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靡靡黍离》 第一章 初晓 () 已是三月春日,风也渐渐暖了,大虞京都奉陵城的主街也开始喧哗起来,一整个严冬过去,多少血雨腥风都被几场大雪掩埋,一起融化的干干净净。 今日早起之后没赶得及睡回笼觉,加之春困袭来,薛琬实在撑不住,在马车里倚着内壁打起盹来。 宋元拓本来兴致勃勃,看见他娘亲睡着,立马收了吵嚷,规规矩矩坐在一边,时不时探出头去看看。 马车行至镇国公主府停下,薛琬手臂一个没撑住,脑袋咚的一声撞在马车上,连带华丽的发钗也歪了几许。 “娘亲,到家了。”宋元拓用他的小手去晃薛琬的胳膊,声音软软的。 “好,好。”薛琬一边应着,一边懊恼地拿手揉着脑袋。 马车外,侍女幽兰先接了宋元拓出来,随后伸手去扶薛琬,看见她的样子,小声笑道:“殿下又困了?” “有那么明显?”薛琬不在意地说。幽兰不做声,拿手指了指她的侧脸,薛琬了然,定是脸靠着脸太久又睡出印痕了。 薛琬看了看一众随从们,没有一个敢抬眼瞧她的,便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日后初一十五入宫请安之前,你万万提醒我要早些歇息。”薛琬打了个哈欠。 “昨日不是晚睡,您贪饮神仙醉,亥时就睡过去了。”幽兰答到。 “是么?”薛琬有些惊讶,“我一点都记不清了,那以后也提醒我别喝了。” “您兴头来了,何时听过我的呢……”幽兰嘟囔到。 薛琬似是没听到一般,“我且去歇息一会儿,若是误了饭时就不必喊我了,让拓儿好好吃饭。”她边说往自己起居的清宜阁走去,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点那莫千越大少爷别让他老是乱跑。另外需要收拾的那几个杂碎,让他们午后就到偏厅来。”幽兰应声,便退下了。 薛琬自顾自走到寝殿,自己褪了钗环,宽了外衣便倒在榻上睡觉去了。 幽兰忙完手头上的事情,走至东景园看见一个人翘着腿躺在八角亭的座椅上。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玄色窄袖衣衫,身形精瘦,此时拿衣服下摆盖在脸上睡得正香。她走近些一看,旁边一地的榛子壳,还有几粒没有剥开的散落在他身子旁边,随时可能被一个他翻身蹭下去。 幽兰见怪不怪,她又走了两步,知道这个距离他肯定察觉到了。“千越,殿下休息,午饭你就不用去清宜阁和她一起了。” 那盖着脸的衣服动了动,是莫千越点头的动作。 幽兰见状又补上一句,“殿下让我告诉你,无事不要总往府外跑。”衣服向刚刚一样又动两下,比刚刚十分不情愿。 幽兰叹了口气,“我走了,你自己记得用饭。” 敏锐的耳朵听着幽兰轻巧的步子渐渐远去,千越坐了起来,衣服下摆随之落下去,露出来是一张几分傲气明朗俊逸的脸。幽兰刚刚的话早已成了耳旁风,终于不用午饭被薛琬拘着,不出去找点乐子就不是他莫某人的行事。 他从靠椅上翻下来,一个轻巧的纵身上了亭子顶,之后三两下翻出了公主府的围墙。 锦玉楼不愧是奉陵城内最大的酒楼,菜肴酒食做的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千越坐在了老位子上,台上有歌姬唱着小曲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大部分在吃食上。 既是名声在外,自然不少达官贵人都是锦玉楼常客,会有自己专有的位子。千越坐着的是薛琬一早吩咐了掌柜留出的位子,二楼,离厅堂喧闹远,但离那说书唱曲的台子却很近。 薛琬每每来此,都让说书的讲一讲最近邻邦南佑国的奇闻异事,千越觉得有的实在没意思的很,但薛琬却一直喜欢。 伸手夹向一块糖藕糕,薛琬那句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说的“男子多食糖,骨头会变软,还会长不出来胡子。”忽然响在耳边。 他撇了撇嘴,移向别的菜,一边有点疑惑“我怎么可能听薛四姐这种哄小孩的话。”就算是名义上是主仆身份,从他四年前跟着薛琬开始,就从来没喊过殿下。薛琬在先帝的女儿里序齿第四,由此千越爱喊她薛四姐,薛琬多次试图扳回来,当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楼下大堂传来吵闹声,连千越的座位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知这闹的实在激烈。千越坐在厅堂正上方的二楼的栏杆上,看着下面的动静。 两个穿着考究的不知道哪家的少爷,正对着另一个少年咄咄逼人。“元二公子,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小弟今日在锦玉楼的花销,二公子先代劳了吧。” “这是借钱?怕不是抢吧。”千越自言自语。 “我和杜、姚二位公子,还真没有什么交情,代劳不敢当。”那元二公子道。 千越打量了一番,这少年约摸和他年纪相仿,一身月牙白广袖衣衫,比起另外两个恨不得拴个金锭在身上的,真可以用素简来形容了。 “这话可不对,我们和令兄乃是结义之交,元二公子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姓姚的公子哥道。 元笑了笑,“左右你们是帮我大哥来为难我,做这么多戏码不累?” 杜姚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古怪,“你这话什么意思,借钱而已,不借就不借,攀扯什么呢?” 元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拍在桌上,“自去年五月二十至现在,您两位公子所谓借的钱明细都在这,你们说不扯其他事情,那就说这账单。一共四百六十三两,是您二位现在还,还是我亲自登门去向两位令尊讨?” 那杜姓公子气急,“好你个元,官家子弟谁像你这般斤斤计较,亏你还是信国公之子。” 姚姓公子拦他到一边,高声道:“好啊,元二公子大可去讨,家父知道了无非斥责在下一通。若是信国公得知,二公子因为区区钱财下了他臣属的脸面,坏了两家关系,他老人家又会如何处置二公子?”他满脸挑衅,元被戳中痛处,暗自握了拳头。就在犹豫要不要豁出去给自己出气时,杜姚二人分别被飞来的板凳击中,倒地叫痛。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有人欠债还理直气壮的,还真是流氓时常有,今年特别多啊。”扔完板凳之后千越慢悠悠从楼梯上背着手走下来,说道。 两个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哪里来的疯狗,好大的胆子!”杜姓公子吼道。 千越瞥了瞥他,“我听说一句话,叫物以类聚。满嘴狗啊猫的,那请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放肆!来人,给我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杜姓公子招呼在一边喝酒的几个家仆,那姚家的自然也跟着一起。 千越一把把元推到一边,看着那一帮人冲自己而来。 几个空有力气的家仆自然不可能是千越的对手,他三两下打完之后拍了拍手。“我说这两位,有功夫找别人麻烦,不如回去调教调教自己手底下人吧,太弱了也。” 杜姓公子怒目圆睁,“你少狂妄,今日我若不让你横着出去,本公子随你姓。”接着招呼下人,“你给我回府去,立刻带些人过来。” “呦,莫公子,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本事呢。”千越抄着手,笑着说道。 “你说谁呢?”“你啊,反正马上要改姓了,早这一会儿也不差。”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锦玉楼伙计连忙把掌柜找了来。掌柜小跑过来,不住地点头哈腰,几位大爷,小店生意做的不容易,凭各位照顾,您几位消消气,消消气。” 姚姓公子道,“是么,生意不好做?是不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掌柜心里一惊,连忙止住他的话头,把他拉到一边。“姚公子,话可不敢这么说,这位小爷,是长公主府上的。” “长公主,哪个长公主?”姚公子不屑高声道,随即反应过来,“镇……国长,长公主?” 掌柜一脸难色点了点头。姚公子最后嘴硬道,“本公子还有事,日后有你好看的。”随后匆匆拉了姓杜的,带着人逃出了锦玉楼。 千越一脸懊恼,“我说你这掌柜当的,就知道搬薛四姐的名号出来吓唬人。” 掌柜带着怨气,指着断腿的木椅,“那不然呢,这桌椅已经坏了这么些了,再让您把干脆我这店面砸个稀烂,把我整个锦玉楼拆了?”掌柜气冲冲地喊到,千越无奈摆摆手道:“赔,我赔。” 这时元过来,对着千越认认真真施了一礼,“元多谢莫公子。” 千越差点把他忘了,此时却有些困惑,“信国公多大的人物啊,你怎么能被那两个人渣欺负了。” 元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没有回答他,“日后定备厚礼登门致谢。”说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千越有点不解,但看他的反应,定然不是什么好说得出口的理由。 一番折腾让他吃饭的兴致大减,对着柜台道:“掌柜,记账吧,我先走了啊。” 第二章 新故 () 薛琬一觉醒来已经未时中了,因着没用午饭,腹中空空,便觉得饿的难受。 “幽兰,给我拿些吃的来。”片刻之后,进来的是锦兰,她见薛琬起身便过去帮着她梳妆穿戴,“幽兰去打点厨院那边的事情了。” 薛琬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让找来的那些人到偏厅了没?” 锦兰答到,“午后就一直在等,一个多时辰了。”这时两个小侍女端了吃食侯在寝殿门口,锦兰示意她们进来放下。“那就让他们再待会儿吧,先吃东西。” 主管公主府厨院的大小管事,负责出府采买的几个仆役,以及几个小厨子,被幽兰传唤过来,此时规规矩矩跪在清宜阁偏厅,面面相觑但一句话不敢多说。 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盼到屏风后面有人走出来,坐在主座上。这些人都不敢正眼瞧,只听得上头传来一个柔美懒散的声音,“怎么了,一个个都抖成什么样子了,王管事怎么招的人,这样能拿得稳锅铲?” 王管事被问道,猛的抬起头,薛琬面带笑意,让他更有些心慌又立马低头。“回,回殿下,他们只是,只是看见您胆子小……做事还是,还是……” “行了。”薛琬轻笑两声,“随口一问而已,你做管事这么久了,看人的眼光本宫还是信的。” “是……是……”王管事答到。“今天叫你们来呢,是为了一件趣事,刚刚我在宫里遇见的一件趣事。”她话说的极慢,听不出情绪。“宫里有几个小宫女,揉肩按腿伺候人的功夫甚好,本宫今儿高兴,赏了每人一盒红豆蜜酥。” 听得“红豆”二字,王管事为首,有几个人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几个人反应尽收薛琬眼底。 “本是好意,可是我出宫门的时候,竟然听见这几个人暗自抱怨说我小气。”薛琬叹了口气,“这公主府里账面上一斤就要五十两银子买的红豆,如此珍贵,怎么到那几个小宫女手里,就如此不值钱了。” 她顿了顿,提高了几分音量,“既然这样不识货,本宫觉得她们那眼睛也没有什么必要留着了。” 闻言几个新来的小仆役抖得更厉害了,薛琬看得好笑,“不过淑妃娘娘求情,本宫也不能太过严厉,每人领了一顿鞭子,然后打发去了掖庭就罢了。” “王管事。”薛琬慢悠悠开口,“你倒说说,怎么公主府如此昂贵的东西,宫里倒像是再家常不过的了。” “老奴……老奴不知啊……”王管事冷汗直流。 “嗯……据本宫所知,那宫里的彭总管可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主,他手底下的人可不敢以次充好糊弄他。所以我倒是不太明白了,公主府花这么大价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殿,殿下。老奴,老奴只是觉得……殿下金尊玉贵,不敢,不敢不尽心……府上膳食……所用,所用之物,都是,都是千里迢迢运来的,这价钱自然,自然……”王管事拼了老命解释,话都带着颤音。 “这我知道。”薛琬含了笑意,“您事情办的一向好,未必宫里的采买就抵得过你。王管事这选红豆的眼光这么好,能者多劳,就去陵安田庄上伺候庄稼去吧,你亲自耕种,本宫十分放心。” “殿下,公主殿下,老奴知错,老奴知错!殿下恕罪……”王管事头磕着直响。 薛琬置若罔闻,“本宫什么时候说你做错事情了?”她扫了一眼后面几个神色紧张的,又点了其中几个小管事和仆役,“这样吧,那几个陪着你一道去,也好照应。” 几人如坠冰窟,哀求声响成一片,薛琬听得耳朵疼,一旁锦兰道:“住嘴!”堂下瞬时安静。 薛琬皱了皱眉头,“本来没什么,你们这一吵,吵得本宫心绪欠佳,那就每人赏五十板子给我泄泄火。你们也知道,本宫孀居多年,脾气确实差了些。要是再多喊,我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看心情咯。” 被罚的几人不敢再言语,这时幽兰带了几个府兵进来,把人拖了出去。剩下的几个没被处置的管事仆役还有新来的小厨子已经完伏在地上,薛琬道,“行了,都回去干活吧。”她起身,揉了揉腰,离开了偏厅。 以王管事为首几个人在厨院众目睽睽之下被打的皮开肉绽,之后发到封地陵安去做苦工。胆小的不明所以,只道自己的主子果然是如外面所说的性格乖戾,脾气暴躁。尽管没有明说,但聪明点的也就明白薛琬惩治贪墨的用意,也不再敢造次。 水至清则无鱼,薛琬深知其理,但像王管事这般这般造次自然也不能容忍,这么大个府邸一一清查她也没有那个心力。惩戒二字,这种时候还是要以戒为重。 收拾完王管事一帮人,薛琬带了盘点心去看了看元拓,这小娃娃虽然只有四岁但是已经识得不少字了。 看着小小的一个人儿捧着一本带图画的书,像模像样地看着,薛琬甚是欣慰。这时候她看见外面一个身影窜过,留了锦兰陪着元拓,和幽兰出门看了看。 千越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薛琬,“殿下。” 看他的神情还有称呼,薛琬心里一紧,“说吧,做什么好事了。” 千越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有些潦草的字迹写了“锦玉楼饭桌四张,木椅十把,共两百六十两。” 薛琬把纸折了两下,“人呢?总不能告诉我,你是去锦玉楼跟桌椅板凳打了一架吧。” “那两个人渣,和几个喽而已。”千越摆摆手说道。 薛琬一言不发盯着他,他只好接着交代:“诶呀,一个姓姚一个姓杜,不过现在改姓莫了,不知道哪家的,听着家里都是做官的。” “那他们是怎么招惹你了。”薛琬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走廊边的竹椅上坐着,幽兰跟过来。 千越顺势坐到她旁边,“那两个好不要脸的,吃饭不给钱还赖着元二公子给他们付,看样子已是常事了。元二公子不乐意,那两个人就一通歪理逼的人家没办法,简直是流氓行径啊,我出手教训本就无可厚非。” “元二公子?元二公子是哪个?”薛琬想不出来,随口问道。 “信国公家的。”千越道。薛琬似是想起来点什么,看向幽兰。 幽兰便说道:“这元二公子名元,是信国公与已故封清乐夫人所生之子。” 薛琬了然,点了点头,封家是她外祖文家的旧交,亦是下属。当年她母亲文皇后出嫁,封清乐封清曲两个便陪嫁进了王府。薛琬十六岁之前不在大虞,没见过这封家姐妹几次,但也是知道这两人都是母亲的得力下属,也算半个好友。 幽兰继续说道,“说来也巧,午后武成将军府封清曲夫人让人递来请柬,说是白公子弱冠之年生辰,请殿下前去赏个光。” “武成将军?”薛琬困惑。 “大虞第一剑客白青桓。”幽兰道。 薛琬惊异,白青桓的名号她再知晓不过了。纵横剑义,无出白越。白,所说的就是白青桓,他一人一剑行天下江湖,是众所周知的侠义之士。 就连自己的父亲,先帝薛澄都曾受他救命之恩,也算的上江湖故交,这武成将军大概就是父亲继位后封赏的。只是薛琬不知道,这样一个江湖客,会和自己母亲侍女成了亲,还有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儿子。 “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薛琬想了一通,疑惑到。 “两位夫人出嫁生子时您都不在大虞,而且白公子和他父亲一样常年在外游历,很少待在奉陵。就连白夫人,都是近日才回京。” “那这白夫人之前在哪儿,薛四姐回来奉陵一年多了,也没见来打过招呼。”千越道。 幽兰望向薛琬,“据说是,为圣德皇后守陵。” 圣德皇后自然是薛琬的母亲,薛琬眉心一动,也没有过多神色,沉默半晌,“难为她了。” 千越最见不得她伤怀,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被开刀,见状便道:“我去找扈大哥了。”说完便赶紧溜走。 幽兰笑了笑,“莫少爷倒是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趋利避害这事儿上,他一向精明。”薛琬调侃道,她收了刚刚对于母亲的神思,道:“信国公之子,为何会被两个臣属欺辱?” “是信国公嫡子。”幽兰强调。 “嗯?”“信国公长子元旭,妾室所出,但如今却是信国公世子,备受器重。” 薛琬叹了口气,“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儿子,自然日子不会好过。怕不能是元有什么过错,可是信国公和封氏夫人有什么嫌隙?” “殿下聪慧。”幽兰道,“元旭生母董氏一早服侍信国公,与信国公情投意合,只是先封夫人是先帝赐婚,必为正室。” “那信国公自然一百个不情愿了。”薛琬道。 “正是。而且这先封夫人行事凌厉,御下极严。元旭公子五岁时,信国公出京代先帝巡查,期间董氏便暴毙身亡了。” “原来如此。”薛琬有些感慨,一时不知道该说谁对谁错。原本因为封家夫人和她沾亲带旧,她心里总偏袒些,但眼下对董氏母子也觉得有些可怜。 “不过好景不长,元家封氏夫人生下元公子不过数年,也故去了。此后元公子便无人庇佑,时常受父亲和兄长冷眼,只能常常跑去白府和白夫人为伴。” 之后的事情薛琬自己也能明白了,元旭幼年不被封氏夫人善待,待她故去自然会报复在元身上,又有他父亲的偏袒,更加肆无忌惮。薛琬想到封家姐妹对她母亲的情分,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 “幽兰,先去锦玉楼把钱赔了。”薛琬提起有些咬牙切齿,继而道:“再派人备上厚礼去姚御史和杜领事府上。说是我府上护卫教训歹人误伤了两位公子,实在抱歉。让两位公子出门小心些,别再卷入元家是非了。” “是。”幽兰应声。这名为致歉,实际是**裸的威慑,长公主发话,与元旭亲近的官家子弟自然也不敢再造次。 第三章 云舒 () 答应了前去白家公子的生辰宴,当日薛琬和元拓用了早饭之后也开始略做收拾。 幽兰帮她理着衣衫,锦兰收拾着妆奁。薛琬今日身着的衣衫很是清雅,浅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秀竹图案,竹叶片片灵动。 只是薛琬天生长得一副媚相,眼睛似是藏着勾人的水波,不知随了谁。于是这明明清风傲骨的衣服在她身上硬是别有风情。 “锦兰,你去叫上千越。”薛琬吩咐道。 “好。”锦兰应声出去。 “莫哥哥也去啊。”元拓坐在榻上,两条小腿着不了地,不住地晃来晃去,手里摆弄着一个木头做的猴子,奶声奶气问道。 “是啊,让他去帮娘亲打架去。”薛琬学着元拓的语气道。 “有坏人啊。”宋元拓睁大了眼睛。 “可不是,有坏人。”薛琬重复到。 元拓眼神里都是困惑,幽兰冲着他笑了笑,“殿下逗你的,小公子别怕。” “我可没逗他。”薛琬小声道。 幽兰想起一事,对薛琬道:“前日云章去白府回信说殿下可以到访,那开门的管家差点惊掉下巴,大概是真的没想到您会答应吧。” “原来人家没打算让我去啊,我还想着白夫人也算半个长辈,驳了面子不好呢。”薛琬玩笑道。 幽兰笑了笑,“哪能,白夫人只是没想到真能请得到您这尊大佛。听说白家公子会在奉陵多留些日子,而且白老爷也回京了,好不容易一家聚齐又赶上白公子生辰,白夫人也想人多热闹一些。” 收拾完毕之后薛琬一行人便出了府,莫千越骑了马在前面,薛琬及元拓幽兰待在宽敞的马车里。 马车不急不慢地走着,经过一家高门大户门前,看见一个公子哥穿得华丽整齐正欲出门。 那公子哥一见是公主府的马车立马避让一边,还往马车这边想偷偷瞧一眼,脸上的神色震惊之外还有些,激动。 “瞧着也是要去白府这些官家子弟们,倒是一改平日的作风,真是古怪的很。”幽兰冷眼瞧着说道。 薛琬知道幽兰所说“平日作风”是何意,尤其那些世家,一个个对薛琬都谈及色变,唯恐避之不及,道这女子如何风流罪过作威作福心狠手辣。但是眼下听闻有机会见到接近,又好生收拾自己生出别的心思来。 薛琬不过二十出头,正当风华又早年丧夫,手握权柄身份尊贵,若是和她结了亲,天大一个好处,自然让不少人眼红。 “这有什么。”薛琬淡然,“我若是能助他们得名得利往上爬,我便是他们的贵人,是天之骄女。但我若是挡了他们的道,或是有什么好东西让他们眼馋了却得不着,我就是万死莫辞的红颜祸水。” “而那些无关自家痛痒的人,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这样茶余饭后才有谈资可以聊聊,不至于整日单调无聊。” “人都是凡人,世也是俗世,一向如此。” 马车停至白府门前,门口侯了一大拨人,待马车停下众人便齐齐参拜,“参见长公主殿下。” 幽兰一人从车上下来,“殿下说,今日单纯为庆贺生辰,诸位如此盛情殿下实在不习惯,而且不免有些扰人清静。殿下已至侧门,请白夫人前去迎接,其余诸位请自便。”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心道这长公主性情倒真是古怪。“不见就不见呗,干嘛非得这么说。”有人底下小声嘟哝道。 最前面站着的是白青桓及夫人封清曲,白青桓不露声色,和夫人一起答了声“是。” 白青桓引着众人去了厅堂就坐,封清曲按薛琬吩咐前去迎接,幽兰与她同去。 一路连忙到了侧门,家丁已把门打开,封清曲看到三个人在门口。薛琬一身清雅,秀身长立,后面是不情愿把宋元拓抱在肩上而一脸不耐烦的的莫千越,幽兰见状去接过了元拓在自己手里牵着,站到薛琬后面。 封清曲赶忙行礼,“长公主殿下。” “封姨母不必多礼。”薛琬道。 封清曲听得这称呼愣了一下,很是惶恐,“妾身怎担得起殿下这样称呼。” “无妨,您与母后相交多年,文家与封家也是世代旧交,当的起。”薛琬神色自若,郑重道。 封清曲也不再这件事情上多言,引着薛琬向正院走,“殿下,开宴还要等上一会儿,小儿此时去信国公府上不在府中。为免招待不周,您可移步花厅等候,那里清净。” 薛琬回以笑意,继而道,“信国公府,是去找元公子了?” 封清曲顿了顿,“正是,元不便自己出府,小儿去接他过来。” 薛琬回头看了千越一眼,道:“参加自己表兄的生辰宴又不是什么大事,还不能自己出府,是有谁拘着不让出来么。”封清曲面露难色,似是不愿多言。 薛琬见状道,“封姨母,元二公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些,您不用觉得有口难言。” 封清曲听到她这样说,也就点了点头,说了实情:“是,我那信国公姐夫对元一向严苛,动不动就是禁闭罚跪,甚至动家法。这些年我住在城外,这孩子经常来找我,一住就是三五日,也不愿回府。我长姐去的早,真是苦了他了……” 薛琬闻言,想来幽兰所言不假,元日子过得确实不好。“日后您可让他多来公主府走动,这样信国公和那世子也不会多难为他。” 封清曲忙行礼致谢,这时侍女来报,说准备差不多要夫人过去看看。封清曲留了薛琬在花厅,说人齐再来请,便先去准备了。 宋元拓折了外面一棵草,在手里编着玩,不多一会儿编出来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娘亲,这个马好不好看?”元拓手里高高地举着。 薛琬认真看了一眼,“好看,这个草……这个马真是威风,拓儿你真厉害。” “不好看就说不好看,干嘛非要骗小孩子。”莫千越赖在一旁,正无聊地发闷,懒洋洋地说。 幽兰在一旁发笑,元拓生气地撇着嘴,“我娘亲说好看就是好看。” “是啊,也就你娘亲那样的眼光,才会觉得好看。”千越不客气道。 薛琬瞪了瞪他,“你是不是闲的慌?” “是啊。”千越理直气壮道。 “滚吧,别走远,开宴之前回来。”薛琬摆摆手。 千越嘿嘿一笑,闪出花厅,这时元拓扯住千越衣摆,对他娘亲道:“娘亲我也想去玩。” “怎么这会你乐意跟着他,忘了他刚才说你编的马丑了么,你这孩子这么不记仇的。”薛琬调侃道,她看见千越的脸色,自然是很不情愿。 “那行你们去吧。”她无视千越的表情,“千越你要看好拓儿。” “哼,我可不能保证回来还是乎的。”千越把头一甩。 “你试试。”薛琬轻飘飘地说道,千越翻了个白眼,任由元拓攥着他的衣摆,带着他走出了花厅。 幽兰道:“您还真是放心……”薛琬道,“不会有什么事的,过一会儿你记得去找找他们。” 莫千越大早上被锦兰喊起来,没顾得上用早饭,现下午宴未开,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 他拉着元拓,在白府左逛右逛,突然闻到若隐若现的饭香气。寻着香气摸索过去,果然到了白府的后厨所在,里面烟火朝天,人人忙碌。 千越趁着人多往里看了一眼,看见里间的桌子上摆着烧好的菜品,都是些点心之类的,样子都甚是精致。闻到了蟹粉米糕的味道,千越咽了咽口水,他看了看旁边的元拓,主意顿现。 一声小儿的哭声把后厨的人都引了出来,宋元拓在地上哭的伤心欲绝,把他团团围住的一帮人手足无措。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不知道啊。”“今天来了这么多贵客,别是哪家官家的孩子吧。”“哎呦呦,怎么也不看好,这些人家哪个咱都惹不起。”“小公子,你是谁家的啊?” 宋元拓充耳不闻,对这些人的问题一个不答,就只是哭,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趁着无人,莫千越溜进了放点心的里间,东翻西找拿了一个食盒,在不影响形状的前提下把那些点心每样都装了一点,往嘴里塞了一块蟹粉米糕之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众人对宋元拓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就要把他抱去正堂。莫千越赶紧赶了过来,“诶呀小祖宗能怎么在这啊。”他一把把元拓捞起来,小孩的哭声瞬间止住,“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四姐的孩子,一时没看住。” “你这怎么带孩子的,就让他乱跑,这要是丢了怎么办?谁担待得起啊!”一个厨子不停数落。 千越挨了好一会儿指责,终于可以被放走了。 “你到底哪家的?”还有个大娘在不依不饶。 “城郊宋大嫂子家的。”千越头也不回地喊到。 抱着宋元拓跑了几步,站定在一处无人的屋舍后面,把元拓搂紧了几分,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坡度较缓的屋顶上躺着千越拿来的食盒,他确认元拓坐稳了,便打开了食盒。 “怎么样,我厉害吧。” 元拓拿了一块点心在手里,嘻嘻笑着,“我也厉害。”千越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行行,你最厉害。” 千越一边带着元拓大快朵颐,一边细想,“果然想吃饱饭还是要靠自己,要跟着薛四姐在那傻等肚皮早瘪了。” 第四章 日明 () 白府正门,白黎带着元走了进去。元脸色苍白,因着跪久了,走路时双腿也是一瘸一拐的。 白黎想去扶他,元挡住他的手,“哥,我没事。”就算隔着一层血缘,封清曲,白黎,才是他的亲人。 两人未至正堂,便看见封清曲来迎他们。“儿还好么?”她看元脸色不好甚是忧虑。 元撑着笑脸,“您哪次都这么问我,我哪次有事?” 封清曲点点头,对白黎道,“你去花厅请长公主殿下过来。” 白黎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元,元冲他摆摆手,让他赶紧去。 封清曲看向元,“午宴要开始了,你也赶快过去吧。” 元点点头,“好。” 这时两人瞧见幽兰走过来,对封清曲施了一礼。 “幽兰姑娘怎么在此,殿下呢?” 幽兰说道:“夫人,我家小公子和莫公子出来散心,眼下不知在贵府何处,我去找找。” “这……”“我帮她找,宴厅少不得您,姨母先去吧。”元道,封清曲应声离开,元便和幽兰分头去寻。 而被找寻的一大一小两人,此时正坐在屋顶上,眼瞅食盒见底,千越还想去抢最后一块被元拓一口塞下的蟹粉米糕。 “上面可是莫公子?” 听见下面有人喊他,千越下意识把食盒往身后藏了藏。待他往下一望,见是元,“元二公子,是你啊。” 他一手揽着元拓,一手抓起食盒,跃了下来。“没想到啊,这么快又见面了。” “嗯。”元看见他手里的食盒,目光疑惑。 “哈哈,这个,我们家小公子饿了,我给他找点吃的。”千越大言不惭道。 “你也吃了。”元拓嘴里嚼完,看着千越说。千越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小孩。” 元露出笑意,“午宴要开了,长公主殿下还派人找你们过去呢。” “好,我们走。”元拓走在两个大人中间,自觉抓起千越的手,另一边也抓了元的衣摆。 元见状把手伸过去,两人一起牵着元拓往前走。 已近正午,日光柔暖,照过花厅的雕花木窗,打在薛琬待着的木椅一旁。 花厅外是一处小园子,看得出刚刚被整理过,外面一大丛迎春开的正烈,金灿灿得甚是夺目。薛琬见外面设了石桌石凳,便想出去待会儿。 她刚在石凳上略坐片刻,单手撑着脸想打个盹,就察觉到有人正走过来。她暗自骂了一声,起保持着托着脸的姿势,注视着来人的方向。走过来的两个看起来都是官家的子弟,一前一后相互推让着,走过来的步态甚是拘谨。 两人看见薛琬正瞅着他们,对上她的眼神都吓了一跳。缓了片刻,立马反应过来,整理自己外袍的衣襟,躬身行礼,“小生冯恕。”“小生江辙。”“见过长公主殿下。” “本想着躲清闲,还能被你们找着,挺有本事的啊。”薛琬扫了他们一眼。 二人身子僵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一齐直起身子,不知如何开口。 薛琬又补了一句,“也挺有胆子。” 这句话不轻不重,二人心里皆是一颤,脑筋转了一圈,冯恕道:“殿下误会了,我二人初来白府四处逛逛,不想在这遇见殿下。”“是,是。”江辙跟着说道。 “行了,又有本事又有胆子的人,还是可以聊聊的。”薛琬换了个姿势,“过来坐啊。” 两人依言,一步分成两步走过来,规矩的不能再规矩的坐下。 薛琬对刚落座的江辙道,“去把屋里的茶拿出来。”江辙立刻起身,匆匆忙忙去拿茶。 薛琬就对一旁的冯恕道:“怎么,你们这还要搭伴的?” “啊?”冯恕没太明白,“殿下,我,江辙是小生表弟……” “哦。”薛琬点点头,“亲戚啊,那我明白了。”总归是沾亲带故,不论谁入得了她的眼,对另一个也不是坏事。 江辙把茶壶及三个茶杯端了过来,恭恭敬敬给薛琬倒了茶。“久闻殿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兰心蕙质,绝代风华。” 千篇一律的开场寒暄,薛琬想着怎么打发了这两个人。“可别,本宫的名声在外,可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听啊。” “怎么会,想来世人从未见过殿下,又作何评价,定然都是误传。”冯恕道。 “比如?”薛琬挑眉,冯恕不解,“什么比如?”“比如,你觉得哪些是误传?” 冯恕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哪有上赶着问别人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的。 他憋了半天,说道:“殿下匡扶朝纲,深明大义,处置几个奸佞本就是替君分忧,只有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才会说……说……” “说什么,心狠手辣?不分黑白?还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啊。” 那冯恕额头已沁出了汗珠,薛琬玩笑道,“行了,劝你一句,以后这种话呢,少说为妙。就没有别的?” 见冯恕有点接不上话,江辙道,“今日一见殿下身姿不凡,定然是洁身自好,想来什么蓬莱行舟之事,定是谣传了。” 薛琬笑了笑,两人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说了一句让她舒服的话,可紧接着两人听见的话让他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那个,还真不是谣传。” 江辙一开始说蓬莱行舟,她还想了想说的是什么,后来清楚了之后才知道,那桩世人传的沸沸扬扬的**风月之事竟然如此出名,出名到被冠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名号。 彼时皇帝薛晟刚刚登基,乘船东巡,过蓬莱之境,驻留了几日。被称作蓬莱行舟此事的主使者,便是甫安长公主薛瑶,与薛晟同是先帝秦昭仪所出,皇帝嫡亲的妹妹,当然也算薛琬的妹妹。 薛晟自诩孤家寡人,对这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百般呵护,薛瑶受尽封赏和天下人的讨好,就对凡事压她一头的薛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论出身,虽然都是嫡亲公主,但薛琬的母亲是先帝原配正宫圣德皇后,薛瑶母亲只是妃妾。论功劳,薛琬是帮薛晟登上帝位的头号功臣,封镇国长公主,名义上有辅政之权。薛瑶没办法真的对她怎么样,就想着法的膈应她。 那日薛晟传了一队乐师前去行舟上助兴,薛瑶见那一众男乐师个个面白皮嫩,而且眼睛甚是不安分。当夜便安排了一众乐师去薛琬行舟上,说是献艺,自然实则献媚。薛瑶派了人堵了行舟上的出口,就等着薛琬明天沦为群臣笑柄。 一帮乐师等到深夜不见薛琬回来,这时候众人不禁焦躁起来,抱怨之中碰洒了一样东西一个乐师随身带着的迷情香。 这香药性甚烈,不一会儿屋里的乐师们都面红耳赤,再也坐不住了。 有人想冲出去,但门被死死堵住,出不去的十几个人只能在屋里被折磨的发疯。一个个都扯了衣服,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吼声,有的干脆拿头不停撞墙想让自己晕过去。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撞开了行舟上的窗户,见到下面的水顿时兴奋的不得了,一下子就跳了下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只是那窗子太小,一次只能跳一个人。 于是偷溜出去喝酒的薛琬回来时在岸上便看见了这香艳的一幕,衣不蔽体甚至有身**嘴里还大吼大叫着的男子,从窗户一个接着一个跳到水里…… 薛琬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镇国陵安长公主殿下兴致大发、如狼似虎之类的话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了。饶是后来薛晟一力弹压,也阻不住人的口舌之快。 “不过也没有你们想的那般龌龊,随你们如何想吧。”薛琬继续道,冯恕江辙似是松了一口气,薛琬看了看日头估计也要开宴了,便直入正题,“两位今日到此,可不是仅仅跟本宫喝这壶茶的吧。” 两人端茶的手同时停住,只听得薛琬继续道:“明知道本宫为何避开在正门与你们遇到,还非要凑过来。知其不可而强为,可不是单指有胆识,还有可能就是讨人嫌。” 两人连忙离了石凳跪地,“殿下恕罪,小人实在无心之失啊。” 薛琬轻嗤,“行了,本宫今日不会把你们如何。一来在别人府邸,二来白公子生辰,总不能做什么不吉利的事。” 冯恕江辙直扣头谢罪,薛琬拂了拂衣袖,“给你们两条路,要么赶紧消失,今日咱们就算认识了,以后也不会为难你们。要么,如你们所愿,你们可以借本宫之力光耀门楣,保你族人荣华富贵。”二人听此言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期待。 薛琬叹了口气,“不过自然有条件,你们以后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可以继续住自己府里,但要随叫随到。娶妻生子自然是不能了,你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如何取悦于本宫,让我高兴。” “你们还有大好年华岁月,或许前途无量也或许一事无成。若你们觉得前路坎坷,自然可以选择不劳而获,自己想好就是。” 二人沉默良久,半响过后,郑重地施了一礼,双双离去。 薛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手中的茶送至嘴边,是大虞的竹林翠,味道偏苦,不如她府上自南佑送来的云峰茶习惯。 薛琬站起身来,动了动胳膊,坐了许久身子有些僵硬。又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莫非又有人来了,“又是哪家公子,方才的话,我可不说二遍……” 她转身而来,定睛望去,从冯恕江辙离去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待他走近,薛琬不禁片刻失神。 身如长玉,雪白的广袖衣衫一尘不染,腰间佩玉,水蓝色的坠子垂到衣摆一侧。薛琬对上他的眼神,如冰雪初融,似是与人淡漠,细看眼底却又是如春水细流,初日照露,柔和一片。 他站定,恭敬施了一礼,“长公主说笑了,白黎见过殿下。” 第五章 风清 () 薛琬还未从刚刚的失神中回味过来,她在大虞奉陵这么些日子,各式各样的世家官家子弟见了不少,长得俊俏的也不在少数,白黎一身的清风傲骨,周身清冽之气倒像从江湖浸染而来,倒是少见。 “原来是寿星白公子啊,免礼啊,公子今日生辰,本宫在此贺过了。”薛琬转了身子,坐的正对他。 “谢过殿下。”白黎道,“正厅宴席已备下,还请殿下移步。” 白黎引路,却始终和薛琬并排着,走得极稳当自然。薛琬作为长公主身份,换了别人几乎处处都是低头为她引路,颇显恭敬之意。 白黎所行之态,是主人家对于客人应有的仪态,只是薛琬确实许久没有遇见过了。 一路无言,薛琬觉得有些不自在,先开口道:“说来惭愧,我在奉陵这些年,竟对白公子知之甚少。若不是受封姨母之邀,恐怕还不知她竟有如此玉树临风的儿子。” 白黎面上挂着笑意,“殿下谬赞了。我与母亲常年不在奉陵,况且殿下早年在外久居,不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薛琬笑道,“原来白公子也知道我早年在外。” 白黎身形顿了顿,薛琬随即又说道:“是啊,又不是什么秘辛,知道又如何。虽说未曾见过,但总觉得公子面熟呢,我是说真的,没有刻意客套的意思。” “或许吧。”白黎道,“既然都曾经是身在他乡之人,也许真的见过呢。” “白公子说的倒是有道理,如若当真,那还真算是机缘巧合了。”薛琬道,只是白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止住了。 步行至宴厅,众人皆已入座,都在相互交头接耳。此时从门外进来两个身影,不由得引他们打量而去。 这一男一女,一白一青,一个似玉砌冰雕,一个如琪花瑶草,千越在一旁细瞧,竟然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些登对。 还是白府家主白青桓的起身打破众人这份遐想,“长公主殿下驾临,不胜荣幸,请殿下上座。” 薛琬略一点头,走到客座第一位,幽兰已等在那里,旁边是她那拍着手不知道高兴什么的儿子宋元拓。 薛琬这才细细打量了一次白青桓,虽说久仰大名,但她真的得见真人还是第一次。 她还在青鼎门学艺之时,便听说大虞第一剑客白青桓如何执剑行世,惩恶扬善。 因为同样是剑法高超,容颜俊美,在白青桓年轻之时,于薛琬的师叔越丞被并称“纵横剑义,无出白越”。 那时见过白青桓的几个师兄,对于自家师叔和白青桓究竟谁才算江湖第一美男子之事还争论不休。薛琬只见过年轻的师叔越丞,而看到眼下年过不惑依然风神俊逸的白青桓,薛琬觉得还是自家师叔那样潇洒些的更好。白青桓白前辈,有些太板正了。 薛琬的视线又飘向堂下的白黎,但若白青桓年少之时也如白黎一般,那就另当别论了…… “白某久在草野,对奉陵诸事皆不熟知,今日小儿生辰承蒙各位贵客亲至,白某先敬各位,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白青桓并封清曲起身祝酒,白黎紧跟着起来,余下众人起身饮酒罢了。 白青桓又道:“各位万不要拘束,白某江湖草莽,家中并无太多礼仪规矩。各位都是青年才俊,热闹些才好。” 堂下众人点头称是,之后便是封清曲对着薛琬敬了一杯酒,“殿下,妾身敬殿下,一为殿下屈尊前来,二为谢过府上莫公子救护元之恩。” 薛琬挑眉,登时会意。“封姨母客气了,元算是我半个母家表弟,自然没有让人欺负了的道理。”她的话说的清楚,依旧在饮乐的众人自然都听见了。 众人偷偷摸摸瞅向元那边,元端坐在白黎下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千越笑眯眯地也在打量这些打量人的人。 白青桓并封清曲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借口疲倦离开。余下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们,相熟的不少,自然不会安静待着,有几位已经小声划起了拳。 千越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凑到元那边去,“你竟然会胡话骰子,真是了不得,谁教你的。” “表哥教的,他游历江湖,见识多些。”胡话骰子,从南佑民间传至大虞的骰子玩法,官家子弟都被拘的严,会玩的自然很少。 因着千越挤到元那边,白黎和他换了自己的位置,坐到薛琬旁边。听见元这一句,薛琬笑了笑,“白公子果然博学。” “乡间玩意儿,殿下见笑了。”白黎道。 “刚刚白兄说或许以前有缘得见,说不准是在哪个牌桌上一起押过宝。”薛琬不动声色伸手抢走宋元拓正往他自己小嘴里送的糖糕。 “殿下说的,有理。”白黎笑了笑。 “来日倒可以一起请教,我看元也挺喜欢。”白黎略一点头,“好。” “啪叽”一声,一把折扇掉在了薛琬和白黎座位的前面,薛琬扫视过去,一片沉默。 宋元拓站起来,捡起那把扇子,准确无误地走向把扇子滑脱手的那位公子,“喏,这位仁兄你的扇子。” 薛琬扶额,不知道这称呼又是跟谁学的。那掉了扇子的也不好不接,磕磕巴巴道:“谢,多谢小公子。” 有人站出来解释,薛琬才得知,刚刚她忙着喂孩子还和白黎搭话,那边已经玩起来击桌传扇,只是两个有点功夫的手上一顿拆招,扇子飞了,击桌之人一看落的地方惊得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是要罚酒三杯还是演个什么助兴呢?”薛琬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倒酒了。 “不不不不……”那边一众人连连摆手,“您没参与,当然不能罚。” “击鼓传花的规矩谁都懂得,今日又是喜庆聚宴,独独在本宫这里扫了兴可不好。”薛琬慢悠悠道,“本宫可不会什么舞啊乐的。”那杯酒就要往嘴里送。 这时旁边听得白黎道:“殿下,不必。”他起身,“既然如此,白黎便献丑为诸位抚琴一曲,谢过今日盛情。” 薛琬亦来了兴致,心道白黎如此谦和恭谨之人,琴艺既然可以外示于人,一定不是单单能用一个好字形容的。 “我哥可很少在人前弹琴的。”元道。两人一时找不出骰子,以茶水划痕,一人画圆一人画方,在黑木桌案下起了五子连珠。 “那就是他们来着了呗,我这个人可不怎么通音律的。薛四姐一个劲跟我说曲能动情达意,应该多学学。唉,怎么不说她自己的琴弹得多振聋发聩呢。”千越筷子上沾了水,画下一个方。 “殿下,琴弹的不好吗?”元问道。 千越不住地“啧啧啧”,一副惋惜之态,“有机会可以试试,但是呢,就算再听不下去也不要在面上露出来,她会打人的。” 元忍着笑,随手画上一个圆圈,“你输了。” “诶诶诶诶,我刚刚画的可不是这儿!这不是你的子儿吧,这是方的不是圆,这个棋子是我的!”千越依旧胡搅蛮缠道,“不行,擦了再来。” 不一会儿几个小厮抱着白黎的琴走过来,还抬着琴案摆好。白黎端庄跪坐,亲自调整好琴弦,十指抚上琴弦,随即一段华章流出。 这一曲分明是迎客所用的《嘉宾》,音节快而轻,是喜庆之乐,用在此处自然再恰当不过。 一曲终了,前一弦音还未散尽,又是一曲紧接奉上,这一曲是《辗转》。 《辗转》两解,身世如浮萍,坎坷多变之人,命途多舛,颇含沧桑。另外一意取自辗转反侧,就是一曲所思隔山岳,慕之不可得。 薛琬一向喜欢打探这些杂七杂八的风月之事,以前是江湖上那些侠客的,如今是朝野重臣的。听到这一曲《辗转》,她自然先想到的是第二种意思。 只是眼前这个人,白黎,生得也太仙风道骨了些,待人亦是太友善了些,平白生出些不可亵渎之意。 一曲终了,一音不差,一节不断,四下一片喝彩之声。白黎起身,略一颔首,“献丑了。” 年轻人又自顾自闹了一会儿,便陆续告辞。元拓吃饱之后便泛起困来,封清曲便带了去内室歇息,封清曲并幽兰前去看顾。 千越向白黎讨了几副骰子,喊了元去探讨胡话骰子去了。 薛琬在元拓睡着的侧厅喝茶,白家父子作陪。一盏茶见底,还未续上,只听白青桓道:“长公主殿下既是慕前辈之后,想来对青鼎门武学也略有造诣吧。” 薛琬手上一抖,茶盏撞出声音。白青桓此言,倒不算突兀,他自己便是剑术高手,自然与人谈的多的也是江湖之事。 青鼎门是四国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门派,白青桓口中的慕前辈慕颜清,是她的外祖母,曾经武艺一骑绝尘的女掌门。 青鼎门武学,她当然学过,还不少,只是不能轻易示人。 “白前辈见笑,我虽自小在外祖府中,但天性顽劣,虽说外祖母悉心教导,但功夫依然只学到三式拳脚。青鼎门如此盛名,造诣更不敢谈。” “殿下勿怪,白某一介江湖人,自然对江湖谈的多了些。”白青桓一茶敬上。 “无妨,我也喜欢江湖事,白前辈多讲些,我也求之不得。”薛琬坦然道。 “慕前辈德高望重,却一直无缘得见,也是憾事。”白青桓道,“青鼎门下能者众多,慕南观、越丞、荆晨,这三位慕前辈的高徒皆是一流高手。如今的年轻一辈也个个身手不凡,掌门慕迟,前掌门慕衡,可谓个中翘楚。” 薛琬浅笑,“前掌门慕衡,不过一介不肖之徒,如何担得起白前辈口中的翘楚二字。” “是非对错,原本难分,白某久在江湖,见过的糊涂恩怨账多了。所以一向识人只认本事,不论毁誉。何况慕衡已杳无音信六年之久,她离开青鼎门之时不过十六年纪,就算硬要计较自有青鼎门人,也轮不到外人。”白青桓放下茶盏,而一旁的白黎,手指已不自觉蜷了起来。 “白前辈果然快意。”薛琬道,“不过若人人都能如前辈一般,对自己不明之事少些置喙,这天下就太平多了。” “人心本就是最难掌握的东西,管住别人的嘴或许可以威逼,可以利诱,但如何控制人们心中所思所想却从未有人做到过。就像今日长公主殿下不过是来做客,一些流言便已传出。”白青桓摇摇头,“可见俗人本俗心,天性如此。” 白青桓的目光瞟向白黎,薛琬还想着青鼎门的事,险些没有回过神,后来思忖片刻方知其意。刚刚幽兰与她闲聊,那些子弟都传开长公主殿下准备收面首,冯恕江辙二位公子并未同意的消息,这白家公子倒是和殿下举止亲密,怕是有戏。她也不知道哪里亲密了…… 看白青桓的意思,大概不愿自己儿子和她这样的“俗人”扯上什么关系。“既然知道是流言,白前辈与薛琬,心中有数就是。”她面色有些清冷,白黎看了她一眼,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表。 待到元拓醒过来,薛琬一把拉走玩得不亦乐乎的封千越,打道回府。 第六章 花笑(一) () 薛琬从白府归来的几日,做了许多噩梦。 梦里是一大群人,不,不是人。他们面色苍白,如死人脸一般僵硬。这些人嘴里不住地嘶吼,如同野兽一样,他们浑身上下布满不知是谁的鲜血,然不顾地往前跑着。 他们手无寸铁,徒手撕扯着被他们追赶上的人,在旁人身上留下一道道可怖的血痕,被他们伤到推倒的人,立刻被踩在脚下,发出渗人的惨叫声。 薛琬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鲜血迸发的声音。而更恐怖的是,被抓伤的人,渐渐变得面无表情,脸和那些杀人者一样僵硬苍白……他们变成了新的屠戮之人…… 不知道哪里的声音,“大虞的镇国长公主殿下,亲手灭了大虞,哈哈哈哈哈……”一声比一声大,薛琬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声音离越来越近,近到要刺破耳膜…… 一梦惊醒,薛琬额头上布了一层汗珠,她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漏刻,刚过卯时。 披衣,起身,昏昏沉沉的头险些撞到床边的木栏,她摸到桌边给自己灌了一杯水下肚,稍缓了片刻,好像清醒了些。 如往常一般,穿了青色的窄袖短衫,提了剑到清宜阁后院,舞练起来。 青鼎门剑式共四十九招,都已烂熟于心。而今日,恍惚间,除开剑招之外的一式拨云见月,她外祖母亲自传与她的,无意间被她舞了出来。 薛琬还未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练起这一式,腰间一阵刺痛,她赶快停了下来。拨云见月要极灵活的身形和极快的反应,她久不与人实战,武艺确实下滑了不少。 这曾经她得意的一式,如今也不能够轻易驾驭了。 过了这些年,经历这许多事,她以为自己不会怕了,但如今发现依旧是徒然。 人都是惧怕灾祸的,而如果这场灾祸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那恐惧就会到了极点。 薛琬不在乎名声好坏,但那场未知的祸事,一直让她胆战心惊。六年了,依旧如昨日一般,她如同躲藏一样地过了这些年,但昨日白青桓无心的几句话,往昔又被一下揭开,让她觉得顷刻间被打回原形,无处逃匿。 幽兰自前庭走了过来,见她如此,知道定然又是心神不宁了。“殿下。” 薛琬闻声转过身来。“殿下去歇息吧,我拿了安神汤药过来。” 薛琬平日早起练武,之后去睡回笼觉到午间,除非需要进宫请安,要早些出门。现在也是她平日回去睡会的时候了,只是她这几日对梦境有些害怕,怕梦里的东西。 “好。”薛琬还是点点头,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幽兰不发一言,只是帮她拿了衣服更换,帮她关门。她深知,薛琬心中有事时,一向不喜欢与旁人言说,她想保持她外人心中,那个淡漠,对所有事情不屑一顾的样子。 毕竟外人看来,不惧世俗、富贵至极的镇国长公主,怎么会有害怕柔弱的时候,笑话。 汤药还是有效的,这两个时辰薛琬睡得还算踏实。 依稀听见有人小声叫她,“娘亲,娘亲。”薛琬转醒过来,看见元拓蹲在她床榻,摇着她的胳膊。 “怎么啦?”薛琬摸了摸他的头发,软软的十分舒服。“娘亲,有客人来了。” “嗯?有客人来,谁啊?”薛琬坐起身,问道。 元拓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锦兰没有说,不知道是谁,就只让我来喊娘亲。” 薛琬了然,这两个丫头都知道吵醒自己会被发脾气,就推了元拓出来叫自己。 “好,娘亲这就出去,你先去玩吧。”薛琬拉着他看了一圈,没有弄脏衣服,也没有磕碰到受伤,满意地点点头。 元拓应了声,小跑着出去。薛琬一边纳闷,平日都是叫他们直接拒客打发了,怎么今天还特意叫直接出去,这是来了什么人物,总不能是她皇兄吧。况且她皇兄才没有这个闲功夫来公主府…… 薛琬也没有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披了件衣服简单收拾便出去了。 清宜阁正堂门前,白黎端正地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个不小的盒子,薛琬脚下有点匆忙,又觉得应该注意仪态,见到来人后停住,四目相对。 白黎还是白衣在身,不管今日换了件金线绣纹袖边的外衫,更显了贵气。 薛琬瞥见他腰间坠着一枚玉佩,黑白双鱼相互交合,一半墨玉一半白玉。 “我还怕这礼物选得仓促了些,看来这人长得好,加什么配饰都好看。”薛琬道,这双鱼璧是忘了什么时候收着的了,但是这玉的确是浑然天成新奇的很。 且当时薛琬觉得白黎二字,黎有黑色之意,这黑白双色的玉佩也合了他的名字。 “的确是珍稀之物,多谢殿下相赠。”他把盒子往前举了举,“明日花神节,家母让我送了花绣和花糕过来,向殿下贺过。” “哦,烦劳封姨母费心想着了。”她伸手去接,“白公子进来坐坐吧,久等了。” 白黎没有松手,两人手指相碰,薛琬没有什么,倒是白黎往后缩了缩,“无,无妨。我帮殿下拿进去。” 薛琬对他刚才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也就松开了手让他拿进来。 白黎将盒子放下,薛琬打开来看,几匹细心精绣的缎子摆在其中,最上面的绣着桃花图样。旁边还有一个食盒,薛琬也将其打开来看,是各种花状的点心,甚为精美。 花神节在每年三月十五,是以祭祀百花之神,迎春之日。花神节之日女子尽身着花绣衣衫,带自己亲手所做点心上花神庙祭祀祈愿,是以封清曲送来绣了花样的缎子和点心来。 除此之外,花神节前夕,也就是今日傍晚,主街及皇城河上都会放灯庆祝,许多人游船观灯,热闹的很。 “封姨母好手艺啊,以前竟然无缘消受,真是亏大了。”薛琬满眼惊喜。 白黎依旧含了笑意在一旁,薛琬一直觉得白黎露笑之时比他面无表情要好看的多。远在仙人惹了烟火气,一下子可以看得真切了。 “公子既然来了,在这里留了用饭再走吧。” 不待他想拒绝,薛琬又道,“今日元也要过来的。” 早从白黎生辰宴回来便听见千越说要请元到公主府来,昨天还听见他嘱咐厨院的掌厨刘婶元口味偏淡,不要做他喜欢的口味。 薛琬还惊讶了半天,这大少爷吃东西一向紧着自己喜欢的来,因为薛琬照顾元拓这小孩子,做的饭常常不合千越的口,他还常常跑去锦玉楼,现在真真是转了性子了。 白黎倒是也不再拒绝,“好,那便叨扰殿下了。” 两人闲坐片刻,便听得一阵吵嚷声。 “你慢一点。”这是元的声音,比起千越甚是斯文。 千越一脚跨进清宜阁,看见白黎和薛琬。“我说薛四姐起的这么早,刚刚幽兰说我还不信呢,原来是白公子来了,哈哈哈。” 他最后那个笑声语调有些不正常,薛琬笑眯眯地警告道,“你该去招待客人了。” “好好好,你们聊你们聊。”千越嘟哝着,“可真是好不容易能使唤我一回了。” “不用理他。”薛琬道,“应该也快好了,我去看看元拓顺便叫他去用饭了,白公子与我同去吧。” “好。”白黎点头。 薛琬又折回去拿了那食盒,“封姨母的手艺,拿去给小崽子见识见识。” 白黎顺势接了下来,“殿下抬爱了。” 薛琬笑了笑,带着他去了元拓读书画画写字玩耍的地方晓风堂。锦兰正带着他画画刚画了一小会儿,元拓拿的一支黑墨作芯笔头坚硬的笔,这对于小孩子更好握住。那纸上赫然一只牛头熊身的怪物,薛琬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但又觉得好玩。 “拓儿。”薛琬唤道。小小孩童看到人咧开嘴笑了起来,“娘亲娘亲,白哥哥。” 白黎见是在叫他回之一笑,却又觉得这称呼不是很合适。 “你倒是会给我涨辈分,千越瞎教的就罢了,怎么见人就叫哥哥。”薛琬装作数落,元拓揉着脑袋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你说到处给我认外甥回来,人家愿意么?是吧白公子?”她回头看着白黎。 “若是殿下开心的话,都好。”白黎答的甚是自然。 薛琬本以为可以逗一逗他,然而这回答却让她自己觉得有点脸红,“你看这是什么?”她拿了食盒打开给他看。 “哇!”元拓看着精致好看的点心,薛琬瞧着口水就快留下来,“饭后给你吃,先馋着你,但你不许不好好吃饭啊!”薛琬“恐吓”道。 元拓认真地点点头,还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盒子一眼,薛琬嘱咐锦兰先收了,她便拽了元拓走。“走了拓儿吃饭去别画你的四不像……不是……麒麟了,回来我给你画个千越。” “白哥哥好看,我想画白哥哥。”“行……都随你。” 因着有客人到,公主府的午膳摆在了清宜阁前面的花厅,与清宜阁隔着湖水。 公主府虽说是皇家宅邸,但薛琬也并不是拘于规矩的人,是故薛琬白黎和小元拓到的时候,千越已经拉着元入座了。 “哥。”元向白黎打招呼,白黎点头回应,千越便招呼起来,“赶紧坐下吃饭饿死我了都,刘婶上菜!” 主位还是给薛琬留着的,薛琬拉了元拓去坐好,千越夹了一大筷子的青笋烧鱼给元,“这个是刘婶的拿手菜,鱼是前几天我自己钓上来的,快尝。” “嗯,鱼塘总共就那么大,不栓鱼饵都能一钩钩几条,莫少爷真是本事啊。”薛琬夹了菜到元拓碗里,说道。 千越白眼翻上了天,“那也是我自己钓的。是不是好吃?”后面是在问元。 元看着两人说话有趣,清俊的面孔尽是笑意地应道:“好吃,殿下府里养的,莫公子钓的,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这么会说话的啊。”薛琬挑眉,“还是封姨母教得好,连带白公子也是温文尔雅,公子典范。” “不敢,家母承蒙圣德皇后关照,家母才得以保其身。”白黎照着话茬,继续往上夸。 眼见着这帮人有可能一个连一个地夸到大虞开国皇帝甚至到薛琬的祖宗身上,千越听不下去赶紧叫了停。“得了得了,你们不觉得别扭我都觉得难受。快些吃,胡话骰子还得摆几局呢。” 薛琬手上的筷子抖了一抖,千越看着好笑,“正好白公子也会,不要总叫幽兰锦兰来充数了,她们又不敢不当垫底的。” 薛琬暗自咬牙切齿,元拓却信心满满用他那童稚之音喊到:“正好娘亲有个宝贝短刀,可以当彩筹!我娘亲肯定能得筹!” 薛琬一口菜塞进元拓嘴里,“没有的事,小孩子随口说说,我并无此意,别当真啊。” 千越瞬间来了精神,“嘿,你还跟我说那把狮头短刀没讨着,就想自己霸着呗!你儿子都说了,不带反悔的,你不能不给自己亲生儿子面子啊!” 薛琬咬牙切齿地道:“摆局就摆局,你当我不敢的?” 第七章 花笑(二) () 所谓胡话骰子,就是掷骰子猜点数。每人三枚骰子,每个骰子一共有六个点数,除却一点可代任何点数,其他的点数摇出来是几就是几,不可以代替其他点数。 要看自己三个骰子的点数,猜测四人手中每种点数一共有几个。一人先开始喊点数,如喊五个五点,下家若喊开,则四人一齐开,四人手中的骰子点数若超过五个五点,或者正好是五个五点,则喊点数的人胜;若一共没有五个五点,则下家胜。下家若不开,就可跟着往上喊或者放过,由下一个下家选择开或是不开。 公主府的胡话骰子都有彩筹,有时候是一个,这一个当然是薛琬出……有时候每个人出一个,不用多么金贵,图热闹而已。 只是人们一聚起来都是玩够四十九轮,按每局最后喊到几,每赢一局积几筹,输得倒扣,最后得最多筹的人得彩筹。 虽说是各凭运气,但是基本都是薛琬出钱,千越得筹。因着薛琬玩这个运气实在太差,一般都会拉着幽兰锦兰来垫底,而幽兰又有自己的丈夫公主府兵统领扈云章垫着,所以薛琬每回,输得都还不算太丑…… 只是这回,白黎和元可都是第一次来……莫千越刚刚还跟他们吹嘘,说薛琬可是高手,千万不能客气…… 薛琬又不能巴巴地去求他们手下留情,只得悲伤地叹了口气,心痛地把银晃晃的狮头短刀摆上了彩筹桌。 薛琬并白黎等四个人上了赌桌,元拓立刻跑过来看热闹。幽兰给几个人送茶点果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琬一眼,眼底都是忧愁。 各人接了骰盅骰子来,这就开始了。一开始薛琬都是小心翼翼,只有一个两个三个点数这种,轮到她了她敢跟着往上叫。只要超过四个,二话不说就是“过”。 只是这方法当然不长久,虽然筹数是零排第二位,但怎么也是赖皮玩法。 “四姐,可不能这么没意思吧。”千越输了几轮,但筹数和薛琬咬的很紧,他见薛琬一直不开别人的,也不往上喊,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我这不是,热热手。”薛琬道,“七个五点?开!”她上家是元,下家是白黎,听得元喊七个五点果断叫开。宋元拓拍手叫好,仿佛他娘已经赢了。 四人骰子打开,千越一个五点,元两个五点,一个一点,薛琬没有五点一点,就待开了白黎的。 薛琬一看有戏,就算一点可以代任何点数,那也还差三个,总不能白黎那三个骰子都是五点或者一点吧。 白黎慢悠悠打开骰盅,薛琬装作漫不经心一瞥,然后继续云淡风轻。 只有千越看了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那骰盅打开,白黎面前整整齐齐躺着三个一点…… 薛琬刚刚厚脸皮攒的零筹瞬间被扣成了负七……元拓对于自己娘亲运气差都司空见惯了,所以说后来玩骰子他一般都看千越的,所以开了骰子看见千越笑也跟着笑。 薛琬脸上依然保持着她作为堂堂长公主殿下的端庄与得体,“没事,继续啊。” 下一局开始,待薛琬喊到四个三点,白黎却喊了过。四个不算多,完可以接着喊搏一搏,薛琬自然知道白黎也是因为上一局让薛琬输七筹所以故意让一下。 该千越喊,一时诧异于白黎喊过,随口一说:“开。” 意识到自己说错的千越一巴掌拍到额头,薛琬却觉得自己翻身之日终于来了。 骰盅一个个打开,薛琬千越元各有一个三点没有一点,薛琬心想着不会有这么倒霉吧,白黎的面前,躺了两个六点一个四点……桌只有三个三点!她竟然又输了! 千越差点笑的背过气去,饶是元极富涵养,也憋不住了。 薛琬筹数瞬间跌到最底,虽然是她早就猜得到的…… “殿下。”白黎道,“殿下可愿和我换个位置。” “嗯?”薛琬有些不解,难道他是觉得不好意思,可运气不好是她自己的事,换不换位置有什么用。只是白黎一直看着她,眼神坚定,薛琬便答应了,“好啊。” 坐到白黎下家,薛琬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待白黎道:“六个四点。” 他的手依然按在骰盅上,薛琬仔细想想,“七个四点。”输就输吧,薛琬也看开了。 千越喊了开,整桌算上一点一共八个四点,也就是说,她赢了。 又是一局,白黎手从骰盅上拿下来,“六个二点。”薛琬道:“开?” 骰盅打开,一共四个二,她又赢了。 而后薛琬慢慢发现,白黎手在骰盅上她跟着往上喊能赢,手不在骰盅上喊开就能赢。察觉到的薛琬心里一惊,她向白黎投向询问的目光,却见白黎神色如常,对她回以微笑。 薛琬突然觉得老脸一红,虽然以前幽兰锦兰也明目张胆地给她垫底,但这种像是作弊一样的赢,还是一直赢,她倒不是羞耻,毕竟那东西几辈子不曾有过了……她只是觉得,说不出的,一种怪异,像被细小芒刺入了心,还放了一把火。 四十九局过后,薛琬头筹保住了自己的狮头短刀,千越倒是罕见地沦落末位。 他也算个中高手,自然也看得出一点白黎的猫腻,只不过白黎这一手无可挑剔,既算得准桌面上的点数,又知道该让薛琬说多少点数合适。 “四姐恭喜了!得了个宝贝!”千越笑嘻嘻道。“恭喜殿下得筹。”元这话很是真诚。薛琬干笑两声,“谢过,哈哈,常来玩。” “我娘亲赢了哈哈哈,我就说嘛!”元拓又“叛”回来替薛琬叫好,薛琬拍了几下他的头,“你这滑头,风向变得能再快点么?” 将至暮色,就快放灯了,薛琬不想去凑热闹,就允了千越带着元拓出去。千越一并拉了元去皇城河上游船看灯,因为街上人太多实在看不着什么。 “可是我们没有提前几天去城西河口摆渡的船工那里预定啊,现在怕是都没有船了吧,那去坐小船么?”元有点担忧地道。 奉陵的人们可以在皇城河乘舟赏灯,只是普通百姓的船只能在城南的广湖外围划一划,只有城西河口官家的船可以开到皇城河里,从奉陵城中穿过,见识沿岸最繁华的灯会。 但是这些船自然不是人人能坐,必得是官宦子弟富贵人家还要提前定下。 千越让小元拓坐在肩头,一边把元往公主府内西面的落霞园带,“跟我走就行啦,小爷带你见识见识去。” 到了落霞园,一只装点华丽的蓬舟停在园子里的湖面上。而园子西面的墙上,一道小门已打开,湖水竟是与皇城河相通,透过那门还能看见外面稀稀落落的灯火。 元目瞪口呆,千越一边把小元拓接到舟上,一边道:“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府,还能让你跟那群人抢几条外面的船啊。” 震惊之余,元还是坐上了船。甫一坐稳,千越便开始摇起了桨,“坐稳了。” 蓬舟慢悠悠驶出落霞园,穿过门洞,汇入皇城河。两岸是依河而建的屋舍,不少人把小物件放到篮子里,从屋舍的窗子垂下来给船上的人买。因为知道从这里过的都是达官贵人,东西自然不是滥竽充数的,做的都很精致。 “那个布老虎!”宋元拓指着一个篮子,最显眼的一个绣好的老虎,金黄虎身夹杂黑色条纹,威风凛凛,这绣娘手的确巧,眼睛更是活灵活现。 千越摸了摸自己身上,因为薛琬防止他往外跑,钱早给缴走了。他白了元拓一眼,“没钱,谁让你娘亲白让人给她守宅子还不给钱的。” “千越,摇过去吧,我带了。”元掏出一个小钱袋说道。 莫千越眼前一亮,“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元听见他说“我们”,也就了然,觉得好玩就笑了起来。 于是,莫千越刹不住地带着元拓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和吃食,摆了一船。 千越收了船桨让它自己飘,自己躺在船尾手里一包蚕豆,嚼的起劲。“薛四姐这个人,就是太小气,不就多花点钱出去找口吃的,这都不让人出门。你放心,这钱我不给她也一定还你。” “胡说。”元拓擦了擦自己的嘴巴,“明明是你闯了祸娘亲才不让你出来的。” “你个小孩儿。”千越作势拿蚕豆丢他,元拓赶紧抱了头。 “那千越是做了什么好事,让殿下觉得不妥当了?”元来了兴致,换了种问法。 “没什么。”千越摆摆手,“不小心砸了一个绸缎铺子,打废了几个人。”他神色有变,又去够了船桨,“去城东看看吧,听说那边放了十二个生肖的花灯。” 千越不想谈,他砸绸缎铺自然是有原因的。那日他偶然经过,听见铺子里的客人抱怨布匹太贵,那铺子的掌柜说道:“这就叫贵了,那你是不知道这丝绸最贵的时候,寸褛寸金。” “寸褛寸金”这四个字,是薛琬半世之中最屈辱无助之时,被她的亲兄长带着天下人拿来嘲讽她的。 只是那时莫千越不在薛琬身边,没有护她周。就算后来薛琬装作毫不在意,他也明白这人心里的苦的。 千越有时庆幸自己不是薛琬的亲弟弟或是什么别的亲人,不然定是更加感同身受,日子也过得更不快活。 第八章 褛金(一) () 所谓的富贵至极,要么是上辈子一生行善、积了不少的功德,此世得以投身好人家,不用劳碌便可以一世安逸;要么便是身世坎坷,拼上了部身家积攒而得,或者直接便是用命拼得的。而薛琬,就算是另类了,两个都占了。 她出身当然是极好中的极好了,天潢贵胄、贵得不能再贵的天子嫡女命格。只是如今的显赫,也是她搏命搏来的。 只是任她如今多么风光无限,也是有谈之色变的那一段日子的。 彼时公主殿下才不过十八芳华,两年前嫁了皇帝肱股之将镇西大将军宋啸之子宋子澈,夫妻和睦又结了爱果,自然十分得意。只是好景不长,皇后病故,薛琬刚刚在宫中服完自己母后的丧礼不久,大着肚子苦苦支撑,驸马宋子澈战死沙场的讣闻便跟着快马加鞭随着大虞被西戎战败的消息一并传来。 宋元拓便是在那时生下的,孩子并未足月,母亲又大悲大痛,给薛琬接生的婆子们听见这小公子出来后沉寂了一会儿才哭起来,都跪在地上磕头,感谢这小娃娃没带着她们一并被老天收了去。 饶是薛琬是自少时就练武的体魄,也受不住这番折腾。而薛琬后来武艺再不复从前,也是因为这个。 薛琬在自己府中养着不理外事,而奉陵早已血海一片,她陆陆续续听得那些本不想去在意的消息,也渐渐因为势态的严重变得刺耳起来。 皇帝薛澄突然得了中风,二皇子薛佑谋反,四皇子、六皇子为同谋,被三皇子薛伦以叛乱罪诛杀。其余在京成年皇子都逃往封地,路途中皆被西戎刺客刺杀,于是顺理成章地,薛伦监国主政,主持大局。 朝廷中自然有人有疑,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烈,让人招架不住。只是敢于质疑的朝臣,皆被薛伦以扰乱民心,祸乱朝纲为罪名处斩了…… 皇帝薛澄的前三位皇子薛薛佑薛伦都是文皇后所出,薛十三岁被立太子,十八岁早亡,从此储君位置空悬。嫡长子夭亡,次子自然是继位的不二人选,如此来说薛佑为了帝位逼宫也不是说不通。只是薛琬知道,她二哥确虽有争位之心,实是个只知冒进的莽人。而且只要待父皇殡天,朝臣自会拥立他继位,何须造反。 就算薛琬猜得到这是她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三哥一手谋划好的,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待到薛伦把奉陵内的皇族或诛灭或收服之后,也就想起来他这个嫡亲的妹妹。薛琬十六岁方才归于奉陵,与他这个哥哥并无多少兄妹之情。只不过薛伦现在急着继位,台面上的东西要过,要奉陵内极有身份的皇族支持,方是名正言顺。仅剩的这个嫡公主,既有身份又是女子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威胁,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薛琬知道此举无异于助纣为虐,只是她久不在都城,对国政之事更是一概不知,况且新生的孩子需要她照顾,于是薛琬每日闭府不理,暂时不想应对。 只是一个从虞戎边境尸山中爬回来的人,彻底让她躲不下了。 这人是宋子澈的副将,唤作史辉。他回来告知薛琬,本是必胜的烧粮破敌之策,不知为何被对方提前获知,这才使得亲率先锋去烧敌方粮草的宋子澈尸骨无还。宋子澈让他和几个兄弟去传信,叛将乃是副帅晁峰,只是无论他们怎样劝说,无人听信。只是奇怪的是,副帅被疑通敌,薛伦竟不闻不问,还“请旨”封了晁峰定国侯。 好一个定国之侯! 皇子亲自指使副帅通敌,输了战事,西戎岁贡被免,而大虞有继位可能的皇族皆命丧西戎刺客之手……好一出交易,无辜将士被埋葬于凄寒边地,哪里知晓他们的尸体,不过是篡权夺位被垫在脚下的台阶罢了。 薛琬进宫探视父皇为由,在君臣议政的昭和殿见了一身玄色龙袍的薛伦。 “三皇兄,这一出戏唱的真好,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薛琬眸色狠厉,言语却带着戏谑。 “皇妹这是何意,为兄可没有功夫同你打哑谜。”薛伦生的一副文弱书生之相,眉眼和薛琬生得很是相似,颇有勾魂夺魄之意。 “西戎刺客之事,皇兄可查了?刺客可尽数剿灭?何人指使,是否与西戎朝廷有关,皇兄当如何处置?”薛琬道。 “眼下当以稳定朝纲为要务,自家朝堂不稳,如何另论他国?”薛伦回答地甚是有耐心。 “皇兄答的好啊。”薛琬轻笑,“新科定国侯晁峰前阵通敌致使三万将士命丧边地,皇兄既说要安稳朝堂,又怎么能视若无睹?” “这些朝政大事,皇妹不用费心。”薛伦明摆要堵她的口,“眼下父皇神智受损,怕是做不了主。皇妹只需知道,为了朝局,有名正言顺地主政之人才是要紧。” “我还当皇兄已经命中书拟好继位诏书了呢,原来皇兄依旧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皇妹。”薛伦语气已严厉起来,神色却依然温和地很,“你我乃是父皇嫡出,是亲兄妹,自然应该同心同德,你这个时候对我处处针对,是否不懂事了些。” “这就急躁了么?可一点都不像你啊。”薛琬踱着步,“蛰伏数载,一朝功成,可不能断送在这一时的急切上。” 薛伦的神色反而阴冷起来,他盯着薛琬,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眼前这个皇妹昨日还明明只是个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小女子,自己现在却不认得了。 “三皇兄十五岁时上呈过一封奏折,名为大虞国景述,上面说了要内修国政,压制世家大族,严化国法,禁止土地大量兜售。对外可以商联南佑,以和亲入质稳住上漓,收服西戎。” 薛琬面不改色,“如何具体施政虽然并未在奏章上说明,但我不信三皇兄没有细想过。父皇当时并未给你答复,但后来大虞几年之内的国策有许多与你述中提及大致吻合。” “皇妹今日,倒是令为兄刮目相看。”薛伦走近,笑容更加诡异。 “明明有宏图大略,有胆识的是你。皇长兄不过是占着仁孝的名声,不如你敢于进取。二皇兄是整日喊打喊杀,却无谋略。奈何父皇与母后,偏偏不愿高看你一眼。”薛琬脸上挂了嘲讽的笑意,她看到薛伦脸上已经有些扭曲,那压抑多年的愤恨似是要藏不住了。 “谁让你,太固执己见呢,你明明知道,父皇母后都是说一不二之人,他们要休养生息,偏偏有一个自诩奇才的儿子,要这个时候大改国策。你这不是明摆着惹他们不快?” “什么休养生息?不过是不愿去惹那些霸着朝廷肆意妄为的老东西们罢了!”薛伦眼睛发红,终于不愿装下去了。 “所以,你既不能再激进一些帮他们解决大族把持朝廷的困局,又一个劲要打他们的脸。丝毫不懂得何为顺承,都不如二皇兄动手打几个老言官来得痛快,父皇为什么要多看你几眼?”她说得毫不留情,只看到薛伦看着她的目光寒甚冰窟。 “我竟没有早日觉察,皇妹有如此见识,若早知道你如此有用,定要早早和你联手才是。 “三皇兄可抬举了。”薛琬道,“你觉得皇长兄虚情假意只知奉承,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笑面虎?” “皇妹,你累了。” “你觉得二皇兄是个莽夫,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懂得扩充国力,不知何为劳民伤财?” “薛琬!” “你大逆不道,弑兄戮弟,暗自结党。如今不惜让整个皇族陪葬,你以为父皇母后为何冷落于你,你当真觉得天衣无缝,当他们一概不知么?” 薛伦瞳孔明显震动了一下,而薛琬却变本加厉。 “你想做大虞的皇帝,想开创盛世,却带头通敌叛国,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闭嘴!” “你承认了!” 大殿内突然静了下来,薛琬明显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一样。薛伦的神色骇人的很,薛琬情绪过于激动,亦是心如擂鼓。 半晌,薛伦恢复了他那彬彬有礼的口气,“怎么?皇妹费了这么一番力气,不过是想知道,宋子澈的死因?我记得他出征前,你一纸和离书都要递到我们那位父皇的案头。他一心想着别人,你如今却为他来讨公道?” 这次措手不及的轮到薛琬了,待目的被看破,剩下的就是杂乱无章的无力的反抗。“我不只是为了他。” “哦?”薛伦挑眉,“难道平日素来冷眼旁观,对国事知道也装作不知道的皇妹,如今是为那些无用之人请命的么?” “皇兄,我还称你一声皇兄。但大虞不能毁在你手里。”薛琬稳了稳神色,说道。 薛伦冷笑,“怎么,你还想做什么?”他逼近,“你还能做什么?” 薛琬心里一惊,的确自己一心想着宋子澈为何而死,却不想自己后续又该如何。 “我只问你一句,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今日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你还能做你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薛伦道。 “做你的帮凶么?”薛琬往后退了两步,“我父母丈夫皆是为你所害,我要帮你?” “好。”薛伦扯了她的胳膊,拉到殿外高高的皇殿台阶之上,可以一眼望见宫城外。“皇妹,奉陵西三百里处的豪州几日前发了洪灾,现下已有几万灾民到皇城来,乞求我们救救他们,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薛琬想挣脱开,却发现薛伦其实功力不浅。她产后虚弱的很,竟然挣不开。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甚至已经起了打家劫舍,铤而走险的念头,短短几日京中已有四五起粮店遭劫的案子了。但这些人,也是大虞的子民。皇妹,想不想救他们于水火?” 薛琬没有回答,她不知薛伦到底是何意,有何打算。 突然,薛伦扭住她的胳膊,在她胸口重重打了一掌。薛琬一时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紧紧握住了一旁的石栏,不至于摔下台阶。但倒地的她发现自己刚刚实在大意了,她根本接不住薛伦这一掌,胸口痛的很,怕是现在暂时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 “来人!带公主去青雀街。”薛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吩咐宫中禁军前来,“传诏给那些灾民,拿到公主殿下身上的一寸衣缕,可在银司属换得一寸黄金!” 第九章 褛金(二) () 青雀街头,青黑云朵压在皇城之上,天色昏沉。禁军围了一圈又一圈,个个身着厚重的寒铁铠甲,用一张阴森的面具遮着半张脸。街口是几个不住地往这边探头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他们或是自己看了,或是找人问了,那贴在墙上一大张皇榜上面写的是什么。就算这诏书有多么荒唐,但他们,还是想来看看,毕竟万一是真的,有金子可以拿呢……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是面色阴冷绝望双手被缚的薛琬。刚刚内侍来传话,若是薛琬答应三皇子的条件,不再与他为敌,立刻就能回到公主府。 这是,在给她台阶下?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威胁她。薛琬瞧着越聚越多的灾民,那打量的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那些人的脚步也一点一点朝她靠过来。一人一寸衣褛,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第三个,薛琬想象的到,待到人人都一起成了施暴者,就没有人觉得自己有罪过了……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薛琬心下大惊,华丽宫服长长的衣摆被一剑斩断。持剑的是看管她的禁军统领,“得罪了殿下。”毫无温度的致歉,他径直走到那群灾民面前,把手中的截断的衣摆扔了过去。 那群人不敢近薛琬的身,但是扔给他们的便不可能不要。众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有人动了手扯了一大截,拿着就向银司属的方向跑过去。 有人先动了手,后面的人便不再顾忌,疯狂争抢起来。皇室衣料,轻薄但结实,东拉西扯之下,破碎的甚是丑陋,连同那灾民的黑色的手印,肮脏的不成样子…… 得了衣褛的人都头也不回地朝银司属而去,都怕慢了一步手中的会被人抢了去,或者慢了一步旨意会突然收回。 那一段长长的衣摆被十几个人瓜分殆尽,剩下的没有抢到的,一个个大吼大叫地骂着人,或有妇女带着孩子哭声连天。而剩下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薛琬……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刚刚去拿衣褛换了金子的人跑回来,大声吆喝显摆,随后又向城门跑去。 得知是真的能换金子,剩下的人脚步更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薛琬的心里越来越凉,她怕么?当然怕!这群人会当众一寸一寸撕光她的衣服,把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狠狠踩在脚下。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人已经在往前走了,他们畏畏缩缩地看着两边的禁军,脚步还在小心地往前挪动。 薛琬紧盯着他们,离自己就只差一步的,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个子高挑的男人,停住了脚步。他因饥饿显得甚为突出的眼球有些吓人,他壮着胆子走到这,但不敢对上薛琬的眼神。那是一种愤怒、讥讽却又痛苦的神色,她双目通红,看着这群人。 “俺……俺孩子真的快饿死了……”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心一横,猛的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子,感觉手探到衣料,慌忙地扯了下来。 “啊!”惊呼的竟然是后面没有敢过来的几个妇女。薛琬低头一看,那人扯的太快太猛,薛琬顿时衣领大开,领口露了雪白的一大片。 几个人看见这男人扯的足够几个人分了,就匆匆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分了个干净。 大虞民风可没有那么开放,薛琬如今衣不蔽体,换做平日根本没有人敢多瞧一眼,而如今反而被更多人盯着,像盯着金子一般。不错,她在他们眼里就是金子,是命。 这几个人之后又没有人再过来了,薛琬脸色苍白成一张纸,唯眼睛是血红色,如同鬼魅一般。 “殿下,你真的想继续出丑么?”那统领走近,又问道。 薛琬盯着他,紧咬着下唇,不一会儿便淌了血丝出来。 “殿下万不该逆着三殿下来的。”统领笑了两声,“谁让皇后曾说,就算没有一个皇子堪当大任,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选公主您继位,都不可立三殿下为储君。” 薛琬反而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又凄厉,很是骇人。“他咎由自取,干我什么事!” “同样是自幼体弱,三殿下就是险些被舍弃,而您却被皇后拼死护着,还送去文家请名医救治。分封爵地,他一个皇子竟比不上公主你。他半生想着如何经世济民,却被远远抛诸脑后,被自己亲生母亲说连一个女人都比他有资格……” 天色已暗沉地不像话,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街上出现一个个黑色的印记,渐渐连成片。 这统领自然是跟了薛伦许久,知晓这么多原委,如今说出来,像是在为薛伦控诉。只是此情此景,手里拿刀的是他薛伦,任人宰割的是自己,现在这个统领反而在为薛伦抱冤一样,薛琬觉得甚为可笑。 “所以呢?你在为他委屈么?”薛琬几缕细发沾了水贴在脸上,雨水从破了的衣领渗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殿下是被逼无奈!” “自己痛苦,所以要加注别人的痛苦。你们如此英明的三殿下,脑子里一心想的是得到,得不到就要报复,立他为储,才是笑话!” “你们还愣着?过来!”统领不再跟她争论,直接向犹豫不前的灾民喊到。 听得这一声,众人便纷纷往前走。 外衣早已被扯得稀碎,薛琬白皙的小腿和胳膊已经遮不住。薛琬的眼睛里只剩戾气,男人们已不敢上前,都是推着一边磕着头一边喊着“造孽”地妇人们,一边争抢一般撕走她就快遮不住的衣服,跑去换金子。 那最后还要扑过来的人突然收住了脚步,惊恐地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薛琬蓄了许久的内力,突然挣开了束缚。她站在那里,紧握了双拳,衣衫破得不成样子,头发贴在脸上,血红的双眼和嘴唇,样子很是吓人。 一众禁军皆拔了刀对准薛琬,那统领也惊了片刻。后来想起薛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缓缓朝薛琬走过来,刀刃相向。薛琬了然,薛伦一早定是吩咐了不能留她活口。 她自己知道,自己早就不能置身事外了。只是没有想到,薛伦会对她也赶尽杀绝。 近两百身着重甲手执利器的禁军,赤手空拳瘦弱单薄的薛琬,怎样看都没有胜算。或许两年前的她,寒霁在手武艺傍身,这些人她还真不一定对付不了,只是如今…… 外围传出一阵惨叫声,薛琬和对峙的一众人望过去,一个青衣剑客已冲入人群,招招致命,不一会儿便倒了不少人。 “师叔。”薛琬小声道。 统领没有忘了职责,挥着剑就向薛琬劈来。薛琬躲闪,凭着招式勉强支撑。 “四姐!”一句喊声随着一道黑色身影落在薛琬面前,千越一脚踹开禁军统领,“快去北城门,他们都在等着你出城。” “你们呢?”薛琬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师叔那边。 “这几个喽我和越前辈还应付不了么,你先走。”千越急匆匆地喊到。 薛琬点头,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尽快离开。她顾不得自己如今多么狼狈,转身向着北城门跑去。这一路耳边回响着打杀声,薛琬有些恍惚,不知是追她的还是千越师叔他们那里传来的。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薛琬还没反应过来,一顶覆着青纱的斗笠突然落在她头上,把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隔着青纱,她看到那匹马在她身侧停住,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跟我来,我带你走。” 第十章 靡靡 () 薛琬从小到大,享过的富贵旁人想象不到,而受过的苦,亦是旁人想象不到的。就算千越自薛琬回京起已经在她身边待了这些年,亦有许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千越元还有小元拓坐着的行船还在皇城河上慢悠悠地飘着,皇城河两岸灯火通明。因为是花神节前夕,放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状明灯。花神节皇家不设禁忌,是故百姓们也多放牡丹灯祈求富贵。奉陵西的花神庙整个被祈愿灯装饰成一座金屋,直至晚间依然有信女前去祈福祝祷。 千越看着岸上的人来来往往,剥的坚果壳洒了一船,元拓闹了好一会儿就有点困了,此时正伏在元的腿上打着盹。 元解了自己的外袍盖在元拓身上,还一边轻拍着小元拓的后背。 “呦,你还挺会哄小孩的。”千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冷不冷啊?”元摇摇头,“轻声些,小公子睡着了。” “不用管他,就他那睡相,八道天雷都未必劈的醒。你是不知道,有一次薛四姐带着他出去,雨天看不清路,马车轧过好大一条沟,颠了一尺高,这孩子当时在睡着竟半分没觉得。”千越说着。 “小孩睡熟当然是好事情,毕竟还在长身体。”元见一阵风吹过来,帮元拓挡了挡。 “是啊,他出世的时候并不太平,现在能安稳地睡个觉当然是好事。”千越叹了口气。 “呦,两位小哥尝尝我们家的酒啊,姑娘们亲手酿出来的,拿艾草熏过,暖身的!” 千越元望过去,左边岸上的一家窗子边,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大姐卖劲吆喝着,两边的窗子打开,几个妙龄少女挤在窗口冲他们挥着手,屋檐下灯笼照着,这几个女孩确实是打扮过的,香肩半露,长得还不错。 千越轻嗤,“得了吧,这一看就不是卖酒的。” “酒的话,其实是有的。”元道,“但如果还想离近点看看那些姑娘,可以问问那大姐能不能进去暖暖身子。” “你你你……”千越瞪大了眼睛,“你去过?” “嗯……但是不是那种……”元面色一窘,“我大哥的朋友带我去的……” 千越了然,元旭和那帮狐朋狗友定然没有安什么好心眼,“谁带你去的,我再帮你揍一遍。” “啊?”元愣了一下,继而摆摆手,“没有没有,他们没把我怎么样。” 元不愿跟他说实话,千越知晓他也是不想给人惹麻烦。自从知道上次自己在锦玉楼打了几个杂碎,元却被信国公罚了一夜的跪,直到听到薛琬介入此事才寻了个理由放他出来,千越便知道元在家中的日子确实很难过。 “凡事不要太忍着,人活这一遭,本就没有谁比谁的命金贵,凭什么让那起子小人骑在自己头上。”千越看着元道,“你和四姐都是,看着都累的慌。” “总要有人忍着,才能让亲者不用忍着。”元沉默片刻道,“听起来拗口,不知你可明白?” 千越细细回味他的话,默默点了点头。“是我肤浅了,谢元先生赐教!”他冲着元一抱拳,“冲这个,我得请你喝酒!当然,钱你先付!” 元笑了笑,“好,那你可真得记得还。” 千越复摇起船桨,朝着岸边一家大的酒肆而去。 公主府内,白黎要等元回来一道回白府,便暂留了府上。用了几盏茶,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起来。 “他们这一去,定然要等天都黑透了才能回来呢。”薛琬手指敲着桌案,“而且,千越一定会去喝酒。” “既是花神节喜庆之日,莫少爷饮些也无妨。”白黎道。 “哼,喝酒归喝酒,他身上可没有一分钱。”薛琬转念一想,“定是元先垫,他哄人家说我来还钱。” 白黎轻笑,“殿下和莫少爷都是性情中人,想来每日相处定是十分有趣。” “当然有趣,他领的是护卫的职,享的是大爷的福。”想到千越,薛琬摇摇头,一脸嫌弃。“如今奉陵太平,我府上有扈云章统领府兵,确实用太不着他。只不过让他少出门给我惹祸,天天不是嘲讽我琴艺就是用骰子套我的东西。” 薛琬看见白黎的眼光,也知自己好像有点喋喋不休了。“白兄也别觉得我话多,我这人呢,遇到投缘的人就容易多念叨几句。” 白黎摇摇头,“殿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没有兄弟姐妹,与元见的也少,听殿下说些趣事也是有意思的很。” 他停顿片刻,“殿下也喜欢弹琴?” 薛琬一怔,干笑两声,“喜欢是一回事,弹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意?”白黎问道。 “就像我每次都喜欢喝酒,但是每次都醉醺醺的被人扶回来,然后下次还会去……” 白黎若有所思,“殿下若是喜欢,我倒想知道殿下如今的技艺,看能否帮帮殿下。” 薛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吩咐人去取她的琴来。 听了薛琬半柱香的琴后,白黎松了紧握的拳头,“殿下……” 薛琬早料到如此,白黎算是忍得极有涵养的了。 “殿下,是不是,琴有什么问题?”白黎走过去打量那琴,只是转念一想,公主府的琴哪里有不好的。 “这琴可是把古琴,留了一百多年了。”薛琬道,“加上琴身所用的长了一百年的松木,这么一想,这琴都能成仙了。” 白黎拨了一声冰弦,厚重而毫无杂音,隐隐回响。 “不过它也确实妖里妖气的,这把琴,叫靡靡。” 方寸一乱,白黎指下难得的一声急促的弦声,不是很悦耳。 “前朝华晋的大乐师松维亲手所造,花了十几年呢。还有个俗气的名字,叫公主琴。”薛琬轻笑,“有趣的很。” “公主琴?”白黎稳了心神,问道。 “因为这琴的历任主人,基本都是天潢贵胄,其中也有那么几个公主,我也算一个。”薛琬把手放在琴弦上,“不过,这名字也不是很吉利。” 对上白黎的眼神,薛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靡靡之音,亡国之君。华晋一朝便是毁在只懂得声色享乐的天子手上,才被我皇祖父替天行道取而代之的。” 薛琬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自己祖父有哪里不妥,继续道:“这琴自华晋亡国后在一个公主手中,这公主在大虞立国后随着她兄长,被我祖父封作敬德公,一起到了芜陵。只不过几年后,这公主又和敬德公参与了叛乱,被我父皇带兵清剿了。” 白黎神色凝重,手指紧紧勾了琴弦。薛琬见他如此,停住不言。直到白黎觉察到自己失态,赶紧放了手,那手指却已勒出一道细细的紫黑色痕迹。 “加上这琴此前的主人好几个死于非命的,所以人们后来便说这琴不吉利。不过我父皇不信这些,待我回京后,这把琴也添了当嫁妆。”薛琬叹了口气,“说起来确实是不吉利啊,我得了这琴,差点就死在奉陵。不过后来有命回来,看起来还比以前更得意了。倒是也听见有人说,我命格硬比这琴还邪门,这琴被我镇住了。” “殿下心本赤纯,何必理会那些言语。”白黎道,“无需自寻烦恼。” “理会早就不理会了,不过,白兄怎么知道我心性赤纯与否?”薛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殿下若是心有旁念,便不会这样问我。”白黎正色道。 薛琬笑了笑,“我不过是闲居奉陵,想图个安宁,其他事也不想多管。赤纯不赤纯的,也无所谓。” 外面传来千越并元的声音,薛琬并白黎走到门口,看见元一手抱着半梦半醒的元拓,一手撑着比他身量略高的千越,很是吃力。 “怎么,我就说喝酒去了吧。”薛琬抱着双手,幽兰赶过来,把元拓抱走。 “我就,一点点。”千越站起来,“拿手比划着。” “喝成这样还带着我家拓儿坐船,他没被翻到皇城河里去还真是命大。” “我没喝醉!”千越脸上通红,站直了道,“他非要扶我,哈哈哈。” 薛琬一脸嫌弃,赶紧招呼几个小厮把他架走。对着元道,“他欠你多少钱?” 元见她料到,“无妨,只是买了些吃食,他说发了每月的银钱还我。” “他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吧,我不发他银钱已经好几个月了。现在欠你的钱我倒不好不给他了。”薛琬看透一切,元笑了笑,“殿下睿智。” “那就让他欠着吧,他前几天赔锦玉楼的银子早够了一个月银钱了。”薛琬不吃这套。 元也没有其余神色,千越告诉他薛琬定是嘴上说不还,下个月银钱一定能拿到手。白黎走到外面,对薛琬施一礼,“殿下,天色不早,叨扰许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薛琬点点头,“好,那便回去吧。莫让封姨母觉得你们在我这儿会有什么不测。” 两人莞尔,双双告辞。 第十一章 宫宴 () 每逢初一十五,薛琬作为长公主是需要进宫向宫中长辈及皇帝皇后请安的,虽然宫中现在没有长辈,薛琬也时不时变着法地称病不去。三月十五花神节,皇后在宫中办了宴席,这便不好推脱了。 送走了白黎元,薛琬便哄着元拓又吃了点东西然后早些睡下,折腾一天她自己也累的很,跟梦里的白黎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清早都忘了。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白黎,幽兰锦兰就赶紧过来给她更衣打扮,准备进宫的行头。 薛琬在府中懒散,有时候发髻打量懒得梳,只是每次进宫,她必定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个。 当然有的是人说她太过奢靡,只是薛琬心里清楚,说她的这些人中有的是中饱私囊的。她花的是自己封地的贡税和皇帝的赏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况且,当初薛晟坐的皇位是一半靠着薛琬才拼来的,她的功劳太大,薛晟就容易被人诟病。如今人们多觉得她只懂得享乐,是个无能之人,当初争得皇位的功劳才能渐渐都落到皇帝薛晟身上。无关其他,薛琬只是想太平,越太平越好。 只不过,她想顾得上大局的太平,自然要忍一忍鸡毛蒜皮的风波。 “呦,这不是陵安姐姐么。”薛琬刚下了马车,便听得这娇嗔而刺耳的一声,看都不用看,薛瑶。 “早。”薛琬牵了元拓下车,含着得体的假笑,回答道。 元拓也很是有礼,“元拓拜见姨母。” 薛瑶伸出她那水葱般的,指甲用花汁染成桃红色的手摸了摸元拓的小脸,“几日不见,拓儿又长高了呀。还是陵安姐姐周到,就算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带的这么好。唉,我可真是太无能了,就算贺严俊在家和我一起,也总是看不好我那小儿。” “知道看不好呢,要么好好去学学,要么交给乳母。你要不要再大点声,让奉陵的人知道你不会带孩子?”薛琬牵了元拓到自己身边,回敬道。 “我只是夸夸姐姐,姐姐生什么气啊,说笑而已,况且我说的有哪里不对?”薛瑶脸上不是装作委屈,而是一脸看笑话。 论给薛琬下不来台,薛瑶可不是那种人前装委屈人后使绊子的主儿。后廷乃至前朝都知道薛瑶和薛琬不睦,她也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地不睦。薛晟对他这个妹妹溺爱的不像话,若是她过分了无非不痛不痒地指责几句。 “贺严俊前几天因为军务渎职被皇兄骂的不轻,你有空在这耍嘴皮子,倒不如好好相夫教子。不是仗着你的威势你的驸马就能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再不小心些,我倒不介意让你也尝尝一个人带孩子是什么样。”薛琬不想跟她继续理论下去,但这话也不是吓唬。当初起兵时薛琬联络的将军官员,加上她母后曾经在朝中的势力,捏住一个人的罪过可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况且贺严俊犯事是事实,真惹怒了她,让薛晟治他的重罪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瑶盯着薛琬的背影,面色尽是怒意。 薛琬知道,除了嫉妒之外,当初自己的母后治理后宫很是严苛,确实不曾看顾她们母女。特别是在薛晟被派往上漓国为质子之后,秦昭仪和薛瑶被其他嫔妃欺负吃了不少苦,只是文皇后无暇顾及,也让薛瑶从小记恨。但是,这也不是她现在可以得寸进尺的理由。 进了后廷给皇帝皇后见礼之后,皇后便领着女眷们去祭拜花神娘娘。在人群中,薛琬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妃子,长得甚是超凡脱俗。待看到她正脸,薛琬不由得感叹,这才是真的谪仙下凡! 开席之前妇人们各自寒暄,淑妃和薛琬一向走得近,薛琬便坐到她旁边去。 她四下望了望,“今日琪儿没有来?” “齐王殿下染疾,邵阳郡主今日一早派了人来向皇后言明,要去照顾兄长。” 薛琬点点头,“倒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是啊。”淑妃称是,“郡主这些日子进宫也少了。” 薛琬又远远看见那个新美人的身影,便向淑妃问及此人。 “哦,那个啊,是陛下新纳的宁才人。”淑妃看了看那女子坐的地方,“可也不算是新人了。” “嗯?此言何意?”薛琬问道。 “这宁才人闺名宁蓁,其叶蓁蓁的蓁。原先是废帝的嫔妃,一直被关在掖庭的。” 薛琬心里一惊,想到这曾经是他三皇兄薛伦的嫔妃,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抵触。“身处那样的境地还能被皇兄瞧见,怕是不简单的。” 淑妃点点头,“自然不会是个毫无心思的,只不过她进宫服侍这些日子对各宫都是毕恭毕敬,言行也极是安分,一时确实看不出什么错来。” 薛琬还想说些什么,那宁才人竟已经走了过来。步态轻盈,含笑两靥,美得不落俗尘。“长公主殿下安好,淑妃娘娘安好。”宁蓁恭敬施礼。“起来吧。”见薛琬没有说话的意思,淑妃虚扶了人一下。 “臣妾刚刚伺候陛下,今日长公主殿下进宫,臣妾特来见礼。” “嗯,好。”薛琬语气如常,“宁才人客气了。” “殿下,这是臣妾备的一些薄礼,还请殿下笑纳。”宁蓁示意侍女端过来,她亲手揭开,是一把镂空雕刻的竹扇。那刻扇的竹子青翠非常,是大虞南佑交界之地独生的常翠竹。 薛琬心底不由得对这女子刮目相看起来,她倒是把自己所好摸了个清楚。她自己伸手取了过来,仔细端详,“有心了,本宫在此谢过。” “殿下喜欢便好。”宁蓁脸色露出喜色,笑得薛琬心里一股暖意,心道这女子的确不是凡品。 宁蓁离开之后,薛琬若有所思,这时淑妃杵了她一下,示意她皇帝皇后过来了。 薛琬回到自己位置上,右边第一位,与其他女眷一同行礼。“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待薛晟说了平身,众人方在自己席位坐好。薛琬跪坐得端正,以防自己儿子学自己坐姿不端。 “今日花神节,朕惟愿天下安定,百姓合乐,诸位御妻皇女当为天下女子表率,恭谨敬慎,温良贤淑。”薛晟道。 “谢陛下教诲,臣妹谨记。”薛琬随其余人一同道。 第一杯酒下肚,紧接着是皇后道:“陛下心系天下,本宫便祝诸位妹妹青春永驻,如意安康。” “谢皇后娘娘。” 皇后说完后薛琬觉得终于可以稍微松快些了,却听得薛晟那边一句,“琬皇妹。” 薛琬一愣,这称呼甚是奇怪。薛晟平日都叫她的封号陵安,或者直接称四皇妹,这琬皇妹三字虽不如他叫薛瑶“瑶儿“”阿瑶”“瑶瑶”之类的肉麻,但对于薛琬来说已经很为少见了。 他怕是有事找我了。薛琬心道。 “琬皇妹,东藩属国进贡了两顶珊瑚珠冠,甚是华贵。今日朕派人送了一顶去皇后宫中,朕还留了一顶给你。” 他一定是有事找我了,薛琬笃定。 面上依然恭敬无比,“臣妹叩谢皇兄。” 今晨她和薛瑶闹了一通,以薛瑶的脾性她不可能不说与薛晟。就算如此,他还这样给她面子,不是有事是什么。 第十二章 阅甲(一) () 待宫宴结束后薛琬出了宫,中书谭大人在街上“偶遇”到她,薛琬这才得知薛晟要找她帮忙的事情。有关如今的朝廷大事,阅甲阁集会。 大虞的阅甲阁集会是沿袭了前朝华晋的选才制度,三年一度的四月阅甲阁集会,不论寒门世家不论文韬武略的才俊,皆可入阅甲阁参加集会。这些人可以在其中对谈学问切磋技艺,亦可投名递状,以才学武艺为凭,博得名声赞誉。若有阁首中意者,可被直接举荐,皇帝亲核后就可入朝为官。 阅甲阁的几位阁首向来由学问大师、高位官吏担任,名义上不得偏私一视同仁,但谁不知道,阅甲阁一向是半个官场,也是最清白的肮脏之地。 除了阁首,能来阅甲阁参与集会的,往年都是非富即贵,寒门子弟甚少。不仅是因为寒门子弟毫无门路人脉,极难出头,在阅甲阁的一个月内吃穿用度皆需自理,花销不可谓不大。 薛晟新帝继位想要做出些政绩来,便想先从整顿吏治开始。今年的阅甲阁修了许多寝舍,还盖起了饭堂,足够寒门子弟日常所需。他想杀一杀当今世家大族把控朝廷的风气,首先想从新晋子弟着手。而除了盖寝舍饭堂鼓励寒门子弟入京之外,还有就是今年的阁首,不能再如以往一般只是过个形式。 所以薛晟今年请了一位老儒生,文人都奉之为泰斗的人,文太公字钟讫。文家本家位于滁陵,是自前朝起就名传四海的文墨大族,族中子弟皆是风雅名士,朝中也多有文家人任职。因薛琬的母亲文氏做了皇后,文家的家主便得了清国公的爵位。文钟讫乃是清国公之父,文家乃至朝野说话极有分量的前辈,也是薛琬该称一声伯外祖的人。 文家世代行文,偏偏薛琬的外祖父,文钟讫的三弟,年少时的文三公子不喜诗书只爱武学,不顾族人反对自身出门拜师游历。他性子洒脱,不爱拘束,族人都只道文三公子是个另类。但就是这个另类,俘获了青鼎门武艺最高强的女弟子慕颜清的芳心,慕颜清即掌门位后文三公子便同她留在了南佑国方寸山。 就在大家都觉得文三公子自此就算和文家断了关系时,他和慕颜清的独女被当时还是皇子的薛澄一眼看中娶了回去做王妃,一番夺嫡之后,这个文三公子的女儿成了皇后。曾经族人眼中最为异类的文三公子,现在应该称三老爷,却生出了一个带给文家最大荣耀的女儿。这因果之事,也是难说的很。 薛晟此次请了文钟讫为阁首,但想告知于这老爷子,今年要多多提点寒门子弟。只是他堂堂皇帝不好开这个口,只能让薛琬代劳。毕竟文家是薛琬外祖父家,薛琬自小也是在文家长大,她来打点也最为妥当。 只是此事落在薛琬头上,对她而言虽不难办,却很是伤情。她与文家常有逢年过节时的往来,而跟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脸问候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在她被薛伦所逼,离开大虞去往上漓寻薛晟和他一同起事的这一年多,她的孩子宋元拓名义上由文家照管,但其实一直是她外祖父母替她照顾。只是她不敢去道这个谢,一旦开了口,往事诸般过错便一股脑涌上来。 薛琬着人备了礼,亲自书信一封让人送去滁陵。她的笔尖顿了又顿,却依然不敢落下那“三老爷夫妇安好”的几个字。最后落了一句“文府诸人安”,便收了笔把信塞进了信封。 几日后薛琬收到回信,那最后的一行字“长公主及元拓公子安”明显与上文字迹不同,薛琬忍不住两行泪簇簇流下,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 中书省给公主府送来一份阁首主事之人,以及参与集会的学子门生名册。薛琬见他送来必是有让自己看的道理,便打开来看了看,文事上薛晟请了薛琬熟知的文老爷子之外,武事上薛晟还令公主府的府兵统领扈云章做了参事阁首之下的主事人。 薛琬想了想,今年薛晟想提拔寒门子弟,就是想让薛琬也出一份力,所以才点了她府上的人。而薛琬需要做的,也是让扈云章在阅甲阁多加留意,世家子弟多有骄横之人,不能让他们生出什么事端。 待到薛琬看见元也在阅甲阁集会之列,突然有了个主意。 而这时被她打上主意的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诶,四姐,你猜我今天在街上听见了什么?”千越在她对面的软垫上坐了下来,倒了杯水就直接往自己嘴里灌。 “你上街了?”薛琬眼皮都不抬。 “啊……但这不重要……”千越兴致勃勃,“你看你就算不出门,外面还是到处在说你啊。今日锦玉楼里说,你没看上白家元家两个公子,他们没过夜就放回去了,八成是没戏了。” 薛琬翻了个白眼,“无聊至极。” “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千越忍不住先笑了两声,“他们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你金屋藏娇,养了个小白脸,这一个就抵得过好几个。哈哈哈哈,四姐最近什么时候见过别的小公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薛琬用看傻子的怜悯眼神看了看他,而随之顿悟的千越赶紧闭了嘴。 “呸,什么丧心病狂的鬼话都编的出来。”千越道,随即玩心四起,“不过四姐,你有没有想过,我虽然比你小了四五岁吧,但是好歹也是个男子……” 薛琬眯了眯眼睛,以挑逗的眼神看着他,媚色尽露。这看得千越直浑身发抖,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惊恐。随后听见薛琬口中蹦出一个清晰的“滚!” 千越也不恼,叹了口气道:“唉,你说你这一天天就是绕着元拓转,我倒觉得,你真招个驸马进府也没什么。” “算了吧,我有府里府外这么一大帮祖宗要伺候就够心烦的了,再添一个太岁爷来,我做什么给自己找麻烦。”薛琬神色恢复如常,随口答到。 “我倒觉得,那白……” “行了,再过几日,你给我进阅甲阁去。”薛琬打断他话茬。 千越猛的坐直了,“做什么?” “叫你去就去,况且阅甲阁揽尽天下英才,你总在府中不学无术,去看看自然有必要。”薛琬道。 “没必要没必要。”千越摆摆手,“我又不去当官。” “那不行。”薛琬一口否决,“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公主府,我可不白养你,更何况再等你成了家……” “哎呀,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千越不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虽然他知道薛琬故意念叨也是存了为他打算的心思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扈云章也会在,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有你在会好一些。”薛琬说道,“你也别觉得会无聊,元今年也会去。” 千越沮丧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他站起身来,“好我知道了,但我可说好,我去了可不去听什么学究讲学,你要逼我我一定把元拓扔到皇城河去。” 薛琬不理他,只听得他在门口重复道:“我说真的!” 第十三章 阅甲(二) () 三月底,天南地北提前递过名帖并被有司查证过的青年才俊便接连入了阅甲阁。 寝舍住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寒门子弟。这二人共用的一间间寝舍,对寒门子弟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影响。但平日骄矜的世家官家子弟,不愿意也没必要受这个苦,奉陵人便待在自家府邸,早晚来往阅甲阁。外城的子弟便包了一个月的客栈住着,毕竟他们又不是计较钱财的。 而既不用计较钱财,又是奉陵人还要住寝舍的,也就千越和元两个人了。千越自然是为了帮扈云章收拾闹事的才要住进来。而元为何住进来,千越旁敲侧击之下得知,信国公并不曾断他银钱,白府封清曲也时常贴补他。但元深知自己迟早要自立门户的,自己开府之事,甚至日后许多事,恐怕信国公不会帮他,他只有自己存下些以待来日。 千越自幼时没了双亲,从小羡慕被父亲母亲疼爱的孩子。而看到元的处境,也知道有亲人也不一定就能过得好。 住的地方倒还好,千越也不是没有幕天席地过。但是吃上,明明奉陵城那么多酒肆茶楼大小铺子,他才不会受这个苦吃饭堂那些寡淡的菜。于是在寝舍读书或是写些东西的元便时常被一把揽走,随之跳出阅甲阁的高墙,去奉陵各处找吃的。 “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两人此刻置身京郊的一家烧饼铺,说是千越跑遍奉陵才找到的最好吃的一家。元嘴里塞着烧饼,尝了尝确实比一般的做得好。但此地距阅甲阁确实有些远,想早点回去又有点怕被阁首逮到的元问道。 “没事儿,那守卫我早打过招呼的。要不然每天我们跳来跳去你当他们看不到啊。”千越摆摆手,一脸不在乎。 “嗯,我以为你功夫那么好,他们应该是看不到的。”元略思索一下,说道。 “啊……要是不带着人一起,他们应该看不见。”千越挠了挠后脑勺。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功夫那么好就好了。”元怅然道,“我小时候我娘还想请师傅来教我的,她连我用的武器都让人专门打好了,只不过……” 只不过封清乐早逝,信国公只偏爱元旭,他想学些什么,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了。 千越安慰道:“我跟你正好反着,我从小就不愿意碰刀啊剑的,我就想摆个小摊卖吃食。只不过后来,除了练武我没别的选择。不过就算当时再不乐意,现在想想也还是有用的。你也不用觉得难过,有我在,你不用学。” 元笑着点点头,低头喝汤。 两人这厢吃得尽兴,千越还没来得及把元拓扔到皇城河,就被薛琬一封书信要求他去听一听阁首们的讲学。 千越本该是武阁的人,但大虞重文,权柄大部分在文臣手中,薛琬自有用意。 今日是朝廷的任职二十年之久的老中书傅大人,一个正正经经的老儒生讲学。元听得津津乐道,千越那边眼皮已经睁不开了,手肘撑在桌上脑袋一顿一顿的。 这傅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对于薛琬一贯作风颇有微词,眼下看见她府里的人如此没规矩,气恼上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给千越咳了个半醒,他睁眼看见傅中书正直勾勾盯着他。元心叫不好,赶紧秉了神色准备随时给他打圆场。 “莫公子。”傅中书缓了缓,言语带厉色,把千越喊起来。 “中书大人。”千越起身,施礼。 “我刚才讲到仁政之道,在乎何物,你可有何高见?” “嗯?”千越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毕竟他讲了一整堂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而且也听不懂。 “仁政之道,在乎何物。听清了吗?”傅中书极有耐心地重复道。 千越点点头,“中书大人,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但是连起来,我就……不解其意了。” 众人哄笑,傅中书狠拍几下桌案。“无礼后生!毫无学识,竟还敢如此招摇,都当满堂人都是畏惧权势,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他话里有话,千越当然知道他骂的是谁,只是薛琬一再提醒他对朝廷重臣尤其老臣要注意分寸。千越只得躬身深见了一礼,“是晚辈造次了,请中书大人责罚。” “既然不知其意,日后我的讲学,你再也不必来了!”傅中书说得疾言厉色。 千越面上一片戚戚之色,“是,晚辈告辞。” 元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人心里定然是欣喜若狂,被赶出去,他求之不得呢。 果然,千越一封潦草的书信告诉薛琬自己被傅中书赶出来了,然后闲时便大剌剌地在寝舍睡回笼觉,或是去武阁和人切磋。 但不用听的也就只有傅中书的而已,而且要求文阁子弟上交的诗文策论他还得一篇不落的交上去。千越丝毫不通这些东西,也就让元每日晚间给他代劳。 于是通常是元一个人在寝舍内点着灯帮他写策论,千越从外面带了一食盒的点心,一边吃一边帮他拨走爆出的灯花。待元写完,这人早已伏在一旁睡着,食盒里整整齐齐留了一半的点心。 元在千越不去听讲学的每日清早都轻手轻脚地起身,还会在桌案上给他留了早膳。千越自恃习武之人不畏寒冷,是故刚刚四月天就不想盖被子。清早寒风倒灌,每日都是元再帮他把被子盖好。元每次都有些担惊受怕,武人生来防御心会重一些,万一他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打了该怎么办。只是元庆幸的是,千越每次都睡得十分昏沉,每次都不记得被子为何会到自己身上。 只是元每日走得匆忙,自然看不到千越微张的双眸,会看着他轻掩上房门,然后再浅浅睡去。 这日许多学子们去辩难,来彰显自己学识渊博。元没有跟着去,自己在书斋读了半日书,临近午时便向着武阁而去。千越昨日晚上告诉他自己今日会在武阁多待上一会儿,让他在武阁等自己,然后出去吃锦玉楼今日的兔宴。 武阁搭着一个擂台,专攻武者切磋比划之用,擂台四周摆着各式武器。一排木架上放着一把把的铁剑,长短样式不一。其中一把像极了元小时候自己挥舞的一把木剑,好奇之下,元走了过去。 “这是哪位公子,武阁人本就不多,竟然没有见过。” 身后传来声音,元回头,见是一个武人打扮的青年人,头上扎着布巾,袖子卷到手肘之上。 “我不是武阁的,只是在等人。”元回之一笑,解释道。 “看公子对这些兵器,也不是无兴趣啊。”那人走近几步,“既然人没等到,不如公子来耍耍?” “我并不通武艺。”元回绝道。 但那人已经把元刚刚紧盯的剑放在他手里,“我可以教你。” 元把手里的剑握的紧了几分,也点了点头,“那好吧,多谢公子。” 第十四章 阅甲(三) () 千越自武阁走出来之后便看见令他十分愤怒的一幕。 一个武人打扮的人装作教元武艺的样子,实则让他在擂台上百般出丑。那人一手抓着元的胳膊,用膝盖顶了元的内膝处,嘴里说着“出这只脚。”一边把他摔倒在地上。 元自然不是毫无察觉,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待那人又过来抓自己的胳膊,元一把反扯了他过来,待这人来不及反应,在他腰上重重落下手刀。 “啊!”这武人痛呼出声,他倒没想到,元是有准备的。 千越抄着双手,满意地一笑。这些日子他教了元几式防身术,对付这个级别的应该够了。 元一把攥住这人的手腕,用力弯折。“疼疼疼!”武人喊痛,脸上都扭曲了起来。元凑近,在他旁边说道:“下次奉我大哥的意思来为难我,找个有本事的。” 这武人一惊,眼见被揭穿,气恼汹涌上来,趁元不备腾出一只手打过来。 “小心。”千越喊到,瞬时腾空而起落到擂台上,一脚踹开那武人。 被千越踹下去的那人抱着肚子倒地不起,指着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道:“你……你们……” “记住点教训,下次再想耍弄人之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听懂了没?”千越嘴角挂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走,吃兔子去。”他揽了元的肩,就要出去。 “阅甲阁武阁尚武,但亦尚德,二位公子是不是有些以强欺弱了。”一句清冽不乏中气的男子的声音在千越元身后传来,二人双双回头。 在擂台之下,此刻正对千越元的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此人年纪看起来和二人相仿,一身黑衣穿着并不考究,应该不是什么高门子弟。千越细瞧,这人的头发泛着一些棕色,眸色发青,怕不是正统的大虞人。 “在下严宇,可否向公子讨教?”他这话其实是对着千越说的。 “这位公子,你怕是误会了,我们并非……”元想解释,却被千越一把推到身后。 “好啊。”千越一口应下,“你先一边看着,稍等片刻。”他让元先下台去,元有些担忧,但两人都已蓄势待发,怕是也拉不住了。 严宇向前一跃,身姿轻盈落于擂台之上。千越不由得认真了几分,单看这个动作便知道是个功力不浅的。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起向对方出了手。千越向左一闪,躲过他一掌,又紧接着向后退,去躲他下一招式。 两人在台上拆招出招都已经快到让人看不清,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围观,有人感叹这是阅甲阁最强的一次切磋了。只是这可不仅仅在阅甲阁内是高手对决,千越和不少人对过招,遇到的对手哪怕打成平手的可真不多,几年前的薛琬算是一个。 严宇千越这一打便一连是将近一百招,两道黑色的身影不断变换方向,根本难分胜负。 待到两人又是一招对罢,都不约而同去拔了四周的兵器再来比试。 千越手里一把长剑,严宇拿了一把弯刀,这次台上除了拳脚相交的声音,便是刀剑撞击的“噌噌”声,两人都用力猛了,兵刃撞到一起的声音刺的旁观者捂住了耳朵。 元双手紧握了拳,他看的出来,千越并无把握胜过严宇,不禁狠捏了一把汗。两人都武功路数都不是正统的拳脚招式,千越是被自小当作暗卫和杀手训练的,自然快狠凌厉。而严宇不只长相像是异邦人,身手也是让人摸不着门路。 台下的人们都有些眼花缭乱,因为两人都是黑衣,险些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刀光剑影之下,这是四国之内上乘武艺的对拼。两人谁都胜不了谁,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两位公子请住手!”扈云章自外走来,看来是有人去报他。众人纷纷避让,给他留出来一条路。千越胜负欲起来,并不想停手,然后就听见扈云章近乎斥责的一声“千越停下!” 千越往后退了退,不再跟严宇打,那严宇也收了手。 “得罪了。”严宇一手握刀,在胸前抱拳。 千越没理他,把剑一扔,扔回原来的架子上,然后一个跃身跳下来,站到扈云章身边。严宇随后也走下来,站在几人对面不远处。 扈云章遣散围观的人,先是对千越道:“不可再如此冲动。” “冲动的可不是我。”千越这话是回答扈云章,实则看着严宇说的。 “元,怎么回事?”扈云章转头去问元。 元看了看几人道:“刚刚有个人不怀好意,千越帮我教训,出手稍微重了些,怕是严公子有些误会。” 听见他这一番话,严宇也知道了大概。“那是我误会两位公子了,请恕罪。” “不要有点功夫在身上,一天到晚想着行侠仗义,也不先看看自己帮的对不对。又不是每个被人打的就是受欺负的。”千越道。 “千越。”扈云章止住他,又对着严宇,“误会既已澄清,严公子也请自便吧。” 严宇施礼告辞,千越不屑地撇了撇嘴,“这都什么人啊。” “能和你战成平手,自然不是什么俗人。”扈云章看着严宇的背影,说道。 “扈大哥,这严宇是什么来头?”元问道。 “此人出生于大虞和西戎边地,父亲是西戎兵,母亲是大虞人。他父亲趁着战乱强要了他母亲然后生了他。自幼孤苦,跟着卖艺人为生,也练就了一身功夫。”扈云章道。 “我倒觉得。”元想了想,“他刚刚可能是故意要和千越打这一架的。” 千越瞪大了眼睛,扈云章含笑点头,“元聪明,文阁成名靠辩难与文章,武阁自然只能靠战绩。这个战绩还不能与太弱的,不然毫无分量。莫千越是谁,公主府护卫,虽众人可能不知道千越的功夫究竟多好,但光是这个名头就足够响亮了。” “哈哈,原来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千越道,“这姓严的真的是……” “千越。”扈云章正色道,“我倒不觉得大虞突然多这样一个武艺超群的人一定是什么好事,他身世虽查不出什么,但你要多加留意。此人武艺和你不相上下,又懂得谋算,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不是小事。” “这么严重么?”千越神色也紧了几分。 “既与西戎有关,不可不防。”扈云章道。 千越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第十五章 红装(一) () 那封千越写的乱七八糟的说自己被傅中书赶出去的信到了薛琬手里,她一看那字迹就头疼,喊来了幽兰帮她辨认半天然后读给她听。知晓原委的薛琬叹了口气,莫千越被那傅大人赶出去是迟早的事,她倒也不觉得奇怪。 扈云章告诉她有个边地来的小子名叫严宇,功夫甚是了得,还很聪明。薛琬暗自派人去问了薛晟那边,有人告诉她薛晟似乎对这个严宇甚为看重,很有要委以重任的意思。 即使薛琬也觉得有问题,但她不能干预薛晟的选才委任,只能留了话给几个御史,若严宇为官要好好盯着些。 只是白黎倒是再次造访,薛琬有点诧异,待她出去迎接,得知这次是封清曲让她帮忙带些东西给元,他在阅甲阁一个月,怕他缺了什么。 “也就是封姨母实在,真当元会一直乖乖待在阅甲阁一个月都不会出来呢。”薛琬收了东西先放在一旁。 “长辈,自然关怀多些,殿下见笑了。”白黎道。 “不过白兄,你倒是还敢往我这跑。”薛琬请人入座,说道。 “殿下,这是何意?” “外面都传你是我看上的白面书生,准备养在府里的,你还经常来往公主府,也不怕名声不好。” “殿下都不介意,我一个男子又何必在乎。”白黎定睛看着薛琬说道。 薛琬眼波流转,含笑晏晏,眉眼明媚的很,只多看了一会儿,白黎便败下阵来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见他害羞,薛琬觉得白黎虽相貌谈吐都算得上谦谦君子,唯独在坐怀不乱上他还是差了些。“因为我又不想着再成亲,也不想着靠名声做成什么事,所以从不想管。再说了,他们已经这样以为了,哪里就是那么容易止住的。” “成亲之事,我亦没有想过,自然也不在意。”白黎垂下眼眸,淡淡地说道。 “那怎么成。”薛琬声音提了几个度,“上次封姨母也说了让我给你和元物色女子了,元还好些,尤其是你。” “我无心于此,殿下莫要费这个心思了。”白黎面上带笑,但说得认真。 “你才多大啊,怎么就没有这个心思?” “殿下不过长我两岁,如今不是也不愿人提及此事?”白黎以攻为守,把薛琬堵了回去,随后又加上一句,“更何况,殿下还一直称我白兄。” 他们也是半个熟人了,这样的玩笑自然可以随意开一开,薛琬哭笑不得,“那我不是觉得公子公子的太过生分,直呼名讳又显得唐突么。那我叫你什么,小白?” 白黎听见后反倒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像是欣然接受一般道:“也好。” “好什么好,你敢听我还不敢叫呢。既然白兄不妥,白公子也是太生疏,那你既已过弱冠,可取了字?”薛琬问道。 “重稷。”白黎道。“重生之重,稷下之稷。” “那也是重华之重,社稷之稷。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她止住不再往下吟了,“看来白前辈,是想重稷能匡扶天下呢。” “字是母亲取的,家父当时不在,只是回来后觉得尚可,也就这样定了。”白黎道。 “封姨母也是颇通诗书的,取的字才这样好。”薛琬有些惊讶,竟不想他们父子也不算亲近,连弱冠取字这样不算小的事也不愿上心。 “刚刚殿下诵《黍离》,这世上怕是多的是不知殿下者,皆谓殿下何求,是否因为如此,所以殿下才不愿有人陪伴。”白黎语气如常,像是随口一问。 薛琬轻笑,“知与不知又如何,在我这里,是否相知早已不重要了。更何况,我也实在不算一个良人。” “殿下,当然是良人。”白黎沉声道, 薛琬看向他,“你说什么?” “那日生辰宴,殿下不愿惹是非,却依旧风波不断。而对于元,殿下明明可以躲是非,却还是愿意施以援手。说明殿下心里,并非真的不在意。”白黎解释道。 “我只是说我不是良人,但我也不是没心肠的人。”薛琬笑了笑,“亲眷有难而弃之不顾,这可不是躲不躲是非的问题,是德行问题。” 她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我与你这里说什么德行,外人又怎么愿意听呢。在他们心里的称上早就给我定了斤两,我也曾经恼过,但是都是徒然。” “殿下要相信,总是有人愿意明白殿下的。” “随意吧。”薛琬捧着茶盏,“从前我想过,要心怀天下,匡助世人。如今,我发现能保护好身边的人才是最大的本事。” “殿下,一直做的很好。” “唉,你不知道。”薛琬没把他的话当真,也习惯性地以为是随口的恭维。 白黎没有继续作答,薛琬只道他不知道,而自己又何尝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元拓的喧闹打破了这片沉寂,“娘亲!” 他小腿跑的急,一下扑在薛琬怀里,薛琬嗔怪道:“我不是说了么,不要这么莽撞,还有客人在呢。” 元拓依言从薛琬怀里钻出来,看见一旁的白黎,“白舅舅安好。” “怎么,怎么又成舅舅了。”虽说这辈分确实对了,但是薛琬没记得这么教过他。 “千越说的,白舅舅和元舅舅都是娘亲的弟弟,就得叫舅舅。”小元拓往白黎那边靠了靠,牵住他的衣角。 “你跑过来做什么?”薛琬看他亲近白黎,而白黎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好笑。 “娘亲,他们说今天街上来了耍百戏的,热闹的很。”元拓看着薛琬的眼神中都是期待,“去嘛去嘛。” 薛琬想了想,答应道:“好啊,等我换了衣裳。重稷一起?” “去嘛去嘛。”不待白黎作答,元拓摇起白黎的衣角。 “也好。”白黎应声。 薛琬收拾好之后便喊了元拓和白黎一道出门,吩咐不用人跟着,两大一小就这样上了街。薛琬换了一身桃色的衣衫,比她那些平日的衣服收敛了许多。只是她面相长得好,白黎也是个引人注目的,这一路上还是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这是不是,就是殿下不愿出门的缘由。”白黎扫过去一个被妻子瞪了半天的,盯着薛琬瞧了许久的男子。 “不是。世道不太平,少出来为好。”薛琬看着明明其乐融融的市井景象道。“重稷从前都在哪里游历过,可是出门也是这种景象?” 白黎顿了顿,“没有。我极少去太过喧闹的地方。” “那你今天可是来着了。”薛琬看着前方围得水泄不通,“奉陵也不常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隔着人堆,他们在原处能看到,那人群围着的中央搭着一个高高的台子,一个婀娜的红衣女子在跳舞,衣袂翻飞,身姿灵活。 薛琬也想去瞧瞧,就牵着元拓走了过去。 第十六章 红装(二) () 元拓这个小人精,仗着身形小就不住地往前面钻,薛琬怕他走丢,只能紧紧抓着他一边被人撞来撞去一边跟着往前去。白黎自然也是紧跟在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喧哗的场景他的确不是很喜欢。 赶到了前面,白黎薛琬这才看真切。那舞女此刻正单脚站立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腰肢纤细,整个人如水蛇一般灵巧。这舞女一边跳还一边旋着身子,但始终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她腰间坠着一排小铃铛,随着她身形的动作而发出一阵阵甚为悦耳的声响。 她那衣服上艳红的长长的披帛几乎从她身上直垂到地上,这舞女突然一跃而下,那披帛随之舞动起来。如一道从西山上夺下来的残霞,晃住了每个看客的双眼。 这轻薄的披帛在空中飘了一会儿才落下来,随后那舞女转身,薛琬看清她的打扮,头上束着一个各色玛瑙制成的精致发冠,头发编成一个个细辫,红色的纱巾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泛着青色的眼睛。 薛琬与那眼睛对上,觉得脑袋里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竟有些心神不定。 元拓一味拍手,跟着周围那些人叫好。 是故两个人没有觉察到,身后的白黎脸色变了又变,脚步甚至已经开始往后退。 这时台子一角站着的一个老者拿着托盘出来,站在看客面前。“小人远道而来,今日到奉陵想讨个彩头,各位看官都请捧个场。” 那托盘在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眼前过了一圈,各个人都拿了些铜钱放了进去。薛琬给了元拓一锭碎银,让他放过去,那老者顿时眉开眼笑看了他们母子二人一眼,“多谢小公子,多谢夫人!” 白黎本已退到外面一些,但那托盘依旧找上了他。“公子?能否打赏一二?”那老者笑着,对他说。白黎稳了稳心神,从袖中掏出钱袋,放了一整锭银子过去。如此大方,周围人都惊呼一声。 “公子好大方呀!”开口的是那台上的舞女,声如清铃。她迈着轻巧的舞步走过来,瞧着白黎,“公子这样大方,便上台来,小女可单独为公子一舞,算作回报,如何?” 这眼睛带着春色,看得人要化了,周围的人都发出感叹声。但他们看见白黎的长相,也就不奇怪为何这舞女会选上他。 “姑娘客气了,不用。”他说着就要离开。 白黎胳膊被舞女的手抓住,那舞女还看了一旁的众人道:“小女来此讨生活不容易,公子可不能这样不给面子啊。 众人起哄道:“上去啊,快去啊!你小子有艳福了啊!” 白黎的声音沉了几分,“姑娘,自重。” 舞女的眼中闪出一抹异样神色,似是戾气,又转瞬而逝化作妩媚。“看来公子有别的事情要忙啊。” “我这舍弟见了女子就害羞,姑娘别难为他了,不如陪陪我。”薛琬又取了一锭银子,准确地丢在一旁老者托着的托盘上。 舞女的眼睛里荡漾出一层笑意,“是嘛,可我看他和你这个倾国倾城的姐姐待了这么久,也没怎么样啊。” “姑娘,别打趣他了。”薛琬含着笑意,语气却含着警告。 “好。”舞女也见好就收,“这位姐姐会什么舞,小女可以作陪。” “姑娘既是西戎人,那就西戎的《神女》,如何?” “姐姐竟然会《神女》?在哪里学的?”那女子问道,对于薛琬说她是西戎人没有否认,也未做任何表示。 “这不重要吧。”薛琬道,轻轻跃上了台子。 “当然不重要。”舞女随着她跃上去,落在她身后,一手扯了她的发簪,薛琬长发尽散。 薛琬看着她,那女子手里拿着她的发簪把玩,“姐姐长得这样好看,不加修饰才能更显得风情一些。还有这个!” 她脱下身上红纱外衣,抛给薛琬,薛琬接住,那红衣顺势已披在自己身上。 除了外衣的舞女白如莲藕的双臂袒露在外,整个上身被衣物紧裹,但却不是单薄的不像话 话,想来是舞女长时练舞的缘故,那手臂也是细瘦但有力的很,这样的打扮比刚刚更是魅人。 而比起这舞女的精致打扮,薛琬今日出门虽未上多少妆容,但毕竟底子在那里,这惹人迷离的长发和红衫在身让她一点都不输那舞女。 《神女》是西戎国女子都会跳的祝祷之舞,不论何时何地,若是喜庆之日便可舞上一段。虽说人人都会,但跳的自然有高低优劣之分,双人起舞这比较就更为强烈。 薛琬其实没有学过舞艺,只是自小练武身子比平常人自然灵活许多。她按着《神女》的舞式,也并无出差错。 只是那舞女似是不喜欢这样循规蹈矩的《神女》,她绕着薛琬打转,似是在邀请,薛琬顺势接了她伸的手,两道身影便连在一起。 台下看客的眼睛都快看直了,薛琬与舞女平分秋色,如今不分彼此更是一幅别样的人间盛景。看惯一枝独秀,或是群女争芳,这两个人虽是第一次一起舞《神女》,但因技艺高超于是契合无比。不仅仅是绝艳,还有一些朦胧的异样的感觉。 两人面对面时,透过她的面纱,薛琬看到舞女的整张脸。虽说是不甚熟悉的异域长相,但绝对算得上是人间绝色。她的美色带着一股狠厉和邪魅,让人有些望而却步。 一舞作罢之前,那舞女突然靠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竟不知道,姐姐跳舞也跳的这么好。” 说罢她一个旋身,右手放在胸前弯腰盈盈对薛琬施了一礼,这是西戎的礼数。 薛琬的神色多了几分凌厉,她盯着那舞女,刚想去问几句话,听得台下元拓喊起来:“娘亲!白舅舅不见了!” 一回头的功夫,不见了舞女的身影,耍百戏的其他人都已在收拾东西,杂乱的人群开始四散而去。她奔下台去拉住了元拓,四下张望,的确不见了白黎的影子。 “没事,我们先回去。”她一把扯了那红色的外衣,想了想还是留下带了回去。 今日之事的确奇怪,单是那女子的话就可以知道她之前就认识自己。可是薛琬毫无印象,这才是最让她担忧的。她是谁,进奉陵来,是要做什么。 第十七章 风动 () 近黄昏时,众人散尽后的青螺街分外空荡,奉陵各家各户的昏黄灯盏陆续亮了起来。几只出巢的春燕在一处人家上空盘桓几遭,寻不到自己的巢穴,便凄厉地叫了几声飞往别处。 青螺街角,一处早已荒废的宅院外,倚着冰冷的青石墙不住发抖的,是面色如纸的白黎。他嘴角带着被匆忙擦拭过的鲜血的痕迹,左臂的衣袖被扯上去一截,结实的小臂上,尽是大片大片骇人的红斑。 白黎蜷在墙角,低着头尽力调整着呼吸,想让胸口窒息的不适消减一些。 待到觉得好转一些了,他开始试着调动内力,让自己恢复如常。 他刚刚强忍着匆匆离开,庆幸还好薛琬没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没有想到,风影会选择这个时候来奉陵。 这病症已留在他体内八年,八年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的平静让他都渐渐忘却了,他不论如何挣扎,终究还是被人死死捏在手里。 气息不稳,白黎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被气血翻涌硬逼上来的血色爬上了脸,喉间一股腥甜,鲜血再次溢出嘴角。 身脱力的白黎再次瘫在墙边,朦胧间,一个身影已站在他身前。警惕心起,白黎强撑着睁开眼睛,看清之后用虚弱的气声说道:“父亲。” 白青桓面无表情,把手里一个小瓷瓶扔在白黎身边,“记着教训。” “我什么都没有做。”白黎没有去捡那药,只回答到。 “你若做了,还能容你在这里喘气?”白青桓语调冷漠,“把药服了,不许让你母亲看出来。” 白青桓别无他话,说完便抬脚准备离开,白黎喊住他,“父亲。” 白青桓停住,听得白黎在他身后道:“事涉元家,父亲就不能……” “住口!”白青桓呵斥道,“此事被你知晓还能留你便已是破例,你若再探查或是干预,不用他们动手,我自会处置。” 白黎紧闭了眼睛,听见白青桓离开的脚步声,始终不愿拿起那可以减缓他痛苦的药。那药可以让他一时恢复,但也能让他无法痊愈。白黎再次运功调息,过了这么些年,虽然不能医治好自己,但如今发作自己已经能够挺过来了。 白府的大门一直开着,看门的小厮看见白黎回来立马朝里面跑去,“夫人!公子回来了!” 白黎还在疑惑之时,封清曲从屋内急急走出来,“重稷!” 她头上一层汗珠,待看见白黎站在她面前才伸手擦去。 “母亲这是怎么了?”白黎扶住她,问道。 封清曲摇摇头,“我今日自你出去就觉得心神不宁,刚刚长公主殿下派人来问你有没有回府,我就怕你……” “母亲放心,不过偶遇了个江湖朋友,谈了几句耽误了时辰。”白黎摆着轻松的笑,宽慰封清曲。 “好,好,没事就好。”封清曲喃喃道,“快让人去公主府回禀一声,殿下还惦记着呢。” “嗯,我知道了。”白黎道,“母亲,我们快进去吧。” 在等着白府那边的消息时,薛琬一直是站在正殿外,不住地看着门口的。 “殿下,您站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幽兰拿了件披风给她。 “啊?”薛琬自己把衣领处的带子打着结,“那么久了?” “您自己上心的事情,通常会忘了时辰。”幽兰一语道破。 “我只是觉得封姨母会担心,你别多想。”薛琬道。 “就连元拓小公子被千越带出去半日不归,您也不过是在正殿等着。”幽兰笑着驳了她的辩解。 “千越自有分寸,我等着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不可再胡闹。”薛琬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心虚。 “殿下可是说过白公子是极聪慧的人,那他又如何没有分寸把自己都弄丢了呢?” 薛琬突然没有话可以说了,幽兰在一旁道:“殿下,我不是要拦着你……” 薛琬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就算你觉得我如今举止有些奇怪,但我对白黎,不想有其他的意思。” 幽兰知晓她“不想有”的意思,而不是“没有”。 终于守门的小厮来回禀,薛琬往前走了几步,“如何?” “白公子派人来回殿下,他已安然回府,谢过殿下关心。”守门的小厮按原话说。 “他没有言明他去了哪里?”薛琬追问。 小厮一脸茫然,“小人不知。” “好。”薛琬示意那小厮下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了进去。 缠绕在薛琬心头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打不开又扯不断。 她虽年轻的很,但曾经历过太多风浪,做对做错的事也有许多。甚至有太多事情,她到如今都分不清是非对错,不论曾经的江湖还是如今的朝堂。 薛琬无数次于梦中回到许多年前,回想最平静的那时。那时的方寸山,她与几个师兄们趁着师父处理事务没空管他们,偷跑去猎野鸡烤着吃,有一次险些没控制住火势,不过所幸最后只是烧了几棵树,师弟妹几个统统面了壁。大师兄替他们挡了不少,被师父斥责地最是严厉。 或是下山帮越丞师叔打满一壶酒,薛琬总是想办法昧下一些钱买些自己喜欢的。越丞自然是知道,有时就会故意多塞一些。 那时师叔和师父依然是互相言语上看不起对方,师叔总觉得师父古板,师父总觉得师叔过于放荡。 薛琬依然喜欢跟在师叔身边,他的功夫跳脱于青鼎门功夫招式之外,经常偷偷教给薛琬。虽说自己师父慕南观作为慕颜清很早以前就收入门下的大弟子,练武一丝不苟,自然功力深厚。他不想薛琬总是跟越丞学些奇奇怪怪的功夫,但是毕竟“纵横剑义,无出白越”依然摆在那里,他师弟越丞的武艺,他也从来都是心底里夸赞的。 是故那时,薛琬不需要出头去做任何事情,只做个学艺的徒弟便好了。只是世事无常,一朝名起,一朝名落。只是她后来细想过,若再来一次,或许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太多。 更何况,还有好多事,好些个未知的结局,还在等着她。 第十八章 暗潮(一) () 自阅甲阁集会结束,千越和元都各回各家之前,白黎都未造访公主府。 只是这次阅甲阁集会倒是颇合薛晟的心意,的确有不少寒门子弟获得入仕机会,自然就有许多世家很是不满。 除了明面上的消息之外,薛琬还听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 元此次去单纯为听学问打交际,虽然并不张扬,但毕竟还是文采出众,被文阁首看中举荐。但却被信国公回绝了,理由是元年少无知,怕是难当重任。 千越跟她提起的时候很是气愤,“什么年少无知,不过是因为元旭如今还没有个官职,被元抢了先太过没面子罢了。” 另外,跟千越打过一架的严宇,已经在刑部任职了。而他刚进刑部不久,便已在接手一个大案子了,有关趋星派和舍麻。 趋星派以舍麻为引制药,宣扬可消灾除邪,死后引人入无上极乐。舍麻由商客偷运传至大虞,初尝的确有愉悦松快之感,但会令人成瘾,且毁人心智。趋星派以此招揽门徒,并传授武功,自薛琬的父亲恭帝年间始,不过两三年已经声势浩大,后为朝廷所禁,只是后来皇族内乱无暇控制,这便又猖獗了起来。一国百姓已有不少被邪门歪道控制,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而最近奉陵风起云涌的原因是,已有官员牵涉其中。 严宇自小在江湖中混迹,对此了解自然多于那些文臣,是故应付这些案子更为得心应手。 只是薛琬来不及留在奉陵想多听听事情的进展,就被薛晟一道旨意要被派遣出去。 太卜司上书薛晟,最近月象不祥,为赤金星冲撞,阴阳失衡于国运不安,需要尊贵之人亲自往蒙山坤庙祭祀。既是有关坤庙,自然要女子前去。最尊贵的皇后当然不能轻易出宫,更别提离开奉陵。于是这担子自然留在薛琬身上。 旨意催得紧,薛琬略作收拾就要出发。此次路途不算近,因此她带上了元拓一起。只是临走之前,她总觉得该与白黎道个别,只是一直不得见,也只能作罢。 她见千越最近和元走得近,便留了他在奉陵,让扈云章随行。 薛琬和元拓甚至扈云章都一下子不在了公主府,公主府瞬间清净的不像话。实在闷得不行的千越干脆把元掳了过来住在府上,也不用去受他那哥哥的气。 信国公府一直不够安宁。从前两位夫人在世时便是斗的不休,如今斯人已逝,元无心争些什么,只是元旭从来没有消停过。 饶是曾经都是小事上的吵闹,如今元不在的信国公府上,同样风起云涌。 密闭的书房内,门已被反锁,信国公元伯升的管事站在门口,确保不会有人靠近,也不会有人听到里面的话。 门内,怒色与愁容尽现的元伯升,跪在地上尽是恐慌的元旭。 元伯升踱了几次步,气上心头,一耳光甩在了元旭的脸上。“逆子!你要结交朋友我何时管过你,为何要卷进舍麻趋星派之事!” 元旭被打的身子歪了歪,登时眼泪流下来。“爹……我也是被他们蒙骗的……我没想到……没想到……” ”住口!你还想瞒我?那姓许的第一次带你去的时候你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元伯升怒不可遏。 “是,是……爹……”元旭不做辩解,“您救救我……” 气血翻涌上来,元伯升险些站不住,身子歪了歪。元旭大惊:“爹!” 元伯升稳住身形,在一旁坐下。元旭和一帮不学无术的子弟们服了舍麻成瘾,如今还事涉私卖禁品、杀人越货,哪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当然想保元旭,就算如今再气再恼。 “爹……那姓严的已经快查到我头上了,昨日林芾告诉我,那一直与我们接头的药商已经被严宇盯上了!”元旭说着,声音越来越是颤抖,最后带了哭腔。 “你……”元伯升缓了缓神,黯然道,“那你便早些去刑部自首,若你再能将功补过,或许还能轻些罪过。” 该发的火气刚刚已发过了,信国公亦是经历过沙场铁血的人,如今就算气急攻心,也在镇定下来想办法。只是怎么说元旭的罪过是事实,他洗脱不了。 “爹!陛下已经下令斩了数十人了!”元旭乞求道,“如今陛下跟您可没有什么情义,再加上长公主,对!那个长公主!她帮着元,帮着那封氏,她也会致我于死地啊!” 元伯升的心又沉了沉,他虽不确定薛琬会不会在此事上针对元旭,但一定不会帮他们…… “这该如何是好……”元伯升脸色瞬间苍老了几分,一面痛恨自己的儿子竟做出此等勾当,但与董氏的情义,又让他不得不想尽办法保住元旭。 “我有办法!”元旭心思一动,瞬间眼神亮了起来,“爹,那印鉴,我留的是元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爹,这需要您帮我。” “放肆!”元伯升站起来,再次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想做什么!” “爹!我知道,将自己的罪过推给他人,您不屑于此,但是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元旭脸色涨得通红,“您军权在握,如今朝廷多少人都在盯着将您踩下去!我是世子,若我获罪整个元府甚至您自己都难保。但是元不同,他久不在元府,您最多是管教不严之责。况且……况且……元他有那个长公主,不会太重的罪的……” “元……那是你弟弟……”元伯升声音有些颤抖,除了怒气之外,更有无奈和妥协。 “爹……没有多少可以考虑的时辰了……”元旭眼睛也逼得通红,“他如今不在,我可以去准备。” “不行……”元伯升却已没有刚刚那样的坚定。 “爹!若此次我能脱险,日后我定不计前嫌善待元,让他此生安稳度过。”元旭竖起三指发着誓。 元伯升默然,他来不及阻拦,或者说无心阻拦,元旭已跑了出去。 书房空留元伯升一人,这年过五旬的将军,面色木然,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落下去,一连数十个,直到鼻中溢出血迹,头也昏胀的厉害。 只有在决心舍出他的时候,元伯升才觉得,元这十几年,被遗忘的太多了……可是如今,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第十九章 暗潮(二) () 公主府中,设了一个校场,因着千越扈云章都是好武之人,且这一千府兵,也需要日日操练。这日千越带了元过来,要教他些武功。 偌大的校场之上,一边是抱剑而立的千越,一边是十个手执长矛的府兵。 “来吧,你们今日如果赢了我,我亲自去跟四姐说,把你们都调到大虞禁军去。”千越一面看着蓄势待发的府兵们说着。 那些府兵得了激励,一个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面上尽是喜色。他们十个算是府兵中出挑的了,若是拼尽力,他们觉得自己和千越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十个人反应也不算慢,摆了进攻的姿势就向千越杀去。有的前攻有的后防,有的绕到千越身后,将他围了起来。 千越看着这阵势,面露笑意,“好啊,有长进了,就算今天赢不了我,也是有赏的。” 府兵们不管他的话,最前面的两个人怒吼一声,抬矛刺去。 千越身形一闪,连番躲过两次攻击。而他身侧身后的人这时突然发力,想趁他未回身时偷袭。千越身子一跃,跃到身后袭来的两条长矛上用力一蹬,那二人瞬时脱力,往后几个趔趄。千越晃向一边,把身侧的那两个府兵的长矛握在一起,暗自发力,府兵只觉得手上一震,赶紧松了武器。 这一会儿的功夫,一半人都吃了亏,千越手上的剑还没有出鞘。 被千越第一番打败的几个人赶紧捡了长矛再次袭来,这次是十个人一起交替攻击,中间没有空隙。千越握着剑鞘抵挡,依然应付的来。 十人加快了速度,也加重了力道,千越腾身跃起躲过一记长矛。瞬间把那剑拔了出来,一声“噌”的声音,泛着寒光的剑身,反光刺了元的眼睛。这剑看起来比一般的剑薄了一些,也细了一些,在千越手中无比轻松。就在元担心这剑会不会韧性不足的时候,这剑已抵住了四支长矛,剑身看不出任何变形。千越黑色的身形带着银色剑光,即使是白日也格外刺眼。一阵缠斗之后,千越似是想结束这早已分胜负的比试。那把剑瞬间削掉了两柄长矛的矛头,又是几记飞踢,胜负彻底见了分晓。 千越把剑收回鞘,对着地上几个人道:“有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等四姐回来让她给你们加月钱。” 几个府兵站起来揉着自己的腰和胳膊,其中一个看着自己断了的长矛,满脸怨念,“我看你今天就是拿我们给你试剑的。” “哈哈哈哈哈哈,也不是,你们今天要是真打赢了我,我先头说的话可不会不做数。”千越笑道。 “不行不行,你那剑也算个宝贝,我们谁遭得住啊。” “走了走了,回去操练。”十个府兵说着,有些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元拍着手走过来,“莫大公子真是风采卓然啊。” “过奖过奖。”千越假客气地回敬道。 “这剑可真是好剑啊,我能看看么。”元两眼盯着千越手里的剑。 千越反而把剑往身后一藏,“什么叫剑是好剑,那也得看在谁手里。” 元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赶紧道:“是,自然只有千越这样好的身手,才让这剑有如此威力。” 听到夸奖,千越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剑交在他手里。元两手接了过来,手上一用力,拔了一截出来。 细长的剑身倒映着他的影子,剑刃锋利得骇人。元轻轻掂了掂,这剑的确比其他的轻了许多。 “这把剑叫风林,曾经是一个江湖客的。”千越看着元的神情,知道他一定是喜欢。“原来是收在四姐的外祖文家的,后来就送给四姐了,四姐不用,就给我收着了。” “这剑不是凡品,想必造剑之人与这剑一开始的主人都不是平常之人。” 千越摇摇头,“我不甚清楚,只知道持剑的是两个寻仇的刺客,最后都死了。寻谁家的仇,寻的什么仇,这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元疑惑。 “嗯,两个。因为还有一把剑叫白虹,此前都是我用,现在也好久没拿出来过了。”千越道。 “只怕又是一段凄厉的往事。”元叹息一声,就要把剑还给千越。“不用还了。”千越挡住他递过来的手,“送你了。” “啊?”元甚是惊愕,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剑如此贵重,我又不怎么通武艺。” “拿着。”千越把风林往他怀里一搁,“这剑轻巧,本就适合底子不够厚的人,你拿它防身最好。这剑在问手里一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四姐差点就拿去要卖了。” 元了然,千越是早就打定主意把这把风林给他的,他笑了笑,也不再拒绝,“多谢你了。” “日后你多来,我可以教你。”千越拍了拍他肩膀,“你今日要回去吗?” “嗯。我大哥这几日都被父亲遣去兵部跟着学做事,元府许多事情要我去打理。”元道。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千越不屑地翻了白眼,“元大公子竟然转了性子安心去做事情了。怕不是因为上次你差点就能入职,你父亲也觉得有他那个无用的世子,脸上过不去了。” 元没有答话,千越觉得说的有些不妥,连忙补充道:“你现在确实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而且定然比你那个哥哥强。” “没事,我并不在意此事。”元释然,“自有前程。” “好,那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千越见他想得开也就安心许多。 千越送元出了府,元便一路回了元府。 这几日元伯升交予他的事情甚多,元一面疑惑一面也只能费心打点。这些府中账务他从不曾碰过,应付起来很是吃力。更有许多账目他根本不解其意,元伯升借口忙,元只得求助管事,也一边自己琢磨,勉强应付。 元把风林置于床头,他在元府很少有能睡得很是安稳的时候,有风林在,哪怕是暴风骤雨之夜,却也让他安心许多。 第二十章 暗潮(三) () 薛琬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奉陵往东而去,因为是奉旨祭庙,而且又为了符合薛琬的身份,排场自然大了一些。 就在薛琬他们刚刚过了奉陵东的复阳关之后不久,关内便传出有人得了红邪疫的消息,复阳城内被封锁,只许入城,轻易不许人出城。 也就是说,薛琬回程不能借路复阳城,怕是要耽误好些日子了。 而对于薛琬而言,红邪疫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八年前她随师门去边境阙城平过一场因红邪疫引起的动乱,当时以毒粉散播疫症的西戎人已经被她杀了,患病之人或者死了,或者被救回来治好了。后来她父亲大军压境,逼迫西戎彻底清查国境内这种邪毒,也允诺大虞不会再有此事发生。只不过如今大虞国力不如从前,西戎又开始猖獗起来,这毒粉竟洒到中原来了。 之所以叫做红邪疫,是因为得了此病的人先是体力大减,容易晕倒昏睡,随之身上开始出现红斑,燥热难忍,而且会越扩越大。待到这红斑爬遍身,就开始往血液内脏扩散,一旦渗到五脏六腑深处,便再也无药可救。此病会传染,但从未接触毒粉的人不会有事。只有轻微接触过,已有毒素浸身但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人,再与病症重的人待在一起,就会越来越重。 此事来的蹊跷,薛琬觉得有必要去查看一番。只是祭庙在即,必须先完成眼前的事。 祭庙之事繁琐至极,薛琬被那天师反反复复教的耳朵都起了茧子,终于熬到可以祭庙之日。在周围一众人紧张地注视之下,整整大半日,自卯时天未亮一直到午时末结束。 薛琬穿着厚重的冠服,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要被压塌了。心想着得亏是自己来,就皇后那样的身板,怕是这一场祭庙完了定然十天半个月累的下不了床。 薛晟告知她先在蒙山的行宫多住些日子,等复阳城内风波平息之后再行回京,要安心保重。 薛琬第二日便换了轻装,扈云章随她一起,进了复阳城内。 城内寂寥一片,无人在街上行走,白日里安静如此,竟有些骇人。因为红邪疫的缘故,家家户户户门紧闭,门内也是没有什么声音。有几个把脸捂的严严实实的提着药箱的人,还穿着官服,应是朝廷派来的太医。 薛琬不仅想起那年,自己也是这样把自己蒙起脸来给街上那些发病的人送药的。这些太医看起来有些慌乱,从病患家中出来都是步履匆匆,不想多留一步。 薛琬顺着那些太医出来的方向,想进去看看这些得病的人怎么样了。扈云章拉住了她,递给她一片不小的方巾,薛琬接了过来把自己脸蒙了起来再往前走。 只是两人刚走几步,从一间客栈里穿成的隐约的血腥味让他们立刻停下来脚步。里面不对,薛琬瞬间警惕起来,扈云章的佩刀已出鞘,他也挡在薛琬身前。“殿下小心。” 两人在门前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实听不到什么动静之后,扈云章走在前面,一脚踢开了这客栈的门。 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看起来都是这客栈的伙计或是房客,身上的血痕一道一道,都打在致命部位,像是鞭痕,但所伤之处,皮肉都朝外翻着,很是可怖。 店内还有打斗的痕迹,薛琬看这些人都被一招致命,想来这打斗的人定然不是他们。应该是什么高手在此处战过一场。 薛琬和扈云章细细搜寻着客栈中还留下的蛛丝马迹,薛琬目光突然停在此处,思绪万千。那是桌脚十分不显眼处,一枚红豆大的黄铜铃铛。它被什么东西打断,落在地上。 突然知道了什么,薛琬唤扈云章,“云章。” “殿下,有何发现?”扈云章走过来,问道。 薛琬走过去,隔着手帕捡起那枚铃铛,“此事怕是不简单。” 扈云章不解其意,薛琬继续解释道:“前几日我在奉陵街头遇见一个百戏班子,那其中有个西戎舞女。” “这个我知道。”扈云章答到。他自然知道,薛琬与那舞女跳完舞的第二日奉陵就又开始传出各色言语。虽说大部分百姓不识薛琬真容,但公主府的人听那描述就不会不知道说的是薛琬。 “那舞女似是知道我不少事情。”薛琬打量着这枚铃铛,“西戎舞女腰间系铃铛常见,但是像这么小的,便不会是系在腰间装饰的。” 扈云章听着她的提示,也猜到了几分。 “加上这些人身上的伤痕,怕是凶手不会有第二人。”薛琬笃定,“西戎承阳刹,阴阳两位术司之一,风影。” “只是承阳刹毕竟是西戎教宗所在,风影在大虞境内杀人,未免太张狂了些。”扈云章听她说完,很是气愤。 “他们自然不会承认,怕是后路早就想好了,而且皇兄还不会跟他们轻易撕破脸皮。”薛琬嗤笑一声,“只是事情到这个份上,怕是早晚的事。” “既然风影来过此处,这里又出现八年前的红邪疫,那怕是八年前的阙城之事,也是西戎皇室派人刻意为之。”扈云章将事情联系起来,推测道。 “显而易见的事情。”薛琬把包着的铃铛攥在手里,又细细查看那些打斗的痕迹,“只是,一方如果是风影,那打斗的另一方又会是谁。” 扈云章也有同样的疑惑,“不错,风影虽年纪轻轻,但在四国境内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这地上没有其他人的尸体,也就说明风影并不能胜过对方。” “偏偏一点痕迹都没有。”薛琬总想找出些什么,招式或是兵刃的痕迹。 “或者,没有痕迹,本身就是痕迹呢?”扈云章道。 薛琬细想,便瞬间理解个中之意。“你是说,是离宗中人所为。” 扈云章点头称是,“就算是草野帮派,离宗毕竟还是立身大虞境内。他们通常会除不平之事而不留痕迹,如今看来,倒很像他们的作风。” “离宗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什么动作了。”薛琬道,“自钟老仙去,离宗似是一直沉寂,只在大虞南佑西戎三国边境听过他们会护送商队,与劫匪周旋。如果真是他们,离宗在此时此地出手,那还真是有些稀奇了。” 第二十一章 暗潮(四) () 说起离宗,四国境内四大门派之一,便不得不提及江湖草野对四派的评判: 上漓武极御止司,西戎神指承阳刹。 南佑清绝青鼎门,大虞乌合结离宗。 之所以这四派并称,是因为这四个宗门可以代表四国境内最强的武学所在。但四个宗门不止武功招数,立派法则,所担职责也是天差地别。 御止司是北方上漓皇属的武学门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上漓的官衙,专门为朝廷培养将军和禁军护卫的。上漓尚武,御止司选人甚是严格,只有资质最好最为勤奋的才能留得住,从御止司走出的甚少平庸无名之辈,就算不能征战沙场大杀四方,守一城安一隅自然也不在话下。 承阳刹和御止司似同而不同,在西戎虽说也算是官署。但西戎一国民众信仰阳神,所以承阳刹其实是宗教圣门所在。只是它管的自然不止诸如祭祀祈福等一般教派事物,教政合一,承阳刹指派的境内境外暗探、刺杀等等见不得人的事,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为首的国师乌炎,就是个外表神叨,实则功夫怪异且十分了得的头号刽子手。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为首的两名术司,隐名和风影。隐名,自然是不知真名,这人手执一柄长剑,出手迅速果决,所以几乎无人知晓其真面目。风影,是个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不过二十年纪,使一条倒刺长鞭,所过之处必见血腥。 唯一正经钻研武学,不问政事,不理权争,有百年剑道传世的,便是南佑境内方寸山上,青鼎门。青鼎门只醉心武学,以一门之力平祸乱,救黎民,却从不参与战事,不救兵将。外人经常一句话评论,便是:青鼎门人,最有义而最无情。 而离宗,就如判词所言,门下弟子皆是“乌合之众”。 离宗创始之人,叫做钟恪。钟恪本是薛琬祖父,大虞高祖皇帝一辈的开国将军。大虞立国后与高祖多有不合,便自请到了虞戎边境,忍受风沙之苦。 高祖一朝大虞西戎交兵不断,自然就有许多流亡的兵士。他们大都从尸山血海中得以幸存,高祖军伍出身坐上皇位后治下更严,这些人有的与军伍失去联络,有的被战事吓的怕了,一时没有回到军伍中,便被归入叛军之列。无家可归,无国可报之下,钟老便设法将这些军士聚集起来,让他们更名换姓后在边地生存。钟老将这些人组成的所谓门派称之为离宗,流离之离,教导他们向善,以护佑大虞百姓之功赎己之过。离宗内一开始只有这些军士,后来便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人。他们或是有一身本领无门可报,或是身负冤屈无处洗刷,或有其他难言的苦痛过往。他们大都行事时不留真实名姓,出手后亦是无迹可寻。离宗之内的人,都非常人。 自钟老故去,离宗便交托给了下一任宗主。若说离宗中人隐姓埋名是常事,而这位宗主干脆是不知名姓。就连离宗中人,大部分也只以“宗主”相称。 近几年离宗大都由几位年长的前辈打理,主要清理宗门中混迹的恶人,也别无他务。弟子们大都各行其事,除恶扬善也好,自谋生路也好,多的是人没见过新宗主。这新宗主也从不发号施令,不禁令许多人犯嘀咕,这个宗主是否还在世。 薛琬又把客栈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人,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好在是查到了一些东西,至少知道是谁在暗中搞鬼,不至于措手不及。 出城之前薛琬安排复阳城内的人去将客栈收拾干净,把尸首好好安葬,再留意一下客栈的动静,若有人回来一定要问问清楚那天看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客栈幸得离宗之人所救的掌柜,如今已经被人安排出了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脑海里所见之事,也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的。 那日客栈中先是来了一个红衣女子,这女子穿的单薄,轻纱裹着的婀娜腰间缠着一条鞭子。这鞭子是血淋淋的红色,上面附着一层一根一根如刺猬浑身的软刺却看起来更细更软的东西。不过他们不知道,这自然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皮毛,而是坚韧无比的血毒倒刺。红衣女子用一个黄铜的面罩遮住上半张脸,透出一双明媚的双眼。这面罩的底端,坠了一排红豆大小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女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她本来在大堂内喝着茶,当然这样一个尤物自然惹得很多人打量。 有个胆大的客人拿了壶酒前去搭讪,怕是将她看做混迹于客栈酒肆的暗娼。 “这位美人,这客栈里茶水一般,不如尝尝我手里的酒。”这客人顺走风影手上的茶杯,把茶水倒进了自己口中。 “这么容易就想让我喝你的酒,这位客官也太小气了。”风影转手去拿回自己的杯子,手指无意间碰了那人的手。这似有似无的挑逗让这客人来了兴致,“美人想要什么,尽管说。” “那你就先夸夸我吧,我听说,大虞的人最会花言巧语了。” 这客人撑了一只手在桌上看着她,“姑娘长得沉鱼落雁,堪比天上的神女。” “神女你又没见过,怎么就拿我来比?”风影也故作得理不饶。 “那便不比神女。”客人道,“都说镇国长公主殿下是大虞第一美人,恐怕在姑娘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那面罩下的神色已经微变,只是这客人无法觉察。 “何况她已是人妇之身,哪里比得过姑娘体态轻盈……啊!” 这客人的手腕已经被风影死死擒住,痛苦难耐,像是手骨已经断裂一样。 “今天本来想做完事就消停消停的,怎么总是有人一天到晚说些不中听的话呢,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呢。”风影扭了扭腰肢站起身来,把腰间的鞭子抽了出来。 掌柜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这女子手起鞭落,几个客人和伙计立马倒地,而且再也没了气息。 被吓傻了的掌柜两腿发软,登时跪地,“女侠……饶……饶命……” 掌柜抱了头,觉得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这时他隐约听得什么东西快速划过和一个细小的东西坠地的声音,再睁眼,已有四五个人站在门口。一旁的柱子上,钉着三枚银针。 “风影术司,今日戾气不免太重了些。”为首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袍,说话之时顺手摘了头上兜帽。帽下是一张冷峻的面容,周身尽是凛冽之气。他手上一直持着一把黑色的玄铁折扇,上面镂刻了一幅山水图。 “你又是哪个,来管这等事。” “离宗,回春生。” 第二十二章 暗潮(五) () 之后的事情,便是这白衣公子和那红衣的女子打了起来,两人究竟谁胜谁负,这掌柜并未亲眼所见。两人出招过于凌厉,他早早便躲了起来。 再出来之时只剩这白衣公子和他带来的几个人,掌柜看这架势,红衣女子已经不在,应该就是战败走了吧。 “我会安排你出城,你赶快收拾一下,不要再回来了。”回春生看着浑身依然在发抖的掌柜道。 掌柜一时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待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白衣公子一直在看着自己,刚刚入耳的话才被反应过来。“好,好。”他慌乱地应道。 平民百姓,没有经历过这样骇人的事,自然被惊吓的不知所措,别人说什么是什么。 回春生带这掌柜设法离开了复阳城,随后派人留于此处观察了几天。直到手下门人报他,薛琬带人来客栈查看过。回春生嘴角扬起一抹早已料到的笑意,去寻了一个人。 “你说的对,不愧是方寸山上下来的小徒弟,她果然去了城内,还发现了客栈的事。”回春生到了蒙山一处山谷,看着眼前面向月色而立的人。 “她无事吧。”白黎转过身来,听到来者声音,语调平缓。 “无事。”回春生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两个人都是一身白衣,只不过回春生的更无其他装饰,不及白黎的贵气,却多了几分潇洒。 二人皆是清俊之容,只是白黎眼底下一抹如涓涓流水般的温情,在回春生疏离冷清的眼睛中找不出来。 “你对她,还真的是上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春生见白黎望的方向,那不仅仅是月出东山之处,更是这人心尖上的人此时落脚之处。 “她背负的东西太重了,却总不能与人道明。”白黎眉间微蹙。 “你自己背负的,可半点不比她轻快。”回春生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替他反驳。“那你不如便去与她道明。” 白黎摇摇头,“时局不许。况且,我并未帮她解决任何事情,此时多告诉她一件事,她就要多背负一件事。”“你想的,还真是多啊。”回春生叹息一声,不知是在笑他痴,还是从心底感慨。片刻沉默后,回春生周身打量他一眼,“你的病症如何,听说前几天发作了一次。” 见他要过来探自己脉搏,白黎侧了侧身躲过,“你放心,我没事。” “算了算了。”回春生摆摆手,“左右是你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撑不住了自己知道。你现在不让我看,以后快死的时候可不要找我。” 白黎知晓他说的玩笑话,也附和道:“你记得收尸便好。” “流离之客有个惦记着给他收尸的人,已是最大的温存了。”回春生白了他一眼,又想到薛琬,“那小徒弟运气也不算差,至少遇见了你。”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白黎纠正道,却见回春生对他爱答不理,“方寸山上的人,心怀善意,运气自然是不会差的。” 回春生敛了刚刚玩笑的神色,眼底如一潭冰水,深不见底。 “你未曾想过,告诉他,你还活着吗?”白黎问道。 回春生半晌不语,沉声道:“本是不必。” “那你可从未在意过,那人如今是否过得好,过得顺从他的心意。”又提及回春生的心结,白黎问的小心。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活得不好呢。”回春生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说自话,“又有什么能是不如他意的。” “思彻。”白黎唤出声,回春生愣了一下,“或许你该去看看。” 思彻是他的字,是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之前给他定下的,许久许久不曾入耳的称呼,能一下将他拉扯进过往之中的称呼。 他也曾眼神明亮,清澈无邪,是个整日采药学习医术的少年。只是这少年,还有这少年的少年,如今都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他,是以回春生为号,救人亦杀人的无名无姓的离宗高手。 思彻将思绪拉回来,怅然道:“重稷,你和她,没有一起经历过不愿让你回忆的过往,所以你们之间,来日只有佳期。可我不同啊,你让我如何放下,如何原谅。” 他声音不知不觉中颤抖起来,思彻强行忍下溢出喉咙的酸痛感,“只是曾经,不识才好。” “若是不识,那也就只剩下了苦痛,连一丝温存与回忆都不会有了。”白黎见他神色黯然,安慰道。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我已经活得不像自己了。”思彻苦笑一声,“你说离宗之内,有怨有恨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想着报仇。真的有一天大仇得报,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呢。” “自然是安度余生。” “怕是不能。”思彻摇头称否,“他们这一辈子失去太多,这唯一的一点念想撑着他们活下去。但等这念想都没有了,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或许你不应当只看他剩下了什么,也要看看谁还在记着他。”白黎浅笑,与思彻那有些茫然的眼神交错,思彻连忙别过头去。 “你这双眼睛,真是不能多看,太容易让人就相信你。”思彻趁说话将眼底的感伤憋了回去。 “好了,不早了。快回去吧,还有事情等着做。”白黎岔开话题,对他道。 想到眼下的事,回春生恢复了他那冷静淡漠的神色,“何时回奉陵?” “我先走,你们稍后。”白黎吩咐道。 “嗯。”思彻应声,“不过你若是得了闲,去看看那莫老爷子吧,越来越容易发狂了。” “偃师是心病,哪里那么容易好的。自然要靠你多开几服药。”白黎略作思忖,最后徒然叹息一声。 “我看我们白大宗主,就是想赖在奉陵,什么下属什么宗门,于你来说不过尔尔。”思彻冷着脸数落着走回住处。 回春生离开后,茫茫山谷便独剩白黎一人。晚间的风带些凉意,尤其是山中,尤为凛冽一些。白黎白色的衣角被风撩起,似是想到了什么,那眼底的温情更甚。 第二十三章 汹涌(一) () 依然四月上旬,街旁的烟柳遮了半个奉陵城。如此新燕回巢,百花争奇的大好时节,已白白被乌七八糟的案子煞了风景。 舍麻一案,六部、中书省、御史台几乎没有官员不被牵扯进来,朝纲大乱,饶是薛晟是个极能忍耐的,也已撕了十几次奏折了。 因为不少空缺一时补不上来,每日上朝之时朝臣们左右看看,已少了不少熟面孔。获罪的官员或是被亲属所累,或是包庇,或是直接参与,虽有好些罪名还没立死,但到底是不能再任职上朝来了。 薛晟本想借此案子斩几个罪责重的可以将权力收回,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查竟扯出这么多人来。如今骑虎难下,他既不能放过这些犯案之人让他们继续祸乱朝纲,但如今朝廷元气大损,他自己根本分身乏术顾及所有政事。 只是事情远没有结束,今日薛晟扶着疼痛难忍的头坐到龙椅之上,严宇便第一个上奏了新查到的东西。 “严卿说吧,哪位官员。” “事涉勋爵权贵,臣不敢妄言,还需查证。”严宇执笏板,站得恭谨板正,话语却字字惊的朝堂上其余人纷纷看过来。 “勋爵权贵,何人?”薛晟心中亦是忐忑,若是重臣卷进来,实在是件太麻烦的事。 而严宇接下来的回答让他表面维持平静,实则竟生出一些慌乱。 “信国公元府。” “严卿可查到些什么,只管道来。” 朝堂上已有人低语起来,信国公是连先帝都要敬重倚仗的老臣,这异族的小子怎么敢查到他头上去。 “并不指向信国公本人,而是他府上的公子,有印鉴为证。” 听闻此言,薛晟比刚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心里凝重的很。 ”陛下。”严宇躬身请命,“因是先帝钦封一等公府邸,臣不敢擅自拿人搜查,特向陛下请命。” 当堂请命,又有疑点,薛晟不能拒绝。 “既有疑处,严卿当然可前去查探。”薛晟道,“只是要注意分寸,不可侵犯了信国公。” “微臣谨记,谢陛下。”严宇自始至终面色一直端的严谨,语调也未曾有任何变化。 昭和殿风起云涌,只是消息无法传递的那么快。尤其是薛琬不在奉陵,本来与薛琬亲近的官员也没有再将消息递到公主府。 于是毫不知情的元,依旧在公主府和千越写着一幅大字。 待到千越完成最后一笔,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元终于展颜,千越不满地努了努嘴,“我之前写的有那么差?看把你吓得。” 元瞬间换成明亮的笑容,和千越这样事事喜欢别人夸他的人待久了,本有些不愿多与人言的元也学会了“逢场作戏”。 “千越写的自然好,你手臂上有力道在,注意笔的起落位置就好了。” 千越满意地挑了挑眉。这时锦兰在开着的门口扣了两下门,“千越,元公子。元府派人传话,要元公子现在回府。” “稀罕了,元府会叫你回家?怕是没什么好事。”千越摇摇头,也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说。 元也有些惊异,平日他在不在元府留宿都不曾管过,今日竟单独派人来找他。 只是元不是无礼之人,他从书案旁走过来,对着千越道,“我回去看看。” “好。”千越笑意晏晏,“无事了记得再过来,脆皮鸡给你留半只。” 元同样回以笑意,没再答话就出门了。 千越看着那人背影有一瞬间的惴惴不安,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便只顾着去整理书案上散落的字稿。 元牵了马,出了公主府之后便一路朝着元府而去。路上见到了一行朝廷官派的京衙司的兵士,有些疑惑。更加令他惊异的是,元府的正门处,被同样来自京衙司的兵士围了起来。 他下了马,走上前去。自元府正门走出一个人,他识得,是当日阅甲阁和千越交过手,还被扈云章提醒要小心,但如今已是朝廷命官的严宇。 严宇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吏,他们手中都捧着一摞东西。元看着眼熟,反应过来那是前不久他刚刚对过的元府的账本。 这些人未发一言,元不清楚状况,却见元伯升也抬步走了出来,神情不明地看了元一眼。 “信国公,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严宇对着元伯升施了一礼。 “严大人言重了,小儿顽劣不知法度,若真有作奸犯科之行,大人也要秉公处置。”元伯升面色铁青,让元心中隐隐不安。 “那二公子,微臣便要先带回刑部询问一番了。”严宇看了元一眼。 听见此言,元错愕不已,立即出口问道:“何事?严……严大人为何要带我回去。” “自然有事涉及公子,本官已向陛下请旨。至于何事,公子与我回去便知,若是误会定不会冤枉了公子。”严宇泛着青色的眸子依然看不出波澜。 都要向陛下请旨,元细想便知道不能是什么小事。此时,几个兵士朝他走了过来,元心下有些恐慌,往旁边闪了闪。 “二公子,本官只是有些事要问你,不会如何。”严宇见状道。 “元。”元伯升叫他。元转过头去,“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伯升避开他的眼神,“有关奉陵朝堂大事,严大人也不便在此多言。你先去,为父会想办法。” 未等元再说些什么,严宇对这些兵士做了手势,几个人围过来,元双臂被扣在身后,手腕传来锁链的凉意。 他心下大惊,先是看向元伯升,“父亲!到底怎么了?” 元慌乱之下看不清元伯升眼底神色,那怒意像是强装出来的,其余的容不得他再去探询。 “二公子且多担待,例行公事。”严宇走过来,上了马,“带走。” 兵士井然有序地跟着,直到元被强行拉走,元伯升都未曾再看过他一眼。 只是这么大的消息自然有人会传开,于是乎不多时,千越便听得封清曲前来公主府。他出去迎接,却惊见封清曲紧拉住他,“莫公子,儿被刑部的人押走了,可否问问是为何?” “夫人说什么?”千越脸色一变。 “刚回府便被带走了,我去信国公府,可我那姐夫拒不见我……我……重稷与他父亲如今不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封清曲说着眼泪就要急得落下来。 千越连忙劝住,“夫人别急,我这就让人先报信给四姐,殿下。我马上去刑部问一问,您放心,有殿下在,他不会有事的。” 封清曲无助地点点头,只是千越自己也无多大把握,刑部直接接手的案子,不可能是小事。 第二十四章 汹涌(二) () 刑部的天牢内,泛着潮湿阴冷和血腥的气味。犯人们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元被一路带向审讯室,这声音就越来越近,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路过一间牢室,那犯人被倒吊起来,粗长的铁棍直接向那犯人浑身是血的半**的身体上打去。 被人按住坐下时,元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声,隔得太近,还隐约听见的,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四周及外面都站了狱卒,看管得严严实实。一个主簿已在一旁坐下,铺好了笔墨。对于刚刚那犯人的声音,这些人毫无反应。 直到严宇坐到元对面,四目相对,气氛有些不寻常。 “元二公子,许久未见。”严宇开口,竟是寒暄。 “倒不是许久。”元神色清冷,“离上次严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找人切磋,只是十日之隔。” 严宇毫不在意,也没有继续顺着他说,“二公子这几日,都来往何处?” “公主府,信国公府,白府。”元答道。 “去到白府为何事?” “走亲。” “去到公主府何事?” “会友。”元答的干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他依旧不知来这里所为何事,心中不免有些恼。“严大人把我绑到这里,又不说要问我什么?” “本官已经在问了。”严宇语气厉了几分,“二公子当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这话不是敷衍,千越带着他逛了城里城外太多地方,他确实记不得。 “那我便来提醒公子吧。”严宇道,“城西悦来茶棚,可有去过。” 元想了想,“或许是有的吧。” “那日元公子在悦来茶棚施舍了一个乞丐,应该不会不记得。”严宇面色冷如冰霜,元只觉得他目光甚为犀利,看得人很是不舒服。 “确有此事。”元回忆一下说道,“这可有什么问题?” “这乞丐是乔装之后逃出奉陵的,已被刑部擒获,是此前偷运舍麻入京与朝中涉事官员有不少往来的犯人。”元听得舍麻二字,心知此事定然不简单,但为何自己会牵扯进来还不得而知,于是稳了稳心神道:“此事与我有何关系,我并不知晓那人身份。” 严宇示意旁边的人拿了一样东西过来,是一张细长的纸条,泛着卷边,而且有了破损。严宇把那纸条细细展开,呈现于元面前。 “奉陵西五十里外,陆氏钱庄,有变,速告知。” 一封简洁的报信的文书,元惊异的是,这纸上的字迹与他自己的别无二致。 “这不是我的。”元道。 “二公子为何这样急着否认,我还未曾指认是你的。”严宇见他面上泛起一些青白,语气上更有压迫感。 “这字迹……我不知道此事。” “好。”严宇似是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又从旁边下属手中接过一沓纸张,随意抽了两张。“这是奉陵怡春楼几笔交易的收据,上面只写是茶酒,但一张就是几千两之数。况且,二公子自己的印鉴,你不会不认得。” 感觉周身被一张紧而密的网牢牢束缚,元一时无法细细理清,只是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公子最近经手的元府的账目,不觉得支出过于频繁么?”严宇的声音又响起。 元深吸了几口气,镇静下来回答道,“家父家兄不得闲,我只是刚刚接手账目不久……” “就算二公子不熟悉府中事物,但阅甲阁之中人人都对你称道,夸二公子聪慧过人文采斐然,自然不会是个粗陋之人。这账目明细,若公子说是自己接手却一无所知,是否太牵强了。” 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近府中的账务确实很是杂乱,他去问过管事,管事皆细细跟他言明。因为事情实在多了些,他也确实没有长久打理的打算,确实有些疏忽。只是,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 “二公子?”严宇见他失神,喊到。“这些证据的确指向我,只是有关舍麻之事,我确实一无所知。”元眼下没有办法立刻将这些事情一一推翻,只能先行言明。 “元二公子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陛下如今严查舍麻之事,而且公子身份不同于一般常人,还是善自珍重的好。若等日后铁案已结的时候再行认罪,怕是脸面上都不好看。”严宇道。 “严大人这是何意?”元有些怒意,“我没有做过的事,还要逼着我认么?” “不过是一句提醒,二公子不必如此多心。”严宇语调平常,“先带元二公子下去吧。” 狱卒得令,就要带元走。严宇回过身来,又道,“只是刑部查案都要讲凭实据,不能依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就算我对二公子的品行并无成见,但为证明二公子没有参与吸食舍麻,更加不是趋星派之人,便也要委屈二公子了。” 元眸色一紧,“严大人要做什么。” “二公子且先去歇息,到时自会请你过来。”严宇不答,示意狱卒带元离开。 牢室的门被从外面上了锁,元站在只有一张低矮的草席的牢室中间,心内五感交集。 杂乱无章的思绪一起涌过来,他甚至都没有心力去一条一条理清。只是眼下的状况告诉他,如今严密的设计,他必是被什么人算计其中。 想来是有人犯了案,这些事被自己撞上,是故被怀疑。但是那字迹,那字迹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元自问从未与人交恶,若不是报复,那必然就是栽赃了。 那些刻着他印鉴的收据不会是假的,便是确实有人犯案。这人是官家子弟,搅进舍麻之事不浅,还能轻易拿到自己久久不用的印鉴……元心中似是有了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 这种怀疑在心里越扎越深,他极力想劝说自己如今一切都是猜测。但是眼泪已是止不住,他可以忍受外人的挑衅,父亲的冷落和兄长的刁难,只是他一直顾念着血缘和自己母亲对元旭母子的亏欠,所以不曾有过什么怨念。只是如今,这场血亲之间**裸的陷害……元只觉得自己的头被沉重地压着,胸膛也快要喘不过气来,一面抱着希望这与元旭,甚至自己的父亲无关。一面在想,若真是如此,自己该如何做…… 第二十五章 汹涌(三) () 严宇所说的,如何证实元从未接触舍麻之法。在牢室内的这一日,元也知道了大概。 入趋星派之人都是借舍麻以提升功效,但身体也会渐渐与常人有异。若施诊封闭其身六十四处大穴,这人必会血气翻涌,导致自损内脏甚至当场暴毙。 只是这六十四枚封穴针,常人根本难以招架。因为以往来此被施针试探的都是确有其罪之人,动刑之前就有自行招认的。 哪怕有点骨气,最多挺不过二十针。而且毕竟于身体有损,被施针者少有能清醒着扛过去的。而部六十四根封穴针都刺入体内,无人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些话听得元蹙了眉头,未明真相,就要付出此等代价,任何人都不愿甘心领受。 只是严宇还没将元提出来受此等验证时,元伯升竟带了一食盒的菜肴来到牢室内。 父子二人隔着牢室的冰冷的铁栏杆,元伯升将食盒打开,从底端将带来的菜肴一盘一盘送进去。 直到他放进最后一碗饭,沉默许久的元道:“父亲,我不能食虾蟹。” 元伯升的手顿了顿,那端进去的一道菜瞬时显得尤为突兀。 照顾他饮食的,从前是他的母亲,后来便是姨母封清曲,他这个父亲又何时关照过分毫。 元伯升毫不避讳就在外面席地坐了下来,“是为父疏忽了。”这样的话元很少听到,只是此时元伯升来此,元心中的想法更是强烈。 “他们没有为难于你吧。”一点不像平日对他说话的严厉,这样温平,元竟不习惯。 “您过来,是想让我认罪,对么?”元语气笃定,只是心里依然存着微乎其微的希望。 元伯升止住话头,尽力保持着和缓,“为父会设法……” “原来真是如此。”元自嘲地苦笑道,“我还以为,是我错怪父亲了。” “元。”元伯升压低声音,自然也是警示他不要张扬。 “持身正直,秉性坚韧,这便是你教我的元氏祖训。”元垂了头,“如今这又算什么呢。” “元,你兄长是受人蒙蔽,并无蓄意作奸犯科之意。只是他是世子,若是获罪于元家有损……” “所以,我不算是元家的儿子么?”元红了眼眶,强压声音的颤抖。 “只是权宜之计,为父会想办法救你出来。”元伯升见他过于激动,希望可以缓一缓元的情绪。 “我不愿意。”元无比清晰地说道。 元伯升眸色一紧,“元!” “不是我做的,为何要我扛。”突如其来的倔强,元强撑着随时崩溃的情绪。 “为父只希望你能为大局着想,此事你已无法脱身,若你一定要如此,元府上下没有人能幸免。”元伯升耐着性子劝说。 “无人幸免,是因为若站在我此处的是元旭,父亲会不遗余力地去救。哪怕是找别人来背负他的罪名,就如同现在一样!” “牵连整个元府,这又是你母亲想看到的么?” 戳到最深最痛的地方,元再也无法克制那仅剩的体面。“若是我母亲在,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局面。” “若是她在,你兄长能活到如今的年岁便是万幸。”元伯升被触了逆鳞,言辞也激烈起来。 “所以你恨我母亲,连带着恨我……所以我替元旭顶罪,亦或是替他去死,对你来说不过是偿还。名正言顺的偿还,是吗?”最后的两个字带着哭腔,所有情绪涌上来,瞬时迸发。 半晌,元伯升阖了眼眸,道出一个:“是。” 终于不用试探与猜测,元心如死灰,“果然……果然……” “事已至此,我不会逼你。该如何做,你自己选择。”元伯升甩下这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 元愣在原地,脸上尽是水泽。他拿手用力擦了一把,却发现依然止不住。饶是如此,他脸上竟是惨然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母亲的确是欠了元旭他们母子的。关于这些,封清曲只是不愿和他提及,但不曾教过他别的。 只是,自己就应该赔上余生甚至赔上性命为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的人抵罪么……他心底有些动摇,但的确也不愿自己白白添了这罪名。 元于是终是被严宇再次请到了审讯之处,不过已经不是原来那里,而是他上次看到那被打断骨头的犯人被审讯之处。 这阴冷的地方泛着浓烈的血腥气,吊着铁链的木架上,浸着发黑的血迹,混在黑色的木头上很难分辨。 四肢被缚在木架上,元看着走过来的严宇和一旁狱卒捧着的扎在针囊上泛着一层青色的封穴针。 比平日大夫治病救人的针粗了几倍不止,严宇随手拔出一根,“元二公子,若是现在招认,这些就不必了。你体格并不很好,怕是一半都挨不住。” “我没做过。”元道。还是不甘心,他不愿自己平白无故被诬陷是罪犯,就算母亲有错,如今早已故人作古。自己这些年的忍耐,也早还清了吧。 他根本不知自己能反抗到什么程度,只是记得千越说过的,“你不愿做的事,便不能由着别人强迫你。” 尖锐的刺痛感从胸口传来,元紧咬了嘴唇,脸色瞬时煞白。那针刺入**见了血迹,印在白色中衣之上,血红一点。 第二、第三根封穴针刺破衣物,直钻进血肉里。元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极力忍耐,不发一声。 待到千越心急如焚地一路闯进来,被狱卒死死拦在门外时,他看到的是点点血迹染成一片,脸色白成一张纸,口中淌出血迹快要昏厥过去的元。 “姓严的你给我住手!”千越奋力挣扎,将拦住他的狱卒打倒在地。 审讯室从门里紧锁,千越一脚一脚地用尽力气踹过去。 “无妨,他进不来。”严宇置若罔闻,继续施针。 被千越的喊声分了神,又是一阵刺痛袭来,止不住的吃痛呻吟。 “千越,我没事……”元费尽力气喊到,只是依然虚弱的很。 “你逞什么强啊你!严宇你给我听着,元若有一点点事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牢门坚固,在千越的撞击声下轻微变了形。很快就有许多狱卒以及驻守的兵士赶了过来,想把千越拉走。 “元二公子,莫公子此举,可一点都不合法度。而且陛下知道了,长公主殿下那里也免不了不好看。”严宇气定神闲,对他来说仿佛元的身体和别的东西没有区别。 三十六针,元已经神智模糊,他辨认清楚严宇的话之后。满是鲜血的嘴角动了动,“与旁人无关……” 第二十六章 汹涌(四) () 严宇停了施针,走到门口望着双眼通红的千越,说道:“莫公子,你如今这样闹,不过平白多给元二公子添一条罪名而已。” “在给他加罪名的是你。”千越暂时停下来,那旁边阻拦的人也不再动作。 “是否冤枉,我在查明。”严宇毫无畏惧地对上千越发狠的眸色,“还请莫公子不要如此冲动,还会累及长公主殿下。”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说辞。”千越道,“此事和四姐无关,她不在奉陵,你少攀扯她。” “莫公子,恕我直言。你今日再怎样折腾,这针也是不得不施完。你多拖一刻,元二公子就多痛苦一刻。”严宇侧了身,让千越更清楚地看到头已经无力垂下的元。 千越死死攥着栏杆的手缓缓松开,眼底也渐渐黯淡下去。 严宇见此,便继续回去施针。 若说千越一开始来的时候,元是为了不让他冲动,刻意忍着疼痛故作轻松。如今已是完感觉不到什么是疼痛了,强烈的虚弱感,五脏六腑像被同时掏空了一样。 四十八根,他口中是无意识流出的,因内里受损的鲜血。千越心揪的紧了,元自己却浑然不觉自己如今的样子。 五十六根,元彻底没有了意识。 “元!元!”千越在外面大声喊着。 密密麻麻的针刺满身,浑身都是血痕,在一旁的狱卒都别过头去,有的还在轻声叹息。 “你放开他!他昏过去了你看不见吗!”千越暴怒道,眼里也尽是激动与心疼之下的眼泪。 严宇在元脖颈间探了他的脉搏,虽说虚弱很多,但目前无虞性命。 “继续。”严宇见那一直拿着还扎着八根银针的狱卒退到一旁,命令道。 “可……”狱卒想说什么,又缩回去了。 剩余八根,是在千越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中扎进元身体里的。 狱卒用钥匙刚刚打开牢锁,千越便猛的冲了进来。 他一把推开严宇,看着眼前的元,眼睛通红。他伸手去探元脉搏时,手竟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终于确认他还活着,千越伸手去拔元身上的封穴针。 那比平日医者所用的粗了几倍的针,每拔一根便有鲜血瞬时流出来。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尽快地拔走这些针。把元从木架上放下来,千越怕背着会压到他前面的伤口,便一把将昏过去的元横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严宇拦住他,“莫公子,你要做什么?” “带他回去,治伤。” 千越脚步不停,严宇便站在他面前。“元二公子身上依然有疑点未清,现在还不能离开。” “若我偏要带他走呢。”千越勾起一抹笑意,但戾气已浸满眼眸。 “今日你若带元二公子出了这天牢大门一步,严某只能得罪。” 这等威胁警告对千越而言根本不会在意,他当做没有听到一样,抱着元直接向外走去。 千越周身杀气,况且若在天牢内动起手来也不好言明。外面的长公主殿下狱卒们自然不敢惹,也就一路跟着一路戒备。待到千越真的把元带出天牢,才能名正言顺地阻拦。 天牢门口,副武装的兵士见到千越出来,把长矛对准他。 千越抱着元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们。身后严宇走出来,“莫公子,你要想好。” 千越知道自己带着重伤的元,加之还有严宇这个高手在,他没有绝对胜算。只是元继续留在那里,恐怕一晚上都活不过。他不能退缩着去冒这个险。 这时,台阶上的人看到远处走来一个白色身影,一手执剑,正走过来。 白黎站在那里,对千越道,“我帮你,带元走。” 千越点头,便奋力往前跑去。严宇反应自然极快,他身形一闪,拦住千越的同时就出手想制服他。 外面的一众兵士被白黎牵制,但千越腾不出手来,和严宇过招自然吃亏。 眼见千越占了下风,白黎直接腾身跃到台阶上,替千越挡住严宇。“走!” 千越也不再耽搁,带着元就准备逃出生天。 那些兵士只是巡逻,并不是顶尖高手。而且他们自然有顾忌不敢死命阻拦,是故千越费了一番力气,也带元杀出了重围。 只是这边的严宇,此时对阵白黎竟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 严宇有些心惊,他自然也听过白青桓大虞第一剑客的名头,却从未知晓其子武艺竟这般高超。 白黎也不耽搁,剑身拔出,横上了严宇的脖子。 “严大人!”身后狱卒惊呼出声。 严宇看着威胁自己的剑,“白公子,你想做什么?” “大人知道我没有恶意。”白黎看了一眼把他们围起来的狱卒和兵士,“而且这些人拦不住我,我只是想提醒大人,最好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不待严宇反应过来,白黎撤回了手上的剑,径直下了台阶,往回走去。 此下兵士没有严宇的命令,更加不敢拦。只道今日这必定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过该如何解决,那是他们大人物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操心。 千越带元一路奔回公主府,还没跨进府门便喊着让府内的太医赶快来救治。 处理伤口时的疼痛让元清醒了些,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却勉强撑着笑容道:“千越,我没事。” “闭嘴,别说话了。”千越帮太医递着药,说道。 “这……这……”元的胸膛上渗出一大片青紫,这等病症久在奉陵的太医自然没见过,瞬间有些慌了神。 “怎么回事?”千越亦是觉得无措,但眼下懂医的也只有这个太医。 “太医,你不管想任何办法,先保证元性命无虞。”白黎按住千越肩膀,稳住他心神。 “白兄?” “我有个医士朋友,常年于江湖行走,应该可以救治元。他这几日会到奉陵,我且去传书催一催,你不用过于担忧。” 两人比较之下,自然是千越更为紧张。 “好,好。”太医赶紧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尽是最好的续命的药材。 很快回春生杨思彻和薛琬都得了消息,都已在赶往奉陵的路上。 第二十七章 汹涌(五) () 薛琬带着元拓,而且还跟了许多随行之人,回来的自然慢了一些。 她的车驾刚刚抵达府门,薛琬便看见一大堆人站在门前。 “这些人,看起来不是来迎我回来的。”薛琬看了看那些身着盔甲的京衙司的兵士。 “微臣魏晗,参见长公主殿下!”首领单膝跪地,对着从车驾上下来的薛琬道。其余人随之跪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薛琬迈着极慢的步子,手持着一把团扇,“把本宫的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现在在这里恭迎本宫回来?魏大人,这是要迎本宫回去一并看管起来么?” “微臣只是奉诏而为,自然不敢冒犯殿下。”魏晗答到。 “那你倒是给本宫说说,皇兄给你下了什么诏?”薛琬实则明知故问。 “殿下府上护卫莫千越自刑部劫了人犯,武成将军府公子亦参与其中,现几人都在殿下府中,微臣不敢擅自闯入,只能率兵把守。” “人犯是谁,定的什么罪?”薛琬早已知晓此事,故意问及。 “这……是信国公二公子元,罪名……尚未查实……”魏晗自知说不清楚,语气弱了许多。 “千越为何要劫了元二公子出来?” “微臣不知。”魏晗如实回答。 “何人上书陛下请命围封我公主府?”薛琬语调扬了几分。 “是,刑部尚书韩大人。”“这你倒是知道了。”薛琬把团扇翻了个面,示意幽兰带元拓回去,“那个姓严的新贵这次怎么不冲在最前头?” “殿下,莫千越打伤数个狱卒,连严大人也为白黎威胁,行状实在恶劣……”这魏晗回答不出来薛琬的话,只得强行转移话题。 “你又知道了?”薛琬把手里的折扇翻过来翻过去转的飞起,“看来你们京衙司还真是会办事,话说一半留一半,这样下属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卖命,也不怕得罪人了。” “殿下这是何意?”魏晗不解。 “这话还是问派你来的人吧,本宫只是告诉你,立即把这群人带走,免得旁人还以为本宫犯了什么事情。”薛琬把扇子随手扔到后面的马车上。 “这……”魏晗很是为难,“殿下不要为难属下。” “你自己不怕不要紧,那你手下的这些兵士们呢?”薛琬扫视一周,“这案子既已招惹到公主府,本宫便不可能不理。来日这案子有什么变数,你猜本宫会不会心情不好,找些为难本宫的人泄泄火呢?” 这话一出,后面的兵士都有些站不住了,长公主殿下要管的事情,这案子大概真的会翻过来吧。 “或者……”薛琬见那魏晗依然犹豫不决,一把拔了扈云章腰间的佩刀,直指魏晗。 魏晗自然想象不到,本是印象中身姿柔弱的长公主,出手这样快,眼下被刀刃威胁,魏晗一动不敢动。 “你们也知道本宫性子不好,若再不离开,也不必等到翻案那日,哪怕现在见点血,本宫也不介意。” 魏晗知道薛琬现在是真的动了怒了,不管如何,带兵围府虽说奉旨行事但毕竟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到时候陛下如果要安抚她,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自然是首当其冲。 “殿下息怒,是属下冒犯了,这便带他们离开。” “很好,我记着你了,魏大人。”薛琬慢慢把刀挪开,递回给扈云章。 诸兵士避让出前门,薛琬便在其中走了进去。在扈云章的注视之下,魏晗率手下的人匆匆撤开公主府。 薛琬对于薛晟这样的旨意自然是有些气恼的,而派兵围府也就像是直接宣告了元有罪一样。若她此时不管,到时候翻案气势上自然就输了几成。让她惊讶了片刻的是,严宇被白黎威胁,被迫放了千越离开。 扈云章跟她说过严宇此人,武艺和千越不相上下,而他在白黎手下走不过数十招。看来这位第一剑客之子,身上还是有些秘密的。 但他如今是为了维护元,自然是帮手。而当薛琬进了府去探看元,见到他找来的杨思彻之后,这份疑惑更深了几分。 杨思彻收到白黎的传书后加快了脚程,比薛琬先到了三四日。他自小于南佑医者世家习得医术,胜过这四国内大半医者,只是他仔细看过元之后,发现了难处。 “封穴之术,本就凶险非常,若是穴位错了,极有可能因此送命。”思彻看了看服了药睡下的元,千越把元搭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 “不过元二公子,在下的医术,只能说短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能保到何时,并无把握。” “暂时,杨公子这是何意?”思彻的话并不乐观,千越问道。 “这严宇严大人有几处偏了些深了些,由此伤及内府,针上带了会让人气血两虚的毒药,大概是刑部专为犯人而设。虽暂时不会有事,但若不及时复原,恐怕难过十年之寿。”思彻如实道。 千越紧握了拳,“杨公子,可有办法么。” 白黎亦是向他看过去,思彻刻意躲了躲,“自然不是无解。只是惭愧的很,此毒来自西戎,大虞之内无人能彻底化解。” “何人可解?”薛琬出声问道。 “南佑国,被称作圣手族的荆家。他们族内复原气血的医术,只传内门弟子。”杨思彻道。 薛琬听见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荆家她也有所耳闻,但她竟看到杨思彻的眼底有一丝苦楚和怅然流露。 “若是能请得荆家的弟子,或者求得一张药方,也就可解。” “只是不管请人还是求药,荆家自恃清高,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薛琬道。 “四姐……”千越的语气带了恳求,他明白,只有薛琬可以一试。 薛琬垂首片刻,“我可以去南佑试一试。” 三人都一齐望向她,千越自是欣喜,杨思彻瞬间转开头,而白黎只是静静看着她。 “只是在之前我需要进宫一趟,我不在京中,怕是依然会有有心之人对元下手。”薛琬颇为担忧。 “四姐放心,他们不敢进府来,我也会想办法应付。”千越竟是难得的冷静。 “你自己也要小心,我来想办法……” “那你呢?”白黎突然道,“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去?” 千越也看向她,刚刚一心想着元,竟一时忘了薛琬的处境。 “我没事,也不是很远。”薛琬倒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我和你去。”白黎道,“元是我的亲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你自己涉险。” “可是……”薛琬不是怕别的,而是南佑对她来说毕竟是故地,以前的过往,她不想被别人知晓。可是她现在,其实不甚想拒绝。 “好。”一半的脑子里想着拒绝,嘴上却说了相反的话。 第二十八章 对峙 () 前往南佑之事不容耽搁,薛琬第二日清晨便进了宫去拜见薛晟。 不知道薛晟是不是因为她昨日遣走围府的京衙司兵士而不满,薛瑶竟然也在。 “今日并非平常请安之日,而且陵安竟然来得这样早。”薛晟面露笑意,说的话却让人不怎么舒服。 “臣妹今日是有要事上禀,故而来得仓促了些。”薛琬仪态端正,语调平缓。 “也只有有事的时候陵安姐姐才难得勤快呢,平日哪有机会看见姐姐如此。”薛瑶坐在薛晟旁边,一脸讥笑。 薛琬不理会她,继续对薛晟道,“皇兄,今日之事事关朝堂安宁,臣妹不得已涉事其中,是故有些事情,需要对皇兄言明。” 薛晟扶着额头,他其实不想处理这些事情,眼下越来越乱的情形让他烦闷的很。他自然知道薛琬过来是为了什么,强耐了性子,他先对薛瑶道:“皇后今日在清算宫中贡品,阿瑶不如去看看,若有喜欢的直接带回去。”这是不方便她在场,薛瑶依然笑得开怀,“那臣妹便不客气了,多谢皇兄!” 薛瑶不在了,薛琬稍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陵安若是想说有关信国公府元一事,那就不必多说什么了。”薛晟开门见山,“魏晗带兵围了皇妹的府邸,虽是为维护法度,但确实放肆了些,朕已经斥责过京衙司了。” 薛晟这是先施恩,哥给她足够的面子,想让她不要再过多参与此事。 “皇兄,此事臣妹府上护卫莫千越确实在刑部行事欠妥,是臣妹疏于管束,还请皇兄恕罪。” 薛琬亦是以退为进。 “莫千越确实放肆了些。”薛晟道,“只是他的性子朕也知道,朕也不打算过于计较。让他在府中思过些时日,安静些就好。皇妹还是早些把元交与刑部,也免许多麻烦。” “皇兄,元被刑部刑罚所伤,如今回到天牢怕是有性命之忧。”薛琬没有直接作答。 “天牢之内也会有大夫看顾,刑部不会在案子审结之前就让疑犯丧命。”薛晟正了正神色,依然是告诫之态。 “刑部严主司所施刑罚确实过重,若不是元有性命之忧,千越也不敢如此造次将人带回公主府。臣妹近日需离京访寻名医救治,还请皇兄开恩,准元暂留陵安府内。”薛琬行了大礼,坦诚恳求。 “既要朕破例让疑犯暂出天牢,又劳动陵安亲自去请来名医,这元的身份倒是贵重的很啊。”薛晟轻笑一声。 “母后旧交之子,陵安只是想保其性命罢了。” “他性命可不可保,要等案子查清之后方有定论。”薛晟道,此言是告知薛琬不要强行袒护。 “臣妹无心左右此案,只是与元接触颇多,知晓其为人,因而求皇兄恩典。刑部可派人往元住处监看,若要提审亦可入陵安府内。” 薛晟眸色沉了沉,他不喜欢别人干预他的权力,但这个人是薛琬。他的皇位,后来的安宁,有很多都是薛琬帮着他建立起来的,薛琬是有功而不能言之人。 只是身处至尊之位,作为君主的任何妥协都让薛晟越来越难忍受。 眼见薛晟不发一言,薛琬只得继续道:“皇兄,我大虞以法治国,但法理之外更有情理。元受严主司六十四根封穴针之苦,是为了证明他不是趋星派之人。既已证明元无此罪过,在查实其他事情之前,刑部应当予以安抚,以彰皇兄仁德。” “况且此案疑点甚多,皇兄此时宽仁些许,将来亦有转圜余地。” 薛琬言辞恳切,且句句在理,重要的是没有直接拂薛晟的面子。话里意思都是在为薛晟考虑,不论薛晟觉得她几分真心,薛琬都已给足了台阶。 “既如此,陵安回去安排好就是。”薛晟语气淡淡的。 “谢皇兄。”薛琬跪地行礼,这是他们兄妹间极少有的礼节。 薛琬回府之后便派人去刑部传了话,刑部也派了人过来被安排住在元所在的落霞园偏房内。同在落霞园的,还有一直照顾元的千越和杨思彻。 薛琬安排好了之后便准备和白黎前往南佑。白日便只有千越陪着元待在房中,外面的几个来看管元的小吏时不时会往他们房中看一眼。 杨思彻通常是切完脉之后写方子,之后便自己在房中或是出门逛。他不愿意与人多言,千越也就不会对他的事情多问。 这日白黎薛琬二人刚刚离京,元前夜状态有些不好,杨思彻连夜来救治了一次。千越本是睡在外间,因为不放心便一直守在熟睡的元床头,到后来直接趴着床沿睡过去了。 元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被子被压住,稍一偏头就看见了睡着的千越。 就算现下嗓子发干很是不舒服,元也宁可忍着,心道这人昨日定是没有好好休息。 但是元一声极细微的咳嗽声还是让千越自睡梦中醒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嗓子还有些沙哑,“你醒了,还好么?” 元想出声却发现自己嗓子也是沙哑地说不出话,张着口型道:“我没事。” “我去给你倒点水。”千越勤快地跑去倒水,这样细心照顾,若是被薛琬看见,定然是要惊掉下巴的。 把人扶起身,看着元把水喝了。元清了清嗓子,恢复声音,“你赶快去休息吧,我好多了。” “我不累。”千越坐在床边,动着两条腿,“那几个人眼珠子直直地盯着这里看,我一个人回房被盯,还不如聊聊天呢。” “好。”元笑了笑,递给他一个软枕,让他靠着另一侧床沿坐着。 “你放心,四姐就算现在不在京城,但朝中还是有些人帮她的。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的。”千越给他安心。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该连累你们。”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件事情他们筹谋许久,你一己之力根本没办法解决。况且我们……我们既然是朋友,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我也不知道这案子最后会如何。”元怅然道,“只是如今在这里,我已然很安心了。只是若来日情势很不乐观,你和殿下,都不要再因为我涉险。” 千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不仅仅是涉险不涉险的事。元,你在阅甲阁集会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希望自己也能还世间以清平,哪怕不是天下,一隅之地也好。若是连你自己都不信是非善恶,任由他们欺凌,你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元默然,他曾经的确有一腔热血,可事情轮到自己身上,不知是心存的歉疚还是什么,他竟总想着退缩。 究竟是所有是非,都要被恩怨二字搅得一塌糊涂。 第二十九章 南境(一) () 薛琬白黎轻装简从,各自骑了匹快马就自奉陵出发,一路南行。 抛却了锦衣华服的薛琬,一身青衣,这样的情景让她恍惚间觉得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只是身边有白黎在,薛琬那点回溯过往的心思也瞬间被拉了回来。 这一路上两人路过茶肆之时,薛琬瞧见了白黎的佩剑,银色的剑身上尽是古朴的纹饰。虽她未曾见过白黎出剑,但那日他能轻易胜过严宇,想来剑术自然卓然,怕是不下于他的父亲。 “此剑何名?”薛琬问道,大抵高超的剑客,佩剑都不会是无名之辈。 “衡兮。”白黎抽出一截,那靠近剑柄的剑刃上,刻着的两个字。 “何解?”薛琬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名字的时候一时想到了,也就这样定了。”白黎握着茶杯,往自己口中送了一口茶。 “哦,不过名字也雅致,配得上重稷。”薛琬没有多想。 白黎停住,看了她一眼,随即浅笑道:“配得上就好。” 薛琬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重稷的话真是越来越让我疑惑了。”“殿下终会明白的。”白黎沉声道。 薛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她倒也不想费那个心力去仔细琢磨白黎的话。若真有“终会明白”的那一日,倒那时自然会想起。 只是越迫近南境,薛琬的心更加沉了几分。或许拉下尊严以长辈们的面子去求一求荆家,他们也不会过于不近人情。只是那样一来,自己与过往就又会紧紧勾在一起。她躲了这么些年,该来的总会来的。 两人走了七八日的路程,也终于到了大虞和南佑的交界之地。到时已是暮色时分,若想通关只能白日,是故薛琬及白黎便在附近歇了脚。 因为心中有事,薛琬自己就算奔波了一日也不想安歇,自顾自叫了一坛酒在客栈大堂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白黎自房中出来,按住了她又要拿酒坛的手。 薛琬脸上已透出微红,她看着白黎,“重稷一起喝点?” “殿……玉姑娘本不是个能胜酒力的,少饮吧。”两人出了奉陵之后,薛琬为藏身份,化名玉宛,白黎也就以玉姑娘相称。 “没事,偶尔一点。”薛琬对他拦着的行为有些不满。 “你若心中有事,说出来就是。”白黎在她对面坐下,还是抢下了那酒坛。 “能说出来的事情,那都不算事情。”薛琬叹了口气。 “那玉姑娘不妨听我说。”白黎向小二要了一壶茶,替换了那酒,给薛琬倒了一盏。 “嗯,也好。”薛琬摸了摸自己的脸,酒劲上来,有些发烫。 “人有所畏,是因为有所牵绊。如若超脱生死,不管这牵绊,倒也才能活得自在。” “重稷说得容易,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互相挂念着、折磨着,才让你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活着的。”薛琬觉得有点晕,要了醒酒汤。 “我曾经死过一次,十二岁那年。”白黎垂眸,对她说道。 薛琬坐的正了些,一直温润如玉的白黎,竟也经历过生死之劫。 “我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之后,想过杀人,想过报复。那时心里满是仇恨,我看着周围的活下来的人,心想着为什么是我。”白黎缓缓言道,仿佛此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我拿了刀,下了许多次决心,想拉上无辜之人一起去死。可是后来,我还是活下来了。” “那还真是幸事。”薛琬道。 “因为我被一个人救了,虽然我只是那个人救的许多人中的一个。我感激的只是,终于我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了。” “此人还真是功德无量。”薛琬回答道。 “只是她不记得了。”白黎苦笑一声,“那时她眼里心里,都是旁的人。” “人人都有心中所想,重稷不必过于忧伤。”薛琬劝慰道,“两其美最是难得的了,天下间,憾事才是常事。” “所以后来,我试过去寻她。” “寻到了么?”薛琬甚为好奇。 白黎点点头,“她受了不少苦,可过得还算好。” “找到了就好,你还是得好好谢谢人家。”薛琬心里泛出一丝酸楚。 “若她愿意,我会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薛琬笑了笑,“还是这姑娘现下有家有室,重稷倒不好出面了?” “我,可有说过是姑娘?”白黎回想了刚刚的话。 “重稷话里话外都是思慕之意,又对这人心有所属感到苦楚,那还能不是个姑娘?”话说出口,转念一想,“不过白兄你看起来不像……” “不像什么?” 薛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看来是个姑娘了。” 白黎猜到她话外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又道:“玉姑娘猜得对,是个很好的女子。她如今,也不需要我。” “重稷既然肯同我说这些,那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薛琬一本正经道,“既然是女子,听起来还是个温柔痴情之人,还是希望有人能时时关照的。” “温柔?”白黎略做迟疑,“是温柔。” “不温柔?那这姑娘可是个有意思的人。”薛琬看他的神情,竟变了又变,“改日若是有缘,定要让我瞧瞧。” “好啊。”白黎道,“不过玉姑娘既说女子都希望有人关照,但如今许久未见,她若是个像姑娘一般的人,该如何是好。” “像我?”薛琬摇摇头,“没几个人能像我这样的。” “自然,姑娘人极富贵,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作比的。”白黎眼神黯淡了些。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怕是他觉得,自己说的是身份地位,“京城皇家其实是个最看不清的是非之地,我陷入其中,如今只能这样了。若那姑娘不像我,反倒才是好事。” “所以姑娘自己也觉得,如今过得并不快活。”白黎倒不在接着说那心上人的事。 “身在其中,不得不为。若说过得好,但的确诸事繁杂;若说不好,也没有太差。”喝了醒酒汤,薛琬脸上的晕红褪了不少。 “此次南行,离开奉陵,或许姑娘可以舒缓一些。”白黎定睛看着她。 薛琬淡淡应了一声,心道迷茫前路,其实她一点都看不清。 第三十章 南境(二) () 第二日清晨,薛琬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由得叹息一句自己的酒量真是越来越差了。 昨日和白黎说的许多话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子里,只是她昨夜又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昨日真的说过的话。 两人过了两国关卡,这便进了南佑之境。 南佑不论皇室还是下层百姓,都比大虞要潇洒快意一些。 此处的人们没有大虞所谓安土重迁的想法,多的是在海河之上漂泊打渔,或是赶着马车四处经商的人。 南佑北面多山,南面临海。方寸山便是北面群山最为秀丽的一座,山顶常年雾气缠绕,倒是像极了修仙之地。 圣手族荆家也立足于药材种类最为繁多的腾秀山脉之上。因为是山路,所以虽说青鼎门和腾秀山看起来只隔了几个山头,但其实路途远的很。 自南佑的北方边地去往腾秀山并不需要借道方寸山,只是一开始的时候,薛琬还是不由自主地走错了方向。 “姑娘,走这边近一些。”白黎自然知道她心事。 薛琬强行掩饰,“哦,我不太认得路。” 花了半日到了腾秀山脚下,薛琬在师门的时候也只是听说过荆家和自己外祖母有些交情。但她不曾跟随着造访此处。 荆家的前辈弟子们都住在高处,山脚下都是沾了荆家的名头卖些草药为生的平头百姓。 白黎去问了问其中一个晒药的大娘,如何才能去往荆家拜访。那大娘往上指了指,“就往上走吧,等有人出来赶你的时候,也就差不多到了。”说完面露嫌弃之色。 荆家一向把自家的医术秘方藏得严严实实,这个薛琬是知道的。看来不仅是对外,这同住一个山头的百姓,看来和荆家也是互相嫌弃的很。 “看来此行必不容易。”薛琬看了看那些还在忙碌的人,那晒药的大娘已经跟旁边的人说起这两个人要上山了。随后那几个人脸上也是和那大娘一样的不好看。 “见机行事吧,姑娘如此聪慧,自然应付的来。”白黎道。 “白兄啊,你这动不动就喜欢夸人的习惯,应该多去和千越混混,他很是受用。”薛琬和他并行,打趣道。 “自有人夸他。”白黎看了看薛琬。 “那倒是。”薛琬知道他说的何人,“到底是知己难求啊,千越也是走了运了。” “也是元的运气,他自小生活的便不如意,如今也开怀了许多。” “那这次便定要助他脱险,日后开怀的日子还长着呢。” 两人顺着并不清晰的山路走了好一阵,薛琬往下瞅了瞅都爬了挺高了,怎么还不见荆家的“守门人”。 正纳闷着,果然自一旁的更为隐晦的山路出来两个人,一身干练简洁的灰色衣服,头上还包着布巾,远远就能嗅到一股药香。 “不知两位可是寻错了路,再往上便是荆家私有之地,不便他人打扰。”那其中一个小徒弟语气倒是不客气。 薛琬不仅心里叹了口气,这荆家拒人千里之外的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 “让阁下失望了,既快到荆家,那我们就是寻对了。”薛琬也毫不避让。 “你们可是来求药的,若是求药的,把买金付了,三日之后再来。”另一个小徒弟开口,语气是一样的不客气。 “那倒不是。”薛琬往前走了几步,“我们想拜见荆家家主或是能做主的内门前辈。” “我们家主不轻易见客。”小徒弟见惯了这些来求人的,就想着他们赶紧走。 “小哥还是稍安勿躁,为何不问来者是谁?”白黎跟上来,神色也有些冷淡。 “何人?”那小徒弟不耐烦地问道。 “大虞镇国陵安长公主,随侍白黎,前来拜见荆家前辈。”他们一早就商议过,若想进山,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只能抬出身份让他们即使不愿意也得给面子。 只是抬出薛琬的名头,其实也就是意味着抬了慕颜清的名头。 两个小徒弟对视了一眼,觉得不能再马虎对待,就遣了其中一个先行回山问问。 这一去倒是许久,怕是那小徒弟求问的人也也要再去问询更高身份的人的意思。 是故薛琬等得坐在一旁的巨石上坐了好一会儿。 白黎一直站得身姿挺拔,看似在看向别处,但依然是最先察觉。 “回来了。” 薛琬听得此言从石头上站起来,那刚刚的小徒弟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早已换了一幅神色。 “殿下,我们家主有请。” 薛琬理了理衣襟,便和白黎随着那小徒弟被引路到山上去。 这一路七拐八拐的走得薛琬头都快晕了,她也想拼命地记下路,但是确实有些吃力。 一旁的白黎拉了拉她的袖角,薛琬转过头去看向他。 “我记了,你放心。”白黎笑着轻声说道。 薛琬点点头,瞬时稳了心神。不错,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必要记下下山的路,以便可以溜之大吉。 只是走了许久,绕过荆家晒药制药的场所,到了内门之人的住处。刚到门口,那小徒弟就赶紧退下了,薛琬白黎在原地等。 想来是这小徒弟资历不够,还不能进这等地方。 薛琬料想不错,不多时来了一个身着青色广袖长衫的男子,头发束了一半,以木簪固定,看起来应该是有些身份的内门弟子。 他对着两个人施礼,白黎回礼。 “长公主殿下久等了,荆老太公已在寒枫居等候,请殿下随在下前去。” 薛琬心里一紧,这荆老太公,是和自己外祖母一个辈分的人。这比家主直接来见,更显郑重。 她缓了口气,示意那弟子带路。 白黎察觉到她的不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他其实也能思忖到,荆老太公并不是对于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他要见薛琬,必然有用意。 一路到了寒枫居,只引到门口那弟子对着门口行了一礼,“禀太公,长公主殿下已到。”之后就退下去了。 薛琬强作镇定地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身着白色大衫,发须已是一半花白的荆骁老太公。他此时闭目养神,但薛琬依然不敢失了礼数。 “后生薛琬,拜见太公。” 她因报的是长公主的身份,不能行大礼,也就规规矩矩地躬身稽首。 “若是大虞的长公主殿下前来,老朽便不敢再安坐于此。” 荆太公说着就要起来,薛琬深知,他不愿自己以此种身份前来拜会。自己心意不诚,怕是事情难办。而且太公来此,摆明了就是要她以另一种身份相见。 薛琬有些煎熬,而且白黎还在一旁,就要迫着她被拉回从前么。 她看了白黎一眼,只是他的眼神,确是坚定,早已料到。 如此眼神让薛琬突然安心。 她下拜,“晚辈慕衡,拜见荆老前辈。” 第三十一章 故旧(一) () 慕衡来方寸山学艺,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她整日喜欢穿着素检的青衣,头发随意一束,不加修饰。每当她外祖母过来看她又是这样不修边幅,她只是一边拉着她老人家的胳膊晃来晃去,一边道:“太麻烦啦!” 她外祖母只说可惜了这么明艳艳的一张小脸,就算她刚刚十四,骨架都还未完长开,但单看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以后的模样一定错不了。 此时慕衡正躺在后山的石头上啃着一只梨,仰头看着的是少有几片云朵正在动来动去的天。方寸山景致是一等一的好,如此偷闲,的确是好不惬意好不悠闲。 “师妹!“猝然听得一声粗声叫喊,慕衡吓了一跳,一口咬在自己舌头上。 郭一闲急匆匆地跑过来,操着口带着方音的粗声,他早就料到慕衡会躲在这偷懒。 “你果然在这,师父叫我们过去又差你一个。”郭一闲指着慕衡数落到。 “哎呀,师父他老人家无非就是叫我们又去听训,这次又是哪位神仙写的圣贤书?”慕衡继续闭目养神,随口答到。 他们的师父慕南观,现任的青鼎门掌门,最是重视弟子的德行。除却教授武功之外,隔几日便要像个书斋先生一样让这些弟子们捧着圣贤书听一次训。 慕衡一开始还会乖乖地去听,后来被她师叔带的,越来越“放肆”。就算她师叔现在不在方寸山了,像这样的听训,她已经逃了四五次了。 “不是,这次是真的有大事。”郭一闲见她躺的依然自在,就想把人拉起来。 慕衡一个侧身躲过,郭一闲刚想使力被她躲开,身子险些扑倒。 郭一闲瞪了慕衡一眼,“大虞边地有师兄来求救,说几个弟子去那里清匪,但遇上了一种奇怪的疫病,被困在阙城了。” 一听这话,慕衡觉得确实是有些事情了,“师父怎么说?” “自然是要去救的,师父已经派人去腾秀山找荆家人求避免疫症的药了,等准备好之后就要点人前往阙城。” “他定了都谁跟他去么?”慕衡满眼期待。 “还没,这不叫我们过去商讨么。” “那等什么赶紧走啊!”慕衡这次倒是难得的积极,赶在郭一闲前面到了众弟子集结的前庭。 她是真的想出去。不是因为在这里不好,而是她师父不敢把她放出去。 慕衡自六岁被她外祖母慕颜清带到方寸山拜师学艺,便只记得自己叫慕衡这个名字了。 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姓薛,名字什么的她外祖父外祖母没有太跟她提过。在文家的时候她们也只是“丫头”“丫头”的喊。 只是除了她师父还有几个师叔知道她自己是前任掌门慕颜清的外孙女,其他师兄弟其实是被瞒住的。 她父母是皇室中人,在她母亲怀她的时候正是帮她的父皇夺嫡最为凶险的时候。于是慕衡生来体弱,而且治了许久不见好转。 于是她的双亲便听了太卜司的话,将慕衡送去宫外抚养。她的母亲并不放心别人,就把她教给了自己的娘家文家。 所以在众人的眼里,恭帝的嫡女陵安公主是一直被寄养在文家的。 慕衡的母亲文皇后无心让她涉身江湖,所以慕颜清的一次偶然提及让她学武强身的提议,文皇后并没有同意。 只是慕颜清觉得皇家凶险,就算作为公主也要有自保的能力,尤其是自小就养在她膝下的外孙女。 所以慕颜清瞒着自己女儿文皇后,还是带着她换了名字去方寸山拜了师。 慕颜清本意是学一些武艺可以自保便可以,只是没想到这小丫头还颇有天分。 慕南观在做慕颜清的徒弟时便是个一丝不苟的,如今做了师父更是个严师,做了他的徒弟便定要练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加上慕颜清最得意的弟子越丞也蛮喜欢这丫头,教了许多其他招式,使得慕衡的武艺竟练的还不错。 只是严厉归严厉,慕南观到底知道她是当今的公主,青鼎门弟子常被派出去剿匪除恶,慕南观从不让慕衡出去。 慕衡年少又多跟她的越丞师叔混迹一起,自然有些轻狂之气。她知道自己的武艺在青鼎门还算可以的时候,对于师父从来不让自己下山的事情很是介怀。 是故一赶到前庭,慕衡赶紧拨开前面的人挤到最前面,“师父,我也去。” 慕南观看都没看她,“慕迟留下处理门中事务,我刚才说到的人三日后同我下山,一闲,你也是。” 郭一闲在最后头,喊了一声,“是!” “师父,您要坐镇方寸山不可轻易涉险,不如让弟子带诸位师弟们前去。”慕衡的大师兄慕迟道。 诸位弟子点头称是,慕迟作为大师兄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最为稳重,武艺练得也最为扎实的。 “此次事情不简单,我亲自去,你留驻方寸山,要看护好师门。” 这是分量很重的委托了,慕迟躬身施礼领命,“是,弟子遵命。” 慕南观本打算就离开,临走之前又转过身来,“慕衡,帮你大师兄一起看护师门,不要乱跑。” 慕衡想要当场发作,被慕迟死死按住。慕迟低声喊住道:“师妹!” 待到慕南观带着弟子们下山之后,慕衡待在山腰能看到他们离开之处,眼见着这一群人纵马离去。 满心气闷,却又无处发作。以往她外祖母虽住在文家,但时不时会来方寸山看看,慕衡也有机会冲着她老人家撒娇告她师父的状。 只是慕颜清最近好像也是事务缠身,没有来到方寸山。 坐在原地的石头上想着自己能不能偷跑出去的慕衡,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 她赶紧回过头去,看清来人。 “师兄?” 来的是慕迟,他笑着看了看慕衡,“怎么了?是不是想偷偷溜出去?” 被戳破心思的慕衡神色一僵,随即掩饰道,“自然不会!” “那我便让今日守山门的两个师弟不用晚间来找我了,好好看守就是。” 慕衡怀疑自己听错了,仔细想了想赶紧道,“大师兄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们自然要好好看守。”慕迟玩笑道。 “哎呀不是。”慕衡有些急切,“师兄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慕迟也不再逗她,“你不知道他们走的哪一条路,更不知阙城的具体方位,如何能赶得上?” 慕衡垂了头,的确她只是一腔孤勇,如何去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给。”慕迟从背后掏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我已经写好书信告诉师父你要赶过去了,师父收到那时你应该已赶了不少路了。” 慕衡两眼放光,深深稽首,“多谢师兄!” 第三十二章 故旧(二) () 慕衡自小是被她师父的一身正气耳濡目染的,方寸山青鼎门各位弟子修习剑术武艺,就是要匡扶正义。 青鼎门创于乱世之时,当时的掌门人大抵对于各方君主都失望了,认为不论何人当政,最后的结局都差不到哪里去,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故青鼎门中的各位弟子一向对于朝廷政事、国家征战,避之不谈。而他们虽在南佑境内,但视几国百姓为同等,不论是哪国百姓遭难,都会施以援手。 只是慕衡后来不得不回归本宗,成了大虞朝廷的参与者,甚至半个掌控者,也是后话了。 此次他们赶赴的阙城,是在大虞境内,但是与西戎交界之地。 方寸山青鼎门天下传名,自然会有各国弟子前来求师,这几位被困在阙城的师兄弟就是大虞人。青鼎门再如何劝诫弟子们四海一家,但是大虞人一向被教导的要心向故土。是故阙城那边一开始遭了乱,这几个师兄弟义无反顾地就去了。 但在那里待了些时日才发现事情不简单,所谓的当街劫财、蓄意纵火的人根本不是简单的凶暴之徒。有些武功高的连青鼎门的这几个弟子都觉得很是棘手。 再之后,这阙城里就突然开始兴起一种疫症,传染的甚快。 得这病的人先是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只是过几天身上就会开始出现红斑,还会渐渐连成一大片。再过几日便是呼吸不畅、口中呕血,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这些师兄弟们不能离开那里,是因为已经有两个弟子染上了这等病症。 因为发病之人身都是红斑,这病又来得邪门,这疫症就被称作红邪疫。 青鼎门派了弟子前去临近的腾秀山荆家求药,这荆家看在祖辈的交情上还是给了。只是那弟子也提过是否可以派人下山救治,荆家人自然是拒绝了。 两处的前辈和弟子虽然时不时有往来,但是这两处门派的待世之观念的确是天差地别。一个想着匡扶天下,一个只念着明哲保身。 其实到底哪方才是江湖正确的立身之道,这几辈几代下来,依然没有答案。 让慕南观有些想不通的是,荆家的人只问了青鼎门的弟子来信所描述的病症便知道发的是什么病症,可见他们知道这病由何而来。只是送药来的弟子特意给了他们不少药材,还告诉他们不可逞强,少为干预。 这样点到为止的话其实更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是慕南观知道荆家人的秉性。他们就算看得清,也从不会说清。 只是这些,正策马扬鞭依照他师兄给的地图朝着她师父的方向狂奔而去的慕衡也是不知道的。 她六岁前被文家人精心地养着,上了方寸山之后,除了每日练武苦一些,到底也没有什么不顺她意的地方。只是她师叔的离开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她那时还小,如今也不曾清楚原委,便没什么知道人心险恶的机会了。 是故在慕衡的眼中,惩恶扬善,也无非就是那么回事。用自己的武艺,制服或是除掉那些作恶的人,保护那些良善之人,就是如此简单。 所以后来她成了不再任意断是非,也不信绝善绝恶的满心不在乎之人,中间自然受的苦楚颇多。 她大师兄知道慕南观会走哪条路,自然也告诉了慕衡他们大概会在何处投宿。慕衡便按着这指引一路问下去,果然大部分客栈的小二都确实看见过她师父他们。 而她师父慕南观这边,接到了慕迟的传书说慕衡已前去寻他们,自然是生了一顿气。他回书先教训了慕迟一顿,随后告诉诸位弟子等一等慕衡。 慕衡这日暮色将至,到了这附近的唯一歇脚的客栈,刚一走进去就看见数十双眼睛正盯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她。 最为犀利的当然是她师父的,慕南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慕衡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连那小二都看出来不对不敢上去招待。 “师……师父……”慕衡紧张地咽了口水,把背着的行囊攥的紧了紧。 其他的弟子都大气不敢出,有在慕南观身后暗自给她递眼色的,但慕南观就如同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手拍了一下桌子,那使眼色的师兄也立马低了头。 慕衡“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弟子没有听从您的教导,擅自下山,还请师父责罚。” 慕南观还是一言不发。 “师父,弟子只是想随您一起下山做些事情。”慕衡摆出委屈相,“您一向教导我们学武便是要扶危济困,您也有时候夸过我,那总不能让我一直待在山上吧。” “你当下山是闹着玩的?”慕南观语气依然怒意满满,“不是空有一身武艺就能轻言扶危济困的!” 慕衡其实不太知道他师父此话背后之意,只是她略略听出来,这话不仅是斥责,更是在教导在场的诸人。 慕南观叹了口气,如今路程行了大半,她自己跑过来实属不易。若让她再自己回去他当然不放心,“自今日起,一闲,你给我看住了慕衡,不能让她再任意妄为。到阙城之前,你们留在城外,等我们出来再一起回去。” 这下不仅是慕衡,郭一闲也泄了气。 两人声音都很是沉闷,齐声答到:“是。” 慕南观别无他话,起身回了楼上客房。剩下的师兄弟们也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回去了。只剩下一个满脸怒气的郭一闲,在那里瞪着她。 慕衡嘿嘿地干笑两声,“师……师兄,郭师兄……哈哈,好久不见。” “我可不想见你。”郭一闲气不打一处来,“哪次带上你必定是我倒霉。” 慕衡此时还跪在地上,赶紧站起来去安抚。“师兄,我没想连累你的,你看,师父独独把我们两个安排在城外,这就是让我们在外接应啊!这担子并不比在城里轻,万一啊我说万一,师父他们有了什么难处,不就指望我们了么,哈哈。” 郭一闲白了她一眼,“你当哄小孩呢,要换过来,我这么说也就你能信。” 郭一闲不再理她,摇着头叹着气就回去了。慕衡也知道郭一闲从来不会真的生自己的气,也就不再往心里去。她在意的只是慕南观今日说的几句话,师父从来不曾单独跟她讲过这些高深莫测的话。 或许此次阙城之行,的确不简单。 第三十三章 故旧(三) () 慕衡随师门前往阙城路上,大虞皇帝也派了镇西将军宋啸及其子宋子澈率了五千将士前来阙城。因为就在他们赶路的这段日子里,阙城内的暴乱愈演愈烈,为了边地安定必须出兵干预。 阙城此地,是慕衡的祖父大虞的开国皇帝高祖从西戎人手中夺过来的领地之一。但因为之前一直由西戎统辖,阙城人衣食住行也保留许多西戎的风格。 而西戎这几年新的君主登位,一心想着开疆拓土,还提拔了精于权谋的乌炎做国师,任用了许多能人异士。是故西戎对于从大虞手中夺回边地的念头,如今是越来越强了。 阙城是最大的一个城,若是阙城乱了其他地方也必定不会太平。所以皇帝如此看重,派了自己的堪为臂膀的宋啸前来。 慕衡自小就对各国的皇帝并没有如大多数百姓一样很敬畏,就算她听说北方大虞的皇帝是她的父亲。青鼎门弟子从来都对朝堂之类的事情毫不在意,慕衡亦然。 慕南观是希望把慕衡留在城外,可以保证她的安。只是他们到了之后才发现,这疫症因为一开始没有得到抑制,已经蔓延到城外了。他们走到城外不远的地方不久,宋啸也派人围住了城外三十里以内的地方。 一时间没有退路,慕南观便把慕衡和郭一闲安置在城外的一间小客栈里,这俩人也是店里唯二的客人。慕南观怕慕衡会染上疫症,除了嘱咐了她每日要记得服药以防染病,还让她把自己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因为这疫症来得确实厉害,慕南观不能让她冒那个险。 所以郭一闲每日见了这个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的人,次次都要嘲笑她一顿。 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慕南观让郭一闲看顾好慕衡,自己带着弟子们进城去了。 慕南观说隔几日便会给他们送信,也让他们回信确认在外无事。只是第一次消息还没收到,宋啸已经带人来清理阙城方圆三十里之内了。 因为怀疑这场疫症是有人刻意为之,宋啸便对将士所围之内的所有人一一排查。 这日宋子澈带着的一队人马,终于查到了慕衡郭一闲所住的客栈附近。 “都有谁在里面?出来!”下面有人粗鲁地喊道。 那店里掌柜早已离开,只剩下一个伙计,那伙计慌慌张张跑出来,“军……军爷……” “这里还有人么,叫出来!” “是……是……有两位客人……”伙计害怕,只能如实答道。 慕衡本来在房中正无聊,听见楼下有动静也就戒备起来。而后听见这粗鲁的声音,心中不免有些气恼。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不客气过,眼下这不知道是谁的人正说让他们出去,慕衡不禁生了要教训教训这人的意思。 不等郭一闲,慕衡提了剑就出去了。 以宋子澈为首的一众人看见有人出来,立即都看了过去。那刚才让慕衡他们出去的士兵又道:“什么人?” “你们又是什么人?”慕衡站在他们对面,回问道。 “我问你呢!”士兵见这个把脸包的看不出是男是女,终于听得声音是个女子。这是这女子身材娇小,倒是脾气挺大,他提高了音量想吓一吓她。 “你们人这么多,不先说你们是谁,来做什么,我怎么敢说。”慕衡自然不怕他这一吓。 “你个丫头如此放肆……” “小姑娘,这些都是大虞保境安民的将士,不会对你如何。”宋子澈怕手下真的吓到她,拦住那人的话说道。 慕衡用她仅露出来的那双眼睛看了看这个说话的人,一身玄色的铠甲,除下的头盔则用一只胳膊夹在身侧。这人和慕衡见过的那些师兄们看起来都不相同,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你叫什么,是和谁一起来的此地?”他语气甚是温柔,让慕衡刚刚身竖起的刺一下子软了下去。 “慕衡,随我师父。”慕衡回答,转而又问道,“那你呢?” “我叫宋子澈,自奉陵来。”宋子澈面庞笼着一层英气,此时面对一个小姑娘语气放的格外温柔。 而这时郭一闲终于是姗姗来迟,他看到这一幕有些惊呆了。他先是到慕衡身边问道,“师妹,他们没欺负你吧?” 慕衡摇摇头,没有别的话。郭一闲看她的反应似是很不对劲,又对那些人说,“你们要做什么?” “这位公子不必误会,在下宋子澈,奉陛下之命来此平乱。不过想确认此地没有匪徒藏匿,并无他意。”宋子澈解释道。 郭一闲看这人还是个讲理的,也就没有刚才那样戒备了。“原来如此,我们不是什么恶人,在这里等人而已。” “还是要多问一句,公子名姓,在等何人。”宋子澈也没有忘了职责。 “郭一闲,等我师父还有师兄弟们,我师父是慕南观。” 就算宋子澈再不涉身江湖,慕南观的名号他还是知道的。 “原来是青鼎门慕掌门高足。”宋子澈道,“失敬。” “不敢。”郭一闲回道。 “既是如此,慕掌门如今在何处?”宋子澈继续问道。 “他老人家进城去救我几个师弟去了,这不会不许吧。”郭一闲对于这没完没了的盘问其实有些烦闷。 “自然不会,慕掌门为人正直,在下自然知晓。在下不过是想提醒两位,此处暴乱频发,而且疫症横行,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好我们知道了。”郭一闲不耐烦地回答。 “走吧。”宋子澈对身后众人吩咐道。 宋子澈带人离开,不一会儿被挤的满满当当的客栈狭小的大堂瞬间又空空荡荡。 自郭一闲出来和宋子澈搭话,慕衡在一旁便没有再发过一言。她像是思绪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郭一闲看到她在发呆,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师妹?师妹?慕衡!” “嗯?”慕衡回过神来,“怎么了?” “还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吧,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郭一闲一脸看热闹的神色。 “啊,我在想,这官兵都派来了,师父他们怎么样了。”慕衡脑筋倒是转得快,回答道。 “等信吧,估计快有了。”郭一闲伸了个懒腰,“一大早就吵嚷,我回去睡会儿,你记得喝药啊。” 慕衡杵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是为首的那个将军所站的地方。那人是她父亲的将军,叫宋子澈的。 第三十四章 故旧(四) () 若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如预想一般顺遂,不会中途有所变动,那么这世间的所有遭遇,都可以简单许多。 郭一闲刚刚发信告诉他们城里的师父,他和慕衡一切都好,不好便找上了门。 饶是城里的暴徒也听说了大虞朝廷派兵前来的消息,都想着殊死一搏逃出城去。而城外慕衡他们待着的地方,也便成了暴徒们藏身或是潜逃的必经之路。 外面传来的吵闹声让慕衡和郭一闲都把心提了起来,两人迅速凑到一起,都提了剑,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情形。 有些暴徒装扮成平头百姓的模样,但一被官兵追捕就立刻亮了武功逃开,生怕被捉到。而宋子澈带着的人马也在加紧搜罗这些人。 “要不要去看看?“慕衡抓紧了手中的寒霁,小声问道。 “你不要命了,就我们两个人。“郭一闲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师兄,这人又不多,也不到那种我们对付不了的程度啊。“慕衡对于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再说还有那位宋将军呢。“ 郭一闲瞅了她一眼,“你也知道还有宋子澈呢,那你还去掺和个什么劲。“ 慕衡无言以对,只是她对于自家师兄遇到这种事情竟然不是先想着救人感到不明所以。 “现在用不着我们,你也不用总想着身为青鼎门弟子要时时刻刻记着出头冒尖。没听见师傅那天说的吗,不是有点武功在身上就可以轻易言及救助他人的。“郭一闲补上几句。 慕衡虽不能深解其意,但是听郭一闲与她师父那日教训她的话,或许自己应该把一直想要跳出去做些什么事情的心思收一收了。 只是他们还在观望着,就突然听到了楼下传来的破门声。郭一闲示意慕衡噤声,两人便清楚地听到下面的声音。 那唯一剩下的伙计被人揪出来,似是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之后便是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对那伙计道:“闭嘴,若有人来此,就说什么人都没见过,否则拧掉你的脑袋!” 那伙计大概被威胁也没有别的选择,之后慕衡他们便听到了轻微的上楼的脚步声。 慕衡的脑子里紧绷了弦,就在那几个人上楼来准备去往慕衡和郭一闲所在的地方相反方向的房内时,只听得一个人说:“不对!“ “怎么了?“其余人问道。 “这里可能有其他人。“ 郭一闲和慕衡迅速转身看向门口,那群人的确转身吵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了,一间房一间房的仔细搜寻。郭一闲待着慕衡在窗前打开窗子看了看下面的情景,郭一闲用气声对她说,“一会儿如果他们追上来,我拖住他们,你赶紧走。“ 慕衡刚想反驳,郭一闲一把按住她,因为那群人已经到了隔壁的房间了。 就在这几个人要推开慕衡他们房门的一刹那,郭一闲一把推开窗子,拉着慕衡就跳了出去。 因为这些人也是逃亡之人,若是能够追到客房中的慕衡郭一闲这两个人并且将他们除掉自然是好。但不能派所有人去做这件事,因为万一这他们是官兵的人,把追杀的人引入死境,至少可以保证其他人活着。 郭一闲和慕衡到了街道的拐角处,看到有两条路,郭一闲立即指了其中一条对慕衡道:“你从这走,两个时辰之后我若没有来找你,就去让宋子澈带你去找师父。“ 慕衡知道这时还是不要争论,及时听他安排调度,或许两个人都能更安一些。她点点头,就朝着郭一闲指的方向而去。 郭一闲特意看着他跑出一段距离,还在后面追着的两人那里故意露出身形,将两个人都引到自己这条路来。 只是慕衡走的那条路,也不是然无恙。 她本可以安地离开,只是她在经过一处时,看见了一个男孩,一个拿着刀的男孩。 慕衡立刻停住了脚步,她看见那男孩拿着的是一把带着血的刀,浑身颤抖,眼神竟寒冷的让人不想靠近。 这孩子身量和慕衡相近,但是男孩才长到这个身量,定然年岁不大。 那男孩看见慕衡竟朝他走过来,把手里的刀握的紧了紧,刀刃对准了慕衡。只是慕衡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他这刀握的毫无威慑力,根本伤不到自己。 “你……你别过来!”那男孩声音中带了哭腔,脸上神色很是挣扎。 “哎,你这样拿刀不对,杀不到人的。你过来,我教你?”慕衡见到他神情不对,想说些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 那男孩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跟自己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居然不是看来他就赶快离开,还说要教他杀人? “我说真的。”慕衡重复了一遍。 这下那男孩因为在想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神色倒是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等缓过神来,又举起了刀,“我说了!你别过来!”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坚定了。 他这两次叫声,倒是引来了些别的人,慕衡听得身后有动静,立即拔剑出鞘。 那男孩只见寒光一闪,慕衡青色的身形朝着那要对他们出手的暴徒而去,一番打斗之后,慕衡的剑刺中了暴徒的咽喉,血液喷溅而出。 那那男孩有些惊呆了,怕是没有真的见过杀人吧。其实何止是他,慕衡也是第一次真的用剑刺中人的要害,要了人的性命。 只是她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想害怕的事情,这里出了事一会儿一定会有人发现。她毫不犹豫收剑入鞘,拉上那男孩,手上一用力就让他扔了刀,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那男孩被慕衡拉着奋力奔跑着,心中不禁思绪万千。“这个人是谁?她要带自己去哪里?她是来救自己的吗?”无数疑问,但着狂命的奔跑让他染了病的身体立刻就遭不住了,他开始大口喘气,被慕衡拉着的身体越来越跟不上她的脚步。 察觉到身后人的异样,慕衡拉着他进了一处看起来没人的屋舍,确认里面安之后,过来查看瘫倒在地的着男孩。 “你还好吗?” 第三十五章 故旧(五) () 这男孩一个劲往后缩,不愿让慕衡看到自己的样子。 见此情景慕衡也大概猜到了,“是不是染了病,不愿让我看见?” 被她说中,男孩也不再往后挣扎,还是紧紧捂着自己的身子。 “你别怕,我可以救你。”慕衡语气尽可能地放温柔。 听到“救你”这两个字,男孩眼中有了光,有些激动地问道:“有救吗?” 看见他终于能好好和人交流,慕衡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当然能,不过你要跟着我。药在我师父那里。” “我真的不会死吗?”那男孩又问了一遍。 慕衡猜测他大概真的被吓怕了,耐着性子去安抚,“不会,我师父带的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医师调的药,一定能救你。” 像是得到了安心的答案,那男孩眼中的冷漠和戾气少了许多。渐渐平息成一个少年眼中该有的纯粹,和受了一天惊吓后的恐惧。 慕衡走到他旁边坐下,“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孩不言,似是犹豫能不能回答。 “不想说算了。”慕衡也不为难。 “我姓封,我娘叫我阿黎。”那少年道。 “好啊阿黎。”慕衡眉开眼笑,“你多大了。” “十二岁。”阿黎回答道,虽然声音还有些怯生生的,但相比刚才已经好了许多。 “那你得叫我姐姐了。”慕衡有点兴奋,“终于逮到一个比我小的了,我叫慕衡,你可以喊衡姐姐。” “衡……慕姑娘……”阿黎试了试,还是叫不出来。 “唉……你想叫什么叫什么吧。”慕衡也不想再跟他计较这个了。 “你为何戴着面巾?”阿黎想了许久大着胆子问道。 “啊,这个啊。”慕衡戳了戳自己围着脸的面巾,“为了怕染病啊。” “哦。”阿黎又低下了头。 慕衡怕他是因为自己提到这疫症之事,又惹的这男孩不快了。赶紧聊些别的。 “阿黎,我问你啊,你刚才拿刀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阿黎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你那刀,哪里来的啊,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慕衡语气故作严肃。 “我,我捡的。”阿黎头埋得越来越低,“我没有用过。” “哎呀,逗一逗你的。”慕衡语气瞬间恢复轻快起来,“你看起来便是个好孩子。” 话一出口慕衡也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只是阿黎却认真地看着她,出声问道:“真的么?” 慕衡有些诧异,这一听就是随口一说的,都没有什么分量的夸奖,怎么这小孩还当真了呢。虽然她说的也不是假话。 “啊,那是当然。”慕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那我可以像你一样么?”阿黎问道。 “像我一样?像我一样什么?”慕衡有些不解,怎么自己突然被别人当做典范一般。 “像你一样有那么好的功夫,还可以保护别人,照顾别人。”阿黎的眼中都是希冀,慕衡看着他的眼神却觉得这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嗯……”她细想了想,“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成为那样的人。也许绝好的武功不是谁都可以练成的,但你若真的想保护一个人,照顾一个人,那你就是盖世的英雄。” 她这话忘了是听谁说的了,但是这样的话确实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谢谢你愿意保护我。”阿黎小声道。 慕衡愣住了,他致谢,不是自己救了他,而且答应给他治病,而是谢她“愿意”。 她瞬间觉得,这孩子大概是极少被人关怀,而且又想保护别人才会这样。一开始只觉得他有些好笑,如今也是有了几分心疼。虽不知原委,但对于一个十二岁孩子来说,大抵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慕衡带着阿黎在这阴暗的屋舍里避了许久,想起她师兄郭一闲说两个时辰之后想办法找到她。否则就让她去找宋子澈,去城中找慕南观。 虽说慕衡现在听见宋子澈两个字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郭一闲的安危自然还是更重要的。 她看了看已经累的躺在地上睡熟的阿黎,想了想自然还是不能丢下他,但是她现在也想找到自己的师兄。 于是慕衡拿寒霁在显眼处刻了几个字,“去去便回慕衡”。 她提着剑沿着街走着,时刻警觉着。她手里的剑寒霁,曾是她外祖母年轻时候使用的。在她外祖母继任掌门之后便换了一把更趁手的,因为寒霁对于她来说不足以发挥她的修为内力。 而慕衡正当年轻,造诣已经不浅了,这剑送她正为合适。 自然,这是前任掌门的剑。赐剑之时,还是惹得同门师兄弟一阵唏嘘声。 慕衡自己在街上走了许久,走到天色完暗下来,依然是没有她师兄的踪迹。因为这里随时可能出现暴徒,是故她也不敢大声喊叫她师兄的名字,只能一点一点地找。 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是许多人正赶过来的声音。不辨敌友,慕衡第一反应先躲起来。 之后她听到的声音有些耳熟,是宋子澈的,“把这条街排查干净,就回去审审那些抓来的人。” 慕衡确认这人是宋子澈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出来,“宋子澈!宋将军!” 宋子澈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青衣的娇小身影,喝止那些把手里的兵器对准慕衡戒备的士兵。 “慕姑娘,你怎么在此。” 士兵们给她让出一条路,慕衡直走到宋子澈面前。“我和师兄走散了,还想问问宋将军能不能帮我找找。” “自然可以。”宋子澈答应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多谢。”慕衡抱拳,眼睛里都是光彩。 “慕姑娘现在,准备去往何处?”宋子澈看到天色已经快彻底什么都看不到,她一个女子还是有些担心。 “嗯……我还有个朋友,染了红邪疫,我准备带他进城去找我师父。”慕衡想起来阿黎,还是不能把那小子忘了。 宋子澈想了想道,“不如今日我带你们先回军营将就一晚,如今阙城宵禁得很是严厉,我也不好现在带你们就进去。” 正合慕衡的意,她随即答应,“好啊好啊,劳烦宋将军。” 第三十六章 倾心 () 阙城此地,于白黎而言,曾是最为苦痛,却又是最为追忆之地。 那时他母亲带着他跟随他父亲的脚步四处迁居,只是他父亲好似很少会来看顾他们。 他的母亲封清曲听说白青桓在阙城可能有危险,便二话不说前来看望。只是到了阙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白青桓依旧对他们母子冷漠。 白黎不解,偷偷追着他父亲想知道他为何不愿多看他们母子一眼。只是他被白青桓发现后斥责了一通,便不再管他。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识得回去的路,流落在阙城,却赶上了红邪疫在城中肆虐,一时不小心竟也染上了这种病。 阙城之内人人自危,哪里会有人愿意舍出本就稀缺的救命的药来管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少年。白黎拖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挨家挨户地求了许多人,都被冷漠地拒之门外。 知道自己可能命不长久的白黎,小小年纪被如此对待,心里一时生了恨意。 那日他看到一个拿着刀的人,他刀上和自己身上满是血迹。这个人也是受了很重的伤,走路颤巍巍的。 白黎躲在一处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这人越走越慢,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倒在了地上。 白黎险些惊呼出声,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过去,看到那人依然睁着眼睛,只是一动不动了。他用脚踢了踢这人,发现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确认这人大概是真的死了,白黎目光停驻在那把带着血的刀上,目光中露出一丝戾气。 “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我死……”一股恨意突然翻涌而来,他毫不犹豫捡了那刀,就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白黎握着刀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想报复一些人,可是他不敢……他母亲自小告诫他要以德报怨……只是眼下的情景,还有人讲德么……他只不过是想活下去…… 待到他鼓起勇气拿着刀走出来,“我不是想杀人……我想活下去找我娘……我不杀人……”少年一直喃喃道。 他举着刀站在原地,举到手臂都有些酸痛了。就在他都想放弃之时,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是个女子,身量和他相近。她一身青衣,蒙着自己的脸,手里还提着剑。 他鼓足勇气,对来人道:“你别过来!” 那女子竟然毫不在乎,对他说:“哎,你这样拿刀不对,你过来,我教你。” 那一瞬间的恍惚,便是这许多年来一直不曾忘的,惊鸿一瞥。 这女子比他大了两岁,名叫慕衡,她说可以救自己,而也真的救了自己。只是许多事情,白黎心里记得的,她却不曾有过什么印象了。 那日他从疲累所致的昏睡中醒来,天色已经黑了。他先是有些惊恐,随后赶紧回想,想到自己是被一个让自己叫她衡姐姐的姑娘带到这里来的。 “她人呢?”白黎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心中有些慌神。他自然是怕,怕这个唯一答应救自己的人也弃自己而去。 只是他心中只是一瞬间的慌乱,他相信,这个人会回来的。 所以当他在仅剩的天光下看到那行字“去去就回慕衡”时,安然地舒了一口气。 他坐回了原地,耐心地等着她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得外面的喊声:“阿黎,阿黎,起来了!” 他脸色上露出笑容,只是羞于在她面前展露,在慕衡进来时还是收了回去。 慕衡推门进来,“阿黎?” “嗯,我在。”白黎小声答到。 “你醒了啊,正好。”慕衡朝他走过来,白黎看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个男子,穿着一身盔甲。 “这是宋将军,我们今日先去他那里。明日我们进城带你去治病。”慕衡眼里都是流转的光彩,尤其在提到那将军时。 白黎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现在自然是听她安排。 “走吧。”她这话是对着宋子澈说的。 “好。”宋子澈道,便出门引路了。 那日白黎被安排在一个小帐篷里,因为知道他患了病,也就让他自己住一处。白黎缩在帐篷里,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士兵巡逻走路时,厚重的盔甲随走动传出的声音。 还有,慕衡和宋子澈兴高采烈地谈论的声音。 “奉陵城可好玩?”慕衡问道,语气自然是兴奋。 “自然。奉陵是大虞皇城,也是最为富庶之地,每条街都是极繁华之地。城郊都是大片良田,都坐落于山脚之下,会有农人时常劳作。”宋子澈极有耐心地描述。 “我还没有怎么见过成片的农田呢。”慕衡道,“南佑人都是打渔或是经商,我见过的在半山腰种的也是药材。” “南佑与大虞百姓谋生方式不同,你没见过自然也不稀奇。” “只是你说的屋舍尽是青砖黛瓦,一条街都是装点的富丽堂皇的商铺,我也是没见过。方寸山脚下只有小镇,铺子确实开的少。”慕衡想象那奉陵的场景,已是十分向往。 “若你来奉陵,我可以带你好好游览。”宋子澈见她如此感兴趣,说道。 “自然是好。”慕衡拍着手,脑子里已想了许多。她外祖母告诉她,自己原本的家就是奉陵里的宫中,若是哪日她想去看看,师父应该也会允许的吧。 白黎听得有些心痛,不知不觉已有水泽从眼角漫出来。 他幼时也在奉陵生活过一些日子,奉陵的确是极为繁华之地。他母亲会买来最好铺子的衣料给他缝制衣物,或是做许多点心,经常还会带着他去送给元府他的元表弟。 那时他父亲也时常不在奉陵的府邸,但他跟着母亲,隔几日便会有他的姨母带着元来做客,日子过得也舒坦。 只是后来他母亲实在思念自己的父亲,也就决定随着他四处奔波。只是,也终归是咫尺天涯而已。 他时常见自己的母亲黯然神伤,而且在姨母过世之后更是伤怀。 只是他母亲每一次看到他的父亲,从前的阴郁就一扫而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开怀一般。他追着自己的父亲,其实也是希望他可以多顾及一些自己的母亲。 泪痕积在眼角,只是白黎不觉,便想要睡去了。 第三十七章 阙城(一) () 白黎躺在帐中缩成一团,被灼烧般内府折磨得头上出了一层汗,他咬紧牙关,不能让别人发觉。等痛苦终于消减一些,浅眠至半夜,白黎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他起了身,在营帐门口往外看,才知晓是慕衡的师兄到了。 慕衡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师兄!师兄……你没事……” “去去去。”郭一闲有些嫌弃地推开她,“我能有什么事,少来这套。” 一旁的宋子澈看到此景不免觉得好笑,只是慕衡依然惊魂未定般地问道:“师兄,他们多少人追你了,你跟他们打过了没?受伤了吗?” “打过,但他们能是我的对手?”郭一闲对于自己师妹质疑自己的实力有些不满。 “那就好那就好。”慕衡道,“师兄明日要和我们一起进城去找师父吗?” 说到去寻慕南观,郭一闲突然想起来什么,脸色瞬间有些阴沉下来,“自然要去找师父的,我有事告诉他。” “何事?”慕衡见他神色不对问道。 郭一闲瞧了她身边的宋子澈一眼,“这个不好说,你也不用知道。” 慕衡见此也不好再追问,只是郭一闲想起慕衡刚才说她也要去阙城内的事。 “我回来了你就别去找师父了,在外面待着吧。” “那不行。”慕衡赶紧道,“我救了个小鬼,他染了病,我得把他带去城里。师父那里带着的药才能救他。” “呦,我们慕大女侠也扶危济困了啊。”郭一闲打量着她。 慕衡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语气很是不屑一顾。 “那小鬼在哪呢?”郭一闲问道。 “在营帐里睡觉呢。”慕衡目光扫到白黎所在的帐篷,却发现那门开着,白黎在门口看着这边。 “喏,那不是么?阿黎,你怎么醒了,过来呀。” 白黎一张脸有些不高兴,他不是很满意慕衡叫他“小鬼”。 同样不赞成的,还有郭一闲。“这……师妹啊,人家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能叫人家小鬼?” 慕衡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比她小的在她眼里就都是小孩子。 “你叫……阿黎……对吧。”郭一闲回想了一下慕衡刚才喊的称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亲人呢?” 白黎摇摇头,“我找不到他们了。” 郭一闲叹了口气,“你记得他们在哪里么,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白黎回想了一下,他只是模糊地记得,但确实要准确地回想之前和自己母亲住在哪里确实有些困难。 见他想不出来,慕衡赶紧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只要他们还在,一定会找到的。” 郭一闲也暂时不想这小孩的事,他看见慕衡想到什么,问道:“你今日晚间是不是没有服药?” “哎呀,我又没有那么娇气,我都听师父的了一直碍事地拿这浸了药的面巾蒙脸了,怎么就还得那么小心了。”慕衡一脸不情愿。 郭一闲是听了慕南观说慕衡幼时体质孱弱,就算这些年练武已经好转了不少,但他师父在这疫症横行的地方,不敢冒这个险。 只是眼下他们跑出来的匆忙,自然没有把药一起带出来,他打量了慕衡,又看了看一旁的白黎,“你确定现在身体没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慕衡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她其实对于整日蒙着个脸有些觉得麻烦。但是她师父也明确告知她,就算是荆家的药对于这疫症都不能根治,只是减轻。若是她敢染了病就打断她的腿。 宋子澈军中也有人轻微地染上了,军营之内也不是洁净之地,是故慕衡遇见宋子澈极想以真容相见,也还是乖乖听了他师父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慕衡心道。 翌日,折腾了半夜的慕衡还有些困意,她被郭一闲的大嗓门喊醒,浑身一个激灵。 宋子澈带着他们,守城之人也便放了行。 一路打探,终于在一处也是一个人都没有的茶楼遇见了慕南观等人。城内的疫症比城外要严重的多,是故连慕南观他们也纷纷蒙了口鼻。 “师父!”郭一闲喊道。 “师父……”慕衡小心喊道。 “你们怎么进城来了?”慕南观不快。 “师父,我在城外遇到一些事,等下告知于您。而且师父,城外已有暴乱,怕是也不甚安。”郭一闲解释道,慕衡在一旁频频点头。 “这是大虞将军宋子澈,他昨日收留了师妹,今日带我们进城的。”郭一闲指了指后面的宋子澈。 “晚辈宋子澈,见过慕掌门。”宋子澈恭敬地见礼。 “宋将军客气。”慕南观道,听到大虞将领,他若无其事地看了慕衡那边一眼。 “师父……我在城外遇到了这个孩子。”慕衡怕他们说起事情来忘了白黎,就示意白黎过来,“他患了红邪疫,还请师父施救。” 白黎走上前去,慕南观没有说什么,撩起白黎的衣袖,看了看上面已经连成片的红斑。 他叹息一声,看着眼前想把手臂缩回去的少年,“看这红斑,这病怕是已经染了许久而且已开始侵入内脏了,你这孩子竟没有抱病喊痛过,倒是个有骨气的。” 听闻这话慕衡有些惊呆了,她只知道白黎生病,却不想是已经如此严重了。怕是这些日子,他一个人忍得很是辛苦吧…… “病拖的有些久了。”慕南观道,“孩子,我可以救你,但确实要告诉你,暂时不能完恢复。你日后也要多加保重才行。” 白黎咬咬牙,“好,多谢前辈。” 慕南观看着这个孩子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连带着慕衡也放松了些。这些日子她就没见过慕南观给她露过笑脸。 待慕衡及白黎等人都去安置后,郭一闲找到慕南观,施了一礼,“师父。” “在城外遇到何事?”慕南观看他今日说有事禀告时的神色便知不会是小事,是故将他叫过来。 “师父,青鼎门中,怕是有人私自联络西戎人,或者说曾经联络过,有过些不干净的交易。”郭一闲神色凝重。 之后他将那日事对慕南观简要道来。 第三十八章 阙城(二) () 那日他为护慕衡独自引开追人,后来发现只有两个人,觉得可以应付。他先躲在一处,待两人追上来突然一袭,一番过招之后,这两个不是郭一闲的对手。 其中一人逃走,另一人被郭一闲刺中肩膀倒地,郭一闲正准备出手解决了他,那人却突然道:“壮士!可是青鼎门人?” 郭一闲心中一紧,只是手上的剑依然指着那人,“你如何得知?” 那人反倒笑了,“自然是识得你们的剑招,壮士,今日你放我一条生路,日后定有回报。” “我不要什么回报。”郭一闲神色冷淡。 “哼,不过就是喜欢沽名钓誉,左右你们这些人不也是想要个好名声么。你今日留我一命,日后其他那些犯地的匪徒闹事,我先知会你,让你先去可以得些功绩,名号也可以叫的响亮些,如何?” “你们竟还会做这种交易?”郭一闲厌恶之余,也是第一次听说。 “壮士,你不会觉得那些什么惩恶扬善的剑客真如传闻所言吧,连你们青鼎门都……” “青鼎门什么?”郭一闲心里一惊,莫非这种作假得来的名声,青鼎门人也堪所为。 那人自知说漏嘴,不再言及此事,只是问郭一闲,“如何?” “自然不可!”郭一闲回绝道。 “那你若今日放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那人捂着肩膀的伤口,竟然还笑着看着郭一闲,只是那笑中带着的是森然和嘲讽。 郭一闲犹豫了,他也不是非杀这个人不可,而对于要了眼前这人的性命来说,青鼎门是何人做出这等事同样是他想知道的。趁着郭一闲思考之时晃神,那人直接扯下腰间带着的药粉扬向郭一闲双眼。郭一闲反应迅速赶紧护了眼睛,还好没有被扬进去多少,但依然有些火辣辣的疼痛。 郭一闲再看时,那人早已逃跑。只是心事重重的郭一闲也不想再追了,刚才所听到的事让他太过震惊。 郭一闲把所见所闻之事都告诉了慕南观,慕南观眉头紧蹙。 “师父,您觉得……”郭一闲问道。 “此事先不要说与其他人知晓。”慕南观叮嘱,“等回方寸山后再做打算。” “是。”郭一闲答到。 慕南观只是初听闻此事有些惊异和怒色,之后便恢复了气定神闲,没有让其他弟子瞧出什么来。 因为慕南观和弟子们是从南佑经过遥远路途赶至于此,从荆家那里得来的也大都是药丸药粉这些方便携带之物。 只是这些药物给了方寸山原本就困在此地的弟子和一部分城中的病人之后便所剩无几了。拿药给慕衡的师兄还是忍不住透露给她,他们带来防止自己患病的药物其实大部分都给了慕衡,眼下这治病的药又要分一份给白黎,实在是有些紧张了。 慕衡自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知白黎,她拿着药钱给白黎时,还是笑着对他说,“快把药服了,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只是白黎好似从别的人那里听到了什么,他没有接过慕衡手里的水和药,对她说:“我是不是拖累你们了。” 慕衡愣了一下,她猜着他是听到什么话了,把药和水放到一边。 “不是你想的那样。”慕衡坐过来,“也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的确是因为我,现在慕前辈他们都要冒一些风险,而且会有人得不到救治。”白黎眼神澄澈,与慕衡初次看到他时大不相同了。 慕衡心道,这才是原本良善的少年应该有的样子。 “可是那些人我们还没有遇到,而且也许我们根本遇不到。”慕衡想了想该怎么说,“而我们先遇见了你,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若是为了以后不知道是否会发生之事,而放弃一个眼下需要我们去救的人,没有一个青鼎门的弟子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说得坚定,须臾过后,白黎点了点头,“谢谢你们。” “好啦,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那个师兄就喜欢大惊小怪的。”她又把药拿了过来,“吃药。” 白黎不再拒绝,接过慕衡手里的药服了下去。 阙城之中等待救治的人还有很多,但药物稀少且一时没有药材支撑。宋子澈第二日便找到慕南观,希望他可以提供药方于大虞的将领们。 “慕前辈,阙城中还有许多人目前无药救治,不知前辈可否施以援手。” “莫非宋将军觉得,我们之前不算是在救他们?”慕南观神色冷淡。 “自然不是,慕前辈莫要误会。”宋子澈解释道,“我也知道慕前辈及门下高足来此带的药不多,大虞可以送要用的到的药材过来,不知慕前辈可否提供药方?” 慕南观看了他一眼,“这药是腾秀山荆家所制,我如何会有药方。” 宋子澈面露难色,“晚辈也知道是让前辈有些为难,但若不是人命关天,现下又没有其他办法,晚辈也不敢劳烦慕前辈。” 慕南观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看到一些人因为病入膏肓,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也很是触动。只是他们此行只是为了带自己的徒弟回去,而且此事还涉及了西戎和大虞之间的政斗,他不想涉入过多。 要他出面向腾秀山索要药方,也不是完不能之事。但一来,这样可能有损方寸山和腾秀山一向交往之道;而且他把药方给了宋子澈,其实也是代表了青鼎门和大虞之间已有扯不清的关系。 青鼎门先辈训示,不涉各国纷争。都说青鼎门人最有义也最无情,只是连慕南观也很多时候怀疑,这样的义,可真的算得上是自己一直坚守的大义? 宋子澈请求的恳切,慕南观嘴上依然道:“宋将军,药方之事勿要再提。只是我青鼎门也必然会倾尽力救助阙城百姓。” 慕南观没有继续再说话的意思,宋子澈神色有些黯然,施了一礼之后便离开了。 只是就算没有宋子澈过来请求,眼下的情形也并不乐观。阙城之中还有一些暴徒藏匿其中,一直寻找机会冲出去,倒是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第三十九章 阙城(三) () 慕南观思忖再三,还是不能就此抽身离去。他当即写了信给方寸山上驻守的慕迟,告知他城中需要救治之人颇多,要他们再派人去腾秀山求一些药。并让他带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去,看能否求得此药的药方。 青鼎门的弟子们冒着风险在城中又熬了几天,便收到慕迟的传书回信,说不日便带着人和药赶往阙城。只是这边慕南观他们刚刚收到传书,还没等到慕迟他们前来,城外突然传来了喊杀声。 这不是像他们遇到的暴徒那样的混乱的喊声,而是成千上万的,整齐划一的,军队压境的冲杀声。 宋子澈派去探查的人很快赶了回来,“将军,是西戎人,他们打来了!” 除却慕南观和宋子澈之外,其余所有人听得这个消息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慌张。而宋子澈维持着镇静,还是与那报信的士兵确认一遍,“你看清楚了,是西戎,他们出兵了?” “千真万确,属下不会看错。”这士兵重复一遍。 “传令下去,立即出兵,随我去与主帅汇合。”宋子澈把头盔快速地戴起来,就已是要准备作战的派头。“慕前辈,您不如随我去找我父帅,如今两军交战,我们可以护您和众位高足安。” “宋将军不必挂念,我们自会保重。”慕南观看了看身后的弟子道,青鼎门的诸人自然还是有信心护好自身的,也就没有人有异议。 也就是带着白黎在一边的慕衡,听到宋子澈这个提议时眼睛一亮,但是她师父回绝之后又不免有些失落。 而这一切,也自然被白黎看在眼里。 就算没有与宋子澈他们在一处,慕南观也不会让自己的弟子们坐以待毙。两军交战,一向都是血流成河,真的交了手,没有人会管他们是谁,来做什么的。 于是慕南观告诫慕衡等诸人,不可在此地久留,若是有机会脱身便先行离开。 只是城外西戎大军来犯,城内一开始躲藏起来没有被宋啸父子发现的暴徒,却突然都冒了出来。一切太过突然,若想让人不觉得这是个里应外合的计谋,怕是都不会有人相信。 城内交战首当其冲的就是青鼎门的一众子弟,慕衡把白黎带在身边,师兄们都纷纷护着他们。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躲起来。”白黎拉了拉慕衡,他也看的出来慕衡对这场暴乱最后能否成功平息心里并不是很有底。 “那不行,我不放心。”白黎是躲在她身后的,慕衡并没有回头看他,脱口而出。 白黎心中泛起一丝暖意,想也不想就不会抛下他的人,这世上也就只有他的母亲可以做到了。虽然他知道,慕衡应该对何人都是如此,因为她天性良善。只是少年的心亦是纯粹,若她对自己温暖,何必在乎她待别人又如何呢? 又是几个亡命之徒朝着青鼎门的弟子们杀过来,这群人明这群人明显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连带慕南观在内的众人都很是疑惑,其实他们以救人为主,真正动手的这群匪徒其实没有多少个。怎么就招致他们这么深的仇恨,哪怕对偶然遇上的大虞将士都不曾这样。 只是眼下哪里容得他们去思考这么多,一个青鼎门弟子划破了匪徒胸膛的衣服,登时藏在里面的药粉的布袋被划破,一大片药粉被扬在空中。 “小心!”其余人都喊到,他们自然怕是毒粉。 只是众人掩了口鼻之后,却发现这药粉竟有一股药香味,而他们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众人觉得奇怪时,自山上下来的一个略懂些医术的弟子前去拿匪徒的尸体旁,仔细闻了闻那药粉,似乎有所怀疑,之后又不可置信地去闻了闻。 他回过头,对他们说:“真是奇了,这药粉里,有许多味和我们带下来的药是一样的!” 众人自然更加摸不着头脑,有弟子问道,“是不是它们有人装作这阙城里的病人,故意骗我们的药。” 也有人附和,只是那弟子摇了摇头,“不对,虽然我学医并不精通,但我还是能闻出来,这跟我们从腾秀山上带下来的,不是一种。” “那它可是毒药?”郭一闲问道。 这闻药的弟子不是很确信,“应该不是,而且刚刚我们不也是没事么。” 不等众人有更加令人信服的商榷,慕衡随手扯了一片衣料,走上前去装了一些药粉在手中,“那就先带一些回去看看吧,我倒是觉得再看看这些人其他人的身上,是不是也有这种药粉。” 慕南观点点头,众位弟子也就分头去查看,发现果然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这样的药粉,而且每个人身上带着的都不少。 “会不会?”慕衡沉思之后试着说道,“这确实是救命的药呢?” 并没有太多人附和她,毕竟这想法太过于荒诞。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阙城里的红邪疫大概就是这些作乱的西戎人引起来的。既然他们是始作俑者,又怎么会随身带着解药呢。若说是为了怕自己染上,这每个人带的量也太多了些,到真的看上去像是救人的。 慕衡一时也理不清其中的道理,看见没什么人理她也浑然不在意,只是旁边的白黎倒是小声在她耳边说:“我觉得你说的对。” 慕衡转头去看了看他,那少年的眼里倒不像是毫无根据的附和,她也就问道:“你为何这样觉得?” “他们想让人听他们的话。”白黎没有太过清晰地说道。 只是慕衡细想了他的话,觉得的确有深意。西戎人想要控制阙城,单单毒死这一城的人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若是手握解药,能让人听从自己调配,那就大不一样了。 慕衡看了看身边的少年,虽然他话不多,但确实每一句都是说到点子上。身边这身边这个身量相近的“小鬼”,其实早就不算是个孩子了。 慕衡没有把这想法告知慕南观,她是觉得目前没有必要。而且,从远处跑来的宋子澈手下的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过来:“将军说,城门不知道还能守多久,城西有侧门,各位趁早离开吧!” 第四十章 阙城(四) () “师父,不如我们快走吧。”郭一闲听着城外传来的一阵高过一阵的厮杀声,觉得不应该再在这里久留了。 其他的师兄弟也点头称是,两军交战,没有必要把他们自己搭在这里。 慕南观看了看这些徒弟们,亦然觉得该将他们安地带出去。他们一众人赶往宋子澈所说的城门时,却见宋子澈也策马朝着这里奔来。 众人在城门口相遇,宋子澈道:“我奉父帅之命出城求援,趁着西戎人还没有发现这里,赶快和我走吧。” 因为留在此地随时有生命危险,慕南观点了点头,就准备和他一起往城门出去。 只是由远而近的喊杀声,将众人的心瞬间拉到了谷底。 “他们在那!杀啊!”这些西戎兵见到青鼎门的弟子顿时红了眼睛,举着满是血迹的弯刀就朝这里冲了过来。 慕南观因为怕慕衡有所损伤,一直都把她带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见到如此,果断往慕衡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青鼎门掌门信物青云令。 慕衡感到手心被强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赶紧低头去看,看到那青云令时,霎时呆住了。 她看向慕南观,“师父……” 其他弟子也看到了,目光纷纷转向这里。 “我与你这些师兄们顶住,你带青云令和这孩子,先离开这里。”慕南观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不,我不走!您找谁都行!”慕衡回绝道,就想把青云令放回慕南观那里。 “听话!”这两个字内,是决绝之令,亦是作为师长的怜悯。 “师妹,没时间了,你快走。”郭一闲催促到。青鼎门规训之一便是爱护幼者,弟子们都守着这规训,没有对慕南观的命令有何异议。 宋子澈从城内又急急地牵了匹马来,“慕姑娘,快走吧。” “记着,以青鼎门掌门之令召境内临近帮派来救。若是我已身故,门派之内不论何人解了阙城之困将剩余的弟子带出去,便可为掌门。” 这是近乎于遗言一样的叮嘱,字字都沉重的很。慕衡的手有些发抖,喃喃道,“不……不行……” “赶紧走!”慕南观怒喝到。 白黎也知道如今他们不能耽搁,便先跃上了马,伸出手给慕衡,“衡姐姐!” 慕衡向一旁望去,对上他坚定的眼神。她依然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待到上了马背,心也渐渐定下来。 “师父,等我回来救你们!”慕衡的喊声带着些哭腔。 “驾!”白黎与宋子澈同时策马启程,马蹄飞快,不一会儿这三人的身影便越缩越小,直到模糊。 “列阵,备战!”慕南观下令到。 这一波人已经快冲到跟前,他要保证慕衡他们安地彻底离开,就要先解决这看到三人离开阙城的一波西戎人。 刀剑相撞之声,和呐喊、怒吼、惨叫,不论是青鼎门弟子作战之处,还是更为惨烈的另一方战场,血染了干黄的土地,鲜明得刺眼。 而这骇人的场景和声音,已离离开的三人越来越远。 慕衡一刻都不敢停,大虞和西戎交界之地甚少能找到可以求助的江湖帮派,最近的应该是在东面五百里处聚集的御风派。 三人一起向东而去,只是到了一处时,宋子澈停下来。 “我要去皓陵调援兵了,怕是不能陪你们继续去了。” 慕衡也知道他亦有使命在身,与自己是一样的。她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没有放下来过,神色依然苍白的很。 她坐在白黎身后,对宋子澈点点头,“好。” “他们一定会没事的,我会尽快率兵前去增援,你不要太忧虑了。”宋子澈宽慰道。 “多谢你了。”慕衡脸上没有一丝神采,宋子澈见状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自己还要做的事情,也就策马而去。 他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白黎很明显地看出她体力不支,天色黑下来,他赶快叫马停了下来。“先休息一下再赶路吧。” 慕衡一心想着赶路,没有听到白黎的话,还是白黎强行让马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啊?”慕衡神情依然紧绷的很,问道。 “再这样跑下去,马也要累死了。况且此地荒凉,又是夜色,看不清路还是不要贸然前行。”白黎看了看周围,是一处荒山之下。 阙城所在的境内,和大虞的中土隔着些低矮的山脉丘陵,是故那里管辖有些松弛,这次西戎人发动的战乱也可以得手。 两个人生起一堆火,慕衡在一旁一言不发,白黎见到她一直咬着嘴唇,便知她心里依然担心的很。 刚刚骑马之时边地的风沙过大,慕衡一直戴着蒙脸的面巾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火光下,年少的白黎看清了,那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只是如今的焦虑和忧愁把本该属于她这个年岁的稚嫩压得一干二净。 白黎给她递了水,慕衡嘴唇都有些干裂了,边地干燥而她又快一整日滴水未进。 慕衡依然摇头,“你喝吧,你身体不好。” “你也不看看,现在我们到底谁更弱?”白黎硬把水壶塞到她手里。 慕衡接过来,没有把水往嘴里送,只是苦笑一声,”阿黎,我问你个问题,你可担心你母亲?” 正在往火堆里扔树枝的白黎停了下来,“自然。” “那她也一定担心你。”慕衡黯然,“我这几日满脑子都是可怕的东西。所以我想,如果你知道你母亲在哪里,或者大概是在哪里,就赶快去找她吧。” “她也许也在找我。”白黎折着树枝,发出“咔嚓”的声音,“只是我现在应该先和你去把你师父他们救出来。” “为何?” “我母亲在阙城以北的地方,只有阙城安,她才能安。”火光跳跃,那光影亦在少年的脸上映出影子来,“而且若她知道我弃了救我命的人而不顾,她也不会高兴的。” “那你母亲,的确是个极好的人。”慕衡低着头,说道。 “其实你也是。”在白黎口边兜兜转转好几圈,依然是没有说出口。 白黎守着火堆,看见心力交瘁的慕衡,终是倚着石头睡去了。 第四十一章 萍水 () 第二日日光还未漫过山腰,慕衡便从梦中惊醒,“师父!” 她这一声惊呼也让阖着眼眸的白黎清醒了过来。 慕衡额头上一层冷汗,她起身看清自己所在之后,紧接着看到了白黎。“阿黎……” 白黎随即站起来,“你醒了。” 慕衡没有答话,她依然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天,“我们,走吧。” “好。”白黎应道。其实昨夜因为没有及时服药加上奔波一日,他身上的红邪疫又复发了一次,只是他知道慕衡如今无法分心旁的事,也就随她一起继续出发。 日头已三竿之时,慕衡白黎也到了御风派弟子活动的登沙城。 两人进城之后四处打听御风派掌门人在何处活动,逢人便问也自然被御风派的弟子探知。 于是不多时,便有人过来问她,“小姑娘可有什么事,要找我们掌门?” 慕衡终于见了回应,赶紧陈说道:“晚辈青鼎门弟子慕衡,家师慕南观被困阙城,还望贵派搭救。” 那人见事态严重,也就拦住慕衡别再细说,直接带她去见掌门人。 青鼎门兼济天下众人,也经常帮一些小门派解决一些事情,御风派也是其中之一。 掌门人自知事情不简单,他一方面不太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只是不救自然有失道义。他先让慕衡去歇息,自己与其余人商议。 半晌之后,御风派告诉慕衡他们已发信给临近其他小帮派,等待他们的回信。 只是御风派掌门自己也知道,他们在临近边地的这些小帮小派不过是练武谋生自保,并没有多高的造化。况且大虞没有南佑那样尚武,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其实有限。大虞最强的武学之人,除了白青桓与世独立,许多都入了离宗。 只是道义自然还是摆在许多人心里,慕衡等了半日,御风派掌门便告诉她各派凑了五百人,虽说不知有多大作用,但也也是要尽些心力的。 这五百人很快凑齐了一起,便准备随慕衡赶往阙城。 慕衡带着他们回阙城的半路,却遇到了自家的师兄,范吾。他像是真的慕衡会带人从那里回去一样,特意等在那里。 “范师兄?”慕衡喜出望外,“是大师兄让你来的么?” 范吾点点头,“大师兄已经带人和荆家的药赶去阙城了,我们得知你前来找其他人去救师父,便先来接你。” 慕衡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自己救下慕南观和师兄弟们有望了,“那快赶路吧!” “好,走吧。”范吾不经意地看了挂在脖子上,藏在外衣里隐约可以看到的,那枚青云令。 “青云令,是师父给你的?”范吾随口问道。 “嗯,师父让我以此为凭,找其他门派去救。”她看了看这青云令,“只不过惭愧的很,我没找来那么多人。” “大虞境内的武学帮派本就很少,你也不用自责。”范吾宽慰道,“师父知道师兄会带人前去,却还要你出城,其实师父也许只是想保你。” 慕衡心里一惊。 “若不说让你想办法救他们,怕是也不能让师妹你乖乖离开。”范吾看她有些张皇的神色,“我也是猜的,师妹不要多心。”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多心,不错,慕南观知道大虞可以调来援助的帮派人士很是有限。但他依然让慕衡去做这件事,绝不是因为多几个人就能多一分生还希望,师父绝不是一个只会指望他者的人。 那么……也就是范吾说的就是真的吧……她师父,不过是让她心甘情愿离开阙城。 入夜之时慕衡独自一人出去走走,又回到了荒无人烟之地,惹得心里更为一阵凄凉。这是个不高的山坡,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真切。这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想要往下打探的所有目光。 白黎出来找她,却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收住了刚刚想喊她的意思,就在一边远远看着。 因为自己的身份,师父多牺牲了多少呢?慕衡已是算不清,就算她师父曾不止一次告诉她,青鼎门人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外祖母的外孙女就会加以偏袒。可是最终,师父他还是在偏袒自己啊 只是这份偏袒若不是出于对慕衡身份的牵绊,而是真正的师长对晚辈的庇佑,多了真心,也就多了分量。 只是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片树林。这林子里不知有什么,她想了想还是往回走。只是这时偶然传入她耳中的谈话声让她顿住了脚步。 听起来是两个人在交谈,但声音压的极低,又离她不近,也听不清楚到底在交谈些什么。 慕衡想要凑过去听得清楚一些,毕竟在如今情势不好的情况下,有两个人秘密谈些事情还是要小心为上。 只是她刚走两步,膝盖内弯就被一个小石子打中,身体瞬间失去重心,从半山坡滚了下去。 “慕衡!”白黎大喊一声。 起初他见慕衡停住脚步不断往一边靠,他就觉得奇怪,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待到听见那小石子划破空气的尖锐的声音和看见慕衡滚落下去,他也顿时有些慌了神。 四处无人,白黎想也不想,直接顺着慕衡掉下去的地方追了过去。 只是四周漆黑,山脚下更是不辨方向,是故白黎已经很是小心,终究还是和慕衡错开了方向。 慕衡用手护着头,防止自己被撞到要害。这山其实不算高,加之众人选择休息的地方也不是险地,慕衡一路滚落下去,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她觉得身上很是疼痛,勉勉强强站起来,走路竟都有些困难。 要回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来她现在往上爬一定是件困难的事;而且,山上那暗算她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盯着,这样的夜色之下,她不敢冒那个险。 剑还一直抱在手里,慕衡拔了剑出来,往前摸索着,慢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绕过一片树林,看见远处有星点灯光。慕衡心中大喜,遇到有人家的地方,便安一些。 她朝着那灯光而去,想要加快脚步,却依然是一瘸一拐的。 只是她感觉到黑暗中突然一个人影闪在她身前,她瞬时把剑对着那身影,“谁?” “你这小丫头随便乱闯,谁家的?”是一个老者的声音,苍劲却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慕衡还是没有放松了警惕,她看着那老者走过来,渐渐也能勉强辨认出他的样貌。 “迷路了?”那老者不惧她的剑锋,问道。 慕衡不答,但确实如此。 “唉,如今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他叹息一声,“走吧。” 第四十二章 相逢 () 慕衡犹豫了片刻,那老者竟已经打定主意她会跟上来,就自顾自往前带路去了。这会又察觉出来她的犹疑,仿佛后面长了眼睛一样。 “有什么可担心的,还怕我一个老头子吃了你不成?不然你就回去,看山上的人是不是在等着你上去。” 慕衡奇怪,他竟会知晓山上有人在等着自己。这是这老者已经明白至此,也该也是真的来帮自己的。于是慕衡不再想其他的,跟着这老者朝着那灯光处走去。 一路走来那老者也没有跟她说些别的话,就只是带路,这样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刚刚慕衡看到的那个亮着灯光的几户人家其中之一。这是一间及其简陋的屋舍,简陋到只有三间不算宽敞的房,其中还包括一间不能住人的外间。 “进来吧。”这老者先一脚踏进去,对慕衡说道。 慕衡小心翼翼地迈进去,房内甚是整洁,只是确实单薄得让人觉得凄清的很。 “前辈……如何称呼?”慕衡想着总要知道他姓甚名谁,毕竟也是半个恩人了。 “姓钟,你要开心叫钟老头也行。”钟恪坐到那自己伐木做出的木凳木桌前面,倒了两杯寡淡的茶水。 “钟前辈。”慕衡见他这样说话,心道一定是个好说话的老人家,也就展颜了许多。 “坐。”钟恪指了指另一个木凳,慕衡一看这木凳木桌都被磨的发亮,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但一看也知道用了许多年。 慕衡顺势坐下,拿起温热的茶水饮了两口,钟恪此时起身去床头的一个小木匣,取出来两个小瓷瓶。 “这有药,自己记得擦。”钟恪把药往她面前一放。 “多谢钟前辈。”慕衡看了看那药,而心中的疑问依然还在。就算现在可以确认这钟老爷子对自己没有恶意,但很多事慕衡还行好奇想知道。 察觉到她的眼神动来动去,钟恪清了下嗓子,“想说什么就说。” 看来自己这个小女子在他老人家面前已经是无所遁形了,慕衡更加确认了这老爷子一定不简单。 “我只是想问您,如何得知山上有人在等我。” “这不是废话么,你一个小姑娘从半山上掉下来,那山上能没有人找你?难道你自己出来的,还是说他们不要你了?”钟恪白了她一眼。 慕衡惊呆了,原来他老人家说的在山上等她的,指的就是单纯在山上等她的? “那您怎么还带我到您这儿来?”慕衡不死心。 “这不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钟恪反问道,“我记得我也问过了啊,要不要回去找在山上等你的人,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啊。” 他说的是事实,慕衡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无言以对。 “我……” 钟恪也不再看她,心里也觉得这女娃娃确实好玩。 “你叫什么名字啊,看你一直还带着把剑,是哪里的人?” 慕衡这时想起自己只顾着问这老人家,自己都没有跟他说明自己是谁。 “晚辈慕衡,师承青鼎门慕南观。”她起身,对着钟恪施礼,郑重道。 “果然是学武的小徒弟啊,那怪不得背着把剑到处走呢,还怪吓人的。”钟恪作了有些惊讶的神色。 慕衡干笑了两声,“吓,吓人?” “你当平头百姓看见这些刀啊剑的心里不犯怵啊,谁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青鼎门人拿剑自然是救人的。”慕衡郑重道,她倒确实没有想过自己拿剑是不是会吓到别人这个问题。 “剑在你们手里,所以你们可以说自己是救人还是杀人。”钟恪玩笑话一般地跟她讲,“只是大部分人手中是没有剑的,他们自然就会害怕,害怕就会把一切拿着刀剑的人认为是恶人。” 慕衡皱着眉头听完想了想,这话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睡觉吧。明日我还得起身去贩茶去。”钟恪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嘴里嘟哝着,“贩茶的倒是喝不起茶了,这什么世道,唉……” 慕衡看着他要走,突然想起来白黎,他好像在自己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也跟着下来了,于是赶紧叫住钟恪,“钟前辈!” “又怎么了?”钟恪回过身来盯着她。 “恩,我有个表弟,十二岁,身量和我相近,长得瘦弱,他和我在这山里走失了。我也不知道明日能不能找到他,您既然是这本地人,您看能不能帮我找找。” “你们这群年轻人还真是麻烦,年纪不大一天天就知道给我们这些老人找事情做。”钟恪依然絮絮叨叨,“行我知道了,明天去给你问问。” “多谢前辈!” “也别前辈不前辈了,我就是贩茶的老头,听不惯你们这些文雅的词儿。” 慕衡面露笑意,看着钟恪走向另一间卧房去。 只是慕衡后来也不知,她遇上的这个老头与她一开始猜测的一样,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是大虞境内最强武学的所在,离宗便是这贩茶的老头一手创办。 钟恪看到慕衡的寒霁之时对她的身份就猜了个差不多,听得她确实是方寸山青鼎门的慕衡,眉宇之间和故人有些相似。对这丫头的关怀,也带上了些往日的神伤。 那时他也曾一腔热血要拯救当时在华晋昏庸君主统治之下这个不堪的世道,于是和慕衡的祖父大虞高祖一起打了天下,创了这个新的王朝,想要还百姓以安康。 只是君王的野心是无限的,钟恪也知道高祖皇帝想要的不仅仅只是建立一个薛家的王朝。于是两人慢慢分道扬镳,钟恪也做了半个江湖客,不再理会这些俗事。 只是说着不理会,这大虞的江山到底也是自己跟着打下来的,比如当今他手下的离宗弟子告知他阙城起乱,他也毫不犹豫地派人前去增援了。 “这个慕衡小丫头,不以自己公主的身份相称,想来是那同样不喜欢皇室朝堂的慕颜清做的主。”钟恪心道。 明日安排人去找找这丫头说的那个毛头小子,再去查一查昨晚之事,在大虞境内胡作非为,他这个开国之将还是要管一管的。 第四十三章 掌门(一) () 翌日一大早,慕衡早早醒来时,喊了好几声“钟前辈”,不见人回应。“莫非贩茶的商人都这么辛苦的么?”慕衡不由得犯嘀咕,“这老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这么辛苦。” 不过毕竟昨日就告诉过她今日早起贩茶,慕衡也就没有多去在意。她看来这卧房半天竟没找出纸笔,看看那些木桌木凳怕都是这老人家辛苦打的,当然不能在上面刻字。 慕衡想了想,还是在院子里留字。 “多谢钟前辈”。 留完字之后她想先去寻一寻白黎,毕竟他也是为了找自己跟着下了山,眼下再被自己拖累了自然不好。 她先是去那些剩下的人家那里挨个打探,昨日有没有收留一个少年,众人皆是一样的答案,没看见。之后她又绕着这半个山脚找了许久,依然是不见踪迹。慕衡不由得有些慌神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呢。 “或许,他没找到我,回去了?”慕衡猜测,因为现在整个山脚下只有这么大片地方,能找的地方她都找过了,依然不见人踪影,回到山上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想到山上,慕衡不由得又回想起昨日的情景,有一阵后怕。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真真正正地暗算,因为怕她听到什么话。 慕衡又想起在阙城遇见的种种奇怪之事,心里也是打起了鼓。她师父说的没错,不是空有一身武艺就可以出来自诩行侠仗义的,这江湖所涉之事,远远超乎她所知晓的。 抱着能回去就看到白黎的希望,慕衡循着昨日的交易上了山。只是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昨日他们歇息的地方,因为有过篝火的痕迹。只是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慕衡并不奇怪他们会先走,毕竟惯着去救自己师父和师兄弟们要紧,只是慕衡找了半天野没有见到什么给她留话的痕迹。慕衡心中有些奇怪,就算赶着去阙城,也不应该走的这么无声无息。 只是现在也不是可以细想犹豫的时候,慕衡独自一人便前往了阙城。 附近也没有村镇,山下仅有的那几户人家也没有马,慕衡犯了难,难道这样徒步前去么?她一边寻着附近可以找到快马的地方,从她身后过了一辆马车,这马车后面只有两个木轮子上面连着一块木板,上面载满了货物。这木板车前面坐着一个人赶车,后面的货物之上还躺着一个人。不等慕衡开口,那赶车的人闲发现了她,“呦,姑娘去哪,要不要载你一程?” 慕衡很是欣喜,“阙城,仁兄可去?” 这人面露惊讶之色,“哎呦,阙城那地方现在在打仗啊,死了好些人了,你去那干什么?” “去找我师父,他还在城里。”慕衡如实道。 这人叹了口气,“还在城里啊,阙城里的那些兵爷都快顶不住了,这在城里……” 他还想说什么,但瞧见慕衡的神色更是担忧,立即转了话头,“没事,吉人自有天相。姑娘,我怕是到不了阙城,不过确实是那个方向,还是可以载你一程的。” 慕衡连连道谢,“多谢多谢。” 她上了马车,同样待在后面的木板上,那躺在货物上的人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是不发一声。慕衡上来之后,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她还以为这人睡着了不敢打扰。而这人却自己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路上前面赶车的大哥倒是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慕衡交谈,让慕衡心中也放松了不少。 交谈得知,这两个人是贩茶去西边的,西戎人许多喜欢大虞的茶叶,但是西戎境内无法种茶,这才会衍生出边地的茶叶贸易。不过这贸易也是私底下的,朝廷与西戎的茶叶交易有定额,明面上是不许百姓私自销售的。 慕衡还担心这两个人躺在上面会不会压坏这茶叶,赶车人“哈哈哈”笑了一通,告知于她,这茶叶都已晒干,而且是用铁皮密封,不会有什么事。 运送了一车茶叶的马车自然走的比平常的快马要慢,于是这段路程,走的时间比慕衡来时多了一倍。到了这两个人要交货的地点,慕衡也就下了马车,不过这里也是附近唯一可以找得到快马的地方。慕衡再次道了谢,要给些报酬给他们却被回绝了。 “顺路的事。而且要你一个小姑娘的钱,可不是我们的做派。”这人笑得开朗,慕衡心中一暖,也就告辞前去阙城。 她还在驿站准备讨一匹马时,听得一旁的人说起阙城的事,便驻足听了听。 “听说咱们陛下已经派兵去增援啦?”一个人道。 “听说是,到时候就不知道谁胜谁负啦,只不过守城的将军听说死了,也是可怜。” “谁?”慕衡再也忍不住,凑过去问。 “守城的将军啊,我也不知道是谁,姓宋好像。”这人打量着慕衡,心道这女娃是什么人。 这是慕衡再也不能淡然,宋啸若是战死,那自己的师父是不是更加危险。而且,宋子澈会很是难过吧……慕衡催着快马一路加急,终于在日暮之时赶到了阙城附近。 她站在高处远远望去,竟看到的是本已将阙城围了水泄不通的西戎兵,如今正在拔营而起,准备往西戎方向而去。 他们要撤了? 慕衡不解,她落在后面的这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她如今也顾不得多想,既然西戎军走了,或许就是宋子澈所说的援军到了。她现在只想进城去,去看看她师父和师兄们是否安好,去看看……宋子澈,他还好么…… 慕衡奔入城中,城墙已是满目疮痍,西戎军攻势过猛,能支撑这些天也实属不易。她所经过的城墙附近都是深浅不一的血迹,有的发黑了,有的依然是殷红。 “师父!”她大声喊到,存着期待之下,也存恐惧。 四处寻找不见,慕衡心中揪的越来越紧。 “师妹?”身后传来一声探询的喊声。 慕衡猛的回头去,看见郭一闲正看着她。 “郭师兄!”慕衡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这几日她的心一刻不曾放下,待看到故人终于可以松一松那根弦,也再也止不住的脆弱袭来。 “行了,哭什么。”郭一闲看着哭的不成样子的慕衡,有点手足无措。 “师父呢,还好么?”慕衡忍着抽噎,声音有些发抖。 郭一闲怕她担心先是道:“师父好好的。” 慕衡心中的石头猛的落地。 “只是他老人家此次伤的不轻,而且周师弟和安师弟……”他不往下说了,慕衡知道是什么意思,心又立刻沉了下去。 “先回去吧。”郭一闲叹了口气,对她道。 慕衡淡淡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四章 掌门(二) () 郭一闲带她去往众人聚集之地,所有人都眼前一亮,都在热切地与她打招呼。 慕衡茫然地从人群中穿过去,直奔打坐在地,面色极差的慕南观那里。 她一下跪了下来,眼泪又流出来。“师父!” 果然还是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孩,慕南观心里叹了口气,之前一直拘着不让她下山也未必是件好事。 “起来吧,我没事。”也不知慕南观是因为受伤导致没有什么气力还是语气故意放得极为和缓。 慕衡又凑近了些,慕南观一向肃穆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笑容。“你做的很好。” “可是两位师兄……”慕衡哽咽的声音变了调。这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生死离别。 “衡丫头,他们不会怪你。”慕南观知她是自责,“你还救了这么多人,他们也会夸赞你做的极好的。” 一旁的另一个师兄跟着道,“是啊,师妹,你找来的高手,个个身手不凡,还带过来援兵即将赶到的消息。西戎自知怕是敌不过大虞大军,就赶快撤了。” 她带来的人?慕衡想到这里,从人群中找见了御风派等凑出五百人的这些人的首领,看着他们道:“多谢你们搭救。” 只是那御风派的人面露尴尬之色,“慕姑娘可别,这个功劳我们不敢领。我们到的时候,仗都快打完了。” “是啊,那些人武功都好的很。我问他们,他们说是听见青鼎门小弟子慕衡的求救,从附近赶过来的江湖散客。”又一人附和道。 “可是我不记得我找过他们啊……”慕衡奇怪道。 “你进了登沙城四处找我们,而且我们掌门也放了消息出去,这些人听说也不奇怪啊。”这御风派的人道。 慕衡想想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她依然觉得奇怪。 “不过这些人身手确实好,和我们青鼎门比起来,只怕根本不差,只会在我们之上。”郭一闲回想那些人的武艺,说道。 “是啊,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有其他人疑惑。 “大虞境内,这么厉害的,又是一起来的……怕不是……离宗吧。”御风派首领旁边一个其他门派的弟子带着一丝惊讶的语气推测道。 虽说能在这里见到离宗的人的确是件不俗的事,但这些人除了是离宗的人,怕是也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离宗人本就是大虞中人,也一直以护卫大虞百姓为己任,若是他们听说了消息赶过来,也不奇怪。”慕南观开口道。 “只是这自然也亏了师妹及时放出消息啊。”一位年纪和慕衡相仿的弟子道。 其他弟子称是,“没错,后来大师兄也带人过来了,就更让人安心了。” 提及慕迟,慕衡这时才想起来慕迟也是带人和荆家的药过来了。她目光转了一圈,看见安静地站在原地的慕迟。 “大师兄。” 慕迟也赞许地点点头,“师妹辛苦了,这次多亏你了。” 只是人群中不见白黎,慕衡又有些紧张起来,她看向范吾,“师兄,你看到阿黎了么?就是那个跟在我身边的孩子。” 范吾被她这么一问,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没有啊,我们走得匆忙,想着先急着救师父就先走了,后来还派人去找过你。但是都是无功而返,更别提那个孩子了。” “他没有回去……”慕衡喃喃道,“那他会去哪儿了……” 郭一闲拍拍她的肩膀,“师妹,或许阿黎那孩子去找他母亲去了。而且那孩子聪明,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也会加紧打探。” 慕衡无意识地点点头,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又弄丢了一个人。 她觉得心口堵的厉害,不自觉用手捶了两下胸口,捶到一个硬物。又想起来青云令的事。 “师父,青云令。”她一把从脖子上摘下来,这几日她都悉心保管。 慕南观没有接过递到他手前的青云令,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此行之后,怕是再也不能拿的起剑了。” 他内力受损太多,情况好的话也要修养三五年,情况不好,真的可能此生不能再登峰。 众弟子都有戚戚之色,只是慕南观反而看淡了,“所以,这掌门之位,还是提早传下去吧。” 青鼎门弟子们都面面相觑,互相看看,有的已经说了几句话。这传位掌门之事,难道就在这里定下么? “我之前已有吩咐,能解阙城困境的人便为掌门。”慕南观道。 “可是那是您当时以为情况危急才那么说的。”慕衡赶紧补上一句,因为听见这话之后她已听见不少人念叨她的名字。 “如今我们已然脱险,师父应该另当别论。” “险境之时允诺,脱险又另当别论,这又让别人如何看待我们青鼎门。”慕南观郑重道。 只是慕衡此时处境便尴尬,她虽不确定她师父说的那个人是谁,但若是自己,自己根本不能接。若不是自己,刚刚那些犯嘀咕的人也会觉得不妥,那被师父提及之人也会有难处。 慕南观看了看这些人,还有外门之人在,如今确实不好把话说死。 “先回方寸山,再做定夺。” 看见慕衡一直举着那青云令,慕南观也顺势接了过来。 慕衡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场战役她根本没有参与多少,报的信也是恰巧被离宗的人听到了,细算下来自己根本就是碰巧而已。 若是以这个碰巧来邀功,她是万万不敢的。 郭一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自家门派各位师兄弟一眼,果然在这种事情面前,每个人都各有心事,然而每个人都不敢轻易说些什么。 慕迟带了荆家的药来,但依旧没有拗的过荆家人的固执讨来药方。城里还有人的疫症没有治好,青鼎门人一方面在阙城休整,一边又给这些人散药治病。 慕衡前前后后忙碌着,早起晚归都要去先问候她师父,其余时候都在帮着救治病患。 她每救一个人,都会想起来那个相伴几日的孩子,阿黎。 “他到底会去哪里……”慕衡已经在心底反反复复问了无数遍。 慕迟也派人出去到他走失的地方询问过,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第四十五章 掌门(三) () 在阙城徘徊又十日之久,除了赶来的宋子澈自皓陵调来的援兵之外,大虞皇帝也指派了地方上许多大夫赶来阙城。 只不过慕衡左等右等,不见宋子澈。 “将军在皓陵听闻老将军战死,病了一场。陛下体恤,特意发了明旨让他留在皓陵修养,待我们将宋老将军灵柩互送回京之时一并回去。”来的一个将领见慕衡向他打探宋子澈之事,也就告知于她。 “哦,这样啊……”慕衡怅然许久,那想必他确实是很伤心吧。慕衡远远看到那前端写着“奠”字的棺木,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划过。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而且这一次没有再见,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而且如果自己真的去了奉陵寻他,那时的他还会像当时给自己讲奉陵的各种奇闻异事时一样开怀的心境么。 听到这些自皓陵赶来增援的士兵们的消息,大虞皇帝是要对西戎用兵了,毕竟这次他们惹出的祸端不小。两国又要打仗,阙城恐怕又是不安宁了,慕南观思虑少顷,安排弟子们择日回方寸山。 待到回程之日,众弟子都骑着马跟在慕南观身后,慕衡在最后面,望了许久身后的阙城。这里,其实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一次下山,的确是因为少年意气,慕衡不甘于只待在山上做个只学艺而不济世的无用之人。于是赌气一般的,逃也要跟着逃来阙城。只是在阙城之后,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所经历的,抵得过她记事以来的十几年人生了。 生离死别,战场硝烟,在这短短的日子里都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至于旁的什么王权阴谋、两国纷争,她也算见识到了,只是这些事情,她光是见到就已经很是反感。 所以此后的几年里,就算她被拉进这权谋的泥沼中不可抽身,也希望能离远一点是一点。她本心,从不在此。 众人自阙城回方寸山,就是自大虞的西境往南境而去,路途不算是远。因为是回程,并不紧迫,于是众人自然也就走的慢了些。 整个路途中慕衡一直有些闷闷不乐,郭一闲看见了,又走过去和她开玩笑。 “哎呦,又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惹了我们慕大女侠不快啊。” 郭一闲阴阳怪气的腔调明显是为了逗她开心,只是慕衡一点也笑不出来。“不好笑。” 见他师妹的嘴依然撇的厉害,郭一闲叹了口气,“唉,你说你这人呢,就是年纪小,心眼也小。” 慕衡心里本就不快,此时哪里听得本人又说她不好,“我又哪里心眼小了?”语气里带着些火气。 “哎哎哎,你看看,我不就说了一句,你就又跟我急,这是跟师兄说话的样子吗?” 慕衡转过头去背对着他,并不想理。 “不是我说你,你可不能总是这样别人说你一句就使劲往心里去还把脸色摆在脸上啊。”郭一闲戳了戳她,慕衡毫无反应。 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如今你也走了这一遭,也大概知道外面的江湖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难道还想以前在山上的小孩子心性?” 慕衡深呼吸了几口气,“我只是心烦,没有其他的意思。”这话依然答得闷闷的。 “我知道你心烦,反正无非就是几点。两位师弟的事、师父的事、宋子澈的事、那个小鬼的事。” 被他一一说中,慕衡泄了气,垂着头。 “你看,这么容易就被我看出来我说中了,这还不是心事都写在脸上。”郭一闲摇摇头,“道行还是浅啊。” “那为何你们这些人都能如此洞察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慕衡不再赌气,她确实是想知道这件事。 “经历的多了,不会也会了。”郭一闲语气轻松,但慕衡知道这背后定然不是那么容易。 “师兄也经历过什么别的大事么?”慕衡终于完转过身子来看着他,询问道。 “也不是一定要经历什么大事才能练就一些识人的本事。”郭一闲往嘴里灌了一口水,但样子看起来像豪饮了烈酒一样,“这人生在世啊,琐事缠身一样不好对付。众生百态也复杂的很,我能有什么大本事,方寸山其实已经是足够清净之地了。不过是你心里太过澄澈,才能让人一眼看到底。” “只是,心中澄明难道不是为人君子的准行么?”慕衡道。 “那是君子,而且是心志足够坚韧,也足够保护自己的君子。”郭一闲轻笑一声,“只不过这天底下,能有几个?” 慕衡似是听懂了,以前是听说过的小的阴谋算计,如今也亲身经历过。只是这与她一直被教导的,实属差距过大。 “所以师父其实不愿意你下山,你是方寸山上,难得的一尘不染的弟子了。”郭一闲说这话时,眼神中透着些悲凉。 “师父只是怕我太笨会拖后腿吧。”慕衡懊恼道,“我也确实做的不好。” “你传信给人救了满城的师兄弟,哪里是做的不好了。”郭一闲道,“说真的师妹,其实你人聪明,武功又练得极好,若是真的能让本心不落尘埃,你日后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别打趣我了。”慕衡不吃他这一套。 “反正我说的是真话,你爱听不听。”郭一闲翻了个白眼,“不过那孩子……” 听到他说起白黎,慕衡凝神听着。 “我觉得他也一定不会有事,真的不是安慰你,他比你小,但比你聪明。” “我知道他很聪明。”慕衡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毕竟他是因为要找我才走丢的。” “你也不必自责,照你说的当时的情景。若是当时有人对那小鬼,或是我们师兄弟的任何以人下手,那你能坐视不理不去救?” “不能。” “所以说,那小鬼一定会那样做。就算不是你。”郭一闲试图让她缓一缓。 可是慕衡不听他这一套,“你这就是胡搅蛮缠,那照你这么说,阿黎救人是他想救,救不到把自己搭进去也是活该咯?” “你这个孩子怎么曲解我的话呢?”郭一闲故作气闷地说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丫头。” 那就留她一个人想一想吧,郭一闲心道。她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慕颜清和慕南观的羽翼之下,注定是要面对一些事情的。 第四十六章 掌门(四) () 在青鼎门一行人行至大虞南佑边境之时,慕南观察觉出不对劲了。 此地是低矮山地,周围都是茂密丛林,若是从行军来讲,的确是最好的埋伏之地。从前这里还看见过农夫出没,今日却寂静的可怕。 “小心。”慕南观在最前面停了下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其他弟子随之停下来,剑都在手中慢慢出鞘。 “快躲起来!”慕南观就算功力大减,也能听出来那细微的拉紧弓弦的声音。 各弟子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翻身跳下马就纷纷寻找树木石头等避身之所。只是在慕南观提醒他们的那一刹那,如林一般的箭雨就已经冲着他们而来。 慕衡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厚,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一支又一支箭穿进树干的声音,树干也坚硬厚实,尖锐的箭矢刺进去,树干就像发出人的闷哼声一样。 这箭射了不知有多久,众人各自躲好不敢动,大气不敢出。 终于,那埋伏着的人按耐不住了,冲杀下来。 听得喊杀声,青鼎门众人也纷纷跃出,就和那些人战在一起。 对方人数众多,而且出手必是杀招。慕衡一面应对着,一面对这接踵而至的连绵不绝的缠斗心中战栗了一下。 “他们刀上有毒!”一个受伤的弟子痛苦地喊出声,那胳膊上已渗出大片大片黑色的血迹。 这时又是几个身影跃入人群中,慕衡心中一惊,刚想戒备。却发现这些人都直奔那些埋伏他们的人而去,丝毫不会对青鼎门的人动手。 这又是哪里来的人,是来帮他们的。 只是来者身手极好,本来青鼎门人有些劣势,瞬间占了上风。那群埋伏者见状不妙,就想赶快撤走。慕衡慕迟见状,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 “衡丫头!”慕南观在她身后喊到。 这两拨人分别逃向了不同的方向,慕衡慕迟也就分开去追了。 慕衡追的这两个人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们不曾与慕衡交过手,自然也不知她武艺的深浅。在觉得轻松就能把她甩开应付之际,他们发觉这小女子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慕衡的武艺基础是慕南观亲自盯着练的,因为要让她强身健体,一点都不曾马虎过。而身为女子所使用的身法和剑招,则是慕颜清传授。再加上越丞这个可以算得上当世排前几位的高手的指点,慕衡的武艺自然是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他们发现这丫头不好应付之后,也就抱了必杀之心。 见到来人的招式和力道都突然变得凌厉了许多,慕衡又提了几分的小心。谨慎而迅速地避让着他们的刀刃,防止自己受伤的同时,也在寻着机会制服这两人。 适应了两人的招式之后,慕衡应付起来也并不吃力了。想想改如何赶紧解决掉这两个人,慕衡大着胆子,使出了慕颜清传她的拨云见月。 慕颜清每次回方寸山必定要秘密叫慕衡去她跟前把这一式舞练一次,是故这套剑法已经烂熟于心,只不过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实战过。 她的身形快速如风,使这两人一瞬间恍惚到基本看不清人影,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下来。这两人都被慕衡的剑伤的不能再继续和她打斗了,双双倒在地上。 慕衡拿着寒霁指着地上的两人,“为何要偷袭我们?” “你这丫头竟不简单啊。”其中一个人咧开嘴笑着,血染红他的牙齿,有些人。 “别废话,说什么人派你们来的。”慕衡冷着脸色问道。 “哈哈哈哈哈,自然是西戎人,难道你们在阙城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这人倒是毫不畏惧,直言道。 “为何要对我们动手,我青鼎门人只是救人,根本没有招惹你们。” “那你救了他们不就是招惹了我们么?”这人一脸不屑,“你这丫头也不怎么聪明啊。” “我不会问,不代表我师父师兄他们不知道怎么问。”慕衡道,“就要把自己师兄喊过来。” 只听得后面闷哼两声,慕衡赶紧回过头去,这两个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了。他们都睁着双眼,口中流出黑色的血。慕衡看到他们服不都插着自己的淬了毒的刀,他们自尽了。 慕衡感觉到周身一阵寒冷,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青鼎门下手,怕不只是因为救了阙城的百姓那么简单。 想起来她大师兄也在和人缠斗,慕衡也就没有一时间回到慕南观那里,而是寻着慕迟和那三个人的方向赶过去。 待到慕衡喊着“大师兄”赶到时,她正看见自己的师兄慕迟手里受了伤捂着侧腹,而其中一人正向着他砍去。 慕衡飞奔过去,慕迟也勉勉强强躲开这人第一次的攻击。紧接着剩下的两人一起,围着慕衡缠斗起来。 慕迟在原地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慕衡听见之后有些分心,“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声音有些虚弱。 此刻的慕衡有些陷入两难,她大师兄现在受伤不轻,应该马上叫人来救治,可是一方面她又不想放这两个人走。 还好此时,郭一闲带了两个师弟赶到了,见到打斗的慕衡和倒地的慕迟都大吃一惊,两个师弟赶紧去慕迟那里,“大师兄。” 他们随身带了救命的药丸,赶紧给慕迟喂了一颗,而郭一闲立刻提剑去帮慕衡。 这围着她大师兄的几人的确不是等闲之辈,怪不得连大师兄都受了伤。 青鼎门两个弟子打三个人,还算应付的来。 很快慕南观和其余弟子也听见了这里的声音就赶过来了,这些弟子没有一时就赶快去帮慕衡。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正力战强敌的人,真的是山上那个处处被他们庇佑,处处让着她的小师妹么? 只是他们忘了,师父一直夸夸她的功夫好,他们也知道小师妹有天赋,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而且也从不下山,也就没有多少人和她切磋过。只是他们没有看到过慕衡真的和人这样真刀真枪的打斗,自然也想不到,原来她的功夫这样好。 看起来是郭一闲和慕衡两个人对三个人,其实说据说慕衡一对二也毫不夸张。 他们小师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没有错漏之处,看的出底子是扎实地练过的。而且从她身上,他们还看到了那个离开方寸山多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的武艺卓绝的师叔越丞。 更让他们惊异的,是慕衡第二次在他们面前是第一次的招式,拨云见月。 第四十七章 掌门(五) () “拨云见月!”就在很多人奇异这是什么招式他们没见过时,一个资历较深的师兄脱口而出。 在场各位弟子更是交头接耳起来,就连正在被两个师弟搀扶着的慕迟,都有些惊异地看向慕衡的身影。 拨云见月是青鼎门下的一式特殊的招式,因为要求身法极快,身姿轻盈,所以修习的一般都是女子。就连他们的师叔越丞也曾经试图练过,只是依然不成功。 虽说慕衡是他们这一代唯一的女弟子,但慕颜清竟然已经私底下把这手绝技都教授于她,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更重要的是,拨云见月只有掌门及其信赖的女弟子才可传授,当年慕颜清亮出拨云见月之时,其当时的青鼎门弟子们也就知道掌门人传位的用意了。 如今拨云见月在慕衡身上再现,是否就是说…… 只是慕衡眼下只是为了尽快制服这几个人,没有想那么多。就连慕颜清当时传她的时候也告诉她,这一式拨云见月非情况危急时不可随意示人。 “别愣着,去帮他们。”慕南观知道这些弟子心中所想,先行命令道。 听得这话青鼎门众人回过神来,那边还在打着呢,自己怎么想到那里去了。 得了命令的弟子们把除了正与慕衡缠斗的武艺最高强的那人之外的两人分散开来对付。 这对手依然负隅顽抗,已经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慕衡绕到这人身后,又是一剑刺过去,这人看着自自己胸膛露出的一截红色的剑刃,看向了众弟子这边…… 慕衡看不到的是,此刻这人正眼神森然地紧盯这他们那边,濒死之人的目光逐渐无神。慕衡飞速地抽了自己的寒霁剑,这人身形晃了晃,终究是趴到在地上死去了。 “快杀了他们,他们刀上有毒,会暗算的。”在一旁的慕迟看见那被团团围住的两人,焦急地提醒道。 听得这样的话,离剩下两人最近的弟子们心里一惊,也就把手里的剑刺入这两人的心脏,使其当场毙命。 结束这一切的慕衡有些失神,她的寒霁剑还握在手里,剑刃上残余的鲜血沿着剑身滑落,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师妹?”离她最近的郭一闲叫她。 “嗯?”慕衡茫然地抬起头,郭一闲一惊,只是她自己都不知,她的眼中,已经留下了刚刚的戾气与凶狠。 “你没事吧?”看到她这个样子,郭一闲吓了一跳。 而其余的师兄弟们也纷纷围过来。 “我,我没事。”慕衡正在让自己慢慢平复,她刚才的确是拼尽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么可怕。 “师妹刚刚实在是厉害啊!”一位师兄赞叹道,“那是拨云见月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会了,真是给我们师门长脸。” “是啊,师妹偷偷练了这么厉害的功夫,我们竟然都不知道,以前还真的是低估师妹了。”范吾也同样道着恭喜。 “我……我不是偷练……”慕衡听他这话不是很舒服,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哎,范师兄,这拨云见月本来就是只有女子才能练习,咱们这一辈好不容易来了个师妹,难道慕老前辈还不能教一教了?”有人替她说道。 “自然,要教谁什么功夫是前辈的事,我自然不会有异议。”范吾抱着双臂道,“我也只是为师妹高兴而已。她既然会拨云见月,又得师叔的真传,怕是我们都不是这小师妹的对手。” 众人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刚刚大师兄都敌不过的人,师妹却能应付的来,而且刚刚看她的武功,许多弟子确实是自叹不如。 “看来师父把那你放出去拿着青云令求援是对的啊。”郭一闲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当时还担心你来着,是我多虑了。” “若是如此,师妹报信解决阙城之围,功夫又这么好,师父若真有意传位师妹,我倒也觉得不错。”刚刚一开始就夸赞她的那个姓程的师兄顺势说道。 众人于是又想到这一层,师父看来传位之心已定,不过就是在纠结人选而已。 其实就算回到青鼎门,师父的人选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一直帮助他老人家看顾门派,而且武功底子最好的大师兄慕迟;亦或是遵照慕南观在阙城危急之时为激励弟子自救而留下的训示,只是被慕衡做到了。 其实眼下他们这些弟子的态度无所谓,是师妹也好,是大师兄也好,都有师父的道理。 “程师兄还是别打趣我了,我才多大怎么当掌门。”慕衡自内心深处拒绝。 “没事,你就算现在年纪小,但总有长大的时候,你先接了这位置,师兄们都会帮你。”郭一闲看向慕南观,说道。 帮他促成让慕衡暂时接管青鼎门之位,是慕南观告诉他的。 因为郭一闲知道了青鼎门有心术不正暗中与西戎邪道之人交易之事,这个人他目前还不知道是谁,但是必定是除了从未下过山帮人平乱的慕衡之外的人。 这些弟子都曾单独下过山,而且有很多事慕南观都让他们自己定夺,因此这些弟子们下山之后都具体做过什么,他不能说完完地知晓。 这件事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查清楚,而他如今武功大减确实也不能再做青鼎门的掌门。若是只有慕迟和慕衡两个选择,他宁可先让他绝对信任的慕衡接任。 就算慕南观清楚慕衡的身份,也许她日后不会留在方寸山,但是眼下,他不能冒险让可能接触过外人的人来做这个掌门之位。 慕迟的行事很为稳重,若是他为掌门慕南观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事情还未查清楚之前,只有慕衡可以。 于是郭一闲才刻意将掌门之位引向慕衡,既然二人谁做掌门他们都无异议,而且没有人愿意开这个口,他就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大师兄觉得呢?”郭一闲看向慕迟。 慕迟同样看向郭一闲,只是众弟子也都在等他的回答。 “师妹武艺高超,而且又是师父立下传位训示之后救本派于水火之人,自然当得起掌门的位子。”他缓缓开口道。 “你看,大师兄都答应了,师妹可没有什么可以推脱的理由了吧。”郭一闲得到慕迟的答复之后,对慕衡道。 “我……我不行……” “既是如此,也便不用在等回方寸山之后那样麻烦了,慕衡。”慕南观唤道。 慕衡走了过去,“师父,我……” “从此之后,你便是我青鼎门,第十九代掌门人。”慕南观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四十八章 不忘(求首订) () “他们已经回去了,你可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去。”钟恪带着一旁的白黎,看着远去的一行人的背影道。 他们来此有些时候了,钟恪知道有人想对青鼎门下手,所以在他们离开大虞的境内之前,一直派人秘密跟着。而今日果然是等到有人对他们动手了。 于钟恪而言,慕衡终究是故人的亲孙女。就算那个雷厉风行的皇帝已经故去多年。只是钟恪依然想护着和他一起拼下来的江山子民,那么他的亲人,也自然是要好好保护的。 而白黎是被钟恪离宗的下属发现的。 当时白黎随着慕衡下了那座山,又因为天黑辨不清方向,误入了几个离宗弟子练武之地的附近。 慕衡去到的小屋舍,是钟恪的几个住处之一,毕竟离宗之人经常居无定所。也因为钟恪在那里,所以会有几个弟子在一旁相护。白黎莽撞地撞进去,自然被那几个离宗弟子看成心怀不轨之人。 白黎在黑夜中被这几个人打伤晕厥,待到这几个离宗人走近细看才发现不过是个少年。这几个人赶紧把他送到自己的住处交由妇人照看。 而第二日清早,这些人因为一早便与钟恪说好去附近有异动处查看,几吩咐了照顾白黎的妇人要保密白黎在此处养伤的消息,毕竟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此处还是有些奇怪。他们需要小心些,以防是什么其他的人故意来打探的。 是故慕衡第二日问遍了这些人家,都说没有见到白黎。 而在钟恪那里得知这个小公主正在找她的表弟时,几个打伤了白黎的人这才觉得是有些误会了。只是来不及告诉慕衡,慕衡已经出发去阙城找她师父去了。 钟恪安排好后续之事,也便亲自去见了见白黎。 白黎头上缠着一层纱布,有些戒备地看着钟恪。 只是钟恪一开口就让他觉得,这个老人是很好相与的。“小伙子你这霉头触的有点大啊。怎么找个人最后自己反倒被人打了一顿。” 白黎无言以对,这老爷子说的好像打自己的不是他的手下一样。 “还疼不疼了?”钟恪问道。 白黎摇摇头,这也不是在逞强。那些人没有下手很重,现在只是有些晕,伤口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了。 “你是不是在找人啊。”钟恪看了看给他上的药,闻了闻。 白黎依旧不语,他不知道这个老人身份和意图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好。 “不过现在换她在找你了。” “她在哪里?”听得这话白黎也忍不住了,赶紧问道。 “这不是会说话嘛,我还以为这丫头的表弟是个哑巴呢。”他打量了白黎几眼,“你也不是她什么表弟吧,她的几个平辈亲戚我也知道,不会长得像你这个样的。” “您……知道?”白黎疑惑道,这个老人家不仅知道是谁在找他,也知道慕衡的身世,甚至知道的还不少。 “我知道的当然比你多。”钟恪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我还知道她现在赶往阙城去找她师父了。” “那好,我现在去找她。”得了准确消息的白黎就要下榻往外走,诶钟恪一把拉住。 “哎哎哎你这孩子急什么,干什么去?” “自然是去找她。”白黎答到。 “别闹了,你知道阙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么就去,就你这身板,去了不给她添乱就算好事。” “我……”白黎想要辩驳,但细想自己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早在几天之前就是她在保护自己,自己还给他们青鼎门添了不少麻烦,自己好像,真的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行了,她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在此地好好养伤,别乱跑。”钟恪叹了口气,叮嘱道。 “您,要帮她?”白黎看着钟恪,“您也认识她?” “是她长辈的朋友,昨日我看见她了,聊了几句知道的。”钟恪淡然地说道。 “您昨日见了她,她还好么,她是被人推下来的,可能受伤了。”白黎回想昨日的情景,又有些担忧起来。 “伤的确是受了点。”钟恪道,却见白黎的神色紧张起来,“你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她是习武之人,而且那山坡又没有高到哪里去,没什么大碍。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的了,早就跑去找她师父去了。” “那就好。”白黎松了口气,钟恪倒用探询而目光打量过来,看的白黎很是不自在。 “我说你这小娃娃,小小年纪……” “我没有。” “我说什么了?”钟恪一脸坦然,“你看,还是你这小孩多想了不是。” 论几句话就能把人憋回去,慕衡和白黎倒是无一例外地在他这老人家这里栽了跟头。 “行了,我也没功夫在这逗你玩。”钟恪拍了拍他,“你先养伤,养好之后去哪里,我找人送你去。” “我会回去找我母亲。”白黎沉声道,“不过就不用您送我了。” “找完你母亲之后呢?”钟恪却来了兴趣想听听他的想法。 “自然是好好陪着她。” “我还以为你会想去到方寸山呢。”钟恪似是没有想到,眉头上挑。 “我于她而言不过是过路人而已。”白黎眼中没有什么神采,“而且她会回到她从前的日子,日后也有她更想要的,我又何必强加自己进去呢。” 钟恪听这话更加没有想到了,“没想到你这小孩年纪不大,见识倒不算浅呢,不错不错。”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和什么见识无关。”白黎苦笑一声。 “不过你既然想好了就行。”钟恪转念一想,“你既准备留在大虞,可否想过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 “是啊,你不能一直陪着你母亲吧,你也快长大了,总要自己去做点什么。” “这我还没想好。”白黎确实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如,见过你母亲之后,来着跟着我贩茶?”钟恪笑吟吟地看着他。 “您可愿意收留我?”白黎反问道。 “一个贩茶的有什么收留不收留的,你肯吃苦就行。”钟恪道。 “前辈既然愿意,那就多谢前辈了。”白黎郑重地说道,“晚辈日后定会勤勉,不辜负您所托。” 钟恪挑眉,心道这孩子这话一定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成贩茶的来对待,就问道:“怎么,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将我安置在此的两个大哥都不是俗人,而且不巧,他们商议去寻宗主之时,被我昏迷半清醒之时听到了。大虞境内,与西戎交界之地,能得宗主相称的,应该是钟老前辈无疑了吧。” 钟恪顷刻间抚掌大笑,“好哇,我眼光还是可以的,你这小子,我收了。” 第四十九章 归离(一) () 慕衡算是青鼎门十八代掌门以来,甚至整个江湖林林总总的门派,做的最不像掌门的掌门了。 自从在从阙城回到方寸山的路途,被她师父赶鸭子上架接了青云令这两年来,慕衡这个掌门每日都做的叫苦不迭。 作为青鼎门的掌门除了日常这些事务要做决定,还要精研本门武学,力求开创。 日常的这些事情,门派里新弟子的招徕核验,贵客的迎来送往,与其他门派的各种事务,还有许多事情,都已经让她很是头疼了。 开创武学?她学都还有的是要学的,谈何开创。 慕衡不只一次觉得,这就是在故意为难她。 郭一闲将门派中有人暗自与西戎不正之人私下交易之事告诉了她,她一面知道了师父掌门只能传她的用意。一面却对这事不以为郭一闲之然。 “虽说事情是做的不地道,但我总觉得,以我方寸山上这些师兄们的品行,不会蓄意去做这些事情。” 郭一闲瞪着她,“做就做了,还有什么蓄意不蓄意。难道不是蓄意,就可以不计较他的过错了?” 慕衡摆摆手,“哎呀师兄你也别过于紧张,两年了,查出什么来了?这不也没有查到什么。或许就是哪位师兄一时糊涂,后来也没再做这种事情了。” “既是做过自然要追究。”郭一闲提高了声调,“这乃是……” “乃是心术不正。”慕衡抢先道。 “你也知道。” 慕衡摇摇头,“师兄,若是你苦学多年,一身本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惩恶扬善,只能待在山上,让这一山的树木花草知道你有多厉害,你会甘心么?” “你别扯远了。”郭一闲白了她一眼,不知这丫头又在想什么。自从阙城回来,接手这两年的事情,想法倒是变得越来越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累出什么毛病。 “我当初非要跟着去阙城,不就是这样的吗?”慕衡定睛看着郭一闲,“只是刚好赶上那战乱,而且又有许多巧合之下,他们好像都知道了青鼎门还有一个小弟子叫慕衡,还挺厉害的。然后她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掌门。” “你那不一样。”郭一闲满不在乎地说道,转头不想听她的道理。 “初心其实是一样的,是私心,想向别人证明自己。”慕衡笑了笑,“我是运气好,而那位师兄是一直不得机会。” “不得机会日后自有机会。”郭一闲试图纠正她的话,“这样等人只能给自己报信,去先行平乱,这就是为了一己私利行不义之事。” “我没有说它是对的,我只是觉得有情可原。”慕衡道,“没有什么大的后果,而且日后没有再犯,何必这样计较。” “你……”郭一闲不想再与她争论,虽说并不是觉得她说的毫无道理,但是为了青鼎门门派之风此事还是不能姑息。慕南观也让他协助慕衡,他可不能由着慕衡胡来。 “这个丫头,真的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了。”郭一闲摇着头叹着气,离开了慕衡待着的地方。 慕衡坐在桌案上,独自看着窗外。桌案上还有一沓要她处理的事情,采买、弟子核验结果等等,那些写满字的纸张被慕衡随手拿了镇纸压住,细碎的风吹的沙沙作响。 这风同样吹起来她细细的几缕鬓发,和更加明媚的侧影似是也随风浮动了起来。这两年里,她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尤其一双眼睛里的神采夺目的很,那光亮直看得人心魄不宁,勾人的很。 只是她依旧喜欢穿着青色的不加纹饰的衣衫,时时提着她的寒霁剑。 刚刚郭一闲所说之事,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追查到底,只是她只是存了一份仁念,觉得山上的师兄弟们都是质本高洁的君子,不会真如郭一闲所说那样不可饶恕。 而且,她马上要走了,这些事,以后也用不着她来管了。 她这主意是不久之前才打定的。她想离开方寸山,回那个陌生的故土,回奉陵去。 只是因为那日她随慕颜清回了文家,遇见了被皇帝派来南境督察边防,顺路拜访文家的宋子澈。 慕衡惊呆了,这是她时隔两年又见到宋子澈。只是这时她可以以真面目见到他,他却不认识自己了。 原本慕颜清给她改名字,还不让她透露身份,其实是想着皇家艰险,富贵之下并不是一世平安的去处。所以又给了她一个身份,让她日后若是以公主的身份过得不快活,那不如就好好当她的慕衡便是。 所以当眼前想了许久的宋子澈恭恭敬敬地给她见礼,称呼她为“公主殿下”时,慕衡不习惯的同时,也有一丝酸楚。 “宋……宋卿平身。”这是她外祖母教她的。 眼前的宋子澈自始至终都没有如那时一样看着她说话。慕衡知道,这是因为君臣之礼。皇家之内,这些拘束必要而无聊。 慕衡多瞧了他许多眼,她想知道这个男子,在经历丧父之痛之后过得是否还好。只是他看起来,确实还好。 “殿下,为何如此看着末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可好?” “……回殿下,陛下宽仁待下,末将自然是好的。” “好,就好。” 小女儿家的心思,是掩也不愿掩,藏也不愿藏的。她如今的年纪,本就是可以放肆情感,不拘其他的时候。 宋子澈代皇帝皇后来文家问安,慕衡也趁着他在南境的日子多和他说了许些话。 “奉陵城可还好玩?那些雕楼,京城中各种小玩意儿,那些匠人还做不做?” “殿下,末将时常在外督察军队驻防,在京中也极少去其他地方,这些事情,末将不知。”宋子澈答道。 “哦。”慕衡垂了头,眼前对着他的不是什么方寸山上年少无知的小女子慕衡了,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他也不再如以前一样和自己说话了。 他说的话变了,可是眼前这个人,他应该还是没变的吧。他若是对着以前的慕衡,还会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许多有趣的事情吧。 而在宋子澈回奉陵之后不久,她的母亲文皇后来信。信上言说慕衡已至婚龄该回奉陵,而皇帝正准备赐婚宋子澈,在几位适龄公主中挑选,还问她是否见过宋子澈,觉得如何。 慕衡看完之后捏紧了衣角,极为突然,极为让她招架不住。她一直挂念的人,就这样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么? 她的确是喜欢方寸山上的日子,不喜规矩礼仪的约束,但如果她只是因为这个就放手,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吧。 第五十章 归离(二) () 慕衡一心想着该怎样跟自己的外祖母还有师父辞行,把手中现在管着的一些事情交托出去。她如今想做的事,事关终身大事。 她没有想过回到奉陵之后的日子自己是否能适应,那些陌生的亲人自己如何相处。只是她脑子里想的是,方寸山她日后想回来了还可以再回来,而且她也确实不想做什么掌门了。 但是这次不回奉陵,她与宋子澈,怕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只是年少之时一个突然窜上心头的念头,不加克制,这种子已然越种越深。到如今生了根又见了日头,它便疯狂生长起来,拦也拦不住了。 大概是天意为之,万事俱备之前,慕衡还是被方寸山的事情绊住了脚步。 作为青鼎门掌门,还是要掌管门内这百多年来所藏秘籍。还不乏一般弟子不可擅入的禁地,不可擅动的**。 只是慕衡第一天从慕南观那里接过了书阁的钥匙,在听了慕南观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之后,便立马去看了个遍。 总归是要知道,自己门派都藏了些什么宝贝。 只是慕衡进去之后方才知道,到底也不是什么宝贝。 原来表面仙风道骨,不落俗尘的青鼎门,其实也暗自镇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中所载的禁术或是异闻,慕衡以前想都不敢想。 而这些东西之所以还留着,大概一是因为祖辈传下来的总不好落个不肖徒孙的名声。二来这些掌门们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很少会如她一样细看了。 其中有一样她师父最近特别嘱咐了一定要好生看护。 那是一处书阁密室所通的山洞,石壁上刻着一种秘术。 其实更准确的说,是解秘术之术。 这秘术叫做纵心术,听闻是以蛊毒和一种技法控制他人,摧毁其神智,让人变成只听从于操纵者的疯子。 这东西听起来邪乎,但慕南观告诉她所创之人就是青鼎门之人。据说这人在做弟子时天分极高,所以其师父让他进书阁研读高深秘笈。 本是希望他有更高的造诣,只是没想到这个弟子心里生出邪念,天资又高,看了些古籍,倒造出这纵心术来。 其师父大怒之下将他赶下山,只是这纵心术也就随之流落,为祸了好一阵当时的江湖。被操纵的人,被称作鬼附体。 这弟子的师父自知是自己一时疏忽所致,便将自己关在那石洞之内,费尽心力才想出解救之法。 后来这师父亲自带人清理门户,毁了那纵心术所录之卷,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算让这邪术从世间消失。 只是既然已经流传了那么久,岂是轻易就能完封禁了的。 慕南观之所以特意嘱咐慕衡此事,就是他近日他听到了风声,已有人又在搜寻这纵心术。 当年那破解纵心术的前辈,在率江湖豪杰宣布封禁了此邪术时,也告诉世人这破解之法一并毁去了,为了让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死心。 就像西戎人在阙城散播毒粉,但是手里一定握有解药,这样才可以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而有了纵心术,依然有不可控制的风险。而手里握了应对之法,才能让这邪术真正为自己所用。 只是这前辈并没有说到做到,他自己也知道纵心术既已流传,根本无法完遏止。是故留了应对之法,刻于这石壁之上,独掌门知晓。 慕衡曾走进那山洞,手中拿着蜡烛,照着石壁上的密密麻麻字迹仔细看着,倒是把前面的记下了一些。 “对外宣称破解之术已毁,而且自己不会再传于他人。背地里还是偷偷留存,不知该说这老前辈,是厚道呢,还是不厚道。” 不知是不是背后编排自己祖辈被英灵所知,慕衡打了两个差点背过气去的喷嚏。 但其实对于慕衡而言,纵心术再次出现这件事情,她比她师父知道的要早。 那是一年之前,她曾独自一人从文家赶回方寸山时,在路边看见了疯疯癫癫的几个人。 这些人一直站在原地笑,任谁来赶都不走。慕衡看着怪异,怎么会同时有几个疯傻之人一并待在此地。 慕衡停下来去看了看这些人,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痕。自己抓的,或是走路不稳磕碰的,或是别人驱赶时所致的。 他们看到慕衡的眼睛毫无神采,就像眼盲一样。但慕衡观察到,随着她走动,这些人的眼睛还是会随之转动。 慕衡大着胆子,依照自己所记述的石壁上的术法,在其中一人头顶上穴位点了一点。 那人先是突然静下来一动不动,慕衡本能地退远一些,果然,下一刻就抱着自己的头叫喊起来。 “果然……”慕衡心道,这些人竟然真的是受了纵心术的控制。 不过这操纵之人并不熟练,或许是没有拿到当时遗失的部技法,或者是天资不够导致功夫不到家。这些人只是被他损伤了意识变得疯疯傻傻,却没有办法听他控制做些什么事情。 于是慕衡先传书给方寸山,说自己有些事情要耽搁几日回去。就将这几人带到附近,依照自己记忆之中的解法试着让这几人恢复。 但她到底不是自小学医之人,自然不能很好掌握其中之义。粗略地用了些药物和其他的刺激,这几人勉强恢复了一些。 只是她能力有限,这些人神智也大减,只能控制自己不去伤人,其他的也没有办法再恢复如常了。 慕衡将这几人安置在一个村落之中,就回了方寸山。 此事过去许久,慕衡都快忘了曾经有这样一件事。直到最近的纵心术重出之言甚嚣尘上,而且更有人说,青鼎门依然存有应对之法。 对于青鼎门内有应对之法此事,慕衡根本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哪怕是慕迟和郭一闲都没有过。唯一可能流露出去的,恐怕就是她救过的人那里露了痕迹。只是她做的极为隐蔽,怎么会…… 如何被别人知晓的这件事,青鼎门内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刚刚郭一闲跑进来,告诉她,有几位其他门派的掌门或是管事者,来方寸山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过来是为了应对之法的事情,慕衡皱了皱眉头,“还嫌别人不知道是吧,就这样找上门来。” “你先想想怎么打发他们吧,师父在前面帮你应付,被那些老头子缠住,我看得都快烦死了。” “我去会会。”慕衡不够郭一闲在后面的劝阻,大踏步地朝着正堂而去。 第五十一章 归离(三) () 正堂里站了许多人,都是以前找青鼎门帮忙的各个大小门派的首领。以往他们要是被什么大的盗匪山贼报复了,都是青鼎门帮忙给他们收拾的。借人借钱的事情更是多的不在话下,只不过今天他们这个架势,一看就是来讨债的。 慕南观此时坐在正位之上一言不发,任他们如何吵嚷也没有再多说一句。想来是一开始还会说上几句,后来也懒得再理会这帮人。 门口站的几个青鼎门的弟子,都互相看着对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慕衡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一个还算年长的尊者说道:“慕师父,当初说纵心术的应对之法已经毁去的可是你们青鼎门,现在这祸患重出,你们把这解救之法反倒自己握着,这不合情理吧。” “是啊,若是早知道这秘法还存在于世,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不是。” “慕师父,现在这邪术可能又要为祸江湖了,这秘法,您不拿出来是不是不合适。” 嘴上说的一个赛一个的好听,不过都是为了把这秘术握在自己手里。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可算了吧,若是人人都知道这秘法,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慕衡在那一瞬间想起来在阙城附近自己被推下山坡后遇见的那个老者,“剑在你们手上,杀人还是救人只能是你们说了算。” 此刻她知道了那老者的意思。这些门派此时来讨要秘法的样子纵然丑陋,但是对于一个手里没有剑,只能被动行事的人来说。他们心中的恐慌必定会让他们不择手段。 想到此处,慕衡抬脚进了正堂。“青鼎门掌门是我,你们一堆人围着我师父做什么。他身体需要修养,你们不知道么?” 这语气清冷,惹的堂内之人纷纷看过来。 “慕掌门来的正好。”那一开始被慕衡听到说话的老者道,“这样也不用劳烦尊师了。” “我师父过来是来招待客人的,不是听人聒噪的。看来孟前辈也知道这个道理。”慕衡依然不饶人,谁让他们一帮人刚才是那种态度。 “若是你早来,我们也不会去问你师父。”孟掌门道,“老朽可不想跟你理论这些,纵心邪术应对之法,慕掌门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孟掌门想要什么交代?”慕衡极为礼貌地看着他。 “自然是将秘法告知我们,如此一来就算邪术再现,我们也好应对。” 慕衡愕然,心想这人是怎么把这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孟掌门也说了,现在这纵心术是否真的重新现世尚且不清楚,现在就这样急匆匆地来我们这里讨要秘法,是不是自乱阵脚了呢?” “等到真的出了事再准备,那还来得及吗?”另一个还提着把刀的中年男子立马说道。 “我青鼎门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慕衡若有其事的看了看他。 “那谁知道?”这人随口嘟哝一句,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欠妥。而慕南观虽然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让慕衡自己先行应对。只是听到这话时也是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那带刀的人就算对慕衡不够尊敬,对慕南观还是有忌惮的。 见慕南观都有些气恼了,孟掌门换了一副面孔,对慕衡道:“慕掌门,青鼎门仁义之心我们自然知道。只不过我们各门派都能自己看顾,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孟前辈,慕衡敬您一声前辈,也就不想绕弯子了。既然您也知道,纵心术若是风靡开来,必定是一场动乱。而心怀不轨的人在只懂邪术不知如何作解的话还会有所顾忌,因为这邪术本就容易伤及自身。但若是得了这应对的秘法,必定会更加肆无忌惮。” “慕掌门是在指什么?”又一人站出来,问道。 “指的是心怀邪念之人。” “我们又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人毫不示弱,“就像慕掌门刚刚承诺若是这邪术真的兴起,青鼎门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我们这都是有名有姓的宗派,就算没有你青鼎门名号响,但也是有自己的宗门规矩的,又岂会将秘法泄露给奸邪之人?” “当初铲灭纵心术时,天底下的人也都说那邪术已经毁去了。”慕衡听得他那话很不顺耳,不客气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青鼎门的那位前辈,不是也暗自藏匿了这秘法么,又是什么居心。”也是在气头上,而且也是真心话,这人倒也不顾得什么了。“纵心术之祸,本也是出自你青鼎门!” 这无疑是撕破脸面的一句话了,慕南观缓缓开口,语气却是寒冷无比,“这位后生,慎言!” “我又没说错!”此人道,“难不成自己惹出来的的烂摊子,自己倒还有理不收拾了?” “我已经说过了,青鼎门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祸乱,所以才不能随意将秘法给你们!”慕衡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怎么,这是要不顾脸面吵起来么? “慕衡,你小小年纪一介女流,对这些前辈们不要太过分!”这些掌门或是主事们的身后还跟着些弟子。慕衡倒是纳闷了,怎么今日他们火气竟这么大,连基本的礼仪规矩都不顾了。 “怎么贵派弟子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么?”慕衡眼角上挑,看着那人。 “慕掌门,后辈是无礼了些,但所言不虚。”那孟掌门帮腔道。 “孟掌门。”慕南观看到他们如此为难慕衡,站了起来将慕衡挡在身后。“今日莫不是故意来为难我青鼎门的吧。” “我等过来的用意先前已向贵派言明,并无他意。”那姓孟的掌门道。 “恐怕不是吧。”慕南观紧盯着这些人,“从各位一进我青鼎门的而山门便一直咄咄逼人,若不是有什么缘由,慕某人倒是想不出来你们会变得如此无礼。” “并没有……” “师父不必跟他们藏着掖着。”这孟掌门还没有说完一句话,刚刚说纵心术之祸出自青鼎门的那后生此时又憋不住了,“你们青鼎门故技重施,又想重复当年的旧祸,不是把人救回来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 一席话听得慕衡越来越震惊,她是救过人没错,可是为何说是他们青鼎门故技重施。 “这话什么意思?我青鼎门何曾做过害人之事?” “慕掌门不必掩饰。”那后生眼里尽是轻蔑,“被你救起的那几个人,指认就是你们青鼎门人用纵心术害的他们!” 第五十二章 归离(四) () 怎么可能?慕衡被他说的头脑中的血液一下翻涌上来,刺激地嗡嗡作响。 那几个人已经无法恢复正常神智,怎么可能会记得是谁操纵的他们,何况也不是她做的。 “你莫要信口雌黄!”慕南观厉声道。 “若不是我们发现,你们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此时的众人倒是也不管一开始的情面了,“我怕不仅仅是这破解的秘法一直留着,纵心术大概也在你们青鼎门吧。” “噌”的一声,众人来不及反应,慕衡手里的寒霁已经抵在这带着刀还在咄咄逼人的男子咽喉。 “慕掌门,你要做什么?”孟掌门指着她道。 “不做什么,想听人话而已。”慕衡扫视过这一圈人,“说了不是我们做的,就不是我们做的。我的确知道破解纵心术的秘法,也以此救过几个人,但你们这些恶毒的指认,恕我无礼,再听见一个字,别怪我不留情面。” “慕掌门,这也不是我们信口雌黄。我们也是偶然间遇见了那几个还有些疯傻的人,只是他们看见了几个同行的青鼎门的弟子就怕的要死,自然就是被这样装束的人侵害才会如此。”另一人解释道。 “你们又如何知道是我青鼎门人救了他们?”慕衡恢复理智,收了剑问道。 “这……”众人互相看了看,“我们,也不知这消息从何处传来的啊……” “不知何处?”慕衡紧皱了眉头,“各位倒是消息灵通的很啊。” 也就是说,或许有人先这些人一步知道了秘法在青鼎门的事情,还将消息透露给了这些人。但那几个被纵心术操纵过的人,又是为何? 慕衡想不明白,只是这些人眼下可不是要与她探讨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在他们心里,青鼎门已是不可信的了,他们现在只想拿到对付纵心术的秘法,自保要紧。 “慕掌门,如今计较那些没有多大意义,只是我们今日所求并不过分,我们本也没有打算同你计较纵心术之事。”孟掌门客气地说道。 慕衡冷笑一声,“你们想跟我计较什么?你们都是高手,纵心术无法同时控制你们这么多人。若你们有人不幸中招,我青鼎门自会相救。只是秘法不会给你们,事情我也会查清楚。” “慕衡,你……” “各位下山去吧。” “这怎么行,你实在是……”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慕衡眼中浸了一层戾气,“请各位自重。” “慕衡,你别太过分,你们青鼎门未必干净,还敢如此要求我们!” “好啊。”慕衡踱着步往门外而去,“我这便毁了那秘法去,除了我之外无人再知晓,我倒想看看,你们准备怎么威胁我?” 她纵身跃起,那些人追出门外都未曾见到她的影子。 慕南观叹了口气,冷眼看着这些人,他这次是少有的几次放任慕衡做她要做的事情。 有人就想追过去,慕南观沉声道:“青鼎门武学之地,不许外人任意出入。” 这话是吩咐给外面看守的几个弟子的,意思是让他们拦着不许追慕衡。 弟子们得了命令,拔了剑出来拦在门口。 “慕师父!你要做什么,你徒弟胡来,你也由着么?” 慕南观不答,这些人脸上都带了怒意,但又不想真的和青鼎门动起手来。若是真的打起来,可就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既然那石壁上的秘法招致如此多的是非,那就让它彻底消失。 只是慕衡怒气攻心地赶到书阁路上,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她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师兄郭一闲。 “师兄?” “我刚刚都知道了。”郭一闲看着她,“去把它毁了,我帮你在外面盯着。” 慕衡点点头,转身就进了书阁。 兜转至山洞之前的一排书架,慕衡动了机关,正想推门进去,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外面传来打斗声,但是只几瞬间便归于平静。 慕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站在原地向外喊着,“郭师兄!师兄!” 没有回应。 心里一慌,只是她慌神之时,几个黑衣人便冲了进来。慕衡想关上这密室的门,却被飞来的一把刀划伤了胳膊。 这些人冲到门口,先没有管慕衡,而是进了那密室之中。 慕衡倒在地上,耳朵里一阵接一阵的轰鸣。手上的伤如今竟感觉不到疼痛了,出事了,她知道。这种慌张和无措感将她缠绕的死死的,慕衡挣扎许久,才算勉强缓过一丝神智。 “师兄……”慕衡喃喃自语道,就往外面冲去。 她跑到门外,看到眼前的场景,心顿时坠入了深渊。 郭一闲的身子倚着书阁的外的墙壁,青色的外衫已被血浸的看不出颜色,他的胸膛上是几处骇人的伤口,还在淌着血。他依然睁着眼睛,只是这眼睛,再也合不上了。 慕衡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却依然觉得胸膛憋闷的要死。她失了身的力气,瘫倒在地。 “师兄……” “师兄……” “师兄!” 郭一闲没有任何回应,慕衡也知道,他不会再回答自己了。 待到书阁之内传来石块崩裂的声音,慕衡略回了神。她提着剑强撑起来,“来人……”这声音竟然小的可怕,她拼尽力,喊道:“来人啊!” 或许是听见了书阁处的不小的响动,青鼎门弟子这才急匆匆赶来,连带上山不怀好意的外门人,一起赶了过来。 而他们赶过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黑衣人的残影,慕南观道:“追!” 几个弟子前去追赶,而剩下的人,都无声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郭……郭师兄这是……掌门……师妹……这是怎么了?”终于有弟子问道。 慕衡眼睛通红,神智甚至都有些错乱,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师兄定是被那些奸人所害,为了我们青鼎门的秘法……”另一人愤恨地说道。 看着失魂落魄的慕衡,慕南观紧皱了眉头,吩咐道:“慕迟带人把一闲带到后山灵祠处准备安葬,程峰带慕衡回去,其余人随我去正堂。” 众人领了命,程峰手足无措地扶起慕衡,艰难地扶着她,“师妹,咱们先回去吧。” 范吾见程峰吃力,也赶过来搭把手,“若秘法之事从不被人得知,或许就不会有此事了。”他似是无意地说道,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话重重打在慕衡心上,疼到撕心裂肺。为何会泄露……归根结底还是她曾出手救过那几个人…… 第五十三章 归离(五) () 慕衡自被程峰带回她自己的住处,已经在地上枯坐了许多个时辰了。 她眼看着窗外的日色化作一抹血色的余霞,这余霞又一点一点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寒风四起,像极了谁的呜咽声。 可是现在,慕衡竟然一点都哭不出来。 最初在书阁外看到郭一闲尸体时,她是根本控制不住地痛哭嚎叫的,她跪在地上喊了许久,直到慕南观他们过来,那时她的喉咙已经沙哑得喊不出来话了。 这些时候慕迟和程峰都在门外想要来看她,因为门已经被慕衡从里面彻底堵死。他们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怪你。” 真的不怪她,与她没有关系么…… 或许最根源的事情不是她造成的,可是终究是她触发了这一切…… 她只是救了几个人,为何就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让这些聒噪平静一些,为何就会变成这样。 她累极了,累到头倚着坚硬的床榻的木栏,却还是睡过去了,或者说是昏过去了。 只是就连梦境也不得安生。 她梦见郭一闲师兄,仍旧带着些乡音的粗重的嗓门,站在那里数落她。她从前总是笑话自己的师兄直肠子,一根筋,直到那日从阙城回程之日,郭一闲讲的许多事情,慕衡还是听进去了。 梦里的郭一闲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不停地说些什么,可是慕衡怎么凑近,也听不到了。 风乍起,窗子被猛地吹开,咚的一声打在墙壁上,慕衡也随之惊醒。寒意袭来,慕衡冷得抱紧了胳膊一直发抖。梦里郭一闲熟悉的脸,越来越模糊,慕衡捂着心口,真的好疼…… 这次是止不住的,捂着脸抽泣起来,然而这细微的悲凉的戚戚之声,最终还是在这暗夜无尽的风声之中被掩盖的什么都不剩…… 郭一闲的丧仪是在两日后。慕南观知道她心中难受,但还是告诉了她来送郭一闲最后一程。 照例慕衡作为掌门应该站在最前面,可是她如今也没有这个勇气了。丧仪是慕南观主持,慕衡只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饶是如此,慕衡还是感觉到不少目光正打量着她。就连平日交往不少的师兄们,与她说话都带了些疏离。慕衡只是不以为意,毕竟如今在她心里,已是麻木的不行,多几道异样目光,她根本感觉不到。 郭一闲的棺木停放在灵祠外,等午后由诸位师兄弟亲自下葬。 慕衡趁众人午时都先去用饭,想来看顾郭一闲灵前的烛火,也想说些话与他听。 只是不待她走近,两个同门的师兄已在那里,一边看守棺木一边说着话。慕衡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驻足,这些话是她不曾听过的, “郭师兄也是可怜,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咱们这掌门师妹怎么想的,事情既然是她惹出来的,自己把秘法告诉这些人就是了,要不是她非要去毁了那石壁,郭师兄怎么会……” “别说了,师妹也有她的打算吧。” “哼,她一个在山上被千娇万宠这么久的姑娘家家,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为了她一时气盛而已。” “师妹也不像冲动之人啊,而且自从做了掌门这两年来,稳重许多了。” “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斗气,那便是被人戳了痛处恼羞成怒吧。” “你也听说……”这个师兄压低了声音,“是她做的。” 慕衡躲在暗处,手指甲攥进皮肉里。 “这个师父不让传,谁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个人是死无对证了。” “但是师妹也说了那几个人的纵心术不是她下的啊。” 这弟子轻笑一声,“她那样说而已。” “当真?只是她为何要如此?” “师弟啊,你可知道师父最近一直派人暗中调查有人暗通西戎人之事。” “什么?” “至于查的是谁,反正是需要暗自查访的大人物。” “你是说……” “你怎么在此?”这一声是从慕衡身后传来的,一个外门的吊唁的弟子发现了慕衡。而在交谈的两个本门弟子也转过头去看。 慕衡是藏也藏不住了,只能走出来。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心知刚刚到谈话定被慕衡都听到了。 “两位师兄,若有何疑问,大可来找我,哪怕当面质问也好。背后说道,我们青鼎门有过这样的规矩么?”慕衡站在台阶之上,俯视底下几个人。 而那发现慕衡的人,也自然地站到下面去。 “那掌门窃听别人说话,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啊。”就算被人揭破背后论人是非,这个年长些的师兄也丝毫不让。 “我只不过想来看顾郭师兄灵前烛火,特意来与师兄道个别,只是没想到平日亲善的师兄们,私下是这样的嘴脸。” “我们的嘴脸,哼,你可有多么高洁么?” 慕衡挑眉,“我说了,有什么话,师兄们大可当面说。” “你知道自己得掌门位本就是碰巧而已,根本比不上大师兄这么多年看顾宗门的功劳,而且又对不能握实权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背地里做了多少好事,你当我们一直不知么?”年长师兄往前了一步,正对着慕衡。 “哦?说说看。” “你隔三五日就会去往北境,每次都找些奇怪的缘由,不就是想掩藏你与西戎人暗自交易的事实么?” 慕衡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她去北境,是去大虞文家找她外祖母。因为不方便告知他人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找些借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那里。 “那两个中了纵心术的人,怎么就那么巧被你撞上,而在前日出事之后又突然毙命,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慕衡笑了笑,“所以你们才顺理成章地编了这好一出大戏,还将它当真了?” “慕衡,你不承认无所谓。只是郭师兄的事,你难辞其咎!” “我何时说过我不为此事负责了。”慕衡一步一步缓缓下了台阶,“我在今日之前是一天掌门都不想多做,只不过,我今日倒觉得这青鼎门的风气,是该我这个掌门好好正一正了。” “慕衡,你想干什么!” 寒霁出,剑身上闪着一层冰霜。 那弟子受到惊吓,连忙躲闪,连带其他两个也赶快躲到一边。 只是慕衡此时眼中尽是杀气,哪里会放过他。慕衡的武功在他们这一辈中拔尖,那弟子又没有带着剑自然不是慕衡的对手。 慕衡开始的确是气急,但后来还是唤回理智,她收了剑锋,把这师兄打的四脚着地,姿势甚是难看。 只是这弟子觉得甚为屈辱,竟气恼上来存了杀心,他抽了那一旁看呆了的外门弟子的刀,喊叫着就朝慕衡劈了过来。 而慕南观带着众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慕衡的寒霁刺进了自家师兄的胸膛。而那人随着身体失去意识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 “慕衡!”慕南观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没想杀他。”慕衡转过身来,慕南观却吃了一惊,那是一张带着嘲讽、冷漠毫无笑意的,他从未见过的脸。 “慕衡,你……你……”外门来吊唁的长者指着她说不出来话,似是痛心疾首。 “我什么?我欺师灭祖,违背道义,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慕衡语气中带着轻佻。 “慕衡!此事为师会解释清楚,你别胡思乱想!”慕南观大概猜到她听了些什么话。 “不过两日时间,这话竟已传成这样。连您都知道了,只是不告诉我。”她再次轻笑,“不过今日,我也算知道了这世间的江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江湖。” “此事只是你师兄过于悲痛才会误信……”慕南观一字一顿地说道,已是有些急切。 “误信,还是从来不曾信过。”慕衡道,觉得嘲讽至极,“师父,我从前总以为方寸山确实如传言一般,很是清净,无缘纷争。只是今日,我看不懂了。” “其实不是今日,我进了书阁看到那些封存起来的卷宗时,就看不懂了。” 她摇摇头,往后退着。 慕衡看了看手中带血的寒霁,还有腰间的青云令,一把扯了下来。 她把青云令轻轻放在郭一闲的棺木上,寒霁回鞘。 “就当我从未配得上过。”寒霁从她手中抛出,落到慕南观身前,被他一把接住。 “衡丫头!” 不顾身后的喊声,慕衡头也不回地下了方寸山,再不曾回来。 第五十四章 初醒 () 大梦初醒,一切却似乌云盖顶,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那些过往,从来都是薛琬记忆深处最不想触碰的雷区,时而如倾盆之雨歇斯底里,时而如严冬大雪,寒冷至极。 只是这些年,她只是伤痛习惯了,所以没有以前那样在乎了。 她伤痛的,是世事无常,生离死别竟就在一刹那,就像她的郭师兄,就那样走了。她伤痛的,是人心的猜疑,竟会可怕至此。她不知当时还有几个人相信她,只是那时年少意气,根本承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不信任,也容不下自己会妥协分毫。 也许当时她可能耐着性子去查访真相,去告诉他们,自己不可能做出对方寸山不利而事情,因为自己是慕颜清的外孙女,结局会好一些。可是那时的慕衡,做不到。她只是忍受不了,心如死灰地下了方寸山。时至今日都还带着一身扑朔迷离的猜疑,带着世人对慕衡的偏见。 所以后来她被宋子澈背叛,知道自己又陷入一个假象与骗局之中时,她是崩溃,可是比以往镇静多了。 所以后来她被自己的亲生兄长羞辱,尊严被践踏得稀碎时,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疼痛了。 所以后来她被天下人非议,哪怕这个长公主的名声再不好听,她不在乎了。 腾秀山上寒枫居,寂静一片。荆骁老太公依然端坐其上,薛琬依然作伏地跪拜状,而白黎伫立一旁,后来道:“晚辈先行回避。” 荆老太公不语,白黎自顾自退了出去。他知道这两人定然有许多以往之事要道明,就算他其实知道,也不好在场。 良久,荆老太公叹了口气,“起来吧。” 薛琬缓缓站起身来,又听得荆太公道:“坐吧。”于是依言在一旁端正跪坐。 “你外祖母说,这些年,你从来不曾回过方寸山,甚至连文家都没有去过。”荆太公看着薛琬道。 薛琬凝眸,又避开他的眼神,“只是,只是不便。” “是不便,还是不愿?”荆太公语气平淡,不带半分慈爱与半分冷漠。 “都有。”薛琬如实答到。 “所以若不是此次有事相求于我荆家,你这个长公主殿下怕是此生都不准备涉足南佑国一步了。” 薛琬不答,她其实也不知道。明明心里一直觉得这里与她,是互相亏欠着些东西的,可是自从离开方寸山到如今,六年了,她每每想到回方寸山时,心里都是无比排斥。 “只是他们二位,偶尔来腾秀山,都会说起你来。” 被触及心里最脆弱之处,薛琬忍了许久,眼眶里终究是布满了水泽。 “我自然知道你为何不愿回去,甚至连提都不愿提及。”荆太公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既然许久未见你,又一直不得机会。那既然你到了腾秀山,我应该替他们见一见。” 薛琬想说谢谢,开始自己这是谢荆太公些什么呢。想说抱歉,可是最想听她这一句的人,如今并不在这里。 “牵扯的事情过多,我不会替你做决定,也不会要求你做些什么。”荆太公看了看埋首的薛琬,“今日见你只为说这些,至于你所求之事,荆复自会答复你。” 他坐起来,就要起身。薛琬察觉到,忙抹了一把眼睛,亦站起身来,答了声“是”。 荆太公走至内间,薛琬也自己转身走出了寒枫居。 白黎还在院中等候,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薛琬注视了他的侧影一会儿,感觉这样一个镇定自若之人,哪怕遇见何种惊涛骇浪在眼前,依旧是这样云淡风轻。 只是白黎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出来了?”这只是一句问候,白黎看了看她的脸色,甚是疲惫。 “嗯。”薛琬点点头,缓缓走过来,“我们去见荆家家主吧。” “好。”别无他言,只是走在她身侧。 他们一出寒枫居就有刚刚那个弟子又等着给他们引路,显然是荆太公提前就告诉他带他们去见家主。 这一路无言,薛琬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白黎知晓,她如今内心里想了不知有多少事情。 终于至荆家一向待客所用的正堂,荆家家主荆复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两人进来,先是对着薛琬施礼,“在下荆复,见过大虞长公主殿下。” 薛琬换了平常的神态,如同刚刚并没有见过荆太公一样,颔首道,“荆宗主客气了。” 荆复也依着江湖之礼和白黎互做了礼数,而后便让二人入座。 “长公主殿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虽说来此的人多为求药,本不必多问一句。 “我府上一位亲人受封穴针所伤,如今不得痊愈,特来求荆家一副复原气血的方子,或是劳烦族内一位医者随我回奉陵医治。” 荆复面上含着得体的笑容,“慕老前辈与本族太公是旧交,长公主殿下所请荆家自然没有不帮之礼。只是我荆家药方一箱不可外传,这是祖上规矩,并非是在下不愿讲情面。” 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当年阙城之乱哪怕慕南观的亲笔信都求不来,何况是她。薛琬之前就说了第二种方法,荆复也知道她的意思。 “殿下刚刚说让我荆家弟子随殿下下山去往奉陵,其实未尝不可。”只是话锋一转,“先祖亦说过,我族内弟子不可轻易下山,除非来者破的了洞天棋局。”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分明是为了让人知难而退故意设下的为难人的棋局。只是对于薛琬来说,未尝不可一试。她以前在她外祖母那里听说过这个棋局,也不是从来没有人破过。她的外祖父母还多次来腾秀山破局,想试试究竟有几条路可走。 “在下只是依照规矩行事,殿下勿怪。” “无妨,既是我们有求于人,自然按照宗主的规矩来。”薛琬应声,看了看一旁的白黎。 “殿下放心。” “好,多谢你。” “殿下是否忘了,元是我的亲人,是殿下在帮我救她,自然是我谢过殿下。”白黎说的真诚。 薛琬点了点头,细想他说的其实没错,只是自己想了太多以往的事,倒是忘了此行的缘由。 第五十五章 洞天(一) () 这洞天棋阵,需要至少二人才能破除,两人配合,要相互信任,且还要有功夫傍身。 这棋阵一开始只是爱好武学的几代之前的荆家家主为以武会客特意设的,当时这家主好客,结交的好友有难他一定会出手。 只是后来其中一个朋友,说自己亲人有疾需要他救治。于是这家主派了个小弟子前去,只是去了才知道,这朋友是要让这小弟子救治之人是个只剩一口气的垂死之人。 这小弟子道行不够,那老爷子还是一命归西了。可是这帮人竟将过错归结于这小弟子身上,都说什么荆家医术天下无双,竟医不好人,就是蓄意为之。 这小弟子受不了人言可畏,竟当着这些人的面吞了一整瓶驱风散,死在了他们面前。 这家主一怒之下,再也不轻易派自己弟子下山去。只许弟子卖药或是让需要救治之人想办法上山来,否则不与医治。 只是后来又存了几分怜悯之心,立下来者破了棋局方能让弟子随其下山,而且还要签下契书,病患之死不可推责于荆门弟子。 薛琬喟然,那小弟子也是可怜,怪不得那家主要立此规矩。 荆复带二人来到后山,洞天棋阵亦如其名,设于这山洞之内。 薛琬与白黎进去,发现自己是站于一架悬空的木桥之上,这木桥铺在四条连接山壁两端的铁链之上,两旁各有上下两条铁链作护栏。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于偌大山洞之内,头顶不见天光,不知向上还有多高。几百只火把燃着,也只能勉强看清。 脚下离底部有大概四人高,听得到有并不急促的水流,是这山体中的水汇流而成,会从这洞中淌出,一直到山外再与其他支流汇聚流到山脚。 只是在在山洞之中,这流水声甚是明显。 “殿下请看。”荆复向东一指,薛琬与白黎转身,那传闻之中的洞天棋阵就在那里。 站在吊桥之上,薛琬只能看到整整齐齐排放的几百根木桩,每个都有四人高,仅供一人站立。薛琬在方寸山练武时也见过这种木桩,一会儿定然是要人站在上面的,但这个高度若摔下去,轻则断胳膊断腿,重的话有可能没命。 怪不得要有武艺傍身的人才能来,自然不是虚传。 “此为我荆家洞天棋盘下武阵,纵横各十九,与真的棋盘一样,共三百六十一根木桩。”荆复往前走,引着他们上了木桥尽头的一段石阶,往更高处走去。 此时他们站着的地方,是人力凿出来的一处圆形石台,薛琬看到与之相对的另一边也有如他们脚下这个一模一样的石台。 而往下望去,刚刚看到的三百六十一根木桩组成的武阵与方才不一样了。 原来这每根木桩的上方,都悬着一个圆盘,这圆盘距离木桩有九尺高,人站在木桩上,头顶是触不到那圆盘的。 而也只有站到荆复带他们过来的这个高度,薛琬才能看清楚下面的情形。 那一个个圆盘之内,盛着满满一盘一盘的细沙。那圆盘中间有分隔,细沙便一半黑一半白,如阴阳双鱼一般,共存于同一圆盘之中。一共三百六十一个盘内有双色细沙的圆盘,悬于三百六十一根木桩之上。 “以往下棋,都是交替落子,双方一个一个将自己的棋子加到棋盘上。而洞天棋盘做的,可以留下自己的棋子,亦可毁去敌方棋子。”荆复有条不紊地介绍到。 “双方各一人站于下方的木桩之上,用剑刺破圆盘底部,刺东南面,黑沙流出,此处留白沙,即意为落白子。刺西北面,白沙流出,此处留黑沙,即意为落黑子。” “但就算对方留了自己这方的细沙,对方亦可再行毁去,让这一处成为死地。” “而这两个圆台上站着的是指挥之人,因为桩上之人不可见头顶的局。” “那么对弈就可,为何还要设这木桩?”薛琬其实不解,这木桩若是之为交替行棋,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度可言。 “因为这洞天棋阵,不是双方交替一步一步地走的。一炷香之内,能圈占多大的棋盘之地,凭本事。但若一个圆盘之内黑沙白沙都被毁去,则其下方的木桩,暗藏其中的尖矛会自动生出,这个木桩也就不能再站人了。” 薛琬明白了,或攻或守,既要看台上之人纵观大局的能力,又要看下面之人的功夫。若是棋术不精,下面的人根本看不到上面的情形,根本无处使力,还很有可能受伤。 而下面的人若是武艺不及对方,任凭圆台之上的人如何纵横捭阖,抢不到棋子也无可奈何。 “那殿下与白公子考虑一下,何人于圆台之上,何人下武阵。”荆复拱手施礼,问道。 片刻之后,两人同时。 “我下武阵。” 就连荆复也有惊异之色地看着这二人。 薛琬叹了口气道:“我棋术不一定能胜。” “无妨。”白黎浅笑道,“还有我呢。” “这武阵有危险。”薛琬道。 “所以才应是我去。”白黎沉声,“而且,我信殿下。” 像是在宽慰她,但薛琬只觉得是更加沉重的交托。白黎始终含着笑意,看不出任何忧虑的神色。 “那我定会尽力。”薛琬稳了稳神色,也扬了嘴角。 就此说定之后,荆复又道:“既是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便由在下在另一方圆台与殿下对弈。” “那你们何人下武阵?”薛琬问道,她得知道这个人对白黎的威胁大不大。 “是刚刚带领二位的本门弟子,名荆樊。”荆复朝那边示意一下,从门外走进来刚刚带着薛琬和白黎去往寒枫居和正堂的那名弟子。 薛琬不知这人武功深浅,她定了定心,想着自己尽量在棋术上胜过荆复,让白黎好应付一些。 只是她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她那时竟忘了,白黎曾几式之内就败了和千越打成平手的严宇。而千越,是和当初的自己不相上下的。若是连白黎都应付不了,薛琬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办法。 薛琬选了白棋,留在了站着的这个圆台之上。而荆复则站去了另一个圆台。这圆台分别设于棋盘的东南西北两角,斜向相对。 而下面武阵的白黎和荆樊,则分别站在东北和西南角,各自提了剑。 第五十六章 洞天(二) () 在白黎现在所站着的武阵一旁,摆着一只漏刻,应该是怕一炷香这几人相距遥远看不清楚,因此摆了这个漏刻来。 漏刻两旁各站着一个荆家的弟子,一人手里执着一面铜锣和木槌,一人准备把那漏刻翻转过来。 薛琬自清楚破局的规矩之后其实就一直盯着下面的棋盘,未曾有过片刻失神。她虽不知道荆家人会怎么样行棋,但脑子之中已经走了十几步,设想了十几种情形了。 白黎登上武阵东北角的木桩之前,亦是有了自己的行棋方法。 一炷香之内,想要做到精细的布局,万无一失基本不可能,因为情况变换无常,要快速考虑还要迅速应对,确实有些难度。 铜锣声起,台上台下四人同时反应,白黎自是快人一步动作,在锣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三两步跃到离自己最近的星位,剑锋划过星位正上方的圆盘,顷刻间黑沙就从那缺口一瞬间流了出来。 而不待这黑沙落到他身上分毫,白黎已经纵身跃上下一根木桩,再占一子。 因为木桩之间相隔甚远,所以一开始就跃到对方的地盘强行干预对方的圈地围城其实并不明智。是故薛琬和白黎都选择先行在距离自己近的一方先建起基础来,再行打算。 “向东十,向北九,落子。”台上的荆复到。 木桩之上的荆樊得了命令就向他所说的那个地方赶过去,薛琬看了对面的荆复一眼,他们要开始进攻了。 “西四南二,落子。” “对方东南处,落子。” 不一会儿,薛琬就感觉到这荆复着实难缠。 薛琬从前的时候知道她外祖父母来此破这棋局,都是荆太公陪同,双方对弈也是客气的很。她本是存了几分侥幸,觉得这破洞天棋局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荆复应当不会为难与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的来势汹汹。 “西三北二,落子。” 薛琬也知道,对方舍了自己自己那边的棋局来破自己这边的,本就是有几分凶险在的。但毕竟是别人到了自己的地方,自己棋子占优,那就请君入瓮,一举吃掉。 然而,就在薛琬指挥着白黎,终于将对方棋子赶入自己设下的重重埋伏时,只听得台上荆复道:“正东白棋,毁。” 她忘了,这个棋局上除了下自己的棋子,还是可以毁掉对方的棋子的。 荆樊把那处圆盘底部划破,白沙顷刻间淌出,而荆樊手疾地躲开那处,那木桩上果然自底部钻出一根尖锥,若是躲闪的晚,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这样一来,薛琬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跟他耗下去了,若是单论下棋,或许薛琬还的确能跟荆复拼一拼,但是对她而言难的只是,她一时不能适应毁子的规则。 任她再聪慧,也总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于是在荆复这样近乎流氓般的毁子之术下,薛琬开始的大好局面竟然葬送了不少。 “白黎,西八,南六,毁子。” 她是得学着也毁一毁对方的棋子了。 “东二落一子。” 白黎依言行事,从未对她的指令有过何种迟疑,只是他心里,也在大概地描述出头顶之上的当下棋局。 “殿下,看盘。”白黎仰头看着薛琬,“我顾得过来。” 薛琬叹了口气,他果然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开始薛琬是想着在自己的地盘圈占,就是怕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多的木桩,白黎会吃不消。而现在白黎都已经提醒她,而且已经干预了对方的地盘,薛琬索性就开始考虑盘的圈地,不再因为怕白黎跑来跑去太过辛苦而畏手畏脚。 这棋盘上本就没有什么你一步我一步,以快为尊,是故薛琬紧着让白黎接连落子,想构出一条白龙于棋盘北方。 而更让薛琬放心的是,她不用在一子落下之后就紧接着告诉白黎该怎样走,白黎就能知道她的意思。 而不多时,薛琬和白黎的配合之下,一条巨龙已经马上要在棋盘形成。 荆复见到此景,就开始让荆樊出手阻拦了。 “西六南二棋子,毁。” “东南棋子,毁。” 被毁掉的圆盘内不再装有任何细沙,那木桩也不能再站人。薛琬不断想补救,但是那几个上好的可以控制四方的位置接连被毁,而且想到不能再放子上去,心中就有些气恼。 荆复指挥武阵上的荆樊毁了几个关键之处,就叫他继续去布自己的局,同时就要着手吃下薛琬的几个白子。 薛琬见荆复又去落自己的子,也让白黎开始继续落白子。只是这棋盘上的落点被毁了许多,薛琬发现很多棋子已经连接不上,不能连成整体了。若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自己只能去毁对方的棋子,但那样恐怕也就是平手,可是不胜便不算破局。 薛琬看着武阵上依然在纵身跃来跃去的两个人,想到了一个有些流氓的办法。 “白……黎。”说实话她有点不好意思,“不如……” 白黎看她神情便会意是什么意思。在他下武阵之前,他在薛琬身边悄悄说了一句,“殿下放心,实在不行我把他打下场,我们就一定能赢。” 只不过当时薛琬只是笑笑没有在意,但眼下看来白黎确实是认真的。 她现在也是认真的。 这棋盘的规则设定的本来就是强者为尊,包括那家主设这棋盘一开始的目的也是以武会友,谋略技巧什么的本就是他们荆家后人杜撰硬加上去的。 恐怕是以往来破棋局的,要么是她外祖父母那样的只是来玩玩,要么就是真的有求于人而且身份地位又不如荆家,不敢或者没有那个本事得罪他们,所以才一直没有人想到这个办法。 而白黎对她略一点头,腾身就直接冲着那荆樊而去。荆樊和台上的荆复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下一瞬间便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白黎直接对着荆樊出招,荆樊心下大惊也只能拔剑应对,只是他又如何是白黎的对手,白黎身姿飞快地在他周围的木桩之上跳跃。剑身也一次次划过荆樊的衣服,划的一条一条又被白黎撕下来。 不只是荆复,连薛琬也不知道白黎要干什么了。 “殿下,你们这是……” 荆复略有气愤,他荆家弟子,清高傲物,怎么能被人这样对待。 薛琬真诚地摇了摇头,怕他看不见,动作还很是夸张。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第五十七章 洞天(三) () 茫然归茫然,但是看着下面荆樊的样子委实是好笑。只不过薛琬得记着自己的身份,她是大虞的长公主殿下,她的一举一动干系着皇家颜面,她不能笑,一定不能笑。 而且武阵下这个正在扒人衣服的白黎,也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对待一切都温和得如同三月春日一样的白重稷大相径庭。 再过了一会儿,薛琬知道白黎在干什么了。 他用从荆樊身上扯下来的衣料布条,将他四肢绑在了木桩上。荆樊就这样面朝下,趴在几根木桩上动弹不得,嘴里还一直喊着,“白公子,你这是否,太过分了些!这成何体统!” “这规矩可说了不许如此?”白黎表情依然是温和的能融化出水来,只是当然现在这样的神情在荆家这主仆看来很是不怀好意。 “你……”荆樊被绑成这样气恼无比,但被他这么一问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确实,荆宗主,先宗主设下这洞天棋局,没有说不能对武阵上的人动手。而且白黎甚有分寸,不会伤着你家的弟子的。” 荆复瞪着她,然而那下面的武阵中,唯一站着的白黎挥剑把黑子一一毁去。一炷香尽,那漏刻中的沙子也已经漏完,而最后棋盘之上,剩下的都是白子。 那个刚刚在下面敲了铜锣的小弟子,愣神愣了许久,直到旁边的人拿胳膊肘戳了戳他,他才回过神来,又敲了铜锣。 这算谁赢?围棋自然看谁占的地方大谁就赢,现在这棋局上一个黑子都没有,胜负不是明显的事情么。 白黎用剑一一砍断绑着荆樊的布条,把他拉起来。然而荆樊一下子甩了他的手。白黎也不恼,含着笑意道:“荆公子得罪了。” 这是荆樊这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次失礼,他理都没理白黎,就自顾自下场了。 白黎从武阵上离开,走到薛琬身边。而对面的荆复也步履匆匆走了过来。 “殿下,大虞南佑都是礼仪之国,你我也皆是读过三礼之人,如此行事是否欠妥?”荆复生气之余,对薛琬说的话依然是文质彬彬的。 薛琬装作为难地想了一会儿,“我好像一向如此,习惯了,倒是对不住荆宗主了。” 自然也是,大虞镇国长公主是个不爱守规矩,品性放荡之人,荆复也有所耳闻。只是她倒是毫不避讳地把这风评搬上来当做堵人的借口,荆复这等谦谦君子自然是第一次遇到。 而在一旁一直含着笑意的白黎,更是让他有理无处说。 在武阵那几招几式就足够看的出来,白黎是个高手。在荆复又得知他乃是大虞第一剑客白青桓之子时,也就更不可能说些什么了。 武艺上比不过,他们又没有越过规矩,这棋局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们没有破。 只是荆复自然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而且这长公主还是慕老前辈的亲生外孙女。 自然这也不能怪罪荆复,毕竟薛琬她外祖母年轻之时做过的事情,荆老太公也有许多是瞒着这些小辈们的。 薛琬和白黎在正堂又等了一个时辰,荆复便带了另一个小弟子过来。 “殿下,这是我荆家内门弟子,名叫荆华,是他们这一辈修习医术最好的。此次便让他随殿下去奉陵走一遭。” 薛琬看了看这荆华小弟子,见人有点羞怯,尤其不敢抬眼看她,心想这应该是个老实孩子。随后她又道,“荆宗主,我听说,一开始定的是荆樊随我去奉陵啊。” 荆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然是让她自己去领会这意思。 “哦哦哦。”薛琬看见这平日最知礼节的荆家宗主都不露笑脸了,也就不再继续逗他们。 “只是荆华初次下山,多有不熟悉之处。我荆家还派了一人,随荆华一同入奉陵,也可彼此照应。” “嗯,可以啊。”薛琬痛快地答应道,“我府上有的是地方招待。” 只是下一句话,脸色变了的换作是薛琬了。 “是我堂弟,荆家宗门子弟,亦是青鼎门慕颜清前辈的高徒,荆晨。” 薛琬自然是意想不到,也忽略了一旁的白黎,他竟然也失神了片刻。 这荆晨荆子昕,薛琬其实没有见过。 他是在薛琬从方寸山离开之后才拜师上山的,因为拜的是慕颜清门下,就算年纪和薛琬一般,她也是得称呼一声师叔的。 因为荆晨的父辈和慕颜清其实算是一个辈分的,所以荆晨若是拜入慕南观座下就成了慕颜清的徒孙辈的人,于礼不合。所以就算慕颜清早就不收徒弟了,荆晨也只能拜在慕颜清的门下。 荆晨的父亲,过世的早,荆晨一直由荆太公看顾。但荆太公那样清心寡欲之人,平日也管不了他多少。是故这荆晨一直是荆家,乃至现在到了方寸山,都是最混账的存在。 听说戏耍同门,不敬尊长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最让人对这位小爷敬而远之的,是这位荆打公子很是喜爱美色,男女不拒…… 现在的方寸山一定很热闹,薛琬心想。倒也是可惜了,自己竟然没有早一点见到这位小师叔。 “那这荆晨公子,如今也在腾秀山吗?”薛琬问道。 “子昕从方寸山启程,自会去找殿下汇合。”荆复答到。 方寸山几个字,还是在她心里刺了一下,薛琬略一点头,“我知道了。” 因为想着奉陵城中的局势其实并不乐观,自己不在,也不知道那帮人会不会对元和千越不利。于是薛琬与白黎并未多耽搁,带着荆华小弟子就赶紧下了腾秀山回奉陵。 “想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看见那个荆子昕公子。”薛琬一行人在山脚下的一处茶棚歇息,因为她虽然急切,也要顾忌没有多少功夫,底子不是很好的荆华。 “殿下是想见他?”白黎道。 薛琬放下茶盏,“那倒也不是,只是听闻这荆公子是个不省心的,我是有些怕府上又不得安宁。” “荆晨,大概不是那样的人。”白黎给她添了热的茶水。 “重稷知道他?”薛琬不禁好奇。 “只是这样的传闻听多了见多了,也不觉得可信了。”白黎看着她。 薛琬了然,他说的是她自己。不错,这样类似的传闻,传的最多的不还是关于自己么,最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应该是她自己才对。 她笑了笑,“不是最好,哈哈。” 第五十八章 聚首(一) () “什么不是就好了,我刚刚还担心找不着人呢,这下倒好,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一声带着轻佻的朗朗男音在身后响起。薛琬赶紧回过头去看。 在一边默默喝茶的荆华小弟子赶紧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施礼,“公子。” 薛琬这才确认,来人的确是她的小师叔荆晨。 荆晨身着一身浅蓝色窄袖衣衫,衣物上绣着如意云纹,深蓝色的腰封,一旁配着白玉。他手上提着一把剑,背后还背着一个细长的物件。 薛琬想传闻这人放荡,而今看来的确他这张脸是有放荡的资本的。 她这小师叔长得剑眉星目,一看就是标准的美男子,且还不是文弱书生,而就是一个江湖潇洒剑客的长相。本应该随了荆家人是板正严肃的神态,偏偏这脸上的纨绔子弟的气息怎么掩都掩不住。 看着荆晨正走过来,薛琬脸上含着笑意,就想和他打招呼。 “荆公子。”薛琬略点头,表示打招呼。 荆晨倒是不乐意了,“你外祖母是我师父,我和慕南观师兄是一辈的,就算你不是青鼎门的人,这么叫也不合适吧。” 薛琬扶额,“你都说了我不是青鼎门的人,也就不按着那个辈分来了吧。” 她只是想着,这个师叔一旦开了口,怕是这荆晨以后就肆无忌惮了。 “那不行。”荆晨把头一昂,“你还是长公主呢,这礼数怎么能乱?” 这会儿道想起她是长公主了?这说话的口气是像跟一个长公主说话的? “若是在方寸山上,或许殿下应该依照辈分称一声师叔。只是毕竟殿下身份特殊,回到奉陵之后除了皇帝皇后,身份最为尊贵,这样称呼不甚合理。”白黎在一旁,替她挡了挡。 荆晨早就注意到白黎在一旁,只是刚刚一直没有机会问询,此时白黎主动开口,他眼光一下子就移了过去。 “呦,这位朋友,身姿不凡,出自何门何派啊?” 薛琬突然想起,这个荆晨是喜欢美色的,包括男子。就把白黎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这一动作虽小,还是被白黎和荆晨尽收眼底。 白黎嘴角扬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荆晨那反倒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往后面护,是怕我跟小师侄抢吗?” “什么?”薛琬让他这话说的先是一愣,继而感觉脸上竟然有些火辣辣的灼热感。 “不用脸红,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荆晨一脸惋惜。 她竟然已经这么明显了?薛琬有些不可置信,她明明是不可一世,世人嘴里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长公主,怎么就这么容易脸红,脸红还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 “在下白黎,并无师门。荆公子,还是不要打趣殿下了。”白黎从薛琬身后走出来,对着荆晨施了一礼。 “我只听说我这师侄不是个不经逗的,没想到啊没想到,果然姑娘家的脸皮还是薄。”荆晨扫了一眼薛琬。 薛琬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已经太久没有人把她当成普通女子看了,这样说她实在让她不自在。 “荆公子在这里打趣我也没什么意思,待到了奉陵,想去哪个秦楼楚馆,想见哪位姑娘,可以叫她来陵安府上来。”薛琬道。 荆晨反倒摆摆手,“不用不用,既然都见过我这小师侄了,奉陵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姑娘值得我见的。” 白黎倒是被这话逗笑了,薛琬看了他一眼,又对荆晨道:“荆公子又说笑了不是。” “夸你呢,怎么就又是说笑了。”荆晨眉毛一挑,“不过听说奉陵城内相貌端正才华卓越的世家公子哥倒是不少,你府上有几个?” “一个都没有。”薛琬一听这话,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连荆晨都觉得她府上养了面首的。 “我怎么听说……” “没有!”薛琬斩钉截铁。 “好好好。”荆晨笑吟吟地,还可以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黎。 “荆公子既然到了,那就赶路吧。”薛琬恢复神色,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唉,等等等等。”荆晨叫住她,把背上的东西取下来,撤去外面包着的布袋,薛琬看清了这物件,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柄剑,剑鞘泛着一层青色,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寒霁。 “师父在我下山前让我交给你的。”荆晨给她递过来。 薛琬努力敛着神情,要装作从来不曾见过一样,“这是什么?” “剑啊,这不能看不出来吧。”荆晨眨眨眼睛。 “为何要给我?”薛琬深吸了一口气。 “哦,师父说这剑在山上搁置了好些年,就这么放着也是可惜了,所以叫我带给你防身的。”荆晨又往前递了递,薛琬稳着情绪,缓缓接过来。 “是师父她老人家以前用的,后来给了我一个小师侄,那小师侄也不用了,就一直放着了。”荆晨漫不经心道。 “好,我知道了。”薛琬提了剑,面无表情。 “我给你背下来的,,你也不说句谢谢?”荆晨依然玩笑着。 薛琬正色道:“多谢。” “这还差不多。”荆晨倒也不管薛琬神情有些冰冷,凡是得了这一句谢就觉得很是满足。 “快赶路吧。”薛琬拿着寒霁,头也不回地对剩下的三个人道。 白黎自然是第一个跟上的,继而是撇了撇嘴的荆晨,最后才是看见荆晨走赶紧跟上的荆华。 夜色将至,薛琬等人决定先投宿,天亮再继续赶路。 薛琬又一个人坐在外面喝闷酒,这会她为了避开白黎,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已近六月,南境之地更是炎热一些,薛琬觉得没有在奉陵之内那样拘束,就挽了半截衣袖,以前只扎一半的头发此刻也部束起了在高处。她身形瘦弱,从侧影看还是像极了哪家的懵懂少女。 寒霁就在旁边放着,一口酒灌肚,从喉咙的热感一直蔓延到胃里,辣的她眉心微蹙。 也不知道是酒力所致还是怎么的,薛琬的眼角已经是止不住的水泽要夺眶而出。她狠狠抹了一把,心道自己怎么能哭的,她只是记得自己已经这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第五十九章 聚首(二) () 薛琬独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白黎,其实她现在是希望白黎能像以前那样陪她说一说话的。 这些日子,她似乎习惯了白黎在身边,他一直是一副能融化一切的神态,话语也极尽温柔。 她之前其实也是习惯了一个人的,习惯所有事情自己去想,太不舒服的事情就想着揭过去,或者选择忘记。实在忘不了,就让它在那里放着,总有一天会不在意的。 薛琬只是怕极了,她是有些日子不想相信任何人,眼光中都尽是警惕和危险。内里其实脆弱的很,过往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像是她的死穴,只不过她在拼了命地铸造一副铠甲,或者是一座坟墓,把那些不愿触及的统统保护起来,或者说埋葬起来。 可是在腾秀山,她还是不得不想起一些事情,一些一直如同埋的很深的小刺,时不时地刺着她的神经,虽然不是当初那样的生疼了,但是还是清晰地能感觉到。 只是自从腾秀山上下来,白黎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事,关于慕衡。他像是早就知晓一样从未好奇过,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想要打探的意思。 若是换作以前,薛琬定会警惕这个人,他是不是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如今连薛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想问白黎一句诸如“你如何知晓”或者“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之类的话。 她总觉得这些事情会牵动两个人更多的过往,有些恐惧。 其实是不想面对,说她这几年其实一直在拼命争取一些东西,但其实何尝不是在逃避一些事情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薛琬心里一惊,赶紧往后看去,却看见她刚刚还在宵想的白黎,放下心来。 薛琬下意识地把酒壶往身后藏了藏,“荆晨不是说要找你喝酒么?”她反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好巧。” “我来找殿下的。”白黎没有回答她那在转移话题的问题,走了过来。 “哈哈,那你倒是会找。”薛琬陪着笑。 “自然,若是再一次找不到了,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啊?”薛琬再次被他绕的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定然有言外之意。“再一次找不到,重稷什么时候找过我?”话说出去又觉得不对,就是刚刚找过这不是才找到这儿来的。 “殿下,有心事?”白黎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 “嗯,是有。”薛琬觉得自己反正藏也藏不住,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只是她现在到没有想好要把以前的事情和白黎说的太多。 “我在想回奉陵之后的事情。”薛琬道,“很是棘手。” “行一步看一步,殿下不用过分忧心,还有我在。”白黎道,倒是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她喝酒。 薛琬顺势又把酒壶拿出来灌了一口,“真的是,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真的是难。” “是这世道本就不太平,或许殿下只是,还未适应。” “不错。”薛琬苦笑一声,“从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抱着一颗傻子一样的心,活的也确实像个傻子一样。” “殿下是说方寸山。”白黎看向她,薛琬避无可避,果然,还是要问这一句的。 “我不是想蓄意打探殿下过往,只不过青鼎门当时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殿下既是局中之人,如今可是依然还被困在局中?”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还被困在局中,但已经太久了。” “只是殿下没有做过的事情,还是要争个黑白分明的。”白黎道,“不是吗?” 薛琬笑了笑,“争个分明,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分明是什么。” “殿下是不知道,还是根本不愿意去查访真相呢?”白黎顿了顿,“其实想想,殿下如今的身份,想要以慕衡或是长公主介入当年的事情都是可以的,殿下怕的只是,揭开之后的真相本身。” 薛琬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重稷这识人知心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来白前辈一定是费了心思教导你的。” 提及白青桓,白黎垂首不语,半晌道:“所以殿下心里,其实早有疑窦,甚至已有自己的猜测。” “你说的对,我只是不愿意去想。”薛琬坦诚道,“但是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 薛琬眼眸中不见了刚刚的伤感,倒有些坚定的色彩,“看来事情不被别人逼一把,自己确实还是会心存疑虑。”她拿起酒壶敬了敬白黎,“你今日把事情点破,倒叫我觉得心定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还是要谢你。” “殿下怎么又谢我,我只是觉得殿下辛苦帮我救元,也想帮殿下解开心结而已。若是都做不到,殿下就当是多了个说话之人,可以不用事情都一个人扛。” “原来是这样。”薛琬叹了口气,“那好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沮丧些什么。 入夜,这小客栈里的确睡的很是不舒服,加上薛琬心里一直在想着事情,竟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白黎亦是知道,回到奉陵之后才是开始,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做。他接到了杨思彻的传书,告诉他京中局势其实并不好。那帮人是铁了心地要把大虞的朝堂搅的混乱不堪,而且也已经做到了不少。 而公主府内虽然暂时还算平静,但事情只是拖着也没有办法解决,如果他们再不回来,薛晟就快要不顾情面强行把元带走审讯了。 白黎安排了离宗的人在奉陵暗中调查真相搜寻证据,但也需要薛琬出面才能名正言顺地解决这件事情。 白黎只在回信中告知杨思彻他们十日之内定会回京,若是有急事便可发信催促,他可以和薛琬先行回去。 还有一事,他告诉了杨思彻,荆晨也要到奉陵了。 于是快马加鞭之下,七日之后,薛琬一行四人终于回了奉陵城。 “这大虞果然是富庶之邦,京城果然也是不同凡响啊,这里开铺子的老板看起来一个个都富甲天下的,哎……” 荆晨还在走马观花地打量奉陵美景,薛琬也不听他多嗦,赶紧带着荆华回了公主府。 第六十章 聚首(三) () 薛琬刚刚跨进自己的公主府,迎面的千越就跑过来。 “四姐!” 薛琬脚步不停,看见他一脸急切,问道:“元如何?” 千越头上沁着一层汗,“不太好,哪个是大夫?” 他往后面三个人扫了一圈,见荆晨抱着双手一副心不在焉,果断抓了背着药箱的荆华,“跟我来!” 荆晨啧啧了两声,“我觉得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不是很友好。” 薛琬瞧也没瞧他,“不,这是他最有礼数的待客之道了。” “是嘛,不会吧,你们堂堂公主府就这么对待客人?”荆晨一脸惊奇。 “自然不是。要看人的。”薛琬甩下一句话,就往元的住处而去。 白黎随着她前去,荆晨指着她的背影,“怎么回事,就这么不欢迎我的?” 薛琬跨进落霞园,进到元的屋内,看见荆华已经在施针救治了。 “这是怎么回事?”薛琬道。 千越眼睛刚还在一丝不苟地盯着昏过去的元和救治的荆华,见她问就回答道:“其实你们离开的这几日,他毒性发作昏过去了几次。只是今日杨大夫不在,就拖到现在了。” 提起杨思彻薛琬这才想起来白黎还叫了他帮着看顾元。她先是看了看白黎,问道:“那他人呢?” “不知道,今日一大早匆匆忙忙走了。”千越也觉得奇怪。 “他大概是有急事。”白黎解释道,“我已告知他我们近日会回来,他才可以暂时离开的。” 薛琬点点头,“我只是问一下,但毕竟杨公子已经帮了许多了,还是要多谢他。” “不用。”白黎道,“殿下客气了。” “那不能,若是他还会到奉陵,一定要当面谢谢。” 白黎眼神似有似无地瞥向一边,顿了顿,“好。” “元现在如何?”薛琬见荆华已经施完一次针,开口问道。 荆华听见人问他,赶紧回过身来,还是有些忸怩,“殿下,这元公子是中了西戎的弱元散,而且封穴针封穴实在是伤了不少元气。” “那能救治,能恢复成从前么?”千越问道。 他这一番急切的样子倒是吓着荆华了,荆华躲他远了一些,回答是冲着薛琬回答的。 “救治自然是可以,只不过毕竟是伤了元气,怕是不能恢复到从前的体魄了。以后也要当心一些。” 千越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些,薛琬都瞧见了,对荆华道:“能救治就好,我公主府多的是补元气的好药材,不愁慢慢补。”实则是安慰千越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急急的童声,“娘亲!” 薛琬赶紧回头去看,她只是紧着先来看看元,倒还来不及看自己的儿子一眼。刚刚还想着去找,没想到这小鬼倒先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劲说让他慢点的幽兰。 薛琬张开怀抱,一把把元拓揽在怀里。 “拓儿可有想娘亲?” “想!”元拓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娘亲怎么才回来。” “乖,娘亲有事情耽搁才回来晚了,我也想拓儿。” 母子两个亲昵一番,倒让白黎很是动容。 元拓把头趴在薛琬肩膀上,瞧见白黎,“白舅舅。” 白黎对着元拓笑了笑,“我来抱抱你吧,你娘亲刚刚回来,还累着呢。” 这话说的很是暖心,薛琬心里一动。 这元拓也是喜欢白黎的,就从薛琬怀里探出身子来要白黎去抱。 薛琬顺势松了手,让白黎把元拓抱在怀里。而后元拓注意到屋里的两个人,荆华和荆晨。 “娘亲他们是哪个?”他那小手在两人身上指来指去。 “那个写字的是华哥哥,对你叫他华哥哥。这个人,是你太外婆的徒弟,你叫他……叫他……” “叫爷爷!” 薛琬还在想该用什么称呼比较好,荆晨那边抢先道。 他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被白黎抱着的元拓,“你娘亲都管我叫叔叔,你当然叫爷爷了。” 元拓转头看向薛琬,不太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薛琬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乱教小孩子。” “我说错了?”荆晨理直气壮,“不信问问那个,那个华哥哥,薛琬是不是我师侄?” 荆华又突然被他叫到,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想了想刚刚的问题,认真地点点头,“是。” “你看。”荆晨得意地笑道。 幽兰在一旁站了许久,起初看到这分开半月有余的母子还有些泪目,待看见府上又来了这么一个辈分高的祖宗又瞬间觉得怕是又要麻烦了。 只是她过来这里,是有要事要告知薛琬的。 “殿下……”幽兰尝试在荆晨这玩笑的间隙开口。 薛琬看向她,幽兰脸上没有笑意,反而是疑似忧虑。 “一会儿说。”薛琬道。她过去元拓那边,“拓儿先自己去玩,晚些我再去陪你。” 元拓有些不情愿,小脸很是沮丧。薛琬不禁有些自责,自己总是有事情。想这小娃娃也是盼自己回来盼了许久了,而刚刚回来就要因为旁的事耽搁好些时辰。 只是元拓自小就乖巧的很,没有给她添什么麻烦。这般懂事让薛琬觉得更是愧疚。 “好。”元拓道,白黎顺势把他放了下来。 荆晨见状就牵了他的手,“没事儿,你娘不陪你,还有你爷爷我呢。” 薛琬觉得这话听着不是多么好听。 “我带他上街去你不管吧。”荆晨挑眉,看着薛琬。 “去叫锦兰跟着。”薛琬道,幽兰又赶紧让门外人去叫锦兰来。 薛琬毕竟是刚刚认识这小师叔,还不放心这人究竟有多靠谱。 荆晨翻了个白眼,“你叫人跟着,那买什么可得付钱的。” “好好好。”薛琬只得答应道。现下这屋里的人,真正的闲人的确就荆晨一个。而且他那性子带着元拓,应该能让他挺开心的。加上锦兰是因为的确怕荆晨不会照顾,掏钱就掏钱吧,她堂堂长公主哪是顾惜钱财的。 “千越,过来。”薛琬道。 她要听一听这些日子奉陵城内的动向,也要商量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才能让元真正脱困。 白黎是元的表兄,又参与如此多的事情,早已不算外人了。她留了荆华在此,叫了千越同去。 于是众人跟着幽兰,到了另一隐秘的侧间。 第六十一章 反制(一) () 奉陵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薛琬得知,这些日子舍麻与趋星派一事依然没有了结,本以为查到信国公府就已经到顶了。可没想到,涉事的官员一个接着一个被挖出来。 “按殿下吩咐的,在刑部的几个人在这些时日里尽量压住元公子的事情。只是,他们也都受了陛下的斥责。”幽兰在一旁,将事情慢慢道来。 “处罚的可重?”薛琬问道。 幽兰摇摇头,“只是惹了陛下不快,并没有重处,但他们只能帮殿下拖一拖,没有殿下出面,他们不能越过刑部暗自查访。” “这我知道,辛苦他们了。”薛琬一边思绪万千,一边回应道。 “若是殿下只想保元公子无虞,或许不难办。”幽兰顿了顿,看向薛琬,“殿下,奴婢敢问,您要查到什么地步?” 薛琬抬眸,千越看了看薛琬,“幽兰你这是何意?” “如果到救出元公子为止便结束了自然是好。” “自然是救出来就好了啊。”千越答到。只是他看了看薛琬和一直默不作声的白黎,意识到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殿下,能否保证不去管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薛琬觉得不对,“什么事情?” 幽兰垂首,“不管是别的什么事,殿下干预过多陛下总是不乐意的。” “朝堂之事我自然不会多管。”薛琬道,但她总觉得幽兰说的话里另有隐情。 “那便好。” 沉默片刻,薛琬也在猜测幽兰是不是真的话里有话。还是千越将话题拉回来。 “那便说说,帮元平冤昭雪,该如何做?” “其实此事是何人所为,殿下心中应该已经知晓了。”幽兰也将思绪拉回来,“只要证实事情是元旭公子做的,元公子自然不会有事。” “是,此事不是凭空捏造,是嫁祸。找出真正有罪之人才是关键。”千越捶了一下桌案。 “此案的证物,是元公子的印鉴,元府账目,还有那封元公子字迹的密信。人证,是元府的管事,怡春楼老鸨。” “元从未去过怡春楼那种地方,揪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能作证。”千越道。 薛琬摇摇头,“怡春楼是什么地方,世家弟子踏足本就有辱门风。哪怕去也是偷着去不可能让家中知晓,敢为元作证自然也是承认了自己去过,谁敢说这话。都是一句不清楚也就罢了。” “可是去过与没有去过,这不是一日两日,一次两次的事情,只凭那老鸨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吧。” “怕是这老鸨在此事之中也不是然不知的人。”薛琬思虑片刻道,“自家的地盘上兜售舍麻这等暴利之物,她这个当家的怎么会然不知。” “受背后之人威胁,不敢吐露罢了。”白黎一针见血。 “只是毕竟元旭是那里的常客,除了去那里交易过舍麻之外自然也会做点在怡春楼该做的事情。”薛琬道,“应当去问问那些妓女们。” “只是舍麻之事一出,怡春楼便被查封了。”幽兰一旁忧虑道,“从前的妓女们,都被发落到别处去了。” “妓女们除了自己的身子和美貌几乎一无所有,若她们被原来的地方赶出去,那她们能去哪儿?”薛琬看了一圈剩下的几个人。 “自然是重操旧业了。”千越随口答到。 “我突然想起来,我那小师叔来得倒也正是时候。”薛琬想起荆晨,嘴角一扬。 “师叔?那个是你师叔?”千越瞪着眼睛,不可置信。 薛琬转开了头,叹了口气。 “可是殿下这下怕是除了心里承认,嘴上也要承认了。”白黎一语道破。 薛琬咬了咬牙,叫师叔就叫师叔吧,她本来就不要什么面子的。 “可是就算荆公子能从妓女身上找出些证据,关键还是元府那边。”幽兰想了想道。 薛琬点点头,“不错,其实此事难就难在,这是信国公铁了心要把自己亲生儿子往火坑里推。连家人都不维护了,这罪名自然就更难翻。” “还有一事。”千越皱了眉头,“证据之一是元的手书,那手书自然不是他写的。可是那个讨钱的乞丐,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的,而且刚好被官兵抓住,这手书还没有毁去被刑部的人搜了出来。” 白黎的食指微蜷。 “大概是信国公提前安排的吧。”幽兰猜测,“就像元府的账目突然由二公子经手一样,嫁祸是要准备周。” “或许,是吧。”千越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只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还有。”薛琬此时看向白黎,“若说人证,元府的人是常见到元的,还有些人也是常见到元的。” 白黎会意,“不错,元在我母亲身边的日子只怕还长过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若是让我母亲或是白府其余人做人证,自然是可以。” “那就好。”薛琬微眯了眼睛,“只不过这次,若是真的把案子翻过来,信国公日后怕是再也回不了朝堂了。” 饶是千越并没有身在朝堂,他也知道信国公在朝堂的分量。信国公是陪薛琬的父皇一路由王爷走到皇帝的股肱之臣,更是功劳无数。 若是这样一个老臣就此远离朝堂,于大虞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虽说他此次包庇元旭依然是触犯律法,但如今的大虞,要一个能稳定朝局的老臣也是异常重要。 只不过黑白是非,在此时千越的心中更为重要。他理解薛琬的难处,得罪薛晟,给老臣定罪,对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薛琬还是管了,且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一丝为难与不情愿。无论是远赴南境,进宫向薛晟求情,抑或现在想办法查案,没有过一丝犹疑。 薛琬自己也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其实她对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清楚的很。 “幽兰,去叫锦兰带荆晨元拓回来吧,事情可不能等。”薛琬对幽兰吩咐道。 幽兰应了声便出去了。 此时薛琬揉着眉心想事情,一睁眼倒看见千越一幅难得的楚楚可怜的神情。 “你,哪儿不舒服了?”这表情实在太反常。 “四姐,多谢你。”千越面露笑意。 第六十二章 反制(二) () 薛琬这边叫了荆晨商讨让他帮忙入烟花柳巷之地查访原先怡春楼妓女之事,荆晨一开始竟露出十分拒绝的神色。 “非礼勿动啊,非礼勿动。我说小师侄,你好歹也是高贵的长公主殿下,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挂在嘴上。” 薛琬白了他一眼,“我不会告诉外祖母和方寸山、腾秀山上任何一人。别说我根本跟他们不熟,以后见着也不说。” 荆晨愣了一下,似是犹豫,然后又摆摆手,“不成不成,我乃是江湖之内修习正道武艺之人,这种事情怎么能……” “师叔要多少银两,公主府部出。”知道他是什么个意思,薛琬也不跟他嗦。 听见师叔这两个字,荆晨已经是十分愉悦了,又见薛琬十分会察言观色,所有都想到了,荆晨也就喜笑颜开。 “不过既然师侄都这样相求了,又是救人性命之事,我若不答应有违青鼎门教派宗旨,也是万万不可。” “算了吧,师叔您多潇洒快意一个人啊,何必这么左顾右盼的。”薛琬也不留情面直接戳穿。 “唉,你这个小丫头,啊,都有儿子算是大丫头了,怎么就不知道情趣二字怎么写呢。开个玩笑都不会,这样以后还怎么再嫁?” 听他越说越离谱了,薛琬微蹙着眉尖看着他,荆晨也不再跟她废话了,也就理了理衣襟。他在奉陵还特意随了当地人穿衣的风俗,学得文人一般宽袍大袖。 “师叔我这就为师侄献身去。” 虽说时常说话是不正经了些,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猜测荆晨也不是心无城府之人,单看他舞剑时毫无破绽的招式,必定不是个粗枝大叶的。 荆晨这边着手帮她去查以前怡春楼妓女的事,她自己也不能闲着。一早就派了锦兰去街头找那些奴隶贩子。 这些妓女也算是惹了官司在身上,而且因为舍麻还闹出了人命,所以如果不是姿色特别出众的,怕是连暗娼馆也不敢随意收留。所以做不了皮肉生意,大概也只能为奴为婢了。 又因为事情出的还不算太久,如今去打探,也许还可以打探出什么来。 而她这边,以她的辅政之权到刑部调来了些卷宗和千越来看,也发现了一些事情。 “你说严宇手上握了一封是元的字迹的手书。” “不错,字迹和元的如出一辙,连他自己都辨不清。”千越道。 “手书内容是什么,可还记得?” 千越想了想,道:“是一封类似告密的字条,大概是事情有变,速去……速去,陆氏钱庄。” “陆氏钱庄。”薛琬似是想到什么关窍,“是哪个陆氏?” “好像是新下狱的户部侍郎,姓陆的一个官吏。”千越忆起什么,对薛琬道。 薛琬开始翻找关于这陆侍郎的供词,找了一番之后拿出来细看。 “这陆侍郎可没有在其中招认他认识元啊。”千越看完之后疑惑地看向薛琬。 “不错,他说这些官吏参与买卖舍麻只与货商接头,这钱庄也只是其中一个交易的暗点,至于京中具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也说不清楚。” “货商……”薛琬又将那些卷宗反复查看,“怪就怪在,这所有的卷宗里,竟然没有一卷提及抓捕到了所谓贩货给这些人的货商。” 听她这样一说,千越也觉得不对劲了。“是啊,怎么卖舍麻的官员都落网,倒是这源头上的人都逃之夭夭呢。” 薛琬揉着额头,想要设想出这其间的具体关联,“这货商们倒真的是本事啊,偷偷入京可以不为人所知,还在暗中就拉了这么一大批人下马,事发之后倒是还能身而退,这本事可不小。” 二人自刑部回到公主府,薛琬还在一直想着这贩卖舍麻的货商的事情。她越来越确定,这就是一场想要削弱大虞朝堂势力,借由各家纨绔子弟下手继而拉下越来越多朝堂官员的一场预谋。 至于背后操纵者,结合这些日子西戎的动作,几乎可以确认就是西戎暗中在安排无疑,但是西戎之人远在他国,他们是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爪牙伸到奉陵来的,还能计划地如此周密。 回到公主府,她去落霞园看了元,见他确实有见好一些,可以下床正常行动了。心里也有了许些安慰,人能恢复便是不辜负这些日子的奔波。 怡春楼妓女之事交由荆晨确实是一桩明智之举,只两日便已经有了些眉目。 待到他回来,大剌剌往地上的软垫上一躺,薛琬道:“可要给你煮点什么药粥补补身子,幽兰,去把当归、杜仲、枸杞什么的都去抓一些来。” 荆晨伸出一只手止住她,“得了得了,你当师叔我那么不洁身自好呢。” “难道,不是吗?”薛琬小声道。 荆晨翻了个白眼,“不跟你计较,说正事。前日我去了一家卖绸缎的铺子,但我发现在铺面上站的的竟然是姑娘,还穿的衣不蔽体的……” “那定是个暗娼馆子,你定然是进去问了那里的姑娘。”薛琬怕他再把故事讲复杂了,先打断他。 “是。那确实是个风月场所,而且确实当时这怡春楼的招牌可见一斑,我一问,那儿的小伙计起先还不愿意告诉我,我好说歹说了一顿,后来发现还是银子好用。” “那还是辛苦你了。”薛琬露出十分的谢意。 “陪我的那姑娘确实长得不赖啊,一上来就媚骨动人的问我热不热,然后……” “她见没见过元旭?”薛琬怕他嘴里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问道。 荆晨对于她拦住自己话茬这事有点不满,懒洋洋地回答道:“没有。” 薛琬瞬时有点泄气,“那你为何进来的时候如此兴奋?”她看了看荆晨,“还是查到了什么吧。” 荆晨确实是想开个玩笑,见她看出来了,也就不再卖关子,“不错,陪我的这姑娘没见过,但她提到了她以前一个姐妹。这姑娘叫澄儿,也算的上当时怡春楼的牌面上的红人了,那个澄儿,倒是多次陪过那个姓元的。” “她人呢?”薛琬问道,“问到了尽快把她带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这还用你说?”荆晨不屑地看了看她,“人带回来了,就在我房里。” 第六十三章 反制(三) () 对于荆晨把人放到自己房里这事,薛琬也没有多想,就赶去了荆晨所住的地方去。 这一路上荆晨又跟他简略说了这澄儿,也是因为她过于显眼,在怡春楼被查封之后也更是不愿有地方要她。那个绸缎铺子的人一并把她买了回去,这铺子的掌柜把她糟践一番之后就扔到后面做苦工。那被叫来陪荆晨的姑娘还好一顿冷嘲热讽,大概就是当初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那澄儿姑娘一开始在荆晨的房中坐立难安,一听院中有人的脚步声,满心开怀地等着人来,结果看见进来的除了荆晨之外还有薛琬,脸上竟然没有那么欣喜了。 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被薛琬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不禁看向一旁的荆晨,看来自己这师叔还是招惹了红颜啊。 “快,见过长公主殿下。”荆晨对澄儿道。 那澄儿惊得脸色都变了,她是从侧门被带进来的,一路马车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进了什么地方。 澄儿赶紧跪下去,“奴家,奴家拜见长公主殿下。” “起来吧。”薛琬径自坐到一旁,荆晨也跟着坐下。 “是……”那澄儿怯生生地起来,眼睛还不住地往荆晨那边打量。荆晨现在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色,与刚刚在哪绸缎铺游戏人间的样子分明是判若两人。 “叫你来,是有事问你。”薛琬开口道,直入主题。 “好……” “问你的话必要如实回答,不然后果自己想清楚。”薛琬的语气清冷,听得澄儿周身一寒。 “你不要这么吓她嘛……”荆晨做出给她顺毛的动作,薛琬白了他一眼。 “自然,好好回话,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 荆晨在一边附和地点点头。 “是,殿下……奴家明白……” “之前可是在怡春楼谋生的?”薛琬问道。 “回,回殿下,是……” “是不是伺候过不少世家的子弟。” 这话问的有点露骨,荆晨都看了薛琬一眼,奇怪的是这小师侄现在竟然没有任何神色了。 澄儿在这种场合之下回这些话竟然有些羞怯起来。倒还是荆晨继续说道:“别怕,问你什么答什么就是。” 澄儿怯怯地点了点头,“是,殿下。” “你也是在怡春楼见过不少人物的人了,不用装作怯懦,我问你的事情,知道的,如实说出来就是了。想来本宫的事情你也不可能毫不知情,本宫说不会亏待你,自然就能说到做到。” “奴家明白。”澄儿福了身,神色的确比刚刚镇定了些。 “信国公世子元旭,你可知道此人,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澄儿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片刻之后小声答到:“认识。” “他可有去过怡春楼?” 澄儿经此一问,竟有些不敢说话。她在怡春楼被封之时也略有耳闻,知道是牵扯进了舍麻这种东西的贩卖,还闹出了人命。这怡春楼的刘妈妈被带走时,嘴里还说着什么元二公子。 但她只认识一个元公子是长子元旭。 只是她当时自身难保,在不清楚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之前自然也不敢乱说话。而现在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直接问及这件事,怕是的确有隐情。 “回答就是。”薛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是……是……”澄儿心乱如麻,你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毕竟这件事动静不小,那刘妈妈说的是不知道这个元旭只知道元公子来过,而现在这个长公主殿下,她想要怎么样的答案。 “如实说,怎么你还想问问,我是想要你说是还是不是么?”薛琬看出她的心思,语气十分不客气。 “殿下,回殿下,是,元旭公子的确经常去往怡春楼。”澄儿被惊的一身冷汗,连忙回答道。 “你可有陪同过?”薛琬继续问道。 “有,有过。” “可有过吸食舍麻?” 澄儿猛地抬头看向薛琬,“没有,没有过。” “本宫可以为你作保,不会治你的罪,但若是隐瞒真相,那我也救不了你。”薛琬的话冰冷到了极点。连一旁的荆晨都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些人,打了个寒噤。 “有过。”澄儿极小声得答到。 “好,除了你之外,你还知道有谁也陪同过元旭等人,可知道他们的下落?” “是,有几个听闻被买到了几处达官贵人的宅院中去了。” “可以了,幽兰。”她向着门外喊到,随后幽兰推门走进来。 “带她下去,好好看顾着。” “是。”幽兰答了一声之后就要带着澄儿出去,而这澄儿还略微处在被薛琬一直逼问的紧张之下,但是在出门之前还是恋恋不舍地往荆晨这边看了一眼。 薛琬的神色缓了不少,“小师叔,看来是用了心思啊,这姑娘竟这样对你着迷,连身家性命都不顾就敢跟你过来。” “去去去,师叔我还不是为了你。”荆晨反驳道,“不过你这丫头刚刚的样子还是挺吓人的,我都不敢说话。” 薛琬摇摇头没理他,心道事情终于有了些进展。 而不多时,扈云章急匆匆过来告诉她的一件事,让她欣喜之余也很是震惊。 因为此前薛琬觉得有问题的货商,其中之一被扈云章抓了个正着。 就算扈云章告诉了她是在街上帮忙打探怡春楼之事意外发现了这个没有逃出奉陵城的人,但这一切还是让薛琬觉得太过凑巧。 但是这背后的原因现在并不是她急需解决的事情,这货商招认之事,才让薛琬确认了心中所想。整个舍麻贩卖之事,的确是西戎人密谋针对大虞朝堂的一次预谋。 这货商向薛琬承认,自己和其他的一共十几个人是自两年前就进到大虞来的,负责暗中引诱世家子弟落入舍麻的圈套内,继而控制到他们在朝堂为官做宰的亲人们,待事情成了之后自会有人安排他们出城。 “何人安排的你们入京,又是何人在背后操控?” 这是薛琬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此事他们做的极为隐秘,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对不同的世家子弟下手,之余更多的,我真的不知道。” 又是一个不清楚。薛琬越发头疼了,这事情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四章 反制(四) () 白黎这日自公主府看了元出来,回白府的路上,嗅到一丝不寻常。 不过这不寻常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为正常了,他转身走进了茶肆的一个独间,在那里的是等候多时的杨念杨思彻。 “出来的这么慢,可是被那长公主殿下绊住了?”杨念平日不怎么见笑意的脸上露出打探的神色。 白黎没有理会他,径自跪坐下倒了壶中的热茶。 “明明我们费了那么大心思才捉到的人,你说给她就给她了,真是大方。”杨念在他对面坐下。 “那个人在我们手里已经没有用了,给殿下才能有他的价值。”白黎回答道。 “不过你就打算这么瞒下去,你辛辛苦苦,还要应付你那个父亲不露破绽,还要一心护着长公主,何必一直不让她知道。”杨念实则有些为他抱不平。 白黎抬眸看了看他,“明明那人机缘巧合之下已经到了奉陵城,怎么一收到我的传书就赶紧躲得远远的。” 杨念长舒一口气,“那能一样吗?” “都是有苦难言罢了,有什么不一样。”白黎往口中送了一口茶。 “你是看的开。”杨念摇摇头,“是我小心眼了。” 白黎岔开话题,“可是有事?” “嗯,有事。”杨念正色道,“那放了西戎的货商进奉陵城的人,有眉目了。” “这么久了,才是有些眉目?” 杨念轻嗤一声,“自你接任宗主之后离宗中众人都闲散了不少,弟兄们都是各自谋生。你这几年为了那长公主才把大家聚起来,打探消息的速度自然不比从前了。” 白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吧,你们千辛万苦打探出来的眉目是什么?” “是个不小的人物呢。”杨念眼角上扬,“怕是那殿下会很感兴趣,原来的定国候,晁峰。” “晁峰……”白黎轻声念到。 “就是他,把宋子澈害死的罪魁祸首。当时长公主和当今陛下带兵杀回奉陵的时候,这人就不知所踪了。” 白黎垂首,“殿下还有心结未了,此时能捉到此人也是件好事。” “你真的这样想?”杨念不以为然,“这晁峰出现,怕是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样的往事呢,到时候那殿下又忆起旧情,你又该如何?” “我不知道。”白黎难得坦诚答到,“从以前到现在,她的眼中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杨念看了他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一向是冷漠理智的不像人的白大宗主,唯一的痛处就是薛琬。 只是薛琬还在想办法找出更多的证据之时,这件事已经传到了薛晟的耳中。这日薛琬进了宫,特意被薛晟留了下来。 薛琬前往薛晟起居的安政殿,看到了上次在花神节宫宴看到的宁蓁,如今已被封作婕妤了。 “臣妾见过长公主殿下。”这宁蓁徐徐见礼,依然是柔情似水地让人招架不住。 “宁婕妤,听闻升位,还未贺过。”薛琬客气道。 “谢过殿下。”宁蓁带着甚是欣喜的笑,又施了一礼。 “好了,蓁儿先回去吧,朕与长公主有事要谈。”薛晟拂了拂衣袖,吩咐道。 “是。”宁蓁应到,款款退去。 薛琬觉得,薛晟今日神色不太对。 “皇妹近日,可在忙些什么事情么。”薛晟斜倚在木椅中,手臂搭在一侧的扶手上。 “只是些琐事。”薛琬道。 “皇妹是朕亲封镇国长公主,有辅政之权。就算对国政有疑,想要查证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无需如此拘束。” 薛晟已经知道她在查元的事,甚至是奉陵城中沸沸扬扬的舍麻之事了。 “回陛下,臣妹无心隐瞒,只是偶然查到些可疑之处,不敢确认,所以不曾叨扰皇兄。” “自然,皇妹一向是谨慎之人,在查到的东西不足以彻底定案之前,是不会来扰朕的清净的。”薛晟面上是平和,但薛琬知道这底下实则已是不满。 “臣妹只是粗略查访,还未涉及国政之事,若有眉目,必会先行禀告皇兄。”薛琬低眉垂首,软下心性道。 “算了,臣妹想查什么便去查吧,既然皇妹有疑,又已拖了如此之久,又怎么能不查个水落石出呢?” “臣妹并无半分僭越之心,只是出于本心而已,还请皇兄明鉴。”薛琬不想再绕弯子,直接对薛晟言明。 “朕没有那么想,皇妹多虑了。”薛晟笑意更甚,“朕自然是信臣妹的,不会有疑。” “还望皇兄,日后也能信臣妹。”薛琬郑重跪地拜礼,“臣妹先行告退。” “自然。”薛晟道。 自安政殿出来之后,薛琬像是被闷了许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回望了一眼那新修葺不久的宫楼殿宇,面无表情地出了宫。 从以前到现在,薛琬觉得自己是越活越憋屈了。 而薛晟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对于她的事情越来越在意,越来越心存芥蒂。就像此次关于元的事情,她虽说有的时候是做的不合规矩,但那都是情理之中。况且这本就是一桩冤案,若是权交由那些官员处置,恐怕元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但是薛晟看来便不是这样,正是势头强劲的新帝,又怎么愿意有个不守规矩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跳来跳去的。 薛琬忽而生出一种兔死狗烹的悲怆之感,她也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薛晟早就不是当初在上漓为质子时的怯懦皇子了,如今的他,是卧榻之侧不容任何人酣睡的帝王。 她想起来那些本是一腔热血来报国的志士,最后许多人都心灰意冷,再不入朝堂。 她也知道了当初她外祖母一定要她学些武艺,或许可以用另一种身份,隐于江湖。 可是世事无常,偏偏不是宫宇之内的长公主薛琬隐成了江湖上的慕衡;反倒是江湖上的慕衡,隐成了宫宇之中的长公主殿下。 薛琬苦笑一声,走进了一早在宫城门口等着她的马车。 如今的奉陵,那个争权夺利永不停息的动乱之前的朝堂,慢慢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反制(五) () 既然薛晟已经知道她在查案子,她便不能再完瞒着薛晟。手中掌握的妓女澄儿和那西戎的货商之事,在她好一番盘问之后,便准备写一道折子呈给薛晟。 在她把折子和人证交与刑部官吏之前,白黎沉思许久,对她道:“刑部不可信,可否上书皇帝,替换以前查案的官员。” 薛琬细想觉得甚是,刑部督办竟然没有捉到一个有关西戎的人犯,如果不是实在无能,必定就是从中有人在搅局了。 于是她对薛晟提及,刑部所经手的舍麻之案有诸多疑点,此前经手此事的人不宜再继续追查。 但任凭她说的再委婉,薛晟也并未采纳。 千越知道后也甚是气愤,狠狠地捶了一下桌案,“这个陛下如今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有事的时候就随意支使人,无事之时就不容得别人置喙半句。” 他话说的并不差。 白黎却是预料到了,“殿下,此局有些迷离,要小心。” 薛琬只是点点头,没有细想他的话。 但毕竟有了澄儿与那货商与元旭来往的证词,元旭的嫌疑自然是洗刷不了了。 而后令薛琬感到惊异的是,刑部的风向变化之快都让她摸不着头脑。明明前几日还在说证据确凿,一定是元所为。在这两个并不充分的证人送过去后立马有翻案的苗头。 此前的证据竟然自然而然被一一推翻。就如最有力的元印鉴,刑部的人说印鉴的头部雕刻的纹饰乃是四年前最盛行的玉狮虎,但年前因为太卜司说西方白虎今日凶气日盛有碍国宁。奉陵之内人人以虎为忌,而世家子弟们自然是都不会再衣物饰物上装戴任何有关虎的东西。 而这印鉴依然是虎纹饰,若不是元蓄意,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元从未带过印鉴,而一直在他人手中。 立案如此之快,翻案也如此之快,让薛琬有种感觉,或许幕后有个人,就是等着自己送证人上门,等着这一个契机。 但案子除了元旭之外,火就烧到了信国公元伯升身上。薛琬知道薛晟一定不愿看到此事发生,只是没有办法,国法无情,既然有疑便要查清。 信国公是一品国公,满朝文武也没有几个在官职和爵位,最主要是威望压的过的,找何人主审,自然也是问题。 爵位上只有皇族有王爵在身之人才有此资格,薛晟的皇子们都还年幼,这皇族便选中了薛晟薛琬的堂弟,齐王薛睿。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道在府安闲度日的闲散王爷。 而薛睿并不通晓这其中的缘由,还需一个威望足够的在朝的官员坐镇。 满朝官员,其实薛晟也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担当此任。如今在太书御阁醉心编书的纪怀舒,先帝早时重臣。少时文才居大虞奉陵城才子之首,虽不曾封爵,但足以在朝堂上有他的分量。 薛晟派人去了陵安公主府传话,让薛琬去请纪怀舒出山。 薛琬接到旨意时沉思了许久。其实她清楚薛晟对纪怀舒此人,虽说平日在口头上还是尊敬些,但是心中的芥蒂,或者说是心结,依然是存在的。 当初薛琬的父皇恭帝欲与上漓联手对付西戎,便准备嫁了薛琬这个嫡公主过去。但当时薛琬一颗心都扑在宋子澈身上,文皇后也是百般不愿,便找了纪怀舒劝说恭帝以联姻改为派质子入上漓。 入质别国可不是件风光的事情,入质也就是与本国阔别,不知何日能再回来,与皇位基本上算是无缘。而确实,这次入质的确让薛晟以及其母亲妹妹吃了不少苦。 薛晟其实不算的上是有帝王胸襟的人,这点薛琬早就知道。所以说就算这次入质,让薛晟躲过薛伦的血洗京城的一劫,但也让他无法保护自己的母妃,也从此天人永隔。 纪怀舒也是聪明人,他虽说在扶植薛晟登位上也有功劳,但他也知道薛晟是一定会将这件事记住的。于是薛晟刚刚登基,纪怀舒就自请到太书御阁编书修史,不再直接参与朝堂之事。而后朝堂之事,基本靠着信国公撑起了半个朝堂。 如今这撑着朝堂的人都倒台了,没有人敢接过这样大人物的案子,细数一下也只剩纪怀舒了。 也薛琬也知道,薛晟对纪怀舒介怀,对自己这个被他代替受了那份远离故国之苦的人,也是介怀的。 但是该请还是要去请,薛琬乘着车架到了纪怀舒的府邸时,大门紧闭。 来开门的小厮恭敬的拒绝了薛琬,“回禀长公主殿下,我家大人今日身体不适,眼神越发不好了,怕是会误了朝堂大事,特向殿下告罪,望殿下怜悯。” 这番拒绝薛琬早就预料到,她也丝毫不让,“让你一个小厮就想打发我,纪大人也未免不合礼数了些,就算要请辞,也请亲自来说。” “殿下,我们大人真的是卧床不起来实在是……殿下……” 薛琬不听这小厮多言,趁门开着就直直地往里闯,那小厮自然也不敢拦,只能一边喊着一边想让她离去。 “纪大人,薛琬前来求见,可否赏光。”薛琬直接在庭院中喊到。 她这一番喊声确实引来了来人,不过不是纪怀舒本人,而是其夫人,“殿下,我们大人是真的抱恙。” 纪夫人对薛琬施了一礼,“还请殿下见谅。” “夫人,就算如此,怕也还是请让我见纪大人一面。” “殿下,我家大人病体之躯,不敢见殿下,也是怕过了病气。”纪夫人依然拒绝。 “那便好。”薛琬提高了音量,对着纪怀舒的卧房的方向,“纪大人不肯,我也得想个主意去对陛下交差。既然纪大人让夫人来打发我,那夫人也跟我进宫一趟去打发打发陛下吧。” 说罢不顾纪夫人脸上的惊恐神色,拉了人就要往外走。 这时只见门内走出来一个人的身影,连带响起一句话,“殿下有什么便对着老夫来,但请不要为难夫人。” 薛琬也松开了纪夫人,对着来人笑道,“纪大人,许久未见。” 第六十六章 旧臣 () “确是许久未见殿下了。”纪怀舒道,他看了看外面,“殿下请。” 纪府的侍女来上了茶点,纪怀舒亲自斟茶给薛琬。 薛琬双手接了那茶盏,“刚刚是我失礼,惊吓到夫人了,薛琬在此赔罪。” “殿下这礼拙荆可实在是受不起。老臣倒是还要感谢殿下没真的把拙荆带到陛下面前。”纪怀舒理了理衣袖,端坐着对薛琬道。 “若不是夫人进宫,便只能纪大人去了。” “殿下不是愚笨之人,很多话其实无需老臣言明。” “所以才需要来明一明。”薛琬反着他的话,接着道。 纪怀舒见她如此,停顿片刻,道:“殿下何必相逼于老臣呢?” 薛琬叹了口气,“大人为何觉得是我在逼您呢?如今形势如此,不仅信国公之案,怕是日后,这朝堂也要依靠大人了……” “殿下莫要讲那些虚无之事。”纪怀舒笑着抚上下颌上的胡须,“老臣近来的确患了眼疾,编书都是口述旁人代劳,又何谈什么朝堂。” “只是眼下的大虞,怕缺的就是您这双有疾之目呢。” 纪怀舒摇头轻笑,“殿下当真觉得,我审了元氏之案,做了这首辅是什么好事?” 这一问让薛琬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把一个自己都确定不了的答案随口而出。 “我不知。” “哈哈哈哈哈哈。”纪怀舒捋须大笑,“你看,连殿下也说不清之事,如何让我看得清。” “纪大人莫要恭维我了。”薛琬说的有些急切,“确实今日来,不仅只为奉了旨意请纪大人坐镇信国公的案子,自然还有我的疑问。” “殿下怎么能知,老臣就能解殿下之惑呢?”纪怀舒反问道。 “纪大人自然是睿智之人。而且,这世间我的确是无人可问了。” “殿下其实不在这权谋的正中心,都有如此的疑惑,不知何人可信。那可想而知,我们的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数倍于殿下的困惑?” 薛琬似乎有所领悟,她点点头,“我明白纪大人的意思,只是这不可解。” “若这帝王之惑什么时候真正能解了,大虞也不会想着联这个打那个,自顾不暇了。”纪怀舒顺着她的话道。 “纪大人早知此理,知道陛下性情,这才明哲保身躲去太书藏阁的吧。” 纪怀舒深沉有力的眸子看了薛琬一眼,“殿下既然知道,今日却还要跑这一趟。” “是陛下传召,纪大人又如何能躲得过去。大人一天在奉陵,一天在大虞,就依然是臣子。虽说大人远离纷争与书籍为伍,但这些风风雨雨您不可能一无所知,大人就真的毫不关心么?” 两人四目相对,纪怀舒手指了指那茶壶, “殿下,这一壶茶是我夫人亲手所泡,茶香四溢算得上上品。” 薛琬有些不解其意,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茶叶如何为茶农精挑细选采摘,又被府中侍女挑了又挑,夫人如何精细清洗,这水又是多少分量,都是喝茶的人目光所不能及。” “自然,人们看到也的多是宫堂庙宇如何华丽,背后的争权夺利,便如同茶叶一般上下翻搅。”薛琬看着手中的茶盏,这茶水也喝不下去了。 “其实老臣今日知道殿下会前来,也早已收拾完毕。” 薛琬抬眸,“那纪大人又为何让夫人和小厮演了刚刚那一出。” “一是存了几分侥幸,二来,不过表表敬畏之心罢了。”纪怀舒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目前在朝堂独木难支,自然会多加倚重大人。”薛琬道。 纪怀舒站起身来,叹道:“前路不可知啊,前路不可知。” 他对座位上的薛琬躬身行礼,“今日还是辛苦殿下,亲自来鄙舍了。” “无事,我其实今日,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请得动大人。”她脸上带了轻松的笑意,“既如此,我也好去向陛下复命了。” 说着就要离去,纪怀舒还是叫住了她,“殿下。” 薛琬回身。 “圣德皇后曾托付重任,让老臣多加看顾殿下。说来惭愧,这些年,老臣只是在保自身罢了。” “我无需看顾,大人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薛琬宽慰道。 “前路看似平坦,实则迷雾重重,只是日后,殿下要更加小心了。” 这一句语重心长的告诫,薛琬记在心底。她何尝不知,自己也是不辨方向的当局者。 她颔首点头,以示回应。 纪怀舒领命上任之后,案子也终于进入正轨。而齐王薛睿虽说只是挂了主审之名,但内地里确实是什么都不管不问的。 薛琬有什么要求,他都有求必应。 只是刑部天牢内还发生了一件白黎早就担心的事情,那被捕的西戎货商,暴毙横死在了狱中。 薛琬得知之时甚是震惊,她觉得那货商一定还有事情没有来得及在薛晟面前说出来,要紧的其实是他这还没说出来的话。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有能力,也有机会让他死在天牢之内。 只是薛琬之前从他口中获取的其实也不多,其中一条便是与他们联络的一个大虞人,这货商说出了他的动向。 薛琬联络了纪怀舒,他便调拨了人手给薛琬,想办法擒住这幕后之人。 而纪怀舒接手这个大案之后,直接把刑部的一应文书以及证人证物还有人犯都查看询问了一番。 他理了理思路,一次与薛琬攀谈时便提及了这案子的难度。 “这案情之复杂,怪不得陛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查访。”纪怀舒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 “大人也觉得很难?” “想必殿下是先于老臣许久就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他指了指那些卷宗,“除了信国公和他家公子的事,其余涉事贩卖舍麻或是吸食舍麻的官员,他们身上也有东西未查清。” “不错,这些人究竟和趋星派有无关联,背后推动此事之人,与西戎或许有关。” “殿下。”纪怀舒止住她的话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当务之急,是落实何人涉案该如何定罪,那些也对舍麻成瘾的百姓,该如何处理医治。” 薛琬点点头,“是,解决当下才是最要紧的。那元……” “殿下放心,有老臣在,必不会让他有事。”纪怀舒道,因为这案子要开审,元不能再留在公主府。 “好。”薛琬对纪怀舒还是信得过的,“我会安排人送他过来,一切便辛苦纪大人。” 第六十七章 父子(一) () 案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纪怀舒在派手下的人理清楚证据之后,便要开堂审理此事了。 此前元旭也受了牢狱之灾,严宇当初用在元身上的那一套,还没来得及在元旭身上施下一针,元旭就自己招认确实接触过舍麻。 所以其实事情差不多已经明了,最后的审理只不过像是走过场一样。 刑部大堂之上,主审之人是齐王薛睿,他坐于主位之上,面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但他只是闭目养神,摇着一把折扇。 薛琬此次也来听审,看到薛睿的姿态心中不由自主地羡慕了一番。 薛睿是自己皇叔的唯一的儿子,他如今的亲人也只剩一个妹妹薛琪。 老齐王膝下子嗣单薄,但是只有他们兄妹俩也乐得自在。不需要管理繁琐的宗族事物,每日除了吟诗做乐,也无需担心其他。 看这齐王薛睿生的唇红齿白,面容精致的更胜女子,便可知这平日是个多么会享福的命。 再看看自己,明明自己这个长公主才应该是那个闲散的富贵人,如今却为了各种事情操心来操心去,也不知这是什么命数。 除了纪怀舒之外,一旁还坐了许多陪同审理的官员,其中还有严宇。随着薛琬来的千越看到他就想抡着拳头上去,硬是被白黎给拉住了。 白黎也在此的原因,是封清曲亦是作为证人被传唤至此,他陪着自己的母亲前来。 堂下是待审的人,信国公元伯升,元旭、元。 元旭被除了信国公世子之位,与元一样算是庶人,双双跪在堂下。 而元伯升并没有被落实罪名,因此就算被审讯,还是坐于一旁,身边有几个衙役看守。 齐王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拍了下惊堂木,随口说了句,“开始吧。” 这便代表可以开始审案子了,其余的事,依然交给纪怀舒去做。薛睿又恢复了刚才闭目养神的姿态,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后来的话。 纪怀舒起身对薛睿行了一礼,表示恭敬,接着便开始审问了。 “元旭公子,此案具体情况,以及证人证据,已都向你一一呈明。你此前招认确实吸食舍麻并参与怡春院贩卖舍麻之事,可还承认?” 元旭自被带上这大堂之后便一直垂着头,像是要随时晕过去一样。 他自己如今都不敢相信,这案子本是万无一失的,元伯升明明已经打点了许多人,元差一点就被定罪了,为何突然就怀疑到了自己身上来。 元旭望向一旁的元伯升,他还是奢求着,自己的父亲能够想办法救一救自己。 “元旭。”他久不回答,纪怀舒又喊了他一次。 “是……不是……不是我……我不知道……” 元伯升示意一旁的严宇拿出元旭签字画押过的供词,“这是你前日的供词,为何那时招认,现在又不认了?” “那是……那是……你们屈打成招!”元旭依然是垂死挣扎。 “你说的是人话么?那针尖都没挨着你分毫,还屈打成招。”千越直接骂道,“元受过多少就应该原样给你来一次,到时候你在说屈打成招,或许还有人信。” 他狠狠瞪了严宇一眼,而元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千越收了声,只是心里还是万分气恼。 “莫公子稍安。”纪怀舒提醒千越,随后依旧是对着元旭,“只是天牢中暴毙的那名货商与这青楼女子都指认你确实与舍麻案有关,你该如何解释。” “我……我不知道……是……是元……”他指着一旁的元,眼睛却看着的是元伯升,“父亲,父亲,您说句话啊,是元啊,不是我。” “信国公,可有什么话要说的。”纪怀舒对元伯升问道。 元旭祈求救助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元伯升,而元伯升自进来到现在未曾看过任何人。 许多道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半晌,元伯升用极沉稳的语气开口道:“老臣,无话可说。” “爹!爹……您在说什么……”元旭失神崩溃地大喊道。 “此事是老臣管教不利,让长子误入歧途,事后不加劝阻,还伪造证据嫁祸次子元,老臣有罪。” 元伯升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在大堂之上言明,随后,跪地对着齐王薛睿叩首。 薛睿被惊的坐正了身子,眼神迷茫,心道不是应该还有好一会才能审结么不是,怎么着信国公现在就认罪了? 不只是薛睿,连同在场的纪怀舒、千越、薛琬等人,都有些惊愕。 而最为失神的,除了面如死灰的元旭,就是不断忍下眼泪的元。 其实元伯升一开始便知道,此事有风险,但他是为了元旭想要铤而走险试一试。而在薛琬真的介入此事之后,元伯升便已做好盘皆输的打算。 最后,这突如其来的翻案,元伯升也慢慢察觉,其实这案子,最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今纪怀舒手中该有的证据已经齐,他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既然这人的目的是让自己消失在朝堂上,那他消失就是了。揽下所有罪名,希望元旭能被从轻处置。 “元。”他沉重地开口,“是为父对不住你,与你兄长无关,都是为父因为你母亲而迁怒于你,要怪便怪我就是。” “父亲,就算要保住兄长,也一定要把话,说的如此决绝么……”元眼中含了泪,他定睛看着元伯升,心痛如刀绞。 “信国公此话的意思,是包庇元旭,助其嫁祸元之事,供认不讳了。”纪怀舒神色还算镇定,开口问道。 “并非助其嫁祸,此事是我一人所为。” 此时的元旭也明白过来元伯升的用意,反而在地上不断叩起头来,“大人!纪大人!是我,是我,与我父亲无关,是我闯了祸事让元替我顶罪,不是……不是我父亲!元,你说,你跟长公主说,跟纪大人说,是我,不是父亲……那是我们父亲啊……” 元冷眼看着这一切,当初合谋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如今事情败露互相要承担部罪名的也是他们两个。 他们在何种境地之下都是亲生父子,可自己呢,如今又算得上是什么…… 第六十八章 父子(二) () 元旭一直拉着元的衣袖,希望他站出来说几句话。他本意只是保自己,但从未想过连累元伯升。这个父亲在元旭的心中,是比他自己要重要的。 元只是木然地跪着,一言不发。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求情呢?受害者?还是儿子?听起来都太过荒诞了。 这场审讯终究是在元旭崩溃之下与元伯升双双签字画押之后,一脸惊愕、就想赶紧逃开的薛睿的一声“退……退堂”之中结束的。 元伯升及元旭先被带下去,剩下的人也都陆续散了。只剩元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千越自始至终都盯着元,他越是平静,千越就越是担心。如此滋味一定很不好受,他巴不得元当庭把他那没心肝的父兄打一顿,都比他现在一动不动的好。 一直在外面等候传唤的封清曲也隐约知道了里面的情形,待她看到可以进去之后,看见元在那里,就赶紧去把他扶了起来。 “儿,儿……”封清曲轻声唤着他。 千越亦在一旁,“元……” “我没事。”元神色淡然,无喜无悲,“回去吧。” “我带你去走走。”千越拉住他,“别憋着,今天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我都陪着。” “不用了。”元难得的一次拒绝了千越,“我想一个人走走。姨母,天黑之前我会回白府,您放心。” 他也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回白府了,千越也不好阻拦。“好,你千万不要多想就是,若是难受了记得一定要叫我。” 元淡漠地点点头,就一个人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往外走。 众人看向元的背影都甚是担心。 “为何会这样……”封清曲很是心疼,掩面垂泪。 白黎在一旁道,“母亲放心,他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定能想通的。” “我知道他这些年过的苦,也劝过我那姐夫,一家人哪怕不能和睦,又何必一定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不是那父子两个……”千越这时的满腔愤懑都没有了,只剩了对元的心疼和这事情的无奈。 “不管如何,你们好好看着他一些吧。”薛琬说道,是对白黎和千越说的。 白黎和千越同时应声,“好。” 经过这一日的喧闹,薛琬也觉得身心疲惫的很。元的事情解决了,只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元洗脱了冤屈,便代表他有可能要失去仅剩下的血亲了。 薛琬回了自己府中,千越却没有跟着一起。他放心不下,还是悄悄跟着元,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怕他会有什么不测。 他看到元只是回了空空荡荡的元府,在那一处荷花池旁枯坐了许久。那是元曾对他说过的,她幼时母亲时常带着他教他诵诗书的地方。 千越也很是伤情,日后这偌大的信国公府,就要真的变成荒宅了。 好不容易到了天黑,元既然说过他回白府,千越想看着他回去,他也好安心回公主府。 只是元离开信国公府之后的方向不对,这不是去白府的方向,而是刑部。 千越心中暗叫不好,他一定是去看元旭还有元伯升了。 果然一路跟到刑部,元找到了还在赶奏折文书的纪怀舒,告诉他自己想见父兄。 纪怀舒劝慰道:“孩子,别说现在不合规矩,我不能放你进去。而且你就算进去,也解不了你自己的心结的。” “我知道。”元道,“我只是怕日后便没有机会再见了。” 纪怀舒叹息一声,知道这都是可怜之人,也就不再坚持,加以通融,让狱卒放他进去了。 只是他望了狱卒给他所指的元伯升所在的地方,这一步终究是踏不出去。 他在关押元旭的牢室止了步,相比于面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面对这个自小就没有任何感情的兄长更能接受。 锁链掉落,碰撞出不悦耳的声音,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头发蓬乱,面容甚为憔悴的元旭受了惊吓一般抬头去看,却见走进来的,是元。 “怎……怎么是你……”他还张大眼睛,惊恐而满怀戒备的看着他。 元的声音却是冰冷得没有温度,“不用这么害怕,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你现在还能反抗吗?” 这话还是很有震慑力,但是也是实话。听到他这样说,元旭反倒是真的不怎么怕了,反而笑了两声,“怎么,你是来看我与父亲的笑话的么?” “看笑话。很好笑么?” “谁知道你是怎么样想的?如今是我们父子二人获罪,元,你赢了,难道不好笑吗?啊?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笑得凄惨,听得元耳朵一阵刺痛。 “可是先挑起事端的是谁,是我么?做了错事的是谁,是我么?怎么如今你倒觉得,今日的一切都像是我蓄意为之的呢。” “是谁挑起来的又如何?”元旭昂起头,“如今的结果就是,你赢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比什么输赢。” “可是人人都在拿和你作比较。”元旭走近了些,“自幼时起,有你那个母亲在,有皇后在,人人都夸赞信国公嫡子是如何的天资过人,可我呢?我和我娘,终日陷在会不会那天突然被你母亲害死的惶恐之中。” 元闭了眼睛,这是他很不愿意面对的旧事,这些旧事每每被人提及都会勾起他的愧疚之心。 “但事情确实如同我们害怕的那样,我娘死于你母亲之手,她被你们母子害死了。” “我没有……”元喃喃道。 “你是没有动手,只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你母亲又怎么会生出这些恶毒的心思。”元旭近乎咬牙切齿,他确实太恨了。 “哪怕后来我成了世子,父亲不与你亲近,但还是有人在夸你。甚至你母亲做的这些事情,没有人会提及,因为她是先帝赐婚,是身份尊贵的信国公夫人。” “别说了……” “怎么,你不是觉得自己清白么,听一听自己母亲的罪恶,怎么了,受不住了吗?”元旭咧开嘴又笑了,“没错,我就是见不得你的好,我是想彻底毁了你!” “元,你这个祸害,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他猛冲过来,双手掐住了元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父子(三) () 元任由他掐着,竟然也不做任何反抗,直到自己快要窒息,脖颈处传来疼痛感。 “不如就这么死了吧……”元心中涌上这个念头。 “放开他!”随着千越的一声怒吼,他一脚踹开了元旭。 突然被放开的元俯着身子大口喘着气,千越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你不要命了吗?”千越对元说道,其实语气无半分嗔怪。 “哈哈哈哈……”倒在地上的元旭反而大笑了起来,“元,你看到了吗,自始至终都有人在护着你……从小到大……” “你给我闭嘴!”千越不想听到元旭再说什么话,毕竟现在元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实在怕这人再说出些什么刺激到他。 “莫千越,你是他什么人,这般替他着想,不惜连带那长公主一起得罪陛下。”元旭嘴角依然带着森然的笑意问道。 “我和四姐做什么,这和你无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闭嘴。”千越把元旭拉到身后,他知道元旭不过是想打乱元心神。 “元,我们走吧,别再这里和他废话。”千越揽着元,就要往外走。 “元!你自始至终不就是想让父亲认同你吗?”元旭在他们身后大喊道,“我偏不会让你如愿!” 这几句话喊得撕心裂肺,元背对着他,但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凉意。 “我们走!”千越觉出元情绪不对劲,就要赶紧带他离开。 千越送了元到白府,还特意叮嘱了白黎,今日元去见了元旭,情绪有些失控,要白黎时刻看顾。 白黎应了之后,千越才依旧满是担忧地离开了白府。 只是那日元止不住地做噩梦,一直到第二日清早,一身冷汗的元被自己惊醒。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于是一大早便起身往外跑。 只是这一出去,刚好碰到来白府报信的小厮,是薛琬派来的,那小厮道:“昨天夜里,元旭在天牢自尽了。” 封清曲和白黎愣在了原地,只是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元。 元只觉得瞬间脱力一般的,扶住了屏风的一侧,撞倒了那里摆放的瓷瓶,封清曲和白黎这才回过头去看见了元。 杀人诛心…… 元旭知道自己的罪名一定不会轻,何况事涉人命,他根本无处可逃。在元来找过自己之后自尽,元伯升此生都不可能再与元和解了。 元想要的,元旭就要绝断他的所有念想。 因为元旭的自尽,纪怀舒也特意上了一道折子请求从轻处置元伯升。毕竟他并不是主使之人,也为了顾朝廷的面子,元伯升被削了爵位,贬为成远伯。 元伯升自请回了乡里,也不再担任朝廷的任何朝职。 离开奉陵的那日,他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亲自带着元旭的棺木,准备离开奉陵。 元伯升从头到尾没有告诉过元,也只有元伯升的马车都已停在了元府的门口时,他才得知,元伯升要走了。 元听闻后策马赶到了元府,却看到把最后的东西已经搬到马车上,就准备离开的元伯升。 他下了马,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而元伯升一个不经意的转头,也看到了在那里的元。 父子二人目光相对,元赶紧转开了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就是有种莫名的愧疚之感。也许元旭本可以活一命的……或许,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该怪他么?元其实不知道,元伯升亦然。 他已经对不起这个儿子了,还有什么理由去怪他呢? 事到如今,都是相顾无言,这心结,终究是再也解不开了。 “走吧。”元伯升转开了眼神,直接上了马车。从没有对元说过一句话。 而元依旧是怔在原地,听到那句“走吧”,心里突然空了一下。他赶过来,其实是想听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的……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父亲现在还能和他受说什么。 可是这一别,或许真的就是此生了。 元心里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可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对父子,曾经隔着的心,如今被更大一座险峰阻挡住,终究是分道扬镳了。 元突然跪在了原地,就要放下车帘的元伯升动作一滞。 可是最终,这马车还是走了。 车辙声渐渐听不见了,周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元依然跪在原地,心里被一阵一阵地揪紧,难受的想死。 “元。”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这夏日的天都黑了下来,元听到一声呼唤,是千越。 千越过来扶起他,因为跪的太久,元趔趄了一下。他看着那落锁的元府,明明是刚刚搬走的,可为何看起来就已经像是落败许久的了。 “回去吧。”千越道,身量比他高半个头,此时元看起来就像倚在他怀中一样。 “有酒吗?”元声音有些沙哑。 “有,多少都有,四姐的存货,今天我给你挖出来。” 这本是玩笑话,但是在此种情景下竟然也显得很为伤情。 元苦笑了一下,又望了一眼元府,“走吧。” 十七年的父子之情,今日终是化作一句不相见。 这日跟着千越回了公主府,薛琬也不再拦着,任凭千越搬了一坛又一坛她自己亲手埋在府内最后院梨林的酒,搬到和元同住的落霞园。 究竟千越是怎么知道她在那埋了酒的,薛琬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了。 这夜她一直陪着自己的儿子宋元拓,给他轻轻扇着扇子,看着他慢慢入睡。 宋元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薛琬觉得有从未有过的心安。 只是她看到元家父子最后的收场,也不由得伤情起来。小元拓从未见过他的父亲。记得有一次他问及自己父亲的时候,薛琬还是冷了脸对他说道:“这些事情不要多问。” 从那之后宋元拓的确再也没有问过了。 可是这怎么会是孩子的错呢……上一辈的恩怨,终究还是会牵扯到无辜的小辈。 薛琬俯下身子,在宋元拓睡着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或许对于自己的孩子,自己也是一直有亏欠的弥补不了的亏欠。 第七十章 叛将(一) () 元家的案子审结之后,其余官员所涉罪名也一一确定,奉陵城的这一场风波,看起来终于就要过去了。 千越这几天在陪着元四处在奉陵城内选宅子。虽说封清曲和薛琬都告诉他,白府和公主府他都可以留下来随意居住。但元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自己安家立业,封清曲和薛琬也就由着他,想着最近找些事情做也能分散些精力。 还有些事情,薛琬从纪怀舒那里得知,但是并没有告诉元。 比如元伯升虽然承认元印鉴和信国公管家证词以及账本之事他有所参与,但是仿造元字迹和陆氏钱庄之事,他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元伯升和元旭,还有谁有机会接触到元平日的手书,可以仿造其字迹,而且还知道不少舍麻贩卖案的有关的事情呢。 她怕元知道了又是一阵忧虑,也就先行按下,带着疑虑继续追查下去。 而经过这么些天,在薛琬的明面追查和白黎的暗中帮助之下,那曾经跟西戎的货商们有过不少来往,甚至指使他们做了不少事情的大虞人,也终于浮出水面了。 在元伯升率领的人终于在奉陵以东四百里的一个州城中擒住此人时,就先赶回来告知了薛琬。 薛琬得知此人的具体身份时,便再也无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了。 那个人,是晁峰。 当年带领将士杀回奉陵的时候,只是对薛伦动了手,这个当时最熟知宋子澈身亡真相的定国候晁峰反而不知去向。 如今一波三折,却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但纪怀舒还是想尽办法稳住薛琬,先将事情告知了薛晟,提请薛晟定夺。 晁峰乃是当时跟随薛伦的将领,在薛晟此朝,就已经被明确地定下了叛将的罪名。他的失踪的确是个谜团。而今竟因为勾结西戎,又事涉舍麻和趋星派之事,不得不说也惹了朝野上下的一片喧哗。 案子并不算难审,因为晁峰在被捕之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案子也不算易审,因为晁峰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再怎样问都问不出什么。 而在定罪之前,薛琬是一定要单独见到晁峰一次的。 于是在安排之下,薛琬还是在天牢之中见到了晁峰。 这间牢室四周都没有其他的犯人被关进来,狱卒们也都被薛琬遣走。面对当年的仇人,薛琬其实暗自里稳了好多次心神,才迈的出这看起来稳当的步子。 待薛琬踏入牢室之内,看到了晁峰之时,往事依然瞬间浮上心头。 这晁峰被上了好几重枷锁,虽然奈何不了薛琬分毫,但他就那样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薛琬,已经让薛琬没有办法完冷静下来。 “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先开口的竟然是晁峰。 “承蒙定国候惦记,本宫好的很。”薛琬冷冷地回敬道。 “呵呵呵,殿下,四年了,还是见面了。” “自然,有些事情,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的。”薛琬居高临下看着他。 “清算,殿下要跟谁清算,清算什么?”晁峰像是故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 “你心里清楚。” “我心里清楚,殿下可清楚么?”晁峰反问道,继而又恍然大悟一般,“哦,殿下当然是不清楚,不然也不会自欺欺人这么些年,也不会如此急切地赶过来探望我晁某。” “你已经招认了那么多,当年做的事,定国候不至于不认吧。”薛琬不为所动,她只是想知道真相,亲口听到这人说出当年的真相。 “自然自然,当年的事其实早已清晰明了,是我将火烧粮营的计策提前告知了西戎人,所以四年前那场大战,大虞败了,败的很惨,连主将宋子澈也尸骨无存,哈哈哈哈哈哈哈。” “晁峰!”薛琬极力忍着情绪,“你当年也是被我父皇极为倚重的将领,何以为了薛伦此人,做出此等叛国通敌的事情!” 对于薛琬这个问题,晁峰道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打量了薛琬,随后才开口道:“殿下如今位及镇国长公主,晁某以为比以前聪明了些呢,怎么还与四年之前一样,是个只看的到风花雪月的金枝玉叶么?” 他这眼神和话让薛琬隐隐不安,四年之前……她总觉得晁峰是在说别的事情。 “不如告诉殿下,我本就不是大虞人。” 这样的话已经挑的很是明了了,薛琬有些意想不到,但想想他所做的事情,本就是西戎安插在大虞的暗桩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你的夫君,宋子澈,他也不是大虞人呢。” 这话晁峰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说出来,就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从始至终都紧盯着薛琬,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 “你在说什么?”她声音轻的自己都快听不清。 这怎么可能,宋子澈是宋啸的亲生之子,宋啸是为大虞捐躯的忠义之士,宋子澈也为大虞征战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不是大虞人…… “殿下不是想求一个真相么?晁某这便给殿下一个真相,只不过这真相,殿下受的住么?” 只是这一句话,她已经要受不住了。 “天下人都知道宋子澈是宋啸的亲生之子,是忠勇之后。但宋子澈出生之时,其母宋夫人是作为人质被西戎人关押起来的。而在宋啸去救自己的妻儿之时,只带回了其夫人的遗体和一个襁褓内的婴儿。” 薛琬怔在原地,晁峰继续说下去。 “发妻横死,唯一救回来的这个孩子,宋啸自然不会想到去追查他的身份。” 宛若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一次比一次更震的人心中发麻。 “宋子澈自一出生,就是被布下的一枚棋子。” 薛琬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带着她的气息也很是不稳,晁峰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更是好笑。 “有这样一个镇西大将军的儿子做内应,何愁西戎不能在军事上压过大虞?” “他自小是在大虞奉陵长大,怎么会信你们的胡言乱语?”薛琬还保存着唯一的理智,反问道。 “既然是棋子,自然是一直被操控的死死的。再说,就算他不信又如何,阙城之时,他已经成了杀死宋啸的凶手之一。殿下,恐怕还不知道吧。” 第七十一章 叛将(二) () 薛琬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她为什么一定要探究这个真相了。 阙城之乱……她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她就在那里…… 原来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还要远超她的想象。 “宋啸死后,我本以为他就可以继任其父亲的职务,终于可以真正为他的身份做些事情。但谁知这个小子心软了,宁可日日去边地巡视都不愿意接触权谋之事。恭帝薛澄北联上漓,我们本以为事情要拖一拖了。谁知道,你。” 晁峰站了起来,朝着薛琬迫近,只是薛琬此时竟浑然不觉了。 “谁知道,薛澄的嫡公主殿下,竟然对这个小子存了些心思。” 薛琬的双手已攥成拳,手心已被自己攥的疼痛到麻木。 “殿下之所以一定要来问晁某一个真相,不就是心还没死么?”晁峰戳破她的心思。 “你闭嘴!别说了……” “我不说了,这难道不是殿下想听的?”晁峰这时早就占据上风,心神大乱的薛琬已经无暇分心去考虑该如何控制住晁峰。 “哦,死因,殿下现在是不是忘了问,既然他是西戎的人,为何还会战死?” 晁峰说的确实关键之处,薛琬也一下子神智清醒了起来。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晁峰倒是颇为惋惜得叹了口气,“只不过他这小子心还是软的很,只不过是要烧死那帮大虞兵,他居然不忍心了。” “什么……”那几万的将士,竟不是在沙场战死的么…… “他硬要阻止,我们自然没有别的办法,呵呵。” 薛琬猛地抬头,看到晁峰竟然离自己很近了,她一下子后退两步。 “你们……你们……”薛琬喃喃道,但着其实还不是她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殿下,您想知道的事情,晁某只能说这么多。”晁峰动了动身子,锁链叮当作响,“现在还想问什么其他的么?” 薛琬其实现在问不出口了,她在得知这些之后,再想去探究什么儿女情长,实在是太过狭隘了。 “晁某只知道,宋子澈确实打算这一战之后假死在边境,再也不回来了。只是他自己硬要逞英雄,不死也得死了,哈哈哈。”晁峰嘲讽地摇摇头。“听闻你在他临行前要和他和离?哈哈哈你可知是有多么顺了他的意!” “你闭嘴!今日的话,你不能,再对别人提起。”薛琬一字一顿地警告道。 “哟,怎么,现在还想着维护他的名声么。维护你那英勇的夫君,是为国捐躯么哈哈哈,啊……” 薛琬突然伸手攥住了锁住他脖颈的锁链,勒的晁峰一阵窒息。 “我话不会说第二遍,不然的话定会让你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薛琬猛地放开,晁峰咚的一声倒地。 但他嘴上依然是说着剜心的话,“长公主殿下,听说你还有了个儿子,是宋子澈的。你说这孩子知道他父亲其实是什么人,他会怎么想啊?或者,当初宋子澈知道你们还有了孩子,会不会有什么留下的可能啊。” 这些设想,都是薛琬最不敢想的。 薛琬不再理他,径直走出来天牢的大门。她只听见身后隐约传来的晁峰的喊叫声,“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哈哈哈哈,还早着呢!” 然后就是狱卒冲过去拳脚相向,还夹杂晁峰几声呻吟声。 薛琬定了定心神,尽力敛了神色,步履如来时一样稳地走出去。 天牢阴暗的很,刚一出去之时,薛琬被这天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却看见在她几十步之前站着一个人,白黎。 一如她那日见过荆家老太公一样,她每每去面对一次惨烈的过往,这人总是在原地等她。 只是这次,薛琬避开了他的目光。 白黎察觉出她的疏离,眼眸中也有些许失落。她在宋子澈这个名字上,依旧是绕不开的。 薛琬一言不发,钻进了马车,待白黎确定她坐稳之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千越看到薛琬不对劲,也不敢多加打扰。他和元正在对着一堆奉陵宅院的简略图纸一一筛选,旁边是小元拓玩着折纸。 这是千越怕薛琬心神不宁特意把宋元拓抱过来的。而白黎此时也静坐一旁,出神地看着一边。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比一个颓废。”千越抢过宋元拓手里折了一半的纸,拿在手中把玩。 “千越!”宋元拓鼓着腮帮生气,千越也故意逗他不给。 元见状赶紧又塞了一个新的在宋元拓手里,“拓儿拿着。” “哎呀你太惯着他了。”千越作势要把他刚拿到手的这一张也要拿走。宋元拓赶紧往身后藏去。 千越见讨要不成,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最近这几个人都情绪低落的很,他哪个都不敢随意去招惹。 府里的大人们,也就薛琬的小师叔荆晨还整日嘻嘻哈哈,只不过这人也待不住,而且千越和他说不了两句话一定又拌起嘴来。 于是千越最近就是陪着元和白黎带着宋元拓一起闷着。 薛琬明言不许来打扰她,这些人也不敢真的去惹她发火。 又是一桩过往,但着过往是她此前毫不知情的。自己这四年来,其实也一直存着一份心思,或许是期待,期待宋子澈曾经对自己也是有一份旧情的。或许是一份怨恨,他竟毫不顾忌自己,就这样把自己葬送在了边关。 又或许是仇恨,当初害的他和自己天人永隔的人,她要一一报复。只是如今真相明了,她又该去恨谁呢。 正如晁峰今日嘲讽她的那番话,自己对于宋子澈,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在他难以抉择之时,就成了他的拖累。 当初宋子澈告诉她,他另有所爱,如今是真是假,她也无法探究了。但多半,就是为了甩开她而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只不过她软不下身段,不屑于用告诉他自己有孩子的事情来留住他。那时只想着他心思若是不在自己身上,就算勉强拴他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用处。 而且……她是一直抱着宋子澈会回来,会有重归于好的那一日。她其实也一直在盼着……可谁知,从阙城初遇到后来的一切,她所以为的天作之合,她以为的琴瑟和谐,不过于宋子澈而言是累赘,是泡影而已…… 第七十二章 伤情(一) () 晁峰被处决那日,薛琬只是大略知道了消息,也不甚在意了。 她自从那日得知从前的事情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之后便装作没事一样。 只不过她这几日在昏睡之中,不知是自己不经意间的回忆,还是梦境使然,从前的事依然历历在目。 突然涌上脑海的,是那日公主出嫁,奉陵城内御街十里红妆,大红的喜色铺满了整个奉陵城。 越是如今心痛的事情,此时却记得越清晰。连细枝末节,都一股脑地自动浮现出来。 那日公主出嫁的仪仗震惊了整个奉陵城,薛琬没有亲眼所见,但后来却让幽兰给她讲过一遍又一遍。 那仪仗最前面是举着三人高的牌子的八个侍卫,两人一组,上面分别用烫金大字写着迎亲、联姻、御婚、宋薛的字样。 后面是一共六十四人的乐师们,打着锃亮的铜锣或是吹着唢呐,自出宫起,绕城一周,再由御街前往宋府,这喜乐声从未停过。 再后面是一百骑着马的皇帝亲派的禁军,皆穿着铠甲,头盔上都是扎了红缨。那马屁皆是一样的深棕色,并无一点杂色,马头上都系了绸缎编成的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开路的侍卫在道路两边撒着一把一把的铜钱。 随后是万众瞩目的驸马爷宋子澈,他身着白色绣着大红吉祥团纹的吉服,头戴着金色冠束。胯下是一匹雪白的骏马,在人群之中格外瞩目。 后面跟着是手持灯笼的五十个红衣宫女,个个都是窈窕身段,让人移不开眼睛。 宫女之后便是前后左右各有十名禁军护送的公主殿下的喜轿,那喜轿比普通人家的大了两倍不止,和左右的禁军并列,宽敞的御街都显得有些拥挤。 再之后又是五十名手挽着竹篮的宫女,篮内是各式各样的蜜糖坚果,这些宫女们也在沿街撒出。 前有铜币,后有吃食,观礼的百姓们也都系了一条红色的腰带在身上,他们都含着满面的笑意,跪在御街两旁,低着头捡起地上的钱币和吃食。 最后的便是肩扛手捧着公主殿下嫁妆的几百人的队伍,也是喜庆的红色一片。 这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十几年都未必能看到一次。何况这次出嫁的,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嫡女,最为尊贵的皇室之女。 那日奉陵城内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脸上都是笑意满满的。包括轿中受着万民朝拜的自己。 她从前觉得太过铺张与张扬,可是后来,她听到那些人口中一句句喜笑颜开的“百年好合”之类的话。薛琬只是觉得,她是想天下人知道,自己和宋子澈,就是夫妻了。 如今想来,那日不开心的,其实就是宋子澈一个人。 薛琬从前还在方寸山上做掌门的时候,想着能够嫁给宋子澈。有朝一日告诉他,自己就是阙城那个蒙着脸等着他带自己游遍奉陵的方寸山小徒弟。 可是终究是不能了,自薛琬下山之后,慕衡这个名字成了方寸山的半个禁忌。也成了江湖上的秘辛甚至笑柄。她再也不能以慕衡的身份站在宋子澈面前了。 但薛琬后来也不以为意了。只要这个人依然在自己身边,何必一定要与他说明自己是谁。 她嫁为人妇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不清楚宋子澈对她到底有几分感情。毕恭毕敬是礼节,相敬如宾也是其余所有夫妻的常态。 但他也时而温存,事无巨细地照顾,还会带她出去听曲吃酒。也时而疏离,只道自己累了。 如今看来,薛琬终究是明白了这时近时远的缘由…… 而自从接到她父皇要他去往虞戎边地领兵作战的旨意之后,这一切都悄悄变了。 宋子澈时常借口公务不在府中,接收的不知来自何方的信件越来越多。而对薛琬,也只剩下疲惫之后勉强的客气。 那日她从宫中出来,她父皇与母后如今越来越不合了。而她母后的身体,也是每况日下。担心至极的薛琬回到府中,想要的是宋子澈的安慰。 哪怕一句话也好。 可是他依然不在府中。 忧惧交加的薛琬有些受不了了,她斥了下人现在去把宋子澈找回来。 只是那遣出去的人离开了许久,直到天黑,宋子澈方才回来。 两人的卧房之内,薛琬独坐,却并未掌灯。 黑暗之中宋子澈看到薛琬的模糊的身影,他试着道:“殿下?” 那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朝他走近。宋子澈看清楚了,的确是薛琬。 “宋卿去了哪里?” 这声音冷冷淡淡,而且“宋卿”此称呼,只有他们刚刚见面与刚刚成亲,并不熟络时薛琬才叫过。 只是宋子澈装作不在意,“出征在即,军务繁忙些。” “可是我今日去看望父皇母后,父皇说事务皆已打点妥当,无需再忙些什么。” “殿下,行军之前总要加以部署,路线及粮草,总要……” “子澈……”薛琬只摆了几瞬间的架子,就不想再装下去,她抱住了宋子澈,头埋在他胸口。 宋子澈微微一顿,有些手足无措地,也揽住了薛琬。 “殿下,这是怎么了。” “母后的病,或许不好……”薛琬小声抽泣起来。 “啊?皇后娘娘么……殿下……宫中有御医,他们会好好救治的。”宋子澈安慰道。 “可若是母后真的……那该如何?”薛琬小声地问出来,自己其实很是害怕。 宋子澈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寿数天定,殿下,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 薛琬不是想听他说这些的,最近这些日子,宋子澈的话越来越让她心中感到难过。 “你为何要这么说?”薛琬从他怀中挣出,一把推开。 “那殿下,想要我说什么?”宋子澈道,语气平淡。薛琬看不清他的脸,但恐怕也是和这语气一样的冷漠。 “你本来……你本来会安慰我一些……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听不得你说的那些话。” 宋子澈垂了头,“我刚刚没有安慰殿下么?” 薛琬叹了口气,眼泪就要掉下来,“子澈,我只是很害怕……我见不得身边的人离我而去……你哪怕说些什么骗我也好……” 第七十三章 伤情(二) () 就连当时的薛琬都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从前的宋子澈,在她失意或是生气的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喜笑颜开。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被他的话拨散开去。 “此事殿下心中也明白的很,为何还要我骗殿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掌灯的缘故,薛琬只觉得这房中比平日冷了数倍不止。 薛琬本就因为担忧皇后的事情心绪乱的很,而宋子澈的态度更是让她心烦意乱,她指着门外,“你出去。” “那殿下先冷静一下,我去找幽兰来。”宋子澈毫无波动,说着就要往外走。 宋子澈竟就这样出去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那次争吵,也算不上争吵之后,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宋子澈一连五日没有回府,薛琬便午时赶到兵部,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她刚刚走近,就听到宋子澈对谁说的那一句,“我心不在此,不如归去的好。” 不解其意,薛琬已经踏进了那间内室之中。 其余人看到薛琬来了,急忙见礼之后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屋内又是仅留他们二人。 “殿下怎么过来了?”薛琬看得出,他是强撑着一张笑脸。 “宋卿这是何意,莫非我不能过来么?” 宋子澈一面收拾着文书,也没有看她,“自然不是,殿下想到哪里都好。” “心不在此,是什么意思?” 宋子澈手上动作一滞,“没什么,殿下不必多心。” “是么?”薛琬凑过来,止住他继续收拾东西的动作,“心不在此,何意?” “殿下……”宋子澈这话已经有些不想回答的意思了。 “你是朝臣,心不在此,还能在哪里?”薛琬也是打定主意要问清楚,“还是你说的,是什么别的。” 她当时不希望是什么别的。可是宋子澈的话直接将她打入谷底。 “心不在此,是不在殿下。” 这句话当时在薛琬的耳边绕了许多次,带着几分不愿相信,她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一次,“什么……” 哪怕今日的薛琬再想起当时的话,心还是会痛。 那时宋子澈的话是谎话,只不过这个谎话,究竟是显得她更可悲,还是不那么可怜,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当年的薛琬在听见这句话时只觉得五雷轰顶,未尝在感情上吃过什么亏的她,有哪里想象的到,得知一切落空,竟是如此的不堪忍受。 她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几句“你骗我的吧。”如今看来,真的是好笑。 而宋子澈的神情,告诉她,他的确没有骗她。 年少气盛,薛琬一门心思被付诸东流,出征之前她一纸和离书递到了自己的父皇跟前。只是她的父亲只念她是年轻,而且大军出征在即,不可以扰乱军心,当时并未同意。 她是有些庆幸这和离书没有被自己的父皇首肯。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之后。 只是那时宋子澈已经远赴边地了,人不在身边,日子久了,当时的争吵与不快竟渐渐在她一厢情愿的期待之中淡化了。 她那时竟想着,若是等他回来,或许一切有转机。半是思慕,半是怨怼,真的是可笑…… 如今薛琬也明白了,他本就不打算再回来,自然是能断的多干净就要断的多干净。他时时刻刻被国恨家仇所折磨着,日日想着的是如何在大虞和西戎之间周旋,面对薛琬这样的感情,他知道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他不敢也不能奢求什么了。 是宋子澈的心里,被阴暗的权谋挤满,容不下任何情爱的位置;还是他根本不敢想,因为一旦坠下去,必定是万劫不复;还是说,他其实也是留恋过的…… 只是这些事情,终究是等不到那个人的答案了。 薛琬抹尽了脸上的泪泽,终究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而最终最清楚真相的她,反倒是最痛苦地一个。 在世人眼中,曾经的陵安公主薛琬和为了百姓马革裹尸的将军宋子澈,依旧是相敬如宾的金童玉女。那时候,乃至这时候,都有不少人艳羡的眷侣。 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既然真相再也探不清了,何必让世人知道这真相呢?对于自己的孩子宋元拓而言,他父亲是个早逝的英雄,总比是个叛将更能让他接受。 其实案子没有彻底结束,还有些疑点尚未查清。但是都是些细枝末节,薛晟早已被这案子搅的头痛,何况还损失了信国公这个重臣。关于此案,他在晁峰被处决之后并不想再听到什么动静了。 此事一了,这日子又在渐渐回归平静。 薛琬并未将晁峰告知她的真相与任何人提及,毕竟对谁她都说不出口。 千越他们在不知真相之下,也只是关切着薛琬的状态,却见她渐渐转好了,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元自己置了宅子,与公主府隔了一条街,千越帮着去修缮打点,这几日也经常不在公主府里待着。 而荆晨,自从上次让他以查案之名去了那些烟花之地,这人后来倒是去上瘾了。 还有一个官宦家的公子,气冲冲地要打他,说这荆晨对他图谋不轨。那被“调戏”的公子,一路追过来,发现者荆晨进了公主府,立马就不往里去了。 这人还嘟囔着不怎么好听的话,转身就走了。别问,这绝对是连薛琬一块骂上了。 然而荆晨只是对薛琬打着哈哈,说自己不小心认错人了。 “呵,认错人。荆大公子,荆师叔,这是还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人啊。”薛琬扫了他一眼。 “你管呢。”荆晨拿着一壶酒就往嘴里灌。那是他看见千越偷偷去挖过,也效仿着挖出来的酒。 薛琬盯着他手里的酒,“千越就算了,你凭什么挖我的酒?” “不行啊,许那元二公子喝,不许你师叔我喝啊,小师侄,不要那么小气。” 薛琬翻了个白眼,反正她也给那些酒换地方了。 “那白侄女婿,倒是最近也不来找你了啊。”荆晨往嘴里倒完最后一滴,把酒壶随手一扔。 “没有的事。”薛琬把酒壶捡起来,“你也不要到处乱说。” “哦?”荆晨坐起身来,“这是有事?” “没有。”薛琬停顿一瞬,甩下一句,就往外走去。 第七十四章 乞巧(一) () 奉陵城确实是越来越平静了,自案子过去之后没几天便已到了七夕。 这样的大日子奉陵城自然是要好生庆贺一番的。连带薛琬也给自己府上的每个侍女多发了一个月的银钱,让她们今日自己玩耍去。 只是这日天还未擦黑,元和千越偷偷摸摸划了小船依旧从与公主府相连的水路出去,又到了皇城河上。 “哎哎,你上去点,我够不着了。” 千越正坐在一条船上,一手扒着船边,一手抓着一个花灯,使劲递给另一条船上的元。 元伸手接了那花灯,小心地放在水面上。之后小心地往后划开。 千越也用手拨了两下水,让自己的船跟着元一起往后走了走。 “你说这奉陵城的人们,还真的是喜欢放灯啊。什么外面摆的,屋檐上挂的,还有这水里飘着的,过个节就喜欢放,不管是好是坏。” 船已经停稳了,千越还是拨着水花玩,有意无意地往元那边溅起一些。 元知道千越玩心又上来,拿手挡了挡脸,“好了千越,这灯快要被你浇灭了。” 刚上来的兴致被打断,千越不满地撇了撇嘴,“那么容易灭呢,可真是娇气。” 元觉得有些好笑地看了看他,顺手递给他一只,“你若喜欢玩,拿这个玩去。这些别的还有用途呢。” “你当我小孩呢。”千越嘴上说着,手里还是把元递过来的花灯捧在手上。 后面还有一船的灯,元一个人摆确实有些吃力,千越自己躺在船上待了一会儿也觉得应该去帮帮忙了。 他一下子跃上了元的船,那船剧烈地晃了晃。元惊的手里的花灯差点拿不稳。 “你慢一点。” “你应该多分我一点,你看现在就你自己在摆得摆到什么时候去。” 话是这样说,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前口口声声说不干不干、少分我点儿的是谁。 元也不戳破他,任由他帮自己递着后面的灯。 “元,这有兔子的还有牡丹的,你喜欢哪个?”千越手里捧着两盏。 “啊?”元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他,“这灯是给殿下摆的啊,干什么问我。” “但现在是你摆的咯,当然问你。”千越一脸理所当然,嘿嘿地笑着。 元无奈地摇摇头,“都好,你挑一个给我就行。” “哎呀我让你挑的,不能给个面子?”千越不依不饶。 “好好好,牡丹的吧,寓意好一些。”元随口说道。 “一个大男人挑牡丹的,真的是,啧啧啧。” 就算元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种无理取闹。他回望过去,只是盯着千越。 见元终于没光顾着摆灯理他了,千越没过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好好好,牡丹好,牡丹尊贵,符合她的身份。元选的真的是好。” 话说的极为敷衍,但元也觉得甚为好笑。 不过没一会儿千越就转移了话题。 “哎,你家那哥哥怎么没来啊,这主意不是他提的吗?” “我不知道。”元小心摆完那个牡丹的花灯,示意千越往后面划一划。 “最近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四姐自打从天牢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带你那哥哥也是,以前还经常往来的。现在四姐脸上没个笑模样,你哥哥也是可怜。” “可怜?我哥为什么可怜了?”元一时想不出来其中的关联。 千越很是惋惜地看了看他,“我说元二公子啊,你是读圣贤书读傻了是嘛。我可一直都觉得,你哥哥有机会做那小拓儿的后爹的。” 元后知后觉,“是……么?” “唉,也就是你,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千越揉着脑门,看起来一脸失望。 “我一开始还觉得,四姐待你家哥哥很是不同。特别是从南佑回来以后,不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 千越叹了口气,“这群聪明人的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就放灯这事,我哥倒还是对殿下挺上心的。”元对照着千越说的话,又想到如今他们摆的这一皇城河的花灯,都是白黎的主意。 “上心是一回事,让人入心才是另外一回事。”千越装作教导状,意味深长地看着元,“小元公子啊,看来这七夕节的事情,你还是差了不少。” “那千越这些,又是哪里学到的?还是说你以前,结识过不少姑娘?”元真诚地发问。 “去去去,我哪里像那个荆晨那样是个留恋花丛的人。”千越矢口否认,顺带损了一把荆晨。 元这次忍不住笑了,突然发现这船自己往后已经漂了一段距离了,刚刚有一段没有摆上。 ”千越千越,漏了,那儿没摆上。” 千越定睛一看确实,就一把抄起船桨往前划,结果一个没收住,多划了一小段。前面摆好的瞬间被撞散。 “哈哈……哈哈哈……”千越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 “千越……那个……那就重新摆一摆吧。”元这会儿也就光明正大地指使他了。 两个人拾掇着冲散的花灯,亦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信不信,我能踩着这花灯,一路从这水面跳到对岸去。”千越指着对岸对元道。 “嗯,信。你最厉害。”元没看他,手上还在摆灯。 “还能顺手宝剑挑灯芯,霎时间把这一河的灯给它灭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到时候这招可以教你……”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千越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元自被严宇那厮在天牢施过封穴针之后,体力大减。身子已经若于一般男子,何况是学武呢。 元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千越,还是可惜了你那把那么好的风林剑了。我以后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他语气说的轻快,但千越这个时候已经在心里想把自己捅死一千遍了。 “没……没事……天下有的是好的药材,我去给你弄来,你以后一定能拿的起风林来。”千越拍着胸脯道。 元回过头去看了看他,“好。” 暮色已至,皇城河上,华灯一片。沿岸的百姓们都在岸边或是桥上,惊呼着欣赏这一片。 第七十五章 乞巧(二) () 在费了一番力气把皇城河之内摆了两百盏花灯之后,千越也是好说歹说把薛琬拐出来门。 自然元那边也是叫了白黎出来,这两个人还特意把宋元拓拉走。 薛琬走到千越所说的跨了皇城河两岸的一座石桥上,在那里等他。 七夕节外出观灯或是游玩的奉陵人还是很多,每个节日都因为会有不少人上街,于是这些小贩们又能捞一把。是故不论除夕上元还是七夕花神节,奉陵的主路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薛琬其实很久没有这样站在奉陵的桥头,看着世间百态了。 她因为换了一身简装,天也没有白日那样亮堂。自然也没有多少人认出她来。 于是薛琬被千越说在这等他,不断因为挡了过往人的路被挤的换了好几个地方。 而这一幕有些好笑的场景,被白黎都落在了眼里。他站在桥下,看见薛琬一边有点不高兴地在躲避行人,一边张望着。 刚想喊出声,却想到不适合在此处张扬。于是白黎便悄悄走上桥去。 薛琬被人挤了一下,往后撞到一个人,嘴上说着“抱歉啊。”然后一边回过头去看。 “白……重稷啊,你也来了。” 白黎点点头,“元说一会儿皇城河里有好看的东西,叫我提前在这桥上占个地方。” “巧了,那莫大少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想起来千越现在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薛琬有些气愤。 但她转眼一想,立马知道了这两个人的用意。 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真的是……” 白黎听到她这句不清不楚地嘟哝,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没什么。”薛琬被问起来倒是还磕巴了一下。 “看啊!河里那是什么!”桥上一个男子高声大喊,薛琬刚刚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情绪,立马被转移过去。 从西面的河上过来的,是几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薛琬定睛细看,那花灯上,还有的背着什么“姐”“四”“喜”“颜”“笑”“开”的字样,还有不少重复的,但终归就是这六个字。 “四姐喜笑颜开。”薛琬略一想就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么俗套的词,也必定是千越的手笔。 “莫公子倒是有趣。”白黎也看出来那几个字在说什么。 “怕这主意不是他想的。”薛琬一语道破,“他才没有那个闲心。” 白黎不语,“只是殿下,看到这满河花灯,可有真的喜笑颜开?” 薛琬点点头,“还好吧,我本来也没有多么不高兴,非得搞这一出。” “那便好。”白黎带着笑意,又似是自言自语地看着河上飘过来的花灯。 “不过这灯确实是好看,也不知道千越从哪家铺子买过来的,一会儿一定要问问。”薛琬不住赞叹道。 “得了殿下一句赞叹,也是那手艺人的幸事了。” “而且,我的确是喜欢。”薛琬眼波中流转着异样的光彩,她在追溯,却总归染了一层神伤。“因为曾经在我绝望之际,我也曾看到过这样的灯海。” “原来殿下,还有这样的过往。”白黎道。 “嗯。那时是我离开奉陵,北上去往上漓国。大虞北境是一片的大漠,根本看不到一丝烟火。那日流沙袭来,我侥幸逃到沙丘上,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了。” 薛琬看着这皇城河里的花灯出神,脑海中却是那样的景象。 “然后我便看到了,自我脚下沙区附近,一直绵延道大漠的尽头,如同一条路一样的,许多灯盏在大漠之中亮了起来。” 她垂下头笑了笑,“我不知道那灯盏是为什么亮在那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我特意亮起来的。只是那时,我确实有了就随便向着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自己被埋到黄沙里的想法。” “还好。”白黎看了看她,“还好殿下走出来了。” “我从前是相信缘分的。”薛琬也对视过去,“可是后来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缘分,这世间,还是预谋多了些。” “也是人们这些预谋,才能使许多人遇到一起,不是么?”白黎道,“殿下不要太过悲观了。” 这时那几百盏花灯已经飘到了人们所站着的桥下,正顺着水流继续飘过去。而那些看灯的人们,都开始转到另一边,一边惋惜着一边看着那花灯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的时间,桥上的人们越来越少。白黎和薛琬的谈话,在这弯月之下,显得更是明晰起来。 “自然不会。”薛琬摆出笑意,“今日是七夕,本来就不应该说这些不太动听的话。” “四姐!”听得这一声喊叫,薛琬转头看见千越和元过来。“拓儿呢?” “哦,这小孩子还是觉多,我见他困了就提前给他送回去了。四姐四姐,那个灯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嗯,特别好看。那上面的四姐喜笑颜开也定然是莫大少爷想出来的吧,真是难为你费心思了呢。”薛琬笑里藏刀。 “我就说吧。”千越显摆似的朝着元眨眨眼,元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戳破。 “不过这灯大部分是元在船上摆的,这个我可不敢邀功啊。”千越指了指元。 “多谢你了元。”薛琬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这样整整齐齐的,自然就一定是你摆的,粗枝大叶的人自然干不了这活。” “嘿!”千越听出来是在变着法的骂他,“我摆不好怎么就是粗心了。那白黎呢,就给了我这一堆灯,结果自己不是也没摆。” 薛琬自然地看向白黎,其实他有一些猜到了。 “多谢重稷了,这灯真的是新奇。” “一个朋友从外面带回来的,家母觉得家中没有女子,摆在家中也是无用,我这才借花献佛的。” 千越还特意打量了薛琬的神色,却看见她毫无波澜不禁觉得有一点失望。 “看什么?”薛琬注意他的眼神。 千越忙装作没事人一样,“哦,没有没有,刚才有只飞虫。” 元在一边不禁偷笑,还得配合他去抓那只根本不存在的飞虫。 薛琬白了这两个人一眼,就往桥下走,“既然都出来了,就一起在这里走走吧。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没有好好看一看这奉陵了呢。” 第七十六章 乞巧(三) () 在这主街之上,游赏灯会,乐在其间的可不止薛琬白黎他们四个人。 荆晨自己一人刚刚从锦玉楼出来,他在府上听见千越说这家的酒菜最是可口,也就进去试了试。除此之外,那说书的今天除了讲了一遍牛郎会织女的故事之外,还说了不少有关南佑的风土。 自小生在南佑的荆晨听见这说书的说了好几个错漏之处,比如南佑特有的升仙草,根本不是什么药仙被蛇妖算计受伤,得一采药的姑娘所救,最后渡了那姑娘升仙的事情。就是他们不知道几辈子之前的祖先,被人欺辱了想自尽,结果误食了这升仙草,不但没死成还后来发了家。他为感激这被他无意间发现的药草,特取名升仙草的。 也不知道这些谣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散播出来的,简直是越说越离谱。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荆晨放了银子就出去了锦玉楼,往外一瞧,大虞果然太平盛世啊,今日街上姑娘甚多,甚好。 荆晨在这街上一面走一面挑逗挑逗街边摆摊的小姑娘,他也是开心的很。 “姑娘,长得如此清秀,怎么卖的面具竟然如此吓人啊。”荆晨驻足在一个卖各式妖精面具的摊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姑娘。 那姑娘的脸红了又红,实在是不想看着这登徒子。奈何荆晨这一幅面相,生的就是太吸引姑娘了一些。 “公子……有……喜欢的……就拿一个吧。”那卖面具的姑娘怯生生地说。 “我喜欢就拿一个啊,那我可直接拿走,不给钱了啊。”荆晨随手拿起来一个,一脸坏笑地看着这姑娘。 “这个……这个不行……我可以少算你五个铜钱。” “少算我五个啊,那你这面具,本来卖给别人是多少钱?” “十文。”姑娘如实答到。 “哎哟哟,一下子折半卖给我,你也不怕亏本哦。”荆晨越说越来劲儿了,“这摊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帮别人看着的?” “是……是我爹的,今日他老人家生病了没有出来。” “我就说呢,要是家里能有别人出来,哪里会舍得自己家这么如花似玉的宝贝儿出来抛头露面啊,万一被什么人拐走了可就不得了了。” 这姑娘的脸更红了。 “好啦,不逗你了。就冲着姑娘对我这么好,我今天这面具,多给你加五文。”荆晨豪爽地从袖子里掏了十五文钱出来。一面恨自己没有管薛琬多要点钱出来,在锦玉楼点的酒太多了,现在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 “不敢不敢,公子,只要……只要五文。”姑娘心眼实诚的很。 “哎,我要是跟你计较这十文钱,明天还不被那群人笑话死。”荆晨摆摆手,“拿着。” “那奴家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姑娘还在反复道着谢,荆晨已经离开那摊位。 一个白狐狸的面具扣在脸上,荆晨倒觉得这样子看姑娘更方便了一些,因为这面具遮挡,很多人就不知道他在看他们。 他依旧往前走着,这街上买来面具戴着玩的也不在少数,荆晨看着也蛮有兴致。 一个摊位上,一位白衣的公子拿起了一个福娃娃的面具,就要往脸上戴。荆晨不经意间瞥过去,愣在了原地。 “那是……那是……” 顾不得多想,他一下子冲过去,却再也不见了刚刚看到的那人的身影。荆晨在哪摊位那不断地扒着人的脸,一一辨认,惹得周围的人很是不快。 但他依然是不死心,那附近的人非要一一查看过才肯罢休。 “这人谁啊!”“别摘!”“怎么这么没有礼数。” 周围的人侧目而视,荆晨一点都没觉得。 “是我看错了么?”他喃喃自语,一边离开了那个地方。 荆晨对于刚刚的场面,现在已经分不清是真的还是他的幻觉了。毕竟那场景太不真实,他从前的故人,已经逝去多年的故人,刚刚好像又站在那里,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这主街上还有许多的人,带着那样福娃娃面具的人也不在少数,荆晨一开始还是不死心地一个一个掀开来。后来也就认命,觉得刚刚就是自己看错了。 有点恍惚的荆晨就准备往公主府回去,在走回去的路上,竟又在一间药铺里,看见好几份伙计都戴着那刚才的福娃娃面具。 荆晨径直走进去,店里的伙计赶紧问道:“要抓些什么药吗?” 荆晨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指着店里的这些人,“你们,怎么都打扮成这样?” “哦,这是我们掌柜的吩咐的,说今天七夕,这福娃娃乃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让我们都戴上。”这伙计热情地解释着。 “七夕?多子多福?什么乱七八糟的。”荆晨对于这个掌柜的想法也是不解的很。“我不抓药,找一个你们店里的伙计,陪我喝酒,价钱好谈。” “啊?”那些伙计都愣在原地,“客官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都说一遍了吗?”荆晨不耐烦地重复道,“就带着这个面具,陪我喝一杯,喝完就回来。嗯,一两银子,二两!” 这些伙计们觉得,这人大概已经醉的差不多了。于是随便推了一个没出声的小伙计出去,那小伙计戴着面具,站在荆晨面前,被荆晨带到最近的酒肆。 这伙计因为被面具挡着嘴,所以也就是一直看着荆晨在喝。荆晨不让这伙计把面具摘下来,因为他刚才已经摘了许多人的脸,他知道不会是那个人了。与其如此,不如就半真半假,当自己刚刚没有看错呢。 “你知道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荆晨苦笑一声,“那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知己,我最好的朋友。” 小伙计点了点头。 “可惜,他出事的时候,我当时没有在他的身边,他死了,也过了这么多年。” “若是能再来一次,该有多好。” “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他,我也信。” “阿念……” 这戴着面具的小伙计,肩膀好像晃了晃。 荆晨喝的实在有点多,在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公主府里了。昨晚的事情已经浑然忘了。 第七十七章 棠梨 () 荆晨自昨夜的醉酒之后,浑然忘了许多事情。薛琬让幽兰给他端了碗醒酒汤来,荆晨还问及自己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一个药铺的伙计,说您昨天嘴里一直叨叨着什么陵安府,就给送过来的。”幽兰也是难得看见这海量的荆晨醉成那个样子。 “哦。”荆晨觉得自己反正也记不清,索性也就不去想。 荆晨和荆华来到奉陵城,已经快一个月了。虽然荆华早就有早点回腾秀山的想法,毕竟现在元的身体已经用不着他了。 当然荆晨是不愿意回去的。 他当然觉得奉陵好了,在这有吃有喝还不用自己掏钱,好玩的地方比那干巴巴的方寸山多的数不胜数,奉陵对他这样游戏人间的人是再合适不过的。 薛琬早就知道荆晨就是赖在这不走蹭吃蹭喝的,不过也随他去了。 她最近几天有新的事情要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后园的棠梨,已经熟了。 拿棠梨酿酒,是她这么多年的习惯了。 其实她这一手手艺还是向她的越丞师叔学的,虽然那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她这手艺并不熟练,只是在嫁人之后发现奉陵长出来的棠梨品相十分之好,也就重新捡了起来。 一开始是在宋府,她最开始酿出来的酒,宋子澈还好生夸奖了她一番。得了他的夸赞薛琬自然是高兴的很,于是这酿酒便成了每年必做的事情。 哪怕是后来经过一番波折之后重回奉陵,这习惯也不曾改了。 后园的大片梨林平日都会有府中的仆人去收拾,所以这些梨树也生的很好。只是薛琬这些日子嘱咐了她要去摘些梨子酿酒,最近几日都不会有人再去打扰。 这日薛琬挽着袖子,拿衣服兜了七八个澄黄的梨子,就朝着梨林中间的一个小屋走去。 这小木屋里一应俱,厨具一样不少,还有一间小卧房,收拾的很是齐整。 这样往返林子和小屋七八趟,薛琬觉得差不多了。 她挑的都是长得最好,最大的梨子,这一趟下来挑拣的辛苦,但是选不出来几个。 薛琬酿酒不过图个乐子,所以一连在这待了好些天,也没开始多少酿酒的正事。 她突然一时兴起,自己怕被千越挖走的酒换了个地方埋,自己好像还没尝过几口。 兴致上来了,薛琬直接提着铁铲,就朝着自己埋酒的地方而去。 那酒坛实在是重,薛琬都开始佩服自己当初怎么搬过来的。一把揪开上面封口的盖子,酒香扑鼻。薛琬满意地猛吸了几口气。 四下无人,薛琬直接上手,捧着那大坛子就往嘴里灌。 薛琬先倒了一小口,觉得滋味甚好。 当然,绝不是因为她喜欢酿酒,她这酒量就能涨上多少的。 又往里灌,这一下没收住,清冽的酒从坛子里一涌而下,灌的薛琬猛呛了几口。 这一下喝的太猛,薛琬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有点晕晕沉沉的了。 她不禁小声骂了一声“废物”。这当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酒劲上来,薛琬觉得还是回去躺会儿的好,刚把坛子的盖子盖好。头顶上便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接着豆大的雨点透过梨树枝桠就砸了下来。 不仅仅是雨点,薛琬被从天而降的冰凉的东西砸到后颈,“竟然下冰雹了。” 不过这一大坛酒,搬回木屋也有地困难。薛琬想了想,还是就着刚刚那个坑,想把酒再埋回去。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薛琬转过头去,是撑着一把伞的白黎。 “重稷。”一颗冰雹砸在她脑门上,薛琬拿手挡了一下。 白黎立马凑近给她打着伞。薛琬看了看这伞,说道:“谢啦。” 不过她又想起来一事,“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幽兰说,你可能在这里,我就来找找看。”白黎答到。 其实也不算是幽兰告诉他的,只是他那日听幽兰和千越提及过薛琬在这梨林,今日下人们找了薛琬许久找不见,他第一便想到了这里。 “殿下,回去避一避吧。”白黎撑着伞,薛琬还在填着土。 “好好。”薛琬最后还拿铁铲在那埋起来的坑上拍了拍。 白黎只带了一把伞来,薛琬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跟他挤一挤。只是这伞下一方狭小天地,薛琬觉得拘束的很。 外面冰雹大的很,白黎显然是刻意把伞往薛琬这边靠。只是薛琬也不是那么重礼节的人,她只顾着往白黎这边靠,想着他也遮一遮雨。倒没注意已经把白黎挤出去了。 白黎清了清嗓子,“咳,殿下……这伞是不是有点小?” 被这一声叫回神的薛琬看见自己竟已霸占了折伞的一大半,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哈……抱歉……啊……抱歉。”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不是明显地自己往人家怀里凑么! 薛琬现在只想找个别的什么由头把刚刚的尴尬掩饰过去,“那个……白兄……重稷啊。” “嗯?殿下何事?”白黎高了她整整一个头,此时为了跟他说话,微微侧首,他的声音便如同就在薛琬耳畔。听得薛琬身一个酥麻。 暗道自己真的是没出息,薛琬回道:“今日我藏酒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嗯,我不会说的。”看不清神情,薛琬只觉得这话说的时候是带着笑意的,还是那种大人看着小孩子胡闹的那种笑。 “我说真的,你元都不能告诉,这小子嘴上也是没个把门的,要是元知道了,不消一炷香,千越就又能给我搬空了。” 看着她现在也是难得的小气起来,白黎确实觉得有趣。“当然不告诉。” “那就好,你是不知道,上次我那些酒让幽兰帮我埋的,铁定是被千越套了话去。我也是看在元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 “那也是殿下的酒酿的确实好。”白黎道。 “也没有了。”薛琬摆摆手,“不过哪天可以给你尝尝,如果,重稷有兴趣的话。” “好,那我等着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也就到了那个木屋。眼见这冰雹没有要停的意思,薛琬停在那里,“我们,先进去避一避吧。” 第七十八章 朦胧 () 薛琬已经半个身子进去了那小屋舍,也在看着白黎。 白黎顿了顿,说道:“好。”他把伞收了,走进了那小屋。 薛琬摸了摸壶里的茶,庆幸还好临出门时刚刚倒上,现在还是温的。 白黎看见薛琬在那里倒水,赶忙过去,“殿下,我自己来。” 薛琬看他这突然的礼节拘束,倒是觉得好笑起来,“重稷就不用跟我讲这么多客气了吧,我并不在意这些。” “殿下该在意的时候,还是要在意。” 薛琬知道他的意思,“我当然知道。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知道分寸二字是怎么写的嘛。只是在你们这些友人面前,不必拘礼。” “友人?” “自然,元,还有你,那个荆师叔,也算吧。”薛琬勉勉强强承认荆晨,“何况你还知道我不少事情,我可不得供着你。” “我不会跟别人说起的。”白黎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是也是认真地答到。 “逗你的。” “那殿下……既然觉得我是友人,这些日子为何要躲着我?” 白黎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让薛琬愣住了。她有躲着他?似乎是有的,可是没想到已经这么明显了。 “有吗?我为何要躲着你啊,哈哈,没有的事,应该是忙着摘梨酿酒忘了吧。” 这解释敷衍的不能再敷衍了,只是白黎看出她有一些逃避。 其实不仅仅是对薛琬而言,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不敢面对,不敢言明呢。 这些日子他知道薛琬神态有异,他在离宗那些人的打探中也知道了一二。虽不是完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知道薛琬这样伤情,是和宋子澈有关。 那时在阙城就满眼满心的人,如今还是时时刻刻地牵动着这人的情思啊。 或许这些对于当下的薛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往事了。 但着根刺一样的心结,依旧是梗在那里,他不敢提及太多,薛琬亦然。 薛琬总觉得过了这么些年,自己也经历了不少风浪,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眼里心里只有情爱二字的姑娘了。 不知是因为不甘心,还是真的放不下,宋子澈曾经就是她心里的一部分,而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完坍塌,落下一方散落一片的石头,生生坠的疼。 她不愿意面对白黎,其实是现在不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不仅是千越在那里半开玩笑的煽风点火,他明明白白地知道白黎这个人,自己已经不能用普通友人的目光来看他了。 他在自己心里,是有分量的。 只是这分量,目前还没有重到让薛琬可以不管不顾自己前几天知道的往事,心无杂念地重新接纳一个人进来。 说起来,薛琬自己也是不明白自己的很。而且薛琬这时才知道,在感情这事情上,她可是和外人传的长公主骄奢**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悄悄看一眼白黎,看他没在盯着自己,神色也恢复如常。 “那个……外面是不是小了一些……” “还没有。”白黎往外看了看,如实道。 “哦。”薛琬随口应到,既然没小一些,他们俩就依然还得在这里待着。毕竟像刚刚那样的撑伞的样子,薛琬是不想再走那么长的一段路了。 薛琬也奇怪起来,怎么每次跟白黎在一处,那个说不出来话,被看的死死的永远是她。不应该啊不应该,她可是叱咤风云,敢跟她的皇兄叫板的长公主。 她开始想些别的事情,尽力把这情绪盖过去,于是半晌后,白黎听得薛琬缓缓开口: “你说,这一场冰雹过去……”薛琬思考的极为认真,白黎不由得看过去。 “我这梨子得掉多少个啊。” “……” “等这冰雹停了,赶紧叫他们来捡了,不能烂在地里。”薛琬仔细地盘算道。 “嗯,是得捡。”白黎刚刚还想着让他有些烦心头疼的事情,却被薛琬这突如其来的捡梨子的话弄的哭笑不得。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带一些给封姨母吧。别看是被砸下来的,品相还是好的。我挑最好的,你带走。” “……好,谢谢殿下。”白黎叹了口气,他不收下还能怎么办。 都说这夏日的暴风雨应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但老天像是故意想多困他们一会儿似的,冰雹过后就是倾盆大雨,还夹着雷鸣电闪。 薛琬打了个哈欠,此时天也不早了,她又搬了大半日的梨,确实有点乏了。 “殿下,可要去休息一下?” “不了不了。”薛琬一看自己这小屋舍的摆着床榻的里间和这外间没有什么挡着,就觉得还是有点难为情。 早说当时就让他们搬个屏风过来了…… 嘴上说着不要休息,只是薛琬一支胳膊杵在桌子上,撑着的头也开始一顿一顿的了。 她不是完没有意识,只是觉得在白黎面前,她在桌子上打个盹也不是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事情。 于是她身子一倒,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轻微的“咚”的一声还是引得白黎过来看她,只见薛琬吧头整个低了下去,现在只能看见这不饰钗环的长发在她脑后四散开来。 竟然就这样睡过去了……白黎摇摇头,最想听她说的话,她可是一个字都没好好答复他的。 只是他转念一想,转移话题的除了她,其实自己也有份。 他自后来从钟恪那里知道当年的慕衡就是陵安公主薛琬之后,也去奉陵偷偷想看她。只是她得知,薛琬已经嫁了她当初就喜欢的人,现在过的也很好,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后来钟恪故去,他继任离宗宗主,本想过就这样两相安好地过下去。 只是后来他知道,奉陵大乱,薛琬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就只想到这个人身边去,想护她周。 其实这么多年了,薛琬就算没有任何人的保护,也是可以过的很好的。 哪怕是刀斧在前,哪怕是世俗不解,这个他曾从心底感激和眷恋的姑娘,也未有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一丝怯懦。 到底是何时,她变成了他心底最不能割舍也最执念的存在。是阙城初遇的那青衫女侠,还是风华绝代的陵安公主。 不管是谁,是她就好。 第七十九章 陵安(一) () 只是这奉陵城的日子,终究没有想象中的如此快活。 薛琬在府中,接到了陵安传来的信件。说是陵安城因为佃户和租主交租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今年的赋税怕是不能按时交到公主府上。 陵安是她的封地,但这些事情本该归当地的官员来管,知会她一声就行,但薛琬特意让那上书的官员把这事情夸大了一些。 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薛琬想躲一躲懒。 自从上次舍麻一案过后,朝堂上乃至奉陵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薛琬在此事中出力许多,也有一部分人意识到薛琬不是传闻中的那样“暴戾”“乖张”。 而且再加上新上任的纪怀舒原先是皇后党派的人,如今就算不说,大家也知道他其实是偏向薛琬的。 眼见局势一片大好,薛琬知道,不乐意的就是薛晟了。 与其让他在奉陵越看自己越不顺眼,还不如先出去躲躲。 因此薛琬上了一道折子,说自己热症犯了要去陵安那边养养,顺带解决当地的混乱。 薛晟自然是准许她去,还说了一堆什么皇妹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于是薛琬回去之后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南下前往陵安了。 陵安在大虞的南境,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因为顾及薛琬自小长在文家,所以当初恭帝在给薛琬选封地的时候选了离文家所在的滁陵比较近的陵安。 这次南下,薛琬带了一大波人。 首先是府里的,自己的儿子当然要带上,扈云章率领护卫随从,幽兰随侍。而千越也是嚷着要去南边看看的。 千越要去,薛琬自然就把元也算上了。另外因为封清曲很久没有回滁陵母家,薛琬便请了她同行。 既然封清曲会去,白黎自然是要陪着自己母亲的。 再然后是荆晨,薛琬也是舒了一口气,终于有正当的理由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上次她和白黎前往南佑求药,自奉陵到大虞的边境用了七日,而这次带着的人也多,东西也多,自然比上次他们快马急奔慢了几倍不止。 薛琬还担心宋元拓第一次出来这么远,会有不适应,但是这小家伙一路上叽叽喳喳,欢脱的很,倒是吵得薛琬心神不宁的。 她总觉得,这次陵安之行,不太可能那么简单。 死活不愿意这么快就回方寸山的荆晨又跟着去了陵安,美其名曰体味大虞南境的风土,顺带去滁陵拜访一下自己的师父。 薛琬一想也对,自己的外祖母自从不理方寸山青鼎门的事情之后,多和自己外祖父住在滁陵文家,荆晨作为弟子前去拜访也是理所应当。 那自己呢?自己都已经到了陵安,还有理由能过门不入么? 只是刚刚到了陵安,这事情就开始显现出不正常了。 荆晨嫌弃薛琬这些人的车马太慢,提前一步到了陵安,但是也提前一步看到了些不寻常的事情。 待到薛琬他们到了之后,荆晨就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一边。 “你猜我看见了谁?”荆晨一脸严肃。 “这我哪能猜的到?”薛琬实在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青鼎门的人。” 薛琬愣住了,瞬间有些警惕起来,“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是来找你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荆晨道,“他们说是离宗的人伤了几个南佑的往来贩运货物的货商,和他们打了一架。” “嗯?”薛琬有些疑惑。 青鼎门和离宗人,互相看不上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本来像青鼎门这样的武学大宗,想到自己和离宗这样乱七八糟的人所结成的所谓帮派相提并论,就已经是一件不太能接受的事情了。 何况离宗向来只护着大虞的百姓,和青鼎门兼济天下,不分国度的理念很是冲突。因此在西戎和大虞的边境上,经常有离宗为护着自己大虞百姓和青鼎门大打出手的事情发生。这一次,说是奇怪,其实也不算奇怪。 但是为什么打到奉陵来的呢? 只是因为这里毕竟也出现了些事情,荆晨作为青鼎门的弟子,也就更加不能走了。他安排了两个青鼎门的小徒弟,先把荆华送回腾秀山。自己留下来,给他们撑场面,万一再打起来,不能再让本门弟子吃亏了。 毕竟看这些人的样子,看起来被打的不轻。 荆晨气势汹汹地说要给这些小弟子们讨回公道,还威胁薛琬一定要站自己这边。 其实本是一句玩笑话,但薛琬也认真想了想,这两拨人打起来,自己应该站哪边。 青鼎门不用说,是她自己的本门。就算这件事她本不想提,但她外祖母的情面还是摆在那里的。 而至于离宗,他们做的事情都是在保护大虞的百姓,自己作为大虞的长公主,看起来和他们的意志应该是相同的。 而且离宗对于她,其实也是有恩情在的。 她在阙城脱险之后有再去查探过,一是想知道那个叫阿黎的孩子的下落,也是想探清在那里的许多谜团。只是这两件事她都没有做到。 只是查探出了,这次对付西戎人进犯阙城,离宗人出了不少力。 她后来想想,那所谓被她找过来的,在阙城先她一步救了她师父和师兄弟们的,应该就是离宗的人。 当初那个收留自己的老爷子,或许正是她皇祖父的故人,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开国将军钟恪。 不然其他人,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再加上上次在复阳城,薛琬看到的那客栈中的景象,定然是离宗的人去过那里,做了什么。 说起来两个门派,也是各行其道,本是互不干预,但如何就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奇怪的很。 想到青鼎门的几个弟子还在陵安,薛琬其实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的。 她还特意问了荆晨,这些来的弟子们都是何时拜入师门的,荆晨的回答是,有一位年资较久的依然是他师侄辈的弟子,叫范吾的。 薛琬当时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过多神色,不过如果真的遇上了,或许就是陈年往事,也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第八十章 陵安(二) () 薛琬在自己的封地也是有一座行宫的,是她母亲文皇后特意留给她的。那是一处前朝留下来加以修缮的园子,叫做宝仪园,比她在奉陵城的公主府不差多少。 这园子薛琬的皇祖父高祖皇帝本是想拆了的,但是来此清剿的钟恪觉得这园子修的甚好,拆了着实可惜,也就上表让高祖留下了。 就算是一处园子,竟也和自己的祖父辈的人有这样深的缘分,薛琬刚一踏进宝仪园,又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番。 只是封清曲不愿麻烦薛琬借住她的园子,就让白黎在别处另置了宅子。 封清曲目前还没有立刻就去滁陵回封家看看的打算,对薛琬说的是舟车劳顿,有些病了,需要修整几日。 但实则,是白黎在陵安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不住在宝仪园,确实让白黎道行动也方便了很多。 于是在刚刚安顿好封清曲,白黎便立即发信给杨念,要见他一面。 杨念收到消息之后就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白黎赶过来时,依然是表面的波澜不惊。 “重稷。”杨念招呼道。 “怎么回事?”白黎问道,“不是说了在边境做事尽量不要与青鼎门的人起冲突么?” 杨念眉心紧皱,“你当我们兄弟们是那么不懂事的人么,我行事已经很是小心地避着他们了,可是这次确实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这次是一个南佑的商队和大虞的商队起的冲突,那南佑人做生意精明,想多占几分利,被我们的人发觉了就想教训一下。谁能想到他们这东西是买来送去方寸山的?” 白黎心下明白了几分,这样冲突定是会加剧。 “更想不到的是,在那南佑的商队里竟然还有一个青鼎门的弟子随行,那个弟子看我们离宗早就不顺眼,跳出来跟我们打了一架。” 但是看杨念的神情,可不是单单打了一架这么简单,“还有呢?”白黎问道。 “那弟子,死了。”杨念神色忧郁。 “怎么?”白黎盯着杨念,目光尽是狐疑。 “不是我们。”杨念费心解释,“弟兄们都有分寸,虽说那个时候确实都是在气头上,但他们也不可能下死手,这后果他们都是记着的。” 白黎沉思片刻,的确,自己手下的人,不太可能如此冲动行事。尤其咋知道对方是青鼎门弟子的情况下。 “我觉得。”杨念猜测道,“又是慕迟那厮在搞什么名堂。” 白黎不置可否,但他其实和杨念想的是一样的。 “慕迟这人在江湖上一派好名声,就算怀疑,也只能暗中行事。” “不错。”杨念道,“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 他说的是真话,在白黎知道慕衡无故被认为是害死本门师兄的叛徒,下了方寸山之后,白黎就一直在查探这件事。 包括阙城的事情,离宗也怀疑是方寸山上的人自己做的。只是一开始的查访太过不小心,被慕迟发觉,倒被他倒打一耙,离宗在当时被诟病了好一阵。 这次既然不可能是离宗人自己动的手,怕是慕迟想借离宗的手,又想做些什么了。 “此次,可要小心行事。而且,不能再纵容下去了。”杨念定了定神色道。 白黎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管是新仇,还是旧账,总该有个契机,一举清算的。 “现在他们身在何处?”白黎问的是离宗的兄弟们。 “我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地方,暂时是安的,我知道你会来这里,也觉得这里毕竟是大虞的地盘会安一些,倒没想到他们会真的追过来。” “本门弟子被杀,青鼎门的人当然没有轻轻揭过的道理。” “现在是否要想办法先让兄弟们出城?”杨念询问白黎。 白黎摇摇头,“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荆晨也到了。” 杨念转开头,“他怎么又跟来了?” “或许他在这里,事情会好解决一些呢。”白黎看着他,“如果你……” “我不去!”杨念立即拒绝,“你不是智计多的是,随便想什么办法都行,何必非得要我……要我……” “把你送给荆晨,自然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闭嘴!”听着白黎越说越离谱,杨念瞪着他,“你这说的是人话么?” 确实也就在白黎面前,杨念才少有地露出怒意,说话半分不客气。 “你怎么不把你家长公主殿下搬出去,也是有用的很。”杨念回敬道。 白黎倒是认真地回答了他,“她不用我搬,自己会出去。” “啊?”倒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那样一直逃避的人,她需要自己解决的事情,不会避让。” “你倒是了解她。” “只是事情肯定不可能那么简单。”白黎道,“要想好好解决,恐怕确实要费一番力气。只是眼下青鼎门弟子并非离宗人所害的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而且要解释清楚。” “他们肯听?” “青鼎门的弟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这些年两派的成见确实太深了。” “你也知道。”杨念无奈地摇了摇头,“都快结成世仇了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言和的,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那就先打。”白黎沉声道,引得杨念过来看着他。 “那就先打,打到他们肯坐下来听我们讲道理为止,先兵后礼,总是没错的。” 白黎这个人看着是正经的很,言行举止也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是有些时候解决事情的点子,确实简单而有效。 “好好。”杨念被他逗笑了,“那你打。” “你?”白黎指着他,意思是你不上? 杨念往一边躲了躲,“我……功夫没你好。” “不想对上荆晨吧。”白黎直截了当。 杨念白了他一眼,“荆晨功夫可不差的,年少的时就很有建树了,再加上去了方寸山,这几年他可不是真的闲人一个。” “怕了?”白黎故意激他。 只是杨念不吃他这一套,“对,怕的要死,青鼎门的弟子可不是好对付的。” “无妨,我们这里也有青鼎门的弟子。” “谁啊。”他转念一想,“你这就把长公主收归麾下了?” 白黎笑了笑,“为了她以前的事,她会帮我们。” 第八十一章 陵安(三) () 荆晨在和薛琬提及此事的时候,说来到陵安的青鼎门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的,都跟他说离宗之人对于道义二字浑然不顾,竟敢出手害死青鼎门的弟子,定要给本门的弟子报仇这类的话。 而荆晨既然知道他们在这里,也不能真的视若无睹,也就和青鼎门的人去到一处了。 薛琬看着他走出去,心想这荆师叔就算在方寸山上是个不爱理人不爱理事的,青鼎门真的出了事,他确实也是的一个跳出来帮忙的。 只是他转述给薛琬的事情,薛琬没有信。 这几年过去,她也大概知道了她这个掌门师兄其实没有当初上山时那样纯粹了。而且她做掌门那两年,见过的腌事也不算很少,现在的青鼎门,早就不是她师父那个时候只认侠义的青鼎门了。 不过这些事情,一来没有确切证据,二来也没有比较好的时机,她没办法跟荆晨说明白。 这次和离宗之间的事情,怕是也没有那么简单。 离宗的人都被杨念安置了起来,青鼎门的人就算一路追到这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人来。在陵安城中转悠了两日一无所获的青鼎门弟子们,准备张贴告示逼离宗的人出来。 但是这件事薛琬不是很乐意。 陵安是大虞的富庶之地,在这里打打杀杀的当然会扰了百姓的安宁,何况这是她的地盘。还被跟自己有过节的范吾师兄这样吆五喝六的,她心里当然不高兴。 于是第二日薛琬就下令城里的巡捕,把城中的告示撕了,逮到再贴的,统统关到牢里去。 杨念得知之后不由得佩服白黎,“你说的对,她就算不是帮我们,也不会任由青鼎门的人在这里兴风作浪。” 自然荆晨那里知道是她的意思,只是薛琬早跟他说明寻仇她不会拦,但万不可惊扰百姓。 不贴告示荆晨可以解释,但那些真的被陵安的衙役抓进去的青鼎门弟子,薛琬竟然也没有要放的意思。 这总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荆晨于是找到薛琬,“小师侄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们有得罪你的地方是不假,但我们也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总不能一直这么关着啊。” “立法便是为了百姓安定,立法而不执,那还要法何用?”薛琬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些人可是我师父,你亲外祖母的徒孙,你总不能……” “荆师叔啊,你竟然也会有来跟我讲人情世故的一天,啧啧啧,这世道可真是变了。”薛琬故作惋惜状。 荆晨知道薛琬又是在故意嘲笑他,“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我自然也是和师叔讲道理。”薛琬道,“他们不能放,当然有我不能放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要找他们问话。”薛琬半含笑意。 “问话都问到几个上山不久的小徒弟身上了,看来薛师侄,是有事情瞒着我啊。”荆晨看出她确实有心事。 薛琬沉默片刻,心道现在还是不能告诉荆晨,“是,我自有安排,只是暂时不便透露。” 荆晨踱着步,“你无非也是觉得,这次说离宗的人对青鼎门人出手,太不正常了些罢了。” “你也觉得不对?”薛琬倒是没想到,荆晨也会怀疑到自己门派的人身上。 “我在青鼎门虽然自在些,但总是要跟人打交道的。”荆晨轻嗤了一声,“现在师兄不利事了,青鼎门虽说名望不减反增,但我倒是觉得,青鼎门是越来越奇怪了。” “如何奇怪?”薛琬也是想知道,毕竟这牵连着和自己有关的旧事。 “具体的倒是说不上太多。”荆晨手中拿着折扇,此刻正合上了轻敲着自己的脑袋。“无非就是青鼎门帮人锄奸惩恶越来越多了,连山上的屋舍都修的越来越好了。” “这算什么奇怪的。”薛琬白了他一眼。 “再然后,就是青鼎门的人认识越来越多乱七八糟的人了。” 最后一句,荆晨说的轻描淡写,倒是让薛琬眉尖一蹙。 荆晨没有在意她的反应,只是突然“哦”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专门为了要找小徒弟问话,所以特意寻了借口把人抓起来的。” 薛琬没有否认,“是,倒也不是。随意张贴这种告示本就是城内不许的,我又没抓错人。况且,说实话我对青鼎门,也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这话其实说的奇怪。毕竟青鼎门以前的掌门慕颜清是她的亲生外祖母,就算她在奉陵城和江湖人接触不多,也不该对青鼎门生出什么不好的印象来。 更加奇怪的是,荆晨竟然听见就当没有听见一样。 “只是你,为何想着要调查此事呢?”荆晨问道。 “不为什么,在我自己的地盘,总想多知道些为什么。”薛琬淡淡地回答道。 当然荆晨对于这个答案是不满意的,他摇了摇头,“你用这话蒙莫千越那小子,没准他还真信。” 猜到他也不信,薛琬继续道,“离宗,是护我大虞子民的宗派,而且几个月之前帮过我,如今他们在我的地方蒙难,我自然该救上一救。” 这话说的其实不假,不过是没有把部都告诉荆晨罢了。 “这听着有几分真了。”荆晨倒直接在他坐的地方闭目养神起来。“什么时候去问话,可要我陪着么?” “再磨个两三天吧。”薛琬道,“而且你要去了,他们不说真话。” 荆晨此时拿打开的折扇盖在脸上,扇子之下,他的眼睛其实看了薛琬许久。 “小师侄啊小师侄,你可是终于……” 这话说一半,薛琬看过去,“终于什么?” “没什么。”荆晨笑笑,转过脸去装作继续打盹。 薛琬也没理他,她想着的是,要去问问这些新上山不久的小弟子,他们的掌门师兄,是如何对他们提及慕衡此人,提及从前的往事的。 而且,只有让这些小弟子和范吾他们隔开,没有机会说话,她或许才能知道一些,关于那个所谓被离宗人害死的师兄,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还有,当年在阙城,在方寸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背上的这笔糊涂账,以前是她傻,而现在既然到时候了,就不能不算了。 第八十二章 陵安(四) () 奉薛琬之令被陵安的衙役关了牢房的几个青鼎门的弟子,最后还是被请到宝仪园中去见薛琬。 她撒气归撒气,但也知道不能太为难,青鼎门弟子不可折了傲骨,关几天也就算了。 只是这帮小孩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血气方刚,锐气没有磨下去,倒磨出不少怒气。 薛琬在宝仪园的偏厅里设了几张桌案坐垫,要把人请过来喝茶,千越站在一边等着一块看这出好戏。 扈云章把几个小弟子引到偏厅,薛琬看见扈云章好好在前面带着路。但是只要一接近他们,这些人就用十分警惕而且带着怒意的眼神紧盯着他。 意思就是:“离我远点。” 薛琬不禁觉得好笑,尤其是这个走在最前面的弟子,应该是这几个人里比较说得上话的。那股“宁死不屈”的劲,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就定定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过来。 “这是长公主殿下。”扈云章对他们道。 饶是那带头的小弟子极为不情愿,旁边人先躬身行了礼,“见过殿下。” 这小弟子半是屈就半是随大流,很是勉强地施礼。 “起来吧。”薛琬略一抬手,“说起来也不算完不认识,不用客气。” 最前面的弟子又翻了个白眼,被薛琬看了个正着。 “怎么,这位师侄有话想说?”薛琬定睛看着这翻白眼的小弟子。 “师侄?”这小弟子像是很不认同,一脸惊疑地重复道。 “我说错了?”薛琬云淡风轻,“前几日抓你们进牢房的时候,你们不是自报过家门,是现在的方寸山掌门慕迟的徒弟或师侄么。慕迟论礼和我是一辈,你们叫我一声师姑也是讲的通的。” “我们可不敢跟殿下套近乎。”这话说的可不是客气的意思,就是真的不想。 “我还没问你名字呢。”薛琬道。 “方寸山,何逸。”何逸抱着自己的剑,满是不耐烦。 “何师侄,这是牢饭里青菜豆芽吃少了吧。” 何逸不解其意,看着她等解释。 “不知道吃了什么好吃的,火气竟然这么大。啧啧啧,看来陵安这些年越来越富庶了,牢饭都这么好。” 知道她是在拿自己玩笑,何逸脸上涨起一片红色,怒意更显。 “你……你不要以为,你是长公主,我就会怕你,像你们这种……这种仗势欺人的……我……” “你怎么样?”薛琬挑眉,“见一个打一个?” 这何逸似是话都被薛琬说了去,一时间想不出来如何接话。 只听得薛琬冷哼一声,“你们不怕我,不过是因为青鼎门的老前辈是我外祖母,我顾念她老人家的面子不会真的对你们动手罢了。” 在场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虽然这话并不好听。但确实是事实,他们知道薛琬的身份,也认定薛琬不会真的对他们怎么样。 “但我这个人,风评一向不好。喜怒无常说的一点不错。不过我确实倒是不会要了你们的命。” 此话一出,许多人松了口气。 “可是不保证不做些别的事情哦。” 这话说的极为轻佻,一旁的千越嫌弃地撇了撇嘴角,浑身一阵鸡皮疙瘩,心道:“又来了。” 他深知薛琬这招“狐媚术”的厉害。薛琬长得那个样子,本来就够勾男人魂的了。再加上天生的媚骨配这让人骨头发软的声音,那真的是…… 薛琬只是觉得有趣,她也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的确她的长相和声音,会不由自主地让一切正经的话都变得轻佻起来。 原先有人拿这个诋毁她的时候薛琬还会恼,不过现在,她倒觉得自己改不了所幸让他们说去。 而且看那些正儿八经的公子们一个个比姑娘家还要羞怯,也是件难得一见而且很是好笑的事情。 的确,下面站着的这些小弟子们,脸色都变了变,有的已经垂下头去,露出了通红的耳朵。 “坐吧。”片刻之后,薛琬道。 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不知道该怎么办,拘谨的很。 直到薛琬又硬着嗓子喝了一声“坐!”之后,这些人才慢悠悠走到那些软垫那里,一个个还都不想坐的靠前。 “方寸山如今谁当家?”薛琬随口问道。 这话问的好没道理,自然是掌门人慕迟。但满座弟子也只有何逸没好气地道:“自然是我师父。” “哦。”薛琬倒是一幅刚刚知道了的样子,“慕迟师兄啊。他待你们可好?” “那又什么不好的,我师父好的很,你问这些做什么?”何逸反问道。 “打听打听而已,怎么,牢饭还在肚子里积着是么。” “无聊。”何逸小声嘟哝一句,转过去去不想看她。 “听说你们下山帮人做事,报酬收的倒是不菲啊。”薛琬又问道,这也是荆晨昨日说过的。 “你不会也想那些人一样说什么要淡泊名利吧。”何逸打量着她,“这些年,也知道我们青鼎门能护佑一方安,常年辛苦,收些报酬自然是应当的。” “嗯,应当!应当!”薛琬用力点点头,“慕迟师兄当然是为了你们好。” “不过,你们这些年去到西戎的日子,也太多了些吧。”薛琬不动声色。 “西戎边地不安宁,当然去的多些,有什么好奇怪的。”何逸不明白为什么薛琬一直在说这些事情,觉得不耐烦的同时,也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是啊,然后时时就能撞上离宗的人,而且每一次都能大打出手。这次倒好,所幸自家的师叔都送了命。” 听到自家长辈的死竟被薛琬以一种不友好的语气提及,何逸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师叔是不幸死于那离宗贼人之手!” 薛琬倒没有急着认同他说的话,“你们亲眼所见?” “自然!” “看清楚了,是谁杀的?” “这……”何逸确实不知道是哪个人出了手,“那时场面过于混乱,都打在一起,当然是被人趁乱偷袭。” “那你们又如何确定,就是离宗的人做的呢?” “那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这些小弟子们对于薛琬的质疑很是气愤。 “这可说不好。”薛琬故作狐疑地摇了摇头。 第八十三章 陵安(五) () 但是这会儿确实何逸这小师侄最先反应过来,止住这些气愤的人们。 “长公主殿下,我们没空在这里和你辩论这些,你又不是我们青鼎门的人,体会不到同门情谊,何况还是我们的长辈。” 这话一出,薛琬的笑僵在了脸上,只是这不好的情绪也是转瞬即逝。 “是啊,我当然不懂,只不过怀疑一下而已。” “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还请您现在把我们放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话才是扯回正题上,其余弟子也明白过来,在这里气愤和一个不相干的人争辩,没有任何用处。 “我又没有说过不放你们。”薛琬开腔,依然有些吵嚷而弟子们安静下来,“只不过还有些事情问你们。” “何事?”何逸只想她赶紧问完他们赶紧走。 “你们的掌门,是如何对你们提及,那些已经不在山上的前辈的。” 这话其实问的突兀,一时间这些小弟子也想不到她会问这个。但他们亦是想不出,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殿下说的谁?” “没有谁,就是你们知道的,不在方寸山上的。”要她直接说出慕衡这两个字,还是有些困难。 “师父对我们提及的很少。”这何逸的眼神倒是有些失落,“比如越太师父,就没有怎么提过。” “看来你对越丞师叔倒是敬重的很。”听到他提及越丞,这个人语气都变了,显得郑重许多。 “那是当然!”何逸明显有些激动,“纵横剑义,无出白越。尤其是我们越太师父,剑术无人能及。” 这番认真的样子倒是逗的薛琬发笑,看来这何逸确实很是崇敬自己的越丞师叔。这副样子和刚刚那个趾高气昂的架势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当初还小,就是听说了越太师父的事情才决定要拜师方寸山青鼎门的。”何逸这会儿说的话倒多了起来,“只不过谁知道他后来就走了呢。” “是啊,谁知道他后来就走了呢。”薛琬跟着他说一句,其实内心也是异样的感慨。 “但是就算他走了,我相信他还会回到方寸山的,我要在这里好好学艺,有朝一日也能让他老人家知道有一个徒孙何逸。” 这般志气满满,让薛琬生出了一种哄自己儿子的感觉,她真诚的附和,“嗯,没错,你一定能让你的越太师父记住你的。” “但是因为越师叔是自己下山,不愿意再回方寸山了,师父提的也少。” “这个中缘由,你可知晓?”薛琬问道。 何逸摇摇头,“师父不愿多提,我不知道。但是越太师父那样的人,也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 “那其他人呢?” “除了越太师父,其他的不就是因为自己犯了规矩被赶出去的吗,这有什么好谈的。”说完了越丞之后,何逸瞬间恢复那副一句话不想多跟薛琬聊一句的样子。 “其他的,所有人么?”薛琬还跟他确认了一下。 “当然了,离我们最近的,哦,那个原先当了几天掌门的慕衡。” 终于是提到她了,薛琬嘴角抽了抽,什么叫做当了两天,她明明做了整整两年。 “嗯,慕衡,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自然是串通外匪,反倒害死本门师兄,自己羞愧难当下山去了呗。” 何逸说的理直气壮,他身后的人一直戳他,还小声提醒道:“太师父不让这么说,你忘了吗?” “太师父不让说是因为维护青鼎门的面子,我觉得不必。” 这一字一句地讲出来,薛琬的心里越发冰凉。 “这便是你们师父教的吗?”这一句话寒意十分,小弟子们听着有一点不对。 “我师父才不会做这种背后说人长短的事情呢,但事情就是那样,青鼎门上下哪个不知道?” 青鼎门上下,乃至整个江湖,都把当年的事情无限地扩大了。明明一开始还只是一时失职不察,导致外匪偷袭。现在她倒是完完成了一个叛徒了。 若说这其中青鼎门但凡有一点点维护本门弟子的想法,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现在还说跟他师父一点关系都没有,薛琬摇了摇头,这小弟子还是单纯的很。 而当初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何逸,这世间的善恶对错,没有你看到的听到的那么简单。”薛琬叹了口气,想跟他讲道理。 “当然不是,这世间的黑白曲直本来就是清清楚楚的。但总有些人要把是非搅的不清不楚地,才是稀奇。”何逸倒是当庭反驳。 薛琬倒也不恼,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听懂这道理也是太困难了些。 那便换种方法吧,青鼎门的弟子,可不能个个是这种死脑筋。虽说少年意气不算坏事,但长此以往,会吃大亏的。 “青鼎门剑法一共四十九式,第十七式的要领是什么?” 何逸没想到她突然拿青鼎门剑法说事,刚想问“你怎么能知道青鼎门剑法?”但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浑然不知,也就顺着她的话回答,想知道这长公主在耍什么招数。 “第十七式水月幻影,要领是声东击西。” “对呀,你看,这青鼎门的其中一式剑招都有迷惑对方视线,继而趁虚而入的要义,所以,什么事情,都不会是你说的那样一成不变的。” 何逸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心里若是没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一式水月幻影倒还真的使不出来。”薛琬又道,但何逸听了觉得她嘴里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你这话说的,剑式是剑式,人是人。我们青鼎门用这第十七式用的好的,心性也是正的很。” “好好好。”眼见这小徒弟还是挺较真,薛琬顺着他的话答应几句。 “不过来都来了,何小师侄倒不如让我开开眼,你们这最小一辈的弟子,剑法学到什么程度了。”她也想看看她大师兄慕迟,教出来的徒弟究竟功力几成。 “你看的懂?”何逸满脸不信。 “我,是不太懂。”薛琬一脸坦然,往旁边看了看,“千越。” 千越往前走了一步,还侧首挖苦她,“你不怕我伤着他们。” “不怕。”薛琬小声回敬,“反正是你干的。” 千越白了白她,走到门口,纵身轻轻一跃,跳到庭院的空地处。 第八十四章 陵安(六) () 何逸也不客气,多一个展示他们青鼎门武学的场合,对青鼎门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他作为这些弟子中最被他师父慕迟看好的,自然当仁不让地去到庭院之中和千越对阵。 薛琬及其他几个弟子都站到屋檐之下,看着宽阔的庭院之中两个人都剑拔弩张,准备开始比武了。 千越依然是一身玄色的窄袖衣衫,显得整个人精神的很。而青鼎门的小弟子们都穿了一身青色的制式几乎相同的衣衫。 两个人年纪相仿,千越比何逸大了一两岁,但何逸明显因为身量矮了些,脸上的傲气也衬的整个人年轻了些,薛琬觉得他倒像个刚刚懂事的男娃。 自然,何逸若是知道薛琬是这么打量他的,估计要气的当场要和薛琬打一架。 千越怀里抱着他的白虹,一动不动,就等着对面的何逸先出招。 这边何逸把自己的剑利落地拔了出来,审视了一番千越,“你怎么不出剑?” “你年纪小,我先让让你。”千越眯着眼笑。 “不需要!”何逸像是被羞辱了一样炸开了毛,“拔剑!” 千越可没有什么要羞辱他的意思,他不管跟谁比,基本都是对方先亮招的。但看这如此较真的何逸,那边薛琬又给他递眼色,千越极不情愿地,慢悠悠地把白虹剑身拔出来。 剑身泛着一层银色刺眼的光,比起他送给元的风林,白虹的确是坚韧许多,一股刚硬之气扑面而来。 千越用指甲盖在剑身上敲了敲,发出“当”的一声脆鸣,还带着似有似无的回音,千越满意地点点头,“还好,多久没拿出来了,还以为生锈不好用了呢。” 剑当然是好剑,引得何逸都探头往他这儿看了看。 千越注意他在打量过来,瞅了回去,“你干嘛?” 被人发觉在偷看,何逸目光转向别处,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 千越撇了嘴轻哼一声,心道这小毛崽子真是脸皮薄的很。 话不多说,千越想着这会自己可以试试先出手,先压一压这小子的威风也不错。 于是千越的身形伴着一道极为凌厉的风,就朝着何逸冲过来。在檐下观看的其他青鼎门的小弟子竟有的发出了惊呼声。 千越自小被训练的便不是什么正经的路数,都是极快的攻击,白虹的剑刃划过两人之间的空气,划出一道风鸣声。 何逸也暗自吃了一惊,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到底是经验不足,对付的大部分都是空有一身蛮力的匪徒,平时练武也是和青鼎门的自己人,一板一眼的招式,这样奇特但是颇有威力的剑招,的确很少有机会应对到。 但何逸自小就有底子,作为青鼎门他们这一辈的弟子算是出挑的,也没有就被这攻击吓昏了头。他极快地分析出千越进攻的破绽之处,朝着偏左一点的地方一闪,随之举剑相抵,“当”的一声,两柄剑撞在一起,何逸觉得虎口一麻。 千越突然发力,弹开何逸和他的剑身的同时往后退了几步,稳稳站住,“可以啊小伙子,反应还是不错的。” 何逸满不在乎地白了他一眼,意为这算什么。 不过他心里的刚刚单纯想扬他们青鼎门威风的想法瞬间消失了,这对面的少年,不是自己能轻易应付的。 何逸的眼神都警惕和认真了很多。 “再来咯。”千越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再次举剑相对。 何逸这里也不是再简单地防守了,也在寻着机会出手。 薛琬看着底下的何逸,心里道着孩子功夫练得着实可以,假以时日定能大成。看来她大师兄倒是没有耽误了自己徒弟的教导。 千越的剑式快的让人眼花缭乱,站在薛琬身后的小弟子都不由自主的开始赞叹,有的都忘了,在那跟着被他们夸的人打架的,是他们同门。 薛琬其实看的出来,千越只用了五六分的实力,因为她刚刚也说了,要看看这些弟子们剑法练得如何。千越于是故意收着些,好让何逸可以多打一会儿。 何逸又是一个避让,眼神看着千越的左边,就要朝这他的左边肋骨处刺去。千越往右躲去,心想这一时实在是毫无杀伤力,轻易就能给人躲过去啊。 谁知下一瞬间,剑柄在何逸的手中打了个转换为反手,剑刃迅速朝着千越的右边划过去。 水月幻影,最基础的水月幻影,薛琬满意的笑了笑,这孩子确实学的不错。 千越心里都吃了一惊,躲开时险些一个趔趄。饶是这样,衣服上还是给划开一道口子。 他低头一看,右侧的衣服上好大一个洞,皱着眉头拿剑指着何逸,“你这小孩,我可不让着你了。” 这衣服还是他昨日和元一起去陵安的闹市上看中的,他试了试觉得很是满意现在就这么被这小孩给毁了。 薛琬悠悠地叹了口气,心里暗自替何逸默哀。 千越说不让着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本来也没多大,血气方刚的年纪,早就想放开手脚打一场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较量之中,千越也就真的没有再让着元的意思了。 千越一个腾身,白虹自上而下锐气十足地劈下来,何逸赶紧拿自己的剑举上去格挡。但千越这次没有怎么收力,何逸一个没撑住,手腕竟拿不稳剑被压的垂了下去,人也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千越的招式可没有中断,他落地之后又紧跟着一剑横扫过去。何逸刚刚都没站稳,这一击袭来更是心惊。他往后一仰,千越的剑身就在他鼻子尖上一寸处扫了过去。 屋檐下的人皆是提心吊胆,看见何逸躲了过去都猛地松了口气。 只是千越又岂是这么容易被他躲过去的。 何逸好不容易站直了缓过神来继续打,千越又是一套极快的剑法连招,手腕翻飞,一击接着一击。 何逸的确是没有见过这样快的连招,终于在手臂被千越耗的酸痛之后顿了一招,而在心叫不好的下一瞬间,千越的白虹就已经横上了他的脖子。 随之是千越的一个挑眉,“承让。” 第八十七章 陵安(七) () 胜负已定。 其实在一开始对上千越那一招的时候,何逸就料想过自己会打不赢。 只不过现在确实是打不赢了,年少意气,还是有些泄气。 千越把剑从他脖子那里移开,收回来剑鞘中,“可以啊你小子。” 这句话是千越确实觉得他还不错,但对于何逸来说还是不想理。何逸收了剑,规规矩矩地行了武人切磋之后的礼数。 这时候原先在檐下观看的弟子们纷纷围过去,询问他现在的状况。 “我没事。”何逸道,声音还是有些闷闷的。 “这个年纪能和千越较量这么久,确实是可以了。”薛琬缓缓走下来,平静地道。 “你是什么人,哪里学的功夫?”何逸对着千越问道。 千越见他问的倒是真诚,便摆摆手,“就是一个跟班,随便学的。” 他不愿意透露太多,何逸还想问什么,确看到千越已经打着哈哈走到薛琬那里了。 “四姐可别觉得我欺负他们。” 薛琬笑笑,“你少欺负了?” 千越就知道她嘴里没有好话。 何逸现在心里其实不好受,本来薛琬说要他们留下展示青鼎门剑法,应该是单纯想看看。自己也是抱着扬本门声望的想法去打的,但是输的还是挺惨,这倒是让何逸觉得薛琬是不是一开始就存心的。 “长公主,没有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这语气不是很好。 薛琬也看出来了,自己说要看的,结果反倒把人家给比下去,确实不太好,现在需要给这些小崽子顺一顺毛。 “这次是我唐突了,千越是身经百战,练了十年刺客武艺的。你们久在山上,还没有到可以自己下山的年纪,拿他跟你们比,本来就不太对。” 听得出来薛琬是在强行给他们面子,何逸觉得气稍微顺了些,但依然不是很想领她的情。 “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对不对的。” “等等”,薛琬忽然想起一事,关于这“被离宗所杀”的青鼎门人,当时打起来场面一片混乱,这帮小弟子们又都没有看见,看来如果探究清楚,怕是要从尸体上找线索了。 何逸回过头来,“有什么事不可以一下说完?” “亡故的那位弟子,现在遗体在何处?” “当然是送回方寸山了。”她一提及自己的师叔,何逸就有气。 “送回去之后呢?” “入土为安啊!”何逸更加恼火了,“你怎么总抓着我们师叔不放,不懂死者为大?” 薛琬倒没有被这语气说的有几分怒气,她现在掂量的是,这件事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契机,挑开许多恩怨的契机。但是,如果尸体直接被送回方寸山,由慕迟处理的话,就难办了。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了,怕是在这群人跟着离宗的人到了陵安之前,这人的尸体就已经被另一波人带回去了。 说完之后,何逸和其他的弟子没有多留,径直从宝仪园离开去寻范吾他们去了。 这些人走了之后,千越那张本就嬉皮笑脸的脸更加嬉皮笑脸,“你看看,非要拉着人家切磋什么武艺,不高兴了吧。” 看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薛琬白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下边打架的可是你不是我。” “嘿,那还不是你让我去的。” “可我一早也说了最好是平手,哪怕你收着点呢。”薛琬想着别的事情,随口答到。 “那他把我衣服划了啊。”千越还一脸委屈地提着那一道长长地口子给她看。 薛琬别过头去,不再理他。自顾自轻哼一句说道,“看来大师兄教导弟子上,武艺上倒是没落下。” 对于薛琬和青鼎门的事情,千越其实并不是完了解。 他是在薛琬回奉陵两年之后,在文皇后临终前被派到薛琬身边的,对她以前的事情,也无从知晓。 不是薛琬刻意瞒着他,一是这些事情对于薛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情,无缘无故她不会提起;二是他也不是好事去打听别人的过往的人。 就算是幽兰那样时常照顾她起居的,也不知貌。千越跟着薛琬这些年,只知道她和外祖文家和青鼎门,不是很愉快。 其实他隐约也能猜到一些,就凭薛琬那么好的功夫,一看就是在正经门派学过的。他也有过许多猜测,只是他不会说出口。毕竟在这几年,说起这些事情除了让她心烦之外没有什么用处。 “自己的徒弟嘛,当然得好好教咯。”千越看她脸色很是不好,答得装傻充愣。 薛琬说自己也饿了,便去找人叫着宋元拓去吃饭。 她还是拜托荆晨写信给她师父,瞒着慕迟去问问那遗体的事情。但她没有保太大希望,毕竟都已过了这么多天,而且负责送回去的一直都是她大师兄的人,怕是留不下半分线索。 自然在查这件事的不止薛琬一个人,薛琬这些日子没有见过的白黎,也和杨念在为此事奔波。 只是近日,白黎发现有人在跟着自己,并且,不是自己人。 他也猜的出是谁派人来盯着自己的,但是此人就算被他发现,白黎也暂时不能戳破。 这日他在一处偏僻的巷子中走着,身后依然悄悄地跟着那人。 但是杨念来找他,却被跟踪之人发现了。 “谁?”出声的白黎身后的人。 白黎匆忙回过头去,看见一身黑衣的人在盯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不该是你先说,你是什么人么?”杨念眼色一紧,步步逼近。 “白黎,你果然在暗中图谋不轨!”黑衣人逼视着白黎。 “是风影派你来的?”白黎顿了顿,“还是我父亲。” “你没有资格问我。”黑衣人一脸趾高气昂,“等消息传递出去,你就等着……” 话还没说完,杨念一针将他的大穴封住,让这人说不出话来。 “你快走。”杨念道。 白黎疑惑地盯着他。 “你还不能让你父亲知道此事,这个人不能留,但只能是离宗的人做的,不能是你。”杨念急切地催促道。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杨念道,“你还想引来更多的人么?” 第八十六章 陵安(八) () “没用的。”白黎没有离开,反倒走过来,看着那瘫倒在地的黑衣人。 “什么?” “若是来陵安的只有他一个,那是你动手还是我,没有区别。”白黎眼神犀利起来,“但是若他早有准备,现在杀了他也没有用处。” 杨念从刚刚的焦急中回过神来,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那怎么办?” 白黎环顾四周,“先带他走,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东西来,若实在没有办法。” “那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杨念和白黎合力,将这受制于他们的黑衣人带到偏僻的屋舍中,杨念解了他的穴位,将其绑在椅子上。 “说吧,到底谁派你来的。”杨念在一旁仍然举着一根针,“你口中的毒药已经被我取出来了,别想着自尽,你不说,我可有的是能让你更痛苦的办法。” 黑衣人冷哼一声,“我说了,难道他就没事了?” 他这话是看着白黎说的。 白黎转过身来,看着他,“除了你,还有陵安东卖油饼的姓张的伙计和南城姓刘的一个守卫吧。”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放大,但也只是一瞬间。就连杨念,也是不可思议的很,“你什么时候……” “陵安此地要紧,早有兄弟在此。”白黎解释道。 杨念不屑地轻嗤一声,“还颇为重要,不就是因为那长公主嘛。” 白黎没有答复他这调侃,只是继续对那黑衣人道:“所以你现在可以说,是何人派你来的了么?” 黑衣人听他报出自己的同伴,想来也是已经被白黎控制了消息的传递。 只是白黎看出他所想,“你放心,既然他们一早就在这,自然你们把这些外来的闯入者盯的清清楚楚,该放什么消息,我自己心里有数。” 黑衣人眼睛涨的通红,“你……” “我可没有功夫,跟你们探讨些无用的事情。”白黎道。 “我不会说的,杀了我吧!”黑衣人一咬牙,死不松口。 白黎朝杨念使了了眼色,杨念捏着根针就走过去,“这可是你说的。” 杨念手上的针准确无比的刺向他肩膀上的穴位,顿时那黑衣人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脚不住的痉挛。 “对不起啊,行走江湖惯了,这回涂的什么毒来着,好像是缩骨散啊。”杨念时常对人冷峻的脸上露着很是违和的笑容。 这黑衣人被杨念的毒针折磨的就要死过去,自然杨念有分寸,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断气。 直到这人颤巍巍地抬起手来,不住地一边哆嗦一边摇晃,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杨念伸手把他肩膀上的针除下来,“说吧。” “是……是隐名术司。”这黑衣人的嘴唇还在发抖,说出来的话就像一个在大雪地中被冻了许多天的人一样。 果然是自己的父亲。白黎眉尖紧蹙。 “你这爹还真是防贼心切。”杨念明明是冷着一张脸,就算这个“贼”字用的不是很恰当,在他嘴里说出来也是正经的很。 “你们在奉陵,还有多少人?”白黎继续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我也不知道……” 这话说的一开始理直气壮的,看见杨念那里再次举起毒针威胁,也就吐了句没有用的实话。 “不知道?”杨念挑眉看着他。 “我只是被派来看着你,奉陵的事情不甚清楚。” “前些日子的事情,你可有参与?”白黎道。 “何事?”黑衣人装傻。 “别装。”杨念冷冷的声音威胁道。 白黎说的,自然是借舍麻将大虞朝廷许多官员拉下马的事情。 “干了!”黑衣人极其不耐烦。 “那那些趋星派的人,去了哪里?” 这一问连杨念都未曾想到。的确他们在奉陵只是关注于西戎人,关注如何避开白青桓的视线。但是这件事,趋星派也参与过迷惑奉陵城内的百姓,只是涉事官员下狱,百姓被迫戒瘾,西戎的货商也被他们查了很多。 只是那样一个还不算小的趋星派,至少有上百人,竟然在事情发生之后完没有被查到,这太过不寻常了。 其实薛晟和朝堂主理此事的官员并不是完没有想到,只是查来查去没有结果,后来也就没有人继续追查下去了。 可是这终归是个隐患。 “我不知。”黑衣人的态度依然是强硬的很。 杨念作势又要扎针,只是这时的黑衣人眼睛里出了怒意和些许的恐惧倒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白黎止住了杨念,“算了,他不像是说的谎话。” “叫人把他带下去吧。”白黎吩咐道。 “可是,以后怎么办?”杨念问道。他担心的不无道理,白黎人还在陵安城内的时候还可以放假消息出去。但他一旦离开这里回京,这些人也要跟着回去,到时候势必会败露。 但是他还是先叫来两个人,把这黑衣人先带出去。 这黑衣人在被押出去之前,意味深长地对着白黎笑了笑,这一笑白黎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杨念却觉得很有问题。 看着这些人出去了,杨念才又看着白黎,听他接下去的吩咐。 “派人去查这几个人的底细,若是可以为我所控的,就可以先留着。若是没有,便找个适当的下落给他。” “适当的下落”自然就是如何处理掉这些人,还能尽量不引起怀疑,或者说引起怀疑也没有真凭实据。 白黎其实很少下这样的命令,但杨念知道他在正经事情面前一向果决,绝不拖泥带水。 “好。”杨念应声,“只是我觉得那人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完……” 杨念一句话还没说完,白黎突然口吐鲜血,身子一晃,半跪在地上。 “白黎!”杨念惊呼出来,赶快去扶他。 “没事……”白黎闭着双眼,尽力地想让自己的气息稳定下来。 杨念二话不说赶紧搭上他的脉,片刻之后眼中尽是焦虑。 “是红邪疫。” 白黎喘着气,无声点了点头。 杨念又想起黑衣人出去之前的笑容,“这人定是在跟着你的时候就随身带着毒粉,刚刚定然也是这样,这帮人真的是。” “哎!你别吓我,白黎!” 白黎还想回应他什么,只是眼前一黑,重重地倒下去。 第八十七章 懵懂(一) () 白黎的红邪疫,自然是他八岁那年在阙城染上的。那时他碰上了薛琬,碰上了带着弟子去救自己同门的慕南观,还被他们用随身带的药物医治。 但慕南观一早就告诉过他,无法根治,他也早就知道这个事实。 只是不幸的是,他不能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暴露自己离宗宗主的身份,也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没有与自己的父亲明着为敌。 可是他身患红邪疫的事情被他父亲和风影知道了。 他的父亲,或者说是西戎的人,虽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什么其他东西,但是会时不时再用毒粉刺激他反复的病情,以此想操控他。 自然,若不是一早就遇到了杨念,现在的白黎确实不知已经身在何处了。 上次在奉陵城内,遇到在百戏班子中的风影,白黎便猜测到他们会对自己动手,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看来这次,他父亲对于白黎在舍麻案中所作所为,颇为怀疑。虽说他是打着救元的名义去做的许多事情,但始终是站在薛琬这边的。 在陵安的这次,发作的尤其厉害。 杨念把白黎送回来他和封清曲同住的住处,好生宽慰了封清曲一遭,并留在那里费心医治了好一通,只是白黎依然处于意识混沌的状态。 封清曲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着实吓得不轻。 元赶来看她时不见白黎,封清曲只好将白黎生病之事告知了元。 此事也便传到薛琬的耳中。 那时她正在一边给宋元拓扇着扇子,一边读着那些有趣的说书人的话本,却见幽兰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见她有事,薛琬看了看已经午睡下的宋元拓,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怎么了?” “殿下,元公子说,白公子病倒昏迷了。” 幽兰颇为担忧地看着薛琬,经过这些事,她也知道白黎在自家殿下心中的分量。所以在一听元说起时,便赶来告诉薛琬。 “怎,怎么回事?” 幽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元公子还说您不必过分担忧,没有性命之忧。” 无故昏倒可不是什么小事,何况白黎武艺如此高,定然是受了什么伤。 “备马,我去看看。”薛琬一边说着就往外走。 幽兰应声,立马去为她准备。 薛琬急匆匆赶到白黎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现在是仪态有失的。 封清曲紧着出来迎接,“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封姨母,白黎如何,可是受伤了?” 封清曲看了看一旁的元,元点点头,封清曲了然。 “只是时常是不清醒地睡着,现在有大夫在看着,说是暂无大碍。” “他怎么会是没有大碍……”薛琬小声道。 “殿下说什么?” 薛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开话头,“他在哪里,我可否去看看。” 封清曲朝后面指了指,“在他自己房中,只是现在没有醒,怕是也见不了殿下。” “没事我去看看。”薛琬脚步就已经朝着封清曲说的方向赶过去了。 这般急切,倒让封清曲有些疑惑,“殿下这是……” 随着来的千越看着她的背影,倒是笑了笑,“您别在意,她就是菩萨心肠,看不得人受苦受难的。” 元轻咳了一声,千越朝他眨眨眼睛,就是两个人都心中有数的意思。 “走吧,我和元陪您聊聊天。”千越跑到封清曲另一边和元一起扶着,“走走走。” 薛琬循着封清曲指着的方向一直走过去,走到一处住处前,闻到扑鼻的药香,想来就是这里了。 只是站定在外面,薛琬的理智才刚刚回来一些。 她细想自己自从知道白黎有事的消息之后,到现在站在这里。中间想的只是见到他,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连带刚刚在封清曲面前的失态……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台阶之上,白黎的住处,外间的门开着。她挪着自己的脚步,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 这一步一步走的竟有些艰难,直到自里面走出来杨念,让正思绪万千的薛琬被吓了一跳。 杨念看着她,“你是……”他只是一直听白黎说起,最多是远远望见个侧脸,薛琬本人,确实没有正式见过。 薛琬缓了缓神色,“薛琬。” “哦!”这一声“哦”的语调转了好几个弯,杨念脸上又恢复生人勿近的神色,施了一礼,“长公主殿下。” “嗯。”薛琬点点头,“你是,来看白黎的大夫?” “不错。” “他现在,如何?” “还好,今日醒了两次,只是现在睡下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薛琬往后默默退了两步,“我怕打扰他。” “他已经睡下,殿下又不会蓄意把他喊醒,谈何打扰?”杨念道,“既然来了,殿下便去看看吧。” 薛琬其实是有些不解的,一般的大夫,在自己的病患睡下之后都是不让人进去探视的,怎么他倒还不介意的。 但是她的确是想去看看的,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好。”薛琬略一颔首。 看着薛琬进去,杨念对着这身影,不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他的心思,看来是没有白费。” 薛琬由外间走进里面,声音放的不能再轻,生怕将人吵醒。 越到床榻边,她的脸竟然烧的越厉害,直到自己都快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暗自骂自己没有出息,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床榻上的白黎,的确还在睡着。散了的头发枕在脑后,些许凌乱的发丝铺在枕上。大半个身子被被子盖住,露出肩膀以上。领口出露出他的锁骨,薛琬可以看到他安静呼吸的频率。 闭着眼睛的白黎,眉尖还在微拧着,想来是睡的并不安稳。 她见得最多的,是彬彬有礼的白黎,是温和待人的白黎,是陪她走了许多路的白黎。她唯独没有见过,此时如此脆弱的白黎。 薛琬虽说是见到了,但看四下无人,一时不会有别人进来,便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一会儿也好。 她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静静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又时不时移向别处。 第八十八章 懵懂(二) ()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薛琬视线一下移过去。 白黎从梦中转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他梦中一会儿是站在血泊之中冷笑的薛琬;一会儿又是在大漠之中孤身一人的薛琬。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含笑宴宴的提着剑的人了……梦中的一切却突然化为泡影,就算是那孤身一人的,却也找不见了…… 他这些年已经被盯住太久了,哪怕梦中有多么可怕的事情,醒来时也要平静如常。便是在夜中,也要留着半分清醒。 闯进他视线的是头顶上白色的幔帐,白黎定下心来,还是在自己这里。 他轻轻舒了口气,视线偏转几分,与在那里用探询的目光悄悄看他的薛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声音有些沙哑,“殿下?” 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很礼貌,白黎坐起身来。 眼见他又要下来,薛琬连忙拦着道:“别,别动。是我吵醒你了。” “不敢,还要多谢殿下好意,赶过来一趟。”白黎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 “我就是听元说你病了,过来看看,若是能帮的上忙的话也好……”薛琬一时想不出来其他的话。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顺势坐到离床榻更近的矮凳上。 白黎摇摇头,“没什么,旧疾而已。” 看他的神色,确实就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只是薛琬隐约看的出来,这一定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好起来的病症。 薛琬看着他,眼睛里都是狐疑。白黎也知道她怕是一定要问个清楚,也就再开口,“少时得了一场大病,因此留下的症状。” 看来他还是不愿跟自己说具体的实情,薛琬垂下首去。若是以前,她只会觉得是别人的事情她不会随意打听。 可是眼下这个人是白黎,这是事关他身体,甚至严重些事关他性命的事情,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实情。 自己想来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薛琬又自嘲地笑笑,可是自己算是什么人呢? “殿下,此事我母亲亦是不知,我只是,怕多一个人跟着担心罢了。” 白黎其实有些没来由的一句,但是却正是薛琬心中所想。她蓦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这话大概也是说给自己听得。 “连封姨母都瞒着,那还能是小病?”薛琬低声地说道,“你这才更是让人担心吧。” 白黎不语,薛琬又看了看他的气色,确实除了比平日虚弱一些没有其他的异常。 “殿下这是在诊病?”瞧着她在自己的脸上不断打量,觉得有些好笑,“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薛琬赶紧身子往后缩了缩,“是啊,我看看。” “殿下真是博学。” 薛琬听他这样说一开始还觉得有点耳熟,后来才想起来。在白府生辰宴初遇之时,自己知道他会胡话骰子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刻意的,薛琬一瞬间竟有些晃神。 “若是你实在不想说关于病症的事,也就算了。”薛琬叹了口气,“我不会朝那个大夫打听,自然也不会向封姨母提及。” 他这般退让,倒让白黎松了口气。 他向薛琬一拱手,“谢殿下。” 只是薛琬本已经打算离开,却见他寝衣之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上,一片显露出来的,醒目的红斑。 她太熟悉了,这是……红邪疫……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也是控制不住地扬了几度。 白黎在察觉她的灼热的盯在自己手臂上的目光时,就知道后悔已晚。 “殿下,这没什么……”白黎说着,就将自己的手臂往回收。 薛琬还想抬手去止住他确认,但是手在空中还是顿住了,只是问道:“那,可是红邪疫留下的病症?” “只是普通的红斑,我也是习武之人,殿下不要多想。”白黎试图蒙混过关。 “我倒是没见过普通的红斑,会让人昏迷不醒的。”薛琬戳穿他,“而且若不是,你何必如此大的反应。” 白黎也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向是冷静,却还是让薛琬钻了孔子。 “是。”他不再否认什么了。与其死不承认让薛琬带着极大的怀疑,的确不如自己说了。 “这就是你说的,幼时染上的病症?”薛琬问道。 白黎点点头,“是。” “具体何时?”其实薛琬也知道,红邪疫只在那一年出现过。 “圣德十四年。”白黎记得清楚,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 薛琬心道果然,但还是觉得有些唏嘘。自己曾经以另一个身份亲眼见到了那场祸乱,如今却是旧事重提,连白黎竟都是那时的受害者。 “你是在什么地方染上的?”薛琬其实别无他意,只是想知道罢了。 但是在白黎眼里,这是激起千层浪的问题。阙城,他可以说出口么? 若说是在阙城,那薛琬必定会继续追问他那时的情况;但若说不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不想隐瞒些什么事情。 “是在……大虞西戎的边境。” 这话说的含糊,薛琬点了点头,“自然,我知道此事。” “嗯,我也知道殿下知道此事。”白黎沉声道。 薛琬看了看他,那眸子的深处有她看不尽的深沉,“你知道?” “当时青鼎门弟子救了边地一城的百姓,这个我是知道的。” “那倒也是。”薛琬苦笑一声,“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如今跟我提起,当时我还在阙城救过人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或者,记得的人,除了当时的同门也就只剩下你了。”她说着眼底有了一丝嘲讽。 “但你,也只是听说而已。” 她像是对白黎言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是。” “嗯?” “殿下,我说,我不是听说。” 薛琬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话的含义。 白黎又补充道:“我当时,也是阙城之中,受青鼎门弟子救助的其中一个。” “哦?”薛琬有些惊疑,“你当时就在阙城?” “嗯,我在阙城。所以我知道殿下,不会做出他们所说的那些事情。” 第八十九章 懵懂(三) () “那些事情”当然是现在江湖上传扬的,她对青鼎门背叛、害死郭一闲的事情。 薛琬垂首,“多谢。” 这两个字很是沉重。毕竟这些年,她虽说一刻不曾得闲,但心中一直记挂着当年的事情。 她赌气一般地不想回青鼎门,甚至不想回到文家,但何尝不是逃避。 当时的慕衡少年意气,容不得任何的诋毁和误解,所以哪怕她有辩解的余地,但她不愿意低下头来去好好解决那件事情。 现在想想,自己就是被宠坏了,所以受不得半点委屈。又一直倚仗自己的师长,所以她后来一面是觉得青鼎门已经彻底放弃她,一面也是对于流言蜚语的逃避。 她在陵安,一开始有宋子澈,后来便是如此大的变故,更加让她无暇顾及另一个地方的陈年往事。 但事情终究是摆在那里的。 而她,这次也没打算再揭过去了。 而听到薛琬的“多谢”之时,白黎脸色一凝,“殿下为何谢我?” “这世上多一个愿意信我之人,自然应该道谢。”薛琬从容地解释道。“那时同在阙城的里的人,我认识的,愿意信我的已经不多了。” “这还不算什么了。”她摇摇头,“其实讽刺的是,就连我本来愿意相信,也一直相信的人,如今才发现他从未值得托付。” 白黎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蓦然地揪紧,片刻之后道:“殿下说的,可是宋将军?” 薛琬顿在那里,身子僵了许久。 “是。” 其实薛琬也没想到,自己为何就会突然想到宋子澈。明明这些年,她早已不如当初那样执念深沉。如今知道他心里并未有过自己,除了一些心痛,倒是不剩下什么了。 只是这一份执拗,还未完化解开吧。 “重稷当时在阙城,可曾见到过我?”薛琬换了话题,“当时我叫慕衡,应该是头上裹的严严实实的。” “嗯,远远见过一面,当时是青鼎门另一个义士给了我药。” 那句“自然,是你亲手救的我。”在和薛琬提及宋子澈之后便彻底被咽了下去。 “其实这说来倒是也有缘的很,那年本是差一点就遇到的人,如今却在这里遇上了。”她笑着说道。 “看来该遇上的,还是要遇上。” 白黎没有接话,薛琬继续问他的病情,“我师父当时在荆家带下山的药,对于严重的红邪疫的确不能根除,那你这些年可还好?” 白黎道,“我没事,其实这病症只不过一时来势汹汹,不会多严重。” “哦。”薛琬半信半疑,她其实并不知道这病过几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她也知道,白黎一定是把情况往轻了说,想来这些日子他挨得也不容易。 “早说那日去了腾秀山,或者那小荆华还在,一定给你诊治诊治。”她一想起来觉得很是惋惜,“你也总是自己扛着不早说,不过日后还有机会,如今我们离南佑腾秀山比奉陵近多了,可以带你再去一次腾秀山。还有荆晨在这里,他们不会不给面子的。” 看着她打算的如此细致,一阵暖流涌入白黎心中,他也没有从前那样刻板地拒绝了,“好。” 薛琬笑了笑,“这样才对啊,不过外面的大夫应该也是个高手吧。” 知她说的是杨念,白黎顿了顿,“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江湖朋友,医术确实高明,但不愿与人交际。刚刚,他可是对殿下没有以礼相待?” “倒没有。”薛琬往外面望了望,“他知道你在这里休息,看见我来了,非但没有赶我出去,倒让我来看看你。” 白黎轻笑了两下,“不用理他,他没有对殿下无礼就好。” “恐怕这些年帮重稷调养,定然是杏林圣手,而且还如此年轻。” “他也不过一介白衣,凭本事走江湖罢了。”白黎心道他只是将杨念的事情如实告知薛琬,自然不是以为听见薛琬夸了他两句才故意这样说的。 “既然是你朋友,那也便好了。”薛琬起身,看了看外面,“我竟然已经来这么久了。” 她来时刚刚过午时不久,日头还高悬着,此刻这日头已经明显染上一层红晕,就准备着西沉了。 白黎眉尖一蹙,看来她已经来了许久了。 “我先回去了,拓儿醒来若是看不到我,怕是又要哭闹了,答应了今日陪他学字的。你休息吧,不要再起身了。” 白黎颔首,“殿下慢走。” 薛琬的身影刚刚离开白黎的院子,杨念那边端着一碗药抬脚就进了白黎的房中。 白黎见他进来,装作没看见一样就要躺下装睡。 “行了,你刚刚精神的很。”杨念径直走过来,把药在放在床榻旁的桌案上。“她要是再不走,这药都要被热到没有用了。” 白黎无奈起身,端过那一碗药,一饮而尽。 杨念看了看,一点碗底都没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半含了笑意,“怎么不见你展颜啊?” “可有什么喜事?” “那长公主殿下,午后可就过来了。” 白黎心道果然如此,那她在这里等自己醒来,想来也是守了很久。不知不觉,一阵微红爬上白黎脸颊。 “你们都说了什么,脸倒红成这个样子。” 白黎轻咳,“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 杨念一脸失望,“倒是真的佩服你们二位,谁都不愿意开这个口。” “她还没有那个意思。”白黎道,“况且……” “可是因为宋子澈?” 白黎不语,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想过快地把事情跟她挑明。而且你也总要考虑她的感受,对她而言,总归是曾经准备过一生一世的人,哪里就那么容易完完放下。” “我知道。” 看他眼神很是怅然,杨念叹了口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她也不是无心肠之人,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还有机会。”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白黎一开始还会附和,后来便是直接轻笑了起来,倒让自己猛咳了两声。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受教了,杨夫子。” 杨念斜了他一眼,拿了那空的药碗,“真乃不识好歹之人,无药可救矣。” 第九十章 藏锋(一) () 被薛琬放回去的那几个青鼎门的小弟子,将所见所闻告知了带他们来陵安的范吾。 但是眼下的情况让青鼎门的人也有些为难。 “师叔,现在离宗的人躲避不出,我们在陵安根本找不到他们啊。”何逸道。 “是啊,现在出去找还要被大虞的人拦。”另一个弟子急切的帮了腔。 范吾也很是头疼,他想到了来大虞的国境内行事可能不便,但是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几乎是明着和他们作对了。 “你们说下令的是大虞的陵安长公主?”范吾又一次确认一遍, “不错,就是她。” “哼,太师父是她外祖母,她明明知道我们青鼎门有要事在身,竟还这样阻拦。可当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范吾神色冷漠。 “不过,离宗到底是她大虞的人,她可能向着这些人也是有情可原的吧。”何逸想了想谨慎地说道。 范吾瞪了他一眼,何逸便立即收了声。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可是要回方寸山?”与范吾平辈的弟子问道。 虽然来了一次无功而返让范吾不禁觉得心中恼火,但是恐怕一时间找不出来。 “在陵安留最后一道口信给离宗的那帮人,最后三日期限,若杀我同门之人不在陵安露面,日后江湖上再见,我们青鼎门对离宗人,必以仇人待之。” 这话其实是明着为敌了,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听令。 “范师兄,这些年江湖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纷争了,各派之间也是以和为贵。贸然与离宗人结仇,这恐怕太轻率了些。” 小辈们不敢接话,也是范吾的一个师弟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范师兄,不如先回山禀报掌门还有师父,请他们定夺。”一旁又有人提议道。 “不用了。”范吾止住他们,“掌门已吩咐过,杀我同门之仇不共戴天。死在他们手上的可是与你们相处十几载的同门师兄,是你们师叔!” 这话对着身后的人说,范吾显得很是气愤。 “事情没有查清,不如告诉师父……”还是有弟子提议应该禀告慕南观。 “但师父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和大师兄说话了……”另一个人小声说道。 范吾嘴角抽动了几下,“你们说什么?” 众人鸦雀无声。 范吾又重复了一遍,“照我说的做,先去传信,三日后回方寸山。” 这次没有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而是通过茶楼酒肆这些地方,由这些来往的客人的口中传出。 消息传到这些藏身于陵安城中的离宗人耳中,众人都紧皱了眉头。白黎与杨念赶去了众人聚集之地,与他们商议。 “我们若是真的有人失手伤了他们青鼎门的人,自己不可能不知道的。”一个满脸胡子的离宗人有点急躁,一拳打在桌子上。 “孟胡子。”杨念语调平缓,但都是告诫的意思,声音清冷。 孟胡子“哼”了一声,收了自己的拳头。 “这些天我们都相互之间仔细盘问过了,宗主,我们真的没有动手啊。”另一个瘦小的白面男子对白黎道。 “是啊这不是我们!”“我没杀人!”“这是嫁祸!” “我知道。”听完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半天,白黎沉稳地说道,屋内也安静下来。 “只是你们现在无法自证。” “自证?我们又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自证啊,怎么不去找别人自证?”孟胡子的脾气又上来了,嗓门又大了起来。 “那当时在场的可有别人么?”白黎注视着孟胡子,后者的气焰也瞬间被压下去。 “不错,你们最有嫌疑,当然就要证明不是你们做的。你们总不能跳出去告诉他们,是他们自己干的吧。”杨念顺着白黎的话说道。 “没准就是呢。”那白面的男子,名号白无常的小声嘟哝道。 “我当然知道是他们自己做的。”白黎出声。 白无常只是猜测,却没想到白黎竟也说是如此,“宗主?” “想借此寻个理由找我们麻烦罢了。”杨念冷笑一声,“打的一手好算盘。” “啊,竟是这样?”“太过分了!”“无耻之徒!” 这些人又吵起来,杨念眉头紧蹙,头疼的很,“行了行了,再乱吵扎哑了你们,听宗主说!” 屋内再次鸦雀无声。 “他们不还给了三日的期限么,若是他们出了陵安城,其实事情反倒不好办了。”白黎思索片刻道。 “不错,他们一出城必定四处宣扬我们杀了人还只知道躲藏,分明就是畏罪。”杨念道。 “所以需要,趁他们还在陵安城,把事情说清楚。至少,不能是青鼎门说什么,旁人就信什么。” “但他们说三日后就回方寸山,我们可要拦他们?”杨念的手握紧了自己的扇子,觉得拦住他们不是上策。 “他们这次有备而来,硬去阻拦两败俱伤不是好事。”白黎和他想的是一样的,“而且你也说了,荆晨还在。” 又提起这个人,杨念瞪了他一眼。“那你还说了,还有别的青鼎门弟子也在呢。” “不错。”白黎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我猜,这拦人的事情,她会去做。” 杨念看他的样子,觉得事情大概就会如他所言了,轻俏地笑道:“你打她的主意,打的可真是精细。” “我又不是……”白黎听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刚想反驳,杨念把扇子竖在他面前,“这么多兄弟在呢,容后再说,容后再说。” 众人不解其意,只是惊讶于这平日话不多的回春生怎么今日净是跟宗主开玩笑。 当然,还有许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宗主白黎的离宗人,也是惊讶于钟恪老宗主的传位之人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至于如何才能在陵安城中和青鼎门这些人说清楚,白黎刚刚的许多话其实是安慰众人。他清楚地知道,至少领头的范吾根本不想说清楚,糊涂账才有利于他们寻仇。 但如果什么都不说,任由他们跟天下所有帮派说是离宗之人背信弃义,那离宗势必陷入被动的局势,更是不利。 第九十一章 藏锋(二) () 既然是由着大街小巷的人们传出来的,紧盯着青鼎门一举一动的薛琬自然也知道三日之期的事情。 她那时候正斜躺在矮椅的靠背上,拿着一本有趣的游历话本看的津津有味。一旁是守着三盘瓜果甜点的千越和宋元拓,千越正在拿着一把刀削着梨。 外面的传递消息的小厮把这事情告诉他之后就出去了。 薛琬的书依然没有放下,在书后面轻笑了两声,“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千越专心削着梨,宋元拓巴巴地看着他削梨。千越对她这话故意装作摸不着头脑,“谁跑啊,白黎?” 薛琬把书“啪”的放下,却看见千越一张笑得开心的脸。 千越觉得好玩,而小元拓倒接了他的茬,“白舅舅为什么要跑?” “被你娘亲气的呗。”见他越说越胡扯了,薛琬拿手边的橘子直接砸了过去。 千越稳稳地接着橘子,往宋元拓手边一放,“你娘亲给你的,拿着。” 元拓看了薛琬一眼,嘿嘿地笑了笑,看他娘亲没有生气的意思,也就直接把那橘子在手里剥了起来。 “那你这是不让那帮人走的意思呗。”千越其实也听见了那小厮来传的话,也就知道薛琬说的是青鼎门人三日后准备回方寸山的事。 “他们自然不能走。” “那要是人家硬要回去呢?”千越问道,手上的梨削好了,像是没看见元拓的手一样直接放嘴里啃了一大口。 “他们硬走,我就硬留。”薛琬说的云淡风轻。 “你倒也不怕打起来。” “我很怕他们吗?”薛琬盯着千越。 “我娘亲谁也不怕!”元拓也是时时刻刻都给他娘亲壮胆。 “嗯,乖。”薛琬一脸慈爱地对小元拓笑了笑,然后又是看看千越,“不是还有你吗?” 见薛琬如此给他面子,千越坐的直了些,“打是可以,但你可想过他们会反咬一口?” “自然想得到。”薛琬笑笑,“青鼎门是天下人人称赞的武学大宗,即使做错了事情也是被当做行侠仗义一时疏忽。而我要拦他们,自然要想个牵强的理由,但我名声一向不好,别人都会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 “看来四姐你想的还是周到的。”一个梨已经快只剩了个核,“但是你还是要拦?” “当然。”薛琬二字说的很是有力,“他们先招惹我的,唐唐睚眦必报的镇国长公主岂有放过的道理。” 千越倒是一下子兴奋的很,“好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你硬气一回,你说打谁?” “就那个领头的。”薛琬视线又落回话本书上。 她说的是范吾,曾经青鼎门上的大师兄。薛琬细想,此事还是不能过快把自己的身份在这些人面前暴露,不然的话事情反倒复杂了,离宗被诬陷杀人之事就不好查了。 只有先一件一件事情查清,这背后的事才能顺理成章被揭开。 于是根本不待范吾说的什么三日之期,当天晚上宝仪园就被偷了东西,薛琬下令陵安城的府衙,城戒严,不许人进出。 察觉到不好的范吾便提前准备回去,这架势,很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说这长公主跟我们也算是半个师兄妹,怎么处处针对于我们呢?”同行的弟子也很是纳闷。 范吾虽也不清楚为何薛琬要为难他们,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想办法先出去。 只是他们一行人,包括也准备回去的荆晨,到了城门口,却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士兵拿着长矛围住城门。 荆晨辈分高自然走在最前面,他大剌剌的从一众士兵的面前走过去,没有人拦他。 然而范吾及后来的弟子们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准备跟着荆晨一起出去时,几条长矛立刻横在他们面前,阻住这些人的去路。 荆晨往后看了看,本来是早就预料到的情况。但是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过于平静反而不太对,于是又装出半是愤怒半是惊讶的表情。“怎么回事?干嘛拦我师侄徒孙们?” 这话说的懒洋洋的,那些守城门的士兵们也不搭理他。 荆晨没了下文,毕竟薛琬早就跟他打过招呼,而且他对于这帮师侄徒孙们,也没什么想硬护着和薛琬作对的心思。 范吾对那下令的守将道:“为何不让我们出城?” “长公主殿下有令,府中失窃,城戒严缉捕盗贼!” “那我们小师爷怎么就能出去的。”何逸眼瞅着荆晨在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冲着守将说道。 “殿下贵客。”守将的脸上依然是铁板一块。 这话说的荆晨心里很开心,还特意朝这边看了一眼。 “你……”范吾说不出来了。 倒是有小辈求助荆晨,“小师爷,要不您跟他们讲一讲?” 荆晨依然操着那懒洋洋地腔调,“大哥,放他们过来呗。” 守将一句话都没理,荆晨冲着这一帮人耸耸肩,“你看,他们又不听我的。” 一众青鼎门的弟子都是不满地叹了口气,这也叫说了?真的是论敷衍程度,这个小师爷也是首屈一指了。 “那何时能放人出城?”范吾问道。 “不知道。”守将没好气的说。 那岂不就是遥遥无期了。 范吾心中很是烦躁,这**裸的为难,让他怒火大发。若是跟他们一直耗在这里,不是跟被软禁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么? 不能等了。范吾下了决心,看了身后的弟子们一眼,“冲出去!” 青鼎门的弟子们,守城的士兵们,还有在城门外的荆晨,都面带惊异之色。 荆晨心中暗道,这范吾不会是因为我也在这里,觉得有希望能出去吧。他自己可没有想打起来。 但是范吾已经带着这群人把剑拔出来就要跟这些士兵们战一场,士兵们也纷纷把手里的武器握的紧了些。 一瞬间,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两拨人就打了起来。 荆晨看的目瞪口呆,“真打啊。” 不时有他的晚辈们向他探来问询的目光,意思就是怎么作为青鼎门而不动手。荆晨避让开那些目光,依旧是作壁上观。 正打的激烈,一道黑色的身影跃了过来。 第九十二章 藏锋(三) () 荆晨定睛一看,是千越,心中也就放了几分。这么厉害的人都来了,这帮人大概是打不过,自己也根本不用装模作样地再帮他们打守城的士兵。 一开始这些青鼎门的弟子和这些守城的士兵打还是占些上风的,毕竟江湖人的武艺比起这些没怎么打过仗的守城士兵来说还是好了不少的。 这时何逸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听着有点耳熟,忙回过头去看。却看见范吾被一脚踹翻在地,捂着胸口正艰难地站起来。 何逸赶紧过去扶,“师叔!” 他往范吾所正对着的方向看,看见的是正拍着手打扫干净自己身上一星半点落土的千越。 “刚刚都说了城戒严,怎么就不听呢?” 这少年的武功甚高,范吾心知不是他的对手,便回过头去看荆晨。 谁知道荆晨策马就往外面奔去,离开之前留下一句,“我先回山找人来救你们!” “……” 荆晨是唯一一个能跟千越抗衡的人,然后他关键时刻,就这么走了。 这些弟子见荆晨都走了,气顿时泄了一半。 “还打吗?”千越插着腰站在那里,对着一堆还在打架的人喊到。 听得这一声,许多人都停了手。 “行了,本来你们也出不去,何必多此一举。”千越看他们停了,对着这些人喊到。 “你想怎么样?”何逸看见千越,知道这是薛琬又来拦住他们。 “不想怎么样啊,大家初到陵安,也是远客。我四姐,就是长公主殿下要多留各位几日好生招待招待。” “不需要,还请告知长公主,早日让我们出城才是。”范吾还被几个师侄扶着,胸口一个脚印。 “哎呀呀,那可不巧了,想必我们这守城的大哥刚刚也说过了,最近在抓盗匪,可不敢随意放人出城。”千越装出一副很是惋惜的样子。 “我们又不是盗匪!”一个小辈弟子被这话惹怒了,直接喊出来。 “那我怎么知道。”千越两手一摊。 “我青鼎门百年门派,这些弟子皆是人品贵重之人,岂会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人。” “那我怎么知道。”还是同样一句,当然这话比刚刚那句,千越的嘴角扬的更甚。 “你……” “我什么啊,你们青鼎门出的不三不四的人,还少吗?”千越一挑眉,看着范吾的脸都气成了紫红色。 “放肆!无知小儿,言行这般狂狈!” 千越“呦”了一声,“这就开始骂上了?您刚刚不是还说人品贵重,怎么说了两句就开始沉不住气了。” 对千越这样无赖,讲理是最没用的。 范吾被千越当胸踹了一脚,本来就觉得羞愤非常,何况千越的嘴简直就是故意为了气人存在的。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既然大家都不走了,那就在城中自便吧。”千越道,“当然,请别祸害我们大虞城中的百姓哦,散了散了。” 既然不再打了,守城士兵把城门关了,各回各岗,依旧站的笔直。那些在刚刚打斗的时候受了小伤的,则被送到后面医治。 看着这些人,范吾更是有些有气无处发的感觉,气上心头,他重重咳了几声。 “师叔,师叔,还好么?”一旁的小辈轻拍他的背。 范吾旁边与他平辈的弟子问道:“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那长公主,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倒要亲自问问她。” 范吾诸人直接就朝着宝仪园而去,在府门口站了一排,等着要见她。这一溜剑客们齐齐整整地在薛琬的府门口,自然引来了不少城中的百姓来围观。 千越跃到屋顶看了看门口的那一群人,回来跟薛琬道:“真够可以的,这帮人都叫到府门口来了,你也不管管。” “我管他们干什么。”薛琬当时在看着宋元拓画画,并不将千越说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在这闹下去啊。”千越指着门外,“要不我再去打他们一顿。” “得了吧,那么多人看着呢。”薛琬摇摇头,“先看看吧。” 这副样子让千越觉得她要不是真的不在乎,那定然就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不过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也轮不上他,既然薛琬说不用管,那就是真的不用管吧。 而范吾带人在府门口敲了许久的门,那看门的小厮理都不理,这般拒之门外,让范吾不得不去想些其他的办法。 于是第二日,关于长公主殿下如何羞辱江湖名士的流言便迅速传播开来,围观的百姓都已经有一些为他们叫不平了。 百姓们有义愤填膺的,在他们站着的外面道:“这个长公主,真是到哪里都改不了这跋扈的性子。” “就是啊,这青鼎门的门派在江湖上何其威名,怎么就这公主就连见都不见呢。” 这些类似的言语倒是一刻都不曾消停,宝仪园中的下人们也听说了,但是碍于自己在府里也不敢说话。 自然,范吾就是想逼她薛琬出来服软,给个说法,放他们出城去。 而千越再次问她该怎么办的时候,薛琬只是轻笑两声,“故技重施啊。” “嗯?”千越问道。 “先入为主,让所有人都以为事情是他说的那样。范吾这招,我见过。”薛琬道。 “所以四姐是已经有了办法了?” “他怎么对付我,我就怎么对付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最简单不过了。”她看向千越,“等着吧。” 薛琬所说的办法,再过来一日之后就开始奏效了。 有百姓前去陵安城的府衙鸣冤,说有外人强占民宅,请府君做主。 这府君问了这人,是何人侵占,鸣冤人答是青衣负剑的一群人。 又有药铺的百姓来报,自家的药材被人没有付钱抢了许多去,损失了几百两银钱。 再有人说,有一群不明身份之人,夜中总听见刀剑的声音,很是吓人,不知道是不是城中的盗匪。 而各家各户又有钱财遗失,这些事情又自然被联系到时青鼎门的这帮人到了陵安之后才发生的。 青鼎门的这一众人到底是远道而来,在陵安城难免人生地不熟。刚听说他们到的时候,薛琬就派人去盯他们了,找些人故意为难些,抓些小把柄也不是什么难事。 知道这事的千越不停地笑,“四姐可真的是,老奸巨猾,还能这样?” 第九十三章 藏锋(四) () “算他们倒霉了,碰上我这个无赖。”薛琬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范吾先动的手,对付非常人当然要用非常法。” “主要他们惹上了一个非常人。”千越一语中的。 这个自然,薛琬可不是会明着跟自己的对手讲道理的人,尤其是范吾这种不想讲道理的人。她这么做,其实最主要的一点,叫做造势。 “你看,其实我没有刻意去做多少事情,他们自然而然把事情引向青鼎门了。不管这帮人在江湖上名声有多么好,归根结底,和这帮平头百姓是毫无关系的。”薛琬语重心长地对着千越一顿“教诲”。 “所以?” “他们都是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的百姓,对于异邦人,其实没有什么好感。而且不管是我这个长公主还是青鼎门的人,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道听途说,茶余饭后。”薛琬道。 千越皱着眉头,“那他们也是在说三道四啊。” “若说以往他们听着我们这些人的事,只是为了有趣。但事情只有涉及到他们自己,这立场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不错,尤其是身家性命,钱财家产之类的,平头小百姓都惜财的很,稍稍有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他们便会对这些人不满。”千越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又蹦出来一句话,“还是四姐你老奸巨猾。” 薛琬白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也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她更清楚形势对成事究竟有多重要。她需要做的是帮陵安城中的离宗人洗脱杀害青鼎门人的污名,让人们知道这赫赫有名的门派也不是一尘不染。这样从前的事情才有机会被重新翻过来。 “就是苦了那帮小辈了。”薛琬喟叹一句,“小小年纪。” “哎呀,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做错事的人才需要承担后果,四姐你又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千越道。 “哼哼,你说的倒是轻巧。”薛琬道。 “那我也没说错啊。”千越拍着自己胸脯。 薛琬没再理他,心想着如果那些离宗的人会看时机的话,应该就知道到时候了。 而白黎在暗处,自然也知道她在造势帮自己,无意之中,不谋而合。 被陵安的百姓骂成是“窃贼”甚至更难听的话的青鼎门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口风之变也是诧异的很。 那些小弟子也自知不好辩解,他们拿了人家的药草只是说钱币不通,过后会给。而所谓强占民舍,不过是态度激进了些,但怎么传出去,就变得这么难听了呢。 “师叔,这些刁民可真是过分!”小辈弟子对范吾道。 “是啊,这些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为何会闹成这个样子。”另一人也不解的很。 范吾冷哼一声,“这长公主早有准备,才能反制的如此之快。是我们大意了。” “但是现在满城的谣言传的飞起,这些大虞人都准备把我们赶出去呢。”何逸焦急道。 “大虞人毕竟是大虞人,自然不喜外邦人,何况我们现在还招惹了他们。”一人叹了口气,“现在实在是进退两难。” “不是荆小师爷回方寸山了吗,这什么时候能回来?”何逸想到荆晨,提议道。 提到荆晨,众人心中又觉得有了希望,若是荆晨带了人过来,或许能解现在的情况。 “我看荆师叔,可不像是回去求援的。”范吾早看出来荆晨对于这些事情其实不算上心,尤其是当时他们被困在城内,荆晨然不顾这些人竟自己离开。 “什么?” “怕是指望不上,还是靠我们自己吧。”范吾一拳打在桌子上,“既然是准备周,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好再拖下去,白黎示意在陵安城的离宗众人,是时候出来与青鼎门的人说清楚了。于是范吾他们当日便收到了一个离宗弟子亲自送过来的信函,告知于青鼎门人明日在和兴酒楼见面。 这信函送到之后,众弟子其实并不乐意。 “这个时候,他们陵安的人都喊着要把我们赶出去,他们这时候倒是敢跳出来了。” “是啊,真是小人行径。” 众弟子义愤填膺,范吾道,“怕是这从头到尾,是陵安的这位长公主和离宗人合谋好的,就为了替离宗辩解呢。” 何逸有些不解,“虽说离宗是大虞境内的,但是和皇室不可能有直接瓜葛,这长公主何必这样千方百计地帮他们。” “怎么没有瓜葛?”另一个弟子跳出来说道,“别忘了,创离宗之人就是钟恪,当年助了薛家一臂之力拿到江山的。” “可是钟恪不是被皇帝亲自贬出奉陵去往边境的么。” “你知道什么,钟恪是多厉害的人物,恐怕就是他和那皇帝故意搞的噱头。” 眼下你一眼我一语,其实也都在看着范吾听他的主意。 “他们既然约了,我们便没有不去的道理。”范吾把那信函揉在手中,“就算眼下陵安的这群人被他们摆弄来针对我们,但出手杀害本门弟子的还是他们,这黑白,我倒要看看他们想要如何颠倒。” 送了信去的小弟子回来告知白黎和杨念,信已送到。白黎略一点头,这小弟子便下去了。 杨念走上前来,“想好明日怎么应对了么。” 白黎笑笑,“自然是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 “说的容易。”杨念摇摇头,“到时候那青鼎门的人一口咬定当时只有我们离宗人在场,就是我们动的手,该怎样收场?” “实话实说。” “他们会信?” “有人会信。”白黎道,“青鼎门中很多是不知情者,我们若说的有理,不至于不信。” “但是这事情终归是没有解决啊。” “哪里那么容易就解决的。”白黎坦然道,“但要尽力,也是为了将来的事情。” “不过这次,你们两个倒是凑巧一起把这事情做到这一步。”杨念回顾陵安的这些日子,“她其实也是为她自己,为了六年前方寸山的事情,倒是无意之间帮了我们大忙。” “就算不是为了那件事,她也会的。”白黎纠正道。 “你又知道?” “她心性如此,怎样做才是对的,其实心中清楚地很。” “嗯,好,一个个都是心向天下苍生的主儿,你俩真不愧该凑一起。”杨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 第九十四章 露刃(一) () 次日,和兴楼。 这里早被两拨人提前给掌柜的打好了招呼,是故今日并没有其他客人前来。 而在楼上,靠近楼下大堂的屏风之后,雅间之中,设了一张桌案,三张木椅。 薛琬、千越、元坐于其间,和兴楼跑堂的伙计殷勤地送来果盘点心和上好的一壶茶,元分别给三人斟满。 “殿下,我们这是……要探听些什么?”元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他今日本是闲来无事去找了千越,没想到他们要一起出门。薛琬想着没有必要瞒他,也就一起带上了。 一路上千越对他说了许多近日的事情,包括青鼎门寻衅离宗、离宗人暂避陵安城、薛琬派人阻拦青鼎门人出城之事等等,听的元有点云里雾里,但还是勉强明白了。 “嗯,今天离宗青鼎门两派高手打架,都是武学大宗,这可是百年不遇,当然要过来看个热闹。”薛琬试了试茶温,刚好入口。 她神色镇静,看起来说的跟真的一样。只是元一脸狐疑,还是转头看向千越,意为询问。 “这帮青鼎门的不是不讲理嘛,现在让他们吃了点小教训,就要开始跟人讲理了。”千越含含糊糊地解释道。 元皱眉的神情显然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想看看事情怎么发展罢了,他们两派的事情最好还是自己解决。”薛琬又一次解释道。 元点点头,“原来如此。” “元,这件事你觉得如何?”薛琬转头问道。 元沉思片刻,“若是按殿下和千越所说,这青鼎门人的弟子死于离宗人之手的说辞,确实有疏漏,但是若真的是一场蓄谋,他们所做为何?” 薛琬笑了笑,“不错,他们自己害死自己本门的弟子,又要嫁祸他人,是为了什么呢?” 千越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从中间打断,“哎哎哎,你们这一个个神叨的,有话能不能直说?” 薛琬看了一眼元,想听他的看法,元的眼睛转个不停。半晌,试探地说出一句,“莫非,青鼎门之中有人,涉及虞戎之争?” 千越被这一句话惊住了,他自然没有想到那么复杂。 薛琬点头,“青鼎门与西戎有往来之事我早就知道,但是如今更印证了我原先的想法。” “可是南佑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它为何要搅进来,可是与西戎联手的意思?”千越顺势问道。 “这只是青鼎门宗派的事,暂时和他们的朝廷无关。”薛琬道。 “那就更怪了啊,若说是朝廷指派,几国纷争倒还说的通。不是朝廷,他们一个江湖门派为何要掺和这些事情。” “问他们自己咯。”薛琬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向门口一瞥。千越元二人噤声,他们来了。 先到的还是青鼎门的人,范吾带着一众青衣的弟子们进来的时候,堂下的伙计们明显呆愣了一下,心道这不愧是武学大宗,这些人一看身姿都甚是不凡。 范吾先占了主座的位置,那伙计端上茶来,还小心翼翼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哆哆嗦嗦地说:“诸位客官,大侠!我们店这是小本生意,这桌椅板凳,还有店里的东西,都是用了十几年的,实在是经不住……” “行了。”范吾不耐烦地止住他,“不就是些物件么,今日我们不会在你店里动手,动了手也会照价赔偿。” 听见后面几个字伙计脸上神色一亮,但又是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当……当真?” 这是怀疑他们会赖掉不成?何逸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作势就要打那伙计,那伙计赶紧抱了自己的头。 “说了会赔,自然算数。你们这帮刁民,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何逸当然也没真的打他,只是恐吓了一下,接着很是气愤地道。 “是……是……”这伙计说着,赶紧退了下去。 范吾等人在大堂等了快半个时辰,杨念才带着孟胡子、白无常等一共十几个离宗的人进来。 离宗的弟子多是不修边幅之人,跟刚刚青鼎门的人进来完是两个样子。连那伙计若不是知道这也是贵客的话,便除了领头的杨念之外一个都不想好好招待。 杨念跨进门,装作没有看到范吾等一群人,先是抬头在这和兴楼的四处都环顾了一周,连薛琬都略略把头缩回去了些,总觉得自己是要被发现。 但她看见这为首的杨念抬头时露出的面貌时,便愣住了。这不是当日给白黎诊治的大夫么,他竟然是离宗人? 同样震惊的还有元和千越。 “这不是那时白黎喊来,帮元诊治的杨大夫?”千越先出声道。 千越没有在陵安城再见过杨念,很是吃惊。而在白黎那次昏倒之后探望的元也见过杨念,自然更是吃惊。 “他是离宗的人?”元眉心蹙了蹙,“那我哥知不知道?” 薛琬不语,她想白黎不可能不把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这么多年照顾他身体人的底细摸清楚。而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白黎知道这堂下的大夫是离宗人。 又或者,白黎也是身在其中呢? 对于白黎,薛琬一直都知道他一定不像他自己明着的身份那样简单。 虽说大虞第一剑客之子,已经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头。但薛琬也见识过他的武艺,以及他明里暗里告知自己的经历,都让薛琬确定他根本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父亲。 但此前一直未曾听说过这个人,若不是实在淡泊名利,那便是有其他不为人知,又不想人知的身份。 但是薛琬却一点不曾担心过白黎的危险性,不知为何,便是没来由的信任感。 每每想到这里,薛琬都要嘲笑自己一番,怎么心中有了这人,便毫无警戒的意识了么? 但看今日的样子,白黎如果真的有什么其他身份,也大抵是站在离宗这边,站在她这边的…… 正想着,堂下的人出声,将她的思绪一下子拉回来。 “来人是谁?”何逸走出来站在最前面,对着杨念道。 杨念甚是有礼地对着坐着的范吾抱拳作礼,“离宗回春生,范侠士,久仰。” 范吾也没有站起来,冷漠地出声道:“离宗的人,果然还是不愿以真实名姓示人。” 第九十五章 露刃(二) ()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你爷爷我的名讳都不能随便叫,何况这是我们长老。”孟胡子看着范吾就来气,扯着嗓门往前一步就骂了起来。 杨念伸手,用折扇在孟胡子面前挡了挡,拦住他。孟胡子哼了一声,退了回去。 “想不到这位公子看起来白面书生柔弱无力之相,还是离宗的长老。”范吾看着孟胡子的样子脸上露出轻蔑之色,而这话自然也是在贬损杨念。 “人不可貌相,在听见范侠士说话之前,在下也一直以为青鼎门百年武学大宗,都是知礼明理之辈。”杨念回敬过去。 正题还没开始,这双方已经唇枪舌剑了好几个来回了。薛琬暗道这范师兄刻薄的一张嘴这些年果然没有丝毫变化。 白无常极有眼力见的搬了一个椅子来,摆在杨念身后。杨念顺势坐下,与范吾平视。孟胡子和白无常分站两侧,都瞪着对面的人。 “说真的,我觉得这个大胡子骂人比那个臭脸怪好听。”楼上看戏的千越评价道,“臭脸怪”自然是他给范吾起的外号。 “我觉得你说的对。”元极为认真地附和。 楼下的情势依然剑拔弩张的很。 “今日请贵派前来,是解释当日贵派弟子陆源陆侠士不幸身故西戎蛮风镇之事。”杨念神色冷峻,开门见山对着范吾道。 “解释什么?不应该是商讨你们杀人的人如何偿命么?”范吾身后一个火气大的师弟直接吼道。 “这不是冯师兄么,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他脾气也这么大的。”薛琬心道。 “人不是我们杀的,凭什么我们偿命?偿你的命吧!”白无常音调有点尖,这一喊出去颇有些泼辣妇人的味道。 这一嗓子喊的楼上的千越一口茶喷了出来,还是怕出声惊动下面的人,赶紧用手捂住。 薛琬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怕他祸害自己。而元则是细心地递上桌案边预备的白色布巾。 千越擦完嘴之后欣慰地朝元笑笑,又很是不满地冲着一脸嫌弃的薛琬撇了撇嘴。 “怎,怎么不是你们杀的。”刚才那一嗓子实在是太另类,不管是离宗还是青鼎门的人都有的憋不住校,这喊话的青鼎门弟子竟然还磕巴了一下。 杨念脸上依然是镇定的很,“贵派可有证据证明,是我离宗人出手伤的陆侠士?” “你们杀了人就算了,怎么还要证据的?” “公堂案审况且要真凭实据,我们求一个证据,这有什么好质疑的?”杨念对上对面青鼎门这蛮不讲理的弟子,语气更是寒了几分。 “当时与我们交手的,甚至是在场的除了离宗之外别无他人,这还不算证据?”那冯姓弟子道。 “自然不是。”杨念眼角瞥向那帮人,“你们又无人看见是我离宗人亲手拿剑捅了他或是掐了他,抑或是下了什么毒,凭什么说是我们动的手?” 这边青鼎门人先是一阵沉默,而何逸则被他这么一说想到了关键之处。 “下毒?不错,你们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当时确实没有人看见你们究竟是谁接近了陆师叔,但是他身出了些许擦伤和剑伤,就只有后背处有紫黑色淤痕,必定是你们下的毒!” 这下不用杨念说,白无常立刻驳了回去,“你可得了吧,我们有那机会下毒,怎么就紧着他一个下?” 这话反驳的毫无破绽,是啊,若是下毒,怎么会只有一个人中毒。 “那定是你们用了什么招数!”其他的弟子觉得自家的声势不能丢,想也不想道。 “我问你。”杨念看向何逸,“陆侠士身上的擦伤和剑伤,可致命?” “不致命。” “可有毒?” “不曾。” “可曾看错?” “给师叔收敛尸身之时看到的,自然不会看错。” 何逸如实回答,杨念沉思片刻,点点头,“不错,青鼎门之中,还是有讲道理的。” “你什么意思?”范吾脸色铁青,问道。 “既不是外伤所致,那致命的伤便出在陆侠士后背紫黑淤痕之处。”杨念也不看范吾,“若是你们仔细验过伤的话,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叫鬼伤术的专做偷袭之用的武功,是西戎承阳刹的绝学之一。” 他说的不像假话,这下青鼎门的不知情弟子也开始怀疑起来。 “一派胡言。”范吾喝止道,“我们岂会听你的一面之词!” 杨念冷笑,“哦?不愿信我的,那你们不妨回青鼎门,去问一下慕南观前辈,陆侠士尸身上的淤痕,是不是鬼伤术?” 冯姓弟子再次怒骂:“我师弟早已下葬,岂能再去叨扰逝者安宁?” 杨念这次反倒笑了,“也就是说,你们将陆侠士的尸身带回方寸山,马不停蹄就下了葬,都不想从伤痕之上推测凶手是谁,是么?” 这一席话,说的青鼎门的小辈们心惊胆战。 “放肆!逝者,自然是要入土为安!” “说要入土为安的是你们,说要给人报仇的也是你们。可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连死因和凶手都未查清就来乱安罪名,可是青鼎门人所为?” 自知理亏的小辈们也察觉到其中确实不对,但杨念继续道,“而且显然,你们回去便草草下葬,显然是不曾让慕南观前辈细知此事。” 几个小辈暗中称是,最近他们的太师父确实很少再来青鼎门,也不曾再向以前一样与他们说话。 “看来青鼎门之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闭嘴!你再妖言惑众,我青鼎门便不会客气!” “怎么着啊!你想打架啊!你当爷爷我怕你?”孟胡子还攥着两只拳头碰了两下,气势汹汹地道。 那边的青鼎门弟子也是“噌”的一声把剑抽了一截出来。 “范侠士,不至于如此。”杨念含着笑意,“只是澄清真相而已,陆侠士死于西戎武功之手,又想嫁祸于我离宗,此事自然要好好查一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范吾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的道理。 “查,自然会查。” 第九十六章 露刃(三) () 杨念满意地点点头,“查就好,若有需要,我们离宗也可助贵派一臂之力。” “自然,怕是少不了麻烦几位。”范吾说着,语气尽是淡漠。 “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告辞了。”杨念看开溜的时机到了,就要起身告辞。 “慢着!”范吾叫住他。 杨念回身,眸色清冷,“范侠士还有何事?” “陆师弟之事,我们在未查清楚之前可以不再计较。”范吾站起身,“但离宗在西戎多与我派弟子冲突,这些事总要清算清算吧。” “那范侠士倒是说说,如何清算?” “自然是江湖规矩。”范吾将剑刃拔出,“今日离宗诸人怕是不能轻易离开了。” 杨念却并无半分吃惊,今日双方还是要打,他和白黎早就料到过。 “退后!”杨念厉声道。因为范吾已经拔了剑,一脚蹬在他方才坐的木椅上,借力就朝着杨念袭来。 孟胡子白无常等人自然听话往后退,杨念手持折扇,在范吾的剑刃已经攻到眼前时,用还未打开的折扇侧面抵住了他的剑刃。 杨念的折扇亦是玄铁所制,剑刃非常,只听得夹杂内力碰撞的“叮”的一声,在场众人都被震的心里一紧。 杨念的折扇向右撇去,绕过了这一开始的进攻。 范吾使出青鼎门剑式的七月落雨,密密麻麻的攻击便朝着杨念而来,每一剑都是直击要害而来。 杨念这边左闪右避,折扇一直是合上的状态,并未出手。但是范吾这来势汹汹每一招每一式都想要了他性命的架势,让杨念紧皱了眉头。 “他这莫不是想试探我。”杨念心道。蛮风镇中的事情杨念并不在场,或许范吾是因为没见过不认识他,想试试这敌人的深浅。 “回春小心!”白无常惊呼,因为他看见范吾的利剑直冲其咽喉而去! 杨念惊险地躲避过去,不得不说,刚刚那一剑确实有点心惊。随着他再次旋身正对范吾,手中的折扇也“唰”的一下被完打开。 这是终于要反击了,离宗众人见此心中暗喜。 杨念的折扇每一片扇叶边缘都是锋利的刀刃,且淬了毒药。普通的武人沾上,半个月之内休想再动武。 范吾也知道离宗的人武功路数怪异的很,而且多备毒器,因此也小心着对方的扇刃。 范吾的剑法变化多端,四十九式剑招信手拈来,看起来也是令人难以招架的很。而杨念这边其实还能应付的来。 而在楼上的三人都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场打斗,觉得今天确实是来着了。 “怎么这个臭脸怪今天比以前厉害了点。”千越摸着下巴道。 “可能是,遇强则强吧。”薛琬缓缓道出。 揣摩了一番,知道薛琬又在想着法的贬损他,元那边已经捂着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你你你。”千越指着薛琬“你”了半天。 “不过这杨大夫,武功可真的是了得。”元的视线一直停在杨念身上。 “不错,而且是刻意收着的。”薛琬道,“若是力以赴,一百招之内范吾不是对手。” “我五十招就能败他!”千越在一旁显摆似的夸口。 “不会吧,青鼎门的功夫,哪里有那么差。”元有些不信地看着千越。 “也不一定。”千越刚要张口反驳,薛琬却先行解释道。 “青鼎门的功夫强便强在自诩武学正宗,他们教导弟子也是按着正经路数来的。”薛琬停顿片刻,“若是对上其他人,或是同样的青鼎门高手与范吾对招,怕是难分胜负。” “殿下的意思,这和人学的功夫路数有关?” “不错,万物相生相克,武学亦是如此。离宗这些人都不是正经路数练出来的,青鼎门招式其实弱点在于不懂得灵活应变。” “所以千越才能轻易胜过何逸和范吾。”薛琬最后道。 “那也是我厉害。”千越把脸撇向一边,嘟哝道。 薛琬极有耐心地看了他一眼,敷衍了一句,“那可不是?” “殿下觉得,杨大夫为何要隐藏实力。”元问道。 “范吾这一场,其实说起来不用非要打。”薛琬沉声道,“他这样不过是要探探离宗的底。” “也就是,议和以及停止追究离宗人根本是假?”千越回过身来问。 “也不一定。”薛琬挑眉,“但总之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这厢三人谈着,堂下依然打的不可开交。范吾一开始对这和兴楼的伙计承诺的什么不会打起来的话早跑到九霄云外,这一会儿已经有七八张桌子粉身碎骨了。 两人一开始还只是站在堂下交手,后来便都开始借着所见的各种东西让自己站在有利之处。可以看出杨念并不是主动出招的那一个,只是范吾却缠的很紧。 离宗这边人都抱着双手,现在已经没有了担心的神色。只是青鼎门的人现在都是把手紧紧按在剑柄上,准备着随时去帮范吾。 杨念应付的都有些心烦,却在纵身跃上一张木桌瞥向楼上之时,想起白黎所说,“她也会去。” 心道不要再过多纠缠,便用了力,出手甚是凌厉,极富杀伤力地一扇子横削过去。 范吾躲避不及,被杨念一脚踩在当胸,摔翻在地。 又是胸口,千越看了便又笑了起来,杨念踹的这个位置,跟他上次踹的地方一模一样。 “师叔!”“师兄“师叔!”“师兄!” 青鼎门的大小弟子们一个个蜂涌赶过去,去扶起范吾。 范吾从高处被踹下来,又是这样有些屈辱的姿势,怒意便涌上来,自然没有再放过这杨念的道理。 他再次拔了剑,却被自家人拦住了。 “你们放开我!” “得了吧,范侠士!”白无常在一旁看笑话,“这样了,还打啊。” 杨念走过来,躬身再次施了一礼,“得罪了。” 如今是青鼎门挑起事情在先,最后还以这样的丑态收场,他们这群人的名声怕是都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青鼎门这样的武学大宗,最注重的就是脸面。 何逸看见自己师叔被打城这样也是生气,但到底江湖规矩就是强者说了算,打输了自然也就理不直气不壮。 第九十七章 露刃(四) () 只是自家声誉,还是想尽力保一保的。尽管何逸也是很不愿意,还是去到杨念身前,看了看这人,犹豫了很久慢吞吞地施了一礼。 “你这是?”杨念问道。 “你……”何逸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侠士,今日之事,可否,可否不要……”不要什么,不要告知外人?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为何不能告知外人?何逸这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少侠放心,今日只是一场误会,与贵派有关的其他事情,我们不会多嘴。”杨念倒是先察觉到他的意思,先入为主。 “那好,多谢……”这一拜带着欣喜想要感谢杨念,却被止住。 “只是我们离宗自然不能白白背了杀人的罪名,该要澄清的自然还是要澄清,贵派既是大宗,也该有担当些。”杨念语气清冷,这是实话。 没有道理自家洗脱了冤屈,还不对外道明的。青鼎门被人说闲言碎语自然不好受,但是自己的过错,也没有道理让别人来背。 这话听着刺耳,但何逸想了想,他说的自然也对,也就不再说话,去跟着青鼎门的人离开了。 青鼎门打输了,当然是最想离开的那一方。眼见这些人都走了,杨念才对孟胡子和白无常等人道,“你们先回去吧。” 孟胡子疑惑道:“你不走?” “我还有事。” “这事儿不都完了么还能有什么事儿?”孟胡子想都没想直接问道。 “哎,叫你走就走哪儿那么多话呢。”白无常一把扯了孟胡子,结果没有扯动。 孟胡子想了想,也就不管了,随着人们出了和兴楼。 那伙计见人们都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都,都走了啊。” 杨念:“嗯。” 一开始没看见杨念,这小伙计吓了一跳,“呦,这位爷,您……您还在呢?” “这桌椅,我们照价赔。”杨念道,“你现在记个数,三日之内银子送过来。” “哎,好好。”看杨念这主动认账的样子,伙计觉得应该不是个欠钱的主儿,赶紧叫人去收拾着大堂再去算一下店内损失。 而杨念则转头看向那隐在不明显处的屏风,声音扬了几分,“长公主殿下,可否请杨某上去吃杯茶?” 千越和元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向薛琬。 薛琬则是从容地走出屏风,“既然杨大夫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拒客的道理。” 杨念浅笑几声,也便上了楼。 屏风被千越搬到一边,这雅间内瞬间亮堂不少。 杨念坐于新加的矮木椅之上,正对薛琬,薛琬顺手给杨念斟了茶,“杨大夫,杨公子,刚刚好身手啊。” 杨念不动声色,“殿下谬赞。” “又是妙手回春的医者,又是武艺高超的侠客,离宗之内果然卧虎藏龙。” “只是凭借自己的微薄本事,做些事情罢了。”杨念说的甚是谦逊。 薛琬见这人说话都句句藏着,轻易不跟她聊正题,也是有点不耐烦了。 “杨公子,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殿下这几日一直在帮我们,离宗上下感激非常。我们猜测殿下会对今日之事感兴趣,也是碰碰运气。”杨念也不再废话。 “帮你们?”千越问道。 “殿下这几日所做之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是帮我离宗解了当下的困境的,这个我们自然还是分的清。” 薛琬也便不再打哑迷,“我多年之前曾蒙贵派钟老前辈相助,今日不过回报一二。而且离宗多年在边境护送大虞来往商队,是我大虞的有功之臣。” 这一番说辞毫无错漏,杨念点点头,“不管缘由是什么,总之这次的事情还是要多谢殿下了。” “只是我还想多问一句。”薛琬缓缓道,“陵安城内,离宗之事,是杨公子做主么?” 杨念的手指一顿,“殿下何出此问?” “非是打探贵派的私密,只是好奇。”薛琬看着他,“杨公子在奉陵时为何先行离开没有音信,在我们来到陵安之后又是何时到的?” 千越和元对视,不错,为何他们到了哪里,杨念就出现在了哪里。 “杨公子自然可以解释说,是因为和白黎的交情,又恰好接应部下留在陵安城。只是自西戎蛮风镇至此,路途也不短,事发当时无人能预料,怎么就这么巧撞到陵安了?” 这话其实是道出关窍,杨念和离宗人不会是因为巧合到了陵安城。而和杨念唯一有联系的只能是白黎,所以这件事,白黎一定知情。 杨念不语,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那个时候应该是有人在陵安,或者有人马上到陵安,你才能让这些人避到陵安城来。”薛琬用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而这个人,定是能在离宗做的了你杨长老的主,极有能力之人。而且,他还知道在陵安城中,一定安。” “所以,殿下觉得?” “所以我觉得,陵安城内一定有其他离宗的主事之人。”薛琬看着杨念,他倒没有多去掩饰什么。 “杨公子不做解释,也便是默认我的说法了。” 杨念也没有直接点破,“殿下先说,看是否真是如此?” “不用打哑迷了。”薛琬轻启朱唇,“白黎,他可是你们离宗的人?” 千越和元只是听着她的分析,到现在终于问出来他们所疑问之事,都提了一颗心。 “是。”杨念道。 “可是主事之人?” “是离宗宗主。” 雅间内,安静至极。 这答案是薛琬想过又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原来如此……” 一声轻轻的叹息,知道这人的又一层身份之后,有种迷雾拨开,日头豁然洒进来的恍惚感。 “他并未打算瞒着殿下,今日让我来,也是想将真相和谢意代为转达。” “他今日为何没有亲自来?”薛琬还是想,这些事情白黎可以亲自和她聊一聊。 “重稷一直不方便露面,是故不可前来。”杨念解释道,“也烦请殿下,和二位公子,切勿告知其他人。” 看杨念所言,这背后的原因定是深重。而这样重要之事,他还是愿意告诉她了。 第九十八章 好逑(一) () 心中的疑问有了一个明确地答案,薛琬连对杨念的语气都平缓了许多,“不过他叫你们来陵安,也知道我一定会帮离宗人,这背后的缘由,你可知道?” 这是在问他,白黎有没有把她的事情告知杨念,杨念神思恍惚了一瞬,这问题不好回答。若是说知道,那就是白黎将她的事情告知了他人,就算自己和白黎之间绝无嫌隙,但落在薛琬的头上难免有些不舒服。 “殿下,我们离宗对宗主之令言听计从,不会有疑。”意思是白黎说薛琬在陵安能够帮他们,他们不问缘由,也是义无反顾地过来的。 薛琬摇摇头,“但我也知道,他对自己的朋友,从来不是个隐瞒之人。” 杨念面对薛琬的追问,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也不能直接告诉她,你是慕衡的事情他早就告诉过我,早在这件事之前。 “殿下。”雅间敞开的门口,传来一个甚为熟悉的声音。 杨念转过头去看见时白黎,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祖宗您终于来了,再不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位长公主了。 薛琬与他对视,两人目光交织,却都没有别的话了。 杨念见白黎来了,赶紧就势溜走,“殿下,在下还要去安置其他人,先行告辞。” 说完逃之夭夭。 而千越和元见到突然来此的白黎也是吃了一惊,虽然千越是极想听一听到底薛琬追问下的事情是什么。但是在现在的氛围中,他和元都觉得,不是个他们可以继续待下去的好时机。 千越一把扯了元,对薛琬道:“那个,四姐啊,我饿了先回去吃饭了,你也早点回啊。” 元也对着白黎点点头,“嗯,哥也早点回去。” 两人也随着杨念溜之大吉。 相顾无言,白黎就在刚刚杨念的地方坐下,看着面前低着头挑拣果子,找一个看起来可口的。 但是就这样挑了半天,两三个果子被拿起来再放下,薛琬也没有抬过头。 薛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想问话的是自己,怎么现在说不口的也是自己了。 白黎把她又要放下去的那个果子拿起来,“这个可以。” 薛琬抬头,踌躇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殿下若有一问,我都可以告诉殿下。”白黎温柔出声,倒是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薛琬倒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哪敢随便问,离宗宗主。”薛琬道。 “我没有想刻意隐瞒殿下的。”白黎道,“实在是……也是我顾虑太多,应该早日跟殿下言明。” “那倒不用。”薛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并非是离宗中人,你本也没有一定要什么事情都告诉我的道理。” 只是这话其实薛琬就是字面的意思,但是落在白黎心上却很像是气话。 “殿下若怪,日后与殿下相关的事情定会事先言明。” 这道歉让薛琬有些吃惊,她本来也没有那么生气。 “啊?”薛琬想了想,“我的确是不喜欢人瞒我事情,但是若你有自己的考量,我自然也是能理解。” “但确实,刚刚殿下所问回春生之事。殿下是青鼎门弟子慕衡的事情,他的确知情。” 白黎说的坦诚,他没有要瞒她的意思。 多一个人知道以前的事情,其实不算什么好事,但是薛琬却莫名心安,这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还是那个不许别人过多接近,不想别人探知过多的薛琬么? “只是他知晓,也有一部分原因因为,他还有我从前的事情,并非这次叫他们来陵安而刻意告知的。” 白黎详细地解释道。 “好。”薛琬柔声道。 “好?” “若是你,或是杨公子,想用我的身份做些什么,也不会这么多年毫无动静。”薛琬道,“而且青鼎门的人一开始这样围攻你们,其实抛出我的消息是个不错的转移视线使自己脱困的办法,只是你们并没有这样做。” “我们没有这样想过。”白黎笃定地道。 薛琬怕他多想,“这道理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并没有一开始就拿这个试探的意思。” “我知道。” 白黎定睛看着薛琬道。薛琬还想解释些什么,但看他的眼神之时,就知道其实早就不用多说些什么。 “刚刚重稷说,知道我是慕衡是以前的事情。”薛琬啃了一口手上的果子,“杨公子那里我便不多问了,只是重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钟恪前辈搭救,他后来告诉我许多事情,各国的,江湖或是朝堂的。”白黎道。 薛琬点点头,“钟前辈很有可能那时候就见过我,他能知道也不奇怪。” 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薛琬倒没有继续往下追问了。其实白黎也有一丝期待,希望能有机会,提及当年阙城与她相遇的事情。 只是她,并没有在意。 “此事,白前辈并不知道。”片刻的沉默之后,薛琬道。 白黎早便知道,这次过来是要说清楚很多事情的。 “我与父亲,其实相见的次数不多。”白黎道,但这话已是委婉。 其实早在生辰宴上,薛琬就有所感觉这一家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和睦。只是白黎这样平静地说出来,而这背后,定不是像他语气这般平静的故事。 “可是白前辈他……” “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或许不会满意。”白黎道。 “但你们终究是父子,可要早些说清楚?”薛琬只是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还是劝上一句。 “殿下。”白黎看着她,“殿下只需相信,我不会让殿下有事。”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薛琬摸不着头脑,怎么好好聊着他父亲和他的事情,倒是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好……好……” “我心中一直分的清楚,只是有些为难罢了。”这一句轻喃,薛琬也没有听得清楚。 白青桓与他在阵营上,完完站在了对立面。 若白黎作为一个别的什么人,也不至于这般难过,但偏偏那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每日都翘首企盼着回来的丈夫。 许多事的善恶对错,本就难分的很。 而他所分的清的,只不过是更想保护谁罢了。 第九十九章 好逑(二) () 白黎有心事,而且这心事还涉及他父亲。而且看他神色,还不是什么小事。 或许是江湖险恶,又或者是别的,白青桓不想自己的儿子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她想不到的。 但是白黎既然敢开这个头,便是没有打算彻底不告诉她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有自己的打算就好。”薛琬柔声道,“我不过是怕像元和他父亲那样的事情再出现一次。” 白黎向她看去,却没有想到她想到的竟是这一层。 “你们日后可有什么打算?”薛琬问道,“我觉得我那范师兄可不是个规规矩矩去查什么真相的人。” 白黎笑了笑,“那殿下有何打算?” “为何问我?” “殿下在陵安所做之事,其实也是因为要着手查六年前的事了。”白黎笑了笑,“但我还是要感激殿下救我离宗众人。” 薛琬慢慢地摇摇头,“我就是为了我自己,至于救你们什么的,确实是不小心顺手了。但既然是你,那我便知道为何我对青鼎门这些人的招数,会如此奏效了。” 白黎只是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就比如我用百姓们的民怨给范吾施压,后面不少人都跟着起哄,这起哄的人可有好些都不是我让人安排的。” 白黎还作正经的作揖给薛琬,“殿下果然心细如发。” “那也比不上白宗主啊。”薛琬回敬,“我来陵安是为了当地百姓税负骚乱之事,但我和此地府衙的人都没有做什么事情,那些百姓已经不闹了,白宗主倒说说看,这是为何?” “殿下……” “此地是我的封地,虽说我是女子无需辖政,但自己的地方总是要细细盯着的。他们虽说不如离宗的这些江湖老手们探听消息来的快,但也是发现了陵安城中有人在暗中盯着的。” 白黎看着她安然自得的神态,心道自己还是低估这殿下了。 “他们发现这些人并无恶意,反倒是暗中做了许多缉捕盗贼、保护百姓的事情。”薛琬直直地看着白黎,“这些会是哪里的人呢?” 自然不是疑问,是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了答案。白黎亦是不回避她的神色。 “是我。” “这些人可在此地有三四年了。”薛琬继续确认道。 “是。” “为何?” “想护此地百姓。” “离宗大部分都只在虞戎边境负责护送商队,为何会专门到这里来。” “因为,此地是陵安。” “为何只是陵安?” “因为殿下。” 薛琬只觉得脑中闪过一阵未燃尽的烟花一样,噼里啪啦作响又一直落不下来。 而对面的白黎,在这一番对话之后,也是叹了口气。 还是薛琬又问了一遍,“因为……我?” “是,因为殿下。” 因为她的封地是陵安,哪怕那时她过的不如意,哪怕流落异国他乡,但这与她有联系的地方,他都想守护。 “可……”薛琬脑子竟然转动的有些困难,“可那是几年之前,那时我还未回京,还在……” “还在上漓。” “你知道?”薛琬脱口而出,后来一想,这个人可是离宗宗主,知道什么也不稀奇。况且自己去上漓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神奇的事。 “为何是我?” “因为是心悦之人。” “哐当”一声,薛琬的茶杯砸在桌子上,水顺着桌案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薛琬的华服之上,晕开并不明显的水渍。 “我……我回去换件衣服。”薛琬急忙地起身,提着裙子就下楼去。 走到一半楼梯,又对着还在原地的白黎喊到,“白……重……那个……钱袋被千越顺走了,你先垫一下。” 说完之后后悔不已,她堂堂一个长公主,要找人家借钱,关键这个人刚刚,刚刚…… “唉!”薛琬重重地叹了口气,飞奔一样地回宝仪园去了。 白黎过来她本以为只是聊离宗之事,而且她也想问问白黎接下来的打算,但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怎么话题就拐到那里去了…… 薛琬细细地回想,其实发现白黎本是没有要提这个,都是自己查了太多,又迫切想知道白黎和这些事情的联系,才那样问他的。 这么一想,也是自己的错咯? 她薛某人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在她学艺之时,那些师兄们一个个被她师父管的只知道仁义礼智信,而且那时候她年岁尚小,也没有几个人会真的把心思打到她身上。而到做了掌门之后,这曾经或许叫做关照的情谊也不知还剩下几分。 就算有时刻想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而她看上宋子澈,也极为顺利地得到赐婚许嫁。但是宋子澈的确没有,跟她说过多么浓情蜜意的话,也确实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她。 薛晟坐了江山,她又得了势之后,确实是有过不少各色各样的人来跟她说什么“对殿下音容牵肠挂肚,辗转反侧之类的。” 可是那些是什么人,她也清楚地很。 只是不一样的是,她心里是有白黎的。 刚才说那些话的,也是白黎。 幽兰很是忧虑地看着在浴桶中,泡着冷水澡打着哆嗦还不愿出来的薛琬。她还是叫人支开了宋元拓,不能让小少爷看见他自己娘亲这样的行径跟着学了去。 “殿下?”幽兰尝试唤道,“殿下?” “嗯。”薛琬其实脑子清醒的很,只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今日的事情,尤其是白黎最后这四个字。 “殿下,不如早些安置吧。”幽兰也不敢问,这倒是怎么了。 幽兰见她没有反对,就去拿寝衣,却被薛琬从浴桶中突然伸出的胳膊一把抓住,“幽兰!” “殿下怎么了?” “我如果再嫁,会怎么样?” 幽兰彻底愣了,脑子转了千百次,慢慢道:“自然好。” “你不问问是谁?” 幽兰笑着道,“殿下的性子,若不是您真心愿意的,又怎么会开这个口。” 这一席话更是听得薛琬一个激灵,幽兰以为她又冷了,“殿下赶紧出来吧。” 只是薛琬依旧拦住,“我没事,明日就好了,幽兰你信我。” 第一百章 好逑(三) () 薛琬被自己冻得发抖之后终于要安歇了,自然这一晚上根本没有睡好。 而她所说的信誓旦旦的“明日就好了”的话自然也丝毫没有起作用。 实在是心中烦乱的薛琬还是把千越喊了过来。 千越对于她一大早就来把自己喊醒的事情很是不快,他睡眼惺忪地从自己卧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同样是脸色不好的薛琬。 “四姐你昨天晚上这是跟谁打架打了一晚上?” 薛琬摸了摸自己的脸,今早起的匆忙没有细照镜子。 “出来,有事情。” 千越打了个哈欠,“什么事情啊,至于么?” “白黎的事。”薛琬看着他打哈欠自己也是控制不住,但勉强忍下来。 “他怎么了,他们要是出城的话叫他跟你来商量啊。”千越对于这种不是很急的事情毫不上心,“他有什么事你俩谈去啊,总不能让我来拿主意吧。” “又不是你俩成亲了要请我喜酒,不去不去。” 千越说着就要往回走,听见薛琬一声闷闷的“嗯。” 这声“嗯”让千越脚底一滑,“你说什么?” 千越一脸被雷打了天灵盖一样的神色,“你们要……要成亲?你说嗯!” “也不是了。”薛琬不耐烦地纠正道,“反正,也有关系,没有到那种程度!” 这否认又不像否认的样子,千越看了看就明白了,自家的四姐这是情窦初开,二开了。 “走走走,细聊。”千越一把扯了薛琬的袖子,就往自己屋里拉。 千越殷勤地让薛琬坐下,自己双手撑在桌案上托着下巴,“说啊。” 薛琬白了他一眼,“不要这副神情看着我。” 那副巴巴地等着听的样子,像极了薛琬去茶会诗会那些妇人们聚在一起说各府私密丑事的样子。 “我不看你,你说啊。”千越别过脸去,耳朵支棱着等着。 “他怎么会看上我的?”薛琬第一句话,千越竟然分不清这人是气急败坏还是兴高采烈。 “啊?” “这不应该啊。” “看上你的人还少?”千越道,“奉陵那些求见你的拜帖你都让我扔了,估计都能堵满皇城河了。” “那不一样。”薛琬摆摆手。 “有什么不一样的。”千越不以为然,“就算那些人确实别有用心,但也保不齐真有就是想……” “没有的事,和这无关。”薛琬叹了口气道。 “那怎么就无关了。”千越摇摇头,看着薛琬一脸无药可救的神色,“若说起来,白黎是你父皇钦封的武成将军之子,那也算半个世家子弟了。身份上和那些人并无不同。”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千越语重心长,如同一个百岁老者,“其实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白黎你就想多问一句为什么,因为你想确认啊。” “我只是不清楚为什么。”薛琬嘴硬。 “那怎么别人写拜帖或是各种示好的时候你倒不问了?” “因为不用问啊。” “那白黎为何就要问?”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又绕回来了。 千越一脸了然于心,“行了四姐,你就别鸭子嘴了。你自己真不知道,为什么是白黎,你会反应这样大?这可不像你。” 薛琬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知道。” “这不就得了。”千越一拍手,“万事大吉。” “什么就万事大吉?” 千越道,“你也去告诉他,你们两情相悦,然后好好相处啊。” “如此草率?” “那不然呢?” 薛琬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不可唐突。” 千越见她犹豫的神色,知道她这又是想畏缩不前了。 “四姐,你是不是害怕了?” 薛琬猛的抬头,“我怕什么?” “怕白黎会像宋子澈一样。”千越毫不避讳。 薛琬避开他的目光,心道这千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来的这看人心思的本事。 “你那日去见了姓晁的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鬼都知道你一定是问的有关宋子澈的事情,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 薛琬本想自己一个人将此事慢慢吞下消解,但是这件事就像一粒苦味绵长的药,哪怕吞到肚里,苦味还是会翻涌上来。 “是,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宋子澈是西戎人,他来大虞不过为了探听消息,我于他,不过是个工具,或者说,是负累。” 一段话薛琬分了好几口气才算说出来。千越见她面上平静,心中必定还是波涛汹涌。 “原来如此。”千越敛了嘻嘻哈哈的神色。 “不错,我看白黎与旁人不同,虽现在未到非他不可,但也不想他心里那个人不是我。”薛琬苦笑一声,“这话听着自私,但是我不愿自己过于沉沦,没有什么好下场。” “嗯,你想的没错。”千越道。 “尤其他这心思已经动了三四年,他所做的付出的,或许比我知道的更多,这份心思已经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自私自利。” “其实还是我放不下罢了,我不愿任何人强行干预我的心思,也不想欠别人什么。” 千越揉着自己的头,一向到薛琬自己都理不清的时候,他都是溜之大吉。但现在,怕是不行。 “你说说你,明明前一刻还说不畏天不畏地的,现在不还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千越道,“你若是真的什么都不怕,何不顺心而为?” 薛琬不语,但千越觉得她是听进去了。虽说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但至少会是她想要的选择。 “反正他现在还在这儿,又没有向你要什么答复,你为何把麻袋给自己头上套呢。” “我觉得你说的对。”薛琬认真地看着千越。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只是想让你正常一点。”千越往后缩了缩。 “确实,我也没什么怕的。”薛琬挺了挺胸膛。 千越看她这强装的样子真是好玩的很,又不好去泄她的气。 “这便好了?”千越确认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给自己套麻袋。” 薛琬起身,就要走。 “你倒是提醒我了,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 “哦。”千越打了一个哈欠,心道自己终于可以睡回笼觉,然后去跟元说一说这些事情,太有意思了。 “你,敢跟元乱说,宝仪园的门就再也别进了。”千越正想着,薛琬头也没回地警告道。 千越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自己刚刚神情实在是没收住。 第一百零一章 好逑(四) () 事情还是要做,又不能因为白黎突然表明了一次心意,别的事情就一概不管了。离宗人和青鼎门人,关于她陆师兄的事情就算暂时解决了。后续之事,还是得跟白黎商议。 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有关慕衡的事,薛琬后来亦和千越说了个大概。 只是千越并没有什么吃惊的神色,薛琬对他不吃惊这件事也不吃惊。 一是此事怕是少不了千越的助力,二是不想只身前去与白黎商议,薛琬叫了白黎过来商议事情,还是把千越一并拉上了。 薛琬派人传信给了白黎,当日幽兰便引着三个人进了薛琬等着他们的偏厅。 除了白黎之外,还有元与杨念,这二人现在也不算外人了,薛琬也料到他们会过来,也没有过多惊讶。 幽兰依然是备好了茶点,带上们遣走下人,自己和扈云章在门口处守着。 五人坐的也不算很开,围着一张方正的桌案,千越拉着元多凑了凑,多腾了一点地方。 主位还是薛琬,右手是千越元,左边是白黎。 斜对面的杨念,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 “这里有水,杨公子要喝么?”邻座的元甚是体贴地给他倒水。 杨念“哦”了两声,客客气气地接了过来,还往白黎那边瞟了几眼。 一堂之内表情最自然的竟是薛琬和白黎二人,另外三个倒是小动作一大堆。 “千越,你可是皮痒么?”薛琬含着温柔地出水的笑意,问道。 千越上一瞬间,还和元挤眉弄眼,看见薛琬的笑容之后立马坐的笔挺。 元又在一旁憋笑。 “重稷。”薛琬尽量自然地看看白黎,“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这就要进入正题了,千越不由得佩服起薛琬逢场作戏的本事来,明明早上的时候还是一副很不正常的样子,转眼间就能心平气和地说另外的事情。 “他们不能继续在陵安城中了,我也需要离开陵安一段时间。”白黎回答道。 “去哪里?”这是在问他的去处。 “青鼎门。” 薛琬顿了顿,“去青鼎门?” “嗯,自然是秘密前去,青鼎门如今的掌门慕迟和慕南观前辈关系并不如以往一般,或许现在是个机会,我会想办法见上慕前辈一面。”白黎如实道。 “只是青鼎门到底还是与离宗人不和,你不怕他们会对你不利?”薛琬问道。 “慕前辈是明理之人,况且我会见机行事。”白黎回答,他看得出薛琬眼底的忧虑。 “你一个人?” “嗯,回春带他们其余人回边地,我去方寸山只是去探一探,南佑那边会有人接应。”白黎告知于她。 “那我便与你一起去吧。”薛琬想了想,出声说道,其余几人都看了过来。 “好。”像是早就等着她的答案一样,白黎应道。 这两个人像是说好了一样一唱一和,千越轻咳了一声,“那个……我问一下,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留守陵安,和元一起。”薛琬也是早就想好了。 “啊?”千越音调扬了好几度,“怎么出去打架这事能不叫上我的?” “你当陵安是安之地么?”薛琬看向千越,“总要有人在此留守,若是陵安有事不至于无计可施,若是我们在外需要,你们也可增援。” “哦。”千越自然是想要和薛琬一起出去的,毕竟这么些年了,嘴上一直说薛琬靠自己没问题,但还是免不了担心。 “殿下,那这些青鼎门的弟子,您可打算近期放出去?”杨念问道。 薛琬点点头,“嗯,在陵安的事情基本上解决了,我也没有再留他们的道理。再留下去,怕是他们真会搬出我师父甚至我外祖母来,这里的百姓们也不乐意。” “好。”杨念应声,“不过还请殿下通融,先让我带兄弟们走,再让他们出城。” 薛琬知道他的意思,这些人出城之后一定会去蛮风镇做什么手脚,而离宗人最好赶在他们前面。 “你们出城三日后,我再开城门放人。”薛琬道。 “多谢殿下。”这谢意是白黎说出来的。 “大可不必。”薛琬道。 白黎只是浅笑了一下,千越看了看两个人,就又开始对着元挤眉弄眼。 “上山见到,见到我师父之后,可有什么打算?”薛琬是想问,具体应该说些什么。 “先陈情事情经过,此次蛮风镇上的事,以及这些年来两派的误会。” 薛琬点点头,“好。” 白黎看着她,欲言又止。薛琬察觉到他的意思,“我,见机行事吧。” “殿下若有任何为难之处,告知我便是。” 话说道这个份上,剩下的三个人再次坐不住了,千越打个哈哈道:“怎么样?四姐,这就算,聊完了吧,没聊完你们俩继续啊,我们听从命令。” “没了,你走吧。”薛琬自然知道千越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也不为难他们。 三个人又走出去,与昨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只剩两个人。 薛琬今日清早和千越发泄了一通之后,已然清醒许多,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静,认真地对白黎道:“重稷,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与你说明白。” 白黎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蜷,“好,殿下说就是。” “你昨日所说之事,我如今不能答复你。”薛琬道。 这样的答案让白黎的心“咯噔”一下沉入海底。 “我说的不知道,是我根本不能确定我自己,现在是不是能接受一个人在我身边。”薛琬叹了口气,虽说她自己的本心里是不想把这么真实的话说出来,“如果你实在觉得,觉得我不解风情,你可以……” “殿下。”白黎轻声打断她,“我知道如果说,我只是想把我自己的心意告诉殿下,不求一个答案,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但是我可以等,无论何种答案。” “是我昨日冲动,倒让殿下平添了烦恼。” “那要照你这么说,人人有了情谊都不可明言,还让人怎么过?”薛琬笑了笑,她本来的话还是被她自己憋了回去。 她本想说,是我想知道,先开的头,所以你才说出那些话。 但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这样有些撩拨意思的话,就不可随意去说。 第一百零二章 试剑(一) () 白黎和薛琬自房中走出之时,看见杨念千越元都在外面。薛琬看到这几人俱在,也便提议道,“重稷,今日既然在宝仪园,可否给我见识一下你的武艺。” 白黎对她这提议有些吃惊,“今日?” “只是今日想起来,也就直接说了。之前只听他们说过你可以轻易战胜与千越平手的严宇,在腾秀山上那次也没有展示多少实力。”薛琬笑了笑,“其实一是好奇,二也是想看看我自己,现在的功夫还剩几成。” 白黎点点头,“既然殿下想,那我便奉陪。” 几人去往宝仪园的后院一处空旷之地,薛琬让幽兰去帮她取剑,谁知自己的儿子宋元拓也巴巴地跟了过来。 “娘亲最厉害!”宋元拓又开始给他娘亲增加气势。 薛琬微笑着说“乖”,接过来幽兰递来的寒霁。 太久没有用过了,薛琬将这剑拿在手里,竟然都觉得有些陌生。 而白黎这几日都需要频繁与离宗众人接触,因为城中还有青鼎门人的缘故,每日出门也是要配着剑的, 他与薛琬分站两侧,互相行了平礼。 白黎缓缓拔剑,薛琬看着他的动作,却猛地想起,自己在和白黎同去南佑的路上,自己曾经问过白黎,他这把剑叫什么。 “衡兮。” “何解?” “没什么,只是想名字的时候一时想到了,也就这样定了。” 衡兮……衡兮……衡…… 这怕是脑中无数次肖想,才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衡”字吧。 薛琬想到此处,有些出神。 “殿下?”白黎唤道,“可是身体不适?” 薛琬被他叫回来神,“没有,一时想别的了,来吧。” “殿下这些年体魄不胜从前,此次比武只是切磋,切不可逞强。”白黎细细叮嘱。 她本来就打算好好战一场,这么多年没有跟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她是真的不确定自己现在的武艺是个什么德行。 但是白黎如此关切,倒让她不好意思不领情。 薛琬犹豫着点点头,“那重稷也不能刻意相让,你今日若是让了,来日我会以为自己武艺高强的很,就会去跟平日打不过的人对招。” 这一句“恐吓”倒确实打消了白黎不用力的想法,的确,她能知道自己的实力,也就不会冲动行事,会更安些。 寒霁、衡兮同时出鞘,薛琬足尖一点,就朝着白黎奔去。 这第一剑挥的极快极准,若是个武功平常的怕是就算躲过去也要被划伤一层皮肉。 白黎往后一仰,身姿亦是灵活地躲过薛琬的第一剑。薛琬这一招就这样凌厉,便是提醒白黎,她是认真的。 薛琬见被白黎躲过去,便用了第二招,迅速旋身到白黎的侧翼,手腕翻转,正手剑换反手剑就向着白黎的后腰划过去。 白黎再次躲闪,直接从空中翻了过去,站定之后用衡兮剑身抵住了薛琬的寒霁。 一边看着这两人打的不亦乐乎的千越,也是有点目瞪口呆。 “四姐真厉害啊。” “我娘亲当然厉害。”宋元拓得意地喊到,在他身后护着的元摸了摸他的头。 “这可是我第二回看见青鼎门功夫对上离宗招式,这一趟出门可真是来着了。” “不过这一定比上次和兴楼的那回好看多了。” 杨念瞥了瞥他,这话也听不出来是夸他还是损他呢。 只见那边薛琬的剑芒眼花缭乱,白黎竟还有一招预判错了,险些被薛琬伤到。他现在虽还是以防守为主,但刚刚也是力防守的。 “是青鼎门的水月幻影和乘风追月。”杨念认出来招式,“两招并用,怕是越前辈教的。” 一开始千越也只是觉得薛琬这招式用的实在是妙,也是听了杨念这样解释,才明白由来。只是他有些疑惑,“青鼎门的武功,你这样清楚?” 杨念顿了顿,“我知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见他依旧是那个不想跟不熟的人多说话的性子,千越敷衍两声也就不跟杨念搭话了。 “重稷,出手!”两人一招拆完,双双落在原地,薛琬道。 白黎确实也是让了许多招只守不攻了,听到她这样说,也就点了点头。 白黎出手之后,这场比武变得更好看了。 钟恪在带兵打仗之时,自己的功夫都是在沙场厮杀之中拼练出来的,没有半分取巧。因此对于白黎的教导也是要求他底子练得甚为扎实。 除此之外,离宗之内聚集的许多高手都是杂门百派,路数都各有不同。钟恪也吩咐这些人轮流教导白黎,自然白黎的功夫集众人之长,既在招式上让人摸不着门路,拼实力也是当仁不让。 但薛琬和那日和千越比武的何逸不同,何逸的功夫部承自慕迟,一板一眼地学的招式。而薛琬,除了他师父教的招式之外,还有是与她师叔学的多变的招式拆解或合并。 所以白黎剑法是无法寻出规律的,但是薛琬并没有因此就应付不来。 两人见招拆招地战了许久,多的是那剑刃划过咽喉上几寸,然后被惊险躲过,随即对方就会给自己一击,双方再次交手。 薛琬的身形刚刚站稳在一处,却再白黎持剑袭来之时,开始绕到他的背后。 “这是……”千越揉了揉眼睛。 “好快!” 薛琬的身形快速闪到白黎另一侧,快到人影模糊,就在薛琬就要出剑抵上白黎的喉咙之时,她却一个身形不稳,倒了下去。 “四姐!”本来以为薛琬真的可以击败白黎时,却看见这一幕,千越惊的就要往那边跑,却见白黎瞬间抓住了薛琬的一只胳膊,让她不至于完倒下去 薛琬被白黎拉了一把,右手拄着剑半跪撑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尽是汗珠。 白黎赶快低下身来看她,“没事吧。” 他看向杨念,杨念也赶紧过来,探向薛琬的脉相。 片刻后,杨念的神色也松了一些,白黎问道:“她还好吗?” 杨念道:“没有大碍,就是内力过损了,刚刚那一式怕是青鼎门独有拨云见月,极重快速身法,但也是要内力支撑。长久不练,此时突然调度,自然会损耗身体。” 第一百零三章 试剑(二) () “我不是说了,要你不要逞强的,殿下怎么还……”并无责备之意,白黎托着她的肩膀轻叹了一声道。 薛琬嘴唇发白,还是强咧着嘴笑了笑,“我没事儿,看你们吓得。”只是她刚刚嘲笑完围过来的一群人,包括她自己的儿子,下一瞬间却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晕眩直冲头顶,薛琬皱了皱眉头,竟然眼前一黑之间直接晕过去了。 千越惊呆地看着白黎二话不说一把横抱了薛琬就往屋里去,杨念也自觉地跟着进去诊治。幽兰虽也是担心的很,但还是先安抚怀里的小元拓,“没事没事,殿下只是睡过去了,她太累了一会儿就醒了。” 白黎千越和元都在旁边一刻不离地守着,杨念再次诊脉之后还是确认这次是用力过猛,导致气血不足,以后注意就好了。 这样的结果虽然让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但是白黎想到薛琬马上要一起前往方寸山,而且这中间还不知要经历多少波折,心中便是隐隐地担心。 薛琬神志渐渐恢复过后,眯着眼睛就看见床边守了一堆的人,这个架势除了她生孩子那次之外,她可从来没见过。被模模糊糊没看清楚脸的这一堆人惊得彻底清醒了,薛琬看清楚这几个人,还好都是熟人。 “你们这围着干什么呢,我可没有被人盯着睡觉的习惯。”薛琬边说还颇为嫌弃地别过头去。 千越翻了个白眼,“还好只是盯着你睡觉来着,我们还得感谢你,没有直接让我们哭丧。” “我命大着呢,你这辈子估计是没机会了。”薛琬回顶道,因为刚才翻身被子滑下去一截,白黎赶紧拉上来盖好。 这样细致的关心让薛琬更是不适应了,她有点惊恐地盯着杨念问“我不会,真的怎么样了吧?” “没有,殿下这次是太久没有这样大动内力,气血不足才会如此的,日后注意调理,也不要太过损耗身体就是。”杨念道。 “哦。”薛琬缓了一口气,“那就还好,不耽误事情。” “殿下还是留在陵安养病吧。”白黎实在放心不下她这样和自己日夜奔波。 “养病?我没病养什么病。”薛琬一下子坐起来,“那怎么行?” “殿下的事我会处理,你放心。”白黎还是坚持不想让她出城。 薛琬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但是我是真的没事,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弱女子,你不能这么看不起我。” “我也没有……” “那不就行了!”薛琬直接止住他的话茬,“其实就像你说的,只不过去寻个真相罢了,不会有什么需要拼命的事情的。” 这话明显就是虚伪地宽慰了,此去其实两人心里都知道,只怕是会有不少凶险。 “殿下真的想好了?” “你说呢。”薛琬笑了笑,“这件事,哪怕没有你,我自己也会去做的。” “好,我会护殿下周。”白黎承诺道。 千越在一旁,浑身剧烈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杨念也道:“我会留些药,你们两人要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多谢杨公子了。”薛琬颔首致谢。 杨念也是略一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久留了,今日晚间便出城去。” 白黎点点头,意为允准。 薛琬也配合道:“那好,我会让他们今天晚间开门放你们出去,三日后再让青鼎门的人离开。” 各自嘱咐吩咐完之后,白黎说也不打扰薛琬休息,便带元和杨念回去了。 薛琬自己又在榻上被幽兰摁着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想起今日的比武,一边骂自己废物的同时竟一边觉得还不错。 懂事的宋元拓知道他娘亲不舒服,但是还是想来看看。他迈着两条小短腿轻手轻脚地跑到薛琬的房中,看见薛琬醒着,立刻开心地喊出声:“娘亲!” 薛琬在嘴边比了个“嘘”的声音,“不能让幽兰他们听见。” 宋元拓像知道了什么大事一样夸张地点点头,又继续轻手轻脚跑到薛琬床头。 “娘亲,你还好吗?”这软糯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让人心疼。 “娘亲没事儿,昨天没有睡好,刚刚困了睡了一觉。”薛琬摸着他的头。 “拓儿不想娘亲生病,不想娘亲睡不好。”宋元拓眼巴巴地看着薛琬。 看他这幅神情,薛琬心底一酸,强忍了泪意,“娘亲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 “我也要照顾娘亲。”宋元拓说着,就四处张望起来,然后从趴着的床头起来,奔向桌边。 薛琬眼看着他踮着脚够到那对他来说还是不轻的茶壶,费力地倒出一些水来,还洒在外面不少。 宋元拓小心翼翼一步分做两步走的把水给薛琬送过来,递到她面前。 薛琬笑着接过他的茶杯,“谢谢拓儿。” 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茶杯掩住的薛琬的脸,其实红了眼眶。 直到慢吞吞把那水喝完,宋元拓还在那里等着接过她的茶杯。薛琬把杯子放到床头一边,拉过宋元拓的手,“拓儿真乖,是天下最疼娘亲的孩子。” “因为拓儿有娘亲疼,但娘亲没有娘亲疼了。”宋元拓怯生生地说道。 薛琬倒是被这话逗笑了,“谁告诉你的。” “小元舅舅。”宋元拓眨眨眼睛想了想,“他跟千越说的,还说他如果有娘亲的话就好了。娘亲,小元舅舅的娘亲呢,也不在了吗?” 薛琬从未避讳过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不在的事实,包括宋子澈,包括她的父皇母后,只是元拓还小,还不懂得何为不在,何为不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嗯,她得了病,不能继续陪着小元舅舅了。” “那小元舅舅有没有哭?” 薛琬摇摇头,“因为小元舅舅已经长大了,就不会怕了。拓儿也是,等长大了,就什么不怕了。” 宋元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什么时候会长大?” “快了。”薛琬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嗯,等拓儿哪怕是娘亲不在的时候也能好好睡觉,好好吃饭的时候,就是长大了。” 元拓道,“我已经可以了,上次娘亲不在我也好好吃饭睡觉的。” 薛琬点了点他的鼻子,“可是你哭了,对不对。” 元拓默默点了点头。 薛琬继续道:“拓儿还小,想哭就哭,娘亲不会怪你。但是哭完了,还是要好好吃饭睡觉,慢慢地不哭了,就是长大了。” “好。”元拓挺了挺胸脯,很有底气地道。 第一百零四章 试剑(三) () “那拓儿,这次也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哦。”薛琬柔声道。 “娘亲又要出去啊。”一个“又”字扎在薛琬心头,宋元拓也没有过多的吃惊或是难过,已经是习惯了。 薛琬感觉自己喉咙哽咽了一下,“嗯。” “那娘亲也要照顾好自己,拓儿等你回来。”宋元拓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 “好。”薛琬的泪珠已浸满眼眶。 “娘亲别哭啊。”宋元拓抬手就要帮薛琬擦掉那泪。 “没事,是我们的拓儿太乖了,娘亲很高兴。”薛琬由衷道。 “娘亲这次还和小白舅舅一起去吗?”宋元拓问道。 “嗯,是。拓儿怎么知道的?”薛琬抹净了眼泪,饶有兴趣地问道。 “因为上次就是娘亲和小白舅舅一起去的啊。”宋元拓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而且拓儿喜欢小白舅舅。” 听到宋元拓说喜欢白黎,薛琬倒是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呀?”她还是问了一下。 宋元拓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一个自己能说清楚的理由,“嗯……就是喜欢呀,小白舅舅对拓儿好,嗯也对娘亲好。” 薛琬破涕而笑,“怎么你个小儿郎都能看出来的。” “刚才娘亲睡过去,是小白舅舅抱娘亲进来的。” 刚刚还一脸宠溺看着自己儿子的薛琬听见这一句,惊的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咳咳……你说什么?” “是啊。”宋元拓睁着很像薛琬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唉,算了,可能那个时候白黎在,其他人也不会上手动自己,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这些。 不再想什么抱不抱的事情,薛琬就白黎继续问宋元拓,“那拓儿,如果小白舅舅,我是说如果啊,他要是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一起照顾拓儿,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宋元拓拍着手,“那样千越就不会抢我的糕点还有小木人儿了。” 薛琬扶额,这孩子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而且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样。 “嗯……我说的,也不是像千越那样的。”薛琬轻戳着自己的头,想想该怎么跟宋元拓形容。 “那是要他做爹爹吗?”宋元拓一语中的。 “这这这,这又是谁教你的!”薛琬震惊地看着宋元拓。 小男娃又是冥思苦想一阵,“我忘了啊,好多人都说的。” 薛琬咬牙切齿,这帮人又开始不懂事乱嚼舌根了,还真是欠收拾了。 “娘亲,到底是不是叫爹爹的?”宋元拓又一次问道。 现在轮到薛琬被自己儿子噎到说不出话来了,她自己难为了半晌,憋出一个“嗯”。 宋元拓那里又开始拍手,而且嘴里还不停喊出声,“那我以后就叫小白爹爹咯!” 声音这么大,是嫌外面听不见吗?!薛琬一把拉过宋元拓,轻轻捂住他的嘴,“不要乱叫!你小白舅舅没有同意呢!” “那是娘亲同意了!” “我……”她到底是怎么被一个四岁多五岁不到的小孩子绕进去的。 “我也没想好,拓儿听好了啊,不许再跟别人说你要叫白黎爹爹的事情,听到没?”这话半是哄,半是威胁。 元拓还被她捂着嘴呢,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 薛琬把手放开,泄了气一样地坐在床上,看看自己的儿子,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是哄了一会儿,宋元拓和她一起用了晚膳之后,便早早被幽兰带去玩了一会儿便准备去睡觉了。 陵安城西城门趁夜色开了一道侧门,杨念领着一众离宗人在与白黎薛琬作别。 “小心行事,有事情传书与我。”白黎拍拍杨念的肩膀,再次嘱咐道。 “我知道,行事自由分寸。”杨念回应道,随后杨念率众位离宗弟子面对着薛琬。 “殿下相助之情,离宗众人在此谢过。”众人又是深深躬身一礼。 薛琬轻笑,“你们这已经谢了又谢的,个中缘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必这样。” “缘由是缘由,恩情是恩情。”白黎在一旁道,“殿下该当。” 薛琬也知道争不过他,索性也不跟他争辩,同样是对杨念他们道,“那各位保重。” 众人与二人告别之后,便随着杨念连夜出了陵安城向西而去。 眼见这一众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马蹄声也慢慢听不见了。 薛琬转头对白黎道,“好快啊。” “嗯?” “我说这些事情,过的好快啊。仿佛昨日还是离宗人青鼎门人都在陵安城中一团乱麻,现在至少已经理出头绪了。” “嗯,接下来只会更快。”白黎道。 “但是这些人到方寸山应该不会那么快。”薛琬推测道。 “殿下可是觉得,青鼎门的这些人还会有些动作?”白黎猜测出她的用意。 薛琬点点头,“不错,范吾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我总觉得这事情不太正常。至少他一定要提早想出来应对的办法。什么都不做,一定会被找到证据。” “回春那边,我也让他带人去查了。”白黎道,“西戎那边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知道。” “这也是你要兵分两路的原因吧。”薛琬早就料到一样地笑了笑。 “多做一重准备罢了,殿下不也是把千越留在陵安么。” 薛琬不语,转了话题问道,“重稷既然早就决定去方寸山,想是早就想好了后面具体的行程了吧,不妨说出来。” “殿下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吧。”白黎反问道。 薛琬一挥手,“原先是想过,但是后来既然你说要去,自然就是打算好的,有现成的想法我干嘛还去操那个心。” 白黎疑惑地看着她,“殿下……” “你想的应该很周到,我信你。”薛琬解释道,白黎想问的话被堵在心口,但那疑问又转瞬化作春水一般流满心底。 “家母一直想要回滁陵看看,我想绕路滁陵,这样既可以有理由和青鼎门的人相距不远,虽不在一条路上,但也能探听到消息。” “嗯。”薛琬摸了摸下巴,“滁陵……可以……” “而且。” “而且,我也终于可以回滁陵去看看了,对吧?”薛琬看着他,那双眸子里深沉而温情。 “嗯。” 第一百零五章 跋涉(一) () 薛琬笑了笑,“其实早该回去看看了,是我一直拉不下这个脸面而已。” “两位老前辈一定很想你。”白黎道,“你回去,他们会高兴。” “我倒希望他们能骂我一顿。”晚风袭来,薛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要不然也显得我太没有良心了。” “殿下是冷了?要不要先回去,也很晚了。”她这细微的反应也被白黎看在了眼里。 说实话,薛琬确实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关照过了,就算公主府里有几百个下人,但是她确实还是习惯一个人待着,除非必要的时候,幽兰也很少去打扰她。 “好,那我们这便走回去吧。”薛琬也没再嘴硬说自己不冷,和白黎就朝着宝仪园的方向往回走。 “说起来,的确是不够懂事。”薛琬回到自己刚刚所说,喟叹了一声。 “当时殿下亦是有苦衷的,慕老前辈会明白殿下。” “但是我外祖母心中定是更苦。”她略垂下头去,“她心里定是信我的,但是我当时听不进去任何话,她只是劝我回去解释清楚,但我却从来不肯与她有过联系。” “殿下年少心性过于刚强,当然不愿意服软。”白黎道,“并非不可理解。” “人老了才知道当初是有多傻。”薛琬自嘲地摇摇头,“其实事情有很多种好好解决的办法,但是偏偏被我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还不晚。”白黎的声音再次响起,“殿下,当年的事情,无论殿下做出怎样面对它的选择,都不是殿下的错,根源解开了,其他事情自然就能消解了。” “重稷,谢谢你。”薛琬停住了脚步,郑重说道。 “谢我?殿下这已经是第几次不知缘由地谢我了。” “我这些年听过太多阳奉阴违的话,也听过不少背地里污糟糟的话。但每次与你说话,你没有一味顺着我,只是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如此良言,当然要谢,谢多少次都不为过。” 两人自西城门回到宝仪园时,已是快子时了,困意翻涌上来,薛琬实在熬不住就先去睡了。 三日后,陵安城中终于抓住了那日盗窃公主府的“盗匪”,而城门也终于打开,恢复往日的流通。 薛琬还让千越给青鼎门的一众人送去“致歉”的赠礼,千越笑嘻嘻地拿过去,迫不得已接了礼物的何逸一直拿余光瞪他。 而青鼎门人迫不及待地出了陵安城的后脚,封清曲也收拾完行装准备前往滁陵了。 薛琬简装随行其中,和他们一起出了城。 借着护送封夫人的由头,薛琬在沿路及附近都设了人手探听消息,说是为了排查危险,其实不过是为了随时探听在不同路上的青鼎门人的消息。 两拨人都是向南行,只不过路线偏了些许,在刚离开陵安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她沿路设下的这些暗哨探听这些人的动向。 但等出了大虞的地界,再跟着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封清曲坐在唯一准备的马车之中,因为得知薛琬也跟着,时常坐着甚是不安,不住地叫白黎过来,“可要让殿下来休息一下,我这便下去。” 白黎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告诉她没关系了,只是封清曲心中依然是惶恐的很。直到薛琬亲自过来告诉她,“封姨母,您再这么让下去,估计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 封清曲也不再坚持让薛琬来马车中的事情,她探头想叫一下白黎,却看见两人并排在马上,谈笑风生。 封清曲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回到马车中,了然地笑了笑。 马车走得还是有些慢,当薛琬得到第一次暗哨传来的消息时,青鼎门人已经快赶到大虞的南界了。 这么快的速度让薛琬紧皱了眉头,“怎么会这么快?” “不错,除非他们回去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白黎想了想,“或者就是范吾要赶着做什么事情。” “不管是什么事,但我们这个速度下去,等他们到了南佑便探不出什么消息了,我们根本在他们回到方寸山之前连他们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白黎看向有些着急的薛琬,“殿下可是要去追上他们?” 薛琬点点头,“嗯,我得跟过去,总觉得有什么事情。” “那我随你去。”白黎在她说完之后立即决定道。 “封姨母那里……” “我母亲会同意的。”白黎笃定道。 确实,封清曲并不会过多干涉白黎的事情,只是细细嘱咐了一定要照顾好薛琬,两人都要平安归来后便没有多问什么了。 白黎和薛琬离开了去滁陵的一队人马,直奔去往方寸山需要经过的南界而去。 只是依然是晚了一步,在薛琬和白黎刚刚迫近南界之后,便受到了薛琬和白黎分别布在那里打探消息人的消息,青鼎门的人在刚过大虞边境不久便与一帮西戎人交手了。 “什么时候?”薛琬问道。 “半日前。”白黎的离宗手下答到。 “交手情况如何?” “听说青鼎门不敌,还有几个弟子落入西戎人之手。”离宗手下如实道。 “这倒是奇怪了。”薛琬摸着下巴想到,“他们怎么会打起来的。” “怕是和陆侠士被害之事有关。”白黎推测道。 “若是按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青鼎门和西戎的唯一联系便是陆师兄被害之事了。”薛琬认同他的说法,“但若是这样,西戎人怎么还会主动再次找上门来和他们打一架呢?” “欲盖弥彰罢了。”白黎道,“看来这件事,倒让我们更能确信陆侠士的事情和方寸山自己人脱不了干系了。” “不错,现在西戎人这一出,就是明摆着让人们把目光转到他们身上去。加上何逸所说的陆师兄身上伤痕是西戎的承阳刹所致,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定会让人以为都是西戎的人做的。” 提到何逸,薛琬猛然想起,“何逸……你说他们还抓走了几个青鼎门的弟子?” 白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何逸是点破伤痕的关键,若这是场预谋,这个人证是不可能留着的。 第一百零六章 跋涉(二) () 两人策马就朝着这离宗弟子所指的西戎人带着几个青鼎门弟子离开的方向而去,就算不相熟,薛琬也不想这几个小弟子有什么事情。 “他们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白黎对焦急赶路的薛琬宽慰道。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担心。”薛琬一刻不曾放松,在马背上赶路的她额头上沁出汗水,几缕额发沾在了额头上。 “若是要杀便不会带着他们离开,应该是要挟持这几个为人质,跟青鼎门讨要什么东西。”因为还在赶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个度。 “但是何逸对他们来说是个威胁,至少坏过他们的事情,我怕他会有不测。” 薛琬的担心不无道理,白黎也只能安慰道,“别担心,还没走很远。” 就在薛琬一心默念千万不能有事的时候,隐约传来了,远处的打斗声。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而去,快要临近远远能看见人影的时候,两人双双下马,身形轻快一闪闪到离打斗不远的暗处,观察着这边的情形。 是一个人在与数十人对招,那数十人的打扮是西戎人无疑,个个都是有不低的武功在身上的杀手。但是与之对上的这一人,竟还不落下风。 这人一身青灰色宽袖长袍,右手剑刃翻飞,身形灵敏如电,那看起来密密麻麻的攻击不曾伤到他一分一毫。 “好生眼熟……”薛琬默念,这时心中突然涌上一个想法,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那人随着一剑出手,旋身转过了头,虽只有一瞬间,但足够薛琬看清了。 “师叔!”她险些呼出口。 “是越丞越前辈。”白黎也认出了他。 知道那人是越丞之后,薛琬一刻不待便跃身出去,加入了打斗之中。 紧随其后的白黎也跃入人群之中,抬手出剑就挡下薛琬跑向越丞时拦在她身前的一剑。 薛琬一边拨开阻拦她的人一边向着越丞那边而去,白黎只是在她后面为她挡下身后的刀剑。 “师叔!”薛琬喊到。 越丞循着声音朝薛琬这边望了过来,面上也尽是惊喜,“衡丫头。” “小心。”越丞看着薛琬道,薛琬背后一人打算偷袭,却在下一瞬间被白黎一剑穿心。 这一下也让薛琬彻底回了神。 “先打。”越丞简短地吩咐道。 薛琬应声,专心地应付起这些西戎人来。 白黎看见在不远处被绑起来的三个青鼎门弟子,对薛琬道,“殿下,我掩护你,去先救他们出来。” 薛琬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何逸他们三个,点头应声之后便向着那边而去。 与西戎人缠斗的只剩下白黎越丞之后,越丞特意粗略打量了白黎的招式,“后生,武艺着实了得啊。” 白黎应付起来并不费力,也笑了笑回应道,“越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了。” 薛琬跃到那几个弟子身前,几个人被蒙着眼睛一开始看不见,只听见有人靠近就惊恐地喊叫了起来,“别过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救命啊!”“师父!” 薛琬被几小弟子的喊叫嚷的脑仁疼,“别吵了!” 她挑开那些绳索,几个松了手脚的小弟子一把扯了眼睛上的布条,眯着眼睛适应光亮,也在警惕地打量着这看不清楚的人。 何逸率先认出是薛琬,“怎么是你啊?” 另外两个人没有被薛琬“请”到宝仪园去做过客,因此不认得薛琬。便悄悄问何逸,“这是谁啊?” “就那个长公主。” “啊?她是长公主啊。”这两个人脸上都不是多友好的脸色。 看来他们对自己印象不是很好,薛琬暗想,这也难怪,自己在陵安城那么为难他们,这些人不记仇才怪吧。 “你怎么来这儿了?”何逸直接问道,揉了揉眼睛。 “看不出来?救你们啊。”薛琬两手一摊。 “救我们?长公主不是在开玩笑吧。”何逸一脸不信和不屑,“您不害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呦,你这小孩儿怎么不知好歹的。”薛琬看着他,“刚刚是我给你们松了绑的,怎么翻脸不认账的?” 她说的是事实,但是何逸还是因为此前的事一脸不相信,“长公主又想怎么样?” 看着这三个人都一模一样地防备地看着她,薛琬摇摇头,不打算再解释,“随你们怎么想,赶紧过来帮忙。” 她说着就往白黎越丞依然缠斗的人群里去,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还是跟着她过去了。 眼见是抓他们的西戎人,这三个小弟子也立刻就冲进去和人打了起来。 本来白黎和越丞两个人就足够应付,再来了这几个人对付西戎几十人便是绰绰有余。 不一会儿哀嚎声遍地,地上躺了或死或伤的人。 越丞逮住一个抱着自己手臂呻吟的人,掐住他的脖子,“不想自己脖子也断了,就给我好好回话。” 只是那人只是呻吟着,嘴里还说着越丞听不懂的话。 “献族人?”薛琬疑道。四国之内用不同语言的自外迁来的外族人也有,但都在少数。 “看来这些人是做了准备的。”越丞嫌恶地放开了手。 “我来。”白黎低下身子,看着这说献语的人,用献语问了那人话,然后再译给几人听。 “何人派你们来的?” “我不知道,是头目。” “来此做什么?” “袭击青鼎门人,与他们做交易。” “什么交易?” “抓他们的弟子,逼迫他们把与寒铁庄的交易让给我们。” “你们是谁?” “西戎献族人。” 这一番询问之后,薛琬顾不得白黎还会献语的惊讶,“寒铁庄我知道,他们世代以贩卖铁铜矿石为生,倒是确实和青鼎门定了契约,最好的矿石只给青鼎门。但是因为这个就要绑人家弟子?” “而且自称身属献族人,献族如今在西戎生存都是小心翼翼,哪里会这样嚣张敢招惹青鼎门这样的大派。”越丞轻嗤一声,对这谎话不屑一顾。 “重稷,问他,是不是准备杀了那个?”她冲着何逸一扭头,让何逸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我?” 白黎用献语问了他一次,而且做出了威胁的动作,只见那地上的人挣扎了几下,还是拼命点头,嘴里重复着一个词。 白黎道,“他说,是。” 第一百零七章 跋涉(三) () “果然。”薛琬一脸早就料到的神情。 那边的何逸瞪大了眼睛过来问道:“为什么啊?” “想知道啊。”薛琬轻佻一笑。 何逸不耐烦地说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 “你这小孩儿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我也算你的长辈不是,要好好说话。”薛琬一本正经道。 越丞在一边,无情地戳穿,“你?长辈,算了吧。” “师叔。”薛琬不满意地道。 “为什么杀你,你应该想想自己干了什么,别以后傻乎乎的,被仇家盯上都不知道。”薛琬继续教导。 何逸确实开始回想,但依旧毫无头绪,“我想不出来。” “唉,可悲的就是这样的人,被人杀了连自己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薛琬继续嘲笑。 “你!”何逸气的拔剑出来。 “得了,欺负小辈,你这些年本事没长,脸皮倒是厚了不少。”越丞打量着薛琬,玩笑道。 白黎也在一旁偷笑,在薛琬一个眼神递过来之后立刻止住。 “自然是因为只有你发现了,你的陆师叔死于西戎鬼伤术。”薛琬也不再逗他,直接言明。 何逸愣了一瞬,“这怎么了么?” “你可别忘了,那日离宗和青鼎门剑拔弩张,你这话可是关键,青鼎门因为你这一句话不能再继续找离宗的麻烦了。”薛琬道。 “这是我看到的,自然要说出来。”何逸反驳道,“这能有什么问题?” “是,你说之前自然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但是确实这样一来,矛头指向西戎,自然有人就要不高兴了。”薛琬耐着性子解释道。 “什么人啊?” 薛琬眼睛转了转,“还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开始想让青鼎门和离宗反目成仇,却被你搅了,这是真的。” 慢慢懂了是什么意思的何逸也意识到事情确实不简单,“是西戎人吧。” “哦?何以见得?”薛琬挑眉,问道。 “今日来以寒铁庄为借口前来袭击我们,不就是想杀我灭口吗?” “也对,也不对。”薛琬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对不对?” “话说对了一半,以寒铁庄为借口是真,杀人灭口也是真,但是不是西戎人,或者说,不是。” ”还有谁?” 薛琬顿了顿,事情没有证实之前还是不要告诉这孩子真相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薛琬一摊手,何逸翻了个白眼。 薛琬无视他的不屑,转头就换了欣喜异常的神情去到越丞身边,“师叔!” “行了行了,长公主殿下,越某一介草民,可担不起。”越丞玩笑道,面上还是掩不住的喜色。 “师叔可还好吗?” “我若不好还能过来有这功夫管你们的事?” 薛琬又看了看他,的确是还好,只是越丞如今已年过不惑,面上也蓄起了长须,毕竟还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师叔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这几年一直在南佑东境,只是最近听说青鼎门风波不断,过来看看热闹,倒没想到一过来才发现,实在是个大热闹。”越丞扫视了一眼站着的和地上躺着的。 “那确实是赶巧了,看热闹看到一起去了。”薛琬笑了笑。 “你呢,怕是不单单要看这个热闹吧,是不是还想闹个大的?” 薛琬知道越丞说的,是关于六年前那件事,“是啊,早就该闹了,这一下就拖了六年。” “好啊,什么时候好戏开了,我去捧个场子。” “也许,快了。” 这叔侄两个的对话着实难懂,除了知晓原委的白黎,剩下三个小弟子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你们在说什么?”何逸止不住的好奇心,还是问了一句。 “好事儿,到时候你也看得着。”越丞道。 见越丞在跟他说话,何逸也终于是有机会问,“您是……” “越丞。” 下一瞬间,薛琬眼见着刚刚何逸一直因为不想搭理她而半眯着的眼睛睁大,脸上瞬间因为惊愕变成青色,声音还十分地颤抖,“什……什么?” 薛琬早在宝仪园就知道,何逸有多崇敬越丞。当日他也说了,就是因为越丞的名号,他才拜入青鼎门的,如今越丞就站在面前,自然是惊喜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错,就是你的越太师父。” 何逸依旧是愣了一瞬,直到被旁边两个拉着赶紧拜礼,“弟子参见越太师父!” “行了行了赶紧起来。”越丞对这场面很不习惯,他当时就是喜欢独来独往来不愿意收徒,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了徒孙都有了。 三人依言站直,面上都是错愕的神色。尤其是何逸,那副像被雷打了八百遍的神色实在是好笑极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收一收吧。”薛琬戳了戳她这何小师侄的胳膊肘,提醒道。 但薛琬很快发现没有用,何逸站在原地脸上依然是那样的神情,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点了穴了。 “对了,你们现在可要赶紧回方寸山去,免得你师父师叔他们担心。”薛琬对三个人道。 除何逸之外两个人茫然点点头,比起见到越丞,他们还是更怕自己师父一些。 但是呆愣了半天的何逸,突然开口了,“我能,跟着越太师父么?” 薛琬眉尖一动,看了看越丞,“师叔觉得呢?” “你确定?你都不知道我们去哪?”越丞问道,“我们”就是默认和薛琬白黎同行的意思。 “我无所谓的!”何逸极有信心地拍拍胸脯。 越丞也同样看看薛琬,征求他们的意见。 薛琬笑了笑,“我们自然不会介意,何逸功夫还不差的。” “好。”越丞随口答到,他只是不想看见这孩子万一被拒绝了是个什么样的脸色。 然后薛琬就瞧见何逸那张本来就只有一副骄傲的目中无人的表情,又一次变得像个得了一把蜜糖的小孩一样。 “好好,多谢太师父!我……我不会拖后腿的!” 剩下两个弟子看到这样场景,相互看了一眼,耸了耸肩,也很是无奈。 “那我们便先告辞了。”两个人道。 越丞略一点头。 “太师父保重。”两个人告别道,还是没怎么理薛琬白黎。 第一百零八章 跋涉(四) () 只剩下四个人之后,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薛琬才开始询问越丞关于他的事。 “师叔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薛琬道,越丞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到此地来的。 “你师父告诉我的。”越丞对薛琬道。 “我师父?”薛琬有些不解,但心底又是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些年她又不是何尝没有和自己师父没有一点联系呢。 “是啊,这些年我与方寸山也没有什么联系,只是这次师兄特意告知我,怕不是什么小事。” “我师父,他是怎么跟您说的?”薛琬小声问道。 “提了方寸山恐怕有变,没有多言。”越丞看着她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我们衡丫头也有怕的时候?” “我没怕,我只是……”薛琬嘟哝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行了,你当你师父是个多小心眼的人呢,虽然他以前是有点儿。”越丞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然那次你在奉陵出事,他要不是武力不如从前,差一点亲自赶过来。” 薛琬猛地抬头,“什么?” 越丞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一门心思惦记自己的事儿,长辈们操碎了心都不知道。” 是啊,她是一门心思只看着自己,何尝不是错过了去体察旁人的心情呢。 “虽然当年的事情并未查清楚,但你师父没有将过错归咎于你的意思。”越丞道,“而且这么些年,外面的言语对你不利,他也觉得愧疚的很。” “是我自己不愿意理会,与师父无关。”薛琬声音有些哽咽道。 “自然,他和你外祖母也是想与世人澄清,但是你前两年一直不愿,而且后来你深陷困境,忙着筹谋大虞勤王之事,也不能再给你增加其他的麻烦。” “我知道。”薛琬舒了一口气。 “待你回到奉陵之后,你外祖母也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然而就是这几年,我们发现这事情不简单。” 薛琬叹了口气,“原来他们一直想着……” “为了不打草惊蛇,都是在暗中打探,到最近才有些眉目。”越丞瞅了瞅她,“行了,都到这里了,便去方寸山,见见你外祖母和你师父吧。” “怎么,我外祖母,在方寸山?”薛琬问道,她原还想和白黎去滁陵。 “也就是这两日启程去的,若是我们现在立刻赶去,也许还比她老人家先到。”越丞道,“怎么,很奇怪?” “我……我本打算是想和重稷去滁陵文家找她老人家的。” 越丞倒哈哈笑了两声,“好啊,衡丫头总算是有点良心去看看长辈了?” 薛琬有些难为情,白黎倒出来给她解围,“我的错,应该事先打探好的。” “她老人家行止由心来去自如,哪里那么容易给人打探的到的。”越丞接着他的话道,“不过这位小兄弟,看起来倒是不俗。” “这是白黎。”薛琬发现自己光顾着跟他师叔说话,忘来跟她师叔介绍白黎,但不确定他能不能把离宗宗主身份告知自己师叔,没有贸然说出来。 “后生离宗白黎,见过越前辈。”白黎道。 “呦。”越丞挑眉,“竟是离宗的人。” “那白兄弟家门何方,师承何人,竟有这样绝妙的功夫?” “家父白青桓,现居大虞奉陵城,师父是离宗前任宗主,钟前辈。” 越丞脸上的表情看着白黎觉得更新奇了,“白青桓,钟恪,你这小子果然不简单。” 薛琬还以为越丞是对他的身份产生什么兴趣,谁知道下一句竟然是,“可以可以,倒还配得上。” 薛琬所有的话瞬间被噎在喉咙里,怎么哪个人都这么轻易地都来开她和白黎的玩笑。 “咳咳……那个……”被几个大人物的话震的神魂颠倒的年纪最小的何逸,尝试开口。 三个人都纷纷看过去。 何逸咽了口口水,“那个……意思是……我太师父慕南观是你师父?” “啊,没错。”薛琬抱着双臂,倒也有恃无恐了。 “越太师父叫你,衡……衡……” “嗯,你没听错。” “你是……你……” “慕衡。” 何逸一瞬间的脸上不知道用什么神情来形容,说是惊喜吧,也没有什么好惊喜的;但若是嫌恶,慕衡到底也没有怎么招惹他,只不过名声不太好罢了。 “小子,我当初让你叫我一声师叔,可不是说着玩的。”薛琬笑意满满地看着何逸。 何逸现在早就没有心思去想什么辈分问题了,慕衡就是薛琬这个事情,需要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那你,你是我们师祖的亲外孙女?”何逸有些转不过来。 “这不是废话么。” “那你……那那些事情……” “显然不是我。”薛琬接着他想说的。 “可是……可是怎么……”何逸有太多事情搞不清楚了。 “行了别可是可是的了,你想知道的,我们也想知道,先启程回方寸山吧。”越丞听不下去这絮叨了,也实在是懒得再听这小辈把前因后果再问一遍,就要叫大家走。 “同去方寸山,只是师叔还是让那两个小弟子先行回去,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薛琬问道。 “没有。”越丞极为自然地道,“嫌他们烦罢了。” 薛琬深吸了一口气,不错,这果然是她的师叔。 接着她往旁边打量了何逸,心道带着这一个恐怕就抵得过刚才走的那么二十个了吧。 何逸倒是不以为然,一路都是兴奋的很,显然对于能跟着越丞一起走这件事感到十分的满意。 这一路上都是越丞和薛琬走在前头,白黎和何逸断后,越丞便一直在跟薛琬聊及各种事情,包括白黎。 “你们两个如今怎么样了?” 这莫名其妙地问法让薛琬愣了一下,“谁?” 越丞还往后扭了扭头,“这小白公子啊。” “什么怎么样了,您不要瞎说。”薛琬登时脸上一热。 “得了吧,谁看不出来你师叔我也不会看走眼。”越丞得意地道,“我看小白不错。” “没有的事。”薛琬说的极其没有底气。 “呵,红着一张脸跟我说没有的事,衡丫头这谎说的可不过关啊。”越丞一瞟就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还没到那种程度,我还没答应。”薛琬见这话题是躲不过去了,随口答到。 “不错,倒是很合你这别扭的性子。”越丞道。 第一百零九章 跋涉(五) () 不得不说,薛琬作为奉陵城尊贵的长公主,很少在旁人面前显露真正的自己,通常是端庄的板正,或是故作荒淫。但是她自己的秉性,还是被自家师叔拿捏的死死的。 “我哪里就别扭了?”薛琬不服气地道。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越丞见她嘴硬,直接点破。 “我没工夫,这不是还有别的事情么?” “好吧,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眼见她又开始四处找借口,越丞所幸也不聊了,“你们看着办。” 薛琬终于也是松了口气,以前是千越,现在竟然是自家师叔,怎么自己的这事一个个都这么上心的。 从大虞南境到方寸山,并没有什么可以歇脚的客栈,几个人也就在外面生起篝火将就了。 勤快的何逸还跑去打了干净的水来,恭恭敬敬地先递给了越丞,“太师父,请您喝水。” 到了薛琬这儿,何逸则是随手一递,水差点都洒出去。 “水。” “你能不能好好给。”薛琬道。 “爱喝不喝。”何逸把水往她旁边的白黎手里一塞,就跑去一边伺弄火堆去了。 白黎还是把水递给了薛琬,“你小师侄给的,赶快喝吧。” 薛琬顺手接了过来,“这年轻人真的是,毫无礼节。” “太师父,这鸡烤好了,您快点来尝尝!”又听见何逸殷勤的一声,薛琬不屑地摇摇头。 “这鸡还是我逮到的。”薛琬跟白黎抱怨。 “不过这小何少侠,实在是有趣的很。”白黎也应道。 “两副面孔,确实有趣。”薛琬哼了一声。 “他自小被教导的关于慕衡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和殿下亲近起来。”白黎劝解道。 薛琬道,“唉,可别亲近,你看我师叔那个嫌弃他烦的样子。这亲近我可受不起。” 这时白黎从袖中掏出几个果子,“刚刚殿下去逮鸡的时候顺手摘的,另一只还没烤好,可以先充饥。” “啊?好。”薛琬接过来,“谢谢啊。” 越丞刻意想自己待着,却一直被如同膏药一般的何逸找到各种询问关于什么剑法的事,还不停地吹捧。 他已是非常后悔,为何当初答应带上这么个人了。 夜半子时,还燃着的火堆发出偶尔毕剥的声音,薛琬靠着树打盹,另一面是闭目但一直留神的白黎。 不远处是打坐着休息的越丞和旁边直接铺了些叶子蜷着身子睡在地上的何逸。 异样的声音,让越丞和白黎同时警醒地睁开双眼,几乎同时摸上了旁边的剑。 听见这声音的薛琬也立刻清醒了,而越丞那剑鞘拍了拍何逸,何逸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 “起来。”越丞低声喝止。 何逸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也拿了自己的剑戒备着。 “此处有火光,他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们了。”薛琬一边留神着四周一边说道。 “什么人,出来吧。”越丞朗声道,已拿剑挡在自己身前。 他们选的是一处背靠低山,面前开阔的地带,若是有变也可以躲入山中周旋。 但是四人留神周围的动静,却听见的是暗处那些人迅速撤走的声音。 不一会儿之后,暗夜重归寂静。 四人依然是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过了快半个时辰,周围依然没有一丝动静。 “他们,走了?”何逸压着声音对越丞问道。 “或许是。”越丞道。 看了看天色,越丞又道,“你再睡会儿吧。” “啊?”何逸甚是感动地看着越丞。 “不然要打起来明天你没有那个体力,我们还要分出精力管你。” 何逸如坠冰窟。 薛琬在另一边听着偷笑起来,这确实是她师叔能说出来的话。 然而白黎也同样对她说了一句,“殿下再休息一会儿吧,时辰尚早。” “嗯?” “这里有我就可以。”白黎道。 薛琬知道白黎不能是跟她师叔一样嫌弃她武功的意思,轻声应道,“好,你累了可以叫醒我。” “好。” 虽然薛琬这样说的,但是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然蒙亮了。 越丞再次无奈地拍醒何逸之后,四个人简略收拾一下便继续赶路了。 只是越离方寸山近,几个人便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也是赶往方寸山方向的。而且看这衣着和拿着佩剑,都像是这南佑境内其他的习武之人。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薛琬看着白黎,不解地道。 方寸山脚下有茶棚,众人许多都在此歇脚,薛琬找了个人多还在聊天的地方和四个人坐在那里。 果然有人在谈有关方寸山的事情。 “你们说我们看见的那个女子,真的是慕衡么?” 薛琬心下大惊,立刻留神开始听那边说话的动静。 “大概错不了,会青鼎门的武功,还精通纵心术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谁告诉他们我会纵心术那种东西的。”薛琬暗自嘟哝道。 “隔了这么多年,这女子这是要做什么?已经伤了几十个人了。” “报复呗!当时被赶下方寸山,那些别门别派的可也没少出力。” “你们倒也知道。”薛琬心中继续控诉道。 “反正是有人看见她逃到方寸山这边了,谁知道是不是青鼎门又在搞什么名堂?” “开始慕衡不是早就与青鼎门决裂了么,她又出来作恶,青鼎门会容她?” “谁知道呢,反正是他们门派出来的,又有人亲眼目睹,不找他们要人找谁们?” 这话说的这么理所当然,薛琬不禁气愤涌上,却被越丞一把摁住她的胳膊。 “坐下。” “师叔……” “这件事明显是冲着你来的。”越丞看着她。 “不错,怕是殿下的身份和行踪,有其他人知晓。”白黎也推测道。 何逸只是一言不发,带着满腹的疑惑听他们说话。 “是……”薛琬见何逸还在,没有直接说慕迟的名字,只是用嘴唇大概比划了个“大师兄”。 越丞会意,“这说不准。” “殿下现在有两重身份,很难判断这人是冲着长公主殿下还是青鼎门慕衡来的。”白黎道。 “你还真是抢手。”越丞调侃道。 薛琬有点头疼,“还真是一刻不能让人安生。” 第一百一十章 跋涉(六) () “得先有人去山上找到我师父和师兄,秘密上去,或是直接待在山下。”越丞思忖片刻,“衡丫头如果就这么去,实在危险。” “可是,师叔去的话,没问题么?”薛琬有些担心地看着越丞。 越丞看向别处,“没事。” 只是这熟悉的地方,越丞又何尝不是许久未踏足了呢? 当初他是为了自己的事不牵连师门,选择自己脱离青鼎门,不再有任何瓜葛。但这些年不管是慕颜清或是慕南观,或者何逸他们这小辈的弟子,都是依然将他当做自己人一样看待的。 “师叔……”薛琬唤道,“当年?” 当年她也只有十二岁,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的师叔就再也不回来了。她外祖母和她师父那时没有告诉她实情,哪怕到后来也只是说因为有仇家。 但这背后,定然又是一番刻骨的伤情吧。 “当年,没什么。”越丞沉声道,“只不过是为自己的事情不想连累你们所以才走的。” 何逸对于越丞突然离开方寸山一事也是疑惑的很,因为越丞走之后知情人的口风都很紧,也只是除了什么仇家这样含糊的说辞之外追查不到什么了。 “要不……我带太师父去吧……”何逸自告奋勇道。 几人看向何逸,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何逸带着总归比越丞自己上山要好的多。 “好,那你们等我消息。”越丞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扣,提了剑就随着何逸上山。 何逸和越丞自山门而入,之前除何逸之外的两个弟子先几人一步到的方寸山,也有说过看见了越丞之事。 是故越丞突然回来这件事,各弟子虽然吃惊但也不至于像以前一样毫无预料。 最先出来迎接的还是掌门人慕迟,他拦住了越丞就要往后山罄竹峰处找慕南观的路,对着越丞施了一礼。 “慕迟见过师叔。” 越丞没有过多客气,“我早已不是青鼎门之人,慕掌门不必这样称呼。” 慕迟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师叔还是师叔,青鼎门一向重师门礼节,慕迟不敢失了礼。” “掌门乐意就好。”越丞就要越过去走自己的路。 然而慕迟再一次拦住,“师叔此次回山,可要师侄为师叔安排住处,带师叔先行歇息片刻。” 越丞察觉他在拦自己,“刚刚是慕掌门说的不敢失礼,那师叔的事情,慕掌门不如少问几句。” 这话已经是警告的意思了,慕迟让开了路,“不敢,师叔请便就是。只是此次只有师叔一人回来么?” 越丞打量着他,“不然你觉得,还有什么人应该跟我一起回来?” “不敢,只是担心师叔安危罢了。”慕迟心平气和地回答到。 越丞也不再和他对话,直接寻去慕南观所在的罄竹峰。 而何逸把越丞带到那里之后也不好继续跟着了,他站在那里有点怯意地看了一眼慕迟,“师父……” “何逸这次倒是自己会做主做事情了。”慕迟道,听不出动怒还是什么别的。 “师父,弟子知错。”何逸跪地认错道。 “为师没有怪你的意思,起来吧。”慕迟将他拉起来,“一路风尘,去休息吧。” 何逸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慕迟竟然什么也不说,但慕迟面上确实没有任何责怪他的神色。心里犯嘀咕的何逸答了声“是”之后便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越丞多年不回方寸山,但是慕南观所居之处他还是记得的,他寻着记忆在往罄竹峰的路上,只觉得这方寸山换了不少风景,变得很是陌生。 青鼎门最近几年修建了不少屋舍,连正堂都整个翻新了一遍,但慕南观和慕颜清在此处的居所只是略加修缮,不曾大动。 越丞径直走进罄竹峰的清居之内,看见慕南观已经在外面等着他。 清居靠山,临着一处瀑布,自山而下,水声不断。 慕南观坐在一个藤椅之上,面前一壶酒,一壶茶。 越丞看见那酒,“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师兄惦记我。” 慕南观不语,面无神色,只等着越丞走过来自己坐下。 越丞拿起那酒,是山下张家酒坊的神仙醉,从前是让慕衡他们下去帮自己偷偷买上来的。他也不客气,自己揭了盖子在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这味道怎么不比十年前了,可是那老张头手抖多加了几瓢水进去?” “许久未见。”慕南观不理他的玩笑话。 “不错,是许久未见。师兄倒是沧桑不少。” 慕南观以前的时候对于越丞的调侃也是不理,因为学艺之时曾因为不喜越丞这样的玩笑话打过一架,但结果两个人谁也没有讨到便宜,还一起被慕颜清责骂了一通。 “师弟也不复当年风华。”慕南观面上依然是没有表情。 这话把越丞逗笑了,“师兄这话,怎么显得我当年那么像哪家楼坊里的头牌呢。” 慕南观也淡淡一笑,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的确是岁月不饶人,你我如今都一把年纪,不如这些年轻人能折腾了。”越丞又灌下一口酒,笑道。 “他们可比不得你年轻的时候。”慕南观道。 越丞忙摆摆手,“打住,我可没有他们这般能耐,几个人都能搅得几国大乱,我可是自愧不如。” 慕南观恢复冷漠神色,“那丫头呢?” “山下呢。”越丞道。 慕南观抬眼看了看他,“为何不上山?” “还为何不上山,那么多人拿着刀等着她伸脖子过去呢,那是能说上来就上来的。” “不过听山下有人说,那冒充衡丫头的女子上了方寸山,你可知道此事?”越丞问道。 “我知道。”慕南观道,“已经在安排人去查她的身份了。” “只是如今青鼎门,处境怕是不好吧。”越丞灌完了一壶酒,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搁。“关于这些年的事,你查清了多少。” “我自认为教徒甚严,弟子为人都应是品行端正之辈,却也不成想会到如此地步。” “龙生九子尚且不同,何况师徒不是父子。”越丞笑了笑。 “这便随我去见师父吧。”慕南观起身,直接带路朝着罄竹峰更高处月游阁而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方寸(一) () 月游阁,盘膝而坐的是一身深青色衣衫,华发早已为银丝替代的,面容宁静慈祥的慕颜清。 她的两位弟子,慕南观及越丞一前一后自敞开着的门口进来,双双行礼,“师父。” “来了。”慕颜清依然在闭目养神,道出两个字。 “是。”两人道。 “坐吧。” 两人一左一右,在面前的草垫上跪坐。 “多久没回来了。”慕颜清道,也睁开她那双依然睿智也看过更多是非沧桑的眼睛,盯着自己这个许久未见的弟子。 “十年。” “还不到。”慕颜清道,“九年十个月六天。” 越丞心里一震,“师父竟记得这样清楚。” “人老了便总喜欢盘算些事情。”慕颜清又笑了笑,“衡丫头,我也有六年八个月十七天,没见过她了。” 越丞暗自为薛琬庆幸,若她在此听到她外祖母这样说,非得当场羞愧的涕泗横流不可。 “她性子本是个容不得一丝一毫欺骗和背叛的人,如今也变得旁人所说如此圆融处世。”她这话不是在责怪薛琬,而是字字带着悲凉。 “今日没有跟你过来?“慕颜清问越丞道。 “弟子让她在山下暂候,山上如今到处都是要找她麻烦的人。” “不错,哪里都是要找她麻烦的人。”慕颜清年事已高,喜乐已不露于表面,但是慕南观越丞也看得见长辈为晚辈的担忧。 “我本想让她远离奉陵那个争来斗去的地方,却忘了江湖凶险,何时不若皇家朝堂了。”慕颜清喟叹一声。 “衡丫头,她也知道师父的苦心。”越丞在慕颜清面前,也丝毫没有平日傲气骄矜。 “是弟子失察,才使宗门招致如此祸患。”慕南观请罪道。 “你不必自责,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慕颜清正色道,“又不是黄口小儿,有人不愿行正路,也不是做师父的可以指正的。” “既然师父知道那假冒衡丫头的女子确实上了方寸山,那女子是什么人师父可清楚?”越丞绕开慕南观所说话题,问道。 “知道。”慕颜清合眸,点点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事情。” “这女子是……” “名叫落樱,是文家的一个侍女。”慕颜清道。 越丞不解,“那她为何会和青鼎门扯上关系?” 慕颜清微微叹了口气,“此事说起来也有我的责任,这丫头本不该变得如此的。” “师父此言何意?”慕南观问道。 “衡丫头自幼时被送到文家来,我便起过让她去方寸山学艺的心思。”,慕颜清娓娓道来,“只是我那女儿并不情愿,她入了皇室之中,便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做哪怕半个江湖人。” “她一心想着母仪天下,觉得只有登上巅峰之位才能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所以历尽艰险和我那女婿一起登上至尊宝座,也想自己的子女也成为风光一世的极位之人。” “文师姐心在朝堂,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再处江湖之远。”越丞道。 “她亲历过,不会不知道其中凶险,但她曾告诉我江湖之远未必可以逍遥一生。不如身在天家富贵,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一世无虞。我不以为然,总认为衡丫头身在皇权漩涡,不可能不被其所困,若再没有些别的本领,只怕将来不能得长辈护佑时,便只能任人欺凌。” “可事到如今,衡丫头被卷入两方的棋局无法抽身,我也分不清楚,谁说的更对了。” “衡丫头并未后悔过做了青鼎门的弟子,也没有怨过您的决定。”越丞见慕颜清神色有变,劝慰道,“青鼎门的处世之道和经历,把这丫头的心志磨练的不少,至少让她在奉陵变故之时可以撑得下去。” “不错,青鼎门八年之期,让她如今至少可以倚仗自己。”慕南观也道。 “当时我那女儿隔一段时间便会遣来使者看望衡丫头,以表关切。” 慕南观这时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了,“可是在山上学艺,除了最后那段时间她跑文家勤了些,其余时候基本没有怎么下过山。” “不错。”慕颜清应道,“使者没有见过衡丫头,而且来了也只是远远看一眼,因为衡丫头是公主,身份尊贵不可细看。” “那个叫落樱的女子莫非是师父用来在文家假扮衡丫头的替身?”听慕颜清这么一说,越丞便猜测到了什么。 “是。”慕颜清道,“落樱是清国公府中的侍女,我见她和衡丫头年纪相仿且身形相似,便把她带回我们府上。” “只是让她偶尔假扮衡丫头挡一挡宫中的人,她如何会来到方寸山?” “开始之时并无错漏之处,她人也机灵,宫中那几年也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慕颜清眸色一紧,“只是衡丫头离开青鼎门回归奉陵之后,这丫头便有些异于常人了。” “我发现她依然让府中人对她以公主相称,而且言谈举止,已不像是个健的常人了。” “怎会如此?”越丞眉心一皱。 “那时我命人为其诊治才知道,这丫头天生神智有异才被其家中人卖到文府为奴。衡丫头进京之后,我打发她去打扫老爷书房,但府中一个知情的下人,竟拿此前她假扮衡丫头一事和她开玩笑,落樱那次竟当场发起狂来,此事由那挑起事端之人做主,瞒了我与老爷许久。” “看来这落樱是因为神智有异,不愿从一梦黄粱之中苏醒过来呢。”越丞道出症结所在。 “不错,我得知此事后便下令府中人不要过于刺激她。毕竟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本想就让她在文府中安度,谁知一年之前她突然失踪了。” “可是自己逃出的文府?”慕南观问道。 慕颜清摇摇头,“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总之落樱现在必然是为人控制,有人传授她青鼎门的武艺和纵心术,让她假扮衡丫头行凶作恶。” “看来这操纵之人,知道不少事情啊。”越丞想了又想,希望能从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之中寻得蛛丝马迹。 “可会是慕迟?”慕南观顿了顿,推测地问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方寸(二) () “师兄……”越丞压低声音道,“这还没查清楚,先别这么急着下定论。” “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做的,我都清楚。”慕南观并没有在意越丞的劝阻。 “这也不好说。”慕颜清神色凝重,“慕迟没有去过滁陵文家,按道理没有接触落樱的机会。” “或许是落樱自己逃出文府无意被他撞见的。”慕南观推测道。 “那要这么说来,也太过于巧合了吧。”越丞笑了笑,并不是很赞成他的说法。 “是太巧了些,此人一定之前就到过文家,知道落樱此人有利用的价值,然后帮她逃出文家为己所用。”慕颜清正了正身子,“不过她敢逃到青鼎门来,至少说明现在慕迟已经知道此事。” “还是要尽快把那那女子找出来。”慕南观道,“不然这些人都上山来讨要说法,到时候岂不是说不清楚。” 慕颜清反倒笑了,“你也不必急躁,如今的青鼎门掌门人既然是慕迟,便让他去应对,左右你这些年都在修整自身功力,没有管过门内事务。” 提及慕南观修整,越丞这才想起来当时传闻在阙城一战之后慕南观功力大减,因此才不得不提前传位弟子的事情。 “师兄这几年,调养的如何?” 慕南观神色淡然,“恢复了些许,但是无论如何不比当年了。” “不必怅然,年纪不比从前,但修为还是可以慢慢积攒回来的。”慕颜清道。 “是,弟子对自身武学之事已然看淡,自有年轻人将本派发扬光大。” “儿孙自有儿孙福,青鼎门自此何去何从,也自有它的命数。”慕颜清看了看门外,一只老燕正飞过,“多想无益。” “这便先留意要上山来的那些人的动向,应该会有人猜到衡丫头已经到方寸山的事。”慕颜清又吩咐道。 “可要弟子下山去看顾那丫头?”越丞问道。 “山下只有她一人?”慕南观不无担心地问道。 “还有一个叫白黎的年轻人,是白青桓之子,说是离宗人。”越丞说道。 “白黎……”慕颜清将这名字念了几遍,“离宗人,师父是谁?” “他说是钟恪前辈,不过这小兄弟的功夫确实高超,不下于他父亲,怕是我都未必能胜他。” “他母亲是你们文师姐的侍女兼好友封清曲,也不算生人了。”慕颜清补充道。 “他可靠得住?”慕南观再次问道。 越丞笑了笑,“看来还是亲师父最为关照衡丫头啊,那小子对衡丫头痴情一片,当然靠得住。” 慕南观甚为疑惑地看了看越丞,倒是慕颜清来了兴致,“当真?” 越丞点了点头,“我看人您还是应该信上几分的,自然是真的了,那小兄弟长的一表人才,若是早个二十年,怕是没有他父亲什么事儿了。” “那怕是同样江湖之上也没有你的什么鼎鼎大名了。”慕颜清毫不留情地打趣道。 “这不是在说衡丫头和白黎么。”越丞对慕颜清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笑着回应道。 “不过就算有人跟她在一起,也是最好要让人看着些。”慕颜清话题转回薛琬,对两人道,“你现在再次下山定会被慕迟盯着,反而不利了。” “是,我让人暗中打探,若有事情我便即刻下山去。”越丞应道。 “如今形势万变,还是要让她小心才是。”慕南观神色凝重,“不可再如当年一般。” 越丞微微仰起了头,“自然不会如当年一般,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慕衡。” …… 自打越丞和何逸上了方寸山之后,山脚下就又剩下了薛琬白黎两个人。 在那茶馆又待了些时候,白黎与这些人攀谈,也得出一些消息。 其实各派人见过慕衡的人都是少数,况且六年过去,他们其实也记不清慕衡的样貌了。 只是青鼎门的弟子这些年唯有慕衡一个女弟子,而且加上纵心术,就算不是慕衡大家也只能怀疑是她。 况且敢这么嚣张跋扈的,除了她慕衡还有谁?想当年几大掌门上方寸山讨要破解纵心术的秘法,这女子可是说毁就毁了,还险些刀剑相向。而且事后又愤愤不平杀了本派师兄之后叛离师门,不是她是谁。 听得连连冷笑的薛琬对上白黎的目光,“这世间,加上猜测的偏见,便是人们都深信不疑的事实了。” “终归不是你做的,一定能查出来。” “事情倒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薛琬嘴角还带着笑意,看着依然在热切地聊着些什么的旁人道。 “此事你可有什么看法?”白黎看她像是思索出了什么。 “其实这真不好说。”薛琬皱着眉头,“如今不比在奉陵或是陵安,我身在南佑并无依仗,不能太过冒进,如果走错了路可是危险的多。” “若是方寸山上的人所为,倒也不难解释。但是若是大虞或是西戎,把手伸到南佑来的可一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薛琬一边说着,把自己脑子中所知道的有可能对她出手的通通过了一遍,半晌之后摇摇头,“我觉得还是方寸山上的人可能性大一些。” “可要上山?”白黎看了看那些人,“其实我稍作打探发现这些人有的并未见过慕衡本人,若是你稍作装扮随着那些人群上山,也未尝不可。” “嗯,我也想过这个办法,而且……”她若有所思,“其实上山还有别的路,虽然冒险了些,但应该不会被我大师兄或是这帮别的人发现。” “殿下不想随越前辈一起去,是近乡情怯。”白黎道。 “是啊。”薛琬苦笑着承认,“我还是不知道第一面见到我外祖母和我师父了,我该对他们二位说些什么,倒不如先让我师叔去挡一挡,反正他会说话。” “不过还是不要耽搁太久了。”白黎建议道,“山下也不甚安,慕迟知道越前辈上山了,大概会有所动作。” “其实比起这帮人上山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很好奇这些人里,都是些什么来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方寸(三) () 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薛琬与白黎也不便继续在山脚下逗留,方寸山下有一个小镇,名唤留光镇。薛琬提议就在留光镇歇脚,白黎也没有异议。 “这里可是我年少之时最为向往之地。”薛琬和白黎走在留光镇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薛琬手里拿了个隐约看得出做成狐狸的糖人,有些兴高采烈地对白黎道。 “这镇子倒还算繁华,几年前应该也是热闹景象吧。”白黎走在她斜后方,带着些笑意。 “繁华,倒也算不上吧。”薛琬摸了摸头,“只不过那时候师父管得严,根本没多少机会下山,所以好不容易有次出来的机会也只能来此,久而久之这里也便成了我们师兄弟妹心向往之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白黎道。 “不知道这次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了。”薛琬轻轻咬了一口糖人。 “自然会。”白黎笃定道,“殿下何时想要过来,都可以。” “我总愿意把到过的每个地方都当作最后一次,这样便会让自己只记得那里经历的有意思的事情。”糖人的甜自舌尖漫到喉咙里,瞬时间的甜意让她咳了两声。 “殿下,你要相信,你到的每个地方,都有一直在那里等着你的人或是旁的东西。”白黎瞥向一旁的小摊位,薛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个手艺人在卖木工雕成的小玩意儿,有一个女剑客正拿着剑对着前面,看起来就要跟前面的人打一架。 “这小人雕的还挺有意思的。”薛琬说着就凑到那里去。 “姑娘,买一个吧。”守着摊位的老板对她道,然后又是对着后面的白黎,“公子,可要给这姑娘买一个?” “好。”白黎说着就从怀中掏钱出来,付了钱给那摊主。 薛琬的手顿了顿,也还是拿起来那个木人,回头对白黎道,“多谢啊。” “说真的,这么久都没有上街的时候还是别人帮我付钱了。”薛琬戳了戳那木人的鼻子。 “殿下一向对人大方。”白黎笑了笑,想起来薛琬的确不会是个缺钱的。 “就算上街也是带着拓儿或是千越,有时候也是幽兰他们陪着,总没有让他们掏钱的道理。尤其是千越,总能提前跟那些老板串通好了讹我的钱。” “那确实是有意思的很,至少殿下有这些人陪着,一定也很有趣。” “是啊,虽然在奉陵也有许多杂碎的事情,也有时候被气的不行,但想一想还有这些值得的人陪着,也就不觉得日子难过了。”薛琬把发现这木人不好装进衣袖里,只好一路拿着。 白黎见此,便从她手里接了那木人过来自己拿着,薛琬看着他一路拿着个挥着剑的小木人,实在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是丝丝暖意漫卷上来。 她那一瞬不禁觉得自己自私的很,心想着如果白黎不是因为离宗的事情也需要跑一次方寸山,自己可愿意他陪自己冒这一次险?虽说自己也知道不应该让这人随着自己入险境,但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已经习惯白黎在身边了。 薛琬有些气恼地想打自己两个耳光,还是下不了决心去和白黎说出口。她是真的害怕,害怕前路未可知。她在离开陵安时对自己儿子说的那番话,其实像极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嘱咐。 近日的这些事情越扑朔,她越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楚将来,甚至不知自己那天会命丧不知哪路人的手中。 她有时候竟替白黎感到不值得,自己是个已经惹了一身麻烦而且还可能继续惹下麻烦的人。谁要是把自己当作什么重要的人,估计每日除了各种担心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乐处了。 “若过了这个坎。”薛琬心道,“就赌一把,赌我能与他安然度过之后的波折。” 回到简陋的小客栈之后,薛琬将那个木头做的女侠客细心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包裹中。 第二日晨起,薛琬及白黎甫一出门便看见许多人往昨日他们回来的方寸山通向青鼎门的方向赶去,薛琬被一个莽撞地跑着的人狠狠撞了一下,被白黎一把护在身旁隔开了这些人,然后退到一边。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见鬼了。”薛琬拍了拍自己被撞的肩膀。 “见鬼倒没有,不过确实来了个像鬼一样新奇的人物。”白黎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刚刚扶着薛琬胳膊的手。 “谁啊。”薛琬问道,“你很早就起来了?” 因为白黎既然知道这消息,想来是早了些起来打探的。 “嗯,是南佑的小公爷,蒙平郡主萧乐之子,沈骐。” 薛琬总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许久后,“是他啊……”面上不是什么友好的神色。 “殿下认识?” “哼,还真是不想认识。”薛琬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去过奉陵,随使者到访的。” 这沈骐小公爷年方十九年纪,但在南佑乃至到了大虞都是放纵声色甚为出名的花花公子,委实荒唐的不像话。 薛琬之所以对这小公爷“深恶痛绝”,实在是在奉陵时被这沈骐纠缠的烦的要命。 那沈骐听说了薛琬乃是大虞京都嫡公主,长的如何如何国色天香便吵嚷着要见上一面,等终于在招待使者的宫宴上见着了冷着脸的薛琬之后,便又大肆宣扬自己如何如何仰慕薛琬,要请旨和大虞联姻。 不仅是薛琬,整个南佑使团和大虞在京之人都知道这小子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因为这沈骐一来奉陵,已经收了四五个歌姬舞女做姬妾了。最后还是薛琬找千越在两国的比武场上把他打一顿算完。 “据我所知,这沈骐的母亲蒙平郡主,是和越前辈有些关系的。”白黎道。 “啊?”薛琬甚为诧异,自己师叔的事情,她自己都不甚清楚。 “是钟前辈说起陈年往事之时告诉我的。”白黎解释道。 薛琬点点头,既然是陈年之事,钟恪知道也倒正常。 “殿下可知越前辈其实是南佑前代重臣越候之子。” 薛琬摇摇头,这事情是越来越出乎她意料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方寸(四) () “越前辈作为越侯嫡子,曾与蒙平郡主有过婚约。” 薛琬惊的眼睛瞪大了,她知道自家师叔风流倜傥,但一直打探不出来什么情史,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两人感情如何我不甚清楚,但的确在当时的南佑差点便是一桩美谈。” “后来的事,可是跟我师叔上方寸山有关?”薛琬问道,若不是因为变故,为何好好的富贵子弟会突然拜师学艺,丢弃自己的大好姻缘。 “嗯,因为南佑党争。”白黎道,这毕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起来的往事,他的神色也敛了很多。“越侯爷夫妇身死,越前辈逃过一劫。” 薛琬的神思瞬间也被拉到谷底,原来表面对一切如此不在意,为人如流水淡云一般洒脱的师叔,其实内心藏着那么多苦痛。 “越前辈大概是因为这变故,才选择上方寸山拜慕老前辈为师,想要报仇。因为那杀手身份诡秘,越前辈也不知道他是谁。” 薛琬大概猜到,那年越丞突然离开青鼎门,宣告不再是青鼎门弟子,或许是和这仇恨有很大的关系。 “他在青鼎门的这几年苦练武艺,也在调查行凶之人。” “后来可是查到了?”薛琬猜测道。 “查到了,雀闲山庄的庄主,杜寥。” “难怪……”薛琬小声道。 “越前辈孤身一人找上雀闲山庄,指名只杀杜寥一人,但庄主下令那些护从不得不从,于是越前辈手刃山庄内四十一人,包括那杜寥。” “原来如此,师叔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想一人担此责任,不想连累方寸山青鼎门整派。” “是,慕南观前辈与越丞前辈的师兄弟情分深厚,青鼎门不可能坐视不管。但雀闲山庄的确由此找上门来。” “又是恩怨情仇四个字。”薛琬叹了一声。 “杜寥的杀手身份庄中其他人并不知晓,由此以为越前辈便是无故杀人,自然要他偿命。” “钟前辈说那时越前辈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就是怕青鼎门会相护,便立誓不再与青鼎门有任何关系。” “师叔他真的是……”薛琬不知该以什么话来说了,只是觉得怅然。 “但是关键之时,蒙平郡主派了一队人马,送了杜寥与南佑废太子的密信,强行救下了越前辈。” “这郡主看来是深情一片啊。”薛琬叹道,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等等,那个时候,沈骐应该已经挺大的了吧。” “嗯,越前辈离开南佑都城翰京之后,过了几年郡主便另嫁他人并生子了。” “是啊,总不能因为一个不愿回来的人白白耽误自己的年华,但是只怕还是旧情不忘。” “越前辈那次脱难之后便一直在南佑境内游历,为报蒙平郡主恩,多次在南佑战场险境之中救了郡主夫妇。” “师叔他确实一直不愿欠别人些什么的。” “但一年之前,郡马病故。”白黎看了看依然赶着去看热闹的人群,“所以不知这小公爷,是自己要来的,还是因为蒙平郡主。” “师叔这几年行踪不定,怕也是刚一听说了他回方寸山便让沈骐来跑一趟吧。”薛琬道。 “不过,也许他是专程来寻殿下的呢。”白黎看着薛琬道。 薛琬摆摆手,“你别开玩笑了,那怎么可能。” “传闻沈小公爷曾说要求娶大虞长公主殿下,结两国秦晋之好,自然可能是来寻殿下的。” 薛琬看他说的认真,也不知道他是在谈正经事情,还是说心里起了别样的波澜。 “你竟然听说了。” “本来也是听说,原来真有此事。” 薛琬莫名其妙有一种被套出什么话的感觉,打个哈哈道,“沈骐那种人的话,也就当传言听听就好。” “嗯,沈小公爷的确传闻是个风流公子。” “是啊,而且明明还是个毛头小子,小小年纪的。” 这话说完薛琬就有点后悔了,自己旁边站着的白黎也就比沈骐长了一岁,而且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好像……不是很合适? “咳……咳。”薛琬极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那个,先不提他了,我们走吧。” 白黎道了声“好”便随着薛琬走了,在后面忍俊不禁,自己都没有觉得怎么,薛琬倒是先不自在起来。 两人行至方寸山脚下,薛琬准备带着白黎从小路上去,却又听说青鼎门掌门慕迟已经抓获慕衡,就要给诸位一个交代。 薛琬和白黎一面爬山一面奇怪的很,“他就这么把那个人交出去?我还以为我这大师兄要留着那女子有用处呢。” “迫于无奈,或许只能如此了。”白黎道,“又或许说明,慕迟和这女子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呢?” “这不太可能吧。”薛琬眼睛转了转,“没有关系那不明身份的女子就这样进了方寸山,不可能是慌乱之中随便跑过来的吧。” “殿下说的有理。但这样一来,若是殿下不去做些什么任其发展,在天下人眼中,慕衡自此便不复存在了。”白黎看了看薛琬,“殿下觉得……” “我自己的事不能让别人替我受过,那女子杀其他人自有应该承担之责,但这是两码事。”薛琬眼神坚毅。 “慕迟最是清楚那人是不是慕衡的。”白黎又道,“他或许也知道真的慕衡还存活于世,但他还是要撒这个谎。” 薛琬转头看向他,“你是说,他是做给我看的?” 白黎点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他笃定慕衡不在世上,这次杀了这女子又是功劳一件。若是他不知道你的身份,身在何处,这次的事情便是一次试探。” “试探我会不会因为此事现身,若是我沉不住气他便能找到我。若我忍了,此事便一笔勾销,慕衡死了,我之前的事情便也了了。”薛琬冷笑一声,“偏偏我此次来这里,不是为了让别人替我去死的。” “只是殿下还需要想一件事。”白黎和她眼见就要到山门了,“这次这女子是受何人指使去杀其他宗派的弟子的?” “嗯,应该不会是慕迟,青鼎门未与什么人结仇。而且就算有,他也不会找个像我的女子,还刻意露出马脚,因为一不小心便会惹出许多麻烦。” “所以说,殿下要小心,暗处还有人操纵此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方寸(五) () 薛琬带着白黎穿过一条窄小的被竹林遮掩的丝毫看不出来的小路,到了一处看起来毫无异常的石壁面前。 白黎一路帮薛琬遮挡竹叶,自己头上沾了几片叶子,薛琬看见了想帮他摘下来,但毕竟自己只到他肩膀,就算踮了脚也没够到。白黎不知道身后的薛琬在做什么,突然的一个转身,重心不稳还被吓了一跳的薛琬险些摔出一个跟头栽到他身上。 “殿下?”白黎一脸疑惑地看着薛琬,薛琬便咳了两声,用手指了指他的头发。 白黎会意地用手去拂叶子,却还是有些碎了的竹叶缠在头发上。薛琬只好示意他低下头,细细给他摘走。 整个过程没有说其余的话,只是薛琬倒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匆忙摘完了头发上的竹叶,薛琬道:“走吧,赶紧进去别被别人看见了。” 那石壁实际上是一处隐藏的山门,薛琬敲了敲那石壁找到空心的位置,直接用力往那里推去。中空的石门中设有机关,被外力推动便会自动打开。 薛琬退后两步看着这石门打开,拍了拍手,“走吧。” 白黎跟着她走了进去,也在留意着周围的动向,突然从身畔传来的剑鸣声让二人心下大惊。 “当心。”白黎的衡兮迅速出鞘,与那向着二人而来的剑刃撞在一起,而后白黎又挑开那人的剑身,持剑呈防御状态护在薛琬身前。 来人大致打量了一眼薛琬和白黎,试探着问道,“你们是,衡姑娘和白公子?” 薛琬与白黎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个人是如何知道的,薛琬问道,“你是何人?” “那这么说二位就是了。”这人反而一脸喜色,“我是慕前辈座下的洒扫弟子,师父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 薛琬没有轻信,再次问了一遍,“当真?” “当然,慕前辈说除了您没有人再知道从这个门过来了,他也不确定你是不是会从这里进来,让我在这等等看。” 薛琬拍了拍白黎,让他把剑放下,想想也是,确实这个暗门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小弟子不像是在说谎。 “好吧,师父让你在这里等我们,可是要你带我们去寻他?” “是,两位随我来就是。”那小弟子道,就领着两个人往磬竹峰走。 薛琬一路上看了许多次这六年前还是十分熟悉的风景,如今自己也是如同客人一样,被人带进门去了。 一路无人,想来是慕南观提前安排过的,那弟子将二人带到清居门口,便停住了。 “衡姑娘,白公子,我就不便进去了,师父正在里面等着二位。” 薛琬点点头,那弟子便离开了。 白黎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脚步便走了进去。 和薛琬想的一样,不仅仅是慕南观,越丞还有自己的外祖母也在清居之内。她刚一迈进去,便感觉到几道灼灼目光聚在她身上。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再见的场景,但无论想过多少次,毕竟真的见了,也是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出口了。 “慕衡拜见外祖母,师父,师叔。”薛琬规规矩矩地行礼,白黎随之躬身,“白黎见过各位前辈。” 待到越丞那边淡淡应了一声,薛琬抬起头,瞧见越丞向她眨了眨眼睛。 薛琬眼一闭心一横,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坐着的三个长辈及白黎都很是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呦,这礼行的可够大的。”越丞看了看慕颜清那边,“这除了当初拜师的时候,可没见衡丫头行过这么大的礼啊。” 明明是极为压抑的情境,越丞生生让薛琬这一跪变得没有那么沉重了。 慕南观看了越丞一眼,越丞把脸扭到一边装作从未说过任何话一样。 “好了好了,我可没教过你见人便跪的规矩,你师父也没教过。总不能去了奉陵几年,骨头就能变软的。”慕颜清语气很是和善,直接叫薛琬起来。 “是。”薛琬应道,从地上站起来。 “衡丫头,这次回来,便不要赌气了。”慕颜清语重心长地道。 薛琬的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泽,在慕颜清说完这一句之后便再也止不住,她强撑着却还是哽咽的声音道,“好,我知道了。” “当年你不愿听我们任何人一句便转头下了方寸山,到如今,竟一下就过了这么多年。”慕南观叹息一声。 “好了,既然回来便不要总提当年事了,要聊正事之时有的是时候。”慕颜清止住他的话头,“这位公子,便是白青桓侠士和封家夫人的孩子吧。” 慕颜清话题转到白黎身上,白黎道,“是,后生白黎。” 慕颜清转头和越丞对视一眼,竟然还相视一笑,让薛琬的心里直发毛。 “小白公子今年年纪几何?” “回慕老前辈,年岁二十。” “哦,丫头还比你虚长两岁呢。” 大概察觉到慕颜清的意图,薛琬觉得真的是造化弄人,本以为是让她涕泗横流的场面,怎么又成了过问这些事了。 “你既然都已经叫我一声老前辈了,那我也不跟你客套,可否以名字相称?” 这便开始套近乎了,薛琬心道。 “自然,晚辈表字重稷,前辈亦可以之相称。” 白黎这个十分配合的语气让慕颜清很是喜欢,“好,重稷既是离宗人,师从钟恪将军,是何时从的师。” “十二岁之时,幸得钟前辈赏识,拜入其门下。” “这些年并不曾听说令堂和重稷在奉陵的消息,此前身在何处?” 这不免有些打探别人过往的意思,薛琬试图开口,“那个……外祖母……” “一会儿还有的是要问你的事情。”慕颜清脸上挂着笑,实则威胁道。 薛琬同情地看了看白黎,还是闭上了嘴。 “家母在为圣德皇后守陵,晚辈身在大虞西境。” “重稷不像是不顾惜自己母亲之人,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不可脱身?” 薛琬明白了,自己外祖母实则是在打探白黎其他的底细。 “是,有些事情。”白黎也不避讳,直言道,“是宗门事务。” “果然,白宗主驾临我方寸山青鼎门,我们还是有失远迎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方寸(六) () 白黎对慕颜清猜到他宗主身份其实并不诧异,反而是薛琬有些担心地揪紧了眉头。毕竟青鼎门和离宗还是有恩怨在的,万一这三位长辈要对白黎怎么样她该如何是好。 “虚名而已,慕老前辈不必挂怀。”白黎沉着道。 “他也不是存心不告诉你们的,只是眼下两派还有恩怨未明,实在是不方便。”薛琬抢着跟慕颜清解释道。 “你既然知道恩怨未明,怎么就敢带着其他人从那秘门走进来?”慕颜清的声色一下子严厉了起来,与刚刚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外祖母,他并无恶意,只是陪我来解一个真相,也想消除误会……”薛琬继续辩驳。 “你倒是会替人辩白。” “我只是信他,不是辩白。”薛琬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旁的白黎轻声对薛琬道,“殿下,我能跟慕老前辈说清楚,你放心。” “南观,带他们两个出去,你们先去叙旧。我和小白公子有话要说。” “是。”慕南观应道,这便起身看向越丞和薛琬。 越丞奇怪是奇怪,但也不便多问,他只是挑着眉毛对着薛琬他们这边使眼色,用口型说道“听话。” 只是薛琬自然是一百个不放心,她没有跟着慕南观出去,“外祖母,白黎他是陪我前来,已经是以身犯险了,他……” “别聒噪了,赶紧去吧,我又不会吃人。”这话像是玩笑话,可是慕颜清自从过问白黎身份之后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寒气逼人。 白黎拉住她一截衣袖,待薛琬看过来,对着她摇了摇头。 薛琬一颗心也渐渐沉下来,自己的外祖母一向待人宽和,从来不是为难别人之人。今日言辞这样严厉,大概是真有什么事情。 而白黎对此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一个念头浮上薛琬心头,或许白黎早就预料到她外祖母要跟他说的事情是什么。 若真是这样,唯独自己被瞒住的滋味还确实不好受。 “走吧衡丫头,要我拖你出去?”越丞已经走到门口,对着薛琬道。 薛琬一步分成三步一样地磨蹭到门口,还回过头望了门内的人两次。直到慕颜清再一次用眼神警告她赶快出去,这才算彻底出了门。 确认三人走远之后,慕颜清对着依旧站立在原地的白黎道,“白宗主今日为何随衡丫头前来我青鼎门?” “殿下只身前来,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衡丫头?”慕颜清审视着他,“白宗主刻意接近,当真没有其他的目的?” “没有。”白黎对上慕颜清如焗目光,并不退让。 “令尊呢?也没有吗?” 白黎心中一颤,果然…… “怎么倒不说话了,白青桓大虞第一剑客的名声,叫的实在是响亮啊。” “慕前辈……” “我问你,你为离宗宗主一事,你父亲是否知情?”慕颜清字句平静。 “他不知。” “那他的事,你知道多少?”慕颜清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白黎,哪怕稍作迟疑都能被尽收眼底。 “知道一些。” “他想做什么,你总归知道的吧?” “知道。”白黎沉声答到。 “那你怎么还敢同大虞的长公主如此亲近,竟还敢说别无目的。” “晚辈并未欺骗前辈,知道家父所做为何,与殿下往来,并无关联。” “你自己信么?”慕颜清语气又厉几度。 白黎眉心微蹙,已没有刚刚那样坚定不移。 “你看,你自己都不信。这些时日因为衡丫头的事情,我倒暗地里知道了不少其他的。”她直言道,“你父亲和衡丫头,注定是死敌。” 这几个字似千斤坠,白黎手指微蜷,他又何尝不知道。 “那是你生身父亲,你当真可以不管不顾?” 这问题,杨念问过他,他自己也无数次问过,若事情真到那一步,他该如何抉择。 “若是以前的衡儿,我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警醒。”慕颜清脸色不见和缓,“她以前若只做江湖白衣,我也不会让她过多涉入朝堂。但如今,她身份不同。” “我知道。”白黎应道。 “你不告知你父亲你的离宗宗主身份,想来也与他不是一路人,只是将来必有一战,我无法放心将衡儿放在你身边。” 这话说的很是明确了,慕颜清疼爱薛琬心切,不愿意她涉身险境,白黎自然知道老人的心境。 只是这样的定论,也着实刺的他心痛。 “她可有答应你什么?”慕颜清问道。 白黎依然存着理智,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前辈放心,晚辈与殿下之间,没有什么。” “那便好。” “只是前辈。”白黎道,“我心悦于殿下,此心不可改。” 慕颜清却有些没想到,他竟还敢有如此勇气。 “只是你的身份,的确令人难以信服。” “那便以我的今后一言一行,来向前辈证明。” “衡儿赌不起。”慕颜清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为了薛琬,她不敢冒这风险。 “若前辈觉得我有任何危及殿下之处,尽可来取晚辈性命,离宗上下,不会阻拦。” “你是个会说道的。”慕颜清看了看他,“只是这样的誓言,其实做不得数的很。” “既然前辈认定我日后会为了我父亲伤害殿下,何不现在便除了这个威胁。”白黎对上慕颜清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小白公子,是要威胁我?” “晚辈不敢。” “你要是真有此意,今日自己便在此了结,岂不省了麻烦。” 白黎知道慕颜清不过是想逼退自己,他平了平心绪,把衡兮双手奉上。 “晚辈自问并无过错,不会自行了断。慕前辈当真觉得我会对殿下不利,便请前辈动手。” 慕颜清心道这小子的确是个经得住的,知道自己在为难他,却没有因此动怒冲动,亦是没有被几句话就吓退。 只是她也不是凭谁做做样子,便可以哄得住的。 慕颜清起身,几步到白黎身前,瞬间把那剑拔出鞘,剑刃正对白黎咽喉,只剩一寸距离。 白黎被突然的剑光晃的闭起了眼睛,只是并未退缩一步。 靠近剑柄处,衡兮两个字,入了慕颜清的眼。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方寸(七) () “这是你要给我看的么?”慕颜清审视着剑身上的两个字,这剑身因为长期擦拭的缘故,光亮非常,也看得出那字迹也留在剑身之上有几年的时间了。 “晚辈不敢。” 慕颜清把剑放下,“你是何时第一次见衡儿的?”这字既然刻了许久,他便不会是近日才遇到的薛琬。 “八年前,阙城。”白黎答道。 “如何遇见?” “晚辈当年身患红邪疫,自认为命不久矣,是殿下将我带至慕前辈前,承蒙青鼎门解药相救。” “就只是如此?” “我与殿下,曾一起去过登沙城向御风派等江湖门派求援,只是路途之中殿下遭人袭击,跌至山谷。我前去寻找,却因天黑不择路,最后走散。” “那你是如何得知,慕衡就是陵安长公主薛琬的。”慕颜清看他说的的确不像是随口编造出来的。 “自她离开方寸山之后便一直在暗中追寻,后来钟前辈知道我在寻她,便告知了晚辈。” “可是她离开方寸山之后,便嫁与了他人为妻,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殿下自阙城遇见宋将军,便是一往情深。”白黎沉声道。 “若真是如此,我也当真要叹一句造化弄人了。”薛琬在带着御风派等人回阙城路上被人暗算推下山谷之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白黎既然能将此事说出,想来当时的确是身在其中。因为此事,慕颜清的神色也比刚刚缓了许多,“那她可知道你便是当年的人?” “不知。” “你倒是沉得住气。”慕颜清笑了笑,“怕是衡丫头也没有将当年的你过于放在心上,毕竟依你所言,她当时一门心思都扑在宋子澈身上。” “我的确不知,殿下对当年的事还记得多少。”白黎道。 “她一向对自己不愿意上心的事情看作是过眼云烟,你若是迟迟不与她说明,她或许一辈子不会知道你是谁。” “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白黎抬眸看向别处。 “于她是,于你呢?”对着这年轻人,慕颜清已然卸下许多刚才的忌惮防备,如同一个局外人的长者一般。 “若于殿下不重要,于我而言。”他睫毛微颤,“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若我是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今日听你所言,怕是要被唬的痛哭流涕了。” 白黎不动声色,“慕老前辈面前,晚辈所言并无掺假。” “其实我养女教徒,都未曾过多干涉过他们。”慕颜清把剑随手抛回白黎手中,“对待衡丫头也是一样,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凭她的心意。” “殿下也确实是个随心所欲之人。”白黎将衡兮插回剑鞘之中。 “或许以前是吧,现在还算吗?”慕颜清想到薛琬,也泛起一丝苦笑,“这也是我为何,对你如此警惕的原因。” “前辈对殿下用心良苦,晚辈明白。” “我生平也最恨毁人姻缘之人,所以哪怕我不喜我那皇帝女婿,也一样让女儿嫁与自己心悦之人。若是你只是奉陵城中一个随便哪家的公子,衡丫头也喜欢,我巴不得再有个人愿意照顾她,总好过一直一个人。” “前辈的忧虑,我明白。殿下身在奉陵,实则步步在刀锋之上,外有西戎人步步紧逼,她身为镇国长公主不得不顾;内有陛下猜疑和天下误解,她其实为难的很。” “你既然看的清楚,就应该知道,真心二字于她而言,有多么难得。” “我知道,只是殿下在奉陵,看尽阿谀奉承和阳奉阴违,却依然愿意保持赤子之心,晚辈也相信,殿下还是相信真心存在的。”白黎看着慕颜清,坚毅地道。 “她这些年表面上学的精明了不少,只是有些事情依然是执拗的很。”慕颜清叹了口气,“她自有她的责任所在,我身为长辈只是想她过的舒心一些罢了。” “晚辈,亦然。”白黎顿了顿,出声道。 慕颜清定睛看着他,“你可以?” “力一试。” 慕颜清无奈地摇摇头,“你看刚刚衡丫头那个样子,她早就不把你当作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了。” “殿下待朋友一向如此。” “其实人生因缘际遇,难说的很,就像你和衡丫头一样,想来是错过,如今还是会聚到一起。”慕颜清收了刚刚的厉色,“或许我强行做什么,也阻不住。你们以后会如何能不能走到一起,看衡丫头自己的心意,我不会强行干涉她,但你若真的做出对她不利之事,青鼎门上下不会饶过你。” “晚辈刚刚所言之事,不会食言,前辈若觉得我会伤害殿下,动手便是,离宗上下不会阻拦。”白黎再次郑重道。 “你也不必在这里与我立誓,我如今只不过是答应不把你赶下方寸山而已。”慕颜清道。 “是,但凭慕老前辈吩咐,晚辈不敢有违。” “先出去吧,看看那丫头是不是自己都等急了。”慕颜清说完便推开了门,却见薛琬果然在外面不远处走来走去。 “我就说了吧。”慕颜清对白黎道。 白黎微微含了笑意,“前辈料事如神。” 薛琬看见两个人的神态不像是动过怒的样子,但也不知道这二人之间说了什么,很是摸不着头脑,她走上前去。 “外……外祖母。”有些局促地结巴了一下。 “怎么,你是担心你外祖母被这小白公子杀了,还是担心这小白公子被我杀了啊。” 一句话问的薛琬晕头转向,“那么严重?” “差不多吧。”慕颜清撂下一句,“你师父和师叔呢?” 薛琬正跟白黎交换神色,却见白黎一副坦然的神情,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激烈的争吵。 她被慕颜清这一句话问的回了神,“他们在外面等。” “叫他们回来吧,连同重稷一起,有事情要商谈。” 慕颜清说完便再次回去等着了,薛琬瞬时间松了一口气,“我外祖母可有为难你?” 白黎摇摇头,“自然没有。” “我怎么觉得不像呢。”薛琬暗自嘀咕道。 “殿下。” “嗯?” “可要去找两位前辈进来?”白黎提醒道。 “哦,好。”薛琬一边猜测着两个人的对话,一面出去寻慕南观和越丞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方寸(八) () 越丞与慕南观自外面喝了盏茶被薛琬叫回来,越丞觉得薛琬的神色不是很自然。 “你这是怎么了,可有在外面听见什么?”越丞在她旁边问道。 薛琬摇摇头,“我没敢离太近凑过去,没听着什么。” “没听着你怎么这么个脸色的。”越丞声音扬了几度,惹得前面的慕南观和白黎都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没事没事,你走你们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就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说着话便已再次来到了清居门口,薛琬忙敛了刚刚的神色,装作无事一样和三人一道走了进去。 还是一开始的样子,慕颜清慕南观越丞坐上座,薛琬白黎两个小辈也坐在正对着慕颜清的位置。 几个人的神情看不出与刚刚比起来有什么变化,但是白黎的心已然定了许多。 “越丞,青鼎门最近有何消息,便说说吧。”慕南观道。 越丞对着慕颜清略一颔首,“是。” “前些日子荆晨回来,师兄听他说完陵安城的事情之后,便让他前往西戎去查探有关陆源身死一事了。” “怪不得没看见他。”薛琬这才想起来上山到现在确实没有见到过荆晨,舒了一口气。 “怎么,你们有什么冲突?怎么听说他不在这么开心的。”越丞道。 薛琬被人看破还是装作漫不经心,“没有的事,荆师叔可好了,哈哈。” 一旁的白黎不禁暗笑。 “好不好的吧,反正也快回来了。”越丞一看就知道她在扯谎,也不做理会,“今日晨时传书过来的。” 越丞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折起来的纸张,还看了看白黎,“上面还说,不日便会回来,在此之前,遇见了几个离宗之人。” 白黎心道应该是杨念他们,瞬时神思纷杂起来,杨念不愿意前来方寸山,他才特意让他带着其他兄弟们回西境,却没想到就算这样也还是和荆晨遇上了。 “荆晨说具体之事,等他回来再行详谈,但能确定的是,陆源之死的确与离宗无关。” 白黎听罢便道,“如此离宗与贵派的误会也便算解开了。” “怕是只是此次关于陆源一事的误会解开罢了。”,慕南观出声道,“这些年来离宗与青鼎门在三国边地可是没少摩擦。” “慕前辈明鉴,离宗从未想过与其他门派交恶,定然也是有其他误会在的。”白黎回答道。 “那便等子昕回来看看他都查探了些什么吧。”慕颜清道,“今日还是要商谈方寸山如今亟待解决之事,衡丫头,当年你所知道的事,如今也该拿出来说一说了。” 还是来了……薛琬六年间并不曾忘却那段过往,到如今,还是要从心底深处再次挖掘出来,见一见这日光了。 “这……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往事一下子翻涌上来,薛琬一时间竟有些理不清开头。 “便从你离开之前。”慕南观道,“程现之死说起。” 薛琬心中沉了一下,程现便是那个在郭一闲灵堂外说三道四被她一剑杀了的师兄。 “那时是为郭师兄送葬之日,我那日没脸前去正堂,只能挑了个你们不在的时候,想去与师兄道个别。”薛琬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 “只是我刚一到那里,便听到两个师兄在议论我的是非。”薛琬眉头紧皱,“我在暗处听了片刻后来被他们发现,只是那程现师兄并没有就此住口。” “是你先动的手?”慕颜清问道。 薛琬闭了双目,“是。” “衡丫头。”越丞听她这么说有些不安,“你怎么……” “我只是想教训他。”薛琬又缓了几口气,“将他打趴下在地上我就没有再想出手了。谁知,谁知他对我动了杀意,我也没有想到……” 当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且不是什么值的记得深刻的画面,薛琬想去回想当时的细节,但越想只觉得越是头痛欲裂。 “殿下……”白黎见她十分痛苦地样子,轻声唤道,“那就先别想了。” “师父,若是如衡丫头所言,程现之死或许是有人安排,自然不能怪在她身上。”越丞看见薛琬也很是心疼。 “我知道。”慕颜清几个字,让在场之人都心安不少。 “当初青鼎门上上下下都传言是衡丫头引狼入室,致使一闲惨死之时,怕是就已经是早有预谋了。”慕颜清道。 “看来这大师侄,心思深的很啊。”越丞笑了笑,“这些年为他做事的小徒弟承认了他与西戎人有所往来。” 薛琬看向越丞,“师叔已经查到了?” “查到的不多,但推测却不少。”越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比如郭一闲在此之前击败的那个西戎刺客,承认青鼎门之中有人与他们做交易,比如你在登沙城回阙城的路上遇袭。” “原来师叔也猜到了。”薛琬有点垂头丧气。 “废话,你以为只有你长了脑子?”越丞道,“前提是你外祖母和师父很清楚你不会那样做,所以才费尽心思去查。” “其实当年若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很多事情应该也不会这么难。”薛琬垂首沉声道。 “可是当年的你不会。”越丞对这个小师侄还是了解的。 “当年只想着这里不值得在待下去,一味想着离开,想着逃避,却最后还是因果循环,想逃也逃不掉的。” “行了,说回正题。”越丞强行止住薛琬低沉的情绪,“如今的问题,除了将这几年的事情彻底言明,还有重要的便是真的捅开真相之后,青鼎门会如何。” “如今慕迟这几年苦心经营,青鼎门半数命脉都几乎握在他手里。”慕南观甚是心痛地说道,“其实这件事,最后青鼎门还是会元气大伤。” “不错,而且还要防着他提前与旁人联络,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是要杀那个假冒我的人么。”薛琬想到此事,“到时候许多门派之人都在场,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越丞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见略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蛮风(一) () 给青鼎门越丞送去传书的荆晨,此时正心情复杂地,带着一行人往方寸山的方向而去。他骑马走在最前面,他不经意地转过头,看了看在他身旁面色如常一言不发的杨念。 “阿念……杨公子。”少时的称呼,用在隔了几年,也隔了生死的人身上,显得尤为突兀。 “荆公子有何吩咐?”杨念没有去看他,淡淡地问道。 “你想好了?” “在重遇荆公子之时,我可还有别的选择?”杨念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荆晨神色有些黯然,“你若是去了,我自然会站在你这一边。” “多谢美意,杨念心领了。” 杨念的神色,让荆晨不知还能再跟他说些什么。故人重新相见,看见杨念还活着他本应欢喜,只是中间之事,让弹指一挥,也像隔了万年。 十日前。 荆晨自陵安城被薛琬“放”出来之后,便一路先回到了方寸山,将在陵安城的事情告诉了慕南观。 慕南观知道后便让他带了十几个青鼎门的人前往西戎蛮风镇查探此事,荆晨等人一路骑马赶到蛮风镇,循着范吾他们所说的地方去往两派打斗起来的地方。 “去把住在这附近的人都给我找来。”蛮风镇虽说叫做镇,但因为是在边地一直被动乱骚扰,住在此处的不过十几户人家,都是不知道还能逃到哪里去的穷苦人家,没剩下几个青壮劳力。 十几个弟子遵令而为,那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老弱妇孺跪了一地,都不愿意抬眼看荆晨。 “让他们起来,只是来问几句话而已,我可受不起你们这么大的礼。”荆晨把自己的佩剑放到一边,把玩着原先别在腰间的折扇。 “起来吧。”一个弟子碰了碰一位老者的胳膊,那老人吓得直哆嗦,“你干什么,别过来!” “老人家,我们只是想问问话没有别的意思。”这弟子见吓着了他,语气放的极为和缓。 “问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别急着说不知道啊,老人家。”荆晨脸上挂着笑意,眼神扫视了一圈这些人,“你们常年待在此地,可真是不容易。” “我们只是想留在这里活下去,没有想冒犯大爷的意思啊。”一个老妇人道,看来确实是被边地各式各样的祸乱吓得怕极了。 “冒犯自然没有。”荆晨自座位上起来,在人群中间踱着步,“前一阵子有两拨人在这里打了一架,打的还挺激烈的,你们知道吧。” “每日都有人在此打斗,我们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些人。”老者再次开口。 荆晨指了指那些站在一边的弟子们,“其中一波人就是穿成他们这个样子的。” “有人打斗之时我们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怎么可能还去留意穿什么衣服。”老者有些不满地回答道。 “好。”荆晨把折扇合起来,一下一下轻拍着自己的手心,“那请问老人家,住在此地,都是以何为生。” “西戎边地经常有贩卖东西去别处的,我们便是帮着他们将货物暂存一下,等人来接应,收些辛苦钱。”老者道。 “呦,老人家这身子骨,可还顶的住辛苦?”荆晨的扇子在哪老者肩上拍了拍,这老者的身子猛地发起颤来,简直就像要把自己整个身子晃的散了架一样。 “这还不是想有口饭吃。”老者的声音更显畏惧了。 “哦,这样啊,那老人家家里还有些别的什么人?” “没人了,我那老婆子前两年没挺过肺痨早死了,儿子也熬不住早便不知何处谋生去了。” “那您也确实是可怜。”荆晨叹息了一声,“不过我听说西戎人近日派兵来边地来的很是勤快啊,现在西戎和大虞的关系也是愈发紧张,您便没想过万一他们要驻兵于此,要赶你们走该怎么办啊。” “啊……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几个老妇人听见这话瞬间开始担忧卜案起来。 “哼,他们都来了多少次了,也没见赶过人。”这老者似是无所畏惧了,愤愤地说道。 “谁来了多少次了?” “西戎人。” “我可没听过西戎什么时候往边境加派军队啊,若是如此大虞那边早就坐不住了,老人家这谎可不能随便说啊,一个不小心便是两国交战这样的大事。”荆晨故作十分紧张的神色。 “你少吓唬我。”老者道,“那些人红色袍子连脑袋都给兜帽围的严实,不是西戎的人还能是谁?” 荆晨挑了挑眉,“是么?” “您刚刚可是说,只要有人来此便躲得远远的,根本来不及去看他们什么装束的。” 这老者知道自己说漏了些,顿时冷汗直流,“他们来的多自然也是能见过的。” “你们在此长久生活,也知道这里是常有动乱发生之地,若是连谁跟谁打起来都不关心,恐怕自己快被人杀了之时都不知道跟谁求援。既是在此许多年了,不可能连打听消息的本事都没有。” 荆晨低下身来对着那老者,“老人家,你是如何威胁了你身后这些人,让他们什么都不说都听你的。” “你……你休要胡说!”老者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青鼎门人在四国之内也算是有那么一点名气的,就算你们不知道,单看这异于常人而且穿着一样的一群人,不可能不好奇他们的身份。”荆晨审视着每一个把头都快垂到地上去的人。 “而且据我所知,青鼎门人来西戎帮忙铲除盗匪暴徒,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们受何人指使,隐瞒此事?” 荆晨抬了抬手,围住这群人的弟子们的宝剑纷纷出鞘,一时间剑刃铮鸣声吓得这些人都瘫倒在地。 “这位爷,大侠,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妇人连连在地上磕头。 “算了。”荆晨摆摆手,“我也不用你们这么多人,这老人家留下就是,其余人,走吧。” 除了那老者之外的其他人都互相看着,有些难以置信。 第一百二十章 蛮风(二) () 荆晨自然没有吓他们的意思,如果真的是蓄意为之,此地不可能没有留下观察后续之事的人,就算真的没有,这些住在蛮风镇许久的人,也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们反复说自己不知道,定然不可能。 荆晨只留下这一位老者,是见他开始表现出的害怕还挺好,到后来谁也不怕的样子,自然就是没从头装到尾。 “说说吧,谁让你留在这儿的。”荆晨翘着一条腿,托着脸对那老者问道。 这被荆晨留下的老者,脸色从刚才被荆晨点破就变得铁青,一直也没有缓过来。 “没有人让我留在这。”这老者咬紧牙关,不松口。 “可别,您看看您现在这视死如归的架势,跟刚才求饶那可真的是差别大了,天壤之别啊,你现在说这话谁能信?你信吗?”他还若有其事地看了看旁边的弟子。 那弟子极其配合地摇摇头。 “你看,没人信的。”荆晨满足地笑了,又对那老者道,“您这一把年纪了,也没必要替谁瞒什么事儿不是吗,况且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没有就是没有。”这老者其实已不像刚刚那般一定死不松口,只是看起来碍于什么的牵绊,不敢说。 “他要是有什么威胁你了,不妨说出来,反正我是他师叔,说不定能做的了主帮忙解决。”荆晨看他的神色便试探性地说道。 谁知这一番话的确是说中了这老者的心事,这老者突然就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大爷!” “打住,大侠都比大爷好听!” “大侠!我妻儿老小都被押在他们手里,我……我不敢不帮他们做事啊……” 荆晨揉了揉耳朵,“谁们?” “便是和这些人一般穿着的人。”老者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这群青鼎门的青衣弟子们。 “你确定?” “他们带走我家里人的时候不是这样打扮,但后来找我讨要此地消息的时候我瞧见了,一群这样打扮的人隐在后面。” 荆晨点了两下头,“听着倒有几分真了。” “我没敢骗您啊!那我家里人……“ “你放心,此事一了,自然给你问出来。”荆晨给他宽心,“我再问你,你什么时候帮这些人做事的。” “也就是那次打斗之后,我和我儿子运送货物经过,不小心撞见就被他们捉去了。” “他们都让你做些什么?”荆晨的神色也认真了许多。 “就是留意这里的动向,有没有人来此打探这些事情。大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敢不听但现在您来了我也不敢不说啊。” 这老者还是在连连求饶,听得荆晨又是一阵头疼。想来确实是当时要追赶离宗人过于匆忙,所以只能草草留了个还不怎么靠得住的眼线在此。 “你说有人来此找你讨要过消息,什么时候的事情?”荆晨回想了一下这老者所说的问道。 “就前天,也是他们让我们这帮百姓对其他人说什么都不知道的。” “问了你们什么?” “问了最近可有别人来此,而且还来打探此事的。”老者回答道。 “那可有别人来此,而且还来打探此事的?”荆晨就着他的话问道。 “倒是真有。” 荆晨神色一紧,“什么人?” “这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查探这件事的,先后来了两拨人,都只是略做查探就走了。” “也没找你们这些附近居住的人家问些什么?”荆晨很是奇怪。 “没有,就简单看了看,没有过多停留。” “那来的这两拨人是不是一伙的?” “这我怎么知道?”那老者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看来也确实辨不清楚。 荆晨想想也是,来人身份不明,想来也不是这老者能够了解的。但是两拨人,身份未明,都关注过这一场江湖门派之间的打斗,实则异常。 “你还知道些什么?”荆晨觉得自己在这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也就看看他还会知道什么。 “大侠……那帮人……说隔个两三天就会派人来找我问……”老者道,“您看……”他本意是想荆晨能不能借此帮他赶快把家里人救出来。 谁知荆晨听到这一句反而想到,“那也就是近些日子他们会再来。” “大侠……”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荆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老者反倒不敢再多言了。 “不知道了,小人真的不知道了。”老者连连摇头。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荆晨示意弟子送这老人家走,又加了一句,“你家里人的事,我不会食言,定然是力帮你。” 那老者又连连躬身致谢,最后也还是被几个弟子带着出去了。 那老者只是青鼎门的范吾他们匆忙之间留下的打探消息的人,因为此地众多帮派和势力的人都有可能经过,于是没有留下自己人冒险。 只是范吾本想很快就追上离宗人,坐实他们的罪名,但不成想遇见了薛琬被困在陵安城。 “也算他们倒霉。”荆晨想到还在陵安的那帮青鼎门他的小辈们,便觉得十分有趣。 “只是既然还有人会过来,不妨等两天。”荆晨暗道,“反正也查不出来什么,不如守株待兔。” 荆晨吩咐下去之后十几个离宗弟子便暂住蛮风镇,决定等两天看附近的动静。或许遇上的是范吾他们再次过来,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就在荆晨等人等了三日之后,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不在这里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他们想等到的人。 眼见不是青鼎门的人,荆晨决定不管是谁先放倒再细细查问。于是让这些百姓们在水中加了些迷药,自己则躲了起来。 来人自然是杨念带着的离宗一行人,杨念带人先去他们所说打斗之地想去看看还有什么线索。一部分人在孟胡子带着之下,去查看附近是否还有其他的可疑之人。 孟胡子不是个心细的,蛮风镇多是风沙,而且干涸的很,遇见人家有送水进家门的,自然就想进去讨口水喝。 第一百二十一章 蛮风(三) () 这还是孟胡子挑了一户脸熟的人家,谁知道孟胡子一行人刚把水喝下肚,一炷香之后,就在惊呼“不好”之中纷纷倒地。 孟胡子昏过去之前,模糊地看见一张带着笑意的很是欠揍的脸。 再醒来之时,已经是日暮黄昏时刻了。离宗的人被结结实实绑在一起。孟胡子一眼认出他们穿着是青鼎门的制式之后,狠狠啐了一口。 “呸,没脸没皮的小白脸,敢用这种手段对付你爷爷!” 荆晨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才应该是被抓了之后应该有的反应,还好你没整大义凛然那一出,不然我倒觉得不好办了。” “你爷爷的!不就是想老子骂你吗,老子能骂到你亲娘都不认识!”孟胡子骂的唾液横飞。 “想骂呢,一会儿再骂个够。”荆晨站在离孟胡子很近但就是够不到的地方,“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爷爷我是离宗孟胡子,去你的!”刚刚是想拿头撞过去,却被荆晨一下子闪开。 “离宗人?”荆晨打量了一下这群人,“从哪儿来的?” “你管呢!”孟胡子在陵安不识得荆晨,自然觉得这些青鼎门人都是一伙的,语气格外粗鲁。 “看你们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应该是赶路过来的。”荆晨在这一圈被绑着的人周围踱着步,“离宗大都在大虞的西境活动,你们也是来西戎想查些东西的吧。” “你管呢!”孟胡子依然是一样的吼回去,杨念吩咐过不能透露太多。 “那无非就是来查,当日我们青鼎门人和你们打起来还被你们杀了一个弟子,看看这儿还留些什么蛛丝马迹。” “呸,你爷爷我才不会动那个手,还杀了你们的人,去你爷爷的!”孟胡子听见这事情便忍不了。 “哦?你没动这个手,那就是你当时也在咯。”荆晨听出来,笑吟吟地问道。 “你管我在不在,小白脸。” 荆晨看着目眦欲裂瞪着他的孟胡子,“也就是你是在前往陵安城的那一群人,那还真是巧了,我前些日子也在陵安城,要是晚两天咱们说不准就能碰上了。” “早碰上早打的你娘不认识!”孟胡子又啐了一口。 “那这么说你们也是从陵安城过来的咯,我那个姓薛的长公主师侄竟然把你们放出来了,那你们可跟城里的其他青鼎门人见面了?” “见了又怎么样?” “那他们呢,可有跟你们一起出来?” “他们出不来了,呸,一辈子在那待着吧。”孟胡子愤愤地道。 “那想来是她先行放了你们出来,青鼎门人余后再行放出吧,”荆晨猜测道,“你们不会就来了这么几个人吧,领头的竟然还是你?” 孟胡子对于最后这句话这句话尤其不能忍,“你有种把你爷爷放开,我能把十个你小白脸打趴下!” 荆晨无奈地叹了口气,“据我那帮小师侄们说你们也有不少人呢,怎么会到蛮风镇来的只有你们几个,说吧,其他人在哪?我去见见。” “还想从你爷爷这套消息,做梦去吧,唔……” 荆晨一把扯了个布条塞住了孟胡子的嘴,“吵死了,还是等他们找过来吧。” “呜呜呜呜……”孟胡子嘴被堵了但还是一直不停地发出声音,荆晨不用猜也知道是在骂他。 “小师爷,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么?”一个小弟子看了看有点可怜地被堵了嘴的孟胡子,“要不要跟他们说清楚我们不是……” “哎,你看他这样像是可以跟我好好说话吗?”荆晨把头朝着孟胡子那边动动,“还是等个能好好说话的人来再说吧,跟他说话啊,不被气死也要被累死的。” “呜呜呜呜呜!” 荆晨只留了几个人在这里看管,他自己便去了另外的房中等着人来找。 而正被他等着的,杨念发现孟胡子一行人没有来与他们汇合之后,自然很是急切。四处去找人打听,才知道是被另一帮身着青色衣衫手持长剑的人给带走了。杨念知道那些人是青鼎门的弟子,只是眼下是敌是友根本无法分辨。 白无常道,“回春,我们得去救他们。” “自然要救,只是也要清楚对方的身份意图,万一是慕迟那边的人,那便不妙了。” “可是万一真是慕迟,那更得抓紧时间了,兄弟们万一有危险该如何是好。”听他的推测白无常更是担忧了。 “越是紧急越不可轻举妄动,你想把剩下的兄弟们都赔进去么。”杨念就算内心焦灼,却面上依旧清冷而不动声色,他需要稳得住局势。 “这样,我先去查看情况,你们就在此地不要随意走动。”杨念道。 “不行,我跟你一块去。”白无常紧接着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你在这里带着他们。”杨念看了看剩下的弟兄们,“若是有不妙赶快带他们回大虞去。” “这个不用,我们只要明日晨时不回来,让他们自己走就是了。”白无常反驳道。 杨念见他坚持,也微微叹了口气,“好,无常随我去,你们记住了明日晨时我们不回来,立即回大虞去。” “是。”其余离宗弟子互相看看,也一起答了声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杨念和白无常趁着夜色,在看起来异常的屋舍之内挨个搜寻,而因为荆晨没有蓄意隐匿自己的行踪,杨念白无常没有费多少力气也就发现了他们的所在之地。 两人轻手轻脚地跃到屋檐之上,杨念揭开了瓦片,往下面看屋子里面的情景。那正以一种不正经的姿势坐在屋内的身影,让杨念心中一动,“不会是他……” 而当那人从座位起来踱步时,杨念看清了他的脸,眉头猛地皱紧。 “阁下都来了,干嘛不进来聊聊呢。”荆晨在只有他们自己人的屋子中,不知对谁说道。 杨念自然以为荆晨说的是他们,正打算屏住呼吸再看看有什么动静之时,自外面窜到屋内几十个黑影。 荆晨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是哪里来的客人,不如先报个名字我看认不认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蛮风(四) () 冲进去的黑衣人自然没有回答他,他们直冲着荆晨和一众青鼎门弟子们而去。 对方人数众多,荆晨自己还能脱身,只是这些小弟子已经应付不来了。 “趁现在,去找孟胡子他们。”杨念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下面的情形,对白无常吩咐。 白无常点头,纵身跳下去了。 人群战成一团,杨念白无常破窗而入,在里面搜寻孟胡子等人。 守在窗户处的青鼎门弟子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出去帮忙。孟胡子等人一见窗户处窜进来两个人影,先是吓得“呜呜”直叫,后来白无常照着他脑袋打了一通让他看清楚之后才消停下来。 孟胡子嘴上的布条终于被取了下来,立马开口喊到:“你们怎么才来?” “小点声。”白无常又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好了,先走吧。”杨念解开了其他人的绳子,就要带着他们从窗户出去。 只是杨念看向打斗的那边,有些犹豫。 “回春,不走吗?”白无常催促到。 “走。”杨念想着,荆晨应该可以应付的来。 只是他们刚一出去,走在最前面的白无常被一道刀光惊的直往回跃出。 “什么人,敢暗算你爷爷!” 想来是与那和荆晨他们缠斗的人是一拨的,只是现在自己带着的这些人都被下过迷药,现在体力尚且没有恢复,怕是险的很。 “别废话,你护着他们,赶紧冲出去。”杨念的玄铁折扇瞬时展开,就冲进了人群之中。 “走,走,赶紧走。”白无常让几个中了迷药的兄弟先走,自己在一旁帮他们挡着扑上来的黑衣人。 这些人明显就是来杀他们的,而且都算得上是高手。杨念心道怕是不能一起身而退了,便帮白无常挡开他们那边的人,“你们走!” “回春?”白无常和孟胡子等人知道他的意图,白无常就要拉开杨念去到孟胡子那边,“不行,你带他们走!” “开什么玩笑,除了我谁挡得住他们?”这话是实话。 白无常拧紧了自己的眉心,“你少看人低,我可以。” “可以什么?让兄弟们跟着你丧命么?”杨念一面又帮白无常挡下一击,“走!” “你大爷的,给我等着我回来给你看看我能不能挡他们!”白无常一咬牙,拽着孟胡子几个人就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没了牵挂,杨念也心无旁骛地和这些黑衣人对战起来,黑色折扇挥的自如,扇叶上沾满不知谁的血迹,看不出颜色却有血珠从上面滑落下来。 缠斗了不知几时,杨念都感觉自己可能应付不来之时,听见荆晨那边传来一声,“放!” 一张大网自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一闻就知道的,失魂散。 杨念失去意识之前,强撑着身子,直到看见那边几个身着青衣的剑客随着一个眼熟的年轻男子走过来。 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还是让杨念在药力消失之前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了紧紧的麻绳。 试着挣脱了几下,发现果然没有用处。 这屋内空无一人,都没有安排人看守,杨念细细回想刚刚的事情,也料到荆晨一定是认出他了。 屋外传来响动,杨念直盯着门口,却看见荆晨刚刚迈进来直接愣住了。 荆晨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他醒没醒,却不想药力在他身上过的这么快。 他脸上是一副冷漠的神色,“醒了?” 杨念没有答话,别过头去。 “你竟是离宗的长老,回春生。”荆晨坐到离他稍远的地方,“多年不见,杨公子风采依然。” “荆公子也是。”杨念食指微蜷。 “你竟然还活着。”谁也分不清,荆晨说这句话是愤恨、不甘还是难以置信的欣喜。 “是啊,我竟然还活着,荆公子失望的很吧。”杨念语气冰冷,“怎么对着一个奸杀未婚妻子,还屠了岳丈一家的仇人,荆公子竟如此淡然么?” “杨思彻!”荆晨一掌拍在桌案上。 “原来荆公子是生气的啊,那我就放心了,免得我还以为,荆晨这么个有傲骨之人,大仇不报了呢。” “我不是不会杀你!”荆晨一向对任何事情都置之一笑的脸上,是极度恼怒却极度克制的神情。 “我知道啊。”杨念嘴角挂起一丝笑意,“你又不是没有杀过。” 如五雷轰顶一般,荆晨感觉身气血翻涌上来,但却无话反驳,确实当年,是他亲自动的手。 “我再问你一次,绡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的!”用尽力气,荆晨呼吸声分外的重。 杨念眼角上挑,“就算是吧。” “为什么!” “荆公子当年不是问过一次了?” “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说了,荆公子就会信的?”杨念面对情绪越来越激动的荆晨,面上丝毫没有任何波动。 “你说!” “反正她也活不下去了,是我动的手要什么理由吗?”他轻嗤一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杨念!行医济世,救护苍生,这是你自己说的!” “呵,我也从来没有忘过啊。”杨念随意看了看他,“我现在是离宗回春生,妙手回春,行医倒不曾荒废。只是算不得济世了,我济世,谁来济我?” “我只不过想听一句实话而已。”荆晨垂了手无力地说道,“你既然到现在依然不愿意多言,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荆公子早知道便好了。”杨念从齿间挤出这句话来。 荆晨拂袖而去,只留下杨念一个人在屋内。 他不住地喘着气,刚刚憋住的所有情绪顷刻之间释放出来,如同荒漠濒死之人寻到了一汪泉眼。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杨念双手狠狠捶打在自己腿上,凭什么一个个都来质问他为什么,多年前是,现在也是! 就连这个自己曾经觉得值得结交一世的挚友,从以前到现在也都只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当年他经历了什么,这几年又是在怎么样的境遇之下爬起来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蛮风(五) ()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进来一个身着青衣的青鼎门的小弟子,进来之后直接解了杨念的绳索,淡声道:“我们小师爷说,你可以走了。” 杨念揉了揉被勒出血痕的手腕,一言不发就走了出去。待他到门口之时那小弟子似是犹豫了许久才开口,“杨……杨公子。” 杨念回过头看着他。 “我们小师爷说,让你保重。” 眉头一蹙,杨念身子僵了僵,依然没有说一句话,转身便跨步走出了房门。 朋友相见,在这两人之间除了冷嘲热讽的争吵之外,别无他物。这些年的委屈和愤恨,本以为在遇见故人之时消解一些。 却没有想到,自己只要看见荆晨,脑海之内最深的还是他将重伤的自己一把推下了腾秀山下的离洛河中。 四年前的时候荆晨看到韩家满门人的尸体时问过他,“为什么?”当时杨念告诉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如今他又来问自己为什么,真是可笑,这些年他依然觉得他杨念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徒。 他被云游四方的钟恪救起,那时钟恪已然时日无多,却告诉他要在时机未到之前学着宽恕和放下,直到钟恪身故之后许久,他才渐渐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他去到大虞西境,结识了白黎及一众离宗兄弟,这些年的惩恶扬善,护卫大虞黎民,的确让他心里好受了不少。白黎要帮薛琬解决青鼎门的事,需要他的帮助,他不会推辞,只是千躲万躲,却还是撞到了一起。 杨念此时握着酒壶,苦笑一声就往嘴里不停地灌酒。白无常和孟胡子躲在一边,看着这一幕有点心里发毛。 “回春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从我那小白脸孙子那儿被放回来就这样了。”孟胡子提起荆晨就厌恶地“呸”了一声。 白无常戳了戳他,“得了你,那小子可是慕颜清老前辈关门弟子,你当他好惹的,还一口一个孙子呢。” “老子怕他的?”这一句嗓门又高了几个度,白无常瞪了他一眼。 “别在那儿鬼鬼祟祟,出来!”带着些醉酒之后的粗鲁的杨念冲着两个人藏身的地方吼道。 两个人一边往杨念那边走一边交头接耳。 “这是喝醉了?” “看着像。” “他不是不喝酒的么?” “这谁知道。” 杨念发红的眼眶从两个人的身上打探过去,孟胡子都觉得自己的后脊背一阵发凉。 “好看么?”杨念突然沙哑着声音问道。 “啊?”白无常反应了一会儿,“好看好看,我们长老可是四国之内难得的美男子。” 说完他就后悔了,刚才一味想着顺着他的话说不要把他惹毛,可是自己这说的是什么…… “好。”杨念依旧看起来有些站不稳一样,在白无常想着怎么补救的时候,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准确地刺中了白无常的穴位,白无常还挂着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动不了了。 孟胡子见状,撒腿就跑。 杨念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拿离宗弟子试针的习惯的,但一向轮不到经常在他身边打转的这俩人。 只不过杨念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差,而且又是有些喝醉酒的状态,孟胡子一边跑一边替白无常呜呼哀哉,心道他怕是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日头了。 第二日孟胡子去看白无常时,白无常已经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听自己使唤了,连说话也是听不清楚了。 “里则个不刚诶气的,等奥子好奇挨,非凑里的根。” “你说啥?”孟胡子实在是不知道他的意思。 实则想说“你这个不讲义气的,等老子好起来,非抽你的筋。”的白无常此时叫天天不应,自己还“残废”了,现在也不是孟胡子的对手。 一身素衣如雪的杨念自里面走出来,两个人立马闭了嘴,孟胡子拖着一瘸一拐的白无常,在一边站好。 “走吧。”杨念如同没看见白无常的样子一样。 “去哪儿?”“醋辣?” “昨日差点被人杀了,不想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杨念道,“来的人是荆晨,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孟胡子和白无常在陵安时便对荆晨略有耳闻,白黎也说过荆晨不是敌人。但看昨日杨念的架势,这两人可简直像是结了十八辈祖宗的血仇一样。 “可是……”没有白无常帮他打圆场的孟胡子,也不敢乱说话,毕竟活生生的杀鸡儆猴的鸡就站在旁边呢。 杨念直盯着他,盯到孟胡子说话都磕巴起来,“没……没什么,长老,我们,我们去吧。” “你留下待着吧。”杨念自两个人面前走过去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孟胡子和白无常相互看看,也知道他说的是手脚和嘴巴都很不利落地白无常。 荆晨甚是吃惊地看着衣冠楚楚的杨念带着孟胡子大大方方地就找过来。 “陵安城中边知荆公子不是我离宗的敌人,我带他们来问问关于昨日那些人的事情,荆公子不介意吧。” 杨念这个自然的态度,若不是昨日跟他吵架的是自己,荆晨简直就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换了魂了。 “不介意,杨长老请。” 杨念和孟胡子随着荆晨到了关押他昨日活捉的黑衣人处,杨念一一扯开他们后颈处的衣服查看。 “没有承阳刹的火焰纹,不是西戎那边直接派过来的人。”杨念拍了拍手。 “他们也没有明目张胆到那个地步。”荆晨接着他的话道。 “但他们的目标是青鼎门和离宗的所有人。”杨念道,“看来有人已经知道荆公子你在秘密查访了。” “这倒也不奇怪。”荆晨捏起一个人的下巴,“我早便怀疑这里有人提前蹲守,故意露了些马脚,却发现果然有人按耐不住。” “荆公子审了一夜,可有进展?”其实杨念心中的确是一百个不情愿叫荆晨的。 “这些人都被灌了哑药,让点头摇头就有乱点一通或是乱摇一通,我问了关于慕迟和西戎的一些事情,这些人都一直摇头,不知是早有安排还是什么别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蛮风(六) () 杨念在袖中又用两根手指夹了根银针出来,孟胡子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暗道“又来了。” 他举着那细小的针在其中一个黑衣人面前晃了晃,“被训练成杀手,还被迫变成不能说话的残废,应该不怎么好受吧。” 他这带着些狡黠和阴冷的语调,让荆晨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我这个人呢,平日便喜欢研究些邪门歪道的医术,到现在可还没有人能从我的针下四肢健地离开。” 孟胡子疯狂点头。 “不想试试,就点个头,回答我的话。我想问的可不多,你要想好。” 黑衣人迟疑一下,点点头。 “很好。”杨念嘴角依然挂着有些阴寒的笑容,“是不是大虞的人,给你们下的令让你们来此的。” 黑衣人愣了一瞬,再次点点头。荆晨不由得看过去问道,“是谁?” “承阳刹的术司隐名?” 这下黑衣人没有了下面的动作,杨念反倒了然,“若不是,你必然会很确定地摇两下头。现在这副要答不答的样子,也就是说,就是隐名无疑了。” “你的意思是,隐名在大虞?”荆晨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他是谁。” 杨念顿了顿,“知道,只是不方便透露。” “隐名是承阳刹的术司,是对大虞极具威胁的高手,他在大虞,你们还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还不透露?”荆晨追问道。 “此事我们自有打算。”杨念无心再跟他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 只是荆晨知道,西戎与大虞的局势一向紧张的很,承阳刹的第二号人物在大虞境内,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然而杨念对他这狐疑的目光像是半分没有看到一样,继续问那个黑衣人,“你们是否早就埋伏于此?” 黑衣人点头。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杨念道,随即起身出去,荆晨有事情要问,便随着他一起出了门。 二人走至离屋舍较远之地,眼前只见黄沙一片,身后那几幢矮小的屋舍显得可怜的很。 杨念先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荆晨,“在陵安城内,便知荆公子于离宗不是敌人,想来也不会为难他们。” “他们?” “荆公子自然听得懂。” “离宗人并没有做出有损我青鼎门人之事,我自然不会为难。”荆晨道。 “那就好,我是奉宗主之令前来蛮风镇,所以既然荆公子擒住了那些刺客,我便不得不过问一句。”杨念背着一只手在身后,“此事完结之后,荆公子若再想寻仇,杨某恭候。” “一别数年,你与我说的,就只有这些么?”一夜过去,荆晨也不像昨日那般激动。 “那不然,还剩些什么?” 边地的风都夹杂着沙粒,就算背风而站,都能感觉到沙粒磨过脸的细微刺痛感。 “当年……当年的事,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其实是想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是为何让你做出那样的事情……” “为何?”杨念嘴角泛着苦笑,眼尾处的红色泛着悲怆,“当年你推我下河之前,可有细问过?我说了是为报仇,你可有想细听我说的意思。” “我只是……荆家和韩家实在过于……” “荆家和韩家,是啊,你怎么可能信我不信你自己的家人呢。”杨念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荆晨稳住心神,“当年,或许……对不起。” “真相未明,荆公子还是不要过早地说这句对不起吧。”杨念甚为疏离地对荆晨道。 “你可还愿意信我一次,我可以帮你。”荆晨低声道。 “承受不起。”杨念道,“我自有我的去处。还是那句话,荆公子想要报仇,我随时奉陪,但我要做的事,荆公子也拦不住。” “杨念,你想做什么事?”荆晨眉尖一蹙。 “与你无关。”杨念不想再多说什么,就想离开,却被荆晨挡在身前。 “让开!”满是警告,只是荆晨自然不会闪开,“荆公子再拦,我要动手了。” 四目相对,杨念见荆晨依然没有让开的意思,手腕一翻就捏了枚银针刺去,却被荆晨身形一闪避了开。 这一出手便是收不住了,“唰”的一下杨念一把将玄铁折扇展开,朝着荆晨扫过去。荆晨始终用剑鞘抵挡,也没有还过手。 “荆公子是赌我不会真的对你下手么?”杨念手执折扇,目光狠戾。 “我想知道,你准备做什么。”荆晨又是一次挡下杨念。 “我说过你不要多做过问,而且我一向性格乖戾的很,行止由心。荆公子再不让开,今日真可能命丧我手。” 直到杨念真的将扇叶划过荆晨的皮肉,瞬间见了血色,杨念才猛地住了手。 鲜血染过荆晨蓝色的衣袍,印出骇人的颜色,杨念直盯了那伤口一会儿,“我早便说过了,荆公子怨不得我。” “江湖对招受些皮肉伤是常事,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他本能地拿手去捂了捂,“思彻,你是不是要去南佑,当年的事,是否别有隐情?” 杨念没有答话,荆晨便又问了一次。“许多事是我当年分辨不清,若是真的能有补救的机会,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杨念看着他,“许多事,你当年无能为力,如今也是一样的。” “其实我没有不信你。”荆晨肩上的伤口已是渗出止不住的血,正顺着手指缝淌出,“昨日是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是我过于急躁了。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我去方寸山,等青鼎门的事情过后,我帮你寻出真相。” 杨念收了折扇紧紧攥在手中,“不敢劳您大驾,方寸山我是会去的,但我的事不如荆公子还是少过问。” “可是终究是与我有关的不是么。”荆晨道,“不管最后是继续仇恨一辈子,还是应该原谅当年,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我也想知道真相,哪怕是我这些年错的彻底,至少也让我知道错在哪里。” 杨念背对荆晨,久久无语。 “我可以随荆公子去南佑。”思忖许久,杨念沉声道。 “只是荆公子硬要以这样的身份再去追溯过往,结果如何,也是你自己承担。”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青鼎(一) () 杨念吩咐了白无常和孟胡子等人先行返回大虞听令行事,自己便随着荆晨等人回到了方寸山。 待他们一行人回来之时,薛琬与白黎已经在山上等着了。 看守山门的小弟子是慕迟指派的,待到看见荆晨带着人回来便先派人去禀告掌门,随后他看了看一身白衣面色清冷的杨念,“小师爷,这位是……” “是我请来的客人。”荆晨脸色不是很好。 那小弟子也知道荆晨不要轻易招惹,这是略略应了声,“好。”便让一行人进山门去了。 荆晨不是没有注意到那拨就快要打上山来的其他门派的人,心道这山上果然又有热闹要瞧了。 他回来自然是先告知了慕南观,而后进清居,竟然发现了慕颜清越丞以及白黎薛琬等人竟然都在。 荆晨顾不得惊讶,先对慕颜清恭敬道,“拜见师父。” “嗯。”慕颜清端坐应道。 荆晨视线先转到越丞,猜测道,“这是……” “越丞。”越丞自己答到。 “越师兄。”荆晨道。 只是越丞却多打量了荆晨几眼,“本来听说师父的关门弟子是个和衡丫头一般大的毛头小子,还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周身端方,实在是难得。” 薛琬翻了个白眼,心道师叔可是认真的么。 随后才是看向白黎薛琬,“小师侄,可算舍得回山了。” 他眉眼间的神色告诉薛琬这一声小师侄叫的不是如从前一个意思,她打量了回去,却见荆晨也笑吟吟地看着她。 “看来荆小师叔,早便知道了,在奉陵和陵安倒是装的不错。” “衡丫头。”慕南观咳了一声,“怎么说话的。” “算了师兄,我可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摆什么师叔的架子。”荆晨对着慕南观叹着气摆手道,又是对薛琬,“你不是也没问过我么,我当初下山初遇你时让你喊我师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倒还是师叔精明。”薛琬笑了笑,站起身来,“晚辈慕衡,见过师叔。” 这一礼乃是正经地按着青鼎门的长幼辈的礼数,荆晨满意地受了一礼,“而且这一回来就是两个,了不得啊了不得。” 白黎在一旁浅笑,“荆公子,许久未见。” 而一直在荆晨身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杨念,视线实则时不时便会看向白黎,荆晨敛了神色,对几个人道,“这位是离宗回春生。” “离宗杨念,见过各位青鼎门各位前辈。”荆晨回望过去,对他透露名姓之事还微微有些惊讶,随后看见白黎对他淡淡点了点头,而杨念对着白黎道:“宗主。” 白黎便是离宗宗主之事,荆晨还是刚刚知道,在一脸惊愕之下,慕颜清抬了抬手,“坐下吧。” 杨念刚刚随着荆晨在他身后坐定,依旧是脸上一片清冷,却听得越丞那边道,“曾有医仙之名的齐老前辈的高徒,杨念杨思彻,听闻四年前身故,却没想到今日又出现在此。如今的方寸山,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杨念的视线一下子移过去,却见越丞半含笑意也在看着他。 “我只是……” “师兄,是我要带思彻来的。”荆晨抢在杨念前面道,“当年的事或有疑处,今日既然白宗主也在这里,可否暂留他几日。” “来者是客,我自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越丞视线转向慕颜清,“而且这里自然也不是我说了算不是。” “你们与他人的事情,我自然是不管的。”慕颜清慈善地道,“你们想带什么朋友回来,青鼎门自然没有闭门谢客的意思。” 荆晨松了口气,薛琬注视着这一切,亦是带着些狐疑地看向身旁的白黎。越丞口中的事情,她知道的不甚清楚,但看荆晨与杨念的样子,必定不是什么好的经历。 “回头跟殿下细讲。”白黎在她旁边耳语道。 “行了,你们旁的事我也不在意,荆晨既然说回来与我们细说蛮风镇之事,这便说吧。”越丞岔开话题,开始谈及正事。 “好,首先陆源定不是遭于离宗之人毒手。”荆晨先道。 “除了何逸所说的鬼伤术之外,可还有别的证据?”慕南观谨慎地问道,“毕竟鬼伤术,不是只有承阳刹的人才会的。” “没有。”荆晨道,“但他们不会这样做。” 这话让在场之人皆是看过来,慕南观道:“为何?” “我信他们。” 越丞的视线扫了扫杨念,见他还是一副诸事与其无关之态,“就是凭杨公子之说?” “是。”荆晨笃定道。 “那倒是巧了。”越丞笑了笑,“那日我曾问过衡丫头,她亦是说相信小白公子所说不假。” 白黎看了看薛琬,用口型给她比了个“多谢。” 荆晨道,“衡师侄信得过白黎为人,我也信得过思彻。” 其实杨念并不想买账,他是很想说一句“荆公子还是不要轻信在下的好。”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正在被白黎盯着,还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杨念深吸了几口气,把心底的念头强压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算不是离宗之人所为,可还有其他的?”眼下气氛微妙,杨念的脸色也是越发的不好,越丞见状再次问荆晨道。 “在我们之前,先后去到蛮风镇的还有两拨人,而且我们还经历了一次暗杀。” “可有受伤?”慕颜清问道。 伤倒是伤了,不过不是刺杀所致,荆晨不由自主地目光扫向被杨念所伤的左肩,“没有,我早料到会有人来,并未被他们伤到。” “那便好。”慕颜清实则看到了荆晨的不自然,但没有多做追问。 “是何人所为?” 荆晨想到了杨念所说,他们不能轻易泄露隐名之事,便只答了,“西戎承阳刹,派杀手所为。” “这次倒是明目张胆地动手了。”越丞捏了捏自己颔下的胡须,思忖道,“越来越迷乱,也越来越清楚了。” “只是这些事情看起来,可不像是没有关联。西戎与大虞近来局势微妙,又桩桩件件与青鼎门有关,只怕……”慕南观颇为担忧地看向薛琬。 “只怕衡丫头真的要小心防备些了。” “我知道。”薛琬脸色维持着镇静,“若真的是冲我来的,那我还真是荣幸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青鼎(二) () 而明日慕迟将迎众人上方寸山,处置慕衡之事,也便由一个小弟子告诉给了慕颜清诸人。 “终于是要来了。”薛琬垂眸。 入夜,慕南观安排了几个人的住处,因为薛琬身份不能暴露,也便暂时在清居后的简舍住下。 白黎自外去寻了杨念与他交代几句回来,却看见薛琬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她一手托着脸,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而薛琬还是在他还距自己四五步的地方醒过来了。她的眸子还带着一丝朦胧,想来刚刚的确是小憩了一会儿。 “殿下,外面凉,还是进去吧。”白黎劝到。 “啊?我就是觉得屋里太闷了。”薛琬说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小心睡着了。” “现在不热了,回去吧。”白黎柔声道。 薛琬摇摇头,“不了,再回去也睡不了多少时辰了。你是从杨公子那里回来?” “是,去交代一些事情。”白黎道。 “说起来,杨公子也是个可怜人吧。”说起杨念,薛琬想了想今日越丞说的那番话。 “嗯,他这些年,过得也很是不容易。”白黎道,“要隐姓埋名,只是别人可以忘却的事情,他自己独独记得最为清楚。” “我久在奉陵,南佑的事情知道的少了些。但是也略有耳闻当年荆家的几代之交医门韩家,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极为惨烈。”薛琬叹了一口气,却见白黎的神色有些凝重,便改了口,“不过是奉陵酒楼里的说书人胡言乱语的,我也不信的。” “没有,是真的。”白黎道,“只是人们不愿去深究其因罢了。” “世人只是图看个热闹罢了,背后是何原因,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薛琬也是怅然道,“当年杨公子可也是被逼无奈?” “嗯,是为报师仇,也不仅仅是师仇。”白黎对她解释道,“而且很多人也不是他动的手。” “嗯……我知道这些,杨公子可会介意。”薛琬先行问道,毕竟这些实属惨烈的过往,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旁的人知晓的。 “无妨,他的事迟早要解决的,况且殿下,不是外人。 “啊……啊?”这样的话让薛琬一下子没法适应过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在心里嘲讽自己,怎么白黎就随便这么一说,自己的脑子就又像生锈了一样呢。 “殿下与离宗共进退这么多次,自然不是外人。”白黎见薛琬一副有些受惊的表情,便又补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薛琬故意咳嗽两声。 白黎见她的样子偷着笑了笑,话便又转到杨念身上来,“杨念本是齐医仙的弟子。齐医仙是一介白衣大夫,医术精明,但是出身寒微无门无派。” “古来人们对门派出身什么的,其实心中还是有成见的。”薛琬听他后面也在刻意说了出身之事,想来后面的一切因由,是与此有关。 “是,就算齐医仙的医术都在荆家韩家最高明的医者之上,依然不被两家人尊重。” “荆家一向是自高自傲的很,当初你我也是见识过的。”薛琬撇了撇嘴,“若不是我这个长公主的名头,只怕当时不到山门就被人赶下来了。” “所以,元晞还是借了殿下的光,不然确实是危险的很。” “这都不值得再提,不过你当时在洞天棋局那样教训荆樊,现在想想确实痛快地很。”薛琬的双眼染上一层孩童恶作剧成功后的明媚的狡黠。 “荆家家主荆复,在荆家例行的亲尝药草之时身中剧毒,荆家上下束手无策,只得请了齐医仙上山。”白黎继续道。 “可是这荆家之前,对齐医仙颇为不敬?”薛琬问道。 “是,荆家自诩名医世家,时常称呼江湖白衣医师为草莽庸医。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得不倚仗于所谓庸医了。” “也是讽刺的很。”薛琬轻笑一声。 “只是齐医仙济世救人,并没有因为荆家曾经的目中无人而见死不救。”白黎看了看朦胧的夜色,“荆复的毒确实是解了,可是几日之后便传来齐医仙因为对荆家秘方动了偷窃之心,反而丧命于荆家专为防止盗贼所设的蛊阵之中。” 薛琬登时心头一紧,“怎么会如此?” “杨念查出齐医仙是为人所害,便去了韩家,寻所查到的真凶韩立报仇。只是那一夜过后,韩立一支上下十五人,统统丧命。就连荆晨的未婚妻,韩家的幼女韩绡,亦是被人侮辱之后所害。” 薛琬不禁一阵唏嘘,“竟是如此惨案……” “荆家与韩家其余人都认定是杨念所为,便四处寻杨念报仇。而最后,则是杨念与两家人大战一场侥幸逃出,却被荆晨推入寒冬天的离洛河中。” 白黎说完顿了顿,“这便是我知道的,也是杨念偶尔提及以及钟前辈传书告知的。钟前辈在救起杨念之后不久便仙逝了,也是他让杨念来大虞西境找我的。” “虽不知当年具体发生的事,但杨公子这么多年执念不灭,想必是有苦衷在的。”薛琬看了看白黎,“都说离宗之人皆是流离之身,都有万般无奈的苦楚,看来的确如此。” “众生皆苦,哪里多少人是一世顺遂的呢?” “可是你呢?”薛琬问道。 “我?”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重稷掌管离宗,手下皆是经历过世间最为不堪回首的苦难的人。你是以何种心志,能稳得住这些人的?” “只不过是多在边地吹了几年风沙,而且钟前辈照顾便多传了些武艺罢了。”白黎回应道。 只是薛琬满脸都是不信。 白黎无奈地笑了笑,“离宗中的人都是经受过风浪之人,对于管理本门琐事实在是没有任何兴趣,钟前辈也只能找我了。我那些事确实是不值得一提,殿下若是想听,若有机会,我便说与殿下听,不过真的是些没有意思的小事。” 薛琬把头转到一边去,“可不是我刻意打听你们宗门秘事啊,白大宗主的事,只敢好奇,可不敢过多打听,知道太多万一又被什么人盯上可怎么好呢。” “殿下说笑了,殿下若真想知道什么,来日一定知无不言。”白黎道。 月华如水,却也蒙上一层暗淡的红色,两人寒暄一会儿便各自回房中,等着明日到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鼎(三) () 天蒙亮,有些迷糊的薛琬被外面的鸟鸣声吵醒,便翻身下榻,简单梳洗。 她今日将头发束起,一身青鼎门小弟子的窄袖青衫,若是不细看,与青鼎门的小学徒看起来别无二致。之后还专门找了她外祖母把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涂黑了一个度,眉毛画的锋利不少。 她穿成这样找到白黎的时候,白黎险些没有认出来。 白黎装模作样地躬身给她施了一礼,“薛侠士,请恕晚辈眼拙,不曾认出。” “起来吧,下次不可再犯。”薛琬粗着嗓子道。 “谢侠士。”白黎极为配合。 “走吧。”薛琬道。 两人顺着慕南观告诉两个人的路,到了青鼎门的最大的会武场,站在慕南观安排的一众小弟子之中。有这些人挡着,薛琬站的又不算显眼,自然难以被发现。 “杨公子呢?”薛琬凑过去问白黎。 “荆公子安排的,我也不清楚他在哪里。”白黎轻声回到。 “我小师叔不会对他怎么样吧。”薛琬这时候竟是有些担心杨念起来。 白黎沉默片刻,“这里是青鼎门,荆公子如果要做什么他也无可奈何。而且,殿下是为何觉得荆公子是那个会对人不利的人呢。” 薛琬想想也是,自己竟然在这里怀疑自家师叔,哈哈笑了两下,“我这不是,怕待客不周么。” 白黎点了点头,“殿下果然亲善。” 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对话都是凑的很近如耳语一般,又因为薛琬穿着打扮确实和一般男子无二,也没有人会去刻意打量她脖子处有没有喉结的,是故这样略显亲密的动作招致了旁边几个弟子不是很友善的白眼。 “我们青鼎门也有如此喜好的同门了?” “世风日下啊……世风……” “世风下什么下,断袖又怎么了?” 薛琬在心中将这几个小辈剐了千千万万遍,转头去看白黎竟然是毫无反应,心道这人是不知道说的是他,还是压根不在意。 不一会儿白黎向她投来茫然的目光,薛琬明了了,这人确实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他。 薛琬再往前望去,看见在那最前面就坐的是慕南观及慕迟,想来是她外祖母不方便一开始便出现在此,显得过于隆重了。 而她越师叔,因为此前的事情的关系,便也只是站在一群小弟子旁,没有高调地与慕南观慕迟在一起。 现在天色还早的很,但这些在山脚下守了几天的,被杀了自家弟子的门派们都急着赶了过来。 薛琬他们站了一会儿,便看见演武场陆续来了很多人,围着圆形的演武场密密麻麻站了一圈人。 “今日的阵势真的是不得了。”薛琬身边的小弟子说道。 “是啊,不知道掌门会如何应付呢。” “今天不是要杀慕衡么,那么个人,今天终于被逮到了。” 薛琬装作漫不经心地盯着这聊的起劲的人。 “是啊,青鼎门这么多年,也没出过这么一个欺师灭祖的弟子。” “太师父怎么就收了她当徒弟呢。” 薛琬听着脑壳疼,心道这些小弟子虽然是慕南观比较信得过的人,但对于慕衡,依然是“恨意满满的”。 薛琬他们站的地方是在演武场的上方,可以俯瞰到下面的场景。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下面的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慕迟才站起身来开口。 “诸位远道而来,慕某人也知道,是为自己宗门弟子被杀之事,诸位在山下恭候多时,今日便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那慕衡到底是不是逃到青鼎门了?” “慕掌门可有擒得妖女?” “慕衡行凶可否是受青鼎门指派?” 下面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不仅是薛琬自己觉得吵得很但又不好做出不耐烦地神情,慕迟也是含着笑,向这群人摆着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诸位,请听慕某人一言。”慕迟提了提嗓门,“此人却为我青鼎门所擒,而且的确像是慕衡。” “什么像是?她难道不是慕衡么?”“是不是慕衡,你认不出来?” “这女子的确武功路数和身形甚至外貌都很像慕衡,但是确实与慕某人所认识的慕衡,有些出入。” 薛琬也万万没想到,慕迟会是这样说。此前以为他会将错就错,让江湖人以为慕衡从此消失,他慕掌门又能趁机打着为江湖除害的幌子名利双收一波。 可是他这便告诉他们,这女子不是慕衡。 薛琬看着她师兄的背影,不知他此刻是怎样想的。 “带上来。”慕迟吩咐道,而后便是几个青鼎门弟子,带着一个被绑起来的黑衣女子走上来。 薛琬往前探了探头,还是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容和神态,不过从远处看,确实和她自己的身形是相似的。 “就是她!”“就是她,杀了这妖女!” 这女子一出来,下面的人已经喊成一片了。 “等等。”一众人都在义愤填膺,这一个特殊的声音自然是引得所有人注意了。 薛琬也顺着声音看向那位勇士,一个格外显眼的,左拥右簇着十几个长得如铁塔一般的护卫的穿着华丽的小公子。 “沈骐。”薛琬隔着很远也把那人认出来了。 “谁啊。”下面有人忍不了了。 当沈骐从一群人的避让之下走到最前面时,慕迟脸色微变,问向一旁的范吾,“这小公爷怎么到这儿来的。” 范吾只得道,“开山门之时太多人都往山上赶,这便疏漏了。而且这小公爷金尊玉贵,也不敢拦。” 慕迟瞪了范吾一眼,范吾也是颇为无奈和不耐烦地看向这像是来搅局的沈公爷。 慕迟还是换了一副甚为亲人的神情,“这可是沈小公爷,今日怎么驾临我方寸山了。” 沈骐的发冠上系着红色的珠玉,映的这个面白唇红的富贵公子当真是明艳的很,沈骐一把打开了那副色彩甚是浓烈,画工也很是精巧的折扇,“今日青鼎门要除了武林一大祸害,自然对我南佑国是有功之臣啊,我来看看,不行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青鼎(四) () 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让在场的人都生出一种想冲上去打他一顿的冲动。 “好,好,小公爷来此,我们青鼎门自然是蓬荜生辉。”慕迟颇为恭敬地说道。 “怎么看慕掌门的样子,不是很欢迎我?”沈骐还特意反问一句。 慕迟脸上的笑容真诚地不能再假了,“小公爷哪里的话。” “那便好。”沈骐一脸满足地摇着折扇,“我就是想问问,既然这女子她不是慕衡,那慕掌门是不是知道慕衡的所在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又开始议论纷纷。 慕迟脸上的神情僵了片刻,“我不知,慕衡自六年前离开方寸山,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这个师兄会顾及着同门情谊,暗中相助呢。” “小公爷说笑了。”慕迟心中只想把这话题叉过去,只是显然沈骐依然在揪住不放。“今日是要当着诸位的面惩治这个女子,慕衡之事,不是今日当论的。” “哦,慕掌门说的对。”沈骐附和道,慕迟感觉终于舒了口气,“那便请掌门问问这女子,是受何人指使,这般引着诸位去关注到慕衡的身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琬不禁纳闷,这沈骐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说他是来看热闹的,可是哪有这样看热闹的,一直都在逼问慕迟,而且句句都问在点子上,恐怕这些身在其中的宗门弟子们都想不了这么周到。 可是若说他是来砸场子的,他也没有想扰乱局势之意。 这样一个变数突然出现,薛琬不知道是好是坏。 “是啊!”“问问她!” 刚刚还对这小公爷颇有微词的人们都跟着一起喊起来,毕竟报仇心切,让他们没有那个心思去分辨这人的意图。 “诸位,我已审过这女子,只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慕迟脸上是淡然,回答道。 “怎么可能?”“我们要亲自问!”“让我过去,我来问!” 这般吵闹,自然结果就是谁都问不了。 “那不如让我去问问吧。”沈骐自告奋勇地站在人群前,众人都看着他,不想同意但是一时间也没有商量出别的办法。 “我就当仁不让了!”话说着,沈骐已经跃上了台子,慕迟是想拦的,可是那十几个武士也牢牢护卫再其身侧,他也不想跟沈骐起了刀兵。 沈骐挥着扇子走到离那黑衣的落樱几步远的地方,先是细细打量了一番。 “啧啧啧,这姑娘长得还是清秀的很呢,据说以前的青鼎门掌门慕衡长得也甚是明丽。慕掌门,我敢问一句,她和你原先的慕衡师妹相比,谁更貌美?”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们更是想赶紧把沈骐从上面扯下来。 慕迟对上沈骐无比真挚的发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思忖片刻后,“小公爷,这个与你所问之事并无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了。”沈骐不满他的回答,“你说这人不是慕衡,那自然是记得慕衡的样貌,比较一下有那么难吗?” 慕迟被这话噎住,心里也不想就这么个问题跟沈骐纠缠下去。“各有千秋,慕衡师妹更为出众。” 白黎看了一眼旁边的薛琬,见她神色很是微妙。 “慕掌门果然还是护着自家师妹啊。”沈骐拍了两下手叫好,“没亲眼见过这貌美如花的女侠士,还真是一大憾事啊。” 他这般拖沓一直说些别的不相干的,让下面的人开始急躁起来。 “小公爷,你可是要帮我们问出这妖女是受何人指使的。” 沈骐拿扇子敲敲脑门,“哦对,你看我险些忘了。姑娘,是谁指使你去杀那些人的?”沈骐瞧着落樱问道。 可是落樱只是一脸木然而且带着笑意地看着沈骐,一言不发。 “我说过了,什么都问不出来,这女子如同是痴傻一般。”慕迟便知道是这个结果。 “姑娘,你要是听得懂我的话,便点点头。”沈骐又对落樱道。 可是落樱依然是笑着看着沈骐,沈骐顿时觉得哪里不对了,“诸位,这姑娘看起来的确是像被人控制了。” “什么?”“什么控制她了?” “慕掌门,这个你没有看出来吗?”沈骐一脸惊讶地看着慕迟。 “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我也没有办法。”慕迟淡然地回答道。 “慕掌门,这女子不对劲啊,你可是知道什么原委么?”下面有人问道。 慕迟一拂袖,“我自然不知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停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姑娘面容僵硬,神智痴傻,看起来是脑子坏了啊。”沈骐围着落樱又看了一圈,“这么清秀的姑娘,可惜了可惜了。” “面容僵硬,神智痴傻?”下面有人很快意识到这话的关窍,“这难道不是纵心术么?” 被这人一点,更多人也回过神来。 “是啊,这不是纵心术么?” “哎呀,这竟然就是纵心术么?”沈骐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这种东西近日竟然如此猖獗?” “这还不都怪慕衡,当日死活不肯将破解之策告知与众派,如今这破解之策被奸人掠去,我们根本没有应对的办法。” “啊?那青鼎门历代的掌门人呢,慕老前辈,慕南观前辈,知不知道破解之法的,可否用之救急啊?” 这个提议又很快引起众人附和,而慕南观在上面本是紧皱眉头端坐,突然被提及,有些怒意。 而慕迟这人是看见他的神情,抢先道:“我师父和太师父都是谨遵师训之人,那藏有破解之法的石洞是禁忌之地,自然不会去那种地方。” 慕南观任他去答,他或是慕颜清,也确实不知那秘术究竟是什么。因为这秘术对外宣称已毁,若是真的偷偷学了,于情于理都是对天下的不信义。而且那个时候纵心术都被以为已经彻底失传,他们也更没有这个必要去记住这些东西。 慕颜清和慕南观的名望在那里,这些人还是不敢轻易质疑的。 “那要这么说,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个慕衡还真是可恶!”又开始有人义愤填膺了。 薛琬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些人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青鼎(五) () 就在人们又在议论纷纷起慕衡是如何的大逆不道祸乱江湖时,被绑在高处的落樱突然喊出声来,“是你,是你们!” “啊,吓死我了!”沈骐被吓得往后跳了一步,险些一个跟头摔倒,后面的铁塔一般的护卫稳稳地接住他。 “怎么了?”“这女子说了什么?”“她说谁?什么意思?” 慕迟也没有想到落樱会突然开口,“来人,把她带下去,让大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哎,慕掌门不带这样的吧。”沈骐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怎么这姑娘终于要开口了你倒拦着不让说了。” “这女子既然是疑似被纵心术所控,她所说的话必然不可信。”慕迟厉声道,“带她下去!” 眼见就上来几个小弟子就要听慕迟的话把落樱带下去,谁知沈骐拦住了他。 “慕掌门,现在可没有人控制这姑娘,她所说的自然可以一听。难不成慕掌门是怕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话来?” 这样的怀疑让慕迟自然是十分气恼,“小公爷不要血口喷人!” “我说什么了我?”沈骐觉得甚是委屈,“你们听见我说什么过分的话了么?我只是怕事情会有变动。” 这会儿大家对于沈骐的无理取闹都恨不得拍手叫好起来,毕竟这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是啊,慕掌门,至少她开了口,总没有不让我们听得道理吧。” “没错,是你说今日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这喊声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慕迟只好摆摆手,示意那几个刚要带落樱下去的弟子下去。 不仅仅是自家弟子被害的这些武学宗门人想知道,现在薛琬对于落樱说出来的话也是好奇的很,她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局。 “姑娘,你刚才说是谁?谁怎么了?”沈骐壮着胆子过去,对脸上挂着狰狞的笑的落樱问道。 “是你!杀人的是你!”落樱直接冲着沈骐喊到。 沈骐转过身去看着紧盯着他的这些人,“可不是我,这姑娘应该是搞错了,我再问问,再问问啊。” 沈骐清了清嗓子,“姑娘,你说清楚,是谁?” 他这会问完就往旁边闪了闪,果然落樱的眼神还是盯着正前方,“是你!是你!哈哈哈哈!”这回说的是正对着她的这一大群人。 沈骐这下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了不关我的事吧。” “可是这样岂不是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下面的人看如今的情况,也都知道这女子怕是神志不清,根本说不出什么来。 “不管受何人指使,这女子终归是杀害宗门各派之人的凶手,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现在将她就地正法,以敬告亡者英灵。”慕迟见状道。 这下其余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这女子看起来确实是神智失常,那还不如杀了呢,至少是能报仇的。 慕迟见无人反对,直接一把拔出了自己的剑。 沈骐似是觉得残忍,便走到那女子面前,“姑娘啊,我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的,你要是真的知道谁指使你的,就赶紧说出来,说不定还能饶你呢。” 落樱的表情变了变,慕迟已经举起了自己的剑,而这时落樱突然又喊了一句,“我才是公主!哈哈哈哈,我是陵安公主薛琬!” 薛琬的心猛地被提起,她外祖母跟她提了落樱之事,但是此事做的隐秘,不会有除了文家之外的人知道。 “她说什么?”这下惊讶的是沈骐,“你说你是谁?大虞的陵安长公主薛琬?哈哈哈,算了吧,姑娘。薛琬可是绝世美人,你还是差了点。” “我是薛琬!”落樱又一次喊到。 这下不只是薛琬,慕南观和越丞也都揪紧了心。 “我是薛琬!”落樱竟然突然哭出声来,“我就是!” “这是怎么回事啊……”人们又开始纳起闷来。薛琬他们都知道,是个名声一塌糊涂的作威作福的大虞长公主,甚有权势,可是这女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行了姑娘,薛琬殿下我见过,不是你这个样的。”沈骐叹了口气。 “这女子所说这事与南佑诸门派无关,不需多听她言,尽快报仇才是。” “外祖母!外祖母!有人要杀我!”这落樱突然像个孩童一般哭闹起来,哭的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外祖母?她说的可是慕颜清老前辈?”“自然是了,冒充大虞长公主殿下,喊的外祖母当然是慕颜清老前辈了。” “那这女子是见过慕老前辈?”有人猜测道。 “是啊……这女子或许见过慕老前辈,就算真的是中了纵心术,很多东西也是印在脑子里的,经常会不受控制说出来。” “那慕老前辈知不知道这女子是谁?” 这一下人杀不成了,下面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慕南观与薛琬都知道,一旦他们认定这女子和慕颜清有关系,若是不说清楚,恐怕又是一桩江湖秘闻。 只是不需要他们自己担心,因为众人已经喊着让慕迟和慕南观解释此事了。 “这女子就是被纵心术控制,她所说的话你们如何能当真?”慕迟想要稳住局面,“此事与我太师父无关。” “可是这女子不会凭空说出这样的话。”众人道,“这里又没有人控制她。”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青鼎门真是越来越邪门了!”“一开始还说与他们无关,可这女子看起来明明是认得慕老前辈的。” 薛琬的心便没有一刻放下来过,眼见这下面的人的话又开始越来越离谱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些人的编故事的本事一点不输那唱话本子的。 “闭嘴!”说话的是慕南观,他猛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桌案,“青鼎门的清誉,岂是你们几句话便可随意编排的!” 这话说的声色严厉,慕南观站在那里,顷刻间人们的声音的确是小了很多。 然而在人们又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之时,瞬间鸦雀无声了。 “许久不涉身江湖,没想到如今的这些后辈们,都是凭嘴上功夫立身的么?”慕颜清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慕南观这边,看着刚刚叫嚣的厉害的众人。 第一百三十章 青鼎(六) () 只是慕迟也知道,慕颜清亲自出面,说明这必定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解决的事情。 下面的人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连沈骐都被这阵势逼的沉默了许久,直到感觉到慕颜清的目光正盯着他,他才哈哈的笑了两声,“这不是……不是慕老前辈么……竟然还劳动您老大驾了哈哈。” “怎么沈小公爷是觉得,我不算青鼎门中人,不可来方寸山么?”这话说的极具威慑力,与慕颜清一向潇洒无为的样子很是不同。 “那自然不是。”沈骐的语气自然便软了几分,“慕颜清前辈是青鼎门第十七代掌门,是江湖上的老前辈,晚辈见识鄙陋,说错了话你老人家别介意。” 慕颜清这话面上是在给沈骐下马威,实则也是对着在场的众人,他们刚刚的那番言论,的确是过于不像话。 “慕前辈,我们刚刚说话是有些急切。”下面的一个站在最前面的老者开口,薛琬仔细认了认,便是当初青鼎门出事的那天也同样逼的她最狠的孟掌门。 “可是这女子虽然看起来心智失常,可是口口声声提及自己就是您的外孙女大虞的陵安长公主,而且还提到您的名字,这您是否知情。” 慕颜清定睛看了看这人,手上的拂尘尾随风轻轻动了动,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不错,我知道。” 除了知情的人,在场之人无不睁大了双眼。 “慕前辈,您说什么?”这孟掌门又问了一遍。 “这女子名落樱,原是我文家的一个侍女,后来发现她心智有损便想把她留在府中医治,谁知两个月之前这女子逃了出去。” “啊,那怪不得这姑娘喊着外祖母救命呢。”神气道,“可是她为何要说自己是长公主,慕前辈可知情?” “心智有损,我怎么知道?”慕颜清并未将真相和盘托出,她也想知道,这看起来疑点重重的一个局,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 “那这不对啊。”沈骐的折扇挥的起劲,“那这女子怎么无缘无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应该是什么人跟她说过才是吧。” 慕颜清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心神有损的人,为何要刻意去深究她的话,岂不是自寻烦恼?而且,沈小公爷未免关心的也太多了。” 薛琬也想问同样的问题,这沈骐一直在引着大家去查出这落樱背后的真相,这可不是一个来看热闹的人可以做出来的事情。 “我刚刚不是说了么,这么个为祸四方的人,当然得被诸位共同惩处啊。” “可你刚刚明明是帮着落樱挡下了他的剑。”慕颜清指着慕迟。 这下话题被慕颜清转到沈骐身上来,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慕前辈言重了。”沈骐面上倒没有什么异样,“我不过是嘴碎多问了几句,而且我沈某也自小就想做个江湖侠客云游四方,可惜身在皇室之中身不由己罢了。此番热闹我来凑凑,这些人想问又不敢问的事情我替他们传个话而已,并无他意。” “只怕不知如此吧。”慕颜清继续道,“翰京离方寸山也不算近,沈小公爷可不能是恰好来我方寸山恰好来凑热闹的吧。” 沈骐的表情微变,手上摇扇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不错,我前来拜会方寸山青鼎门,自有用意。” 这下人们的视线彻底转到沈骐身上来。 沈骐接着道,“不过是替我母亲蒙平郡主,来问候故人而已。” “蒙平郡主?”“什么故人?”“谁啊?” “越丞前辈,这时候不该继续隐匿人群之中了吧。”沈骐高声喊到。 随着众人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在四处寻找越丞的身影时,越丞自他所站的地方走出,一直走到沈骐对面。 越丞的出现,自然又是引得一阵讨论,毕竟这上山的人许多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来的。 沈骐打量了越丞几眼,“你便是越丞越前辈?” “正是。”越丞无视这小辈不甚有礼的目光,回答道。 沈骐很是不情愿地,“家母托晚辈问越前辈好。” “郡主心意,越某心领,不必如此。”越丞神色淡漠,这下两个人的脸色都是有些不好看。 “这么说来,越丞和蒙平郡主曾经有婚约之事是真的了?”有人议论道。 这话落在越丞和沈骐的耳朵了极为刺耳,越丞向着发出这言论的方向道,“不可背后污蔑郡主声名。” 反而是沈骐安慰似的说了一句,“前辈也不用这样,毕竟是前尘往事了,我母亲也就是问问。” “沈小公爷远道而来,还在我青鼎门如此大放异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关照的么?”越丞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忘却应该要问的事情,话题便又转回了沈骐来此的目的上。 “既然越前辈都愿意出来一见,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我这次来,还是奉我母亲的命令,来给越前辈带些消息来,她帮越前辈查到了些事情。” “我从未委托郡主帮我查些什么事情,沈小公爷怕不是弄错了。”越丞道。 “自然不会弄错。”沈骐摆摆手,“是我母亲的部下近些日子在边境抓获了一批作乱的流寇,审讯之下牵扯出了一些陈年旧事。” “陈年旧事?”越丞问道,“与什么有关?” “这匪寇说是,和青鼎门有关。”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大惊失色,“青鼎门如何会与流寇有关?” “到底是何意,你说清楚。”这时说话的是何逸,一开始见这小子便觉得没有存什么好心思,现在竟然敢这么说青鼎门,自然是忍不了。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群流寇曾经在南佑边地为祸,但是只会等青鼎门的人来了才会被赶走,其余人是对付不了他们的。” “什么叫其余人对付不了?”何逸又问道。 沈骐笑着看了看这个很是恼怒的小弟子,“小孩儿,要我怎么跟你说呢,就是如果是别的人去清剿了,就会被打的鼻青脸肿,死伤一片,只有青鼎门到了,才能乖乖束手就擒。其实啊,或许就是单纯地在夸奖青鼎门人武艺精湛罢了。” 这下谁都听出来,他当然不是在夸青鼎门人怎么武功高强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水落(一) () “你别含血喷人。”何逸细想了一会儿也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了,就是说他们青鼎门勾结流寇。 “小朋友,我和你们青鼎门有何仇何怨,喷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沈骐满怀同情地看着他。 “你自然是因为父辈之事,觉得你母亲对我们越太师父还有情意,所以对我们越太师父心怀恨意。”何逸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才感觉到自家长辈们的目光一齐瞪了过来,何逸忙住了嘴。 “首先,这是我母亲查出来的,我就是来传个话。”沈骐伸出一根手指头,其次是两根,“第二,怎么我一说,你们就信了?” 这话也是问到点子上了,其实何逸除了那一番质疑,在场的青鼎门人,尤其是长辈们并未怀疑过他的真实性。 那自然是因为从前慕衡的“罪名”之一,勾结外匪。 “自然是他们门下的高徒慕衡做的好事。”孟掌门哼了一声,愤愤说道。 “又是这个慕衡?”神情都有些惊讶,“话说这个慕衡一介女子而已,当年不过十五六岁,这又是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又是勾结外匪犯上作乱的,现在这纵心术之祸也得算上她一份,这样的英雄,我沈某有生之年可真是要见见。” 薛琬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小公爷莫要说笑,慕衡所做之事皆有实证,她抵赖不得。” “随你们的便吧,这些事倒是与我无关,只不过这个小女子一己之力搅的整个南佑江湖鸡犬不宁的,属实是个人才。” 沈骐一向是个没谱的,而且身份又在那里,是故没有人和他计较这些。 “你说的可当真?”越丞无视这些人的言语,问道。 “自然是真的。”沈骐道。 “什么时候的事,就一个月前左右啊。” “我说那帮流寇。”越丞道,再次解释一遍自己的问题,“他们可说自己是什么时候,与青鼎门人有牵扯的。” “那帮人说就前不久啊。”沈骐漫不经心地道,“还说什么本来说好的又搞伪君子这一套,反正还骂的挺难听。” 越丞再次确想认地问了一遍,“沈小公爷确认,是前不久。” “是前不久啊。”沈骐满脸疑惑,“难不成越前辈这年纪大了还耳背了?” “各位可听清楚了?”越丞对所有人道。而慕迟握着剑的手心,已经冒出了汗。 “前不久……这慕衡不是早不在方寸山了么,怎么这种事还有?” 连带着越丞的眼神已向慕迟打探了过来,“掌门可要就此事解释些什么?” 慕迟道,“师叔这是何意,此事真假尚不可辨,而且我能解释什么。就算是真的,也请给晚辈一些时间查清门内宵小。” “这不是你六年前便查清楚的事情么?”越丞道。 “是啊慕掌门,这是为何?”下面又有人开始询问。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要诛杀妖女为各位侠士报仇,至于这流寇之事,既是与青鼎门相关便是门派秘事,请容本门自行解决。”慕迟转移了话题又到落樱身上。 “或许这本就是一件事呢。”越丞拦住他的话头,向慕颜清及慕南观的方向看了看。 慕南观道,“带上来。” 几个身着青衣的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弟子羁押着一个同样穿着的青鼎门弟子。 “慕迟,这可是你的徒弟。若我没有记错,是叫关兴吧,自从你的师祖回到青鼎门,关兴便不住地在磬竹峰游荡,行踪甚为诡异,我师兄将人擒获这弟子招认是受你指派。” 那关兴被摁着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害怕地低着头。 慕迟脸上带着笑意,“我确实听闻师父的磬竹峰来了贵客,一开始不知是师祖,只是让他去看看可有需要招待之处,别无他意。” “是么。”越丞笑了笑,“除了这些,他可还说了些其他的。” 慕迟手心的汗都快淌下来,连同额头上也是一层细细的汗珠。 “能让你放过来探听磬竹峰消息的人,自然是你比较放心的徒弟,所以他的话,你自己也得信上几分。”这话便是在提前警告慕迟,不要一会儿又说这小徒弟是胡说八道。 “再将你那日你太师父问你的话,说一遍。”越丞看向关兴。 关兴有些迷茫,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慕南观则冷声提醒道,“越丞回来之前,我问过你的,慕迟最近在做些什么。” 慕迟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南观,“师父……” “是……是,我师父他……他在与范师叔传书,联络……联络范师叔回山之事。” “师父!”慕迟不敢相信慕南观竟已经这样防备他了,抢先解释道,“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青鼎门之事。” “现在还不到你解释的时候。”越丞道。 慕南观继续道,“当时范吾率人正从陵安城回方寸山,于是我师兄依这弟子所言到你发出传信之时,截到了一封传书。上面只写了一个地点,大虞南境飞寒岭。” 何逸闻言惊到,“那是……那是我们随范吾师叔回来时遇袭的地方。” “你小子记性倒不差。”越丞道,“是飞寒岭,范吾等人被一帮献族人所伏击,三个小辈弟子险些丧命。而且,事后那日确实招认,目标就是何逸。” 何逸此时只觉得头脑发懵,一种可怕而让他不敢相信的想法正越来越强烈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何逸这个小子,武功其实也便一般,人也不会说话,为何那帮人会单单找上他?”越丞时不时看一眼慕迟道,“不过因为他在陵安城证实,青鼎门前些日子在蛮风镇身故的弟子陆源是死于西戎的鬼伤术。” “这又如何?”有人问道,“此事我们也听说了。” “西戎与大虞不和人尽皆知,只是青鼎门为南佑宗派,西戎人为何会招惹上青鼎门来?”越丞踱了两步,“不过是想借江湖之势,让南佑与大虞结仇罢了。” “竟是这样,实在可恶。” “不过若真是这样,他们计划败露便不应该再有什么行动,尤其还在大虞的国境内,事情未成还败露身份,这又是为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水落(二) () “越前辈的意思,是这些人是故意要露出马脚然后又故意被打败的?”沈骐眨着眼睛问道。 “自然是欲盖弥彰。”越丞道,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慕迟越来越冰冷的眼神,“或许一开始没有想到会没有得手,因为这些人没有料想到我会去到那里。但是若我没有去到飞寒岭,不出意外的话,范吾就会带回小辈弟子被西戎人所杀的消息吧。” “师叔这是哪里的话,师叔能及时出手救下这几个弟子,自然是我青鼎门之福。”慕迟脸上绷着一层笑容说道。 越丞转头看向神情越来越惊愕的何逸,“这如此敬仰于你的徒弟,又如何想得到是他自己的师父布局想要借刀杀他的呢。” “师父?这不可能!”何逸脱口而出,也是焦急地看向慕迟。 “自然不可能,为师为何要杀你。”慕迟极为平静地看着何逸道,并不能看出什么慌乱之意。 “可你这对外传书飞寒岭三字,是为了什么呢?”越丞问道。 “只是提醒他们小心罢了。”慕迟道。 “好,这便是掌门的解释。”越丞深邃的目光扫向下面站着的众人,“今日沈小公爷所说之事,我与师兄早便暗中查访过,并不是近日才兴起的。” 说道慕南观也参与,慕迟又去看了慕南观,谁知慕南观对他投射来的目光置之不理,甚至脸上更是镀上一层寒霜一般。 “听闻慕迟师侄接管青鼎门的这些年,名声大涨更盛当年,已经是四国之内第一大武学门派了。”越丞笑了笑道,“连带一些其他宗门,也因为立了不少铲除盗匪的功劳,同受恩泽,短短时间内声名大噪。” 他的眼神再次在人群中冰冷地扫视一遍,最后落在那个说话不饶人的老者孟掌门身上,“孟掌门,您说是也不是?” 这孟掌门本就有些心虚的垂首,这时突然被越丞叫到,有些受惊吓一样地抬起头,但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我罗山派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声明,越丞侠士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们也与这通匪之事有关呢。” “我还没说,孟掌门倒是自觉。”越丞嘴上带了一丝嘲讽的笑容看着他。 “你……越丞,你不要胡说八道。” “是啊,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将你门派最顶尖的弟子拉出来武艺演示一番,看看配不配的上你们这顶尖门派的名号。” 是了南佑众门派之间很少互相切磋,是故没有多少人知道其他家的武功究竟有几斤几两,都是听名声来判别的。 这孟掌门一听这话,瞬间不知该不该应战,说实在的他确实没有这个把握。 “不如,从你这掌门人开始?”越丞微微扬起头,这个眼神在孟掌门看起来甚有鄙夷之态。 不过他也没看错,越丞就是在鄙夷他。 “是啊,都说孟掌门在我们各派之中武艺高强内力深厚,在平息匪患之时更是以一敌百,今日不妨让我们开开眼?”首先应和的还是沈骐。 有人开了头,人群之中便又开始有了附和之声,更是出现了,质疑之声。 孟掌门左右看了看,心道这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很是为难。他是罗山派之主,不可轻易出手,而且在这种很有可能出丑的场面下。 于是思索片刻,他往身后唤出一人,“孟起。” 自他身后走出一个长得很是壮士的弟子,“弟子在。” “你便去吧。” 那孟起犹豫片刻,随后道,“是。” 待到那孟起走到越丞前面五步之远的时候,薛琬认出了这个人,便是当初随着孟掌门同来方寸山闹事,大言不惭说纵心术之祸都是出自青鼎门,逼她交出秘法叫嚣的最为大声的人。想到往事,薛琬气恼涌上来,手指握紧了手中的寒霁。 这时她感觉到一只带着温热气息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她一回头对上白黎的眼神,这是要她暂时息怒。 薛琬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现在不是该生气的时候。 那孟起站在越丞面前,“越前辈。” 越丞看都不看他,“也不劳烦他人了,你若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便算是我说错话,当着这些人的面给你们罗山派致歉,如何?” “十招?” 不得不说,任凭越丞“纵横剑义,无出白越”,这话也说的有些夸张。 听见越丞这样说,这孟起竟看到了希望。十招,他若是拼尽力撑上一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好,既然越前辈开口了,晚辈听命而为就是。” “好。”越丞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别无他话。 越丞看起来没有立马备战,至少剑还没有出鞘的意思,孟起见状就扯出自己的佩刀大喝一声朝着越丞劈了过去。 何逸见状却很是不屑地一撇嘴,“还想跟我越太师父比反应,出其不意?别做梦了。” 事实证明这孟起确实是在做梦,因为他的刀都没到越丞三尺之内便已经被越丞躲过,越丞顺势还扯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扭。 “啊!”孟起吃痛,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倒去,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不会吧,一招没过就结束了?”不禁有人惊叹道。 似是被这议论刺激到了,这孟起在倒下之前还是强撑着收住了。吃力地重新站稳之后,孟起重重喘了两口气,还是面对着越丞。 “再来!”孟起自壮声势。 这回孟起没有自己先行出招了,反而是等着越丞。然而越丞也是在气定神闲地等着他,见他没反应,也便无奈地使了一式青鼎门最基础的乘风式,只不过他刺过去的还是带着剑鞘的剑。 孟起见状不停暗示自己一定能躲过去,然而就在以为躲了越丞的一式之后,就感觉到耳后有一阵又急又快的风划过,而后面的越丞反手就是一戳,正中他后颈。 孟起被吓得一激灵,这若是实战,他现在已经小命不保了。 两招……只有两招…… 快的大多数人都没看见越丞是如何出手的,这孟起已经败了。 “原来越丞前辈的十招,还是往保守了说的啊……”“越丞不愧是越丞……”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出(一) () 众人都在感叹越丞依然是宝刀未老,这功夫还是如此精湛时,孟起只得十分沮丧地下去回归人群之中, 而那孟掌门的脸色在刚刚比试之时便越来越铁青,他狠狠瞪了孟起一眼,但也无可奈何,越丞的功夫,其他人怕是一招都撑不过。 越丞如刚才一样掸了掸袖子,“孟掌门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我门下低阶弟子,学艺不精,不敢冒犯越侠士才……”这孟掌门依然在垂死挣扎。 “不敢冒犯?我刚刚已经说了,孟掌门大可亲自来。”越丞堵住他的话茬。 这下孟掌门的确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自己虽然比孟起会强上不少,但对上越丞,他一介掌门人这脸只会丢的更大。 见他不说话了,越丞趁势道,“罗山派借青鼎门之力名声大震,自然也帮着做了不少事情吧,我听师兄说孟掌门与我这师侄相交甚厚啊。” 孟掌门这时退了一步道,“只是江湖门派之间互助情谊而已,罗山派也与许多其他门派交好,我们……” “那在帮忙换掌门之事上,罗山派倒是只帮了青鼎门一家啊。”越丞打断他,冷冷说道。 这话让孟掌门愣了愣神,又赶紧道,“越侠士这是什么意思?” “六年前,孟掌门撺掇其他门派之人来我方寸山逼宫问罪,您该不会不记得了吧。”说着话的是慕南观,“当时在慕衡面前唱的那出戏,您自己是不是都快忘了?” 一句话将事情扯到六年前慕衡出走方寸山之事,众人都是一片迷惑和唏嘘。 “慕师父!你在说什么!”这话除了表面的愤怒之外,还有藏不住的恐惧。 “怂恿各门派就纵心术之祸上方寸山讨说法,暗自放西戎人进青鼎门,逼问慕衡让她情绪失控,趁机让西戎刺客盗走秘法杀我弟子,怎么,孟掌门不敢认了?” 话语一声比一声比的人喘不过气来,沈骐早就灰溜溜地奔下了高台,站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你……慕南观……休要含血喷人……” 薛琬控制着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双目已是血红色。这是她这些年一直在查,一直想有一天大白于世的真相,如今她的师父正挡在她前面,替她问一问这些大言不惭的江湖正派人。 一时泪如泉涌,脸上因为涂了些黑粉的缘故,清晰地留下两道浅色的痕迹。 白黎去看她神情时,便对着她这副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尊容看了许久。 “怎么了?”薛琬一心还在慕南观和那孟掌门接下来的话上,看见白黎的有些奇特的眼神随口问问。 “殿下,要不擦一擦脸吧。”白黎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薛琬还惊讶于他随身带着手帕的事情,还是接下来就往自己的脸上细细抹去。 她一边抹着脸,一边又听她师父和那孟掌门对质。 “你们如何将六年前几个身中纵心术的鬼附体之人变成是慕衡所为,又如何造弄声势将一切罪责归结于慕衡身上,如何逼问于她,又如何私放了西戎刺客进我青鼎门,事后又如何背后编排,如何惹怒慕衡以及被慕衡误杀的青鼎门弟子,当真什么都查不到吗?” 慕南观声色俱厉,让这孟掌门都不敢抬眼直视他。 而其他人看慕南观言之凿凿,都觉得说的不像没有这件事一样。 “师父……”慕迟声音发着颤,“您这么说,可是怀疑弟子么?” “你自己做了什么,心中有数。”慕南观没有看他,说道。 “弟子这些年为青鼎门兢兢业业从未懈怠,究竟为何竟让师父怀疑弟子至此?难道只是因为您偏爱师妹,便要将罪名扣在我身上吗?” 这番控诉声泪俱下,竟还能让在场之人有几分动容。 “弟子是有些地方不如师妹,但这些年来将青鼎门经营至此,师父竟然不理么?” “你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青鼎门么?”慕南观直视着他,问道。 “那师父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慕迟此时倒是毫不畏惧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自小拜在我门下,晨时最早起来练功,晚间最晚歇息,对同门多加护佑,还一力承担起青鼎门事务,你所做的事,我都看的到。” 这话不是刚刚的质问亦不是责骂,但比起那些却更是让慕迟心痛,“您既然都看得到……” “我既然都看的到,为何还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慕南观替他道,“因为何事,你早已知晓吧。” 慕迟面色通红,眼睛更是带着无尽的怒气,“是,我曾与西戎的匪寇有过交易,但那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我也不是出自本心的!” “可你事后可有悔过,可有秉明师门?”慕南观反问道。 “我犯过错,可其他人呢,可慕衡呢?她不敬师长,屡犯门规的时候,您可与她斤斤计较了?” 这话看似是有理的控诉,却令慕南观更加心寒,“我为何对你严厉?你竟毫无体察……” 慕迟或许是懂了些什么,他凄凉地仰天大笑了几声,“现在师父说这些,可有谁知道是不是借口呢,可毕竟您还是选了慕衡。” “我选慕衡,何尝不是在给你机会?”慕南观紧蹙着眉头,昔日最为有礼勤勉的弟子,谁知竟会变成这样,“你可知她离开方寸山那年,早已有了让位之心。我也从未想着青鼎门重任,真的想交于慕衡手上。” “呵呵,您现在说这些,我会信么。”慕迟凄然地摇着头,“是,我是添油加醋了些,可您目前还是无法证明,那些事情不是出自慕衡本心做的,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她心中所想您如何控制?” “这是你自己所想,勿要加诸旁人。”慕颜清听了半晌,对慕迟道。 “哦,还有您。”慕迟又看向慕颜清,“您那么快就将拨云见月传授慕衡,这不是在明摆着告诉门子弟,慕衡她是掌门人么?” “拨云见月只传女子,你自己心中在意,才会将他人的无心当有意!”慕颜清道。 “或许是你传给慕衡之后,她自己也存了不良的心思呢?”慕迟半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出(二)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了断(一) ()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了断(二) () 薛琬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携着风声直朝面门而来,这种危险而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其实她很久没有感觉过了。 恍惚间,她还是回了神身形一闪躲过慕迟这一击。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识过慕迟的剑法了,但这次她不能输。 寒霁的剑身上已经笼上一层冰冷的寒气,那细长的却能映出人影的兵刃,已是比主人更按捺不住尝一尝这高手对决、生死毫厘间的感觉了。 又是挡了一击,两人的剑式一模一样,步法、方向甚至力度都相差无二,众人看的眼花缭乱,只是白黎的心一直揪的紧紧的。 她明明有许多种办法解决,慕迟败局已定,可是她还是执拗地要自己前去,用一次并没有把握的对决了断此事。 薛琬的内力不够。虽说这些年她也每日坚持练武不曾落下,但与慕迟在青鼎门的每日修行,还是差了一些的。 刚刚一模一样的乘风式,她被慕迟的剑刃逼退,跃到几步之后。 慕迟的脸上挂了一丝笑,“师妹,看来这些年你真的是养尊处优惯了,连功夫都不曾好好练了。” 养尊处优?她是从勤王夺权的战场险境之中爬起来的。也不至于慕迟赢了她一招,她便是觉得自己输了。 薛琬不理会他,再次举剑相迎。 许是薛琬被慕迟的嘲笑刺激到了,接下来的十几招都是凌厉的很,也不曾有一丝的错漏。 “青鼎门百年武学盛名,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沈骐摇着扇子,不住地“啧啧啧”。 而其余人,则是睁大眼睛,还想着能不能偷学到一招半式。 只是这不是寻常的比武演练,台上的二人,是青鼎门顶尖的高手,如今也是生死仇人。他们的一招一式,都是准备要了对方性命带着杀气的。 “这样下去,衡丫头没有胜算的。”慕南观观战,对慕颜清道。 而慕颜清何尝不是一直悬着一颗心,长辈此刻的忧虑,已经到了想要责骂薛琬为何要一意孤行和慕迟对招的程度了。 “慕迟,这是在耗衡丫头的体力。”越丞看出慕迟的意图,眉心紧蹙。 因为台上,慕迟和薛琬之间,他一直在和薛琬用相同的招式,但却用内力和略胜薛琬一筹的体力,让薛琬一击不中。 而这样的损耗,对慕迟来说还可以承受,只是对薛琬来说便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了。 二十回合过后,薛琬额头上已经有一层薄汗,而脸色已泛出红色,这是过度调度身气血的预兆。 薛琬对自己眼下的情况再清楚不过,她的呼吸相比刚刚已经有些急促。反观慕迟的气定神闲,她也知道再这样下去必定是会输。 越丞已经看向慕南观,若是薛琬真的不敌慕迟,他才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必定会冲上去杀了慕迟。 但是薛琬却似不经意朝他这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怎么,师妹可是在盘算,一会儿冲上来救你的,是师父还是越师叔了?”他剑刃直指薛琬,“或者还是什么别的人,躲在暗处准备一箭射死我呢?” 薛琬平息一下气血,“我早已说过,这是你我之事。” “可我倒觉得,已经许多人按捺不住了呢。”慕迟扫视人群,“若有人想代我师妹的,我不介意。” 薛琬的性命在前,白黎素来的冷静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带着自己的佩剑衡兮,一跃而下,站到薛琬身边,扶住她。 “重稷。”薛琬见是他,“我不用,你回去。” “这位公子,可是要替她跟我打?师妹,你一介女流而且不如从前,换旁人来替你,我并无异议。” “慕迟,你不要太得意。”白黎直视着他,“你今日已无法脱身。” “这难道要你来提醒我?”慕迟不屑一顾,“只是江湖规矩,仇人寻仇,不要牵扯旁人,这是我选的,也是师妹自己选的。” “殿下,你去休息吧。我可以……” 薛琬摇摇头,“我早便说过,我自己的事情,该我自己了结。” “六年前你便是孤身一人,如今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去扛了。” 薛琬笑了笑,“你们已替我挡了许多了,可我终究不是个废物,这点小事,我应付的来。” 白黎还想再说什么,还是被她堵了回去。 “我可以,你放心。” 白黎恨不得一步作三步地,退了下去。他就站在不远处,准备随时去救下薛琬。 薛琬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一式,是水月幻影,佯攻剑式。 只是慕迟也是经验老道,他自然看得出薛琬的意图。 慕迟假做躲闪,实则早已预判到她真正的隐藏的招式,一剑挥去。 眼见薛琬的水月幻影被识破,而且慕迟的剑都快抵到薛琬喉咙了。离二人最近的白黎越丞都已马上要冲过去。 谁知眼前一幕让他们有些不可置信,慕迟的剑,空了。 薛琬早已迅速地闪到另一处,在众人都反应不及的间隙,拼着气血被耗尽的风险…… “拨云见月。” 薛琬用尽力气,剑刃刺进了慕迟的身体中。 慕迟看着从自己身体之中穿刺出来的,带血的细长的寒霁。疼痛顷刻间袭来,他脸上是痛苦但强行大笑的,扭曲的神情。 他身子往前猛的一挣,脱开寒霁。 血滴不住地从腹部的伤口中流出,慕迟本能地捂住伤口,极其缓慢地转过来。 他颤抖地抬起另一只手,指着薛琬,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话都无法说清。 “慕衡……你……小心……哈哈哈哈……” 就算有“小心”二字,薛琬也半分不觉得,慕迟是在临死前关照自己。 薛琬看着他倒下去的身体,顿时百感交集。 慕迟在地上,呼吸已十分微弱了。 “师兄……对不起……”她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她感觉自己体力不支时,背后传来危险的声音,但她已经没有力气躲开了。 “殿下!”“衡丫头!” 然后她听见了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和白黎与越丞的惊呼。 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 身体倒下去之前,薛琬看到了白黎冲上来的身影…… 在不远处,是咧着嘴笑着的,双目依然不如正常一般的神采,不知何时逃出来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弩弓的落樱,而上面已没有了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赤子(一) () 众人在一片慌乱之中不免乱了阵脚,而青鼎门的众弟子们有的去擒住落樱,有的随着几位长辈回了后山。尚存一丝气息的慕迟,目光渐渐涣散下去。寒意自身蔓延开来,又慢慢消散了,他睁着双眼,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这些人们。 可惜没有一个人会来看他一眼,甚至慌乱之中,有人跨过了他的身体。人群渐渐稀少,那吵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慕迟感觉到一个人靠近了他,还在他身边站定。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转过头来了,只等那人把身子伏低,然后慕迟看清了来人,是自己最为出众的徒弟,何逸。 只是一向骄傲恣意的何逸,他那么年轻的脸上,如今也尽是慕迟分辨不出来的神情。是嫌恶,憎恨,或者是怜悯…… 慕迟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只是动一动,就会从喉咙里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努力了半晌,慕迟还是放弃了,而且他此时,也没有资格作为一个师父去跟何逸说些什么了。 “师父。”何逸在他面前喊到,这是这一声“师父”,真的是陌生的很。他听过何逸叫过他无数声师父,他上山拜师时、练武有疑惑时、得到夸奖或是受到责骂时,只是眼下的这一声,让从没有后悔过自己所作所为的慕迟,竟凭空生出一丝羞耻感。 “师父,您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拜师上方寸山青鼎门吗?”何逸道。 慕迟撑着精神听他说。 “一开始,我是因为仰慕越太师父,只是我拜到您门下之后,我曾经以为我师父是这世上最为仁义和最有能力的大侠。” 慕迟闭了眼睛,惨白的脸上竟扯出一丝笑来。何逸双眼噙了泪,他看到慕迟现在的状况,知道已经不能救,不可救了…… “您曾一力撑起青鼎门,不惧外界传言,让青鼎门真的成为四国之内第一武林大宗。您曾如此护着青鼎门下每一个弟子,不论他们出身是富贵还是寒微。” “您告诉我,青鼎门以惩恶扬善、卫天下之道为己任,我一直铭记于心。” “可是今日之事,您可否告诉我,您是想教我些什么呢?” 一滴眼泪自慕迟的眼尾滑落,混在脸上模糊一片的鲜血里。 “您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世上人心善变,从未有过绝对的真假善恶,那时长公主曾对我说过,我还觉得是她市侩……” 何逸哽咽住了,一口气缓了许久。而生命力同样越来越微弱的慕迟,已经用尽力气别过脸去,不想对上自己徒弟此时的眼神。 “师父,您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何逸终于是忍不住了,“连您都这样做了,那我以后还能信谁?我该听谁的啊!” 十五六岁的少年,曾经一直朝着一个人给他指的方向奋力向前跑去。可是有一天,这个人被别人杀死了,然后这少年被告知,这人以前教你的都是假的,他自己就是个恶人。 少年突然停住了脚步,眼前明明是光亮的,可是他只是看见模糊一片,根本无法辨清方向。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何逸在那里哭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慕迟只剩下出气,再也没有进气了。直到那最后一口气吐出,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他听见了那含混不清的,极其微弱的一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他未对薛琬说过,未对慕南观说过,却独独留给了何逸。 少年丹心犹在,奈何前路难明。 何逸在慕迟的尸体旁守了许久,直到天色都完暗下来,直到慕南观分付的弟子前来,告诉他他们要收敛尸体了。 可是何逸还是木然地在一旁守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明明几日之前,这个人还是一招一式指导自己武功,教导自己要坚守本心的师父。可是突然他成了背叛师门、陷害旁人的罪人,甚至这个人,还曾想过杀了自己。 只不过现在,何逸恨都恨不起来了…… 对于慕迟来说,他临死前,唯一说过“对不起”的,只有自己的徒弟何逸。在他眼中,也只有何逸是必须得这一句对不起的。 他恨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依然庆幸,何逸至少并未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何逸是方寸山心地最为明净之人,这颗赤子之心,从不曾冷却。 只是曾几何时,他不也是一样饱含赤子之心的人呢。 那时慕迟刚刚拜上方寸山,只有五岁。 他已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姓氏名字了,只知道自己父母因兵役之祸双亡,自己被邻居收养。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自己饿,不敢说自己冷,一个小小的孩童在外人嫌恶地目光和冷言冷语下讨生活。 可是过了一年,这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便成了不得不丢下的累赘。 那时他跟着这邻居大叔推车去集市上贩卖蔬菜,那大叔推着车说自己去别的地方看看,留下他在一个糖人摊边看着小贩做糖人,他看的入了迷,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大叔没有来找自己。 他不认得回去的路,也不知道自己朝着哪里在跑。只是过往的行人并不知道他要找谁,直到后来,连街边的乞丐、流浪的野狗,都一齐在驱赶他…… 他昏倒在街边,就在被当做饿死街边的孤儿拉去乱葬岗时,有个好心的大夫发现了他,他看出来这个孩子还没死。 一段时间的照顾之下,慕迟好起来了,他自然是感激这个大夫的。 只是这个救了他的杨大夫说他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不能带着他。 之后杨大夫说,他认得方寸山青鼎门的掌门慕南观,带他去问问,能不能收留他,哪怕做个洒扫的门徒也好过四处漂流。 那是他第一次去到方寸山,那阶梯他爬了许久许久,爬到筋疲力尽,爬到好多次说自己很累了。 可是他知道,这里是可能给他一个家,可能让他活下去的地方,就算再累,也还是咬着牙上到山顶,进到那宛如仙境般的,百年武学大宗——青鼎门。 他那时也是第一次看到慕南观,这个男子年轻却一直冷着脸,听到这大夫的话之后,二话不说便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胳膊。 这是在看他的筋骨,可是慕迟被捏的很痛也一直忍着。 但是慕南观还是道,“筋骨平庸,学武只会勉强,还是下山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赤子(二) () 慕南观一开始是不想收他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收徒,而且他还是掌门人,总不能挑个资质差的。 “筋骨平庸,学武只会勉强,还是下山去吧。” 这话说完之后慕南观就有赶人的意思了,只是杨大夫求道,“慕掌门,这孩子实在是无处可去了,青鼎门再不收留他,他怕是真的要饿死街头了。青鼎门惩恶扬善,不能放着这样一个孩子不管啊。” “但青鼎门自有法度,也不能乱施恩慈,这样岂不是让每个流浪之人都可以做我青鼎门弟子了。”慕南观道,“我青鼎门不是随便就可以收徒的。” 这话其实说的没错,只是当时落在小小孩童的耳边,刺耳的很。 “杨伯伯,我不喜欢这里。”倔强的孩童道。 还不待杨大夫再说几句,那孩童已经转身出了青鼎门的大堂,就朝着自己来时的山门而去。 杨大夫连忙追出去,“孩子,你等等。” 慕南观亦是跟了过去,却看见那孩子在门外,眼里有泪也一直忍着,在看着这边。 “慕掌门,就算不做弟子,留他在青鼎门做个洒扫的小伙计也好啊。”杨大夫再次求道,“这孩子一路上山来,实在也是累的很了。” “你说,他是自己上山的?”这最后一句话倒是让慕南观有些动容了。 杨大夫一见有戏,赶紧道,“是啊,这孩子真是怕极了麻烦别人,硬是一声不吭自己爬了上来。” 怪不得他刚刚的小脸苍白,双腿打颤。 慕南观走过去,“孩子,你可想学武?” “不想!”慕迟把脸一扭。 “说真话。” “想……” “为何?” 孩童想了一会儿,“因为学武,那些要饭的和野狗就能不追我了。” 慕南观有些动容,他不善与人交际,只是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那好,那就留下来。” 孩子很是惊异地抬头看他。 “你便是我第一个徒弟了。” “傻孩子赶紧叫师父啊!”杨大夫惊喜至极,拍了拍慕迟的头,让他跪下叫师父。 “师父。”孩童怯怯地道。 “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摇摇头。杨大夫道,“他父母早便不在了,自己也不记得姓名了。” “既然如此,那日后青鼎门便是你的家,那你便也跟为师随你太师父姓。从此就叫做,慕迟。” 慕迟作为慕南观的第一个弟子,一直都是被师长教导的最为严厉。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天分不足,于是小小年纪便不到天明便起床练武,晚间众人睡下还要把白日的功课再次温习一遍。 那时候正是小孩子贪睡的年纪,他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获得师父的赞赏,获得师弟们自心底的敬重,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了。 后来师父带了一个小师妹过来,是青鼎门好多年唯一的女弟子。师父说她叫慕衡,是自己好友之女。 这个小师妹不愿意跟师兄们说话,也不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 于是慕迟怕她被同门冷落,便带着几个师弟去关心慕衡,终于这小丫头和众人熟络起来,也变得开朗许多。 最让慕迟惊奇的,是这小师妹的天分,虽然不算是绝顶吧,但已远超当年的自己了。 自己那时需要练上十几遍才能熟练的招式,慕衡三五遍就会了。 之后慕迟长大,第一次下山,以青鼎门之名,惩奸除恶。这次他要去的,是南佑东境一个叫鬼门山的地方,这里有一批西戎来的盗匪占山为匪,为祸乡民。 他和几个长辈一起去了,同时去到那里的,还有为亲人报仇嘴里喊着要打上山去把贼寇剥皮抽筋的百姓,以及官衙临时派过来的,满脸不在乎的官兵。 其实攻山的主力,还是青鼎门人。 他们都打着“有青鼎门人在,何必我出力”或是“若是青鼎门人都对付不了,我们自然也无能为力”的幌子,大多在袖手旁观。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却不想人心可以凉薄至此。 他本想不在乎这些人,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直到他看见,山寨被攻破之后,这些官兵和百姓的所作所为。 他们抢掠山寨中的金银财宝,都争着据为己有。 他们看到山寨上的女子,都是拖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有的甚至不顾外人的眼光,不顾那些女子的嘶喊求饶,撕开她们的衣服,便直接在地上发起了兽性。 这便是自诩良善的官兵和百姓么……慕迟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了…… 而他在追击这些逃跑的匪寇时,遇上了一个拿着刀的,双目通红,满是怒火的人。 “站住!”慕迟策马追去,那人已经逃不了了。 “把刀放下,跟我回去认罪,也许还能轻判。”慕迟的话,句句都是他师父曾教过他的,劝人向善。 只是那人突然仰天大笑,“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剿匪吧,竟还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难道不是么?”慕迟道,那人的神情,让慕迟有些拿不准了。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历来的匪寇,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死过。”那人道,“小伙子,你知道刑场上那些人敲的鼓,鼓面都是用犯人的人皮做成的么?” 未经世事的慕迟有些错愕,这些事情,他师父自然不会跟他提起。 “我不想自己的皮,也成了那里的鼓,还要任那拿着鼓槌的人千锤万打!” “你……别说了……”慕迟觉得有点恶心。 “小伙子,不如我们来谈个交易吧。”那人道。 “我……不与你谈什么交易。”出门前他师父曾经叮嘱过,不能与匪寇说太多话,小心落入圈套。 “那你先听听我为何杀人,如果你听了,就同意了呢?” 慕迟缓缓放下了手上一直举着的剑,他突然觉得,他或许该听一听。 “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鬼门山上的匪寇,我只是来帮他们修筑寨屋,被找上山来的一个工匠。”那人道,慕迟心中一颤。 “他们见我瓦匠做的好,就留我在山上,我把我的妻儿也接来了山上。”说到妻儿,这人的脸上便是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可是就在刚刚……就在刚刚!” “那冲上山来的官兵,他们,他们强行奸污了我妻子……他们,他们还杀了我的孩子!一口一句什么斩草除根!我孩子,他才只有六岁!”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赤子(三) () 慕迟闻言,愣在原地,他看着那撕心裂肺在控诉的“匪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真的么……这世道,竟是这样的?慕南观曾经告诉他,天下间人多善少恶,要心怀善念,多劝人从善…… 可是他第一次下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派“善良”的人间景象。 “节……节哀……”慕迟沉默了许久,发现自己只能对那人说出这两个字了。 “呵呵,侠士!如今再如何悲伤,他们终究是回不来了!”他用就快咬碎自己牙齿的声音道,“所以这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你……你先说,你想做什么?”慕迟有些紧张地问道。 “手刃仇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等我大仇得报,我会来找你,然后让你杀了我。” “为什么……” “杀了我们这帮匪寇是你们必须做的事情,可是我的仇,不能不报!你等我杀了那畜生,再杀了我,这样就可以一下子少两个祸害,难道不好吗?” “不……不行……”这么多年来在方寸山上学过的东西告诉他,这样做不妥,只是慕迟自己都觉察出来,他犹豫了。 “侠士!”那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我现在的刀上还没有沾上过人命,你如果现在杀了我或是把我押回去,不会觉得良心有愧么?” 如雷鸣阵阵,是啊……他还没杀过人……自己不能杀他……可是放了他,不也是在葬送他人的性命么? “侠士!”那人再次叫他,“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我家人已去,报仇之后对这世间再无留恋,一定会来找你赴死!” 慕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那人也看出来让慕迟自己去下这个决定太难了,于是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侠士不再追我,我便当做你同意了。” 他说完之后拿着刀就朝一个方向跑去,待慕迟抬起头时,那人已经转入一个巷子,看不到身影了。 “我只是……不能杀无罪之人……”慕迟喃喃道。 刚回山的那段日子,慕迟总是心神不定,总在想自己放走的这人的事情,连慕衡叫他都忘了应声。 “大师兄?大师兄?” “嗯,师妹怎么了?” “你这样发呆已经快半个时辰啦!你不是也像郭师兄一样,脑子坏了吧。” “哪有的事?郭师弟?师妹,不要随意取笑师兄。” “好好好。” 一连三年过去,那人始终都没有音讯,而南佑边境,也没有发生过他意想之中的凶杀案。 “或许是放弃复仇了,又或者是不在人世间了呢?”慕迟有时候会猜测到,他也希望这日子便这样平静下去。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南佑东境,得方城,有人报方寸山,有一个在官衙任职的军官,一家人被匪寇劫杀,为首的男子被人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慕迟听闻脸色大变,终于还是躲不过了啊…… 有人求助于青鼎门,希望他们派出人手去对付那帮猖獗的匪寇。慕迟第一个自告奋勇,慕南观当时夸他,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心有多么慌乱。 这帮匪寇确实是高手,青鼎门的人下山之后巡查许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而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那个三年前与慕迟立过约定的人还是来了。 他透露了他们一伙人的行踪给慕迟,慕迟心中煎熬许久,还是假装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些人,之后……一一诛杀…… 自那之后青鼎门弟子慕迟的名号,便在江湖上也叫的响亮了。人人恭维人人赞誉,却也只有慕迟自己知道,这个中滋味。 他其实也想过,将实情和盘托出……但是显然青鼎门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厌恶至极。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也是他造成的……那他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赞誉……他在青鼎门苦练的这十数载……难道因为当时难以选择的一时善念造成的恶行,就白费了吗…… 那些匪寇毕竟还是有逃走的,慕迟借着消息诛杀匪寇而立下奇功的事情,有几个匪寇还是知道实情的。 于是便有了在阙城,郭一闲在擒住的两个西戎人那里得知的,青鼎门有人私通匪寇一事…… 他也被此事威胁,做了或是参与了当时非出自于本心之事……比如和范吾一起联络了西戎人,因为慕衡在返回阙城之时可能听到了范吾与西戎人的交易而将慕衡推下山谷…… 比如答应将慕南观在阙城的情况告知西戎人,让他们去攻城,而他自己却盘算着,可以借着救下慕南观的功劳,得到师父的青睐。 比如在得知他师父属意慕衡后,便再次将行踪透露,引来他们回方寸山的路上那次劫杀。 可是他自然是算不到,会有离宗的人救下他们。而后掌门位便理所当然地传给了慕衡,他便不再有争抢的机会。 而后关于与人做交易这件事,他听到了郭一闲与他师父说,“有这样为祸江湖之人,必要天诛地灭!” 而慕南观也道不可轻纵…… 其实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错的回不了头了,他也想不起来了,只道一入邪路,便再也难以自控了…… 他不愿意郭一闲继续这样查下去,每次郭一闲在他面前义愤填膺的样子,都让慕迟心觉恶寒。而郭一闲……他好像也真的知道了什么…… 那年是慕衡接任掌门的第三年,她十六岁。 慕衡不会打理门派事务,已隐隐有她能不配位的流言传出。但是慕南观,或是他的太师父慕颜清,却一力支持。那时他作为门派的大弟子,打理过太多的事情,可是他师父却像从未看到一样…… 而后,西戎人想重启纵心术,那几个被控制的疯傻之人逃了。而慕迟得知,他们被慕衡救下了。 这或许是个机会吧……慕迟暗下决心…… 于是那年,他联络了孟掌门,上山逼迫慕衡的同时,放了想要得到纵心术应对秘法的人上山,然后……杀了郭一闲,抢走了秘法后毁去原迹。 他想要彻底逼走慕衡,于是他联络了门派内外的弟子,惹得慕衡暴怒。 也是他指使的,让那怒骂慕衡的弟子,死于慕衡的剑下…… 第一百四十章 缱绻(一) () 他所谋划的,终究是如他所愿了……只是慕衡扔下寒霁和青云令离开的时候,他有过一丝悔过。只不过这一丝悔过,还是淹没在他自己对更高处的渴望和对慕衡的恨意之中了…… 慕衡离开的这几年,他也派人去寻找过,他自己觉得,是怕这个隐患存在,自己的掌门之位会坐的不够安生。 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呢?他也不知道。 坐上了十几年想要得到的位置,带着一众青鼎门的人们将门派发扬光大,成为四国之内最为鼎盛的武学门派,这一切看起来,他做的都极好。 这一切其实是他应得的,慕迟也不止一次,自我麻痹。 再后来,人们已习惯了青鼎门掌门慕迟,是个多么言行端正之人、是个仁义的大侠。 他有了自己的徒弟,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当初的自己一样。而他们又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就像自己最看重的弟子何逸。 他学什么都有着不下慕衡的天赋,虽然高傲但是也没有任性放肆,他对人间的善恶辩的清楚,本心也看的清楚。 可是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了…… 慕迟也问过自己,这些年,可有怕过?答案当然是有的。他此前只是个半分不敢逾矩的弟子,奈何如今的谎言已经多到纠缠不清了。 但是他回不了头了,而且他已经不想去承认,自己哪里是做错了的。 尤其是慕衡提着剑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是大虞的长公主,这个掌门之位她从未留恋奢求,江湖地位她从未放在心上时。 慕迟觉得自己尤其的可笑,旁人说丢开就可以丢开的东西,他却为此背负上一条条人命,一个个弥天大谎…… 若在这之前,慕迟还对慕衡有一丝的愧疚之心,到那时便只剩下了不甘和恨意。 凭什么这些出生便坐拥一切,不知疾苦为何物的人,现在像圣人一样来指责他。 他不甘心。 其实两年之前,他便已经察觉到他师父对他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那时他有一阵日子在惶恐中度过,但是过了些日子,慕迟反倒没有那么看重了。 他还是抱着一丝的希望,他师父会信他,只要他再表现的好一些,让青鼎门再强大一些,慕南观就不会再对他有什么疑心了。 可是后来才知道啊,慕南观自始至终便没有信过他。他眼中,只有那个和慕颜清有着紧密联系的小徒弟慕衡。 无论慕迟想过多少办法补救,其实都是徒劳的。 被当众揭穿之时,他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毕竟青鼎门为他所用的人还是不少。在场之人也有可以站在他这边,至少帮他逃出去的。 可是慕迟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俱疲了,这么多年了,算计也好,嫉妒也好,憎恨也好,既然真相大白,那还有什么纠缠下去的必要呢? 所以他向慕衡约战,虽然他知道就算赢了也无济于事。但是这便像是执念一样,希望还是慕衡来与他了结。 长剑穿身,慕迟那一刻其实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慰和解脱感。 这一切终归是结束了,就算自己身后是万般骂名,但终究是结束了。 那个曾经以仁念为处世之道的少侠,终归是周身浸满了戾气和鲜血,那双眸之中的纯善,终归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梦不醒,大梦终灭。 …… 薛琬被白黎一路抱回清居之时,就连越丞都觉得白黎那时的眼神,和地狱归来的阎罗没有区别。 他不断地重复着,“救她!救她!”那份急切,早已让他忘却了,明明这里有薛琬的亲人在,是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但是白黎依然是怕得很,“你不能,你不能……” 反反复复,喃喃的就是这几个字。直到慕颜清用颇为严厉的口吻,才把他从薛琬昏倒的床榻边喊开,先让杨念帮她医治。 那伤其实很重,就算落樱当时神智不清,根本不能确定自己能击中薛琬的要害,但是薛琬的周身青衣,被自己的血浸了大半。 床榻上的薛琬嘴唇白的都快与脸色融为一体,白黎眼睛通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念给她搭脉,然后止血喂药。 “现在要紧的是吊住她的气血,荆晨,可带了腾秀山的固元丹?”杨念头也不回地问道。 荆晨此时自然也在,突然听到这一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带了,给你。” 固元丹是救命用的药物,可以暂时巩固气血。薛琬此时失血过多,只有这几日撑过,后面才能谈如何康复。 白黎帮薛琬把药丸送服下去,而过了片刻杨念又搭了一次脉。随后神情舒展了一些,“暂时没有大碍了,殿下现在需要静养,请各位前辈侠士先回去吧。” 三位长辈其实依然是担心,但是杨念别无他话,他们也知道留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我今明两日都会在清居后舍,若衡丫头有什么事,杨公子立即来报就是,无论何时。” 慕颜清道。 越丞道,“我与师兄亦然。”慕南观略颔首。 其实待屋中人都离开过后,白黎把薛琬轻轻放倒,问杨念道,“你有几成把握?” 杨念刚刚的神色,其实也只有白黎看得清楚,他故作轻松之下,其实是无尽的忧虑。 “伤口不在要害,就是失血过多,只救性命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完恢复的话……七成。” “说实话。” “不到五成。”杨念叹了口气,“我们大夫,都不愿自己背人命,都是往不好里说的。” “无妨。”白黎看着薛琬阖着的双目,那气息也是微弱的很,“其实我也知道,此次凶险的很,是我没护好她。” “这次事发突然,你哪里能所有人都防得住。”杨念宽慰道。 “其实我来之前也曾怀疑过,是不是有其他势力,可是当时精力都放在如何对付慕迟,也无心过度留意。” “那你是觉得,这个落樱对殿下出手,是其他人操控的?” “至少慕迟几次是真的想杀她,不像是与慕迟一道的。”白黎道。 杨念问道,“那或者是慕迟想要灭口呢?” “想要灭口的话慕迟大可在擒住落樱之时就杀了她,他能留落樱到今日,才说明他们真的没有什么瓜葛。慕迟确实是想通过落樱,来巩固自己的声望。” 第一百四十一章 缱绻(二) () 白黎视线又重新落回薛琬的脸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狠狠刺着他的心脏。 “但不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白黎怕吵着她,声音放的低,但是杨念是清楚地听得到,眼前这个人是动了杀意的。 “你也先别急,长公主她福大命大,这次又有腾秀山相助,便请名医来总是可以一救的。”杨念道。 “这天下还有几个名医的医术抵得过你?”白黎如实道,“若你都……” “哎哎,白大宗主少恭维我几句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杨念拦住他的话。 “先出去吧。”白黎顿了顿,怕自己再待下去,会真的打扰了薛琬休养。 杨念随着白黎出了薛琬所在的清居侧间,站在檐下说着话。 “她这一睡,情况好的话至少要明日晚间了。”杨念救薛琬的状况再次告诉白黎,“本来那黑衣服的疯姑娘确实有杀她之心,但因为不是正常人的神智,没有把箭矢刺到要害。” “还好。”这两个字,其实是白黎悬了几个时辰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一些后的释然感。 “但是她身子可不是寻常武人那般耐打,况且,那一式拨云见月,上次和你对招的时候便提醒过她不要轻用。” 杨念叹了口气,“医者看病患,也总爱絮叨些,你别介意。” “没有。”白黎垂首,“我何尝不想她好好保重身体。” “是啊,你这位长公主殿下,有多少人盼着她死,也就有多少人盼着她活。”杨念无奈地摇摇头,“你也一样,明知很多事情早有定论,还要一意孤行冒险地去做。”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白黎不谈杨念的话,问道。 “啊?你说长公主?有的话也就是帮着抓药熬药吧,或者你去守着点,万一醒了去叫我们。” “好。”白黎欣然应下。 “我还没说完!”杨念看着刚应了一声就往里走的白黎,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气。 白黎转头,“何事?” “我想说,你要不要我们替你,实在不行还有她师父师叔,还有青鼎门那么人呢?” “不行,这些事无需前辈们操心,青鼎门其他人,我不放心。”言罢就又进屋去守着了。 杨念愣在原地,看着这人急匆匆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想自己守就说想自己守呗,还挺会帮旁人推脱。现在倒好了,以前她守你,现在倒过来了。”杨念摆摆手,一边念叨这痴情的不得了的宗主,一边前去配药。 虽说白黎说想一个人守着,但是慕颜清等人终归是不放心,隔半个时辰便要亲自或者遣人来看望一趟。但得到的回信基本都是还在昏睡之中。 于是这样的情况便一直到第二日和第三日之间的半夜,在床边倚着打盹的白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声,便立刻醒了过来。 他仍是一眼先看向薛琬,果然那张还是没有血色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眸子正微张着,然后正看向他。 “殿……殿下……”因是夜半时刻,白黎还有些恍惚觉得是在梦中。 “嗯……”薛琬声音沙哑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里溢出如猫般轻声的回应。 但在听见自己一个“嗯”都发的这么千回百转之后,薛琬混沌的脑子还是觉得有一丝羞耻。赶紧清着自己的嗓子,“咳咳咳!” 白黎见状赶紧去倒了水,用手在杯子外反复试过温度,又轻吹了好几次这才把水杯递给她。 薛琬想坐起来,但只是轻微动了动,那腹部被戳了一箭的伤口就疼的厉害。她紧皱眉头,却碍于白黎在想把伤口的疼尽数忍下。 只是这反应还是有点大,落在白黎眼里便是数不尽的心疼。他赶忙把水放到了一边,“殿下,可是动到伤口了?” 眼见都被他瞧见了,薛琬也不藏着了,甚是懊恼地点了点头。 “还好。”薛琬还是没力气的很,说话都是能省则省。 “殿下你……受苦了……” 薛琬觉得有点别扭,这话说的像是在安慰一个为了什么事情忍耐了许久许多的痛苦,终于重换新生的人。 可是看白黎的语气,除了担心之外,竟还有点,自责? 薛琬又咳了两声,“水……给我吧。” 白黎微微扶起薛琬,坚持要喂给她,薛琬受宠若惊之下也就喝了那送到嘴边的水。 一杯水喝了一壶的时间,薛琬的心其实跳的快的很。人在心绷的紧紧的时候便容易出错漏,薛琬感觉到自己嘴唇都在颤抖…… 尽量不让水洒到外面,慢吞吞喝完了白黎送来的水。 又是困意袭来,但是薛琬想着自己这一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了,于是便强撑着精神想和白黎说一说话。或者是听他说一说呢。 “殿下可要休息?”白黎问道。 薛琬刚点了一下头又立刻摇起头来。 “殿下放心,会好起来的。”白黎也知道她不能过多说话,也就在一旁自顾自道。 薛琬轻轻点点头。 “此次真的是凶险异常,殿下以后,别再冒这种风险了。” 不是责怪也不是后怕,白黎说这话,薛琬竟听出来一种请求…… 似是觉得自己的话让薛琬无所适从了,他便又补上一句,“慕前辈他们,都很是担心你。况且殿下,还有元拓要照顾啊。” 提及元拓,薛琬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自己在离开陵安之前,曾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可是无论自己怎么告诉元拓,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要如何如何,但如果真的就让元拓无父无母地长大,自己是不是也太过残忍了…… “其实殿下,很多事不需要自己去做的。”白黎叹了口气。 “殿下便在方寸山养病,过段日子再回去吧。奉陵也不是安宁之地,殿下日后,便不要再逼着自己去过多涉身于那些事情。” 他细细嘱咐着,薛琬一面惊疑白黎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絮叨,一面也是被翻涌而上的困意击败了。 白黎轻声唤了她两声,薛琬知道这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困得厉害也便没有应声了。在沉入睡梦之前,白黎的话也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若是那时在阙城,先遇到殿下的人是我,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这些波折坎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缱绻(三) () 经过每日的悉心照顾,薛琬在榻上躺了几日便想着下去走动,想要出去吹吹风却被白黎死死拦住。已是八月的天气,南佑比大虞还要热上一些,薛琬在房中待着甚为憋闷。于是好容易先威逼了杨念一通,白黎才不好再说些什么。 磬竹峰的后山,有一汪清池,这清池大的很,而且里面养了许多的鱼,慕南观有时闲时便来垂钓,薛琬小时候还经常唤着师兄们直接下去捞,有时被慕南观发现了自然又是少不得一顿责骂。 薛琬披了个青色的宽大袍子,在白黎的搀扶之下拿着鱼竿去钓鱼。 路上也遇到几个青鼎门的小辈弟子,都恭恭敬敬地唤她“掌门”。 薛琬有点受宠若惊,已经跟许多拨人解释过自己不是掌门了,但碰到下一拨人依然是“掌门”掌门”的叫。 这些日子还有其他门派的都留了名字说要来探望却被拒之门外的,有的则是赶紧去备了份礼直接塞到慕南观的手里,都说是给慕衡掌门或者是给长公主殿下的。 也是,不论她是哪种身份,都很有巴结的必要。 薛琬知道有人送礼的事情,自己表态则是,“收啊,为什么不收。你这次不收他们下回还会来送,送个礼又没什么,我收的难道还少?” 白黎在一旁轻笑,他也知道薛琬只不过是懒得理了,也就什么都随他们去了。大虞的陵安长公主,天下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见过,明明知道送礼其实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只不过让送礼的人心安而已。 至于青鼎门上下的这声“掌门”,薛琬实在是不想消受。 她原来便没想着做掌门,如今也是没有半点心思再做下去,奉陵的一堆污糟糟的事情已经够她烦心的了。况且这江湖虽然名义上是个极为快活潇洒之地,但其中的人心黑暗一点不逊色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这份苦差事,爱给谁给谁去吧。 薛琬和白黎都把鱼饵放好,鱼钩便甩入了池水中。 因为是清早,又是在池水边,所以原来哪怕在山上都感受到的这暑气,硬是给磨下去了一点。 薛琬把鱼竿放在一边,自己则抱着双臂犯困,不住打起了哈欠。 一边的白黎打趣道,“殿下这是想换个地方安歇?” 薛琬笑了笑,“是啊,我早就知道,这个地方是夏日里整个方寸山最为凉爽之地。” “的确,这里也没有那么炎热了。” “要说在方寸山偷闲躲懒,青鼎门里可没有敢论在我前头的。”薛琬微阖了双眸,说道。 “殿下,有鱼咬了你的钩了。” 闻言薛琬立刻睁开了眼睛,却见她呐鱼竿尽头,分明是纹丝未动。 她眼尾上翘,轻轻瞪了白黎一眼,“重稷也知道打趣我了。” “刚刚真的有。”白黎一脸真诚地道,“殿下未曾睁眼,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你怎知道我不是佯装睡觉,实则一直看着这里的?”薛琬反驳道。 “可是殿下刚刚已经说过是我打趣你了啊。”白黎反应也是快,一下便逮住她话里的漏洞。 薛琬自知理亏,辩无可辩,又坐正身子去看自己的鱼竿去了。 “不过刚刚,我确实是在看着殿下。”白黎又补上一句。 薛琬心头一动,手上一滑,那鱼竿也随之抖了一下。 “你……你看我做什么……”薛琬还口吃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害怕,殿下不要介意。”白黎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换了另一套说辞,也算是发自本心的。 “害怕?不用不用,我身体好着呢,咳咳咳……”薛琬脸色一黑,心道自己的身子怎么也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 “殿下日后,可否别再这样冒险了。”白黎看着她道。 薛琬摆摆手,大言不惭地道,“日后不会啦,怕是这回受了伤也没机会再去跟人打架拼命了,下回怕是会直接被人打死。” 她转头,看见白黎的脸色更是不好了。 “啊,那个,我的意思是,下回我就上不了了,换别人哈哈。”她也是奇怪的很,怎么现在受伤的明明是自己,倒是换成自己去哄别人了。 “殿下要知道,自有人会挡在殿下身前。”白黎道。 薛琬对这句话却不置可否,“这不是旁人愿意不愿意的事情,是我自己心中度量之事。” 她顿了顿,“在奉陵城中,我也曾利用官场的那些门道,让别人帮我做过事情,可是那不一样。” “前路未知,我怎么好随意拉上旁人,万一那是万丈深渊呢?” “前路未知,我可以陪殿下一起走,若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会走在殿下身前。” “你可想好了?” “自然。” 薛琬轻笑,“重稷,其实我真的想知道,为何是我?” “殿下说什么?”白黎问道。 “你青春正盛,游历四方也应碰到过不少有情有义的女子,但为何是我?” 白黎垂首,“有些事情,哪里是一句因果就能道德清的呢。” “但还是有因果的不是么,若初遇之时只是远远一眼,你怎么就能确定,就是我了呢。” “自然不是远远一眼。”白黎叹了口气,“殿下,人总是会记得自己最想记得的,而除开这些之外的事情。便如过眼云烟一般了。” “嗯?”薛琬不解其意,自己是忘了什么?也没有吧,她记性一向还好啊。 “阙城,曾是殿下,救下了我。也是殿下,让我还能活下去。” “我知道啊,你说过。”只是白黎在此又提及,薛琬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为元晞求药去往腾秀山之时,我曾告诉过殿下,我曾经死过一次,我险些去杀了人,可是那个人她救了我。”白黎沉声道,“可惜她那时,眼里心里,都是旁的人。” 薛琬心中蓦然生出无数跟倒刺来,扎的她忽然火辣辣的,她明白过来了,那时白黎说的是她,而她眼里心里的那个人,是宋子澈。 往事依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的阙城,一切清晰却模糊地,慢慢浮现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悦 () “你是……你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薛琬的眼前一一掠过,她有些不能确信地结巴道,眼前的白黎,也许真的是自己熟悉的一个故人呢。 “那时,我只知殿下叫做慕衡,而殿下,亦是只知我,叫做阿黎。” 薛琬登时愣在了那处,她旁边的鱼竿猛地一动,这次是真的,有鱼咬钩了。可是神思完被打的一团乱的薛琬,哪还有心思去管那鱼的事情。 那鱼儿把鱼钩上的鱼饵咬完,扑腾了几下竟挣脱开了直接游走了。 “阿……阿黎……”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那时候白黎说他叫做封黎,可惜那时候的薛琬哪里会专门去在意,封是哪个封,黎又是哪个黎。 “殿下……可还记得我吗?”白黎出声问道,其实他也不确定的很,这么多年过去了,薛琬也经过了如此多的事情,那时候并不起眼的一个小少年,是否还能被她记得。 “我……我当然记得……”薛琬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是阿黎……我,我后来还去找过你……” 白黎垂首,“我那时去山谷下找殿下,后来被钟老前辈救下,之后便成了他的弟子。” 薛琬了然,“原来如此,那时候的那个老人真的是钟老前辈。” 可是白黎便是自己八年前遇到的少年阿黎这件事,对薛琬来说,却总是有些震惊的。但明明,一切又不是不可解释的。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记住我了……”薛琬喃喃道,的确自己那个时候,满眼在意的只有宋子澈。 可是因缘际会,自己自以为是缘分的阙城初遇,终究是一颗心错付,那条路竟一走就岔了这么多年。 “我也曾以为今生,再也没有靠近殿下的机会了。”白黎苦笑一声,“我本不该多来打扰,谁知一颗心还是放不下。” 薛琬心内五味杂陈,“可是就算如此错乱的运势之下,竟还是遇到了。” “是我之幸。”薛琬又道。 白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便又问了薛琬一遍,“殿下说什么……” “是我之幸。”薛琬这词看着白黎道。 许多年压抑心中的一番情意,如同一片浓密到都快看不清自己的迷雾之中,突然见了阳光,便一下子消散开来。他复才看清,这迷雾之中的原先的景致,原来依旧如当初一般,迷人的耀眼。 “殿下……这是……”白黎心中是压抑不住地狂喜,却也在等待着那个确定的答案。 薛琬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白大宗主聪明一世,你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说听不懂还要起再说好几遍吧。” 白黎还是一直看着她。 “你,这是怎么了?”薛琬还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诶……” 下一瞬间,薛琬直接被白黎拉了一把,随后跌入他怀里。薛琬刚想说自己还有伤呢,却发现这个人连着亲密的拥抱也是看准了的,根本碰不到自己的伤口。 “殿下,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嗯……”薛琬被抱着,声音也有些闷闷的,“你可想好了,若是带上了我,以后可就是给自己带上了数不清的麻烦。” “求之不得。” 薛琬亦是笑了,“你刚刚放走了我的鱼。” 白黎又听见她咳了两声,便依依不舍地把人松开来,“好啊,我这便把它再钓上来,殿下可要认好是刚才跑的是哪个。” 薛琬知道是玩笑话,但也就依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了,“那鱼我可记得,头顶上有三道黑色闪电一样的纹路,可一定要逮着了。” 白黎闻言,便再次把鱼钩上放好鱼饵抛下,两个鱼竿一起看着。 薛琬这会儿便正大光明地不用时刻盯着那鱼竿的动静了,但这次的鱼倒是格外给白黎面子,不一会儿便又有鱼来咬他的钩。 白黎把鱼竿收起来,把那还在扑腾的鱼拿到薛琬面前,“是不是这个?” 薛琬敷衍地看了一眼便继续闭目养神,“非也非也。” 其实那鱼连露出水面都没有,薛琬哪知道头顶上有什么三道黑色纹路的事情,不过随口编着玩的。 倒是白黎也配合,“不是这个,那我放回去了啊?” “别别。”薛琬止住他要把扔鱼回去的手,“留着留着,这一池的鱼除了我师父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人来钓了,这么放回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留着留着。” “好。”白黎笑笑,应下她所说的话把鱼留下了。 一池的鱼确实是不少,白黎一连又钓上来三四条,每回薛琬都是眼睛都不抬直接说不是自己放跑那条。 直到薛琬都被困意击败,直接窝在那靠背上小憩起来。 “殿下,再这样下去这鱼篓都要满了,我看你那条是学精了不会再咬钩了。”白黎一面又收起一条咬钩的鱼,回头看,薛琬的头歪向一边,已经睡着了。 白黎笑了笑,轻声道:“那我们这便回去吧。” 薛琬倒也没不是完完没有意识,朦胧间还道,“嗯……” 白黎把两个鱼竿塞到薛琬的手里,确定她能攥住了,之后他把薛琬背上自己的背,一手提着满满都是鱼的鱼篓,一手扶着她,这样颇为狼狈地往清居走去。 回去的路上却碰见了越丞,他是赶过来看看薛琬的情况的,却听人说她来清池边钓鱼了,也就想来看看。 他在半路上便看见了这一幕,白黎提着鱼篓,里面还能听见鱼的扑腾声。而他背上是已经睡死过去,但是两只手还紧紧抓着鱼竿,那鱼竿还随着白黎的步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脸上…… “你们这是……”越丞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 白黎动了动头,甩开那挡在自己脸前的鱼线,“殿下想去钓些鱼来,但是睡着了,我带她回去。” 可是白黎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而且这架势,可一点都不像两人之前那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的场面。越丞好像察觉出了什么。 他眼睛微微眯起,“你们……” 白黎看了看后面的薛琬一眼,见她并无异常,但又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托付 () “越前辈……”白黎也不知道这种场面之下,该说些什么了。毕竟越丞看没看出来还不确定,总不能就这么不打自招了吧。 “她答应了?”越丞冲着薛琬那边看了看。 白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后的薛琬,但此时薛琬的头靠在他肩上,他稍微别一下脸就会和薛琬的鼻尖撞到一起。 “是。”白黎也没有避讳,对越丞道。 “走吧。”越丞看他拿着东西还带着个睡过去的薛琬,顺手接过了白黎的那鱼篓,“送你们回去。” 白黎应了声,便在稍比越丞靠后一些的地方,一齐走回去。 “她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越丞意味深长地道,“活的很是不易。” “我知道。”白黎感觉到,正在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嘱托。 “所以若是你日后,让她的烦恼更盛从前,我定是不许的。”越丞不容置疑地说道,“她双亲去的早,不能再为她的事情做主,也不能替她甄别,我们这些长辈,自然是要好好看护她。” “我知道,其实这些年,也多亏各位前辈对殿下的看顾。”白黎极为恭谨地回答道。 “我们能做的,其实不多。” “但是在她性命攸关之时,最为关心他的还是越前辈。”白黎道。 越丞看了看他,“你如何得知,是我最为关心她?” “四年之前,殿下在奉陵受困,险些命丧她兄长之手,是越前辈去搭救的她。” “你竟然知道此事。”越丞又转念一想,“你既然知道的如此清楚,你那时可是也在奉陵城中?那个带她脱困之后又不留姓名的白衣人,便是你了吧。” 白黎不语,表示默认。 越丞笑了笑,“原来那时,愿意操她这份闲心的人,还有你一份呢。” “只是想着去试试,只是幸好,越前辈也在那里。” 越丞摇摇头,“那你可是恭维我了,我只是去看热闹的,毕竟看见衡丫头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很是少见呢。” 他这话像是在玩笑,实则其中的心酸白黎听得最是真切。一如他当时看到衣衫褴褛、被她的那个皇帝兄长羞辱成那个样子的薛琬,他实则是忍了许久才忍住那份杀心的。 “除了这些,怕是你还为她做过不少事情吧。”越丞道,“你可有告诉她?” 白黎摇摇头,“她不需要知道。” 越丞反而笑了起来,“你这样说可就错了,哪怕不是你自己说出来,也至少不能刻意瞒着。衡丫头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又傻的让人想骂她一顿。” 他像是自嘲一般地摇摇头,“年轻的时候莫要觉得自己做什么,付出什么都好。这些情意,有可以显露的机会就要告知她,不要等一切成空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就算有太多委屈,也没有什么地方去说了。” 这一番话说的甚是语重心长,白黎光是听着便已觉得很是怅然,他看了看越丞的侧脸,这个表面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受尽天下人敬仰的江湖客,其实自己承受的不比任何人少, 半晌,白黎轻声应道,“好。” 之后越丞又细细嘱咐了一些事情,都是有关于薛琬以前的时候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别人对她怎么样的。 喋喋不休地说了许久,越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有些婆妈,又转头对白黎道,“不过我也总归是许久没有见着衡丫头了,她现在性子相比以前,其实是稳重和隐忍许多了吧。怕喜怒也不常形于色了。” “殿下只是,更明白了奉陵城的生存之道罢了。” “人能一直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想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才是最幸运的,因为一直有人庇护,不需要自己去为自己缝制一层铠甲。”越丞又叹息了一声,“不过衡丫头,她迟早是要走这一步的。” “前辈放心,我不会再让她那么辛苦。”白黎道。眼见他们已走到了薛琬一开始歇息的清居的屋子前,越丞便也停住了脚步。 “你带她进去吧,让她好好休息。”越丞把鱼篓放在外面,就要抬脚离开。 这时白黎还是叫住了他,“越前辈。” 越丞回首。 “多谢您,这些年一直在惦念着她。” 越丞朝后摆了摆手,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而白黎自然看不到,这释然地背影之后,是越丞颇为舍不下的酸楚和一丝庆幸。说起来矛盾,连越丞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是愿意多一个来照顾薛琬,还是不希望她再去付出真心。 但这个人,衡丫头也是喜欢的吧,越丞想,既然她是愿意的,那便好了。 白黎看见薛琬睡得沉,也就没有多加打扰。外面还有好几条鱼,等着他去收拾呢,毕竟薛琬也是说过自己也是因为想喝鱼汤,才起清池碰碰运气的。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薛琬是被一阵闻起来就无比清爽的鱼香味叫醒的。 “哪来的鱼?”她又仔细嗅嗅,确定是鱼香味没错。 刚想着的时候,白黎便已端了一锅香气扑鼻的东西过来,那香味越来越近,薛琬往那边望了望,“鱼汤?” 白黎笑了笑,“是啊,今早钓上来的不少鱼,做了些鱼汤,这是特意给你加了些补药的。” 薛琬自己坐起来,“多谢,我可是刚刚被这香味唤醒的。” “我另按照南佑的口味做了些给几位前辈送去了。”白黎说着已经给薛琬盛了一碗,“慕前辈还多问了一句哪里来的鱼。” “那你告诉他,想必我师父那张脸肯定是黑的不能看了。”薛琬想了想她师父的那个样子,笑了笑说道。 白黎把盛了大半碗的鱼汤和勺子递给她,“这鱼是慕师父留着放生入海用的,殿下倒是也不怕他老人家生气。” 薛琬无所谓地道,“他拿去放生也没有几条,而且现在还不到时候,这些鱼再不吃可就真的老死了,岂不是可惜的很。物尽其用,方才是正道。” 薛琬有时候的歪理总是讲的让人无法反驳的很,但是事已至此,而且又是拿给薛琬补身子的,慕南观脸色也就难看了一会儿,加上慕颜清和越丞还在夸赞白黎手艺,他自然也不好再发火到白黎身上。毕竟这主意,怎么看都只可能是薛琬想出来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旧怨(一) () 一顿鱼汤喝的薛琬甚为惬意,而后就在白黎收拾了东西要准备拿出去之时,听得外面有人在急匆匆德喊到,“白,白公子!” 白黎和薛琬对视一眼,薛琬道,“你快去看看。” 白黎放下手中的东西,便走了出去,他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青鼎门的一个小弟子,便是他和薛琬刚刚进来时接应他们的那一个。 “怎么了?”白黎还压低声音问道。 “白公子,是,是杨公子。”听到是杨念出事,白黎心中一沉。 那小弟子接着道,“是腾秀山荆家家主带了一些药草来看望长公主,谁知不巧看见了杨公子,没说几句就要打起来了。师父让我来报你一声。” 白黎明白情况之后片刻不想耽搁,想进去大致和薛琬说明情况赶过去,谁知看见薛琬已经站在门口,想必也是听见刚刚的话了。 “殿下?” “我和你去,走吧。”薛琬还给自己披了个披风。 “不行你好好休息,我去应付就是。”白黎担心她的身体,拒绝道。 “你留我在这也是担心,也休息不好,我过去多一个人在,那荆家也不好为难杨公子。”薛琬坚持道。 “你伤还没好……” “早想出去走走了。”薛琬不顾他的话,直接拽起他的手,反而是拉着他往外就走。 白黎叹了口气,跟上去把她的披风又系紧了一些。 二人赶到之时,慕南观和越丞也到了,青鼎门的弟子们分站一边,怕两方再起什么冲突。而站在中间的,是荆晨。 这时荆复对荆晨道,“子昕让开。” “兄长!”荆晨没有动一步,“此事又误会,你先别……” “有什么误会,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出自此人之手,没想到他竟然还诈死逃过去了。” “我不是诈死。”杨念神情冰冷的很,“你问荆晨,当时是不是下了杀手的?” 他眼神瞥向荆晨,荆晨紧皱了眉头看着他,“思彻!你先少说几句。” 只是杨念并不妥协分毫,“荆晨公子不需要这时做什么和事佬,荆家与我有怨,他们想找我寻仇,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阿念!”荆晨只想让杨念不要再继续激怒荆复了。 “来人,这个屠杀韩家满门的凶手,今日定不能再让他活着离开。”荆复对身后带过来的几个荆家弟子道,这些人也是武功不俗、且是使毒的好手,若是真的打起来,只怕方寸山又是不成样子了。 于是慕南观道,“荆公子,这里是青鼎门,不经主人同意便私自动手,于理不合。” 这不是在与他商议,而是直接告诉他,青鼎门不许此事发生。 只是荆复一生高傲,此刻还是面对杨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慕掌门,当年我荆家和韩家的事情,您也不可能然不知,荆家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恨,不报仇不配为人,这礼数什么的,恐怕就是要真的得罪了。” “荆家主,你与这位公子的事情,暂且不论,只是这杨公子于我师侄慕衡有救命之恩,确实不好袖手旁观。”越丞往前一步,对荆复道,“而且我方寸山刚刚经过一次变数,实在是不能再出事了。不如两位坐下来好好聊聊,看其中是否有误会能解开。” “开什么玩笑。”荆复冷哼了一声,“此仇不报,我便枉为荆家之人。” “荆公子,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性命垂危,可是杨公子的师父齐医仙出手搭救。”这时白黎上前一步,对荆复道。 这一句声音的加入,引得荆复去看了白黎一眼,随后看见他身旁的薛琬便想起来了,“这可是白公子,怎么,你也要为这杨念辩护。” “荆公子也没有给我辩的机会,那白某也只能护着了。”白黎道,面上的礼数一应俱,只是暗地里已是暗潮汹涌。 “重稷,这里没有你的事,不用管我。”杨念道。 只是白黎没有回答这一句,荆复气急,“白公子,念你是长公主殿下的朋友,今日我荆家不想与你为难,这杨公子若和你没有过多关系,便不要趟这趟浑水。” “离宗从不会弃兄弟于不管,他的事,便是我的事。”白黎斩钉截铁道。 而那荆复已经是拔了手上的随身带着的剑,“那便别怪荆某不客气了。” 只是这时,薛琬也上前一步,“离宗是我大虞境内宗派,我既然在此,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荆复看着薛琬,“殿下,这是私事,你不要插手。闹大了于你也无益。” 薛琬听出来这话也有威胁她的意思,可是她薛某人最烦的就是有人威胁她。 她白了荆复一眼,“好啊,不说公事。杨公子是我良人的兄弟,我就不能不管。” 薛琬明显感觉身边的白黎身子一震,连同越丞也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殿……殿下……”白黎也是极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这个场合,这么说,总觉得……不是很应景。 只是薛琬倒是没那么在乎,她直接对上荆复震惊的眼神,“要我再说一遍?” 趁着荆复还在气愤和惊讶之中没回过神来,越丞趁机把人拉开,不再给荆复出手的机会,“既然打不起来了,那便进正堂一叙,我青鼎门自会好好招待各位。荆公子若有冤屈,我青鼎门也不会坐视不管。” 这样和稀泥的话,荆复自然是不会信的,他瞪了这些人一眼,拂袖带着人也便朝着越丞指着的方向而去。 到了正堂上,越丞也是做足了礼数,尽量不去招惹荆复,只是荆复的脸色便没有和缓过一分一毫,反而更是难看了。 薛琬坐在一旁,端了一杯茶到荆复身边,“荆家主,刚刚是我无礼了,此前荆家派人救我亲人,还未谢过。今日连带刚刚的失礼,也一并赔礼了。” 她的话说的谦卑,毕竟是大虞的长公主,身份尊贵,荆复也没有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他端起自己旁边的茶,轻抿了一口算完事。 “长公主客气了,荆某不敢当。”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旧怨(二) () 薛琬也不在意,自顾自回到自己座位上,越丞见势道,“杨公子与荆韩两家旧事,越某也略有耳闻,但见杨念及荆晨公子之意,此事怕是另有隐情,不妨借在方寸山之际,大家将误会解开也好。” “越前辈说的好生轻松。”荆复依然没有好气道,“我没有将此人五马分尸,已经很是给青鼎门的面子了。” “荆宗主,话不该这么说吧。”薛琬捧着自己的茶杯,轻轻吹着气。 “殿下也无须拐弯抹角。”荆复倒是没有再刻意端着那副知礼节的架子,“杨念手上有与我荆家结交的韩家一门十五人的性命,还毁了韩家之女韩绡,正是荆晨未婚妻子的清白,如此丧心病狂之徒,如何能饶?” 薛琬还去打量了荆晨的神情,随即道,“怎么我小师叔自己都没什么反应,荆宗主这么义愤填膺的?” “长公主!”荆复觉得薛琬的眼神很是不友好。 “好好好。”薛琬闭了嘴。 “这些事情,杨公子可认?”越丞转而去询问杨念。 杨念则是一脸平静,“不认。” “你!”荆复满面怒气与惊疑,“杨念,怎么时至今日,你做的事情连认都不敢认的么?不要觉得是在青鼎门的地界,我们就不会拿你怎么样了。” “我说的是实情。”杨念没有改口。 “思彻,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荆晨往杨念那边站了站,只是杨念却躲闪开了。 荆晨有些失落,杨念那许久都不曾展露出人情味的脸上,似是习惯了这些。“这还要问你们,当初是怎么对待我师父的?” “杨思彻,当年齐医仙确实对我有恩,但是他妄图偷盗我荆家药方失足身死,这也怨不得我们。” “哼,也就你们这些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杨念的神色更显阴冷,“我师父连你们救不了的人都能救,何故还要去惦记你们那所谓的药方?” “医家各有长短,荆家之所以能立于世上,自然有它不可比拟的地方。”荆复道。 “那只是你们眼中的不可比拟而已。”杨念轻蔑地笑了笑,“在我师父眼中,不过欺世盗名的幌子而已。” 这可是更把荆复得罪了个遍,但杨念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这些人把自己的师父害死,还凭空加上这么些辱他老人家名声的罪名,他自然是忍不了。 “杨念,你当真是狂妄至极!”荆复怒极,一章拍在桌案上,这眼见就要打起来。越丞和白黎,一边拦住一个,按住了这就要出手的两个人。 “越前辈,您拦我做什么?”荆复很是不满地看向越丞。 “荆公子,杨公子想必也是心有气愤,不如双方各让一步,将事情原委说清道明,如此也好辨析是非。”越丞丝毫不松开按住荆复的手,荆复自然不会是越丞的对手,挣扎了一会儿之后也就收了手。 “思彻,先控制一下情绪。”白黎这边也劝告杨念道,“这时候要把话说清楚最是要紧。” 白黎的话,杨念还是会听上几分的,这也便缓下心神来,略略点了点头。 “荆复,你听着。”杨念已是极为忍耐德说道,“第一,我师父从未对你们的药方动过什么心思。第二,我要杀的只有害我师父的人,至于其他的人,我伤过,但没有要他们的性命。第三,韩绡,我没有动过她。” 杨念眼眶泛红,只是荆复听完这些并未有一点的退让,“若不是你,还能是谁?” “荆公子怎么不问问我想找谁报仇呢?”杨念毫不示弱。 “好啊,你倒是说来听听,我们荆家,是谁害你师父了?” “韩立。” 韩绡的兄长,韩家当时的当家人,韩立。 “你胡说些什么?”荆复根本不信,当场反驳道。 “荆宗主不假思索便认定是我胡说?” “韩立为何要害你师父?”荆复问道。 “荆宗主当真想知道?”杨念这时倒是泛起一层笑意,在荆复看来竟有些寒意凛凛。 “你说便是,我倒是想听一听,你还想编出什么样的说辞来给你自己脱罪。” “我动手的,只有韩立和韩绡二人。”杨念道。 而荆晨此时也用痛心与不信的目光看过来,“思彻……你……” “说的再清楚一些,是只有韩立是我杀的。”他环视众人,“而韩绡,是因为中了春热毒,撑不下去了,想要一个解脱。” “思彻,你说什么?”最为震惊的还是荆晨,“千机毒,绡儿为何会中的春热毒?” 春热毒,顾名思义,是可让人身热情动,但会折磨人直至死去的毒药。 “自然不会是我下的。”杨念道,“而且韩立是真凶的事情,就是韩绡在临死之前告知我的。” 这话更加使荆复这一方不可信,他们都觉得杨念的话实在是离谱,但又觉得过于匪夷所思,反倒不像是编出来的。 “那绡儿,可还对你说了什么?”荆晨问道。 “自然是除了韩立之外,另外的凶手。”杨念轻嗤一声,“也是为何我在结果了韩立之后,还要再去一次荆家。” 荆晨不禁觉得寒毛倒竖,“你的意思是,另外的凶手,在荆家?” “自然。” “杨念!你不要太过分!”荆复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杀了他!” 这样的举动让众人大吃一惊,被荆复一声令下的荆家子弟们也没有含糊,直接拔了自己的刀剑出来,可是这次挡在杨念身前的,是荆晨。 “子昕,给我让开!”荆复命令道。 “兄长!”荆晨依然站在那里,“至少听他说完,四年之前便是不明所以,如今还要犯一样的错吗?” “最大的错,便是当年你没有把他的人头带回来,如今却致放虎归山!”荆复言辞激烈。 双方争执不下之际,白黎在一旁出了声,“荆宗主都已经听思彻说了这么多了,你既然以为是荒谬,听他说完又何妨。还是说,他马上要说的事情,荆宗主是断断不能让他人听到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旧怨(三) () 白黎只是盯着荆复那张涨的通红的脸,见他眼神中犹豫片刻,随后道,“白黎,你不要妄加揣测!” “我不是揣测。”白黎往前走了几步,“齐医仙是怎么身亡的,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荆宗主当真不清楚么?” “我……我自然清楚,是因为蛊阵之毒。”荆复道。 “蛊阵不是任谁都能轻易踏足之地,当时是荆宗主你发现的齐医仙于蛊阵之中身死,但中了蛊阵之毒的人应该是怎样的死法?而先被人杀了后又投入蛊阵之中又是怎样,这个中区别,想必荆宗主一定分的清楚。” 荆复的眼神更见躲闪之意,当时他看过在蛊阵之中的齐医仙,虽然看起来确实像极了失足在蛊阵之中死去的,但他是医者,自然分的清其中区别…… “荆宗主,你是为了荆家的声誉选择隐瞒了真相,没有把自己所看到的说出来。可是你知道,你何尝不是那个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之人。” “住口!荆家从未做过你口中的肮脏之事,岂容得你在这里信口雌黄!”荆复有些失控,音调都变了几分。 “或者荆宗主,只是不知道部的真相罢了。”白黎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荆晨急切地问道,毕竟看到荆复的神情和白黎的说辞,杀害齐医仙的人另有其人而且是荆家人是事实了。 “还是听思彻说吧。”白黎叹了一声,“这件事,最终还是要你们自行解决的。” “这不是我说出来就能解决的事情。”杨念道,“是荆宗主,可能否听得进我说的话。” 一众目光都落在了荆复的脸上,而此事的荆复正掩着面,旁人也看不出他的神色。 “但若荆宗主还是执意,要将那人的罪行瞒住,那我说什么都是徒然。”杨念道,“那我们便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还不如早些生死了断了为好。” 这时连荆晨都朝着荆复走近几步,“兄长,到底是怎么了……” “这与你无关。”荆复一把推开他。 “与我无关?”荆晨拧紧了眉心,“我也是荆家的人,为何如今却说与我无关,这些年,荆家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荆公子不知道的事情。”白黎在一旁淡淡地说道,“还是以后都不要知道为好,荆家的如此成就,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得来的。” “白黎!”荆复死死瞪着他,“我可以给杨念一个解释清楚的机会,但是你,你们。” 白黎知道他后面的话,其实无非是想做交易替他保住秘密而已。 “荆宗主不必与我做交易,其实这件事,我只是为了思彻而已。”白黎看向思彻,“若是荆宗主一直问心无愧也就罢了,但是这毕竟是有违道义之事,看起来其实荆宗主也不是然不知啊。” 薛琬及慕南观越丞等人,都不由得泛出狐疑的目光,这天下闻名的圣手医家,背后到底还有什么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杨公子。”荆复又转向杨念,“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澄清,自此之后我荆家与你再无瓜葛,荆韩两家不会再因为陈年之事对你寻仇,如何?” 这话锋转变的如此之快,众人都是疑惑不已,怎么前一瞬间荆复还在说着什么不报仇誓不为人的话,现在这深仇大恨,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薛琬从几人的对话之中,也大致猜的出来,荆家背后定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而且是足以毁掉整个荆家的把柄,抓在了离宗人的手上。 “难道在荆宗主的眼中,我师父的性命,韩家十五人的性命,便只值得这一场交易是么?”杨念的意思很明白,他并不想同意荆复所说的条件。 “息事宁人,于你我都有益。”荆复眼尾上挑,“而且,现在杨公子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么,刀兵相见,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若是荆宗主决意动刀兵,我离宗自然奉陪,并无异议。”白黎接着他的话道。 薛琬不禁觉得好笑,谁要是惹上了白黎,他可是个毫不给人留情面的主儿。 “白黎,你这是要与我荆家为敌么?”荆复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白黎,“你别忘了你现在身处南佑,不是大虞。” “可是他如今,身处的是方寸山青鼎门。”薛琬虽坐在白黎身边显得更为娇小,但这一语出,也是让荆复心中一寒。 “长公主。” “不知道荆宗主上山的时候听见没,现在这些青鼎门的弟子们,都叫我掌门呢。” 薛琬笑里藏刀地说完这话,彻底把荆复堵了回去。 “长公主,一定要与荆某作对么。”荆复道,“慕老前辈与我伯父乃是世交。” “正因为是世交,我才能这么跟荆宗主说话。”薛琬依旧是笑得满面春风,“若是陌路人,你猜宗主带过来的这几位,是谁先倒地呢?” “好。”荆复知道斗硬不过,也只能败下阵来,看看他们的想法再行决定如何应对“那杨公子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杨念面上依旧是覆着一层寒霜一样,“你们荆家的污糟事,我不想知道。交出荆赫,其余的我不想过问。” 荆赫此人,旁人或许不知。但对于薛琬从小便听过她外祖母提及旧事的便知晓,荆赫是荆复的弟弟,也是荆家圣手族中难得的天赋异禀之人。 只是可惜,荆赫此人在幼时历过一场大火,面容毁,不能再示人,因此只是隐于药堂后面,独自一人研究药方。 只是这样一个不常在外人面前出现的人,竟然会是凶手? 就连荆复自己带过来的弟子,都对此事颇为震惊,禁不住互相看看,也想说点什么。 “杨公子怕是弄错了,舍弟从不与外界接触,这件事不可能与他有关系。”荆复道。 “荆宗主刚刚还想提条件做交易呢。”白黎道,“看来并非真心。”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荆复怒道,“我可以答应杨公子所言,但你们也不能将子虚乌有的事情都安插在我的家人身上!” 白黎点点头,“大概荆宗主,是真的不知始末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旧怨(四) () “既然我在这里说再多,荆宗主也不愿意相信,那再这样谈下去,可还有什么必要么?”杨念冷笑一声,“事情不如回到原点。” “思彻,此事既然已经开了头,便不能就这样让它继续一团迷雾下去。”白黎道,后又看了看越丞慕南观众人,“况且今日这些人在场,陈年旧事便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永远可以不被人知晓,荆宗主,你确定要继续这样瞒下去么?” 荆复用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侧边额头,“白公子看来是知道不少秘辛,若你执意要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公之于众,我又有什么办法?” 白黎轻笑道,“荆宗主也不必如此,若是思彻的事情能解决,我也不是一定要将荆家逼上绝路。” “但你,还有他,所说的那些事情,任何一件都能让荆家声名扫地,再也不能在天下立足!” “可是这些事情,是谁做的呢?”薛琬清冷地问道,“难道不是荆家所为?” “我为荆家宗族,自然是想拼尽力护住荆家的名声和一切。”荆复的声音,满含了无力。 越丞看此事又僵持住,便提议道,“若各位在此无法商议出什么结果,不如将荆家其他有身份之人请到方寸山,荆宗主既然有许多事不知情,那便找知情的人来说话。” “这些事,怎可再劳烦族中其他人?”荆复拒绝道。 “荆宗主这可还是在维护荆家,可你要知道,事情总归要说开的。就算你不知道这背后是什么,也总是要探明真相才能解决的不是么?”薛琬道。 荆复思忖片刻,“那不如,请白公子和杨公子,一起去腾秀山做客吧。” “荆宗主,这是想把人扣在那里么?”薛琬觉得他这个提议并不妥当。 只是白黎拦住了她,“殿下无事,我可以随他去。” “那我也随你们去。”薛琬道。 “我并无伤人之心,殿下若想跟着去,荆某并无异议。”荆复看了她一眼,对她这份怀疑并无什么反应。 说罢荆复也不想再继续留在屋中,“今日前来,是听闻长公主受伤,特来给长公主殿下送些帮助恢复的伤药,顺便可以帮殿下看看恢复的如何,但如今看来,殿下气色好的很,定能很快复原。” 薛琬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甚在意,“多谢荆宗主好意了。” “另外还要代我伯父,文慕老前辈及文老爷安。”这是对着慕南观说的,还施了一礼。 慕南观亦回礼,“多谢荆太公了。” “我们这便先启程回腾秀山了,我至少先将今日之事秉明伯父及族中其他人。至于几位,”荆复看了看白黎,“还请不日驾临。” “一定。”白黎道。 荆复离开之后,荆晨看了看依旧是淡漠神色的杨念,也没有再说些什么随着荆复先行回腾秀山了。 而薛琬与白黎这边,也准备着三日之后便出发前去腾秀山。 只是白黎对薛琬陪着同去的事情,知道拗她不过,只是在她手势自己行囊的时候细细嘱咐。 “这些伤药还是多带些,若你到时候因为伤口复发了,荆家可不一定会出手相助。”白黎说着又把薛琬刚刚嫌弃麻烦不想装的一罐药塞到她包袱里,“我替你拿着。” “我还是不放心你。”白黎拧着眉头,“殿下这次真的是鬼门关走了一趟,再这样折腾……” “这回又不是去打架的,你怕什么。”薛琬笑着道,“荆家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而且我去了,你们才更安一些。” “殿下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知道你心中有数。”薛琬叹了口气,“但这次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而且我猜,你们所说之事,定然是会损及荆家颜面甚至是能颠覆整个荆家的。荆家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手段的,我不放心。” 白黎顿了顿,缓缓将薛琬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中,“殿下,你不必事事如此操心。” “习惯了。”薛琬笑了笑,“而且这是能帮你做的事情,何乐不为?” 白黎的手忽而僵住片刻,“殿下,多谢。” “那你何时,才能把那些事情告知于我呢?”薛琬问道。 “何事?” “今日午后师叔告诉我,你为我做过不少事情,可是就是不愿意说。”她看着白黎的眼睛,“我若为别人做了什么事,也是忍不住地去邀功呢,怎么到了你这里,还想瞒着我呢?” “都是些小事情,不用记在心里。” “当然不行。”薛琬摇摇头,“我如今知道了,人生苦短,而且真的不知什么时候便走到尽头。难得的一些值得去记住的事情,不多了,为何还要藏着呢?” “好。”白黎应道,便拉着她坐在桌案边。 “其实越前辈言重了,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白黎道。 “奉陵城,救我出城的那个人,原来是你。”薛琬叹了口气。 “是,但还是晚了些。” 薛琬摇摇头,“你救了我性命,若我还要怪你去的不够及时,那也太没有良心了吧。” “不过想想那个时候,确实是挺窝囊的。”她回想当初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禁泛出一丝苦笑来。 “真的好险。”白黎声音有些沙哑。 薛琬知道他说的是险些被薛伦杀了的事情,反过来安慰他道,“我当时身在其中,一腔怒气,倒是真的没那么在乎生死的。” 片刻之后,她的心沉了沉,“白黎,这些年,对不起。” “殿下?” “那些日子,我的确心里想的是宋子澈。”提及这个人,薛琬心里又是一痛,“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过去的事情,我虽不会再在乎,但是我也不会想着去否认它……我……也谢谢你。” “落子无悔,殿下何必纠结于过去之事。而且我今生,真的没有妄想过真的有一日得偿所愿。”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若能用我的余生,抚平殿下过去的伤怀,便是我最大幸事。” 薛琬愣了愣,随之破涕为笑,“你真的是……” 二人又谈了许久,月华倾泻,如一壶好酒,都醉倒了红鸾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往昔(一) () 与白黎薛琬一起启程前往腾秀山的途中,杨念也断断续续,将过去之事告知了二人。临到腾秀山之前,杨念辗转反侧,又有些怪自己和白黎喝了一壶茶,难眠的很。 意识混沌,脑海中都是过去的事情,不知是自己刻意回忆的,还是它在梦境之中,自己浮现出来的。往事历历,外面的一层一层月光度进来,竟也有些刺眼的很。 再说起来,便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时自己拜在齐医仙门下不久,师父对他严厉却也照顾的很,也常夸他天赋异禀,日后必能承接他的衣钵,悬壶济世。 有一日来了一个人,那人的打扮不俗,不像是平常人家的。他说自家家主身染重疾,想求齐医仙发善心前去救治。 若是常人,齐医仙不会犹豫。只是这人要他去救的,是南佑腾秀山荆家的家主,荆复。 杨念也知道此人,荆家时常标榜自己圣手之族,世代行医,而且坐拥四国之内草药最是丰富的腾秀山,名声大的很。都说医者有仁人之心。可是这荆家是天生孤傲的很,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散医,一向是轻视的很。 杨念并不赞成前去腾秀山,毕竟这是做成了得不到什么回报,做不成必定会被怪罪的事情。只是齐医仙还是答应了。 师徒二人连夜赶往腾秀山,齐医仙为荆复诊脉、查看病症,杨念便在后面跟着记药方,抓药。 没日没夜地忙了一连五日,荆复的身子才算是稳住。杨念伺候齐医仙去休息,自己则出去走了走。 腾秀山的确是座“仙山”,许些只在医书中见过的草药,在腾秀山上都能找的见踪影。杨念顺着一条小路,一直便走到了腾秀山的山顶。 他只是顾着在山顶上看这生长出来的各色草药,还时不时亲尝。这便也没有注意到,山顶的另一边也有人的踪迹。 “喂,你是哪来的人,怎么腾秀山的地界也乱闯的?”杨念只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少年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那里站着一男一女,那个说话的少年一身蓝色窄袖衣袍,正叉着腰看着他。 待他们走近,这少年再次打量他一眼,“好像见过你,是跟着齐医仙过来的小徒弟?” 杨念后退半步,甚为有礼地对荆晨道,“在下杨念,是随家师为荆宗主诊治的。” “哦,果然是你,杨……杨什么?” “杨念。” “好文静秀气,倒是像个女孩家的名字。”荆晨笑了起来,“人也是长得秀气的很,哈哈。” 杨念往后又退了几步,不满他的玩笑。 站在他身后的比她矮一头的女子瞧出杨念的不悦,“阿晨,你刚刚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快给杨公子致歉。” “哦,是吗?”荆晨还认真看了看杨念的神色,“这么不经逗的啊!” “是我唐突了,不该闯入此地。这便告辞,不打扰二位了。”杨念觉得这个少年说话实在是轻浮的很,确实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 “哎哎,别走啊。”这少年功夫倒是好,身法极快地拦在了杨念面前,“这是生气了?” 杨念别开他的视线。 只是荆晨继续喋喋不休,“我和绡儿也是来这玩的,你也别紧张,我兄长还有那些叔叔伯伯们说什么这里不能进,哪里不让进的,都是唬人的,你想来这个山顶呢,就来。反正他们都知道我爱来这儿玩,很少过来的。” 杨念没有应声,就要离开。 荆晨长这么大,还确实很少见对自己这么爱搭不理的,他在地上随手揪了一根草,叼在嘴里,“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应一声吧。对了,我叫荆晨,那个荆复荆宗主啊,是我堂兄。” “嗯。”杨念道。 果然是只“嗯”了一声,连韩绡在后面都觉得很是有意思,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这人真是无趣。”荆晨撇了撇嘴。 “你……”杨念看见他嘴里叼的草,认真地看了一眼。 “怎么,知道理人了?” “不是,草……” “你怎么骂人呢你?”荆晨把嘴边的草拿下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的老大。 “我是说,你手上这根草,有毒的,叼太久容易舌根僵硬。”杨念道。 荆晨这才把目光移到自己拿着的草上,立马丢开了,“哦,这样。” “阿晨,你舌头硬没硬,来我看看。”韩绡凑过来打趣道。 “去去去。”荆晨道,“杨公子来这,是来专门尝百草的?” “没有,我只是出来走走。”杨念道。 “出来走走,是该出来走走。”荆晨还自顾自地点点头,“听说齐医仙忙了五个日夜,恐怕你也是一直在旁边陪着了吧,还真是劳烦你们了,你放心,荆家必会重谢。” “不用了,诊金付了就好,我师父还有许多病人等着看。”杨念道。 “哎,你跟人说话都是这么个脸色的啊,也没人说过你脸色太臭了?” “阿晨……怎么说话的啊。”韩绡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就这么说的啊。”荆晨倒是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也是,怕是你平时就只跟你师父还有那些病人打交道,据说这些病人们啊,可是一个比一个难缠,我看那些卖药给旁人的小弟子们啊,也都是跟你一样,半天没个好脸色的。” “我先走了。”杨念确实不觉得,和荆晨还有什么好说的。 “等等啊,你不是出来散心的嘛,我带你吧。”荆晨难得古道热肠,“你对这儿不熟,要是去什么禁地啊什么的,那些叔伯们又要摆脸色了。” “不用。” “我就知道你说不用,不过算你倒霉,赶上我今天就想做点好事儿了。”荆晨脸上依然是嘻嘻哈哈,一把抓了杨念的袖子,“走走走,我知道哪好玩。” “是不是去后山啊。”韩绡也有些雀跃。 “是,你太矮了上不去,杨公子这个个子正好,走走走。” “好啊,走吧,杨公子。”韩绡这时也一并和荆晨邀杨念同去,而杨念在两个人的夹击之下,也就只能跟着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往昔(二) () 杨念此刻正站在一棵树底下,看着荆晨挽了袖子往上爬,爬到一半还往下面喊,“那个,杨,杨念,你也赶紧上来啊。” “我不去。”杨念道。 “你不来,那不成,这棵树上有个鸟巢,里面有个五彩雀刚刚孵了一窝小鸟,得两个人来把它抓出来。”荆晨悬在树干上对杨念解释道。 “你为何要把那五彩雀抓出来?”杨念问道。 “绡儿想看看啊,这鸟可不常见,稀奇的很,你不想看看吗?” “不想。”杨念如实答到。 荆晨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行,这种问题就不应该多嘴问你一句,我想看你快来帮帮我。” 只是杨念还是站在原地不动,韩绡好声好气地跟他说道,“杨公子,那个鸟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就给它放回去。” 杨念依旧不做声,但已经开始挽起自己的袖子,准备上树了。 在树干上面的荆晨嘿嘿笑了两声,还在那里等着杨念上来。 杨念也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齐医仙曾经让人教过他一些,是故爬树这种事情并不在话下。 待到杨念已经和荆晨爬到相同的高度了,荆晨笑吟吟地看着他,“哈哈哈,冷面郎君杨公子,也肯跟我们干这种上树摸鸟的事儿啦。” “你……”杨念有些气恼,这就要下去,却被荆晨一把拽住了。 “哎哎,怎么就又要生气,我开玩笑的,快上去快上去,这么久可可算逮着一个愿意跟我们过来的人,可不能放跑了。” 杨念也不再理他,接着往他指的那个树枝那里爬去。 这是棵长了应该有几百年的榕树,那根踏足的枝干也是结实的很,杨念小心翼翼地站上去,往那鸟窝看去。 这鸟窝在高处,荆晨说的对,那鸟窝被五彩雀布置的隐秘,一个人还真的不能把幼鸟带出来,而且他往上够都有些吃力,韩绡上来也根本够不着。 “来,你帮我扶住这树枝。”荆晨把那阻住的树枝都拨弄开,让杨念来替他,“千万别放手啊,不然这树枝可一下子弹回去把我拍到地上去的。” 杨念没有理他,但确实手上是把那树枝抓的牢固。 荆晨极为小心地靠近那鸟巢,这时杨念听见了那鸟巢里传来几声幼鸟的啾鸣声。 再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荆晨还一面说着“宝贝,宝贝啊,不怕不怕,一会儿给你送回来啊。” 杨念感到一阵恶寒。 “走吧。”荆晨把那小鸟护在自己手心里,就开始往下爬。 杨念闻言慢慢松开了手里的树枝,走在他后面,看着他一只手扶着树干往下爬。 到地之后,韩绡欢喜地瞧着那幼鸟五彩雀看了许久。 “真是好看啊,这腾秀山真是好地方,连着大人们说的神鸟都看的着。” “看一看赶紧送回去,五彩雀可是凶鸟,而且又灵性的很,万一来护崽的话,可是会来啄你的。”杨念在一旁抱着双臂道。 “啊,这样啊。”韩绡恋恋不舍地把那幼鸟放开,“那阿晨赶紧放回去吧。” “这就不看啦,我觉得他是唬你的。”荆晨朝杨念那边努了努嘴。 杨念漫不经心地瞪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做争论。 不过顶嘴归顶嘴,荆晨这也就准备再上去一次把幼鸟送回去了。杨念虽然也是不满他这个人说的话,但出于好心还是再一次上去了。 荆晨一面往上爬,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话,“我说你这个人,明明是很好心肠的一个人,偏偏不爱和别人说话,弄的挺好一个人,都没什么人愿意跟你当朋友。” “我无所谓。”杨念淡淡地说道。 “唉,还是要多和别人交往的啊,你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师父不是?待到你以后自己谋生了,哪里用不着跟人打交道啊。”荆晨如同一个老母亲。 “我现在也在和人打交道,没觉得有那里不好的。”杨念拿话堵回去。 荆晨啧啧啧了几声,又叹了口气,“唉,算了我这里跟你说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既然齐医仙救了我兄长一命,那就是我荆家的恩人,而且你呢,我荆晨也算你做个朋友了,以后万一又什么搞不定的人,也可以找我帮你。” “不用,谢谢。”杨念说着,已经和荆晨再次爬到了刚刚的地方。 荆晨皱着眉头看着他,“你这个人真的是,怎么什么话都不听……” “小心!” 荆晨刚刚把那树枝拨开,却见一只和鹰差不多大小的鸟扑了过来,吓得他猛的往旁边一躲。 杨念仔细看了看,这鸟虽然遍体像是灰色的,但身布着一层五彩的光泽,是五彩雀无疑了。 这鸟张着双翅,正两只爪子抓住一根树枝,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荆晨。 “我的天,这鸟是不是成精了,这也太凶了。”荆晨惊魂未定,还看了手里的幼鸟一眼。 “我早告诉你了。”杨念一脸早已料到的样子。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帮忙,把这小崽子送回去,我赶紧下去,惹不起惹不起。” 而荆晨手里的幼鸟此刻发出哀鸣声,这五彩雀浑身的毛豆炸了起来,看着吓人的很。 “绡儿,我今天要是被鸟啄死了,可都是为了你!”荆晨这会儿倒不忘跟树底下的韩绡玩笑。 “行了,你赶紧放回去。”杨念很是不能理解,怎么这个人什么时候都管不住这张嘴。 荆晨心道不能直接顶着这大鸟的“监视”给送回去,干脆先把这鸟的注意力引开,然后自己找机会送回去。 于是他带着那幼鸟,一个旋身跳到了另外的一根树枝上,还对杨念道,“这树枝扶住了啊,我一会儿把它引开再放回去。” 于是杨念只见这凶神恶煞的五彩雀追着荆晨的身影而去,他还破位哦担心地看着荆晨在这茂密的树林里跳来跳去。 下面的韩绡还冲他喊,“杨公子,阿晨功夫很好的,你放心。” 谁担心他了。 这荆晨就是在带着那五彩雀在绕圈子,绕了好几圈之后,终于是逮着机会回来,“我来了!” 他赶紧把那幼鸟送回巢里,在得意的看着杨念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肩膀上越来越疼,回头一看,这五彩雀正在死命啄着他的肩膀,翅膀还在不停地扑棱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往昔(三) () “你这鸟,你还真咬啊!啊啊,疼死我了,快给我放开!”荆晨忍着剧痛,对着这五彩雀吼道。 只是这五彩雀自然听不懂人话,那尖利的鸟喙死命地咬着荆晨的肩膀,好像就要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杨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得看着荆晨被一只鸟困住的样子,慢悠悠走过去,恰助理那五彩雀的脖子,颇有技巧地扼住那五彩雀喉咙处。不一会儿这五彩雀果然松了口。 杨念让荆晨先下去,自己帮他断后。 在荆晨忍着剧痛下了树之后,韩绡和杨念这才注意到,荆晨的肩膀上,蓝色布料已经渗出红色的血迹。 “阿晨,你,你肩膀流血了!”韩绡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地喊起来。 “五彩雀本来就是食肉的鸟,没被扯掉一块肉便算好事了。”杨念在一旁道。 荆晨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这个人,能不能别说风凉话了。” “要去抓鸟的事情是你自己要去做的啊。”杨念一摊手,“我早就告诉过你这鸟不好惹。” “你……”荆晨拿手指着他,“不想听你说话。” “随意。” “哎呀,你们先别吵了啊。”韩绡看了看荆晨的伤口,“杨公子,能不能先给阿晨处理一下伤口啊。” “我不用他,我们荆家就是圣手族,干嘛用别人管。”荆晨对于杨念这样的态度很是不快,也就没好气地说。 杨念什么都没说,拿起自己的东西就自顾自走了。还听见荆晨在后面说,“什么人啊,冷冰冰的,活该不招人待见。” 荆晨的肩膀上的伤还是不轻,那五彩雀确实力气大,就是奔着要生生扯下荆晨的一块肉的力道来的。荆晨对外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去抓鸟结果被鸟给咬了,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跌伤,随意拿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韩绡在荆晨的屋子里帮他上药,荆晨疼得厉害,韩绡还提醒他不要太大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这么受的伤。 只是这药毕竟不是专门拿的,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药上上去,荆晨反而是更疼了。 “这……这可怎么办啊。”韩绡拿着药有点手足无措,“我去找找药堂的小伙计让他们给你看看吧。” “不行!”荆晨咬着牙忍着疼阻拦住她,“不行,我荆晨的一世英名,不能被一只鸟给毁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你的英名呢!再不去找药,你这肩膀就废了。”韩绡也不听荆晨鬼哭狼嚎的话,就要出去找人。 走到门口,却看见背着药箱过来的杨念。 只是那头,床上的荆晨裸着半个肩膀,依然在嚎叫,“你别去,我能忍,不就是被鸟啄了一下么,这算什么,大不了我的胳膊不要了!” “我药箱里带了刀,这胳膊你既然不想要,不然帮你砍了?”杨念的声音响起。 荆晨立马住了嘴,他转头看向杨念,杨念已经在那里打开药箱,有条不紊地拿东西出来。 “你怎么来了?” “转过去。”杨念准备给他处理伤口,让他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荆晨虽然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把头转过去了。反正这杨念已经知道他丢脸的事情了,让他来总好过再多一个知道自己被鸟咬了的事情。 杨念处理伤口的手法虽然熟练,但可谓是一点都不顾及荆晨的感受,痛的他哇哇乱叫。 “你能不能轻点,你就是这么跟着你师父医治病人的?怎么齐医仙的招牌没被你砸了啊。” “闭嘴。”杨念冷冰冰地道,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一些。 在荆晨的嚎叫中终于换好了药,杨念这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不要沾水,这几天要戒食荤腥,而且这五彩雀的唾液有毒,到明日午间,如果伤口处有什么异常记得来找我。” 荆晨趴在床榻上,只是盯着杨念看。杨念觉得很是不自在,“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明明是好事,怎么你做出来就让人这么难受,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刚刚的药敷少了,再来一些。”杨念手脚麻利地又开始开药箱。 荆晨知道这是嘴上不跟他争论,要惩治他了,他一个翻身,压到自己伤处也顾不上,“等等等等,我不说了,杨大夫,今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见他终于消停,杨念也顺手合上了药箱的盖子,“知道教训,日后便不要再胡闹。” “什么叫胡闹,这是绡儿想看的鸟,我就得给她抓着。” “她说的你便要做?”杨念问道。 “那是自然,绡儿从小就跟我混的,我可还没在她面前什么事儿做不到呢。”荆晨一脸得意地说道。 “听说你们,定亲了?”杨念道。 “啊,那是他们长辈定的,也就先这样呗。” 杨念对他的态度很是不解,“什么叫就先这样?” “就是我不赞成,但是也不反对,反正从小到大照顾绡儿也习惯了,如果她遇不上别的喜欢的人,那我就把她娶了呗。” “如此随意?” “啊,这也不随意吧。”荆晨倒是纳闷了,“我还以为你会说,既然是长辈所定下的,就要好好遵从呢。” “若你不喜欢人家姑娘,岂不是白白耽误她。”杨念道。 荆晨脸上的神色更是惊奇了,“哎呀,我们杨大夫还是语出惊人啊,头一回听见你这不会说话的榆木脑袋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杨念说着又要伸手去开自己的药箱,荆晨忙讨饶,“杨公子,杨大侠,我不打趣你了还不行么,高抬贵手。” “好好休息。”杨念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好好。”荆晨把头埋进枕头里,胡乱应着,在杨念前脚踏了一半出去的时候,喊到,“杨念,杨公子,这件事可不能告诉别人啊,一定不能。” 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荆晨的头又埋到枕头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过万幸的是,这毒没有发作,荆晨肩膀的伤也就是皮肉伤,杨念帮他调理着也渐渐好了起来。而且荆晨也发现,杨念倒是真的没把这事情告诉别人。 “杨公子还是够仗义的,被你气成那样还帮你治伤,而且还真的没告诉别人。” “他那是怕麻烦。”荆晨嘴硬道,“你没发现,这个人要是能说一个字绝对不会说两个字,若是能不说话他才是不开尊口呢。” 就算是嘴上的不留情,荆晨还是记下了这笔“恩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往昔(四) () 此后荆晨和韩绡一起“胡闹”,也不忘了带上杨念一份。荆晨想去下河摸鱼了,会说一句“思彻,绡儿想吃活鱼,走咱们去给她捞一条上来。”若是荆晨有什么东西想给杨念来,也会神秘兮兮地拉住杨念到一旁,“这是我伯父想送给你师父的,麻烦你转交了。” 其实那是杨念偶尔提及的一本医书,面记载了各色药材但并不深奥。这样的东西,不可能是荆太公送给自己师父的。 只是杨念还是收下了,轻声说了一句“多谢”。这是在谢荆晨,而不是荆太公。 而随着荆复的身子渐渐好起来,齐医仙师徒也到了要离开腾秀山之时。在离开腾秀山的前几天,杨念还是告诉了荆晨一声关于自己要走的事情。 “你这就和你师父走了啊。”荆晨有些埋怨地撇了撇嘴,“我兄长也不多病几天……” 杨念听见他说这话,惊疑地瞪了过去。 荆晨立马收回,“我什么都没说,我兄长没事了真是万事大吉。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了,你可还会来腾秀山?” 杨念嘴唇动了动,荆晨还是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指着你会主动来腾秀山,还不如我自己去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杨念道。 “唉,你不是吧,这么无趣的,自然是去看看你啊。总不能认识一场这就永别了吧,而且我也是爱往外跑的,你以后要是还是继续满江湖的跑呢,我就捡个好看的地方去找你。若是你要定居呢,可以找我借点钱,找个好看的地方安定下来。” 杨念看着他自己在那里畅想,觉得很是新奇。 不待杨念插话,荆晨接着双目放光地道,“要是以后想娶媳妇了,我也可以帮你把把关,我看女子可是很准的……” “住嘴。”杨念看他越说越离谱,就不想继续跟他就这个问题聊下去。 “哎哎,别走啊,我又没说什么不对的。” “我不借你钱,也不用你给我物色配偶。”杨念说到后半句,还卡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会是害羞了吧,提起娶妻的事情就恼,你真的是……” 不顾荆晨在后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念抬脚就走,“我去找我师父了。” 若是一切都可以重来,杨念会早一些结束和荆晨的对话,去拦住找自己却走错了地方的师父…… 待到杨念回去之时,却看到面色铁青的齐医仙,他已经把自己的行装收拾好了,“思彻,我们走。” 看师父的神情,杨念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师父,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总之腾秀山此地,你我师徒今生是不会再踏足!” 杨念更是惊愕了,“师父不如告诉我,若是有误会,也可以……” “这还能是误会?”齐医仙怒极,“腾秀山荆家,残害人命,不守道义,这样的族人,还能有什么好心肠?” 也知道杨念与荆晨相交好,齐医仙又是警告道,“以后荆家的人,不许再有所来往。” 杨念被惊的后退了一步,“师父?” 齐医仙看他的神色不好,正欲说几句,却见外面走进来一个学徒打扮的荆家人,“齐医仙,我们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你们先生?” “是荆家家主的四叔,荆哲。”那小学徒回答道。 齐医仙了然,“我不去,告诉你们先生,我自此之后不会再来方寸山,至于他所言及之事,若是荆家自此收手,从前之事,我齐某也不四处张扬。” “齐医仙……这……”那小学徒很是为难,“这……我们先生只说一定要叫你过去,不然小的我,此后就不必留在方寸山了。” “哼,你们先生真是好手段。”齐医仙冷哼一声,“让一个小学徒来逼我前去,若真是有心,为何不自己前来。” 那小学徒还不止该说什么时,门外响起了荆哲的声音,“齐医仙所言有理,荆某这便亲自来请了。” 学徒躬身施礼,“先生。” 荆哲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那人应道。 接下来是杨念,齐医仙对他道,“思彻,你先出去。” 杨念看二人的状态便知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有些想留在屋内,只是齐医仙言辞更是严厉,“出去!” 杨念无奈只能走了出去。 荆哲看着杨念离开的背影,“还是多谢齐医仙,并未多言,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都不能在场。” 齐医仙只是道,“他在场,你们莫不是会把灭口之人也多加上一个他?” 杨念在门外,并没有听清楚齐医仙和荆哲到底谈论了什么,只是晚些时候荆哲走出了房门,齐医仙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还对他说明早启程,离开腾秀山。 杨念见师父并不像刚刚那样的气愤,也以为误会已经解开,他那日午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找不见齐医仙。 荆晨来告诉他,说他师父因为山下有个病人需要救治,让他现在下山去找他汇合。 杨念有些奇怪,自己师父去诊治病人,竟不带上自己。荆晨在一边道,“想必是看你这些天太劳累了,就让你先在这里歇息。对了齐医仙还说,你包裹里有一张药方,是他得人所赠误落在你那里的,下山之后到了那里记得拿出来,自己要用。” “好,我知道了。”杨念觉得自己起来的确实有些迟了,为了不耽误他师父的事情必须赶紧下山去。 荆晨抱着胳膊,“阿念,可说好了,你什么时候找到个合适的地方适合安家的,一定要发信给我,我好带着绡儿去。” “好,我知道了。”还是一样的话,杨念应道。 既是齐医仙所言,杨念与荆晨正式道了别,便背着包裹离开了腾秀山。 只是他赶到齐医仙所言的那户人家时,那人只是告诉他,齐医仙并未在他们家中诊治。 杨念有些茫然,那人家只说一概不知,他再次确认荆晨告诉他的地址,确是这里不会有错。 他想起了,齐医仙告诉他自己包裹中的“秘方”。 他展开那信封,却没有看到什么药方,而是一封信,一封齐医仙留给他的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往昔(五) () 齐医仙依旧还留在腾秀山上,而且杨念双手颤抖地读完信件,便也不顾及齐医仙所嘱咐的一定不能再上山的事情,飞奔回方寸山…… 这信上言及齐医仙今日晨时寻不到杨念,便向腾秀山的弟子打听,得知他在后山与荆晨一道。 只是走到后山,齐医仙却听得了不寻常的动静……那是濒临死亡之人的求救声,在不远处,但声音极细极轻。 甚为外人,齐医仙也知道这荆家之事少知道些为好,只是身为医者,他又如何能不管不顾这人的呼救,而当做无事发生。 于是齐医仙还是进了那个传来声音的山洞。 模糊地看到最里面有光,而且越往深处走,便是越深的血腥气。 齐医仙暗道不好,这里定是荆家的隐秘之地。他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大家族,都会有自己秘密处置宗门之中有罪之人的地方,或许自己就是走入了这样的地方。 只是现在进退两难,在里面除了血腥气之外,齐医仙还闻到了尸臭和药香的味道。 内里的呻吟声渐渐听不见了,齐医仙心中一惊,怕是刚刚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仁人之心,让他不得不迈动脚步,继续朝里走去,直至豁然开朗,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山洞呈现在他面前。 齐医仙还看到一个人的背影,那人身上下笼着一层黑色的衣袍,连头上也戴着兜帽。正在一个燃着的火炉旁调制着什么药。 那硕大的一块平整的石板上,躺了五六个面黄肌瘦、只剩下微弱呻吟的人。 而齐医仙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一个角落之中,已经堆放着不少像是尸体一样的东西。 那人也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看见了齐医仙。 二人皆是被惊到了。 齐医仙之所以惊愕,是因为这个人,没有脸……或者说是,没有常人的脸……那脸上伤疤连成了片,模糊到分不清五官的位置…… “你是什么人?”这人盯着齐医仙,那双被伤疤覆盖起来的眼睛中,闪着杀气。 “这里可是荆家的后山?”齐医仙丝毫不惧,反问道。 这人上下打量他一顿,还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看他脸上的成片伤疤,齐医仙毕竟也是行医数十载的人,并不觉得太过骇人,他思索片刻,“我记得荆家的宗主荆复有一个兄弟荆赫,经历大火之后面容毁,可是阁下?” 被说出身份,这黑衣人突然地发起狂来,“我不是,我不是!我的脸没事!” 被这突然的状况有些措手不及的齐医仙,往后退了一步,又去看向那石板上都快断气的几个人。 他走了过去,想去看看这些人怎么样了。 可是荆赫则是直接冲过去将齐医仙推倒,“滚开!” “这些人怎么了?”齐医仙声色严厉地问道。 “这些人啊。”荆赫的脸上,又流露出像是笑容一样的诡异的神情,“是我的玩物。” “荆家可是拿活人试药?”齐医仙一眼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问道。 但是荆赫倒不答话了,只是依旧维持着诡异的神情看着石板上满满都是恐惧的几个人。 其中一个还有些气息的,突然玩命似的大喊起来,“救命!救我们!” 荆赫拿手敲着自己的头,“吵死了!” 他当即拿起旁边的另一块石板上,上面摆着各种药丸的地方,拿起一种药就给那喊救命的人灌了进去! “住手!”齐医仙阻止不及,那躺在石板上的人顷刻间从七窍之内都流出了黑色的血液,立刻就没有了气息。 “荆赫,你们这是草菅人命!”齐医仙走近几步道。 但是这荆赫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在那里看着药炉上熬煮的药,还不停地默念着“快好了,快好了。” 齐医仙心知荆赫大概是神智亦受到了损伤,所以才会这样。 正在齐医仙想再看看这山洞只内的蹊跷时,门外来了一个提着饭盒的小弟子,“二少爷,这是您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看立在那里的齐医仙。 “这……齐……齐医仙……您为何会在这里?”小弟子战战兢兢地问道,他知道,这个地方一旦被外人得知,后患无穷。 “不该是我来问问你们,荆家自称为圣手族,行医救世,灵药无数,便是这样来的?” “这……齐医仙,并非是您所想的那样……”这小弟子磕磕巴巴,想着办法给他解释,“齐医仙……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无药可治的人……放在这里,只是,只是让二少爷看看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是么?”两个字问的小弟子一身冷汗,“那我刚刚亲眼看到你们二少爷在这些人的口中塞入毒药,也是在想办法救他们?” “这……” “这些人分明是被你们的药物折磨至此,根本不是什么身患重病之人。荆家的好手段,真是好手段!”齐医仙冷笑着,这小弟子彻底慌了神,他知道这下定然是惹下大祸了。 这小弟子也不管不顾,赶紧跑了出去告知了荆哲。 于是,荆哲亲自去与齐医仙就此事商谈。 在齐医仙的屋内,荆哲痛诉自己如何让荆赫走上了这条错路,称一开始的确是只送重病之人给荆赫,让他想办法救治。 荆家并未对这个荆赫抱过什么希望,毕竟年幼一场大火毁了荆赫容貌的同时,也摧毁了其一部分心智。 可谁知荆赫的天赋是荆家最为出众的,竟真的治好了几个荆家族束手无策之人。 荆家这才将这后山开辟出来,用以荆赫救治病患,也研制腾秀山的新的药方。 可是他们也不知道,这群人最后变本加厉,竟会把犯了错的腾秀山弟子也灌了迷药送到荆赫处。 “齐医仙,这都是下人们未报备于我,真不是我们蓄意为之。”那荆哲与齐医仙解释道。 齐医仙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以活人试药,视人命为儿戏,这便是腾秀山荆家的做法。” 荆哲依旧是陪着笑意,“齐医仙莫误会,我们这便将那山洞中的一切事情停下,今日便让齐医仙亲眼看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往昔(六) () 齐医仙被荆哲邀约到了荆家的禁地,之后的事情,并未可知…… “思彻,不论今日事态如何发展,不论日后听到何种风声,都不要再踏足腾秀山一步。为师性命声誉皆归尘土,只是你定要活下去,若为师身陨腾秀山,也莫要寻仇,护好自己,一世安宁。” 莫要寻仇……莫要寻仇……怎么可能?若真的是荆家对您做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放任他们这样草菅人命,白白让您丢了性命…… 杨念二话不说,便飞奔着往腾秀山那里而去。 只是刚到山门口,便听到几个守门的小学徒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哎,里面那么闹腾,今天是怎么了?” “齐医仙想偷取我们荆家的药方,结果陷在蛊阵里了。” “啊?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是不知道啊,蛊阵里的毒虫毒粉齐出,齐医仙那个死相真可叫一个惨烈啊……”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头盖骨,杨念趔趄了一下,惊慌地跌坐在地上。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师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许这便是荆家杀人嫁祸的本事吧。 “堂堂的医仙,怎么也做出这种事情啊?” “你知道什么,齐医仙这些年不过是仗着人亲善些,救过的人才给了个好名头,要说是百病可治,不还是看我们腾秀山么。” “料想是如此,这人老了,也就为老不尊了哈哈哈。” “住口!”杨念是万万听不得他们在此污蔑自己师父清誉的,再也忍不下去。 那两个说话的小徒弟看见是杨念,都吓了一跳。“他,他怎么在这……”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师父背后妄议他老人家的是非。” “我们……我们没说什么啊……”那小徒弟有些怯懦地道,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怕他,“说的是实情啊……” 这时杨念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师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在议论旁人之前,不先看看你们荆家又是什么个腌臜样子!” “杨……杨公子,你放开,你放开。”另一个人看双目涨的通红的杨念很是心惊,也怕再闹出人命来。 杨念悲愤至极,手上的力度确实大了几分,待他稍微恢复理智之时,那被他掐住脖子的小徒弟已经晕过去了。杨念手一松,这人就顺势滑落下去倒在了地上。 另一人见状害怕地赶紧跑了,还在大喊着,“杀人啦!杨念也杀人啦!” 杨念已顾不上去追那人了,他怔在原地,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齐医仙的尸体还在荆家,可是他不知道师父是出了什么事,又是被什么人所害,他又能去找谁报仇…… 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那逃出去的小徒弟已经带了人过来,几十只火把举起来,一大帮荆家的弟子,还有许多手持兵器的护院过来,是要奔着杨念而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拉住了杨念的胳膊,拉着他就走。 杨念心惊,想要挣脱开来,这才去注意这拉着自己的人的脸,看清楚了,是荆晨。 “快跟我走,你看不着他们都过来抓你么?”荆晨带着人头也不回的走。 可是杨念此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师父的事情尚且让他难以转寰过来,现在哪里还能去想,荆晨要带他去哪里,去做什么…… 直到到了腾秀山的另一处建在山腰的隐蔽的小屋内,荆晨才停下来带他进去。 “这里不会有人过来,就算有人我也能帮你挡住,你先稍安,在这里歇一歇。” 荆晨把桌上的蜡烛点起来,杨念却觉得这烛光甚是刺眼,赶紧去遮挡。 “灭掉它!”杨念的声音发着颤,如是困在陷阱之中的猛兽,很是绝望……然而又带着可怜的自尊。 荆晨只是把蜡烛拿的远了一些,他走到杨念身边,待到他已经在远离自己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阿念……”他试着唤道,“你先别怕,我,我也不相信齐医仙会……会做出他们说的那些事情,但总可以解释清楚的。”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你们荆家是如何让杀人灭口,又把这样的罪名扣在我师父头的么?”杨念嘶吼道,此时此刻,他已是听不进去任何的话了。 “阿念,你在说什么?”荆晨对他这样的话也是感觉不可思议的很。 “你不要这么叫我。”杨念冷冷地说道,“我与荆公子,并不熟络。” 这话如无数针芒倒刺卡在心间,只是荆晨念及他现在确实是心神不稳,也不想就这个事情与他做什么争论。 “思彻,我不相信齐医仙会做偷盗之事,但刚刚那么所说的,为何我们荆家会去灭齐医仙的口?你这样的话,又从何谈起?”他尽可能把语气放和缓,不想去刺激到杨念。 “自然是我师父发现了你们的好事!”杨念说道,只是话到嘴边,又不想与他解释了。 “什么事情?”荆晨问道。 “若是荆公子是知情之人,便无须在此与我装模作样。若是你真的不知,也不要多问,于你无益。” “你不说,要我如何帮你?” “我为何要你相帮?”杨念又一次对着荆晨喊回去。他对上荆晨难以置信的目光,“不需要。” “杨思彻!”荆晨猛推了他一把,“你便这样不信任我?”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杨念只是缓缓抬起头,那眼里是轻蔑与不信任,陌生的很,“不信。” “我不管你信不信,现在能帮你的只有我。如果我们家真的对你师父做了什么,我现在把你交出去,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去叫他们人来啊!”杨念毫不示弱,“我早便想做了断了。”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荆晨知道他现在说的都是气话,也不与他做什么争论,“我也不会放你出去。” 他转身出去,杨念在武艺上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被荆晨锁在了屋内。 “荆子昕,你放我出去!” “我去打探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前,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杨念一脚一脚地踹着被锁住的门,却发现只是徒然。 第一百五十五章 往昔(七) () 荆晨找到了荆哲,询问他关于齐医仙之事,而荆哲只是推说齐医仙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荆家不会声张此事,也会将齐医仙的遗体好好安葬了。言语恳切的很,若不是有杨念先前的那一番言语,荆晨是不会对自己的叔叔产生什么怀疑的。 只是抱着对自己的族人半信半疑的态度,荆晨也不敢妄下定论。 可是便在他回到荆家回来询问荆哲之时,他藏身杨念的小屋内,早已是腥风血雨。 杨念还在屋中寻找出去的办法时,门被人从外面突然破开,进来的为首是个男子,陌生的很,他拿着一把刀,后面也跟着十几个拿着武器的武夫打扮的人。 “还是多亏了我那妹夫啊,也省的我到处去寻你了呢。” “你是何人?” “要你命的人。”韩立摸了摸刀身。 “是你杀了我师父?”杨念见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想必自己师父的事情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是,又如何?”韩立并不畏惧,“反正都是要地下见面的了,他老人家应该上路没多久,记得见着他了,告诉你师父下辈子别再做什么大夫,也别再那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 “果然是你们。”杨念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他猜到了这些人不会放过他。如今也正好,不需要他再去调查谁为杀害他师父的真凶了。 “住手!哥,你住手!”门外跑进来一个身影,杨念认识,这是韩绡。 “你过来做什么?”韩立见是她,有些诧异。 “哥,别做错事了,放他走吧。”韩绡挡在杨念身前,对自己的兄长道。 韩立气急,“闭嘴,我若是放过他,才是最大的错事。你不知道这其中利害,给我让开!” “我是不知道你为何要杀他,可他没有做错事情,为何要无故被你夺了性命,这难道不是错?” “你给我让开!”韩立此刻并不想把所有的前因后果告知韩绡,日后也没有打算告知。 “我不!”韩绡道,“这是我和阿晨的朋友,阿晨让我看住他,也不能让他出事!” “死丫头,他们师徒二人觊觎荆家的药方,要害荆家,你如何能把这样的人当做朋友?”韩立拿刀指着杨念。 “我不信,思彻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滚开!”韩立已是没有耐心,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赶快解决了杨念。 他一把去推倒韩绡,号令手下的人就朝着杨念冲过去。 杨念自保一时并不是问题,他躲了这些人的一番进攻,只是再这样下去,定然是体力不知难以应付。而且这毕竟是荆家的地盘,若不赶快出去,熬过了这些人,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找上门来。 “快走。”韩绡站到门口,给杨念打开了门。 杨念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便直接跃到了门口,纵身跳了出去。 而待杨念出去之后,韩绡则是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门前,将韩立一众人堵在了门里。 “绡儿你给我让开。” “我不会让的!”韩绡死死抵住门口。 “你知不知道,放了杨念出去,荆家还有我们韩家,声名都将毁于一旦!”韩立一边想推开韩绡,一面喊道。 “若是你们真的做了什么,承受什么样的报应都是应该的!”韩绡义正言辞道,“我会陪着兄长一起面对,哪怕是自此之后声名狼藉,只是不能看着你这样滥杀无辜!” 被她的话气极,韩立直接一把扯开了韩绡的身体,韩绡直接倒在地上。 “哥!” “给我追!”韩立吩咐道。 腾秀山的可以派出去的人都去寻找杨念了,而杨念在四处奔逃之下,还是躲到了初次见到荆晨的后山顶。 他找了个山壁的后面,将自己躲藏起来。即使现在知道,是韩立或许奉了荆家的命令杀了自己师父,可是如今是自己在荆家的地方,随时可能被他们找到杀死,孤身一人自身难保,何况是为自己的师父报仇呢。 山顶上的夜风格外清冷,杨念感觉到一阵疼痛,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和那群人打斗时身上好几处都受了伤。 忍着越来越明显的疼痛感,杨念循着感觉,撕下自己的衣服为自己止血包扎着伤口,他甚至都不能发出声音,若是被他们听到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还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心下大惊,仔细留意着,但那脚步声,只是一个人的。 “阿念……思彻?” 是荆晨。 “你可在这里?”他再次问起。 杨念其实也是犹豫的很,如今的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荆晨,他也是姓荆的啊…… 只是这样一直紧绷的神经,让他的伤口又裂开了几分。 再也难以忍耐的,一声虚弱的呻吟声,终是被荆晨听到了。杨念再看时,荆晨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还好吗?” “好的很……荆公子如今找到我了,不把我带到韩立那里么?” “你别多心,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荆晨矮下身来,“你受伤了,我看看。” 杨念迅速躲开,“不用荆公子关心了。” 荆晨的手顿在那里,“好,我带你走,送你下山。” 杨念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抓我?” “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跟我走,相信我。” 之后荆晨便带着杨念,一路由腾秀山的密道下山,把他送出了腾秀山。 “你便这样放我走了?你可知道韩立和荆家为何要杀我?” “我相信你不会有错,思彻,你离开之后不要再回腾秀山了,你的事我会在荆家帮你查清楚。到时候是非黑白自有公断,你信我,只是不要做傻事。” 这是临别之前,荆晨对他细细嘱咐的话。当时,杨念也是点头答应了的。 只是真的就这样坐视不管么,杨念扪心自问,他办不到。他在山下等了几日,可是除了齐医仙偷窃不成反而命陨的事情越传越广,渐渐被人当成笑柄谈资之外,他什么荆晨的消息都没有等到。 于是在山下,杨念躲藏了几日之后,便一路到了韩家。 在韩家,他借着韩绡的信任,给韩家的人部下了毒。 第一百五十六章 往昔(八) () 并非立即是致命的毒药,只是韩家上下十几个人,此刻都被杨念带到了一处。 “思彻,你这是做什么?”唯一被杨念放过的韩绡见状,有些惊慌地问道。 “我只是问清楚真相,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别无二话。”杨念冷着脸,手中持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 “思彻,你不要胡来。”韩绡就算知道或许自己的兄长有做错事情,但是现在是自己的亲人被人威胁,自然也不好受的很。 可是杨念并没有回答她,那这刀直奔韩立那里,“为何要杀我师父?” 韩立被毒药控制,瘫倒在地,可是并不畏惧,“自然是你师父该死。” 他还用一脸嘲讽的目光看着杨念,可是下一瞬间杨念便把刀扎进了韩立的大腿,只听得韩立一声凄厉的惨叫。 “哥!”韩绡奔过去,“杨念你快住手啊。” 可是杨念受伤的刀依然是扎着韩立的身体,毫不松手。 “是么?” “不……不,不是,是我杀的,是我……”韩立痛的直打颤,还一边不住地吸着冷气。 “说,为何要杀我师父?”杨念再次问道,那手上的力度竟然还加重了几分。 “是……是他知道了荆家后山的事情,是……是荆家不能留他……” “什么事情?”杨念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面心焦地看着自己兄长伤势的韩绡,也被韩立所说的话引了过来。 可是韩立竟还犹豫了,杨念并不会给他思考的机会,直接加重了力道,“韩公子,我也是大夫,知道这人的身体,哪里是最痛的。” 这般威胁,让韩立根本来不及思考,“是,是荆家以活人试药,来秘制药方的事,啊……就是这些,别的我不知道了啊。” “什么……”韩绡脸色苍白,“怎么会这样?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你与这件事有什么联系?”杨念一把拔出来那把刀,鲜血登时汩汩地从伤口处流出来,韩立急忙用自己的手去捂,整个人蜷在地上。 “是,那些人是我帮他们……帮他们找到的……” “哥!”韩绡失声喊出来,“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何人指使你做的?” “是荆哲,荆哲……他让我……让我杀了齐医仙,再放到蛊阵之中的……” “很好。”杨念在这些人之中踱着步,“你们也都听见了,韩立承认的,荆家都做过什么,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韩家的其他人,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韩立杀我师父,此仇我今日会亲手来报。”杨念握紧了手里的刀。 韩绡则是惊恐地望向杨念,“思彻!你说什么?” “韩绡,你我也算朋友一场,你当日在腾秀山救我一命的情意,我也会记着。”不得不去回应韩绡,杨念也是心中如刀割的一般。 “可是杀师之仇,恕我不能原谅。” 这是下定了决心的,坚定的说辞。 “其他人。”杨念又转过身对他们道,“待韩立死后,去向官衙和坊间百姓说明原委,不得让他们再污我师父声明。给你们七日的时间,事情做好,我自会给你们送解药来,不然便等着与韩立一般下场!” 这或许是愚蠢的做法,可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哪怕自己会背负上更多的罪孽,至少他师父的声名,能够挽回多少,他定要拼了命地守护。 “韩立,我今日只杀你一人。”杨念握紧了手里的刀,朝着韩立走过去。 韩绡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念亲手在她眼前杀了自家的哥哥,她还是拦在面前,“杨念,当日我在我哥面前护住你,今日又不曾对你设防,所以你才能有今日寻仇的机会。那我可否求你,今天也饶了我兄长一命?” “绡儿,不用为我求情,这小子是冲我来的,让他杀了我就是。”腿上的伤让韩立痛的脸有些扭曲,他低吼着对韩绡道,想让她闪开。 “杨念!我可以为你作证,帮你师父正名,可是你今天,可否放过我哥?”韩绡再次道。 杨念的脚步停住了,若是还有更好的出路,他又何尝想把自己的双手染上血腥。可是今日真的放过他们,这件事便再也由不得他了。 他不敢赌,赌韩绡会真的将荆韩两家的丑事公布天下,只为了今日的承诺。 半晌,杨念还是道,“不能。” “杨念!”韩绡绝望地看着他。 齐医仙生前音容,及那信件上的字字句句再次映入眼帘,杨念定了定心神,走到韩立面前,一把推开了韩绡,眼睛紧闭,朝着韩立的要害刺去。 “哥!哥……”身后是韩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杨念被韩绡扯开,韩绡死命地摇着韩立,可是杨念再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韩立一双含着憎恨的并没有闭上的眼睛还在无神地看着自己。 随后他还看见了,自己的素白的衣衫,被染上了团团血污。这双曾经立誓救助天下病痛之人的手,终究是染上了冤孽。 杨念不顾剩下这些人的愤怒或是惊惧的眼神,径直离开了韩家。 他接着便要去到的,腾秀山。韩立已死,下一个荆哲,或许还有荆赫……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荆家不会再向韩家一样有韩绡给他机会了。 果然刚到腾秀山的山脚下,四处响起喊声,“杨念来了!”“围住他!”“不要放走了杨念!” 火把一只接着一只的点起来,杨念已被众人围在中间。 其实他当时都没有来得及细想,荆家怎么会动作这样快。 “杨念,你师父做下错事,我们本想念你未曾参与饶过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残暴至此!” “杨念,韩家十五条无辜性命,你也下得去手!” “简直是丧心病狂的疯子!” 杨念被这铺天盖地的声音砸的有些神志不清,什么叫做韩家十五条人命,他明明只杀了韩立一人……为什么现在这些人说其他人也死了,是自己的药出了问题?不,不可能,自己没有想真的杀了其他人的意思。甚至那些七日毒发的药,也根本不存在……那他们,是为什么会死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往昔(九) () “杨念,你竟还敢回腾秀山来,既已来了,便自行认罪,束手就擒吧。” 杨念抬头,说这话的,是荆哲。 看见他在这些喊着要抓自己的人出现之后也立即赶到了这里,杨念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自己的行踪一直在荆哲的掌控下,或许自己走后,韩家的剩下的人就是被灭口的。因为自己开出的条件,是他们想活命拿解药,就必须向人们说明真相。 只是现在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荆家的人怎么会信任自己的一面之词,而去怀疑自家人。 杨念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他需要想办法冲出去,哪怕是殊死一搏…… 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杨念反身就往外逃出。 “杨念要逃,给我放箭,拦住他!”荆哲道。 杨念一边与这些人搏斗,一面奋力逃出,只是背后暗箭难防,后背传来的剧烈的疼痛,让他登时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腾秀山山脚下,便是离洛河。 此时是寒冬时节,河上虽然未结冰依然可行船,但自这寒夜的河水中泛起的裹挟着黑暗的冷意,也足以吞没一个人所有的生气。 杨念只是跑了几步便到了河水边,无路可走了。 身后是马上便要追上来的荆家人,杨念心灰意冷,或许这便是命运可笑的地方,自己拼了命想要扭转的事情,终究是徒然。 看向这夜幕之下漆黑一片的离洛河水,杨念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至少我为师父报过仇了,今生,也便这样了结了吧。” “阿念!”又是一声熟悉的喊叫声,杨念看向那声音的来源,是站在一条船上的荆晨。 杨念看见他,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滋味,他不知荆晨是否来救他的,可是现在,与这个人,与这个自己曾经想当做朋友的人,如今已是隔了血海深仇。 船至杨念所站的地方不远处,“上来。”荆晨道。 没有去怀疑过荆晨的目的,杨念忍着伤口的疼痛,淌着浅水一直走过去,刺骨的寒意从腿上一直蔓延到身。待到杨念到了船上,自己的腿几乎失去了知觉。 追到岸边的荆哲等人也看到杨念上了荆晨的船,便在岸边对荆晨喊到,“子昕,杨念杀了韩家十五人,绡儿也被这暴徒凌辱至死,你此刻万不能存了仁念放过此人!” 给自己拔出来箭矢的杨念,此刻正倒在船上,脸色苍白如纸。 “是啊,晨公子,快杀了他啊。” 而荆晨只是一撑船桨,驶离了岸边。 杨念整个人虚脱到无力,寒冷和失血过多,让他在船上一直发抖。 “为什么?”荆晨背对着他,问道。 “什……么?”嘴唇也是哆嗦地无力,杨念撑着还算清醒的神智。 “绡儿,为什么?”荆晨依然是没有在看他。 “不是我,不是……”杨念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你难道今日,没有去过韩家,没有给他们下过毒?”荆晨冷声道。 杨念用袖子擦干自己嘴角的血迹,“是……我是去过。” “果然是你……”荆晨强忍着,转过身来,质问道,“我不是告诉你了,我会帮你查你师父的事情,你为何还要这样行事?” 杨念只觉得好笑,“是么……你原来还记得你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思彻,我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不可信的人么,你为何不再等我……” 杨念笑了两声,又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强撑起半个身子,“我师父被你们荆家人所害,性命与声誉毁于一旦,如今他们还千方百计地想要杀我,我自己都不知何时便会死在你们手里,此刻你却来问我为什么不再等等?” 荆晨抽出了腰间带着的匕首,刀刃横在杨念的脖颈上,“那你便对他们下此狠手?” 杨念看了一眼那匕首,“你如果认定是我,那便动手吧。” “你……” “在那里,看到他们了!” 这是自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荆晨走出船舱看向外面,竟是荆家的人乘着船追来了。 “子昕,给我停下!”船头站着的是荆哲及荆复,在对荆晨喊到。 荆晨和杨念的孤舟便在江心与一字排开的荆家人的船只对峙着。 “子昕,快过来,把那姓杨的带过来。”荆复道。 “兄长!”荆晨看了看身后面无血色的杨念,“此事可有误会?” “子昕,我知道你与杨公子相熟,只是这件事乃涉及大是大非,你不可意气用事!”荆哲装作语重心长地对荆晨道。 “荆晨……”杨念缓缓站起来,“我再说最后一次,若你恨我,觉得是我做错了,便杀了我。也好成了你在荆家的义举。” “杨念,你师父做了什么好事,盗窃我们荆家的药方,如此行径之下,你不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竟然还敢去寻仇寻到韩家人头上去,真是疯了!”那是个杨念并未听过的荆家人的声音,隐于黑暗之中,他看不真切。 “那你倒说说,我为何非要去找韩家,而不是到你们正主的头上?”杨念觉得讽刺的很,反问道。 “不过是仗着韩家人防备不如我们荆家,报复起来更容易罢了。”这人理所当然地道。 “若是这样,那杨念公子的心思也是不得了啊,枉费我们子昕待你作旧友一般,你却如此对待他的未婚妻。”荆哲觉得很是可惜地叹了一声。 荆晨便回过头来望向杨念,杨念神色一紧,“你信他说的么?” “子昕,杨公子如若此时还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架势来,你可要小心了。”荆哲继续道,“他若是如此值得相信,怎么在你四处在腾秀山查问齐医仙之事时,他便迫不及待地去动手了呢?” 杨念此刻已站到船头,往前一步便是深沉的离洛河。 荆晨则是一把抓住了杨念的衣领,“你既然不信我,便也不要怪我不信你了。” 杨念早已想到会是这样,“好,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猝不及防的,杨念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推,便登时身浸入了离洛河之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恩怨(一) () 薛琬白黎及杨念来到腾秀山之时,已是午时过后。 三人都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腾秀山,心境各有不同。白黎一路上在照顾着薛琬重伤未痊愈的身体,还要时不时记得问候杨念几句。 只是杨念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却好似这次上山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因为来人有薛琬,荆家的人还是客气地将几人迎了进去。这次前来引路的还是那次来求药时遇到的荆樊。 荆樊依旧维持着甚是有礼的态度,看到三人之后,躬身对薛琬道,“见过殿下。” “荆公子。”薛琬称呼道。 “还烦请殿下随在下前来。”荆樊右手做了个手势,意为自己将为他们带路。 薛琬点头,由他带路进去。 上次薛琬被荆樊这样带路进去,沿路便一直在记着出去的路线,那时是因为自己怕被荆太公戳穿自己是慕衡的往事之后,一言不合会起什么争端。 只是这次薛琬还是记了一次路,而且分外留心周围的事情。因为此次前来是要谈及四年前的血案,而且这次吉凶未知,薛琬在意的是白黎和杨念能否安然无恙地离开腾秀山。 和上次一样,白黎这回也注意到了薛琬的举动。他拉了拉薛琬的衣角,薛琬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对自己回之一笑。 他又知道了……薛琬暗道。自己的小心思总也是瞒不过白黎的,薛琬有些懊恼,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无用了…… 一路到了正堂,里面空无一人。荆樊对三人道,“殿下及二位在此处稍作休息等候,太公及宗主稍候即会到。” “好。”薛琬应道。 薛琬打头,三个人进了正堂,都各自寻了座位坐下。 白黎在薛琬身旁,对薛琬道,“殿下方才可是又在看怎么能跑出去的路?” 薛琬眨了眨眼睛,“这回可不是我跑了。” “殿下放心,要跑总能跑的。”白黎笑了笑,回应她道。 薛琬心想白黎既然敢上山,自然不会是不做什么准备的,“你带了其他人在腾秀山?” “离宗的人,腾秀山只有我们二人。”白黎坦然回答。 薛琬眉心微蹙,“你莫不是说真的吧。” “我为何要骗殿下?”白黎的眼神很是纯良无害。 “你……”薛琬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那也太危险了。” “不是有殿下吗?”白黎还是笑着看着她。 他的云淡风轻,让薛琬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说并不在乎地在和自己唱空城计。 反正方寸山离这里也不算远,自己也是给青鼎门那边留了消息的,哪怕事情真的发展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好歹也能替他们抵挡一阵。 只是杨念依然是静坐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走进来不少人,为首的则是荆太公与荆复。身后还跟着荆家几个长辈,在人群之中自然还有荆晨。 薛琬见到荆太公自然是要起身的,“见过荆太公。” 荆太公径自走到主人位上,“长公主不必如此客气,落座吧。” 荆太公表面和气的很,与荆家其他人一脸的肃杀之气有些格格不入。 他装作不经意地自几人的面容上一一掠过,“怎么,白宗主真的只带了杨公子来我腾秀山?”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白黎,白黎不紧不慢地回道,“此次前来是解决杨念与腾秀山的旧事,我只是陪同。” “白宗主可真是谦虚啊。”荆复在一旁道,“倒是让荆某差点忘了,在方寸山白宗主是如何言辞相逼的。” “荆宗主莫要误会,我离宗从未有过要逼迫荆家做什么的意思。”白黎回应道。 “好了。”荆太公咳了一声,“请客人来,是要谈和的,勿要说无关之言。” “是。”荆复道。 “谈和,不必了吧。”杨念坐在那处,开口道,“我与荆家有何恩怨,诸位心知肚明,也不用再多做探究。” “杨公子,我们是看在青鼎门及长公主殿下的面子,允准你来我腾秀山一叙,不然你以为你能过我腾秀山的山门?”说话的是荆家的另一个长辈,也是荆复要尊一声叔父的,叫做荆逯。 “大可不必。”杨念道,“我来腾秀山,本就是寻仇的,也不用说的过于好听。” “杨念,你不要太过猖狂!”荆逯拍案而起,直直地瞪着杨念。 当下的场面薛琬早就想到过,毕竟是如此深的仇恨,杨念也好,荆家不明真相的人,或是身在其中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心静气地谈起当年的事情。 “杨公子说的对,他来寻仇,本也没有什么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了。”薛琬笑了笑,平淡地出声。 “长公主,您在说什么?”荆逯问道。 “就是我刚刚说的意思啊,怎么,听不懂?”薛琬放下了手边的茶盏。 “我荆家岂是能让尔等随意扣罪名的,若你们再这样猖獗,莫怪我们不讲情面。”荆逯道。 “放肆。”荆太公开口道,“长公主面前,岂可无礼?” 这话看着是训斥自家失礼的晚辈,但薛琬毕竟也看人演戏看惯了,她自看到荆太公出现在此,便知道这老人家不会不管此事。 “长公主殿下,后生无礼,还请见谅。”荆太公客气地对薛琬道。 “太公才是客气了,我言语也有些激进,话是糙了点,大家也别见怪才是。” “殿下方才说,杀人偿命,老朽也觉得说的甚有道理。”荆家的人都看过去,很是不解,只是薛琬静等着这老爷子的下文。 “敢问杨公子,这是要找我们荆家何人寻仇?” “荆哲。” “杨念,你好大的胆子!”荆逯怒道。 只是荆太公则面上笑了笑,“荆哲,那杨公子且说说,为何要找他寻仇?” “荆哲指使韩立,杀害家师,诬陷家师盗窃荆家药方丧命蛊阵。”杨念回答。 “杨公子可有证据?” “韩立亲口指认。” “韩立?”荆太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韩立身死已四年,此刻杨公子以一个身亡之人的话当做寻仇的证据,是否草率了些?” 第一百五十九章 恩怨(二) () “不如请这位荆哲出来,与杨念当面对质如何?”白黎知道荆太公在想办法推搪,直接道。请人来对质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而且此刻既然双方各执一词,当面说开自然是不好推脱的。 “白宗主见谅,荆世叔前些日子生了重病,此刻怕是不方便。”荆复回答道。 “那倒是真巧了。”薛琬含着一抹笑意,语调拐了几个弯。 “不如杨公子再说说,为何荆哲会指使韩立,杀害齐医仙呢。”荆太公面容依然是和缓地问道。 “因我师父撞破贵族活人试药的事,被主事之人荆哲灭口。”杨念道。 荆太公如此云淡风轻,薛琬只觉得更是诡异。 此言一出,荆复荆晨皆是大吃一惊,荆复直接喝道,“杨念,腾秀山不是你可以随意构陷之地。” 荆太公则是摆了摆手,“这可是杨公子亲眼所见?” “是我师父亲眼所见。” “在何处?” “后山山洞,是荆赫。” 荆太公点点头,“既是杨公子所言,那便不如现在便去看看,毕竟杨公子所说之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若是真如杨公子所言,有人在腾秀山做此等勾当,我必不会轻饶。” “荆太公此刻说然不知,恕在下实在信您不得。”杨念对上荆太公那深邃如渊的眼神。 “杨公子不信,那老朽也是没有办法。”荆太公正了正身子,“带人上来。” 众人望向门外,两个仆役打扮的人被紧紧绑着,由几个荆家的武士带上来。 “这是我在得知杨公子对当年之事有异之后,所查到的,这两个人在齐医仙身死当天行踪诡异。他们也确实招认,是对齐医仙图谋不轨,失手误杀了齐医仙。”荆太公指着这个人对杨念道。 薛琬神思不停,想着这荆太公倒是好手段,直接编造另一个真相,想就此盖过真的事情。 杨念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人,“他们为何对我师父图谋不轨?” 荆太公示意那武士开口,那武士还踢了这仆役一脚,“是觉得医仙行医济世,身上定然收敛不少钱财,一时起了歹意才会如此。” “在腾秀山的地界杀人越货,荆家可真是当得上医药大家之名。”白黎在一旁插言道。 “当时我们宗主卧床不起,荆家上下都在为了宗主的病奔波,自然在防范上不及以前。”荆逯道。 “荆太公这是,一定要包庇荆哲了?”杨念自然不会信这些人所谓歹意杀人的说辞,问荆太公道。 “只是替杨公子查明真相而已,谈何包庇?”荆太公脸上的笑意更甚,薛琬也知道,这老爷子是在给杨念台阶下,若今天杨念直接杀了这两个人,此事或许真的就能被揭过。 “我只想找荆哲对质,此事我只问他一个人。”杨念道,“就算他不来,太公当我便没有办法证明是他指使杀我师父了么?” “杨公子,陈年之事,你我都不在其中,亦不明真相。何必将事情,说的如此惨淡?” “荆太公不过是想做交易罢了,何不明言?”白黎淡淡地说道。 “白宗主,这是何意?”荆复问道。 “其实这件事,荆太公并没有去细细查明,因为确实时过境迁,没办法查出确切的真相了。”白黎的手指轻动,那茶盖与茶杯碰撞出轻微的响声。 “所以太公只是在与我做交易,让杨念放弃寻仇,荆家随意推两个人来顶罪,而离宗这边,要负责守口如瓶。毕竟对于荆家来说,名声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白黎,你勿要自以为是了,谁人会与你做交易?”荆逯对白黎的话不屑一顾。 “荆太公,只是让两个人在顶罪,恐怕这筹码有些轻了吧。”白黎笑了笑。 “重稷,你不要过问此事,我……”杨念见白黎这样说,以为事情可能有变,却被白黎拦住话头。 “至于当年杨公子与韩家之事,我荆家会帮杨公子找出真凶。”荆太公道。 “太公要知道,那可是韩家,是与荆家世代交好的韩家,可不能再随意找两个杀人越货的歹徒来充数了。”白黎面带着笑意,对荆太公道。 “白宗主,江湖之人,应懂得何为过犹不及。”荆太公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薛琬也看的出来,这是在警告的意思,荆太公此时开出的条件,已是荆家可以做出的最大让步。 对于荆家来说,韩家十几人的性命,其实也不过尔尔。说是交情,也不过是韩家帮荆家做过不少事情,就像白黎母亲的封家与自己的外祖文家是一样的,名为交好,实际上不过是附庸。 只是对于荆家和韩家,荆家更是无情一些。为了白黎威胁之下的族的名声,什么真相什么性命,什么血仇,都是可以往后放一放的。 “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上的生意规矩。”白黎站起身来,“若是平日,我倒觉得您的条件已是丰厚了。” “可是这是思彻决意要做之事。”白黎话锋一转,“还请前辈见谅,此等交易,我离宗不做。” 薛琬嘴角浮起笑意,她其实早便知道,白黎是一定要帮杨念帮到底的。 “白宗主,可是想好了?”荆太公再次问了一遍。 “晚辈还想问一句荆太公,可想好了?” 而下一瞬间,那武夫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捅进了前面的两个仆役的胸膛。 那两个仆役都惨叫一声,不一会儿就都倒在了地上。 “伯父,你这是……”荆晨很是诧异,他一直在一旁听着,觉得此事的确不简单。 “在他们过来之前,他们所招供的证词,荆家,还有前来求药的其他江湖客,都是听见过了的。”荆太公道。 “所以这件事,太公已然把假的做成真的了。”白黎摇摇头,“不管如何,这两个人也一定是杨念所杀。” 杨念眸色一紧,“太公这是,逼我答应你的条件?” “荆家从不会做逼迫他人之事,一切只是看杨公子,这两个人,也算是我荆家替杨公子除害了。”荆太公缓缓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 第一百六十章 恩怨(三) () “看来,荆太公这是要强买强卖了。”白黎看了看那两个人的尸体,复瞧向荆骁荆太公。 “白公子及杨公子年轻,老朽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想劝二位做个更恰当的选择罢了。”荆骁道。 薛琬也意识到了,若是白黎及杨念不同意就此息事宁人的话,恐怕荆太公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腾秀山。 “可若是晚辈,一定不能答应呢?”杨念往前站了一步,直言道。 此时正堂之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双方此话一出,看起来是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了。 薛琬此刻也在心中盘算些东西,若是荆骁荆老太公真的要对白黎杨念做什么,自己第一时间之内应该如何阻止。 可是荆太公已然看破,“殿下,如今你可用的也只有方寸山之人。殿下刚刚在青鼎门恢复声望,而且青鼎门现在也是元气大伤,我劝你不要再这个时候再挑起我荆家和青鼎门的争端,这样于双方交情有害而无利,也会伤了长辈们的颜面。殿下当真,要做这不懂事的举动么?” 荆骁这话程以一个长者的态度,像是在说教一般,直接堵住薛琬想用青鼎门的力量作为白黎他们后援的想法。 只是薛琬还是最恨自己被人威胁,哪怕这个人也算是自己的长辈,对自己也并无不妥当的地方。 “荆太公这便说的不对了,既然您打定了和谈的主意,怎么反倒是您跟我说起这打打杀杀的事情来了。”她装作漫不经心,“而且我做事一向是个不过脑子的,我可没想过真的让青鼎门和荆家打起来,也没想过交手之后伤不伤颜面的事情。” “那白宗主呢?”荆太公转向白黎,“离宗宗门之事,一定要拉上旁人才能解决么?” 这便是在诛心了,意指离宗今日若是求助了薛琬和青鼎门,便是个事务都不能自理的帮派。 可是白黎并不在意,“前辈既然说有好的办法解决,我自然就不会想着起了刀兵,更加不会去求助于旁人。但是江湖上来往,互帮互助也总是有的,也没有理由有人想帮我们,我们一定往外推的道理。” “南佑境内,不是离宗人的地盘。”荆骁道,“白公子要掂量好。” “我知道,我也一早就告诉过太公,今日上山的只有我们二人。”白黎从容道。 “那白宗主可是将赌注,押在外面的离宗人,会将一些消息放出,以此作为对我荆家的要挟?” “不是。”白黎笑笑,“荆太公不妨再等等?” 荆骁及荆复疑惑地看着白黎,白黎踱了两步,“不如我来告诉荆太公及荆宗主吧,荆家倚仗自己百年来的药族声名,授药与人的时候这态度确实傲慢了些,这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荆太公不解其意,荆复对自家人的行事还是多有了解,便对上白黎,“你这是何意?” “荆家自诩名门,不会将什么王侯将相放在眼里,但你可知南佑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又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 猜到他做了什么的荆复的脸色微变,“白宗主,离宗也算四国之内的武学大宗,便是这样要与泼皮无赖联手行事的么?” 白黎倒是笑了,“那荆宗主不妨问问荆太公,这手段可算的上肮脏?” 荆太公面上依旧平静,“这便是白宗主,提前找到的后手?” “不算后手。”白黎轻笑,“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白黎!”荆逯指着他,“你到底做了什么。” “腾秀山四十里向东,有一位闲居的宁安侯爷,前些日子他的小孙子来腾秀山求药,吃了些苦头,被我们来这里做生意的兄弟听着了而已。” “白宗主也不必说的如此含蓄,这宁安侯安知不是你蓄意安排的?”荆复道。 “荆宗主随意怎么想吧。”白黎的眼神直看着荆骁,“这由头如今已经不甚重要了。” 而这时,门外跑来了一个荆家的小弟子,着急忙慌的样子,就要冲进来,但是碍着规矩又不敢直接进去。 “怎么了,慌里慌张成何体统?”被白黎的手段气恼道德荆复看到这一幕自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小弟子跑进来,“禀……禀宗主,外面……外面是官兵,说要来,来抄检……” “什么,谁给他们的胆子?”荆逯又是最先反应的,被这消息震惊的不轻。 “白宗主,好手笔啊。”荆复冷笑着看着白黎。 白黎所说的“不是”,根本不是要拿什么荆家的秘辛做交易,而是直接引来了对荆家有怨的人,直接要对荆家动手了。 “莫要慌乱。”荆太公稳居首位,“荆家这些年立于南佑,也不是毫无根基的,不会因为一个在外闲居的侯爷,便会真的受到什么牵扯。” “荆太公果然还是老成持重。”白黎道,“只是这件事总归要闹上一场,而且还会牵扯出什么别的来,像是陈年旧事,荆太公可也预料到了?” 荆复不知白黎在说什么,只是荆太公的沉默,让他觉得好似真的还有更大的事情在瞒着自己。 “伯父,白黎说的,到底是何事?” “你先去,打点上下,让他们不要惊慌,我荆家不至于经过这一次小波折,便会怎么样的。”荆骁吩咐道。 这明显是在赶他出去,此举让荆复更是心惊,“伯父……” “你先去。”荆太公言辞命令道,“对其他人也是,先出去。” 众人见荆骁是下了死命令,便依言陆续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走的是荆晨,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荆骁的眼神喝了出去。 待众人散尽,这本是许多人在还显得有些挤的正堂,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没了其余人,这四个人的说话声音也分外清晰。 荆骁看了看薛琬,“殿下怕是也不便在此。” 薛琬刚想问一句为什么,白黎道,“太公不愿自家人知道此事,自然可以支开他们,只是殿下,恐怕太公还没有这个权力,殿下要去要留,凭她自己。” 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薛琬看向白黎,那神色之中,其实还有一丝躲闪。她其实也像知道,到底是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恩怨(四) () “既然荆太公和你都这么说了。”薛琬垂首片刻,“我倒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听一听了。” 白黎早有预料,只是还是叹了一口气,“殿下,我只是想你知道,此事我当真是无意得知,若是有伤你的情意,我……我并非有意……” 荆骁太公此时倒是捋着胡须笑了两声,“这一日对峙,丝毫不见白宗主有什么时候心神不定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离宗宗主,也有怕的时候?怎么当时谋划时,没有算到今日这一步?” “若非荆太公逼人太甚,我本也不是一定要将此事揭出。” 今日第一次,荆太公完压过白黎的气势,“白总主自己说这话可信?这宁安侯爷前来寻事的官兵已到了山门,自然是白宗主此前便谋划好的吧。” 白黎不语,的确自己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薛琬的心越来越沉,而杨念多少知道他所谋划之事,在一旁拉住他,“重稷,你先停手,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你让我自己应付此事就好。” “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要瞒我。”薛琬对上白黎的眼神,问道。 “说吧白宗主。”荆太公长叹一声,“若真的是当初之事,那今日确实是我荆家败了。其实老朽也想听听看,万一不是呢。” “重稷。”杨念捏紧了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杨公子此时阻他,可还有用处?”荆骁再次稳坐自己的位置,“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白宗主行事,还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所行事,并不后悔。”白黎一字一句道,但并不是那刚刚在诸位荆家人面前的自信肆意,却是垂着头。 “山下之人,恐怕不只是什么闲散侯爷的人吧。”荆太公道。 “是。” “还有什么人?” “蒙平郡主,亲率的南佑北境军。” “白黎,你当真做的出来。”荆骁盯着他,“好心思啊!” 提及蒙平郡主,薛琬回想此前自己所得知的关于自己师叔的事情,有些想法也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为了自己宗派之中一个人的仇恨,便费尽心思谋划,也不惜伤了一整个门派人的情义。最重要的,是殿下。”荆骁咳了两声,“我看白宗主对长公主一往情深,却也有这般不计她感受的时候。” 薛琬倒退了几步,不自觉已和白黎之间有了距离。 “那白宗主,是何时得知的?”荆骁道。 “两年前。” “可是今日便算好了,你上山来之时,这北境军也同日抵达,自然不会是巧合。” “前几日遇到了沈小公爷。”白黎如实答到。 荆骁冷笑两声,“当真也是偶然遇见?” 白黎不答,他回首,见到薛琬已经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了。 “殿下……” “怎么,殿下连白宗主所谋划的具体往事都不曾知晓,便已对他戒备至此了吗?”荆骁觉得甚为可笑,“那白宗主还是赶快将自己所知晓的陈年往事一一告知长公主。” “荆前辈……”白黎看到薛琬疏离的眼神,瞬时便有些想要退缩了。 “慕衡,白宗主想告诉你的,是关于你越丞师叔的事情。”荆骁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那被越丞寻仇的雀闲山庄的庄主,本就是替荆勇,也便是荆复的父亲顶罪的。” “你可知道为何当初你师叔能逃脱,是你外祖母还是留了一丝仁念,赶去阻止荆勇对妇孺动手,还收了他为徒。” “荆前辈,您可以不用再往下说了。”白黎语气中是恳求,因为他知道这对于薛琬而言是多大的触动。 “我不说,白宗主打算如何瞒着殿下呢?”荆骁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而且白宗主,布这么周密的局,可是把越丞也一并请来了?” 薛琬不由得看向门外,果然自门外踏进赖一个青衣的剑客,他步履有些缓慢。正时越丞。 “越世侄,何时来的?”荆骁问道。 “太公将一众荆家人赶出去不久,我便到此了。”越丞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什么。但是这平静之下,已是翻江倒海。 “这白宗主是如何对越世侄说的?可是告知你,当年越家灭门事情或许有变,还是告诉你,今日我荆家将有灭顶之灾,今日来还能赶上热闹看啊。” “荆前辈方才所言,可是当真?”越丞隐忍着自己的情绪,问道。 “我知道你在,也没必要说假话。而且你看白黎也并未说我说的不对,不是么?” 此时的白黎紧皱眉头,他想去打量薛琬,却又不敢去打量薛琬。 他是为了杨念,钟恪也告知他要护住离宗内的兄弟们,这些可怜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取暖的地方,不可再生出寒意来。 所以他必须做到,要查明荆家的罪行,要还杨念及齐医仙清白之名。可是他自然也没有想到,这足以致荆家于死地的把柄,竟还要与方寸山扯上如此紧密的联系。 他自薛琬处知晓,越丞对慕颜清无比敬重,尊师如母。而薛琬与自己的师叔,也是胜似亲人一样。但是这样的情义,最终还是要在往事之前,变得不值一提。 慕颜清对越丞格外照料,是因为心中有愧。这些本是如亲人一般的联系,一旦加上了恩怨,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 “为何要如此?”越丞骨节发白,握住剑的手就要把剑身握出凹陷来。 “当年的皇权之争,那陈王许了腾秀山一些条件而已。”荆骁叹了一声,复又现了笑意,“其实你又何必多此一问,荆勇几年前便因病而去了,这些都算是往事了,难道不是么?” “此事,我师父可知情?”越丞眼睛通红,问道。 这也是最戳痛薛琬心脏的问题,这么多年,若是慕颜清一直知道真相……那越丞一直以来的隐忍和仇恨,后来一朝寻仇,还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师门而选择远遁江湖这么多年…… 但如果这一切慕颜清一开始就知情呢……一开始就知道越丞其实报错了仇,而也白白看着越丞被围攻,被天下人误解…… 这才是真的杀人诛心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恩怨(五) () 可是荆骁只是笑了笑,“这话,越世侄应该去问问你师父吧。” 片刻后,又复言,“还是说,你已经不敢信你师父所说的话了。” “荆太公,我们青鼎门的事情自有论断,不需要您在此下定论。”薛琬觉得荆骁如今所说的话,字字都是在诛越丞和她的心。 “也罢。”荆骁叹了一声,“那你们的恩怨,便在此了结吧。老朽也该去会会,白宗主请过来的这些客人了。” 荆骁老太公颇为沧桑的背影离开了正堂,唯独剩下了越丞等四人。 薛琬往越丞那边挪了挪脚步,“师叔……” 越丞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目光中依然是如父一般的柔情在的,“丫头,别怕,此事我会问清楚,解决好的。” 不管是发生什么,越丞总是愿意挡在这些小辈,尤其是薛琬面前的。若是幼时,越丞这样的话会让薛琬极为安心,可是如今的情景,是最亲最爱的人要分道扬镳,甚至就要起了仇恨…… 问清楚,便是要把当年的恩怨分明的清清楚楚。但是若是事情真的是薛琬最不愿看到的那样,又该如何解决呢? 越丞走至白黎面前,“你也不必觉得是欠了我们什么,我是要谢你,毕竟这对我来说,是我该知道的真相。” 他看了一眼一旁冷着神色垂首的薛琬,“只是衡丫头,才是你应该解释什么的人。” “不必。”薛琬出口道,她对上白黎的眼神,“白宗主只是在帮杨公子清查当年真相,帮他报仇而已,而且这件事是怎么样就该是怎么样。我不该因为白宗主揭出真相,我接受不了便怪他些什么。” 这话说的是不怪,可是白黎在薛琬疏离的目光之中,又何尝不是看到了那抹内心深处的失望。 自己还是,让她难过了。 越丞静静看了两人一会儿,“我也该回去了,白宗主让我见证的事情,此刻也已经见着了。” “师叔,要去哪里……”薛琬问道。 “先去前面看看,毕竟是与我有关的事情。之后再回方寸山。”越丞尽量话语轻柔地回答道,他亦是知道此时薛琬的心里也是担惊受怕的很,“丫头你放心,我相信我的师父,你也别太担心。” “我与师叔一道回去。”薛琬道。 “你……与我一起回去?不留在这里?”越丞问道。 “不了,没必要。”薛琬淡漠地说道,“该在这里的人,不差我一个。” 越丞点点头,随即走出了门,而薛琬也跟着他离开了正堂。她的脚步也有过犹疑,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白黎的心口始终被一记铁拳反复捶打,一刻都没停下来疼痛过。他恨的是,这是自己曾经最想保护,最看不得受伤害的女子,如今是被自己亲手伤了。 待二人的身影走远,杨念默默走到一旁,“你又何必如此。” “是我太笨了,我想不出一个两之策。”白黎握紧了双拳,“我对不起她。” “其实只要杀了那荆哲,我的仇就算报了……”杨念道,他也知道,白黎这样做很大原因是因为答应帮自己报仇,要将当年的事情查的彻底。 “不是你的错,你也无须自责。”白黎安慰他道,“是要我隐瞒真相,不是出自本心,也有违道义。” 了道义,可终归是伤了情义。白黎在心中默念。 “走吧。”白黎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去前面。” 杨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随他前去查看现在的情况,他知道,白黎性子其实也是执拗的很。他认定的事情,是很难被别人所改变的。离宗的重任,还有所谓的道义,部压在他的身上,其实憋闷的很。 他何尝不想做一个可以心意去疼爱自己在乎的人的潇洒之人,可惜身在其中,他不得不牺牲一些什么。 可是这牺牲的,对他来说太过于沉重了。沉重到不知道还能否有挽回的地步。 他和薛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还算欣喜的地步,但生生是被自己截断了,曾是可以照亮前路的灯盏,被白黎亲手砸碎了。 腾秀山已然乱作一团,蒙平郡主亲率了北境军前来,腾秀山在南佑的根基再深,也不能随意和权贵抗衡。于是半日的时间,腾秀山上下便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荆家的几个主管之人被羁押看管起来,暂时押在了腾秀山之内,待到清点完毕,一并将有罪之人押往官衙。 白黎与杨念赶到了前面,看到了在忙碌的蒙平郡主萧乐。 萧乐所在之处被官兵团团围起,白黎并没有擅闯,只是萧乐还是见到了二人,示意放二人进来。 “见过蒙平郡主。”白黎及杨念施礼道。 萧乐打量了一下白黎,“只是在传书和传信人的口中知道白宗主,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年轻之辈,敢问白宗主,年方几何。” 白黎恭谨答到,“刚及弱冠。” “只是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长了一岁,竟有这般胆识和谋略,白宗主的确是不同于常人啊。” “郡主谬赞。” “当初收到白宗主传书,说是当初越侯一家遇害之事查到新眉目,我便有些奇怪。”萧乐一身戎装,虽然不是芳华年纪,但常在军旅之人,眉眼之中自带英气,并且逼视地普通人都不敢抬起眼睛。 “其实当时越丞查到那杜寥之时,我便觉得有些太容易了。而且后来杜寥与太子的密信很容易便到了我手上,这一切过于顺理成章了。” “原来郡主也早便有疑惑。”白黎道。 “疑惑归疑惑,越侯一家与我父辈相交甚好,又是沙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同袍,他们家大仇得报自然是好事。而且我也不愿意越丞一直陷在从前的仇恨之中,既然查出来是杜寥,那就是杜寥吧。” 萧乐忆起往昔,但是也没忘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 “白宗主当时就如此确定,这消息送到我这里来,我便一定会出手来腾秀山?” 白黎笑笑,“其实晚辈也没有绝对把握,只是愿意为了当时的事情来冒一次险的,除了郡主在下也不知还能求助何人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恩怨(六) () 只是萧乐反而爽朗地笑了起来,“也是最有这个能耐,敢招惹腾秀山的荆家,还真的能把他们拉下来的吧。” 白黎拱手,“找人相帮,晚辈自然要多几分把握才是。” “那敢问白宗主,若是我执意不肯再就过去的事情纠缠,不答应你来腾秀山,你又有何打算?”萧乐审视着白黎,这眼前的年轻人一派守礼谦逊的模样,可是越是这样,便是越让人看不透内里的想法。 “郡主忠肝义胆,自然不会坐视暗害越侯之人逍遥法外。”白黎答到。 “就算如此,可是这暗害越侯的荆勇,毕竟已经身死了,我也可以不再追究。”萧乐把自己的佩剑杵在地上,眼神之中带了一些战场上对着敌人的警惕意味。 “但是郡主还是来了。”白黎道。 “我来,自然有我要来的道理,白宗主应该知道。”萧乐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是,晚辈此前允诺郡主之事,也不会食言。”白黎道。 “好,我信白宗主一次。”萧乐站起身来,就要去处理事情,而后回过头来,“说起来,白宗主这可算是叛国之举?” “只是想拉一人离这火海远些。”白黎的眼眸飘向一旁,“众生皆陷泥沼,何必白白再多搭进去更多人的性命。” “其实说到底,不过还是白宗主在为自己清除障碍罢了。不过你愿意出手拉他一把,我还是领这个情的。” 白黎躬身行礼目送萧乐离开,杨念看了看这狼藉一片的腾秀山,“你又与郡主做了什么交易?” “你若说是交易,就是吧。”白黎道,“她有她所愿,我亦有我所想,各取所需而已。” “你也不必说的这样无情。”杨念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总愿意顾念周,想让各方都有一个好的结果罢了。” “别将我说的如此伟岸。”白黎笑了笑,“你何时见我真的能顾及到所有人了?” 杨念知道他说的还是这次的事情,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白黎抬脚往关押了荆家管事之人的地方前去,“是我自作自受,我瞒着她的事情太多了,终归是还不清了。” “外人都道你是运筹帷幄,但你束缚的最紧的,永远是你自己。”杨念苦笑一声,“都说无情之人才配的上老谋深算几字,可你这样算来算去,最难的还是自己。” “好了。”白黎强挤出笑容来,“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先解决你的事情。” 有了萧乐的吩咐,守卫放行了两人,杨念及白黎前往看管荆哲的地方。 杨念看着被困在自己的住处,还倚在床边的荆哲。 荆哲被这门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一下眼睛。待他适应这光线,看清了来人。 素衣如雪的杨念,径直走到他的床榻前。 荆哲反倒是笑了,“好久未见啊杨公子,没想到你还活着。”他又上下打量了杨念一番,“怕是更盛从前了呢。” “拜你所赐。”杨念道。 “呵呵,杨公子也不用这么说。”荆哲脸上确实是透出病态来,面色有些发黄,他重重咳嗽了几下,“杨公子死里逃生,可不是我荆某人的功劳。” “事已至此,你不必再与我打哑迷。”杨念冷冷地看着他。 “是啊,事已至此,事已至此。”荆哲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事已至此,我终归也是要死的人了。” “看来刚刚在正堂,他们所言荆公子身患重病,竟不是谎话。”白黎站在杨念后面一些,略做打量也看出了荆哲的病态。 “是啊,杨公子很失望吧,面对我这个仇人,终究是没有办法自己动手了。哈哈……咳咳……”荆哲情绪有些激动,又是重重地咳嗽起来。 “你不是病了。”杨念仔细查看了荆哲的神色。 “我当然不是病了。”荆哲因为病态而显得有些凸出的眼睛,此刻正如饿狼一般地看着杨念。 “是荆家人给你下的毒?”白黎问道。 “哈哈哈哈。”荆哲无力地锤了两下自己的胸口,“是啊,他们觉得你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不如先下手为强,了结了我。若是和谈不成,便把我交出去给你。” 他一句话也要拆分成好几句,中间缓了好几次气。 “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也知道那酒里是什么毒,一个医药世家,总不至于连这点警惕都没有。” “可是荆太公可没说,要把你交出来的事情。”白黎看着荆哲此刻的痛苦地神态,其实很是怅然。 “荆太公……荆太公……他这个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他可不许我这样玷污了荆家名声的人存在。” 白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荆太公看似不理荆家事,实际上是最将荆家看重的人,这样的事,恐怕你不是第一个吧。” 荆哲并不清楚荆勇的事情,他刚刚说的话已经耗了许多的气力,他瘫倒在床榻上缓着气。 杨念往前了一步,“当初,我师父的事情,可是你做的?”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确定是我?”荆哲脸上比刚才更是蜡黄。 “我要听你亲自说。” “是……当然是我……这本是荆复的父亲留下来的烂摊子,可是荆勇觉得荆复心地太过于纯善,根本就不能接手这样的事情。于是便交给了我……” “你本也可以拒绝的。”白黎道,“何必非要将自己拉上一条不归路。” “你以为事情是那样简单的?”他略带轻蔑地看着白黎,“许多事根本就不由得我选择。” “那是你不想去做别的选择罢了。”白黎道。 荆哲不再与他争论,看着杨念,“怎么,杨念,现在要不要还趁着我还活着,赶快报了师仇啊?” “韩家其余的人,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是,是我。”荆哲勾起眼尾看着杨念,“因为不能让他们真的去说出真相,你既然都动了一次手了,何不再帮你一次?杀你师父的人,难道不应该让他家陪葬?” “我与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荆哲依然是看着杨念,“你还是动了杀心,也动了手。如今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死丑,要让我们整个荆家赔进去?你可有想过,荆晨是怎样看你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结(一) () “你不必提及旁人。”杨念的心头也有一瞬间的抽痛,“本就是陌路人,他怎样看我,又有什么关系。” “陌路人,哈哈哈,陌路人。杨公子果真是无情无义,六亲不认。”荆哲看着他嘲讽地笑了起来。“倒是也可惜了荆晨那小子在离洛河中寻了一夜的什么丢掉的玉佩。” “你在说什么?”杨念听着这话,觉得此事怕是有隐情。 “没什么,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不想你落在荆家其他人的手中所以把你推下了河。之后又连夜说什么自己的玉佩遗落河中,一个人在河水中捞来捞去的一整夜,哈哈哈哈。” 白黎看向杨念,他知道荆晨当初亲手杀他,对他而言是多大的重创。这些年他心中的那份很,一部分是给荆家这些恶人的,而也有很大一半是因为友人不信。 杨念抬眼看着荆哲,“就算如此,我做了就是做了,你,还有当年参与的所有人,都要去地下给我师父赔罪。”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白黎知道,他需要去静静,如今心中千头万绪,怕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杨念离开之后,屋中便只剩下了白黎和荆哲二人。 荆哲见他还待在这里,便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你可是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还有什么想对他说的,便告诉我吧。”白黎道。 “什么?你可是在说笑?”荆哲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还有什么能对杨念说的?” “荆晨那时,还有这些年,都为他做了些什么。” 荆哲反倒觉得好笑得很,“我为何要告诉你?” “许多话你总归是没机会说出口了,不如在还有机会说话的时候,做些好事。”白黎凑近,自上而下望着他。 荆哲似是浑身脱力一般,瘫坐在了床榻上,“我这一辈子,本就是蹉跎一场。” 待到白黎从荆哲房内走出之后,看到杨念已经在外面等着他。 杨念知晓自己离开之后荆哲一定是跟白黎说了什么的,可是他不想问。如今这往事已经是一块长在身上无法痊愈却被人反复揭开的伤疤,就连多看一眼,都是锥心的疼痛。 日落西山,从二人站着的地方,却可以看到这落日的余晖在腾秀山的一众山脉间慢慢暗淡,直到彻底退了下去。 “这件事到这里,也算作终了了。”白黎侧首看了看杨念,“你放心,荆哲和荆赫,不会再逃了,我会让人盯着此事的。” 杨念摇了摇头,“在之前,在这四年里,我一直觉得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些人,要让荆家上下所有人给我师父陪葬。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却觉得这些人的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能放下这些仇怨,自然是好事。”白黎浅笑道。 “还记得我那时与你谈起,我们离宗这些大仇得报的人,之后该如何度过余生。”杨念一向不与人亲近的眼睛之中,染起一抹悲戚。 “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白黎听他提起这个,其实心中颇为忧虑,“你不必事事再为着报仇而考虑,能做很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担心。”杨念见白黎这样说,知道这人可能是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其实,荆晨他也为你做了很多事。”白黎将自己从荆哲那里听来的事情,都告知了杨念,“他是怕你落在荆家其他人的手中没有任何活路,所以才狠心推你下去的。事后本想去救你,谁知你已经被钟前辈搭救了,他便没有再寻到你。” “嗯。”杨念只是淡淡地应道,“我知道了。” “荆晨他不是真的要杀你,也有信过你的,在你出事之后,他也不断在荆家寻找真相,为此被荆哲他们暗算了一把与荆家也闹过一场,这才去了方寸山的。” 杨念笑了笑,“那还是多谢他了呢。” “思彻。”白黎正色道,“说是要斩断旧怨,可是也要记得旁人的好,这才不至于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暗淡无光一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操心。” “其实你是自己懒得去面对,不想我多跟你说而已。”白黎点破他的心思,“不过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心意。” 两人说了这一小会儿的话,这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脚下,连余晖都要看不到了。 “我先走了。”白黎又那样静静站了一会儿,“你保重,若是见到荆晨,多和他谈谈。” “你也是。”杨念回道。 白黎刚欲离开的脚步顿住。 “我觉得长公主其实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虽然我们不能去逼着别人原谅自己,但是我想说,你也该去和她谈一谈,不要自作聪明觉得她一定自此会疏远你。” 白黎没有答话,只是有些朦胧间的晚风扑来脸上,他觉得脸上一丝凉意,竟抬手摸到了一处水泽。 杨念最后还是见了荆晨,只是他还在不断地稳着自己的心神,险些撞到一个闪出来的人的身上。正打算用那双能把人扔到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的眼睛瞪回去,却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竟是荆晨。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 杨念本以为自己是个冷淡的性子,而且刚刚还打定主意不要再被这里的人牵绊住,可是看清来人是荆晨的那一刻,一种由心底而生出来的,愧疚感与羞耻感,竟一下子涌到心头来。 “真的是……”杨念不禁自己嘟哝道。 “你,说什么?”荆晨问道。 “没什么,你……你还好吗?”杨念“你”了半天,本以为会问出个什么有用的来,可是话到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 荆晨愣住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杨念现在确实是在问他好不好。迟疑了片刻,“还好。” 杨念点了点头,“哦,好……” 真的是有些无地自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阿……思彻,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杨念怎么都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和白黎将荆家上下折腾成这个样子,荆晨多少都会有些怨念的,可是为何,先来道歉的竟然是荆晨。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结(二) () 杨念想起来刚刚在荆哲问起来,荆晨会怎么看待自己时,自己所说的“陌路人”,对上此时的荆晨,显得自己更加没有良心。 可是荆晨的确是诚心来道歉的,“若我当初多信你几分,也许便也看不到今日的场景,其实是我们自作自受。” 荆家如今被这些官兵一番糟蹋,其实上下的主人们都是尽显狼狈之相,而荆晨如今还是强撑着精神,尽力和那些人做着交涉,想保下更多荆家的人。 但是应付了大半日,鬓角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微微斜了的发冠,无一不显疲态。 “你先去休息吧。”杨念看他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也知道他现在也是疲累的很。 荆晨反倒是摇了摇头,“我是来寻你的。” 杨念却也没有太多惊讶,“好。” “跟我来。”荆晨往前带着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当初荆晨让杨念藏身的那间山间的木屋。荆晨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门,点上了桌上的蜡烛。杨念不禁有些惊讶,这地方竟是一直干干净净的。 荆晨自角落里拎出一大坛酒来,还摆了两个酒碗在桌上。拿酒碗给杨念的时候,他顿了顿,直到杨念开口,“倒吧。” “从前的时候,我每次叫你饮酒你都是拒绝,还告诫我饮酒伤身,最后竟然都是你一个人看着绡儿陪我喝完一坛接着一坛的酒。” 杨念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清冽无比,酒香扑鼻,其实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他这个人很容易醉,离宗上下都知道。 “这一碗是替我家人,敬你师父。”荆晨单手捧着酒碗一饮而尽。 杨念闻着这酒就知道是烈酒,看着荆晨这样猛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 荆晨一碗酒饮尽,放下了酒碗看着杨念,又倒了一碗。“这一碗,我敬你,是我对不起你。” 杨念眼见他又要把那一大碗已经满的要溢出来的酒往嘴里灌,这次直接拦住了他。这一用力,那碗里的酒洒出来了大半。 荆晨刚刚一碗喝的有点猛,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用他有些迷离的双眼看着杨念。 杨念没有去看他,只是撤回了自己的手,擦了擦自己袖子上沾上的洒出来的酒。 “别喝了。” “你再喝多少,我师父也回不来的。” 荆晨的心沉了下去。 “事情也不是你做的,为何要你来与我致歉。”杨念深吸了一口气,“最对不起我师父的人,也快有他们的报应了,而且此事之后,我也不想再提及从前的事了。” 看着他的态度大变,荆晨心中其实是喜悦的,“那……也好。” “可是你呢?”杨念看向荆晨,荆晨不解,“我,我什么?” “是因为我,所以才牵扯出今日这诸多的事情,如今荆家可能都因我而彻底毁了。我没有想到,竟是你来对我说抱歉。”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荆晨又把刚刚洒完之后剩下一半的酒一饮而尽,“当年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你,而且今日的事情,都是当年他们犯下的,又不是你逼着他们去做的。我为何要怨怼于你?” 荆晨的话带着些酒气,半是真诚,却因这酒气带上了几分荒唐。 只是轮到杨念沉默了,自己为什么就觉得,荆晨是会因为今日之事,迁怒旁人的人呢? “当年……”杨念顿了顿,而荆晨已经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当年,你为何要推我入离洛河?” 荆晨拿着酒碗的手一抖,他静了片刻,那酒碗又放回了桌上。 “我……是我不够信你,”他神色一紧,“对不起。” “可是我今日听荆哲说,你那晚去找过我。”杨念道。 荆晨听他这样说,反倒是仰头笑了起来,可是再看他十,眼角皆是存了泪痕。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候你已落水多时,哪还有什么机会把人救回来……我那样做,不过是自己想图个安心罢了。” “你是觉得,荆家人必会杀我,所以抱了一丝的希望,才那样做的。” 荆晨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必将我说的那么好听,若是我当时心中没有疑问,根本就不会动手,我其实可以保的下你的……我可以……” 杨念心里又是一阵一阵地抽动,他大可借此和自己消除误会,冰释前嫌,可是他没有。就算在自己可能原谅他的此刻,荆晨还是选择,把自己当初的心境,哪怕不是很光彩的心境,都说给他听。 但是,这又何尝不是在交心呢? “我不怪你了。”杨念轻声道。 “什么?” “我说我不怪你了,是因为我从前确实怪过你,怪这世上之人都要杀我,为何连你也参与其中。怪自己深陷厄运,不可自拔。”杨念看着自己始终未动过的酒,那一开始还在晃动的酒水,此刻已经平静地盛在碗中。 “可是如今,这几日,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有执拗的地方。你与我认识不过那几个月的时候,为何就要然信任我?在那种时候,让你为了一个外人去背弃自己的族人,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谁都不是圣人,我没有多跟你解释过什么,凭什么就要你信我呢。” 杨念端起了那碗酒,“你没什么欠我的。” 荆晨看着杨念将那碗酒缓缓饮尽,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那个不苟言笑,但是心中恩怨分明的杨思彻,如今好似回来了,又好似离他越来越远了。 “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白黎的谋划,不过因为离宗兄弟之间的信义所在,他不得不做。今日伤及青鼎门,你们若怪,便怪在我身上就是。”杨念道,“不是他的错。” 荆晨摇摇头,“我不会怪任何人,涉及青鼎门之事,我师父和师兄都是明理之人,他们不会怪到你们身上。只是此事能否解?如何解?我亦不知。” “这世道如乱麻,终究是一个结打开了,就又会出现新的结,永远是除不尽,解不完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心结(三) () 白黎犹豫了许久,还是去寻了薛琬。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寻薛琬,只是一个人趁着还瞧得见人影的天光,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她。 可是最后还是遇到了,薛琬正坐在外面一块青石上,手里折着一根从树上落下来的树枝。她还是一身青衣,并无多余修饰。与那个在奉陵城华丽夺目的长公主殿下大相径庭。 可是就算如此,白黎只觉得她此刻比高高在上时更加拒人千里之外,自己比起初遇之时,更加怯懦地不敢靠近她了。 这道灼热的目光到底还是让薛琬察觉到了,她蓦然回过头来,看见白黎正在她身后看着她。 若是平日,定然是心生欢喜。薛琬下意识地想要唤他,可是今日刚刚发生的千头万绪又缠绕上来,她顿住了,随即神色也变得清冷起来。 白黎回避了薛琬这道回望过去的目光。 薛琬也不愿多去看他,她恢复了自己刚刚的姿态,依然在垂着手,那攥着树枝的手,也力道重了起来。 但是心里已经知道这个人在这里,便没有办法真的当他不存在。终究是薛琬先受不了,她呼了一口气,站起了身,这动作都急匆匆的,显然就是想快点离开这里。 白黎见她如此,三两步就赶到了她的面前。 薛琬往后退了一步,那看着他的眼神之中颇有警惕的意味,只是白黎知道如果这次擦肩而过了,也许日后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殿下。”他轻声开口道。 “怎么?”薛琬仰头看着他,“白宗主有事?” 这称呼让白黎心中一颤,“想与殿下谈谈。” “好哇。”薛琬反而故作释然道,“今日事情繁杂,白宗主还能想起来找我谈谈,实属不易。” “殿下……”他此时竟然口讷住了,眼下的场景,自己其实不愿意多做辩解,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早有谋划。他其实也想过如何能避开,但是荆复找上方寸山太快了,他反应不及再去做其他谋划,事情已经发生了。 虽说是早晚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还是发生的突然。他才刚刚得到她的许可,却又不得不亲自放开了这双手。 “如果是道歉的话,大可不必。”薛琬直言道,“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此事该付出代价的人,本就不应该还在世上这样逍遥快活。不管是为了兄弟,还是为了大义,你都没错。” “我该事先告知于你的……” “那岂不是会增多变数?”薛琬的语气无比镇静,“谋事者本就应该避免与此事相关的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个道理我知道。” 她苦笑了一声,“我在奉陵成内,最知道殃及池鱼是什么道理。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突然做了一回池鱼,有些不习惯。” “那我帮你……” “你什么都不用做的。”薛琬道,“说句诛心之言,此事无人做错,可最终是结了心结。我师叔和我外祖母的,还有……” 还有,我和你的。 “人心永远是最难掌控,和最能伤人的东西。若今日你我是敌人,我不得不说你这招真的是高明,我现在心内一团乱麻,却对你无从责怪。”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白黎也知道自己的辩解都是徒然无功,薛琬其实懂得这世间的诸般道理,他无需多加解释。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两人之间反而更是无话可说。 “但你总该让我静一静,我青鼎门刚刚连经几番波折,事情还多的很,如果我这些日子不怎么找你说话,你可要谅解。” 她是轻笑着说出这些话来的,一如她作为长公主在奉陵之时,尽在其手的自信模样。可这番模样,便是她对着陌生人的模样。 白黎眼看着薛琬离去,明明刚刚她就在此处。然而却让白黎觉得恍若隔世,自己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这些年一直在做着自己的事,在守着离宗,也守着大虞,或许是自己觉得也在守着她。可惜这些年,披着面具的周旋算计好似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自己如今,竟还是亲手放她远去。 而越丞告诉薛琬,他也要走了。 “师叔,不回方寸山了?”薛琬问道,毕竟此事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外祖母是个不知情的人,希望这一切都与方寸山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自己何尝不是异想天开呢? 越丞拍了拍她的肩膀,“衡丫头,有些事情,若是可能会致使永别,那还不如不去知道答案。我也是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再计较这些是是非非,就算是让我躲个懒吧,替我与你外祖母说一声,她的徒弟就算活了半辈子,也还是个顽劣的,就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薛琬点了点头,如今她的师叔无论做什么决定,她只有尊重的份。 “好,我会告诉她的。”她眼睛里浸了眼泪,“那师叔,可还有归来之日?” 越丞收回了自己的手,“丫头,人生本就是无常的很,聚散这种东西,终有时。” 这意思便是若不是缘分,他也不愿意再回首了。 薛琬也知道自己师叔其实很会安慰自己,而如今连安慰都不愿意违心地说出口,或许这一去,便是真的聚散只能待天时了吧。 不过若是不相见,他能活的更加潇洒肆意一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便,后会有期。”薛琬郑重地施了一礼。 越丞抬手扶住了她,“丫头,此事终究都是旧怨,你无需因为旁人的心绪,耽误了你自己的选择。” 薛琬知道越丞意指什么,“旁人?” “除你自己之外,都是旁人。”越丞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你能变得再狠心一些,什么时候活的只凭本心好恶了,才是真的活的通透了。” “我心眼小,而且记仇。”薛琬冷着一张脸,对越丞道。 “衡丫头,日后自己要好好保重,这些无理取闹,能包容你的人,终究是越来越少了。”越丞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再轻易因为什么事情就伤悲不已,也莫要因为一点甜头就高兴地什么都忘了。” 这些临别前的谆谆教诲,其实薛琬都是听进去了的。只是私心作祟,仿佛自己更是不明事理一些,便能留住更多的人。 “丫头,有些人,终究不是想留。就能留得住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纵横(一) () 蒙平郡主准备回去的那一日,白黎在腾秀山竟然再次见到了沈骐。这位穿着依旧张扬华贵的小公爷,脸上的神色与他本人大相径庭。 他站在那里,左右也不见了当日在方寸山时的随从,孤身一人。 白黎走了过去,“沈小公爷,这是来寻郡主的?” “我是是来寻你的。”沈骐道,后想了想,“原来还想见见长公主殿下,如今却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沈小公爷要寻殿下,应该不是想再求娶吧。” 沈骐一把展了折扇,“这个时候你倒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不过你也放心,你在这里,这长公主就算再惊艳无双,我还是会知难而退的。” “沈小公爷也不必打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您应当明白。”白黎笑了笑,眼神里却尽是寒意。 沈骐打了个哈哈,“白公子不必这么唬人的表情吧,娶不起就是娶不起,没跟你开玩笑。” “方寸山上。”白黎正色道,“落樱为何会对殿下出手?” 沈骐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一下,很快又当做无事发生,“怎么,无所不能的白大宗主,还没查出来是谁?” “沈公爷是打定心思要把这戏继续唱下去?”白黎凑近,“你怕是不知道,郡主为何会如此轻易答应我出兵腾秀山吧。” “那白宗主本事可真是不小,连南佑的兵马都可以随意调动了。”沈骐面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样的能臣,不去你们大虞位极人臣治国安邦,可真是可惜了。” “沈公爷又何尝不是呢?”白黎道。 “白宗主,你有没有听过这说书的经常说一句话,叫做慧极必夭啊。勘破太多天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沈骐装着一副神秘兮兮地神情,那扇子点了点白黎的胸膛。 “你们所做的事情,可不算是什么天机。”白黎那手指移开他的扇子。 “你在这里劝阻我,可没有什么用处,莫非说白宗主还想把我押回大虞么?” “我既然已和郡主做了这个交易,自然不会再把你怎么样。”白黎道。 沈骐悠闲地摇着扇子,“那你这可也算是,私通外敌了?” “你不再擅动,我也会看在郡主,不再动你。” 沈骐身着一身红衣,那锦绣图案,此刻缀在这华贵的布料上,这张被衬得更加高贵傲气的脸,终也是露出了一丝狡黠。 “怎么,原先白宗主,是想要对我怎么样的?” “你意图搅乱大虞的朝局,引起动乱,或许可以说成是两国之内的事情,若是大虞皇室自己都不计较,我不会因为这个对你怎么样。”白黎抬了抬眼,“可你万万不该动了要伤她的心思。” “呦,白宗主可真是会怜香惜玉啊。”沈骐惊讶道,“可惜这美人中看倒是中看,怕是毒性不浅。” “你今日来便是与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倒不是。”沈骐合上折扇摆了摆,“其实该说的刚刚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不过这么看来,至少关于我的事情,白宗主还没怎么跟哪位长公主殿下提起过啊。啧啧,怎么这么捧在心尖上的人,还藏着掖着的呢。” “沈骐,你应该知道,若是南佑和大虞再起嫌隙,于谁都没有好处。”白黎警告他道,“你不要再生事端,我可以放过你,这件事也可以不与殿下知道。” “可是要是我偏不呢?”沈骐努了努嘴,“你也知道我这人荒唐的很,谁要是越劝我不要干什么,我就偏要试试。” “这对你没有好处。” “可是我乐意。”沈骐露出一个甚为明亮的笑容,“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思,白宗主是不会体察到的。白宗主莫要总是一副老气横秋高深莫测的样子,有时候做点荒唐的事情,其实也有意思的很。” “有意思?你可知这是拿多少人命在开玩笑。” “死的又不是我们南佑的人,我乐得看一出戏。”沈骐复摇起了扇子,“再说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白宗主能奈我何?” 他又凑到白黎耳边,“你倒不怕我去高密,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到时候你谋划的这一切,都会是一场空。” 白黎躲开他,“若你们及时收手,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就算再有什么变动,我也不会坐视不理。若你们真要试试,我也奉陪。” “晚了。”沈骐高声地道,“而且,你如何就如此自信,只要有你在,奉陵城内就一定不能成事?” “我至少会尽力一试。” “白黎啊白黎,就算你们离宗人要护着大虞的百姓,但这皇室中人其实也就都一个样。换作谁是皇帝,结果也都是一样的,若是我许诺你长公主依然不逊色于当下的荣华,你可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夺嫡只会让奉陵城内生灵涂炭,他那样做何尝不是在报私仇。”白黎道。 “那你今日费了这般周折,还失了美人心,又何尝不是在报私仇呢?”沈骐两手一摊,笑了笑,“还是你觉得,你们离宗人自诩正义之辈,你们寻的仇家是大奸大恶之人,这复仇就是义举。而我所帮着的人,就是皇室夺嫡,便庸俗的很?” “你们所做之事并无意义。”白黎真心相劝。 “可是我们想做,想顺从本心,仅此而已。” “那白某无话可说。”白黎垂首,又是一场风波,不可避免了。 沈骐叹了口气,“不过白宗主,我倒觉得刚刚我所提的条件不错,你或许可以回去跟长公主殿下商议一下,说不定她会同意。” “她不会做这种戕害自己百姓的事情。”白黎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沈骐却轻嗤一声,“这可说不准就是为国为民呢?你真的当薛晟便是明君了?我在南佑这么多年,自己对于君臣猜忌是再明白不过,你可为她想过,一个隔着半层血缘还和她有过仇恨的皇帝兄长,会放着这样一个有权势的公主压在自己亲妹妹头上,还在朝堂中遮了半边天?” “她会离开权谋的。” “帝王之心,是永远都会把猜忌二字挂在心头上的。哪里是离开二字,这么轻易就解决的了的?不然历朝历代,何来这么多皇帝杀权臣的例子啊。” 越丞离去之后,薛琬便觉得自己也实在没有了再在腾秀山待下去的必要,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纵横(二) () “而且,这样的事,长公主又不是没有做过。”沈骐把玩着自己衣物上缀着的金色流苏饰物,也不是没有看见白黎瞬间投射过来的危险警告的目光。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骐嬉笑着说道,之后又用扇子点了点他的肩膀,“总之,白宗主,我们之间还有的是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了。” 沈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白黎看着这一个跋扈的小公爷里去,心中不免忧虑上来。薛琬如今被周遭的各种事情缠身,然而敌人却是有增无减。 白黎的担心并不多余,因为薛琬还没有离开腾秀山,陵安便有消息传来。 有人偷袭陵安城,千越追了出去,已经离开陵安城五日了,但还没有回来。 薛琬和白黎几乎是同时得到的消息,薛琬当即便收拾行装准备直接回陵安城去,白黎便在山脚下提前等着她了。 “白宗主回去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薛琬骑在马上,对白黎道。 “殿下,这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白黎耐心地解释道。 “白宗主又知道了?”薛琬嘴角挂了一抹笑容,“可是也准备好了什么计谋?” 白黎知道她还是在意这次的事情,“殿下,对方就是要把你绊在陵安城不让你回奉陵成,怕是奉陵有变。” “失踪的是千越,我不能不管。”薛琬静了静心思,“若是他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把此事交给别人。” “我知道,但是殿下,你不能一个人来面对这些。” “为什么不能?”薛琬对上他的目光,“不是说我与你白宗主认识时间长了,自己也变成了个废物。” “殿下……”白黎稳住她的心神,“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我已经下令离宗人一路去打探千越的踪迹了,对方是高手,这件事若是没有离宗人真的不好解决。而且殿下,你不能锋芒过胜了。” 其实薛琬知道,白黎说的在理,她从前是一向不拒绝愿意和自己合作的势力的。但是这次,她就算知道白黎真的能帮自己,可是腾秀山的事情,终归是有心结。 她不算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尤其这些年已经改了很多,只是那些都是对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薛琬缓了缓气,“先回陵安城吧。” 说完提缰策马,轻喝了一声“驾”。 白黎明白,这是同意自己一起前去的意思,便赶紧跟在了身后。 一路加紧赶回陵安,用了不到两日的路程,城内是一片肃严的景象。这程度比起当初薛琬下令封城的时候更甚,因为这次,是真的有外敌来骚乱了。 薛琬上次重伤之后其实根本没有完恢复好,又是腾秀山的事情,又是连夜赶路,到达陵安之后体力明显不支。 还没到她的住处宝仪园,薛琬险些从马上栽了下去。 这时白黎加紧赶了几步,追上来薛琬,把她的马拦住。 “你干什么?”薛琬道。 白黎不言,一把把薛琬拉到自己的马上,坐在自己身前。 薛琬大惊,“你放我下去。” “殿下坐好。”白黎不顾她的瞪眼和警告,喝令自己的马继续往前走。 薛琬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动了手,这副在马上又踢又打的样子一定很失风度,而且这街上还有其他人。她放弃了大动干戈的念头,阴着一张脸,直到回到了宝仪园。 元晞早便接到了薛琬给他的传书,他也估算着时间,一早等在了宝仪园外。 同样还有扈云章和幽兰等人,以及一队亲卫兵,只是当他们翘首期盼着薛琬回来时,看见的确实薛琬和白黎同乘一匹马的情景。 白黎还两手护在薛琬的身侧,怕她不留神会栽下去。而坐在前面的薛琬,脸色阴沉的快结冰了。 扈云章还转头去问元晞,“元公子知道,这是怎么了么?” 元晞木然地摇摇头。 众人大气不敢出,都不知道这算是怎么个情况,毕竟薛琬的脸色难看成那个样子,再怎么看都不会是该笑该祝贺的场合。 然而只有薛琬的亲儿子宋元拓拍着手叫起好来,“娘亲娘亲!白舅舅!白爹爹!” 薛琬差点当场吐血,这小崽子,真是有眼力见的! 白黎先行下了马,然后伸手准备接薛琬。众目睽睽之下,白黎毕竟还是以后要一起商议事情的,薛琬也不能再这么多人面前跟他闹脾气,也便顺势借着他的手下了马。 众人松了一口气。 幽兰赶紧去扶了一把,“殿下没事吧。” 薛琬正要开口,白黎道,“去将大夫请来,殿下身上还有伤,身体要紧,耽误不得。” “我没事,你们进来,告诉我千越是怎么回事。” “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殿下先去休息片刻。” 薛琬皱着眉头看着白黎,幽兰也愣在了原地,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幽兰?”薛琬眉头一挑,“威胁”道。 幽兰眼神一扫,看见的却是白黎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殿下,我先扶您去宣大夫来看看,若是没事了再商议不迟。” “你……”怎么自己的人都不听自己的了。 “殿下,我先与我哥言明情况,也是一样的,千越也定然不希望,您再把自己身体也搭进去。”元晞道。这下也算是一锤定音了,薛琬还在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这些“造反”的人,已经被幽兰扶了进去。 宋元拓也被扈云章带了进去,而元晞这时凑近白黎,“哥,你和殿下这是……” 白黎转回视线,“没什么,先进去,告诉我这里的事情。” 元晞自然没有忘记正事,点了点头,就和白黎一起进去了。 “五日之前,城里便进来一帮形迹可疑之人,当时城中守卫便及时报了上来,奈何对方对我们也早有提防,他们藏匿于城中,城内的守卫竟无迹可寻。”元晞心中也有些着急,但还是将当时的情况尽可能明细地跟白黎道出。 “进城之时可盘问过,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么?”白黎问道。 元晞点了点头,“说是从东面过来做生意的,穿着打扮有的是商贾,也有的是伙计。一开始他们也没有被注意,是这些人在城中四处打探消息,有的关于长公主殿下的,这才被盯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纵横(三) () “这帮人功夫实在是了得,千越本打算暗中去探探,没想到这些人竟察觉到了。”元晞眉宇深皱,“千越追着这些人出城,说只是是问问底细,不会有事,可谁知道,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白黎思索着,这些人会是谁派过来的。眼下奉陵局势暗潮汹涌,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做出来的事端,再不然……就是自己的父亲了…… “哥,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元晞观白黎的神情,觉得他像是心中有了数目。 白黎也没有刻意瞒着他,“这些人突袭陵安,其实就是不让殿下回到奉陵。” “不让殿下回奉陵?”元晞问道,“可是奉陵要出什么事情了?” 白黎点点头,“怕是会有动乱,有奉陵城内的皇室族人,想要夺位谋反。” 元晞惊愕地看着他,“什么?此事可当真?” “奉陵的舍麻案一出,我便将许多人手调在奉陵,因为这桩案子,还没了结。” 元晞仔细回想这曾经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奉陵大案,却还是没有想出来其中的关窍。 白黎直接解释道,“有一处人们都忽略的点,这桩案子虽说涉事的是西戎派来的人和朝中官员,但一开始便有一些趋星派的人在坊间诱使百姓吸食舍麻,甚至有的还想使奉陵城中的百姓加入趋星派的。” “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是后来不是都被压制下去了吗?” “不错,只是这些趋星派的人数目不少,只是被压制下去。但是这帮人的去处,却一直查不出来。” 元晞大惊,“那岂不是一直放任一帮对奉陵有威胁的人在外,他们若是想做些什么,奉陵城都无法预知。” “所以我一直留了人专门追踪此事,这些人不会离开奉陵城太远。”白黎道。 “那可是寻到了踪迹?” “嗯,被人藏匿起来,准备为己所用。”白黎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 “是什么人?” “奉陵城中的闲散王爷,齐王薛睿。” 元晞不可思议地看向白黎,“什么?是齐王?” 此前他见过薛睿,在审理他父亲与他兄长的暗自时,那个坐在正位却不懂政事的王爷,一直闲居京城,如今白黎却告诉他,这个人是准备祸乱京城的人,怎么都难以相信。 “是真的么?不会弄错?”元晞再次确认道。 白黎确信道,“自然不会,我令他们去查询许久,是以其妹的名义,开了庄园养起来的一批人。” “这么说,这薛琪郡主也参与其中?” “此事做的隐秘,郡主是否知情确实说不准。但是薛睿有这份心思,其实不奇怪。” “为何?”元晞问道。 “前朝皇权争夺,恭帝以勤王之名诛杀高祖太子,继承大统,而薛睿的父亲先齐王,曾是太子党羽,后来暗中转为恭帝麾下。”白黎眸色微动,“只是恭帝即位之后,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兄弟,自然就不好再留了。” 元晞恍然间也就明白了,“竟是如此,那便是薛睿知晓了真相,所以这便想要复仇。” “是,而且很有可能,这件事是晁峰告知他的。”白黎推测道。 “那个被擒得西戎的叛将?” “因为他毕竟是两朝重臣,而且是西戎暗探,极有可能知道些皇室秘辛,知道前朝的皇位变动。而且,也只有他可能知道那些趋星派的人去向。” “可是直到临死之前,那人也没有招认。”元晞道。 “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不知,再有便是这步棋,他自己已经布好了。”白黎道。 元晞细想,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可是只凭这些,哥便确定是晁峰所为?” “自然不是。”白黎看着他,“皇帝下旨,命主理京城官员舍麻一案的人,是谁?” 元晞蓦地抬眸,“不错,是齐王。” 这便说的通了,齐王虽说不问政事,但总归要走个过场,或许是某一日他想去审个犯人做个样子,却遇到了晁峰。 沦为阶下囚的晁峰自知自己绝无生路,便将先齐王之事告知了薛睿,看他生出复仇之心之后又将趋星派的人去向告知于他。 人若只是有了作乱的心思并不可怕,只是若这心思,还被足够的力量所支撑,这便是祸乱的起源。 “所以你推测,这件事是齐王指使人偷袭陵安,阻止殿下回京?” “殿下毕竟在朝中势力不小,而且陛下即位这两年来,也是他与殿下都在奉陵城,奉陵城内才能是安稳的局势。不让殿下回京,实则也是在削弱陛下的势力。”白黎道,“只是究竟是不是齐王主使此事,还不好说。我只是据最近发生的事情推测而已。” “最近,还有何事?”元晞问道,“是否与你们此次南佑之行有关?” “不错,这次去方寸山,本是探寻当年殿下被其师兄诬陷,被迫离开方寸山的事情。当时真相大白,但殿下却被人所伤,险些丢了性命。”白黎一面说,一面也在将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 “是有人蓄意为之?” “出手的是一个文家的侍女,心智有损,却对殿下恨之入骨。”白黎深思,“我在想,当时沈骐为何会出现在方寸山,他说是奉母命前去寻越前辈的,只是越前辈回方寸山的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可能这么巧。” “南佑那位郡主的儿子沈骐?”元晞问道。 “是他,早些年我不在奉陵,听说他曾出使奉陵,你可知道此人?”白黎道。 元晞循着记忆,想着有关这沈骐的事情,“倒是有一些印象,听闻这沈公爷荒唐的很,到了奉陵便四处搜寻美人歌姬,有大臣进献给他什么美人的,这小公爷都是来者不拒的。当时听说还求娶了殿下呢,那时候人们还说……” 元晞及时收住了,紧闭了嘴。 白黎看他的神情,既然是说薛琬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又是和殿下有关的?” “唉,那些人嘴碎的很,哥你不听也罢。” 白黎点点头,他自从知道沈骐曾经要求娶薛琬的同时,不好听的话也一样传到过他的耳中。什么荒淫之人,天生一对,竟然还真的有大臣上书同意过婚事的。 第一百七十章 纵横(四) () “这些不重要,这沈骐当时在奉陵,可见过什么人,尤其是和齐王府的人有什么接触没有?”白黎回归正题继续问道。 元晞细想,“这样说来,那还的确是有所接触。” “说来听听。” “当日这沈公爷在宴席中喝得酩酊大醉,差点就要醉倒在奉陵的御街街头,听闻是齐王和郡主经过此地,把他送回使团住处的。” “可还有别的?”白黎道。 “别的便没有什么了,就是这沈公爷也夸过郡主美貌,也因为醉酒那件事送了齐王府不少礼物,再也便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了。”元晞瞧着白黎一直在询问,便尝试着问道,“哥,可是这沈公爷和大虞的齐王有所勾结?” 白黎也不避讳他,直接点了点头。“不错,要养活那一众趋星派的杀手,需要钱粮,这钱财来源便是沈骐名下的通商。” “这么说来二人还真的是交情匪浅啊。”元晞纳闷,“可是沈小公爷为何要帮着齐王谋反,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白黎摇摇头,“我现在还不知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回来之前我曾见过沈骐一面,他却对所做之事毫无遮掩,都承认了。” “这样嚣张?” “因为现在事情还没有发生,这一切指证也就无从谈起。”白黎道,“他们知道我发现了此事,或许就会收手。” “只是这件事毕竟是大事,哥是否准备告知殿下?”元晞问道。 白黎手指微蜷,他垂了首,“我会提醒她,但部告知,或许才是对她不利。” “为何?” “殿下若是知晓此事,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举动。防范也好,告知陛下也好,但这些在陛下眼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元晞听了这番话,“陛下对殿下,竟是这般疑心?” “一直便有,况且现在万官首辅是纪怀舒,更是从前皇后的人。”白黎眼眸一紧,“而殿下若是知晓齐王准备祸乱京城之事,报或不报,都是错。” 元晞这便会意,若是报了,这消息从何而来,会让皇帝猜忌薛琬手是不是伸的过长。而不报,则便是欺君。 既然两方面都会让她为难,还是不告知于她的好。 “这也是方寸山之事……我犹豫了许久,也瞒了她许久的原因……”白黎喃喃道。 “哥你说什么?”元晞问道。 白黎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没什么。” 元晞和白黎也谈了不短时间,直到半日之后,薛琬才终于喝退了一定要她再休息的众人爬了起来。 薛琬找人来议事,元晞照着白黎的意思,把能告诉她的都跟薛琬讲了一遍。扈云章也将陵安官衙所查到的东西告知了薛琬。 只是白黎一直在一旁听着,并未开口。 元晞见状还捅了捅白黎的胳膊肘,一只手挡在嘴边小声道:“哥,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薛琬沉了沉心神,“若有所知所想,大可畅所欲言。” “我已经让离宗的人手在陵安向西一带加紧搜寻,应该很快就会有关于千越踪迹的消息传过来。”白黎道,“殿下,您留在陵安城中就好。” 而这时连扈云章也附和道,“是啊殿下,你这几次亲自出去,都遇到不少事情,这次虽说是千越的事情,但是有我们就够了。” 而薛琬看向白黎,总觉得他这个不让自己出陵安是别有深意。 一席话结束,以薛琬下令严查城内可疑之人,和白黎派人去打探千越消息为终了。薛琬对当日几个刺客偷袭陵安城之事也有所了解,在几人散去之前,她还是叫住了白黎。 元晞和扈云章都极有眼力的离开了。 而待着两个人走后,薛琬的神色也就没有刚刚那么好看了,“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白黎看向她,“殿下,现在可还信我?”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薛琬也不知如何作答。若是腾秀山事情之前,她可以说,她是真的可以完信任白黎了。 只是现在……只是现在,她说不出口了。 可是信,她还是愿意信的。 “白宗主不妨先说来听听,这年头随意就信谁不信谁,不是什么好事情吧。”话到嘴边,还是冷冰冰的。 “陵安之事,殿下不要追究过多。”白黎听得她着违心的话,其实心尖也被刺了一下。 “此事发生在陵安,我不追究,谁追究?”薛琬驳道,“这话不怎么妥当吧。” “我是为了你。”白黎沉声道。 “不必了,白宗主这些年所为我之事,已经够多了。”薛琬道,“这样的好意,我无福消受。” “殿下。”白黎正色道,“我不想你再置身危局,再尝一次当年的苦痛。” 薛琬转过头来,“白黎,我习惯了一个人,你本无需这样对我。” “是,你的心思,在当日的茶楼,在方寸山上便已对我言明。只是你我终究不是能理所当然地谈情爱二字的人。”她想办法稳着自己的思绪,“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整件事情你我都没有做错,换作是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是我考虑不周,伤害了殿下,你无需为我开脱。” 薛琬摇摇头,“当然不是,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就算没有我师叔的事情,我们以后会是怎样的。你我都是身份复杂之人,都有自己不可推脱的责任,这件事只是个引子而已。” 白黎敛了眸色,“殿下说的不错,一切,是我唐突了……” 薛琬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确实没有料想道,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殿下,不管是当下千越的事情,还是日后,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护着你。可是若你真的不习惯……不喜欢……” “也便这样罢……” 白黎难得的借着夜色灌了好大一壶的酒,也是难得的眼角溢出两行清泪来。 薛琬的话其实也点醒了他,他是身份复杂之人,日后要面对的事情,终究要做个选择。当日慕颜清对他的警告,杨念也多次与他谈及,他在薛琬面前,终究是做不到心怀坦荡,因为太多事情的牵绊。 而既是如此,自己凭什么用所谓的情意再去束缚住她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纵横(五) () 薛琬回房之后,宋元拓竟然是难得还精神着没睡。 她看了看时辰,“拓儿,这都几时了,怎么还没歇下?” 幽兰在一旁铺着床,“小公子说这些天都没见到您了,睡前要见见,梦里才有您。” 薛琬点了点他的鼻子尖,“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怪道理?” “白爹爹啊,娘亲和白爹爹走之前,他跟我说想娘亲了就拿娘亲的画像看看,娘亲就会到梦里来哄我。”宋元拓指着角落里的几个画轴,这又跳到地上,跑去拿那画轴。 画轴被宋元拓的小手展开,幽兰赶紧过去帮他,把这画像展开,是一个青衣摇扇的女子在盈盈笑着,面容明艳的很,像极了她自己。 “这是白公子亲手所画。”幽兰看着这画道。 薛琬不言,白黎所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的太多了,如今再被告知一件,却没有那么吃惊了。 “殿下可是和白公子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幽兰由着宋元拓拿过自己手里的画,小心的再次卷好。 “有了些心结,总也解不开罢了。”薛琬叹道,“我想过,总也是早晚的事情,我不怪他。” “殿下心里,当真不怪白公子的么?”幽兰道。 便是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陪着自己疏解心中之事的人,薛琬也没有平日里那样紧绷着的模样,“当然怪,怪他让我外祖母和师叔自此有了嫌隙,师徒情分不再。而我以后怕是再见师叔一面也难了。” 她笑了笑,“其实我心里清楚地很,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人是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乎的人伤心的。”幽兰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心,“其实我也是很久没有看见殿下如此伤心的时候了呢。” “娘亲伤心了?”听见这两个字眼的宋元拓松了手里抱着的画,赶了过来,看他娘亲的脸。 薛琬摸着他的小脸,“没有,谁能让娘亲伤心呢?” “可是娘亲都哭了……”薛琬自己竟然都不觉得,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连带着宋元拓的小脸也是格外委屈。 薛琬看着自己儿子瞬间变了脸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你这小鬼头,怎么反而像是你被欺负了似的?” 然而那小脸又转瞬变成怒气冲冲的样子,宋元拓还握了小拳头,抄起了一旁桌案上的拂尘,“谁敢欺负我娘亲,我去打他,打的他哇哇大叫。” 说罢还学着平日习武的把式,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这副样子让薛琬实在是憋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哈哈哈,还是白爹爹教的管用。”宋元拓拍着手笑出声来,边上的幽兰摇着头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边,不停地“嘘”。 薛琬收住了神色,“幽兰?” “啊……殿下……”幽兰强装自然地看着薛琬,“什么白黎教的?” 幽兰只好交代道,“是在您休息的时候,白公子便陪着小公子玩了一会儿,说是您若不高兴了,小公子该怎样去哄……” 薛琬垂眸,“他想的倒是周到。” “殿下……”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心中有数。” 幽兰摇摇头,“一切都凭殿下心意,其实心结未尝不可解。也不必一直在这里绕圈子,日后见得真心了,这些未必就阻的住了。” 直到那放在薛琬手中的茶水都凉透了,元拓也终于没有精神再闹下去被幽兰抱回了他自己的睡房,薛琬犹是在原处发着愣。 薛琬到最后竟是在桌边打了个盹,待到睁眼开来,天色已经透出微亮,虽说昨日根本没睡几个时辰,但眼下已经困意无了。 按着往常习惯,拿了剑出去,只是如今她手里,是寒霁了。 她并非寻不到练剑的地方,只是鬼使神差地,便到了白黎在宝仪园住的地方。 她知道白黎和元晞在他自己置办的宅子中,并未在此,只是到了这个地方,还是顿住了脚步。 这一早上的剑练得没有一点滋味,薛琬本已很小心了,却依旧是一时分神,扯到了自己的伤口,疼得在原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向不喜欢太多人跟着,在奉陵如此,如今到了自己的封地更是这样。 只是这样伤痛也就只能自己硬扛着,待到她提着缓慢的脚步准备挪回自己的住处去时,却看见了一大早来的白黎。 薛琬瞬间站直了,“你……你怎么来了?可是千越有消息了?” 但是薛琬额头上还没干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却一点瞒不过白黎,他又瞥见了薛琬手里提着的寒霁,“可是伤口复发了?” 薛琬又挺了挺胸脯,“没有的事,白公子别乱操心了。” 白黎叹了口气,对出来迎他的幽兰道,“去给殿下找药来。” 幽兰知道白黎看的准是没错的,便依言去寻药去了。薛琬惊异地看着幽兰就这么去了,心中不免气恼。 只是白黎这样早就过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还没说呢,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错,今日天不亮,有人传信报我,发现了千越的踪迹。” 薛琬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快,快,进来说。” 千越的事一直悬着她的一颗心,眼下正在说他的事情,薛琬刚刚那些小的情绪也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哪里?” “最后有人见过他,是在据陵安城一百四十里处,一个叫云谷镇的地方。”白黎道。 “然后呢?他可还好?” “他和莫偃师在一处,好像是受了些伤。”白黎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怕她再过于担忧。 “莫偃师是何人?”薛琬问道。 “是我离宗中人,这位老人家虽然并无坏心,只是性情有些执拗,极少与我离宗中人联络,所以现在还在找他们在何处。” 薛琬的心稍缓了下来,“那便即刻出城,去找千越。” “殿下,你忘了我昨日是如何跟你说的了。”白黎拦住她,“不可离开陵安。” “是啊殿下,您现在不可再轻易出去冒险了。”幽兰同时劝诫道。 白黎看着她道,“殿下,对方目标是你,所以越到此时越不可冲动。你信我,我可以将千越带回来,但是现在至少你要待在陵安城,不可再出其他的事情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偃师(一) () 薛琬心知就算自己不去,白黎也是一定可以找到千越的,而且白黎说的有理,自己现在不出陵安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见她依然心有犹豫,白黎道,“我来陵安之前以告知杨念,他很快就会赶来与我一道去寻千越,若你再不放心,还有荆晨公子呢。” “他也一同前来?”薛琬其实是有些诧异的,荆晨与杨念,两人之间隔的恩怨可不算浅,如今依然愿意结伴同行,确实出人意料。 薛琬定了定心神,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白黎也终于松了口气,“放心,我会解决好此事。” 待午后荆晨与杨念也赶到了陵安城,见到了薛琬。 薛琬还看了看荆晨,其实对于家族遭此变故,她还是很担心荆晨的。 “师叔这些天,可还好?” 荆晨还是摆出那副笑脸,“有什么不好的,小师侄可是在担心我,我好着呢。” 薛琬知道荆晨心里一定不好受,只是他依然选择和杨念一道,定是心中想着放下。而多做些事情,也好放下此前过往。 “此去可能有危险,你们多加小心。”薛琬嘱咐道。 元晞在一旁没有做声,其实也何尝不想亲自去寻千越,只是自己毕竟武艺不济,去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而薛琬在城中,也总不好孤立无援。 白黎对元晞道,“元晞,我母亲快要从滁陵回来了,你记得接应一下,也不要跟她说太多我们的事,免得她担心。” 元晞点点头,“我知道,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姨母。” 白黎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记得提醒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薛琬就在旁边,这话却没有亲自对她说,元晞转头看了看装着不在意的薛琬,“好。” 三人也不坐休整,策马直奔云谷镇而去。 薛琬刚刚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是放了下去。 “殿下,我们回去吧。”元晞劝道。 在外面站了太久了,也确实是时候先回去了,“走吧。” 薛琬在陵安城中坐镇,也时刻注意着城中的动向,而她在的这几日,反而是风平浪静了。 反而是从奉陵城中,来了一封书信。 信是纪怀舒写的,还是加急加密让人专程给薛琬送来的。 薛琬也是急着把信拆开来看了,上书奉陵城中局势有变,陛下已在刻意分权制衡,原先归属她麾下的几位大臣,都被明升暗降夺了职权。 薛琬其实想得到,她皇兄早就想把朝堂势力都收归自己手中,要对她的人动手是迟早的事,但是如此雷厉风行,倒还是让她没想到的。 纪怀舒还在信中提醒她要多加注意陵安城中的动向,而且还有,陛下已让齐王参政了。 白黎没有将齐王的事情告知薛琬,但也曾提醒她,京中皇族,也不是个个安分的。 齐王薛睿……薛琬脑中浮现出那个养尊处优,面容精致的更盛女子的自己的这个堂弟,眼神定在了纪怀舒有关于他的几行字之上。 …… 白黎荆晨杨念到了云谷镇之后,自有在那里的离宗的兄弟前去接应几个人。 “宗主。”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姓张,在此开茶馆生意,负责探听消息的离宗弟子。他其实未曾见过白黎,只是靠传书上的暗号凭证知晓白黎的身份,确认白黎就是宗主之前,还是诧异了好一会儿的。 “这就是宗主。”杨念知道,白黎久不露面,手下还是有许些人对如此年轻的人作为自己的宗主有所怀疑。 而杨念为宗内的长老,又因为精通医术其实比白黎走动的勤些,又因为一把玄铁折扇,无人不知。 “是,长老。”张掌柜答到。 “怎么你们门下的人都不知道宗主是谁,这可不是什么好风气啊。”荆晨拿肩膀撞了白黎一下,对他道。 “我们只是未曾见过宗主,宗主所令我们必定遵从。”张掌柜听见荆晨这样说,高声道。 荆晨撇了撇嘴,随着几人进了茶馆内。 “当日是何情况,细细说来。”白黎道。 “是,宗主。”张掌柜给几个人都倒了茶水,确认门都关好了,对几个人陈述起当日的事情来。 “那时我们还未收到宗主让我们找寻那位莫姓公子的口信,只是因为看见了偃师,所以觉得奇怪便多留心了些。” “偃师出现在这里,可是轮到他来此处例巡?”杨念问道。 所谓例巡,是离宗中几个资历较深的长老们要到门人多聚之地例行探查,以接收讯息,并且若是门内有变,也可及时察觉。 “应该是。”白黎道,“我亦给偃师定下了例巡的事,只是碍于他老人家的脾性,此地还留了其他人。” “偃师如此性情,还真的是……”杨念想到现下是自己人找到了千越,却无从找起,心中不免有些气恼。 “老人家遭遇变故,又上了年纪,便多担待些吧。”白黎劝慰道,复对张掌柜,“你继续。” “偃师和人打斗过,然后还带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我们见到这样想去询问情况,可是偃师什么都没回答我们就自己带着那年轻人走了。”张掌柜继续回话道。 “你们事后可有追踪?”白黎问。 “有啊,我们想着,怎么也是自己门内的长老,该去跟上看看的。可谁知道,又赶上老爷子发病,把我们打回来了,再然后就跟不上了。”张掌柜如实答到。 “发病?这老爷子有什么病啊,这小莫少爷落在这人手里,不会有什么事吧?”荆晨听着他们说这带着千越离开的偃师,可不像是什么正常的人。 “这……还真的说不好。”白黎沉声道。 “什么?”荆晨本是抱了几分玩笑的语气问他,却没想到白黎竟是这样回答的。 “事不宜迟,沿着偃师失踪的地方,四处打探四周之内是否还有打斗的痕迹。”白黎吩咐道,“还有,附近若有新的被动过的坟墓,也多加打探。” 张掌柜得了命令,答了声“是”,便去与附近的人离宗人传递消息去了。 而杨念听得他后来这句吩咐,心知他是什么意思。而不知所云的荆晨好奇嘚问了一句,“坟墓是何意啊?” “没什么,老人家的心病又犯了。”杨念随口道。 可是他那神情,是个人就能看的出来,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心病”。 第一百七十三章 偃师(二) () 于千越来说,这几日更是过的恍如梦中。此事他正一瘸一拐,陪着莫偃师走在荒林之间,回想往事,心里暗道捡回一条命真是不容易。 几日之前陵安城内有变,他逮到那群人的踪迹之后便追了出去,本来是只打算探探这群人是什么身份,谁知这帮人还有后招,发现自己跟着之后直接动了杀心。 这些人是高手,但千越功夫不差,本来是应付的了的。 只是来了一个蒙着脸手持着一柄长剑的剑客,那人出手极快而且招式诡异,简直如鬼魅一般。 百招之内千越败于下风,右腿被剑刃所伤,摔倒在地,便被那一众人擒住了。 那人走过来,重重在千越的胸前打了一掌,这一掌极重,直接震的心口的经脉几乎尽断。千越嘴角溢出鲜血,疼得额头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来。 “这是给你们的教训,临死之前总要记得疼,下辈子才能安生些。”这蒙脸的剑客低下身来,钳住千越的下巴,“年轻人,太愿意出头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千越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可是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没有办法思索这个声音来自何处。 更何况这个人,现在是准备要自己的性命的。 只是四周狂风四起,一阵突起的迷雾朝着几人袭来,在众人辨不清方向之际,擒住千越的几个人被一人打中,纷纷倒地。 紧接着千越感觉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提了起来,之后便在空中借着高处的建筑一路逃离。 失去意识之前,千越注意到,那抓着自己的,是一只苍老的手。中间好像还听见了什么声音,只是他听不清,而且这对话声很快又都消失了。 劈头盖脸的冷水浇到千越的脸上来,千越瞬间清醒过来。 周身的伤痛也在清醒之后的一瞬间涌上来,“嘶……”千越疼得倒吸一口气。 只是他瞬间又警惕起来,刚刚那个泼了自己一脸水的人,又是谁? 此时天色已昏暗,千越适应了一会儿,看向自己的周围,转到右方时,看到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千越吓了一跳,看背影是个老人,又想起抓着自己逃走的人,试探着出声,“劳驾?” 这老人没有理他。 “老人家?老人家?”他提高了音调,又牵到了自己胸前的伤势,疼得又是嚎出声来。 “安静。”偃师终于出声,可是千越吃惊的是,他的声音竟然沙哑的很,甚至都不像人声。 千越见他说话了,“老人家,您?可是您救了我?” 偃师又不说话了。 千越心道这老人家也的确是奇怪,他倒还是很少遇见这类不理人的,但眼前这个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又是个老人家。是故千越虽然不清楚眼下的状况,也没再烦他,而是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 右腿那里已经被包扎好,只是根本动弹不得,那一剑也是出手重的很,没一个多月怕是根本好不了了。 更可怕的是自己挨的那一掌,要是换随便一个内力低一点的估计当场被打的心脉尽断而死。 就算是自己,也根本难以抵挡。只是他身前穿着薛琬给他的护心甲,好歹替他挡了一挡。但是他发现,自己现在,一点武功都动用不了了…… 当下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好好处理自己的伤势,若是再这样拖下去,自己可能此生都不能再动武了。 于是他又朝着偃师道,“老人家,您知道怎么可以回陵安么?” 半晌,偃师极其沙哑的声音又传来,“你回不去了。” “什么?”千越撑着身子往偃师那个方向靠,看见这老人像是在做着什么东西。 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直到借着天光,看清了那老人手里的东西,那竟是一张人脸! 五官俱在,眼睛还在一动不动地瞪着。 此刻的老者,正把这人脸,往他身边一个近人高的人偶的“头”上缝去! 千越被吓得一激灵,“啊”的惊叫出声,往后退去。 “安静。”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老人家,可不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千越见到这种景象,觉得自己还是想办法先跑为妙……万一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都被这老人剥下来安到这木偶上,那还得了…… 怀着巨大的恐惧感,千越已经开始找寻这山洞其他的出口了。 “你跑不出去的。”偃师道。 千越万念俱灰。“老人家……您……您不如行行好,我长的不好看的。”这老人家肯定功夫了得,自己现在肯定是逃不走的,既然没有办法硬拼,还是看看能不能跟他讲讲道理放自己一马。 但是那老者竟然拿着一把刀朝自己走了过来,千越心如擂鼓,怎么……这老人家难道是嫌弃自己说话太多,要割掉他的嘴么? 眼瞧着偃师离他越来越近,千越怕的那胳膊挡了自己的脸。 可是之后便没有了动静,千越慢吞吞地把胳膊放下来一点,探出目光去看,终于看见了这老人家的正脸。 这老者,简直和那摆摊的卖的阎罗面具长的差不多! 若是千越再小些,定然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只是现在人为刀俎,千越再怕,也只能耐着性子,“老……老人家……” “再说一句话,我割掉你的喉咙。”偃师道。 千越看他可不像是说笑,自己落在别人手里还是安生一些的好,也就闭了嘴。 看他终于安静了,这老人竟然又退了回去。 一连两日,这老者就是带着自己赶路,也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走,也不许千越多说话。 千越拄着一根路上捡来的还算结实的树枝,跟在偃师后面走。一路上千越发现这老头确实厉害,但也古怪的很。 他极喜欢做人偶,那材料有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也有产自他沿路收拾的歹徒身上的。千越每次看的毛骨悚然,然而大气不敢出…… 只是这老者倒是没有打过他的主意,他随身带着的药,都是上好的助恢复的药。这药香竟然也熟悉的很,千越觉得在哪里闻过。 想了许久,千越终于忆起,这也是当时杨念拿给过元晞的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偃师(三) () 他知道杨念是离宗宗门之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自己的药也是特制的,怕是一般人不会拿的到,而且还是随身携带如此之多。 离宗内都是些有奇异武功的人物,这个老爷子,倒也确实有可能是离宗中的人。 千越跟在偃师后面走着,心想要不问问,万一这老人家真是离宗里的人,自己也好表明身份,拿白黎的名头出来,至少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先。 “老人家。”千越在后面喊到。 “安静。”偃师还是一样的口气命令道。 “不是啊,老人家,您能不能再给我点药啊,我这伤又裂开了。”千越装着极为虚弱的样子道。 前头的偃师走了几步果然停下来了,很是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拿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千越,直盯的他心里发毛。 之后偃师扔过去一个药瓶,千越挪了挪脚步,把那小药瓶捡起来,凑到鼻子下面闻一闻。 “这个药确实是有效,而且还有一股奇特的药香,不知道老人家是从哪个名医手里得到的啊。” 偃师没理他。 千越没有气馁,接着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药,呀,好像是陵安的一家药堂卖吧,据说还吃死过人呢!” “不可能。”偃师沙哑的声音道,“休要胡言乱语。” “那老人家总该告诉我,这药是哪里来的啊,我鼻子不灵光,分辨不清,万一这就是那个药堂里卖的药我……” 一阵风迎面而来,夹杂着落叶和石子打在千越的脸上,千越感觉护住自己的脸,可是尘土依然呛得他直咳嗽。 “这是门内秘药,你再胡说,我定割下你的舌头。” 千越一边咳嗽,一边听这话基本确定下了这老者的身份,心中不由得暗喜。 “门内秘药,那就对了,我还真用过。” 可是偃师还是不理他,似乎对他所言并无兴趣。 “老人家,我可不光是见过这秘药,还认识调这药的大夫呢。”千越高声道。 可是偃师还是自顾自往前走,千越觉得这人大概觉得自己是在吹牛,心道是该多跟他透露一些。 “那大夫,姓杨。” 偃师的脚步明显一顿。 千越见有效果,继续道,“也许他多数情况下不姓杨,有一个另外的名号,叫做回春生。” 偃师的身形快速地一闪闪到了千越的身前,正一只手钳住他的脖子,掐的千越喘不过气来,丢开了手里的树枝,不停地拍打这偃师抓住自己脖子的手。 “你是何人,如何知道回春生的名号?” 阴冷的声音还是让千越打了个哆嗦,千越在拼命喘着一丝气的间隙道,“老人家……老人家,你听我,听我说……” 眼见这人真的是要昏死过去了,偃师终于放开了他。 千越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说。”偃师命令道。 “好,好,我说。”千越抬起一只手,断断续续地道,“您别急嘛。这杨公子,曾经给我一个朋友医治,所以我认识他。” “何人?” “是,是离宗宗主的表弟,元晞。” 偃师那只手眼见又要擒住千越,千越赶紧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步,“等等等等,老人家,我可没骗你啊。” “你如何会认识离宗宗主?” “看来您老人家,也是离宗人吧。”千越反将一军道。 偃师却也不怕他识破自己的身份,千越见他没有反驳,心道肯定就是了。于是接着自己的话道,“我是早就认出您给我的药是杨公子的,所以才会跟你说这些话,不然我才不会故意扯出这些话来,又不是不想活了。” 偃师依然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与宗主有什么关系?” “哎这就对了嘛,有话好好说,老人家不要总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您也是一把年纪了……”千越嘴碎的毛病又上来,却惹得偃师那阎罗脸更冷了。 千越止住自己这些絮絮叨叨的话,直奔主题,“离宗宗主白黎,与我一个姐姐相熟,他们是……好友。” 千越心想还是不要在这两个人的关系上再给说复杂了,要不然更是不好解释。 “她是谁?” “大虞陵安长公主,薛琬。” 千越本以为离宗是护着大虞百姓的,说宗主和长公主相熟,应该最多就是镇一镇这老人家,而且都算是自己人,不会出什么事情。 可是下一瞬间这老人家的神情和言语,让千越有点后悔提起薛琬。 这阎罗脸此刻是真的变成阎罗了,他逼近了千越,“薛琬,是与滁陵的文家有关系的那个薛琬么?” 他周身的戾气让千越瞬间察觉出来,这文家怕是触过这老爷子什么逆鳞,但是现在话收回来也晚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偃师便彻底发了狂。 他抄起背篓中的人偶,疯狂对着人偶发起狂来,顷刻间他做了许多天的人偶四分五裂,那木头雕出来的甚是形象的四肢散落在地上,显得瘆人的很。 见他这样,千越开始往后退,想让自己尽量离他远一些。 他躲到一棵足够宽的树木后面,看着这老人家还在一边怒吼一边发泄在人偶身上。心道这可真是不得了……这老人家究竟是经历了什么事情,竟心智被迫害到这种程度…… 不知过了多久,千越揣着一颗跳个不停的心,终于是等待偃师消停下来。 他小心地探出头去,看见偃师已经不再发怒,也不再撕碎自己的木偶,而是在原地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头,还自喉咙中不停地发出怒吼声。 千越看他的样子,像是痛不欲生。 他走过去,在他旁边问道,“老人家,需要我做些什么么?” “药……药……”偃师指着自己一直背着的装了各种东西的那个大背篓,不停地说道。 千越依言就去那个背篓之中,忍着恶心,扒拉开一堆动物甚至是死人的器官,从里面掏出一包包起来的瓶瓶罐罐的东西。 他把这小布包展开,“哪个。” 偃师自己伸手去够其中一个白色略扁的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把的药丸,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去。 见他一下子吃下这么多药去,千越还想拦一拦,可是偃师一把推开他的手,就直接把那药丸吃了进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偃师(四) () 待到这偃师老爷子终于安静下来,已经又是到了暮色时了。 偃师吃了药之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千越也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旁一边检查着自己的伤势,一边看着偃师的情况。 之前他也看见过偃师发脾气,但是像今日这般发起狂来,还是第一次。 这老爷子长的是有些吓人,而且性情也是怪得很,再加上又有这么一种怪病在,换作是旁人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只是千越觉得,这老人家毕竟是从那些人手中救下了自己一命,而且脾气不好归不好,老爷子也没有滥杀无辜过,恩怨还是分明的。 于是千越又给自己包扎了一次右腿的功夫,偃师已经醒来了。 偃师自喉咙里又低吼一声,千越听见声音打量过去,“老爷子,您醒了?” 偃师睁开眼睛,先是一脸戒备,随后看清楚是千越,目光便稍缓了一些。 “你怎么还没走?”偃师问道。 千越左右看看,“我为什么要走啊。” “以往我发病,无人会愿意近身。” 千越笑了笑,“哦,您是说这个啊,您确实有点吓人。不过我可是从小被吓大的,我可不怕。” 偃师又咳嗽一声,扶着旁边的树干就起身,把那个大的背篓又背了起来。 千越见状道,“老人家,您这刚刚休息一会儿,这又是去哪儿啊?” “不知道。” “啊?”千越也撑着树枝站起来。 “去联系他们,把你送回去。”偃师道。 千越心里一暖,这老人家是在想办法送他回陵安了。于是便紧着走了两步追上偃师,“那便多谢老人家了,走吧。” 自从这一次偃师发过病之后,千越觉得这老人家对自己的态度好似好了很多,也不会他只说一句话就喝令着让他闭嘴安静了。 千越的嘴闲不住一直在说话,除非真的被烦的受不了,偃师大多时候也是听他自己在那里说。 从奉陵说到陵安,从大虞说到上漓,总之千越这个人,确实是受不了太安静的地方。 “偃师前辈,我这个人啊,平生也没有什么爱好,我就是喜欢好吃的。”偃师也没有对他那样排斥,告诉他自己在离宗内都被人称作偃师,因为善做人偶而得名。 “我小时候啊,最喜欢的是我们家乡的莲藕,那莲藕可是清甜至极,都不用蒸啊煮啊什么的,直接从泥里拔出来就能吃的。” “那个时候经常是我自己跑出去,划着一艘小船就扎进那莲叶丛里,看谁家的好久拔出来谁家的吃,我可是很厉害的。一看那莲叶的长势就可以知道哪个下面的莲藕最是香甜。” “而且我们那里的莲藕啊,中间的洞周遭一圈是红的,因此被人家叫做美人藕,可好看了哈哈哈。” “美人藕?”偃师沙哑的声音道,还难得的用眼睛看了看他。 “是啊,因为那一点红色,就很像女子的红妆,这也是他们就这么叫下来的,我觉得一点都不像。”千越答到。 “你是哪里的人?”偃师问道。 “析州城的人,是个小地方。”千越道,“不过我也记不清在哪里了,我离开那里之前出了些事情,闹了场祸事,现在好像已经改了名字。” 可是偃师的神色明显地不对起来,“你……竟然记得析州城……” 千越看着偃师,“怎么了?” “你……你姓什么?”偃师眼神蓦地一紧。 “姓什么,我姓莫啊。” 偃师突然抓住了千越的衣领,“你当真?姓莫?” 千越感觉到了一丝不对,“是……是啊……” 可是偃师又突然地放开了他,“胡说,胡说!所有莫姓的人都死了,你怎么可能姓莫!” 千越道,“可我确实是自小就姓莫啊,又没有人给我变过姓氏。” “骗人的……骗人的……”偃师却开始了喃喃自语。 “偃师前辈?偃师前辈?”千越唤道,可是偃师这时又不理他了,“您是不是也是析州城的人啊?” “千越?”有人唤他。 这声音熟悉的很,千越四周环顾过去,却看见了三个为首的人带了几个人朝自己这边过来,待那最前面的人走近,千越看清了,是白黎。 千越顿时喜笑颜开,“我的天,你们可算是找过来了。” 白黎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还好吗?” 千越白了他一眼,“你看着呢,我这像是好的样子么?腿断了,人也半死了。” 白黎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应该在陵安城多留些人手的。” 见他真的自责起来,千越也就不再逗他了,那拳头捶了他一下,“哎呀逗你的,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怪到你身上的么,对了,四姐怎么样啊?” 白黎看了看天色,“她很好,先找个地方让思彻看看你的伤。” 说着就把千越架起一只胳膊,荆晨见状也去帮忙。 千越一见是荆晨,顿时来了精神,很是受用地道,“哎呦,真是,要是不受伤的话,八辈子也没有这四姐师叔亲自伺候的待遇啊。” 眼见这小子还带着伤,嘴上又开始讨人嫌,荆晨拿膝盖顶了他的右腿一下,千越痛的“嗷”了一声,“你要杀人么?” 荆晨斜了他一眼,“把嘴闭上。” 而白黎回首看了一眼偃师,偃师竟是在看着千越。 白黎若有所思,他对着剩下的带过来一起寻偃师和千越的人道,“你们带偃师也去休息一下吧。” 几人得了令就去扶偃师,而偃师则是在后面一直目送着千越被白黎他们带走。 白黎带着千越到了歇脚的一处地方,杨念在检查着他的伤势,顺带给他上着药,时不时传来千越的嚎叫。 而白黎和荆晨在一旁,和千越谈起和他交手的这些人。 “是什么人你可看清楚了?”荆晨问道。 千越摇摇头,“我当时可是差点就死在那帮人手上,哪还顾得上去看他们什么样?” 荆晨注意到千越所说,一个武功奇高的人打伤的他,“那那个伤你的人,武功路数你可识得?” 千越依旧是摇摇头,“我要是知道,还等着你问才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捭阖(一) () 荆晨怒瞪着他,“你……” 千越则是装模作样地拿手去护自己的头,“打人了啊,荆师叔打人了!” 荆晨把拳头放下,“不跟小瘸子计较。” 千越还在那里扮鬼脸。 只是白黎一直不发一言,连同杨念也是默默地给千越上着药。 “你先好好休息,明日启程回陵安。”白黎道,“思彻随我出来。” 眼下天色已晚,倒是确实没有那么急地要回去。 只是千越看的出来,白黎的神色不对。 杨念收拾好了药箱,也就打算离开千越这里自行去休息。只是白黎却蓦地被千越叫住了,“白黎。” 白黎回过头来看着他,“何事?”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四姐?”千越道。他这话其实问的有点突兀,但是在白黎看来,又不算突兀。 “为何你会这样想?”白黎淡淡一笑。 “刚刚你不发一言,不问一句,明明就是知道什么的样子,却不在我的跟前说。”千越打量着白黎,“反正四姐一向是不会瞒我事情,你有事情要避着我,自然也就是在避着四姐。” “离宗门内之事,莫公子见谅。”杨念见此,帮着白黎解释。 “是嘛?”千越满脸狐疑。 “是。”白黎应道。 荆晨察觉到了这气氛的一丝不寻常,“好了,既然是他们的事,你也便少操点心吧。” 他对白黎此人,其实也不是然相信,只是依照这人的心性,他要是打定主意要瞒着别人些什么,那旁人也必定是打探不出来的。 待到白黎与杨念到了僻静处,确认四下无人,白黎才将自己心中所疑与杨念讲述。 “那伤了千越的人……” “你觉得,是白前辈。”杨念直接点出他心中疑虑。 白黎的脸映在亮着一半的清冷月色下,也起了一层霜寒。 “天下能将千越伤成那个样子的,没有几个人。” “其实很有可能,毕竟现在局势紧张,不论是奉陵那边,还是西戎,好些人都躲在暗处虎视眈眈。” “怕是瞒不住了。”白黎道,这才是他最为头疼之事。 杨念安慰道,“其实早晚都要让他知道,你是谁,不是么?” 白黎点点头,“是,我们父子之间,是必有一战的。” “可你,打算告诉长公主此事么?”杨念看向他道,“此事不是小事,你若打定主意站在她那一边,是不是也该告知一声。” 这是白黎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自己也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我不知道。” 杨念对这回答却也不奇怪,“其实想想,你如此犹豫也是说的通,毕竟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父亲。” “只是命运弄人。”白黎苦笑一声,“我和他,终究是要走到那一步。” “是啊,这世间之事,可笑可叹的便是命运造化,偏偏要将本该亲密无间之人,拆成老死不相往来的陌路人,抑或是,两不相容的仇人。” “奉陵来信,那边已是暗流涌动。”白黎眼底怅然,却也很快清醒过来,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可是先回陵安的话,还是要见到长公主啊。”杨念道,“其实根本避不开她。” “希望她远离这场祸乱,可是你我都知道,她根本抽身不了,我现在只盼,她能少被卷入一点,便是一点。” “要是能想办法不让她回奉陵,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杨念思忖道,也试着帮白黎出主意。 “这不就是薛睿和沈骐想做的事情么,若是不伤到她,我现在也觉得,不让她回奉陵也是件好事。”白黎道。 只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样说来,齐王薛睿不想她回去,是想更好成事一些,可是我父亲,便不是这样想的了。” 杨念看着他,“为何?” “得到了奉陵知道详细局势,才能知道下一步他们想做什么。只是他们在奉陵布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只助齐王夺位成事,我觉得不会如此简单。”白黎神色间尽是忧虑,“我想,我不该告诉她有人阻拦她回京之事。” 杨念略做思忖,白黎告知薛琬有人不想她回奉陵,薛琬也许反而会想办法回去,只是这样,也许正中白青桓的下怀。 “你也不用太过忧虑,长公主也不是无头脑之人,她也会判断当下局势明哲保身。而且,也没这么急吧。” 只是越想,白黎心中越是急躁。 “可是我真的怕,若是这一两日内便出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白黎每次的忧虑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就算知道这次是因为薛琬的事情难免会心神乱一些,但杨念从他的话语之中,也觉得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千越身上的伤必须好好休养,白黎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到天蒙蒙亮,便喊了人准备赶路。 可是白黎所担忧之事,还是成真了…… 几人踏上回陵安的路,半途之中,白黎急忙喊了停,这空旷无人的林中,是上好的埋伏之地。 “留神戒备。”白黎吩咐道。 除了杨念荆晨还有千越,白黎还一道带了几个离宗门人,将近十个人坐于马上,小心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多时,一道女子的柔媚笑声传了出来。 “不愧是离宗的白宗主啊,走个路都这么小心的。”随着话音落下,一个红色的身影跃出来,接着是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落在哪女子身后。 “风影。”杨念道。 来人确实是风影,依旧是一身红衣,娇媚的很。她腰间缠着那条嗜血夺命的鞭子,此刻挂在她身上与普通饰物无二,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鞭子一旦沾上就意味着什么。 “白黎,这么多年,藏的可真是深的很啊。”风影轻笑,“你这般会骗人,不太好吧。” “风影术司,久违了。”白黎面上波澜不惊,对风影道。 “这是要去哪啊,可是要回去见美人去?”风影指着跟着白黎的人,盈盈笑着道。 “那你出现在此,可是要拦我们?”杨念语气清冷,对风影道。 “那不然呢?”风影往前走了两步,“回春生,咱们也是许久没交手了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捭阖(二) () 距离上次在复阳城的客栈交过一次手之后,确实是过了不少日子了。 但那次两人并未分出胜负,是因为风影不好在那里多留,也不能留下过多踪迹,于是及时脱了身。 杨念往前靠了靠,意为若是再想交手自己便奉陪。 谁知风影轻笑了两声,“上次和你打过,这次嘛,自然要换个人来。我倒是想看看这惯会装腔作势的小白公子,功夫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可是白黎并未急着就跟他们打起来,反倒是问道,“我问你,都有谁知道了此事?” 他说的是自己身为离宗宗主之事。 风影泛着青色的眼瞳一转,“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呗。怎么,你莫非还敢做不敢当,不想让什么人知道啊。” “无甚关系,确认而已。”风影这回答,白青桓定然也是知道了。可是白黎却觉得,自己的心终于放下来。 “哎,倒是没看见他那生气的模样,定然是好看极了。”风影的手抚上腰间的鞭子,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看到白黎这边的人都万分戒备的样子,风影大笑了起来,“胆子这么小的么?不过白黎你要不要猜一下,要是你父亲下次看见你,会不会直接把你的皮剥下来啊。你们离宗里,是有个做木偶的老头是吧,直接剥下来送他去做个木偶也挺好,还不老不死呢。” 她当玩笑话一般说着,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来拦我们的,只你们几个人么?”白黎当做没听到她那话一般,再次就眼下的情况问道。 风影也不避讳告诉他什么,“自然不是,自这里到陵安城最近的路,你绕不开的。” 白黎眼眸一紧,“你们要做什么,阻止我们回陵安。” “你猜猜看呗,不是听说你可聪明了吗?”风影撩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眼角瞥向白黎道。 “是殿下……”白黎沉声道。 风影拍了两下手,“可以啊,脑子还是挺灵光的,也不枉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戏做这么久了。” “你们若敢对她……” “不不不。”风影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摆了摆,“长公主殿下啊,我也可喜欢她了呢。你放心,我啊,是不会让她有什么性命危险的。如此动人又聪明的一个美人,我还想请她去我们西戎做客呢。” “他没有与你同来。”白黎这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推断。 风影往后看了看,“是没来啊,我与你父亲,一向不是一道的。” “他可是去奉陵了?”白黎越说,心便揪的越紧。 “对对对,你猜的都对。”风影似是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不耐烦地道。 “殿下也回去了?” “是啊,所以我们才在这里,等着拦你们啊。”风影说着,那倒刺长鞭已经被完抽了出来。 “小心。”白黎话音刚落,那道带着血气的长鞭已经朝着白黎打过来,白黎腾身离开了马上,那长鞭自身下扫了过去。 白黎本来骑着的马受了惊,长嘶了一声。 随即衡兮出鞘,剑鸣之声响彻林中。 见她出手,风影身后跟着的黑衣人也一起拔了自己的武器冲着白黎这边的人冲过来。 “退后。”荆晨对千越道,他现在的伤还没好,根本就打不了。 千越依言,提着缰绳往后退了些。“荆师叔,可要好好打啊,我可是要告诉四姐的,你今日打的不好,她以后定然是一声师叔也不叫的。” 荆晨白了他一眼,这个小子,还真的是什么时候这张嘴都不闲着的。 “闪开。”荆晨回望的这会功夫,一道暗器袭来。杨念玄铁折扇打开,帮他挡下了那一击。 荆晨道,“多谢。” 可是杨念忙着去应付其他人,也并未对他这句道谢做出什么回应来。 风影白黎那边,一边交着手,也在说着些什么。 “果然功夫不错,那钟老头真是阴魂不散,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留你这么个小祸害。”风影一鞭打过去,顿时一棵较细的树干拦腰折断。 “你们在奉陵究竟留了多少人,想要做什么。” “这你问我可就是问错了吧。”风影灵巧如水蛇般的身形很快躲开白黎的剑刃,“奉陵城里的事情,可一向是你爹安排的,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们只是看戏而已。” “奉陵城内也有你们西戎自己的人吧。”白黎虚晃一剑,挑开了风影身后的一件薄纱衣物,“严宇,是你的亲弟。” 风影对于白黎挑她衣服的事情并不生气,倒是对严宇这个人的名字格外上心,“呦,您这是又知道了呀,你若是他是我弟弟,那就算吧。” 得到自己想问的答案,白黎也不再跟她废话,就想赶快躲开这些人的纠缠,想赶快回到薛琬身边去。 可是白黎一招接着一招凌厉的打法,风影也同样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白宗主,你是不是忘了,我刚才和你说过,这一路上都是我们的人,你根本甩不开的,也别想着什么回奉陵了。” “思彻,发信。”白黎直接对杨念道,这样就他们几个人在这里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至少要想办法脱身。 杨念略一点头,把身上带着的用来召集周围离宗人的信号放了上去。 风影毫不慌乱,“白黎,你觉得叫几个人来就能解决问题么?而且,你是哪里来的信心可以从我的手里逃走的。” 她的手伸向袖中去探一样东西,一直有留意白黎他们这边情况的杨念知道她想要取什么东西出来。 “重稷退后。”杨念喊到。 白黎反应还要快一些,他快速的往一旁闪去,自风影的手中撒出一道毒粉来,四散开来,空气之内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风影术司真是到哪里,都记得带着这脏东西啊。”白黎冷笑道。 “那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当然得带着了。最重要的是,这毒粉能用来对付你啊,白宗主。”风影得意地看着他。 白黎和杨念知道,那是会引发红邪疫的毒粉。 上次在复阳城的毒粉是风影所为没错,而且白黎自那时在阙城染上红邪疫之后一直没有痊愈,被这毒粉沾上便会再次发病。 第一百七十八章 捭阖(三) () 而随着信号的发出,离宗附近蛰伏的门人在不多时纷纷赶到了交战的密林,参加到交手之中。 白黎自然也早有准备,因此人来的很快,这其中还有偃师等几个高手。 千越跟着偃师好几日,其实也没有见过偃师出手是什么样子。只见偃师手持一根手杖,出手迅速而且凌厉,专攻人的要害部位,既出手必要见血腥。 千越躲在最后面,看的连连惊呼,不住地欢呼“打的好”。 白黎也因为要避着风影手中的毒粉,因此多有顾忌。只是眼下两方交手,较为急躁的是白黎这边。 风影打的甚是轻松,她只需要缠住白黎不让他脱身就是。若是单论武艺,风影也察觉出来自己不是白黎的对手,但是缠住他却也不难。 “白宗主,你这可是心急了吗?”风影笑着又是一鞭挥出。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想着的是,赶紧甩开我们直奔奉陵去,可是你从此地到奉陵,又何尝不会遇见重重阻碍呢?” 风影猜中白黎心事,他的确是想,若回陵安的道路被阻住,何不直接去往奉陵,可是还是被这些人算中。 既然如此,看来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白黎的招式突然不遗余力起来,剑剑都是直冲风影要害而去。 风影见这人突然发力起来,也不再与他多说话,鞭子挥舞的更为卖力。 只是白黎倾尽力,终于是把衡兮横在了风影的喉咙上。 “都停手!”白黎高声道。 双方人听得这一声都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便看见风影已在白黎的挟持之下。 “白宗主,这是打算拿我当挡箭牌了?”风影并不慌乱。 白黎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把剑在风影的脖颈上又逼近了几分,对杨念等人道,“走。” 他一路的剑都横在风影的要害处,跟随着风影的黑衣人也确实不敢妄动。 这样僵持着走了一段距离,已把身后的黑衣人甩开了一些距离。白黎对身后的人道,“杨念荆晨还有千越随我直接去奉陵,剩下人负责断后。” 这也是无奈之举,平日他不会留下离宗的其他兄弟在最后走。 众人也知道他这番安排的用意,无人表示异议,于是白黎等人先行一步,带着人质风影直奔奉陵而去。 一路上有了风影作为牵制,路上一众想要拦下白黎几人的承阳刹之人,也多有停手。如此磕磕绊绊,也算是终于到了奉陵。 快看到奉陵城墙之时,白黎终于是坚持不住,鲜血自嘴边涌出。 “重稷。”杨念发现不对,紧着过去看他的情况。 “呵,白宗主竟然是忍了这么久,也不容易了。我差点还以为出什么问题了呢。”风影早已料到这样的场景,被缚了双手坐在白黎身边的一匹马上,还在含笑晏晏地看着白黎。 “你又做了什么?”杨念审视着风影,逼问道。 “我什么都没做啊,只是你们白宗主挨我挨得太近了,不堪忍受吧。” 杨念不理她这有些意为他指的话,把白黎的马离风影远些的地方牵了牵。 “我没事。”白黎平息了自己的呼吸,杨念已经开始为他把脉了。 只是探完脉搏,杨念知道事情不只是红邪疫发作那么简单,直接对着风影道,“解药,拿来。” “我身上没有解药,你问我也没用。”风影得意地看着他。 “如何解。”杨念的玄铁折扇已经被他展开,那扇叶边缘的利刃尽现。 风影也不跟他们多啰嗦,“自然是你们放了我,我把解毒之法告知你们。本来半路上你们就该把我放了,谁知道你们宗主这么能忍,到了奉陵城门口才发作。真是为了美人,不管不顾啊。” 杨念这才知道,白黎这一路上时而脸色阴沉,都是因为什么。他也问过白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只是白黎总推脱说是因为担忧薛琬,谁知他早已被这风影身带的奇毒折磨多时。 现下已至奉陵,风影再留着也没有什么作用了,杨念解开了风影的绳索,“如何解?” “红邪疫的解药之外多加一味寒骨症的药草就是了。” 杨念怕她所说有诈,先让荆晨看住她,自己搭上白黎的脉搏,确定这药方能够治疗他的毒症,才放开了她。 风影动了动手腕,“我倒是不急着看你死,要不然就错过太多好戏了。白宗主,后会有期了。” 风影策马离去,白黎撑着一口气,“走吧,进城议事。” “可是你……”杨念看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担忧的很。 就连千越也说,“白大宗主,你也别这么着急嘛。我觉得四姐可能都没赶过来呢,你先找个地方把毒解了啊。” “无妨,先进城去,思彻去将城中的兄弟们请过来,先打探一下如今的情况。”白黎喘了一口气道。 杨念也知道拗他不过,对着荆晨千越摇了摇头,骑着马走在白黎的身侧,随时看顾他。 进城之后,杨念先是发了消息给在奉陵城内的离宗人,还有帮他们打探消息的一些在朝官员询问现在的情况,之后赶快去药铺抓了一些白黎需要的药回去。 而千越猜中的是,薛琬果然还没有回奉陵来。 他们是星月兼程一刻不敢耽误地赶过来的,但是薛琬就算是在他们之前接到消息的,带着一大帮人回来也是需要些时日的。 “先发信给殿下和元晞,问他们如今的情况。”药还没熬好,白黎脸色苍白,显然还是虚弱的很。 “你先别说话了。”杨念看他这样还强撑,已经是有点气愤了。 千越一瘸一拐地单腿跳过来,“你还是听大夫的歇会吧,你这身子要是再出什么事情,四姐估计又要发火了。” 白黎看了他一眼,“不会。” 他意思是这件事没必要告诉薛琬,薛琬没有必要“发火”,可是千越倒是来了劲,“什么不会啊,上次在奉陵你突然病了,你知道她急成什么样子。”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荆晨咳嗽了一声。 白黎岔开话题,“叫他们进来吧。” 他说的是传消息来的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捭阖(四) () 与此同时,薛琬的确也是在自陵安回奉陵的路上了。不过没有白黎所想象的那样快,她才从陵安出发不久。 她决定回到奉陵,是因为纪怀舒再次来了信,还有其他人的。 薛琬知道,若不是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她一般不会与朝中的官员联络的。 只是这次数封书信齐齐发到她这里来,那只能说明,朝中确实要有大事了。 这些人的来信说的基本上是一样的情况,一边薛晟继续要收归权柄,不管是从前她的母亲文皇后一党,或是在之后暂且算作帮她说话的这些,都在被薛晟打压。 而另一方面,这些人或是不堪被压制,又或是有其他的原因,竟有些官员直接与薛晟呛起声来。 这些人很多都是直言无罪的御史,惹怒了薛晟的同时又不会受到过重处罚,只是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薛琬的。 这样一来,薛晟自然是不断被激怒,他不能对那些言官怎么样,自然会将怒气转移到薛琬的身上。 薛琬看了看信,纪怀舒不住地提醒她勿要动怒。 她不禁觉得好笑,“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不管走到哪,这麻烦可是一刻不曾歇息的找上门来。” 此刻元晞因为时刻担心白黎千越那边的状况,也在宝仪园内方便随时知道消息。 他正陪着宋元拓在给木头做的各式小玩意儿画上花纹,他见薛琬看信后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暗道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薛琬这样说,想来这事情还很棘手。 “殿下,是奉陵那边?” 薛琬点点头,“不知道又是谁,想在我身上搞什么幺蛾子呢。” 她想起来白黎曾经提醒她有人在阻止她回奉陵,其实薛琬也感觉到了,从方寸山的事情开始,就是有人想把她困在陵安。 可是困在陵安,难道就是为了她不在奉陵的时候,可以借机在朝堂上搅混水么。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想回到奉陵城那个大染缸呢? 眼下已是八月,暑气还是强盛的很,人愈发容易焦躁,薛琬敲了敲自己的头,“真是麻烦。” 她突然想念有白黎在的日子了,至少有什么事情,他都会给出自己额外的想法,也会帮着她拿主意。虽说很多事情还是要她自己去做,但至少有他在,自己就能安心不少。 “难道我离了他还真的不行了?”薛琬暗自嘟哝道。 元晞看她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有些奇怪,“殿下,说什么?” 薛琬回神,“没什么,就是觉得,不习惯。” “不习惯?” “太安静了,不习惯。”薛琬苦笑,把那些信件合起来,整理好。 “娘亲看这个好不好看!”宋元拓献宝似的,举着他手里一个看起来是个人的东西。 薛琬辨认半天,还是不知道他那是画了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啊?” “这是白舅舅啊!”自从上次薛琬说不许叫白黎爹爹之后,宋元拓还是听话地改了称呼。 “嗯?” 宋元拓把那个木头人拿近了给她看,“你看,这是眼睛,这是鼻子。” 薛琬在心底叹息一声,心道自己儿子活泛倒是够活泛的,但是这画工上还是不敢苟同。偏偏宋元拓又喜欢极了自己画个什么东西。 “那这又是什么?”薛琬指着这“白黎”的“腰部”以下的衣服上,一个黑点。 “这是娘亲送给白舅舅的玉啊,他一直带着的,娘亲这也看不出来吗?”宋元拓看着薛琬道。 薛琬愣了愣神,原来白黎一直配着那玉,就连自己儿子都注意到了。 看见木人,薛琬不禁又想到,在上方寸山之前,在山脚下的那个小镇上,白黎给她买下的那个拿着剑的“女侠客”。 其实她一直留着,还因为藏在包裹里,怕断了胳膊断了腿,拿好几层衣服包起来了。 只是后来自己心里对白黎有了气,那木头人也被她吩咐幽兰藏到了角落里去。 其实白黎对她,一直是极好的。 若是异位而处,她若是白黎,在那时又该如何选择。 白黎若是把他对腾秀山荆家要做的事情先行告诉自己,那为难的一定就是自己了……自己会提早背负上沉重的包袱。 提前知道了这段过往,她难道要去告诉自己的师叔,当年您报错了仇,仇人另有其人,而且很可能自己的外祖母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帮凶。 她说不出口。 可是她知道之后,若是什么都不说,事发之后她师叔还是会知道。那自己一定会因为隐瞒此事自责不已。 这样想想,白黎不提前告诉她,何尝不是要所有事情自己扛下来,哪怕知道日后自己可能会怪他,也将这所有的事怪责到自己身上来。 至少不会让她,多背上一重负担。 白黎如果提前告诉她,其实是了道义,但是实则是给她心上扔石头。 这样的账,白黎不可能没有细算过。可是他依然选择,宁愿她对自己有怨气,其实这些道理薛琬现在既然想的明白,他那时大可与她解释一番。 可是他没有,白黎一直对她道歉,可是焉知,这已经是最保护她的做法了。 这样想来,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薛琬垂首,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谁做事情之前一定要去照顾别人的感受。 自从十八岁时的变故之后,她这些年何尝不是很多时候说过违心之言,也受过不少委屈呢。其实按道理,这点难过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的。 可是为何自己会如此生气? 算来算去,还不是因为对方是白黎。 其实从真正相识,到如今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薛琬发现自己,已经受不了白黎对她的一丝丝不好了。 其实也不是不好,而是只要不是面面俱到的贴心,她就会不习惯了。 这真的是,被惯出了毛病来…… 而这个前两天还被自己责怪了一通的人,现在正冒着风险替她去寻人了。 “元晞啊。”薛琬思来想去,对元晞道。 元晞抬头,“殿下?” “我真是,越来越没有用了。” 元晞不解其意,“殿下当然没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此言,薛琬也不跟元晞多做解释,只是笑笑,想着先绕开白黎,继续思索奉陵城的事。 第一百八十章 京城(一) () 薛琬细想,不管薛晟现在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她总不好继续躲在陵安城里了。怎么说也得先回去再说。 于是她还是上表一封,告知薛晟自己的病也养的差不多了,陵安城这里一切安好,随后便收拾了东西即日准备启程回奉陵。 不似白黎他们一般轻装简行,这次来陵安还是带了不少人的,怎么来的还是得怎么回去。 而在薛琬还待在回去奉陵城的马车上前进时,从白黎处传来的书信到了元晞手里,而元晞拿在手里,其实发现是两封,一个是给薛琬的。 还在马车里闷闷不乐的薛琬,见是白黎来的信,竟一下子来了兴致,赶紧接过来看了。 看到她这副样子,元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是暗道这两个人的心结到底算是解开了。 白黎将那日下属告知于他的奉陵城内的事情,还有自己的想法,皆告诉了薛琬。 奉陵城内,皇帝薛晟的确是对这些直言不讳的言官很是不满,而且加上他收回权柄的事情多有被阻挠,自然更是不悦。 而这一切,幕后明显是有人在推动。 同时,白黎打探到,西戎今年的岁贡即将送至奉陵城,而且这次前来朝会的西戎使团,怕是集结了不少大人物在。 西戎来贺,偏偏又在奉陵城内政局动荡之时,其目的自然不简单,却又不可猜测其具体要做的事情。 白黎提醒她,回奉陵之后不要和官员来往,公主府的周围已被薛晟布下了眼线,只等着抓她的把柄。 而对于或毁或誉,必不可过分在意,她的任何举动,在当下都是敏感的很,也很容易惹人注意。 薛琬已经第五遍看完了信,白黎齐整却不失洒脱之气的字迹已经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封信也不算长,上面的每一个字薛琬都快可以背下来。 一直当宝贝一样捧着信捧到了奉陵,薛琬到了自己的陵安公主府前,略略一扫,也看的出来这周围的确是被人悄悄监察了起来。 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是毫无察觉一样。甫一回到奉陵,这逢场作戏的日子就又回来了,薛琬只觉得心底压着一团邪火,却早已不能如在方寸山甚至在陵安城之中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先让幽兰把路上睡着了的宋元拓带到自己房中去睡,余下的便由着府中的仆人去整理。 锦兰赶过来,小声对她道,“殿下,有几位大人都秘密送了帖子过来,想着近几日让殿下回个信或是见一面。” “不回,不见。”薛琬揉了揉眉心,“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可是这些大人们已经来过多次了,一直在询问您何日返回奉陵,奴婢近日也多有留意,这些大人们,的确是麻烦缠身了。”锦兰虽也知道薛琬头疼的很,但是这些事情,她也不好不对她说实情。 “我午后先进宫,余下的等我回来再说吧。”薛琬也知道,这些人虽然最好是避讳不见,可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处理。眼下薛晟那边的态度她自己还未亲自探过,事情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她现在心中还没有数。 她特意遣人去白府过问那边的情况,令薛琬惊异的是,白黎去接封清曲了并不在府中,而白青桓却是近日回了白府。 封清曲独身一人前往滁陵去拜访封家亲眷,本该是和自己一起回奉陵来的,只是中自己被事情缠住,不得不先一步回来,而元晞选择和自己一起进京,也没有顾得上封清曲。 “那便等封姨母回来了,我择了空去拜会一次吧。”薛琬嘴硬道,难掩听了白黎不在奉陵之后,一抹失望的神色。 幽兰也不明着戳穿她,“殿下说的是,必等白公子接回了白夫人,才好前去叨扰。” 薛琬不是没有听出来,幽兰话里话外都是在笑话她。 笑话就笑话呗,薛琬现在觉得,白黎不在,自己却是心中有些空落落,甚至有些发慌。 午后,穿戴齐整,薛琬便进了宫。 难得的薛瑶没在赖在宫中,薛琬接到通传之后便进了薛晟日常起居接见臣子的大殿。 伏身,跪拜,行礼。 “臣妹参见皇兄,皇兄万安。” 依旧是没有多余的问安话,薛琬垂着首,也懒得去猜测薛晟现下是个什么神情。 薛晟在御案之后,正翻着一本折子。 “竟是陵安来了,听说你受了些伤,身子还没将养好,起来吧,赐座。” 薛琬起身,“谢皇兄。” 她坐在薛晟下首右侧,宫人即刻便来奉茶上来。 “陵安皇妹这一行,可谓是声名大躁啊。”薛晟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薛琬知道,这是说的方寸山之事。毕竟青鼎门也是名动四国的大门派,大虞皇宫怎么也会听说一些,何况大虞长公主薛琬就是青鼎门失踪多年的前掌门慕衡一事,足以引起人们一番谈论了。 但是她还是先认了错,“回禀皇兄,方寸山之事,臣妹无意隐瞒,只是一来陈年旧事并不愉快,臣妹尚且身处谜团之内,不敢随意提及。二来此事原是江湖恩怨,也不愿以此烦扰皇兄。” 薛晟对她的态度似是满意,“无妨,大虞与南佑世代为友邦,皇妹与青鼎门关系密切,还是青鼎门的首领人物,其实于我大虞也较多益处。” “臣妹于六年之前已不在青鼎门,更无心于掌门身份。只是偶然心念昔日承蒙照拂的几位长辈,除此之外,并无牵连。”薛琬可警醒着呢,薛晟面上说是好事,又何尝不是在套她的话。 这番回答,薛晟也不是想不到,他看了薛琬一会儿,那有礼却丝毫没有卑怯的样子,确实合极了她一个镇国长公主的做派。 “朕只是随意谈起,皇妹不必因此多心。”薛晟道。 “臣妹也只是如实回禀。”薛琬回道。 薛晟笑了笑,眼神重新落到那刚才翻阅已久的折子上,“刑部左侍郎严宇今日上书,御史章成世,在朝堂之上弹劾同僚,还指责朕过于小题大做,实在是违逆了臣子本分,皇妹觉得如何?” 薛琬眉眼上挑,果然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京城(二) () 薛琬的手指扣在茶盏上,“朝堂之事,臣妹久不听闻,章御史是否有违逆君上之举,自有皇兄圣心独裁,亦有国法监察。” 她回答的是滴水不漏的话,自然不是薛晟想听见的。 “国法亦有断不了的案子,而且此案不只关乎章成世一人之过,皇妹或许不知,最近类似他这样直言犯上的,可是不少,该如何断定,涉及半个朝廷如何定序。既然皇妹说许久不听闻这帮臣子们的言论,今日正好以旁观之人,来看看这章御史该不该罚。” 这意思是,薛琬一定要说上几句了。 薛琬含了一抹笑意,“是。” “这章御史弹劾之人,是吏部一位典司,名叫范秀。范秀上书,自高祖建国,皇族繁衍到如今,也封了不少王侯。这些贵人们大都领过实职,却都仗着自己的身份少有建树。因此这些人既享着封地的供奉,又要多领一份朝廷的俸禄,实在是于我国本不利之事。范秀建议,这些并无建树的皇族承爵之人,应该免其官职,以给新晋子弟一些入仕的机会。而还有利用职权之变生事的,更是应该予以处罚。” 这话听着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不做事的自然要免职,再有作乱的自然该罚。于理无碍,但若是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薛晟又如何专门和她提起来呢。 薛琬继续听着,不动声色。 薛晟话并未说完,也悄悄打量了薛琬的神色,继续道:“这范秀办事倒是利落的很,朕让他先拟个样子出来,范秀当即便呈了这该免职或是问责的名单上来,他胆子倒是大的很,这上面还写了皇妹的名字。” 薛琬的指尖一动,她倒是没想到,来的这样直接。 “那不知这范大人,是如何向皇兄秉承臣妹失职,或是越权之事的?”薛琬装作听不懂,还有问薛晟一句。 “皇妹勿要着急,朕也觉得此举不妥,于是上朝之事与诸位大臣商讨此事,可谁知,这朝堂上过半人都与朕想的是一样的。这章御史更是直指范秀胆大包天,也在指摘朕,不该拿此事出来做文章。”薛晟道。 薛琬思绪飞转,“臣妹惭愧,我的确是个懒散性子,这些年也承蒙皇兄多加宽容。所以这些年,也难免疏漏了些。其实皇兄也不必来过问臣妹,若皇兄觉得臣妹确实有何处做的不好,多加提点就是,臣妹自然俯首听命。两位大人倒也是太耿直了些,臣妹细想,确实是让皇兄为难了。” 她其实避重就轻,这件事引到什么国事国法上去,还真的是麻烦的很。 “朕也觉得,是他们太过于死板了,皇妹是大虞有功之臣,而且一举一动并无逾越,这些臣子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的确是不近人情了些。”薛晟顺着她的话道。 薛晟这是在,帮她说话?可是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啊。 “皇兄不必这样偏袒臣妹,皇兄许臣妹问政之权,本就是难为臣妹了。这每月三旬送来的政事奏报,臣妹确实是看不过来,既然两位大人为此争论,不如皇兄就免了宫中的小书吏往陵安府送来奏报,臣妹也好光明正大地躲懒。” 她从不是贪恋权势之人,这些本就无关紧要还惹来一身麻烦的东西,该舍就赶紧舍。 “皇妹言重了,许皇妹问政之权是朕初登基之时便昭告天下的,如今收回,岂不是出尔反尔。” 薛琬知道,这是让她自己要百般坚持,好显示出这夺权之事是薛琬心甘情愿,与薛晟毫不相干的。 历朝历代接受禅位,心里的揣着叛逆装恭谨,也跟现在没什么区别了吧。 吃亏的只能是臣子,还要顾及君王的颜面和威严。 薛琬又拱手行了一礼,“此乃臣妹心中所愿,臣妹的确是无心也无力再看顾朝堂政事,皇兄许如此大任,臣妹无能接任,也只能惹来臣子诸多非议。” 薛晟脸上尽是为难的神色,“皇妹,朕并无怪罪之意。” “臣妹只是请辞无能为力之事,乃是有求于皇兄,若皇兄应允,臣妹感激不尽。” “你这……” 薛琬直接在原座位上对着薛晟拜了一拜,“还望皇兄成。” 半晌,薛晟终于是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朕也不便勉强你。” 薛琬千恩万谢地再拜,“多谢皇兄。” “皇妹回坐便是,你我兄妹,不必如此生疏。”薛晟做了“请”的姿势,示意薛琬继续落座。 而后薛晟道,“五日之后,西戎遣使送岁贡之物前来奉陵,届时四方殿会设宴招待,皇妹也要记得出席。” 其实这种高规模的国宴,本来也没有理由没她的份。只是薛晟如今还要刻意多提一句,一是算作薛琬主动放弃问政之权的“答谢”,皇帝亲自邀请,这是莫大的脸面。 二来,任她长公主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只有皇帝发话,才可以出现在宴席之上。 “是。”薛琬答到,饮尽了杯中凉透的茶水。 自己想说的还是要说,薛琬对薛晟道,“皇兄,西戎一向与我大虞不睦,此次特意遣使朝贡,皇兄还是要多加留意,勿要这些使者在奉陵逗留多时。” “此事礼部与皇后会安排,皇妹不必操心。”薛晟面上还是和煦的笑意,“不必操心”四字,其实就是不同意她所说的话。 “陛下……”薛琬换了较急切地语气,只是薛晟却直接拦住了她,“好了皇妹,你今日也出来多时了,还是回去好好修整吧。朕会派御医前往陵安府,看看你的身体,你是我大虞的镇国长公主,可定要保重才是。” 这是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了,薛琬心中不悦,面上也没有那样虚假的笑脸。她起身对薛晟施了礼,“多谢陛下,臣妹告退。” 薛晟点点头,薛琬便退了出去。 薛琬深吸了几口气,果然这奉陵城的每一处地方,连呼吸顺畅都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她随着送她出宫的宫人一直走到宫门,那里有自己府上的马车在等。 只是薛琬望过去,接自己回去的马车旁边,一个人正站立马侧,一直望着自己出来的这个方向。 是白黎。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京城(三) () 薛琬的脚步一顿,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竟想要落下泪来。 已是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她只管去面对那些不得不面对的波折,或是烦心,而白黎永远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不管她碰过多少钉子,回头望见白黎在那里,心里的伤痛总能被抚平,而只要有他在,便不必害怕所有事情。 她装着从容走过去,“你回来了?” “嗯。”白黎点头。 这时好巧不巧,自薛琬刚回来时便一直有些阴沉的天,终于是兜不住落下雨点来。 白黎自马车上拿了雨伞下来,过去给她撑开来。 薛琬抬手,扶住了那伞柄。 “随我走走,可好?” 白黎也愣了一瞬,随后点头,“好。” 薛琬对等着自己的车夫道,“你先回去吧,也告诉幽兰,若是晚间等不到我回去,也要及时让元拓吃饭。” 车夫应了声,便驾着马车回去了。 白黎把马拴在一处,撑着伞走在薛琬身侧。 薛琬望了望头顶的伞,“这伞倒是大的很。” 白黎想起,这是在说之前在公主府,棠梨树林之中,冰雹砸下来两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伞下,窘态百出的事情。 “怕下雨,特意取来的。”也是随口一说。 “谢谢。”薛琬这句谢,说的很是小声,不过在寥无人迹的街上,也足够白黎听到了。 白黎的嘴唇张了张,这句谢谢,让他不知说什么回应。他不知道薛琬如今的心境如何,此前两人疏远了一些时候,而如今……或许她对自己依然是有些芥蒂的吧…… “对不起。”白黎自顾自想着,却不想又等到薛琬的一声致歉。 他略低下头去看身侧的薛琬,“殿下,这是……” “腾秀山上,我不该对你那样的态度。”薛琬咳了一声,真是许久不曾和人认真的服软道歉,也不知道这么开口对不对。 白黎更是疑惑了,自然还有一些激动,“是我做事情之前未考虑周,殿下无需记挂。” “其实我早便说过,换作是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所以你也无须说对不起我什么。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总也不能面面俱到去考虑旁人的感受。”薛琬认真道。 “那不一样。”白黎话中带着怅然,“殿下不是旁人。” 这话说的赤诚,薛琬也不想再藏着掖着什么。刚刚在薛晟那里装了许久,再把一句话拐好几个弯地说出口,那还不如直接拿麻袋闷死她。 “其实我而后也想过,你已是为我做到最多了。” 薛琬看着雨点将大片平整青石铺就的街道打成一点一点的深色,随后连成片,整条街甚至周围的所有景致都被这夏末的雨水镀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 “我说着不生气,其实若是真的不在乎,又何必对着你摆出那样的脸色呢。”薛琬垂着的手略显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殿下若是气我怨我,自然也不必隐在心里。” 薛琬两侧的穴位突突地跳了一下,怎么白黎的重点是放在自己生气又不能发泄出来么。他是不是以为,是自己因为没有维持着长公主的气度而气恼的。 “你……你是真的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气恼上来,自己好不容易决定和这个人说清楚,怎么说话反倒是像对着块木头一样。 白黎当然不是听不懂,他只是不敢确认而已。而听得薛琬这样抱怨,他也是明白过来,自己是太过于保守了。 “我知道。”白黎沉声道。 “你知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 白黎微微侧身,将身畔之人轻轻一拉便拉入怀,薛琬蓦地被拥起来,周遭不再是雨水浇洗过的泥土的气息,而是一阵清冷的,还夹带着的些许竹息香气。 而那一瞬间的陌生的不与人亲近的清冷却又转瞬即逝,如春日的薄冰遇上了大好的日头,顷刻间招架不住,融化了开来。 “殿下,我知道。” 薛琬被这人环着,两只手还略显尴尬地垂在身侧,此时便在犹豫着,要不要往上一点,环住眼前这人。 许久不和人亲近了,怀里尽是温热,两颗心挨得近的很,薛琬只觉得周遭像是被什么虫子爬了身上来,奇怪的很。 只是自己这么冷漠地待着,好像也不是很好啊…… 鬼使神差的,薛琬伸手抱住了白黎。 因为下雨,又是午后,街上其实没有多少人,但也有赶着回家的人披着斗笠在街上狂奔着,因为这雨怕是要越下越大了。 所以,这一对在街头拥着的,还不避雨水的男女,被人打量了个遍。 薛琬觉得这目光有点刺眼,就算有白黎挡着,可是这种当街“不检点”的事情,之前都是她和千越一起嘲笑的对象,所以如今落到自己身上,觉得分外难受。 虽说她最心里还是开心的要命。 可是这雨真的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加上风吹过来,雨伞也是挡不住了…… 白黎也不是耽于此刻,而忘了身处何境的人,拉着她直接奔向最近的可以避雨的酒馆而去。 店内的伙计一见两人便也知道是来躲雨的,热情地招呼上去。 “两位客官,要来点酒吗?” “秋露白,两坛。”白黎把伞收了放在门口,对那伙计道。 “好嘞。”店里的伙计扯着嗓子道,“两坛秋露白。” 只喝酒也是无趣,白黎又点了些菜,行云流水,薛琬细听几个菜名,都是顺耳的很的。自己其实没有和白黎怎么在外面吃过饭,仅有的机器,他还是记住了。 “殿下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吗?”白黎问道。 “没有了,这些便够了,只是这样看来,是注定要在外面吃了。”薛琬看着那伙计得了两人所要的菜式便去忙碌了,她笑了笑,把先拿上来的秋露白打开来,给两人都倒上了酒。 这小酒馆内并非没有他人,隔了一个桌子的那几桌,都是在聊着些什么事情,有的是在抱怨这突来的雨,有的则是压低声音,在谈着应该是生意上的事情。 这番并不算安静,有着烟火气的地方,却让人安逸的很。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京城(四) () 薛琬拿起了酒碗,拿近嗅了嗅,“这味道还是香的很,没想到你随意进的一家小酒馆,店里的酒都如此之好。” “那殿下这是在夸我眼光,还是在夸这酒好。”白黎也尝了一口酒,泛着并不浓烈的酒香气,其实尝得出并不是完的秋露白的醇香,可是这坊间的酒,却别有一番味道。 “这也不算是眼光好吧,顶多是运气好些。除非你一早就知道这家的酒好喝。”薛琬接着他的话,闲聊着。 “或许我真的知道呢。”白黎煞有其事地看了这黑色的酒坛一眼。 薛琬不以为意,“你又不是千越,他是个闲不住的,才会往奉陵城的大街小巷乱窜,就为了找那家的花生炒得最香,哪家的糖糕分量最足。” 想到千越,薛琬忆起一回来只看了他一眼午后便急着进宫去了,在宫里还受了不少的气,这会儿却有点忘了千越这回事。 “不过他现在腿瘸了,正好能在府里安生些。”薛琬补上一句。 “思彻为他看过,伤有些重,不过都是可以恢复的,殿下也不要忧虑。”白黎道。 “我才不忧虑他呢。”薛琬嘴硬道,“正好长长教训,日后便不会再如此逞强。” 菜品很快便被酒馆的伙计端了上来,“二位慢用啊。” 薛琬在宫中折腾了不少时候,也确实是饿了,这边也不与白黎客气,直接吃了起来。白黎看着她的样子,大有正在拿食物撒气的架势,在一旁不说什么,也拿了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桌子上的客人竟都走了。一番安静下来,薛琬觉得自己身上方才那虫子又爬了上来。 这意思,是她和白黎又和好了?眼下相对无言,薛琬只觉得白黎就这么坐在对面,自己耳根子也红了一红。 好歹还是白黎先开了口,“殿下?” 薛琬埋头苦吃,“嗯?” “腾秀山的事情,我……” 到底还是要说清楚的,薛琬放下了筷子。 “一开始我是有怨气的,怨你怨的不行,我总觉得千不该万不该让我,让我的长辈们为难的会是你。之后我也一直在劝自己,你是万不得已,可是心里放不下便是真的放不下,这个我承认。” 又像是在认错,又像是在诉苦,薛琬整个人的音调都变了又变。 “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你不想我为难,不想我提前知晓了便不知道怎样面对我师叔。我没有那么不懂事,去抱怨你为何一定要做这件事。更何况……更何况……” 薛琬缓了缓,“我真的不想,以后再也不能有你在身边了。” 最后一句,引得白黎猛地抬头看她,心中突然一痛。 “其实,我没有殿下想的那样好。”白黎声音哽了一下。 “可是现在就是这样了啊。”薛琬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以前总笑话自己没出息,现在看来,这没出息是改不了了。” “那我日后,定不再辜负殿下,无论何种境地。”白黎郑重道。 薛琬笑了笑,“那重稷,可是要记着这句话了,我这个人一向小心眼而且记仇的很。” 白黎眼底的那抹暖色更甚,“好。” 又琐碎的谈了几句,外面的雨却已经小了些,白黎看了看薛琬已经喝的涨红的脸,“殿下,回去吧。” 薛琬刚刚把脸撑在手上打了个盹,听见白黎叫她,迷迷瞪瞪地答了句,“嗯?” “该回去了。”白黎再次轻声唤道。 终于是清醒了些,薛琬揉了揉眼睛,撑起有些疲软的身子,“好,回去。” 这小酒馆虽说店面不大,但这卖的酒酒劲却是大的很,薛琬起身有些急,一个没站稳,又朝桌子上栽去。 白黎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把薛琬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就这样有点踉跄还不是很雅观地把人扶了出去。 薛琬容易醉这白黎是知道的,今日大概是因为多说了许多平日不会说的话的缘故,便又多饮了几杯。 她喝醉了还是很安静的,也没有说些莫名其妙的醉话,自然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是嗜睡。 被一场雨水洗刷过的奉陵城,暮色之后有些清冷。 轻微的寒冷让薛琬还是清醒了不少,一抬眼,自己就快被白黎揽着走回公主府了。 感觉到了肩膀上少了人的借力,白黎转过头去,“殿下醒了?” “嗯,醒了。”薛琬的声音竟有点沙哑。 “回府之后还是要记得喝些醒酒汤,千万别着凉了。”他又想起来,薛琬前不久受了伤,“也要记得去喊医师来看看,你身上的伤还未好,本不该让你喝酒的……” “嗯,嗯。”薛琬迷糊地应着,这时便已到了公主府门口。 刚进门口大老远就又听见千越在大喊大叫,“元晞,你给我拿过来,你现在越来越有本事了,就欺负我现在跑不过去收拾你是不是。” 直到白黎带着薛琬进去,坐在藤椅上的千越突然收了声,睁大了双眼。 “四四四……四……” “四什么四,你才死了呢。”薛琬白了他一眼,“怎么我回来的时候没精打采的,这是睡饱了又有力气闹腾了?” “啊是啊,没错。”千越理直气壮地回答。 元晞把那千越嚷了半天的一个木头做的精巧机关玩意儿递到他手里,看见这两人也是一愣。 “殿下回来了。” 薛琬朝元晞那边点点头,但是依然没离开白黎身旁。 其实刚刚薛琬稍微清醒了点以为自己已经没再靠着白黎了,其实她也就是,没那么靠着白黎而已。 所以这两人,还是挨得非常之近,薛琬还浑然不觉。 “四姐,你这是喝酒了?”千越使劲闻了闻,确实有点酒气。 “喝了啊,上好的秋露白,你没喝过的一家酒馆,重稷带我去的,不告诉你在哪里。”白黎转过头去看着她,果然喝了酒之后还是容易说一些奇怪的话。 千越看着薛琬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当我想知道呢,哈哈哈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