僚来往,也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崔尚书“嘶”了一声问:“难道陛下没有给唐侍郎赐字吗?” 他摇了摇头:“唐境昔日不过一介武夫,哪里有这样的殊荣?” 你没有,谁还有啊!崔尚书心中腹诽了一句,嘴上却道:“既然如此,唐侍郎也当自己取一个字才是。或以故里地名、心中寄望,或以珍视之物、美好品德,皆可作字啊。” 唐境低头沉思:若是陛下,会取一个什么字?若是韩珞成,又会取一个什么字?正值此时,却见梁内官走出来,众臣忙列队排好,静默下来了。 却不知,此时韩珞成在府上,并非如众臣猜测的那般气急败坏、百日买醉。 韩珞成和萧兰君坐在桌边,正用着早饭。萧兰君讶异他今日称病不朝,却并无异样。一直瞥他,看他也是和颜悦色、不曾有恙,便突然问了一句:“珞成,你不舒服吗?” 韩珞成一愣,抬起头来:“为什么这么说?” 萧兰君心下惴惴不安,放下了筷子,问道:“既然并无不适,为什么不去上朝呢?可是……出什么事了?” 韩珞成突然也放下了碗筷,淡淡道:“殿上本来就不需要我,我就算略歇一歇,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萧兰君抓住他的手,韩珞成便抬起头来看着她。却见她微笑道:“公子虽然与唐侍郎有所嫌隙,但也不至于此。难道你忘了前两天,你告诉我的那桩案子了?当今天下百姓,受贵族压迫,形如犬马。公子不替他们开口,反而因一点小事留居家中,如何能建一番功业呢?” 韩珞成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当今世上,如我一般的人,不止我一个人。他们虽不是王公贵族,却都胸怀天下,犹胜于我这个公子。然而,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能发一二之声,这世间,又有谁还可为百姓说话呢?” 他反手抓住了萧兰君的柔荑,低着头,话语中却满是无奈:“这天下,吏治不改,律例不修,百姓们能有什么过头?忠臣,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我不去上朝,是因为凭我一己之力,并不能改变当今的局势。”韩珞成抬起头来,眼中没了往日的熠熠神采:“我若去了,陛下必然要问我。我若说了真心话,反而要被挤兑,更无翻身之地。若不说真心话,却又成了帮凶。既然如此,不如不去。” 萧兰君听了,也垂头丧气的,忽而抬起头来:“既然如此,公子便多看看书,写写策论吧。我以为……公子做点什么,总比不做好。” “做点什么?”萧兰君莞尔道:“公子既然提出了要整改吏治、修订律法,何不拿出实实在在的方案来?若是陛下看到了公子的真心实意,又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法子,说不定,公子的夙愿便能实现了呢?” 韩珞成想了想,点点头,笑着说:“你说的有理。我想,暂时称病在府里歇着,好好写写策论,也好陪在你身边,让你好好养胎。” 萧兰君笑着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不用这么顾着我,我好着呢。当下大公子是嫡长子,二公子虽是庶子,却备受陛下恩宠。我还听说,二公子昨天就被解禁了。公子当下也该好好用功,方可在陛下面前……” “兰君。”韩珞成打断了她的话:“我并无夺位之心。只求今后,你我能平平安安地在一处,好好地辅佐未来的新帝……兰君,我若只是个王爷,你可介意?” 他眼中似有一池清水,叫人似乎看明白了,又似乎看不透。 萧兰君怔怔地与他对视上了:“我……我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突然移开了,轻声道:“我能嫁给你,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能和你在一处,纵是舍弃了荣华富贵,我也甘心。” 韩珞成笑了:“你放心。” 萧兰君抬眼看他,怔怔道:“我,我哪里不放心了?” 韩珞成把脸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事。” 萧兰君的脸“唰”地白了:所幸韩珞成看不见,故作镇定,语气淡然道:“我心里能有什么事?” 韩珞成沉默了半晌,突然笑着揽住她说:“我知道,你没了父皇母后,又并无亲人在身边。心下万种不安,希望我能身居高位,从今往后,咱们成邸上学都不必受苦,我知道。” “但是啊,平安最重要。争宠夺位,不是我一个庶子分内的事。”韩珞成拍了拍她的背,淡声道:“若是因为夺权,将咱们家置于危机之中,便得不偿失了。” 不待她说话,韩珞成松了手,笑着说:“我回书房了,你多吃点。” 待萧兰君愣愣地点了点头,韩珞成才又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了。 离开了昭兰院,韩珞成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她心里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又为何撺掇自己去争宠夺位?皇帝和她还有没有联系?这样的撺掇,又是谁的意思? 不待再想,燕皓便迎上来了:“公子,今天不去上朝,咱们真在书房看书?” 韩珞成噘着嘴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总得做点什么,挽回一下昨天的过失。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倒像是在沽名钓誉了。” 燕皓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韩珞成又把话锋一转道:“不过,总闷在家里,也不好。” 燕皓就知道,自家这位公子,必然是在家里坐不住的,便试探道:“那……咱们午后逛逛去?” 韩珞成摆摆手,嘴角一弯:“这大热天的,还是找个地方静坐着好。” 燕皓也一笑:“梨花台有最好的冰镇果子,时新茶点,不如去听一出戏,还能换换脑子!” 韩珞成笑了,转过头来:“就你聪明!”正要往前走,又转过头来问:“那……就说我去找瑜卿了?”“得嘞!” 燕皓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去,一边问:“公子,我不明白,您和良娣明明看上去那么好,良娣还怀了您的孩子,为什么……您却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呢?” 韩珞成淡淡地说:“她还没对我说实话。等她说明白了,我也就能什么都说明白了。” 艳阳高照,梨花台中,又是一出好戏开场。 “今天演的是什么啊?”韩珞成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撑着脸。燕皓禀道:“今日演《垓下霸王》。听说,看点是一位新来的小娘子,要弹琵琶唱曲儿呢。” 韩珞成登时失了兴趣:“跳舞弹琵琶,有什么好看的?我……”这时,他的目光越过燕皓,看到了一个身影,连忙住了嘴,把燕皓拉到了近跟前。 “公子,怎……怎么了?”燕皓见自家公子这般反常,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之后,韩珞成才推开燕皓,轻声说:“等戏开场了,咱们就走。” “啊?”燕皓又呆住了:“公子,咱们账都记了,不看完……不好吧?” 韩珞成摇摇头,声音更轻了:“韩翎在咱们隔壁!” 燕皓惊了,想越过屏风去看,却被韩珞成一把拉回,一个警示的眼神,把他吓住了,连忙坐好,不敢擅动。 待戏开场时,却果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上了台:一袭水蓝色长裙,窄袖收腰,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长发及腰,只挽了一半,簪了根蓝钿银步摇。柳叶眉,双凤眼,鼻梁高挑,朱唇诱人。生得最好,气质又不似风尘女子,倒叫场面议论纷纷起来。 岂料到,这小娘子一坐定,一弹拨,弦音如泉水一般涓涓流出,叫底下的看客都静了下来。人抱着琴,娴静温雅,竟如古画中人一般。 韩珞成不能免俗,也被吸引了这琴音,虽有风尘气,却又颇有别样的出尘意境。三两声之间,一派凄清萧瑟,叫人悲从中来。 他本还想再听上一段,奈何韩翎在旁边,这里不知道又有多少翎邸的眼线。趁着此刻台上人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正是容易脱身之时。 韩珞成拍了拍也听入迷了的燕皓,燕皓被他一下午一惊一乍的,也不敢多问。主仆二人躲躲闪闪,趁无人发觉,下楼离去了。 第八十章 襄夫人 () 半个时辰后,叶桓微站在书房里,手中的小瓷罐没拿稳,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随着一声闷响传来的,是流风重重跪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主子,错已铸成,都是流风的不是,是我照顾不周,你责罚我吧!”他颤着声说完,便趴倒在地,等候发落。 叶桓微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午后的阳光从菱形花窗外射入,照在身上,格外温暖。但在流风眼中不可见的,却是她死灰一般的思绪,和此刻白纸一般的脸色。 “不怪你,是我的问题。”她平复了一下语气,缓缓开口了:“自那日我跟她坦白了对她的安排之后,我就应该想到这个可能……我也确实想到了,但是我居然如此大意,没做防范不说,居然也没让你留心……是我错了……” 少顷,叶桓微转过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依旧,却能看得出,她已然冷静了下来,捡起地上的香罐说:“起来吧,这件事本来也是与你无关的。你料不到蓝锶会私自去梨花台,也料不到弹琵琶的女先生会突然伤了手,更料不到,她会主动请缨上台演奏,” “诺。”流风站起来问道:“那……咱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去补救呢?” 叶桓微连连摇头:“若说我们早早就架起了弓,那蓝锶就是弓上的箭。我们只能控制箭何时离弦,却无法控制它飞行的轨迹。真要做点什么,就上两柱香,求上苍保佑她,能尽快被韩翎看上,顺利地完成任务,再平平安安地身而退吧。” 流风闻言,垂头丧气地说:“只怕蒋姑娘没去过衡安郡主府,也一点手段都没学到,吸引不了韩翎的注意力,反而会被冷落。” 叶桓微摇了摇头,嘴角突然勾了勾:“这你放心,我之所以一开始就下决心要把蓝锶安排在翎邸里,就是因为我拿捏准了,韩翎最喜欢她这样的姑娘。” 流风不解:“主子不是最讨厌韩翎吗?怎么会了解他喜欢什么呢?苍穹……也并未进行这样的调查啊。” 叶桓微把香罐盖好放回原处,已然没了焚香的心情。“我也去了许多次衡安郡主府上的筵席。头一次见到居然有小妾跟着良娣出席宴会的,实在罕见。” “主子说的是……二公子的良娣和小妾?”流风一时也有些诧异:陛下统共四个儿子,只有韩翎一人,房中竟有四个小妾。其中两位,可称得上是盛宠不衰。 但郡主乃是朝廷诰命,她家的宴会,都只有上流官员的正妻和子女才可出席。何况妾室在府上的地位,无异于奴婢,怎么能出席宴会呢?这二公子,着实是过了些。 她点了点头:“他呢,最喜欢聪明的女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小聪明就够了,否则他把控不住。不仅要聪明,还要长得好看,这点比聪明更重要,毕竟枕边人跟军师,还是有区别的。” “我能看得出来,那个唯诺守拙,妓院出身的,比那个会说话懂调笑,家奴出身的,更受韩翎待见。”叶桓微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把握:“而蓝锶呢?她曾混迹于勾栏,最会看人脸色。但她偏又读过书,便也能多几分争宠的成本和闺阁中的算计。” 她又偏过头去,看着桌上写了一半的戏文,叹了口气。 “但愿她能得偿所愿,也能完我心愿吧。” 韩珞成这边走出了梨花台,不想早早回府,便进了宫,果真到上书房找韩瑜卿去了。 “四哥,我听说……你和唐侍郎生了嫌隙?”韩瑜卿早已听说了许多风言风语,自然也听说了那些奴仆议论自己和卢素钧的事。但比起自己身上的流言,韩瑜卿更在意唐境和韩珞成之间,是否真因他的那些破事儿决裂了。 韩珞成苦笑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俩是因为政见不合,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说完,他坐在了书桌旁的软垫上,把玩起了桌上的跪羊镇纸。 韩瑜卿走到主位前坐下, 又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瓷杯,给韩珞成倒了一杯茶说:“四哥,我要去游学了。” 韩珞成抬起头来,有些讶异,但很快转为欣喜:“也是,你都十六岁了,正是时候。你此去访查民生,了解民情,也好为今后参政做准备!” 谁知,韩瑜卿却微微低下了头:“我……要去晟平。” 韩珞成惊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定了定神,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眼神倒是坚定,就是有些怯怯的,似乎是怕他反对。 他沉静了片刻,试探道:“是要去……云中郡吗?” 云中郡,乃是晟平朝最靠东边的州郡,因其向来多雾,如置身云中,故称云中郡。郡内最高的山峰云岭,其山顶也常常萦绕着一团云雾,素来被认作仙山。 所谓“人杰地灵”,并非无稽之谈。云岭之上,有一座云贤书院,最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处。其中的“贤”,姓陆名知,人称陆夫子,是当今晟平皇帝的亲弟弟。 这位陆夫子虽是王公贵胄,却于十四岁时舍弃王位,到浦羲去游学,习得满腹经纶。后来浦羲日渐陷入战乱之中,他见劝告浦羲皇帝无果,便回到晟平,开办了云贤书院。其麾下门生众多,凡得意弟子,皆有所作为,不至于沦为碌碌无为之辈。 韩珞成深知这些,也很赞成韩瑜卿到云贤书院去。但试看韩瑜卿前头的三位哥哥,哪个出了国界?只怕皇帝不会同意。 因此,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韩珞成又问:“父皇和薛昭仪可同意了?” 韩瑜卿摇了摇头:“我禀报了父皇,他再三跟我确认,又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说,让他再想想。母妃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她说筠姐姐已经走了,我再一走,她就更没个寄望了。”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我是放心你去的。但是父皇和薛昭仪这一关若是过不了,你也要早做其他打算才是。不过薛昭仪年前才失了女儿,你这么一走,她纵有父皇恩宠,也是要受人欺压的。” 韩瑜卿沉默了片刻道:“我走与不走,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珞成被他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吸引了目光:他脸色平淡,低眉垂目,好像不愿被人察觉什么一般。然而照理来讲,他是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韩珞成试探道:“瑜卿,你为何……对薛昭仪这般态度?” 他抬起了头:“皇后和端夫人总是要有争执的,她只要不死,只要一直受父皇宠爱,就永远是她们俩之间争权夺利的那一柄利刃。” “这件事我也改变不了,永远都改变不了。”他又移开了目光:“谁让她那么多年来,都是父皇最喜欢的女人呢?” 如果说上面那些话叫人听起来不舒服,那接下来这句话的内容和语气,就简直令人胆寒了:“如果连这也不能承受,那就只能拿命来换了。” “瑜卿!”韩珞成起了一手冷汗,觉着语气不对,抓着他的手腕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瑜卿抬起头来,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四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心里觉得不安,皱起了眉头:“当日我在襄夫人面前发誓,一定会保你。你若是知道了什么,有什么谋划,一定要说出来,你我一起面对,知道吗?” 韩瑜卿暖暖一笑:“四哥,我看起来像是心里藏了什么奸计的样子吗?” 韩珞成一时被噎得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说:“现在不像。但是你能不能告诉四哥,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韩瑜卿的笑容敛了几分,脸上的酒窝也淡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知道,我的阿娘,我的生身母亲,是什么人害死的了。” 此言一出,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在韩珞成身旁,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韩瑜卿见他不语,脸色平淡,径自说下去:“我母亲,当年和薛昭仪一起入宫。昔日里,我阿娘独居流香殿,盛宠不衰。在我心目中,父皇和阿娘,一点都不像皇帝和妃嫔,竟像平民夫妻一般恩爱。” “魏家的事,本来就和阿娘没关系的。你看,你的母亲也没事,为什么就我母亲出事了呢?”韩瑜卿歪过头来看他,眼中却无一丝恶意。 韩珞成一直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照理来讲,姐妹二人,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皇帝明明更宠爱襄夫人,却留下了他母妃,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因为,在她的寝殿里,搜到了和魏家人通信的铁证。”韩瑜卿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平淡:“几封信,不过是几封信,只是因为母亲向魏家人报告了父皇的喜好,甚至只是只言片语……模仿一个人的语气和字迹很难吗?” 他转过头去,脸上分明写着绝望:“可是他一点都不相信母亲,连问都不问,便叫她死?我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他却连母亲一条性命都不肯留!为什么,为了保证他们之间的爱情永远纯洁吗?” 韩珞成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弟弟,也不知如何置喙一桩荒唐的陈年旧事。 第八十一章 君子品格 () 韩瑜卿苦笑着说:“但是,我又能做什么?他是我的父皇啊,再坏都是……正是因为有了他,我才能活到现在。” 他的语气很快又转为冷淡,一如他的神色:“但是每次一看到他,我就想起,四哥你那天把我抱走时,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还有后来每一次我去给皇后和端夫人请安的时候,她们脸上那种……令人恶寒的笑意……” “瑜卿……”韩珞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此刻最担心的,倒不是他此时有多难过不管多难过,都是往者不可谏。但他若有兴风作浪之计,则来者犹可追:“陈年往事,太过执迷,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乐的啊。” 韩瑜卿笑着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四哥,我不会做傻事。”他又斟了一杯茶,转过来递给韩珞成,看着他,脸上是最极致的冷静和坚定:“她们和父皇,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只是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付出点代价罢了。” 韩珞成不解,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理解,后宫相争,是皇后、端夫人和薛夫人的代价。但是父皇,怎么就付出代价了呢?” 韩瑜卿笑了:“父皇从来没有忘记过母亲,这就是他的代价。” 韩珞成不明就里,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从前自己这个小弟说什么想什么,他都能明白。但现在看来,只怕是回不到过去了…… 韩瑜卿察觉出了他眼中的异样,又恢复了日常乖巧宁静的语气和模样:“四哥,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不择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知道,我要是那么干,就和他们一样了。而且你看,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啊。” 韩珞成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心下知道:韩瑜卿的文章和言行中,正如唐境所言,都始终有一套正人君子式的是非观。 “瑜卿,你真是长大了。”韩珞成言语当中带着几分欣慰:“你这么做并不坏,只有让她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彼此的争斗上,你才能好好活。” “只是万事小心,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自己。”韩珞成眼带笑意,言语间尽是兄长的关切。 韩瑜卿怔怔地看着他:自他离了襄夫人之后,便未曾与任何一个兄长交心。时至今日,他虽与韩和韩翎打交道的机会多,却还是最喜欢眼前这个分别了数年的哥哥。 韩珞成于他而言,就是除了襄夫人之外,最能站在他立场看问题的人对于他要做的那些事,他以为韩珞成是要劝阻之,却没想到,是要叫自己多加小心。 韩瑜卿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兄长,朝堂险恶,你也要当心。” 韩珞成笑了:“险不险恶的,我也暂时不参与了。霁月清风,做个闲人最好。”怕他再把话题引回自己和唐境的事情,又把话头一转:“你不愿意留在华天游学,不也正是不想插手华天的朝政吗?” 韩瑜卿放下手里的茶杯,笑了笑说:“我只愿研习学问,不仅不想插手华天的朝政,也不想插手天下的朝政。” 韩珞成知道他心里的无奈,但还是忍不住调笑了一句:“怎么,我们家瑜卿,也想隐居林泉做夫子?” 岂料他居然点头了:“若我能有陆夫子一般的学识,华天有晟平一般的吏治,我也想。” 韩珞成抽了抽眉毛,想起凌缨子那一派仙风道骨,再看看眼前锦衣银冠的少年,不由得劝诫道:“瑜卿啊,你才弱冠,总会看到华天朝堂风清气正之日的。” 韩瑜卿闻言,本来低下的头微微抬起,却终究没望向他,只问道:“风清气正之日?由什么人缔造呢?父皇吗?大哥二哥吗?” “还是……四哥你呢?”他突然盯住了韩珞成的眼睛。 他这一双眼睛,眼神最是无害,清澈如一池春水,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慑力,看得韩珞成有些心虚:“我怎么可能呢……大哥文武双,二哥颇受圣宠,想来我也只能做个王爷,辅佐父皇和未来的陛下吧。” “风清气正,终究不由我说了算的。”韩珞成故作遗憾地笑了笑:“但是,总还是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的。” “你别看我现在暂居家中无所事事,实际上也写点东西。我总想着,如果我能拿出点什么,父皇看到了我的诚意,就一定会同意做点什么的。”他顾左右而言他,却又回到了赋闲在家这件事上。 韩瑜卿却两眼发亮:“四哥想写关于整顿吏治和律法的方案吗?” “是啊,怎么了?”韩珞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懵了。 韩瑜卿没答话,却站了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上,在最上面一层取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韩珞成凑了上去,往里一瞧是一沓厚厚的文稿。 他捻了上面几张递给韩珞成:“这是我最近写的,还没来得及整理……有点乱,点子也未必通达,四哥随便看看就好。” 韩珞成接过来一看上面规规矩矩地用楷体填满了每一列,个别字句旁边,还用红色字做了批注。每一句话都关乎律法整改,一条旧律法对应一条修改方案,十分清晰。 “这……”韩珞成翻了翻盒子少说还得有百来页纸,惊呆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的?” “从太傅教我律法之后,我就开始写了。”韩瑜卿不知道自己写的对不对,是故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今天是因为心血来潮才给韩珞成看,但此刻又生出许多顾虑,露了怯意。 他却不知,韩珞成咬了一早上的笔,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正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修改方法究竟是重写还是修正,他心里也没有答案。现在看到韩瑜卿的手稿,他才算是有了主意。 “瑜卿,你真是……”韩珞成喜不自胜,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拍着韩瑜卿的肩膀,几乎要仰天大笑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收敛了情绪,忙问道:“这手稿,你可曾给别人看过?” 韩瑜卿摇了摇头:“这不过是我的一些粗鄙之见,哪里敢给别人看呢?我留在这儿也是白放着,如果四哥要写方案的话,那便交给四哥作参考吧。” 韩珞成大喜过望:若能有他的手稿参看,必然事半功倍。但很快又想到:“可是,这手稿是你写的,我拿了你的稿子去,一旦事成,岂不是冒了你的功?” 韩瑜卿笑了:“若是我的稿子能给四哥一二襄助,能让新律法大行于天下,那无论有功无功,都是对我最好的奖赏了!”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谢他,便站了起来退后一步,行了一个大礼。 韩瑜卿可被吓得不轻:“四哥,你……你快别这样!”忙站起来扶起他,挠了挠头说:“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年龄小,碌碌无为。四哥你不一样,你已经及冠了,正是应该建功立业的时候。所以还请四哥,不要在别人面前提我的事。” 韩珞成笑着说:“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我定不卖你,也一定不会辜负了你这稿子!” 闲谈几句,韩珞成抱着那个盒子出了上书房,交给了守在院中的燕皓,匆匆回府。 走在宫道上,除了欣喜,更多的是惭愧和敬佩:自己比韩瑜卿虚长五岁,人家都写了百来页了,自己却毫无思绪,还得靠弟弟的原稿答疑解惑。 但再怎么着,还得振作起来,把方案写出来。韩珞成坐在马车里,拍了拍身边的木盒,登时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 两天后,四公子依旧称病不朝,韩翎却坐不住了,急匆匆跑到了权舆殿内。 “母妃,唐境和韩都开始有接触了,咱们怎么办呐?”韩翎刚坐下,一口茶都没喝,便急得心焦气躁,恨不能立刻找到方法、有所作为。 谁知端夫人却一刻也不停下手中绣花的动作,淡淡地说:“你啊,别总那么心急。唐境虽然厉害,但他又不是陛下的亲儿子,再怎么着,总会和陛下之间有嫌隙的。你要是能拉拢,就尽力。拉拢不得,母妃再来帮你除了这根针。” “母妃,你说得倒容易。唐境年少便跟在父皇身边,父皇见他的时间,比见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的时间还多。你看,前两天,唐境见了父皇一面,便又通过了韩提出的建议,怎能让我不着急啊!”韩翎急得都快跳脚了。 端夫人终于放下了针线活,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那我问你,你看陛下,有立韩为太子的意思吗?” 韩翎也只得答道:“自然没有,他是嫡长子,要立早就立了,何苦等到现在!” 端夫人冷哼一声道:“唐境能得你父皇青眼有加,是因为他是你父皇的孤臣。他要是敢私下结交你或者韩,你父皇绝对不可能再信任他。如若不信,这两天你上朝时跟他唠两句,他绝对会与你交谈。再者你也可以去查,这两天哪个人送的礼,进得了唐府的门!” 第八十二章 绸缪不止 () “你啊,先喝口茶。”见韩翎不答话,端夫人站起来,抽出手帕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轻轻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柔声道:“你说说你,这一点事,有什么好急的?汗都冒出来了!现在也才三月半,这样流了汗又出去冒风,是要害风寒的。” 韩翎原来还恍如一只炸了毛的猫,被端夫人这么一安抚,顿时就变得温顺起来。 他抓住端夫人的袖子,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母妃,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回现在的颓势啊?那帮贱民挑拨生事,若不是昭钰暗中筹谋,软硬兼施,炸得那几大家族不得不去打点,这才减少了奏折上的农田数目。” “要不是有她,现在我还靠着那几大家族,在府里空等着呢!”韩翎话中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满:占民田这件事,还是端夫人和裴家挑唆他一起干的。如今一朝事发,居然只有叶昭钰一个外人来救他。 端夫人站起来,一边走回宝座上,一边淡声道:“你啊,也别总把一个谋士放在心上。这件事,你舅舅也出了力的!你想想,你良娣就是他女儿,他怎么会不帮你呢?这胳膊肘啊,可不能朝外拐!” 坐回座上,端夫人又接着说:“那位谋士既是个女子,又生在商贾之家,你与她这般往来,终究不妥。依我看,你不如把她纳入府中做妾。这样你们往来也有了名目,你也可借叶家这棵大树避避风呐!” 韩翎苦笑道:“母妃,人家可是寒川叶家的大小姐!金尊玉贵才智无双,怎么会甘心给我做妾?再者,叶家专心商贾多少年,都没有涉及过朝政了,怎么会为了我一个外人,就陷入党争呢?” 端夫人笑了笑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啊,一天天混在外边,要是去见那个谋士也就算了。可我听说,这几天你倒是兴往梨花台去,把家里的那些个莺莺燕燕都落下了。这是怎么回事?” 韩翎嗤笑了一声说:“母妃是听良娣说的吧?她还真是个耳报神,听见了什么都来跟母妃说上一嘴。” 再度拿起针线,端夫人却又不能好好绣花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韩翎,一脸严肃:“灵霄是你的良娣,也是裴家长房的嫡女,你纳了四个妾放在家里不说,还在外边沾花惹草,叫她怎么不心寒?” “你纳了那么多个妾,她一点怨言也没同旁人说!只是你出去了,把那些妾侍留在家里跟她斗,她又是个大家闺秀,怎么说得过那些勾栏瓦舍出来的!”说到这里,她索性把活计往小篮子里一撂。 端夫人冷声道:“我不管梨花台那个多新鲜,以后你不许再去!四个妾已经够了,不许再纳!你看看你大哥和你四弟,哪个不是一心一意的?谁像你一样浪荡!若是再让本宫听到你府上又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休怪本宫替你清理门户了!” 韩翎顿时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说:“诺,儿臣知道了。” 端夫人冷哼了一声,脸色才好些,又做起了针线活。 韩翎知道,自己再怎么犯错,母妃也就是骂几句。待气定神闲之时,她必然又会回到他最初问的那个问题,给自己支支招的。韩翎喝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端夫人的神色。 果不其然,端夫人绣了快一炷香时间,手里的动作片刻不停,却又淡淡开口了:“内室床头的边桌上放着一件锦制的薄春衣,你去穿穿看合不合身吧。” 韩翎笑着答了声“诺”,便急忙站起,往内室走去。不一会儿,便换上一袭宝蓝色春大氅走了出来,一边展着袖子在端夫人面前展示,嘴上还不住夸道:“母妃的手艺果真是冠绝六宫,怪不得连父皇都爱穿母妃亲制的衣裳呢!” 端夫人一手撑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半晌才回归了正题:“年前我问你浦羲那边的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韩翎答道:“年前青瀚和昭钰都去云水郡看过,说浦羲现在都是高官占了田,不好买下来作军田。再加上浦羲那地儿临海,地势平坦,土地湿润,若是强行挖地洞,只怕是会塌方,也不好藏兵。” “年后他两多处寻访,上个月青瀚才传信来说,北城有一处极大的地窖,原来是当地居民用来酿酒的,现在已经荒废了。他说那里接近边境,又有一片极大的山林,很适合练兵。”韩翎一边把身上的新衣脱下来,一边如是说道。 “可安排好了?”端夫人闻言,心下也很是欣喜,不由得坐正了起来。 韩翎穿上旧衣,坐回原位,笑着说:“当时利钱刚好收了回来,我就交给青瀚,把那里买下来了。除此之外,还招了许多当地年轻力壮的猎户,白天种地,晚上就在地下训练。昭钰昨天还传书来,说此计成效卓著!” 端夫人听了,兀自高兴了好一阵才道:“我就说你身边这个青瀚,自幼便是你的侍读,是个最靠谱不过的!如今他替你办成了这件事,你可要重重赏他!” 韩翎点了点头:“儿臣已经叫人把赏赐抬到他家里去了。现在我特意把青瀚留在那边,只等昭钰来回话,顺便把眼前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咱们便可称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端夫人笑意盎然道:“阿翎放心。‘长鲜散’虽然不是什么猛药,但若是下得够多,便可一朝作东风,吹你父皇去‘成仙’。届时咱们只需控住内外兵权,一切都不成问题。只不过,你大哥那点事儿……只怕是要先公布于天下了。” 韩翎疑惑道:“母妃同儿臣提了好几次了,但韩究竟又有什么秘密?若想公布于天下,还得早做筹谋啊。” 端夫人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韩翎走近了,端夫人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虽只是一句话,却好似一根针,扎中了韩翎的神经。 他迅速直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眼中也满是惊疑不定:“怎……怎么可能?” 端夫人却丝毫不惊,嘴角微微翘起,淡声道:“现在阿翎能明白,为什么我说,你一定能赢过韩了吧?” 韩翎微微张着嘴,眼睛盯着跃动的烛火,呆了好半晌才问:“母妃,可有证据?” 她站起来,拍着韩翎的肩膀说:“母妃有很多的证据,还有很多办法,来置皇后和韩于死地。但是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急则后劲不猛,则易夭。你叫你手下的人,就这个事编个话本,从衢北开始,广为流传。” “最好是能传遍整个衢北了,再慢慢扩散到华天来。届时他们母子两想查什么,都查不到,也查不清。咱们最好什么都不提,而是让你父皇来发现这件事。”她思路清晰,显然筹谋已久。 “等你父皇发现了、收网了的时候,咱们再慢慢地,把属于我们的东西,一样一样夺回来。” 一字一句,颇为人。 此时,韩朝罢归来,一进书房,便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只有喜洁成癖的文云曦身上,才会一直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斓,可用过午饭了?”韩脱下了最外层的大氅,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再兀自坐回主位。少顷,文云曦一袭白衣,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文云曦先是行了个礼,再便坐在了一旁常设的坐垫上,淡淡答道:“公子,才过巳时,怎么用午膳呢?” 韩朝他一笑道:“斓既然还没用午膳,不如稍候与我一同用了饭再去吧。” 白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这里虽是邸,但终究耳目众多。旁人一看送来的是两份饭菜,必然有所怀疑。云曦多谢公子美意,但一同用膳,终究不妥。” 韩笑了笑说:“也罢,改日必邀斓蘅琨酒家一聚!” 文云曦笑了笑,淡淡转了话题:“公子,叶昭钰已经离开北城了,二公子命青瀚留在那里。现在,我们是否要把强占民田案剩下的证据,都交给四公子呢?” 韩细思一阵,摇了摇头:“我那位四弟,自那日提出要修改律法之后便称病不朝,想是正在家中罗列草案。我且去提点瑜卿几句,他自然会透露给珞成。” 文云曦点了点头,接过话头:“届时,四公子有了政策,我还是让人证都去找一个人,让他代为转呈给陛下,更为妥当。” “哦?斓所说何人?”韩本来想说,可以叫人证直接去大理寺前击鼓鸣冤,把事情闹大。听他一言,却又疑惑了。 文云曦颜色不改道:“唐境。” 韩茅塞顿开确实,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唐境。他本就是御前行走,行事颇为便利。再加上此人无欲无求,自然不会受某一世家的胁迫而扭曲事实。 “公子一直想把唐境收入麾下,在下却以为,唐境和四公子之间的情谊变化,没有市井所传的那么简单。既然如此,不如让唐境经历经历。好看清楚,到底谁与他有难同当。” 他淡然道:“公子也当力以赴支持唐境,如若他并无二心,那么只待此事一毕,唐境此人,也就自在公子门下了。” 第八十三章 打草惊蛇 () 韩听他一席话,又细想了想,疑惑道:“那……要是唐境与珞成果然是逢场作戏,又当如何?” 文云曦笑了笑说:“如果四公子和唐境依旧交好,那时陛下便自会压制四公子,不劳公子费心了。” 他把当今皇帝的帝王心术猜了个明明白白:皇帝已经年近半百,迟迟未立储,也是因为这几个儿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实在不让他省心。他在韩和韩翎针锋相对、群臣妄议立储的紧要关头把韩珞成叫回来,无非是为了制衡。 等韩翎倒牌了,唐境若是倒向韩珞成,于韩自然有所损失。但这段时间以来唐境和韩珞成之间关系僵硬,若是一朝和好,只怕皇帝很难再信任唐境,韩珞成也会被当成一个正式的执棋者摆在明面上,成为韩和皇帝的对手。 况且,韩翎被扳倒了以后,裴家等原属于端夫人和韩翎的势力为了自保,终将归属于皇帝。那时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皇帝筹码叠加,韩筹码依旧强盛,而韩珞成的筹码却弱小如故,也有他和唐境好受的了。 韩拍案叫绝:“斓果真是织了好大一张网!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办。对了,地下军队练兵的进度如何?” 文云曦淡淡道:“自从地下军队夜间在地上练兵被发现之后,青瀚便下令,死士只许白天在地下练武。而他为二公子专门招募的猎户农民,则安排夜间在地下练武。死士们个个都是忠亲王影蝠军中的得力杀手,纵然不练,也有一身非凡武艺,公子不必担心。” 韩颔首问:“那些猎户农民的身上,可都纹了和死士们一样的蝙蝠纹身?” “这自然不敢耽搁,青瀚把他们招入地下军营时,便已经下令让他们纹上了。”文云曦说:“届时公子若想加深二公子的罪名,便把衢北使团遇刺和唐境遇刺两件事和盘托出,必然一击即中。” 他点了点头,想到眼前这一派大好的局势,固然面有喜色,却掩不住心中莫名的空虚。 静坐了好半晌,韩缓缓开口了,语气轻得一反往常,倒有几分惊惧:“斓,你说,咱们的大事,一定会成功吗?” 文云曦沉默了片刻,坚定地开了口:“公子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在下。” 韩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起来:“世间人都认为,取得了华天的皇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我看我父皇他最爱的女人,被自己亲手赐死。剩下的妻妾,则各为其利。他的儿子们也勾心斗角地要谋夺他的皇位,这样的皇帝,实在是……” 他一把攥住了文云曦宽大的袖子,有些慌乱地问:“斓,若我以后的人生也是他那般,这个皇位,是不是要,也比不要好?” 文云曦一双静若止水的眸子看了他好一会儿,又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答道:“陛下与公子的处境不同。当今陛下的一兄一弟尽皆早夭,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也不会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但是公子不一样,你虽是嫡长子,却终究没有韩氏的血脉。若有朝一日被人发现,必然是杀身之祸,此是其一。其二,公子有三个弟弟,皆失去了自然死亡的最佳时期。他们如群狼环伺公子,你若不成为百兽之王,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最后,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此等格局境界,不应该只限于区区王位。公子如若不称帝,是公子的损失,也是天下的损失。”文云曦条条在理,叫韩听了,也没有退缩之理。 岂料,他又冷不丁问了一句:“公子,为何总是在紧要关头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呢?” 文云曦心里清楚得很,韩不是优柔寡断。他看得明白,就凭韩对魏秋恒的那份念念不忘,已可称为情种,当年没能救回魏秋恒,使他遭受了极大的挫败感。也无怪乎他忧虑再三。 像韩这样的人,哪怕是一败涂地,只要还活着,他也能凭借坚定的意志东山再起。 起初文云曦也不明白,为何韩总是绕不过魏秋恒这件事。后来才知道,他不是绕过魏秋恒那件事,而是绕不过自己犯下的大错。 与他一同相处了那么久,文云曦也只得循循诱导,帮他一点点解开心结。但每次他总是把陈年旧事藏于心中,不肯与文云曦透露半个字。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韩沉默了片刻,松开了攥着文云曦衣袖的手:“我只是突然发觉,自当年她离我而去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值得放手一搏的人了。” 这几年发生的事,着实颠覆了韩过去的一切。自家母后婚前与自己的舅舅通奸,侍奉了二十几年的父皇不是亲生父亲,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还被亲生母后一手扼杀……文云曦一想到这些事都头皮发麻,更不用说是韩本人了。 文云曦知道,韩的内心足够强大,偶尔动摇,也并不会改变初衷。 “公子,既然没有旁人,便为自己而活吧。” 三月十四,成邸。 “四弟已经休养多日,这气色也还不错。为兄看你迟迟不去上朝,还以为你的病症加重了呢。”韩在韩珞成的引导下走到正厅主席上坐下,笑着问:“怎么,为了陪自家良娣,连政事都顾不上了?” 韩珞成笑着应承道:“岂敢!臣弟确实是抱恙多日,不过前两天已经基本痊愈了。待后日上朝,我必上殿,向父皇请罪。” 待茶具送上,韩道:“你也该回来了,最近朝堂上又生出许多事来。先不说强占民田案尚有疑点,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就是量刑行刑一项,都还没有商议完毕、落实到位。” “为兄原本以为,不过嗟尔小事,强占了多少民田,还回去就是了。岂料到还有人上本,称要趁此机会丈量国土地,明确官田和民田的范围,避免再惹民愤。可是丈量土地又岂是一日之功?因此,这几日的朝堂,都是一片争议啊。”韩故作叹息。 韩珞成心有所动,一边泡茶倒茶,一边故作漫不经心问道:“哦?居然还有人提出了这样标本兼治的建议?实在是高瞻远瞩。不过此事只怕不应该与强占民田案混为一谈把?” 韩接过话头:“四弟是个明白人呐,可就是那些老臣不明白。你说说,谏议大夫等站出来,要将两件事并为一案也就罢了。可连许大学士这样通晓律法的大家,居然也同意先量田,再处置。这样不是既拖了案件的侦查期,又凭空给老百姓添了不少麻烦嘛!” 韩珞成笑而不语,把一杯茶奉到他手中,这才道:“皇兄是看在当下,许大学士是计在将来。皇兄之计,并非长久之计。许大学士的办法,又必须要有一套合适的律法为依据。既然如此,何不先扣押主要案犯,待审明再放出呢?” 韩叹了口气说:“四弟说的倒是容易。我也明白,远计必高于一时之谋。但是纵然你我知道民田案没有这么简单,又怎么敢得罪那些地主?他们或有世家撑腰,或属当地豪强。朝廷若非要与之作对,只怕民心不安啊。” 韩珞成正色道:“民心不安?他们虽是地主豪强,但终究也不过是一小部分人。真正的民,是那些下地干活、勤勤恳恳的农民,是那些兢兢业业、遵纪守法的良民。如果朝廷先怕了地主豪强,那才真会叫民心不安呢。” 韩珞成这番话虽然语气淡然,却由衷带着一股嘲讽的气息,显然已经被韩代入了话题。他接着话题往下说:“我又何尝不知?但是如今的局面,须得有人真正拿出一部可实行的法案才可破立。奈何大理寺和刑部都支持解决当下,这实在是……” 韩不说话了,只等韩珞成发表意见。谁知他却一个劲地捣鼓茶具,照旧是一言不发,韩差点就沉不住气了。 谁知此刻韩珞成突然开口问:“大哥,父皇身体如何?对待这些事的态度,又是如何?” 韩见他不算消极,这才松了一口气:“父皇正值盛年,身体康健,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最近这些事,确实有些头疼。这江山毕竟是父皇的江山,想来……他也是不愿意埋下隐患的。奈何那些人只会说不会做,他也只得听大臣们平白争论了。” 谁知韩珞成却突然笑着点了点头,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哥,咱们今天先不议论这些烦心事。我们家厨子新研制了几道家常菜,你中午留下来尝尝,可好?” 韩被他这突然无关紧要的一问给问愣了,呆滞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都忘了,今天来是来看你的,倒给你添了烦恼。既然四弟盛情难却,那为兄自然留下来,尝尝你府上的好菜了!” 韩珞成莞尔一笑,端起茶杯来,向韩致意。 韩也端起他那半凉了的茶杯,略显僵硬地回了礼。茶水入喉,却别是一番滋味。 第八十四章 拷问歌女 () 从成邸出来后,韩兀自抹了把汗:虽说自堂上饮茶之后,他便没再提朝堂的纷争,虽说韩珞成看起来看起来并无异样,照旧是与他把酒言欢。但韩也觉得,自己的来意实在是太过明显至少比起韩珞成的表现,他确实显得太心急了。 今日他前来提点韩珞成,并非沉不住气,实在是并无合适人选可行此事,他才屈尊到此。昨天他刚和韩瑜卿聊完此事,韩瑜卿一脸凝重地进入御书房,出来时,便被勒令禁足在上书房了。 至于韩翎,压根不可能跟韩珞成有所接触:强占民田一案,他避之犹不及,又怎敢提起?再想想韩珞成平日里交好的人:唐境现在已然与他断交;卢素钧虽然和韩珞成也有过些许联系,但他绝不染指政治。思来想去,为推动此事速速解决,还是自己上场了。 韩珞成这边,接待韩的时候倒是一派风平浪静。送客之后,他自己却是不淡定了。在书房内踱来踱去,思考韩的真实意图,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难道是因上次自己的发言与当下的朝堂斗争有关,这才要自己上朝替他发声? 他知道,自己这位大皇兄,是不会行无谓之事的。更不会如此好心,把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劳拱手送到自己眼前。再者,现下除了他、韩瑜卿和萧兰君,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起草律例,韩又怎么肯定,他手里就一定有筹码可以压守旧派一头呢? 正值此时,忽闻两记叩门声,韩珞成停下了脚步:“什么人?” 门外传来轻轻柔柔的一个女声:“珞成,他们说大公子一走,你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究竟是怎么了?” 听得是萧兰君的声音,韩珞成连忙把门打开,站在门槛内笑着说:“我没事,就是与大哥相谈一番,有了几个主意,迫不及待想写下来。” 萧兰君见他没有迎自己进去的意思,也只得站在门槛外,莞尔道:“既然没事,也该脱了冠再写,就这么沉甸甸地簪着,多重啊。” 韩珞成闻言一怔,摸了摸自己头顶方才因为待客穿戴齐整了,一时心里有事,也就没来得及脱下,便笑了笑说:“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把冠卸下来再写。对了,你也别站在这儿了,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萧兰君笑着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他巴不得她快些离去,免得分散自己的思绪,便连连点头。待萧兰君走出几步,便合上了房门。 萧兰君心下却是五味杂陈,一路穿过连廊,却有思绪万千:为何他总是对自己时冷时热、若即若离?为何似乎已经把心交给了自己,却又总是瞒她许多?燕皓一直在联络的是什么人?是小玉的主子吗? 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勾起去年九月的一桩往事。 那时,韩珞成也才回京。传言他在路上遇刺,自己也是颇为记挂。奈何韩珞成事务繁多,更是不愿到她的昭兰院来。更兼皇帝催得紧,她也不好推诿,便派了两名心腹跟踪韩珞成。一是护卫他的安,二是查探他与何人结交颇多。 结果那日,两名心腹却迟迟未归,韩珞成倒是平平安安回来了。萧兰君问及随行的马车夫,才得知韩珞成是在江上包了一条画舫宴客。既然只是宴客,又为何怕被自己发现? 她立刻下令,让人去找那两个心腹的踪迹竟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尸体都找不着。她心下纳罕,于是又派白姗去查探当日在画舫上侍奉的人物,终于找到了一个歌女。 白姗把那名歌女绑回府上,丢入柴房。审问却不在夜晚,只挑韩珞成外出的白天进行。 “这位娘子,找奴家有何事?又为何要绑着奴家?”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轻轻地询问,配上那娇媚的容颜,虽有几分花容失色,却不至于失了体面,一看便知道是个经历过事儿的。 萧兰君冷冷一笑,还没言语,白姗便上前训斥道:“大胆!这位是四公子的良娣,岂是你胡叫的!” 那名歌女轻轻“哦”了一声,低头道:“民女参见良娣。可是……良娣虽然是皇亲国戚,也没有平白把人绑来的道理吧?” 萧兰君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必说是我绑你来的。我今天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老实回答了,就说是我请你到府上来唱小曲儿便罢。你要是不老实回答,便看看这桌子上的东西。” 那名歌女扫了一眼桌子铁烙、马鞭、银针、匕首,一看便知是用过的刑具。 她一双媚眼看着萧兰君,没再作声了。 萧兰君记得很清楚,那名歌女虽然脸上竟是害怕的神情,眼神却如一滩止水,平静而淡然,压根就与脸上的颜色截然相反。或者说,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把她绑到府里。 她压着火,问道:“我问你,四公子去游画舫的那天,你是否在场唱曲?” 歌女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好。那公子那天,见了什么人?当场又发生了什么事?”她最想追问的就是这件事,语气也不免急促了些。 谁知歌女依旧是一脸无辜:“我不知道。” 她的火气陡然冒起,却还保持着最起码的涵养,怒极反笑道:“你不知道?当天公子可是包的小画舫,不设屏风没有围栏,就你一个从头陪到尾。难道他们坐了两个时辰,你就唱了两个时辰,一刻没停不成?” 歌女点点头,照旧是一脸无辜:“我一边唱,公子和客人一边谈,哪里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呀。” 她又一次压了压火,问:“那四公子陪着的客人是谁,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吧?” 表情不变,歌女还是摇了摇头:“夫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半晌,她站了起来,走到歌女跟前,轻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个明白,我为你赎身。” 歌女笑着说:“夫人,世道这么乱,我赎了身之后,又能干什么去?” 她一手掐住了眼前少女妆容精致的脸颊,一边欣赏着一边说:“你也知道你赎了身之后什么都做不了,那你要是废了脸和手脚,岂不是更做不了什么了?你替他们瞒着,也没人心疼你。要是连我也瞒着,岂不是可惜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歌女点点头,无辜的表情又爬上脸庞:“是啊,很可惜。但是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难道夫人,喜欢听我编故事么?” 她笑着松开手,盯着她的眼睛:“你不用给我来这一套,我过去是公主,现在是良娣,你这样嘴硬的,我见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那名客人一定是个女子,他们又一定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咯?” 歌女笑了,点点头说:“夫人真聪明,那名客人就是一个貌美如花、天仙下凡的姑娘呢!四公子还说,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与良娣圆房,就是因为良娣一点都比不上她,要停了良娣另娶呢!,对不起啊夫人,我,我说错话了……” 韩珞成没有与她圆房他都说了?萧兰君彻底失去了耐心,又趁着对韩珞成的一肚子怨气,索性背过身去,厉声道:“打,打到她说为止!” “诺!”白姗上前去扒了歌女的外袍,几鞭子下去,那歌女尖叫连连:“你这样对我用刑,国法可允许?啊我,我可是坤京里有名的歌姬,啊你废了我,就是得罪了贵人!” “哦?”萧兰君听到了感兴趣的讯息,双眼一亮,转过身来问:“什么贵人?”毕竟她口中的贵人,很可能就是她的正主,也很可能就是当日与韩珞成密谈的人。 歌女脸色苍白,早已没了笑意,颤着声,还要故意扯出一抹笑容:“夫人,就是四公子啊!他说过,你是个心肠歹毒、手段下作的女人,他一点都不喜欢你,还说要不顾一切,把我纳入成邸” “啪”地一声,萧兰君一个耳光甩在歌女的脸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说,你接着说,就当是交代后事了!”萧兰君越愤怒时,越是颤抖,反而越无话可说,倒失了些威势。 歌女抬起头来,双眼正好对上萧兰君的眼睛,不禁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我知道,你是浦羲的亡国公主。你父皇残害苍生,才让你们灭的国!你父皇那么荒淫无道,才生了你这么残暴的女儿!你现在尽管打我、杀我,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如她所说,萧兰君过去也是个公主,总归是见过几番世面的。但被她这双眼一瞪,这番话一说,竟生出几分惧意来。 不行,不能怕她!萧兰君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激怒自己:她每一句话都不在于她本人,而在于萧兰君的陈年往事,在于萧兰君平生最介意的伤痕。她说这番话,无非是想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折磨她这件事上,不可被迷惑了! 第八十五章 覆水难收 () 于是乎,她冷静下来,扶着白姗的手缓缓坐下,与那歌女对峙了好一会儿,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歌女笑了笑,许是因为相貌出挑,这一笑虽有些嘲讽之色,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快:“你是觉得问不出什么了?怕了?怕四公子因我休了你,还是怕被人发现你滥用私刑啊?”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几点茶水滴到了杯口之外。放下茶壶,她缓缓道:“我怕什么,这儿是我家,我有足够的时间跟你耗。再者,你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成邸的柴房,没人会发现这里。最后,我是陛下赐给公子的良娣,想让公子因你而休了我?你等下辈子吧!” 浅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盯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接着说:“你也知道我是亡国公主,我告诉你,富贵、宠爱我承受过,宫变、囚禁我也经历过。事到如今,我孤身一人,夫君不怜惜,也没有子嗣,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这里,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名歌女,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语气却依旧淡然:“人总有一样最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再稀罕的东西,也无法替代前者的地位。” “那么,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萧兰君一时之间找到了突破点,不免有些兴奋:“是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还是这双用来弹琴的手,又或是……” 她的视线移到了歌女洁白的脖颈:“你那莺啼婉转的歌喉呢?” 萧兰君明显感觉到,歌女的眼神猛地一凛。 找到了弱点,萧兰君没心思再跟她耗了。扶着桌边站起来,走到歌女跟前,把手中的茶水洒落地面。 “我让她们来陪你玩,若是你还不说,这杯茶,就当是给你在黄泉路上的祭礼了。” 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杯子直线坠落,碎成了瓷片。 走出柴房,萧兰君突然开口了:“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陛下想要的东西,都只在你的审问之间。若是审不出东西,你就去给陛下谢罪吧。” 白姗没说话,一直不开口的新月倒是说话了,声音冷峻而淡然:“良娣可休要这么说,奴婢与白姗,是陛下派来保护良娣的,并非陛下的密探。良娣您才是养着天鸽的人,若是没有消息,陛下要问罪,也是问到您头上。” 白姗适时拉了拉新月的袖子,萧兰君却恰巧转过身来,瞪住了正微微低头的新月,好半晌才冷声道:“你们是来保护我的?我竟没听说过,哪个护卫和侍女,会把自家主子的行动写成线报,献给别人!” 这些年来,她不断地通过身边的每件小事,去尝试改变白姗和新月对她的戒备和监视状态。白姗倒是个好说服的,不过两三年便偏向了她。奈何新月偏是头养不熟的小狼崽子,任萧兰君许以钱财、施以情谊,她始终无动于衷。 而且,新月又偏生是侍卫出身,警惕性极高,又因她属于贴身侍卫,简直就是监视萧兰君的极佳利器。在韩珞成回到坤京之后,这一点就显得尤为突出每当萧兰君发现不了韩珞成的形迹或是故意放水饶过他时,新月总会提醒她补在信中。 萧兰君平复语气,平息怒火,转过身去,冷冷道:“你虽是陛下派来的,但也是我成邸上的仆人。只要我还是四公子的良娣,你就最好乖乖听我的调遣。” “她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嗓子。你们要是实在逼不出来,就把她的嗓子熏哑,听觉、嗅觉、视觉,什么都不要留。手筋斩断,腿打断,趁她那家妓院关门的时候,扔到门口去。” 白姗弱弱地开了口:“要不……还是划脸吧?封五识、断手脚,是不是……有点多余?” 她沉默了片刻道:“留张脸,是为了让别人认出她。封五识、断手脚,是为了不让她暴露咱们。现在敌在暗我们在明,暴露了我,公子不相信我了,陛下想要再打探到什么,可就难了。” “况且,放这个歌女回去,也是为了让她的主子知道:” “不管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要敢跟我抢东西,定叫她万劫不复!” 后来,白姗和新月果然问不出什么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若真是经过训练的歌女,身契乃至家人的性命都可能在那个幕后主使的手中,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然而自从那件事之后,韩珞成才开始接触她、关心她。乃至如今,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也不纳妾,也不寻花问柳,夫妻两在人前最是恩爱,在人后也算不错。不管怎样,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是小玉藏着的那根玉簪,却始终如一根淬了毒的硬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即便那根绿玉簪,此刻就正藏在她的箱子里,而且被压在了最底下--她试戴过,那样一根沉闷老气的簪子,配不上她花团锦簇的锦衣华服,也压根就不符合她的气质。 而萧兰君的眼中钉,如今正坐在梨花台后台的梳妆台前,翻看着桌上匣子里一件件零零散散的小饰品。 这时,一名穿着蓝色长裙的少女推门而入。看见自己的梳妆桌前坐着一个不速之客,自然有些不快。但看这背影,却又有些熟悉,不好造次。 突然,身后的大门被一个人“砰”地一声关上了。她转过身去看那人:“凛风?” 凛风靠在门上,叉着手,微笑着示意她去看坐在桌前的人。她回头一看,不敢置信:“桓微姐姐?” 叶桓微就坐在那儿,面对着她,面带微笑,眉眼柔和。她穿着一袭纱罩松绿色窄袖束腰长衣,长发束成一股马尾,用一条墨绿色发带扎好,颇有英气。 蒋蓝锶“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跪行至叶桓微面前,狠狠磕了一个头:“蓝锶不听姐姐安排,不从流风哥的管教,请姐姐责罚!” 自从上次她自作主张上梨花台唱戏被韩翎瞧见之后,流风第一时间报告了叶桓微。叶桓微也不含糊,即刻便派人把蒋蓝锶的行李物事搬到了教她琵琶的女先生家里。女先生也不说别的,只叫她安心住下。 她本来就是个多心之人,在梨花台门口看到韩翎时就已起意,女先生受伤也是她刻意酿成。上台就更不用说了,自是以为水到渠成。但上台才弹了几句,她就后悔了,心想着下台之后必要回去,好好跟叶桓微道歉。 没想到她一谢幕下了台,就被韩翎身边的小厮拦住了,要她去台下一聚。见到韩翎之后,无心的三言两语,更兼他要求之下的几段弹奏,便把他迷了个不能自已,还说明日照旧要来听她弹曲甚至叫来了掌柜,要求一定要排她的场次。 等韩翎走了,她刚把汗一抹,就听闻叶桓微把她逐出府门了。 这时她才知道,自她上了台亮了相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是覆水难收了。 这几天,她白天见着韩翎,便使尽浑身解数虚与委蛇。到了晚上,还要排练第二天要弹奏的曲目。弹到伤心之处,不由得泪如雨下:时而悔恨自己太过鲁莽,时而怨怪叶桓微不听她辩解便将她逐了出来,时而又暗骂自己不该嗔怪叶桓微。一腔愁绪,竟没睡几个好觉。 如今好容易见到叶桓微,她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责怪,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一句话都不问,就要让你搬出府住?” 她直起身子来,低着头,噙着泪说:“因为,我自作主张,坏了姐姐的安排……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擅自做主,惹姐姐生气……”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你也算不得是然坏了我的安排,我让你搬出来,也不是因为生气。你要知道,我最初的谋划,是要你先到衡安郡主府去受教两个月,再到梨花台来办事。这样做,是希望你的过去能最大限度地被掩埋,叫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你可明白?” 见蒋蓝锶把头埋得更低了,叶桓微接着说:“而你却不听安排,自作主张上了台,你有多少身后事没料理干净,就敢在天子脚下露脸?再者,我要你去接近韩翎,不光是为了你的事,也是为了我的事。无论你我的事,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 “你一旦从我的府门里出去,在人跟前露了脸,再回到我府上来,后面你还想再做点什么有关的动作,有心人就会把你我关联在一起。到时你我不仅功亏一篑,还会被人察觉背后的意图,你……”叶桓微有些气急,见她哭得凶了起来,也不知该如何训斥她了。 蒋蓝锶低着头,咬着牙,眼泪直直落到了地板上,愣是一声也不吭。叶桓微却察觉到了她这份情绪,也沉默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半晌,叶桓微才叹了口气说:“拿个垫子来坐下吧。凛风,你先到车里等我。”“诺。” 待凛风出去了,蒋蓝锶也在她面前坐下了,叶桓微这才抽出手绢来替她拭泪:“这两天在女先生家里,吃住可还习惯?和韩翎接触得如何?” 第八十六章 白家四哥 () 泪痕未干,蒋蓝锶嗫嚅着说:“先生家里虽然只是一户小院落,但干净周,不比桃院差。她家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姑娘,我们俩在一块,刚好能作伴。对了,她还有个小弟,今年十二岁……只是,一直没看到女先生的夫君,我也没敢问。”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你没问是对的,她丈夫**年前就亡故了。那时我国向浦羲宣战,他们家是军户,又只有他丈夫一个能打仗的男丁,自然就推出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她丈夫也就再没回来。” 蒋蓝锶点了点头,姐妹二人俱是沉思感慨了片刻,蒋蓝锶又开口了:“还有,我与韩翎虽然接触不多,但他好像……很喜欢我,每天都来。也不知怎的,今天居然没看见他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叶桓微笑了笑说:“你看着吧,过不了一会儿,他准得派人来叫你去。而且甭管去哪儿,他都会拉着你诉苦。到时你可得与他惺惺相惜,万不可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蒋蓝锶颔首道,她又接着说:“如果他要把你纳入府中,你切不可心急,需半推半就,佯装无奈。让他觉得你是他得不到的、又必须去保护的人,便可事半功倍了。” “我只能和你见这一次,以后我会少来梨花台。有什么事,你便写张纸条交给女先生,她自会交给掌柜,每次查账我便能看得到。我有什么消息和书信,也通过女先生交给你。”叶桓微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理了理鬓间的珠花。 这时,忽闻有人叩门。“什么人?”蒋蓝锶被吓了一跳。 “蓝锶姐姐,二公子的小厮叫你去呢,说是二公子请你去外头游湖吃酒。”门外是报幕少年的声音。 蒋蓝锶一脸诧异地看向叶桓微,眼中尽是欣喜和崇拜。叶桓微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我先走了,你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对门外的少年喊道:“知道了,我在换衣裳,待会儿就去。你去回一声,叫他在楼下等我。” 听得一声“”,再听着少年的足音渐行渐远,叶桓微顺势出门下楼,上了马车。 凛风缓缓驱动马车,问道:“姐姐,咱们现在去哪啊?” “去杏林堂吧。”“姐姐生病了?何苦去杏林堂,那里是医治穷苦人的地方,气味腌,难免熏着你。不如去十方斋吧,我们平时都是去那儿看病的。”凛风颇为不解。 叶桓微嗔怪道:“瞎说,我哪里就病了!你也不想想,杏林堂有什么人?” 凛风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自从上次他在杏林堂帮韩珞成和叶桓微传了一次信之后,还从未再见过白思荃。今天叶桓微还带了一个锦匣出来,刚才上梨花台时没拿给蒋蓝锶,那就大概是要拿去答谢白思荃的。 马车行至杏林堂后门的巷子里,叶桓微轻装下车,披着披风,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后门看似禁闭,她用力一推,却还是推开了。 叶桓微从后院进入正堂,在诊室里看到了白思荃。 “白兄!”叶桓微看他给最后一位病人看完了病,便站在诊室门口唤他之所以叫“白兄”,还是因为她此刻是一身男子装扮,若是像在寒川时一样,随叶昭钰在人前叫“荃哥哥”,总有些别扭。 白思荃抬起头来看见她,方才还毫无表情的脸上展露出了一抹微笑:“桓微,你且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等我,我收拾收拾就来。” 叶桓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屋去了。 少顷,白思荃便推门而入,关上门,笑着行了个礼说:“自上次过年在寒川拜访过你兄长后,便再没见着你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叶桓微站起来也还了个礼:“荃哥哥,打扰了。”说完便新拿一个杯子多倒了杯茶,白思荃照旧是笑意盈盈,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 “我来谢你。”叶桓微拍了拍桌上的木盒,笑着说:“荃哥哥只在叶家见过我几面,我当时也只有一封信相送,你就帮了我一个这么大的忙,自然该来谢谢你。” 白思荃喝了一口茶道:“你们叶家和我们白家本就有亲,无论什么事,我总该帮一帮的。而且我当时也确实是正值年下,要去看看舅舅,顺路而已。再说了,你的诊金都送到了,这件事又可能关乎人命,我怎么能不去呢。” 原来,当时在衢北凤京,白思荃和韩珞成、唐境并非偶遇。叶桓微当日倒是不担心韩珞成和唐境在衢北会遭遇刺杀毕竟唐境在,官府派有专人保护。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两人被喂了什么奇毒怪药,一般医生只怕是解决不了,故而请白思荃走了一趟。 叶桓微笑了笑说:“那点银子不是什么大事,荃哥哥肯给我这个人情,桓微无以为报,带了这盒礼物来,请哥哥笑纳。” 白思荃笑着说:“你都付给我诊金了,还带什么东西呢!况且你看这杏林堂,每天来来往往多少病人,我都是不收诊金的,你也太客气了!” 叶桓微也不和他继续推脱了,打开了匣子说:“白兄若是不收下这些东西,恐怕放在我这儿,也是暴殄天物咯。” 白思荃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一听这话便凑过去看原来是几包药材,但每一包的数量和纸包上所写药材名珍贵的程度,都叫他略吃了一惊,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一包包拿起来看。 “西红花,野山参,铁皮石斛,九死还魂草……佛祖啊,别的也就算了,你是怎么找得到这么一大包九死还魂草和的铁皮石斛的?”白思荃紧紧地抓着手中的两包药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要知道这些药材本来生长环境就恶劣,大都在悬崖峭壁,亦或是严寒绝迹的深山老林、茫茫雪山上。采摘不易,极为名贵。一两都难求,遑论是这么一大包了。 叶桓微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别的东西你定然不会收!怎么样,你总不忍心看这些好东西都在我的库房里发霉吧?” 岂料,白思荃放下药材站了起来,朝她深深行了一个礼。 “诶诶,荃哥哥,这是干什么?”叶桓微被吓了一跳,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他的手臂。 白思荃直起身子,正色道:“桓微,这批药材,我决不会作私用,定然部拿出来,免费救济杏林堂中的百姓。就冲你这药材上的恩德,我替他们谢谢你!” 叶桓微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快别这么说,我原来送你药材,是为了还你人情。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这个人情没还上了……” 白思荃笑着问道:“桓微,你好像……很害怕欠人情?” 叶桓微正欲回答,便有小厮来叫门:“少爷,不,不好了!” 白思荃眉头突然一蹙,快步上前去打开门:“怎么回事?” 小厮在外边扶着膝盖喘着粗气,还一边报告:“外头来了一个,流浪汉,受了重伤,那个血,都喷成柱子了!再迟一点,只怕都要流干了,快去看看吧!” 白思荃猛一回头,语速极快:“今日多谢桓微妹妹的礼,我急着救人,就不留了,告辞!”说完,便立刻夺门而出,叶桓微连一句话都没回上。 好一会儿,叶桓微才反应过来,笑了笑,便把箱子重新合上。拿出去交给了前头负责照看病人伤员的大夫,这才又转身从后门离去。 坐在马车上,叶桓微正闭目养神。忽然车马停住,凛风在外面说:“姐姐,到小吃街了,咱们不路过,我进去买点吃的再来,好不好?” 叶桓微笑了:这只小馋猫!“快去快回,注意安!”“得嘞!”车前一轻,想必凛风是兴冲冲地往巷子里跳去了。 闹市喧嚣,她睁开了眼,拉开车窗帘往外一瞧:此值午后,果真是一派繁华景象。酒招迎风飘扬,小摊叫买不断。街市上来来往往,男女老少,皆着春装,一派喜庆。 无意间瞥见一个身着黄绿色襦裙的少女,脑后簪着一个绿琉璃华胜,身后半披着长发,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一路走一路逛,很是惬意。 最重要的是,这个背影,像极了孙碧环。叶桓微一时失了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背影看:也不知道现在,她究竟怎么样了。 待那个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凛风也回来了,他见叶桓微愣愣地朝一个地方看去,也踮起脚来,朝那个方向眺望:“姐姐,你在看啥呢?” 叶桓微回过神来:“没什么。”说着,便松开了窗帘。突然想起来什么,才朝车外伸了一只手说:“东西给我,赶车回家吧。” 此时,从街头的一家裁缝铺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襦裙、梳着简单发髻的少女,看到那辆马车,不由得愣在原地,抱着怀里的包裹定定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环儿姐姐,你在看什么呢?”从裁缝铺里又走出了一个衣帽周的小厮,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公子还等着用这件大氅呢,咱们赶紧回去吧!” 孙碧环“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八十七章 欺人太甚 () 话说,孙碧环一路走回邸,面上波澜不惊,却满怀着难言的心事。 自从她被萧兰君打出成邸,又从客栈被转移到城外的破庙之后,她便迷迷糊糊地被训练成了乞丐中的一员虽然很少出来乞讨、偷窃,但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并非老乞丐不愿如此,实在是任务在身,不得不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当晚被韩带回邸之后,便惴惴不安地由下人领去,洗了澡,上了药,换了干净衣服,还吃了一顿几月来最好的饭菜。 那天,她正大口扒拉饭菜时,韩恰巧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衣袍,身上的酒气也淡了不少。他一进来,孙碧环吃饭的动作立刻小了许多虽然没站起来行礼,但也算是表示尊重了。 韩也不说话,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吃饭。 待饭碗空了第二次时,孙碧环打了一个小小的嗝,这才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不好意思啊,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韩和颜悦色地摇了摇头说:“无妨,我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不用紧张。” 孙碧环点了点头,韩便问道:“那个乞丐窝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你原来所在的那户人家又在哪里,姓什么?可有做官?你的身契是还在他家吗?” 孙碧环愣住了,她没料到韩会有这么些个问题等着她,但也不敢含糊,只得说:“我们那乞丐窝,在城北郊外的那座破庙里。原来的那户人家姓白,在寒川。我的身契……许是在他们手里的,但他们大概会以为我死了,把身契撕了吧。” “白家?”韩皱了眉头:“你说的,可是寒川的医家,白家?” 孙碧环点了点头,韩更疑惑了:“他家既然是世代名医,如何连一个婴儿都保不住呢?” “白家统共两房,长房是世代行医不假,但我们房的老爷却只是一个药商。我服侍的那位,是老爷的小妾,死去的小少爷也是她生的。”孙碧环小心翼翼地说:“长房一直有来人给小少爷诊治,但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治,总不见好。” 韩心下猜测了七八分:这一切许是宅门内斗,白家夫人从中作梗,又怕小少爷身边的侍女察觉什么,对她倒打一耙,故而索性部打出去,一个不留。 但他不知道的是,孙碧环说的这一切中,只有白家二房的小妾没了儿子、驱赶婢女一事是真,然而这还是她自己打听来的。她笃定白家二房必定会粉饰太平,不敢公然把真相告诉旁人、污了自家门楣,才敢扯这弥天大谎。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夫人却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还说,就是我们的过失,才让小少爷夭折的……”她越说越委屈,脑海里浮现出萧兰君责问她的画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韩见她换了齐整衣裳,脸蛋虽然瘦削,却越发显得白净。一双大眼含着泪花,脸上还有两抹被冻红了的创痕,不免有些怜惜,便安慰道:“好啦,没事的。既然他们以为你死了,你也就别回去了。这段时间且安心在这儿住下,疗伤休养,有什么事儿来找我就好。” 孙碧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贵人,我看你家这么大,你一定也是很厉害的人吧……对了,我一路跟你到这儿来,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韩笑了笑说:“我姓韩,名。你称呼我公子便好。” “你姓韩?”她吃惊道:“你是皇亲国戚吗?” 他没回应,只是站起来,笑着说:“你歇一歇就睡了吧,夜里有事,就找门外的丫鬟,我先走了。” “小环。”思绪被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半个月前的夜晚拉回来,她抬眼一看,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小玫姐姐。” 这半个月来,历经了韩的怀疑和审查,孙碧环终究还是获得许可,留在了邸,做韩书房院子里的侍女。平日里鲜沾女色的公子突然招了一个少女进书房,自是免不了良娣的怀疑。是故这几日,良娣身边的侍女小玫总有意无意地碰见她,时不时地找她的茬。 而今,小玫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女,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还一边轻佻地问:“上哪去了?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孙碧环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是公子的衣裳……小玫姐姐,这件衣裳公子还急着用呢,快让我进去吧!”说着,她便迈开腿想走。 谁知,那小玫不依不饶,“”地一声,一只手拦住了她:“公子还没回来呢,你跟我在这儿多聊会儿天能怎么的?我能吃了你?还是说,你怀里除了公子的衣服,还藏了别的东西,怕我发现呐?” 她虽然也曾是侍女中的头头,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小玫虽蠢笨,也不好得罪,于是忙道:“我哪里敢!公子把我捡回来就已是大恩大德,我哪里还敢心怀歹意,辜负公子呢?” 小玫“嗯”了一声,很满意地说:“那好,今天就放过你,去吧。” 孙碧环心下松了口大气,说了声“诺”便抱着包裹往里走。岂料才走到这群人身后,便有一只手推了她一把。那地儿本就有个门槛,她受人一推,被门槛一绊,扑到了地上。伴随着膝盖和手肘疼痛传来的,还有小玫等人的嘲笑声。 她一时吃痛,怀里又揽着包裹,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已是擦破了一层皮。于是转过身去,怒道:“我处处让着姐姐,姐姐怎么推我!” 谁知小玫一脸无辜,把两手一摊道:“我推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推你了?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是公子房里的就可以诬陷人,我们还是良娣房里的呢!”“就是!”她身后的侍女们都笑着齐声应和,更显得她势单力薄。 “我没有诬陷你,明明就是你推我的!”她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一时怒从心起,竟连眼睛都红了。见小玫等人还在笑,她索性放下包裹,走上前,一把把小玫推倒在地! “啊”小玫直直摔倒,吃了痛,一手指着她骂道:“小娼妇,你敢推我?你们还不快把她抓到良娣房里去听罚?愣着干什么!” 孙碧环哪里还等她来抓自己,忙抱起包裹就要跑。岂料那三名侍女也不是吃素的,追追赶赶的,突然又是一只手推出去,叫她又摔在了地上。 “小娼妇,你跑什么!”一名侍女赶上前来,还给了她腰上一脚。她周身痛着,被这一踢,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呢?”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连忙爬了起来,照旧把包裹搂在怀里,可腰疼得紧,一时竟爬不起来。 “公子。”那几个侍女一看韩来了,都连忙收敛了那飞扬跋扈的神色,齐齐行礼。 他缓缓踱步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了?”见那几个侍女都没反应,他又问孙碧环:“小环,你说,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泪一抹,忍着痛爬了起来,又掸了掸包裹上的灰,双手捧着递给韩:“公子,您的衣裳。” 韩见势不对,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他看孙碧环低着脑袋,不好当场断案,也只得吩咐道:“小环,你先回去吧。” “诺。”她巴不得听见这句话,忙抱着包裹快步走回书房了。 沉着脸色把包裹放到了书房,她便跑回了自己独居的小房间韩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侍女,她也只得一个人住。一边换衣服,眼泪便一边止不住地流。待衣服换好了,一时也不想去取药箱,便把脸埋在被褥里,无声地落起泪来。 她也不是受不得委屈,只是连日来受那帮人的气已久,一时实在忍不住,便哭得梨花带雨,沾得被褥上现出了一片深色的泪痕。 突然,她听得身旁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刚才我当她们的面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不肯说,现在又自个儿在这里哭,算什么呢?” 她闻声一惊,抬起脸来一看:韩正把一个小药箱放在桌上,微笑着看向她,问:“伤了哪里?骨头没摔疼吧?过来上药。” 她立刻把脸上的眼泪用袖子一抹,轻声道:“公子把药放在这里,奴婢自己来就好。公子金尊玉贵之躯,不应该到下人的耳房里来。” 韩闻言,却是直接坐下了,一歪头看着她说:“现在我来都来了,你赶我出去,是不是不符合规矩?况且,你不好好上药,怎么好好侍奉主子呢?” 她闻言,声音更轻了,话语却有些急促:“公子真的把药留在这里就好了,奴婢一定好好上药。只是公子如果在这里逗留久了,怕是我又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韩闻言,眉峰一皱:“她们欺负你,就是因为你是我书房的侍女么?” 她抓着被子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叫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第八十八章 戏言成真 () 孙碧环没料到,韩会突然站起来,拉着她坐到桌边,亲自给她上药。 “公子,你……”他抓着她的手腕,动作虽然霸道,却不失温柔,叫她想抗拒,却又不敢抵抗,只得乖乖坐在席子上,等韩松开她的手时,要去拿取药瓶时,才把自己受了伤的那只手缩回去:“公子,我自己来就好了。” 韩见她如此固执,便也只把药瓶摆在她面前,眉眼缓和了些:“好,你自己来,我看着你上药。” 孙碧环极少被人这样看着一举一动,因此上药的动作也不由得拘谨了起来尤其又当着韩的面,更显得有些笨拙。 韩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棉,抓过她的手来,轻轻地给她上药。 “公子……”“别动。”韩手中的药棉精准地摁在她掌根那几条细细的出血口上,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也没再挣扎了。 “我会去跟良娣说一声,叫她管好手底下的人。”韩一边上药一边说:“以后若遇到了什么委屈,或是受伤了,一定要来告诉我,别自己闷着哭,没人会替你出头的,知道吗?” 孙碧环嗫嚅道:“公子每天那么忙,我还总生事,要公子来摆平……不如我还是离开这里吧,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就成。” 韩突然抬头,对上了她一双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语气软和了几分:“你要是出去外边,再犯了什么错,说不定这条小命就断送在外头了。邸虽然复杂,总归有我在这里。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会保你的。” 她争辩道:“但是,公子也不可能时刻都待在府里啊,万一公子总维护我,到哪天她们谋划好了,公子前脚出了府门,后脚就把我卖了,那我就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韩的唇角勾了勾:一是为她那天马行空的想象,二是为她的重点,居然是放在了不能见到自己上边,于是说:“那不如这样,你做我的妾,就没有下人敢欺负你,也没人敢卖你了。” 孙碧环听了这话,猛地把手一抽,嚷道:“不要!” 韩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笑着问:“为什么不要?我可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子,以后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你现在做我的妾,以后还可能是夫人呢!再不济,你以后也能在王府里安享荣华富贵呐。” 她摇了摇头说:“我以前就是侍奉小妾的,公子是主子,不知道每天大户人家的小妾们争宠斗气,有多少的苦要受。要是我的话,宁可嫁给一家农户做正妻,也不愿意给富人做妾!” “可是我对你有恩呐,你别忘了,是我大半夜的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还让你留在邸做事的。”他看孙碧环一脸固执,又带着些委屈,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张面容。 “那……我可以一辈子给你端茶送水、磨墨递笔呀,大不了不嫁人,就给你做侍女,为什么一定要以身相许呢?”孙碧环皱了皱清秀的眉,更显得娇俏可爱了。 韩放下药瓶,看着她笑道:“你以为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她有点懵:“不正是因为,我是书房唯一的女使吗?” 韩摇了摇头:“她们那些人,自己心里脏,就看别人不干净。若你真的只是一名侍女,她们才不会来找你的茬呢。是因为在她们看来,你已经是我的房中人了。” 孙碧环闻言愕然道:“可是……我又不是你的通房丫头,貌似小玫才更像是公子的房中人吧……” 韩戏谑道:“这话可就不对了,良娣房中,除了良娣之外,其他人我可是连手都没碰过,更别说是给她们上药了。我这辈子可只给两个女子上过药,你不上赶着以身相许,居然还把我推给那等人?可见是一只小白眼狼了!” 她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忙说:“我才不是忘恩负义呢!我做了你的妾室,又斗不过她们,白把命斗没了,又有什么意思?” 说完,孙碧环便把头低下了,却不闻韩开口,抬眼看他,原来也微微低着头,但却是面无表情,眼中含着血丝。 她从未见过韩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肘:“公子,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正要开口,小厮却突然走了进来:“公子,良娣来了,在书房门口嚷着要见您呢。” 韩回过神来,语气中显然带着几丝不耐烦的意味::“我知道了,让她在抱厦里等我一定不许她踏进书房,知道吗?”“诺。” 待小厮去了,韩又转过来对她说:“走吧,随我去书房。”说罢,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他回头一看,孙碧环正慢慢地拾掇着桌上的药箱,似乎并没有要站起来跟他走的意思。 韩心里知道,她是不愿跟着自己再生事端。说到底,面对那些人,她厌恶不假,但更多的还是惧怕。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孙碧环的惧怕不仅来源于那些人,还来源于他她不敢想象,若是韩保不住自己,她又会遭受怎样的虐待。 韩叹了口气,折回来道:“我告诉你,今天你和小玫的事情,看似是丫鬟之间的小打小闹,但你要是总这么畏畏缩缩不敢见人,我们的气势就低落了。如此这般,你还让我怎么在良娣面前说理呢?” 孙碧环觉着此话有理,才低着头应承道:“我不过是想把东西收拾好再随公子去。很快,很快就好。”话是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快了不少。 主仆二人行至书房外的抱厦,见公孙氏已经落座喝起了茶,见了他也不过是起身行了个礼。韩便也不客气了,走到她对面的席子上落座。正脸却不朝向她,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问道:“良娣这般急匆匆地来我这儿要见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孙碧环就不敢像韩这么洒脱了:虽说有韩刚才那一番话,可架不住小玫和那三名侍女也在一旁,从她刚进门的那一刻起便死死盯着她。于是草率地行了个礼,便低着头站到了韩身后。 公孙氏名南萍,是公孙家的嫡女,也是当今公孙丞相的嫡长孙女。不过花信年华,便为韩生了一儿一女。不仅仙姿玉质,更兼贤良淑德。在京城的年轻官眷中,属她名望最高,连衡安郡主尚不能及。 今日公孙南萍的气场虽与往日不同,却也不失端庄,颇有当家主母之风。只见她缓缓落座,淡声道:“公子书房中的小环,无端生事,伤了我屋里的小玫。因她是公子房中的人,妾身不敢擅断,前来请公子示下。” 韩笑道:“良娣就这么相信自己房里的人,认定是小环生事?那如果小环辩解不过来,只有伤口为证,良娣是不是还要说,你房里的丫鬟主动防卫,是小环活该呐?” 公孙南萍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了一下,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公子,妾身亲自前来,也是为了求证此事的。毕竟在场人等都说是小环的错,公子也不该听信一个侍婢的片面之词,不是吗?” 韩点点头:“良娣说的有理。那良娣觉得,应该怎么罚她呢?” 公孙南萍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了许多:“小环寻衅滋事在线,私自斗殴在后,应当差去前面做苦役。我房里的丫鬟也参与了斗殴,罚俸半年,一人打二十戒尺为宜。不知公子以为,妾身这般罚,是否妥当?” 韩低下头笑了笑说:“既然小环不懂事,也不必留在府里听使唤了,打发出去吧。” 孙碧环闻言愣住了,一时红了眼,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想让旁边的那几个,看她此刻的热闹。 公孙南萍没料到韩这一次会这么轻易就服了软,心想也不好就这么着,于是以退为进道:“这样……对小环也太严厉了,不过只是丫鬟之间小打小闹,何必如此认真呢?” 韩突然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看向她:“良娣别着急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小环打发出去,不再是我邸的奴婢了。但是我想纳个妾,她叫孙碧环,是个极好的良人,良娣觉得怎样?” 公孙南萍惊住了,也转过头来直视对方其一,他没料到韩会突然提出纳妾之事;其二,她从未听过孙碧环这个人。 但韩粲然一笑,很快就给了她明确的答案:“站在我身后的这个,大名就叫孙碧环,我要纳她为妾。母后都不过问的事,良娣应该没意见吧?” 公孙南萍和韩一时僵持住了,但真正僵住的,是站在韩身后的孙碧环: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想到韩真把一句戏言做成了真事,更没想到在自己的潜伏生涯中,会遇到这样的意外。 韩和公孙南萍对峙了好一阵,见她无话可说,便笑着站了起来,牵起了孙碧环的手:“良娣的贤良是闻名坤京的,想来也不会反对。既然如此,还请良娣把日子定好,其余一切由我置办,不必良娣费心。小环,走吧。” 孙碧环哪里还有意识去反抗韩?便由他拖着,主仆二人又出抱厦去了。 第八十九章 一诊生义 () 四月初一,蔷薇爬满了烨园的院墙。凛风拿着一个小竹筒一蹦一跳地路过花园小径,步伐轻快。所到之处,一地阳光,空气中氤氲着淡淡花香。此值春末夏初,最是暖煦时光。 路过院墙一角,凛风摘下一朵盛放的红粉蔷薇,转着花枝,来到了水榭前。 “姐姐,鹩哥来信了!”凛风一蹦蹦到叶桓微书桌前,把竹筒和那朵蔷薇一并放在桌上。叶桓微撤开遮在眼前的书卷,凛风索性坐在叶桓微对面,又转起了那朵蔷薇花,笑着问:“姐姐,我帮你把这朵花戴在鬓发上如何?” 流风正在一旁归整受潮的书卷,闻言笑道:“你什么时候见主子戴过花儿?况且寒风不在,主子也很久没梳发髻了,怎么戴花呢?” 凛风一抬眼:果然,叶桓微照旧散着头发,那朵蔷薇也依然摆在原处。她最感兴趣的,只有竹筒里最有价值的情报。心中也一直有一桩憾事,值此便说道:“姐姐,要不把寒风姐叫回来给你梳发髻,好不好?” 叶桓微知道,流风倒还明事理,凛风却最是顾念亲情。本想着让寒风一直待在文云曦身边,但一看线报,再想到凛风,便松了口:“嗯,寒风最喜蔷薇。烨园的蔷薇开得正好,接她回来吧。” 凛风大喜过望,笑着爬了起来说:“我立刻就去备马,现在就把寒风姐接回来!”说完,就要往外奔。 “回来!”叶桓微就知道他是这么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忙笑道:“我一封书信过去,她自己就回来了。咱们去接她,倒显得烨园和文家有什么特定联系似的。坐下,替我磨墨。” 凛风撇了撇嘴,只得坐下来,乖乖拿起了墨块。 这时,正在搬书的流风却开口了:“主子,我今早出去,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要纳妾了。” 凛风一边磨着墨一边说:“韩翎要纳妾?他要是一年不纳妾都是怪事,有什么稀奇的!不过韩纳妾倒很是少见,他不是和他家良娣最恩爱的吗?”可见,这两兄弟平时都没少从下人那里听些小道消息。 流风笑着说:“二公子纳妾是不算稀奇。但是他把府上的一个小妾发卖了,再纳了一个,岂不罕见?听说是端夫人不让他再多纳一个妾了,他才出此下策只可惜了那位被发卖的姑娘,白白浪费了青春。” “而且,他要纳的那个妾,就是梨花台的新秀,蓝锶姑娘。”流风说到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了叶桓微。凛风也放慢动作,静静观察她的神态。 叶桓微也知道流风是在说给自己听,便也不装聋作哑,只淡淡道:“既然成功了,那流风负责互通有无吧。”嘴上说着,却也不看向流风。 “诺。”流风见她并无忧虑神态,便接着一边工作一边说:“大公子要纳的,却是一个,名义上被赶出了邸的丫鬟。主子,碧环姑娘也算是有着落了。” 叶桓微点点头,提起笔来,一边落笔一边说:“这件事办得不错,小玉那边你们都不用管,她自己知道该做什么。现在咱们要做的,一是帮忙护送小公子出京游历,二是尽力搜集韩翎的罪证。” “哦?鹩哥他们可是有新进展了?”凛风两眼放光,叶桓微点了点头:“我让他们只盯着,不必行动,休要打草惊蛇当下只要稳住韩翎,不让他狗急跳墙,就够了。” 实际上,这半个月以来,韩珞成在朝上虽无所建树,唐境却是在人际来往方面小有所成。趁着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唐境身上的时候,韩珞成却在趁机联络熟知律法的小官,不断整理韩瑜卿的手稿。 昨日得知,韩珞成已经抓住韩翎最重要的几条罪证、对应律例修改出了初稿时,叶桓微还告知他:宁可动作慢些,也不要让韩翎发现律例成型的苗头她实在是太害怕韩珞成出事了。 想想韩珞成回京后第一次受到的赏赐:马鞍,脂粉,手镯,戟。韩珞成不用戟,皇帝还不知道么?可见“安分守己”四字,是皇帝自始至终对韩珞成唯一的期盼。而他的两位哥哥,则更非善茬。 若不从拉拢低级官吏入手,那么他们规划的拉高官下马,也就毫无意义了。而且,接触小官并不会引来太多目光,就算被发现,也能以“熟悉政务”一由推搡。 想到这里,叶桓微本已停笔,却又另开一纸,再写了一封信自然是交给韩珞成的。收笔之时,她还特地嘱咐道:“这封给鹩哥,这封给四公子。另外,去备车吧,我要再去一次杏林堂。” 自上次叶桓微去送礼之后,凛风便不再问她去杏林堂的原因了。岂料道她又补充了一句:“到正门去,咱们看病。” 凛风忙看向她:“姐姐生病了?” 叶桓微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想再从巷子里偷偷摸摸地进了,还是找个借口,正大光明地进去为好。” 上次她从后门进,是怕被叶炀钰的属下察觉。但看着叶炀钰也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从蘅琨酒家的经营状况就可见一斑。于是便觉得正门进入也无大碍,若是太过小心,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再者,叶家和白家本就相熟,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不从正门进入而且,她还真是去看病的。 进了杏林堂,照旧是和白思荃在内室私聊。他先开口客套道:“上次妹妹送来的那些药材,我已经用了一些,果真奇效!还想着到你府上去拜谢,却突然想到,我哪里知道你住哪儿呢!” 叶桓微笑着应承:“是我不好,哥哥孤身一人在京,我本该照应才是。我的住所就在城西,叫烨园,哥哥若有事,可到那儿去找我。若是太远,去蘅琨酒家报个信也使得。对了,其实我今天来此,是为了看病的。” 白思荃看她脸色尚好,并无大碍,疑惑道:“妹妹可是春寒时没好好穿衣服,着了风寒?” 叶桓微摇头道:“说来惭愧。我有一处内伤,已经拖延两个月了。只是上次你有急事,我也不好赶在忙时求诊。现在淤青已经散了,只是偶尔咳嗽,总会咳出血来。” 白思荃点点头,拉开身后的抽屉,取出诊脉的用具:“既然如此,我先把个脉,看看究竟如何吧。” 一边把着脉,白思荃一边问:“这伤是怎么造成的?淤青在何处?又有多大面积?” 叶桓微总不好说是叶炀钰私人打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只得说:“少不更事,坏了规矩。按家规挨了两板子,都在背脊上。淤青颜色不深,不过一指宽罢了。” 白思荃收了工具,一边问:“确定背上的淤青已经散了吗?” 叶桓微点了点头,反问:“可有大碍?” 他笑着摇头道:“无妨,我开一个药方给你,你每日一服,喝几天,慢慢地就好了。” 叶桓微听见要煎药,忙道:“对了,我想问……能不能不喝药?我的意思是,若有药丸,也许更好。” 见白思荃投来了疑惑的眼神,叶桓微讪讪地笑了笑:“煎药毕竟有药渣,回头有心人一看了,就什么都知道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白兄,你懂的吧?” 白思荃微微启唇,恍然大悟,笑着说:“也好,那你等我找一下,我这里有现成治内伤的药丸。只是分量少,而且疗效没有汤药那么好。待会儿我还是照旧写个药膳方子给你,你自行补补吧。” 叶桓微闻言,站起来拱手道:“多谢白兄,解了我连日来的心病,感激不尽!” 白思荃摆摆手,一边找着药丸,一边说:“妹妹太客气了!其实,你也太谨慎了些。上次在后门下车,这次又怕别人见着药渣。我看你姐姐就很潇洒,何不如她一般,罔顾他人说法,顾自己舒服呢?” 叶桓微笑了笑,淡然道:“我姐姐是叶家的正头嫡女,又是最体面的管事人,我怎有她的气度?哥哥是嫡出子弟,不知道我们庶出而且过继的苦楚。谨慎一点,方是我这等人的远行之策啊。” 白思荃很轻易地便根据一旁药柜上的字条找到了药丸,把整整两个小瓷瓶递给了她,笑着说:“给,一天三次,一次一粒,勿忘药膳相补,知道了吗?” 叶桓微接过来,点点头,笑着又行了个礼:“多谢白兄!药钱我随后便派人送来我知道,你是不收诊金的。” 白思荃笑着摇了摇头:“诊金不必,这药钱也当真不必了!你上次送了我那许多珍贵药材,我这两瓶小药丸又算什么?你若再这样,我也不敢要你的东西了!”说着,便坐下来写起了方子。 叶桓微闻言,只得安心收下了。又与白思荃闲聊了几句,待他把药膳方子递给她时,又道:“妹妹,当擅自保养好身体。谨慎是好事,但也不可过度劳心。你每日睡得那么少,伤又怎么能好呢?” 叶桓微一愣,白思荃也料到她想问什么,便笑了笑说:“我这手指,一把脉便什么都知道了。休要说事务繁多,再多也得睡好,知道吗?这方子上末两道汤是安神的,也得常喝哟!” 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分明少了几分客套:“桓微记住了,多谢哥哥相助。若有要我做事的地方,你也尽管开口,不必客套。” 白思荃笑出了声:“我现在就要你做事我要你回去以后好好休息,最好一日睡两次,夜间四个时辰以上,白天午休半个时辰,你可能做到啊?” 她笑着点了点头,又行了个礼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歇着,小妹告退!” 第九十章 法为天下 () 从杏林堂出来,叶桓微按着腰间的荷包里头有白思荃给的两瓶药丸和那张药膳方子,嘴角都不由得勾了起来。 但此刻成邸里的韩珞成,眉间却几乎要皱成了“川”字纹。 墨怀院内的书房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律例书卷,还有韩瑜卿的几页手稿。不得不说,华天律法之复杂,远超乎他的想象。主要的问题就是不合理,偏生韩珞成又找不出不合理的依据。 若要修改那么多条律例,也须得论证修改的合理性,才能说服皇帝以及“顽固派”们。这几日他跑了刑部又跑大理寺,下顾了许多低品官员,才拿到了一些典型的陈年卷宗。 只是研究律法,着实是秃头连日来他只要一往头顶上一抓,必然能毫不费力地抓下几根头发来。此刻他看到掌心里的发丝,再看看自己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四页纸,眉头一松,叹了口气。 适时,燕皓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自从小玉走了之后,他便兼管了韩珞成的日常事务。见书房地上一片狼藉,燕皓便知道,自家主子刚刚又经历了一次抓狂。 “公子,来尝尝良娣新做的条头糕吧。”燕皓把托盘里的糕点和茶壶放在正堂的桌上,见韩珞成无动于衷,又补充了一句:“顺便品品蘅琨酒家新出的果茶。” 果然,一说到“蘅琨酒家”,韩珞成就把手里的卷宗放下了,按着地面上的纸张查看起来。燕皓索性把头一探,刻意补充了一句:“他们直接把果干和茶叶制成茶包放在酒家外边卖,听说还是掌柜亲自研制的呐。” 见韩珞成终于抬起了头,燕皓憨憨地笑了:“咱也不知道好不好,一听是掌柜研制的就买了,还请公子品鉴一番。” 韩珞成看着他,突然释然一笑,摇了摇头。立刻爬起来,跨过身前的重重阻碍,来到了正堂的茶桌边。一伸手,却不是去拿条头糕,而是倒了杯茶送到嘴边。 浅尝一口,韩珞成笑了:“难为她这般有新意,这茶叶虽然不怎么样,却有一股桃香,沁人心脾。嗯,不错,下次你出去,跟他们说一声,大可沿袭这样研制之法。” 燕皓见韩珞成总算是舒展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也显得不那么肃然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就知道这茶合公子的口味。对了,我刚才出去,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要纳妾了。” 韩珞成接着倒茶:“二哥纳妾不稀奇。大哥怎么就纳妾了,是谁家的?” 燕皓摇了摇头:“谁家的都不是,据说只是大公子书房里的一个丫鬟,不过才进府一个月便当上了小妾,叫大公子把和良娣的情分都勾销了,人人都说她厉害呢!” 韩珞成没则声,只是笑了笑:恐怕大哥和大嫂之间,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情分毕竟萧兰君是来监视他的,难道公孙南萍就不能去监视韩么? 韩珞成心里一直都对自己这位大哥的智商心中有数:凭大嫂再怎么贤良淑德、貌美如花,跟他的宏图大业比起来,也是轻如鸿毛。 所以说,他此刻心里最好奇的不是为何韩纳了妾,而是这个妾侍究竟是何人,又有怎样的能力让韩将她收入房中。 想到这里,韩珞成又绕过那一地的卷宗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燕皓:“拿去梨花台,顺便替我和良娣订个票。你看看有什么好戏就将就定了吧只是不要定在早上,这两天都行。” 燕皓接过信来,心下清楚:看戏是假,送信才是真。忙把信件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收入怀中,行了个礼道:“得嘞,我立刻就去!” 韩珞成看着燕皓的背影,眼神一瞥,猛然看见一地文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拿起自己刚才丢下的卷宗,继续研读了。 次日清晨,朝堂之上,却并不太平。 韩珞成瞥了一眼唐境: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又不知在想什么。他刚刚在堂下与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攀谈,表情虽然不殷勤,开口的次数也不多,却能看出果真是在认真倾听。 再想想韩刚才和刑部尚书相聊甚欢,韩翎又有自家亲外公的门生前呼后拥,再看看自己幸亏自己还算晚到,不然真叫人尴尬。 户部尚书禀报完常务,许大学士又上前来了:“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大殿最上方正歪坐着的皇帝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许大学士连日称病,身体可好些了?” 许洲自韩珞成回归朝堂之后,确实是称病到今日才上朝。虽说许洲已过耳顺之年,病弱倒也正常。但这病的时间着实有些凑巧:以许洲为首的变通派和以大理寺卿为首的顽固派才刚碰了碰,被陛下不置可否地敲打了一番,他便告病了。 只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上前一步,捧出一本奏折,声如洪钟:“臣谢陛下关怀。臣近日身体抱恙,闲时同谏议大夫连日整理了一系列修改律例的要点,称《谏修例法治书》,请陛下过目。” 皇帝大致看过了折为八版的奏折,又交到梁内官手中,淡声道:“念。” 于是梁内官“诺”了一声,展开奏折,高声朗读:“自高祖定天下以来,民生休养生息,已历三朝。仁治之下,颇有善声。然所谓‘国准者,视时而立仪’,今法不能申乎正义,则当修例以兴法治……” 韩珞成有些讶异:自他回归朝堂之后,修例风波算是平息了一段时间,他以为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居然也有人和他一样,在为此事暗中发力,务求一击必中。 一瞥皇帝的表情:照旧是闭目养神,不置可否。再看底下臣子:个别已经议论纷纷起来,以大理寺卿一派为甚。唐境却是侧耳以听,面无表情。 但是听了一炷香时间,韩珞成便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篇文章,文笔和条理都没话说,案例也举得很恰当,最后更是以《商君书》的“赏厚而刑,刑重而威,必不失疏远,不违亲切”结论。今日一出,必然是一篇扬名天下的议论文。 可惜的是,其中并没有皇帝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实际的整改方法。韩珞成看得出来,他也很希望通过修例来改变当下权臣满朝野的局面。然而阻挠之声也随处可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声音就是:祖制不可违。 韩珞成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直在苦苦找寻高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时期的语录和政治运动记录,来证实自己修改过的律例并无违背祖制,而是沿袭了祖宗们“法为天下”的思想。 历代以来,祖制就是天,违制就是逆天。韩珞成这几天查阅资料,看遍了小型变法的失败案例,实在是太清楚了。这篇文章虽好,却无处不在谈祖制与当下的悖逆,怎么可能打动顽固派呢? 果然,梁内官一把奏折放下,大理寺卿就上前来指出了这个问题,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把顽固派的士气提到了顶峰。接下来,大理寺丞、吏部尚书等人皆上来帮腔,就连公孙丞相也开口了,蜻蜓点水地指出了文章的空洞性。 韩珞成看许洲和谏议大夫势单力薄,都想为其打抱不平了。谁知他正要“启禀父皇”,韩便开了口:“父皇,儿臣以为,《谏修例法治书》虽然缺乏实质修改意见,但所言有理,当设专人研究修例,不可轻视。” 韩翎便立刻坐不住了:“皇兄此言差矣。祖制乃是历代祖宗和圣贤经过不断论证修改得出,怎可轻易大改?父皇,我朝以仁政为先,万万不可学法家之道,寒了百姓的心啊!” 顽固派见韩翎一连祭出了“仁政”和“祖制”的双重杀招,韩更是直接保持沉默,便也住了口,等待皇帝发话。韩珞成想开口,却又碍于这一时的沉寂,满心纠结,只能化作内心的惊涛骇浪。 谁知半晌后,皇帝没说话,却有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陛下,臣以为祖制所言:‘法为天下’,不仅仅是说,当仁治而使天下归心,也可以说,颁布法律是为了天下苍生。” 韩珞成一听此声,又惊又喜,直接扭头看向下边:唐境回望了他一眼,眼中分明是一派坚定和自信在他们两人完不沟通的时间里,他居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意,也看了《太祖志》! 唐境接着说:“既然我朝是以仁政为主,当以“仁”善待百姓。然而,若是如大学士所言,当今律例不能适应当下的民生发展,令百姓无法可依,盗贼无法可治,百姓都不能得到法的保障,又何谈仁政呢?” “当日秦孝公令商鞅变法,秦国内政安稳、民生不辍,才有了后来的大秦帝国、四海归一。当今天下太平,比七国分裂之时更适宜变法,而修例已是我华天富强的必然之路。” “大学士毕竟不通律法,不能立刻指出弊端和修改案。但陛下若此刻定夺,依照我朝臣子的博学程度,今年之内新律颁行,不成问题。”唐境说完,眼睛也不随意乱瞟,一看就知道是准备好的:说不定还和皇帝串通过。 韩珞成几乎都要跳起来给他鼓掌了:先是提出祖制对于法的理解和自己对于祖制的理解,然后谈到“仁政”的实质不可缺“法”,再点名盘局势其实也就是把私底下会跟皇帝说的话放到明面上说了。 接着还嫌不够,还要表明修例不难,把必须参与修例的大理寺卿夸了一番:然而他是顽固派。最后点名结果和好处:不仅有利于民生,说不定还能让天下一统。这么一套说下来,是个皇帝都会心动。 第九十一章 许大学士 () 韩珞成正想开口推波助澜,却又被自家父皇几声咳嗽打断了。 这几声无端的咳嗽来得实在是有点猛,梁内官忙上前去替皇帝拍背,侍候茶水。忙活了一会儿,待梁内官退下,皇帝的咳嗽也暂时止住了。 满朝文武都听着他说正事,谁知他突然来了句:“孤今日身体不适,此等大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妙。爱卿的奏疏孤了解了,且待孤休息好了,再细细商议吧。退朝。” “父皇!”韩珞成见皇帝扶着龙椅就要起身,突然一声大喝,把在场人等都吓了一跳。皇帝定住了动作,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韩珞成看了这眼神,不知怎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把到了喉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埋着头行礼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见他退缩,轻轻一声“哼”,落到了韩珞成耳中。待上头没了动静,底下也开始喧嚣,韩珞成才把端着的手放下来。 韩珞成鼓起勇气,转身接受所有人切切察察的私语和各种异样的目光,正走到台阶下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四公子,请留步!” 他吓了一跳,迅速抬头:原来是许洲,正站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虽然又经历了一次失败,他依旧面不改色,颇有风度即便皇帝也不置可否,但只要一直保持这个态度,就代表着顽固派处于上风。 作为一名从一品的大学士,许洲德高望重,就是当今丞相也望尘莫及。毕竟当年许洲接受大学士的任命时,才正值不惑之年,那时丞相都还只是一个吏部侍郎。 更重要的是,许洲是从三品祭酒被直接提报到大学士这个位置的。不经过吏部审核,只凭一次夜半召对,先皇一道圣旨,便走马上任。 更神的是,许洲被这般提拔,也无人不服。 这还是许洲第一次和他说话,韩珞成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许大学士,《谏修例法治书》写得实在是好,珞成佩服!” 许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写得再好,陛下金口不开,也是废纸一张啊。四公子,老臣刚才听您唤了一声陛下,可是想补充什么?” 韩珞成突然想起自己的稿子:他刚刚叫那一声“父皇”,也是想说自己正在为之努力。但想到昨晚叶桓微让燕皓递来的纸条,便把轻举妄动的心思压了压。 万万没料到,许洲会亲自来询问自己他正愁没有德高望重的大臣能支撑自己提出草案,还想着要问韩的意思呢。此刻恨不得一拍脑门,把欣喜的情绪压缩成一脸微笑:“许大人,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清净地儿吧。” 其实话也不长,只是朝堂上毕竟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当众拉拢许洲,又怕自己在修订草案的事情会影响韩瑜卿游学之事,只得行至无人的前檐廊尽头,再与许洲娓娓道来。 “许大人,实不相瞒,成前几日称病,也是在为修例做准备。不过连日以来成孤身一人,又不熟律法,所以只整理出四页修例的意见。”韩珞成一想起那呕心沥血的四页纸,就恨不得立刻干些结党营私的勾当,找人来替他干。因此面对许洲,也只有一腔诚恳了。 许洲有些意外,他以为韩珞成之前不过是嘴上一说,谁知人家却付出了实际行动,忙问:“可是,陛下不是尚未同意修例么?公子先行制定,若事不成,岂非白费了功夫?” 韩珞成笑着问:“大人,您知道为什么,陛下一直对修例一事悬而不决么?” “哦?公子请讲。” “成今日在此,斗胆揣测圣意。若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大人可尽管指出。成以为,陛下并非不想修例。当今朝政表面上看是一潭静水,实际上却是浑浊不堪。陛下虽然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然而心中也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毕竟权力分散,不利国本。” “但是如果修例失败,顽固派的势头将日益助长,陛下孤立无援,以后再想推行什么政令,只怕是阻力重重了。”听韩珞成一番冷静分析,许洲也不由皱起了眉。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因此,不管事情能不能成,无论是为了父皇还是为了祖宗之法,为了公平,我都得试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也是想将一切都准备好,务求一击必中。” 许洲见他目光坚定,心下已生了几分欣赏的意味,又问道:“可是律法之多,公子如何在短时间内部修订完呢?” 韩珞成笑了笑说:“大人以为,顽固派为什么会反对修例?顽固派中大多数人是谁的门生,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大人还不明白,不妨想想近段时间以来,哪件事与这些人的老师有关,又与哪位公子有关。” 许洲倒是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大理寺卿是裴家的门生,二公子的后台又是裴家,这段时间的强占民田案看似已经和裴家脱离了干系,却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辩护和遮掩,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原先想到了裴家暗中干预、扶持二公子这一层,却没想到强占民田案中,居然还有文章。如此看来,恐怕民田案里,还有更大的阴谋。 见许洲的眉头渐渐舒展,韩珞成接着说:“因此,成这两天主要专攻官官相护、强占良民财产的律例和案件。对于丈量民田之事,成不擅长,也就暂且搁置了。如今看来,重新丈量田亩和修例草案两件事,必须同时提出,方可招无不中。” “现在成也在规划着请教户部的官员,只是恐怕不能如大人所愿,早早让陛下定夺此事了。”韩珞成想到这里就头疼:户部是个极肥的部门,哪怕是个小官,也趾高气昂,威势胜于同品官僚。他想去拉拢户部的官员,只怕除了出力,还得出钱。 许洲闻言,思虑片刻道:“丈量民田一事……若是公子信得过老臣,臣愿替公子去问问现在还在户部的门生,看看有何解决良策。” 韩珞成闻言,两眼放光,后退一步行了个礼:“明公高义!他日律法一成,造福百姓,明公定青史留名!” 许洲笑了笑说:“公子不必如此,此乃举手之劳。对了,公子可曾想过,联合大公子一同行事呢?大公子是嫡长子,与丞相颇多来往,若是能得他们的襄助,必然事半功倍啊。” 韩珞成摇了摇头说:“大哥是不会帮我的,父皇也不会允许大哥帮我。明公须知,此事也许关乎夺嫡,绝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韩珞成绝没有夸大其词,韩要是帮他,上次就不会来敲打他。父皇要是允许韩来帮自己,那他意图制衡朝堂的初衷就更改了。自己若是能扳倒韩翎,那就取而代之。若是扳不倒,韩没损失,韩翎也会更加壮大,朝局并无改变。 但是如果韩帮了韩珞成,那么事成之后,韩珞成不仅捞不到能为己所用的属臣,还得欠着他的人情。更重要的是,韩的力量也会被无形壮大。是故这笔买卖,不做也罢。 许洲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颔首道:“公子妙智仁心,也须当心些才是。朝堂本就凶险,何况公子如今所为之事,会触及许多贵族的利益,怕只怕飞来横祸,防不胜防啊。” 韩珞成微笑着回应道:“明公大可放心,成虽然顽劣,但也跟着唐侍郎学过几天剑法,小小毛贼,还是能应付得来的。倒是大人您,德高而毁来,有的人看朝堂上扳不倒您,指不定会恼羞成怒,私下作梗尤其是饮食上,成已经在衢北见识过了,您也须得留意啊。” 许洲颔首,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公子,若是不介意,以后就叫老臣一声‘先生’吧。” 华天朝中,对于官员的称呼是有着明确条例的。而公子对官员的称呼,也是一项不成文的规则。公子称二品以下官员,可直呼官职名。称二品及以上官员,必须称“大人”,二品以上的三朝元老,可呼“某公”,或随普通官员呼“明公”。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直呼“先生”呢?第一,这位官员做过公子的太傅,比如韩就可称公孙丞相为“先生”;第二,这位官员就是公子的属臣,且于公子是德高望重的师长一个词形容,就是“自己人”。 然而,许洲未曾做过他的太傅,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却在短暂的交谈之后就定下了“先生”的叫法,令韩珞成不由得有些咋舌:这位许大学士,可是不许其他任何一位公子或是皇室子弟叫他“先生”的。迄今为止,这个殊荣还只有他的门生才能拥有。 韩珞成有些讶异,乃至结巴:“先生,为,为何愿意……” 许洲正要开口,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后檐廊的转角处,立刻吸引了面向那边的韩珞成却是唐境。他往前走了两步,用警示的眼光警告他,低低地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韩珞成会心点头,朝他一笑,便对许洲道:“先生,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说着,便往前廊移了两步,确保从后檐廊的尽头看过来,只能看到许洲。 谁知许洲竟也晓得其中的门道,笑着说:“公子若是不便,就且去吧,你我改日再谈。” 韩珞成闻言,眼神充满感激:这位老先生,着实善解人意!便朝他行了一礼:“成先行告退。”说完,便立刻离开了大殿周围。 第九十二章 不鸣则已 () 唐境见韩珞成已然离开,心下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朝堂上,他贸然发声,并非是皇帝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得到,事到如今,皇帝已经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变的地步。只是如何变,还要有人拿出实际法案。 他所说的言论,句句是在提示皇帝组建修例小组。谁知皇帝不仅充耳不闻,居然也没有叫他到御花园内一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刚才看到韩珞成和许洲并肩从殿内往外走,他心下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苦于韩相留,不好替他们放风。于是便引韩走到后檐廊下,确保韩珞成看不见的地方,能被自己收入眼中。 “唐侍郎刚才在金殿上的发言,可谓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呐。难道侍郎也在为近日修例之事煞费苦心么?”韩之所以把唐境留下来,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 唐境却淡淡道:“臣近日因为礼部事宜,阅览了一些太祖留下的卷宗。今日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大公子过誉了。” 这倒是韩没想到的他以为自己把唐境留下来,唐境必然会吐露点什么。说白了,他原来不过一介武将,就算想隐瞒点什么,言语之间也总会有漏洞。 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滴水不漏:阅览太祖卷宗一定是刻意行为,然而礼部也是最需要经常查看祖制卷宗的部门。其次,说明是“有感而发”,与任何人无关:这句话若是别人说,会叫人以为是在撇清与许洲等人的关系。 但是唐境说出来,却叫人容易联想到帝王心术。奇的是朝后陛下也并未叫他留下来,难道是他自己要站队了? “唐侍郎说是发自内心,却不知侍郎心中是怎么理解修例一事的呢?”韩只管套他的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唐境也不是吃素的:“大公子聪慧非常,难道就猜不透陛下的心意吗?”说完,还看着韩的眼睛,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不见善意,却也不算疏远。 韩疑道:“哦?莫非父皇有意修例,只是隐而不发?” 唐境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陛下的心意,臣不敢随意猜测。但是此事若成,公子距离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更进一步。公子是陛下的嫡长子,寄予了华天未来的命运,陛下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未来的新君铺路,也是在给未来的新君上课。” “陛下神通广大,公子什么都不必做,作壁上观便好。”唐境这番话虽然说得模棱两可,却“提点”了有心人。 韩心下有些惊诧:莫非父皇一直没有封他为太子的原因,就是尘埃未定么?于是忙问:“唐侍郎是御前行走,陛下若有什么要紧的示下,不必拘谨,大可直言。” 谁知唐境难得地笑了笑这一笑,在韩看来是意味不明,唐境自己却知道,是**裸的嘲讽:他是皇帝的孤臣,怎么可能随意为他驱驰? 即便嘲讽一笑,也不妨碍他好声好气地当一只狐狸:“许多事不必直言,到了时候,公子自然会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 韩正欲开口再问,却听见了一个既熟悉又讨厌关键是,讨厌也不能说出来的声音:“唷,大哥也找唐侍郎聊天呢。” 唐境面无表情地看向韩身后,行了个礼:“二公子。”韩一回头,便看到韩翎笑盈盈地走上来:“大哥,唐侍郎。” “二弟怎么也来了。莫非,你也对修例有所研究?我看你刚才在朝堂上那一段话,可不像是同意修例的样子啊。”韩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把韩翎支开。 韩翎主动站到唐境和韩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局面,笑着说:“修例是大事儿,列为天天逼着父皇修,他老人家又身体不适,出了事,谁负责?我过来找唐侍郎,可不是因为修例一事。实在是因为要操办端午节礼,诸事不晓,前来请教唐侍郎的。” 韩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替唐境推托,谁知他却道:“既然二公子有要紧的公事,大公子先请回吧,你我明日再叙闲话也不迟。” 韩翎正得意洋洋,韩的脸上却不见尴尬:毕竟他也算是得到了些信息,心下难免浮躁。况又以为较于韩翎,唐境与他在修例一事上观点相同,一定站在他这一边,于是只笑着说:“也好,那我先走了,你们聊。”说完,果真离开了。 韩翎就知道,韩纵有天大的事,也不会丢了那一张虚伪的笑脸和那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当然,若他知道刚才唐境对韩说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想了。 谁知待韩走远了,韩翎便把他往后檐廊的角落里引然而此时,韩珞成和许洲正在前檐廊的转角处交谈。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既然也在角落里聊,韩翎还是不知道的好。 于是乎,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虽说走在公子前面有些无礼,但比起实际意义而言,的确不算什么。 待韩珞成一离开,许洲和唐境便朝对方迎了几步。“许大学士。”“唐侍郎不必多礼。侍郎堂上高见,叫老夫刮目相看呐。哦,二公子也来了。”许洲假装才知道韩翎跟着唐境后头,朝他行了一礼。 “大学士。”韩翎素来对这个经常和裴家对着干的老头没什么好感,因此此刻脸上也没什么敬仰之色,只礼节性地回了一礼,问道:“大学士也在此处,可是正与哪位臣工谈论修例之事么?” 许洲礼貌地微笑道:“只是与昔日的门生,当今吏部的尚书闲聊了几句,不足为提。老臣家中尚有诗会,先行告退了。”“恭送许大人。” 许洲离开廊下,走到广场上接近宫门处,他的长子也是同朝为官的五品刑部郎中许慕温殷勤地迎上来扶住他:“父亲,您不是不参与夺嫡么?怎么与四公子谈了这么久?” 许洲捋了捋下巴的长须,笑起来很是慈祥:“我发愿不涉党争,不顾夺嫡之事,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四公子与我长谈的,不是夺嫡,而是修例之事。你怕是看不出来吧?他居然已经在私底下写出了部分草案,隐而不发却是在蓄力,真真有楚庄王的风范呐!” 许慕温也有些诧异:在他以及绝大多数官员的眼中,韩珞成都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再怎么样,也强不过韩和韩翎。纵有上次一场发言,碰了钉子也就闭嘴了,没想到…… 于是问道:“可是……修例一事,明显与党争有关,父亲与四公子这般攀谈,只怕也定下了些大事,算是站定立场了吧?” 许洲和许慕温上了马车,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虽关乎夺嫡,却更关乎国计民生。我们清楚这一点,陛下更是清楚不过。此事是势在必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四公子要做楚庄王,我也不妨做一回伍举。稍加辅佐,成他,也是成了形势。” 许慕温点了点头:“父亲筹谋甚远,我们许家从不站队,这次即便是帮了四公子,也不会被看做是结党营私之辈。只是父亲以为,若是四公子发迹了,梦箐是否……可以入仕呢?” 许洲正闭目养神,闻言,沉默了很久,才抚须开口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看梦箐的文章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态,尚需磨砺方可成器。否则,你也是知道当今陛下的性子的,若是一旦出了差池,只怕许家满门,都要遭殃啊。” “况且,梦箐不过才十七岁,多积累些学识再入仕,也未为不可。”许洲接着说:“若是他能等到一个如齐威王一样,能容人纳谏的君王,凭他现下表现出的见地想法,多晚入仕都不算可惜。怕的是芈原那样的结局,再度在他身上出现呐!” 许慕温面露难色:“儿子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但是父亲让梦箐当着大庭广众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批判官场污浊,还不屑一顾,这样下去,还有哪个敢用他!” 许洲捋着胡子笑了笑说:“我问你,梦箐是现任官员吗?”“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陛下就不会责备,梦箐最多是无法在今朝为官。若是真正有容人之量的君主,便会如信陵君对待侯赢一般,礼贤下士,不拘小节。我要天下人都知道梦箐说了这句话,也要梦箐常写文章,叫天下人知道他的才能,就是为了替他找一个伯牙。” 许洲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落寞:“当年先帝待我以为知己,凡有谏言,皆听于耳中。当时还道寻常,如今,却只能念先帝于心中了……” “梦箐既有一刻拳拳赤子心,亦绝不可沦为草芥。”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又有了朝堂之上,那份刻骨的坚定。 第九十三章 夙念得知 () 唐境与韩翎交谈过后,便乘车回了府自他受重伤,又担任了礼部侍郎之后,右臂无力,在马上保持平衡依旧有些难度,逢出行便乘车。因伤口非同小可,用药特殊,身上便有些绵软无力。故而行为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坐在车上,微一颠簸,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疼得虽不猛烈,却也足以叫唐境额头发汗了。忽想起自己的药已然将近,与其等仆人们去取,不如自己前去,顺便让白思荃看看伤势恢复得如何。于是改道杏林堂,见了白思荃。 “公子的毒素已然清除干净,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伤了筋,右手依旧无力也是正常的。若是大人还想再重拾武艺,只怕是得先咬牙忍痛,重练臂力了。”白思荃看过伤口,一边为他上了新药,一边说道。 唐境颔首道:“在下倒是不怕吃苦,只是右手确实使不上劲,试过好几次了,都是这样。” 白思荃微笑道:“大人不必心急,之前的药方里为了镇痛,我加了一两味药,药性发作时,使不上劲也很正常。待会儿换完这服药,我再开新的方子给大人吧。大人现在最多可以举多重的东西?” 唐境答道:“五斤重的东西还能一手提起,若要搬到别处,就得双手一起拿了。” 白思荃思量片刻,心下有了主意:“大人回去以后,且用着我新开的方子。这几日我回一趟寒川,为大人找找有没有解决的良方。”说完,绷带的结也打好了。 唐境一边穿好衣服,一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对白思荃说:“白少爷如此尽心尽力,唐境也不敢怠慢练功了。他日若是能重新拿起玄凝剑,则唐境为白少爷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思荃走向桌边,笑着说:“大人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你坚定的毅力吧。须知治病一事,大夫虽然重要,病人本身也得意志强大、积极恢复。”白思荃本来想把叶桓微供出来,但想到唐境未必与叶桓微相识,便把原话吞回了腹中。 唐境笑了笑,没说什么,穿好衣服便起身了。谁知此时,却有小厮在外面叩门:“少爷,刚才四公子来过,本来已经到门前不远处了,却好像突然看见什么,走掉了。” 白思荃心下了然:“无妨,四公子若是有事,下次自会来寻我,你去吧。”“诺。” 开好方子递给唐境,白思荃心下好奇,便问道:“大人,我有一语,不知当不当问?” 唐境微微颔首,白思荃便问道:“若是四公子来问大人的伤势,在下该如何回答?” 唐境知道他要问自己和韩珞成的关系,但没料到白思荃是这般问法。 虽说白思荃已经帮助了他二人多时,自己也不好骗他,但想起韩珞成当日与自己所言,还是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四公子问起来,白少爷如何答旁人的,就如何回答他吧。” 白思荃笑了笑说:“四公子一开始就知道大人的伤势,又如何待他同旁人一样呢?” 唐境模棱两可地说:“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之所以被纳入文官的队伍,便是再也拿不起剑的架势了。否则,何必每次上朝都乘车,而不是骑马呢?” 白思荃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近日来许多风言风语,都飘到他的耳朵里了。皇帝这一道委任状,若说是改封文官,可说是疏远。但还加封了御前行走,摆明了就是唐境不适合再在御前护卫,但陛下依旧偏爱,才赐了这个官职。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和四公子的眼里,我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传闻,一个是真相罢了。”唐境淡淡地说:“因此,不管是四公子还是旁人问起来,共用一套说辞,又有什么不对呢?” 白思荃点了点头,但却突然发现:他还是没套出韩珞成和唐境之间,究竟是和好还是分裂的真相。 正欲问时,唐境却起身了,朝他深行一礼:“此番多谢白少爷了。唐境还有公务,先行告退。诊金和药费,过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白思荃也不好再问,忙起来回了一礼:“还请大人多多保养身子,恕不远送了。” 看着他的背影,白思荃摇了摇头:今年也真奇怪,给他送诊金的,都成为常态了。 这边韩珞成本来骑着马在宫外晃了两圈,突然想到要去杏林堂问唐境的伤势,但远远地看到唐境的马车,也就转身回府了。 燕皓替他一边换朝服一边说:“公子,打听清楚了。二公子纳的妾是一个女先生,不过今年只有十七岁,是梨花台的琵琶女。大公子纳的妾侍姓孙,名碧环,据说是大公子半夜在街上看她可怜,捡回府中的。” 韩珞成闻言一怔,愣在那儿,任由燕皓帮他穿好衣服。待换装齐整了,燕皓见他不应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这两位姑娘,你认识吗?” 韩珞成慢慢把头扭过来,看着他,缓缓道:“孙碧环,是小玉的大名。桓微亲自取的名字,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和她,还有桓微身边的人知道这个名字。” 燕皓闻言,也愣住了,呆呆地和韩珞成对视:“小玉姑娘……怎,怎么会到了成邸去?” 韩珞成移开目光,好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现在,还有你知道这个名字了。” 燕皓愣了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保证道:“公子放心,事关小玉姑娘生死大事,燕皓绝对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韩珞成此刻心下正是疑云重重:小玉嫁入成邸,究竟是叶桓微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她又为何会被韩在大街上捡到?当时她是以什么身份被捡去的? 然而,他最想知道的却是一个无关大局的问题:萧兰君到底有没有骗他? “燕皓,我要见桓微。”韩珞成突然压抑不住内心的种种情绪和疑虑,转过身来迫切道:“今晚,今晚就去!你去传信给烨园,今夜二更时分,就在蘅琨酒家相见!” 燕皓也不知道韩珞成究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忙应承着,到外面去准备了。 待燕皓离开,韩珞成叫道:“香香,香香!” 不一会儿,香香忙进来了:“公子这么急着叫奴婢,是有什么吩咐吗?” 韩珞成引她进了书房,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良娣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但是,你终究是书房的人。今天问你几件事,你好好答了,从此你就是我身边的一等女使。若是有半句虚言,我让你离开成邸,良娣也不会说什么。明白吗?” 香香没见过这阵仗:虽说小玉和韩珞成的行踪都是她告发的,但她自以为是因为做事滴水不漏,韩珞成才从不存疑。没想到韩珞成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叫她如遭了当头一棒,一时只知道愣着了。 香香不是不知道小玉的下场小玉被处置之后,萧兰君为了让她忠心于自己,还扒了小玉的外衣送给她。那不过是一件一等侍女的衣裳,却有数道鞭子打裂的口子,伴之以斑斑血迹。美其名曰送,实际上却是警告:若是敢有二心,小玉便是下场! 因此,纵然韩珞成如此说来,香香还是想做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但韩珞成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图,突然伸手阻止了她的发言,转而到内室里,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香香正纳闷,韩珞成却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出来,塞到她手中:“我知道你家里还有父母亲和一个弟弟,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交给他们,安顿到一个无人知道你们的地方去。如果你害怕,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也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香香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百两银子,泪水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我爹娘和弟弟,都,都在良娣手里……良娣说,只要我好好做事,她自会保他们平安。自公子你回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这里,香香的眼泪落了下来,浸润了布袋。 韩珞成没料到,萧兰君居然能把自己身边的人逼到这个地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猛然想起叶桓微:她渠道多,一定能找到香香的家人! 于是便哄道:“你别着急,我有一位朋友,最是神通广大。这样,我先帮你的家人摆脱良娣的控制,你再一五一十告诉我,可好?” 香香摇了摇头:“公子恕罪,奴婢真的……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但是,据说是因为一个锦囊,小玉才被赶出去的。” 锦囊……韩珞成忙追问道:“可是那个,做工精致的茜色锦囊?” 香香低低地点了点头,他脑中一阵轰鸣:他就知道,那个锦囊绝不会如此蹊跷地突然消失!“我早就知道在她手里……只是没想到……”韩珞成追悔不已地喃喃自语起来,闭上眼,似乎在回避什么不堪面对的往事。 第九十四章 愁不单至 () “公子若是还想知道的再多一点的话,奴婢只能说,小玉是被扔出去的……扔出去的时候,只怕命都没了半条了。”香香见他说的实在恳切,便多嘴了几句:她本来就不是真心为萧兰君做事,萧兰君的做派她也不甚赞成。人命关天,她还是希望韩珞成能解救其家人的。 韩珞成闻言,猛然转过头来看向香香,把她看得冷汗直冒:“公子,你,你没事吧?” 想想那个被毒哑了的歌女,再想想小玉真不知道按照萧兰君的手段,小玉又经历了怎样的苦楚。她在得不到自己的帮助时,内心又有多绝望…… 在小玉这件事上,韩珞成从没有追问过叶桓微。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叶桓微能把小玉安顿好,也是因为他相信萧兰君在和自己和好之后,行为作风能有所改变。 但是万万没想到,先是萧兰君手上又沾染了鲜血,再然后,叶桓微又吃了小玉的人血馒头这也是韩珞成最不敢相信,也是最不能理解的。任叶桓微的势力再微弱,终究有“苍穹”相助,至少能把小玉救回烨园,好生调养吧? 他不敢多想:万一是自己想错了呢?万一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呢?于是,韩珞成慢慢走到书桌后坐下,沉默了片刻道:“出去吧。你的家人,我自会安排的。” 香香没说话,只行了个礼,默默出去了。 燕皓进来时,韩珞成还坐在那儿,歪歪地靠在圈椅靠背上,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任燕皓如何汇报,都充耳不闻。最后燕皓看出不对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发生什么大事了?” 燕皓是韩珞成十五岁开府时才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不知道他少年时的事,更不晓得韩珞成心中的无力感。韩珞成不便详说,也不看他,只道:“燕皓,我又一次,没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燕皓闻言,便知道自家公子的心病又犯了:早在游学之时,韩珞成便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当然,那时的韩珞成身子骨弱,“路见不平”归他,“拔刀相助”呢,则一般归在燕皓身上。 可是依照燕皓的武功,若是寻常匪徒还好说。后来韩珞成跟着凌缨子学习,又有凌缨子的挚友独舟客指点练功,好歹也精进了许多。但两人面对比自身强大许多的匪徒时,便无能为力了。 比如说高级的山匪,比如说郡县的府衙。 每当韩珞成无法在这些人手里向弱势群体讨要回权益时,就必然有这么一遭。最初还是喝酒、大哭、打砸东西。但后来再有这种情绪,也就归于沉寂了。 其实燕皓更愿意韩珞成哭骂发泄出来正如那天唐境拂袖离去时,他在萧兰君和林琅面前的表现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腔愁情郁结五内,再熬出几根青年人不该有的白发。 “公子,别难过了。待会儿见到叶掌柜,就啥都能解决了。”燕皓所言,是安慰之语,却也是心里话:“叶掌柜最有本事,那么多事她都解决了,这次也一定行!公子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的,不如放轻松些,待会儿见到,叶掌柜也不至于担心公子啊。” 想到叶桓微,韩珞成顺了顺腰间半块珏上缀着的穗子,又把那半块珏解出来,握在手里,问道:“燕皓,你说小桓会利用别人吗?我是说,那些无辜的人。” 燕皓有些懵:他着实没想到韩珞成会问出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道:“公子,不管叶掌柜会不会利用别人,初衷都一定是为了公子。她是公子的谋士,公子不是还常说,她是你的知己吗?既然是君臣,是知己,就应该相互信任,至少也得问一问再说吧?” 韩珞成苦笑着把刚才香香所言细细说了,又讲了自己的推断:“小桓虽然在京城的势力不大,但要是想带走一个成邸赶出去的家奴,好生将养,并非难事。况且她又时刻和小玉保持着联系,怎么可能会任由她满身伤痕,还流落街头呢?” 燕皓一听也惊了:“天呐……这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们成邸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燕皓的重点虽然偏离了韩珞成原本真正在意的点,但也提醒了他:现在他还不得宠,不引人注目,成邸出几条众人眼中所谓的“贱命”,也不会有人关注。但他日有人受指使来诬告,哪怕受害者只是几个奴隶,只怕也难撇清。 韩珞成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累了,歇会儿。晚饭我就不吃了,一更时分叫我。” 燕皓忙点了点头,服侍他睡下。直至戌时初刻再进屋时,却发现韩珞成醒着,也不着外袍,只靠在床边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压根就没睡着。 韩珞成骑马到了蘅琨酒家,上了楼,却听闻一个声音:“老四,你怎么来了?” 抬眼一看,原来是韩,正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窄袖布袍、佩着短刀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今早才替他放过风的唐境。 “大哥。”韩珞成上前两步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正对上唐境的目光。“四公子。”唐境行罢礼抬头看他:那目光淡然如水,与对着寻常人的眼神并无不同。 在文官堆里混了一个月,演技还挺有长进!韩珞成心下突然松快了几分,但眼神上却不示弱:明明是极犀利的眼神,却还要面带微笑道:“多日不见,唐侍郎竟也学会应酬了!” 韩看出了两人之间一点尴尬的气场,忙笑着解围道:“唐侍郎哪里是来应酬的!其实是为兄有几件疑惑,关乎祖宗之法,这才请唐侍郎前来小聚,顺便聊一聊罢了。对了,珞成你也有约在此么?” 韩珞成笑了笑说:“太祖母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依律公子们都应准备贺礼。我与蘅琨酒家的姚掌柜因听曲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他们家有几道上好的菜式果品,成想着太祖母爱吃甜的,干脆安排一番,给太祖母一个惊喜。” 韩笑着说:“果然老四年轻,想法就是与众不同!为兄和你二哥都只想到了刺绣、珠宝之类的贺礼,原以为贵重,现在看来,跟老四你的心意相较,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韩珞成微笑着回应:“皇兄说的哪里话!成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若真论起体面,可不如二位皇兄!不过大哥也可以试试从别的东西上面下手,在已准备的贺礼之上,再尽一份孝心。” “哦?莫非珞成还有什么好主意不成?”韩正愁此事无解,之所以请唐境来吃顿饭,一是为了结交、探明心意;二是真正为了备贺礼一事,有话要问唐境。毕竟他赠给太皇太后的贺礼是青铜器,绝不可逾制。 当然了,第二件事情他是问不出什么了。唐境虽是礼部侍郎,终究才走马上任一个月,哪里就知道这许多?因此最后,还是聊到了修例一事上,把备礼之事抛诸脑后了。 “太祖母喜欢吃甜的,更喜欢听乐。”这两点还是萧兰君从邢夫人那里打听来的:若说教坊司囊括了所有宫廷音乐,那么天香宫就可称宫廷音乐精华的集结地。邢夫人能在不受圣眷的同时还过得不差,靠太皇太后对她的喜爱。 “但是教坊司所出之乐,都是华天的宫廷音乐。太祖母是晟平人,嫁到华天六十年,想来不闻故土之乐已久。若是大哥有渠道能找到晟平的民间乐团,让他们来为太祖母奏一曲,想来这番孝心,必然举世无双。”韩珞成只盼着韩听了计策,能快点离去。 韩恍然道:“我竟没有想到这点,实在是不够用心!今日多谢四弟出言献计,一旦事成,我必让太祖母也奖赏你!” 韩珞成笑了笑说:“皇兄不必客气。想来姚掌柜已经等我多时,成就先告退了。” 韩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韩珞成所献的计策上,自然也就不那么计较他究竟来做什么,便也带着唐境告退了。 看韩和唐境离去,周围也没有可疑之人,韩珞成这才松了口气:给太皇太后请晟平的乐团这件事,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做的。但是此刻用来解围,也不算太亏。况且这也是一个人情,权当是向韩示好了。 走到三楼,姚掌柜却早已等在楼道尽头的房门前,朝他行了个礼:“四公子,二小姐早已等候多时,快请进吧。” 韩珞成等这一刻等得是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便想开口。 谁知叶桓微却坐在里边,静静地看着他这一鲁莽之举,淡定地放下了茶杯。 韩珞成见她也不惊不吓,一袭青色大袖衫颇有清韵,发髻间只簪着一根白玉簪,如往常一般轻描黛眉、微点朱唇。在烛火的映照下,举止从容,眼神淡然,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色,倒叫韩珞成不敢擅动了。 与韩珞成对视片刻,她才淡声道:“姚掌柜,辛苦了,还请派两个弟兄守在门口,去吧。” 待姚掌柜离开了,门也带上了,见韩珞成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叶桓微忍不住开了口:“公子今日是有什么火气,想往桓微这里发吗?” 第九十五章 兴师问罪 () 韩珞成见她这幅表情,气势也不由得怯了几分:毕竟自己也还什么都没问就来势汹汹,不合情理。谁知叶桓微突然把眼神一移,一边摆弄茶具,一边淡声道:“公子请坐,慢慢说吧。” 虽然言语放软了些,但气势却分毫不减,似是说着软话,却总让人觉得并不友善。韩珞成虽然知道她言语间的含义,心里却终究不舒服,但也只一言不发,走到她对面坐下了。 待叶桓微将茶水斟入杯中,韩珞成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小玉究竟到哪去了?” 她动作平稳,不徐不疾,毫无心虚之态:“离开你府上之后,在我这儿待了一段时间,走了。” “去了哪里?”韩珞成手肘搭在桌边,身子往她那边探了探,似乎是想看清她的眼神和表情,又像是在追问什么。 叶桓微转过脸来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既然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韩珞成一脸不解:“你为什么要在她落难的时候放她去邸?我听府里下人说,小玉被赶出府时体无完肤那还是去年腊月的事情,可小玉一个月前才进入邸。” “也就是说,她在外面流浪了两个月,你就毫无作为吗?”韩珞成语速越来越快,思绪也有些模糊,只觉得一腔愤懑,恨不得立刻从叶桓微的口中听到他所希望听到的真相。 叶桓微别过头去,淡声道:“如果小玉真的伤到了一定程度,我决不会让她去冒险。但她伤得恰到好处,这就由不得我了。” 韩珞成的眼神逐渐复杂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家良娣行事还真是妥当,小玉没断手没断脚,也没破相,只是身上有多处皮肉伤,失血昏厥罢了。她要是下手重一点,此事我也办不成。”叶桓微此刻的语气不比往常,竟有几分漠然。 “公子以为,若要让一个人效忠于你,或是让你相信一个人,最好的工具是什么?钱财吗?还是名声?”叶桓微看了韩珞成一眼,顿了片刻,接着说:“都不是,是一个人内心的情感。” “小玉效忠于公子,是因为感恩于公子待她情深义重。大公子会毫不犹豫地把一个不甚了解的姑娘纳入府中,是因为小玉足够可怜,而且可怜得合乎情理。”说到这里,她淡淡地拿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清茶。 “她对公子和桓微有忠心,便能待在邸,好好地为公子效力,绝不背叛。况且小玉出现的时机和场景都很好一个小乞丐,夜半在街上偷窃时被人察觉,是不是合情合理?”放下茶杯,她却没有转头看向韩珞成。 韩珞成冷声道:“所以说,你还是在她最难的时候,把她丢在大街上,任其死活咯?” 叶桓微摇了摇头:“公子此言差矣。当日小玉被逐出贵府后,也是在客栈里养了几天,我才敢移交出去的。否则按照丐帮的疗伤水准,她早就没了。” “而且,她最难的时候可不是公子所说的那个时候。”叶桓微终于正视了韩珞成,一笑道:“而是在她被良娣严刑拷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啊。” 韩珞成也看着她,嗤然一笑:“叶桓微,你所说的那个时候,我不在京城。可你明明就在,而且有能力把她解救出来,却还要陷她于水火之中!真真想不到,小玉居然是被自己人坑了!” 叶桓微一时心寒,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我有能力救她?公子不细想想,那时我在坤京,我姐姐又怎会离我太远?我藏在哪个客栈可以逃过她的眼睛,能逃过萧兰君的眼睛?”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况且小玉被逐出府后,不过是罪人一个。无论是我还是我身边的人把她当姐妹一样照顾,都会让人觉得小玉在成邸就是受人指使且有目的的,否则谁会关注一个罪奴伤不伤?” “届时我暴露在良娣眼下,或是我与公子的关系被世人所知晓,那时天下人会怎么看叶家?会怎么看公子?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公子你吗?”叶桓微语气尖锐,眼神也犀利了起来。 韩珞成莫名被威慑住了,但还是没忘了小玉所受的委屈:“小玉是无辜的!你就算是通过丐帮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或者是就让她乞讨一阵便离开坤京,又能怎样?为什么偏要她去邸?” “那请问公子想通过什么渠道来了解邸的信息?你真以为苍穹的讯息就是天外飞来的吗?”叶桓微冷冷地打断了他:“小玉是难得的忠心人,又有那么好的机遇,也不会像别人一样惹韩猜忌,派她去怎么了?” “我知道她浑身是伤,知道她命不好,但这都是能让韩可怜她收留她、相信她的绝佳利器,公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叶桓微越说越发激动起来:“难道公子觉得,派别人去,那人就不无辜了吗?” 韩珞成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该利用无辜之人。小玉此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但她并没有受到伤害,也没有直接参与我们所谋之事,不是无辜之人又是什么?” “况且现在她已经卷入了我们的大业,你再想把她列为无辜,也为时已晚了。这件事本可以有更好的人选,你却陷有功之人于险境,难道不是无耻无情吗?”韩珞成拍案而起,言辞激动,正如一把利刃,刺入叶桓微心中。 叶桓微被“无耻无情”四个字骂愣了,半晌才冷笑着低下头喃喃道:“原来在殿下心里,我是这么一个人……”但她很快就抬起头直视韩珞成,冷冷地回击: “公子以为,‘一帝功成万骨枯’此话,难道只是一句虚言吗?你看看大公子和二公子,为了争夺那个帝位,杀了多少人来铺路!而今我们只是刚刚开始,公子却因此事斥责我……” 她狠了狠心,说了句重话:“若是公子看不惯桓微的手段,你我便割袍断义,不必再共谋大业了!”说完,她把头一扭,眼睛分明已经红了。 韩珞成见她急了,自己也急了,在屋内踱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又转过来坐下,想与她好好说自己的初衷:“桓微,我不是气你有手段,只是你不该把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推向火坑啊!” “邸是什么地方?韩是怎样多疑的人?若是他日一旦被发现了,又该如何自处?她本来就是个没心机的,根本就不适合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们所谋的大事,你怎么就放心让她去了呢?” 叶桓微闻言,也不答话,只是平复了一下呼吸,目视前方道:“于公子而言,天下人都是无辜的,都是不适合权谋的。小玉是才十七岁,但是殿下别忘了,这世间还有很多十七岁的姑娘。” “她们不能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也没有资格抱怨,只是公子看不到罢了。公子心性纯良,小玉于你而言,是同行的朋友。但于我而言,只是一个下属。”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越发冷淡,让韩珞成难以接受。 “何况当今局势紧急,公子和我身边,哪里还有无辜之人?”叶桓微又一次转过头来直视韩珞成:“公子须知,只有少数人牺牲,才能换来多数人的安宁。况且,小玉是我培养过的人,没那么容易倒下。” “我是公子的谋臣,小玉是我的下属。桓微知道,公子素来感性,亲善他人。但是理性,才能让我们走得更远。”她的目光逐渐柔软起来:“如果公子做不到这点,那以后就都交给我吧。” 今日韩珞成来兴师问罪,叶桓微虽然恼怒其不理解,但细想想,却又能明白其心:韩珞成向来就以保护弱者为己任,何况小玉还是他的身边人,自己也是他的身边人。 自己这件事虽然顾了大局,却终究坑害了小玉而且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于韩珞成而言,无异于是他的好友将他的身边人推向深渊。恐怕他不仅仅会自责,还会生出交友不慎之感。 韩珞成却不觉得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知道如今再怎么说,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说也是无益。他今日来的目的,是希望能听到叶桓微有温度的解释和绝不再犯的保障。 他知道叶桓微并非她言语中所展现出的那般无情,否则寒风、凛风也不可能得到她亲人一般的关怀。小玉与她的交情,韩珞成所知不多。但他知道小玉的性情和为人,必是合叶桓微胃口的,想来她平常也不会亏待小玉。 再听了叶桓微这句话,韩珞成登时心软了:叶桓微这弃车保帅的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但若是从大局方面和目前的结果来讲,却最是漂亮不过。 况且小玉原本就是她的人,大概……她也确实是没办法吧。 与叶桓微对视着,韩珞成的目光也柔和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要重申自己的原则:“小玉之事,就到此为止吧。但从今以后,我希望你能不再有这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他言语间更多了几分诚恳和温情:“这句话,是对我的谋臣,叶桓微说的。也是对我的挚友,我的小桓说的。” 第九十六章 无情之人 () 叶桓微闻言,愣愣的望向韩珞成,但很快又移开视线淡然道:“小桓,也是公子的谋臣。” “既然公子有自己的底线,桓微也有自己的手腕。”见韩珞成想开口,她打断道:“公子是主君,自然可以遵从本心,情真意切。但若是因为顺从公子而失了大业,那就是我这个谋臣的失误了。” “公子以为,小玉是无辜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小玉是叶家的人,为我做事是她的本分。况且当下小玉活得好好的,只要她好好干下去,邸有她的尊荣,我也自然不会忘了她的功劳。”茶壶落在木桌上,赫然有声。 “公子不必忧心,我虽然是个无情之人,也不会把自己的事业建立在无辜者的骸骨之上。说白了,像我这样把利益放在首位的人,做事一定是有分寸的。若是公子还不放心,我可以对天起誓。”叶桓微用着最冷漠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倒多了几分嘲讽之意。 “若是小玉在邸横遭不测,苍穹和在下必定鼎力助她脱险,绝不袖手旁观。”毕竟叶桓微自己本就不是那等绝情之人,因此倒能信誓旦旦地,把自己本来就会做的事说出来了。 韩珞成闻言,眉头才略舒展了些:“你既然自己心里有分寸,也不必起誓。我只是怕最后,你因为我们所谋的事情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举动,覆水难收。那时你难以自处,怕是要悔恨终身。” 她目视前方,笑了笑说:“公子与我相识多久?又怎么知道我会因为什么事难以自处呢?况且,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点公子可以放心。” 叶桓微感觉得到,韩珞成的气场中,多了几分对自己的疏远,便立刻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小玉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个相处了数月的婢女,是你我之间的绳索罢了。现在绳索倒是重修了,但公子身边没有可信的人,终究不妥。” “公子身边还有两名贴身婢女,一个叫香香,十六岁;一个叫盈盈,十四岁,我说得对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却不想说自己今日来也与此事有关,只一言不发,端起那早已半凉的茶杯,等叶桓微开口。 “盈盈是个不成气候的,本来就是孤儿,为谁做事,凭她自己的意愿。拉拢这样的人,是公子的长项。”她把韩珞成的茶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接着说:“香香就不一样了,据我所知,她是成邸开府时在坊间买的,家中还有父母兄弟,小玉之事大概就是由她泄露给萧兰君的。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公子回去以后,提供香香家人的信息给我。” “若是能护香香一家进入寒川地界,便可暂保无虞了。届时,香香不必再为萧兰君做事,公子也多了一条臂膀。”叶桓微也不看他,只是望着对面墙上的画作,声音沉稳平淡,不泛波澜。 “其次,公子以后不必再去杏林堂了,那边有我看着呢。唐境毕竟伤了根基,其修为也不是短短数日间就能恢复的。我已派人在各地寻妙医良方,一有消息,会直接送往杏林堂。” 说到这里,叶桓微从大袖衫中抽出一个折子放在桌上:“最后,这是我近日来为修例一事整理的一些要点。公子无论是结交朝中大臣,还是私下撰写草案,都应小心谨慎才是。” 韩珞成“嗯”了一声,却没心思去翻那折子,只沉声道:“前两件事就要麻烦你了。对了,今早大学士许洲突然叫我过去,和我商量修例的事,还让我叫他先生。说户部那边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你怎么看?” 叶桓微思虑片刻才开口:“苍穹还在起步阶段,虽然只了解到部分朝廷要员的情况,还没查到许洲,但他却是众臣之中的清流,可以信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户部侍郎钟鼎是许洲的学生,应该是可以帮上忙的。” “许洲之所以看上你,许是因为你在不经意间说的某句话、做的某件事正合他的心意和风骨。是故也不必惶恐,以先生之礼待之即可。况且修例一事中,公子总要冒尖的,届时再礼贤尊长,倒不如此时做起,更显公子高义。” 见韩珞成把空茶杯放下,叶桓微又转过来为他斟了一杯,气氛倒是缓和了些:“其次,公子和唐境现在的矛盾已经闹得满京皆知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唐境在修例一事中持什么观点,公子都不必理会就是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刚才我来的时候,遇见唐境和大哥走在一块,说是请教问题,想来也是宴饮罢了。不过,唐境是御前行走,公然接受大公子的宴请,是不是有些不妥?”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次笑容才见善意:“公子想错了。近日唐境不仅仅接受了大公子的宴请,礼部尚书和卢素钧都曾与他有过饭局。过去唐境每天都跟在陛下身边,群臣不了解他的真性情。现在他从上面下来了,无论有什么社交举动,在别人眼中都是稀奇的。” “我料定,不仅仅是韩,过一段时间,韩翎听得了今日的风声,也会来宴请他。当然了,这次宴请可就不能去了。不说此次宴请,就算是以后有关于韩和韩翎属臣的宴请,他也不能接受了。” “这是为何?”韩珞成百思不得其解。 “唐境是什么身份?御前行走,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是他的直系上级,卢素钧又不是朝中人,他们的宴请都无关紧要。但是大公子是夺嫡的有力竞争者,今日一宴,无论是陛下还是其他臣子,都会听到风声。”说到这里,叶桓微站了起来,走到灯架旁。 “如果今日之后,唐境是想请就能请得到的,那么也就让人揣度:皇帝是不是不再信任这位御前行走,所以他才要出来应酬、依附什么势力?反之,唐境不去,一是让所有人产生一种心理暗示,他们会觉得唐境依旧深受陛下宠信;第二,也能为他避免不必要的交际应酬。”说完,她剪掉了一段烛花。 室内又亮了几分,把叶桓微的脸照得更清晰了起来,她走回位子上说:“一个人如果在宦海中沉浮太久,难免会失了赤子之心。我要的,就是唐境能守着这颗赤子之心,陪公子走到最后。再者,让唐境站高一点也好,就这么吊着他们,才是当今陛下的做派呢。” 韩珞成倒没想这么多,闻言心下虽然敬佩,却也只点了点头:“还是你心思缜密。但是,唐境今天已经受了大皇兄的宴请,若是除此一次之后谁都不见,岂不是偏私了?” 叶桓微坐下来,淡声道:“除此一次之后谁都不见,不是更有‘领陛下之旨,不得见人’的意思吗?他见了这一次倒好,这样只会叫别人以为,唐境是有意结交,无奈皇命,不至于在朝中树敌。” “而且,唐境这一次见了韩,韩翎肯定后脚就知道了。韩翎刚愎自用,生性多疑,届时他对韩心怀怨愤,露出的马脚也就更多。在这个过程中,他必然也会针对韩,挖出点东西来。鹬蚌相争,公子就坐收渔翁之利吧。” 韩珞成看着叶桓微那分明瘦削的脸:看不出什么波诡云谲的谋士气度,更瞧不出一点有心机的模样。她就坐在那儿,手肘撑着桌子,思考间,却有一种正气和从容。虽与那颗七窍玲珑心不甚相符,却真真叫人折服。 韩珞成永远看不透叶桓微在想什么,正如……也不对,萧兰君是他偶尔能看透,但有时却满腹心思,叫人难以猜测。韩珞成对她几次浓情蜜意的曲意逢迎,都是想打断她那些不为人知的思考和猜疑,顺便“不战而屈人之兵”,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是韩珞成脑海里却又突然弹出了那个问题:“我想问……你救下小玉时,她伤势如何?” 叶桓微转过头来看他,韩珞成却没有看向叶桓微,仿佛是在躲避着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叶桓微看他这个状态便知,他已经对萧兰君动了情只是他自己恐怕还在抵制这份情感。这句话与其是在问小玉,不如说是在问萧兰君。 若是萧兰君不碍事,她倒是很乐意成人之美的。但自己的人两次被抓住,都被折磨得险些丧命,这叫叶桓微不敢让韩珞成走近她:这样阴狠恶毒的女人,若是有朝一日反过来害了韩珞成,只怕他就不仅仅是心碎的问题了。 韩珞成的脾性,虽不能算得上善良,却也仁慈过人尤其是对弱势群体。反观萧兰君,又怎会与他性情相投?既然本来就不是一类人,走到一条路上也是意外,那干脆还是把不该有的情感早日扼杀,以免后患吧。 她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韩珞成:“小玉当时身上下多处鞭伤和棍伤,两处骨折,内伤严重。若不是天气寒冷,她又只穿着单衣和麻布外套,只怕不出一日,伤口溃烂,人早就没了。” 韩珞成闻言,宛如惊雷在耳,猛地看向叶桓微。 她知道韩珞成此刻心内无比震惊,却还是说出了一句貌似安慰,却把他伤得更深的话:“不过她还算有人性,小玉比起那个歌女,可算不得什么。” “你说什么?”韩珞成瞪大了双眼,按着桌子便要站起来。 第九十七章 祸不单行 () “我一直没有把那名歌女的伤势告诉公子,是想着良娣兴许会改过自新但是现在看到小玉这样,也就不敢奢求了。”叶桓微见他这般,还是多问了句:“但是我更怕的,是公子寒了心。殿下确定要知道吗?” 韩珞成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快说!” 叶桓微低头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双腿被打断,还割了手筋,眼睛被刺瞎,耳朵也聋了,舌头也被割了。身上下多处伤痕,却没有一处致命的。如此刑讯手法,实在是……专业过人。” “稀奇的是,一张脸却还好好的,一点皮也没破。”叶桓微的眼神深邃至极,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泛着猫眼一般的光泽:“公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韩珞成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叶桓微看得出来,他已经无地自容了: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那个歌女,又或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萧兰君。 更重要的是,若是在以前,萧兰君这般为人,韩珞成冷落她,找个错处禀告皇帝,或是使点手段逼她做点错事,再休妻另娶,也就罢了。但是如今萧兰君已然有孕在身,又叫韩珞成该如何对待她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呢? 叶桓微很快又接着说:“不过公子放心,我已经把她安置在府中,请了大夫来照料。这八个月以来,她恢复得还不错。双腿已然无力回天,但手还能动一动,只是拿不起任何东西罢了。她的五识已然部被封闭,无法与人交流,也得不到回应。” “所幸,也不知是那些人无计可施还是怎么的,她的嗅觉居然还在。若不是嗅到兰花香便放声大哭、咿呀叫喊,碰到箫时又还能辨认得出来,我还无法确认,就是萧兰君所为呢。”叶桓微故意把语气放轻,生怕韩珞成一时受不住,昏了过去可就麻烦了。 “公子,这个歌女,也是苍穹的人。她既然废了,烨园自然照顾她一辈子,绝不言弃。”叶桓微安慰道:“今日我所说过的这些话,公子即便承受不了,也要藏在心底。无论公子心中对萧兰君如何,都该做个样子出来。” “萧兰君是陛下的眼线,公子已经成功地拉拢了一半,若是此刻便放弃,公子脱离了陛下的视线,成邸还不知道又要被安插进什么样的人。”叶桓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扶了他一把:“公子,起来吧。” 谁知,韩珞成却软瘫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叶桓微见状,便跪下来安慰他:“公子,此事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狠毒的人……从今以后,我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手下的人落入她手,公子,别难过了。” 谁知韩珞成却突然转过头来,幽幽地看着她:“你是不是……骗了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萧兰君并非良人,所以捏造这些话,来骗我?” 叶桓微闻言一歪头,笑出了声:“公子现在还学会自欺欺人了吗?” 韩珞成一抬手,叶桓微手中的半截袖子便脱了手。他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她是陛下派来的监视者,你讨厌她,所以污蔑她,来削减我对她的情感,让我远离她,是这样吗?” 叶桓微闻言,缓缓站了起来,才道:“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远离她?” 韩珞成移开原本在她身上的目光:“我不知道!” 叶桓微退后两步,吼道:“正是因为她恶毒至极!”想起今天韩珞成所说的话,叶桓微怒道:“她如此冷血,如此有手段,公子还要接近她,你……你是我的主君啊,若是出了事儿,你以为她会在意吗?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韩珞成从未见过叶桓微这般声嘶力竭地吼人,一时把他吼醒了:不管怎么说,自己这番话绝不是礼贤下士的主君应该说出来的,一时也有些心虚。 叶桓微从韩珞成进门的那一瞬间起,就一直多思多虑,心想着自己的过失,还要安抚韩珞成的情绪,忍了许久,险些要爆发,却还是忍住了,颤声道:“公子,你今天不冷静,我也鲁莽,咱们不能再聊了,您好自为之吧。” 听她说完这句话,韩珞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闻得房门一开一关,脚步声远去了。 叶桓微从蘅琨酒家里出来,步伐极快,上车便道:“走,回府!”言语间尽是火气,叫凛风都吓了一跳:“姐姐,怎,怎么了?” 叶桓微没答话,只是呼吸声异常沉重,仿佛憋着什么事儿。凛风极少见她这般生气,不敢再问,小声“驾”了一声,便赶着马车离开了。 到了烨园门口,叶桓微下了马车,踏入府门。谁知流风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一派惊惶沉痛之意:“主子,主子!” 叶桓微见流风这副模样,心下一惊:“发生什么了?” 流风低下头,轻声道:“轻歌她……她自尽了……” “轻歌……”叶桓微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正是那名歌女。一时怒急攻心,气血上涌,止不住扶住墙根,临着沟渠,“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主子!”流风忙过来拍她的背,叶桓微连连摆手,抽出手帕抹了抹嘴,一手又抓住了流风的小臂,厉声道:“带我去!” 流风不敢违拗:“是!”便搀着叶桓微,往厢房去了。 叶桓微和流风闯入厢房中,却正好看见平时服侍轻歌的两名婢女,正跪在床前,呜咽着为她擦脸。 叶桓微隐约看到轻歌额头上有点异常,正要往前一步,却被流风拉住了:“主子,轻歌是……是一头撞在桌角上死的,伤口有些难看,你还是……别看了吧?” 叶桓微本来刚吐完,又横遭此变,腿一软瘫在了地上。“主子!”流风也跪在地上扶住她:“主子,节哀吧……” 叶桓微瘫坐在地好一阵儿,才靠着流风的肩膀,喃喃道:“流风哥,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让这些好姑娘,搅到这乱局里来……轻歌已经没了,小玉也曾被打得体无完肤,蓝锶……若是蓝锶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她们的爹娘啊?” 流风知道,叶桓微素来多心,这番话不仅仅是质疑,更是自责,忙劝慰道:“主子,你没错,她们都是叶家收养的孤儿,受了叶家的恩惠,投桃报李,也是本分。况且,主子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哪里会没有牺牲呢?” 叶桓微摇了摇头:“我曾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公子说,我太过无情。刚听到时,我以为他不过是气急之语……但是刚才我发现,看到轻歌,我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如何为她报仇,而是……是,她解脱了?” 她神思有些恍惚,竟自说自话起来:“也是……一个姑娘,手脚废了,五识不通,与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因为我的事,看不见,听不着,说不了话,不能自由行动,每天瘫在那里,感受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若我是她,只怕还会自尽得更快些。” “主子!”流风意识到叶桓微语势不对,怕她想得更多,劳心伤神,忙劝慰道:“主子也知道,轻歌姑娘是解脱了,如此伤感,也非她所愿啊……” “可是如果没有我,她能活得更好的。”她眼中的泪水完模糊了双目,痛心疾首:“正是因为加入了苍穹,因为替我办事……她本来可以弹着琵琶唱着歌,虽说勾栏瓦舍不干净,但也活着,也闲适……” 想到轻歌以往见面时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轻声,却又极用力,像是在用尽力反省和悔恨:“可是现在,她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周身冰凉,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比我还小三岁啊……”说到这里,叶桓微低着头,无声饮泣。 流风本来才止住,被叶桓微这么一番话,又感染了几分悲怆,激涌上鼻腔,也红了眼,却是一句话也劝不出来。 叶桓微这边伤心非常,却能纵情宣泄。而韩珞成回到府中,却还要面对和隐忍。 打韩珞成从蘅琨酒家里出来之后,燕皓便发现不对了。但韩珞成没说,光看脸色,燕皓就觉得,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倾诉,而是安静。 岂料一回府,萧兰君便在堂上等着,见了韩珞成,笑着迎上来说:“公子这是去哪了?下人们都说不清楚,我一看,都二更天了,还想叫他们出去找呢。” 韩珞成原本面无表情,见萧兰君笑脸相迎分明是一副最贤妻良母的乖巧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曾是一个残害他人的毒妇呢? 韩珞成心下已经隐隐有了决定,突然看着她笑了,笑容极其灿烂:“兰君,你礼佛吗?” 萧兰君被他这极其不寻常的一笑唬住了:“这是自然,公子……有什么疑问吗?” 韩珞成接着笑道:“那你,会杀生吗?” 萧兰君登时心下一咯噔: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手心也不由得冒出了汗,与他对视片刻,想从他的目光中找出点蛛丝马迹,却越发心虚:“公子,何出此言?” 第九十八章 当堂对峙 () 韩珞成和萧兰君就这样站在堂上对峙着,互相站得极近。萧兰君身后的白姗一脸疑惑,看向燕皓。燕皓不明就里,悄么声地一耸肩,微一摇头,又看向韩珞成的背影了。 韩珞成想从萧兰君眼中看出点阴狠沉闷的神色,紧盯着她的双目,故而明明是一脸微笑,在萧兰君的视角中,却是不寒而栗。 萧兰君知道,韩珞成必是有话要问也许是质问。虽有些心虚,但也朗声道:“燕皓,白姗,你们都下去吧。” 待四下无人,萧兰君见韩珞成僵在那里,气氛有些焦灼,便展露笑颜,想打破僵局:“珞成,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好吗?”说完,她想拉着韩珞成坐下,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动,只能留在原地,怯怯地看着他。 韩珞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眼中的猜疑暴露无遗。他死死盯着萧兰君,反抓住她的袖子,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问出口了:“我问你,你可曾在府中,刑讯逼供过下人?” 萧兰君闻言,如晴天霹雳砸中耳边:今日他去见的人,一定告诉了他些什么!是小玉的事么? 还是说,原来那名被新月跟丢了的歌女,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但她唯一可以绝对确认的是,韩珞成当日在画舫上的约客,和小玉的主子,不说是同一个人,但一定是同一伙人。 而这同一伙人,也就是皇帝想知道的,一直在暗中襄助韩珞成的势力。 但还是强作镇定,低着头说:“有过。”但很快又说:“但是以后不会再有了,为了你,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珞成,我知道你一直对小玉的事有疑心。”萧兰君知道瞒不住,计上心来,索性坦白了:“但是,小玉的事,非我所愿啊!” “非你所愿?”韩珞成见萧兰君已经挑明,干脆也不再是一副好脸色了:“若不是我今天去蘅琨酒家和杏林堂的白家少爷相会,说起他近日收容的一个小乞丐,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有如此手段,打了人不说,还要扔到街上去!” “要是小玉没在路边遇上白少爷,没进杏林堂,只怕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韩珞成怒不可遏,却又不能将歌女之事挑破一旦说破,自然也就暴露了自己在外边确有谋士。到时叶桓微的事若暴露于萧兰君的眼皮底下,怕是也不好过了。 他非要点明小玉的事,倒不是为了和萧兰君秋后算账。只是想让她速速收手,切莫再伤及无辜。况且,也当是给她一次机会,改过自新。 因此,韩珞成也仅仅是根据叶桓微的只言片语,诸如“小乞丐”、“丐帮”之言推断出,小玉是在丐帮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乞讨时故意靠近韩,叫他产生怜悯之心,才带回邸的。而小玉在邸为妾之事自然也不能说出来,白思荃便成了一道挡箭牌。 萧兰君“扑通”一声跪下了,抬起头时,却是泪花盈盈。她抓住韩珞成的衣摆分辨道:“公子,你以为我这个良娣,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光鲜亮丽吗?你看我身边的白姗和新月,哪一个不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我是那等最刻薄狠毒的主子。但是不严格治府,不惩戒那些不识礼数、翻了大错的下人,如何能威慑众人?公子回府之后,我手里就再没出过命案。独小玉一件,却是她行径实在可疑,不得不审啊!”萧兰君泪眼婆娑,仰望着他,很是诚恳。 “当日新月特地来禀报我,以我的名义把小玉抓到地牢里,还用陛下威胁我,叫我过去问话。我问了几句,自然是问不出来的。新月便觉得我不是真心为陛下做事,就叫我先回,由她审讯。后来,她只说是把小玉丢到街上,寻她背后的主人,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韩珞成冷冷地俯视着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再怎么着,也是良娣,是主子!新月若是没有你的指使,又怎敢随意用刑?” 萧兰君摇着头哭诉道:“妾身……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况且自从公子回京之后,我便战战兢兢,生怕惹公子生气,与妾身失了情分。妾身知道,公子是良善之人,自然不会同意妾身行此等悖逆之事。妾身既要讨好公子,又怎会明知故犯呢?” 这一点倒是把韩珞成稍稍说动了,但他依然不能相信新月会如此主动。但接下来萧兰君的话却叫他震惊了:“不仅如此,公子初回京时,便与一位客人游了画舫。新月当晚跟踪公子,却依旧没有那位客人的信息。” “她说,说陛下告诉过她,要看好公子,更要叫妾身了解公子的一举一动,便私自将画舫上为公子助兴的一名歌女捆来。我想放了那名姑娘,便对新月说,公子刚回来,成邸里不能出私自囚禁、拷问外人的事,叫她把那名姑娘放了。若要探听,可以另想办法。” “然后呢?”韩珞成心下信了五分,连忙追问。萧兰君用一只袖子拭了拭两颊,嗫嚅道“可是新月说,有什么事,陛下自然会压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私下里把公子的事情探明白,一字不差地禀告陛下。” “我狠不下手,就随她去了。后来她向我禀报,说那位姑娘死了。吓得我……连日诵经,生怕她的亡魂回来,不顾真正拷打她的人,却来找我这个所谓‘幕后主使’报仇……公子,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啊!”萧兰君哭得梨花带雨,颇惹人怜。 韩珞成承认,他心软了。姑且不论萧兰君所言是否属实,新月的身份却是毋庸置疑的。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扶了萧兰君一把:“起来,你还有身孕,坐席子上说吧。” 萧兰君被韩珞成搀到位子上坐好,韩珞成自己也坐下来:“接着说。” 萧兰君呜咽着往下说:“公子不想,我也曾是浦羲的公主,虽然过去是飞扬跋扈了些,但也从不曾伤及人命。现如今我学了礼数,性情大改。况且上有佛祖,下有人言,又怎敢随意伤人性命?” “若说亲自拷问下人,也是有的。”萧兰君低着头,似在认错反悔:“公子回京之前,我有时下手重了,打死了两个下人,但都是通奸和屡次偷窃之罪,我下手重了些,也就……不过发送的银钱,却从未克扣,都是好生安葬的。” 韩珞成也曾问过谢姨娘关于萧兰君的大小事,与她相处了这些天,也不太相信她就是叶桓微口中那样的人。心想:若萧兰君果然是阴险歹毒之人,那查证之后再行责备也不迟。自己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追究下去,恐怕还会暴露更多。 于是叹了口气说:“小玉现在已经被白家少爷送到他们家中,休养去了。我也说了,等她休养好,就在白家做事吧。毕竟你说那件绿玉簪,若真是她拿的,也属偷窃,不宜留在我成邸了。” 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沉声道:“今日之事,是我错怪你了。今后若是父皇叫新月传信来要我的动向,我会告诉你,你照我说的禀报便是。这样,新月也就不会为难无辜者了吧……” 萧兰君听到这里,竟又掩面哭了起来。“怎么了?”韩珞成不明其意,萧兰君却是泪如泉涌:“都是妾身不好,当日陛下下令,我就应该严词拒绝。如今公子真心以待,我却还必须要把公子的举动报与陛下,实在是……” 韩珞成闻言,眉宇也柔和了些,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父皇若真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那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你当时也是为了保命,不管怎么说,也是事出有因。乖,没事了。”说着,便抽出手帕,替她拭泪。 萧兰君点了点头,一双泪眼望向韩珞成,最是楚楚可怜:“公子,我……” 不料,却被韩珞成突然打断:“叫什么公子啊,叫我的名字吧。”收回手帕,又浮现出了日常的一抹微笑,却带着几分倦怠,不同以往。 萧兰君闻言,心下一暖,他又开口了:“兰君,你要知道,这世间的女子,除了母妃和谢姨娘,只有你能叫我珞成。” 萧兰君这才注意到,韩珞成虽然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深邃无比。 配合上这句话,像是在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一定不要背叛我,否则…… 否则什么,萧兰君却是看不出来了,只得一笑化解了此刻的静默:“珞成,我以后定不再犯,新月要行鲁莽之事,我一定事先通知你。我说过,为了你,也是为……我们的孩子。” 韩珞成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朗声道:“来人!”萧兰君以为他还要做什么,愣在原地。 谁知他却转过头来微笑道:“我累了,还要回书房记录点东西,你回昭兰院,好生歇息吧。”正值此时,燕皓和白姗都进来了,韩珞成便嘱咐道:“白姗,照顾好良娣。”“诺。” “我走了。”韩珞成不待她回应,淡然一笑,便拂袖离去了。 第九十九章 桓君之结 () 待韩珞成离开,白姗忙走上前来扶起萧兰君:“良娣,究竟是怎么了?奴婢刚才,都听得公子的怒骂声了。” 萧兰君站起来,抽出袖中的手帕,拭干脸上的泪痕,脸上尽是落寞:“他果然,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告诉新月,明天开始,派人跟踪公子。务必要查出小玉和那个歌女的主子,究竟是谁!” 这边,韩珞成出了正厅,一路都走在燕皓前面。回到墨怀院,解下披风,精准无比地扔到燕皓怀里。燕皓懵头懵脑地接住了,挂在衣架上,开口问道:“公子,叶掌柜说什么了?你今天……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啊?” 韩珞成瘫坐在书桌后,直接向后一倒,枕在了地板上,朝燕皓招了招手。 燕皓不明就里,坐在韩珞成身边,微微伏低了身子,问:“究竟怎么了?” 韩珞成躺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桓微和萧兰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燕皓越发疑惑了:“公子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叶掌柜一直在为公子谋划,当然是好人啊。至于良娣……不好说。” “哦?哪里不好说?”韩珞成闻言,又望向了燕皓。 谁知他讪讪地笑了笑说:“叶掌柜是公子的谋士,又不是成邸的人,不属于我的主子。但是良娣就不一样了,她是公子的良娣,自然就是我的主子。我要是公然评价良娣,岂不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了?” 韩珞成瞥了他一眼,便开始闭目养神:“我本来是要问你她们俩的品性,你却先说桓微是好人,又说良娣不好说,这岂不是就在暗示我,你觉得良娣终归不是什么好人嘛!” 燕皓连忙说:“呐,这句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说过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自从公子回来以后,良娣对府中的下人都还不错,这一点公子也问过谢姨娘了。但是今天下午公子说了小玉的事之后,我就开始想……”说到这里,燕皓停住了。 “想啥?”韩珞成睁开了眼。 燕皓迟疑了一下说:“可能良娣,就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人吧。” “在我们这些下人的眼中,良娣对公子,那真是情深义重试问哪个女子,能等一个对自己也许没有半点情分的人,等了整整四年呢?”燕皓挠了挠头说:“但是,陛下的旨意也确实是不可违抗。所以,良娣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也不能怪她。” 韩珞成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燕皓,你还记得我们初回坤京,第一次去见桓微时的情形吗?” 燕皓点了点头:“当时公子特地租了一条画舫,只有公子、叶掌柜、寒风姑娘、船夫和我在上边。对了,还有那名……事后被人毒哑了的歌女。公子提这件事做什么?” 韩珞成照旧是闭着眼:“今天我从桓微那里得知,那名歌女,不仅是被毒哑了那么简单。”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有些虚浮:“那位姑娘,还被废了手脚,眼睛瞎了,也听不见了。” “桓微说,她之所以能判定这一切都是萧兰君所为,还是因为那位姑娘嗅着兰花香、摸着箫管便啼哭不止……可是燕皓,你说,我该信谁呢?”韩珞成越说,越是迷茫。 燕皓闻言,也是惊恐万分,颤着声问:“这……良娣下手,竟这么狠毒?那可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啊!” “可是良娣又说,那是新月逼着她抓的人,她自己也并未出手。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陛下需要知道我在宫外的部势力。”韩珞成缓缓睁开了眼睛:“燕皓,我到底该信谁的话呢?我知道桓微是为我好,良娣也是真心实意,但是……” “她们明明从未见面,却像是天生最不对盘的冤家。”韩珞成想到这里,突然不说话了。 燕皓见他这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岂料他想着想着,却突然坐了起来,“”了一声,转过头来问燕皓:“你说,要不我干脆引她们俩见一面,怎么样?” “啊?”燕皓呆住了,韩珞成解释道:“你看,桓微之所以对良娣印象不好,不正是因为她觉得良娣心肠歹毒么?而良娣之所以想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下落,不是因为陛下的旨意么?” 燕皓摇摇头说:“公子别忘了,这两人根本就不是因为主观地讨厌彼此,才互不相容的。你也不想想,叶掌柜是公子的谋士,良娣却是陛下的使者。把叶掌柜的身份坦白,会不会让陛下知道不说,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啊。” 韩珞成被他这么一点,想来果然不错,只得苦笑着说:“是啊,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除非良娣和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归顺于我,或者陛下不再监视我。但是……要真是按照萧兰君的说法,她身边那个新月就够我们对付的了。” 燕皓点点头,叹了口气。正值此时,韩珞成摆摆手道:“不说了,小玉和那个姑娘,她会安置。但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她们。今晚我清点一些财物出来,明天去梨花台的时候,你一道给了吧。虽然桓微不差这点钱,但我总该尽点责任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香香和盈盈。桓微说盈盈问题不大,怕的是昭兰院那边误以为她是我的人,所以做什么事,都疏远她几分就好了。”韩珞成揉了揉太阳穴说:“麻烦的是那个香香,她的家人握在良娣手中,我若是直接去找萧兰君要,她自然是不会认的。” “这两天,你多和香香接触接触,就说是我的授意。最要紧的,是从她手里拿到关于她家人寄给她的东西。”韩珞成灵机一动:“最好是有特色的,比如一样东西,其中的原料只有某个地方才产,这样最好。” 燕皓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也去跟谢姨娘说一声,让她平时多注意咱们书房里的这两个丫鬟,免得昭兰院那边又伤了人命。” 韩珞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我只希望,不要再出现任何一个我保护不了的人,就好了。” 说到这里,又勾起了他一桩事:“燕皓,你自幼可是在宫城里长大的?” 燕皓点了点头:“公子知道,我本是罪奴,出生在暴室。若不是因为陛下宽宥,允许当年的魏大将军挑选我们,训练为金羽尉,只怕我现在已经是宫里的宦官了。” 韩珞成凝眉道:“那我问你,你可知宫里有什么,供太监玩乐的地方?” 燕皓闻言,突然怔住了,韩珞成见他不答,催促道:“快说啊,是不是有这样的地方?” 却见他低下头,沉痛地点了点头:“宫里常会有犯了错的宫女,一等宫女大多数会被杖杀,或是送到司正局监禁,因为她们算是宫里有体面的宫女,最多也就是去暴室和洗衣坊。一般太监们怕被发现,不敢把她们送到那样的地方去。” “但是主子位份低的二等宫女和普通三等宫女就不一样了,一般不问旨意,都是直接送到暴室的,这里面难免有人口出入。”他噎了口唾沫,接着说:“出入的那部分,就是被送到,那种地方去了。” 韩珞成一拍桌子:“皇后竟也不管么?”“这样的事,也曾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过。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就打压过一次,但也只是罚了几个主犯、查封了地方而已。几个月之后,这他们就又挪了一个地儿,继续这样的勾当了。” 燕皓沉声道:“一般来讲,如果某个晚上有几名原来等级不高,但有几分姿色的宫女彻夜未归,我们就心知肚明了。” 韩珞成的手攥成了拳头,冷汗直往外冒:“你七岁的时候?到现在……都已经十三年了。十三年,这里面得出多少命案!” 燕皓叹了口气,韩珞成却坐不住了:“不行,这件事……我一定得去跟母妃说,只要再度发现,皇后便不得不整治。哪怕只有几个月,也是好的。” 燕皓却连忙阻止了他:“公子不可!你现在才刚回京,夫人又不受宠,宦官集团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后宫中说得上话的群体。一旦得罪了,不仅公子要遭到训斥,夫人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那……我去找桓微商量!”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蔫了:“我今天才对她说了重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再与她如往日一般说话了。” 燕皓问:“公子说什么了?”韩珞成便将自己和叶桓微的对话说了个大概。 谁知,燕皓一听完,便叹道:“公子,你这可不仅仅是重话了。‘无情无义’,也亏你想得出来!你想想看,让良娣发现她,是一件多凶险的事?可是她却冒着这个危险,把那位歌女和小玉捡了回去好生将养,这不是重情义又是什么?” “虽说小玉的事上,叶掌柜确有些无情。但总而观之,小玉既没有受伤,也在邸里好好地做了姬妾。最重要的是,良娣不可能再找到她,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燕皓这么一点拨,韩珞成算是大梦初醒了:他却从未想过,小玉养好伤之后,待在哪里最合适。在烨园,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在寒川,又怕被叶昭钰欺负。藏在邸,可不就哪怕昭兰院的人发现了,也无计可施嘛! 第一百章 各有千秋 () 韩珞成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边暗自懊恼,一边蹙眉道:“我以为她纯粹是为了让小玉合情合理地进邸……她也不说自己还有这般算计!” 燕皓叹了口气,劝慰道:“公子,我总觉得每次咱们见到叶掌柜,她都像蒙着一层纱,让人看不透,想不明白。”他支起身子来,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一边说:“我以前在宫里也见过这样的人,但是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韩珞成笑道:“你说到点子上了,桓微的性格就是这样。叫人有时想把话说明白,又怕她介意,指不定还会被她反怼。说不明白,又怕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燕皓也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韩珞成突然问:“对了,这两天怎么没见林琅?我还想找他议论些朝政上的事呢。” 燕皓笑着说:“林琅自幼是公子的侍读,今年也弱冠了,自然是要到太学去听讲的。早上公子要去上朝,林琅却是午时后才去,你们的时间都错开了,见不到也很正常。” 韩珞成站起来,自行走到屏风后更衣,一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父皇为了防我们这些公子们,还真是穷尽心思。林琅从八岁开始跟着我去上学,现在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可是公子一旦及冠之后,侍读就要每天下午都到太学去听讲。” “若不是他父亲一直镇守南境,他族里的人又都不在坤京,只能一向住在我府上的话,怕是早就断了联系。”他除下外袍和腰带走了出来,交给燕皓:“你等会儿出去,顺便交给香香吧,这段时间她不便进来。” 燕皓接过来,颔首道:“诺。”便转身离去了。 韩珞成想了半夜,四更天才睡去。叶桓微回到房中,却是一夜难眠。 四更天韩珞成昏昏入梦时,烨园后门还在运送着棺材和香烛纸马,将近五更天才忙定。 凛风打点完了来人,回到书房禀告:“姐姐,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姐姐为什么非要大晚上的忙这些事呢?” 她放下手里的黄历纸,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盖了棺,城门一开,就得离开坤京。卯正二刻,流风会带上我的手书运到城外灵山上的静莲庵中,由庵里的静灵师**排此事。我素与她有些古琴上的交流,再添上些供奉和善款,想来她也会尽心办的。” 凛风又问:“那流风哥要留在那里打点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他和送葬队伍并不同时出京。之所以城门一开就往外走,是因为那时天才蒙蒙亮,并不容易叫人察觉。到时棺材先行,流风隔小半个时辰再出去。运送的人也都是棺材铺里的伙计,他们留两个人在那里便是,流风一交代好就得回来。” “待会儿你悄悄地把这封信送到文府,塞在门缝里就行。”说着,叶桓微敲了敲桌上的一封信:“我会让寒风先去静莲庵住几天再回来。她在那边守过头七,也算是尽了她们原来的姐妹情分了。” 凛风走近,拿起信件道:“姐姐这样做,是为了撇清轻歌姐姐和我们的关系吗?” 叶桓微点了点头:“我刚刚叫你去取两个红木大箱,箱子的侧板打通,也是为此。待会儿椁就放在箱子里,送到静莲庵外的森林里时再盖棺,箱子里装些木头和枯枝,原路送返。这时伙计们换上素服,抬到山上去,就不至于让人生疑了。” 凛风嘟囔着说:“不过就是一个良娣,有那么强的警觉嘛!”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她确实只是个良娣,但是她的背后是皇帝。清晨送棺,实在是太蹊跷了,保不齐城门会有她的人。但是送货物就很正常了,更何况车上还插了蘅琨酒家的旗帜,一般都不会被查。” 凛风点点头,半晌才弱弱地说:“姐姐,我怕。” 叶桓微猛然抬头:烛火照耀之下,凛风一双墨瞳中的畏色被她尽收眼底。她心下了然,向凛风招了招手。凛风会意,坐到了她身边。 叶桓微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是习武之人,怎么会怕尸体呢?更何况,轻歌还是我们的朋友。过去她在寒川时,你不是最喜欢听她唱曲吗?” 凛风低下头,低声说:“过去在叶家,我是接触过死人。但是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截杀或者是收尸,都不觉得怎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敢靠近轻歌姐姐……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没错。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最后一眼。” 凛风抬起头来:“姐姐的父亲?叶家四房的家主?我听人说,叶四爷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姐姐那时还很小,竟还记得?” 叶桓微这才自觉失言:她说的自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魏家四房的家主魏江麟。她的身世只有流风和寒风知道,因为凛风尚且年轻,不敢轻易告知。所以寒风负责她的起居,流风负责苍穹的事宜,凛风不过打打下手罢了。 于是她话锋一转:“是啊,毕竟是至亲。我与父亲相聚时间甚短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和轻歌自幼相识,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她拍了拍凛风的肩膀:“你是怕她现在,和从前你看到的任何一个时候都不一样。” “若是面目非,再想到她以往的音容笑貌,实在是叫人……彻夜难眠。”叶桓微低眉道:“若是不愿看,就不看了吧。轻歌的仇,我一定原原本本地报!” 凛风疑问:“良娣是四公子的枕边人,又有亡国公主的身份,苍穹查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万一她背后势力强大,已经到了我们无迹可察的地步,我们又怎么替轻歌姐姐报仇呢?” 叶桓微抬眼看他:“凛风,你知道荆轲吗?” 凛风点点头:“这自然知道,刺杀秦王的大功臣嘛!虽然失败了,但是他说了天下人都不敢说的话,做了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是千古义士啊!” 叶桓微颔首道:“可是你知道吗,荆轲在刺秦王之前,取了樊哙的首级,花数日淬了一把宝刀,还思虑了数日,等一位友人的到来。他准备得那么充分,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为轻歌报仇,就要触及萧兰君甚至是皇帝的利益,自然是如刺杀秦王一样的不可为之事。是故在精神和谨慎、周的品质方面,我定然会以荆轲为榜样。”她神色坚定:“但是我,绝不做荆轲!” 凛风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姐姐,轻歌姐姐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们成功的!” 烨园之内,海棠依旧。月满亭台,芳魂离梦。 次日午后,韩珞成携萧兰君上了梨花台。好戏开场,燕皓便悄悄离了席。 谁知才到了台阶中段,燕皓便被人叫住了:“燕侍卫!” 燕皓一听这称呼,便知不是白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飞燕纹皂袍的年轻女子。裹着云纹腰封,佩一把短刀,长马尾干净利落,面白如纸,不怒自威正是跟在萧兰君身边的御赐护卫,新月。 他心道不好,却也只能笑盈盈地朝新月行了个礼:“月姑娘,你怎么来了?今天演的可是范蠡献西施的故事,若错过片刻,岂不可惜?” 新月本来镇定的眉眼抽了抽,语气颇为平静:“燕侍卫为何叫我月姑娘?”她确实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她。 燕皓愣了愣,挠挠头笑着说:“我叫新姑娘,显得有些怪异,叫姑娘的讳,又怕冒犯了姑娘。月姑娘多好听啊,你说是吧!” 新月闻言,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憨态,怔了怔,回过神来,低头道:“燕侍卫,你出来做什么?” 燕皓摇了摇手里的钱袋子,笑着说:“去结账啊!咱们一共订了两张戏票,三张随侍票,我总得把钱给人家吧!不然回头戏倒是散了,咱们成四子邸却没给钱,不就尴尬了么!” 说完,见新月不知怎么开口,燕皓又问:“月姑娘不喜欢看戏么?那正好,我也不爱看戏。不如姑娘陪我去结账,我带着姑娘去逛逛附近的食肆如何?这场戏可要演一个时辰呢,闷着可不行!” 新月回绝道:“陪燕侍卫去结账还可,四处游荡就算了。我本是陛下钦定给良娣的护卫,一旦有差池,可就不好了。” 燕皓闻言,也只得故作遗憾地点点头:“嗯……那好吧,月姑娘随我来。” “月姑娘平时喜欢什么?我看姑娘衣着朴素,行为爽利,不愧是司正局训练出来的!”燕皓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我看姑娘平时都不和府里的丫鬟们玩乐,倒是很有习武之人孑然一身、不喜近人的风格。” 见新月没答话,燕皓以为她是识破了自己套近乎的战略,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听她说:“燕侍卫也是宫里出来的,难道你们金羽尉的将官,就没有说过力护卫主子,不得有个人喜好,以免被人暗算么?” 原来是反应太慢!听她语气还算和缓,燕皓立即笑着答道:“自然是有说过的!我刚跟公子那会儿,也和姑娘你一样,不喜欢跟人来往,不爱说话,也没有自己的喜好。” 第一百零一章 进退维谷 () “但是后来,我跟了公子之后,他便告诉我,人生在世,不能满心里都只有自己的职责,否则会过得很累的。”燕皓想起在北城郡游学的日子,会心笑道:“公子说,找到了自己所喜好的东西,为自己活着,才不辜负了这条命。” 新月听了这话,薄唇微启,确实没说什么。 快走到柜台了,燕皓“哎呀”一声,停下了脚步。新月立刻按住了刀鞘,忙问:“怎么了?” 燕皓转过身来,笑了笑说:“公子这两日心情不好,他最近喜欢小吃街出的蜜饯和果酒,我本想着今天要趁公子和良娣看戏时出去买的。但这不是要结账,又要保护两位主子嘛!” 说着,他把钱袋递给了新月,眉眼含笑:“公子喜欢的口味我最清楚,还是得我亲自去。既然月姑娘不便离开,不如月姑娘替我去结账,我去去就回。” 新月一愣,拿过钱袋,心下有些疑虑,燕皓却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里边的钱刚好,还预付了下场戏好位子的定金和打点下人的赏银,月姑娘只管直接交给柜台,说是成四子邸的便可。” 新月自是以为钱袋之中必有端倪,于是点了点头,又问了句:“燕侍卫是要驾马车去么?” 燕皓摇摇头:“这么近,我走着去就好。马车停在后院,若是戏完了我还没回来,便请先带着公子和良娣回府吧。” 新月见他身上并无其他物件,一袭修身轻衣,更是装不下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也不想让他独自出去,便阻拦道:“新月武力浅薄,保护良娣还绰绰有余,保卫公子却怕道行不够。不如燕侍卫且先留下,等二位主子回府,再出来不迟。” 燕皓笑道:“月姑娘不必忧虑,再怎么说,公子也和如今的唐侍郎学过些剑术,武艺并不在我之下。况且公子知道我不乐意看戏,也是同意我出来的。”见新月还要开口,燕皓又道:“咱们再聊下去可就真来不及了,月姑娘,告辞!” 新月见他转身就走,抓着手中的钱袋不知所措。想了想,还是跟在燕皓身后出去了。 远远地跟着燕皓,却见他一路走着,只逛小摊,不进店铺,讲价讲得倒是熟络,挑吃食的本事也真真随了韩珞成。 新月盯着他逛了半个时辰,即将返程。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实在不好暴露,便也转身回了梨花台。 她一路走着,一路拆开钱袋:里边只有十几两碎银子,和一张交待的清单,上面写着多少用于戏票,多少用于打赏。 新月出自内廷,也受过些训练。知道空白纸上用些涂料抹匀,或是用火烤、用水淋,能让原本毫无内容的纸张上显出字迹。一时心有所动,便将纸张取出,收入怀中,这才把钱袋递给了柜台。 燕皓一手抓着几袋果子,一手提着两瓶小酒,走进梨花台的大堂内,正好遇上新月。“哟,月姑娘还没上去呢?”燕皓笑道:“既然如此,麻烦帮我提一下这个,拿到马车里去吧。”说着,他把手里的酒递给了新月。 新月接过来,点点头:“我出来已久,燕侍卫不如把东西交给我,你先上去保护主子吧。” 燕皓愣了愣,恢复了脸上的笑意:“这蜜饯可不轻,咱们一起去吧。”说着,他便径自向后院走去,新月不便阻挡,只得随他前去。 燕皓将蜜饯和酒放在预先备好的木箱中,塞回车座木板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月姑娘,咱们回去吧。” 新月却拒绝了:“还有一会儿就该散场了,里边喧闹,我在这儿守着吧。”燕皓早就料到新月会找时间和自己带来的东西独处,也只得笑了笑说:“也罢,那就麻烦姑娘了。”说着,便兀自离开。 待燕皓离开后,新月果然打开了那个木箱,翻看里面的东西:酒都是密封的,不好拆开。蜜饯一包一包打开,看了看,再揉了揉纸袋果真什么也没有。 她不肯就此罢休,四下翻看。轻轻一碰酒瓶,却碰倒了原来酒瓶的瓶底有一个被浆糊黏着、折成了小方块的纸条。酒瓶底部不平衡,自然就容易倒了。新月一时不辨真假,更不好当众拆开来看,只能收于怀中。 回府之后,萧兰君坐于梳妆台前,白姗替其卸下钗环。新月知道,这纸条要真是有人写给韩珞成的,其内容很可能关乎其主。萧兰君虽然还在帮皇帝做事,可腹中究竟有韩珞成之子。一旦涉其利弊,只怕还会加以维护。 因此,新月只借口放刀更衣,回到房中。拆开那个纸条,却原来是洋洋洒洒的一封信。 看完内容,新月放下信纸,脑门渗出了汗珠:信中一事倒不是与韩珞成有关,但却直接关系了当下坤京里最关注的夺嫡之争若是此事交到陛下面前,只怕朝中一方势力,便要土崩瓦解。 但她未曾忘记,皇帝让她们监视韩珞成的本意,是要明确各位公子背后的势力加以制衡。如此一方直接瓦解,必然又会导致局面失衡。新月心想:不如就把此信交给萧兰君,让她自行定夺。 萧兰君看罢信件,也是难以置信:“这信来历不明,实在可疑!当下二公子在朝中如日中天,陛下又更宠爱二公子,他的胜算比大公子更甚,怎么可能屯兵谋反呢?这信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新月答道:“燕皓今天去买了蜜饯和果酒,这是我在酒瓶瓶底找到的,当时纸条就黏在瓶底,并不能确认消息是不是这酒馆透露的,上面也并无标签,只怕是不好查。” 萧兰君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对折,交给白姗:“既然真伪难辨,情报也难说真假,不如你去复写一份,新月附信传书给陛下,请他自行判断之后再做圣裁。” 想到信的末端,她又补充说:“信的落款是个‘桓’字……陛下见之,应该会去核查京中大户的族谱,看哪个世家子弟的名字里带了‘桓’,这也许就是公子背后的势力了。” “不过,也别只查青年才俊。”萧兰君想起那支碧玉簪,淡淡地说:“告诉陛下,也该查一查女子,方是百密而无一疏。” 新月道了声“诺”,又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条:“这是我在燕皓交给梨花台的钱袋子里发现的,担心有什么玄机,特地带回来请良娣甄别。” 萧兰君没接过来,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对镜道:“白姗是处理这些东西的好手,你该交给她去做。” 新月见过萧兰君最落魄的时候,素来不把她放在眼里,何况又是个直肠子,有什么便说什么。是故冷冷问道:“良娣是公子的人,难道就不想亲自处理这张纸条吗?” 白姗闻言,连忙用眼神制止了新月。萧兰君不以为然,只浅浅笑着说:“你不必来套我的话。我虽是成四子邸的良娣,却也是陛下的使者。陛下派我来,自然是为了公子好。我若擅自处置,岂非违背了陛下的初衷?” 白姗见她圆滑地把此事顺了过去,忙笑着附和:“是啊,良娣是明白人,所言所行,自有道理。”又转向新月:“姐姐,咱们快去处理吧,若是信中真有隐情,陛下今日还来得及处置呢。” 新月也不分辩,权当是给白姗一个面子,便被她拉走了。 萧兰君卸下钗环,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来了一句:“若不是提前看见了树枝上挂着的红布条,只怕连新月都发现不了你吧?” 这时,从床后闪出一个深紫色的影子,朝萧兰君行礼:“公主殿下,怀王殿下问您,您要多久才能扭转当今局势?” “怎么,怀哥哥不相信我?”萧兰君照旧是背对着那个深紫色衣袍的人,慢慢地拾掇着桌上的首饰,波澜不惊地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在逃浦羲王爷的身份了?居然也敢白天派人来见我?” “殿下并非不相信公主殿下,只是故国子民深受华天官吏的荼毒,形同猪狗。怀王殿下实在不忍,以为复国大事,迫在眉睫。”那名深紫色衣袍的人又道:“若是殿下您身边的人碍事,影卫可为您除掉她们。” 萧兰君合上盖子,淡淡地说:“叫他放心,韩翎倒台只在一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韩珞成上位。还要请兄长用点手段,离间韩和华天皇帝。只要他们不合,剩下的事,韩自然会帮我们做。练兵才是第一要事,不可耽搁。” “是,属下告退。”那名影卫又闪到床后,刹那间,地上的影子便消失了。 她站起来,走到正堂,从供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骨牌,戴上犀角做的指甲。再而取下墙上的四弦琵琶,又走回卧房,坐在一张琴凳上。 她就那样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海棠花,散下的长发被微风拂动,琵琶在她怀中显得典雅。 蓦然,一滴眼泪凝结在她眼底,却迟迟不肯落下。 半晌,琴音流转,风过落花。 第一百零二章 人心之墙 () 回到成邸,燕皓一边把蜜饯归置到盒子里,一边说:“公子,我刚刚看了一下酒瓶的瓶底,你写的那封信,果然已经不在了。” 韩珞成把腰带和外衣挂在衣架上,笑了笑说:“咱们抛出这个诱饵,也够她们查好一阵的了。” “是啊,公子既然昨晚和良娣说了明话,还是得防着些。”燕皓拆着蜜饯袋子,突然发现了什么,还举起来说:“公子你看,新月连这蜜饯袋子都不放过。”说着,便又把袋子封了起来:“看来这些蜜饯,是不能要咯。” 韩珞成看了一眼,坐到书桌后边,吩咐道:“送给府中家里有孩子的下人吧。”“得嘞。” 燕皓见韩珞成不说话了,心中有些疑虑:“只是,公子为什么要让香香赶着缝一个钱袋子,又要让我故意给新月呢?我摸着,里头有一张纸,也是公子放给昭兰院的诱饵吗?” 韩珞成并未抬头,只是点了点头说:“其实那个钱袋上写了字,只不过要用些办法才能看出,且只有我和桓微知道。我放张纸条在里面,是为了吸引新月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把钱袋子拿了。” “但是香香,还不是公子的人,公子怎么敢交给她去缝呢?”燕皓早上把那块布料交给香香时便心存疑虑,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在赌,赌她信我,能保她家人平安。再者,也是暗示我信任她。这件事只有你我和她知道,她心里明白,若是说了,自然没有好下场。” 燕皓“哦”了一声,默默地继续收拾东西,一边用眼睛瞥着韩珞成的脸色:自韩珞成送亲回来之后,私下就总是这般脸色。虽说看上去是不悲不喜,叫外人看来,也定然看不出什么。 但燕皓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心里想的东西比在游学时多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纵然他确实是常常在燕皓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说的却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却从未曾出口。 比如唐境和他之间的事情,比如这一次叶桓微和萧兰君的举动。 韩珞成似乎也察觉到了燕皓时不时地在盯着他,头也不抬,只问道:“怎么了?老看着我。” 比如这个时刻!见着此景,燕皓此刻的脑海中正巧闪过一个念头:公子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还是那样会笑,会说很多的话。但是燕皓能感觉到,他不再一个只有满腔热血的少年郎了。 “公子,我在想,一个人究竟是纯粹一点好,还是,嗯……不知道怎么形容。”燕皓挠了挠头,目光平移到了面前的物事上。 韩珞成笑着说:“当然是纯粹点好。如果有机会不用勾心斗角,我也想没有杂质。” “嗯,有道理。嗯?公子怎么知道……”燕皓脸一红,眼光又落在了韩珞成身上。 却见他依旧波澜不惊地看着手里的书卷,浅笑道:“我知道,你是觉得自从咱们又一次回到坤京之后,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吗?” 燕皓见他挑明,也只得坦白:“华天怎么不一样,我不关心。我只是觉得,成邸好像不一样了。年前吧,虽然咱们也勾心斗角,却不至于现在这样。比如说,我原来还能跟白姗说上两句话的,现在却觉得,人家总像是在疏远我。” “我觉得每个人之间,都好像有一堵墙,把我们都隔开了。唐侍郎和公子,叶掌柜和公子,咱们院和府里的下人们,都是这样。”燕皓又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和昭兰院,也是这样。” 韩珞成沉默片刻,翻了一页,又说:“这不好吗?你看咱们昨晚和刚才说的话,要是放在去年,哪能在这院里说呢?” “你过去觉得这府里所有人都能相互亲近,是因为他们想亲近你。”韩珞成调整了一下姿势,接着说:“现在他们不亲近咱们,不是因为要疏远我们。恰恰相反,他们是帮了咱们院,暗示不再跟昭兰院说我们的事了。” “所以实际上,你以为的那堵墙,从来没有消失过。”韩珞成放下书,扭过头看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至于我和唐境,还有桓微,以后你就知道了。” 燕皓见他正出神,犹疑道:“那……既然这堵墙一直在,公子又为什么不开心呢?” 韩珞成闻言,猛地转过头来,无辜地看着他:“我看起来不开心?” “不不不!”燕皓忙摆手道:“公子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别人绝对看不出你不开心。但是我毕竟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这段时间总感觉……表情对了,但周围的气场不对。” 韩珞成看了看自己周围,又看回燕皓:“我有气场?” “啊?”燕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韩珞成却笑了,把手里的书卷一拍:“我居然有气场了!” “这……”燕皓扶额道:“公子,这不是重点吧?”不过见他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气,燕皓倒觉得,自己这句话,是真没说错。 韩珞成倒不是真开心,如燕皓所言,他最近是有一种如唐境一般“生人勿近”的气质。换而言之,就是冷峻了些,既不和小丫头们嬉笑,也不和府里熟悉的下人主动打招呼了。 如果燕皓知道他每天熄灯之后还要花至少一个时辰入梦,就知道他不是变了气质,而是开始变得细腻,想的事情多起来了。 而同一个夜晚,坐在婚房卧榻上的孙碧环盖着红盖头,脑海里也是诸事繁多。 与每一个新婚的小娘子一样,她惴惴不安地抓着膝盖的裙子,几乎要抓出了褶皱。但是与其他新娘子不同的是,她心中的紧张,不仅仅是为着新婚,也为着叶桓微给的任务。 她知道,自己现在能混成这样,已是成功了一半。然而剩下的一半却难以实现因为叶桓微从未给她下达过任何指令,反倒是丐帮的老丐曾与她说过:除非亲眼见到叶桓微或者足以证明她的物事,否则绝不可相信任何人。 她想起叶桓微说过的一句话:只有骗过了自己,才能骗过别人。也曾说过,韩是个绝情的人,可用时便花言巧语、一心许诺。无处可用时,便视为弃子、赶尽杀绝,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了解韩,又为何如此笃定。但孙碧环已暗自下了决心:既要瞒天过海,又不可情根深种,在这邸里,步步小心谨慎才是正道。 老丐还曾对她说过邸的事情,想来也是奉叶桓微之命,对她进行培训的:邸的主母是丞相公孙家的嫡长孙女,闺名南萍,韩在人前极看重她,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十分恩爱。 但想起这几日来韩与公孙南萍的种种恩怨,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韩和韩珞成一样,都受自家良娣限制,只能表面尽善尽美,私底下处处防备。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掌轻轻裹住了她紧抓着裙摆的小手,把孙碧环吓了一跳。那个人低沉而磁性的声音极温柔地飘在她的耳畔:“在想什么?裙子都被你抓皱了。” 孙碧环连忙松了松手,韩的手便也放开了。一根红木棍子挑开她的盖头,她一抬眼,清澈的眼波中便映出了韩穿着红色衣袍的身影。 视线再往上挪,是不经修饰的三角眉,一双瑞凤眼带着些许讶异,直盯着她看。孙碧环被盯得不自在,直楞楞地问:“公子看着我做什么?” 韩笑道:“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见孙碧环立刻收回了目光,他又补了句:“况且这身衣服,你一生只穿一次,穿起来又着实好看。若不多看几眼,岂非可惜?” 孙碧环闻言,驳道:“那要是我从今以后都不穿这身衣服,不化这个妆,公子岂非少来看我了?等我有一天老了,难道公子就弃我而去么?” 她说完这番话,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既然无情,又是被迫成婚,问出这句话,岂不表露了自己有情?实在不该出于本心,多了这句嘴! “妾身失言,公子见谅。”孙碧环干脆把头埋低了,不看他,也不说话。 韩却觉得她有趣,笑着坐在她身侧:“你这个问题问得对,又何来失言呢?今天给你的仪式,实在过于简陋,是我对不起你。” 孙碧环倒不这么觉得:“妾侍,位同奴婢,妾身本来连喜服都不应该如此周的。实在是公子和良娣抬爱,这样已经很好了。” 听孙碧环提起公孙南萍,韩皱了皱眉:“良娣跟你说什么了?” 孙碧环连连摇头:“良娣未曾对妾身说过什么。只是妾身毕竟有案在前,面对良娣,哪怕有公子护着,终究还是要存十分敬畏的。” 韩冷笑道:“她是良娣没错,但我才是邸真正的主人。以后她若罚你,你就搬我出来。哪怕是犯了天大的错,必得有我在才能掌刑!这件事我会交代府里的管家,有我在,纵然良娣恨你入骨,也不能动你分毫!” 第一百零三章 昭阳遗恨 () 孙碧环闻言,低下头去,没说什么。 韩以为她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出口,又问了句:“怎么?” “妾身知道,公子有许多难处。”孙碧环避开他的眼神淡声道:“公子是所有公子的表率,又要操持着邸上下,还得参与朝政。如果连我也要公子操心,岂不是太给公子添堵了?” “况且,内帷之事,本也应由良娣负责。”她低眉道:“若是因为公子偏袒妾身,惹得良娣不快,再说到皇后娘娘那儿去,可就闹大了。” 听见“皇后娘娘”四个字,韩目光一凝,想起了多年前一桩旧事。 大观十一年,昭阳宫中。 “本宫已经说过了。”宝座前站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妇人,戴着朝阳金凤钗,身着金边九凤袍。韩就站在殿上,她衣袍上团凤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他。 但此时韩手心发汗,并非为此他今年十八岁,很快就要建府了。而他心心念念未来府上的女主人,却为眼前这位母仪天下的妇人所不容。 “你们各退一步,我保她的性命。”她转过身来,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自己的儿子:“公孙家的嫡长孙女最是良配,将来若你登基,要封魏氏为夫人,她也不会阻挠的。” “父皇不是一直倚重魏家么,又为什么要……”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亲生母亲,跪下哀求道:“母后,魏家忠臣良将,在宫中根基不深,儿臣一直苦心经营与魏家的关系,更与恒儿情深义重。母后,请救救魏家吧!” 皇后蹙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魏家权势滔天,哪位公子都不扶持。你不过是在北城军营历练了几年,和魏家四房有些牵扯,也能称得上苦心经营?”她坐下来,又道:“况且魏江麟已死,魏秋恒并无根基,你在魏家,还能有什么势力?” “此事不必再议!”皇后见他还要再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你父皇要铲除魏家,有他自己的道理。与公孙家联姻的主意也不是本宫一意孤行。你若是再冥顽不化,陛下和本宫再想保你登上太子之位,也绝无可能了!” “母后!”韩跪行至陛前,放软了语气:“即便如此,又何须废掉恒儿的武功?习武之人,修行本就不易,她又是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如果连这点武力也没了,又怎么活下去呢?” 皇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韩好一会儿,半晌才言:“你父皇,是一个那么狠心的人,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长子!” “本宫自生下你之后,要你四岁启蒙,六岁习武,十二岁去边关,十五岁上沙场,也算是把你往太子方向拉扯。”她一时怒从心起,指着韩便骂道:“本宫要是知道,你这副硬骨头,能被一个黄毛丫头掰软,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北城!” “母后!”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儿臣自幼都听母后的,什么都是母后做主。唯有这一件,能不能让儿臣……” “不能!”皇后一拍扶手,猛然站起:“此事关乎你今后能否荣登大宝,没得商量!魏秋恒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孤女,本来就配不上你。本宫同意让她远遁江湖,已是心存善念了!” “皇儿须知,如果母后一意孤行,一定不会先告知你这件事。”她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放和缓了语气:“但是你我母子相连,若是因你一时冲动和魏秋恒成了婚,闹得满城皆知,你我,就再无翻身之所了。” “所以和公孙家联姻一是,母后会先帮你应承下来。”她走到韩身边,俯视着他说:“这几日,让她搬回魏府去住。剩下的事你不用管,本宫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 “要成大事,还需狠下这颗心。”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更在话语中增了千斤的力道:“相信母后,来日方长。等你大事一成,自有再见的时候。” “那时,你要护着她,又有谁能阻挠呢……”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公子!”“啊。”韩被孙碧环从沉思中拉了起来,脸色却不太好看。“公子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是想到了什么没做好的要紧事吗?” 韩听了这话,低着眉,神色和缓了些,替她摘下头上的饰品,都快摘完了,才轻声说:“是啊,是很久以前,一件没做好的要紧事。” 孙碧环微微抬头:“公子还年轻,一件事没做好,也不要紧的。以后可能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想办法弥补,不再犯就是了。” 韩轻轻地把她的头压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又过了半晌,孙碧环再次抬起头时,他看着她的眼睛,浅笑着回答: “好,我绝不再犯。” 四月初十,烨园门口,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了角门边。 “姐姐,寒风姐姐回来了!”凛风快步走到小祠堂里,见叶桓微跪拜完毕,才低声说了这句话。 这七天,她每个早晨都要来上一炷香,烧几串纸钱,再静坐一会儿再走。此外,餐餐斋戒,衣着首饰也朴素了许多。流风和凛风知道,烨园中不宜大办丧事,她这般作为,也算是在祭奠亡者了。 叶桓微转过身来,凛风向旁移了一步,她便看见寒风穿着一身干净舒爽的橘色衣裙,朝她跪下,叩了个头。 “起来吧。”她忙上前两步,扶起了寒风,细细端详,再微微一笑道:“还是那样,气色却好了许多。看来,文云曦待你不错。” 寒风点了点头,眼中却浮现出几点泪光:“主子却清减了许多,脸色也……凛风,你平时是不是又挑唆主子光吃零嘴,不好好吃饭了?” 叶桓微拍了拍她的肩膀,淡声道:“是这几日我吃斋,和他们没关系。轻歌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可入土了?” 寒风颔首道:“一切都是按照观里的规矩办的,静灵师太办得很尽心,也很妥当。这几日来人不多,也没人打探,主子放心。” 叶桓微点点头,又转头看了一眼铜盆中尚未熄灭的余烬,低头转过身来,还是慢慢往外走了。 “主子,你不问我在文家的所见所闻吗?”寒风看叶桓微没开口,心中倒有些不安:毕竟自己先前泄露了己方的机密给文云曦,就算叶桓微要问回来,也是情有可原。 谁知她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着,一边淡淡道:“你若是想说那些可以说的,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你判断过,觉得某句话不妥当,自然不会开口。” “况且文云曦是只狐狸,你看到的,未必不是他希望我们看到的。”她又补充了句:“既然是真假难辨的事,又何必听在耳中,徒生疑虑呢?” 寒风一颗心定了下来,笑着说:“这样也好。我听说蘅琨酒家收到咱们麾下了,真的吗?” 叶桓微颔首:“兄长也许是怕我和叶昭钰吵起来,干脆把酒家断给了我,客栈给了她,从此以后,便两不相干了。对了,你不必陪在我身边,先去把东西收拾好,晚上再谈不迟。”“诺。”寒风闻言,便下去了。 凛风却一直跟在身后,陪着叶桓微走到一座亭子里坐下。却听她开口了:“你想问什么?” 他惴惴不安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姐姐,怎么好像和寒风姐姐疏远了?” 叶桓微把玩手中物件的动作顿时滞了一下,仿佛被人看穿了什么。她低头沉思了片刻道:“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分别了一个多月,终究有些陌生了吧。” “姐姐从小祠堂里出来,手里就一直把玩着那块珏。”凛风这句话倒是说得不犹豫:“姐姐也知道,四公子现在就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孤立无援,又有许多事情。虽然那日公子是说了许多重话,但姐姐……还是记挂着他的吧?” 叶桓微看着亭外逐渐萌出新芽的绿树,许久之后才说:“他是我的主君,我不会背弃他。不过既然出了这档子事,就等他自己开始联络我,再说吧。” 凛风紧接着又说:“四公子已经联络姐姐了呀!那个钱袋,姐姐忘了不成?” 这话说得不假。当日韩珞成要求香香赶制出来的那个钱袋子上,其实写了韩珞成心中的忧虑和几句歉语。但她看过后,却是冷眼丢在一旁,也不再透露情报给燕皓,更不曾回应这封信。 凛风清楚,韩珞成是触碰到了叶桓微的逆鳞,惹她生气了。否则按照她的耐心和对韩珞成的忠诚度,也不至于几天都不作答。今日挑明这件事,也是为了提示叶桓微正视眼下的问题。 “凛风,我知道我应该回他。但是我不知道,除了回他那些情报,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叶桓微的眼神不曾移开,只轻声道:“说我原谅他了吗?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他?细想回来,当日,他哪句话说错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合力破敌 () “他认识了我不过才两个月,便给了我这块珏。”叶桓微低下头,展开手指,露出月牙一般温润的珏:“兄长那天一眼就认出,这是当今皇帝和本朝唯一一位女官唐氏的君臣玉。” “在辅佐一事上,他既不欺我,我必不负他。”摩挲着手中的珏,她叹道:“可是我们之间,如果真的只是君臣关系,那就好了。他可以无休止地批判我、责怪我,不留一丝情面。毕竟我做出这些事,也确实是在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啊。” “但是,公子和姐姐,也是朋友,对吗?”凛风见她迟疑了半晌都不开口,倒帮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见她眼神有些诧异,凛风笑着说:“寻常臣子仆人,又怎会和姐姐一样,冒着冷风去郊外送别,又特地研制花果茶呢?早在小筑里,我就看得出,姐姐是真的遇到了知己,公子也很欣赏姐姐。你们本就是朋友,后来才做了君臣,如今怎反而生分了呢?” 叶桓微转过身来,反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我们二人,是两情相悦呢?” 凛风挠了挠头:“唔……不像。” “怎么不像?”她笑了。 “我……感觉不对啊!”凛风想了想,才说:“公子和姐姐不像是一对,更像是同一个人!” 叶桓微闻言,愣住了。 “主子,主子!”流风的声音突然如破锣似的炸在叶桓微耳边,她才刚反应过来,流风便气喘吁吁地“啪”地一声,因为太过激动,跪倒在了她面前。 “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叶桓微被猛地一下,忍不住语气严厉地骂了句。 谁知流风却丝毫不愧,把手里的信纸递给叶桓微:“公子昨天提出草案之后,陛下同意了!” “同意是好事儿啊。”叶桓微接过信纸,一脸狐疑地展开来看。一目十行到文末,眉头舒展道:“嗯,我就知道,强占民田案必然还有文章。我们只不过是帮了那些农民一把,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来坤京了。” 流风急道:“要紧的不是信上的事!刚才下朝的时候,四公子的座驾遇刺了!” 叶桓微闻言,“腾”地站了起来,猛然看向流风:“人怎么样?”虽然神色镇定,但语言中却难掩关心则乱之意。 “不知道,但是伤得肯定不轻,整辆座驾被一记大锤砸得粉碎,公子又与贼子当街交战……不过人已经被抬回宫里去了,主子不必担心!” 叶桓微惊魂未定,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扶着桌子想了一会儿,对凛风说:“备车,我们现在去唐府!” 凛风不敢置信:“现在?不怕被人发现么?” 叶桓微沉思片刻,沉声道:“现在再不去,只怕唐境也要被杀人灭口!修案组初立,现在法案在修,不过半个月便能见天日。那帮人下手极快,公子才刚建起班子便遇刺了……若再让人察觉到有那几个农民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的心神更加不定了,似是不敢再想下去一般,忙说:“快去,真相大白,就在今日了!” “诺!”凛风见气氛严肃,更知道人命关天,即刻下去了。 待凛风走了,叶桓微又把流风扶起来说:“公子那边不用慌,敢在京城里行刺,陛下自会彻查。你的轻功好,把这两件事的机缘都去透露给文云曦。他看了,自然明白我要合作之心。” 流风闻言,却蹙眉道:“可是大公子和文云曦也是夺嫡的竞争者,我们这个时候让他们参与其中,岂不是将功勋都拱手相让了么?” 叶桓微摆手道:“这几个农民能一路平安地到京城里来,不被任何一方势力截杀,我们的努力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朝堂上的势力,才是保他们安然无恙的真正推手。这双手,不是公孙家就是薛家。薛家可能是助攻,想来只有公孙家有此等实力。” “如果真是韩和文云曦所为,这些农民又到了唐府去……那大概,他是在试探唐境的心意。”流风跟在她身后,往水榭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说:“如此看来,这份功四公子是抢不了了,不如坐实给唐境。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自然该去。” “诺,主子小心,我现在就去送信!”流风往自己房中去了。 叶桓微换了一身男子衣袍,煞有介事地佩上了一柄短刀。快步走到大门外,一辆马车便即刻离开了烨园门前。 半个时辰之后,韩因为韩珞成的事又回宫协调了一番,刚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文云曦便出来了:“公子,你看。”说着,便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韩。 “这是烨园的人放在我桌上的。”他猜测道:“四公子刚出了宫就被人袭击,看来他手下的那位,也坐不住了。” 韩看罢纸条,笑了笑,压在镇纸下,问:“那斓以为,那位会有些什么举动呢?” 文云曦负手而立,微笑着反问:“公子又何必在意那边有什么举动呢?” “哦?”韩正要斟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眼看向文云曦:“莫非……斓另有安排?” 文云曦慢慢地于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答道:“从眼前的局面来看,四公子明显处于颓势,公子若是出面,难免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公子今天不是还去处理了四公子遇刺一事吗?不如向陛下讨要这份差事,这段时间潜心查证便是。” “至于唐境那边,我自会帮公子看着。”文云曦微一颔首,权当是谢过了韩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接着说:“烨园给这张纸条,无非是想表明绝无抢功之意,让我们不要与她作对罢了。” “依斓所言,唐境若是受她指引得了此功,又被拉拢了,岂不难以挽回?”韩放下茶壶,道明了心中的疑惑。 文云曦笑着摇了摇头:“唐境是必然要得此功的,就算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抢,也不可能抢得过公子不妨想一想,就算此事公子或是他人有所助益,明面上如果陛下制定唐境去办,又有谁能取代陛下,在唐境面前讨好呢?” “所以斓的意思是……我们这次,还是拉拢不了唐境?”韩不禁皱了眉。 “唐境本就是陛下手中的人,公子要想从陛下手里抢人,又不让陛下反感,又要唐境心甘情愿,还得循序渐进才是。”文云曦淡然道:“自上次公子邀唐境酒楼一聚之后,唐境就谢绝了所有人的邀约,公子难道不明白么?” 韩闻言,神色稍稍柔和了些:“我明白,唐境必是受了什么密旨,才不敢如此结交京中的皇亲和权贵。” 文云曦点了点头:“公子明白就好。公子当下要做的,就是查清四公子被害的真相,趁此良机,伤一伤裴家的元气,叫他们自顾不暇。等唐境那边的案子出来以后,公子袖手旁观就是。另外,太皇太后寿诞,不可马虎。” 韩也觉得言之有理,心神定了定:“是啊,若是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之中,我还能尽好这一份孝心,想来也更自然些。” 见文云曦突然静下来,端起了眼前的茶杯,他又出其不意问了句:“烨园的那个侍婢,离开文府了?” 文云曦倒是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杯:“七天之前就已离开了,据说是到城外的寺庙中静修了几天。” “斓以为,她可用吗?”韩试探他。 “不可。”文云曦这句话答得云淡风轻,却又斩钉截铁:“她与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韩冷笑道:“大争之世,又夹在你和烨园之间,哪有无辜之人!” 文云曦心里想了一句反驳的话,却还是淡声引开了这个容易惹火的话题:“公子还是小心良娣吧,陛下那边的监视可是一刻都不会停。听闻公子纳了妾,也可多借这个妾侍,减少与良娣之间的摩擦。” 不待他开口,文云曦便起身道:“公子小心,云曦告退了。”说完,行过一礼,便往书架后走去了。 而此刻唐府中,叶桓微才在书房外的小抱厦里见着唐境。 “唐侍郎!”叶桓微见着他,立刻扶着桌边要站起来。“姑娘坐着吧。”唐境把门窗关上,站在门边闭上眼,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走到桌边坐下。 “叶掌柜不用担心,公子伤势不重。”唐境照旧低着眉,似乎还把注意力集中在抱厦周围,只沉声说了句:“你白日冒险前来,可有要事?” 叶桓微知道,低眉分神,八成是自家祖父教给唐境的方法,便也不担心他听不进自己说的话:“唐府里的那几位农民……”说到这儿,唐境却突然看向她,眼神中略带寒意:“你怎么知道?” 叶桓微被他这一看,手心竟冒出了冷汗,但依旧不慌,清清楚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几个人身上担负的使命,大人也已经知道了吧?” 唐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继续低眉分神了。 “大人,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你觉得他们能在坤京里活多久呢?”叶桓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中都有些激动了。 第一百零五章 广德殿 () 唐境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既然唐侍郎明白,就应当早些将此事公之于众啊!”叶桓微俨然有些急了:“大人确实是武功盖世,但是眼下你内伤未愈,那些农民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心怀鬼胎之人发现了,这真相,岂不是蒙尘了?” 唐境猛然抬眼,看着叶桓微,神色却不似刚才那般凌厉了。叶桓微被他这一看看懵了:“大人,怎么了?” 唐境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的行径不妥。但唐境总觉得,他从叶桓微身上,看到了韩珞成的影子。 这不怪他,毕竟昨天,他才暗中和韩珞成见了一面。 昨日上朝时,皇帝当场下了旨:许洲协同韩珞成办理此事,由韩珞成亲自挑选礼部、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修改律例,并拨了广德殿用于办公。 唐境和许洲一听得“广德殿”三字,就知道皇帝是计划好了的。 “广德殿一共五间,原本是陛下听经史、皇子听训,以及存放明经训典的地方。因着最后这点,广德殿不仅在所用的建材上很下功夫,且墙外有防火水渠,宝座周围,逢十五步便有一个铜门海。连殿内照明所用,都是寻常少见的瓦灯。”许洲一边走,一边向韩珞成介绍。 韩珞成看着殿内一应俱的文案坐席、笔墨纸砚,笑着说:“父皇果真体贴,居然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一伸头穿堂而望,几张卧榻映入眼帘:“先生看,连我等连夜赶稿所用的卧榻都备下了!” 许洲抚须“哈哈”一笑,问道:“公子虽然离京多年,但少时也曾来过此地听训吧?竟连这儿以往的布置都忘了不成?” 韩珞成闻言,愣了,看了看四周,才讪讪笑道:“听训这件事,本就只有大哥和二哥才能来,成只听过三次,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许洲明白了:邢夫人的位份本就不高,韩珞成当时年龄也不大,自然听得少,便解释道:“这广德殿的明间和次间,原本只有一道角门连着,现在是尽数打通了。而且,广德殿的次间原本挂着圣贤画像,还摆了供桌。公子,这些工程,可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完的。” 韩珞成心下会意,却不敢确认许洲是不是在试他,便微一颔首道:“看来成当日并未猜错圣意,父皇心中早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成没料到,竟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许洲心下其实有些猜忌,刚想开口再试试,礼部尚书崔儆捋着胡须便走了进来,笑着给许洲和韩珞成行礼:“见过四公子殿下,许大学士。” 许洲点了点头,韩珞成却忙扶他起来:“崔尚书怎么亲自来了?”言下之意,倒有些像在问:怎么不是唐境来? 崔儆眯着眼笑道:“四公子和许大学士得偿所愿,下官自然要亲自来贺。况且眼下,礼部中还没有比下官更熟悉祖宗礼法的人,下官便向陛下请旨,来给四公子打打下手。” “岂敢!崔尚书是老臣,有您襄助,修例一事,必然如虎添翼了!”韩珞成喜不自胜:没料到崔儆会愿意过来,莫非……是唐境撺掇他来的? 正当诸臣子在广德殿内集合,一边攀谈,一边等人到齐时,韩珞成望向门外:却没有他想要的那个身影。 待诸臣子聚集完毕,见唐境还是没来,他也就叹了口气,在殿上分配任务、组织修例了。 正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崔儆却突然从一位主事的桌旁抬起头来,对韩珞成道:“公子,可否在左尽间内替老臣找一沓半熟纸和两支细狼毫来?老臣年迈,手没力气,用不得这些羊毫。况且老臣也够不到高处,叫内官们去,又怕他们不认得,麻烦公子了。” 韩珞成倒没多心,笑了笑说:“好,大人请稍候。”便往左尽间走去。 在一个个书架之间,韩珞成一层层地翻找着纸笔。突然,一阵风吹来,却把门轻轻掩上了。 “别找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韩珞成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那道明明淡漠,却能看出并无恶意、反存着些温柔和善意的目光:“唐境!” 唐境就站在一扇密闭的窗前,穿着文官官服,轻轻叩了叩高桌。韩珞成循声望去正是他要找的狼毫笔和半熟纸! 韩珞成却没顾这些,忙迎上去问:“你伤怎么样了?白少爷可有说出什么解决的良方吗?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唐境轻轻勾了勾嘴角,眉目也柔和了些,轻声道:“白大夫只是让我吃药,每天固定时辰锻炼,恢复力气。已经不痛了,没事。” 韩珞成“哦”了一声,突然想到桌上的狼毫笔和纸,看了一眼桌子,又盯着唐境看,眼中满是诧异:“你收归崔尚书门下了?” 唐境摇了摇头:“他好像是什么人特地派来襄助公子的,或者说,他背后应该有势力在支撑他前进朝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就连你我现在的关系,他也已经猜出来了。” “那他说什么?”韩珞成忙追问。 唐境沉思了片刻说:“他说,他老了,不涉党争。但是如果我需要,他会帮我。” 韩珞成懵了:照理来讲,崔儆这只老狐狸是绝不会轻易站队的。但是他这话…… “他有什么条件吗?”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怀,只有有始有终的利益。 唐境又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没说过。公子以为呢?” 韩珞成拿起桌上的一支狼毫笔,皱着眉把玩了半晌,突然舒展眉头,喜上眉梢:“我知道了!” “什么?”这回轮到唐境懵了。 韩珞成一边转着笔,一边打量着唐境,啧啧道:“果然一表人才!没想到我们家唐侍郎刚出仕,就被人看定作乘龙快婿了!”说完,轻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又轮到唐境皱眉了。 “呐,崔儆不涉党争,你又是陛下身边的人,他拉拢你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家族啊!崔家不如许家显赫,但也是诗礼簪缨之家,却因为家中只有他一人为官,不显名声。你想想,要是你能当他的孙女婿,岂不可保崔家显赫?”韩珞成靠在他身旁的窗边,笑得万分灿烂。 唐境自己却不这么想:“但,但是他,还不知道新皇是谁,又知道我在辅佐你。他刻意拉拢我,岂不是等同于涉入党争了吗?” 韩珞成第一次见他结巴,一直憋着笑,还摇了摇头:“你在明面上可跟我没关系,新皇登基,若是非要杀我,还是能保你的。所以嘛,崔儆也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愿意拉你上东床啊!” 唐境闻言,似有一股气闷在胸中,韩珞成自顾自脑补,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闻得半晌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果公子需要,也并非不可。” 韩珞成闻言,鲤鱼打挺一般站直了,一脸正经地转过来看着他:“我我,我开玩笑的!你别想太多,就算你乐意,父皇也没那么容易把你许给……不对,把崔家的女儿许给你。” 唐境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你也不想想,父皇一共就那么两个孤臣,一个是那位早已逝世的女官,另一个就是你。你看那位女官给父皇带来的影响多大?自她以后,父皇从来都没有封过御前行走,在你这儿居然破例了!”韩珞成说这话时,总带着一点酸酸的味道。 “可见,父皇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韩珞成靠回桌边,直言道:“父皇很孤独,我知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虽然把你放到了朝中,但终究是看重你的,没那么容易真把你送到别人家。对了,你也该多回去陪在他身边才是。” 唐境明白韩珞成言下之意,低眉道:“好,我知道了。” “言归正传。”韩珞成叹了口气,问:“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唐境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递给韩珞成:“昨天晚上,有六个农民来唐府的后门上敲门,说听闻我是御前行走,要我帮忙告御状。” 韩珞成一脸狐疑地接过来:“农民?告御状?”唐境却不答话,只示意他看。 果然,韩珞成看罢,放下时,却是面色苍白,口干舌燥:“这……可是真的?” 唐境点点头:“这还只是部分状纸,他们的罪名,罄竹难书!” 饶是唐境这般冷漠之人,韩珞成也能感觉到,唐境心中的怒火和愤慨夹杂在一起,凝结在他话语中的最后四个字上,竟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韩珞成抓着这张状纸,眼神也从未离开过上面的文字:“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敢杀人灭口,放火抄家……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虽然因为要隐藏自己而降低了音量,但语气却一点都不轻:“马上!马上禀告陛下!”韩珞成几乎是在用命令的语气对唐境说话。 “不可。”唐境尚且保持着理智:“现在修例工作才刚刚开始,如果我们两面夹击,难免顾此失彼。况且,总有状纸,也是人证罢了。物证不足,也不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唐境是这么答韩珞成的,也是这么答叶桓微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人证物证 () “物证……”叶桓微低下头,眯起眼睛,放轻了声音,倒像是自言自语:“既然有了首告,自然会有人去查物证,但是……” “就怕还和上次一样,蒙蔽罪状。”唐境干净利落地说出了自己最顾虑之处。 叶桓微点了点头:“大人……不如去找找崔尚书。” “崔儆?”唐境有些不解:“他从不涉党争。此事关乎二公子,只怕他不会答应。” 叶桓微皱了皱眉:“他知道你是公子的人?” 唐境倒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没说,是他自己猜到的。” 见叶桓微面色不善,唐境又解释道:“我问过公子了,他说,此人可信、可用。崔儆也说了,如我有事,可以找他。” 叶桓微倒是不以为意,语气还有些冷峻:“他既然不涉党争,又怎会为你得罪韩翎?只怕有条件吧?” 见唐境没反应,叶桓微又说出了言下之意:“如果要求太过分,大人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来解决。” 唐境一听这话,望向她的眼眸:却是一派清明,深不见底。 想起近日来的事情,又想到昨天韩珞成说过的话,唐境毫不客气地说:“叶掌柜手段非同寻常,唐境知道。但是公子,不会希望你那么做的。” 叶桓微闻言,眼皮似乎动了动,却没说话。 唐境又说:“希望今日你我见面之后,叶掌柜能给公子回个信。他昨天说,自他误会你之后,多次送信致歉,却没有回音。他还以为,叶掌柜是出事了。” “寒川叶家家大业大,叶掌柜若是辅佐不成,还可身而退。”唐境的语气明显冷了起来:“但是公子不仅仅把掌柜当做谋士,更视为好友。若叶掌柜还没有下定决心顺应公子的心意、辅佐公子,还请早日抽身。” 自见面以来,叶桓微还是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更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斥责说懵了,但却不形于色,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公子把我当做友人,就要承受怀疑朋友的代价。” 唐境虽觉得此话有理,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叶桓微没与他对视,却说:“不过我会回复他的,这一点大人放心。” “言归正传。既然崔儆都说了你可以去找他,那不如,就卖他这个人情。”叶桓微淡淡地说:“其实我倒不是没有物证。只是四公子今日已经被害,如果此事再牵扯到我,查到公子头上,只怕公子,又要遭飞来横祸了。” “你有物证?”唐境突然明白了:“你是要崔儆把物证递上去?” 叶桓微点点头,唐境又不明白了:“你哪来的物证?” 她笑了笑说:“叶家长房大小姐叶昭钰,我名义上的姐姐,其实……是二公子的谋士。” “之前她把我困在寒川,就是因为我们辅佐的人不同,利益冲突了。”叶桓微看着桌上茶杯底部的四个字,想起自己的内伤,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既然要辅佐公子,我自然也要因利乘便,查一查我这位,姐姐。” 唐境想了想,又问:“关于什么?” 自然是在问物证。“关于裴家家主授意当地县官杀人放火的信件,还有县里的田册,我已经复刻了一份假的,派人放回去了,真的在我手里,有县令印章为证。”叶桓微冷声道:“上面可明确写着,千亩良田,是农民们自愿卖出的。既然卖了,又何谈家破人亡?” 唐境微微攥紧了拳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请叶掌柜放心将罪证交给在下吧。” 叶桓微笑了笑说:“不必,若要断绝大人与在下的联系,我直接派人将东西送到崔尚书府中便是。” “若是他没有交给我怎么办?”唐境皱了皱眉。 叶桓微淡声道:“所以,待会儿还请大人往崔府一趟,将农民之事,和盘托出。” 唐境又疑虑道:“叶掌柜对他就如此放心么?万一他是二公子那边的人,一直隐而不发,就等这件事的真相呢?” 叶桓微又笑了:“那陛下、大公子和公孙氏,是不会放过他的。” “大人不妨想想,我们之所以要闹出这件事,就是为了推倒裴氏。但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希望裴氏倒台呢?”叶桓微看向门外,轻声说:“陛下有意,是为了打压侵占民田的风气,大公子和公孙家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大人且放心,崔儆是个聪明人,只需提点几句,便会知道怎么做的。”说到这里,叶桓微站了起来:“大人留步吧,桓微先告退了。” 唐境也站了起来,却道:“下次不必再叫我大人了。” 叶桓微转过头来,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却听他说:“若叶掌柜不介意,叫我唐兄即可。” 她微微一怔,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叶桓微走了,唐境心下却是五味杂陈。 她走不久,便有太监来传他进宫,却是叫人更难心静了。 “孤以为,朝堂之中,或有大胆狂妄之徒。”皇帝在殿内缓步踱来踱去,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平淡,听不见一丝怒气,却叫人觉得压抑到了几点。 “没想到啊……朕不过是叫珞成主理修例一事,这才第二天,”谁料到他竟是越想越气,最后索性将手里的奏折扔在了地上:“堂堂皇子,竟当街遭遇刺杀!” 众臣立刻跪下了,却听皇帝怒火不息,指着兵部尚书的鼻子骂道:“孤问你,城防营是怎么办事的?啊?七八名贼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坤京,还一个两个都带着刀,居然还都是珞成一个公子杀了的……孤要你们城防营有何用!” “陛,陛下息怒啊!今日早晨,城防营内值班的军士们,都被叫去交接太皇太后的寿礼了,两班军士交接,实在是措手不及啊!”兵部尚书都快被吓得直接升天了别说他了,就连唐境都没见过皇帝当众发这么大的火。 “立刻进行城搜捕,京城令协办,务必找出幕后真凶!”“诺!”京城令被突然叫到,也是吓得魂不附体。 皇帝“哼”了一声,粗喘了几口气,总算是稳定下来,但怒气依然还未消散:“现在修例一事,已然搁浅,孤今日召你们来,也是为了选出顾大局之人,接替珞成的事务。” 这是在设圈套?唐境久伴帝王,深知其心:若有人立刻就站出来,让大公子和二公子任何一党的官员接替此事,无异于直接暴露了刺杀的主使。 因此,在这朝堂上,修例一事,反而被逼入了死角,如烫手山芋一般了。 “陛下,臣以为,大公子素来同意修例,又持身中正,可担修例之责!”大理寺卿倒是先开口了他不该开这个口,因为满朝皆知,他是反对修例的人。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配合修例。这么看来,由他开口,也并无不妥。 “臣以为不妥。”丞相站出来了:“大公子虽然端方中正,却是经验不足,况也是杂务缠身。修例一事极其重大,不可草率。” “陛下。”唐境站了起来,朗声道:“臣以为……” “嗯?”皇帝听唐境发话,却突然插嘴问道:“唐卿有什么其他的建议人选么?” 唐境明白皇帝的暗示,也很想自报家门。无奈还有强占民田案在眼前,只能暂时放手:“臣以为,许大学士可主持修例。他是一品官员,本来也就是陛下钦定的副使。若是另定其他人主理,反而越俎代庖了。” 皇帝皱了皱眉,似是不明,但也只能说:“也罢,许卿,后续之事,便交由你了。” “诺,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许洲倒是没想到,唐境一提,皇帝就答应了。散去时,还向唐境深深谢了一礼。 唐境知道皇帝有话要问,便在殿外等着。果不其然,半盏茶的时间,梁内官便到了跟前。 照旧是在花园小道上,皇帝先开口了:“你没听出,孤想让你来执掌此事吗?” 唐境颔首道:“臣听出来了,请陛下恕罪。近日臣……力不从心。” “哦?”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唐境摇了摇头:“近日臣的府上,来了几位农民都是侵占民田案的受害者,信得过臣,来求告御状的。” 皇帝惊了:“此案不是早就结了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境叹了口气,又道:“现下证据不足,等物证到了京城,臣自然会上书陛下,令他们击鼓鸣冤。” “还要等物证?”皇帝都急了:“只怕这物证还没等到,那几个农民,就已经死了!”说着,便招手叫梁内官过来:“去,叫城防营在唐府和许府周围增设兵力,防止贼人伤之!” “陛下不可!”唐境连忙阻挠道:“须知‘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我们太过谨慎,只怕到时问题不出在外面,倒出在里面了。”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叹道:“是啊,饮食,用具,只怕若是真让他们知道了,也保不住。” 唐境宽慰道:“陛下休要心急,最迟明天,物证便到。届时臣携他们上殿首告,事情一出,自然也就没有人会杀他们了。” 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疑惑一点:皇帝怎么……跟以往不一样了?似乎浮躁了许多他从前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天种种举动,却极为反常。 第一百零七章 尽忠如孝 () 皇帝闻言,也只得皱了皱眉说:“既然如此,还是让崔儆帮帮你吧,他也是久经官场,有些事,还能处理得圆滑些。” 唐境点了点头,随他继续往前走。又突然想起叶桓微说过的话:陛下真的没事吗? 便问了句:“陛下,臣长不在您身边,您这段时间……可还康健?” 皇帝“嗯”了一声,充满疑问,偏着头问:“孤脸色不好?” 唐境抬眼看去:眉眼依旧,须发不改,与过去并无差别,便微微低下头说:“看不出有什么。但是陛下,您似乎躁了许多。” 皇帝偏过头去,走了好一段路,才叹了口气说:“自你出使之后,这几个月,孤总觉得定不下心来,找太医开方子,除了开一些叫人更烦躁的苦药之外,也并无效用。” 唐境心下忽然生出了几分担忧,试探道:“陛下,臣是御前行走,等这段时间侵占民田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不如就让臣回宫守陛下两日,看看有何异样吧?”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微微弓着背,看起来竟有些佝偻果然,他还是老了。 “罢了,你伤还没好,不便熬夜。况且连梁内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回宫两天,又能发现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孤老了吧。”这一句话说得虽轻,却叫人觉得有些心酸高处不胜寒,莫说此刻唐境在他身后,他都是一派威严,难以接近。唐境不在时,他又是怎样的光景?说到底,孤独才是苍老的催化剂。 唐境总归是在他身边待了九年的人,心下竟有些酸楚:“陛下风华正茂,也许只不过是夏季将近,朝中又诸事繁多罢了。” 皇帝却摆了摆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孤年过半百,早就知道了,无妨。” “不过有件事孤倒是想问你。”他话锋一转,却正中唐境心上之事:“你觉得,谁堪当东宫之位呢?” 唐境有些懵,也不知道皇帝是想试探些什么,只端着手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置喙。” “。”岂料道,皇帝突然停下来,抓住了他叠放的双手,看着他说:“既然孤问你,就是把你当成,可以议论家事的人,你只管说便是。” “诺。”唐境稍稍定下了心:过去每当议论到涉及党派争执的事情时,他总会来这么一出。而皇帝的态度,也从未因为这样的客套而变得疏远。 在唐境的眼中,皇帝的态度,与其说是刻意亲近,倒不如说……像是歉疚,像是在补偿。 唐境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可以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皇帝对他的态度。但是当他第一次了解到“补偿”是什么意思之后,他就总有这样的感觉。 “臣以为,大公子文成武德,在朝中声望颇高,又是嫡长子,如果继承了东宫之位,按照众臣的话来说,自然是顺应天意。”唐境随即又立刻一转话头:“但是二公子也是才能卓著,兴办诸事,无有不妥。因此,臣也难下定论。” “哦?”皇帝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倒让唐境觉得他正常了:“他们俩办事,可总有偏私之处,这你也清楚。孤还以为,你这么些年都不接受他们俩的拉拢,是因为这个呢。” 唐境知道,皇帝想把自己往“韩珞成适不适合当皇帝”这个坑里带,但他很自然地避过了,面不改色:“陛下,臣是陛下的臣,其他人,没有资格拉拢。” 皇帝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来看他的神情:神色坚定,眼神清澈见底,不卑不亢。与当日担任御前将军时,并无二致。 唐境希望皇帝心中的榫卯能立刻牢固起来,立刻又加了一句话:“陛下,臣原本不愿担任文官,就是想永远陪在陛下身边,做个纯臣。哪怕永远是个侍卫,臣也甘之如饴。” “为何?”唐境察觉到,皇帝这两个字中,蕴含着些迫切和期待。 唐境这下说的可是真心话了:“臣自幼父母双亡,自有记忆之日起,便在师父身边养大。所谓‘严师出高徒’,纵使师父对唐境如子侄,也免不了幼年时严厉教诲。臣那时不懂事,自然心生嫌隙。” “但是自从臣到了陛下身边之后,陛下待臣,远胜其他臣子。”说到这里,唐境顿了顿:“而臣,也开始明事理了,明白尊长的苦心。想孝敬师父,却已是无能为力。是故臣心怀‘忠’字,便是了未尽的孝礼……臣冒犯,请陛下见谅!” 唐境说完,端着手立在原地,皇帝也站在原地。他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却能感受到,身前人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看来他这一锤,真把榫卯锤合了。 “若是……”待皇帝再度开口时,却已恢复了冷静:“若是你母亲还在,知道你已是如今这般模样,不知道又有多开心……” 唐境怔了怔,想到“母亲”,却没想到“父亲”。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唐境闻言,抬起头来,眼睛却还直视着前下方,一如侍卫之礼。 在两人都静默的片刻时间里,唐境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还留着皇帝灼热的目光。 “这皇位,是冷的。”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又往前走了,唐境照旧跟在他身后。 “如果它不冷,又能享受到这世间一切尊荣。孤真想……”唐境以为他要提到韩珞成,或是韩瑜卿。谁知话到此处,他却顿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行了。孤问你一句明白话。”这回,他的语气真是听不出什么来了:“孤问你,珞成如何。” 唐境如被一根针刺中似的,手心冒了汗:“陛下,臣与四公子有些嫌隙。若是议论,恐有偏私。” 皇帝听见这话,笑出了声:“你居然还会与别人有嫌隙?” 下一句话更是了不得,唐境额间的汗,都险些收不住了:“孤以为,你从不与人结怨,更何况是珞成这样的人呢。” 唐境知道,自己现在说得越多,越显心虚:不知道为什么,从少年到现在,他从来没办法在皇帝面前藏住事儿,不管皇帝的目光有没有盯着他。 “行了,到了。”走到一处,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唐境抬起头来:一处宫门,匾额写着“天香宫”正是邢夫人的住所。 “既然你与他有嫌隙,想必也不会与邢夫人和珞成多说什么。”皇帝面对着宫门,却没有进去的意思:“孤得回去了,你替孤进去看看吧。” “陛下既然担心四公子,为何不亲自驾临呢?”唐境表面上是在推托开自己和韩珞成的关系,心里却是希望天南殿和韩珞成的日子,能因为皇帝这一亲临而变得好过些。 谁料到,皇帝叹了口气,完答非所问:“去吧,孤在书房,等你来回禀。” 唐境也只得受了:“诺,臣告退。”说着,便行了退礼,迈进了天香宫的大门。 老实说,唐境虽然来过天香宫,却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再迈进时,故景依旧,却是万分感慨。 当年唐境刚入宫,随从在皇帝身边护卫。记得一迈进这座宫殿时,唐境就很是喜欢:与皇后的中宫和端夫人的权舆殿不同,这里舍弃了金碧辉煌,却能用山水花木,点缀出一片繁华。又不同于薛昭仪忠于纯色,万紫千红中竟有淡雅古典之风。 当然了,外臣是不能在内廷里随意走动的。所以眼下,就有两名宫女在他前面,为他引路至可行之处。纵使唐境想欣赏一下流香殿眼下的景色,也不能得偿所愿了。 走进天南殿内,只见宫女上前去垂下珠帘,又让唐境原地等候。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之后,一个白衣胜雪、披发素钗的身影便从殿后走到宝座前。唐境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人,连忙跪拜:“臣参见夫人。” “唐侍郎,快免礼吧。”邢夫人未及坐下,便伸出手去示意:“来人,给唐侍郎看座。”“诺。” “臣多谢夫人好意。”唐境怕韩珞成没和邢夫人对过词、串过气,唯恐被那两名随行宫女看出了端倪,便道:“臣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四公子殿下的。陛下还在御书房等臣回复,臣不敢久坐。” 邢夫人愣了一下,立刻便明白了:“也好。楚灵,你带唐侍郎去看看公子吧。”“诺。” “臣告退。”唐境心下松了口气:看来邢夫人也明白,便不必担心又要如何解释了。 来到副殿,迎面却是一架插屏,屋内所设,不过桌席灯柜等物,陈设齐整,虽然简单,却一尘不染,尚有些古朴典雅。右手边自然是书房,唐境眼睛一扫书架经书典籍不少,小说志怪却也占了一半。 “唐侍郎,这边请。”楚灵做了个“请”的手势,把他往卧房里邀。唐境点点头,走近时,一旁的宫女打起了帐子,让唐境看了个清楚。 而开始看清的那一眼,唐境的心便揪了起来,险些露于神色:虽然不知道韩珞成伤了哪儿,但是看这几近死尸一般的脸色,就知道他伤得肯定不比自己那次重。 “公子伤了哪里?程度如何?”唐境想尽力地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关切,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第一百零八章 唐彧君 () 谁知楚灵并未正面应答,只颔首一笑道:“大人稍候,且容奴婢安置好两位姐姐。” 见唐境点了点头,楚灵便转过去,对那两名宫女轻声说:“二位姐姐,陛下特地嘱咐过夫人,不许将公子的病情泄露与他人。还请二位姐姐同奴婢到外面等候吧。” 其中一名宫女不满道:“我们是陛下派来跟着唐侍郎的人,你若要汇报病情,我们留在这里等就是了。难道公子的病情,陛下听不得么?” 楚灵却是分毫不怵,微微一笑道:“陛下自然听得。不过陛下要听,自有侍郎大人汇报,何时轮得到姐姐呢?” “还是说,姐姐其实不只是陛下身边的人,还要替别人打探些什么吗?”语气虽轻,神色也和缓,却有一种独特的威慑力。 那名宫女立即被激怒了:“大胆,你……” 岂料话音未落,唐境的声音便幽幽传来:“大胆,公子寝殿,岂容尔等大声喧哗?都出去!” 这句话虽然声音极低,但极具戾气想当年,唐境可是孤身立于御书房门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吓走众谏臣的人。那两名宫女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也吓出了一手汗,忙“诺”了一声,跟楚灵退出去了。 待三人出去,唐境凝神了一会儿,觉察出周围无人,这才敢走到韩珞成的床边端坐下来,忧心忡忡地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公子……”唐境声音极轻地开了口,但又想到:韩珞成正昏迷,怎会听见他在说什么呢? 但下一秒他就不这么想了:眼前人那眼角微微上翘的、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一条缝,就连唇边都带上了一抹笑意。 “公子?”唐境吓了一跳,忙凑近去看他:双眼完睁开,是黑白分明,眼波潋滟。除了一丝疲倦之外,与往常无异。 “你,你不是伤得很重吗?”唐境看他要坐起来,忙扶着他慢慢坐好,可一张嘴都懵结巴了:光看现场和听市民的说辞,韩珞成可是伤得不轻。 “唉,这不是想借机避避难嘛,没办法。”韩珞成靠在床头,脸色照旧灰白,却因为一双亮莹莹的桃花眼而有了生气。 “其实我也就是血流得有点多,没事的对了,我跟你说啊,那些人的武功,真的是……”说到这里,韩珞成的食指在半空中指着,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面色有些为难。 “很高强吗?”唐境显得有些紧张。 韩珞成摇了摇头:“真的是奇低无比!真应了那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怎么说我也跟你学了一些时日,居然被这些武功丝毫没有章法,靠菜刀和斧头乱砍乱杀、一点儿力道讲究都没有的莽夫,砍出那么深几条伤口来,真是……” 唐境忙问道:“公子以为,那些人不会武功?” 韩珞成点了点头:“我还以为派来杀我的,至少都应该是金羽尉的水平。没想到,他们居然找了群市井屠夫……唐境,你说这是为什么?” 唐境想了想问:“公子,那些刺客你都杀了吗?一个不留?” 韩珞成叹道:“这我哪知道啊,杀都杀疯了,只晓得都倒了。怎么,死了吗?” 唐境思索片刻才说:“都直接抬去了仵作司,应该都死了。公子,我看过现场,那些刺客一个个膀大腰圆,右手的茧非常厚。所用的弓都是猎弓,箭也是粗制的,余下人的武器也都是菜刀、板斧、砍刀。感觉像是猎户,或是屠夫。” 韩珞成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如果他们果真是猎户、屠夫,那真是我的罪过了。” 唐境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说:“公子最近就好好休息吧,那边的事,我来看着。” 韩珞成点点头说:“实不相瞒,我这么歇着,还是父皇的意思。估计他也觉得,让我得罪这么多人终究不妥,这才让我安置在天香宫里。说等到了晚上,再让人来给我回广德殿那边的事。对了,修例交给谁了?” 唐境答道:“最初,大理寺卿提出交给大公子,公孙丞相又想让二公子来办,但陛下还是交给许大学士了。” “你提的吧?”韩珞成睁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唐境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公子的心思,我明白。” 韩珞成笑着低下头,好半晌才抬起来:“父皇大概是知道,你与我假失和的事了。” 唐境沉默着,没说什么:虽然他一直抱有侥幸心理,但从礼部尚书开始亲近他之后,他便意识到这一点了:崔儆此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帝变相塞给韩珞成的势力。 “还有啥要说的吗?”韩珞成又问了。 唐境颔首道:“刚才进宫前,叶桓微来找我了。” “她说什么?”韩珞成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迫切的期待,以至于背部都离开了床头。 “她先问了公子的安危,又劝我尽快将人证交给朝廷。”唐境淡淡地说:“此外,她还掌握了物证,说今晚会放到崔儆府上。届时人证物证一旦爆出,便可为公子分去许多压力了。” 韩珞成笑了笑:“果然,她和我是一个心思。这件事你办的时候务必小心,首告之后,更是要注意安,那些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唐境点头道:“诺。” 这时,忽然听闻有人敲门:“侍郎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见唐境眼神顿时警戒起来,韩珞成安抚道:“没事,楚灵,自己人。扶我躺下吧,我怕那两个宫女再进来看。” 唐境扶他躺下,见他合了眼,这便开门出去了。 楚灵一边在前面引路,带他往宫门的方向去,一边轻声说:“夫人吩咐了,叫两位姐姐在门外等着。您出去以后,对外只说公子脸色灰白,恐怕命不久矣即可。尤其是端夫人的人问起时,更要注意言辞,不可被看出端倪。” 唐境也明白了邢夫人的言下之意,颔首道:“谨遵夫人教诲。” 待到御书房时,唐境见过礼,皇帝并未看他,开口便问:“四公子伤势如何?” 唐境看韩也站在一边,回道:“禀陛下,四公子脸色灰白,恐怕……恐怕伤得很重,得昏迷很久了。” 听到这句话,皇帝放下书,沉思了片刻,又问:“唐卿的伤又如何了?” “禀陛下,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手上没有力气,难以执剑,无法护卫在陛下左右,望陛下恕罪。”此话的前半句是说给皇帝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韩听的。 听了这话,皇帝点了点头:“也只能慢慢休养了。”却不知是在说谁。 不过很快,他又将话锋一转:“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可有字么?” “臣家中并无父兄,无人给唐境题字。”他知道,这是要在众人面前增加自己的分量,为首告一事做准备了。 “孤拟了几个字,你看看。”说着,便把一个折子递给唐境。唐境会意,忙上去接了过来:“诺。” 君,素璞,景龄,一清。这四个名字,唐境一一看过名字旁边注解的含义,回复道:“陛下,臣以为,君就很好。” “哦?怎么说?”皇帝有些好奇,便问:“是有文采的意思,你尚武,怎么喜欢这个字?” 唐境时时留着心眼:“陛下,臣只是觉得,字很奇特,常人少用罢了。” 韩微微一笑道:“父皇,三国时期,荀令君素有文德,又有赤忱忠心一片,其风采令人敬仰。唐侍郎现在是一名文官,又忠于陛下。用这个字,也很合时宜。” 皇帝也笑了,点头说:“行,那你以后,就以君为字了。你们都下去吧。”说完,又拿起了书。 “诺,儿臣告退。”“谢主隆恩臣告退。”唐境见总算应付过了韩珞成的病情,心下松了口气,至于字什么的,到了殿外才开始细想。 君,君……唐境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名字,意味着他将面对更大的风浪。 韩走在他身边,笑着恭贺道:“恭喜君,此字一出,必将震动朝堂啊。” 这话虽然奉承,却也是实话。公子们是没有字的,这么多年来,皇帝还只给他一个人题过字,当真是皇恩浩荡,令人眼红。 “多谢公子替臣参详。”唐境把话头一带:“公子怎么到御书房来了?可是为了修例之事?” 韩摇了摇头:“当下诸事繁多,父皇命我配合查访珞成遇刺一事毕竟案中种种细节实在是蹊跷,父皇担心交给大理寺或是京城令,他们也是草草了事。” 唐境点了点头:“看来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陛下还是更相信大公子的。” 韩被他这一语击中心弦,不由得心思荡漾:“大家都是兄弟,不过因为我现在正闲着,陛下才把这件事交给我,又有什么信不信的呢?” 唐境笑而不语,心境同脸色一般平和,而韩却是个急性子,被撩拨了几句便心生想法。虽然不形于色,却总在行为上有意无意地彰显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懿心善行 () “大公子是皇后娘娘所生,又是陛下的第一位公子。”唐境刻意奉承道:“陛下对大公子苛责些,是希望大公子能体解陛下的苦楚,今后……”说到这里,唐境却不肯再说下去了。 韩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今后如何?” 唐境笑了笑说:“唐境以为,大公子得把四公子遇刺的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知道今后如何。” 正好走到宫门口,唐境停下脚步,对韩行了个拜礼道:“公子,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韩自然知道他要忙什么公务,点了点头说:“也好,去吧。” 看着唐境上了马车,离开门口,韩朝门边一直等候着的那名宫女招了招手:“嫣红姐姐,如何?” 嫣红匆匆忙忙走上前来,小声说:“公子殿下,天香宫里那个叫楚灵的机灵得很,我们刚看到四公子,就都被她赶出来了,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唐侍郎,倒是在里头待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楚灵把你们俩支棱走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韩斜望天空片刻,笑了笑说:“也罢,既然咱们什么都不知道,权舆殿的那个小宫女就也得不到半分消息。你在御书房,就好好看着她,看着陛下吧,别出什么大事就好。” “诺。”见那宫女要走,韩又嘱咐了一句:“对了,皇后娘娘那边,你也叫你的姐妹们多盯着点。缺什么,就去文府报信。” “诺。”嫣红颔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韩回头,凝望着门洞内的宫殿。 忽然,闻得闷闷的雷声响起,他抬头望天,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决绝地转头,骑着快马,离开了宫门口。 片刻之后,惊雷划破天际,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了崔府里,崔儆书房的堂前。 崔儆换下官服,才算是松了口气:看来陛下预判的不错,唐境还是四公子的人否则按照刚才那情形,唐境应该把修例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或是提议由他来主理。然而他却提议给了许洲,看来也是为了保住四公子的功: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管许洲叫先生的。 回到书房,崔儆照旧坐在桌前,想好好看看《太祖志》,申时入宫,才好答广德殿那边的话。 谁知书还没拿起来,一本蓝色封面的厚册子便展现在他眼前。 更诡异的是,一向堆满各种文卷的案面,居然整洁无比,各类书籍文章,都被按类分好,摆在一旁。满桌上就只有这一本册子,摆在正中间,上面是四个大字:泸县田册。 崔儆一脸狐疑地拿开田册,下面还有两封信。他想了想,坐下来朝外喊道:“来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一个家丁闻声,忙从廊下进来,垂手而立,站在门边。 “今天早上,可有人进过书房?”“老爷,您的书房,向来是没人敢进的。小的们在门口,两班倒着呢。” 崔儆更觉诡异了,挥挥手,示意那家丁下去。 窗外的雨片刻不停,崔儆坐在桌边,却是连翻开那本田册的勇气都没有众所周知,泸县是侵占民田现象最严重的一个县。这本田册送到自己手上,还附带了几封来历不明的信,实在是叫人坐立难安。 怎么办呢?崔儆看着窗外的大雨,把景色都朦胧在了廊下,不由得伤了脑筋:自己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不让自家卷入朝堂的纷争虽说从陛下指定唐境为礼部侍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崔儆一向平和的心绪竟难得地浮躁了起来:若是隐瞒此中玄机,对不起黎民百姓不说,还触犯了大公子的利益这事儿说不准,还就是大公子做的呢! 若是把这些物证都交给陛下,那自己,可就真明明白白地和裴家作对了!崔儆走到窗前,听着雨声,心情复杂。 若是交给大理寺呢?岂不是一举两得?崔儆回头盯着桌上的那本册子,心想:大理寺是二公子的势力,若是交给大理寺,自己也落不着知情不报的名声,又不至于牵扯进党争之中。 但很快,视线迁移回来,一扫而过墙上的一幅字。 他缓步踱过去是《礼记》中的《大道之行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guān)、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男有分,女有归……”他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道:“先生,您说,我今天若是让这些东西公之于众,真的……就会有这天吗?” “爷爷,您应该交出去!”崔儆被吓了一跳,看向门边:这不是他最心疼的乖乖小孙女吗? “小懿,你怎么来了?”崔儆知道,自家小孙女既然说了这句话,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崔懿连忙走上前来,对崔儆说:“爷爷,他们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让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崔儆叹了口气:“小懿啊,咱们家只有你爷爷我这么一个重臣,若是得罪了那些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崔懿语气极其坚决:“爷爷,这么大的事,难道您不公之于众,就不会有人知道吗?到时天下人知道爷爷知情不报,咱们家又会是怎样?” 她见崔儆还算犹豫不决,干脆走到那幅字前,抓起落款的一角说:“您看,这幅字还是您的先生送您的,‘男有分,女有归’,这样的愿望很难吗?只要爷爷一句话,即使力量薄弱,也能让更多人吃饱穿暖,为什么不去做呢?” “爷爷,如果您的先生知道了的话,他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啊。”崔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崔儆,最空灵,也最有分量。仿佛一把利刃展现在崔儆面前,叫他生出了敬畏之心。 她会说出这些话,倒不是因为看过那些东西。 只因今早,她在书房走廊的转角处,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轻装,蒙着面罩,腰间佩着一把匕首。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脚步轻快令人难以察觉。若不是她恰巧路过书房窗边,那人又刚好专注于收拾自家爷爷的桌子,只怕还不能发觉。 那人见到她,便立即拔出了刀:即便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袭粉红色的宫装,长发披散,目含笑意,温婉可人。他也丝毫没有放下戒心,甚至想立即飞檐而去。 “喂,跟我来!”听到这句话时,那人愣了愣,收刀入鞘,朝她走去。 “面罩摘了吧,我就说你是我请来给我表演武术的。”她把那人拉到墙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不会揭发你,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在我爷爷桌上放的东西是什么!” “不必了,你只需当作没见过我。”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故意压得很低,似乎是在刻意伪装,但他却似乎不打算隐瞒那些东西的内容:“麻烦你,一定要房桌上的东西,不要被人拿走。” “侵占民田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是啊,不是结案了吗?”崔懿知道,他如此说,是必有隐情。 果然,那人摇了摇头:“案子是结了,但是那些人隐瞒罪证,杀人放火,试图把农民们都赶尽杀绝。另外,他们还直接霸占了被归还的民田,谎称是农民自愿买卖。实际上,农民们已是家破人亡。” 崔懿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那……你直接把东西交给我爷爷不就好了?为什么……” 那人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打断道:“如果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就说,那些东西你看过了。” “那我可以看吗?”崔懿眨巴着眼睛。 那人点了点头,轻声恳求道:“但是请一定,要劝你爷爷,把真相公布天下。” 崔懿心中突然涌现出无穷的责任感,她猛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的,你快走吧!” 那人眼中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你看你身后。” “什么?”崔懿转过头去,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哪有……”转过头来时,那人却已消失了。 即便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蒙面人,即便她也未曾去看那些东西,她还是选择相信他,并且隐瞒他的行踪。 崔儆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风雨声势越来越大,轻声说:“小懿啊,去廊下吩咐个人,把礼部侍郎唐境,请到咱们家里来吃晚饭吧。” 崔懿知道,爷爷一旦说出这个名字,便是有了主意:陛下身边唯一的御前行走,纵使她未曾亲眼见过,也晓得其分量。 “诺!”崔懿片刻不待,忙出去吩咐了。 崔懿吩咐完,便往厨房走去,心里却想着今早遇见的那个人或者说,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亮如星辰的眼睛。 按照崔家的家训,小姐是不可以见外男的。今天这个人,还是她今年见到的第一个外男。但是少女的好奇心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她很快就又想见另外一位“外男”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爷爷却选择与他商量,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大道之行 () 酉时三刻,崔懿候在大门内第一间小抱厦里,见到了一个剑眉冷眼、腰板笔直的男青年。他一袭窄袖束腰虎纹袍,一个银环扣住头顶上的发髻,腰间佩着一把匕首,周身一点多余的花样并无,却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威势。 崔懿第一眼见着他,就感觉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甲胄,威风赫赫,不容冒犯。 唐境知道,眼前的少女自然就是韩珞成所说,崔儆有意乱点鸳鸯谱的另一位当事人崔儆本人的孙女了。 自从和韩珞成混在一处后,唐境也常常注意自己的表情,见崔懿的眼神怯怯地,有些不敢看他,便将眉眼低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些:“请问,姑娘便是崔家的大小姐吗?” 崔懿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唐境也后退一步,行礼道:“在下唐境,让姑娘等候多时了。” 崔懿见他语气温和,与所见第一眼时的冷峻截然不同,也略略有了胆量:“侍郎大人,祖父早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走在路上,崔懿因为主客关系,只能在前面引路,观察不到唐境的姿态。只觉一路走来,身后并无足音。起初疑惑,还往后看了看,却见他依旧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心生赞叹:看来坊间传言,此人武功高强,并非空穴来风! 带到书房,崔懿行礼告退。崔儆见他不动声色,便笑着试探道:“方才那个小姑娘便是老夫的孙女,君以为,这丫头比起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如何啊?” 唐境笑了笑说:“尚书大人的孙女,自然不差。话说回来,唐境早间才定了字,尚书大人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崔儆哈哈一笑道:“君的字是陛下所赐,自然又是一段奇谈佳话。如此佳话,宫内外流传起来,也就比寻常琐事快了不少了!”说着,他走到门边,把房门一关。 再转过身来,走到桌前坐下时,却是脸色一变:“君,你可知道侵占民田案的后续?” 唐境拿着茶杯的手刻意顿了一下,才递到嘴边,却不说话: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就让崔儆自己和盘托出,比他刻意引导要好。 “你知道?”崔儆捕捉到了他那一刹那的反应,有些激动:“君啊,你快说,你知道些什么?” 唐境放下茶杯,低眉反问:“难道,尚书大人也知道些什么吗?” 崔儆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他若不交底,唐境是不会松口的。于是从桌底下拿出了那些田册和信件,放在桌上,移到唐境面前说:“今天觐见完陛下之后,这些东西,便出现在了老夫的书桌上,请君看看吧。” 唐境连忙拿起其中一份信件,拆开来看。看到最后,眉头紧蹙,将信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冷冷道:“陛下圣明,此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还关陛下的事?崔儆冷汗都冒出来了,凑上去问:“陛下知道此事?” 唐境摇了摇头:“陛下只是觉得,只侵占了几百亩田地,过于蹊跷。但当时人证物证俱在,难以反驳,也就作罢了。” 崔儆恍然,点了点头,唐境又故作纠结道:“其实……” “怎么?君私底下在查这件事么?”崔儆满心盼着他说出些什么,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急得都快跺脚了:“哎呀,君啊,老夫叫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共同商讨这件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你我也好共同筹谋啊!” 唐境“终于”松口了:“此案的人证,现在就在我府上。” 崔儆惊了:他原以为自己手里的料已经够猛了,没想到唐境居然还握有更可靠的证据,忙问:“为何……会到了你府上?” 唐境摇了摇头:“他们说,听闻我是御前行走,方便告状,便来投靠我,希望我替他们做主。” 崔儆和唐境都沉默了,半晌,崔儆才说:“莫非……君和老夫,都被什么人利用了?” 唐境蹙着眉反问:“否则,这些东西,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到了你我手中?” 崔儆更急了:“那,依君之间,咱们怎么办呢?” 唐境似乎有点烦躁,再一次摇了摇头:“大人,下官是第一次做文官,哪里知道怎么办呢?” 崔儆索性站起来,在房内走了走去,又在那幅字前站了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若非时势所迫,何至于此啊……” 唐境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看墙上的字:“《大道之行也》……其实崔公,心中已然有答案了吧?” 崔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字上:“少年时学,我最喜欢屈原的《离骚渔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当年老夫也曾想,要成为三闾大夫那样的人啊。” “可是先生,临别时赠字,却是赠的这幅《大道之行也》。”说到这里,崔儆苍老的手指拂过泛黄的纸张,喃喃道:“老夫自问,一生还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保崔家,保自己。可是这‘大道’,”他摇了摇头:“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缔造了……” 唐境沉默片刻,沉声道:“大人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为何意?” 崔儆低头道:“自然是于世间泥淖之中,于粉饰太平之中,保持清醒,守名节,保清白。” 唐境摇了摇头:“下官不以为然。” 崔儆看了他一眼:“哦?君有何见解?” 唐境的姿态颇像一个学生:“在下曾是武官,所学诗书,不过皮毛。若是理解错误,请崔公指正唐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于每个时代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表现。但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坚守‘清醒’、‘清白’。” “屈原的表现是投江,是因为当时的楚国已是分崩离析,君不君,臣不臣,所以以死明志,保清白。但是当下朝局虽然混乱,陛下却是一代明君。一个臣子,如果真的清醒、清白,就不应该蒙上双眼,任黎民哭声充耳不闻。” 说到这里,唐境侧身,看向了崔儆:“崔公的先生之所以送这幅字,是因为他相信,一个把屈原当作标杆的人,不会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会把世道艰难当作寻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大同’世界。” “因此,这幅字,是崔公的先生送给您的一份念想。”唐境见崔儆低下了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语:“崔公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也是为了这份念想,对吗?” 见崔儆陷入了沉思,唐境后退两步,下跪肃然道:“若今天崔公敢首告于天下,唐境定紧随其后!”说罢,他磕了极响的一个头。 好半晌,崔儆才把头抬起来,似在望天,叹了口气。这才走到唐境面前,扶他起来说:“现在律例尚未修订完毕,你我不如把人证物证都交到宫中,请陛下于新法颁布之时再行审判。这样,那些人的罪,也能判得更重一些!” 唐境见他已然下定决心,心下松了口气,却反驳道:“唐境以为,人证留在我这里,倒更安些。崔公可以今晚就把物证递上去,请陛下派出各路使者巡查,搜罗其他地方类似案件的罪证。毕竟这样的事,想来也不是个例。” “到时请使者时刻与陛下保持通信,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把一应人犯和罪证都聚集到坤京来,一并审讯。等审讯完毕之后,新法也差不多修好了,正可判决。”唐境特地想过,修例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才能完工。而这一套流程下来,也将近一个月。 崔儆点了点头,似乎被燃起了斗志,说话都有了底气:“好!稍候请君用过晚饭,老夫晚些时候便到宫里去禀告陛下。不过,君恐怕是要避嫌一些日子,以免府上的证人遭到迫害。老夫回告知陛下,可以把通信之事交给君来办。” 唐境刚想开口,崔儆就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心中自是欣喜万分,又朝他行了一大礼。 雨过天清,一夜风起,地面的雨迹干透了。信送到叶桓微的案头,也开启了一天的愉悦心情。 “姐姐,唐境用了你送的鸽子,把信传到了如意坊。如意坊派人送东西来的时候,便把这信夹带进来了。”凛风趁着叶桓微一边看,一边跟她交代了:“倒是苍穹还没有来信,大概并没有紧要的事情吧。” 叶桓微放下信纸,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吩咐道:“告诉苍穹各地的朋友们,即日起,尽力搜集侵占民田案中受难各地官员的罪证,暗中交给皇帝派去的使者。在确保平安的情况下,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去吧。” “任何?”凛风有些咋舌:“那……咱们获取那本田册的方法,也可以用?” 叶桓微点点头,又拿起了桌上的账本,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他们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们了苍穹又不是朝廷的,用什么手段,我说了算。去吧。” 凛风“诺”了一声,下去了。 路过墙根,见蔷薇盛放,越发张扬且艳丽了。凛风心想:最近姐姐的脾气,倒是和这花儿差不多。 不过要是她开心,爱怎么开就怎么开吧。想到这儿,凛风的嘴角微微扬起,与这春色正相宜。 一百一十一章 翰墨堂 () 五月初九,卯正,天南殿内。 韩珞成“嘶”地一声,楚灵便忙停下了穿衣的动作:“公子,疼吗?” 韩珞成嘻嘻笑道:“伤口还没好,怎么动不疼啊?”说完,他示意楚灵接着给自己换上朝服,叹了口气说:“从上个月初十到现在,我养了一个月。今天不管疼不疼,都该去了。” “母妃明白。”这时,一个温柔慈爱的声音从韩珞成身后传来。韩珞成一回头,笑了:“母妃,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邢夫人走进来,笑盈盈地坐在一旁说:“母妃知道,你素来倔强,上次还瞒着我,非要扎着针见唐侍郎,可把我吓坏了。” 韩珞成笑了笑说:“这都一个月了,母妃还记着这件事呢?其实也就说了半盏茶时间的话,儿臣又伤得不重。再说了,既然父皇首肯唐境来见我,当然是要让我跟唐境说点什么了,在那儿干看着有什么用?况且金太医针灸的手段一绝,我说完,不也立刻睡了吗?” “好啦,就你话多!”邢夫人见儿子恢复得生龙活虎,一颗心也定了下来:“母妃知道,这一个月来,许大学士和唐侍郎兢兢业业,你也常爬起来查看奏报。虽说伤神,但既然是你病中都要起来看得东西,自然是要紧事。” 韩珞成换好衣服,由楚灵扶着,慢慢坐下:“这还要多亏灵儿,若不是她赶走各宫派来的人,又暗中替我们传递,只怕一个月,还做不完这些事呢!”楚灵闻言,微笑着朝他们行了个礼,问:“夫人,可要传早饭么?” 邢夫人点了点头,楚灵便告退了。韩珞成往那边探了探身子:“母妃就不想知道,我们在忙什么?” 邢夫人笑了笑,淡声道:“后宫不得干政,无论你们在做什么,母妃都信你。” “问问而已,哪里就干政了?”韩珞成缩回来,嘟囔着说:“若要说干政,中宫和权舆殿,那才是贯彻到底呢!” 邢夫人微笑着,转动手中的串珠,微微摇了摇头:“珞成,天南殿与她们,不一样。” 韩珞成嗤之以鼻:“我知道,不就是因为襄姨娘嘛。但是母妃,这件事都过去六七年了,父皇和母妃心里,何苦一直念念不忘呢?” 邢夫人转过头来:“难道你忘了?” 韩珞成听见这轻声一问,手上的动作一滞,汗毛瞬间便立起来了,沉默不语间,房中只有邢夫人拨动手串的声音。 韩珞成是真看不明白他母妃——又没忘了几年前那件事,又不阻挠自己夺嫡,也不想知道自己夺嫡的进展,这又是为什么?为了在她儿子失败时保她自己?不至于啊! “儿臣,只是想不明白。”韩珞成刻意没看她,岔开了话题:“这次儿臣受了伤,父皇倒是来过一次。可母妃为何偏偏称病,避而不见呢?” 邢夫人转过头去,似乎也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淡声道:“珞成,自从你襄姨娘去世之后,你父皇就再也没有私下传召过我。” “如果你父皇要见我,自然会见,无需机缘巧合。”邢夫人有些落寞:“我那天没来,因为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他也清楚的,那是你襄姨娘的生祭。” 韩珞成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家父皇和母妃,是不可能回到过去了。“襄夫人”这三个字,就像一道伤疤,割在两个人的心里。也像一道深谷,横在两人之间。 “你知道为何你及冠礼那天,陛下要送你那些东西吗?”邢夫人叹了口气说:“马鞍,‘安’;脂粉,‘分’;手镯,‘手’;长戟,‘戟’——安分守己。若不是因为你不用戟,我不用脂粉,我还真想不到啊……” 韩珞成瞬间迷惑了:“安分守己?那为何……”为何要让唐境与自己结交?为何允许崔儆和唐境互通有无?这千万句疑问,都停留在喉头,却问不出口。 邢夫人苦笑道:“你父皇,是希望我安分守己。你要学大公子、二公子,卷进朝堂纷争,没问题。他给你人,给你投名状。但是如果母妃学皇后,学端夫人……” “怎样?”韩珞成有些不安,视线终于转移到了邢夫人身上。 却听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这时,楚灵传膳进来,邢夫人起身说:“母妃要早功过后再用早饭,你自己吃过,便快些去吧。楚灵,去传一顶小轿来。” 韩珞成见邢夫人要离开,又问了句:“对了,母妃,那天瑜卿去祭拜了吗?” 邢夫人似乎有些疑惑,没回答这个问题。韩珞成见状,也疑惑问道:“怎么了?” 邢夫人解释道:“你姨娘的牌位不能进奉天寺,便安置在城外的静莲庵中,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听庵里的师太说,自从他母妃去世后,他从未去拜祭过。” 韩珞成更疑惑了:“可是……可是……” 邢夫人以为他是质疑韩瑜卿绝情,宽慰道:“我记得瑜卿自从过继给薛昭仪之后,便再未提过他母亲了……当年他还那么小,许是已经忘了吧。怎么,他和你提过什么吗?” 瑜卿居然藏得这么深……韩珞成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也不忍破坏了他一番苦心,便道:“没事,瑜卿还是儿臣抱回来的,他那时还病着,儿臣明白。” 邢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什么事,今天过后再说。”说着,走上前来替他正了正发冠:“母妃知道,今天是个要紧日子,不容分心。” 韩珞成心想也是,便送别了邢夫人,坐下吃饭。 见楚灵跪在桌边替他盛粥,韩珞成笑着说:“灵儿,这儿没人,坐下来一起吃吧。” 楚灵笑着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过:“公子,自从您那年出去立府之后,天南殿人手裁剪,规矩也变了。奴婢们都是寅正起床,早就吃过早饭了。” 韩珞成也只得撇撇嘴,看向院里的风景,叹了口气:“我都忘了,要不是我这次受伤,是不可能住回天南殿的。” 楚灵把粥碗放在他面前,笑着说:“公子已经长大成人,都快为人父了,离开天南殿,也是规矩。不过这么些年,夫人都没把这间翰墨堂收拾出来,只叫我们整理好公子的东西,按时除尘。没想到这一次,竟真派上用场了。” 韩珞成扒拉下两口粥,问:“这些年,母妃是怎么过的?我是说,饮食起居。” 楚灵照旧跪在桌边,细声细气地说:“公子走后,幸亏太皇太后一直照顾着咱们天南殿,那些奴才们才不敢怠慢。每个月的份例都能按时送到,送来的东西也不差,不过没人来巴结罢了。日子虽不比襄夫人在的时候强,但也不差。” “夫人心实,每日巳时初都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又要做早功,故而卯正便起。到了下午,也常常是在宫里刺绣、看书、抄佛经、弹琴谱曲,偶尔太皇太后闷了,就会把夫人召过去,听夫人弹琴,和夫人说说话。” 韩珞成夹了一筷子青菜,又问:“那父皇和其他几位娘娘态度如何?” 楚灵低眉道:“陛下已经几年没有召娘娘侍寝,这件事各宫皆知。据说太后娘娘不是没劝过陛下,只是陛下始终是……皇后娘娘偶尔倒是为难一下夫人,但也不重。端夫人因着太皇太后,不敢惹是生非。薛昭仪嘛,也不来巴结,见了面,却总是客客气气的。” 韩珞成点了点头,拿起一个馒头,一边撕着往嘴里送一边问:“良娣待母妃如何?” 听了这话,楚灵却笑答道:“良娣最是贤惠,莫说过去,就是公子回来以后,她也常常往宫里跑。不说孝敬,陪在夫人身边,却总能给夫人带来点新鲜玩意儿,给她解闷。” “哦?怎么说?”楚灵似乎很欣赏萧兰君,眉眼含笑道:“譬如音律,夫人最初不喜琵琶声,觉得太过锐利。却因良娣谱了好些柔美婉转的曲子,不仅爱上了琵琶,还叫良娣教她弹奏呢!别的不说,深宫中的日子最是难熬,夫人有喜欢的东西可学,又打发了多少时间!” 楚灵这番话说完,以为韩珞成会有高兴、欣慰的举动——至少温暖一笑,说点什么。 但是他也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微笑,什么都没说,倒叫楚灵觉得有些怪异:莫非公子对良娣,还是那般冷冷的态度? 这时,韩珞成把筷子放下,楚灵本能地召来身后候着的宫女,侍奉韩珞成洗手。待他擦干净手时,却又露出了她想看到的那抹暖笑:“好好照顾母妃,我走了。”说完,便由楚灵扶着站起来,离开了翰墨堂。 韩珞成走在路上,满脑子疑问,却在看到唐境的那一刻,抛诸脑后了。 唐境今天的目光格外坚定,一刻不离地落在他身上。他已经入朝两个月,关注他举动的人也少了,况且此时,礼部尚书崔儆就站在他身边,替他挡住了部分目光,他才敢这般直白地用眼神关切韩珞成——伤势如何?可还能撑得住? 韩珞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唐境见状,也点了点头,才把目光偏了过去。(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二章 三户亡秦 () “四弟,精神不错啊!伤养好了么?”这时,韩珝偲笑盈盈地走上来问:“你的伤可不轻,怎么才养了一个月就来上朝了?” 韩珞成也笑着回应道:“多谢大哥关心。成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今天是呈报修例结果的日子,我是此事原本的主理,自然应该来看看的。” “陛下驾到——”听得这庄重一句,韩珝偲来不及再试探侵占民田案的详情,便走回自己那一边了。 众臣礼拜,皇帝走上陛阶,落座宝座,招呼平身。众臣起身,低头肃立。 这时,皇帝却发了话:“四公子大病未愈,赐座吧。” 韩珞成有些受宠若惊:“儿臣,谢陛下隆恩!”不过看来,这是要自己光看戏不说话的节奏了,一时也不知该说是喜还是忧。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话音刚落,许洲便上前一步,递出奏折,朗声道:“禀陛下,广德殿修例历时一月,已然修成,请陛下过目。” 梁内官传递至陛前,皇帝启折看过,点了点头说:“大学士修例,孤放心。这个折子,丞相和六部尚书、大理寺都过目了吧?” 公孙丞相上前一步:“禀陛下,前几日臣便已经召集了六部尚书,一同到广德殿与大理寺卿看过了。这一版是经过臣等再三讨论修改而成的,可行性很强,陛下可先试用于某地,确认无误,再行推广。” 谁知皇帝却将折子直接交给了梁内官,歪在扶手上说:“不必了,此例甚好,即日起国推行吧。” “父皇,毕竟是新法令,不局部试行,恐怕不妥吧?”韩珮翎曾经几次想插手修例一事,却总被各种阻拦。自从阻拦无果之后,他便传信给各地亲信和裴家,务必防范侵占民田案再生事端。今日出此言,也是为了尽量拖延时间。 谁知皇帝却一反不置可否的常态,歪到了靠近韩珮翎那一侧的扶手上,皮笑肉不笑,看得韩珮翎头皮发麻:“莫非,你还有更好的律例要补充?” 韩珮翎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讪讪笑道:“没,没有,儿臣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法令,还是多看些时日,再,再……” 谁知韩珮翎措辞之时,一个老迈却又有力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二公子觉得多看些时日,真相和正义,就能永远被掩盖吗?” 韩珮翎转过身正想训斥“何人无礼”,却见礼部尚书崔儆站了出来,一改往常的和善面孔,肃然朗声道:“陛下,臣对于侵占民田案后续之事,有本上奏!臣首告大理寺卿、户部尚书徇私枉法,包庇京中多户高官杀人灭口、强占民田之罪!” 崔儆的话,宛如一颗**,瞬间在群臣里炸开了花。但很快,一颗更大的**便接踵而至——唐境也突然上前来,朗声道:“陛下,大司马裴氏、太尉薛氏、户部尚书穆氏等人勾结地方官强占民田、杀人灭口、贪污受贿等八项罪名,首告人就在殿外,请陛下传召!”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薛太尉眼神一凛,还没则声,大理寺卿便立刻站出来怒指唐境道:“唐境,你好大的胆子!裴大司马为官清廉,你竟敢污蔑三朝元老,假借天恩哗众取宠,你是何居心!” 韩珞成早就看这大理寺卿不爽,本想站出来驳斥他,却听得上面的人发话了:“此事是孤要求唐卿去查的,难道大理寺卿是觉得,孤在哗众取宠么?” 这一句话说得韩珞成心情舒畅,韩珮翎和二公子党却尽皆汗颜:此话犹如一道尚方宝剑横在众人面前,唐境不用开口,便是大局已定。 见众臣被这句话定住,大理寺卿也跪了下来:“陛下,臣绝无此意啊!”皇帝却是一脸不耐烦,给了梁内官一个颜色,梁内官见机便朗声道:“传首告人觐见——” 这时,唐境却行过一礼,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众人正讶异之时,却见唐境亲自扶着一个衣着整洁、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五名农户装扮的中年男女。 带到殿中,不待唐境开口,韩珞成便起身道:“陛下,农乃国之根本,这位老农劳作多年,比成更应受座。” 皇帝即刻便点头,“嗯”了一声,摆手道:“你坐下吧。来人,给老人家赐座。” “皇帝陛下!”谁知那位老农听了这话,却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叫唐境都惊了:“老人家,快请起!” 谁知那老农老泪纵横,身后的农户们也都跪下了,还发出了抽噎之声。叫唐境不好不跪,只听他哭诉道:“陛下,草民、草民自打在泸县,就是家破人亡!一路逃命,这才来到了京城,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 “老人家,起来说吧。”皇帝也难得坐正了些,虽然语气还是那么不咸不淡,却叫人听来越发不怒自威。 唐境把那老农扶到软垫上跪好,便轻声嘱咐道:“老人家,您冷静一点,一五一十慢慢说,不必着急。”说完,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便回归队列了。 许是有了唐境的安抚,那老农也镇定了些,拭泪道:“陛下,草民家中,原本是五口人。这个,”他指了一下身后的最年轻的一个女孩,颤声道:“是草民的孙女。草民的两个孙子,为了保住自家八亩地,竟都被那狗县令,抓到大牢里去了!” “草民只有一个儿子。”说到这里,他再度潸然泪下:“谁能料到啊,不过是跟县尉理论了几句,就被当即砍死在田地里啊!” 老农说到这里,身后的农户们皆是掩面抽泣。而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这个,”他又指了身后一个中年汉子,擦了擦眼泪说:“他们家,五十亩地,家里只有他老婆和两个儿子,还雇了些人来干活。那天也是一样的,县尉趁他赶集去,一把火把他家烧了……说是他没了田契凭证,就该收归官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啊!” “还有这个,这小兄弟,和我们不是一个县的。”他又指了指身后的一个青年,接着说:“他家里本还算得上是地主,那日县尉抓人,说是他爹犯了顶撞县官的罪,要他拿家里的田地房产去赎。谁知赎是赎回来了,却是一具尸体啊……” 听到这里,韩珝偲都按捺不住了,怒道:“岂有此理!强占民田不说,还草菅人命,这就是县令县尉的做派么?” 老农苦笑着摇了摇头:“唉,我们这些人啊,还算是死里逃生。好些家里田地多的农户,家里,一个人也没了……” 朝堂之上哗然了许久,好半晌才低声了片刻。皇帝趁机沉声说了句:“泸县,在沧明郡。沧明太守,”说到这里,还是风轻云淡:“是裴大司马的,得意门生吧?” 这样的情况下,也只有唐境敢答:“陛下,是的。” “好!”这一个字,虽只有一个字,却似蕴含着千钧力,把殿内的牛鬼蛇神都威慑得几近屁滚尿流。唐境意识到了: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想来这次人证物证俱在,薛家不说,至少裴家是逃不掉了。 “人证在此,物证何在?”皇帝站了起来,一句话,却产生了悠远的回音,更显威严庄重。 “陛下,特使搜集到的田册共十六份,告官状书共四百余份,与京城官员互通有无的信件共一百余份,皆在殿外,只待移交大理寺!”唐境一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大铜箱封得严严实实,火烧不穿,雨打不着,任谁也难破坏于无形。 “大理寺?”皇帝嗤笑了一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可也是裴大司马的地盘呐!就跟刑部,是薛太尉的地盘一样,是吧,薛大人!” 薛仪璋被这不经意间一问,本来就软的膝盖更软,竟径直跪下了,他也颤着声音,却叫人生不出一丝怜悯:“陛下,四海之地,皆陛下之地,臣冤枉啊!” “冤不冤,可得审完才知道。”皇帝的语气又放轻了下来,却让人更觉压迫:“宣旨!”说完,他一挥衣袖,便兀自往殿下走去了。众臣连忙下跪,韩珞成却比常人还多些疑惑:这就宣旨了?准备得这么充分,也不怕别人诟病是瓮中捉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大理寺和刑部所有官员部停职,命宁亲王为监审官,大学士许洲暂领刑部职责,礼部侍郎唐境暂领大理寺职责,即日起各部配合,务必彻查侵占民田案!” “此外,即刻逮捕太尉薛仪璋和大司马裴翾等三品以上主要涉案高官,关押于大理寺,主审官员可随时提审。至于修例收尾诸多事宜,照旧交由四公子韩珞成负责,大公子韩珝偲及二公子韩珮翎协同办理,钦此——” 这一道圣旨,彻底把韩珞成的斗志唤醒了。下朝之后,他令轿辇一快再快,恨不得立刻飞到广德殿里去——这里只剩下了礼部和从户部、吏部临时抽调来的小官,不过所幸诸事已毕,当下的要紧事是传旨到各地,那便是刑部和兵部的事了。 谁知他到广德殿下了轿辇,却还见到了另一个人——礼部尚书,崔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三章 制衡棋局 () “崔尚书?”韩珞成还纳罕:为何崔儆明明是首告,却并未被分配任务。然而在看到崔儆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疑云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他双手交叠,笼在袖子里,见了他却不行礼,只是一如往常,面带微笑看着他。 这个表情,这个做派,像极了父皇身边的梁内官,叫韩珞成不敢怠慢,下了轿,由太监扶着快步走到崔儆面前,却见他笑着说:“公子休怪老臣不知礼数,只因臣的袖子里有些要紧的东西,不能跪。还请公子随老臣到广德殿次间,老臣有话要说。” 韩珞成一听便知:这定然是有旨要宣,连忙遣退众人,与崔儆进了殿内。 果然,韩珞成才把门关上,便听他在背后说:“四公子韩珞成,听旨——” 此言一出,吓得韩珞成转过身来,便险些要跪下:崔儆手中,分明就是一个玄色红边的卷轴。 “四公子,此处无人,您大病初愈,站着接旨即可。”韩珞成点了点头,默然肃立,心中却想:实打实的了--崔儆就是父皇的人。 “自礼部侍郎唐境告密之日起,孤便派遣特使于各地,时刻听命于朝廷,有搜集罪证、押解从犯特权。即日起,三十余名特使悉交由四公子指挥,配合宁亲王、大学士抓捕罪犯,由礼部尚书崔儆从旁协调,钦此——”读完,崔儆照旧是笑容满面。 “儿臣领旨——”韩珞成从崔儆手里接过圣旨,微笑着朝崔儆行了个礼:“珞成资质粗浅,还请崔大人多多指点。” 崔儆“诶呦”一声,连忙扶住他说:“四公子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慧眼识珠,将此事交予四公子办理,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著。崔儆不过是在旁协调,谈何指点呢?” 韩珞成笑了笑又问:“只是父皇令崔尚书来襄助我,就不怕……让常人看出,成与礼部私交甚密么?” 崔儆自然也清楚他的意思:与礼部私交甚密无关紧要,但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和唐境是外冷内热,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谁知崔儆听倒是听明白了,却只笑眯眯地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臣不敢揣测上意。” 韩珞成也只能点了点头,但细想片刻却发现:皇帝布局不假,但目的不仅仅是要打压兼并民田之风: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制衡! 公孙丞相官居一品,事关重大,为何不派他主理?就算公孙家不管这件事,那为何又不让置身事外、经验丰富的韩珝偲来管?不让韩珝偲管,又为何叫他和韩珮翎共同协助自己办事?明明知道唐境和自己是暗度陈仓,又为何要暗中指派崔儆在旁协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坐大韩珝偲一党,又不忍心把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逼上绝路,还不不愿意让自己进益太快罢了:毕竟暗中派崔儆来,风险极大。若是韩珝偲和韩珮翎发现了点什么端倪,要打压他和唐境,也不是不可能。 忽闻得韩珞成一声嗤笑,崔儆有些讶异:“公子殿下,怎么了?” 韩珞成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他本以为,按照崔儆的性格,会问他是什么有意思的事,然后哈哈一笑。谁知这老家伙却笑了笑说:“朝廷里,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 “殿下今后要在这里浮沉很久,总会看透的。” 此刻,韩珮翎却如一只丧家之犬一般,来到了端夫人的寝宫里。 “母妃,母妃!”韩珮翎见正殿没人,大发雷霆:“夫人去哪儿了?” “在这儿呢。”这时,端夫人从殿后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抓了几个人而已,慌得什么!”说着,便把殿内的宫女太监都挥退了。 “那是几个人吗?”韩珮翎不淡定了:“母妃,那是大司马!本朝只此一个,就这样都被关进去了,可见父皇这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一边在殿内走来走去,一边懊恼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帮着他们!现在田册也有,信件也有,谁知道他们会说我什么!” “到时万一信里说是我包庇的他们,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韩珮翎几乎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闻窗外事了。 端夫人皱着眉头说:“你可是公子,连‘诬告’二字,也说不得吗?” “什么?”韩珮翎有点懵,站在原地看着她。 端夫人抚摸着怀里柔顺的黑猫,淡淡的说:“裴家世代功勋,岂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扳倒的?况且那不过是些地方官,你一个住在京城的公子,能与他们有什么往来?到时只说他们随意攀咬,又有哪个能耐你何?” “还有,陛下允许你粗略插手此事,可不是叫你真去插手的。”端夫人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现在也只能弃车保帅了。老四要是问你什么,你就随便答,别想着捞那些人,他们是自作孽,你保自己,就不错了。” “如今你尚未被禁足,又还有说话的权利,不必惊慌。”见怀里的黑猫有些不安分,端夫人捏住了它的后脖颈,它便立刻安分下来了。端夫人这才说:“没当面拆穿,说明你父皇还是疼你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乱阵脚,你可就输惨了。” 韩珮翎听得她如此说,才稍稍安定了些:“说是如此,但我如今不保那些人,岂不是叫人心寒?” 端夫人笑了笑说:“此事与你母妃我无关。倒是该去问问你那个红颜知己,这些人怎么拉拢来的,就再怎么拉拢一批咯。不过你倒是该当心,别踩着韩珝偲和韩珞成的雷。否则再被抓到什么把柄,你也明白。” 说到这里,韩珮翎似乎格外气愤:“我还真是小看老四了!”他走到殿上坐下,狠声道:“朝堂上一句话都不说,竟生生贪了这么一桩大功,连韩珝偲都不许直接干涉,他也不怕活活噎死!” “兔子急了,也是会蹬鹰的。”端夫人宽慰道:“更何况你看韩珞成,他哪里像一只兔子?就算是兔子,也得让你父皇养成了狼!我看陛下啊,是觉着韩珝偲和你这几年,都坐得太大了,他制不住,这才把韩珞成搅进来。” 韩珮翎冷笑道:“制制制,我们到底是他儿子,还是他手里的棋子!”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若不是时机尚未成熟,我真想就这么把北城的军队就这么带进来,杀……” “阿翎慎言!”端夫人突然一声高喝,把韩珮翎吓了一跳,但他也确实是被喝醒了:隔墙有耳,他此言一出,又是多少祸根? 端夫人也冷笑道:“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吧!我告诉你,现在你要是沉不住气,你在你父皇面前,可就彻底玩完了!” 韩珮翎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那边我不会再插手了。”说完,他站了起来:“母妃,我得去找阿钰商量对策了,儿臣告退。”说完,礼也未行,便又如一阵风一般出去了。 待他出去,端夫人双手一撒,猫便溜了。她的手肘就撑在宝座的扶手上,手背支着脸颊,望着那已经没了背影的门洞,叹了口气。 午后,翎邸内的叶昭钰,脸上也浮现了和端夫人同样的表情。 “公子,不过是这点儿事,何必惊慌失措呢?”叶昭钰微笑着,眉眼虽然妩媚,在韩珮翎眼中,看来却觉心安。 “按照公子的说法,崔儆、唐境、许洲等人都是四公子那头的。”叶昭钰摇着扇子问:“那请问公子,您想要的人,大公子就不想要吗?” 韩珮翎有些烦躁地回了句:“他比我还急呢!” “那请问,公子现在能做什么吗?”叶昭钰一双媚眼盯着韩珮翎看,却无谄媚之意。 韩珮翎闻言,却不说话了:他现在做得越多,暴露得也就越彻底。 叶昭钰见他想明白了,便笑着说:“既然公子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绑住了,自然会有人来帮公子做事,您又何必多虑呢?” “你是说……韩珝偲?”韩珮翎将信将疑。 叶昭钰点了点头:“咱们都看得明白的事,大公子会看不明白?他一直辛辛苦苦拉拢的人,原来一直是四公子的暗桩,如何不叫他意难平?所谓枪打出头鸟,四公子势头如此劲猛,自然有人收拾他。” “至于他背后的人嘛。”叶昭钰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眼中也浮现出几分狠辣和决绝:“我来替公子收拾。” “哦?”韩珮翎有些疑惑:“他背后的人,你认识?” 叶昭钰极风雅地轻摇着扇子,淡声道:“认识。不仅认识,还打过呢。”怕韩珮翎再追究下去,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立刻把话题一转:“如今公子门下损失惨重,还得广纳贤才才是。”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的缺不是空出来了吗?”叶昭钰淡淡地说:“我就不信了,四公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好。公子这段时间,可以多办诗会,邀请一些青年才俊,也好有后话。”(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四章 弃车保帅 () “你说的那些青年才俊,不过是一些无财无权的低品官员,拉拢来又有何用?”韩珮翎素来看不上那些官阶不高、家境贫寒的年轻士子——无权无钱,本事也不比高官大多少,还总自恃清高,实在惹人讨厌。 叶昭钰笑了笑说:“公子此言差矣。在我看来,公子所说的那些弱点,恰恰是他们的优点。” 韩珮翎一脸狐疑:“怎么说?” “公子觉得,经过这件事以后,陛下还会把这两处的实权交到那些高门大族手中吗?”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韩珮翎,是一派风情万种:“或者说,公子以为,这次的事情牵涉甚广,又碍着高官贵族们的面子,实在难办,陛下又为什么还非要把强占民田一案闹大呢?” “为了把权收回自己手中?”韩珮翎似乎明白了些:“所以他要扶持这些并无根基的士子,好为自己所用?” 叶昭钰朝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几年来,陛下一直对各大世家贵族心怀警惕,就是因为开朝以来各族势力不断扩大,已经超出了陛下的控制范围。否则公子以为,唐境为何偏偏独受陛下宠信那么多年?” “父皇……是想要忠臣?”韩珮翎总算是扭正过头来看着叶昭钰了。 却见她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忠臣,倒不如说是孤臣。在陛下的眼里,臣子们再忠心,那也是忠于华天--说白了,还是忠于自己的名节。一旦生变,陛下有什么事要他们做,又违背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可以借这个名号抵抗陛下的圣旨,还能落得一个忠直的名声。” “但是孤臣可就不一样了。孤臣孽子,历来只忠于皇帝,哪怕是违背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而一无所有的寒门士子,固然就是孤臣的最好人选。他们除了陛下之外,便只能忠于自己。”叶昭钰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嘲讽:“但是只有忠于陛下,他们才有资格忠于自己。” 韩珮翎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怪不得父皇明明任命了高官,却又总对他们若即若离……昭钰,你可把圣意揣摩得太明白了!” 叶昭钰自得地笑了笑,淡淡地说:“因此,只要他们先忠于公子,将来一旦被陛下提携,便是公子东山再起之日了。” 韩珮翎又有疑惑:“可是如果我太过明显,父皇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呢?” 叶昭钰手里的扇子停滞了片刻,很快又扇动了起来:“这就要看公子以什么名义邀请他们,又要说什么话了。公子素来喜爱诗词,无人不晓。到时诗会之上,只谈诗词歌赋,余者一概不要提起。只要让他们知道,公子毫不在意侵占民田一案,礼贤下士便好。” 说着,她站了起来,微微施了一礼:“公子,我还要替公子铲除一个人,先行告退了。” “什么人?”韩珮翎前一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就被后一个问题带跑了:“哪里值得你亲自去!有什么让你不顺心的,告诉下人去解决不好么?” 叶昭钰叹了口气说:“公子知道,我不喜欢见着日光。此事若真是下人能解决的,又何必我亲自去呢?公子且宽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韩珮翎点了点头,叶昭钰便往门外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转过头来说:“公子,如果有可能,把薛家派人截杀四公子的罪名坐实吧。” 韩珮翎疑惑道:“不就是薛家做的吗?为何又要我多此一举呢?” 只见她低眉浅笑应道:“这样做,是避免薛家还有后招。而且,薛家的罪证越多,大司马承担的罪责就越少不是么?” 见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叶昭钰这才放心出了房门。 却见迎面走来一个湖蓝色宫装长裙的少女,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时新的纱花。周身虽无繁华装饰,却更显她清新淡雅。这少女低着头,与她打了个照面,便刻意在离她几步前停了下来,让到道旁,微微施了一礼。 叶昭钰总觉得这个少女在哪里见过,却说不上来,只用一双眼盯着她,继续往前走动。走过少女身前,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兴许是前几次到翎邸来的时候见过,又忘记了吧。 那少女却不这么想。待叶昭钰走后,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叶昭钰的背影,问身边的婢女:“这女子是谁?竟能进公子的书房?” “不知道,大概是公子的朋友吧。”婢女以为她吃醋了,忙旁敲侧击了一句:“况且,主子您不是也能进公子的书房吗?” 谁料她只是轻声笑了笑,淡声道:“走吧,公子还等着呢。”说完,便往书房走去。 片刻后,门外的侍卫便把蒋蓝锶请了进去。韩珮翎一见着她,却是热情非凡地迎上来:“蓝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上乏,要好好休息吗?” 蒋蓝锶微微行了一礼:“公子。”又从身后侍女的怀里接过琵琶道:“听闻公子心情烦闷,蓝锶特抱来琵琶,替公子解闷。” 韩珮翎见她这般恭顺,一想到前两天家中另外两个妾的冷言冷语,心中更生怜惜,拉着她的袖子往座上引:“我没事。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连新媳妇都要被婆婆罚站规矩,你既只是一个妾,多少总还是会受些气的。” 蒋蓝锶闻言,只是颔首微笑,并无二话,随韩珮翎安排着便坐下了。但她身后的婢女却不乐意了,嘟囔着说:“哪里只是‘受些气’呢?公子不知道,昨天我们家主子被虹主子教训,说我们主子一天天弹些悲哀缠绵之音,罚她抄了整整一本《女史》呢!” “有这事?”韩珮翎闻言,忙将眼光投向蒋蓝锶,却见她怒目望向那婢女,一遇上自己的目光,顿时又温顺了下来:“公子,真没什么。妾习惯了手上功夫,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韩珮翎一看了她这副乖顺的可怜模样,越发不能平静了:“她也不过是个妾,自己的家世也没见得多干净,怎么倒管上你了?你该回绝了,再来告诉我才是!否则过两天等这小蹄子连良娣都敢骂了,岂不是乱了体统?” 蒋蓝锶也只是微微一笑低眉道:“现在公子不是知道了吗?虹姐姐是前辈,我本就该听这一训。大不了从今往后,我不弹《秋风怨》了便是,公子又何苦动怒呢?” 见韩珮翎还想理论些什么,蒋蓝锶一根食指按住了他的唇,把他定在原地,话也不说了,只讶异地看着她的眼睛。 “公子,不管是您的事还是妾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说着,她把手移开,搭在了琴弦上,笑着问:“今天公子,是想听《霓裳》还是《塞上曲》呢?” 琵琶声流动在风中,不单是在翎邸。此刻的成邸里,也是琴音流转。但隐约一听,明明都是《塞上曲》,前者婉转清新,后者却是怨气重重,诉尽《塞上曲》本意。 一曲弹毕,白姗上前来,接过萧兰君怀里的琵琶,问了句:“良娣,又想起故国了吗?” 听到这句话,靠在窗边的新月似乎竖起了耳朵。谁知萧兰君却只是笑了笑说:“出嫁随夫,我的故国就是华天,又有什么可想的呢?” 新月张了张嘴,本来想一语怼得萧兰君哑口无言,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公子还没回来么?”她已经怀胎六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腹中胎儿与韩珞成血脉相连的缘故,总会动辄便问起韩珞成的动向。 “公子说,宫里还有诸多事宜等着他处理,他晚上再回来。”新月面朝萧兰君,低头道:“公子搬到宫里的物件,夫人下午便会派人送回来。” 萧兰君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一个月,我与公子没见上几面,什么也不知道。公子现在又是大病初愈,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兼顾好……白姗,公子中午可是在宫里用膳?” 白姗点头道:“是,宫里会给留在里头办公的大臣准备饭食。燕皓到现在都还没来报公子的动静,应该就是留在宫里了。” 萧兰君闻言,想了想,才对新月说:“叫厨房准备好公子喜欢吃的几样小菜,你持我的令牌,给公子送去吧。” 待新月出了房门,萧兰君又问白姗:“墨怀院里给公子休养准备的一应物件可准备好了?香香和盈盈是个没心眼的,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该亲自去看看才是。别等公子回来了,床都不够软,叫他怎么能睡好?” 白姗笑着把她扶到桌边坐下,为她斟了杯茶说:“良娣也太小心了些!公子不是说他并无大碍么,这么仔细,只怕他还要说我们呢!” 萧兰君笑着拿起茶杯,看着她说:“我看你倒不是怕他骂,是怕你自己忙!罢了罢了,我亲自去,也免得出什么纰漏。”说着,她放下茶杯便要起身。 白姗立刻把她按下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嘛!”萧兰君朝她莞尔一笑,自顾自喝起茶来。白姗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在白姗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五章 不速之客 () 那个如影子一般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了床架后。 “我不是叫皇兄等着吗?他又有什么事?”萧兰君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 谁知那人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把萧兰君吓得立即扶住了把手:“你做什么?” 黑衣人行礼道:“宫内密探告诉怀王殿下,华天宫廷里有一处专门关押犯罪宫女的所在。” 萧兰君皱起了眉头:“那又关我什么事?” 黑衣人接着说:“表面上是关押罪奴的监狱,实际上是供太监们玩乐的妓院。” “那又如何?”她略略放松了些。 “大多都是浦羲人。”黑衣人说到这句话时,似乎夹杂着些情绪:“也就是原来浦羲宫廷里的宫女,和宗室女子。” 听得此句,她难以置信地扶着扶手缓缓站了起来,突然想起去年送嫁之前,韩珞成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去了一个该去,又不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华天皇帝在浦羲实施的是管制型暴政,知道他在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压迫自己的同胞,那已经足够让她无力了。 但当她此刻听到这句话,却感受到了更深的无力:既然韩珞成早就知道,为何不去解救她们?他不是最信奉正义和善良的吗? 但一想到那是个什么时候,她的心又冷了下来:那时正是韩珞成即将前往衢北的紧要关头。就算他揭发了这件事,那些人也未必就能被铲除干净。 再者,既然能这么多年都不被发现,想必这座监狱的背后,是连邢夫人都抵抗不了的势力。韩珞成不在坤京,一旦揭发,难保邢夫人不会出什么事。 纵然有这么些借口足矣让萧兰君理解他,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的行径:难道看过一次,被吓到过一次,就能不再面对了吗?难道只是因为背后势力深不可测,就可以不管不顾了吗?从他遇到这件事时到现在,半年过去了,却还有这样的事发生…… “需要我做什么?”萧兰君这句话听起来冷漠,却最是温情。 “五月十二便是太皇太后的生日。”黑衣人照旧跪在地上:“殿下希望,您能在那时揭露这件事,最好……”说到这里,他却顿住了。 萧兰君反问:“最好什么?” 黑衣人看来也不是个狠心人:“最好赌上您腹中之子,再拉上大公子的良娣。只要韩珞成和韩珝偲被内宫宦官针对,一旦他们兄弟俩再出什么事,朝局就会更加混乱。” “殿下还说,您不该对韩珞成动情。”黑衣人这句话点到了萧兰君心里,叫她不得安宁。 “大胆!我何尝对他动过情?”她一眼射到黑衣人身上,言语锐利无比:“华天的皇室,一个两个都是罪孽深重之人,我又怎会对他动情?” 那人却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既然如此,还请公主殿下小心,自重吧。”说完,他起身,便又消失在床后了。 等他走后,萧兰君才反应过来:她的语气越坚决,就显得越心虚。 萧兰君跪坐在地上,突然感受到腹部传来一丝疼痛。她把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上,感受在这天地间,唯一与她紧紧相依的生命。 每一次胎动,她都像是突然在孤独的人世间找到了一丝存活的意义。 当然现在,对于那些身处于水深火热的人来说,也意义非凡了。 而此时的叶桓微,还依旧把韩珞成当做自己的中心点,围绕着他飞行。 “最近公子要开始抓人了,你们叫苍穹的兄弟们多多关照,沿途有什么山贼和匪徒,就该早早清理了。回头要是连个案犯都拿不到,唐境就算白忙活了。”自打圣旨传下的那一刻开始,叶桓微的紧张程度就不亚于韩珞成,准备的也不比韩珞成少。 “另外,叫苍穹的朋友们这段时间都别主动跟我们联系,只有等收到了带着干花的信件才能回信。”叶桓微一边嘱咐,一边还动手收拾着书房,末了说道:“等我到衡安郡主府以后,自然会再安排你们做些别的。” 凛风不解,却也帮着收拾:“姐姐,你这整得跟逃难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啊?” 寒风在一旁,也是如她一般匆忙:“桓微坏了大小姐的好事,自然是没这么容易逃过的。但只要桓微不在大小姐眼前,大小姐再憎恶,也不能怎么样。对了,酒家和那几家店也得多注意一些,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叶桓微赞许道:“没错,凛风去告诉流风一声,叫他们跟京城令那边打好关系,免得灾祸上门了都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可就太憋屈了。” 凛风凑上来问:“姐姐是觉得,大小姐又要上门来找咱们麻烦了?姐姐现在也是堂堂的掌柜,理论上来说和她同级,就不能反抗么?” 寒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苦笑着说:“桓微没反抗过?我记得你刚到寒川来住,第一次被叫去听训的时候,就是因为反抗才被打成那样的吧?” 叶桓微没则声,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过,但是身体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回放起了当年疗伤时痛苦的感受。 凛风很知趣,一看叶桓微这副表情,就知道她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便没再提起了。谁知半晌后,她却来了一句:“我现在什么武功都没了,任人摆布也很正常。” 正当寒风和凛风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她时,她又道:“流风和凛风守在府里,任她怎么说都别搭理。寒风,东西收拾好了吗?” 见寒风点了点头,叶桓微便抱着放账本的木盒要往外走。恰时,一个家丁却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主子,有,有人来了!” 叶桓微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谁来了?” “她自称是您的姐姐,流风哥让我来告诉您,赶紧从后门走吧!”家丁知道来者不善,也是一派焦灼情绪。 “晚了。”叶桓微转头,把手里的盒子放回了原位:“她发现了,不用走了。” “那……要不我把她打出去?反正这儿是坤京,她私闯民宅,姐姐也是可以不见的!”凛风知道叶桓微见了叶昭钰,必然又将面对冷嘲热讽和未知的手段——这儿是叶桓微的地盘,不比在寒川,叶昭钰想下手,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 “凛风,不得无礼!”寒风立刻喝止了凛风的想法:“桓微本就不是叶家长房的嫡女,是过继到长房的,大小姐敢自视甚高,也是因为这个。现在你把她打出去,叫叶家的人怎么看桓微?” 凛风听了这话,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撂下,呆坐在一旁了。 叶桓微却自己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裳,淡淡地说:“这是烨园,她还不敢怎样。寒风,随我去吧。”“诺。” 叶昭钰虽然等候多时,却不慌不忙,好似知道接下来必然会发生什么,也不担心叶桓微从后门逃走。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正厅内寂静无声。 “来了?来得真快。”叶昭钰见她走进来给自己行礼,虽是一派笑意,却语带讥讽。 “姐姐有什么事,给个信就是,何必亲自来呢?”叶桓微虽然心里惧怕、厌恶眼前人,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叶昭钰轻轻地放下杯子,淡淡地说:“我来,是为了让你亲自受一份大礼。况且你这么机灵的一个人,万一要是不肯收,跑了怎么办?” 叶桓微早就注意到了厅上放着的大大小小数个锦盒,但料定叶昭钰觉得没那么好心,又客套了句:“姐姐也是聪明人,何必跟我打暗语呢?有什么话姐姐只管说,要是能办,我一定办。” “哦?”叶昭钰似乎有了兴趣,摇扇的动作也停了,靠在靠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问:“那我要是要你,劝四公子退出朝堂呢?” 叶桓微笑了笑:“姐姐觉得,只要四公子退出朝堂,二公子就能稳坐大位了吗?” 叶昭钰闻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末了才道:“二公子能不能稳坐大位,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叶桓微也笑了:“这件事,我办不了。就像你一样,不是吗?” 叶昭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既然如此,咱们都别聊这些琐事了,来,收礼吧。”说着,她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堆礼盒前,示意叶桓微也走近几步。 叶桓微有些狐疑,不敢擅自上前。叶昭钰心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蔑地笑了笑说:“放心,没有暗器,没有毒药。今天你要是死了,你这院里的人、韩珞成和哥哥,都不会让我好过的。过来。” 那最后两个字有着无穷的威慑力,把叶桓微引到了跟前去。却见她打开最上面的木盒——里面却是一个玉碗,里头盛着肉羹。叶昭钰把碗递到她面前,幽幽笑道:“好妹妹,这是我赏你的,吃吧。” 叶桓微不明就里:既然不是要取自己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接过碗来舀了舀碗中之物:确实就是一碗平平无奇的肉羹,什么也没有。(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六章 诛心致命 () “怎么,还不敢吃?”叶昭钰瞥了她一眼。叶桓微看着她那轻蔑、不屑的眼神,暗暗咬了咬牙,舀了一块肉,送入口中。 虽然总觉得味道不对,但叶桓微却总说不出怎么不对。但开始咀嚼后的那一刻,叶昭钰突然以扇掩面,大笑起来。笑声之尖锐,令她不由得心神一颤——莫非叶昭钰还有后招?忙咽下了那块肉,问:“怎么了?” “人肉的味道如何?”叶昭钰的眼睛极亮,就这么望着她。 闻言,叶桓微脑中一白:“什么意思?” 叶昭钰拿扇子指了指她手里的碗,笑容一点也没消减:“刘掌柜事情没办妥,我就把他剐了。你瞧瞧你这么瘦,合该多吃点肉才是。” 烨园的人,凡在现场,都震惊了。叶桓微手一滑,碗掉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响。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双手却悬在空中,似是不知如何自处。她盯着叶昭钰,什么都没说。如果没看见她眼底的血丝,绝不能体会到她此刻内心的情绪。 叶昭钰却不以为意,用扇沿叩了叩身边的锦盒,懒懒地说:“他现在就在这里面,想不想打开来看看?” 叶桓微没答话,照旧怔在原地,嘴唇微微张开,眼中的血丝却越发密集了:她似乎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和血腥气息。 此刻在叶桓微的眼中,叶昭钰分明就是一个魔鬼,偏生她又笑得绚烂:“怎么样,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 说着,她走到叶桓微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极温柔地说:“你可以啊,明知道他是我的人还做错了事,居然还把他放出来,想借他毁我声誉,好恶心我,是不是?呵,你给我记住了,姐姐永远有办法收拾你。” 说完,她转身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总之你要是再不听话,下次被装进锦盒里的,可就不知道是谁咯。” 在叶昭钰迈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叶桓微迅速奔到了正厅侧门外的沟渠边,“呕”地一声,呕不出来。忙用手指去扣自己的舌根,硬生生吐了个干净。 “真恶心!”凛风忙上来给叶桓微拍背,寒风也派人去找催吐的药物,流风则悄么声的叫人前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盒都搬出去,顺便叫人来,打扫了地上的玉碗残羹。 叶桓微呕完以后,已是面无血色、双腿发颤,但还是开口道:“早知道,我就不该那样做……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样了……” “姐姐,你别管人家的事了!”凛风忙把她扶到一旁坐下,恶狠狠地说:“真没想到啊,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活剐,剐了不说,还煮了……姐姐,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姐姐啊!” 这时,寒风一手拿着一个小瓷瓶,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走了过来:“先别说了,把药吃了吧,吃完自然什么就吐干净了。” 叶桓微摆了摆手:“中午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吐出来了,不必用药。”事实上,她此刻正是腹内翻涌、阵阵恶心,什么也吞不下,便回房歇息了。 这边叶桓微刚历完一劫,韩珞成回到成邸时,也是暗流汹涌。 “珞成,怎么不在宫里多住一段时间?”萧兰君一边替他更衣一边说:“宫里不比自家,总归还是安一些。现在你身负重任,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呢。” 韩珞成笑了笑说:“我已经休养了一个月,再这么下去,岂不真把宫里当自己家了?”恰时,腰封正系好,他便转过身来面对萧兰君,抱住她说:“况且,宫里可没有你。” 萧兰君听了这话,心中一暖。但想到早间黑衣人所说,又似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似的,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由韩珞成抱着,什么也不说。 “最近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两人分开,韩珞成又说:“最近千万要当心,多走动,别磕碰着伤了自己,知道吗?” 萧兰君低着头,仿佛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只“嗯”地一声,颔首道:“我知道了。公子且休息一会儿,等饭点到了,你再到昭兰院来吧。” 韩珞成也点了点头,萧兰君等人便出去了。 韩珞成叫来燕皓:“香香的家人可有音信了?” 燕皓忙答道:“早就有了!自公子走后,墨怀院里看得不严,我就私下里把香香家人送给她的玩意儿和家书都传给了叶掌柜,通过纸张、木盒的材质和香囊里的药材才知道,他们大概是被藏在了浦羲郡。” 浦羲郡,原来是浦羲王朝,自从皇帝打下浦羲之后,便将四郡合为一郡,仍称旧名。听到这个名字,韩珞成却犯了愁:“浦羲?这可不太好办啊……” 燕皓又说:“叶掌柜说了,这件事她来想办法,保证找到香香的家人,买也好,劫也好,无论如何,都会把他们安置妥当了,再向公子回话。昨天她才又传来一封信,问香香家人的特征,估计是差不多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又问:“府中可有出什么事么?” 燕皓颔首道:“谢姨娘的儿子在乡下出了点事,回家去了。除此之外,并无大事。不过有一点:新月照旧是无时不刻在监督我。” 韩珞成撑着脑袋做了半晌,才应了句“嗯”,转而又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我在宫里,一直在找人帮着打听那个宫中密狱,却总不详尽。只听说,现在那里抬尸体出来的次数少了许多。” 燕皓闻言,沉默半晌,也叹了口气:“大约是无人可抓,只能人尽其用了吧。” 韩珞成百无聊赖地玩弄起了桌上的镇纸:“过几天就是太祖母的寿宴了,我倒想做点什么,但是想想,总是不靠谱。燕皓,你觉得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父皇严令禁止这样的事呢?” 燕皓憨憨地笑了笑说:“公子,陛下是不会禁止这样的事的。” “为什么?”他不解。 “你想想看,太监是宫里最窝囊、最受气的一类人,有了可以发泄的对象,活能干好,性情也温和,宫里也不容易出事,哪里不好呢?况且那些犯了错的人本就该罚,不杀已是恩宽,囚犯们所受的折磨,在他们眼里,也无足挂齿。” “可是有些人并未犯罪,却只因原来是浦羲人,就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啊!”脑海中那个少女的模样已经淡去,但这件事一直扎在韩珞成心里。 最初他不去面对,是因为不敢。一个浑身污垢、衣衫褴褛、面如土色的人,在初次见到时,无疑给了韩珞成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感。说到底,他还是畏惧宦官的势力,一想到那个少女也有可能会成为他的下场,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在衢北途中,他从未与唐境聊起过这件事,即使两人之间再没话聊,他也不会说起此事——就因为母妃还好好地活在宫里,他才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后来在衢北境内没见到流民和饿殍,他就会想起当日的画面。他开始思考:究竟怎样做,才能把这件事推到一个宦官都不敢得罪的人身上呢? 那也当然也只有皇帝了。所以韩珞成才总想着寻找机会,掌握人证物证,把此事闹到皇帝面前,一了百了。 但今天听了燕皓这一席话,他几乎要失去信心了。 “公子,浦羲人本就是罪奴,与猪狗又有什么区别……”说到这里,燕皓才发现自己语出不妥:良娣可不也是浦羲人嘛!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在他们眼里,就是这样的。” 韩珞成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叶桓微:“不行,这件事我还是得找桓微商量商量,从长计议才是。” 燕皓颔首道:“当下公子最要紧的任务,还是了结修例的后事。公子别分心,现在小公子还住在宫里,何不叫他帮忙查这件事呢?反正他也是闲着。” 也并非不可。韩珞成心想:反正瑜卿也要去游学了,幼筠也不在宫里,剩一个薛昭仪,又是皇帝的宠妃,宦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于是点了点头说:“此事瑜卿来办最合适,但还是要问问他的意见。我立刻就修书一封,明早你随我进宫,就送到上书房去吧。” 正当燕皓应允时,香香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见四下无人,才合上门,走到桌前,摊开手道:“公子,刚才咱们院里飞进来一只鸽子,这是鸽子腿上绑着的。” 韩珞成一怔,才接过来细看:刺杀似是薛家所为,翎煽风点火。 看完后,他站起来走到灯前,点着纸条扔进了笔洗里。微笑着对香香致谢:“多谢了,我一定不遗余力,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香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您帮我找家里人。” “哦?那是因为什么?”韩珞成有点懵,以为她是想提别的条件。正洗耳恭听,却不见她再说出半个字。 燕皓看不下去了:“香香,你是不是觉得良娣做得不对,所以才帮着公子的?” 香香点了点头,轻声说:“公子,对不起……也对不起小玉姐姐。” 韩珞成闻言,笑了笑说:“无妨,小玉没有死,你放心吧。” “啊?那么严重都……”香香似乎有些愕然,正还要问,门外却响起了盈盈的声音:“公子,良娣派人来说,可以去昭兰院啦!”(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七章 从长计议 () 韩珞成闻言愕然,示意香香躲到书柜后,才叫道:“进来吧。” 盈盈推门进来,一脸天真无邪,见了韩珞成,脸上的笑意便荡漾开了:“公子,良娣说她这几天特意到街上买了些零嘴和果酒。请公子早些过去,挑些好的,等过两日进宫拜寿时,送给楚灵姑娘和天香宫里的小丫鬟。” 韩珞成见状,松了口气:看她这副模样,大概是没听见什么。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回报一声,我很快就去。” “诺。”盈盈微微一笑,未有异样。 待盈盈关门出去后,韩珞成站了起来:“出来吧。待会儿我和燕皓出去之后你再走,知道吗?” 香香点了点头,这时,燕皓从衣架上取下大氅,替韩珞成披上。韩珞成打点齐整,朝香香微微一笑,就随燕皓离去了。 待两人离开片刻,香香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她迈出门槛,合上房门,正转过来时,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双腿一软,脸色煞白:“盈盈,你……你怎么在这儿?” 盈盈站在原地,笑着反问:“姐姐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又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出来呢?” 香香心虚了:“我哪里偷偷摸摸出来了?休要胡说!刚才是公子叫我进去收拾衣服,我才进去的。” 盈盈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感兴趣,只走近了,笑着对她说:“姐姐,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良娣的人哦!” 香香连忙陪笑道:“我知道,我家里人还被良娣照顾着呢,怎么会忘?盈盈,你别多想了,快去做事吧。”不等盈盈回应,香香便绕过她离去了。 一双少女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的背影,仿佛一种无形的威慑,永远监视着她。 五月十二,宫中。 午饭过后,韩珞成便携萧兰君进了宫,在寿和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正好遇上了大公子良娣公孙南萍和韩珮翎夫妇。公孙南萍倒是端庄如常,韩珮翎也是面色如常——似乎裴家出了什么事,与他并无关系。可裴氏的脸色可就不怎么样了,虽施了脂粉,也难掩倦色。 “拜见二哥,二位皇嫂。”韩珞成和萧兰君双双行过礼,韩珮翎笑着也还了一个平礼:“四弟,弟妹,快请起吧。” 韩珞成见公孙南萍身边少了韩珝偲,本想开口问,谁料她却先笑盈盈地迎上了萧兰君,:“多日不见,没想到妹妹已是这般发福了!胃口可好?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萧兰君微笑着回应道:“多谢皇嫂关心,近日胃口竟不怎么样。妹妹这是第一胎,不敢怠慢。随公子到宫里来,也正是要请教太医呢。” 公孙南萍点了点头,抓住了萧兰君端着的手,笑着说:“你别担心,这是胎气不顺的缘故。待会儿拜见完太祖母,我就陪你去,可好?” 萧兰君笑得灿烂,颔首道:“那,兰君就先谢过皇嫂了。” 韩珞成又要开口问时,却被萧兰君扯了一下袖子。韩珞成有些不解,却不好直接看向她。 谁料到韩珮翎却先开口了:“珞成,你最近可是忙得很啊!怎么,今日居然这么早就来给太祖母请安,不怕耽误了父皇交给你的差事么?” 韩珞成回敬道:“今日是太祖母的大日子,成自然该早点来尽孝才是。况且修例诸事不难收尾,今早我就已经把事情交待给他们了,也并未耽搁了父皇的差事。还得多谢二哥,若不是你及时提供了线索,只怕成还差不到行刺之人呢!” 韩珮翎笑了笑说:“都是为父皇做事,何必如此客气?咱们也别等大哥和瑜卿了,先进去给太祖母请安吧!否则等她老人家困了,咱们又不知得等多久了!”说着,众人都进了大殿。 行过贺寿礼,太皇太后因觉疲乏,便遣他们各自到各宫里去请安,晚些再来。于是韩珮翎夫妇去了权舆殿,萧兰君又被公孙南萍带去了太医署,韩珞成别无他法,只好往上书房去了。 “瑜卿,瑜卿!”韩珞成还没跨进房门,便在院子里叫了起来。韩瑜卿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时,正好对上韩珞成的目光——他也刚刚迈过这门槛。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又忘了吃饭了!”韩珞成指了指茶桌上的食盒,走过去打开一看:“瞧,都凉了!你纵然好读书,也不该把午饭误了啊!” 韩瑜卿笑着从书桌后走出来说:“今日特殊,我因昨晚看书睡得晚,今早便也起得晚了些。辰正二刻才吃过早饭,现在还不觉得饿呢,就接着看下去了。”说着,他走到茶桌边,叫书童来把饭菜拿下去,自己烧水烹茶。 “你这样,让人怎么放心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呢!”韩珞成关切道:“我问你,你这两天都住在上书房吗?薛昭仪也没叫个人来照顾你?” 韩瑜卿笑着摇了摇头:“四哥,自从你遇刺之后,我便一直住在上书房,没再回去过了。” 韩珞成疑惑道:“薛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没回去看看薛昭仪?” 韩瑜卿放下茶壶,低眉道:“薛家自作孽不可活,如果她不明白这个道理,下场,也不会比母亲好到哪里去。” 他这是在明哲保身?韩珞成手心出了汗:眼前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冷淡了? “四哥,你不明白。”韩珞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道:“每次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我的母妃。就会想到她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本应该是我母妃的……四哥,我知道人应该释怀,但我实在……” “我知道,我知道。”韩珞成见他语气越来越急促,知道他不晓得如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挣扎,索性安抚他:“凡事,别强求,顺心而为就好。” 见韩瑜卿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韩珞成迅速岔开了话题:“今天是太祖母的生辰,你可准备了什么礼物?” 韩瑜卿猛然抬起头来:“我,我忘了!” 韩珞成一脸迷惑:“年初就说了的事,这你都能忘?” 韩瑜卿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本以为今年四月就该走了,谁料到父皇上个月才把我的禁给解了,自然就把这事忘了……四哥,我该准备什么啊?” 韩珞成瞬间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还有三个时辰不到就要贺寿了,你问我,我问谁去?”说着,他站了起来,叉着腰,对着大门,半晌才“欸”了一声,转过头来问:“去年你不是送了一个机巧的东西给阿筠吗?那玩意儿可还有?” 韩瑜卿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书柜前,从最下面一层拖出了一个木箱,打开了翻找一番。末了,递给韩珞成一个盒子:“四哥,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韩珞成接过来一看:整个盒子的构造与之前所见到的那个几乎并无差异,又问:“这东西是成对的么?你又是哪里找来的?” 韩瑜卿一怔,才从箱子里抬起头说:“机缘巧合,在一个老匠人手里买到的,不是一对。只可惜那老匠人已经去世,从今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说着,他合上那个木箱,推了回去。 “这就很好,你找个木盒包起来吧。”韩珞成又把东西交还给他,说回了正题:“我这次来,是一件事想麻烦你,但不知你同不同意,特来问问你的意见。” “四哥请讲。”韩瑜卿和韩珞成都坐回了原位,水正烧开,他又接着捣鼓起了茶具。 “瑜卿可知,宫里有一处关押犯罪宫人的地方?”韩珞成严肃了起来。 “司正局?暴室?”韩瑜卿从炭炉上提起水壶,往茶壶里倒着沸水。 韩珞成的眼睛始终在他的手上——像瑜卿这样的孩子,要是这么着便把一切和盘托出,只怕他会承受不住,一时失手打了水壶。等他把水壶放回炭炉上,韩珞成咽了一口唾沫,才一五一十地把去年当日的所见所闻交待了。 韩瑜卿听完,拿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连声音都跟着颤了起来:“我在宫中这么多年,竟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地方!” 韩珞成也正义愤填膺时,韩瑜卿却突然抬起头来问了句:“四哥,当日你即将离京,不便处理,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何不告诉我?” 韩珞成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因为,害怕看到你这样。” 韩瑜卿这才冷静了下来,茶杯也稳稳当当地落回了桌面:“四哥,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珞成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希望你可以引导薛昭仪去发现这件事,让那个地方显露于人前,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出现!” 韩瑜卿闻言,低头沉思。韩珞成以为他不乐意,正想开口,却听他说道:“发现这件事好说……但是如何杜绝,却绝非易事……” 韩珞成闻言,又惊又喜,忙道:“我问过燕皓,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样的事,说破了,有损皇家颜面。不说破,还能维护他们眼中所谓的‘秩序’。我以为,这记耳光如果不够响亮,就一定不能打在父皇和皇后娘娘的脸上。” 韩瑜卿颔首道:“正是。此事要么彻底成功,不然,触怒了父皇和皇后娘娘,就再难解决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八章 始料未及 () 听兄弟俩说得如此直白,门外把风的老内官都有些心惊胆战了,走进门来,赔笑道:“四公子,小主子,咱们说别人是说,只是……” 韩珞成见他这般为难,自然明白,笑着说:“老内官,我们一直都在说别人啊,不是吗?”说完,还眨了眨眼,朝他示意。 那老内官也是个明白人,又笑着说:“四公子明白就好,老奴就不打扰二位主子说话了。”说完,行了个礼,就出去接着放风了。 韩瑜卿烹好茶,斟了一杯给韩珞成,一边说:“四哥,如果我今天不答应让薛昭仪做这件事,你会怎样?” 韩珞成的手指凝在了茶杯的边缘,却未挪动,似是有些烫手,忙缩了回来。他抬起头,深深地望了韩瑜卿一眼,认真地说:“你答应,我高兴。你不答应,我也高兴。” 韩瑜卿的眼神还逗留在茶盘上,却笑了:“为何?” 韩珞成看着他,也笑了:“你不答应,说明你已经把薛昭仪当成了你的母妃,也就是说,你已经释怀了。然而,没有什么是比我弟弟的胸怀更重要的。” 韩瑜卿没说话,动作却似有些迟滞。韩珞成见他不语,便端起茶来自饮。 谁料到此时,突然传来了老内官的声音:“公子,公子!” 韩珞成抬起头来,正对上气喘吁吁的老内官——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内官。那小的见老的已然跑得喘不上来气,即便已是跑得面红耳赤,也急忙跪下道:“四公子,良娣,良娣她出事了!” 韩珞成闻言,“腾”地站了起来,愣了两秒,什么都没说,脑子还空白着就要往外冲。若不是韩瑜卿揪住了他的袖子,只怕韩珞成就要飞出去了。 “四哥,你先冷静!”韩瑜卿都差点傻眼了:一般人听闻自家媳妇出事,一般都会先问个究竟再去,自己这位四哥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赶去——想来,也是情深之至,才会如此。 见韩珞成不说话,眼睛却已红了,韩瑜卿忙问:“良娣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又是怎么出事的?” “边走边说!”韩珞成憋出这四个字,反过来拉着韩瑜卿的袖子便往外走。 韩瑜卿自己都险些被拖倒在地,却还要转过头来嘱咐自己的小内侍:“小秤子,照顾好老公公!”这才随韩珞成冲出了上书房的院门。 “四公子,小公子,良娣现在在天香宫。跟我走小路吧,能快些!”那小内官带着韩珞成和韩瑜卿抄了御花园的小路,直往天香宫快步跑去。 半柱香的时间,韩珞成飞奔到了天南殿内,见殿内无人,便知应在翰墨堂。到了堂前,看着满地忙活的人,却不知该做什么。 “四,四公子,您,您也跑得太快了!”那小内官险些没追上,此刻扶着膝盖,喘着气说:“良娣刚才被抬进天香宫时,已经没了声,裙子上是血!若不是大公子良娣在一旁,只怕连个照应的人都没了……欸,您别进去啊!” 韩珞成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闯入门内,还要再进入卧室,却被公孙南萍拦了下来:“四公子,妇人产房不洁净,不可进去啊!” 韩珞成眼睛更红了,盯着公孙南萍,叫她心内一惊:“走开……我必须进去!”说着,便要硬闯。 “你不能进!”公孙南萍把他一推,推到一旁,低声道:“兰君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此刻不替她去讨个公道,在这里撒泼又有什么用!” “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韩珞成这才清醒了些。 公孙南萍似是难以启齿,低头捏着带血的手帕挣扎了片刻,才看着韩珞成的眼睛坚定地说:“你随我来!” 韩珞成不明就里,先问了句:“谁在里面?” “你放心好了,夫人和太医、御用的产婆都在里面,定能保住兰君和小世子!”公孙南萍忙道:“再不随我来,这仇可就报不了了!” 韩珞成闻言,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这才跟着公孙南萍出了房门。 韩瑜卿在院内被人挤到了一旁,已是懵头懵脑:“四哥,大嫂,你们要去哪里啊!” 公孙南萍也猛然觉得有些不妥:叔嫂之间交往过近,本就是大忌,万一日后被人抓了把柄,可就不好过了。 于是她转过身来,面向院:“天南殿的掌事女官和大内官呢?” 一个内官跑上来说:“回良娣的话,天南殿没有大内官,掌事女官在里边呢。奴婢就是这儿最老的了,有什么事儿,您吩咐吧。” “他可信吗?”公孙南萍问韩珞成。 他也答得明白:“他在天香宫里十几年了,交给他吧。” 公孙南萍当机立断:“好。叫所有人停下来。” “啊?”那内官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都傻了。 “除了那两个端水端药的,都停下来!”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公孙南萍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说话。那太监不敢怠慢,忙一边喊着,一边拉扯着,把人都叫来了。一时除了两名进进出出的宫女,余下十几人,皆低头站在地上。 公孙南萍放和缓了语气:“各位,现在你们家良娣有了事,为防着一些小人趁这个机会加害她,请各位暂时听这位内官的吩咐。事情了结了,你们家夫人念你们懂规矩,自然嘉奖你们!” 又转过来对那内官说:“现在,只留你、掌事女官、良娣的贴身侍女和六名宫女在这儿伺候,太医和产婆出入此院,必须得经过夫人首肯。其他所有人,一律去天南殿跪着待命。我记得兰君身边有个女护卫,叫什么来着?” 韩珞成应得倒快:“叫新月。” “把新月姑娘叫出来,去天南殿看着剩下的人。有功,个个有赏,你打头。出了事,你第一个担当,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良娣放心,小的这就去办!”那太监倒是不慌。 公孙南萍点了点头:“小公子,这里人手不够,需要个说得上话的人,你就留在殿前,陛下来问,你也好答。我带着四公子去向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禀报,很快就回来。” 韩瑜卿也不推辞,行了个礼:“皇嫂放心。” 公孙南萍这才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侍女,并韩珞成一同出了天香宫的宫门。“你要带我去哪?”这时,韩珞成的头脑才完清醒了:若真的只是觐见太后和皇后,公孙南萍不可能单独拉着他在角落里说话。 “你可知道,宫中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公孙南萍走在前面,韩珞成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不安的情绪。 “这座宫城本就不干净,还论什么地方吗?” 公孙南萍闻言,突然停住了脚步,惊讶地转过头来回望他:“四公子,宫廷之中,慎言!” 韩珞成低下了头,却没有表态,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公孙南萍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近年母后身体不好,整治后宫难免有些疏漏,没想到那些有点权势的老太监,居然在宫里的西北角找了个比冷宫还僻静的地方,关押一些犯了错的小宫女,凌虐至死……” 韩珞成听到这里,心脏突然像漏跳了几拍似的,喘不上来气——正是他和韩瑜卿商讨着,要检举揭发的那个腌臜地! “我知道那个地方。”心跳续上来,韩珞成沉声道。 “你知道?那为何不早说出来?”公孙南萍虽然诧异,却并未停下步伐。 韩珞成没有回答,眼睛却更红了:那正是因为自己多虑多忧,才把去年的事拖到了今年,拖到了此时,又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公孙南萍没有回答,细想也知缘由,叹了口气:“罢了,四公子就当不知此事吧。” 跟随着公孙南萍的脚步,韩珞成到了那荒草丛生的废弃宫殿前——只是现在,那荒草丛生的道路上,被踩出了一条小路。 “皇嫂,现在兰君出了事,岂不是打草惊蛇,不好抓贼了吗?”韩珞成突然想到:如果萧兰君真是因为见到了不干净的场面,一惊之下出了事,想必动静也不小,该跑的人,恐怕早已跑个没影了。 公孙南萍在荒草前停了下来,身后的侍女便自觉在前面引路——怕的是草中有蛇虫。她侧过身来,低眉摇头道:“衡安郡主就在里面。” “衡安郡主怎么也在?”韩珞成越发疑惑了。 “我与婍容妹妹幼年时便认识,她与大公子年少时也交好,我们便经常走动。今天她来宫里,也是来给太祖母请安的,结果半道上先遇见了我们,自然就跟着我走了。刚才出了这么件事,若没有她看着,我是定不放心的。” 果然,韩婍容就在殿内,见了韩珞成,眉眼间的怒色一点也未曾平息,但礼数倒是周:“见过四公子。” “郡主。”韩珞成来不及客套,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忙问:“现在可抓到了什么人?” 韩婍容的眉头依然蹙着:“还没来得及抓,只是叫了几个侍卫在底下看着,又叫了太医来,看看宫女们的伤势——但无论如何,这些坏了良心的,势必逃不过一个死!公子请看,这几副担架上的血迹,都凝成褐红色了!这些畜生罪责之深,又何须只看那几个宫女!”(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九章 人间烟火 () 韩珞成又问:“郡主调动的,可是宫城内的金羽尉?” 韩婍容点了点头:“叫那些太监看着,衡安怕走漏风声。” 他心有所动,又不敢擅作主张,问道:“皇嫂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公孙南萍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韩珞成本来就了解此事,又隐而不发,则必有缘由。自己当下朝局不稳,不宜给偲邸惹事,索**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没见过这样的事——连听也不曾听说过,四公子何必问我?况且此事伤了兰君,合该由四公子决断才是。” 韩珞成心下多了几分把握,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请皇嫂现在就去中宫,把这件事告知皇后娘娘吧。” “现在?”公孙南萍有些疑惑;她以为韩珞成会将此事藏回去——毕竟他早已知道,却未曾说出。 “也不必那么着急,慢慢走着去便是。”韩珞成眼睛也没那么红了,但就这么看着公孙南萍,倒有些不可反抗的威慑力,令她点了头。 “恭送皇嫂。”目送公孙南萍离开,韩珞成没管韩婍容,只身下了地窖。 到了地下,果然已有两名太医和几个侍卫在下面清人——伤重的躺在茅草堆上,被监禁的则都被赶到了一个笼子里。中间的桌上放着酒坛和几碟残汤剩羹,桌上倒着一个太监,看来是醉死过去了。地上还跪着四个,三个年老一些的,衣衫不整;一个年轻的,抖如筛子。 韩珞成忙走过去草堆边上仔细看——并没有当日的那个少女,不禁失望透顶。不过想想也是:看她们伤的程度,再想想当日的情形,她又怎可能活过半年? 他强摁住内心的不适、难过、内疚,冷静下来,犹如审问公事般凑过去查问:“太医,这几个情况如何?” 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公子,这三名宫女中,臣眼前的这个伤得最重,用药又不及时,只怕是药石无医了。不过,那两个伤得虽重,但还能治。据说她们都是罪人,臣请问,可要力救治?” 韩珞成当机立断:“救,必须救!她们乃是宫中太监违反宫规、作威作福的证人,况且指认有功,也可将功抵罪,怎能不救?”他实在是料想不到,一个大夫会问出“救不救”这样的话来。相比之下,回想起白思荃的态度,还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那太医连连应“诺”,韩珞成才放了心,扫视四下,将目光落到了那名小太监身上:“你,过来——说你呢!”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爬到了韩珞成脚边。“站起来!”韩珞成这一喝,把他吓了个魂不附体:“诺,诺……”连忙爬了起来。 韩珞成本是一张修罗面孔,却突然转变作一张笑脸:“你,过来,我有话要私下告诉你。”那小太监以为是什么好话——毕竟这位四公子,自己也曾见过,不是个难伺候的大爷,便随他到了爬梯口。 “你现在立刻去告诉你的主子,这里出事了。”韩珞成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最好让满宫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越多人知道,你的小命就越安,知道吗?” “公,公子说的,是真的吗?”小太监虽然知道韩珞成性子好,却还半信半疑。 韩珞成脸色又突然一冷:“假的,你别去,等着领死吧!” 小太监被这威威吓吓地一刺激,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公子恕罪!小的,小的马上去,马上去!”话还没说完,扶着梯子就往上爬。 韩珞成又想到了些什么,便立即朝一名侍卫招了招手,才上了地面。果不其然,韩婍容的人拦住了那名小太监,冷眼以待,任那小太监苦苦哀求,就是不肯放开他。 “随他去吧。”韩珞成淡淡一吩咐,肯定的眼神对上了韩婍容不解的目光,后者却还是让步了。 那小太监前脚迈出了房门,韩珞成便吩咐身后的侍卫:“你,跟紧他,远远跟着。他要是发现了,就说是我派你去保护他的。他一路通知了哪些人,你可得记清了。若办得好,我请陛下给你升官!”“诺!”侍卫领命,忙飞奔出去了。 “公子放他出去,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么?”韩婍容看了他前前后后一系列操作,才明白了些:“公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隐而不发,就是在等这个时机吗?” 韩珞成摇了摇头:“我是在等一个时机,但不是这样的时机。”说完他才愕然地看向韩婍容:“郡主如何知道……” 韩婍容笑了笑说:“衡安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又看不惯这些事,才特来助公子一臂之力的。” 韩珞成倒是没想到,自己遇刺之前,叶桓微一封信都没回,却把自己信中的话记在了心上。更没想到,叶桓微和韩婍容,交情居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请郡主来的那个人,又是如何断定就是今天的呢?”韩珞成越发疑惑。 韩婍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她只说众女眷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宫的,我只要找着机会,跟着四公子良娣走就好。” 韩珞成虽还有不解,但却悟了些,眉头也略松了松:“我明白了。她要你来,就是加重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彻底整治此事的筹码。郡主世代清贵,又不住在宫里,身边人多难免口杂,这样的事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一旦叫天下人知道,皇室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要想留住面子,唯有亡羊补牢,从根本治起。”说到这里,韩珞成望着门外的荒草,眼角竟展露了几分难得的笑意:果然,她还是知道自己的。 韩婍容见了他这副模样,却有些诧异:“公子似乎……很希望皇室的面子挂不住?” 韩珞成一脸惊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已没了那几分威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懵懂:“为何这么说?” 韩婍容微笑着说:“二公子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大公子遇见了这样的事,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以皇家的体面为上。可是四公子却宁可牺牲皇家的颜面,也要让此事公之于众,又是为何?” 韩珞成闻言,低下头细想片刻,眼角的温柔犹在,却不是对着心里所想的那个人了:“郡主见过小老百姓过日子吗?” “哦?”韩婍容被他这一问给问懵了:这和他们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民,就到田里去种地;是小商贩,就挑着担去街上卖货;是手艺人,就去烧陶瓷、造房子、去卖艺。”韩珞成看着庭前荒草,似乎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情,哪怕心中还忧着萧兰君,却也平静下来了。 “他们有妻儿,有兄弟,有爹娘。每天回到家,就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半只烧鸡给妻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竹蜻蜓给儿女。围在一盏灯前,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听着妻子纺布的声音,跟爹娘说说话。”韩珞成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见过吗?” 韩婍容还是不解,却也不好打断,只是摇了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没见过,你就该去看看。你会知道,你看见的宫女、太监、侍卫,原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曾是别人怀里的孩子,又可能曾是、会是抱着孩子、赚钱养家的那个人。” “如果郡主能体会到他们生活中的温度,就会意识到,如果世间不分贵贱,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韩珞成轻声反问:“那么请问,郡主能忍受自己的父母、挚爱、兄弟姐妹和子女,因为别人的富贵而死于非命吗?” 韩婍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略抬眼望着韩珞成,微张着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们都是在金银堆里长大的人。但其实,钱财才是世间最冷的东西。外人觉得皇室锦衣玉食、其乐融融,宛如仙界。”他细密的睫毛在正午的日照下,辉映得清清楚楚:“人间,才是最暖和的地方。” “和那么温暖的人间相比,皇家冷若冰霜的颜面,又算什么呢?”韩珞成转过身来,正视韩婍容的眼睛,眼神清明无比——是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最诚挚的清澈明朗。 韩婍容怔怔听罢,移开了目光,点了点头,微笑道:“衡安明白了。既然如此,公子还是回去看看良娣吧。这里的人和事,只要有衡安在,别人做不了主。” 韩珞成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深礼,便胜过感激的千言万语。 韩珞成一路疾跑回天南殿,再见到韩瑜卿时,翰墨堂外已经稳定了许多。 韩瑜卿已然稳住了局面,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四哥,你放心,母子俱在。夫人带着太医去开药煎药了,皇嫂尚且昏迷不醒,你快进去看看吧!” 韩珞成闻听得“昏迷不醒”四字,本已能放落的心却又吊了起来,急急忙忙冲进堂内,又突然放轻了声响。 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内,绕过插屏,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儿——双眼紧闭,脸色煞白,紧抓着被沿的手还不曾放开。 纵然韩珞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见着这一幕,面上镇定,心却宛如刀割。(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推波助澜 () 白姗坐在床边侍奉,见了韩珞成,正要站起来行礼,却被韩珞成制止了。白姗会意,起身站到了一旁。 韩珞成走到床边坐下,接过白姗手里的丝绢,轻轻地给眼前人拭去额上、脖颈间的汗。 谁料此时,萧兰君的睫毛动了动,却睁开了眼,朝他极疲倦地一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是没话说,是果真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拽住他的衣袖,轻轻扯着。 韩珞成见状,忙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脸边。 却听得她虚声道:“珞成……这件事,已经大白于……天下……不必,再忧心了……” 闻言,韩珞成的眼底瞬间泛起了一层雾:原来,萧兰君早就知道了此事……虽然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此情此语,却是叫韩珞成再难平静——他满心都是欺她瞒她,到头来,她却依旧诚心以待,实在是…… 他一条手臂环抱住了萧兰君,轻声说:“我知道了,乖,睡吧。” 萧兰君听了这话,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才又闭上了眼。 待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韩珞成慢慢直起身子,给萧兰君盖好被子,挥退众人,自己也出了卧房。关上房门,韩珞成叮嘱白姗:“良娣正累着,让她好好休息。我要去面见皇后娘娘,迟些便回来。如果有人来问前因后果,你就如实回答。” 白姗有些疑惑:“任何人来问都能说吗?” 韩珞成点了点头:“如果有人告诫你不可再散播此事,你就此打住便是。但在此之前,知道的人,多多益善。” 白姗颔首称诺,韩瑜卿又上前来问:“四哥,究竟发生了什么?要禀告父皇吗?” 韩珞成轻轻拉着韩瑜卿的衣袖往外走,到了庭中才停下了说明了一切。末了,又沉声说:“我已经派了人去尽量散播此事,现在也正是不忙的时候。瑜卿,还得麻烦你去禀告父皇。毕竟……父皇还是愿意听你说话的。” 韩瑜卿听了韩珞成的一席话,与韩婍容的反应无几:“我在宫里住了十几年,还从未听过有这样的事情!四哥你放心,我必然请父皇严惩那些阉宦!” 韩珞成安慰他道:“也不必如此激动。瑜卿,待会儿你去说这件事的时候,必得沉稳一些——父皇久居宫闱,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几年前,宫里也禁过这样的地牢,但是从今日的事看来,成效也不甚卓然。这样的事物如果没有父皇首肯,是不可能留存在宫里的。” 韩瑜卿一开始还是一脸疑惑,正要问时,却恍然大悟了:“四哥的意思是,这些所谓的‘罪奴’,其实是父皇母后首肯之下,给那些宦官的泄欲之物?” 见韩珞成点了点头,韩瑜卿满心难以置信:“如此不堪之事,居然是……唉,好吧,我知道该如何向父皇禀告此事了。” 韩珞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帝王一怒,血流千里’,今日父皇心情大好,你此去,还得彻底打乱他的好心情,这件事才能令行禁止。四哥信你,去吧。” 果然,韩瑜卿见到皇帝时,唐境就在一旁陪着他观赏御花园中盛放的各色牡丹——唐境穿着官服,看来是禀告完了强占民田案的最新进展,正可放松片刻,皇帝才有了赏玩的兴致。 “瑜卿来了?好啊,瑜卿,快过来看看!”皇帝正看到一株粉白色含羞欲放的牡丹,难得有了笑意:“你看这盆二乔,将放未放,孤想你母妃最爱此花,不如你待会儿带回去,放在她屋里给她解闷,如何?” 韩瑜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记得幼年时,父皇也曾对着一株二乔牡丹,问过他同样的话。 七八年来,薛昭仪学昔日的襄夫人学得可谓入骨三分:从来都是一袭浅色长裙,从来都是半披长发,从来都是细声细气,从来都喜欢淡雅的花。 但她最厉害之处,就是决不让旁人看出她像襄夫人:她不问朝中之事,不爱熏制香粉,她的住所不会像曾经的流香殿一般,人少且幽静。 盛宠不衰,还能在端夫人和皇后的压制下不被后宫中人怠慢,不在家族蒙难时遭受牵连,这一切可不仅仅是靠着美貌就能得到的。 若不是韩瑜卿也是个惯用天真无邪这张面具的好手,只怕也会同旁人一样,觉得她薛昭仪就是天生的蒲柳之姿、蕙质兰心。 皇帝见他点了头,心下也很满意。韩瑜卿知道,眼下不是道明此事的好时机,便陪在皇帝身边赏玩了满园的牡丹和芍药,又陪着他钦定了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赠礼。半晌后走到凉亭内,见唐境趁皇帝背过身去时点了点头,韩瑜卿才松了口气:总算能开口了。 “父皇,其实儿臣今日来,是有件大事要告知父皇。”韩瑜卿低着头说:“只因今日是太祖母的生辰,父皇心情大好,才不敢立即禀告,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落座,唐境便自觉站在一旁,只听得他话语中有些疑惑:“哦?莫非是你母妃那边出了什么事?”的确,像他这么一个闲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不配有什么大事。 “儿臣所说,本是宫闱之事。只因此事反复发生,又险些酿成大错,儿臣才斗胆来请父皇的示下。”韩瑜卿斟字酌句的功夫可谓一绝:“儿臣听一些老宫人说,几年前,宫里曾出现过掌事宦官私自监禁宫女、虐待致死的恶行,父皇也严令禁止了,想必您也未曾忘记吧。” 皇帝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又出现了么?” 韩瑜卿轻轻点了点头:“今日衡安郡主、大嫂和四嫂进宫为太祖母贺寿,本想闲逛片刻,待太祖母午休醒来再去给她解闷。却不知怎的,聊欢了,偶然间走到了冷宫附近,听得附近传来几声惨叫。两位皇嫂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前去察看。” “谁知在一间破败的宫殿前,发现了人的踪迹和一些血迹,郡主和两位皇嫂知道事急从权,便进去查看。谁知竟有几名掌事太监,趁着寿宴前诸事已毕,便在其中凌虐宫女。父皇明鉴,四嫂有孕在身,被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一吓,当即摔倒在地。” “所幸大嫂立即将四嫂送到天香宫,保住了四嫂和腹中的世子。”韩瑜卿加重了语气:“衡安郡主怕走漏了风声,便叫来几名金羽尉,看住了现场。四哥担心此事泄露,主谋会杀人灭口、逃之夭夭,遂故意放出值守在那里的太监打草惊蛇,现在应该已经抓到主谋了。” 皇帝听到这里,眉头已然蹙起。韩瑜卿悄么声瞥了一眼唐境:见他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韩瑜卿接着说:“现在四哥已然派人去请皇后娘娘出面处理此事了。但儿臣以为,今日是太祖母生辰,诸多女眷出入内宫。如此处理虽然隐蔽,只怕也难掩悠悠之口。” “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又关乎掌权宦官,儿臣担心,母后近日身体不适,处理起来劳心劳力,只怕也难以威慑众人,事倍功半。还请父皇出面,杜绝此事。”韩瑜卿说完,便站在原地,端着手,低着头,等皇帝的命令。 从唐境的角度看来,皇帝已经攥起了拳头,却还不开口,看来已然起了怒气,却还在游移自己的决定是否妥当。 “唐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韩瑜卿听得这句话,心下更多了几分把握:毕竟是父皇眼前最说得上话的人,既然能给自己递眼色,自然也不会违拗四哥的想法。等等,不会违拗四哥的想法?那…… 不等韩瑜卿想明白,唐境便开口道:“臣以为,宫闱之事,本应由皇后娘娘权处置。陛下如要出面,必得与皇后娘娘的手段截然不同。陛下是宫中正主,只要您的态度足够坚决,便无人再敢犯禁。” 皇帝果然点了点头,立即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唐卿先去,孤与瑜卿去一趟吧。”此时,皇帝的脸上已经看不见愠色——却是不怒自威。唐境告退,韩瑜卿便跟在皇帝身后,到了地牢外。 果然,皇后和公孙南萍、韩珞成、韩婍容都在其中。皇后看起来正与韩珞成、韩婍容争论着什么,两派分得明显,一左一右,都是争执不下。 “父皇,儿臣以为,兹事体大,既然宫中曾有先例,又屡禁不止,就该从此刻起,加大惩处力度,务必杜绝此事!”韩珞成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站出来表态了——从韩瑜卿的脸色中也可以看出,皇帝心中早已有了解决的方案。 “陛下,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妾整治不力。但是陛下乃仁君,怎可因为几名犯了罪的宫人便大开杀戒?今日又是皇祖母的生辰,如此作为,断不是祈福之举啊!”这么看来,里头作妖的,还有皇后手底下的人。 皇帝却不表态,反问韩婍容一个局外人:“衡安,你以为如何?” 韩婍容也是不甘示弱:“陛下,衡安虽在宫中养大,当下却已属宫外女眷。此事衡安都已经知晓,遑论其他的女眷和贵人们了。衡安以为,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关乎陛下圣威,合该依律而办。”(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一章 宫闱筹码 () 皇后见韩婍容也执意相护,正要开口喝止,却被皇帝制止了:“既然皇后不能统御内宫,那就回中宫歇着吧。” 还等不及皇后开口,皇帝接下来的命令越发令人咋舌:“这件事交给薛昭仪权处置,由邢夫人从旁协调。今日是皇祖母的大寿,不宜见血,等明日,孤再亲自问罪。”说完,他冷眼瞥向皇后:“皇后,你身体不适,就处理好萧良娣的事情吧。” 见皇帝只字未提端夫人,却令薛昭仪处置这件事,还带上了自家母妃,韩珞成不仅有些心寒:明明是母妃位份高于薛昭仪,却要给她打副手,实在膈应人。 韩婍容则看到了圣旨的本质:皇帝不把处置权力交给皇后和端夫人之间任何一个人,无非是因为这两位主子位高权重,手底下的女官、宦官和宫女也并非寻常,要说这些人和此案一点关系都没有是绝不可能。所以将处置权交给薛昭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彻底肃清宫闱。 “但最大的坏处也正是如此。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人下了台,自然有新人上来。薛昭仪主导此事,又深知宫闱之事,到时安插的,自然大多都是她的人。那些人秉性如何不知道,但难保不会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说到底,要想如四公子所愿,彻底把这些毫无人性的东西部铲除,根本就不可能做到。”韩婍容向叶桓微言说了昨日的情形,最终感叹道:“至少在当今陛下这一朝,在当今陛下的眼里,局的结果,终究是大于是非的。” 叶桓微听完,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四公子和小公子,还有姐姐,都认为是非,大于局的结果吗?” 韩婍容摇了摇头:“二位公子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有的时候,损害一些人的利益换来一个好的局面,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对。相反,一味纠结是非,失了最好的结局,就是最大的错误了。” 叶桓微笑了笑说:“姐姐是看明白了,只怕那两位公子还忿忿不平呢。不过也无怪乎此,四公子向来最厌恶那些不把下人的命放在眼里的人,小公子又还涉世未深,他们兄弟二人,都太执着于自己的原则了。” 韩婍容有些疑惑:“那你觉得,陛下这样做是对的?”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其实陛下心里正是想明白了姐姐刚才所说的一切,才做出了如此抉择。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已是最佳。无非是邢夫人受些委屈,但皇后和端夫人都沾不到便宜,又能压下宫里的歪风邪气,终究是没有辜负了良娣一番安排。” 韩婍容点了点头,又问:“可……你是怎么知道,萧兰君一定会在昨天挑明此事的呢?” 叶桓微沉默了片刻道:“若不是鹦哥日夜替我盯着她,我还不知此事——萧兰君的背后,还有浦羲王朝的残余势力存在。” 韩婍容又惊又疑:“你安插了苍穹的人在成邸?可是……当年浦羲皇室不是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吗?就算有残余势力,又能被什么人领导呢?”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萧兰君能得公子信任,还能让公子对我生疑,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想。要知己知彼,这也是无奈之举。当年从浦羲到华天路途迢迢,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还有余党,也是意料之中。” “但最难的是,与萧兰君联络的人武艺高强,鹦哥又有身份、难以追踪,也不敢在近前探听。若不是因为那日鹦哥先一步发现了联络者,早早埋伏好了探听,断不能知道此事。” 韩婍容凝眉道:“兹事体大,你还当早些掌握证据,及时禀告四公子才是。” 叶桓微苦笑,越发透出了难掩的疲态:“苍穹创办至今,规模不大,也只有十几名成员可供驱遣,光看住边境的地下军队就已经很吃力了,遑论再追踪到浦羲皇室的踪迹。况且就算追踪到又能怎样呢?禀告陛下?加强对浦羲的管制?” 她调整了一下靠在贵妃椅上的姿势,懒懒地说:“况且,就算掌握了证据,我也不打算把他们供出来。” 韩婍容不解:“为什么?” 叶桓微叹了口气道:“皇帝打下了浦羲,却没想过如此对待这块宝地。” 韩婍容想了想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华天本就已是国土广袤,要想再治理好浦羲四郡,着实不易。” 却见她摇了摇头:“姐姐,皇帝对浦羲和那里的人民,根本就不是治理,而是压迫啊。” 见韩婍容一脸不可置信,叶桓微解释道:“姐姐不知,对华天国内,朝廷自然是宣扬陛下圣德,治国有方。但华天收归浦羲时,耗费了极大的财力,此番收复浦羲,自然是要从浦羲这只绵羊身上薅下些羊毛来,补住华天财政上的漏洞。” “这就导致了浦羲人各行各业,均有重税和压迫的现象。浦羲先是经历了昏君之朝,又正历苦难之时,自然会奋起反抗。更何况华天和浦羲本就有文化差异,此间冲突,在所难免。冲突之中,浦羲人没有时间和精力休养生息,也就交不上税了。” “因为无税可收,华天官员在浦羲讨不到好,就上报朝廷,朝廷又加重镇压,百姓更难,加强反抗……如此周而复始,无穷匮也。”叶桓微叹了口气总结道:“说到底,陛下没把浦羲当作本国的国土,也就别想着浦羲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君父了。” 韩婍容听了这一番分析,又深知其心,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是希望浦羲人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自己身上的压迫,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么?” 叶桓微纠结道:“也不好说。毕竟养虎为患,该铲除的,终究不能留。但是……唉,说这么多又有何用?我也不是皇帝,顺其自然吧!” 韩婍容笑了:“我看你不是陛下,却比陛下还忙!你看看你,又忙家中的基业,又忙苍穹的事情,还得分半颗心在四公子身上,怎么着,又病了吧?”虽有取笑之意,言语之中,还是暗含关切。 叶桓微苍白地苦笑道:“别说了,这也不是病,就是吃不下东西——无妨,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怎么又吃不下东西了?要不,到我那儿小住一段时间,我叫厨子做些味道好的药膳,给你补补身子?”韩婍容以为她没食欲是因为过于忙碌,想着接到府上,也好调一调她的心情,却万万想不到是她姐姐作的妖。 叶桓微笑得更苍白了:“不必了,我真不是因为累,就是不乐意吃东西,尤其是……肉。” 韩婍容叹了口气说:“还记得你幼年时喜欢吃甜的,长大一些,许是跟着你父亲久了,就更喜欢吃肉了……看你现在瘦得,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你如今是这般模样,真不知道……” 叶桓微没说话,韩婍容也及时收了声:她知道自己点到了叶桓微的逆鳞,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让叶桓微化解和韩珝偲矛盾的好时机,即便这就是她现在最想做的事。 “若是他知道了,大概会把我提到陛下御前,亲自拿我开刀吧。”叶桓微这会儿却笑得很释然:“就像当年一样。” 韩婍容不知该说什么,叶桓微也不想滞留在这个无谓的话题上,索性一转话头:“话说,陛下对薛昭仪,也太仁慈了些。薛太尉那边查得正欢,薛昭仪却还是那么盛宠不衰,着实厉害。” 韩婍容忙应承道:“这也正常。薛昭仪本就是薛家的庶女,薛家嫡女当时不愿入宫,便强行让薛昭仪远离母亲,去陛下身边服侍。薛昭仪在宫中本就艰难,薛家也没指望过她。现在薛家出了事,薛昭仪力避锋芒,也是为了保自身。” 叶桓微笑了笑说:“眼下这两件事一并出来,皇后和端夫人一点好没落,薛昭仪却坐收了渔翁之利,那两位主子自然不会放过她。这段时间,姐姐还应多往宫里走动,去看看两位太后。” 韩婍容点点头道:“我明白,邢夫人颇得太皇太后垂青,太后紧跟着太皇太后的步子,若能旁敲侧击,让两位太后知晓此事,夫人也不至于遭受太大的委屈。”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若不是当今陛下圣心难测,又颇爱制衡之术,姐姐也不必如此辛苦。对了,薛昭仪大概也快升位份了,姐姐也该去看看才是。” “何以见得?”韩婍容知道皇帝有意加重薛昭仪这一端的筹码,却不能理解:毕竟薛昭仪去年才升了位份,后宫诸事也是皇后钦定,本不该如此顺心。 “姐姐觉得,陛下钦定薛昭仪去做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提升她的地位吗?”叶桓微淡淡地说:“姐姐别忘了,她还是薛家人,陛下这么一捧,如若她犯了错,便可借皇后和端夫人的力量一举击灭,根本就无需陛下亲自动手。” “但如果薛昭仪站对了阵营,那就是加重了陛下自己的筹码呀。”叶桓微明明极疲倦,一双杏眼也有些黯淡,却一点也不迷糊,就那么看着韩婍容,不急不慢地说着道理。(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二章 得而患失 () 韩婍容听完以后,愣着想了想,却不说话,歪着头看着她,突然笑了。 叶桓微被她看得心有些发毛,往椅子上缩了缩,问:“姐姐,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韩婍容笑着说:“我最初见你,觉得你就是个有些慧根的小姑娘。后来你习武之后,大大咧咧的,便以为你耿直,没什么小心思。现在看来,却是大不一样——你这么小个人,是怎么想得到这么多的?” 叶桓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我也是猜的。其实,如果把陛下、皇后和端夫人以及他们的公子,以及朝中的绝大多数臣子看做同一种人,就不难猜他们在想什么了。”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韩婍容觉着此语有趣。 叶桓微想了想说:“为了自己的利益,很有些手段的人。” 韩婍容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别的人呢?你只说了位高权重者,却没说另外两位公子。你又是怎么猜到他们的心思的?” 叶桓微几乎没怎么想便答:“其实小公子和一小部分臣子——比如大学士许洲,都是同一类人,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君子’,他们读圣贤书,忠君爱国不假,却又看得通透。这些人一般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己任,他们的心思是可以很自豪地大白于天下的,不需要猜。” “那四公子呢?他不也是君子吗?”韩婍容昨日听了韩珞成那一番言论,昨夜在宫中小住时细细想来,却觉有无穷意味,不由得肃然起敬。也突然就能明白,为何叶桓微对韩珞成如此执着了。 叶桓微没说话,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直以来,她大概能猜到韩珞成的心思,能明确韩珞成的想法,却似乎永远看不透韩珞成这个人。 “姐姐觉得,君子能为人主吗?”叶桓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便尝试着反问,以求柳暗花明。 韩婍容却没料到她会如此问:“‘战国四公子’皆为君子,难道不是人主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这四个人虽然都是为国为民的名人,却不单纯是为国为民。再者,他们虽然门客众多,却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主——我所说的人主,是帝王。” 韩婍容立即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君子不可能为人主。” 叶桓微笑了:“所以四公子不是真正的君子呀,姐姐看错了。” 韩婍容立刻懵了,又对她说了昨日韩珞成的那番话。叶桓微听了,却是叹了口气:“姐姐,四公子所说的,的确是他心里的仁政。但是要实现这样的仁政,就要先取得帝位。要取得帝位必得夺嫡,你看大公子和二公子,哪个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对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法。”叶桓微解释道:“走在这条路上,处处都是荆棘。姐姐别忘了,扶苏的前车之鉴还在史册上。他没有谋权篡位,却成千古遗恨。而只有像越王勾践那样的人,才配称作一代霸主啊。” 正值此时,凛风突然进来禀报:“郡主殿下,姐姐,鹩哥来密报了。”说着,便将一张抄录纸递给叶桓微。 韩婍容忍不住探过头去问:“可是地下军队又有异动了?” 叶桓微看罢,递给了韩婍容,沉思了片刻,喃喃道:“没道理啊……为什么一边笼络着新晋的士子,却还要做这样冒险的举动呢……” 韩婍容看完,也很是不解:“不会是情报出错了吧?我这几天才打探到,二公子召开诗会,四处笼络寒门士子,分明就是要把这盘棋下下去的举动啊!” 叶桓微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照理来讲,姐姐的情报是绝不会出错的。但是鹩哥毕竟专门负责了那么久的事务,怎么会把‘按兵不动’,看成‘广招周围猎户牧民’呢?”说着,她偏了偏头对凛风示意道:“核实一下鹩哥的身份,令他再探。”“诺。” 韩婍容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在你这儿也待了一下午了,该走了。” 叶桓微也知道她心中不安,便起身道:“辛苦姐姐跑我这儿一趟了。不必心急,二公子不敢动作太快——他那儿有我姐姐叶昭钰在,她最知道该如何藏住狐狸尾巴。” 韩婍容点了点头,拉住她的手,忧心道:“你看看你,面黄肌瘦的……我看你就不该住在这水榭上,既寒又潮的,怎么能好好养病呢?”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姐姐,我真没病,就是最近有些懒,胃口不太好,睡得也不安稳罢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到你那儿住去,可好?” 韩婍容这才点了点头:“早些来,见不着你,我总担心你会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叶桓微知道,韩婍容这是彻底落下后遗症了:她的青梅竹马、祖母和母亲都离她而去,自己是她最好的玩伴,却也消失于一旦。如果自己再出什么事,只怕她虽然还能安然活在世上,心中的灯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好,我知道。”叶桓微突然有那么一刻,想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了。 送走韩婍容,寒风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我刚才取了几匹上好的锦缎,专程给衡安郡主送到车上去了。” 叶桓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药来,又问:“可打听到萧兰君的景况了?” 寒风点了点头:“凛风刚刚还说呢,鹦哥递了一句话来:元气恢复,恩爱如初。” 她一饮而尽,又含了一枚蜜饯,笑道:“我看不是恩爱如初,是更胜从前吧。” 寒风叹道:“看来你还是不希望看到四公子得其所爱啊。” 叶桓微摇了摇头:“我希望,但是不希望是萧兰君。这个女人太让人看不明白了,大概也是与我完不一样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敢与她为敌,也不乐意与她交好。” 寒风反问:“难道就因为这样,四公子就不能中意于她了吗?” 她沉默了片刻,尽量把自己放到了中庸的位置,解释道:“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一天公子失去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成疯成魔。” 她却不知道,此刻的韩珝偲,正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公孙南萍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大开,韩珝偲正在中庭练剑,便候了一炷香的时间。待韩珝偲将剑丢给一旁的家丁,又接过侍女手中的毛巾,才迎上前去。 “公子,母后的生辰快到了。”公孙南萍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丝毫没有当日在天香宫时那般威严:“妾身来请示公子:今年虽不是大寿,四十五岁却也是个半数,是不是该置办些不一样的礼物呢?” 韩珝偲的回答却是冷漠而简洁,径直朝书房走去,留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见他这般淡漠,又想起昨日韩珞成对萧兰君那般紧张,纵然她是坤京中最有威望的女眷,也难压下心头的妒忌:她嫁到偲邸的头两年,他还算讲理:虽不温情,却也相敬如宾。近几年来,却似乎恨上了她一般,不说自己,就是儿女在他面前也讨不到半点温和。 她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本想应一声“诺”便转头离去,省得受这份气,谁料韩珝偲突然回头,皱起了眉:“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穿紫色的衣服吗?” 公孙南萍瞬间僵住了:这几年来,紫色就像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谁都碰得,就是他身边的人——尤其是自己碰不得。 刚嫁入偲邸时,她还以为是韩珝偲不喜欢紫色,便只低头称“诺”,一味服从。直到后来她发现,皇后和韩瑜卿、以及自己的一双儿女每次着紫色衣袍,韩珝偲却是问都没问。还曾经赞过自己的女儿,穿浅紫色的衣裙,更显冰雪可爱。 这一道禁令,仅限于她和他眼中可见的妙龄女子。 今天她反应过来了,在韩珝偲转头关门之前,她开口了:“为何独我不许穿紫色衣裙?”没有“请问”的前缀,没有尊称,也没有小心翼翼的顺承而言,这句话问到韩珝偲耳边,却叫他愣住了:这还是眼前这个女人第一次这样对他讲话。 于是韩珝偲沉默了片刻,冷冷答道:“你不配。”说着,合上了门,力道也比往常大了些——虽然只是重了一点,在公孙南萍的心里,却如重了千斤。 那一瞬间,她再也不能冷静了,朝着房门喊道:“我是不配穿紫色的衣服,还是不配为公子的良娣,不如说个明白,让妾身死心!”喊完,她浑身颤栗着,连旁边的侍婢和家丁也惊了,连忙低下了头:几年来,这还是良娣第一次发这么无礼的脾气。 片刻,门突然打开了,韩珝偲缓缓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淡淡地说:“都下去。” 婢女和家丁们也都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连忙远远地躲着去了。 “今天有什么话,你不如索性说个明白。”韩珝偲极其冷静,一点都不像一个要吵架,反倒像是在讲理,在等她宣泄。 此刻,在韩珝偲的面前,比起一个深受不公的女子,她倒更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妒妇。(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三章 蜜意囚笼 () 公孙南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句,已然失了仪态。而既然韩珝偲也如此直白地,要求自己不留情面、把一直以来不可说的言论公之于众,那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仰面看着他韩珝偲:看不出愤怒,看不出惊讶,眼神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泊,不起一丝波澜。 “请公子明明白白地告知妾身,”公孙南萍突然红了眼:“妾身嫁到偲邸七年有余,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让公子对妾身这般冷淡!” “如果是我德行有失,公子大可一封休书休了我!”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可是江昱和筱筱,都是公子的孩子,公子疏于管教,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何又总是冷眼相待?他们做错了什么!” “如果说,只因为他们是我生的,你不喜欢他们,那也罢了。”她低着头,说出了自己最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母后为你殚精竭虑,处处算计,你又为何对她如此轻慢?你可知道,她为你疏远她这件事,日夜长吁短叹、不能安枕,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又做错了什么?”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因她肤白胜雪,一双红色的眼睛,却更显美艳。韩珝偲朝她走近了一步,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端详了片刻,轻声叹道:“你很美,也很贤惠,整个坤京,找不到比你更适合做良娣的女人。” “你嫁给大公子,是对的。”韩珝偲的语气缓慢,逻辑有条不紊,但他越是这样,公孙南萍就越是烦乱。“但是错就错在,韩珝偲是大公子,除了最高的那个位子,他的眼里,装不下别的东西。” “那心里呢?”她追问着,期盼韩珝偲能有一句令人宽慰的答案。 他笑着摇了摇头:“良娣,我告诉你一个道理:人不该奢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你没做错什么,江昱和筱筱也没有做错什么。从今以后,我会收敛一些,也希望良娣与我相敬如宾。至于孩子们,还请良娣多费心,有空的时候,我也会去看看他们。”他正面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却又都似漫不经心。“但是皇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其骇人,比前面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认真:“她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公孙南萍潋滟的眼波直射进他眼底,却似乎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即刻后退了半步,挣开了韩珝偲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母子反目成仇至此? 韩珝偲绽出了一抹惯用的微笑,转身便进了书房。片刻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关门声。 她扶住走廊上的柱子,闭上眼,泪珠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处的,这庄重典雅的偲邸,是一座最残酷冰冷的囚笼。 而此时同样身在囚笼之中的萧兰君,却甘之如饴。 韩珞成小心翼翼地将一匙鱼粥送到她嘴边,待她尝了,一脸正经又期盼地问:“如何?这可是今天中午刚从江上打来的鲈鱼,不腥吧?” 她细品了品,“唔”了一阵,笑着问:“公子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吧?” “怎么了,不好吃吗?”韩珞成一脸紧张,生怕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尽如人意。 萧兰君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这个味道和小厨房里的味道不一样,粥却又是滚热的,我就知道,应该是你做的。” 韩珞成只恨自己忘了先尝一口,便匆匆端来给自家夫人享用,此时便有些不知所措,萧兰君只一句话,却定了他的心:“我还想吃。” 他忙又舀了一勺,送到萧兰君嘴边,一边说:“昨日你太累了,母妃就说让你歇着,也不必赴宴了。等我这边完事了,咱们再一起回府。” “昨日桌上有一道酸甜口的糖醋桂花鱼,是南方菜,太祖母很是喜欢。只可惜你没尝着,等你好些了,咱们上蘅琨酒家吃去。”他一边说着昨日发生的事,也是想分散萧兰君看见昨日那般不堪场景的恐惧和恶寒。 萧兰君点了点头,因嘴里正享用着佳肴,没工夫问地牢一事的后续,也看出韩珞成不愿让她知晓此事,便索性先不开口。 他回忆起昨日的场景,笑着说:“那日在蘅琨酒家见到大哥,我给了他一个点子,没想到他办得那么好,竟让太祖母赏了他不少东西呢。” “哦?什么点子?”萧兰君刚咽下口中之食,得了个小空闲,便问了一句。 “你之前说,太祖母是晟平人,许多年没有听到过故国的音律了。也正是因为母妃同是晟平人,略晓音律,又能编曲,这才得了太祖母的欢心,你还记得吗?”韩珞成手里的动作没停过,眼中的笑意也极温柔。 见萧兰君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那日大哥拦路提起了这件事,我便说了一嘴。没想到他真从南边请来了乐曲班子,还命他们现场演奏各种南方的乐器,有悲有喜。太祖母虽然有些感伤,却也算是听了乡音,解了思乡之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这般悲戚呢。” 萧兰君微笑着说:“太祖母素来豁达开朗,有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能轻松应付过去。我想她就算有思乡之情,见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也能遂心些吧。” 谁料韩珞成此时似是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你呢,你可想家?”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过,一口鱼粥正送到她嘴边,她口中嚼动的动作也不敢停,待悉数咽下之后,才抬眼望向韩珞成,微微一笑道:“公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能想哪儿呢?” 韩珞成没回应,也只是一笑,将鱼粥送入她口中——已经微凉了,吃起来很不是滋味。 “可惜你不在,南音虽然不如母妃所奏之曲那般典雅,却也很有味道。”韩珞成接着说:“浦羲的音乐我没听过,也同华天的乐曲风格一样么?” 萧兰君微微颔首:“浦羲和华天本就是同宗同源,乐曲风情自然也非常相近。等我好些了,便弹一曲给你听听。” 粥终于吃完了,韩珞成满意地把粥碗放到身后的托盘上,微笑道:“好,看来我这粥做得不错。你坐一会儿消消食就休息吧,我也该去忙公务了。”说着,便站了起来。 萧兰君本来想把话咽进肚子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珞成,昨天的事情,怎么样了?” 韩珞成想起这件事,心中的懊悔和歉疚便如潮水般涌上来:说起来,他刚刚不该那样试探萧兰君,人家刚替自己了了一件大事,还险些丧命,自己却如此忘恩负义,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于是他又坐回来,语气也恢复了温柔平淡:“你放心,这件事交给了薛昭仪和我母妃处置,必然能让那些没良心的阉宦绳之以法。至于那些被冤枉了的宫女,我会去向薛昭仪求情,让她们因为被冤屈而获得应有的补偿。” 他又离她更近了些,轻声说:“你放心,浦羲人和华天人,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听得这句话,萧兰君才总算是诚心实意地点了头:虽然韩珞成实力不强,对她也总是处处提防。但他从不轻易许诺,而对她的每一句“你放心”,她都真正放心了。 “只是,”韩珞成犹豫了片刻,没看她的眼睛,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你以后不许再背着我,做这样危险的事,知道吗?” 这句话就好像一支箭,浅浅刺在萧兰君的心上,有些疼,却定住了一个惴惴不安的灵魂。 她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我也是怕你过于忧愁了,才……” “你这样我就不忧愁了?”韩珞成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恼怒:“你这样躺在床上,我……”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一则他理智地清楚,不该说出口;二则他感性地不明白,该如何表达。 “总之,下次再这样,”他直起身子,看着她说:“我,我就没那么容易原谅你了!”说完,他拂袖离去,却显得有些无措。 看着他的背影,萧兰君将柔荑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突然,眉眼间绽出了一种海棠花般灿烂而又单纯的笑意。 但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突然凝固了,犹如一朵盛放的花被无情地摘了下来,夹进书本里,成了书签。美则美矣,却失去了生机——正如她看不到文字的未来一般,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光。 韩珞成倒没想这么多。只是他前脚刚迈出了昭兰院的大门,便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蠢:他看见燕皓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滑稽的笑意。 “你笑什么?”韩珞成仗着自己是主子,还想借着这点威严威慑他。 谁料到燕皓一点也不买账,笑容更灿烂了:“公子,你刚刚那句话,好,好幼稚啊!” 韩珞成翻了个白眼:“你这句话就不幼稚了?有什么事儿值得你到昭兰院门口等我的,快说!”(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四章 判若云泥 () 燕皓忙清了清嗓子,略略正色道:“二公子宴请了朝中诸多低品士子,公子知道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说:“他是想提前把刑部和大理寺掌握在手心里,不足为奇。” “确实如此,但是我刚刚出去时,听说有几名公子问过修例之事的官员不接受宴请,被二公子找借口参了一本,即将调离京城了。”燕皓语气极其严肃——他知道,这些人之所以不愿意接受韩珮翎的招揽,正是因为韩珞成礼贤下士的态度,让他们无意间站了队。 韩珞成闻言,也蹙了眉:“是父皇应允的?” 燕皓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恐怕还需公子亲自走一趟,问问朝中哪位高官知晓内情,才好从中调停啊。”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若真是父皇应允的,我又有什么主意?”但话说到这里,他却又想到了一个人——公孙丞相和吏部尚书,也可能干预此事。 他灵机一动,立即有了主意,突然停下了回书房的脚步,对燕皓说:“你现在立即去备车,我要到大学士府上去一趟。” 燕皓追问:“公子不去广德殿主持颁布新例的事情了吗?这个点,只怕许大学士还在大理寺断案,去他府上,找不到人吧?” 韩珞成一拍脑袋,忙道:“差点忘了,申时初刻还要去广德殿——这段时间还得多亏崔儆替我盯着,否则我哪里能闲下来给太祖母过生辰呢?这样吧,你照旧备车,咱们进宫,我回书房取点东西。” 燕皓称“诺”下去了。韩珞成回到墨怀院,从百宝阁上取下来一个锦盒,打开一看——正是昨日太皇太后赏赐的那对兼毫笔。立刻捎上,便往大门去了。 来至广德殿内,众臣忙起身行礼。韩珞成知道自己到早了,却见殿内无一人闲着,皆忙着手头的工作,心生欣慰,便一一回了,又道:“这几日多谢诸位了,成家中生变,又逢太皇太后寿诞,诸事繁多,实在不便理事。据列位今日上报的折子说,新例已经部颁布下去了?” 崔儆笑着说:“公子殿下,这几日陆陆续续修订兼下发,今日早晨便已经部完成了。现下广德殿正在进行收尾工作,明日起,无关的官员便可回到原部门做事,等地方上报接受指令,便算开始实施了。” 韩珞成也笑着点了点头,朝在场众人再拜道:“多谢诸卿了。” 崔儆忙扶他起来:“都是为国家做事,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呢?其实,今日公子大可不必过来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也都是将自己的意见写成折子,派人传到广德殿来就是。” “两位皇兄诸事繁忙,况又不是主事之人,递折子来广德殿,是放心成能处理好这些事情。若是成自己都不到现场,又怎么对得起父皇和二位皇兄的一片苦心呢?” 崔儆将韩珞成的原话转述给皇帝,却见书桌后的人照旧拿着书,过了一会儿,翻了一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他果真是这样说的?” 崔儆笑眯眯地说:“正是。恭喜陛下,身边又多了一位能负重托的公子。” 皇帝却没则声,也没动静,又问:“密探那边处理得怎么样?” “公子下令征用了兵部的快马和传信使,又写了放行公文和传达密令,向许大学士要了逮捕文书。周围郡县的密使,一日之内便能收到密令,并凭借逮捕文书直接征用守城士兵和当地衙役,将犯案官员带到坤京。若是远一些的郡县,三天也该收到了。” “若是快马和传信使被拦截暗杀了呢?”皇帝眼前的书照旧没有放下来,语气也照旧淡漠,崔儆却是不慌不乱——毕竟历经了眼前这位皇帝担任太子的时期,也就不觉得他阴郁难测了。 他照旧是一脸笑意:“这才是四公子做事最妥帖的地方。他派的快马和传信使,都高举着‘抓捕某地官员’的旗帜,且一派便是三人,从不同的路线出发,走三条最近的官道,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见皇帝还不表态,崔儆便接着点破:“此招一出,还有哪个犯案官员敢造次?如若信使被杀,则犯案官员的罪名越发坐实,人尽皆知,更是难以逃脱。” “打草惊蛇了。”皇帝突然低声说了这几个字,不着边际,细想却很是实际:如若大理寺那边还有没问出来的犯案官员,韩珞成此举,便是提醒了尚在黑暗中潜藏的那些漏网之鱼:官府抓人,速速逃命! 谁料崔儆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此事不劳陛下费心,臣等早有了打算。” “哦?”皇帝把那半天没翻一页的书放了下来,看起来脸色还不错。 崔儆的语气很是得意:“臣以礼部尚书的名义致信衢北国和沿江守军的军官,非常时期,除非有陛下和大理寺的放行令,否则七品以上官员想要渡江、逃离,一律当即扣押、扭送回京,朝廷发赏银。这两个地方的守军负责边事都焦头烂额,不会愿意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 皇帝笑了笑:说是冷笑却倒也不是,竟还有些赞赏的意味,接着看起了书:“老东西,主意还挺多。” 崔儆不敢居功自傲:“若不是四公子领导得力,臣也想不到这样的点子。” 半晌,皇帝没说话,崔儆心中叹气,正想告退,却听他开口道:“为何你、许洲与唐境,都如此赞赏他?” 崔儆故意愣了愣:“唐侍郎赞赏四公子?这……老臣没看出来啊?” 皇帝又笑出了声——这回不看表情也知道是冷笑,又翻了页,淡声道:“回答便是。” 崔儆知道自己虽然老成,戏也演得好,却大概还是骗不过皇帝——不过既然演了,也不能自己砸自己的场子,便正色道:“陛下,唐侍郎如何看待四公子,老臣不知道。但是许大学士说过,正是因为四公子诚心推动新例修订,他才对四公子青眼有加。” “大公子也推动了新例的修订,却与四公子不同——难得的,就是‘诚心’二字。四公子是从一开始便执意向陛下提出修例,罔顾朝局风向,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和心中的正义,言天下人不敢言之语。” “而四公子在受挫之后,却并没有就此懈怠——他看出陛下也有修例之意,却隐而不发,直到自己写出了相关草案的时候才对外人言明此事。他第一个告诉的正是许公,几乎是毫无保留,完相信许大学士的为人。臣以为,四公子用人不疑,也是许大学士青眼于他的原因。” “而在制定草案期间,四公子还不断向各部官员征求意见,不耻下问。遇见了家中有难的低品官员,还亲自为其父母求医问药、推荐挣外快的渠道——老臣也是从来没见过,哪个公子会真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四公子做了,而且做得很体面。” 崔儆知道,皇帝还是想听自己的意见,便一句话总结道:“臣虽然老迈昏聩,却还没真到老眼昏花的时候。老臣纵观这些事,又怎能不对这样的一位公子,生出崇敬之情呢?” 皇帝又是半晌没说话,不过也没翻页。崔儆就那样站在那儿,端着手,等皇帝的话——手臂已酸痛,老腿已生疼,却也是家常便饭,只能忍着。 谁料待上面的人翻页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既然还没老眼昏花,那就接着干活,下去吧。” 皇帝说得含糊,崔儆却已猜到了圣意:这句话明摆着就是告诉自己,可以归入四公子党了!心生欢喜,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笑呵呵地行礼告退:“诺,老臣定当谨遵圣意,臣告退。” 待崔儆出了门,皇帝把书往桌上一丢,梁内官便进来了:“陛下,卢统领到了,是否宣召?” “宣。”皇帝又懒懒地拿起了书,突然问了一句:“今日殿内的气息格外清爽,是何缘故?” 梁内官愣了愣,忙答道:“陛下,之前殿内一直熏的都是降真香,这几日因为太医建议通风换气以解陛下的焦躁烦闷,便没再熏香了。”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等晚上再熏吧,白天一概不用了,下去吧。”“诺。” 少顷,一名穿着银甲、身形魁梧的将军上殿来。此人正是当朝大将军卢孟昶的大儿子,年方廿四,便已是统领宫内金羽尉的禁军统领——卢素霆。 “陛下,末将已然有了消息。”行过礼后,卢素霆起身,梁内官便很自觉地出去了。 “如何?”皇帝这句话问得漫不经心,却又问得极快。 卢素霆禀告:“那些传言都是从衢北传来的,有几个版本,因事关天威,臣不敢擅自抄写下来给陛下阅览,恐污圣听。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撤下了书,看着他:“你何时也变得吞吞吐吐的了?” 卢素霆忙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神:“不过这些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点——大公子确实是皇后娘娘所生,却并非陛下的亲生骨肉。”(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五章 君心难测 () 皇帝登时站了起来,卢素霆有些震恐,头埋得更低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孤高冷峻的君王如此失态的样子。 谁料殿上的人却并未震怒,而是半晌才颤声问道:“传闻……是怎么说的?” 卢素霆见他并未迁怒于自己,心下松了口气,语气也更加和缓了些,试图让这位一怒便能令天下惧的皇帝,接受这一常人都难以接受的事实。 “陛下,臣虽然终日在陛下跟前效忠,却也在北城边境有几个为将的朋友。”卢素霆循循道来:“他们说,眼下这些个传闻在衢北境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北城的郡守当机立断,只怕这类传言,早就已经传到坤京了。” “臣致信给那几位将军,请他们的亲戚到衢北一趟,探探虚实。回来的人说,衢北朝廷虽然也在严令打压,但宗室方面,却未曾发声。”卢素霆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而臣以为最可疑的是,当年在衢北,跟随在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些下人,也都寻不到踪迹了。” “想必陛下也清楚,衢北的宗室,以忠亲王为首。此人掌握着衢北宗室的话语权,又是区北皇帝的伯父。派去的人询问了当年的一些老宫女,说皇后娘娘与她这位兄长,在众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最好。当年皇后娘娘要到华天和亲时,忠亲王还曾与衢北先皇对抗。” 卢素霆缓缓道出了自己最终的猜测:“因此臣以为,若要查清此事,还得从忠亲王下手。无论此事与忠亲王有何干系,凭着此人位高权重,都应妥善处理,而不该伤及两国交好之谊。” 说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卢素霆怀疑忠亲王就是皇后的老相好。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卢家向来暗中襄助大公子,不好直言。 皇帝在殿上踱着步,卢素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等他的示下——毕竟自己说得隐晦,皇帝若还想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不能再明言。 “忠亲王……”皇帝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又道:“反常必有妖。那些人本都是跟随皇后的老奴,算算日子,也不该都死了。你且不顾流言,先去查清楚当年的端倪。若要人,孤也可以派些密使给你。” 事关大公子,卢素霆哪里还敢将这些事完完托付给皇帝的人?忙道:“陛下,事关皇家颜面。还是由臣出面,派一些不知内情的当地人去查,方为妥当。” 皇帝不置可否,转过身来睥睨着他,冷声道:“卢家辅佐孤,劳苦功高,不知可有效忠新主之意啊?” 卢素霆闻言,登时汗流浃背,也伏得更低了。皇帝这句话虽未点破。却也是在警告他:既然知道内情,就该把嘴闭紧,好好想想卢家该站哪一队,别因为这点皇室密辛就断送了卢家百年的根基。忙道:“卢家一心效忠陛下,一心效忠朝廷,唯陛下所命是从!” 卢素霆半天没抬起头来,猛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玄黑色朝靴——是皇帝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卢素霆即刻将头磕在地上,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还有,”皇帝字句分明道:“若是叫别人知道,孤在查此事,你明白的。” “臣明白,臣定当谨遵圣命!”卢素霆重重地磕了个头,却不觉得疼——此刻他心理上的恐惧,已然盖过了生理上的疼痛。 “去吧。”皇帝站了起来,冷冷道:“有什么事,随时觐见。” “诺。”卢素霆如获大赦,连忙站了起来,弓着腰,退出去了。 出到殿外,卢素霆总算是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此值仲夏,不甚炎热,堂堂卢家的大少爷被吓成这样,着实是有些丢人。 “伴君如伴虎啊。”下了陛前的台阶,卢素霆低声叹了句,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大统领慎言。” 卢素霆又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却是唐境站在跟前,正是自己低着头,唐境的步伐又极轻,这才没察觉出来。 卢素霆忙行礼道:“多谢唐侍郎警醒。”唐境走上前来,回礼道:“无妨。唐境虽然愚钝,但也身在陛下身边多年。无论是什么差事,卢大统领只需办好了,陛下恩威并施,必不会叫卢家受了委屈。” 得唐境这一句指点,卢素霆心头的大石才真正落地:他原以为皇帝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把卢家当成乱臣贼子看待,才有了今日这些话。但依唐境所言,想来也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唐侍郎不知道,我手里这件事,万分棘手,实在是……”卢素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当初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便把他叫到御前吩咐此事——然而卢家是暗中的大公子党,自己领命也不是,不尽心也不是,实在是进退两难。 唐境微微笑了笑说:“卢大将军是朝中元老,想必所知甚多,大统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询问他也定有所获。” 卢素霆心中还在苦笑,面上却只能颔首道:“诺,多谢侍郎提点,在下先告退了。”说着,便行拜礼,匆匆离去了。 唐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经过通报进了殿内,见皇帝正对着书柜发呆,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想来必然与刚才卢素霆头疼的事情有关。至于如何,还待开口才能明知。 “你来了。”皇帝察觉到唐境的到来,朝他招了招手,叹了口气说:“陪孤到花园里去走一走吧。” 唐境答“诺”,心下却越发困惑:今天本来是呈报大理寺的折子的,奏折还在自己手里,皇帝却撇开正事,拉着他便要谈心,莫非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路上不曾听见皇帝开口,却听得他叹了好几口气,呼吸也明显加重了。唐境便先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皇帝金口一开,便吓到了唐境:“你觉得,太子之位,谁坐合适?” 唐境忙低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妄言。” 皇帝偏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叫你说你就说,这些话只有你我能听到,又何必学外头那些忠臣良将,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想着怎么算计孤呢?” 唐境更惶恐了,却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如他担任御前将军时与皇帝谈话的姿态。片刻,唐境灵机一动,开口了:“臣以为,陛下不必立太子。” “哦?”皇帝又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当了几个月的文官,倒还有些长进。别的不说,这一套打太极的功夫,倒是得了崔儆的真传。 唐境斟字酌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像韩瑜卿一样,把话说得那么圆滑:“陛下不过是知命之年,况又身体康健,何必早立储君呢?再者,既然陛下心中尚未有定夺,不如再观察些时日,也是为天下苍生尽人主之责。” 皇帝叹了口气说:“他们都说孤还年轻。但是你是知道的,孤比起你刚来时,已经老太多了,不是吗?” 唐境颔首道:“陛下是一代明主,远交近攻之下,收复浦羲,与晟平、衢北两国和亲,换来了十数年边境和平稳定,已经成就了从前天下君王百年都难以实现的格局,只要心志坚定,又何必苦于年龄呢?” 皇帝闻言,心中似乎是有了些安慰,笑了笑说:“放你出去做文官这么些日子,别的不说,嘴上功夫倒是厉害许多。跟谁学的?” 唐境知道皇帝又在套自己的话了,便囫囵作答:“朝中诸位前辈,皆是语言严谨、字字珠玑,都是唐境的老师。” 皇帝又笑了,这次倒是真笑出了声。唐境心里一口气也略略放了放:看来,皇帝心里的那点事,也暂时能放一放了。 “你今天不是来递折子的吗?”走到一座亭子里,皇帝终于转入了正题:“把折子拿来,孤看看。” 唐境连忙呈上去,趁着皇帝一边阅览一边禀告:“许大学士效率极高,各位官员也都不敢怠慢,夜里审问,白天过公堂,这几日倒是审出了些眉目。其中的漏网之鱼和附庸之辈,臣已经派人与四公子交涉,渐渐抓捕回京了。” 皇帝看罢了奏折,冷冷笑道:“千亩改百亩,薛仪璋还真是敢贪。”看了一会儿,又道:“裴青松倒是脸大,什么罪都往别人身上推,也不想想那些人的权势是谁给的。再查!” 唐境颔首称诺,又道:“此番新例推行和查处贪官一并施行,还出现了许多问题,望陛下处置。” 皇帝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奏折,这时点了点头说:“看见了。这次落马的官员不少,若要好好推行新例,生成新风气,官员补缺便也是一桩大事,不可马虎。孤打算,先派些特使到那些罪情严重的地方管一段时间,随后再做处置。” 唐境点了点头,没说话。片刻,皇帝草草翻了翻剩下的两本折子,突然问:“家中如何?” 唐境有些懵,不知何意,竟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家中姨娘和表妹尚好,府中管教也严谨……” “你最近身体如何?”趁着唐境组织语言停顿时,皇帝又问了一句。 “臣臂力不比从前,却也在不断恢复。身上其他的旧伤,已经无大碍了。” “大公子做太子如何?”皇帝突然把折子一放,望向了唐境的眼睛。(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六章 储君之论 () 唐境反应固然是快,但也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套路自己——在他看到皇帝那个眼神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再怎么瞒,也绝对瞒不住了。 但他和崔儆一样,戏开场了,就不愿垮台,连忙跪下道:“陛下,大公子文成武德,可为储君。”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可还未来得及表达自己的不满,唐境便又补充道:“但大公子将来若登上帝位,必然是心机深沉、玩弄权术的……”说到这里,唐境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君王——天底下又有哪个君王不玩弄权术,不心机深沉呢? 唐境越是着急,就越是不好措辞,谁料皇帝却先给了他一个台阶:“那你的意思是,二公子和四公子,就不是那等玩弄权术、心机深沉的臣子了么?” 话已经说到这里,唐境也顾不上别的,便下跪叩首道:“陛下免臣死罪,臣才敢说。” 皇帝笑了笑:“孤哪次不是免你死罪才让你说?说吧。” 唐境再拜道:“谢陛下。”又起身说:“臣以为,帝王心术固然重要,若身为君主没有心机,便难以担当社稷重任。可是当今朝局中,陛下已经开始肃清奸佞,为未来的储君铺路了。即便是一片冰心的臣子,也难免不战战兢兢。” “若是下任君王又如陛下一般严厉,而又不似陛下一般圣明,不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那么天下士子,只怕都会因此,而不敢到我华天来。届时只怕他国遴选人才,逐渐壮大,华天深受其害啊。” 唐境这一席话说得还算隐晦,为了更圆滑一些,他又加了句:“当然,雷厉风行也有其好处。只是二者不可兼得,还需陛下圣裁。” 他这一番话,是看着皇帝说的:过去担任御前将军时,唐境也曾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说话,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却被他严厉呵斥,才改了这习惯。现在当了一个三品文官,想像寻常文官那样“彬彬有礼”,却是改不过来了。 皇帝心里也清楚,话糙理不糙,唐境说的虽然有些僭越,却也不无道理——眼下卢素霆那边定然也瞒着他,皇后当年的事态,估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而他已经年过半百,再不考虑这个问题,只怕将来一旦出事,便不可挽回了。 若是他还如前几年一般:刚灭了浦羲,又铲除了魏家,还身体康健,皇权达到顶峰,也不必如此着急忙慌地赶着立太子。 可开年至今,他请太医的次数已经比去年年的次数还要多了。他叹了口气:果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假,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更何况他一个凡人呢?说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头来,还不是一群人巴望着效忠未来的新君? 因此,这个局面决不能失控!刚才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当下形式多么严峻,他都必须把储君的选择权抓在自己手里——至少不能让一个来路尚且不明的小子,抢了韩家的天下! 唐境可不知道皇帝有这么多心思。他听得那一声长叹,以为皇帝还如前几日那般五内郁结:但今天看来,他的行事说话却又比前几日稳重了,或者说,比前几日正常多了,至少恢复了过去心事重重、深不可测的样子。 可是他又急忙着询问自己关于太子的问题,便不得不让唐境担忧。不仅是为了韩珞成的前程,更是为了眼前这位已经年过半百、却还要日理万机的陛下。 唐境轻声问:“陛下,近几日可觉得身体好些了么?”与前面那一番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分明就是晚辈问候长辈的语气。 皇帝也略略定了定神,看向眼前的青年:一袭文官官服衬得他整个人挺拔俊秀,虽没有穿戴铠甲,看起来不比原本壮硕。但许是因为混迹朝堂,又改不掉武人的气质,竟有了几分儒将的风范。 也只有在听到唐境宽慰、关心自己的时候,皇帝才能略感欣慰——这孩子,终究是不辜负了自己一番教导。想到这里,他的言语也能缓和些了:“这几日听太医的医嘱,殿内通风透气,果真是好些了。” 唐境点了点头道:“陛下,饮食起居上还需注意些才是。曾经有人提醒过臣,当下是多事之秋,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加害于陛下。” “哦?什么人,竟有如此远见。”皇帝这句话倒是没想再套出什么来,却叫唐境心里一咯噔:话头一时放松,他便没留神,无意间把当日叶桓微告诫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可现在总不能说实话,也不能囫囵蒙过去,唐境心中忐忑,便道:“是……养育唐境长大的董姨娘,她虽然出身低微,却也曾侍奉过大户人家,读过些书。臣前两日一时烦躁,便与姨娘聊了起来,这也是她无意间说的。事关陛下安危,臣便放在了心上。” 皇帝有些疑惑:“早听说有位姨娘自幼便在你身边,但孤记得,你不是从小就在你师父身边养大的吗?这位姨娘又是何人,是你师父原来的家奴吗?” 唐境摇了摇头:“大概是臣五岁的时候,这位姨娘才到了师父隐居之所,特地来照顾臣。师父对她很敬重,想来姨娘也不是一般的家奴。大概是师父的朋友吧。” 皇帝忽然心有所动,却还要装作波澜不惊地拿起桌上的一个果子,转过头去欣赏着园中绿树成荫:“她叫什么名字?可有亲人?” 唐境也没防备:“姨娘姓董,膝下只有一名养女,名叫馨儿,臣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 皇帝瞳孔骤缩,口中嚼动的速度也突然慢了下来。唐境以为皇帝是想起了昔日师父的一些往事,忙问:“陛下,怎么了?” 谁料皇帝突然从桌上摸了一个果子扔给他,淡声道:“民间说,‘生我不养者,断指可还;生我养我者,断头可还;不生而养我者,百世难还’。你姨娘对你恩重如山,又很有见识。改日,可让薛昭仪接见她和她养女到内宫游玩,也算是尽孤和你师父的谢意了。” 唐境接住果子,懵了片刻:虽说过去皇帝也常常突然赐吃的给他,但这一掷,却叫唐境受宠若惊,忙道:“诺,臣代姨娘,谢陛下隆恩。” “另外,见到那小子,叫他好好干活,别辜负了孤对他的期许。”皇帝叹了口气说:“你跟着他,话说得也多了,这是好事。” 唐境低着头,没敢答话——他知道皇帝说的是韩珞成,但难保隔墙有耳,自己明显表态,终究不妥。 “跪安吧,好生保养身体,”皇帝没看他,却又嘱咐了句:“把伤养好了,才好报效社稷。” “诺,请陛下保重,臣告退。”唐境心中暖然,便也不再纠结前面那些话,退下了。 天色渐暗,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唐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小路。快出宫门时,却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韩瑜卿。 “小公子,是来探望薛昭仪的么?”唐境再赶着,也不能僭越了礼数,总得和眼前这位公子打个照面再走。 韩瑜卿笑道:“是的,这条路也是往上书房去,不如你我一道同行,免得错过了门禁吧。” 唐境颔首,便退在韩瑜卿半步后,与他一道前行。 “唐侍郎这是来觐见父皇的么?可是侵占民田案要结案了?”韩瑜卿如此问,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首犯薛家就是他的舅舅家,就算他能避嫌,他母妃薛昭仪总得探听点风声,好保他们母子。 唐境有意放水,便道:“小公子,此案盘根错节,想要查实,只怕还有些日子。不过薛太尉是首犯,其罪难免。薛氏族,只怕也会遭到株连。” 谁料韩瑜卿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辛苦唐侍郎办案了,父皇颁布新例,正是立威之时,为首几家权臣为虎作伥,罪不可恕。老虎的爪牙虽然被拔了,却恐怕还有余力。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唐侍郎受伤不过数月,还得当心些才是。” 唐境心中的疑惑到了峰值:一是因为他笑,二是因为他未提薛家半字;三是他明显更在意朝局,而不是薛家的权势——要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外戚可是必不可少的支柱。但他好像丝毫不在意此事,甚至是希望薛家判得越重越好。 到了岔路口,唐境还没想到该怎么问起,韩瑜卿却转身行礼道:“唐侍郎,我得往这边走了。”说着,他趁着唐境也弯腰行礼,低声说了句:“四哥说,他在蘅琨酒家等你。” 唐境闻言,不动声色,道了声:“多谢小公子关怀,臣恭送小公子。” 看着韩瑜卿远去的背影,唐境心中有些不安:前几次见面,都是自己去找韩珞成。他虽然手废了,轻功总还没废。飞檐走壁不行,不让人察觉到步伐却还是能做到的。况又有崔儆等人在旁相助,才敢私下见韩珞成。 而韩珞成私下约他见面,还约在一个酒家里——这么喧闹的环境,当真不怕出什么意外?唐境的眼皮跳了跳:若是没有大事,只怕也不至于如此冒险。(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七章 再会蘅琨 () 唐境一人一马慢慢骑到了蘅琨酒家前——上次他来这里,还是为了逢场作戏。这次到此,却不得不小心些。毕竟蘅琨酒家是坤京城中饭馆酒家里的行业龙头,但说起菜肴的价格,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若不是上次韩珝偲宴请,唐境还从未到过此处。一是因为无福消受,二是因他长年在宫中陪伴皇帝,待他离宫归家时,蘅琨酒家要么是已经打烊了,要么就是还没开业。 而今他成了文官,来这样的场所也无可厚非。但众所周知,唐境极少接受他人宴请。在这样的场合中出现,若说只是为了吃饭,怕是更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所以当他在看到董姨娘和馨儿出现在包间里的时候,唐境不由得暗赞了一句:比起刚回坤京那会儿,韩珞成现在办事,可真是妥当了许多。 董姨娘见他来了,笑着迎上去道:“有人到府上说,你在此处等我们吃饭,怎么今天想起到外面吃了呢?” 唐境心里明白,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扶她坐了下来:“今天陛下多嘱咐了几句,便晚了些——此处是坤京最好的酒家,我刚好要到这儿来办事,便想着顺便叫姨娘和馨儿来吃顿饭。” 董姨娘坐下,笑着说:“我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有事要办。但是你可得记住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要办什么事儿,酒这东西,都得少喝。” 唐境点了点头:“姨娘您知道的,我很少喝酒。” 馨儿笑着在旁帮腔道:“娘,你忘了吗?上次境哥哥喝酒,把院子里晾的咸鱼,当成了自己腰间的宝剑呢!自那以后,他还哪敢再喝酒啊!” 唐境可不乐意被人提及黑历史,恨恨地捏了捏馨儿的脸蛋:“这些事儿,你记得最清楚。”心想着赶紧带过这个话题,便又对着董姨娘说:“姨娘,今天陛下说,您待我恩重如山,他想请您有空到薛昭仪宫中去,也算是天家的恩典。” 董姨娘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却不为唐境所察觉,片刻之后,才干干地笑了笑说:“我一个粗老婆子,哪里能到宫里去啊!” 唐境猜不准皇帝的意思,便也不敢由着董姨娘,只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董姨娘虽然不爱见客,还是该亲自到宫里去谢恩才是。” 这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小二敲门,满脸堆笑道:“客官,您的菜来了。”说着,他让出一条道来,身后的几个小二便鱼贯而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还盛着一碟碟小菜。量虽不大,却可称得上是精巧——都是蘅琨酒家精品菜中的小样,最适合单人品尝。 唐境见那小二使了个眼色,便知道韩珞成已经在另一处所在等着他了。于是起身道:“姨娘,馨儿,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 唐境随那小二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包间里见到了韩珞成。 “你可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韩珞成拉着他的袖子便往座上引,一边笑着说:“你姨娘和馨儿受累了,你我见面,还要让她们打掩护。” 唐境坐下来,微笑着说:“无妨,还是公子费心了。” 韩珞成摆摆手,走到桌子的另一侧,也盘腿坐了下来:“这件事还是桓微安排的,你要谢,还得谢她。对了,我听母妃说,最近父皇身体不大好,但上朝时却看不出什么。我想进宫探望父皇,却又怕被他骂。听说刚才你去见他了,他现在如何?” 唐境颔首道:“前几日陛下的身体是不太爽朗——个中症状不知道,但我觉得,陛下是焦躁了许多。陛下说这两天是因为殿内通风透气,才好了些。” 韩珞成闻言,摸了摸下巴,“嘶”了一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给父皇下了什么药?或者说,是父皇用了那等不能用的东西?” 唐境神色严肃道:“我提醒过陛下,但也不好明说。陛下身边的梁内官跟了他十几年,熟悉陛下身边的物事。若有什么端倪,等过些日子,也许就找出来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问:“强占民田案的主谋查得差不多了吧?” 唐境颔首道:“其实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只因个别王公贵族还不愿承认罪状,又不好用刑,才拖了这么久。” 韩珞成笑着摇了摇头:“几天时间就能查成这样,已经不算拖延了。” 唐境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在从各地搜罗来的书信册子里,看到了裴家借二公子之名行事的影子。” 韩珞成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摇了摇头断了他的念头:“现在二哥正是失落之时,父皇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此事你就当做个人情卖给二哥,就这样过去吧。” 唐境有些疑惑:这不像韩珞成以往的风格,却也没说什么。韩珞成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说:“别想了,再怎么想,咱们也真不可能就凭一件事,就端了那些人的老窝。你才刚入朝堂,不宜树敌太多。况且二哥还有一件更大的事,等那件事出来了,再一并说也不迟。” 唐境反问:“可是那地下军队?” 韩珞成凝重地点了点头:“桓微那边虽然还未能完掌握证据,但基本已经可以认定,就是他的手笔了。不过这支军队一日不动,我们就一日不能揭露——二哥虽然行事不如大哥稳重,但终归有几个谋士,万一有后招就麻烦了。” 唐境心中却极憋屈:他也曾是御前将军,是皇帝的近臣,自然事事都替皇帝着想。此番韩珮翎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谓是利刃悬颈,却还要就这么看着这把刀一直悬在皇帝头上,碰不得也说不得,若是东窗事发,又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韩珞成知道他虽然不说话,却决不赞成这样的做法,知道他心中忧虑,劝慰道:“好啦,我知道你在担心父皇。但不管怎么说,二哥都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最看好的也是二哥。现在这太子之位还没着落,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其实唐境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被看穿的人——至少在崔儆等人面前,他还能演戏,还能装聋作哑,又因着一张极少变换表情的面孔,也算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 可在韩珞成面前,不知道是因为不愿伪装还是因为韩珞成实在眼尖,自己的一切情绪总能被他收归眼底——想来,这也就是真朋友吧。 唐境微微颔首,却闻韩珞成苦笑道:“可是我大哥那边,恐怕麻烦就要大咯。” 他突然反映过来:忘了说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今天陛下一直在问我关于太子的看法,还问我大公子适不适合当太子,临了了,却又似乎很赞许公子。那语气似乎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韩珞成听出了唐境话中的不确定,却还是有些惊讶:“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唐境不解。 韩珞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唐境,他接过来一看,也是一脸震惊:“此事当真?” “我不知道,这也只是桓微凭借一点小道消息做出的猜测。”韩珞成心中五味杂陈:“若大哥真不是父皇的亲骨肉,这事可就大了——你刚才说父皇一提再提太子之事,可有明确的态度?” 唐境也难揣测圣意,便没则声。但韩珞成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好吧,看来父皇也许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也说不准,这有可能是端贵妃和我二哥的计谋——毕竟如果那地下军队真是我二哥的人,要想找点人在衢北流传些风言风语,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为什么没提我二哥呢?”韩珞成不明白:“照理来讲,当下的局面,立国二哥为太子才是最稳妥的万之策呀。” 唐境心有所动:“也许也是为了制衡。”让韩珞成和韩珝偲打起来,韩珮翎刚好坐收渔翁之利。但这话他可不敢开口,只等韩珞成自己心里补充了。 韩珞成却笑了笑说:“我可没什么资本跟大哥斗。这段时间,还请你帮我多盯着这件事。其实此事也不甚要紧,只是如果诉诸于书信,一旦被人拦截了,恐怕会轰动京城。这件事情又关乎皇家的颜面,又关乎夺嫡之争,我才特地请你走一趟。” “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我二哥正在笼络些低品士子。”说到这里,韩珞成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可是有几名不愿接受他招揽的,都被他手底下还剩的文官一个个写折子,调离京城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唐境皱了皱眉:党同伐异不说,还欺负没本事的,实在不要脸:“此事我问问崔儆——公子为何不去问问许大学士呢?” 韩珞成憨憨地挠了挠头道:“许大学士可比咱们忙多了,他又年老体弱,只怕是顾不上来。我会去问问他的意见,但该怎么办,还得咱们落实啊。” 唐境低眉沉思了片刻,突然来了句:“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啊?”韩珞成懵了:从没听说过贬官还能好的。(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八章 君子风范 () 唐境点了点头说:“昔日薛仪璋也曾是朝中三品大臣,因为一句话惹怒了先帝,当今陛下当时还是太子,为保薛仪璋,便在监国期间将他贬到了北城。然而,北城有数万兵马,薛仪璋看起来是被贬出了外地,却掌握了实权,为后来重回朝堂奠下了根基。” 韩珞成恍然大悟:“你是想说,让我推波助澜,索性把他们送到地方去,再予以实权?” 唐境又摇了摇头,韩珞成有些失望,待反应过来时又叹了一口气:“是啊,给不给实权,也不是我定的。” 唐境默认了,又道:“不过公子不必灰心,即便不能予以实权,也可以让他们在最底层推动新政的实施,也可为自己积攒将来重回朝堂的资本。” 韩珞成明了了:“是啊,现在我风头正盛,若是再上一道折子和二哥对抗,把这些人留在了京城,我不好过,他们也得不到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再过一段时间,父皇大概就要再令各位大臣遴选低品官员和士子,提拔为重臣了吧。” 唐境闻言却只是笑了笑,韩珞成不解:“你笑什么?莫不是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唐境恢复了平淡的表情,摇了摇头:“我以为这些人,不可能在陛下这一朝得到重用。” 韩珞成更不理解了:“这些人确实有才干,虽说家世是贫寒了点,却也不至于被排挤至此吧?” 唐境淡声道:“这些人只是因为公子的几句话,便忠心于你,不肯接受二公子的招揽,可见也并非池中之物。就算现在公子让他们进入了朝堂,他日若有什么不平之事,他们仗义执言,却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恐怕也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唐境有此一言,并非骇人听闻。他虽然敬重皇帝,有时却不太同意皇帝的一些做法。更何况他虽然才当了三个月的文官,却也常在御前,从魏家到如今的薛家,釜底抽薪的事,他见得太多了。 韩珞成颔首道:“说的有理,伴君如伴虎,这些人风骨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被糟践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唐境也立即起身,只听他道:“你家姨娘和馨儿还在等你呢,且回去吧。现在正是晚饭时间,我也该去找一找许大学士,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唐境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现在公子手头的事情,都是崔尚书在管吗?” 韩珞成颔首道:“我经验不足,常常也只是听他们说解决的办法,我来裁度罢了。毕竟我也是才回华天,多听总比多说来得妥当。”崔儆实是奉密旨给韩珞成办事,表面上却是自己上了表,被皇帝批了“爱去不去”四个字才来的。看起来极度殷勤,却也没人怀疑。 唐境听着有理,点了点头,也不做声,只朝韩珞成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韩珞成见唐境回了包间,便在桌边坐了片刻。半晌,才有人来敲门。“请进。”韩珞成以为是叶桓微亲自来了,正要站起来迎接,为自己前些日子的那些话赔罪。 谁料进来的却是凛风,他朝韩珞成行了个礼:“公子,我们家主子说近段日子身体不适,就不到您跟前现眼了。她说,您指定还有别的人要见,来不及写信。便让我来问问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韩珞成有些失落,坐了回去:“她是不是还怨我呢?” 凛风笑了:“哪能啊!不瞒您说,自从上次您遇刺之后,主子的一颗心就悬着,没放下来过。看见您的来信说自己还好,又专门向宫里买消息,知道您不是在安慰她,这才放下心来。” “那她怎么又病了?”韩珞成急切追问道。 说到这里,凛风就生气:“您是不知道,我们家主子的姐姐,那真不是个东西!”又把前段时间叶昭钰到府上的事情说了,气鼓鼓地总结道:“您看看,天底下有这么当姐姐的吗!” 韩珞成闻言,不禁骇然:“那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肉了吧……” 凛风苦笑着说:“这还真让您说对了。自从那时到现在为止,主子就没碰过肉,头两天连菜也吃不下,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韩珞成凝眉叹了口气:“那肯定又没力气了。”正叹时,又突然想起来:“你们家主子不是管着蘅琨酒家吗?蘅琨酒家那么多好菜,她也没有想吃的?” 说到这里,凛风咧了咧嘴道:“正是呢!我今天来,除了给公子和主子传达意思,也是来给她挑点好菜回去的。” 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告诉她,继续打探她纸条上告诉我的事——那件事还没个准信,而且无论真假,一定要保密,地下军队也一定要盯紧。此外,就是请她好好吃饭,少熬夜,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得嘞!”凛风笑着行了个礼,便合上门出去了。 一炷香之后,韩珞成已在车上,对燕皓说:“去许大学士府上。”“诺。”话音刚落,一声鞭响,马蹄起落,绝尘而去。 到许府上时,许洲果然才刚到家:实在是公务繁忙,放在以前,这点儿他本应该已经吃完了饭,开始练习书法了。但如今不说吃饭了,他身后的书童怀里还抱着一大堆文卷,很有通宵工作的意思。 “先生,为天下社稷,辛苦了。”韩珞成见状,心生敬意,更有些愧疚:本来应该等晚些时候再来的,这么一闹,只怕他连饭也吃不成了,便对着他行了深深的一个大礼。许洲忙扶他起来:“公子快请起,老夫万万受不起公子这一大礼啊。” 待韩珞成起身,他又把韩珞成往正厅方向引。韩珞成心生一计,知道自己恐怕有些失礼,却还是开口问:“先生还没吃饭吧?” 许洲叹了口气说:“责任重大,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呐。” 韩珞成笑了,露出了虎牙:“成也还没吃饭呢。学生斗胆,想与先生共进晚膳,先生您看可方便?” 许洲心下知道韩珞成是在给他台阶下,才说出了这般唐突的话,愣了愣,尔后又笑了起来:“承蒙公子赏光,肯在蔽府用些粗粮,若真不嫌弃,当是蔽府之幸,请往这边吧。” 说是粗粮,实则也不算是。但比起当下朝中许多三品以上大员的晚饭,却可称得上简陋。不过一锅豆腐汤、一碟青菜、一碗鸡蛋羹、一碟清蒸排骨而已。大概是见韩珞成来了,又再给他的桌上了一煲土豆焖鸡。 韩珞成从走廊一路走来,发现府中陈设,与其府邸外表大不相同,这也能理解。府邸是皇帝御赐给许洲的,自然不会寒碜。但许洲向来清廉,不爱奢华。即便真有余财,恐怕也不屑于用之以装潢。是故府中陈设,一应简朴,虽不甚高端,却不失典雅。 许洲向韩珞成伸手道:“公子,请用饭吧。”韩珞成知道许洲向来最懂礼数——从君臣之间一人一桌之行为便可看出。即便他的年龄和资历摆在那,自己身为公子,如果若没有动筷子,许洲也必不会动。便回了个礼,不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许洲也没见过哪个公子像韩珞成这样——吃相不难看是真,但吃得快也是真。一时看懵了,也不好意思出口遮拦,便也笑着摇了摇头,端起碗来了。 韩珞成意识到了许洲异样的目光,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考虑到他年迈,若真吃的跟自己一样快,只怕也难消化,便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即便如此,韩珞成还是先一步放下了碗筷。 见许洲细嚼慢咽,韩珞成悻悻地笑了笑说:“先生,成在边关多年,其他的都不粗野,就吃饭这件事实在是慢不下来,还让先生见笑了。” 许洲从他开口那一刻便放下了碗筷,在不动声色间放慢了咀嚼的动作,韩珞成话说完时,他将口中之食咽下,微笑着说:“公子性情率真天然,与一般惺惺作态者不同,老臣明白。其实,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如老臣这样固执礼法,倒是老臣过分拘泥了。” 韩珞成见他看着自己说话,更不好意思了,借着这个话头,笑着说:“既然先生知道我是真性情,便也知道成不拘礼节。接下来成说一件事,先生可边吃边听,待成说完,再行点评——这事您可不能拒绝我,要是因为成来了,耽误先生吃饭,成的罪过可就大了。” 许洲也看出来了:自己若再拘谨一些,只怕眼前这个年轻人更不好意思了,也不愿辜负他的良苦用心,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行一礼道:“失礼了,公子请讲吧。” 韩珞成将官员之事和盘托出,故意讲得又慢又详细,好让许洲吃得也不那么急,也不至于影响吃饭的心情。待韩珞成快说完时,许洲碗内的饭已经空了,他将陶碗和筷子轻轻放在木桌上,又静静地用手帕拭了唇边,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更不会影响到韩珞成的讲述。(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九章 雾里看花 () 许洲听了韩珞成的陈述,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这么无情啊。” 韩珞成没说什么——他不明白许洲所说的“还是”二字之中又有何含义,不敢问,也不予置评。片刻之后,许洲又问:“公子可曾与别人商议过此事?” 韩珞成点了点头:“今天我在宫外见了一位朋友,他说既然陛下已经批了贬黜,便让他们到外地去,接触最底层的民情,为将来重回朝堂做铺垫,也未为不可。” 许洲抚须道:“公子这位朋友,倒是很明白陛下的心思。力避锋芒,免得触怒陛下,也是很明智的举措。” 韩珞成心里一咯噔:许洲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只是未曾点破罢了,便也绕开这个话题:“成今天来叨扰您,也是想问问您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人才难得,直臣若不被加以保护,只怕将来朝堂之上,便再无敢言者了。” 许洲沉默了片刻,说:“那……老臣便上一道折子,为那些低品的直臣说说话吧。老臣向来便是个直言之人,若是陛下不予回复,再按照公子所说去做,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韩珞成闻言,忙起身向许洲行礼道:“明公高义,成替那些遭受不平的臣子,多谢先生了!” 许洲也连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手肘说:“公子爱才,又不拘泥于臣子的家世,实乃难得。老臣帮公子,也是为了将来的社稷着想,公子就不必多礼了。” 韩珞成顺势起身,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先生劳神一日,也请早些休息吧。成叨扰多时,又蹭了您一顿饭,也该告退了。” 许洲和蔼地笑了笑说:“粗茶淡饭,不足挂齿。今日没把公子招待好,是老臣失礼。改日公子不忙于公事时,若愿意,也可常来蔽府。老臣膝下有一个最不成器的孙子,虽读了些书,却整日不干正事儿,性情却也豁达。公子来时,他也可相伴左右。” 韩珞成知道,许洲口中这个“最不成器的孙子,便是当下的“坤京四少”之一许梦菁了。早就听闻许梦菁虽然不喜朝堂,却是饱读诗书,颇有文学造诣。韩珞成也生出了些小心思:若有此机遇,把这人拉到自己麾下,又当如何? 于是他喜之不及:“小少爷之才名动京城,常人绝不能及。他日成得了闲,定请他一同看戏游湖,行文人之乐。” 说是这么说,许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怕真是去看戏游湖,只要自家孙子能跟韩珞成混到一块,他便谢天谢地了。于是又客套了几句,许洲便送韩珞成出了府门,两相欢喜。 跨出门槛,韩珞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对了,先生。” 许洲以为他还有什么大事未说:“公子还有何事?” 韩珞成笑了笑:“我在宫外见的那位朋友,字彧君。” 许洲愣了愣,继而也笑了,点了点头,朝韩珞成行了个礼。 韩珞成回过礼,便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了。他知道许洲大概已经明确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有这样的行为,也不过是想进一步深化自己在许洲心目中用人不疑的形象。 许洲可没想到这一层。待身后的府门关上了,他走回书房,心里却觉着,韩珞成是个性情纯良、忠直无私的人。 走到房门外,许洲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正唤他:“爷爷。” 许洲转过头:“梦菁?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许梦菁将折扇一收,恭恭敬敬地踱步过来,低着头行了个礼道:“孙儿今日与卢家的三少爷一同去了梨花台,看完了戏,便回来了。” “卢家三少爷?是……”许洲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略略有个印象:那是卢家最没出息的儿子。 许梦菁回禀:“卢素钧,就是耍刀耍得极好,幼年时还因此得过陛下称赞的那一位。” 许洲“哦”了一声,想起来是谁了:“这孩子要是能好好再拾起当年的刀法,将来还可为国征战,光宗耀祖。”言下之意,还是在说卢素钧没出息。 许梦菁却没听出来,也没说话。许洲正要回头走进书房,顿觉不对:“你刚才在会客厅窗外偷听了?” 许梦菁忙道:“孙儿不敢,回房间时路过厨房,听他们说爷爷在宴请贵客,便到堂下打听了一嘴——梦菁可绝不敢为窃听之事。” 许洲“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进来吧。”说着,便走进房中,坐在书桌前,问:“打听到了些什么?” 许梦菁侍立于一旁,微微低着头说:“今日这位贵客是陛下的四公子韩珞成,来咱们家……蹭饭的。” 他说得如此直白,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韩珞成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了。低着头正等着爷爷骂他,却听得老人家笑了。许梦菁诧异地抬眼一看:许洲抚着胡子,笑得大气爽朗,丝毫没有嘲笑和责备之意。 “爷爷,您,笑什么?”许梦菁都有点懵了:他这位祖父,自幼便知书识礼,极少这样大笑。 许洲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与这位四公子,倒真有志趣相投的可能。你不喜欢拘泥于礼法,却偏偏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四公子不喜欢奸邪之事,却又偏偏面对着这样的朝局和陛下。你们俩都是不得已,却还要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怎会没有共同语言呢?” 许梦菁立刻睁大眼睛,走近了两步:“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秉性如何,你难道未曾听说么?”许洲反问,眼中却尽是笑意。 许梦菁手中的扇子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掌,淡声道:“我与小公子曾经一同游过湖,听说过他这位四哥。他说四公子推崇墨家,我却不信。” “为何不信?你未曾与他交谈过,又怎敢轻易断定他的品行呢?”许洲这句话虽无斥责之意,却总带着些偏爱的色彩。 许梦菁沉思片刻,又道:“近日,四公子不是与爷爷都在忙修例的事情吗?据说四公子为了此事颇费心血,还亲自撰写了部分草案。这么说来,他大概是推崇法家的,怎么反倒推崇墨家呢?” 许洲摇了摇头道:“梦菁啊,你看人断不可只看表面,观事更是如此。修例一事,的确是法家之事,但我问你,四公子提议修例,是修的哪一部法律?” 许梦菁毫不迟疑地回答:“官吏违规、丈量民田和强占他人财产的法律。” “那他修订这些法律又是为了什么人呢?”许洲又问:“是为了上层的贵族吗?上层贵族官吏以什么为生?农民又以什么为生?我让你细读给你留下来的文卷,你可读了?” 许梦菁脸上顿时有些发烫:“爷爷,这几日孙儿应酬良多,回来是便都有些醉意,便没深读。” 许洲便知道他这个孙子一定偷懒了,“哼”了一声说:“未见其文,先评其人。我虽让你去那风雅之地做做戏给外人看,可不是叫你沉沦于那等地方的!” 许梦菁忙答道:“诺,孙儿这就回去看,明日爷爷朝后回来,一定再与爷爷论道。”他知道,若自己不这么说,只怕又有一堆长篇大论要等着他。 许洲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孙子,叹了口气:“去吧。” 许梦菁如获大赦,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待出了房门,才吐出一口气来。 而此时的韩珞成心里还想着事,可没那么容易把一口气松下来。回到府中,脑子却还转个不停。萧兰君和他说话,他也没放在心上,问起什么,也只回以简单几个字为应答。 当韩珞成说到第三个“嗯”字时,萧兰君没忍住,更衣的手停了下来,推了他一把:“公子在想什么呢?我问什么你都答嗯,也不听听是什么正事儿?” 韩珞成反应过来,憨憨地笑了笑说:“今日诸事繁忙,朝中又生出了一件极麻烦的事情。刚才我去许大学士的府邸上蹭了顿饭,又问了他一些想法,心有所思,便收不回来了。” 萧兰君闻言,低头笑了,继续了手上的动作以示理解:“今天我派白姗去宫里给母妃送了些好琴弦,又特地让她问了母妃宫里那件事的情况。母妃说虽有得罪人,但那些奴才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也不敢作威作福。” “薛昭仪也安插了不少自己人,陛下却不管不顾,也没吩咐母妃多看着点,你说,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萧兰君替他更好衣,将衣服归置到了衣架上。 韩珞成的思绪被带了回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父皇好像一直对母妃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母妃好不好他不过问,父皇好不好,也没见母妃问过半句。说来父皇又能不好到哪去?无非是身体上有些不爽利罢了,那还有太医院和端贵妃问着呢。” 萧兰君闻言却笑了:“我听你这话,不像是希望母妃得陛下恩宠,倒像是想让母妃离陛下远远的。这话你可不能对别人说,母妃虽然得太皇太后青睐,但终究还是陛下的妃子。若真是龙颜大怒,太皇太后也未见得能拉母妃一把。” 韩珞成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便躺下了。萧兰君又开始说另一件事,说了半天却是在自说自话——这回韩珞成没搭茬也没回应。萧兰君回头一看:他已累得睡着了。(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章 昭仪慎言 () 这也不能怪韩珞成,毕竟第二天朝后,他便遇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皇帝真把许洲的折子留中了。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官员又被改派到地方彻底成了不管人的小官——纯实践者,没有管理权,也没有决定权。说白了,就是不太费体力的苦力。 这些官职都有些共同的特点:要做的事多,接触的底层人也多,可是俸禄少,空闲的时间也少。最重要的是,往往是日复一日地进行某一个工作,又忙又琐碎,完没有往其他方面锻炼的机会。要想升职加薪,还得混资历。 这下韩珞成可急了:原以为这些人下放到地方,还可以从小处管起,实在没有事做,也可以安逸地过几年。可这下皇帝算是直接判了死刑——想重新回到京城,慢慢升吧! 许洲也急了,一下朝便往韩珞成的方向走来,两人若无其事地客套了几句,便照旧走到了后檐廊下,这才都露出了急切的心情。 许洲是最急的,毕竟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叹息:“实在没想到,老臣已经加急写好折子,今早就递了上去,却还是不如二公子筹谋得当啊。” 韩珞成却还不死心,看上去虽无异常,也比许洲镇定许多。实则脑子却转得比平时快多了,也出了一手心的汗:“当务之急,还是得让父皇回心转意才是。” 许洲摇了摇头:“老臣追随陛下多年,以臣对陛下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关乎制衡之术,一旦陛下心里认定了,便再难更改。 韩珞成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万分煎熬。心里却始终没有好办法,只能说:“我还是进宫去,请求觐见陛下吧。先生,今天崔尚书提到了,部分郡县对我们发出的文书没有回应,会影响到大理寺办案吗?” 许洲思索了片刻说:“其实影响不大,主犯已经认定,虽说地方呈不上足够的证据,也不至于让那些人逃过牢狱之灾。” “意思就是说,会减轻判刑咯?”韩珞成不安地问。 见许洲点了点头,韩珞成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了一圈:“既然如此,先生先别忙着替他们伸冤了。薛家和裴家罪孽深重,关乎几郡百姓和农民的生计。若是因为几名文官的前途便牺牲了那么多人的利益,可就真不值了。” 许洲虽然想再帮韩珞成点什么,但思来想去,却觉得他说的对:自己现在明里不说,暗中却已算是韩珞成一党了,若论起党派利益,为夺嫡作打算,把强占民田案查好才是正经事。因此纵然心下叹气,许洲也只能行礼告退了。 待许洲走后,韩珞成到了御书房门前,在门外叩首求见。梁内官因最近韩珞成声势日益壮大,也不敢怠慢,忙进去通禀了。 但是很快他便出来了:“哎哟,公子殿下,您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陛下这会儿正欣赏昭仪娘娘画的画呢,哪顾得上您说的这点事啊!” 韩珞成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事儿可没有薛昭仪画的画重要,便又笑着说:“那我就在这里等,等昭仪娘娘出来了,我再进去。” 梁内官“哎呦”了一声,忙道:“四殿下啊,您怎么不明白呢?这就芝麻大点事儿,陛下几笔就批完了,哪还值得再论呐!” 韩珞成脸上的笑容依旧,不过这回却隐隐带着些冷笑:“是啊,父皇几笔就批完了几个臣子的一生,这般草率,我又怎敢不替他们争辩争辩呢?” 梁内官显然是被他这话吓到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哟公子,这,这可是皇宫大内,您可不敢说这话啊!” 韩珞成没工夫跟他打太极,也知道这句话说的唐突,便当庭跪下了,朗声道:“父皇,儿臣刚才语出不逊,特来向父皇请罪!”说着,便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 梁内官想把他扶起来:“您快起来吧,陛下正跟薛昭仪说话呢,您在这儿跪着也没用啊!” 韩珞成没搭理他,更没起来。半晌只听得寂静的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来人!” 梁内官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听皇帝呼唤,如获大赦,忙进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出来了,弓着腰,陪着笑脸对韩珞成道:“四公子,陛下说了,他把那些人判到那些地方去,又让他们做那样的事,自有他的安排,轮不到旁人插嘴。”明明是一句攻击性极高的话语,看着他的表情和姿态,听着便十分委婉。 韩珞成皱了皱眉:看来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让他半步了,便也不愿意在这里多耗时间,索性又磕了个头,站起来便往门外走了。 梁内官见这位难缠的主子果然一两句话就能打发了,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当年韩珞成为了魏家那些不足为道的人在这儿跪了半个多时辰,他还以为今天韩珞成又要再来一次呢。于是走进殿内通禀:“陛下,四公子已经走了。” 而此刻殿内的皇帝却应都没应一声,眼睛更是没离开过铺在桌上的那幅画,还对身边的薛昭仪点评了句:“你这头的水留白得好,可山却画得逼仄了。” 薛昭仪见状,识势地应了声:“诺。”又微微偏过头去,示意梁内官下去,这才让他有了个台阶下。 皇帝看薛昭仪不问半句话,反而偏过头来看着她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见那小子?” 薛昭仪一点也不心虚,似乎毫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今日来,是来跟陛下一起赏画的,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那以后臣妾可就不敢来了。”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事情和盘托出了:“老二上折子,说有几个低品文官对他语出不逊,还作风不正,妄议朝政,对孤颇有微词。孤就把他们贬到各地去,磨磨他们的性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薛昭仪笑了笑,没说话,皇帝又接着说:“今天早上许洲也上了一份内容一样的折子,孤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老家伙自诩清高孤傲,又是天下士子的表率,要是让他得了逞,只怕这几个人都得拜他做老师了。到时孤没落好,还得让别人说三道四。” 见薛昭仪还是笑而不语,皇帝心里明白:她是不敢卷入这些事,便淡声道:“孤每次说起这些事,你都不搭话。好啦,孤许你发表意见,不治罪,行了吧?” 薛昭仪笑着行了个礼:“谢陛下。”又道:“许大学士是朝中重臣,现在陛下才裁撤了一些官员,臣妾看来,若是陛下有制衡之意,但不可委屈了他才是。” 皇帝冷笑道:“他委屈?他现在可忙着呢,哪有功夫管这些事!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刚才门外那小子狠不下心来。他觉得人家帮过自己一把,也就该帮回去。但是这件事可把老二得罪了,孤现在答应了他,你等着,老二就该来找孤了。” 薛昭仪抿嘴笑道:“二公子和四公子都是为陛下分忧,陛下合该一视同仁,宽容些才是。不像瑜卿,净叫陛下不省心。和他相比,他的两位哥哥可都算是国家栋梁了。” 皇帝闻言,也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带:“去年孤没得选,只能把幼筠嫁出去,叫你掉了好些眼泪。现在瑜卿也要远游,委屈你了。” 她倒是善解人意:“瑜卿和幼筠都是陛下的子女,是皇室的子孙,臣妾之痛,也是陛下之痛。还望陛下心中不要挂怀,别总担心他们,该把心情放宽,好好养身子才是。” 皇帝闻言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则声了,只牵着佳人之手,看着满园绿荫。 薛昭仪突然柔声柔气地问了句:“陛下既然知道四公子不是为了自己所求,为何又拒之不见呢?好歹把话与他说明白了,叫他不觉得是陛下昏聩之君,也好理解陛下呀。” 皇帝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偏过头来说了句:“你这主意不错。”不过很快又偏过头去了:“不过孤是九五之尊,孤做什么决定,何必要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子理解!” 薛昭仪笑了笑说:“寻常百姓都说,无论孩子长多大,事业做得多大,在自家父母眼中,都是孩子。可是陛下,臣妾冷眼看来,最近四公子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之事,绝非小儿之举。” 皇帝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了一句:“你怎么净帮着那小子说好话了?” 薛昭仪似乎有些惶恐:“瑜卿要出去游学,四公子帮我劝了他不少好话,想把他留在坤京。虽然瑜卿还是固执己见,但臣妾心里感恩他,常到颜妃娘娘那里走动,便听说了他不少事情。若有说的不对的,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有点好笑,笑着说:“你是实诚惯了,又知道感恩。可在孤看来,他做的那一套,跟老大所为差不多,都是些笼络人心的权术罢了。若要论起这一点,他做的那些事,还不如老大呢。”(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一章 迫不得已 () 薛昭仪笑了笑,知道皇帝虽这么说,心里恐怕早已对这位四公子有了极高的评价,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韩珝偲何许人也?韩珞成才入朝不到一年,便已能与他相比,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那小子就是运气好,真要和他二哥过招,还嫩了点儿。”皇帝淡声道:“他要真有那本事,就让他跟他那两位哥哥斗去吧。”转而又对薛昭仪说:“孤知道你心无邪念,也从没叫瑜卿掺和过这里面的事情。瑜卿此番出去游历,躲躲是非也好。” 薛昭仪笑着应了说:“诺,臣妾定然叫他安分守己,绝不多管闲事,不给咱们皇家的子弟丢脸。” 皇帝点了点头,薛昭仪也看出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虽说刚才出了点小插曲,却也不妨碍他此刻脸上暂驻着淡淡的笑容,便顺势道:“最近四公子劳苦功高,也是颜妃姐姐教导得当。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听闻最近陛下身体有些不适,很是焦心呢。” 见皇帝没说话,薛昭仪知道他还念念不忘旧事,宽慰道:“当年淑妃娘娘是做错了事,可是并不与颜妃姐姐有丝毫干系,殿下还需放宽心,常去看看她才是。也好叫四公子安心些不是?” 皇帝扭过头去看了她一眼:“今天是颜妃叫你来的?” 薛昭仪微笑着摇了摇头:“姐姐关心陛下,从来只在心上。她知道陛下的心痛之事,这才不敢到陛下面前请安。但每当臣妾到天香宫里去时,姐姐总会问上两句,还叫臣妾一定要好生侍奉陛下。” 皇帝又扭过头去了:“她就会做这些表面功夫,人人都说他贤德,怎么你也被骗了?” 薛昭仪一脸不解,轻轻拉着他的袖子,侧着身看着他的脸——没有怒色,却也没什么好脸色,疑惑道:“姐姐是宫中难得贤良的老人,又讨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喜欢,自然也受宫人们的敬重。难道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皇帝这回冷笑了,却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现在老四在朝中的威势如日中天,她在祖母和母后那里可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旁人不是敬重她,是怕她罢了。我知道你在宫里势单力薄,常去各宫坐坐,也能和睦后宫。只是不要被什么人的三言两语,就给骗了。” 薛昭仪听到这里,便知道她不该再问,只应了一声:“诺,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一时气氛有些过于沉静,薛昭仪又开口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陛下刚才说,要臣妾这两天迎一位客人入宫,臣妾还没问,该以什么样的规格接待这位客人呢?”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此人算是唐境的养母,姓董,唐境唤她姨娘。唐境又在我身边待了这许多年,忠贞不二,前两天还说了几句有见地的话。孤有些好奇,便想见见她。但孤终究不便见一个平民婆子,就只能把她叫到你宫里,再行觐见之礼了。” 薛昭仪点了点头说:“唐侍郎是一等一的人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这位董姨娘一定不是常人。正巧这几天臣妾也有些劳神,择日请她进宫来便好。” 皇帝闻言,转过头来看她,言语中隐隐含着关切:“可是因为查案做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了?颜妃虽然没什么大才,但处理这些事,她还算有一套。你若真累了,把这些事交给她去做也无不可,何必这么辛苦呢?” 薛昭仪笑得很贤德,说出的话却不如其是:“陛下把这件事交给臣妾,是抬举臣妾,也是想肃清后宫。若是臣妾将这件事情交给姐姐去做,一是误了姐姐到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那里请安的大事,二是怕辜负了陛下的期望,不敢不亲自查。” 皇帝叹了口气:“整个后宫,就你最实诚,最听孤的话了。”说着,叹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一把搂她入怀,温香软玉。 红墙青瓦,黑衣白袍,相映在盛夏的宫廷。此时此处,宛如世间最令人羡艳的才子佳人。 却只有门前的石鼓知道,怀中的美人笑得温柔和美,眼神中却始终没有当年人那般,天真干净。 而此刻的权舆殿内,门前石鼓早已听惯了殿内的喧嚣,却又不得不再次迎来吵嚷的凡客。 韩珮翎和端贵妃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嘻嘻地问:“母妃,我这一套下来,定然打得老四不知所措!果然,刚才我专门派人去听他和许洲说话,他正着急着,要去找父皇说理呢!你说他蠢不蠢?父皇的心意摆的那么明白,他都不知道看着点儿!” 端贵妃手里正穿着珠子,淡淡地笑着说:“你最近倒还有长进,知道看着你父皇的脸色做事了,不错。前两天那桩事儿,干的也挺漂亮。又是你那个女谋士给的主意吧?” 韩珮翎“嘿嘿”一笑,忙起身走到殿上来给自家母后捏肩,一边说:“阿钰上次虽没谋划得当,这次却做得不错。她早就料到父皇想提拔低品官员,还知道父皇的心意——他最讨厌那些满嘴仁义的臣子。要给朝廷换血,可不得把这些杂碎打扫干净嘛!” “偏偏这些人骨头又硬,愣是不接受我的招揽。她就说,此时正好把这些人排挤下去,杀杀老四的风头,也省得给咱们添乱。”韩珮翎沾沾自喜:“她还说,让母妃您多留意一些裴家的远亲子弟,他们本就有点东西,只是多年来迫于大房的压制,无处发挥罢了。” “现在父皇正是用人的时候,那些人又有咱们母子这棵大树,裴家那些累赘倒了不要紧,这次咱们自己养狼,养熟了,可就是咱们俩的了。” 端贵妃冷笑道:“她想的倒简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话不假。扶植一些没钱没权的裴家偏房子弟上位,也不错。但是我告诉你,你别想就这么把你外公这一支就这么丢了!你母妃我,可也是那儿出来的。你若是连怎么救这些至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皇位?” 韩珮翎实在是不想再拉他那些个舅舅表哥一把了——那些人仗着自己还有些权势就兴风作浪,把自家外公那点积攒了几十年的好名声都败光了不说,还让他身陷囹圄,又没什么才干,实在不是什么好亲戚。 他撇了撇嘴,不捏肩了,一边走回原位一边说:“外公可用不着我救,他那么多子弟门生,又还有些功劳。儿臣派人早早的飞鸽传书给各地的官员,能躲的便都躲起来了。现在证据不足,外公又还有些威望,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是那些个舅舅、表哥和表姐夫吧,”韩珮翎坐在原位上,理了理衣袖:“我是真不想救。” “母妃,您说这世上哪里有狗仗人势,还能捞着好的事情啊!”韩珮翎抱怨道:“我早就告诫过他们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不听,现在出了事,又要我拉他们一把!到时我要是拉不起来,是不是还得被他们拖下去啊?” 端贵妃放下手中的活计,瞪了他一眼:“你舅舅是有不对,可你那大舅毕竟是你母妃唯一的哥哥,你小舅也才三十多岁呐!裴家长房本来就人少,生了三个儿子,招了三个女婿,都掺和进了这件事!他们若出了事,叫你那三个表姐和表嫂又怎么办?” 韩珮翎知道,自己在表亲上,向来拗不过端贵妃,但此刻却必然要坚持自己的看法:“母妃,自古以来,外戚便不许干政。莫说我现在还没继承皇位,将来若真继承了皇位,还要受他们这般指使,那这天下到底是我韩家的,还是裴家的?” 端贵妃闻言便怒了,一拍扶手道:“你现在知道你是韩家的二公子了?你可别忘了,若不是因为你母妃我是裴家的嫡长女,你儿时还能受那样良好的教育?你现在还能得陛下这般看重?你是翅膀硬了,只是苦了养你的人!” 韩珮翎一时无法辩驳,只觉得心里憋屈:“我知道裴家对咱们母子有恩,但是也不能任由他们那么猖狂下去啊!” 端贵妃靠在靠背上,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了下来:“你放心,你只管救,救几个现下罪责还轻的。若不能免罪,改流放为充军也好。充了军使点银子,还能当个百夫长,不至于受大苦——将来他们出来了,我必然好好教训他们,绝不再给你添乱了。” 韩珮翎低着头“哦”了一声,已然如霜打的柿子: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说叶昭钰想出来的好办法,叫端贵妃断了和裴家的联系,也好不被这祸害牵扯。如今希望破灭,自然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了。 叶昭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止不住冷笑:“贵妃娘娘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韩珮翎恨恨道:“我那两个舅舅,小时候没把我母妃当回事,等我母妃进宫封了妃,又来称兄道妹!仗着我母妃一点威势,事不处理干净,惹的尽是麻烦!若不是母妃下令,我真想派人到监狱里去,毒死这些个没心没肺的蛆虫!” 他正气着,沉默了好半天才镇静下来——却发现叶昭钰格外镇静。一转头看向她,她却笑了,笑得平常,说出来的话却很是瘆人: “既然他们,已经成了公子的绊脚石,为什么不可以呢?”(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二章 困兽之斗 () 深夜时分,唐境忙完手上的文书工作,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关于裴家包庇官员的证据确实是多,却没有一封来自于裴大司马本人。 照理来讲,按照大司马那样的级别,不应该亲自写信纵容地方官员为非作歹。但唐境细细看过了每一封信,发现即便是裴家最年轻的夫婿、最小的公子哥,也从未在信中提到过“裴大司马”四个字。 唐境心生疑虑,本想着: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确定裴大司马就从未犯过诸如此类的罪行,不如一并处置了也好。 但如果裴大司马要真是无罪呢?唐境合上了所有的卷宗,看着封面,想着:如果是韩珞成审理此案,会怎么做? 唐境起身,决定到牢笼里一探究竟。 阴湿的牢笼,空气中尽是腌臜的气味,不时有人**着,还有人见来了一个官,无力地喊着冤。唐境从前也曾生活在军队之中,不惧脏污,不惧行刑惨状。但闻着这气味,感受着这令人不适的温度,却着实有些待不下去。 他走到监狱的最深处——这里也往往关押着最高级别的犯人,过去不是十恶不赦,就是位极人臣。裴家和薛家作为后者,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 唐境夜视能力差,借着油灯的光芒才勉强能看清楚牢门旁边木牌上的字。此刻,裴家的绝大多数内眷都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有隐隐呜咽、叹气之声传来。 而越往内走,其地位就越高——令人奇怪的是,女眷个个都辗转难眠、叹息悲戚,裴家男丁们的牢房里反倒没发出什么声音。想来是白日审讯过度,累得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 “大司马。”牢门打开,唐境借着火光,隐隐能瞧得见眼前之人花发白须、蓬头垢面,却还盘腿坐着,临危不惧。 “唐侍郎深夜前来,是来给老夫送行的么?”唐境听这声音便知道,即便眼前的老人能熬过牢狱之灾,也天年不久了。 唐境将油灯放在桌上,端坐下来。裴大司马话语中意味不明:“牢笼肮脏不已,唐侍郎金尊玉贵,可别说是来跟老夫聊天的吧?” 唐境微微颔首:“我来问大司马几句话,问完就走。” 眼前的老人低着头,却还抬眼看他,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白天,唐侍郎和许大学士,还没问够么?” 见唐境没说话,老人索性不看他了,甩甩袖子道:“问吧。”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向我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唐境声音淡淡的,仪态也并无改变,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人的漠视就变得曲意逢迎或畏畏缩缩:“如果大司马解释得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听得最后一句话,老人冷冷地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大,在空旷而阴森的牢房里激荡出骇人的回响。唐境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仍旧不动声色。 老人渐渐才收住了笑声,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还用唐侍郎救我一命?” 他“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在牢房里踱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风轻云淡地说:“裴家虽然办错了事,可好歹也为先帝打过衢北,也为当今陛下降过浦羲。陛下心里想什么,唐侍郎最清楚。他拿裴家和薛家开刀,无非是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他手里的棋子了。” “可是他不明白,裴家从来不是棋子。”他绕到唐境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你要记住,越喜欢下棋的人,越容易陷入棋局之中。陛下以为我们是棋子,但实际上,我们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老夫,是华天资历最老的将军!”他阴恻恻地说:“卢大将军,薛太尉,他们都太年轻了。人就像蚂蚱,越年轻,蹦得越高。但是陛下又不敢把我们这些蚂蚱一把火烧了——衢北盯着他,晟平盯着他,浦羲也半死不活地等着寻仇呢……” 老人慢慢地绕回原位,用手去触碰油灯上蹿起的火苗,轻声说:“老夫是最好控制的,也是威严最高的武将,他要还想把卢家捏手里,就得把老夫留着——最好裴家还能有几个听话的小子能崛起,他才好控住自己眼中的棋局呀……” 唐境听了这番话,不为所动,也不看他,又说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这次是老人愣了半晌,才恨恨开了口:“救我一命,能保住我的位子,能保住我的子孙吗!” 唐境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老人这回是毫不犹豫地便拍着桌子抓狂道:“不能!他只愿意留我一个人!他不敢把外头的那些小伙子都留下来!他胆小,他心虚,他玩弄权术!” 唐境没再给他机会,拎着油灯起了身,也没说话。转身朝黑暗走去,所到之处,便是光明。 老人的乱发遮住了一只眼,他用那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唐境: “给人以希望,又部摧毁……你和陛下,真像啊……” 唐境走到牢狱之外,将油灯交给狱卒,叹了口气,手心里却已湿了——不管裴大司马多老、多弱,他还是会害怕的。这样的心术,这样的权谋……只能说,自己还太年轻了。 既然问不出东西来,那就算了。唐境心里有些不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执棋人,最后还不是会变成陛下的筹码?他自认为给足了裴大司马台阶,让他能体体面面地安享晚年,不用再卷入朝局之争。但总有些人是可以为了权力,宁愿让自己活成囚犯的。 唐境又嘱咐了狱卒再次检查犯人的情况、切不可出差错,才独自骑着马回府了。 一路上,唐境脑海里涌现的最让他头疼之事,莫过于这几日来,前往部分郡县缉捕的使者没传来任何消息了。唐境恨不得分身去各地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赶紧把罪证部搜齐,早早结束了这件板上钉钉的案子。 可没料到刚到府门前,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那种最令人不安声音。 而此刻睡梦中的韩珞成,断然没想到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能把一个早朝都炸开了花。 “陛下,此番裴家主犯服毒自尽之事,是臣监管不力,臣知罪!”当群臣看见唐境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时,才知道此事有多严重——在众臣面前,唐境从不用对皇帝行此重礼。 韩珞成眼瞧着,皇帝的脸色都不好了,韩珮翎也是脸色苍白——估计是觉着他那些舅舅表哥遭了殃,自己本来还想借公子的身份拉一把,这回彻底没指望了,以后也再靠不了娘家,才有此做派。 但如果韩珞成知道韩珮翎就是始作俑者的话,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过,”唐境趴在地上补充道:“大……裴翾还活着。”意识到说“大司马”三个字不妥,唐境立刻改口直呼其名。 韩珞成能感觉到,自家父皇在听到这句话时,趁着群臣议论纷纷,偷偷松了口气。 “起来吧。”果不其然。韩珞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裴翾的子孙不算什么,农民的利益也不算什么,该保的人,他可一个都不会忘。唐境虽然没看好案犯,可最重要的人还活着,这就足够让皇帝原谅他了。 大多数臣子可没看明白这一点,只心里暗暗觉着,皇帝对唐境也太过恩宠了些。唐境昨天听了裴翾一席话,已然受教,自然明白皇帝为什么原谅他,便起来得极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案犯已经伏法,却也该继续查!”皇帝的声音极其威严冷静,让大殿内快速安静了下来:“查明案犯的所有罪情,下定判书,才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唐境,这次你疏忽了,孤便放你一马,许你将功折罪。若还有下次,休怪孤,不顾情分罚了你!” 唐境听了这句话,手心也暗暗地冒冷汗:从现场来看,确实是服毒不错。但死者面目狰狞,尸体纵横交错,若说是自尽的,尚有疑点。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说,也只能应道:“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而在旁人眼中,裴家人自杀还是他杀已经不重要了。皇帝这一席话,说得群臣几乎要生出艳羡之心来,连韩珞成也酸了:对自己这些亲生儿子他都是严惩不贷,可到唐境面前,居然还论起“情分”了,这样的恩宠,着实让人眼红。 等唐境归了位,吏部尚书又出来说了一番惊天之语:“启禀陛下,臣代六品吏部文书解言等六人,乞求陛下主持公道,为这六名士子,洗刷冤屈啊!”他一时说得激动,已然跪下了。 众臣皆惊,韩珞成也惊,却与他们不同:解言正是那几个被韩珮翎排除的异己之一,韩珞成之前曾找他问过官制,觉得他是个直臣,也很有些往来。但自他们出事之后,韩珞成也在为此事东奔西跑,自顾不暇,便没去找他。 没想到他居然找了老上级,向皇帝伸冤来了!韩珞成额头上沁出了汗,不知是福是祸。(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三章 众君臣像 () 唐境也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瞥眼一看跪在地上的吏部尚书:官是好官,上级也是好上级,只可惜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却学不会猜测帝王心术。 要知道,唐境上次与韩珞成见面时,之所以不建议韩珞成去面见皇帝直接陈情,就是因为他猜到皇帝贬黜这些直臣的真正目的。但昨天事情有变,韩珞成耐不住性子,还是破功了。这不,吃了闭门羹不说,还更让皇帝起了猜疑之心。 吏部尚书虽然也是老臣,但论其地位,其说话的分量,是万万不可能比得上韩珞成的。韩珞成说了都没用,他说能有用么?唐境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只能看戏了。 果然,皇帝闻言,语气也不满了起来:“孤不是已经下旨,将那些人贬到各地了么?他们行为不正、作风不端,是众臣所谏。莫非还有什么孤不知道的冤情么?” 吏部尚书闻言,以为皇帝是受了人蒙蔽才贬了那些臣子,心下还多了几分把握,申辩道:“陛下,据臣所知,上表污蔑这几名臣子的主使是二公子殿下。奏表上说,他们常常流连于花柳之地,在背后议论陛下的决议。可是臣知道的,却与之大不相同!” “这几位臣子皆出身寒门,家中连余粮都没有,哪里来的钱财寻花问柳呢?再者,他们只是品级低下的文官,多数人只是负责掌管一些文卷,哪里又能妄议朝政,哪里又敢藐视皇恩!”吏部尚书一陈明奏表的问题,底下的朝臣便立刻发出了赞同之声。 “而二公子也与他们无冤无仇,又为何非要上表让他们离开京城呢?”吏部尚书越往下说,声音就越洪亮,逻辑依旧有条不紊:“这就要说到前些日子,二公子殿下招揽寒门士子参加诗会了。” “哦?”皇帝特地卖了个糊涂,眼睛还瞥向了韩珮翎:“竟有此事?” 韩珮翎也是不慌不乱,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想举办诗会,奈何往日与宴的高品臣子和世家子弟,或是被捕,或是皆在忙碌,不得空闲。正巧,儿臣有个朋友,拿了一些寒门士子作的诗来给我。我觉着甚有风骨,便想着请他们都到府上坐坐。” 吏部尚书冷笑道:“二公子殿下,臣倒要斗胆问问您,竟然只是一个诗会,怎么就因为他们不愿赴宴这么一件小事,便偏要一封奏折,将这几位臣子贬出京城!”紧接着,又对皇帝说:“陛下,解言就在宫门外等候,若陛下觉得老臣所言不真,可请其上殿!” 韩珮翎想插嘴一句,吏部侍郎却不给机会,紧跟着上司的步伐,义正辞严地从文官的行列中走出来道:“启禀陛下,昔日赵高为排除异己,在朝堂上指鹿为马。而今二公子之行为,颇有当日之风。陛下乃一代明君,切不可犯秦二世那样的大错啊!” 韩珞成心下暗暗敬佩:不愧是在“天官”之位上坐了这么久还能屹立不倒的人物!这两人一唱一和,逻辑清晰,煽动起了群臣的气焰,又暗戳戳地用“明君”之称令皇帝服从。在韩珞成看来,只怕解言都不用上殿,靠着这两位,事情便能完美解决了。 朝臣正议论纷纷之时,韩珮翎站出来狡辩:“父皇,儿臣是受了手下客卿的蒙蔽,才上了折子请父皇降罪。若真如两位大人所说,儿臣当向父皇请罪。还请父皇,宣解言上殿!” 众臣议论之声更多了,韩珞成也甚是不解:这是什么操作?自己砸自己的场子——总不可能真是被客卿蒙蔽了吧!但冷眼瞧着韩珮翎的表情,又不像是心虚的样子。 皇帝果真点了头——这也是吏部那两名官员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宣解言上殿——” 韩珞成微微偏着头往门口看: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青年,未戴官帽,直着腰板上殿来。走到中间便停下了脚步,下跪叩头,声如洪钟:“臣,解言,请陛下做主!” “平身吧。”皇帝明显地偏向左边,歪着坐了坐:“刚才两位爱卿说,你和你的同僚们,是因为拒绝了二公子的宴请才被弹劾,而不是真如奏折所言是个人作风之失,确实如此?” 解言起身道:“禀陛下,确实如此。” 韩珮翎却转过身来,故作好奇:“我倒一直想问问阁下,为何不来呢?” 解言目不斜视:“臣向来不爱此等无谓之事、无趣之席,请殿下见谅。” 韩珮翎笑了笑说:“解主事的诗文在京中也有些名气,不来参加翎的宴会,恐怕不是为此吧?” 解言瞥了他一眼:“殿下想从臣的口中听到什么?” 韩珮翎笑了笑说:“解主事是觉得本公子的宴会是指鹿为马、党同伐异,难道不是因为你受过四公子的恩德,有投靠之意吗?” 不好!韩珞成这回的冷汗是冒得收不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迅速投向了他,解言自然可以辩解,但总得等他开口。于是韩珞成转过去面对皇帝:“启禀父皇,昔日儿臣修撰草案时,曾请教过解主事等人一些典籍和礼法上的问题。” “那应该是你欠了他的恩情,怎么反倒变成他欠你了?”皇帝虽然歪着,却目光如炬。 韩珞成笑着说:“当时,解主事和儿臣很是聊得来,儿臣听闻他家中老母生病,缺了一味从衢北产出的药材。儿臣想着,解主事帮了儿臣一忙,儿臣手中刚好也有之前出使衢北时买来的这种药,便赠予他了。因此解主事与儿臣,谁也不欠谁的恩情,只是君子之交罢了。” 皇帝闻言,没说话。韩珮翎却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他:“只怕事情不如四弟所说那般简单吧?” 韩珞成也笑了,却是一派人畜无害的模样,用来对付这样强硬的攻击,便好似一件棉花做的盾牌,化刚为柔:“二哥以为是怎样复杂的事呢?是如二哥麾下有属臣、有客卿一样的复杂吗?” 这句话明显戳到了韩珮翎的软肋,叫他脸上狐狸般的笑容都凝固了片刻,韩珞成一见此景,不免有些得意,嘴也利索了起来:“我可不像二哥一样,我才回华天不到一年,俸禄都用来养家糊口都不够,哪里还有钱养客卿呢?” “对了,二哥可有三位小妾呢,不如二哥教教弟弟,就领着公子这点薄薪,二哥是如何养了府上下的同时,还能养小妾,养客卿的呢?”韩珞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恶意——自甘认弟这一招,着实是叫韩珮翎不好发作。 韩珮翎怒极反笑:“四弟伶牙俐齿,跟许大学士学得不错呀!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韩珞成笑眯眯地反问:“没什么。就是还想问问,二哥是如何在自己都有四个娇妻美妾的前提下,还敢说别人品行不端的呢?” “好了!”皇帝面露愠色:眼看着风向就要被这小子吹得一边倒了,自己总不能半句话都不讲。但当下之势,再论解言等人之罪,已然是无理取闹。要想让这些个讨厌的东西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还得有另一个切入点。 在此之前,皇帝还铺垫了句:“你们俩,还有什么要说的?” 明明话里的意思就是“你们最好什么都别说”,但韩珮翎还是耐着性子站了出来:“父皇,既然此事是个误会,儿臣甘愿领罚,也请父皇令臣子们官复原职。” 皇帝没说话,韩珮翎便退了回去,心里虽然窝着火,却还能劝自己消消气:他这句话一出口,皇帝心里的裁断,也就算是定了。 “大公子觉得,孤应当如何处置?”皇帝把这个锅甩给韩珝偲: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若他真有和稀泥的好方法,也不是不能采用。 韩珝偲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把自己拎出来,忙上前道:“父皇,儿臣以为,二弟所言极是。” 皇帝皱了皱眉,却听韩珝偲补充道:“但儿臣以为,公子之间是骨血至亲,也不能因着一点事,就伤了和气。今日二弟和四弟有了误会,也该解决才是。还望父皇圣裁。” 说来说去,这个坏人还是得自己来做。但无论如何,韩珝偲总算把重点提出来了。皇帝示意他回位,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孤今年已经年过半百,没想到,还要为自家的儿子操心。” 听得这句话,韩珞成和韩珮翎竟有些惭愧了起来,又听得:“你看看你们俩,就因为一点小误会,你不信他他不信你的,就闹成了这个样子,还叫孤判断失误了!你们说说,要是解卿体谅了孤,岂不是就要受大委屈了?” 韩珞成倒乖觉,连忙跪下了:“父皇,此事儿臣也有错。儿臣愿意亲自登门向二哥致歉,并向几位臣子致歉!”他一腿软,倒显得韩珮翎不会做人了。唐境瞧着韩珮翎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默默把目光移回来,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四章 委曲求全 () 皇帝也没给韩珮翎开口的机会,点了点头:“嗯,你倒是懂事。”又转过身去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解言,才回到位置上:“但是圣旨不可收回。” 韩珞成听得这句话,心又悬在了半空中:莫非父皇是要反悔?却闻道:“不如这样吧,现在侵占民田案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各郡县也出了许多空缺。你们六位卿家不如还是到各地去,等到了地方,改判的圣旨也就下来了。” 这么草率?韩珞成暗自皱了皱眉:意思就是该受的委屈还得受着呗?正想开口,皇帝又淡声道:“毕竟你们也没和二公子说清楚不赴宴的缘由,才造成了两位公子的误会,因此,你们也有罪。这一两个月,你们也历练历练,就当作孤,对你们的惩罚了。” 唐境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希望韩珞成不要再憨憨地开口,万一圣意再度更改,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于是他又站了出来,顺水推舟:“陛下,臣以为陛下裁决甚明。只是臣有一提议,望陛下采纳。” “讲。”皇帝早把那一时间对唐境的怒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语气也淡然依旧。 “如陛下所说,这几位臣子固然有罪,也应小惩大诫。但臣以为,再次改判,不应改变他们的官品。”为了不让人看出来自己是在帮韩珞成说话,唐境还补了句:“这不仅是为了几位臣子,也是为了守护律例,更是为了守住天下才子之心,望陛下纳谏。” 皇帝“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按唐卿说的办。解言,你可还有异议啊?” 解言心里也清楚,他们这几个人,已经无意间卷入了公子们之间的争斗,能有此裁决,已是最佳。是故虽然心里不快,但想着韩珞成也难以面对皇帝,便只得叩首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韩珞成见唐境站了出来,便也不再争辩:他相信唐境,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朝后,韩珞成本想和解言郑重地道个歉:若不是自己兄弟之间的斗争,他本可以在京中做着自己最喜欢的文书和修撰工作,不必到地方上去劳心劳力——他知道,像解言那样的人,一定会不遗余力,造福一方百姓。想来日夜辛劳,在所难免。 谁料许洲却拦下了他,两人到了老地方,许洲便直入主题:“公子,老臣以为,待这几名臣子赴任之时,公子再去长亭送别,也为时不晚。” 韩珞成不解:“先生何出此言?这几位臣子本就是为了我才被贬,难道不是应该尽早备了礼物盘缠,送到府上去道歉吗?” 许洲笑着摇了摇头:“公子回京不久,还不晓得华天朝堂上文臣间的规矩。有风骨的文臣往往不在乎金银珠宝,只心悦于那一盏,长亭里的送行酒。” “送行酒?”韩珞成有点懵:这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用来送人赴死的断头酒。 “文臣被贬,无外乎渎职枉法、直言劝谏、得罪权贵几种。若是因为自身有罪被贬出京,旁人去长亭给他敬酒送行,便是失礼。但如果是某人尽了为臣的本分,却无奈被贬出京,则人人可至长亭,备上一壶浊酒,以表他的清白。” 许洲微笑着解释完毕,却叫韩珞成有些吃惊:少年时就听闻华天朝堂上规矩颇多——特别是文臣朝堂。但没想到光是送行,就有“得体”和“失礼”两种说法。 韩珞成恍然大悟:“先生是希望我去送他,致歉的同时,也可表他清白?” 许洲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仅如此。若是这六名臣子,公子都去送行,朝堂中会以为如何呢?” 韩珞成听了这句话,一时没明白过来,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了然:“先生是希望我不仅尽了友人之道,也可包揽人心?” 看见许洲点头默许的笑容,韩珞成做了个“噢”的口型,也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重要的点:原来清高如许洲,也是晓得人心之术的。 而这边韩珝偲和唐境走在一起,对于心术的搬弄,也是不相上下。 “唐侍郎刚才怎么为那几名臣子说了话?”韩珝偲毫不含糊:“难道侍郎没看出来,父皇并不喜欢这样的臣子么?” 唐境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禁不住汗颜:这大公子,还真是不好骗!对付这样的人精,也只得忽悠了:“陛下确实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但是公子确定,陛下不需要这样的臣子么?”唐境话不多说,单单一句反问,便叫韩珝偲自己猜去了。 韩珝偲不解:“父皇先前对唐侍郎说过什么吗?” 唐境摇了摇头:“陛下未曾说过什么。但唐境好歹追随陛下多年,若是连这点心思都猜不到,也就枉为陛下的近臣了。” “再说了,唐境站出来,也是在为大公子做打算。”唐境忽悠得丝毫不露痕迹:目视前方,步伐坚定,一如往常。“大公子将来若真是天下之主,即便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很好用。” 韩珝偲立刻顿住了脚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境发觉韩珝偲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大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见韩珝偲还是憋不出一句话,唐境冷声道:“我知道了,大公子是还没把唐境当自己人。” 韩珝偲反应过来了,却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没有!” 唐境冷冷地盯着他,竟颇有威势:“那大公子,就是没有夺嫡之心了?” 韩珝偲忙走近了:“唐侍郎,不可在这里议论此事啊!” 唐境点了点头,目光却越发冷峻,脸色也越发不好:“我知道了,大公子是不信任唐境。”说完,还甩了袖子转过身去:“既然如此,唐境以后,也不必再与公子说实话了!”说着,他便孤身一人往前走,丝毫不顾身后惊慌失措的韩珝偲。 “彧君,你,你别生气啊!”韩珝偲忙追了上来,为了显示亲近,不顾唐境同不同意,便唤了他的字:“彧君,你别误会!你,你是父皇身边最近的臣子,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我以为,我以为你还不愿辅佐我,才一时失态了啊!” 唐境听完这句话,突然停下了飞快的脚步,韩珝偲都险些跟不上,只见他脸色和缓了些:“大公子何以为唐境不愿辅佐?四公子那根木头上长满了刺,二公子那根木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公子那根木头又尚且是幼苗,如何容唐境栖息!” “而陛下,”唐境也算是豁出去了,为了忽悠成功,竟还把皇帝拖上一起说:“陛下虽是青松,却也有腐朽的一日。唐境及冠不过几年,难道就要放着大公子这棵梧桐不栖,守着陛下直至老死么?” “彧君,我没有这个意思!”韩珝偲急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你是何许人也,许洲、崔儆、公孙丞相等人再位高权重,又如何能比得上你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我实在是,实在是觉得自己德行有失,能力不足,配不上你的辅佐,才不敢莽撞啊!” 唐境这才像是消了消气,呼吸也平稳了下来,低头道:“唐境只是希望大公子明白,唐境担任文官之后,除了崔尚书和卢家三少爷之外,只接受过大公子的邀请。在很多人的眼里,唐境已经是大公子的属臣了。若是大公子自己还不那么认为,唐境也无可奈何。” 韩珝偲此刻内心的懊恼已然升级为自责,忙道:“是我的不是,还望彧君见谅。” 唐境的脸色又好了几分:“这是殿前,不便多言。唐境只有最后几句话:大公子既然有心于夺嫡,就不该妄自菲薄,而应以人主的气度招贤纳士——虽不是像二公子那般猖狂,但礼贤下士,最能为公子积攒人气。” “现下二公子虎视眈眈,四公子又异军突起,有了众臣的支持,将来一旦事发,公子的未来,也就有了保障。”唐境行了个礼:“唐境言尽于此,不便多说。若有何重要事宜,每日朝后再说吧。” 韩珝偲还没缓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说个明白,只能回了礼,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了。 别了韩珝偲,唐境彻底松了口气,走在御道上,心里却盘算着:在韩珝偲那儿,这才仅仅是过了第一关。 若叶桓微给的情报确切无误,自己想要孤军深入,探明白韩珝偲背后的势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唐境骑在马上,抬眼看了看天:虽然不知道自己选择这条路对不对,也不知道韩珞成会不会同意自己的选择。 但一切波诡云谲,都源于这样的晴空万里。要想探明真相,必得揭开这粉饰太平的云层。 而韩珝偲可不知道唐境心里的筹谋,回府的路上激动不已,就连对公孙南萍的脸色也比往日好了许多——看来有时被蒙在鼓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五章 虚言伪行 () 打开书房房门,韩珝偲便迫不及待地喊道:“珺斓,珺斓!”前前后后把屋子找遍了,却也没见他的身影。 韩珝偲有些迷惑: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照理来说,文云曦一定会在书房里等候自己才是。他心中有些不安——莫非他出事了? “来人!”韩珝偲走出书房,召来小厮嘱咐道:“你到文府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家主子出什么事了,快去!”“诺。”小厮听韩珝偲是这等极少见的、着急忙慌的语气,也晓得事情的重要性,连忙下去了。 回到书房,韩珝偲坐定下来,却又坐不定,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若唐境所言不虚,自己以正道登上皇位的几率,便又多了几分。可若他只是来打探自己的虚实,只怕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是已经传到父皇面前了。 一炷香后,小厮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公子,文府的下人说文家小姐病重,他们家主子一早便赶回北城了,这是文少爷给您留的信。” 韩珝偲挥退下人,拆信预览:嘱托之事,无非是不要轻举妄动、他自会悉数安排等语。可最末还添了一句要紧的话:陛下多疑,无论谣传多少,他都未必会信,也未必不信。只需一如往常,便不至于惹太多怀疑。 这句话虽是让他以不变应万变,却也叫韩珝偲把心定下来了。他坐了下来,细想:其实说来说去,他所担心之事的根源,就是自己的身世。 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他不禁笑了,笑自己杞人忧天:届时韩珮翎被逼兵变,自己再设法让韩珞成死于非命,韩瑜卿又已然外出游历,父皇还能不把皇位传给自己么?老二和老四再努力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鹬蚌相争? 他一时觉得非常畅快,走到次间床边,打开一面嵌入墙中的柜子:里面是一套紫色的旧宫装,已经多年来无人问津了。但不知为何,却被保护得很好。 手指掠过领口的绣花,痛意便涌上了韩珝偲的心口,甚至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早在与公孙南萍的新婚之夜时他便发誓,为了这件衣裳的主人,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那个最高的位置,惩治那些罪该万死的人——从他们把她的生命当作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时,他们的名字,就已经化作了罪孽的钢铁,只等韩珝偲心中仇恨的熔浆将其融化。 有人把仇恨当作动力,就有人把希望当作粮食。一个卧薪尝胆,一个甘之如饴。 韩珞成很清楚,即便是鹬蚌相争,只要坚持不懈,他也会有成为渔翁的一天。 五月中,长亭外正下着滂沱大雨。韩珞成一袭白衣,翘首以盼马车的来临。 放在以往,这样的天气,他是最喜欢在书房里猫着睡觉,或是坐在窗边看书的。他伸出手去接住噼里啪啦的雨滴,又迅速把手收了回来,有些不满;这样的天气又闷又湿,最不宜出门。但心中的歉意却驱使着他,一定要亲自来一趟。 想起许洲的嘱托,看着不远处渐渐出现的马车,韩珞成偏着头吩咐了一句;“切记,待会儿别给我打伞。” “啊?”燕皓有点懵。 还没回过神来,马车便已到亭前停下了。韩珞成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解大人!” 燕皓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韩珞成已然冲进雨中,往马车边去了。 解言也已下车,见家仆给自己打了伞,韩珞成却毫无遮蔽地淋着雨冲到了自己面前,不禁有些惶恐,正想跪下:“解言愧对公子!” 韩珞成忙将他扶住了;“解大人,成万万想不到,二哥竟如此无情,陷你我于不义啊!”一时间大雨滂沱之中,竟看不出脸上是雨是泪。 不待解言开口,韩珞成又拉着他的手进了亭子;“解大人快请进吧,休要再着凉了。”进了亭子,还请他先坐,自己便站着斟酒。 解言不过是个六品官,无意间接触了韩珞成,如今事变,却没料到他如此愧疚,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激之意:“公子,臣何德何能,得公子如此待遇!这一去,臣定当尽心竭力,造福百姓!” 韩珞成本想笑着相送,奈何许洲一直强调要他热泪盈眶:若似往常一般嬉皮笑脸,只怕解言等人会以为他是个不成体统之人。说来他还要感谢这场雨替他掩饰了许多——若是干哭,成何体统? 韩珞成秉承这样的原则,不顾浑身湿漉漉的,坐在寒凉的石凳上敬酒道:“解大人,我敬你这杯酒,愿你一路无虞。待他日你再调回京中,成定有好酒相迎!” 见韩珞成红了眼眶,解言也难得感性地酸了鼻子,接过酒杯,看着韩珞成说:“解言不过是小小的六品官员,如何值得公子这般费心!再者,臣等不过是因为不识时务,才被人算计,公子又何必自苦呢?” 韩珞成脸上挂着雨滴,又红着眼,抬眼时颇像是泪眼婆娑:“成多日来颇为自责,只恨父皇不愿听成纳谏,让解大人这样的清廉之士蒙受这样的委屈,成实在是……” 他把额头一扶,头一低,雨滴从额上流了下来:“若是我再强大一些,我在朝中的分量,足以改变父皇的决定,那各位……唉……” 解言连忙安慰他:“公子,你,你真不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只能下跪叩首,颤着声道:“公子,比起陛下和您的两位哥哥,您心系天下,又礼贤下士、爱臣如子,臣等这几日一同喝酒解忧时都说,公子若能为人主,定是天下之福!” 解言说到此处,眼底也红了:“我不管其他同僚,我解言今日在此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公子一封书信,解言便能为公子效劳!” “快请起!”韩珞成用袖子往脸上一抹,便忙把解言扶了起来,看着他问:“你就不怕,我让你做的事情,是为我自己而做吗?” 解言听了这话却又笑了:“公子不登高楼,又如何造福天下苍生?公子放心,我等虽然平庸,却不迂腐。良臣择主而事,解言心里,有分寸!” 这句话倒真是把韩珞成打动了,他抿着嘴拍了拍解言的臂膀,扶他起来,端起酒杯道:“解大人,苍生犹在水火之中,新政也还不稳固,请满饮此杯,便各奔天涯路吧!” 解言也不废话,端起酒杯,相敬,满饮,再行一礼,不言之中,却已成君臣之谊。 韩珞成看着马车远去,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燕皓忙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啊。”韩珞成答得倒干脆,语气也如平常一般没心没肺且平实,与刚才义愤填膺、万分悲痛的景况完不同。 “哦。”燕皓撇了撇嘴:真能演,险些把他都骗了。“那公子,我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啊?” “等呗。”韩珞成这回是真叹了口气:“解言被贬的地方最远,所以启程日期最早,其他几位都零零散散分布在那两天,大概也是一同前去吧。” “还得去?还得演一次?”燕皓不由得咋舌:再这么淋几次雨,他可就又得卧床不起了。 韩珞成耸了耸肩:“只希望过两天,天公能给我个面子吧……阿嚏——”刚才就觉得鼻子酸酸的,这下竟打了个喷嚏。 燕皓见他冒着热气,“哎呀”了一声,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他披上,却被他推着手拒绝了:“不必啦,照许大学士所说,我要得了风寒,那效果更好。” 燕皓听这话的意思有些讽刺,又问:“公子……还是看不惯这样的做派吧?” 韩珞成站在那儿等着雨停,好半晌才开口:“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用虚伪的态度去对待品行正直的人,到底好不好。” “你以前没跟过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不爱在外人面前说话,也不喜欢应那些,陌生人的话。”韩珞成回忆起旧事,偏着脑袋望着远景说:“那就是因为,宫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很虚伪。那时我向往君子的做派,想成为许大学士那样的人,便不想和那样的人说话。” “可是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韩珞成叹了口气,叉着手说:“有的人啊,你面对他的时候,不虚伪不行。对大哥和二哥,虚伪些,他们便不好意思动我。对我们游历时见过的那些官员虚伪些,他们便不敢得罪我们。也许这就叫:对小人,就要效小人之法吧。” “这句话也是叶掌柜说的吧?”燕皓一听这话的风格,便知道不可能出自韩瑜卿、唐境等人之口,果然,韩珞成点了点头:“但是解言他们,是真正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行为端正,有恩于我,我却为了拉拢他们说出这一串串虚伪的话。不知他们知道了,又会作何想法。” 燕皓知道他又陷入了自我批判的死循环,便故意问道:“那对陛下,公子也是用虚伪的态度吗?” 韩珞成愣了愣,幽幽地转过头来,咽了口唾沫说:“我那是真怕。”(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六章 祸水东引 () 燕皓“扑哧”一声,毫不避讳地笑了出来。韩珞成转过身来不满道:“你不怕,你替我去面对陛下啊!” 燕皓忙收敛了笑容,摆了摆手,韩珞成“嘁”了一声,转过身去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几个人里边,父皇对大哥和我,是最严厉的。从小到大,大哥挨的骂最多,我受的冷落最多,跟二哥、瑜卿,完不能比,怎能不怕他!” 燕皓疑惑道:“不是正因为受了冷落,才少受些责罚吗?” 韩珞成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受冷落,父皇才不会听我说什么呢。但凡我犯了点什么错,或是和别人在一块的时候别人犯了什么错,都能往我头上推——反正母妃也从不辩解,我也不敢见父皇,也就那么作罢了。” 燕皓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是因为你比二公子更坚忍,又比小公子更成熟,陛下认为你是可造之材,才对你如此严厉吧。” 韩珞成听了这句话,却没露出半分开心的笑容:“若是因此便得不到父爱,那我宁可没用呢。”燕皓听了这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雨渐渐收敛了威势,可更大的乌云,却仍徘徊在坤京上空。 次日早朝,当韩珞成走进大殿时,众臣们便纷纷停下了议论的声音,朝他的方向致礼——这倒叫韩珞成受宠若惊了,忙一一回礼,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韩珝偲笑着迎了上来:“四弟,听说你昨日冒雨去送了那名上殿告状的臣子,还是淋着雨回来的,没受风寒吧?” 韩珞成笑了笑说:“多谢大哥关怀,昨日回府急忙喝了姜汤,应无大碍了。不过,大哥是怎么知道我去送别解大人的呢?” 韩珝偲哈哈大笑,往堂下一挥袖道:“朝臣们都传遍了!说你怜惜人才,很有爷爷的风范呐!” 韩珝偲口中的爷爷,自然也是韩珞成的爷爷,华天的先皇。韩珞成故意装作没听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嘿嘿”一笑道:“都是父皇吩咐的差事,我不过是照做罢了。对了,大哥可别说这是父皇派我去的啊,他老人家好面子,不好拉下脸来的。” 韩珝偲懵了:父皇派他去的?不应该啊!但故意不动声色问道:“父皇派你去时,可有吩咐些什么?” 韩珞成乖巧地点了点头:“父皇说,让他们好好干,将来新君自然会起用他们,为朝廷立更大的功绩。” 这一番话又把韩珝偲的心吊了起来:新君是谁?父皇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叫韩珞成去卖人情?毕竟照韩珞成的性格而言,即便皇帝不吩咐,韩珞成也是会亲自去道歉送别的。 谁料韩珞成又笑眯眯地来了句:“大哥可也要振作起来啊,珞成还等着有朝一日,能辅佐大哥南征北战、一统山河呢。” 韩珝偲更惊了:前些日子,先是唐境来投奔了他,言明韩珞成和韩珮翎都是他的对手。今天,韩珞成又来表明自己并无夺嫡之意,只想辅佐自己。韩珝偲缓过来时,倒不觉得韩珞成是在说实话,反觉得唐境分析得有道理了。 只有韩珞成才知道,他和唐境,都是相互传染忽悠属性的狐狸。 继而上朝,韩珞成面临的事,却绝不允许他退在后头扮猪吃老虎:“启禀父皇,许大学士、唐侍郎稽查多日,儿臣也积极配合,却发现连日来有些郡县的特使,一派出去便杳无音讯了。儿臣已经派人去查,说是特使无故失踪,而当地涉事官员,也已逃了。” 皇帝的语气中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满:“可有核查在京官员和涉事官员的往来书信?” 韩珞成愣住了,正不知怎么回答,许洲却站了出来:“禀陛下,已经一一审问过了,我们抓得及时,无人能送信。只是裴家多名要犯已经自尽,裴翾又年迈昏聩,答非所问,实在查不出了。” 韩珞成这才松了口气,一看殿上,却又正对上了皇帝锐利的目光,忙低下头道:“父皇,儿臣以为,透露机要之事,不会是朝臣们所为。” “那你觉得该查谁?”皇帝又把身子一歪,手肘支在了扶手上,淡淡地一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韩珞成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定然会得罪不少人,但他可不仅请教过许洲和崔儆,还问过唐境的意见,若是不说出口,只怕唐境的筹谋,会毁于一旦。于是他鼓足勇气,说出了埋藏心中多日的想法:“儿臣以为,应当彻查宗亲侯爵。” 果然,从来不说话的参政侯爷们如一窝被**击中的麻雀般,顿时便炸了:若不是这种时候,朝堂之上,断然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毕竟当朝能封侯者都是武将,参政也只不过是当年被释兵权的一项补偿。这些武人不添堵就不错了,哪还提得上什么意见呢? 韩珮翎见状,开始火上浇油了:“父皇,侯爷们都是为父皇争过天下的有功之臣,宗亲们身上,也都流着皇家尊贵的血液,他们都有各自的封地,本就没必要侵占民田,怎能轻易彻查?” 韩珝偲也是从唐境的密信中才得知此事,心中已隐隐有了对真相的猜测。瞥了眼皇帝的脸色,便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此言差矣。当下新政才推,便遇到这般难事,若不解决,只怕后患无穷。况且,既然宗亲侯爵们各有封地,行的正坐得直,又何惧一查呢?” 韩珝偲清楚,皇帝心中无非是觉得洗朝堂还不够,贵族们的那点底子,也该洗一洗了。 “陛下,臣等为国立功,征战数年才换来了军功和封地,自然只敢守着自己那点家业,哪里还敢联合官员侵占民田呢?”武兴候资历最老,军功最大,自然先站了出来:“臣等不怕查,只怕百姓会说陛下多疑,心生忧患啊!” 韩珞成本想反驳,却被韩珝偲抢先了一步:“侯爷此言差矣。许大学士德高望重,四弟办事也妥当,若不是查无可查,是绝对不会得罪列位的。老侯爷您向来高洁,自然不怕查。可怕就怕某些人不识好歹、罔顾法纪,做了华天的蛀虫。” 唐境也紧随其后:“禀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甚是有理,应当彻查。” 这下,许洲、韩珞成、唐境和韩珝偲抱团,任人军功再高,也无法阻挡这架势了。韩珮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本想卖个人情,收两颗棋子。现在看来,也只能隐忍不发了。 朝后,韩珞成还特地向韩珝偲行了个礼:“多谢皇兄相助。若不是皇兄一言九鼎,只怕光靠我一人,断不能推动此事。” 韩珝偲笑了笑说:“四弟客气了,都是为父皇做事,为天下苍生守住法纪纲常,何必谢来谢去的呢?你昨天刚淋了雨,也别忙活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既然陛下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定然不会叫父皇和你失望的,放心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眼中尽是感激的光芒,又行一礼:“多谢皇兄,成告退了。” 走出宫城,韩珞成才能好歹放松一会儿:若不是关于韩珝偲身份的调查有所进展,且眼前这烫手的山芋并非自己所能接手,只怕他现在还有得忙。这下可好,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韩珝偲,要防自有父皇去防,要忧也自有二哥去忧,自己倒能清闲下来了。 燕皓驱车,在外面问道:“公子,我看唐侍郎和大公子走得那么近,他是不是投奔大公子啦?” 韩珞成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套路,便也没好气地答道:“他哪敢啊!是御前行走当够了还是礼部侍郎不够当?不过是为了对付我,想借大哥这棵大树抱抱罢了!” 燕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之前我还以为,公子和唐侍郎不过闹一阵便好了呢,现在居然闹成这样……” 韩珞成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不回最合适——他总觉得燕皓怪怪的,不像是在闲聊,倒像是在套话。 韩珞成突然掀开帘子朝前面喊:“你烦不烦,不专心赶车,当心马失前蹄摔了你的牙!”又左右看了看:“你说说你,走这里干什么?到时伤了人,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说完,韩珞成便放下了帘子:这掀帘子倒不真是为了骂他,而是为了看清马车外的情况——虽说看不太清,但韩珞成能肯定,这辆穿梭在闹市中的慢车后边,跟着一个人。跟得不算近,在闹市之中,却也足够听得清韩珞成和燕皓之间的对话了。 新月?还是大哥的人?韩珞成心里有些乱:看身形隐约是个女子,却不知为何而来。于是韩珞成又喊道:“别回府了,去蘅琨酒家!” “去干吗?”燕皓扯住了缰绳,还特意问了句。 “去酒家不喝酒还能干吗?”韩珞成还特地耍了个小聪明:“难道是有人在背后跟踪我,还要去酒家里会会他吗?” 韩珞成能感觉得到燕皓那憋笑的动静,一声“得嘞”也充满了笑意。心下却暗暗想着:这人,大概不会再跟着了吧?(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七章 秘不可闻 () 韩珞成是万万没想到,跟在后面的人压根甩不掉——当他听到了那个人在酒家前台要酒菜时才明白过来,那就是专门找自己见面来的。 “小……”燕皓关上包厢的房门,回头看去:那人已经把斗篷的帽子撇到了脑后,侧面看去,可不正是韩珞成愧疚了多时的小玉嘛!一时愣在那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珞成走近她,眼神中是莫名的酸楚:“你在那儿,过得还好吗?”若不是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断然想不到会是孙碧环。 孙碧环本来还笑着,一听这话,眼睛却红了,低下头说:“公子放心,小玉很好。” 韩珞成想伸出手去,想从前那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手指僵了僵,却又收回了动作——无论过去再怎么亲近,现在,她也终究是大哥的人了。 “坐吧。”韩珞成一时手足无措,便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现在,你也算是我半个嫂嫂了。”说着,又命燕皓在一旁燃起了一炷香。 孙碧环听了这话,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公子说的哪里话,良娣才是公子正经的嫂嫂。我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大公子纳的妾罢了。”说到这里,她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忙道:“不过公子请放心,我是受了主子的吩咐安插在偲邸的。小玉……没有背叛公子。” 韩珞成笑了笑说:“这些我都知道了。对了,你刚才为何跟着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孙碧环叹了口气说:“自从我被赶出成邸之后,便一直不敢出门。即便是受大公子的吩咐出门,也必然会做些伪装,怕的就是让成邸的人看出端倪。可主子和公子都并未与我联络,我便有些心慌,想出来跟你们通个气。” “正巧这几日大公子和良娣总拌嘴,良娣出门的次数也频繁了。大公子觉得不对,便让我跟着良娣出门。刚才我发现,良娣遮遮掩掩地进宫去了,用的也不是府上的马车。我进不去,刚想走,就看见了公子你的马车。” 韩珞成将一杯茶摆在她眼前,疑惑道:“遮遮掩掩地进宫?从小宫门进的?” 孙碧环点了点头:“还披着一个很老气的斗篷,大概就是进宫的信物吧。那件斗篷我从未见她穿过,可门口等候的太监却连问都没问,脸也没认就把她领进去了。” 韩珞成心里有了答案:公孙南萍自己就有鱼符可以随时进宫,之所以如此偷偷摸摸,大概就是因为进宫之事,不能录入宫门口的宫城录中,也不能让宫里有身份的人知道——比如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那么整座宫城里,又有谁能帮公孙南萍瞒住这三个最位高权重的女人呢?答案不言而喻。韩珞成心想:兴许公孙南萍和韩珝偲多年来不合,就是因为公孙南萍为父皇做事吧。但她又为父皇做了些什么呢?监视大哥吗? 孙碧环见他没有反应,又道:“我来见公子,是想请公子转告主子,府上没有任何可以随时传递信息的途径,我暂时也没有可靠的人可以驱遣,还要请她出面解决。如果派人来,便以叶家的祖训为暗号。另外,偲邸里面有一条密道,通往文云曦的府邸。” 韩珞成有点懵:“密道?文云曦不就是大哥的谋士吗?为何又要多此一举,特地开一条暗道呢?” 孙碧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良娣和府上的人,似乎都不知道文云曦就是大公子的谋士——我想,毕竟公子也是通过主子的途径了解到这个消息的,旁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故意隐瞒也不足为奇。” 韩珞成算计着,思考着,半晌才道:“嗯,我知道了。此事你可以设法让大嫂知道,但不必太明显。如果她能自己发觉就最好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还有呢?” 孙碧环接着说:“诺。还有,大公子似乎一直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还特地珍藏了她的衣服,但是我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若这一点也对主子有帮助,可以调查下去。除此之外,便再无确切的蛛丝马迹了。” 韩珞成明白了:“这也就是你急着要建立联系渠道的原因?” 孙碧环颔首道:“我总觉得,大公子的情报来源绝不仅限于文云曦,应该还有一个人,一个位高权重,却又不在京城的人,在替他谋划着一切。‘苍穹’一些情报的流露,应该和此人有关。” “位高权重又不在京城,那就只有江湖帮派的首领,或是富商家族、世家大族的主子咯。”韩珞成推测道:“难道,是衢北的人?” 见孙碧环也没答话,韩珞成便没再往下猜,只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也清楚你急着见桓微。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回到宫门边去的好。” 孙碧环看了看旁边的那柱香:说话之间便已经快燃尽了,便起身道:“公子所言有理,小玉的确该走了。” 韩珞成也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说:“若是哪一天不想当线人了,也想办法联系我,我会帮你做主的。” 孙碧环闻言愣住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愕然:“公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小玉是主子的人,是公子的人,绝不会背叛!” 韩珞成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们的人没错,但你也可以去过自己的日子啊。”这又说到他的心病上了:“上次你被赶出成邸之后,我就一直担心你……你本来可以不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吃这些苦头。所以他日若有了抉择,相信桓微,也不会怨你。” 孙碧环明白了,却没答应,只浅浅笑道:“小玉这条命,就是叶家的主子们和公子给的。他日公子的事成了,再说如何吧。” 韩珞成也知道她绝不是那样的人——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歉疚,再给她一次说出苦衷、脱离苦海的机会。 见她这样,韩珞成便放心了,笑着相送道:“好,去吧,一切小心。” 而夜间,听说了一切的叶桓微却叹了气,随手把边桌上的果盘递给了凛风:“他还是在意小玉那件事的。” 凛风接过来,拈了一粒话梅,却不吃,想了想问:“姐姐,流风哥说了那么多事,这件……不是最重要的吧?”说完,才把话梅含入口中。 的确,在韩珞成被夺去追究大权和小玉所说的那些事中间,这是最不该踩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点。可她还是叹道:“那些事,都是轻易可以解决的,只有这一件我做不到。” 流风闻言,心下叹了口气:桓微对四公子的想法,也太在意了些。 但很快她又说回正题了,语气照旧淡然,却听得出几分认真:“小玉说的那些事都确实紧要,特别是那条密道,你还得查一查,是不是和地下军队有关系。还有,关于她所说,情报传送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流风思索了片刻道:“主子是想保她平安,还是希望她能带来情报呢?” 叶桓微摇着扇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来笑着说:“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给我送情报。” “……”流风竟一时无语了,叶桓微也知道这不现实,便说:“我听出你的意思了,一是不安插人进去,叫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二是再安插个人进去,小玉负责搜情报,她负责送情报。” “既然这样,那就想办法把偲邸送菜的人换一下吧。”叶桓微又转过头去,接着摇扇子了:“就算被发现有人往外运情报,也不会想到是这么个普通人的。” 流风暗暗记下了,又听她说:“地下军队要特别盯紧。既然身份已经确认了,就让鹩哥尽快搜集证据,如果我们能赶在韩珮翎造反之前把这支军队公之于众,公子也能少一分危险。” “少一分危险?公子又不造反,能有什么危险?”凛风有点懵。 流风没好气地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啊,就知道吃!你也不想想,到时二公子造反了,陛下会派谁去?满朝文武会希望谁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大公子去了就是给自己未来打基业,四公子去了,可就是去卖命的了!” 叶桓微沉默了。凛风知道,一般听到这种话之后她不发表意见,就代表她在想解决的对策,或是在心里暗自着急难受。本来捂住了脑壳的手又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示意流风别再往下说了。流风也反应过来:再这么掰扯下去,她又该想一晚上了。 “姐姐,你别担心,我一定叫鹩哥好好查!”凛风向来都会用自己想到的实际举措来安慰她:“姐姐也可以多往杏林堂多走动走动不是?如果唐侍郎的手臂能治好,也是一份保障啊!” 叶桓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白家哥哥已经很努力了,我也在找药材。”但话到此处,又戛然而止了。 怕只怕,按照皇帝对唐境的青睐程度,他往后都再也没有握住长剑、杀伐征战的机会了。(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八章 反意已决 () 六月初九,翎邸。 此值盛夏,骄阳似火,是叶昭钰最讨厌的天气。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笠走到韩珮翎的卧房前,便已感受到了一种与外界不同的温度。 不待传召,叶昭钰命人守住门口,便推开了房门——室内冰雾缭绕,韩珮翎就坐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抱着琵琶的蓝衣女子:正是前些时候,她在走廊上遇到,觉得眼熟的那一个。 叶昭钰掀开斗笠的纱帘,一瞥周遭:地上摆着许多果盘碟子和几个酒壶,不禁皱了眉:“公子,许洲已经查到了你头上,大公子还不远千里缉拿了部分官员,你要是再不出来主持局面,我只能派人就地截杀了!” 韩珮翎一袭中衣,脸颊因为酒气的熏陶,现出了迷醉的颜色,看见她,笑了,又招了招手:“阿钰来啦!来,坐下,听蓝锶唱唱曲儿、弹弹琵琶!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琼花酿,来,喝!” 叶昭钰怒了:“公子,你再这样无所作为,那太子的位置,可就被大公子夺去了!” 谁料韩珮翎袖子一甩,把酒壶和果盘都打翻了,嘶吼道:“谁爱要谁要!”叮咣乱响之间,叶昭钰竟一时被镇住了,不敢近前。 下一刻韩珮翎的动作更是令人目瞪口呆——他抱头痛哭了起来:“为什么……她们,究竟在斗什么……” 叶昭钰一脸懵懂,一旁的蒋蓝锶却把琵琶放在地上,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叶大小姐莫怪,前些日子府上的二姐姐伤了三姐姐腹中的孩子,三姐姐跟胎里的孩子一起去了,二姐姐自觉愧疚,也悬梁自尽了。公子是重情重义,才这般伤心。” 叶昭钰闻言,几乎没带停顿,眯了眯眼轻笑道:“这事,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见蒋蓝锶并无反应,叶昭钰转过来看着她说:“我警告你,公子是柔善可欺,但你可别把我当傻子!若再有这样兴风作浪的事情,危害了公子和良娣,你会知道,我的手段的。” “阿钰!”韩珮翎很明显是听见了叶昭钰所言,语气中都带着不满。叶昭钰也望向韩珮翎,不满道:“公子,当初贵妃娘娘,可是反对你纳这个妾的!” 韩珮翎却没理会这句话,反而擦了擦双眼,把语气放软下来,望向了一旁的蒋蓝锶:“蓝锶,你先下去吧。”蒋蓝锶答了声“诺”,回来抱了琵琶,又对韩珮翎行了个礼,擦着叶昭钰的衣袖出去了。 叶昭钰还是第一次这般被人轻视,正要发作时,韩珮翎又哑着嗓子开口了:“那些原来附属裴家的官员,我不想管了。” 叶昭钰闻言,一边走近一边说:“公子,你眼下在朝中可用的官员不多,而且他们才追随公子,若有什么事,定然不会力为公子奔忙。若是各地的官员再被捕了,公子这一着好棋,可就要下成死局了。” 韩珮翎并未抬头,摆了摆手道:“按你说的去做吧。杀了也好,劫了也好。这样的局面,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 叶昭钰闻言,有些着急:“公子,当务之急不仅是要撇清楚我们和那些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让大公子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才能扳回一城!” “那你倒是告诉我,”韩珮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了,迷蒙的双眼中看不出半点对权力的渴望:“怎么样,才能让韩珝偲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公子难道忘了,贵妃娘娘派人在衢北散播的那件事情了吗?”叶昭钰忙道:“这件事已经传入了京城,若能让陛下知晓,叫他亲查此事,将来大公子的真实身份一暴露,陛下除了立公子你为太子,又能立谁呢?” 韩珮翎又笑了,摇了摇头:“你怕是不知道,父皇对这些传闻最是敏感,我想他大概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之所以让韩珝偲去办得罪人的事,就是为了给韩珞成挡刀,好给他积攒人气。而韩珝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 叶昭钰闻言,看着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那就造反吧。” “什么?”韩珮翎难以置信地嗤笑着说:“眼前我们没有任何势力,只有一支不明虚实的地下军队,父皇又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现在造反,是要送死吗?” “公子又何必担忧陛下的安康呢?”叶昭钰特地跪近了一步:“现在端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不曾变化,在太医院中的谋划也仍旧根深蒂固,若要给陛下下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若是边境或者浦羲能有一乱,让朝廷自顾不暇,造反便顺理成章了。到时军队里的精锐先乔装打扮进京,各人携带自己的武器,在京城里安顿下来。等边境一乱,只要精锐部队一出了京城,我们便可逼宫,谋得皇位!” 韩珮翎沉思了片刻,又问:“现在晟平和衢北都与我国交好,如何才能让边境乱起来呢?况且,把精锐部队放出去,无异于给了韩珝偲和韩珞成勤王的资本,到时我不过坐了几个月的皇位,便会被天下所诛。” 叶昭钰灵机一动道:“公子不必担心,晟平与我国的交界处,那条波涛汹涌的江,也很久没有决堤过了。” 韩珮翎略略打起了精神:“你的意思是,江河决堤,引发民生大乱?” 叶昭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最能控制的因素。到时即便军队不出,我派人去结果了大公子和四公子,公子与贵妃娘娘里应外合,趁夜逼到陛下的寝宫前,也无人能耐公子如何了。” 见韩珮翎沉思着不言语,叶昭钰斟了杯酒递给他:“请公子谨记贵妃娘娘昔日所受之耻,不为自己,就算为了娘娘,也请一战吧!” 韩珮翎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酒杯,悉数饮尽。 次日,文云曦再次来到了韩珝偲的书房。 “珺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听说令妹病得不轻,不用再多陪陪吗?”韩珝偲才端了韩珮翎的根基,又听说了韩珮翎一连没了两个小妾和一个孩子的事儿,不由得心情大好。 文云曦苦笑道:“我一去,她便不肯见我。后来病得实在重,我就带她到了寒川白家,听说大公子急着找我,我看自己待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回来了。” 韩珝偲点了点头,文云曦便将手中的一张信笺递给了他:“果不其然,狗急跳墙了。” 韩珝偲看完信纸,心中更得意了:“幸亏你提前让青瀚招了更多的山民,到时就让他们听老二的吩咐进京吧。”说着,立即用火折子点着了信纸,扔进了笔洗里:“这件事若办得好,咱们连老四也不用对付了。” 文云曦笑道:“还是那个人清楚他妹妹。若不是他在中间帮忙牵头,这支军队,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经叶昭钰的手,落入二公子囊中。” 但很快他又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关于公子的那些传言。” “那些传言,”韩珝偲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就该随着一些人的消失,一起消散。” 文云曦明了了:“公子是希望,陛下派去查这件事的人,能永远闭嘴?” 韩珝偲冷笑道:“他们卢家表面上忠于父皇,暗地里却偏和我走得近。不晓得卢孟昶知不知道,他有个不听话的大儿子?” 文云曦沉思了片刻说:“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容易伤着公子和卢家的和气。依我之见,就由我出面和卢家三少爷碰碰面,和他谈谈这件事吧。” 韩珝偲叹了口气,拍了拍文云曦的臂膀说:“珺斓明明是国士无双,却不得不隐藏成一个绣花枕头……实在是我的不是。” 文云曦笑了笑,反安慰韩珝偲道:“若没有公子的安排,云曦亦不能辅佐一代明主登上帝位,公子不必自责。待他日公子事成,世人,自会看清我的真面目。” 韩珝偲欣慰地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些琐碎之事,便拜托珺斓了。” 文云曦颔首道:“公子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公子——唐境这个人,公子能放心吗?” 韩珝偲得意道:“珺斓放心,唐境现在可没得选,他那么年轻,又看见了父皇的身体状况,定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况且自从他归顺于我之后,老二便节节败退,老四也赋闲在家。这些不说,得他指导,我与父皇说起话来、给父皇办起事来,也更称心如意了。” 文云曦点了点头:“既然公子信他,便一信到底。唐境如狼似虎,难以降服。若是公子今后对他表露出半点疑心,他都还有后路可退。可是公子,便没有台阶可下了。”说是这么说,但文云曦心里,却对唐境这个人的忠诚度一直保持着怀疑,从未改变。 韩珝偲笑了笑说:“珺斓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唐境再怎么亲近我,终究是把根扎在了父皇那儿。”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文云曦却明白,颔首拘礼,走向了书柜之后。(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九章 () 次日,唐境带着董姨娘和馨儿,出现在了宫门口。 薛昭仪宫中的女官极殷勤地迎了上来,向三人行了个礼:“侍郎大人,外臣不便觐见妃嫔,两位主子就由奴婢带进去吧。” 唐境有种不祥的预感,说白了,他就是不希望姨娘和馨儿在这诡秘重重的宫廷里离开自己半步,忙道:“她们是第一次进宫,不能由我陪着进去吗?到时她们在宫中觐见娘娘,我在门外等候便是。” 董姨娘却很明白宫里的规矩,劝阻道:“罢了,彧君。宫中自有规矩,不必担心我和馨儿,你且去给陛下做事吧。等觐见完,我和馨儿看不到你出来,自然会先回府的。” 唐境的眼神中明明白白透露着担忧,但也只得点了点头,恳切地对那名女官说:“麻烦了,请一定要帮我看顾好她们。” 看着董姨娘和馨儿乘辇而去的背影,唐境心中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往御书房去了。 而今日的叶桓微,一出门,就觉得不太对劲。 过了长廊到达中庭,却有一直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倒着拖向未知的地方。 中庭地上的玉佩,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叶桓微发现自己进入了某个深宅大院里的柴房,并且被拖到了一块木板下的密室中。到达时由于那个人一直死死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又一路挣扎掩盖自己留下的暗号,她早已身无力,瘫软在地上。 恍惚中有个女人将她的披风和长袍扯落,使她在一阵寒颤中回过神来,但紧接着又被人分别将双手锁在立在地上的两根木桩之间,寒冷的手铐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清了,眼前分明是披着猩红绒毛大批风,戴着繁华金饰的女人。看来,这就是成夫人萧兰君了,也就是韩珞成的妻子,楚国的亡国公主。 “不知良娣,找奴家有何事?又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把我找来?”叶桓微冷静下来,用刚进府门时矫揉造作的声音轻轻地询问。 却被眼前妆容精致的少妇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脸颊,一边欣赏着一边道:“我还以为是你是什么稀奇的货色,值得公子私下接见并与你独处。没想到论样貌,你还不如刚进去陪睡的那几个。”说完一手甩下她的脸,她就干脆把脸垂着,听听她想干嘛。 “不过你确实很聪明,唱歌也好听。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把你来的路上的痕迹都掩盖掉了。今晚会有一场大雪,把所有的痕迹,部掩盖干净。”叶桓微闻言,有些无奈,但并不以为然。 管他呢,在那里我的命都无所谓,在这里自然也是一样。她开始闭上眼睛,不作言语。 “这块玉佩,”她突然走到叶桓微面前,拿起那块玉佩摩挲起来。“是殿下随身携带的物件,他居然会给你,想必你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忽然,她一把把玉佩扯下来怒道:“不过,不管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要敢跟我抢东西,定叫她万劫不复!” 叶桓微闻言,双眼正好对上萧兰君的眼睛,不禁嗤笑一声,面露不屑。 萧兰君怒极反笑:“好,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新月,把她衣服给我扒了!”“诺。” 叶桓微见四周都是女人,也就没怎么在意。然而那个叫新月的也给她留了单衣,这就更合心意,也许萧兰君只是想羞辱她一番罢了。 但接下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夹杂着鞭子的呼啸声砸在她的身上,砸碎了她的幻想。“啊——”叶桓微顿时疼得睁大了双眼,咬紧牙关,喊声不再是刚才娇柔造作的声音,怒视着萧兰君。 “你这样对我用刑,国法可允许?公子可允许?” “国法规定,下九流行业的人犯错,可以打死。至于公子,他早就不管我了,还会在意我打死一个妓女?”“你说的那是你们楚国的国法,现在可是在汉国。公子不管你,想必他是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歹毒之人吧!还有,我不是妓女,啊——”话音未落,第二鞭又落下,打断了她的话。 “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不是寻常人,劝你现在马上放了我,否则不要说公子不会放过你,我的手下也会追杀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呼风唤雨、有资本飞扬跋扈的楚国公主吗?你不是,你只是的亡国......啊——”“你闭嘴!”这第三下,不是鞭子,是那块玉佩,它精准的砸在了叶桓微的额头上,鲜血沾染了玉佩,也在一滴一滴的滑落她的脸颊。 “嗬。”叶桓微冷笑一声,道:“砸的那么准,想必是以前在宫中,帮你们的昏君父王把寿山石往鱼池里扔铺池底玩习惯了吧,所以准头才那么好?不愧是昏君的女儿,不愧是亡国公主......唔——”叶桓微这次再次遭受鞭子的打击,只不过这一鞭来自萧兰君,她经历三次打击,也忍受了疼痛,只剩下闷哼。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那许多的事情。”萧兰君绷了绷手上的鞭子,冷冷的对她说:“干脆,无论是谁的债,我今天,都从你这里索取!”紧接着,鞭如雨下。 叶桓微被打到昏厥,萧兰君也累了,她扭了扭手腕,把鞭子扔到叶桓微脚下,气喘吁吁。“把她放下来,埋在稻草里,就放在这,让她自生自灭去吧!”说完,萧兰君理了理自己的发饰衣装,离开了地窖。 吹灭蜡烛,封上顶盖,地窖里昏暗无光,只有天窗上飘下来的月光和雪花。 你才刚许诺给我信任,如今我却恐怕要辜负约定了。叶桓微使出最后的力气,摸到了那块带着血的冰凉的玉佩。 她什么都不想再想了,昏昏沉沉地盖着稻草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寒风在找不到叶桓微的情况下,找到了成邸。 “你不是桓微身边的侍女吗?怎么一大早的来找本公子,你家主子呢?”韩珞成才起床,他斟了杯水,正要端起来喝时,寒风带着哭腔说道:“公子,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韩珞成手中的杯子停滞在半空中,他思考了一会儿,轻轻问道:“一夜未归?”“是。” 韩珞成攥紧了手中的杯子,心道不好,看来是被人发现了。 “燕皓,我昨夜让你护送小姐回去,你的脑子呢?!”“公子息怒,属下确实是把姑娘送回去了,而且亲自看到姑娘上了马车,又送回客栈的。” “你有仔细看吗?那确定是桓微?”韩珞成急得双眼发红,生怕她遭遇不测,燕皓也急了:“公子明鉴,属下虽然不敢正视姑娘,但她的着装,身量,确实是姑娘无疑啊!” “坏了,那就是府里的人......”韩珞成已经急的站了起来,忽然明朗般:“萧兰君?” “夫人虽然平日里飞扬跋扈,但其实不敢直接扣押公子的人吧?”燕皓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姑娘与夫人无冤无仇,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扣押生人呢?” 霍胤成的思维跳跃了一下,转而又以韩珞成的口气道:“去,把昨晚侍奉本公子的那几个妓女找来。”“诺。” 半个时辰后,燕皓带人抬了三具尸体,放在廊下。 “公子,属下去了这几个妓女所在的妓院,发现这三个人也是一夜未归。属下想了想去了一趟乱葬岗,这三个人果然就在那。” 韩珞成不满地皱了皱眉,不敢上前,挥挥手道:“抬下去,仵作验尸,再发送些钱财给那老鸨,声明此事务必不要声张。”“诺。” “公子,看来确是夫人无疑了。”燕皓回来,接着给韩珞成分析道:“那三个妓女也和夫人无冤无仇,我想应该是夫人的妒忌心在作祟,于是杀了她们......”“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我家小姐也有不测了吗?”寒风急了,却被韩珞成安抚道:“好了,别想太多,乱葬岗没有找到桓微,看来她还在府中,而且应该是被藏起来了。” 韩珞成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下来。想了想,对燕皓说:“去给夫人准备一碗梨子羹,放些安神散。”“诺。” 他握了握拳:“另外,派人去搜寻府,把府邸整个翻过来,也要找到桓微!”“诺。” 收到梨子羹时,萧兰君还在书房里写字。 “你,”萧兰君随便指了个人:“这碗羹,吃下去。”“这......诺。” 喝完梨子羹,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人应声倒地。 萧兰君继续不徐不疾地写着笔下的字帖,如同知道真相般淡然。 燕皓在房檐上观测完,叹了口气,回来复禀:“公子,我把梨子羹送过去了。可夫人她......赐给了下人。”韩珞成闻言,怒而拂袖,道:“燕皓,召集几个家丁,跟我走!”“诺。” 气势汹汹行至昭兰院前,韩珞成摆手道:“给我搜,找到叶姑娘为止!”“诺。” “公子何故如此气愤,竟要来搜查妾身的昭兰苑?”萧兰君和往日一致,妆容精致,穿着踏雪寻梅曲裾,披着红鸾纹锦绣大披风,用金枝如意钗定着抛家髻。 韩珞成第一次见到萧兰君如此这般,有些失神。但继而韩珞成的记忆涌上心头,又起了脾气:“夫人,昨夜侍奉本公子的叶姑娘,可是在夫人这里?!”(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章 意难平 () 但有一种情绪是肯定的,这种情绪也从没有变过——那就是歇斯底里的愤怒。 董姨娘从坤京到北城千里追随找到唐境,又悉心照顾了他许多年,给了他母亲的关怀和照顾,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八岁便因家道中落被卖给了唐家,一直跟在唐予灵身边。唐予灵生性不拘、亲和他人,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而在她眼里,唐予灵就是她最大的恩人。 可唐予灵不到花信年华便一命呜呼,眼前这个男人,要负七成的责任。 她是绝对不跪的。想到这一点,不知怎么的,她眼眶湿润了,突然很想见到唐境——那个孩子,传承了唐予灵的眼,在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时,永远都是那样温和无害;也继承了唐予灵的嘴角,只是因为不常笑,没人发现罢了。 皇帝慢慢踏进亭子里,却有些不知所措——不如说是害怕,怕见到董沁,怕遭到无穷的质问,怕看到无奈的眼泪。 “孤本来以为,”他咽了口唾沫,还是开口了:“这么多年过去,孤总算是有勇气面对你了。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似乎……不是。” “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董姨娘的语气淡漠,又充斥着一种尚未爆发的愤懑:“您可以不必面对我,却始终要面对小姐的。不知等陛下百年之后见到小姐,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地说话?” 听了这话,皇帝的眼神很快冷了下来,一如他面对臣子们时一样——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不恭敬的语气对他说话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如今的董姨娘已经和当年的董沁不一样了,即便没了唐予灵,也能像当年那样不惧他。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董姨娘面前,就像是一个**裸的肮脏的灵魂,没有任何的优越可言。 他立刻垂下了头,闪烁着眼睛,片刻才道:“我能,我自问从唐境十二岁以后,尽了我自己的责任。你一直陪在他身边,也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那十二岁以前呢?”董姨娘的语气就像是在审判犯人。 “魏公叡离开坤京时就把他带走了,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自他四岁起就教他兵法武术。现在纵观整个华天,应该没几个人打得过他。” “没几个人打得过他?”董姨娘冷笑道:“那陛下不妨说一说,他为何要改任礼部侍郎?” 皇帝的眼神更加闪烁了——纵然心虚,却还是要抬起头来看她:“那是个意外。” “那不是意外!”董姨娘突然爆发了:“如果小姐或者少爷还在,都不会让他受那样重的伤!” “你心里很清楚,四公子回来以后,就是要和大公子、二公子抢皇位的,你还要把他指给四公子作剑术师父,还要让他去跟四公子结交,难道不是把他推到了最猛烈的风口浪尖上吗?” 董姨娘的语气中已然带着抽噎,眼睛也红了:“你不是不知道,小姐在怀这个孩子时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喝那碗红花汤,了陛下和她的名声,也免得那孩子卷入将来的朝局纷争之中。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把唐境当成棋子,和你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吗?” “韩凌宇,”董姨娘怒从心起,竟不顾僭越,喊出了当今陛下的名字:“你真是这天地间最不堪的人!” “够了!”皇帝虽没底气,却也被骂怒了,暗暗握紧了拳头:“予灵本来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第一等女官,难道你希望她的儿子,是一个隐匿在世间某个角落的窝囊废吗?” “你也知道她本来应该是一个女官!”说到这里,董姨娘更怒了:“少爷和她当年是怎么筹划着,让你娶了公孙歆怜,获得公孙家的支持,又是怎么为你献计,让你挡住了你那两位皇兄的阴招的?你是都忘在皇宫龙床上的甜梦里了吗!” “她本来,可以是个很好的女官。”说到这里,董姨娘的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唐家本就子嗣单薄,少爷和小姐,都是当作国士来培养的。你封她为女官,又是本朝独一份,这本是好事。但是你又干了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那几个晚上我不过是在府上打点些事情,小姐照例进宫帮你看奏折。可是第二天早上小姐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说到这里,董姨娘续了好几口气:“后来十个月,她不见你,就是因为你们之间实在已经太不堪,不堪得她无法面对了!” “这些事我都记得,”皇帝在董姨娘的哭泣中显得有些无力:“不用你说。” “你要是记不得,我立刻拔簪把你杀了!”话至此处,董姨娘已有些制不住情绪了,想上前去抓住皇帝的衣袖质问,却一不小心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她以为皇帝会冷血得毫无反应,谁料到片刻之后,他却颤着声开口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予灵。” “你们以为,我不喜欢现在的皇后,是因为对先皇后念念不忘。我曾一度宠爱淑妃,是因为她像先皇后那般温柔大度。我现在宠爱薛昭仪,是因为她有淑妃的影子。”那个颤抖的声音突然带着几分轻笑:“错了,错了,都不是。” “我喜欢先皇后,是因为,那是予灵给我选的。我不喜欢现在的皇后,却又和她生下了一儿一女,是因为予灵劝过我。我宠爱淑妃,是因为她和予灵一样干净。”他的理由十分明白,叫人听来却不适:“至于薛昭仪,是因为她和予灵一样,会对我说实话。” “你不要再说小姐的名字了。”董姨娘突然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那个心虚到了无地自容的皇帝,一字一句道:“你不配。” “她也许曾经,也心悦于你。但自从那个晚上之后,你们之间,什么样的感情,都就此作废了。”董姨娘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管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想做什么,我都想告诉你,唐境这条命,是小姐拿自己的命换的。” “他们还传闻是自尽。”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落入了咧开的嘴角,仿佛回忆起了一件悲伤而可笑的事情:“小姐那样,满心都是希望的人,怎么会自尽?当年是小姐自己选的,去母保子,才有了现在的他!” “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像你所说的那样,一直对小姐忠贞不渝。呵,忠贞不渝。”董姨娘再次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就请你好好对唐境,别再让他受半点伤害和屈辱了。” “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皇帝的声音突然哑了:“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了解你的态度,想见见你。” 董姨娘突然察觉了什么,即便皇帝此时正背对着她,她也能猜到些许,语气也加重了:“你想把皇位传给他?” “既然你是这个态度,我便打消这个想法吧。”皇帝似乎是被骂怕了,叹了口气,立刻改了口:“他支持谁,就让谁到这个,最孤独,最冰冷的位置上来吧。” “等我百年之后,我也会公开他的身份,赐给他免死金牌,勒令后世每一任华天的皇帝,都不能杀他的后人。”皇帝一连串地说出这些条件,倒是让董姨娘有些意外,很快他又补了极轻的一句:“我这么做,是希望予灵,他,还有你,都能原谅我。” 董姨娘抽噎了几下,恢复了最初的语气:“既然陛下已有决定,民妇也自当遵从。逝者已逝,从今往后,陛下与民妇,还是不必再相见了。” “她究竟葬在哪儿?”皇帝的声音又颤了起来:“这是孤,最后一个问题。” 董姨娘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沉默了良久,片刻后才低着头说:“小姐不信神佛,怕被地下的虫蚁侵食了尸身,便命我将她火葬了。骨灰,埋在唐府的一棵梧桐树底下。” “可是当年,我和她一起种的那棵树?”说到这里,皇帝侧了侧脸,却始终不敢回头。 董姨娘又沉默了片刻,用冰冷的两个字打碎了他部的幻想:“不是。” 见皇帝良久没有反应,董姨娘行了个礼:“陛下,若无事,民妇便告退了。” 她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又转过头来对亭子里的人影说了句: “还要多谢陛下费心,当年的唐府,还是现在的唐府,小姐的骨灰没有遗失。” 离开亭子,走在小径上,她想起唐予灵弥留之际的话: “阿沁,将来我走了,就把我葬在这棵梧桐树下,”她指着唐府里一棵还不茁壮的树苗,虚弱地笑着说:“这棵树,是我和凌宇一起种的。” “阿沁,我真的很喜欢他,但是他已经有皇后,有颜妃,有淑妃了。我想,他大概……一直都把我当妹妹看吧……”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跟他说啊,我怕他会介意,怕他讨厌我……阿沁,如果我现在不是这样的身子骨,我一定要去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阿沁,我是不是很傻呀?那个时候又早不说……唉,其实说了,以我的身份,也配不上他。” “阿沁,你说这个孩子,会像他吗?” 回忆至此,走在当年的小径上,双眼早已模糊了。辨不清究竟是过去,还是将来。(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一章 梧桐晚 () 唐境早已忙完了:不知为何,今天皇帝只是嘱咐他去安排了些韩瑜卿游学的事宜,却都是些很小的事。回到御书房,却又不见皇帝的踪影,也不能到后宫里去,便只能在宫门口等着了。 唐境抬头一看,已是申正时分,正想进去寻她们,却又看见董姨娘和馨儿的步辇远远地抬出来了。 待她们落了辇,唐境便立刻迎上去,代替宫女扶住了董姨娘,眉目中尽是担忧:“姨娘,你们怎么进去了那么久?” 女官识势,立刻上来微微行礼道:“侍郎大人莫怪,薛昭仪与两位贵人聊得很投机。尤其是馨儿小姐,娘娘还说,请两位主子常来呢。”又往后一伸手道:“这些,是娘娘赏赐给二位贵人和唐侍郎的,就让他们,为贵人们送到府上吧。” 唐境闻言,立刻行礼道:“谢娘娘隆恩,多谢女官费心了,唐境先行告退。”很快便又站了起来,扶住董姨娘:他发现,姨娘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待上了马车,唐境一反往常地没骑马,反而坐在车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董姨娘的脸色:“姨娘,你怎么了?” 董姨娘叹了口气,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我从前,侍奉的那家主子,也曾来过宫里,我年轻时也有幸进过宫。今天看到物是人非,又与昭仪娘娘有共同语言,难免有些伤怀。” 唐境有些好奇:“哦?姨娘先前供职的那户人家,现在还在京中吗?” 董姨娘看向他,沉默了很久,突然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多了几分微笑:“早就不在了。” “家里一口人都没了?”唐境震惊至此也无可厚非:毕竟能生活在坤京的人家,会到家破人亡至一个主子都没有的,实在是不多。 “没了,一个都没了。”董姨娘突然低下头,笑了:“也许还有子嗣吧,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了。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当初在那户人家做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原来如此。”不是唐境突然话多了,实在是皇帝召见董姨娘这从头到尾都太过可疑,令他不得不疑:也许和师父有关系呢? 馨儿见状,眨巴着大眼睛笑了,分散了唐境的注意力:“境哥哥不用担心,阿娘好着呢,我们刚才在宫里跟娘娘聊天的时候,阿娘和娘娘聊得可投缘了!对了,娘娘还说特别喜欢我,叫我常进宫去。境哥哥,这儿这么漂亮,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这番话倒是把唐境拉回来了,他微笑着揉了揉馨儿的头发:“要是昭仪娘娘同意了,自然可以。不过你得听话,万不可生出事端来。” 馨儿笑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啦!” 这天晚上,唐境难得有空,能陪董姨娘散散步。 “走这边吧,有条小路,能去一处小坡上,有座好院子,能赏月。”董姨娘把他往一条一人半宽的小石子路上引,唐境却显然有些拘束了:他夜视有限,只能手里提着灯笼出来散步,谁知又要走这样的地方。 可唐境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姨娘,咱们刚搬来不久,你怎么就对府上这么熟了?” 董姨娘似是有些怔怔的,却没停下脚步,只沉默了片刻,才略带笑意地开口了:“哪里啊,我们搬到这里来,都三个月了。我常常出来走动,馨儿又喜欢在这些地方玩,自然就熟络了。”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个圆形的门洞前,唐境有些讶异:“我怎么从没来过此处?” 董姨娘笑了笑说:“当初我看这里很好,本是想到这里来住的。可是这儿却离大门太远了,路又没铺好,风向也不妥当,就没搬过来。” 唐境点了点头,接着灯笼的光,可以隐隐看得清院内的陈设:门洞正对着房门,院里左边有一张低矮的石制桌,旁边还有一方小水塘。右边是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枝繁叶茂,俊秀挺拔。树下还有一张石高桌,两个小石凳。 唐境一见那棵梧桐树,微笑着接了句话:“不过夏天到这里来乘凉,却很不错。” 董姨娘笑而不语,带他到石凳前让他坐下,又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走到一边去,点燃了矗立在那里的两个灯座——若不是董姨娘点着了灯座里的灯芯,他还真察觉不到那里就有两个灯座。 点着了灯,董姨娘把灯笼放在地上,坐在另一张石凳上,微笑着,看着那棵树,一言不发。 唐境却觉有些不对,转过头来看向了董姨娘:“姨娘,今天怎么想起,要来这里散步呢?” 董姨娘笑了笑说:“这几日想起了这个地方,觉得你应该也还没来过,便想带你来看看。” 唐境在心里叹了口气:与其在这里闲坐,倒不如练剑呢。练剑?对了,说起练剑,这儿可比自己那小院子适合多了!唐境心中有些欣喜:没料到这大半夜的,居然还能找到这么个好所在。 唐境心心念念想着他的剑,董姨娘心里,却仍在想着当年的人。 董姨娘心有所动,突然问了句:“彧君,你就没想过要寻一寻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唐境突然被问到这句话,愣了,片刻才答道:“儿时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她有些讶异,也有些失落。 唐境笑了笑说:“从我记事开始,就是师父、师母和姨娘把我带大,后来又是陛下把我留在身边悉心教导,你们对我的恩情,已经远胜于他们了。”他转过头看着董姨娘:“所以,唐境只需报你们的恩,便足矣。” 董姨娘欣慰地回望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向那棵参天大树了。 小姐,你看到了吗?我总算没辜负你,没辜负唐家——你的儿子,我带大了。 她闭上眼睛,听着微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是想在其中找到唐予灵来自天上的回答。 而此刻,叶桓微也坐在院子里,听着树梢的响动。 “起风了。”凛风笑着说:“姐姐,这都盛夏了还有风,看来坤京也没那么热嘛!” 叶桓微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笑了笑,摇着手中的扇子说:“大小暑还没到呢,那时你可就知道热了!怎么样,要不要回寒川避避暑?” 凛风细细思考了一下:确实,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在寒川以外的地方住满过一个夏天,所以并不觉得夏季有多难熬,反而最喜欢夏季——寒川的夏季,天气清爽,阳光好,昼也长,若寒川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温度和天气,只怕居民会大大增加。 “回……吧。”凛风有些纠结:若回了,便不能陪在叶桓微左右,心里难免歉疚。若不回,便错过了寒川难得的好天气,便不由得纠结了,干脆把选择权交给叶桓微:“你回我就回!” 叶桓微笑着,照旧没睁开眼睛:“你回吧,我就不回了。你回寒川,还得帮我办几件事呢。” 要办事?那他心里就没有负罪感了,连连笑着答应:“好啊好啊,办什么事?” “嫂嫂腹中的孩子还没大,但今年年底便要临产了,我和叶昭钰都不在,你还得回去一趟,把一切都打点好。”叶桓微摇着摇椅,很是惬意,声音也懒懒的:“到时你就跟在兄长和嫂嫂身边做事,他们让你做什么便做。只是千万保护好他们,别让二三房那些人作怪就是。” “嗯嗯!”凛风知道叶昭晖和浣柔都是好面儿的主子,不刁难下人,活计也松快。 “好了,那就去准备准备吧。”叶桓微的声音越来越懒,摇扇的频率减少,摇椅的幅度也越来越小了:“等七月初一就走吧,别叫兄长他们,等急了。嗯,别让你姐姐知道啊,她那人,回头又说你娇惯了。” “得嘞!凛风闻言,如获大赦,立刻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正巧这时,寒风拿了一床薄绸毯走了过来,轻轻盖在了叶桓微腿上,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你跟他说什么了?他高兴得那样。” 叶桓微缓缓睁开了眼,微笑着看着她:“我说,明天带他去蘅琨酒家查账。” “他又有吃的了。”寒风忍不住笑了:“这孩子也奇怪,从小到大,吃东西只长个儿,倒不长肉。都十六七岁了,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叶桓微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对了,我想让你到文晏衿那儿去一趟。” 寒风明显地放缓了动作,略带疑惑地看向她:“北城,文家小姐?” 叶桓微点了点头,接着摇扇子:“前些日子她不是病了吗?我又听你说,文云曦也管不住她,现在已经到寒川治去了。我想让你到她那儿去陪陪她,顺便也替我好好照顾她,就算是尽我一番心意了。” “那你呢?”寒风有些担心,蹲下来轻轻地替她掖好毯子:“我走了,谁照顾你起居?” “放心吧,前些日子你不在,凛风和流风不是干得挺好的吗?”叶桓微停下了摇椅,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而且我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这又不是深秋还没到腊月的,也不至于一病呜呼吧。”(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二章 投鼠忌器 () “呸,瞎说什么呢,不吉利!”寒风知道叶桓微动不动就喜欢说这样的话,可怎么都劝不住——不过她也确实曾在鬼门关游过一遭。而现在的身体状况,却也不比过去好多少。 寒风叹了口气说:“我以为坤京这地方是天子脚下,风水好,气候也好,你来了以后,身体应该能好些。可你看看现在,一天到晚的,不是被二小姐折腾,就是自己折腾自己,精神还不如在寒川了!” “活着就是折腾啊,我不折腾,来坤京干什么!”叶桓微笑了,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她:“在寒川的时候,不也是天天被二三房的人还有叶昭钰折腾嘛!若不是兄长把我关起来,又哪里有精神?”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起回寒川,好好调养一阵呢?”寒风期盼地望向她:“有流风哥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事的。再说,坤京也快热起来了,回寒川去,也能避避暑。” 叶桓微听到这里,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现在朝局不稳,四公子又刚刚失去了稽查之权,我还是留在坤京比较好。”见寒风又要开口,她便按住了她搭在椅把上的手背说:“我没事的,你此去寒川,是代表我纾解文晏衿的心结,也是为你以后的人家着想。” 闻言,寒风先是一愣,继而脸便红了,立刻站起来嗔怪道:“你说什么呢!我以后的人家……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这么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叶桓微哈哈笑道:“行了,你本就大我两岁,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该嫁人了。”说到这里,她仰头对寒风笑道:“收拾收拾,后天就走吧。她那病应该耽误不得,你若去晚了,倒跟不诚心似的。” 待寒风走后,流风来了,见叶桓微“唔”地一声,按着把手要站起来,连忙走上前去扶她。 “主子把他们两都支走了?”流风看起来很平淡,似乎早已知晓此事。 叶桓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们分两批走,表面上说,寒风去去就回。但我会写信给文晏衿,让她把寒风留在寒川。到时凛风回到寒川,便会以为寒风已经回来了,不会冲突。” 流风微笑着点了点头:“主子谋划得周密,一定不会让他们生疑。” 叶桓微没回答,蓦地,叹了口气:“流风哥,这样的时候,我把你留下,又把清风召回来,委屈你们了。” 流风笑着摇了摇头:“论理,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武功最高,身体最好,掌握‘苍穹’的程度也高,能帮到主子的地方也最多。而清风在寒川白家当了一年的学徒,正该回来为主子效力,不委屈的。” 叶桓微苦笑道:“这次,咱们是真把韩珮翎和叶昭钰逼急了。如果事态能再和缓些,我还可以为公子和咱们几个从长计议。但既然韩珮翎已有异动,难保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我们手上又没有地下军队的证据,无法直接告发韩珮翎,实在是太被动了。” 流风犹豫了片刻道:“主子,蒋小姐的信息可靠吗?她只不过是听了韩珮翎酒后的几句许诺,怎么就能断定一定是……” “也不是因为她的消息。”叶桓微转过头来看着他:“文云曦派人来府上传信,让我把寒风叫回寒川去,替他照顾他妹妹——这明摆着就是要保自家媳妇儿。文家素来以‘神算’、‘谋定’而著称,我相信,他也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再说了,蓝锶虽然不怎么镇定,但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 叶桓微穿过花厅,领着流风回了水榭的书房,又从桌上拈起一张花笺递给他:“你看,我之前告诫过她,在没有见到我本人之前,不可给我传信,可她还是让人传到了如意坊。如此看来,她一定也从某些细节上,看出事关重大了。” 流风看过,点了点头,笑了:“原来翎邸两名姬妾一并去世,是蒋小姐的手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她还有这般计谋!” 叶桓微笑了笑,把扇子放在书桌上,没说什么。 “那么接下来,我又该让鹩哥做些什么呢?”流风放下花笺,问道:“鹩哥毕竟潜伏在那儿多时了,既然大局已定,不如把他调回来?” 叶桓微摇了摇头:“继续让他留在那儿。” 流风有些疑惑:“为何?主子是觉得,韩珮翎有可能会成功,想让他搜集罪证,来日帮助四公子靖难不成?” 叶桓微笑了:“他不可能成功。” “为何?”流风愣住了:他这个‘为何’,不仅仅是问她韩珮翎为何不可能成功,也是想问既然韩珮翎不可能成功,为何还要让鹩哥继续潜伏。 叶桓微坐下来,沉默了片刻说:“据鹩哥说,韩珮翎手下,大约也只有一千来人。这一千人,只怕连城池都攻不破。我想,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地造反,而会选择一个纷乱的时机聚集到京城里来。至于是逼宫还是杀光韩珮翎的竞争对手,我可就不知道了。” “但既然文云曦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韩珝偲定然会有所防范。因此就算我们不动手,他也会让韩珮翎露出些马脚。鹩哥此时要争取的,就是保留好所有的物证,以便来日,我们能顺手捡了这个便宜,不让韩珝偲继续坐大。” 流风点了点头:“所以只要鹩哥一掌握了地下军队的实证便可撤退,对吗?” 叶桓微颔首道:“就这么跟他说吧。但我个人觉得,很难。鹩哥在那里潜藏了几个月,连一封书信都没见着,只有些兵器和人员,价值最大的,就是看到青瀚这个人了。其实我也很纠结,这件事情搞不好,容易把火引到四公子身上。” 流风闻言,也沉默了。少顷,叶桓微突然皱着眉做了个截然不同的决定:“算了,让他回来吧,就地脱身,脱得越干净越好。我苍穹里头的人命,可比那虚无缥缈的功劳重要。” 流风总算是舒展了眉头,忙道:“诺,我现在就去传书。” 不知为何,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叶桓微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看着桌上自己已经摆了很久却一直没动的字帖,勾了勾嘴角,提笔写起了。 而此刻的韩珝偲可称得上是如鱼得水——案子差不多查清了,硬骨头终究是拗不过铁烙和长鞭的。他坐在大理寺官衙的办公桌后,整理着桌上的供词,暗自得意:也不知道老四是怎么查的,这么简单的事,自己几天就办完了,他却踟蹰了那么久,这不是在衬托自己嘛! 唐境可不是那么想的,他刚从牢房里回来,很是不适,站在牢房外的墙边看着月亮缓了好一会儿,才敢到前厅去。 想当初韩珞成协同办理时,面对毫无进展的案情,在商讨时都没有提出逼供的点子。而现在这位大公子,没问过主审的自己不说,居然连许大学士都没请教过,便私自在那些人身上用了如此重刑。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韩珞成的脸,唐境居然有些想念了——之前协同办案,虽然见了面得黑着张脸不能对话,却总算还能见到,知道对方平安。可如今却只能面对着眼前这位大公子,对韩珞成,是一面也见不上了。 “彧君,你来啦!”韩珝偲极殷勤地把他迎到座上来,待他行礼落座了,又道:“今日收获颇丰,还得多亏彧君不辞劳苦,从中协调了刑部和大理寺啊。” 唐境低眉道:“不敢当,是大公子当机立断,才让那些蛆虫自现原形。” 韩珝偲笑了笑说:“你我就不必客套了。我今天来,是有件大事,要请你提醒父皇的。” “哦?”一提到皇帝,唐境抬起了头:“大公子有何事告知陛下,何不亲自觐见?” 韩珝偲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向来对我们兄弟几个没什么好脸色,对你却是青眼有加,你去劝谏,他也更乐意听些——我想请彧君转告父皇,务必留意最近的饮食,身边一定要多带些人,休要再伤了龙体。” “有人要加害陛下?”唐境有点慌张:“大公子知道是何人?” 韩珝偲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哪知道啊,只是良娣昨日进宫和母妃说起这件事,觉得陛下最近身体不适,是有奸人在作祟。父皇向来不听母后的话,疑心又重,我才拜托你罢了。” 唐境点了点头:“公子还有别的话需要臣转达吗?” 韩珝偲恢复了些许笑意:“如果可以的话,让父皇常待在室内比较好——正是盛夏,天气很快就要热起来了,宫里也该多放些冰块,免得中暑。” 唐境颔首道:“陛下向来最怕暑热,夏日白天是基本不会在外走动的,不过夜间才出去散散步而已,请大公子和皇后娘娘放心。” 韩珝偲笑了:“那就好,还得嘱咐他老人家少吃些消暑的冰品,免得伤了肠胃。” 那样的笑,在烛火摇曳之下,唐境眼中,却不真切了:“病来如山倒,父皇年岁渐长,若真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只怕,叫某些人生了歹意啊……”(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三章 心如明镜 () “他就说了这么多?”次日,御书房内,皇帝听完唐境的陈述,只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唐境颔首道:“臣只负责转达大公子的意思,只字不差。”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叫你不要告诉孤,是他说的吗?” 唐境低头道:“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句句都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关心,又都利于陛下,没什么可隐瞒的。” 皇帝笑了笑,有转过头去了:“那你觉得,他又为何要叮嘱孤这些话呢?” 唐境迟疑了片刻:“其实……臣也以为,最近陛下身边,大约有人想加害于陛下。” “那你觉得是谁,又为何要加害孤?”皇帝放下手里的书卷,拿起桌上的折扇,朝唐境招了招手:“来,边走边说。” 唐境有些讶异:“陛下,此刻虽然已经过了未时,但暑热还在,不宜外出吧。” 皇帝嗤笑道:“他说了,孤就得听?过来,往亭子那边走走,一路上都是树荫,不会晒着的。”说着,便自顾自往御书房的后门去了。 唐境“诺”了一声,连忙跟上来了。皇帝甩开扇子:“接着说。” 唐境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臣以为,不满陛下近来举措的人,都有可能。他们不正当的利益被陛下察觉,自然不快,便急需迎立一名新君来纾解他们现在尴尬的局面……不过这也仅仅是臣的猜测,事实上,有机会加害陛下的人并不多。” 皇帝点了点头:“那孤该从何处查起呢?” 唐境当然知道该从哪儿查起:这些天韩珝偲审案,桩桩件件都把矛头指向韩珮翎。再加上韩珮翎现在诸事不顺,正是狗急跳墙的时机。 但唐境不敢说,也不能说,便装了个傻:“臣以为,还得加紧审问那些关在牢中的案犯,尽快抓回潜逃的官员。只有早日定罪完毕,他们才没有加害陛下的动机。” 皇帝闻言笑了笑:“孤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唐境故作懵态:“难道臣……说的不对吗?莫非陛下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皇帝冷哼一声:“孤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也晓得,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若是一切都太过明白,倒不像是那些快成精了的老东西们会干出来的事了。” 唐境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是臣目光短浅了。”又把话锋一转:“但还请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不可为奸贼的小小手段,便坏了国之根基。” 皇帝肯定地“嗯”了一声:“孤知道了,这段时间,孤定然会常召御医——你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必紧张,孤自有安排。” 唐境闻言便知,皇帝又要给自家儿子下套了——可是这次是哪一个儿子呢?想来不该是韩珞成,毕竟他现在正以不变应万变,拒不出战,不至于跳到坑里去。 皇帝又问他:“若是大公子问你,今日孤什么反应,你怎么说?” 唐境答得很快:“陛下照旧看书,只说一句‘知道了’,便让唐境退下了。” 皇帝闻言,笑了:“孤记得你原来可还不会这么圆滑的。怎么,是为了那小子,才故意隐瞒吗?” 皇帝说的“那小子”自然指的是韩珞成,但唐境可不敢认,忙道:“臣终究还是陛下的臣子,再支持大公子,也该有些分寸才是。这个规矩,臣明白。” 唐境这句话藏得太好了,好得几乎叫皇帝都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韩珞成的人了。 皇帝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盯着他:眼前的青年虽然看起来极镇定平淡,一点都不像是说了谎的样子。但一个细节却出卖了他——唐境的耳朵红了,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看见唐境是因为说谎而红了耳朵。这是否能说明,唐境从未对他说过谎呢?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这意味着,唐境已经开始因为另外一个人对他说谎了。皇帝不由得转过身去,心里有些烦闷:他想龙颜大怒,想通过些手段来让唐境继续独尊自己。这样就算最终把皇位传给他,自己也能心甘情愿。 但他瞥见了脚下铺成花团的鹅卵石,又想起了那天董沁对他说的话——如果他从未见过董沁,让那些往事一直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或许还能如此,但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转过去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唐境的眉毛虽然锐利,但眼型却像极了唐予灵。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皇帝叹了口气,他不愿再想下去了:“退下吧,虎狼窝里斗,自己小心些。” 唐境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心里也松了口气。颔首称诺,便退下了。 回到府中,唐境趁着吃饭的时间修书一封,让信鸽飞向了如意坊——这件事情与其让韩珞成知道,不如先告诉心思更加缜密的叶桓微,由她统一整理,再告知韩珞成不迟。 而韩珮翎可没有这么多帮手,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叶昭钰一人。此刻叶昭钰就在客栈里,刚刚把诸事跟派往北城的信使交代好。还来不及吃饭,便又叫来了人:“叫我们留在寒川的人找些高手,守在出入寒川的各条通道上,一旦发现凛风,便立刻拦下。” “诺。”来人也不问缘由,领命便出去了。 韩珮翎就在一旁,预备着和叶昭钰商讨事宜,闻言疑惑道:“凛风是何人?与我们的行动有关系吗?” 叶昭钰笑了笑说:“不过是一个下人,有些武功,不足为虑。不过他自少年时就跟在我那妹妹的身边,很受她器重。若是能逮到那小子,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用来威吓威吓她,叫她乖乖滚回寒川去呢。” 韩珮翎有些好笑:“你也知道不过是一个下人,咱们的事情那么重要,你觉得你那个妹妹,会因为这么一个人就在关键时刻离开韩珞成吗?” 叶昭钰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公子没见过我那位妹妹,她的命本来就贱,自小又跟些地位低下的东西混在一块,把他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抓住这些人再去和她谈条件,一准没错!” 韩珮翎倒是好奇了:“常常听你说你这位妹妹,你对她似乎很忌惮啊?刚刚你又说她命贱,莫非是庶女?可要是庶女,又怎么能做你妹妹,还能掌管你们家一部分生意呢?” 说到这里叶昭钰就来气:每次一看到对面的蘅琨酒家,她就总想起叶昭晖的那封判决书——即便是用那个什么掌柜狠狠恶心了叶桓微一把,也断然抵不了她失去蘅琨酒家的心头之痛。她实在想不明白,叶桓微与兄长并无血缘关系,怎么兄长非要她和自己平起平坐呢? 叶昭钰冷笑道:“她叫叶桓微,是我们家四房的独女,我母亲看她从小就没了爹娘,怜悯她,就把她归在了长房。我兄长掌握着整个叶家,也不知这只狐狸崽子怎么迷惑了他,居然都快爬到我这个位子上来了,还敢私下处置我的人,实在不知廉耻。” 韩珮翎笑了笑说:“我看她可没那么简单吧?能让你忌惮,还能辅佐韩珞成的,一定不是普通女子。这几次韩珞成的事儿都办得不错,有她的功劳吧?” 叶昭钰有些愤恨,但终究不能表露于人前,只是极有涵养地笑了笑,企图转移这个话题:“当然有,四公子可没她那么奸诈呢。也正是为此,我才非得把她调回寒川去不可。” 韩珮翎点了点头,给她倒了杯茶:“要是因为这么个人就把咱们盘计划打翻了,就得不偿失了——话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呢?” 叶昭钰叹了口气:“我多想啊!但是我那兄长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说我们俩想怎么斗就怎么斗,把天斗塌下来,他就给我们俩兜着。但是只有一点——不管伤了多少人的性命,都不能伤了彼此。要不是因为这个,叶桓微根本就不可能来到坤京。” 韩珮翎突然笑了:“你这位兄长,倒是和我父皇截然不同。你兄长盼着你们俩好,我父皇盼着我们兄弟你死我活。奇不奇怪?天底下居然会有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从自己其他儿子的尸骨上走过来。” 叶昭钰笑盈盈地放下茶杯,姿态极其优雅,宽慰道:“我和叶桓微,不过是小打小闹,生死荣辱都是主子们的事。可公子是天定之人,不经历腥风血雨,又怎能征服天下呢?” 韩珮翎闻言,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必说这些。今晚我还得回去寻欢作乐,耽误不得,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了。”说着,便站起了身。 叶昭钰见他站起来便往外走,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但也只能起身行礼道:“诺,恭送殿下。” 这时,韩珮翎突然回了头,叶昭钰见了,眼中不禁泛起了光:“公子……” 韩珮翎却问道:“什么时候让这华天乱起来,你可打点好了?这可不能马虎。” 这番话便如一盆凉水,泼在了叶昭钰身上。烛火光芒中,叶昭钰的微怔——那种像孩子见着别人吃糖,而自己不可得的失落已然难以察觉,只有后面那句不带情感的话让韩珮翎听见了: “公子放心吧,等七成人马进了坤京,便是大河决堤之日。”(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四章 七夕夜 () 七月,坤京的上空阴云涌动。这座皇城就矗立在那里,俯视着地上人群的一举一动。人们总觉得这个夏季与往年不同,但只有坤京知道,王朝的命运往往都是那般无趣。就像每年七夕昆江上漂流的河灯一般,作为河灯盛景中璀璨的一份子,在沉浮之中绽放出最美的刹那,但在冷场之后,又迅速沉入河底,一如它们未曾来过。 七夕夜,昆江上的画舫只属于权贵们。作为堂堂衡安郡主,这日又是她的生辰,自然也不能少了这番雅兴。她昨夜便入了坤京,在坤京中旧时的衡安郡主府上住了一夜,七夕当天入宫拜见过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行过女儿家的乞巧礼,受过生辰礼,便迫不及待到了昆江上来寻叶桓微。 而叶桓微本就赋闲,收到韩婍容相邀游湖的书信后,便一直期盼着这一天。此刻姐妹二人相聚于湖上小舟,放河灯、观景、闲谈,自是比过去任何一个觥筹交错的生辰要畅快得多。 放过河灯,韩婍容笑道:“你看人家放河灯,都是在岸上放的,偏咱们两特殊,到湖中来放灯。” 叶桓微“哎呀”一声坐回原位歪着,惬意地看着湖中花灯漂浮,笑了笑说:“京城令的官员怕花灯一直顺着岸边漂流,烧着靠岸的木板,会在周围清除掉一些花灯,维护京城治安。我要是那些在河边放花灯的姑娘,知道寄托着自己最美好愿望的花灯被这么对待,估计以后都不会再放灯了。没人放灯,以后的七夕又有什么景可赏的呢?” 韩婍容笑了笑,也坐回了她对面:“放花灯本就只是一项习俗,花灯既放了,也是图个好彩头,哪里就能像儿时故事里说的,顺着银河飘到天上呢?说到底,还是维持这偌大京城的安定,才最重要。” 听到最后一句话,叶桓微苦笑道:“安定自然是要紧的。可我看这坤京,很快就要不安宁了。” 韩婍容闻言,放下了酒壶:“莫非……二公子要动手了?” 叶桓微叹了口气:“他迟早是要动手的,只恨我找不到他组建地下军队的物证,青瀚虽然是一个,但他终究不够,叶昭钰又不足以证明此事和韩珮翎有关——一旦不慎,只怕还会累及叶家。我现在是投鼠忌器,不敢妄为啊!” 韩婍容闻言,低头叹了口气:“这二公子本是大好的局势,偏偏把这么好的一局棋下得稀烂。我看这次,他若造反不成,撇不干净,便再无翻身之地了。”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向叶桓微:“那时,四公子可就要和大公子正面对抗了,你可以吗?” 叶桓微听这话的意思便明白,韩婍容是希望自己远离当下的朝局。毕竟如果韩珞成和韩珝偲真打起来,自己的身份也很容易暴露,但她想都没想便回应道:“我可以。我不仅可以,还能比文云曦做得更好,姐姐放心吧。”语气虽平淡,意思却斩钉截铁。 “那你为何不让凛风、寒风留在这儿帮你呢?非得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些事么?”韩婍容今天约叶桓微出来,不仅是为了与她一同游湖,也是为了劝她三思:“夺嫡之事这般凶险,苍穹又还不壮大,凛风和寒风在你身边,一个能管好苍穹,一个能管好你。若是担心叶昭钰发难,不让他们离开你就是了。你把他们推那么远去,又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 叶桓微没说什么,她低着头独饮了一杯,似是不想回答韩婍容这个问题:说实话,她后悔把一切都告诉韩婍容了——如果韩婍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不会这么担忧? “姐姐,我自幼便如浮萍,四处漂游。”沉默了片刻,叶桓微才不紧不慢地道来:“我漂到衡安郡主府,有你。漂到界山,便有我师父。父亲去攻打浦羲,便把我交给爷爷。爷爷去世了,我又寄生在韩珝偲篱下。我去了那么多个地方,他们兄弟姐妹四人给我的温暖和快乐,是最多的。在寒川待着,被关在院子里的那些日子,也是最安心平实的。” 叶桓微回忆起当年,庆幸自己把他们送回了寒川:“记得过去我在寒川,只要我略有不顺叶昭钰的意,她就以凛风、寒风要挟我。凛风年龄小,寒风不会武功,这俩最好欺负。后来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就听明白了:她只想欺负我一个人,如果这一下不打在我身上,就要在他们身上打十下。” “所以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告诉叶昭钰,”叶桓微此刻的目光突然变得令韩婍容有些陌生:她从未见过叶桓微的目光这样锐利。“有什么事,都冲我来,我就在这儿,与他人无关。” “姐姐,我等着一天等太久了。”往事涌入脑海,身上已经结痂或是消失了的伤痕又似复发了一般,刺痛着叶桓微的意识。袖子里的拳头攥紧了,言语间也脱不开绝对的恨意:“从她打我第一板子起我就开始想着,这一切本来应该与我无关的痛苦,我都要还给她。而上次她……她恶心我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这一次,也是我名正言顺地,能把她彻底压死的最佳时机!” 韩婍容知道她杀意已决,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目光和言语都一派柔和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别生气,姐姐相信你,她叶昭钰坏事做尽,欺压你多时,就应该有报应!但是,她毕竟也是你堂姐,姐姐希望如果你动手了,以后都不要后悔,也不要成为一个滥杀的人,知道吗?” 韩婍容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这番话,叶桓微的心就开始乱了,她立刻躲开了韩婍容的目光:“我知道了。”这一句话答得心虚,却始终不肯表露犹豫之意。 慢慢地,船靠岸了,叶桓微还没下船便看见流风一脸焦急地等在岸边,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极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压抑着不能放出。连忙上岸迎上流风,却是她先开口:“出什么事了?” 流风忙低声道:“主子,昨日溱水决堤,两郡水灾,受灾百姓无数,只怕……又要闹饥荒和流民了……” 叶桓微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去年朝廷不是才加固了堤坝吗?为何还会有水灾?” 韩婍容见势不对,忙道:“此地不好聊这些事,回府吧。来,先上马车再说。” 待回到了烨园,叶桓微也把头绪理出来了,等烨园大门一关上,她便怒道:“无耻!拿百姓的命当儿戏,她怎么不去死啊!临溱水的那两郡前几年才受了灾,刚有点起色就又遇见这样的事……不要脸!”说完,一脚踢在了门前的迎客松石基上。 韩婍容见她爆发了,也不好劝,只能问流风:“灾情如何?此事朝廷知道了么?” 流风答道:“苍穹的消息大概会快一些,不过明早,朝廷也就该知道了。至于灾情……唉,郡主想想,灾情涉及两郡,又迅速爆发了瘟疫,能轻到哪里去呢?” 韩婍容闻言也皱了眉:“瘟疫……只怕这次,真是不得安宁了。两地郡守可有动静?” 流风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侵占民田案刚过,各郡官员有很多都被逮捕了,许多职位尚在空缺之中,怕是也无人可以主事……叶昭钰选在此时制造这样的水患,实在是无耻至极!” 韩婍容最先冷静了下来:“现在骂人也没用,桓微,还得让他们随时禀报现况,再叫人看紧韩珮翎、叶昭钰这些人——还有,得快去跟唐境说一声,近期一定要仔细,别让那些原先位高权重的将领逃出来,否则若是他们有意要反,那些兵认人不认符,也是有可能的事。” “姐姐所说有理。”叶桓微喘了几口大气,也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走近他们说:“我现在就去写封信给唐境——今天晚上本就没有宵禁,希望他们不是选在今晚起事……对,不可能是今晚,我糊涂了。流风,你轻功好,先去和四公子道明情况,从他那里带一封信回来给我。不管怎么说,大难临头,我、唐境、苍穹、许洲等等,都得听他的,要请他紧密部署,不可疏忽!” 流风领命,立刻便去了。韩婍容见她自顾自走进内院,也跟了上来:“桓微,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叶桓微闻言,顿住了脚步,沉思了片刻,转过身来对她说:“姐姐这两天最好留在坤京,住在旧府。等这件事传进坤京了,还要请姐姐入宫一趟,请颜妃娘娘、薛昭仪为灾民们募捐,再和颜妃娘娘、薛昭仪到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去禀告,这件事若能落到小公子手里办,便是最好不过了。” “为何是薛昭仪和颜妃娘娘?”韩婍容难以理解:“此事耗资巨大,颜妃娘娘素来勤俭,薛昭仪位份又最低,请皇后娘娘和端贵妃出面,不是收获更多吗?”(未完待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