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白华为菅》 第一章 晨曦第一缕日光照在乌瓦白墙上时,明水镇的石桥下早已大小船只集聚,密密匝匝地挤满了大半条河道。 天虽还未大亮,沿河两岸的早市上却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路边摊上箍桶的、编席的、补碗的,卖猪肉的、卖熏鱼的、卖笤帚的等等,不一而足。吆喝声长短相间,此起彼伏,其中一道清亮的嗓音最为悠长,还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卖鱼咯,今早刚打的鱼——” 循着这声音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两边俱是卖鱼的摊子。 走到尽头才能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在鱼摊前,正在招徕着往来的人。 别家都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或是膀大腰粗的妇人,也有干瘦的老头,但那都是大人看摊。只这家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皮肤黝黑,鼻梁上一道疤,看着不过才十一二岁。 他在面前的地上铺了张自家编的草席子,上面摊着数十条张了口用草绳串了的大鱼。旁边几个盛满水的大木桶里,还有十几尾乌黑的鲫鱼正在灵活地游动着。 来人站在摊前,草席子上的大鱼突然一个甩尾,飞溅的水珠吓得旁边的人一跳。 “呦,这还活着呢。” 虎生认出眼前这位是熟客,连忙问道:“您老来了,今天要哪条鱼?” “是这条?” “不是不是,是这条。” 顺着熟客手指的方向,虎生手脚麻利地抓出那条鱼来,放在砧板上按住,另一只手抽了刀,准备将那条鱼破肚去鳞。 那熟客一边等着虎生杀鱼,一边看了眼四周,随口问道:“你家小妹今天怎么没来呀?” 虎生一边剖鱼,一边答道:“她来了,刚去那边买根头绳,留我在这看摊子。” 熟客在一旁看着他杀鱼,突然道:“你这手艺不行,没你家小妹杀鱼那股劲头。” 这话虎生听人说得也不少了,他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能挠头道:“您放心,这鱼一定给您刮得干干净净。要是刮得不干净,我就、我就再给您刮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明水镇三面环水,但镇上这条河道里的鱼却不多。 镇上的人吃鱼,反倒要从邻近村子里的人手里买来。镇上的住户挑剔且讲究,不愿自己动手杀鱼刮鳞。虎生和他家小妹打小便学会了杀鱼,把一条鱼处理得干干净净了再卖给人,手艺颇得好评,也招来了不少生意。 熟客看得出来,他手上的动作虽快,一看就是做熟了的,但还是差了点意思。 究竟差在哪里,熟客也说不好,但只要见过他家小妹杀过一次鱼的,就没人能忘了。 他头一回路过这里时,看见这坐了个六七岁大的女娃,正全神贯注地杀鱼剖腹、去鳃刮鳞,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手腕上下翻飞,不过片刻的功夫,一条鱼便被剖干刮净了。 熟客是在这镇上开香油铺的,家里也有个小女儿。上头有三个男娃,只得了这么一个闺女,当掌上明珠一样娇惯着。如今八岁大了,让她去街上打个酱油都要磨缠半天,更别提让她杀什么鱼了。故而看明家的女娃难免心中爱怜,常来照顾他们生意。 一会的功夫,虎生就把鱼处理好了,用草绳串了系好,交到熟客手上。 “您老慢走,下次再来呀。” 熟客走后,接连又来了几位老主顾。 虎生忙碌起来就没停下,平日里有小妹帮着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就虎生一个人忙着称斤两、杀鱼刮鳞,才不一会功夫,已是忙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一拨人走了,虎生才能坐下来歇口气,一边擦汗,一边心道小妹不过去买根头绳,怎么还没回来。 他正这样想着,四周突然静了一瞬。 虎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抬头四处张望。 一转头,就见不远处四个膀大腰圆的黑衣汉子簇拥着一个女人,摇曳生姿地向这里走来。 那女人看着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头发烫了时下大城市里最时兴的波浪卷。眉目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鲜红的唇与雪白的肤色形成对比,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艳冶。 她外头披了件极名贵的纯黑色貂皮大衣,上面没有一根杂毛,如同黑缎子般水滑。胸前别了一枚翡翠胸针,在初秋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泛过一丝冷光。 里头却穿了件鸡心领的无袖旗袍,腰身处掐出一段,烘云托月地勾出窈窕的身条来。脚下的高跟鞋每走一步,后跟就叩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动之间,侧摆的开叉处甚至隐约可见她那修长白皙的腿。 这样好看又洋气的女人,从来只有在肥皂盒上的西洋画里才能看见。出现在明水镇这等破落地方已是稀罕事,更何况还是出现在这遍地鱼腥的集市上。 虎生险些看直了眼,直到女人身边的黑衣汉子一眼横过来,这才缩回了目光。 为首的黑衣汉子走到虎生摊前,又左右看了看,没看见要找的人,便喝道:“小子,平桥村明家的鱼摊在哪里?” 虎生挠头道:“平桥村里好几家姓明的,但是在这里卖鱼的就我们一家。” 问话的黑衣汉子同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问道:“你家大人呢?” 虎生没有丝毫戒心道:“他们去另一边卖鸭子了。” “我听说,你有个小妹妹,她在哪里?” 虎生看了一眼他们中间的女人,才朝着他们身后看道:“就在你们后面。” 一群人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站了个六七岁大的小丫头,正在看着他们说话,手里还攥着一截红头绳。见梅珊看过来,便下意识将红头绳藏在身后,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她的神态中虽然带着防备,却并不畏缩。 虎生朝她喊了一声:“阿菅,好像是来找你的。” 黑衣汉子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正要上前去问话,突然听得身后女人曼声道:“阿大,你且让开。” 他们立即走开几步,让出空当来让女人款款地走过去。 那名叫阿菅的女娃身形瘦小,脸被风吹日晒得皮肤颇黑,穿一件显然是改小了的短袄,乍一看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野丫头,只是那脸上偏生一双杏眼,如寒光秋水,湛然有神。 被簇拥着向阿菅走去的年轻女人叫梅珊,早年也是在风月场上混出来的人物。她自然知道这一双眼有多难得,拿着手帕的手伸出来要去够阿菅的小脸,却被她猛地一退躲开。 “你想干什么?” 阿菅警惕地看着眼前一身华贵的年轻女人。 梅珊放下手来,轻声一笑。 不待她发话,旁边两个黑衣汉子便不由分说地上去一左一右地制住女娃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那力道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必能挣脱,更何况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阿菅的脚在空气中胡乱踢蹬,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救命呀!拐子要抢小孩了!” 这下连虎生都急了,冲上去试图推搡他们,却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个黑衣汉子拎起了后衣领,只能在半空中胡乱踢打,愤怒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妹妹!” 旁边鱼摊的一个与明家兄妹相熟的汉子哐当一声放下刀,正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抱不平,就被自家女人在身后一把死死攥住衣角:“你上前去做什么!没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那也是你惹得起的!” “快,快去叫明家那两口子来!” 周围旁观的人虽然不敢上前,只能一脸敌意地注视着黑衣汉子这群人,但已有机灵的飞快跑去集市另一边去找明家的大人了。 梅珊对众人的怒目而视不管不问,径自用手帕在指尖垫着,托了阿菅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一会,才曼声道:“五官倒还有几分样子,只是这皮肤未免晒得太黑,要养回来不知要费多少时候。”她的声音靡软,语调悠长,仿佛戏里的人唱罢后一声长叹。 阿菅本能地感觉到梅珊对她的轻视,因为梅珊看她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一只待刮鳞去腑的鱼,杂货铺里的一盒洋火,就是不像在看一个人。她心里原本只是三分的警惕,如今已经升到了十分的敌意。 梅珊曼声问道:“小丫头,我问你,你娘可是叫明贞。” 阿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就是了。” 梅珊轻笑了一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拈着方才的帕子一角,抖开一团雪白,又蓦地一松手,帕子便轻飘着打了个旋,落在满是脏污的地上。 “我是你亲爹家的人,特意来接你和你娘回去享福的。” 阿菅眉头一皱,声音清脆且坚定道:“我娘两年前就死了。” 梅珊对此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哦,是这样。那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福分了。” 阿菅抿了一下唇,没有做声。 梅珊本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了,正要别开眼,却听她突然问道:“你说的我爹家,可是那个很有名的温家。” 梅珊饶有兴味地看了阿菅一眼:“看来我确实没有找错人,没错,正是温家。” 阿菅冷笑一声:“就是那个男盗女娼的温家?” 梅珊长眉一挑,来了几分兴致:“你这话是哪里学来的,是你那个娘教你的。” 阿菅神色镇定道:“我不用谁教,温家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比最臭的熏鱼还臭。” 虎生在旁边煞有介事地附和着:“对,比最臭的熏鱼还臭!” 说完这话,虎生自己就犯了嘀咕。这阿菅所说的温家是哪个温家,他怎么没听说过明水镇有姓温的大户人家,但不知为什么,这又隐约有点耳熟。 旁边的黑衣汉子抬高了手就要扇下来:“小兔崽子!你竟敢这样说!” “算了,你和两个小鬼计较什么,我们且在这里等等他家大人便是了。” 眼看黑衣汉子的手就要落下来,旁边梅珊唤了一声,黑衣汉子这才放下手来,转头恭敬道:“四姨奶奶,要不我们这就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回去?” “抓回去?”梅珊虽还是懒懒地笑着,但却飞了一个妩媚的白眼给他:“明贞只生了一个不值钱的丫头,你却要带两个回去,咱们温家什么时候做那赔本的买卖。更何况你看看周围这些人的样子,好似要吃了我们似的,你若是能把他们带走,那也不会陪我来走这一趟了。且在这里等一会吧,反正已经也人去报信了,等他们家大人来了,我们再好好说道一番。” 果然如梅珊所说,不一会的功夫,一对中年夫妻挑着担子匆匆往这边赶来。 阿菅眼尖,连忙冲着那挥手:“舅母,我们在这里!” 虎生也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道:“娘!快过来!我们被坏人抓了!” 挤开人群过来的一男一女看着有四十多岁,男人身材高大,腰背佝偻,憨厚木讷的面相,看着老成,眼角的细纹里透出生活的愁苦。他正是明菅的舅舅,虎生的亲爹明贵。 女人脑后盘了个髻,衣着朴素,比一般的农妇气质还有几分不同。 她便是阿菅的舅母明李氏。 明李氏看见这一身贵气的梅珊不由得一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 梅珊瞥了她们一眼,语气傲然道:“你们便是明家能说了算的人吧?” 明李氏低声下气道:“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说话。这位太太若是不介意,不妨上我们的船,到我们家里。大家坐着也好把话敞开来说。” 说着,她招呼虎生:“快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虎生讷讷道:“可是咱们鱼还没卖几条呢。” “不卖了,回家再说。” 梅珊也不想就站在这里任人看着当耍猴戏的,稍一思忖,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河边,梅珊瞥了一眼明家那只破旧的船,便拉下了脸。 且不说那舱内逼仄狭小,两个小的坐了进去,又堆放着杂物,里头还捆着两只活的鸭子直扑腾,要她坐在这么条船上,她还不如直接跳河来得干净。 梅珊直接打发了黑衣阿大去再租一条船过来,这才纡尊降贵地上去了。 长篙在岸石上一磕,船便被借力推远了。两条船一前一后地顺着水波向前而去。 第二章 明家住在离明水镇不远的平桥村。 沿着蜿蜒的河道而下,撑上半个时辰的船,便回到平桥村的那条石桥下。栓好了船,再沿着河边一条小路往前走,七拐八绕后便到了明家。 明家门口种了两棵大桑树,两边贴的红对联已经被风吹日晒得看不清字迹了。门里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左边是鸡鸭棚舍,紧挨着茅房;右边是柴房和一小块辟出来的菜地。 明家夫妻俩引着梅珊进了堂屋,又找出一长条板凳,用手巾擦了又擦,才请梅珊她坐下。至于同来的那几个黑衣汉子,梅珊发了话让他们守在门外候着。 明李氏用家里最好的碗从缸里舀了一碗水,双手捧着殷勤地端到梅珊面前:“这位太太,您若是渴了,便喝口水吧。” 梅珊瞥了一眼边沿上缺了口的瓷碗,意兴阑珊地挥手道:“不必了。” 明李氏便把碗放到一边,搓着衣角,试探着问道:“您来,可是要问明贞的事?” 一旁闷葫芦似的明贵抬头看了眼梅珊,又低下头去。 明贞是阿菅的母亲,也是明贵唯一的妹妹。 往上三代数,明家的人都以打鱼为生,整日风吹日晒的,都生得粗笨。直到明贵这一辈,才出了个明贞这么个姑娘,自幼生得雪肤花貌,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她赶上的时候不好,当时世道乱,明家人怕养不住,便托了人送去了明水镇上的宋家姑娘身边当使女,盼着她能托了宋家的福,日后能嫁户家底殷实的好人家,过安生日子。 可不到两年,宋家姑娘嫁给了一户姓温的大户人家当继室,明贞作为她贴身伺候的使女,也跟着一起过去温府了。又过了没几年,突然一天夜里,明贞背着包袱,挺着隆起的肚子坐着一只小船回来了。 原来,宋家姑娘嫁到温府当了继室,没出一年便病故了。 她人不在了,带来的丫鬟们也无人庇护,只能在底下做粗使活计,明贞便被分去了温家小少爷的院子中扫地打水。 明贞自幼被家里娇惯,即便到了宋家姑娘身边,因为她生得好,也是做的大丫鬟。一朝沦落为粗使丫头,心里自然愤恨愁苦,整日长吁短叹,很快便被温府的小少爷注意到。 温府小少爷自幼被惯得坏了,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见明贞貌美,便有意于她。二人正好年龄相仿,一个有意诱哄,一个半推半就,一来二去,明贞便被温家的小少爷夺了清白的身子,还有有了身孕。 起初这事还瞒得紧,后来明贞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便再也瞒不住。 若是温家寻常的一个丫鬟就罢了,但偏生明贞身份尴尬,她毕竟原是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宋夫人虽然是继室,但也算是温家小少爷的母亲。 这事要搁在以前,温小少爷算是淫辱母婢,温家老爷知道这事后大怒,罚他去跪了祠堂。至于明贞,便被人灌了一碗打胎药,随手把她打发回来了。 温家的人当年想着,小少爷还年轻,左右不过一个孽种,日后等他再娶妻妾,早晚会儿女成群的。谁曾想,明贞走后,温家小少爷仍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成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不说,还染上了大烟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下来,抽得整个人骨瘦如柴。去年冬天,他终于一命呜呼,死前连个后都没给温家留下。 再加上府里还有一位三爷去得也早,这样一来,府里三房四房都呈现一派败落之相。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温老太爷心中很不是滋味,总想做点什么,又被人提醒了当年有那么一桩事,便抱着侥幸的心思,让下面的人去打听。 没成想,这么一打听还真打听着了。 当日明贞被温家赶走,虽然灌了一碗打胎药,裤子上也见了红,但那胎儿就是没掉,管这事的婆子也稀里糊涂地放了她走。 回去的路上,明贞见自己还是一天天肚子大了,才知道这个孩子并没有打掉。 等到了家里,兄嫂听到他这样不争气,怕这肚子里的孩子会误了她一生,便硬起心肠,又托人买来了药。又一碗药灌了下去,明贞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能把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最终还是怀胎十月,被迫生下了这个孽种。 这个孽种就是阿菅。 明贞本就柔弱,自打生下孩子后身子更是一如不如一日。 家里虽穷,给她抓来调养的药一直没断过。饶是如此,两年前明贞还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阿菅,全由兄嫂一手将她带大。 和温家这桩陈年公案,明家夫妻虽然有心瞒着阿菅,奈何明贞在世时整日在小阿菅面前念叨着这事。这孩子自小聪慧,一来二去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今日梅珊来这么一问,阿菅便猜出了个大概。虽然这会明李氏已经给她使了几次眼色,但她就是不肯走开,站在边上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梅珊一双美目直视着明家众人:“刚才听这小丫头的话,想必你们也是已经知道我们温家的人了。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今日来,是奉命要把温家的骨血带回去,你们可有意见?” 明家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咬着牙道:“没、没意见。” 梅珊嗤笑了一声:“既然你们都没什么意见,那这会就可以替她收拾包袱,让她走人了。不对,包袱也不用收拾了,我这就带她走。”说罢,梅珊就要起身。 明李氏连忙道:“这位太太,这个不急、这个不急的。只是、只是我们不明白,好端端的都过了这些年了,怎么突然就想起我们家阿菅了。” 梅珊轻笑一声:“你们真想知道?” 明家夫妻俩连忙点点头。 梅珊看了门外一眼,装模作样地抬起手放在嘴边,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轻声道:“她那个死鬼爹抽大烟抽得没了命,也没给温家留个后,偏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老爷子不忍心看他唯一的骨血流落在外,便让我特意来走这一趟,把她带回去享福。” 明家夫妇连连点头,口中不住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梅珊站起身来:“好了,你们都听明白了。既然明白,那我就带她回去了。”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阿菅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嚷道:“舅母,我不要去温家!” 不待梅珊反应,明李氏先一巴掌落在她背上:“胡闹!平日是怎么教你规矩的,大人说话哪里有你一个小孩子家插嘴的份。虎生,带你小妹出去玩,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一旁的虎生起哄道:“我不走!我不想玩!” 他才喊了一句,就被他亲娘一眼给瞪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吭声。 明李氏转过头来,对着阿菅难得冷下脸来:“你不出去也成,就在这里坐着老实听着,再不听话,我立即把你送走。” 阿菅见她疾言厉色,知道舅母这是要动真格的了,当即不敢再闹,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们。她湿润的杏眼里含着盈盈一点泪意,虽然面目熏黑,但亦颇有些动人的意味。 梅珊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不免又是一动,转过许多念头。 但即便她主意再多,眼下也不是好时机,便冷笑一声,逼问道:“怎么,看你们的样子,似乎很是不情愿。我说句难听的话放在这,这丫头留在这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奸生的野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她若是回了温家,那必然是正经的名门闺秀,千金小姐。放着好好的前途不要,留在这泥巴地里当一辈子野丫头,你们这对舅舅舅母是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要把这小丫头留下,给你们那傻儿子当童养媳的?” 明李氏被她说得难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心里有三分火气,却为了阿菅还是赔笑道:“这位太太,您今日来得匆忙,我们一时也没什么准备。您是带我们阿菅去过好日子的,照理说我们不该拦着,但您瞧,到底是我们自小养大的孩子,哪能说走就走呢。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留几日,我们也好劝劝阿菅,让她放心地走了。” 梅珊不依不饶道:“多留几日?你当我们温家是什么。你不妨去省城打听打听,温家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人家。这等祖坟冒了青烟的好事,你们反倒推三阻四,像是我们要逼良为娼似的。” 她虽生了一幅美艳贵气的皮囊,但却出身于下九流厮混的风月地。这些年在温家养着,平日里端着架子还好,这会一抬高了嗓门,那股子粗俗泼辣的劲头又出来了。 明贵讷讷道:“不留多了,就、就三日。孩子毕竟在村里长了这些年,就让她再看看。” 梅珊还是冷笑道:“我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且不说,明水镇客栈里的床可是硌人得很,我在这一天都待不下去,你们可掂量着办吧。” 明贵还在犹豫让阿菅再留一日还是两日,一旁的明李氏已经咬牙应道:“就今晚!就今晚!过了今夜,明日一早我们就把她送去镇上,给您带走!您带她去过好日子!”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行吧,那就这么定了。温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就多留着一晚。明早我起来,就要在镇上的客栈里见到这小丫头。不然的话,就让她一辈子在这泥地里打滚吧。”说罢,她就干脆利落地起身而去。 等在屋外的黑衣汉子连忙跟上她的脚步离去。 明李氏他们追到门外,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又回到了家中。 第三章 温家的人走了,可屋里的气氛依旧静得吓人。 还是明李氏先开口道:“虎生,你去赶鸭子下河,等晌午吃饭了再回来。” 虎生高兴地应了:“好嘞,阿菅,咱们走。” 明李氏道:“阿菅不和你一起,我有话跟她说,今天就你一个人去。” 虎生挠了挠头:“那行吧,我自己去就自己去。” 等他一出门,明贵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明李氏和阿菅双双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拦他。 反倒是明贵自己走到了门口,又突然掉过头来走到阿菅面前。一向不爱说话的他愧疚地憋出了几个字:“阿菅,别怪舅舅。” 阿菅的眼泪又一下涌了上来,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力忍回去。 明贵说完这话,再也待不住,大步向门口走去,假装没有听到身后阿菅那声“我不怪你”。 家里大小两个男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明李氏和阿菅两人。 阿菅低垂着头,只留给明李氏头顶的一个乌黑的发旋。 明李氏声音发涩道:“阿菅,舅母有些话想跟你说。” …… 也不知明李氏和阿菅说了什么,等晌午虎生回来再看,发现家里的气氛格外沉重。他有心想问一问阿菅,爹娘要把她送人的事,但看了阿菅的脸色,又不敢问。 好在很快就要吃晌午饭了,虎生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今日的午饭上。 今天的午饭是用野菜烧的一大碗鲫鱼汤,虽然没什么作料,但味道却极鲜香。 可除了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吃得不亦乐乎的虎生外,其余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 虎生唏哩呼噜一碗下去,见桌上的其余三个人还是心不在焉,不由得左看了他爹,右看了他娘,一拍脑瓜,最终还是决定跟他娘说:“娘,咱们别把妹妹送走,大不了以后我俩都少吃点,再多去打鱼卖了。” 他娘还没发话,倒是一旁的他亲爹着急了。向来沉默寡言的明贵重重地放下碗,呵斥了一声:“吃你的饭!” “吃就吃,”虎生小声嘀咕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一旁的明李氏突然对着明贵发怒道:“你不吃就不吃,放碗这么重做什么。磕破了碗,家里还有余钱补?” 明贵脸气得铁青,砰地一声放下筷子不说话。 虎生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还是一直沉默的阿菅开口道:“舅舅,舅母,你们别吵了,咱们先吃饭吧。我明日就要走了,以后再要一桌吃饭,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屋里顿时陷入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有了碗筷磕碰的声音。 …… 晚饭过后,阿菅跟明李氏一起睡,虎生跟他爹一同睡。 吹了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阿菅躺在一边仰面向上,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却没有半分睡意。 明李氏向她那边挪了一下,温热的身子便挨在了一处。 她问道:“阿菅,你可是还在生舅母的气?” 阿菅仿佛就在等着她开口问她,一头拱到她怀里闷声道:“没有。只是今天那女人说她是温家的,你们明日就要把我送走,也不怕她们是拐子,专门从哪听了话来哄你们的。” 明李氏顺势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傻孩子,我也不妨跟你说句实话。今日温家的人来得突然,但把你送回温家的事我和你舅舅已经考虑了不止一天了。你娘还留了一个你的消息,是我们背着人捎去的。即便今天温家的人不上门来,回头我们也要想办法的。” 阿菅愣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为什么。” 明李氏叹了一口气:“如今这世道,已经不比许多年前了。这年月到处都乱,那些个土匪贪官,个个都恨不得刮下咱们一层皮来。外头还有些大头兵,处处烧杀掳掠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咱们这来了。你虽然被晒得黑了,但你娘的底子在这里,五官比她那时候还俊俏,再长大一大呀,舅母怕呀,怕护不住你。” 阿菅难过地低声道:“我就一个乡下野丫头,有什么好怕的。” 明李氏轻声笑了,温柔地哄她:“什么乡下野丫头,你娘当年可是明水镇第一美人。你不要看你现在小,又整日在外头风吹日晒得皮肤黑。等你当了温家的小姐,整日坐在堂屋里什么也不干,再搽上香喷喷的雪花膏,你比今天那女人还白呢。” 阿菅委屈道:“我不管什么白不白的。我就知道,我离了家就过得不好,就像从前你们把我娘送去了宋家,可她最后不还是过得不好,又回来了。” 明李氏耐心地给她解释:“你娘是你娘,你是你。送你娘去宋家是没办法,她是去给人当丫鬟伺候人的;你去了温家就是正经的小姐,是别人来伺候你,这不一样的。” 阿菅急急地接话道:“我不要别人伺候,我伺候舅母。我洗衣服、做饭、赶鸭子、喂猪、杀鱼,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行。” 明李氏摇头,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拍:“舅母什么也不用你做,只想你衣食无忧地好好过一辈子。人呀,再怎么样都要吃饱了才能说别的。你本就应该是温家的小姐,而不是卖鱼的丫头,这是你应过的日子。” 阿菅低声道:“可我娘去了温府,被赶了出来,生下了我没几年就死了。宋家太太去了温府,不出一年就死了,可见那里是个吃人的去处。我还小,去了那里,只怕他们连骨头都不吐了。” 明李氏被她说得心里一揪,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就要一个人到温府那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的地方,险些动摇了决心。但她想起家里半空的米缸,想起阿菅一身补丁的旧袄,再想想阿菅好不容易才能匀出钱来换一条的新头绳,很快还是硬起心肠来:“不会有这样的事,温家是大户人家,你听话懂事,就不会有人难为你。阿菅最聪明了,不怕。” 话说到这里,阿菅已经明白,舅母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温家有钱有势,能让她过得更好。明菅知道,但她依然不能明白大人的想法。 ——难道那些会比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更重要吗? 望着头顶的黑暗,阿菅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 这一次过了很久,阿菅的声音才闷闷地传来:“那,回头你跟她们要些钱吧。” 明李氏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呵斥道:“你这又说什么混话。” 阿菅慢慢道:“你们拿了钱,过好日子,然后送我哥去上学。回头我学会了写字,就给你们送信,你们也给我回信。这样以后不论到了哪里,我们都好像还在一处,还是一家人。” 明李氏听得一阵心酸,岔开话题道:“早些睡吧,明早还得起早把你送去镇上呢。” 阿菅却不容她蒙混过去,坚持道:“舅母,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你若是不答应我,我明天就不跟你去镇上,也不去温家。半夜你睡着了,我就跑出去,当街上的叫花子,当桥底的水鬼,再也不回来了。” 明李氏气得手举了起来,可这回却半晌才轻轻落下,拍在了阿菅的背上:“好,我答应你,成了吧。”她知道这丫头自到做到,真要不答应,她说不定半夜真的就一个人跑了。 阿菅这才松了口气,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抱着她不肯撒手。 又过了好一会,明李氏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称绵长,知道阿菅这是睡了,这才对着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姑子到死是个糊涂鬼,听说温家的小少爷也是个惫懒不成器的。这样一对爹娘,却不知怎么生出了阿菅这么个聪慧坚韧的丫头来。 她把阿菅送回了温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明李氏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抱着阿菅,整整一夜都未合眼,直到天明。 阿菅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不想还是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身边的被窝已经没人了,旁边放了一叠衣裳。 阿菅从床上爬起穿衣叠被,揉着眼下出去一看,就见舅母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烙饼。 她放下手,怔怔地看着晨光中舅母不停忙碌的背影。 明李氏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手上的动作也不停道:“醒了。” 阿菅心里明白,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舅母为她做早饭了,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舅母,我起了。” 一旁的帘子掀开,虎生迷迷糊糊地走过来:“娘,真香啊。” 明李氏手上的动作不停,“你们俩快洗脸洗手,一会吃饭。” 两个孩子听话地去洗脸了,等他们收拾妥当,饭桌已经支起来等着他们了。 明李氏从没这么舍得放油,每一张饼都烙得酥香可口。虎生吃得满嘴流油,就着咸菜,唏哩呼噜地喝完一大碗几乎能映出人影来的稀粥。另外三个人则食不知味,浑浑噩噩地吃完了一顿饭。 第四章 吃完饭后,一家四口就到河边上了船。两个小的坐在船内,明家夫妻俩一前一后地撑着船。 初秋的清晨,寒气已深。岸边的水草苇叶上凝着一层冷白的霜,初生的芦花在金色的晨曦中摇曳着,河水拍打着船侧,波浪在身后远去,更远的地方不时有飞鸟掠过水面。 虎生见他爹娘满怀心事,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声偷着对阿菅说:“你一会走了,要是不喜欢那边,就趁他们不注意,就偷着跑回来。” 阿菅回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角,知道虎生这个傻子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状况。 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傻子便傻子吧,他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于是阿菅也不把话挑破,而是故意顺着虎生的话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我跑回来了,天都已经黑了。” 虎生拧着两道粗黑的眉毛,愁道:“可我也不能给你留灯,被娘发现了,她又要打我了。” 阿菅眨巴了一下眼,看着他轻声说道:“你晚上要是没事,就去给我抓一兜萤火虫,用纱布装了,挂在咱们家的门上。晚上我摸黑回来,看到门上的萤火虫就知道了。” 虎生撇嘴道:“你最会使唤人了,又让我给你抓萤火虫,你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 “那你到底给不给我抓。” 虎生本想说不给,但又想到阿菅马上就要被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心里一软,瓮声瓮气道:“给你抓,给你抓还不行嘛。” 阿菅这才抿着嘴笑了。 明水镇近在眼前,很快就到了。 明家人打听着来到梅珊下榻的那间客栈,等掌柜的上去敲门叫她,她再从木楼梯上缓步走下来,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梅珊外头披了件米黄色坠着流苏的大披肩,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道: “来得这么早,我还没睡够呢。” 明李氏拽着阿菅的手,把她送到梅珊跟前,涩声道:“这位太太,我们家阿菅就交给您了。这孩子脾气倔,若是有什么冲撞您的,请您多担待。” 梅珊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走吧走吧。” 明家夫妇俩拽着虎生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却突然听明菅道:“等一等,他们还不能走。” 梅珊皱了眉头:“你这小丫头,又要搞什么鬼。” 明菅仰头看着她道,一双眼黑白分明中透着坚定:“我是温家的人,但却是明家人把我养这么大的。如今你们既要我认祖归宗,就该给明家钱作为偿还。” 明李氏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钱这回事,在一旁急得跺脚:“阿菅,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梅珊看着她们这一唱一和,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伸了手在一旁看自己的指甲:“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呀,哪有人做这亏本的买卖。罢了,阿大,拿些大洋给他们吧。” 旁边的黑衣汉子听了她的话从,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大洋,放进了明贵手里。 阿菅看了一眼,便冷声道:“不行,你们给的不够。都说温家是大户人家,这点钱打发叫花子都不要呢。” 梅珊耐着性子,又唤道:“阿大,去楼上房间里取一袋钱。” 黑衣阿大瞅了她们一眼,依言转身上楼取了钱袋来,拿回来在手里还特意晃了晃,里面的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粗声道:“这行了吧。” “行了行了。” 明李氏接过钱袋,连忙给阿菅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闹了。 阿菅也不知道多少大洋才够舅舅一家不用打鱼,还能送虎生上学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梅珊:“这可是看在我舅母发话的份上,你们亏着心呢。” 梅珊险些要被她气笑了:“你果然是温家的种子,别的不知道怎么样,这气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我倒想看看,等你回去了,跟温家的人怎么个斗法。” 阿菅也不吭声。 一旁神色尴尬的明李氏又把她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再惹恼了梅珊。一直絮叨到旁边的梅珊都听得不耐烦了,这一次才终于彻底地走了。 …… 一家三口离开了客栈,沉默地穿过明水镇的街巷,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直快走到自家船上了,虎生才突然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愣愣地问道:“爹,您昨晚不是说送小妹去过好日子吗,为什么要拿钱,为什么要拿那群人的钱啊。” 明贵被自己儿子问得说不出话来。 虎生直愣愣地看向他娘,却发现明李氏也别开了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爹,娘,您不会是要把小妹卖给人贩子,所以换了钱吧。” 明李氏一巴掌拍了上来:“你胡说什么呢,快走,别再问了。” 她越是这样,虎生越认定了他心中的猜测,眼眶不知何时有了热热的泪意。 阿菅从小比他聪明,本事大,心眼多,还爱使唤人,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爹娘还都只夸她,只向着她。虎生虽然对此不大高兴,但她毕竟是妹妹呀,爹娘可以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养着过好日子,可怎么能拿了人家的钱,把妹妹卖了呢? 虎生抬眼看向明家夫妻俩,哽咽道:“爹,娘,你们别卖小妹,卖我吧。我认得回家的路,我能跑回来!” 明李氏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原本手已经高高举了起来,最终却轻轻的抚了抚他头顶的发旋,什么也没说。 虎生从爹娘的神色里已经读出了一切,当即一擦泪发狠道:“你们要卖了小妹!我就要去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拔腿就向客栈的方向跑去。 还没跑出几步,虎生就被明贵上前一把制住,半大的小子,气力已经不小,犹如一只初生的小牛犊愤怒地冲撞着:“你放开我!爹,你放开我!” 明贵眼看一只手已经制不住他了,还得两只手按着他。 明李氏再在一边连拖带拽地把虎生拉到船边,用绳子结结实实地地捆了,这才往船舱里一扔,也不管他在里头怎么哭叫翻腾。 长篙一点,明家的船便渐渐远离了明水镇。 明家的人走后,阿菅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至他们消失在街角。 梅珊虽然外头罩了一件披肩,但里面只穿一件无袖旗袍,初秋清早的寒气还是让她受不住,随口唤道:“小丫头,你跟我上楼来。” …… 阿菅最后看了一眼明家人离去的方向,这才回头跟在梅珊的身后上了楼。 梅珊住下的这间客栈是掌柜自家的老房子改的,内里的陈设古香古色。雕花拔步床,老式梳妆台,圆头翘足的椅子扶手上随意搭着她昨天那件纯黑色的貂皮大衣。 一进来,梅珊先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赤着脚扯落披肩,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躺下,闭上眼又打了个呵欠。直到身子暖和过来,才心满意足地吩咐阿菅道:“你一会给把衣裳换了,咱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往回赶。” “换衣服?” 梅珊冷哼一声道,嫌弃道:“你难不成想穿着这一身出去见人。你不嫌丢温家的脸,我倒还怕丢了我的人呢。” 阿菅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色旧短袄和窄脚裤,这已是舅母为了把她体面地送走,特意找出的。但阿菅也知道,这身衣服确实穿了去温家那种大户人家是寒碜的,便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看着地上。 梅珊仍闭着眼吩咐道:“衣服在凳子上,自己拿了穿。” 阿菅四处一看,很快在一张圆凳上找到了梅珊准备的衣服,崭新的雪青色元宝领绒面短袄,纯黑色细褶裙以及一双锃亮的圆头黑皮鞋,还有雪白的里衣袜子等。 她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床上仿佛睡着了的梅珊,别扭地扯出拔步床的纱帐挡了,才开始换起衣服来。先是里衣,而后袄裙,最后换上袜子与皮鞋。 梅珊躺在床上,只听见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又复归寂静。 “换好了。” 阿菅扯了一下衣角,颇不习惯地说。 梅珊抬了眼,右胳膊撑起半边身子转过来,一头卷发随之散落在她雪白的肩头上。 她眯着眼把阿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漫不经心道:“还是不大合身,等回头快到温家之前,我再给你换一身行头。” 当初听来的消息,按理说这丫头如今应该有九岁大了。可明家那种地方日子过得苦,她生得又瘦小,如今看着才只有六七岁。短袄成了长袄,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不是一点半点的不合身;竖起来的领子几乎把她整截脖子都遮去了,颜色也衬得她的脸又黑又黄;宽大的袖管里露出她一双芦柴棒般细瘦的手腕,看着孤苦伶仃的。 唯一还算合适的,便只有脚上的皮鞋了。 梅珊忍着笑道:“你走两步。” 阿菅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她身上穿的是褶子裙,成千上百条细褶子,人稍微一晃,裙面就如波光粼粼而动。她这么一迈出步子来,裙摆犹如狂风骇浪,看得梅珊咯咯地笑,花枝乱癫。 她不知道的是,时下虽然外头的风气不比从前,但大户人家的规矩仍然多,女儿家讲究仪态,就看这裙摆上的细褶。教养好的闺秀,走起路来莲步姗姗,裙下微露一点绣鞋尖,褶裙轻轻摆动,犹如微风细雨,裙面平滑如湖,只偶尔有一丝涟漪。 阿菅虽不明白,但直觉她是在嘲笑她,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梅珊。 梅珊挥了挥手,笑吟吟地问她:“瞧你那眼神,好似要吃了我似的。你看,我又给了你舅母钱,又给你这样好的新衣服穿。我对你好不好呀?” 明菅倔强地抿了一下嘴角,仍旧不领情:“我听人说过,这世上除了骨肉至亲,凡是对你好的,都必有所求。我劝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乡下的野丫头,惹恼了我,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梅珊瞅了她一会,却突然笑了,佯嗔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会欺负我这样好脾性的人。换了温家其他的人来,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你还敢不敢。” “所以呢,到底为什么?” 明菅突然问道。 梅珊挑眉道:“什么为什么?” 明菅问道:“即便我是温家的孩子,不过是个女娃,承不了香火。听说温家也算是名门望族,想要找个人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 梅珊早先就觉得这丫头看着小,心里头却是极有主意的。如今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不由得又高看她几眼。不过明菅到底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再怎么高看,也不过是从泥坑底到了地面上,还是要被梅珊踩在脚底下,用鞋跟碾上一碾。 她笑吟吟地看着明菅,目光带了一分怜悯道:“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温家的人惯会在你们这些女娃身上作文章。你虽是个不值钱的丫头,却也有别的用处。” 明菅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直觉梅珊话里没什么好意思。 她正皱眉思忖着,梅珊已经赤着脚走下来,伏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似叹惋又似嘲讽道: “温家的人呐,从根上就是烂的。” 第五章 当天中午,梅珊便带着阿菅动身。 众人先离了明水镇,走水路去县城,再换乘小汽车向着淮城赶去。 许是一路上看离家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成定局,这丫头也安分下来。虽然不再刺人了,但整个人也没了那股鲜活劲,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整日呆呆的,连那双曾经让梅珊都为之动容的杏眼都失去了光采。 这天傍晚,梅珊她们一行人抵达一处县城,要寻下榻的客栈。 黑衣阿大坐在前头开着车,刚转过一个拐角,前头正好有一群赶骡子车的占据了大半条街。 他骂了一声晦气,只能跟着骡子车屁股后头缓慢行驶着。 明菅坐在车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顺着她的视线向看去,只看见街角停着几个拉黄包车的正在歇脚。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头上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打补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一脸穷苦相。 正好有个穿长衫的客人过去,一群车夫顿时围了上去。 最终客人上了车,被选中的车夫欢天喜地,给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后很快拉起双轮车。他弓着腰跑在前面,像牛马一样卖力地拉着车跑得飞快。 梅珊见她看得专注,便轻声笑道:“这是黄包车,听人说最早是从上海那边传来的。看样子,你这乡下丫头是第一次见。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明菅从小到大长在平桥村,最远只去过明水镇,自然是没见过这些。 她没搭理梅珊,仍专注地看着那群车夫,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明菅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 梅珊一顿,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学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么。” 明菅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句话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说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虽然不遵从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当成牲口来用。” 她这么一解释,梅珊听明白了,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瞧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也会咬文嚼字的。你念过书?” 明菅简短地答了一句:“我舅母从前家里是县城里开书铺的。” 梅珊一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那个农妇看着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也难怪这乡下丫头说话做事有几分章法。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不过只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梅珊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这天傍晚抵达了温府门外。 她们抵达淮城时暮色四合,温府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府门紧闭,外面一左一右地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夜色下格外狰狞。大门纯用黑漆涂就,庄严肃穆,若非两边挂了灯笼照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大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两下铜门环,里面很快传来声音。 门子打开条门缝,见是梅珊她们回来了,连忙招呼人开门迎接:“四姨奶奶回来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见她听到这个称呼时撇了一下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打开,通向宅院深处。 离得近的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点灯的、跑去报信的、上来拎行李的,忙成了一团。 梅珊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在府里?” 旁边跟着的人陪着笑脸道:“三位小少爷在外面上学,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们,这也是您知道的。另外说来也是巧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两天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会应该在咱们老太爷的院子里。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们正坐在花厅里,您要不直接带着这位过去。” 梅珊的眉一挑,轻笑一声:“不急,我们一路赶回来,怎么着也要先换身衣裳再去。先让人去跟三姐说一声吧,我一会就带着她过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如今的明菅差不多能猜到梅珊的心思。 今日的行程赶得急,一路风尘奔波,难免形容憔悴,让梅珊就这么出现在温家众人面前,她自然是不肯的,怎么也要好生打扮一番。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梅珊身后,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温家的宅院极大,三步一景,放眼望去处处花木掩映,蓊郁葱茏。白日里还好,入夜后没什么人,风一吹总显得有些阴森。檐廊下的灯笼依次向前蜿蜒着,照着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她的卧房便在小楼上。 一进了院子,梅珊先打开衣柜,让丫鬟帮她挑衣服。 丫鬟们拿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什么纱的、绢的、丝绒的、云罗的、吴绫的、蜀锦的,什么鸡心领、元宝领、掐牙边的,旗袍、袄子、绸裙、长裤,水红的、银红的、鹅黄的,应有尽有。来的路上明菅已经在她身边见识了不少,但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梅珊却怎么也不满意,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终只勉强捡了两件。等她终于决定好了穿什么,沐浴的水也已经备好了。 梅珊早已把明菅抛在脑后,还是一个伶俐的丫鬟把明菅也带了下去洗澡。 明菅能敏锐地感觉到丫鬟们落在她身上探询、好奇,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但她只是抿了抿唇角,低头将情绪掩藏在眼眸深处,像只傀儡般任凭她们拉扯着。 等明菅的头发被擦干了,这才又被拖到梅珊面前。 沐浴后的梅珊肤光水润,唇上不涂口脂也比平常气色好。她索性也不化妆,只扫了扫如黛一样的长眉,见镜子中的人眼波流转之间,愈发眉眼含情,这才满意。 她穿着一条玫红丝质睡裙,湿漉漉的卷发垂在肩头待干。她整个人慵懒地靠在藤椅上,翘着一条雪白的腿,背对着明菅,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丫鬟:“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那两位都从外地回来了?” 身后给她擦头发的丫鬟低声道:“听人说是一批要紧的货被南边的大头兵扣住,上下打点了好一番也不肯放,得罪了背后的大主顾,被好一番为难,货款一时周转不开。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又有好几处生意都出了岔子,这一下可是伤筋动骨了。” 梅珊轻笑一声:“看样子,这温家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呀。” 另一个丫鬟伶俐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听二老爷身边伺候的人说,是先前生意场上的对头,不知怎么打通了上面的关节,故意给使的绊子。” 梅珊慢条斯理道:“别人能打通关节,温家就不能也去好生打点了吗?” 擦头发的丫鬟接茬道:“这次不同,听说是对头本家的亲戚做了大官,在南边领着兵。您想,外人给的钱再多,也难越过自家亲戚的脸面去。” 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了。 梅珊听完后一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明菅站在藤椅后已经听了一小会了。 她皱着眉瞥了明菅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明菅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吭声。 梅珊眼波流转,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嫣然一笑,站起身来拉过明菅的手: “走,咱们看热闹去。” 梅珊打的什么主意明菅不清楚,只知道她被拉着到了一处院子,还没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下人也跟明菅进府以来见的不一样,不管什么脸,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待梅珊也没有其余下人那样恭敬,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不阴不阳的冷笑:“四姨奶奶,您先回去吧,两位老爷正在陪老太爷说话呢。” 梅珊一拢耳畔的秀发:“怎么,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我都进去不得了?” 她一把拉过旁边的明菅:“看见了吧,这是你们四爷嫡亲的姑娘,唯一的骨血,今天才刚回来认祖归宗。你们就把她晾在这里,不让她见老太爷。” 对方皮笑肉不笑道:“四姨奶奶,老爷们说的都是要紧的事。您若是得闲,不妨先带着小姐去旁边的小花厅一坐,三姨奶奶正带着人在那说话。若是回头老太爷还有精力应付您,小的们一定去叫您。” 接连被人顶了两句,梅珊心下着恼,当即就要拉着明菅直接往里头闯,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与女人的轻唤:“四妹。” 梅珊转过身来,眯了眼看着丫鬟簇拥下缓步走来的女人,突然笑了,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原来是三姐。先前我听人说你正带着人在小花厅里闲聊呢。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说完了话也不忘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来人应该是温府的三姨奶奶。 “先前几个姨娘抱了见宛、见绣她们来和我作伴说着话,听人来报说四妹你回来了。我原先想你素来喜欢热闹,应该一会就到了,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在这里。” 话正说着,她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才发现明菅的存在。 三姨奶奶温和道:“这便是季琰的孩子吧,来,上前给我看看。” 梅珊推了明菅一把:“去吧。” 明菅被推得向前了两步,尽管不情愿,还是走到了三姨奶奶身边。 “快叫人。” 明菅飞快地看她了一眼,才声音平板道:“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和一身旗袍身段绰约的梅珊不同,她穿一件黑缎镶边的大袄,下面是宽大的衫裤,外罩一条褶裙。线条从上到下一溜乏味的平直,没有丝毫旖旎的曲线。 尽管穿着老气而古板,但她看着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眉目温婉祥和,人保养得好,皮肤白皙,只有眼尾细细的纹路才暴露了她早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她亲切地握住明菅的一只小手,她的手细腻柔软,掌心却是冰凉的:“时候不早了,你和这小家伙也赶了一天的路,想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梅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既然三姐都这么说了,那我等明天再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隐约能看出,三姨奶奶在这温府里的地位应当是要高过梅珊一头的。只不过真要论起来,眼前的这两个人以及温家的老爷,都比不上院子里那位未曾露面的老太爷吧。 三姨奶奶身边的一个丫鬟上前,拉着明菅的手道:“三小姐,请跟我来。” 临走前,明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温家老太爷的院子黑沉沉的,里头几乎看不到一丝亮光,仿佛一口沉重的乌木棺材。 第六章 三姨奶奶的丫鬟带着明菅来到了已准备好的院子,并叫来了分给明菅的两个丫鬟。 两人一大一小,穿一样的青色袄子套云肩背心,都梳一条辫子,用红绳扎了垂在脑后。大的那个叫春桃,长得高壮,身材丰满,看着十四五了,胸脯都鼓鼓的,一双眼滴溜溜乱转;小的那个叫甘草,人瘦巴巴的,表情怯生生的,看着和明菅差不多大小。 还有一个看门杂役的老妈子,穿一身半旧的蓝竹布罩衫。她看上去有五十多了,头发都已半白,满脸都是皱纹,一双眼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然脑子不大清楚。 明菅住的院子不大,里头种着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地上光秃秃的,刚除过杂草翻了土,还没来得及种点什么。进院正对一间堂屋,左右两侧各是厢房。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明菅不知所措地问了卧房里另外两个人,发现小的那个和她一样一脸茫然。 叫春桃的丫鬟辫子一甩:“还能做什么,没看天都黑了吗,睡觉。” 明菅只好爬上床去睡觉。 一钻进被子,她就闻到一股霉味。 这处院子原本没人居住,荒草都长了老高。直到说明菅要回来,三姨奶奶才让下面的人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又打扫了屋子。但负责扫洒的下人偷了懒,又没有人真的把这事特别放在心上,因此屋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霉味,连着被子上都有这股味。 但这被子确实是簇新的青锦面料,摸在手里又软又滑。 明菅没有作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没等人叫就睡醒了。 明菅睁开眼的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在明家的时候,直到看到身上盖着厚实的青锦被,她才反应过来,揉着眼下了床,迷迷糊糊地去找人。 不一会,春桃、甘草也醒了。她们草草地起床收拾了一下,开始伺候明菅。 春桃从外头打了一盆水,重重地往脸盆架那一放,顿时水花四溅。 “洗脸。” 明菅听话地用盆里冰冷的水把脸洗了,用雪白的手巾擦干。 春桃见明菅乖乖听话,心里很是得意。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不过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傻呆呆的什么都不懂,日后还不是要在她手里任由她揉捏。 她随口吩咐一旁的甘草道:“你,去把水端了倒掉。” 甘草连忙过去,两截纤瘦的手腕从袖管里伸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地搬着沉重的水盆出去了。 春桃看了一眼明菅道:“你坐在那圆凳上,我给你梳头。” 明菅依言跳上了凳子,板板正正地坐好。 春桃梳头的时候有些不耐烦,抓着明菅的头发很用力,扯得她整个头皮都痛。 起先明菅还能忍,后来发现她不说,春桃的力气就越来越大,揪得越来越疼,不由得皱眉提醒她道:“你弄痛我了。” 春桃撇嘴道:“才刚回来,就这么娇气。”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春桃还是放缓了劲,又给她草草地梳了两下。 等甘草倒完水回来,春桃已经把明菅的头都梳好了,看了她便大发脾气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倒个水都磨磨蹭蹭的!” 甘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瑟缩着站在一边。 明菅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春桃瞥她一眼:“等着厨房的人送饭来,吃完了再去和其他几位小姐一块跟女先生习字。” 没过一会,厨房的人就拎了饭盒来了。 春桃撞开瘦小的甘草,径自出门迎了上去。 厨房来的人显然是认识春桃的,见了她便笑道:“原来是你这个馋嘴的,可别偷吃。” “瞧您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春桃压低了声音,朝屋里瞧了一眼,吃吃地笑道,“再说了,我便是吃了,她又能怎么样。” 两个人一同在门外低低地笑了起来。 门后听着的明菅和甘草两人面面相觑。 外面的人说笑个不停,一直到厨房送饭的人走了,春桃才拎着两个食盒进来。 她揭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一碟碟地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今天做了五丁包子,我先给你尝尝。” 春桃说着,也不等明菅回答,一屁股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抓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明菅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出声,低头吃了起来。 春桃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着眼看旁边那个小的懵懵懂懂地吃着她挑剩下的,心里慢慢就有了底气。两个小傻子凑了一块,一会再来个老糊涂,还不是都要任她摆布。 吃过早饭后,春桃打发了甘草去厨房送饭盒,自己带着明菅去书房。 去的路上,明菅听着春桃咕哝,知道了一些温家的状况。 温府老太爷有四子一女,除了阿菅的亲爹外,还有一位三爷早早地夭折了,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子女双全。大太太手段厉害,虽然大老爷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又一个接一个的姨太太娶进了门,但这么些年只有一个生下了个姑娘。二太太则棋差一招,肚子又不争气,到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反倒让两个姨太太分别生下了一子一女。这样算起来,温府里连上初来乍到的明菅在内,共有四位小姐。 温家小姐们上课的书房离明菅的院子不远,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书房附近的檐廊下。 几个丫鬟正坐在栏杆上嗑着瓜子小声聊天解闷。 春桃朝屋里看了一眼,问道:“女先生呢?” 其中一个丫鬟脆声道:“听说今天家里有事,要晚一点来,三位小姐正在里头习字呢。” 另外一个快言快语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把她带来了,今天是第一天来上课,怎么着也得让人跟先生说一声呀。” 春桃撇嘴道:“府里出了事,三姨奶奶每天忙还不够,还哪有心思管她呀。要不先让她进去坐着,等女先生来了咱们再和她说。”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这可说不好,我先进去跟里面的小姐们说一声。” 明菅她们看着进去问话的丫鬟很快又出来,招手让她们进去。 偌大的书房里摆了三张小书桌,各坐着一个女孩,正转头向她们看来。 大的那两个看着有十一二岁,最小的一个才五六岁,旁边还跟着个奶娘模样的年轻女人。 “她是谁?” 问话的是一个穿桃红绸袄的小女孩。 她虽然还小,但生得很是粉面桃腮。皮肤雪白,眉眼娇俏灵动,是个十足的小美人胚子。只是一双丹凤眼傲气极了,看着就不好相处。 春桃连忙赔笑道:“回大小姐的话,这位是刚回来的三小姐,今天来跟您们一起念书。” 小美人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抓起一旁的茶盏就往见宁身上扔去,嘴里还喊着:“走开!我才不要跟乡下丫头一起!” 明菅眼疾手快,抓了一旁瘦小的甘草躲开了,茶盏直直地砸在春桃的胸口上。 滚烫的茶水迅速透入了衣襟,留下一团褐色的污渍,烫得春桃嗷的一声大叫起来。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很快有人就跑去告诉了三姨奶奶。 来人报信时,梅珊正好在三姨奶奶这里喝茶,听到消息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三姨奶奶听了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见宛这孩子也是可怜的,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大太太的手段你也知道,虽然抱给了姨娘教养,但哪能管得住她呢。见宛这般高傲难容人的性子,以后只怕要吃大亏的。” 一旁的丫鬟知情识趣道:“想来是三小姐初来乍到,大小姐有点认生,所以才会这样。” 三姨奶奶沉思了一会,才道:“不然这样吧,今天便算了,以后把她们的课分开。见宛她们学这个,就让三丫头学别的。等以后日子长了,再慢慢试着让她们一起上课。” “四妹妹,”三姨奶奶转过头来看她,“恐怕还要劳烦你走一趟。初来乍到,如今又和见宛起了争执。你算是这府里与她最亲近的人,还是我们一同去去看一看吧。” 梅珊起身道:“姐姐都这样说了,我走一趟便是了。” 等三姨奶奶和梅珊赶到时,却发现书房里的情形和她们想象得大不相同。 惹事的温见宛正在低头练大字,只是一只左手始终背在身后,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另外两个小女孩也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习字,连她们进来都不敢抬头。 靠窗的座位处又多了一张小桌,明菅正坐在那里拿着毛笔笨拙地划拉着,身后站了个穿旧翠竹蓝布罩衫的女子,偶尔纠正她握笔的姿势。 听到传来脚步声,对方一抬头,恰好看见双双进门的梅珊她们。 三姨奶奶客气道:“齐先生来了。” 齐先生微微颔首,歉意道:“抱歉,今日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她面庞白净,五官尚称得清秀二字。只是脸上未施脂粉,站在明艳动人的梅珊旁边,就愈发显得和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竹布罩衫一般寡淡。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的客气是有缘由的。 齐先生原来也是淮城本地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出嫁没多久,家里便渐渐地败落了。她嫁的那个人又整日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忍受,最后毅然决然地和男方离了婚。 虽然如今在外面已经大谈什么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风气保守的本地,女子离婚还是一件丢人的事。齐先生的兄嫂觉得没了颜面,不肯接纳她,她便索性当了女先生,靠着教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读书习字为生。 起初这差事并不顺利,人人都怕请她到了家里,又教唆得家里的女孩子也学了歪风邪气。可她还是想法设法地找着了第一份差事,过了一段日子,人家家里也没闹出什么事,她又教得好,天长日久地别的人家也慢慢忘了这事。 更有些开明的家庭,听说齐先生懂的多,还请她到家里给女孩子们讲一讲外头的事。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小声地跟三姨奶奶交待方才事情的经过。 温见宛摔了春桃一身茶水后,一群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拦着温见宛。 但温见宛素来脾气大,虽然人小小的,但连丫鬟们都怕她几分。她们不拦还好,一拦反而又激起了她的火气,拿着砚台、镇纸不由分说地砸。 眼看书房里就要乱成一团,齐先生恰好赶到,先是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拿出戒尺敲了温见宛十几下手心,直到她疼到捱不住认了错,便让人收拾了书房,让四个小的好好练字,这才有了刚才三姨奶奶她们进门的一幕。 第七章 三姨奶奶一边听,一边缓步走到见宛身边,拉起她的一只小手一看,只见整个掌心都是红通通一片,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显然齐先生并未留手。 温见宛抬起一双眼饱含期望地看着三姨奶奶,可等了一会只见她叹着气摇了摇头,吩咐人道:“还不快去拿药来给小姐涂上。”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道:“见宛年纪小,一时有失礼之处,先生勿怪。今日下课后望先生留步片刻,我有要事相商。” 温见宛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对齐先生又多了几分畏惧。 齐先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姨奶奶向明菅道:“昨日是我考虑不周,还未带你见过你的姐妹们,你过来。” 她先牵着明菅来到刚才扔茶盏的小美人面前。 “这是你大姐姐,是你大伯的女儿,名叫见宛。” 小美人温见宛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 她又牵着明菅的手,来到另外一个穿着竹青色褶裙的小女孩身前。 这一个虽然不如前一个好看,但也生得清秀。她眉眼细长,面容文秀,有几分羞涩腼腆,见了明菅过来,便柔柔地对她歉意一笑。 明菅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这是你二姐姐,是你二伯的女儿,名叫见绣。”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来到最后一个面前。 “这是你小妹妹,也是你二伯的女儿,今年才四岁,名叫见瑜。” 明菅只见奶娘的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人,看着软软的可爱,很招人疼。她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正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明菅。 正当三姨奶奶准备牵着明菅回去时,从开头到现在一直不说话的小人突然开口道:“这人长得好黑呀,像鬼一样。” 童言稚语,天真无邪。 众人再看一眼明菅,纷纷笑了起来,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就连刚才一脸傲气的小女孩都没忍住大笑起来。 明菅紧紧地抿着嘴角,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眼底。 虽然在来的路上梅珊让明菅整日捂着少见太阳,如今她比起在平桥村那会,已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两分。但是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小姐们自然还是没法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似乎有一个人没有笑,一看正是齐先生。她眉头微蹙,看着反倒比明菅这个被取笑的人还不高兴。 众人笑了一会,这才停下了。 三姨奶奶温和道:“既然都已经见过了,这几个小丫头就麻烦先生多费心了。我们便不在这里打扰了。稍后等课业结束,我让人来请先生一叙,还请先生切莫忘了。” 齐先生把她们送到门口,才折返回去,继续看着明菅她们练字。 才一走远,梅珊一脸狐疑地问道:“你找齐先生有什么事?” 三姨奶奶微笑着看她一眼:“去我院子里再说。” 梅珊今天去三姨奶奶院子喝茶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意要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这次温家出事的原因。她回来只晚了两天,已经错过了要紧的时候。虽然这事温府已经暗地里传了个遍,但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总不如问过三姨奶奶。 等两人坐下,三姨奶奶先接着之前的话茬,道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一次还不是什么生意上的对头,不过是二老爷在酒桌上与人的几句口角。二老爷事后酒醒还没当回事,但对方是一位少将家的小舅子,难免年轻气盛,便挑唆了姐夫施以颜色。一直到温家的货物被扣押,二老爷派人去打点也不肯放行,这才察觉出不对,忙不迭地找远在上海的大老爷出个主意。 幸亏大老爷及时发电报通知了温老太爷,求他老人家想个办法。温老太爷拖着病体给昔日的一位故交写了信,又备了厚礼,两方坐下来说和,这才算平息了此事。但货物滞留逾期已定,得罪了不少大主顾,此番还是伤了不少元气。 梅珊听了若有所思道,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这和齐先生有何干系?” 三姨奶奶继续娓娓道来,温家此番虽然伤筋动骨,但总算有惊无险。但出了这么一遭事,难免让人心里有个疙瘩。 多年以来,温家的生意早已遍及大江南北。虽不说故交遍天下,但生意场上的人脉极广。这一次不巧碰上了个愣头青,便被吃得死死的,给温府的老爷们极大的触动。若是温家在上头有自己的亲信,这次又何必如此被动。 自打十几年前皇帝退了位,这世道一天乱过一天。城头变幻大王旗,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虽然外头的人嚷嚷着新思潮,但温家的老爷们对这些玩意谨慎得很,也让家里的少爷们去上海的洋学堂念书,可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赶一赶当下留学的大潮,更不用说家里几个女孩子了。 如今老太爷年事已高,另外两位老爷又要打理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小一辈了。男孩子打算送出去留学,至于女孩们—— 三姨奶奶温声道:“依着咱们老太爷的意思,家里的这几个女孩子,也不能只学女红了事,还是要把她们送去外头见见世面才是。现在的青年人都喜欢什么新思想,让她们多见识一下,日后也好说亲事。” 梅珊笑吟吟道:“是这个理。男人嘛,难免都假正经。既要相貌不凡,又想身段出挑,性情温柔贤惠能帮着打理家事还不够,最好要谈吐风雅,能帮他们做那红袖添香的美梦。” 她话说得直白粗俗,颇为难听,三姨奶奶佯作没听明白,叹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上海那边大太太也忙,更是没空教养她们。不如托齐先生帮个忙,带着几个丫头送到香港咱们家那位姑奶奶身边。她如今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始终连个孩子都没有,把家里的女孩子送过去,也好给她当个伴。” 梅珊轻笑一声:“咱们那位姑奶奶确实是没个亲生的孩子。不过我可听说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舒坦着呢。虽没有亲生的儿女,手底下养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知情识趣,又有一堆追捧者,比电影明星还风光几分。” 三姨奶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笑不语。 温家那位远在香港的姑奶奶闺名唤作静姝,是温老太爷唯一的爱女。早年嫁了个闽地的富商,没两年那富商老死了。那老头子无儿无女,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温静姝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一扭头跑去了香港,在那里买了别墅孀居,结交名流。她当年生得貌美又伶俐风趣,在上层圈子大出风头。 说得好听,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圈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说得难听,便是交际花。但交际花也便交际花了,人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教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 有意思的是,把家里的女孩送去这样一个人身边教养的温家。 想到这里,梅珊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 梅珊和三姨奶奶闲聊时,明菅正在书房里练字。 明菅的这双小手,从小到大拿过套船的绳索,提过杀鱼的刀,有劲得很。却从没摸过毛笔这么细又精巧的物件,拿笔的姿势笨拙又小心翼翼,生怕手上一用力,就把它撅折了。而且笔头的毫毛那么柔软,在墨池里吸饱了墨汁,一点在纸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 齐先生站在她身后耐心地指导着,好半天明菅才能划出一条清晰的笔画来。 她看着看着,冷不丁一把握住笔杆用力一抽,却抽了几下都未曾抽出,不由得皱眉对转头看过来的明菅道:“你执笔的手太过用力,这样写字非但费力,还拘限了你字的格局。” 明菅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低头继续在纸上笨拙用力地划拉着。 她笔下的线条横冲直撞,就连弯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身后的齐先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小女孩才多大的年龄,性情就已如此刚直执拗。 她正想着,衣角被人怯生生地牵了两下,扭头一看,就见温见宛扭捏道:“先生我练大字写得手疼,能不能让我歇一会。” 齐先生点头颔首:“去吧。” 温见宛得了应允,立即开心地跑去拉另一个座位上的温见绣:“走吧,我们一起去园子。” 温见绣看着有几分为难,被她拉扯了两下,身子摇晃着只能放下了笔,求救般地看向齐先生。但齐先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也不敢反抗见宛,只能被她拖着走了。 两个姐姐都出去了,没一会奶娘抱着小小的温见瑜过来,还没张口,齐先生便淡淡道:“知道了,去吧。” 等她们都出了门,齐先生瞥了一眼仍在笨拙练字的明菅,心道或许刚直执拗也有执拗的好处,总好过一个性情浮躁,一个唯唯诺诺,还有一个性情不定。 书房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跟着见宛她们出去了,只剩下她们两个。许是因为刚才对齐先生的几分好感,明菅大了胆子问道:“先生,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写两个字?” 齐先生虽然看着性情严厉,但其实是很好说话的,她当即一边取笔一边铺纸问道:“你想要先学哪两个字?” “我想学‘明菅’这两个字,明是明日的明,菅是一种草。”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问道:“为何偏要先学这两个字。” 明菅神色坦然地答道:“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 齐先生一边低头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一边慢慢吟道:“‘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你娘给你起的是个好名字。” 明菅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意思,但我舅母告诉我,菅就是一种野草,我们平桥村那里的人常用这种草的根做笤帚。” 齐先生温声道:“那你可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菅草叶长根韧,生命力极其顽强,你娘取的这名字,有很深的寓意,她定然是希望你能性情坚韧,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明菅凝视了齐先生片刻,又低下头来看了纸上的字,仔细地记住它们的轮廓,这才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这张纸可以送给我吗?” 待齐先生点了头,她便如获至宝一般将纸折叠好,塞进了怀里,继续低头练字。 明菅一边心不在焉地画纸,一边想着从前。 舅母私底下跟舅舅说过,她娘是个糊涂的,不然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 两年前,娘亲就病死了。 见宁记得她死前还在一心一意地念叨着,温家的少爷会来接走她们娘俩过好日子。可她不知道,爹早就忘了她了。就那样糊涂的人,也会一心期盼着女儿能够像菅草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吗? 第八章 齐先生看她发呆,摇头无奈道:“罢了,你也和我出去走走吧。” 明菅回过神来抬头瞧她一眼,也不害怕,只是搁下笔垂手放在膝盖上,耷拉个脑袋,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看得齐先生想笑,连忙催她道:“放心,走吧。” 她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在齐先生出了门。 温府的园子名为憩园,离书房不远。 眼下虽已是秋日,但沿着回廊甬路向前一直走,假山石上仍藤萝垂蔓,遍目冷翠,只有偶尔随风吹落的几片黄叶,才能见出一丝秋日的萧瑟。 师生二人相对无话地走了一阵,齐先生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学写字?” 明菅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用脚去踢一颗小石子:“想给我舅母写信。” 或许是因为刚才齐先生没有和众人一起嘲笑她,明菅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毕竟在这遍目无亲的温府,齐先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善意的人。 齐先生并不清楚温家的家事,但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又看明菅这么大了,却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多少也能猜出几分,便道:“既然想写信,就要好好习字。” 明菅闷声道:“可是写字好难。” 齐先生难得严厉道:“你习字还不过一天,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心性这样浮躁,做事只会事倍功半。” “我知道,”明菅的头更低了,“可是我怕赶不及。” 齐先生放缓了语气:“也不必你亲自来写,可以托人代笔,或者让人捎个口信过去。” 明菅摇头,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神情:“离得太远,温家的人肯定不想我和舅母有往来,我也信不过她们。” 齐先生看着她心里一软,爱怜道:“你这样聪慧懂事,想来你舅母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舅母爱我,”明菅抬头看她,神情认真道,“可是先生,这不长久。” 齐先生听到她这样说,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着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会这么想?” 明菅理所当然道:“从前我很爱我娘,虽然她总是不理我,很少和我说话,心里只挂念着我爹,但我还是很爱她,因为她是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两年前她病死了,我当时哭得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夜里醒来枕头都是湿的。可不过才两年,我已经不会时常想起她了,即便想起了,也不再那么难过,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可见人不在身边,隔得越远,影子越淡。我不在舅母她们身边,若是不时常让她们想起我,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把我忘了,说不定我也会把她们忘了。” 她说完这一切,又低下了头,将脚前的那颗小石子彻底踢开。 “‘去者日已疏,来者日益亲’,没想到你这样的年纪,竟然也悟得出这个道理,”齐先生沉吟半晌,才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替你代笔写信给你舅母。不过前提是,你必须要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把我教你的字练好。” “真的吗?” 明菅倏地抬头,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齐先生温柔却郑重道:“我是先生,自然不会说谎骗人。” …… 当天,齐先生就帮明菅写了一张字条。 虽是由齐先生代笔,但内容却是明菅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已到温家,诸事皆宜,勿念。” 话很简短,只有一句。口吻虽冷淡,却透着几分小女孩的负气。 齐先生一听就笑了,再三和她确认:“你确定要写这个?” 明菅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添一句,让虎生记得给我捉萤火虫。” 临行前,明菅再三核对了地址,还是有几分担心,也不知齐先生托的人能否把信送到明水镇。不过想到以后日子还长,齐先生既然答应了她,总会帮忙找到门路的。她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认真地跟齐先生念书习字了。 虽然温见宛还对明菅能和她们一起去书房颇为不忿,但慑于齐先生的存在,她只能被迫接受了。不过她也不可能给明菅什么好脸色,拉着见绣、见瑜两个小的合伙孤立明菅,私底下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直把她当成了空气一般。 明菅没空在意见宛的小动作。 她算过日子,和梅珊从明水镇来到淮城用了七日,这路上一来一往,舅母他们的回信怎么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 在这期间,明菅还没等到回信,温府先发生了一件大事。 ——温老太爷的病重了。 明菅私底下听春桃嘀咕这才知道,原来前些年老太爷就中过风。虽然后经名医施针诊治,捡回一条命来,但落下了口歪鼻斜、不良于行的毛病,自此才把生意都交给两个儿子打理,没想到没有他亲自坐镇,还是出了事。 老太爷年事已高,去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今年这段日子又为了温家生意的事操劳。好不容易事情一过,就急急地召回两个儿子商讨以后的路子。等定下了对儿孙们的安排,他心里头的那口气一松,人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可是来势汹汹,整个淮城但凡有几分名气的郎中、西医轮流被请到府里来诊治。 整个温府乌云罩顶,下人们走路都行色匆匆,连春桃这样平日横行霸道惯了的都敛声屏气,安分了不少。 在这一片人心惶惶中,明菅仍和往常一样。她对温家没有感情,也体会不到温老太爷这个主心骨对温家的意义,所以一门心思放在了习字和等回信这两件事上。 她以往因为家贫,从没拿过毛笔,进步甚微。明菅想起从前和舅母识字的时候,都是用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划,先记住字形,再拆开看笔画和架构。这段日子一得了空闲,她便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用手指划拉着写字。 除此之外,为了怕自己算错离家的日子,每天早上,明菅都会到槐树上用石头划一条痕。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明菅快要刻到第十五条痕了,听人说温老太爷终于醒了过来,只是身体状况还是不大好,毕竟人也上了岁数了,年龄摆在那里,能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来都算福泽深厚了。 但这些和明菅没什么关系,她一心一意地等着舅母她们的回信。 等到第十五天,明菅终于按捺不住,一早便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出去看一趟,可偏偏下午齐先生才来给她们上课,她急也没办法。 明菅刚在树皮上划下最后一条痕迹时,春桃突然冲了进来。 她一边拉扯着明菅身上的衣服,一边飞快道:“三姨奶奶刚才打发了人传话过来,要你去老太爷院子里。” 明菅有点懵,她来温府这些时日,除了三姨奶奶与梅珊偶尔露过几次面外,温家的长辈们一个都没见过她。这次突然要她去老太爷的院子,想也知道是有大事要发生。 春桃匆匆给明菅换了换了衣服洗干净脸,带她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虽然才进府半个月,但这已经是明菅第二次来到这里了。 温老太爷的院子似乎和别的院子都不同,墙格外高厚,仿佛一个沉重的囚笼。院子正中的天井处种了一棵大石榴树,如今已是深秋,枝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枯枝盘踞在院子上空。 明菅到的时候,温府里有头脸的主子们大多已到场。 温见宛她们几个被各自的奶娘带着站在一旁,连素来跋扈的见宛今日都分外乖顺。一旁除了梅珊外,还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少年,看起来也是温家的主子。 他身材瘦削,眉目间有一股英气,只是神色格外冷漠,仿佛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无动于衷。 明菅站定后不一会,两个老爷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来到院子里。俩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道哪个是大老爷,哪个是二老爷。 她刚这么想,矮胖的那个过去抱起了小小的见瑜逗了她两句,又转头和见绣说了几句话,显然,他就是二老爷温仲璋了。另一个抚了抚见宛头顶的,应该就是大老爷温伯璩。 见明菅到来,这两位她名义上的伯父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看能来的人差不多来齐了,里面的人才出来叫他们进去。 屋里生了炭盆,闷热得很,四处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再加上光线不好,透着一股老旧阴森的氛围。 堂屋中摆了一把漆金交椅,上面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旁边站着三姨奶奶。因为是背对着她们,明菅只能看清他身上簇新的黑缎团花寿褂,还有一顶黑色瓜皮小帽。他脑后留一条干枯的辫子,猪尾巴一样垂着。和这棺材一样的院子一同散发着腐朽霉烂的气息。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转到正面,不等她看清,就一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磕头叫人。 连磕了三个头后,明菅这才偷偷看了一眼温老太爷。 只见椅子上仰面躺着一个老人,脸上的皮都皱到了一处,五官歪斜,眼上蒙着一层白翳,仿佛一具干尸正在冷冷地注视着她。 明菅素来胆大,这会也打了一个激灵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温老太爷浑浊地咕哝了几句,像人临死之前的呓语。 三姨奶奶笑道:“老太爷说了,以后三丫头的名字就叫做见宁,还不快谢过老太爷赐名。” 明菅没有办法,只能又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低头站在一旁,又听得一阵浊重的咕哝,两个伯父在一旁轻声应对着什么。他们说的话没头没尾,明菅也听得云里雾里。 过了一会三姨奶奶才轻声道:“老太爷累了,先回屋去休息了,还请两位老爷和这几个小的把情况说一说。” 等温老太爷回了里屋,一群人出了院子,这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第九章 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不喜欢老太爷屋子里那股味。 一出门,温家大老爷温伯璩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着小辈们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你们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家里打算过几天就送你们去上海,再转到香港你们姑母那里,以后你们就在那边念书。你们也一天天大了,也该去见见世面了。” “至于柏青,你和妹妹们一道乘船,稍后家里会派人送你去广州,那是你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你在那里安心念书,日后好报效国家,不要辜负了家里对你的栽培。” 后半句话他是对着那个穿长衫的少年说的,而对方只是垂了眼,没有作声。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却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明菅,不,如今已经是温见宁了,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名叫温柏青。听温伯璩的口气,这人应该也是温家的子侄辈,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孩子。 但眼下她已经无暇关注旁人的事了,温伯璩的话犹如一个炸雷在她脑海中响起,一下子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托齐先生寄给舅母他们的信还没回来呢,怎么又要把她送走了。 温见宛大着胆子问道:“爹,我们为什么要去香港,而且这么急?” 虽然她是庶出,但温伯璩向来宠爱这个女儿,耐心解释道:“这事前些日子老太爷就拿定主意了,也给香港那里发过电报。原先是打算再留你们一段日子,可老太爷身体不好,你们也看到了。他这是放心不下,硬撑着一口气,想趁着还没闭眼,看着你们小一辈能早日撑起家业,所以早早地送你们过去。” 温见宛她们几个并不能明白长辈们的心意。虽然对即将到来的远行还有几分抵触,但碍于长辈们的面子,她们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只能先被奶娘们带着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回去的路上,温见宁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要去香港的话,岂不是说她又要走,离舅母她们更远了,可她的信还没收到呢。淮城已经算是人生地不熟,但好歹还有齐先生,但若是到了香港这个她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可怎么再托人捎信。 因为神思不属,她都没空去留心春桃跟她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春桃好像说,她也想跟着一道去香港。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就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 温见宁特意提前去等着齐先生,一进门就看见齐先生站在那里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心顿时直直地往下坠。 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她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先生,您收到我舅母的回信了吗?” 齐先生叹了口气:“抱歉,我派去捎信的人还没传回话来。” 她已经知道她们不日将提前动身去往上海的事了,对没能完成自己这个学生的托付也有几分愧疚不忍。 温见宁直愣愣地看着她,杏核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声音发涩道:“先生,过几日我们就要被送走了,送到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去,据说那里离淮城很远很远,离明水镇就更远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飘忽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齐先生连忙安慰她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这次去香港,我会一同随行。等到了香港那边安定下来,我再想办法联系你舅母好不好?你不要着急,送信的人也许是路上耽搁了,也许有什么别的意外。但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帮你到底。” 听到齐先生也会跟她们一同前去,温见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免情绪低落。 齐先生见她的神情渐渐不那么紧绷了,才循循善诱道:“你不要怕,我们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而已。到了那里,你照样可以和内地通信。香港是目前国内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虽然被英国人占领了,但那里终归是国人的领土。那里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你去了那里,会见识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你舅母知道了,也会替你高兴的。” 但她说的这些好处,温见宁并没有听进去,只是低垂着头轻声问道:“先生,你说我们走之前能收到我舅母的回信吗?” 齐先生一怔,最终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这事,她也不能确定。 果然,和她们预料的一样,直到动身的那一日,齐先生仍没有收到舅母她们的回信。 …… 若非担忧会错过舅母的回信,温见宁对即将到来的远行其实并没有太多难过。 她来温家的时日不长,春桃给她收拾的行李也不多,只一个藤条提箱,里面装了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和一边啼哭一边拼命塞行李的见宛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家的几个长辈考虑到,虽说以后去了香港那边,女孩们的生活起居全由温静姝负责照看,到时定会换一批新的丫鬟。但她们年纪毕竟还小,骤然离了熟悉的环境也不适应,便只允许她们一人带一个身边的丫鬟去。 跟着温见宁走的是春桃。 春桃的父母是温府的家生子,跟着大老爷做过事,颇有几分见识。听说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春桃出去见世面,便想了办法跟三姨奶奶底下的人通了气,让她跟温见宁一起去香港。若是在那边能搭上一两个阔少爷嫁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动身当日,温见宁她们几个又去了一趟老太爷的院子里磕了头。 老太爷因身体欠佳,从头到尾没再露面,是三姨奶奶带人一直把她们送到了温府大门口,亲自看着几个女孩子跟着大人们坐上车。 黑色的福特小汽车缓缓开动,温府在身后逐渐远去。 温见宁回头透过后车玻璃,看见三姨奶奶站在温府门口目送她们远去,直至消失成一个小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被她抛在脑后。 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她们先前往上海的温公馆,再从那里买票乘船去香港。 由于旅途的颠簸,离家前几天,一向娇生惯养的温见宛很是闹了几天脾气。不过她们毕竟还是孩子,忘性大。这是她们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的新鲜见闻很快就冲淡了她们的离愁别恨,吸引了她们好奇的目光。 这种新奇感在抵达上海的当日到达了顶点。 据大人们所说,在一个世纪前,上海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但自从六十多年前开埠以来,它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路飞速发展。如今的上海已经一跃成为当下国内乃至亚洲最大的都市之一,有着“东方巴黎”的美称。 车一进了上海,温见宛她们几个就没舍得眨几次眼。 参天的百货大楼,在城市中穿行的电车,橱窗里的木制模特,每一样事物都那么新奇;道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比一路上她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要繁华。 街上有拉着客人一路狂奔的黄包车夫,高鼻深目、神气活现的洋人,手中挥舞着报纸的报童。甚至还有胆大的毛头小子,看她们的小汽车行得慢,拍车窗想向里面的人兜售香烟和旅行指南的,结果自然是被司机下来赶走。 几个小人还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外头的行人,只见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长袍马褂,袄裙旗袍,皆有不同。传统与现代,古旧与时髦,穿什么的都有。 前面路太堵,温家的小汽车只能放慢速度,旁边走过一群齐耳短发的女学生。 她们普遍穿着清一色的湖蓝色上袄和大摆黑裙,胳膊下夹着书本,一边说笑着犹如一阵轻风般从小汽车旁掠过,让一群半大的小丫头看直了眼。 见绣一脸赞叹道:“她们可真好看。”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这会也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听到她的话点了点头。 她无法明确地用言语形容,但还是能感受到这群女学生虽然素面朝天,却和眼前这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一样,有一股别样的生机与活力。和死气沉沉的温家老宅相比,这里实在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见宛不以为然道:“蓝黑色的衣裳都太丑,不好看,还是旗袍最好看。” “那是文明新装,时下上海的女学生都喜欢穿的。” 齐先生出声解释道。 她自从离了淮城,也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细呢素格旗袍。因为近来天气转冷,外面还罩着一件灰绒线衫。虽然颜色也属于见宛不喜欢的素净寡淡,却因为齐先生皮肤白又气质出众,反而穿出了一种旧式的婉约。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让几个小人都惊艳了好一阵。 女学生们欢笑着走过后,迎面的黄包车又拉过来一个富太太。 和刚才那群简约素雅的女学生相比,这位太太的打扮就要古怪多了。她头上梳着一个东洋式样的高髻,横插一根簪子,上穿女式西装外套,戴白色蕾丝长手套,手腕上还戴着金表。全身上下但凡有能穿戴的地方,都已经被她安排满了。 温见宁虽然不太懂服饰搭配的门道,却也觉得这位太太一身搭配很累赘。 梅珊精准毒辣地评价道:“就是个会走路的百货大楼。” 虽说她常年待在淮城,但论起穿衣打扮的门道来,她可不输给上海的摩登女郎。 除了温见宁,另外三个女孩听了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的是,时下的上海乃至全国受到西方风气的冲击,在文化人的倡导下,什么都讲求进步、变革与文明。不仅思想要变,外在的衣着打扮也要变,不少人换上了外国的西装领带,也有人穿上了改良的袄裙旗袍。可无论是思想,还是服饰,任何变迁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所以才有了眼前奇装异服不绝于世,新旧混杂的局面。 直到几年后当局颁布了有关条令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话说回来也奇怪,这次送她们去香港的,除了有齐先生、还没见面的二太太外,梅珊作为一个姨太太,不在家里伺候老太爷,竟然也要跟着她们一起来了。 关于这一点,见宛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齐先生眼看汽车行得这样慢,便对司机道:“停一停吧,我就在这里下车。” 见宛不懂就问:“齐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吗?” 温见宁也一脸不解。 齐先生解释道:“我在上海有朋友,先去她那里寄住几天,而后再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她虽是她们的女先生,但到底还是一个外人,住在温公馆有诸多不方便。更何况时隔几年,她难得回到上海,也想和老朋友们见一见。 虽然温见宁舍不得让齐先生这个唯一她能亲近的人离开,但这事她又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先生下了车,和她们挥手后很快消失在街头的人群中。 等齐先生离开后,司机掉头回去,绕了人少的远路。 一个小时后,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温公馆。 第十章 温公馆坐落于法租界,是一栋带独立花园的三层小洋楼,庭院里绿草如茵,中间一条小径由鹅卵石铺成。黑色小汽车沿鹅卵石路向前行驶,一直到尽头才缓缓停下。 佣人们早已等在门口,一见老爷小姐们下来,连忙上来帮忙拎行李。 在里面等着的两位太太听到消息很快迎了出来,和两位老爷寒暄着进了屋。 温见宁落在一行人的最后面,一边打量着温公馆的陈设,一边听大人说话。 大太太精明强干,是温公馆里真正管家的人。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温松年,今年十六;小儿子温松寿,今年十二,去了学校里,中午补回来吃饭,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见宛是一位姨娘所生的,那位姨娘很早就因为难产去了,见宛被养在老宅,和大太太的关系并不亲近,但在她面前,却还是温顺恭敬一口一个母亲的叫着。 虽然不知道大太太私下里为人如何,但她们一进门来,大太太就以女主人的姿态热情地招待了她们,就连对温见宁都是格外亲热,让她颇有几分不自在。在带她们上楼看客房的空当,大太太还顺便问了她们的喜好,向佣人交待了晚餐的安排。 二太太,也就是见瑜的亲娘,她生得矮胖,和二伯父很有夫妻相。一见了小见瑜就抱在怀里,心肝肉地叫。她没有儿子,只得了见瑜这一个亲生女儿。 至于温见绣和还没见过的温松昌都是姨娘生的,和她关系也比较冷淡。 不过在温见宁看来,温家不是什么穷苦人家,能舍得把这么小的见瑜扔在温府,自己却跑来上海守着二伯父,二太太口中的这个心肝肉,估计是要大打折扣的。 等到了傍晚,温松年、温松寿、温松昌兄弟三个也从学校里回来了。 他们三个虽然逢年过节也要回淮城,但因为这几年一直定居在上海,和见宛她们不常见面。跟初来乍到的温见宁更没什么话说,充其量只是在大人面前,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罢了。 这群孩子虽然一开始见面还有几分生疏,但到底是一家人。在饭桌上有大人特意引着说话,很快又说说笑笑热闹起来。只有两个闷葫芦,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只顾着低头吃饭。 其中一个是温见宁,另一个是温柏青。 直到众人吃完饭后,大太太才发觉这俩孩子一直沉默寡言着,不由笑道:“柏青和见宁两个怎么不说话,是对饭菜不满意吗?” “没有。” “没有。” 一大一小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虽说从淮城到上海这一路,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妹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但两人的性子都是素来沉默寡言惯了,非必要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开口,所以至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关于温柏青这位堂兄,温见宁之前听大人们的谈话,知道温柏青是已故三伯父温叔瑀唯一的儿子,也和她一样,不久前才回到温家。 大人们说,十几年前三伯父因为跟外头的人胡混着闹革命。为了防止他祸及家人,三伯父直接被老太爷逐出家门,对外只宣称是病死了。三伯父倒也硬气。既然家里不要他,他索性也不再回淮城。后来老太爷后悔,几次派人叫他回去,他都不肯,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等温家人再次打听到他的下落,却发现几年前,三伯父早就已经出了意外过世,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温柏青的生母出身不好,老太爷不肯让她入门,所以用了点手段,只把温柏青带回了温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俩是一样的,都是被温家强迫着离开了最亲的人。 温见宁对这位堂兄其实有点好奇,但对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也不会和见宛一样,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 一行人在温公馆只停留了两天,很快又要动身出发,准备坐船去香港。虽说见宛她们还对上海的繁华恋恋不舍,但行程注定了她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温家这一次前往香港,要搭的是一艘荷兰火轮。这年头国内的船运管理混乱,当局只知搞出各种名头的税来压榨小商人,底下的民船本就求生艰难,再加上西方各国的把控、排挤,如今的海上大半是外商轮船的天下。 二太太早已提前让下人买好了头等舱的票,亲自护送她的心肝肉见瑜走一趟港岛。 登船的第一日,一路上对见宁百般不顺眼的温见宛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天灰蒙蒙的。云很低,像灰雁的羽翼一般几乎擦着人的头顶掠过。 码头上人来人往,尤其到了开船前一刻,几乎到处是人挤人。 直到轮船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后,趁二太太她们忙着安置行李,温见宁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身后翻涌的浪花和逐渐远去的码头。 她再一次确切地感受到,她和舅母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先生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去吧。到了那边,会有消息的。” 温见宁抬头看了齐先生一眼,还是跟着她回了舱内上课。 虽然从淮城到香港一路旅途漫漫,但除了她们中间在温公馆住下的那几天,这一路上,齐先生都没忘找机会,无论是沿途的风土见闻,还是近年来国内外的重大事件,她都会讲给她们听,见缝插针地给她们上课。 只可惜温见宛她们不太能理解齐先生的苦心,几乎没有能坐得住的时候。 除了温见宁还老老实实地跟在齐先生身边外,反倒是温柏青这个便宜学生时常会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蹭课。不过他一般不和人说话,只有齐先生问到偶尔才会答几句。 今天齐先生准备趁有时间,给她们讲一讲英文。 等过几天女孩子们到了香港那边,肯定是要学英文的。早让她们学一点,等到了那头再学也好上手。 可和往常相比,温见宛她们三个今日更加不在状态。 三个小人坐在那里扭来扭去,仿佛屁股下坐了针毡,很是躁动不安。 齐先生原先只是用咳嗽来示意她们注意坐姿,可成效不大。 讲完第一个英文字母后,她只好停下来:“见宛,我知道这船上有些颠簸。但是你可不可以忍耐一会,至少听我讲五分钟。” 温见宛小脸苍白道:“先生,这船这么颠簸,不如咱们今天就不上课——”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忍不住,一张嘴就“哇”地一声吐了。 离她最近的见绣吓了一大跳,往后一躲反而没事,反倒是离她有一段距离的温见宁被当场吐了一身。袄子上、裙摆上都是痕迹,还散发着一股酸味。 温见宁虽然没有洁癖,这会也生气了。 她扭头就指着见宛,冲齐先生告状道:“先生,她是故意的!” 这些日子齐先生也没少见这对姐妹俩吵架,从还在温家的时候就吵,一直到上了船也吵。与其说是两个人吵架,不如说是见宛一个人在挑衅,温见宁一直都不予理会,齐先生也还是头一次看到温见宁这样生气。 她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见宛虽然因为刚才的呕吐已经小脸苍白,身子摇摇欲坠,但还不忘欺负温见宁:“对!我就是故意的,我不仅要吐到你身上,还要故意吐到你脸上呕——” 说着见宛没忍住,又吐了一次。 这一次温见宁早有防备,见宛才一低头她就躲开了。 可她身后恰好是来蹭课的温柏青,她一躲开,温柏青就跟着遭了殃。 见宛这下懵了,她都不敢看温柏青的脸色,带着哭腔解释道:“柏青哥哥,我不是呕——” 她本想说她不是故意的,可喉咙不争气,又一次剧烈地呕吐起来,收都收不住。 见绣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也吐了。 看两个姐姐都吐了,见瑜也跟着吐了一口。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齐先生一边叫温家的丫鬟们快点过来帮忙,一边让温柏青快去通知二太太她们,一转头看温见宁站在角落里正低头看着衣服上的污迹,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哭笑不得道:“你也别在这里愣着了,先回房间把衣服换下来,一会我帮你洗洗。” 温见宁摇头:“怎么能让先生洗衣服呢,我去找春桃。” 可等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春桃正扶着墙壁干呕不止,脚下已是一地狼藉。 ——算了,她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齐先生和二太太都在忙着照顾几个小的,其余丫鬟们有的和春桃一样晕船,有的也在照料见宛她们,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她。 温见宁只好拿着脏衣服,想找人问一问船上哪里有洗衣服的地方。 头等舱周围的房门紧闭,走廊上这会也没人经过,很是清静。 温见宁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敲门,自己一个人拿着衣服,想去别处看一看有没有可以洗衣服的地方。 她们所乘坐的这艘荷兰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内部结构虽然不算复杂,但温见宁毕竟还小,又是平生第一次坐这种大船,没走多久就有点分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胡乱走一同,越走觉得四周光线越暗,空气越污浊,周围的声音越嘈杂。 路上她倒也碰到几个大人,可他们都行色匆匆,根本没空搭理她一个小孩。有一个还没等她靠近就不耐烦地打发她:“走开走开,没钱没钱。” 温见宁停下脚步,觉得自己不能再走了。 她正要掉头回去,前方拐角处突然出来一个人。 那人见到她一个女娃在这,附近又没别的人,顿时眼前一亮,咧嘴笑道:“哪来的小丫头,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一张口,就露出一嘴黑黄的烂牙,让人看了就犯恶心。 温见宁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也不答话,扭头就走。 她人小腿短,刚一转身,那人就怪笑着跨步拦在她面前:“小丫头,你想去哪呀,要不跟叔叔一起去底下玩一玩。” 温见宁没吭声。 她向左,想从他旁边绕过,他就往左挡住路;向右,他就站在右边不让她走。 温见宁抱着衣服的那只手摸了一摸袖管,一双杏眼陡地盯住他:“让开!” 梅珊曾经说过,温见宁生了一双漂亮的眼。 寻常人的杏核眼最是温润秀气,没什么攻击性,但温见宁的不同。她的眼瞳极黑且圆,大而有神,黑白分明,过于明亮,一旦凌厉起来,更是寒气逼人。 那人被她瞪得浑身一僵,很快又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个毛丫头,看着这双眼,心里只觉得有点痒痒,搓着手就要上前:“有点意思。” 温见宁正要去摸出袖管里藏的东西,前面突然传来少年清冽的嗓音:“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伯父不过让你回房间换一下衣服,一会好去跳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十一章 两人俱是一愣,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那人身后不远处站了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人,眉目英朗,神态平静淡然,正是温见宁的便宜堂哥温柏青。 那人顿时惊疑不定地打量起温见宁来。 先前这里光线昏暗,他刚才只看见这小丫头看起来粗笨,手里还抱着脏衣服,却没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料精美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再一听这少年的话,他哪里不知道这小丫头很有可能是头等舱的人。 若是先前没来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会一看清了情况,那人顿时萌生退缩之意。 他虽然混不吝,但也知道什么人是能惹的,什么人是不能惹的。知道碰上了头等舱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不敢硬来,直接撞开温见宁就跑了。 等人走后,温柏青才松了一口气,皱眉问她:“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等温见宁回答,他已经视线一转,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脏衣服,口气依然硬邦邦的:“把衣服给我,我找人帮你洗。” 温见宁愣了一下,正要把手上的脏衣服给他,却又听见他有点嫌弃道:“算了,你先拿着,等一会回去后再给我。” 说完,他很自然地一把拉过温见宁的小手,往回走去。 温见宁只好一手抱着衣服,一边跟在他的身后。 才走了两步,温柏青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皱着眉看了一眼她的小手问道:“你之前换完衣服后洗手了吗?” 温见宁乖乖道:“洗了。” “哦。” 温柏青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可是我没洗澡。” 温柏青停下来瞪了她一眼才又抬脚继续向前,一直把她送回了房间门口,才警告道:“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到跟这些人接触。再有下次,我只当没看到,随你被什么坏人抓走了。” 不等温见宁点头答应,他抱着脏衣服转身就走。 温见宁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少年瘦瘦高高的背影走远了,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接下来的几日,温见宁几乎都在房间里度过。 海上的天气始终不好,风浪大,船颠簸得厉害,齐先生根本没法上课。 温见宁自小在渔船上跟着明家夫妇讨生活,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而温见宛她们几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却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从第一日起,她们便吐得昏天暗地,哭闹着要回家去。 二太太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哄这个,一会哄那个,既要打发人去找船上的医生过来,转头又发现丫鬟们也都不中用地晕船了。她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转不过来,不仅把齐先生叫来帮忙,偶尔还得叫见宁和柏青两个孩子来搭把手。 至于梅珊,她自然是靠不住的。 梅珊自打上了船便如鱼得水一般,整日跑去舞厅和蓝眼珠的外国人跳舞,根本见不到人影。 二太太一面背地里骂梅珊是骚狐狸,转过头来又要梅珊教她如何跳社交舞。 好在见宛她们几个只是一时不适应,吃了药之后稍有所好转。但也只能恹恹地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休养,哪都去不得,只能在偶尔大人们带着去甲板上透气的时候,听一听从舞厅那里传来的萨克斯声,心里发着痒痒。 可莫说她们还在病着,即使是身体好了,有二太太看着,也不会放她们几个小女孩到舞厅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去。 直到这天晚上,温见宁熄了灯也没睡好,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舅母他们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虽然路过的几个人一再放轻了步子,可其中还是有个人落脚重了一点,立即被伙伴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又蹑手蹑脚做贼一样地从她房门前溜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见宁听出那说话的似乎是见宛。 她们这么晚不睡是要做什么? 温见宁心里泛上疑问,从床上爬下,没有惊动一旁打地铺的春桃。 春桃这几天晚上吃了晕船药,每晚一觉能睡到第二天中午,正在一旁轻微打鼾,哪怕人叫都不一定会醒。 温见宁推开房门时,恰好看到走廊拐角处一抹消失的衣角。 她想了一下,决定跟上她们。 或许是温见宁和这艘船确实不对付。 虽然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可非但没能找到见宛她们的踪迹,反而先被四通八达的走廊绕晕了。好在最后她还是找到了回去的路,又沿着走廊回到房间门口,正要推开门时,突然又停下了动作。 ——左右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出去透透气。 虽然舱内的路温见宁不熟悉,但去甲板上的路她还是记得的。 等她走到上面,发现夜已深,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船尾的竿子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惨淡地照着散乱堆在那里的货物,上面用几块油布盖着,用做简单的防潮。 温见宁还记得,刚上船的时候甲板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和铺盖卷,脏乱得很,二太太还嫌恶地告诫她不要在甲板上乱跑,省得被染上了跳蚤都不知道。后来听说有个孕妇就在甲板上分娩了,船上的人都觉得不吉利,把甲板上的穷人们都赶去了底舱挤在一处。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有几分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到了夜里,乌云反被风吹散了大半。皎洁的月光从云端投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肃穆沉重,多了几分危险与神秘。 温见宁一个人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非但没觉得之前让她难以入睡的躁动消退,反而被寒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正打算回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过来了。 温见宁心里一跳,突然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 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她身体已经掀起油布,巧妙地一钻就躲进了货堆里。 她藏身的位置恰到好处,身前那堆货物上面蒙着的油布没有全盖好。从那道缝隙里,她正好能看到来人们的脚。 这一伙人很多,大约有十几二十号人。其中有几个人的脚步格外沉重,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这几个人有高有矮,看身形可能是女人和孩子,但温见宁也不确定,因为隔得距离远,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地看得不分明。 一个声音有点谄媚道:“医生,您给瞧瞧,这几个还能不能治了。运一趟货不容易,这少一个就少一份钱。要是能治的话,您就给治一治吧。” 温见宁听声音有几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好像是她前几天见过的一口烂牙。 而后她听到被称作医生的人嫌恶的声音道:“治不好了,扔下去吧,省得再传染给其他的人。”这个声音也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给见宛她们开晕船药的那个医生,说起话来和颜悦色的,没想到一转身就变了个人。 一口烂牙的人应了一声,招呼了另一个人。 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抬货物一样走到船边上把人往下一扔。 温见宁只听扑通一下落水声,上一秒还苟延残喘着的人就已经彻底葬身于万顷波涛中了。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下一刻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嘴。 然而,前头的人立即有所察觉。 “刚才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 温见宁和她身后的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口烂牙的人正要过去查看,身后的医生出声道:“不用了,看到就看到吧,动了手就不好处理了,别再生事了。”毕竟这个点还往甲板上走的,不太可能是底舱的人。 那人又看了那堆货物一眼,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了回去。 温见宁感觉到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这才松开,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是温柏青。 一大一小就在这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半天。 远处的那群人人还在往船下扔人。染病的人不只一个,随着那个医生的嘴里不断吐出冰冷的宣判,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因为隔得远,水花声听起来并不大,却像一记小锤,一下一下,每敲一次就有一条人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咚咚咚地敲在温见宁和温柏青他们两个人的心口上。 期间不是没有人反抗想逃跑的,但才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回来一顿拳脚相加,发泄完后又扔到了海里喂鱼。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等人走后过了一会,两个孩子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温柏青拉着温见宁出来,小心地看了眼四周,也不敢再甲板上多作停留,很快又溜回头等舱的那条走廊上。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看见了熟悉的灯光,温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来,温柏青沉下脸训斥见宁:“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到处乱跑吗?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怎么敢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去。” 温见宁年龄小,还有许多事不懂,但温柏青却是听说过近年来船上人口贩卖的猖獗。 走远洋的货轮商船上,女人和孩子向来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人一旦被捉到,就会被关进昏暗不见天日的底舱,牲口一样在挤在一处吃喝拉撒。过程中若是有害了病的,就像刚才一样直接扔下海喂鱼。还活着的那些一部分在途经香港时兜售出去,卖给富裕人家当女佣;还有一些远渡重洋卖到了美国西海岸当妓女。 若是落到他们的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直到现在,温柏青还觉得后怕。 第十二章 温见宁低头道:“对不起。” 见她没有找借口狡辩,温柏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口气仍然生硬道:“你刚才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幸好那些人无意追究,不然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温见宁点了点头,看温柏青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安慰他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温柏青都要被她气笑了:“你不怕,你凭什么不怕。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人贩子,专门买卖女人和小孩的。被他们捉住了,温家的人可救不了你。” 温见宁摸出了袖管里一直藏着的那把小刀,献宝一样地双手递给他看:“我带了这个。” 她身上仍穿着旧式的袄裙,宽肥的袖子,里面仿佛能藏得下舅母讲过的故事里朱亥椎杀晋鄙用的二十斤重的大铁锤,更何况只是一把刀子。 这把小刀是春桃用来削水果的,她偷偷藏在身上,才敢一个人在船上到处走。 温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随身就带着这个?” 温见宁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神情虽然稚气,却很认真:“我家里以前是卖鱼的,我杀过鱼,力气很大,会用刀,所以不怕他。” 明水镇虽然位置偏远,但哪里都不缺心黑的坏人,她又是个女娃。明李氏很早就教过她如何观察坏人,还有防身。虽然后者在舅母的教导中,也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手段。但温见宁却拿自己杀鱼的那点本事当了真。 一个小丫头拿着刀对抗大人,亏她也能想得出来。 温柏青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没收了她的刀。 可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这小丫头的身世,温柏青的神色又渐渐柔和下来,突然道:“我家里以前是卖豆腐的,我娘长得好看,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时常来我们摊子上买豆腐。” 他只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一瞬间,温见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她在温家,或是他在温家,都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外来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一样。 身体被拘在这座轮船上,向着远方漂流而去,但他们的心却始终在至亲的人身边。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一个仰视,四目相接。 这对刚生出一点默契的堂兄妹还在酝酿感情,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一响,里面走出了齐先生。一见是他们俩,齐先生奇怪道:“见宁,柏青,怎么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没睡。” 温柏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脑子里飞快地编借口。 齐先生看着这一大一小,狐疑道:“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了,平时不是连话都不说吗?” 温柏青迟疑不语,温见宁只好编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他一个人怕黑,所以找我说话。”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小女孩拙劣的谎言,只说了一句:“好了,都快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这对兄妹两人看了彼此一眼,乖乖回了各自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甲板上偷看到的一幕太过可怕,这一夜温见宁睡得并不安稳,夜里一直在做噩梦。直到天快亮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温见宁梦到到她们一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舅母在信里说,他们有了钱,已经送虎生去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如今过得很好,也希望见宁在温家好好地过日子,等她长大了,他们就来看她。 温见宁醒来时,先前的噩梦已经忘了,心里只有一片宁静和笃定。 舅母他们会来信的。 第二日,海上的风浪渐渐小了,船也没那么颠簸。 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一早去通知见宛她们,今日应该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时,恰好来给她们复诊的随船医生也在。 他正在跟小女孩们说话,态度温和:“你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吃药了。若是还不舒服,再让你们家大人来喊我。” 这个声音,正是昨天夜里甲板上让把人扔下去的那个人。 温见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再看一眼旁边的温柏青,脸色也不大好看。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这才察觉出自己脸上的神情可能也不怎么好看,连忙低下头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生怕被这个医生看出什么端倪。 见宛像是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点发青,见绣、见瑜两个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地打着呵欠,听了医生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 她们三个昨天半夜里趁大人不注意,结伴溜出房间到舞厅看了一会热闹。虽然很快又溜回来了,但是因为过于兴奋,一整晚都没能睡好。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笑道:“你们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一定要保证好睡眠,不要在船上到处乱跑。不然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被坏人抓走的。” 见宛正在偷偷打呵欠到一半,听到医生的话,整个人顿时僵住。 见绣和见瑜两个也吓了一跳。 三个小女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还是见宛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先生。” 医生笑容温和道:“不用谢。你们两位小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这话是转头对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说的。 温柏青一下子僵住了,还是温见宁镇定地代为回答道:“没有,谢谢您,我们很健康。” 那医生也没有在意,很快就离开了。 等医生走后,所有的孩子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见宛她们这才收拾了书本,准备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 温见宁他们两个有意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她小声对温柏青道:“你不要害怕,他应该不知道昨晚是我们。” 温柏青冷冷道:“我才没有怕。至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你也最好赶紧忘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齐先生房间门口。 两个孩子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话虽这么说,但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很快都明白,只怕昨晚在甲板上的所见所闻,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人谁都不会轻易忘记。 …… 可能是因为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原本还有几分生疏的兄妹二人关系迅速拉近。 等齐先生让她们用刚学的两句英文简单地和同伴打招呼时,见宛愕然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之前对她都爱答不理的柏青哥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和温见宁那个乡下丫头说话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样子,别提有多扎眼了。 就连见绣都多看了好几眼。 可因为先前在温柏青面前丢过好大一回脸,温见宛在他面前总有几分拘手束脚,虽然看着他们俩在一起有种莫名的愤怒,但她也只能压抑着火气,不敢借机发作。 好在这种让她抓心挠肝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这次旅途终点的接近,当天中午,温柏青就在一处港口先下了船。 和温见宁她们的目的地不一样,他要从这里转到广州去念书,过两年要在那里上军校。 等温柏青这个唯一能和她交流的同龄人一走,温见宁又恢复了抱着书本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天下午,齐先生推开她房间门的时候,温见宁还趴在桌子上看书。 齐先生温言劝道:“爱看书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坏了眼。” 既然先生都发话了,温见宁只好收起书,可不看书她又没有事情做,。 师生二人无话,静静地对坐着。 可能是觉得无聊,温见宁转头看向窗外的海面,稚气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海上弥漫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让舷窗外的一切都变得迷蒙。 灰蓝的海洋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在海波中轻轻摇晃的船犹如一座孤岛,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随之一起在茫茫海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漂流。 温见宁抬起手指,在玻璃上窗反复写齐先生之前教她的两句英文“Hello”“Goodbye”,很快,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便爬满了玻璃。 齐先生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写,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听见外头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喊香港。 齐先生对温见宁道:“我们出去看看。” 温见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在齐先生身后上了甲板。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搭着手张望。 师生二人穿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见宛她们。 见宛她们几个早就跑到了甲板上,正扒在栏杆上踮着脚尖向前方眺望。 寒冷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冷。风吹得几个小人几乎站不住,只能紧紧地抓着栏杆,和人群一起往前方看去。 齐先生张开手臂从背后护住她们,欣然道:“前面应当就是香港了。” 温见宁和她们向一个方向看去。 天是沉重的铅灰,海水是浑浊的灰绿,轮船下急速翻涌着雪白的泡沫。 一眼看去,先是高楼隐约的轮廓和鲜艳夺目的巨型广告招牌,然后才能注意到前方的港口以及附近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香港,已近在眼前。 第十三章 在海上的这几日,天一直阴云密布。可等轮船进港口停泊后,风却突然停了。厚厚的云层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从中洒落,驱散了寒风带来的冷意。 温家一行人下了船,在码头上四处张望着,等着姑母温静姝派人来接。 温见宁一边看着周围走过的英国水手,一边想起在船上齐先生曾给她们讲过香港的由来。 往前推不到百年,眼前这一带还是人烟罕至之地。直至前清战败后多次割地赔款,才使得如今的香港岛、九龙、新界等绝大多数岛屿都变成了英国人的租界。 起初的香港只有移民到这里的外国人,直到十几年前清帝退位,时局动荡,人心惶惶,临近的粤省乃至内陆的不少满清遗老、富商乡绅跑到香港来避难定居,随后陆续发展起各行各业,这才有了香港如今的繁华。 二太太带着一群孩子在码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温静姝的人接她们,只能咬牙招呼了路边计时收费的出租车,把她们和行李一起送到温静姝的别墅。 至于齐先生,她又去投奔朋友了,说等她安定下来会给她们送消息。 小汽车载着一行人驶离了码头。 岛上四处是小山与丘陵,草木稀疏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红褐色土崖。公路随着山势的起伏一会缓,一会陡,向着海滨的方向延伸过去,才零零星星地有了人烟。 汽车翻山越岭,一路颠簸,终于按照二太太给的地址,抵达了温静姝的住处。 温静姝的别墅是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黑色雕花的铁栅栏门,庭院里的草坪修建得整齐。沿着宽阔的石阶向上,走过白色大理石圆柱支起的长廊,来到精美的桃木门前。 二太太和梅珊带着一群孩子走进客厅,里面就闻声跑出来一群丫鬟模样的女孩们。 她们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女,眉目标致,宛转灵巧,健康的小麦肤色。每个人脑后拖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清一色的翠竹蓝布罩衫窄脚裤,脚上趿拉着木屐,后跟叩在光滑的地板上笃笃地响,跑到她们跟前纷纷七嘴八舌地叫人:“太太们来了,快来坐。” 显然是有人之前交代过会有客人上门。 二太太对温静姝没有亲自迎接这件事大为光火,这会直接问道:“姑奶奶人去哪里了?”语气带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其中为首的一个女孩回答:“太太今日赴宴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二太太听了不满道:“不说早就发了电报告诉她今日到吗,还去参加哪门子的宴会。” 另一个女孩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是戴维斯爵士的宴会,人家早一个月前就让人给我们太太送了邀请函,不好推了的。” 二太太虽然不知道戴维斯爵士是哪一号人物,但听这群丫鬟们的口气也知道这人定然来头不小,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人阴沉着张脸。 可孩子们不管那么多,都好奇地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 这里的陈设和上海温公馆里打眼一看差不多,却比上海那里还要金碧辉煌。摆放的多半是时兴的西式家具,也有带着东方风情的布置,混搭在一起,却也别具一番风味。 见宛向前走了几步,先看到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翘足的方凳上有四方的底座,做成镂空雕花柜子的样式,上面还连着一个大大的纯铜喇叭。 最小的见瑜出声道:“这是留声机,我爹爹有一个。” 她这么一说,温见宛才想起来确实在温公馆见过这留声机。 只是她们在上海的那两日只顾着跑去外头看百货大楼了,温公馆里的陈设反而没空研究。 二太太仿佛拿这里当了自己家,心安理得地吩咐道:“去把唱片拿来。” 一群女孩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女孩提醒道:“太太不喜欢别人随便动她的东西。” 眼看二太太就要发怒,梅珊突然出声道:“莫不是我记错了,唱片不都放在下面的柜子里吗。”说着她走上前去打开下面的柜子,果然取出一叠唱片来。 二太太一噎,一时没说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珊把唱片交给丫鬟们,让她们调了唱针,很快就有轻柔舒缓的音乐从大喇叭流淌出来,让几个小女孩听得如痴如醉。她们一边听,一边沿着客厅走着,很快看到墙角放着一架黑色大三角钢琴,连忙跑过去又好奇地围着看。 丫鬟怕她们还要动温静姝的东西,连忙道:“对了,给三位小姐和四太太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楼上。您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二太太瞥了旁边的梅珊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可笑,姑奶奶这是怎么教丫鬟称呼人的,我们温家只有两个老爷,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四太太。” 梅珊一路上懒得和她计较,这会听了笑道:“可不是,让人不知道的听了,万一误会我和二太太一般岁数的,那岂不是真成了笑话了。” 不等二太太发怒,见瑜突然开口,奶声奶气道:“娘,我困了。” 二太太顿时顾不上生气,先看她的心肝肉:“好好好,咱们这就上去看房间。” 说着她白了梅珊一眼,牵了见瑜的小手上楼去。温见宁她们几个也跟在身后。 温见宁和见宛、见绣她们三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布置,只有见瑜一个人的房间格外大,古典欧式的布置,床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娃娃,还连接着一个大大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能将花园和远山一览无余。 二太太勉强表示还算满意,温见宁和见绣更是没什么意见。 只有见宛有些不忿,但她也不敢说什么。 看完房间后,她们跟着大人一起在客厅里喝着下午茶,一边等着温静姝回来。 二太太原想,怎么着到傍晚了温静姝就该回来了,却没想到她们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大人们还好,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早已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但因为出于教养,还是在那里安安分分地坐着,眼巴巴地等那位未曾谋面的姑母回来。 这期间,二太太并非不想反客为主,让她们先行用饭,而是那群可恶的丫鬟们死死地一口咬住,说是她们太太早有安排,怎么也不肯听她的,气得二太太浑身发抖,又发了一通脾气。但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干坐在那里等着。 直到大门外传来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丫鬟们听到了赶紧跑去门口迎着。 不一会,一个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少妇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少妇看上去三十左右,头戴一顶黑色圆边礼帽,上面装饰着蓬松得近乎夸张的白色羽毛。垂下来的纯黑面网上坠着细小如泪滴般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烁着优雅而冰冷的光芒。 她一手掀下面网,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嘴唇上大概是涂了紫红的胭脂,比吃多了桑葚的那种紫黑色要浅,又比寻常的红来得深沉阴冷。和梅珊那种热烈俗气的妩媚不同,这位姑母的美是冷艳而咄咄逼人,带着点对人的蔑视,看人也是居高临下的,不止温见宁一个人不喜欢,几个小女孩都觉得不舒服。 见主人终于归来,二太太尖酸道:“呦,咱们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 温静姝瞥她一眼没出声,一边脱下长过手肘的蕾丝手套迈步向前,一边吩咐佣人们:“晚餐准备好没有,今日家里人来,把我珍藏的那瓶威士忌拿出来。” 说着她径直跨过了身边的二太太,给了梅珊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久不见了,梅珊。” 梅珊微笑着回应:“静姝,好久不见。” 她年龄不大的时候就进了温家,当时温静姝尚未出嫁。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年龄相仿,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一个是姨太太,另一个是女儿,但情同姐妹一般。 中间隔了十几年没见面,但情分依然在。 二太太在一旁,脸青一阵白一阵。 温见宁和见宛她们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她们虽然看不明白大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直到坐到餐桌前,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她们又提了起来。 晚餐是西式的。 之前在船上虽然也有提供西餐,但二太太不喜欢,齐先生随她们,见宛她们当时晕船,只能吃粥和菜汤,温见宁也只能跟着一起,所以女孩们都没吃过西餐。 丫鬟们服侍着小女孩们好歹铺了餐巾,但总不能替她们亲手拿着刀叉。 她们只好看着姑母和梅珊的动作,有学有样地拿着刀叉切割牛排。 一开始几个孩子倒还有几分样子,可不一会就状况百出。 温见宁力气太大,控制不好力道,切牛排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刀子不时刺啦一下划过餐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见宛她们力气小,割不动牛排,只能咬牙切齿使出浑身的力气拉锯一样地来回撕扯着。 旁边一个丫鬟看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见宛瞪了一眼这才稍有收敛。 她们也知道自己正在不断地闹笑话,但大人不发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直到吃完后,温静姝放下刀叉,用洁白的餐巾拭了拭嘴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难怪老头子要把她们都送到我这里来。家里又不是那种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怎么把一个个好好的女孩子养成这样。这么大了,竟然连刀叉都不会拿,西餐的礼仪也一点不懂。” 二太太的脸色不好看,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因为温静姝说的是实情。 梅珊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办法,三姨奶奶那样的人,一辈子待在老宅里,就怕行差踏错,巴不得女孩子们也成了她这样的。” 见宛从前嘲笑温见宁起劲,如今被两个大人这样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能反驳。 其他两个也不好受,毕竟她们也是被嫌弃的对象。 只有温见宁神情自若,她们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就和见宛之前说她乡下丫头一样。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丫鬟们先带温见宁她们去洗澡,大人们则留在客厅里说话。至于商议的是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洗完澡后,小女孩们回各自的新房间睡觉。 温见宁的房间虽没有阳台,却有一扇窗户,据说若是打开了远眺,还能看到远处的山与海。只可惜如今是晚上,深灰色天鹅绒的厚窗帘一拉,什么都看不到,关了灯更是一片黑。 她躺在床上,觉得身下终于没有前几日在船上的颠簸摇晃了,心里这才生出一点踏在实地上的安全感,闭上眼沉沉睡去。 来到香港的第一日夜里,温见宁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十四章 二太太只在香港呆了几天,便买了船票匆匆返回上海。 她虽然有点不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见瑜,但更不放心留在上海的二老爷,生怕她不在身边这几天,二老爷又被狐媚子勾去了。这边一安定下来,她马不停蹄地买票坐船回了上海。 她一走,温家姐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只有梅珊一个认识的熟人了。 齐先生虽是她们的女先生,但毕竟不住在这里,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能见着人。 至于温静姝,她虽然名义上是她们的姑母,但自从早年她嫁人以后,十几年来回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个小辈虽听说过她的名头,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想到以后就要和这位姑母住在一起了,不由得心中惴惴。 据说来的头几天晚上,见宛、见绣她们夜里还哭湿了枕巾。 可当着大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哭闹,就连最小的见瑜都一样。她们心里也清楚,哭也没用,梅珊靠不住,家里人既然把她们送过来,就不可能再让她们轻易回去。 温静姝也没跟她们客气,一来就给她们安排了满满的课程。 她们要想在香港长住,最先要攻克的就是语言关。 香港是鱼龙混杂之所,什么人都有。有客家话、闽南语、国内各地舶来的方言,但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广东话。毕竟香港离广东实在太近了,两地的往来也更为密切。温见宁她们几个日后要在香港生活,免不了要改一改那一口江南腔。 其次是英文。 香港毕竟是英国人的租界,受英国的影响最深。尤其在上流社会,不会说英文根本寸步难行。温家这次千里迢迢地把女孩子们送到香港,就是为了让她们为进入圈子做准备。 如果她们能跟得上进度,等明年开春,如果通过了入学考试,温静姝就要送她们去附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读书。 若是有余力的话,温静姝还打算让她们学点法语,以便日后舞会交际的时候能充一下场面。 除此之外,她们还要学习礼仪、打网球、弹钢琴,甚至是跳儿童芭蕾。 教芭蕾的女老师第一天让她们压腿的时候,天生筋骨硬、年纪又最大的见宛哭得撕心裂肺,一度还想装昏。见绣和见瑜筋骨柔软,做这些并不费力。只有温见宁也觉得有些吃力,但却咬牙忍下来了,出了满头大汗,而温静姝她们全程只在一旁看着。 等练习结束后,温静姝她们才让人端了甜点和果汁来,又说了一番漂亮话,总算把见宛她们几个哄住了。 温静姝的原话是:“也不用你们学成什么舞蹈家,毕竟跳芭蕾的女人脚都不好看,只需练好了让仪态能看就行。” “钢琴也不必学成个什么大家,拣几支时兴的曲子学了,宴会上不至于丢人现眼罢了。” 可话虽这么说,该吃的苦头她们还是一样也没有少。 温静姝对她们的要求虽然一再放低,奈何温见宁她们都是初学者,入门的时候免不了要受一番磋磨。这样两相对比下来,每天齐先生来给她们上的课都格外亲切,就连一向坐不住的见宛最近都能全神贯注地听完齐先生的整节课了。 齐先生来到香港后,很快托朋友找到了住处。她每日上午十点左右来给她们上国文和英文课,周末两天改成下午。 这天周六下午,齐先生正在上课,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温见宁一抬头,看见是姑母温静姝不知怎么这个点睡醒了。 温静姝身上还穿着玉色缎子的睡衣,倚在门边矜持地笑道:“佩珍,好久不见了。” 见宁她们这才知道了齐先生的名字,齐佩珍。 齐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客气地回礼道:“好久不见。” 温家与齐家都是淮城本地的大户,两人从前在闺中时,自然也是认识的。后来她们各自远嫁,之后再也没见过面。 齐先生到香港后已经来上了几天课,却是第一次见到温静姝。 因为之前每次齐先生来上课,温静姝和梅珊两人不是一起出去参加宴会或逛街了,就是在楼上呼呼睡大觉。等她们下午睡醒了,齐先生也已经下课返回租住的公寓。 温见宁只觉得她们懒得出奇。 这位姑母和梅珊从来不做事,也不读书。每天最大的忙碌就是去赴宴、逛街、做美容,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夜深了才回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已是家常便饭。 她们不做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可以支撑这种穷奢极欲的日子。 温静姝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刚才听你给她们几个小的讲英文,还带着淮城口音。许多年没回那里去了,听了真让人亲切。” 齐先生的神色仍平静淡然:“我的英文是自学来的,发音确实不太好。” 见她识趣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温静姝满意地一笑,话题一转:“我们多年不见,你又难得来了香港,怎么也不在我们这里住下。” 齐先生摇头道:“不了,我已经租了公寓,更何况我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温静姝当然也只是嘴上跟她客气,没有真的想让她住进自己家中,和齐先生又寒暄几句,给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留下一句“等过几日我给你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就转身走了。 之前温见宁对这位姑母还没什么感觉,但她突然有点不喜欢她了。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恩怨,却听得出来,姑母的意思是想砸了齐先生的饭碗。 等温静姝离开后,齐先生继续给她们上课。 今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 齐先生宣布下课后,突然道:“见宁先留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温见宁一怔,突然心有灵犀一般地知道了一会齐先生要和她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一直想问齐先生回信的事,可又怕问多了会让齐先生烦,只好一直按捺着内心的冲动。今天被齐先生这么一叫,心里不由得突突地直跳。 见宛她们下课后就跑出去玩了,屋里只有齐先生和温见宁两个人,静得落针可闻。 齐先生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小心地开口道:“见宁,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温见宁看齐先生的神色不对,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仰着小脑袋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先生,是我舅母的回信到了吗?” 齐先生一脸愧疚道:“很抱歉。” 温见宁的心陡然直直地往下坠。 齐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仿佛从天边飘来:“我托去送信的人来了消息,说你被温家接走后不久,明水镇那里去了抓壮丁充军的。你舅舅他听到风声及早跑了,那伙人就直接把你表哥虎生抓走了,还打伤了你的舅母。送信的人去村里找他们的时候,你舅母和舅舅已经离开那里,要去寻你表哥了。” 说完,齐先生一脸歉意地看着温见宁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明家就出了这么多变故。送信的人甚至没能见到明家的人一面,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彻底失去了明家人的音讯。 温见宁半晌没有说话,久到齐先生以为她要一直这么站下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轻声道:“谢谢你先生,我先上楼了。” 说完她不等齐先生回答,转身落荒而逃一样走了。 齐先生看着小小的身影踩着沉重的步伐,最终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温见宁没有下楼吃饭,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当天夜里,温见宁发起烧来。 贴身照看她的春桃对她的事从来不上心,自然没有及时发现她的情况。一直等到第二天众人吃早饭时不见她下楼,梅珊这才让人去催了几次。去敲门的丫鬟始终没听到房间里有回应,这才察觉出不对。等众人撞开门一看,才发现温见宁已经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了。 温静姝当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念着是从老宅来的人,之前她们说你好吃懒做,我也不说什么,只当给你脸面。没想到一个当丫鬟的,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贴身照顾竟然看成这样。” 春桃被骂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 温静姝当场把她赶去楼下厨房做粗活,换了另一个丫鬟贴身照顾温见宁。 不一会,家里请来的医生赶到,给温见宁量了体温,察看了她的状况,给开了药,说是问题不大,等退了烧人慢慢养着就好了。送走了医生,丫鬟们轮流在温见宁床前守着。 和她生来柔弱的娘相比,温见宁从小就很少生病。 这一次却是真的病来如山倒,一脸几天都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她一会梦见自己还在平桥村,站在河滩上远远地看见了明家的那条小破渔船。 天起了大雾,岸边的芦苇荡上飞着白茫茫的芦花。船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会呼吸般一亮一暗的,仿佛是萤火虫的光。她光着脚涉水向着渔船不停地走,可怎么走都到不了跟前。 又一会,她梦见自己还在那艘荷兰轮船上。 海上起了风浪,船颠簸得厉害。她整个人被摇晃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也和现在一样生着病,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昏沉中,她只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治不好了,扔下去吧。” 有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脚,把她扔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从噩梦中惊醒几次,又因为发热而昏睡过去。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难受得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在外人看来,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在睡梦中哭得有几分可怜。 等人走了,梅珊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说话:“平日里看着心里有一百一千个主意,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亲爹娘卖了,像你这么大那会,已经在那下九流的地方讨了几年生活。看如今,不也还好好的。” 梅珊向来心思玲珑,她看温见宁病得突然,前一天晚上又不肯吃饭,很快猜出她很可能是有什么心事。再一去问了齐先生,当即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不知道为什么,温见宁人陷在梦境里无法挣脱,头也昏昏沉沉,偏生意识还有几分清醒,偶尔能感知到坐在床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梅珊这一段话她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温见宁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她和梅珊不一样。 第十五章 梅珊走之后,齐先生也来了。 齐先生对温见宁很愧疚,难得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虽然因为发烧,温见宁有些听不清楚,但这种久违了的朦胧絮语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与温暖。眼眶不知何时又热热胀胀的,人虽昏迷着,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划过面颊,在身下的枕巾上洇湿了一小块痕迹。 齐先生拿着帕子替她一一拭去泪痕,对着昏睡中的温见宁轻声道:“人的一生有无数个‘Hello’与‘Goodbye’,相遇之后有离别,离别之后又有重逢,这就是人生。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先生相信你会想明白的。” 最后这一句,温见宁听清楚了。 一直等齐先生离开房间后过了很久很久,温见宁放在里侧那只攥紧被子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了。但她知道,她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融入了她的骨血里,此生再也不会分离。 想通了之后,温见宁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感也缓缓消散,只是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仍然无法从昏睡的状态中挣脱,依旧没有醒来。 这期间,作为名义上的姐妹们,温见宛她们也一起来看过她了。 见宛嫌弃屋子里有药味,来过一次就走了; 见瑜趴在床边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很快就跑出去找丫鬟们抱她; 只有见绣一个人,之后几天也经常来她的床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琐事,若是周围无人,她就小声地啜泣起来,哭得让温见宁有点于心不忍,仿佛见绣是被她弄哭的一般,让她越发地想要快点好起来。 或许和齐先生说的一样,她这场病全是因为想不开而造成的。 温见宁人一想开了,烧渐渐地退了。 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她睁开了眼。 此时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她醒了也没人搭理。 在丫鬟的喂食下,温见宁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西药,这才在床上继续躺着。 等过一会丫鬟用茶托端了水进来,看见她闭眼躺在床上,还以为她睡了,只好把茶托放在桌子上,自己打着呵欠守在床边。 毕竟,看着一个昏睡的病人确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过了一会,就在这丫鬟昏昏欲睡,眼看就要倒在床边的时候,换班的人终于来了。 原先那个丫鬟听到动静揉了揉眼,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多守了她好一会了。” 刚来的那个笑嘻嘻的:“刚才苏丝在下面给我们读最新一期的《春莺啭》呢,我刚听完这不就过来了吗。” 说着她瞥了一眼床上的温见宁:“不是说刚才醒了吗,怎么又睡过去了?” 另一个撇嘴道:“病着的人不都这样吗。” 新来的那个问道:“好不容易醒了,要不要叫医生过来一趟?” 另一个没好气道:“咱们太太和四太太还没回来,要你自作主张。对了,你快告诉我苏丝都讲了什么?这一回莺儿到底见没见到她的表哥?” 温见宁没有动,一直闭眼听着她们讲话。 她这几天虽然昏睡着,偶尔也和现在一样听得几句丫鬟们的闲谈。 这群丫鬟的话题天南地北杂七杂八,一会提到来别墅里修过钢琴的俄国佬,一会说起永安百货最近的折扣活动,其中夹杂着只有她们才心知肚明的隐语,温见宁听得云里雾里,绝大半是听不懂的。不过刚才她们说的这几句,恰好是她能听明白的。 苏丝是这群年轻女孩中为首的一个,仗着温静姝的偏爱,性情有几分娇蛮,连对温见宁她们几个有时也不全放在眼里。她们来的第一日因为不知晓西餐礼仪,在餐桌上闹出了不少笑话,在一旁笑话的人而被见宛瞪了的人就是她。 《春莺啭》是最近在小报上连载的一个俗套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作者名为弄影阁主人,丫鬟们提到的莺儿和表哥是里面的男女主人公。 让温见宁有些被触动的是,这个莺儿和她的身世相仿。她也因故自小养在舅舅家中,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后表哥出国留学之时,莺儿被父家强行接回,自此再无音讯,一对有情人自此被拆散。后来表哥回国,和家人一起四处打听莺儿的下落,终于探听到了她的消息。此时的莺儿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沦为舞女。 莺儿因为身份而自相形秽,不肯再见到表哥,于是想尽办法躲闪,因此两人屡屡错过,中间还发生了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当然,温见宁对虎生没什么想法。但她也迫切地想要听到莺儿和表哥一家重新见面,仿佛这样她就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刚过来的丫鬟道:“去去去,你不能自己去看,我忙得很。” 原先那个央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苏丝脾气大得很,又不耐烦给人再讲一遍,我才不要自讨没趣,你就给我讲一讲吧,不然我这心里老是放不下。” 温静姝养的这群女孩子里面,只苏丝一个人识字最多。 小报每次被看完后,就被苏丝一个人霸占了。其余人要想知道小报上讲了什么,就只能缠着她问。一定要三请四请,苏丝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而且她只肯讲一次,若是错过了,只能去问别人。 温见宁想了一想,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两个丫鬟被她突然起身吓了一跳,却听见温见宁问道:“你们能给我讲一讲吗,我也想听莺儿和她表哥家到底怎么样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一回,弄影阁主人连载到表哥去舞厅找莺儿见面,莺儿正好跟经理请假,在两人快要在经理办公室的紧要关头停下了。结果这一回两人还是擦肩而过,不过结尾表哥已经找到了莺儿租房的住址,正要寻上门去,故事连载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温见宁只觉得这个结尾弄得人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可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还要再等一礼拜,因为丫鬟们说,这份小报一周才发行一次。 讲完了故事,丫鬟被温见宁打发出去倒热水了。才一会的功夫,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温见宁回头一看,见绣一个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还随手关上了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一会,见绣才想起她来的目的。 她的神情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羞怯,语调柔柔地安慰温见宁道:“听人说你醒过来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这几天齐先生讲的课我记了两份,等你好了,我偷偷地给你。” 温见宁点了点头,认真道:“谢谢你。” 一直以来,在温家三姐妹中,见绣是唯一一个主动对她释放善意的人。虽然碍于见宛的存在,她也不敢当面对温见宁好,但她知道,见绣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她不能不领这份情。 见绣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用谢啦,我是你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不要告诉见宛。她们还在下面等我呢,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温见宁才收回了目光合上了眼。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见宁这一病就将近一个月。她们来的时候是十一月底,可等她彻底病好了时,来到香港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已经悄然而至。 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受英国文化影响最深,舶来的洋节也成了华人上流社会必然要过的节日之一。温见宛她们对外国人的神虽然没什么敬畏之心,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兴高采烈地去客厅看着佣人们布置圣诞树,或者去厨房看人烤火鸡。 而且她们刚得知一个消息,温柏青也要从广州来和她们一起过节了。 圣诞节前一天的傍晚,温柏青终于抵达港口,温静姝亲自去迎接的。 只是不知为何,却只让见宛她们几个小的则留在家里等着。 温见宁虽然也和她们一样在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但心思不在即将到来的温柏青身上,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放在不远处漆茶几上的一份小报上。 新印出来的报纸还隐隐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几个小时前报纸刚送来的时候,温静姝她们正好急着去码头接温柏青,没来得及翻看,丫鬟们也不敢自己擅自拿了先看,就这么随手放在了茶几上的攒盒上静静地躺着。 若是见宛她们不在,温见宁也就大着胆子自己上前去看一看。 可温见宛就在眼前,被她看到了说不定又要找茬,所以温见宁也只好按捺住上前去看报纸的冲动,安分地坐在那里等着温静姝她们回来。 就在她们都要等得不耐烦之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过一个月没见,温柏青的个子又长高不少,人也结实了几分,眉宇之间却比之前舒展许多,想来在广州那边住的还不差。 梅珊和温静姝对温柏青要比对女孩子们亲热得多,不仅亲自去接,来的当晚为了照顾他,吃的也是中餐,在饭桌上更是没少给亲自他夹肉。 很快,温柏青面前的碗里就堆了有小山那么高。 见宛她们几个面面相觑,显然也看出了大人们对这个哥哥的重视。 而温柏青只是低头沉默着吃饭,什么也没说。 晚饭后,一家大大小小坐在客厅里闲聊。 壁炉里通红的火跳跃着,映得圣诞树上挂的星星都亮晶晶的。 见宛鼓起勇气,拿着童话书撒娇道:“柏青哥哥,你给我们读一个故事吧。” 温柏青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接过童话书,选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篇讲了起来。 毕竟是圣诞节,应景。 至于给妹妹们讲圣诞节这一天有个可怜的小女孩冻饿死在街头的悲惨故事,会不会给她们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温柏青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要讲故事,原本在说笑的梅珊和温静姝也停下来听他讲。 客厅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温柏青的嗓音回荡着。 温见宁虽然也做出倾听状,但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茶几上放着的那份小报。——她还惦记着莺儿和表哥最终有没有见面呢。 只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她也不好意思去拿了看。而且她懵懵懂懂地也知道,要是被梅珊她们知道自己要看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肯定又要来拿她取笑。 等到故事讲完,温柏青合上书,突然问道:“温见宁,我刚才讲了什么。” 第十六章 被突然点到名字的温见宁顿时回过神来,用自己的话简单地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遍。 她们的童话书是一样,四人一人一本。温见宁那本早就翻看过一遍,对这个故事还有印象,即使刚才没听也知道个大概。 等她讲完,温柏青点了点头:“很好。” 他放下童话书,手伸向放在茶几上的海棠纹攒盒那里。 温见宁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那份小报正好放在上面。 温柏青的手拿起那份小报,又在温见宁紧张的注视下放在了一边,打开攒盒从中抓出一把酒心巧克力来给她:“奖励。” 顶着见宛直欲喷火的目光,温见宁接过了那一把巧克力,剥开一块放在嘴里。 苦涩的巧克力在口中柔柔化开,随后是酒的味道,浓烈馥郁。 这个小插曲过后,她终于收了心,再也没敢往那份小报上看过一眼。 可能是受了那一把酒心巧克力的刺激,之后见宛越发缠着温柏青问得起劲,一会问温柏青学了什么,功课重不重;一会又问广州那里有什么新鲜的,有什么好玩的。 温柏青虽然被她问得有些无奈,但能回答的问题,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温柏青和她们一样,到广州后并没有直接入学,而是先请了家庭教师补习,等明年开春,通过入学考试之后再去学校里读书。 不过他作为男孩,要比她们这些女孩自由多了。 广州那里没有温家的长辈,只有在那里打理生意的家仆,偶尔两位伯父去那边谈生意的时候,可能会去那里的房子小住一段日子。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温柏青都是一个人在那边。虽然孤寂,却无人管束,倒让见宛她们有几分羡慕。 等夜深了,温静姝这才赶一群孩子们上楼睡觉。 温柏青临时住在客房,离温见宁的房间不远,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在后面走着。等温见宁进了屋正要关上房门时,他突然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用后背抵住了门,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见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温柏青低头从袖子里拿出折叠成小块的报纸,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想看这个?” 温见宁用力点了点头。 先前温柏青已经大致浏览过这张小报的内容,看她点头又不禁皱眉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功课还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一心看这种东西。” 他嘴上说得嫌弃,还是把那张小报递给了她。 温见宁连忙接过,粗粗扫了一眼,看到上面有《春莺啭》的回目,旁边的署名也是弄影阁主人。她这才放下心来把小报收好,然后才对温柏青道谢:“谢谢你。” 回答她的是温柏青的一声冷哼:“想看就拿过去看,别遮遮掩掩的。” 温见宁想了想道:“那你想进我房间就可以进来的,也不用遮掩。” 温柏青被她气得先是一噎,又见她态度真诚,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没好气道:“你看完后明天给我,让我来处理,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看这种、这种东西了。” 等送走了温柏青,温见宁关好房门,打开绿罩子的台灯,开始看这一次连载的内容。 和丫鬟们只讲个大概情节不同,弄影阁主人在里没少卖弄文采,温见宁学识有限,有许多地方读不通,只能囫囵吞枣地拣着要紧的地方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原来表哥找上门时,正巧莺儿因为交不出房租已经被房东赶走,要去投奔与她交好的另一个舞女家中,两人再一次错过。然而表哥已经料到莺儿无家可归,必然是投奔了亲友,又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和莺儿交好舞女的名字。至于后事如何,则又要看下回分解。 温见宁觉得,说不定等到下一期,这个弄影阁主人还会弄出两人擦肩而过的桥段,接着吊人胃口。这哪里是什么《春莺啭》,分明是把人耍得团团转。 她放下小报,正打算上床去睡觉了,突然又顿住脚步。 温见宁折回书桌前,又拿起小报,看了看弄影阁主人那几个铅字,又看了一眼旁边其他几个栏目的作者署名,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她可以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舅母他们有一天会不会看到,然后循着名字找过来? 这个想法一出现,瞬间就攫住了她全部心神,让她的脑海里已经再也装不下别的。 她的心砰砰乱跳,只恨不得立即回到房间的书桌前坐下,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让报社把它变成铅字刊登,还要附上她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 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找齐先生商量,让她帮忙参谋一下。 只可惜因为过圣诞节,这几日温静姝给她们放了假,她还得等过几日才能见到齐先生。 这期间,温柏青住了不到三天,又要启程回广州。 虽然他面上没说什么,但温见宁想想都替他觉得疲惫。从广州一路到这里虽不算远,但还是免不了要倒车乘船;来了之后,温柏青还要应付不熟悉的姑母和堂妹们;住上没几日,再匆匆赶回去。 她趁没人在的时候对他认真道:“你若是不想来,下次就不要来了。” 温柏青睨她一眼:“我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用不着你提醒。” 温见宁以为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正要解释,却看见温柏青嘴角微扬。 他其实听懂了温见宁的意思。 这一次圣诞节是姑母温静姝提前半个月给他去了信,邀请他到香港前来一聚。信中再三邀请,他只觉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到了这里,姑母的招待又过于殷勤,让他颇感不适,心中有几分后悔。更重要的是,他对温家人心怀警惕。温静姝她们越热情,他就觉得其中越有古怪。 他原先已经打算好,若是再有下次,一定要想办法找借口推脱。 但是温柏青看了温见宁一眼,心道罢了。 若是有空的话,偶尔来看一看也好,总归他在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这个亲人自然指的是他心里认同的这个,而不是指温家的那些。 想到这里,温柏青掏出预先备好的一张纸条:“拿着。” 温见宁接过来低头一看,见上面写着地址,又听他说:“这是我的通信地址,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写信给我。” 她迟疑道:“可是我一般没有什么事。” 温见宁说的是实话。 温静姝和梅珊在生活上并没有亏待她们,一般不会有用得到麻烦温柏青的地步。而且虽然香港和广州离得不算太远,但也不近,若有什么急事,等一封信送到了也已经晚了。更何况她还有齐先生,有什么心里话肯定是先和齐先生说的。 温柏青这次真的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把地址往她手里一塞,转身离开了。 …… 等他走后,温家的女孩们又恢复了整日上课的状态。 圣诞过后没几天,温静姝突然把她们几个一起找过去谈话。 梅珊在一旁笑语盈盈道:“你们姑母先前说要给你们请一位好的英文老师,这不,总算把人家请来了,明日就要给你们上课。你们可要好好听那位老师的话。” 温见宁这才想起,先前温静姝就说过,要给她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当时只说过几日就找人,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才把人请来。 梅珊她们特意提前通知小女孩们,只因为温静姝请来的这位英文老师来头不小。对方乃是内地望族冯家的人,身世显赫,还在国外读过书。若非她如今情况特殊,以温静姝这样的身份,想请她上门做英文老师,只怕是痴人说梦。 不提前嘱咐一声,万一这群孩子们不懂事,慢待了新来的老师,那就不好。 温见宁她们齐声应了。 第二天上午,她们一早就被打扮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新英文老师的到来。过了不一会,听到门口那里有脚步声、说话声传来,一群小女孩急忙从沙发上跳下,调整好站姿立成一排,翘首向来人张望着。 只见温静姝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边说笑一边进来。 那年轻女孩一头短发利落,灰色小羊皮大衣里是高领白衬衣外套格子马甲,棕色长靴马裤,有着不输男子的英气洒脱。人长得却很漂亮,明眸皓齿,笑起来还有浅浅的梨涡。 温静姝冲她们几个招手示意道:“还在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见你们的英文老师。” 年轻女孩主动伸出出手,落落大方道:“你们好,我叫冯翎,以后就是你们的英文老师了。” 几个小女孩这才如梦初醒,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和她握了手。 梅珊虽美,但举止带一点轻浮;姑母温静姝也美,但她的优雅中总带着一点造作。更重要的是,她们和见宛她们年龄差了一辈,那种成熟的美仿佛在云端上,离她们还太遥远。 可眼前的冯翎不同。 她年轻漂亮,大方洒脱,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这些特质本来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几个小女孩;再听她将一口纯熟流利、优美动听的英文,她们虽然听得昏头涨脑,又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大姐姐生出了几分崇拜。 冯翎也并没有因为教的是小孩子就没放在心上,反而还提前地备了课,认真做了备课笔记。不过准备和现实总是有出入,发现她们还是有点跟不上,冯翎一再放慢了速度,耐心地纠正她们的发音。 不过一上午下来,小女孩们就对新来的这位英文老师生出了几分好感。 就连先前因为觉得来人抢了齐先生饭碗的温见宁,也很难说出冯翎有什么不好。 第十七章 等冯翎走后,听温静姝和梅珊闲谈,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位新老师的来历。 冯翎出身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冯家,祖上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在当地绵延百年,历代出过的官员、学者不计其数。直至今日,都有多子弟在当局身居要职,可谓世系庞大,底蕴深厚。 她是本家三房的长女,年方十九,正当妙龄。家里人早已给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遭到了冯翎本人的强烈反对。 冯翎不是那种拘在小门户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年幼时就随父亲一起留过洋,是受过新式教育、追求独立的新女性。为了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与反抗,冯翎从上海的家中负气出走,来投奔了香港这边的好友,在一次宴会上和温静姝偶然认识。 她出走时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家里直接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能托庇于朋友。最近,她身上的珠宝变卖的差不多了,正在发愁经济来源的问题。 温静姝听说她的情况后便动了心思。 她深知,这种自小娇惯大的女孩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吃不了苦头,转头跟家里和好,所以有意拿家庭教师的名头和她做个人情,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冯家结下一份善缘。即便不成,总归也没有什么损失。 冯翎听了果然高兴,一口答应下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等到下午,齐先生也来上课了。 听到小女孩们喜欢新来的英文教师,齐先生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告诉她们一定要好好和新老师学习,之后又继续上课了。 这一天的课程结束得很快。 齐先生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温见宁背着手踱到她跟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等听完温见宁的话,齐先生又确认了一遍:“你想写文章?” 温见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生要上进,这自然是好事。 齐先生欣然问道:“那你是写诗歌、散文,还是戏剧,或者呢?” 温见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但她还是很果断道:“肯定不写诗!” 温见宁原先那点国文底子,都是明李氏所教的。明李氏娘家多年前就已经败落,后来嫁给明贵后更是一贫如洗,整日为生计操劳,原先学的那点东西早已忘了九成。教给温见宁的那点,她能记住几句偶尔说出来唬人还好,真要考察学问肯定是不行的。 这段日子温见宁在齐先生的指点下,不太晦涩的古文已经能读通了,但对诗歌还是只有一知半解。她朦朦胧胧能觉出那些诗写得很美,但一听齐先生讲起那些平仄押韵就知道,写诗有多难,所以她立即排除了对她而言最难的选项。 又想了一下那本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春莺啭》,温见宁对齐先生道:“先生,我想写。” 齐先生点了头,又问道:“你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短篇、中篇还是长篇?” 温见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所以就是说,你还没想好写什么故事,就先跑来找我了。” 被齐先生一点,温见宁这才窘然发现,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连要写什么都没想好。 齐先生沉吟片刻,才道:“这样吧,等明日我拿一些报纸来,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等之后有了想法要落笔的时候再和我说。” 第二日,齐先生来上课时果然拿了厚厚一叠报纸来。 说是报纸也不准确,应当是齐先生这些年做的剪报,按照时间、类别粘贴在了本子上,日子长了,就累积了厚厚的好几本。 温见宁高兴地抱着剪报一直把齐先生送到门口,目送着齐先生远去。 转过身正要上楼回房间,却见温见宛正堵在楼梯扶手那里,一双凤眼高傲地看着她:“齐先生给了你什么?” 温见宁道:“齐先生说我国文底子不好,让我平日多读书看报,所以把她的剪报给了我。”齐先生确实说过见宁底子不好,也确实让她多读书看报。只不过为什么她要突然看报纸,就不是能告诉她的了。 温见宛走上来一看她怀里抱着的,里面果然是一堆没什么用处的剪报。 她虽然心里还有几分怀疑,但已经去了大半,语气轻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报纸,你偏要拿齐先生的东西,果然是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 见宛说完拍拍手转身走了。 温见宁照常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听完就忘。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齐先生每日下课后多讲一些课外知识,说是让她们增长见识。每当到这个时候,温见宁都会全身贯注地听着。不管能否听懂,都尽量记住。 她听得出来,这些都是齐先生特意讲给她听的。 齐先生说,中国自古以诗文为正道,不过是末流。然而近代以来,国内文学界的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地位空前提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当今国内受众最广、发展最好的文学体裁,正是温见宁想要写的。 之下,又分了各种门类。如今国内的分了两派,一类是正统,走严肃文学的路子,眼下正在内地发展得如火如荼,各种文学流派和创作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头;还有一类则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前些年因为在和前者论战中落了下风,日现颓势,在广大市民中却还占据着相当一部分市场。比如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读的小报,上面连载的大多是后者。 时下发表的,多半是在报纸上先刊登。若是反响好,报社才会考虑出单行本。所以想要发表文章,免不了要先研究各种报刊。 香港早年只有英文报刊,当时岛上的居民也少,文化水平不高,几乎没几个国人能看得懂。直到后来的一位港督从教会学校的基金中拨出款项来大力发展报刊业,这里的报纸这才逐渐发展起来。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香港一度成为全国报业中心,直到近年来报业中心才逐渐转至上海,但香港本地的报刊业仍然繁荣。因为这里的大氛围相对国内较为宽松,只要不影响英国人的殖民政策,根本没人管。因此上至各种政治刊物,下到市面上流传的各种小报,香港的报纸种类堪称五花八门。 温静姝她们不是会关心经济民生的人,充其量只是订几份八卦小报,闲暇时看看花边新闻和通俗做个消遣。香港这一类小报很多,犹如春雨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虽然冒出来的快,但很快会因为资金短缺而倒闭,过几天同一条街上又会出现新的报纸。 连载《春莺啭》的那份小报名为《风月杂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报纸。上面除了辟一块栏目连载这部通俗之外,其余大多是上流社会的花边新闻。 温见宁虽然听得晕头涨脑,但很快也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要靠写来大大地扬名,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事。 …… 写不过是温见宁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等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太想当然了。但既然已经和齐先生说过,总不好再打退堂鼓。 可温静姝给她们几个安排的课业太重,她只能偶尔抽空翻一下齐先生给她的笔记资料,写的事情只能往后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动笔。 温见宁没有想到,她这一拖就到了次年的三月。 这期间,见宛她们在香港度过了人生第一个不在温家老宅度过的新年。 来到香港的第一年,非但见宛她们没有被接回老宅,就连二太太也没有要来接走见瑜的意思,只有温柏青这个男孩回了一趟淮城,几个女孩仿佛被温家不约而同地遗忘了。 除夕夜的那一晚,几个孩子都有些心情低落,她们谁都没有守岁,早早地就各自回楼上房间睡觉了。 过完年后,温静姝她们又开始了整日饮酒作乐的日子。 即便刚开始来的时候不懂,时间一长,几个小女孩都看明白了。 她们这位姑母和梅珊,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人。两人整日最大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召集和她们一样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参加各种社交活动。 温静姝和梅珊对自己的行为并不遮掩,也不避讳在孩子们面前大谈男人,只是楼下开宴会时从不让她们下楼,说是小孩子见多了不好,要等她们再大一些才让她们参加舞会。 每天晚上,温见宁她们姐妹几个在楼上复习功课时,她们就在楼下跳舞或者搓麻将。 若只是搓麻将还好,不过是哗啦啦的洗牌声,说话声还传不到楼上来,她们最怕的是下面办舞会。 一到了办舞会的晚上,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各种音乐,时而是爵士,时而是古典音乐,柔滑的乐声犹如藤蔓一样顺着窗户,攀着楼梯,百转千回地传到楼上,痒痒地直钻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楼下的酒会该是怎样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平日里,温见宁也喜欢留声机放的歌曲,可在背单词的时候,她只觉得吵耳朵,只能把棉花球团了堵住耳洞。可她还是能听到音乐声坚持不懈地往脑子里钻,怎么也挡不住。一来二去,她索性把棉花球扔到一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和这些声音作对抗。 这当然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思绪随着音乐飘出很远。 等时间一长,她才慢慢适应下来。 后来无论楼下做什么,温见宁都能一心一意地看书了。 不过那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能做到的,就眼下而言,温见宁还是不堪其扰,只能堵着耳朵在房间里大声地读着单词对抗着楼下的声音。 第十八章 时间一日日推移,眼看再过一阵就春天了,女孩们也快要入学考试后也要去学校里念书,温静姝特意请了裁缝上门来给女孩子们量身裁制新衣。 香港位置靠南,全年绝大多数天气较热,所以做衣服用的料子都质地轻薄,多用棉、麻一类的面料。若是冬天,这里也比大陆暖和,只需用呢子、夹棉做衣。 衣料一轻巧,连带着人也俏了三分。 再加上香港受西方文化影响,追求时尚,上流社会的名媛淑女们的打扮格外时髦。 温静姝自然不想家里的女孩子穿了落伍的袄裙到外头落了她的脸面,和梅珊一起亲自陪同着她们挑选新衣服的料子和样式。 温见宁坐在旁边听她们和裁缝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口中的旗袍,到了港人这里就变成了长衫。 见宛就很不喜欢长衫这种叫法:“男人穿的那才叫长衫呢,还是叫旗袍好听。” 梅珊听了摇头笑道:“旗袍虽然好看,但也不是什么场合都穿的。” 见宛喜欢旗袍,是全家人尽皆知的事。只是因为她还小,人还撑不起衣服,也不能经常穿。 不过不管是长衫还是旗袍,要想穿得熨帖,总归要量体裁衣。 女孩子们张开手臂,让人量了尺寸后,开始挑选她们喜欢的样式和面料。 香港这里的流行服饰,除了少数是被电影明星带起来的风尚外,其余大多是从上海那里传来的。裁缝上门时偶尔会带几本画报杂志,让主顾们参考着在上面选个喜欢的样子。 温见宁跟着其余人挑了几个样子,等送走了裁缝,来给她们上课的冯翎终于姗姗来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冯翎已经和这几个女孩相处得很融洽。每次课后的休息时间,她都会坐在沙发上和她们谈天说地。虽然多半是见宛和冯翎两个人在对话,温见宁她们在一旁听着,但这也足够一群小女孩们高兴很久了。 今日见宛和冯翎照常东拉西扯了好一会,才扭扭捏捏地问道:“对了,冯翎姐姐,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冯翎微笑着示意她说下去。 见宛不好意思地问道:“就是我英文单词总是记不下来,背得倒快,可隔一天就忘了,再背还会再忘。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能让人很快就记住单词,而且不会忘掉呀?” 温见宁不由得点了点头,认识这么长时间,她今日才难得看见宛顺眼了一回。因为见宛问的这个问题,恰好也是她想问的。 冯翎的回答很简短:“这个没什么别的方法,就是反复背反复记,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 温见宛大失所望道:“冯翎姐也和齐先生说的一样。” 对于学英文这件事,见宛之前也想过磨洋工,能拖一天算一天,能学会多少算多少,可是听姑母温静姝的意思,她们春天就一定要参加入学考试,万一到时候考试不过留在家里,岂不是要大大地丢脸。因为学习进度不尽如人意,温见宛之前早就问过了齐先生,齐先生说的办法和冯翎说的大同小异,都是死记硬背的笨法子,根本没什么作用。 冯翎看出几个小人的失望,笑道:“怎么,你们不满意?” 见宛为难道:“就是觉得这个办法,怎么说呢,太简单了。” 而且还很枯燥。 冯翎笑道:“很简单吗,能把每一样简单的事都坚持不懈地做好,本身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几个小女孩听不进她说的大道理,仍在垂头丧气着。 见宛还不死心,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冯翎慧黠一笑:“当然有。” 见宛连忙问道:“是什么呀,冯翎姐你快告诉我们吧。” 其余几个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姐姐快告诉我们吧。” 冯翎被一群小丫头缠得没办法,只能一本正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你有一个聪明的脑瓜,能做到看什么都过目不忘的时候,英文单词自然迎刃而解。” 见宛她们顿时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冯翎姐,你好厉害。” 冯翎笑眯眯道:“哪有,我也没有很厉害。” 一旁温见宁犹豫了片刻,终于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冯翎姐真的能过目不忘的话,为什么还要带笔记和书本来呢。” 气氛顿时有几分凝滞。 见宛她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是呀,温见宁说的没错,若是冯翎姐真的能做到过目不忘,为什么还要带着教学笔记和书本过来呢。 冯翎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当场看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年龄不大,倒是和我那弟弟一样。” 见宛瞅了温见宁一眼,转头笑问道:“冯翎姐,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他多大了。” 冯翎给她们上课这段日子,几乎很少提到她家里的事情。所以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冯翎还有个弟弟。 冯翎笑道:“和她差不多大,脑瓜倒是很聪明,就是性情不太讨人喜欢。” 一点都不给她留面子。 见宛也跟着笑了:“那确实应该挺像的。” 她指的当然是性情不讨人喜欢这一点。 温见宁低下头来,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 冯翎见她不吭声,以为她生气了,不由得又是摇头:“真是越看越像,一个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一个严肃得像个小老太太。”她虽嘴上说着温见宁不讨人喜欢,但却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显然她并没有真的为此计较。 温见宁知道她没有不高兴,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冯翎对几个小女孩解释道:“我当然不是因为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才能记住这么多单词的。我也是经过大量的记忆和重复后才能掌握的。只不过我学习英文比较早,而且小时候跟随我父亲在国外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学习英文的语言环境比你们好一些罢了。” 冯翎这样爽快地承认了,反而让几个小丫头都有点失望。 见宛还是没能忘了过目不忘的事,半是失望半是期盼地问:“冯翎姐,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过目不忘的人吗?” 冯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地回答道:“有。” 见宛当即来了精神,追问道:“那人是谁呀?” 冯翎难得踌躇了一下,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却什么都没说。 这段对话只不过是她们课后的一个小插曲,谁都没有放在心上,除了温见宁。 她想,虽然死记硬背的方法看起来很笨,但齐先生和冯翎姐都这么说,肯定有她们的道理。 温见宁决定还是按照这个笨办法来。 她给自己做了一个计划,每天背十个英文单词,至少练一篇大字。因为眼下课程安排得太紧,几乎没什么空余时间。周一至周五要在家里上课,晚上会有女佣看着催她早点上床休息,所以她只能把学习的时间放在早上。 因为怕吵醒了隔壁房间的见宛她们,每日一大清早她洗漱完毕,就会直接来到花园外的那条走廊上来回走动着背单词。因为天冷,时不时还要跺一跺脚。 她的举动最先引起别墅里丫鬟们的主意。 起初,她们成群结队地从温见宁身边路过这里,就为看一眼热闹。 温见宁只当没看到她们,闭上眼抱着英文书沿着走廊来回走动。三两天后,丫鬟们终于对她失去了兴趣,再见到后连瞥都不瞥一眼,目不斜视地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有一天早上,梅珊难得早起,让人拉开窗帘。她还没来得及向远山眺望,就先看见楼下花园外的走廊上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来来回回地走。 梅珊一边打呵欠一边问道:“下头的是哪个丫头,怎么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的?” 一旁的丫鬟看了一眼回答道:“四太太,那是见宁小姐。” 另一个补充了一句:“是三小姐在背英文单词。” 梅珊放下手,神情有几分愕然:“她在那里背单词?这才几点钟?” 丫鬟们脆声道:“这段日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可能是考试时间近了,三小姐怕考不过才会这样吧。其余几位小姐也都用功,不过都比不上三小姐。” 梅珊若有所思地盯着长廊上来回走动、偶尔跺脚的小人看了一会,突然叹口气:“可惜是个女娃,若是个男孩,日后说不定真能成一番事业。” 一个丫头伶俐道:“是女孩也有女孩的好处,总归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吗?” 一听这俏皮话,梅珊顿时笑了,抬起手来打她:“就你乖觉,都是我这些日子把你们惯坏了。回头让你们太太听见,少不了要扣下你们的嫁妆。” 那个丫头连忙跳到一边去,笑道:“四太太最好了,可不是那种会在背后告状的人呢。” 梅珊到温静姝别墅住下不过几个月,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却颇受丫鬟们亲近。一来是因为梅珊总是带着懒懒的笑意,比起总冷着一张脸的温静姝来说,不知好了多少;二来,梅珊虽然在香港是初来乍到,但她接连几次在社交场上大出风头,比起温静姝来都不遑多让,足以让丫鬟们对她格外推崇。 只不过,光哄了这几个小丫鬟是不够的,重要的还是哄一哄家里这几个女孩子们。 若是真能哄得她们俯首帖耳—— 梅珊端起手里描金白瓷的咖啡杯,眼波嫣然流转。 那也不枉她想法设法跟来香港这一趟了。 …… 在温见宁她们的紧张准备中,入学考试的日子还是来了。 前一天晚上几个孩子都在熬夜学习,女佣们劝不住,只能随她们去了。第二天一早大家的精神都不太好,温见宁亲眼瞧见,就连一向表现得很是自负的见宛眼下都有点发乌。 温静姝已经托人和学校打了招呼,只要通过国文和英文考试,她们很快就能上学去结识更多的同龄人。但若是无法通过,就只能留在家里再学一年。谁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其余姐妹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中,这段时间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学习。 虽然梅珊再三告诉她们不必紧张,但真的面对试题的时候,温见宁的手心还是出了汗。等她答完题,额头上也出了一层冷汗,就如同上完两节芭蕾课那样累。 再一看见宛她们,神色也有几分萎靡不振。 几个女孩难得心有戚戚焉地对了个眼神,这才舒了口气。 为了犒劳她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接下来两天,温静姝给她们放了假,亲自带她们去逛街。香港虽然不及上海繁华,但也足够让小女孩们玩得开心了。 等第三日,裁缝将女孩子们的新衣服送来时,她们的考试成绩也恰好出来了。 第十九章 温见宁和见宛两个堪堪卡着及格线通过了入学考试,而见绣的英文成绩不及格,只怕不能和她们一样一起上学了,倒是最小的见瑜考得最好。 见宛瞟了温见宁和见瑜两人一眼,嘟囔道:“不应该呀。” 平日里上课的时候,她样样都比几个妹妹高出一头。无论齐先生,还是冯翎都说她是最聪明的一个,只可惜不够用功。她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到温见宁和她的成绩差不多,见瑜更是盖过了她的风头,才觉得有几分懊恼。 梅珊在一旁提醒道:“你考五年级的题,自然要比她们的难。” 温见宛这才恍然大悟。 梅珊说的其实没错,温见宛今年十岁,考的五年级的题;见绣小她两岁,考三年级的题;至于温见宁,因为照顾她底子差,拿的是一年级的题。最小的见瑜其实还没到入学年龄,让她做和见宁一样的题目,不过是随手拿了一份试卷让她做一做看,没想到竟然考得这样好。 温见宁却瞧见,一旁的见绣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双手捏着衣角,低头紧抿着嘴唇,仿佛下一刻就会哭起来。 她有点担心,本想拉着她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安慰她几句,却又被大人们叫去上楼换衣服,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 等她们一走,楼下客厅里的温静姝和梅珊就说起了刚才的事。 考试成绩一出来,几个孩子的资质顿时显露出来。四人里面最聪明的应当是见瑜,其次是见宛,最后才是温见宁和温见绣,和她们私下里的观察出入不大。当然,为了哄见宛高兴,她们还得说这次考试见宛应当是四人中的第一名。 温静姝评价道:“依我来看,这三个里头,见宛资质最好,见绣性子太软了一些,见瑜虽然小,鬼心思却多,而且有我那个二嫂在,只怕不好摆弄。只这个三丫头的性子最有意思,可惜不是个男孩。” 梅珊笑道:“若是男孩,估计和柏青也差不多。” 提起这个侄子,温静姝不由得摇头:“柏青的年龄还是太大了,又心思重,只怕对他再好,他日后还是不会和咱们一条心。若是三丫头这么大的,说不定还真能指望上。” 梅珊不以为意:“柏青毕竟是你们温家的人,和你血脉相连,怎么也好过日后养一个外人给你养老送终。看他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狼。更何况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不还有这四个小的攥在咱们手里,慢慢调教,总会成事的。” 两人说笑罢了,又谈起社交场上的事。 没过一会,女孩们穿着新衣下来了,个个脸上都是高兴之色,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脸上都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 温见宁觉得,新式衣服好看倒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样式大方束缚,活动起来轻便。 她在明家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像温府那种倒大袖的袄裙,虽然镶滚精致繁复,可无论是走路,还是干活都不方便。如今换了这一身,总算有种从套子里脱身的畅快感。 温见宁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见宛正在偷偷打量她。 也就是刚才,温见宛突然发现温见宁这个乡下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点扎眼了。 不知从哪一日起,温见宁身上已经悄然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执拗粗野。 刚来的那几日,年轻女佣们总是看着她们吃吃地笑,还在说什么“三块粉蒸肉,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之类的玩笑话。这里头的典故,她们恰好听齐先生闲谈的时候说起过。 这原是有人拿女孩子取笑的话,说上海的女孩子们皮肤白皙温软,是粉蒸肉;湘粤一带的女孩子肤色深而形容瘦削,故而称之为糖醋排骨。 温见宛她们虽然不是从上海人,但也算是从上海来的,这一句“粉蒸肉”的戏谑话倒也算有趣。可温见宁和见宛她们一同来的,又不是湘粤人,得了这一句糖醋排骨的评价,全因她肤色比见宛她们深。 可如今不同了。 温见宁的舅母明李氏说,她母亲明贞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温家这边,看温静姝和两位伯父,以及下面和温见宁一辈的都长得不差,想来她那个纨绔亲爹温季琰也应该不丑。 温见宁自从回了温家乃至到了香港,这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出过几次门,中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休养了一段时日。没有了阳光的暴晒,她的肤色一点一点恢复了本应有的白皙,原先承自父母的五官底子慢慢凸显出来。 虽然因为五官尚未长开,还一团孩子气,比不上见宛,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至少,温见宁再和见宛她们站在一块,已经没有人会拿她当小丫鬟了。 见女孩们都换上了新衣,温静姝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虽然几个丫头都还小,不过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从眉眼就能看出都是一块块待琢的璞玉,等年纪再大一些,稍加打磨,便是可以一块块可在掌心里把玩的玉璧。 梅珊瞥了一眼,问道:“怎么见绣还没下来?” 一个丫鬟在旁小声道:“二小姐正在楼上哭呢,怎么也劝不住。” 作为姐妹中唯一一个考砸的,见绣从知道成绩的那一刻眼眶就发了红。原先在客厅众人面前还能忍着,一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再也抑制不住,扑倒在床上就呜咽起来。 两个大人去劝过了也止不住她的泪,只好又让见绣考了一份和温见宁一样的题,这一次见绣勉强擦线而过。虽然她不能去读三年级,却可以和温见宁一起去念书了。 虽然和妹妹念同一年级让人有些窘迫,但总也好过姐妹们都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只能待在家里补课,见绣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影。 第二个礼拜,温见宁终于上学去了。 温家姐妹们念书的地方在离家最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每天上下学由家里的小汽车接送。 温见宁原先以为,通过了入学考试后就能松一口气。 可她上了学之后才发现,课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增多。除了学校里增加的算数、几何、美术、音乐、手工等课程之外,还有温静姝格外给她们安排的骑马、游泳等,这样排下来,竟然比之前还要忙碌。 学校里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国文和英语,所以在家中上课的时间也大大压缩了。好在冯翎那边已经又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至于齐先生,她早在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又去了一户富商人家当了家庭教师。 可不知为什么,温见宁还是隐隐有几分担忧。 她没想到这份担忧很快就成真了。 周六,齐先生上完课后合上书本,对她们道:“今天先生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一声。” 见宛第一个举手问道:“什么事呀先生?” 齐先生看着她们温和道:“你们如今也开始上学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我有位朋友帮我在上海的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不日我就要离开香港去那里工作。以后你们的功课,就要自己多上心了。” 四个小女孩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不约而同地急了,叽叽喳喳地围在了齐先生的身边:“您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姑母她们赶您走了?” “先生,您不要走,我们去和姑母她们说情。您不要去上海好不好?” “先生,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除了温见宁之外,齐先生与见宛她们起初不过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可到了香港之后,身边骤然没了熟悉的亲人,情况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温静姝和梅珊两人虽然从不打骂她们,但出于孩子敏感的天性,她们也不愿意亲近自己的亲姑母,反倒是与齐先生一个外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就连最初因为被齐先生打过而心怀不满的见宛,如今都对她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情,乍一听齐先生说要走,顿时都急了。 齐先生温声道:“其实当初在上海那几日友人就劝我留下,只是当时一来已受你们家里人所托,二来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孩子这样来香港,所以还是跟了过来。如今你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所以我想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温见宛都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住摇晃,软声道:“可是先生,我舍不得您。” 齐先生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等到了上海那边,我们可以通信。你们以后说不定也还要再去上海,咱们早晚还能再见面。” “通信”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温见宁脆弱的神经,她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阵抽痛,想也不想地对着齐先生大喊一声:“骗子,都是大骗子!” 说完她蹬蹬蹬地跑出了房间。 不明所以的见宛皱眉道:“她又发什么疯?” 齐先生先安抚了她们,才叹了口气道:“没事的,等我去和她好好说一说,她会明白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齐先生上楼来到温见宁的房间外,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隔着一层门板,齐先生道:“见宁,我知道你在里面。可不可以把门打开,先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声音传入房内,趴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没有回应,她也不想回应。 齐先生又敲了几次门,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转身离去。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温见宁这才觉得有几分后悔。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一看,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齐先生离开了。 她说走就走,当天温静姝就给她结算了薪水,之后两天就没再来过别墅这边。 直到这时,一股强烈的悔意这才涌上温见宁的心头。 她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和齐先生发脾气,更害怕齐先生这几天就离开香港,让她连和齐先生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懊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梅珊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这天傍晚,她敲响了温见宁房间的门,给了她一个地址,上面写着齐先生所住的地方。 看着一下子惊喜得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温见宁,梅珊笑吟吟地问道:“你瞧,我对你好不好呀。这家里这么多人,还有哪个比我对你的事更上心的。” 温见宁低头抿了抿唇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 她虽然对梅珊仍抱有警惕之心,但却不能不领这份情。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好了,趁你先生还没有离开香港,去看一看她吧。” 第二十章 对于齐先生的离去,温见宁其实早有预感。 先前温静姝说要给她们找英文老师那会,她就看出两人之间有几分不对付,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还是觉得发自内心的难过。 除了温柏青和见绣对她还不错之外,温家的人于她而言只比街头的陌生人好一点。只有齐先生不同,在舅母他们不再身边的这段日子教她读书写字,并为了她的事奔走。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她知道,齐先生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她好的大人。 可齐先生这一走,她身边不仅失去了一位师长,还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位朋友。 虽然齐先生说了,她们可以通信,但是只要一想起舅母她们,温见宁就会下意识地就会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哪怕有书信,有电报,在这个世道里,分隔两地的人说没了音讯就没了音讯。一旦断了联系,今生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 温见宁对着车窗快速掠过的街景有几分伤感。 等到了地方,司机带着她来到齐先生的楼下,她正在犹豫一会上去如何跟齐先生道歉,突然就听见齐先生愕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见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见宁一转身,就看见齐先生拎着一兜菜站在她身后。 她一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齐先生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司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要不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送上去,一会再下来陪你找个地方说话。你想去哪里,不然咱们就去咖啡厅?”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几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温见宁鼓起勇气道:“不用了,我想去先生住的地方那里看一看,可以吗?” 齐先生愣了一下,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你跟我一起上来吧。” 温见宁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跟在齐先生的身后上了楼。 香港地方不大,居住面积有限,公寓极少。 齐先生原先打算是投奔朋友家,可没想到她抵港不久前,友人就已经回到了内地。一个人单独租一间公寓太贵,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和人合租。 与齐先生合住的房客是塘西的阿姑,也就是妓女,平日所结交的都是三教九流之人。所幸她晚上不会带客人回家,这才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齐先生用钥匙打开房门,一推开门就被迎面扑来的气味呛了一下。 温见宁在她身后也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呕吐物的馊臭味、酒味、桂花头油味、肥皂味,让人直欲作呕。再一看,小客厅里仿佛遭了劫,满地一片狼藉。 齐先生回头对她:“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打开窗户通一下风。” 说着她进了客厅,跨过地板上那滩呕吐物,先咚咚咚地敲响了另一位房客的门:“孟鹂小姐,请问你还好吗?” 里面没有回应。 门虚掩着,齐先生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亦是一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臭味。床上躺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向墙那面呼呼大睡,想来是酒还没醒。 见人没事,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出去关上门,才发现自己那个学生已经进来,正在收拾散乱在地板上的杂物:“你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我来就好。” 温见宁自然不可能只在一旁坐着,硬是帮着齐先生一起打扫客厅。 等师生二人大致收拾过一遍后,这才进了齐先生的房间休息。 温见宁拘谨地在齐先生的床上坐下,看着她转身从窗台上拿下一大捧书报,放在书桌上:“我这几日一直在整理一些笔记和资料,想临走之前给你送过去,既然你今天来了,一会就把它带回去吧。” 温见宁没想到齐先生这几天都是在为了她的事忙碌,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摞厚厚的资料,低下头轻声问道:“先生,您真的一定要走吗?” 齐先生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笑容和煦:“是的,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虽然早已知道齐先生去意已决,但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温见宁还是有几分失落。 但她不想重蹈几日前的冒失让齐先生不高兴,所以她勉强打起精神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说去了上海会给我们写信,这可是真的?” 齐先生微微颔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到上海找好了住处,很快就会给你们来信。我是先生,绝对不会食言。再说了,你不是还想以后写文章吗,即便我走丢了,在报纸上看到我们见宁的文章,会很快再找到你的。” 她提起这件事,温见宁才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豪言壮语,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到现在为止,她还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呢。 齐先生看她低头脸红,以为她是在害羞,拉着她的小手鼓励道:“你不必不好意思,你能有这样的志气,我作为你的先生,也为你感到骄傲。” 温见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会为她而骄傲,这样的话连舅母都未曾这样对她说过。她一时之间又是羞愧,又是欢喜,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小脸涨得通红,眼神亮亮地看着齐先生:“先生,您等我。等我写了文章,就投到你要去的那家报社里。” 齐先生微微一笑,抬手摸她的小脑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必心急,我们慢慢来。” 这年头但凡读书识字的,无一不想把自己的文字登在报刊上。 可这条路哪里有这么好走。 齐先生知道时下有一种出名要趁早的风气,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如此浮躁。 师生二人在狭小的房间里交谈许久,直到天色将暮,在楼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司机找上门来,温见宁才不得不下楼坐车回家。 齐先生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隔了玻璃向她不断挥手的小人渐渐远去之后,这才转身上楼。 两天后,齐先生离开香港。 温见宁她们全都亲自去码头送了齐先生一程,看着齐先生登船。 见宛她们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只有温见宁仰着头,一滴泪都没有掉。回来的路上,温见宁自然被见宛骂了一句冷血。 可齐先生走了,但她们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温见宁还是很忙。 齐先生临走之前留下了课业,让她好好学习写作,说莫要着急,先通过和练笔打厚底子,总会有厚积薄发的那一日。她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上面列着要温见宁读的书目文章,还让温见宁写好读书笔记和日记。 尽管齐先生人已经不在香港,但温见宁还是不打折扣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毕竟,她向来听话。 除此之外,温见宁还是坚持每日早起在花园外的长廊上读英文。 虽然已经应付了入学考试,但英文还是要学的。她深知自己算不上最聪明的那一拨,只能用努力来弥补。 温见宁每日早起读英文的事在全家都不是秘密。 起初见宛也想跟温见宁较劲。 她让女佣们喊她起床,每日起得比温见宁还早,读起英文来比她还大声。可没几天她就撑不住了,一天起得比一天晚,到最后直接放弃了。她只好自我安慰道,反正姑母说过,女孩子睡不好是要长皱纹的。 见绣也跟着早起了几回。 可早上寒气重,她很快就病倒了,后来也没再来过。 至于见瑜,她看见两个姐姐都已经放弃了,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更何况凭她的聪明劲,也用不着这么用功。 渐渐地,三月的天一日日地回暖,清早起来也不用像之前冬天那么冷,至少温见宁背书的时候已经不用频频跺脚了。才六点钟左右,别墅外的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佣人们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不时会有人从温见宁身边经过。 偶尔,温见宁还能看到春桃。 自从上次温见宁发烧,她便被赶出了里屋,只能在楼下跟老妈子一起做粗使活计。如今她再看到温见宁,早已没有了从前的跋扈,远远地就低头避开了。 温见宁再想起她从前欺负别人的样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天早上温见宁背完了书,估摸着离早饭还有一会,便在花园里闲逛。 春天到来,万物萌发,园子里也一片葱茏的绿意。园丁和几个佣人正在花园里除草,温见宁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干活。 直到一个佣人要去拔长在栅栏边上的一株灌木时,她才忍不住提醒道:“那个是金银花,可以泡水喝的,不是杂草。” 那丛灌木上生着无数洁白与鹅黄的小花,活泼泼地开着,带着春日的朝气与蓬勃。从前温见宁还在乡下的时候见过,金银花可以入药,她还见药铺有人收过。 一旁雇来的园丁听了她的话笑道:“太太们只想在园子里看英国玫瑰,不稀罕忍冬这种草。这种草什么土里都能长,不值钱的。”说着他用锄头把那株金银花连根拔起。 温见宁心里一动,仿佛有软绒绒的芽破土而出,挠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弯下腰,掐了一小朵鹅黄的忍冬,低头放在鼻前轻轻嗅着。 她这才知道,原来金银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忍冬。 只有捱过漫长冬日的严寒,才能迎着朝阳绽放出春日的气息。 第二十一章 初夏的午后,杏子黄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 园子外到长廊下的一块空地上,立着海滩上才用的遮阳大伞。伞下的藤椅上躺着个十六七岁、身形苗条的少女。 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小报,一双漂亮的凤眼里犹然带着小时候的骄矜。 这少女正是温见宛。 六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昔日的小豆丁们也长成了正值韶年的少女们。 这几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两年前,日军入侵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引起国内外哗然。不过对于远在地图东南一隅的香港来说, 《白华为菅》第二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几天之后,见宛终于出关了。 众人虽然面上不显,但都不能免俗地都想问问她的诗写得如何。不过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直到晚饭时,梅珊才第一个问起。 温见宛难得有几分赧然。 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可诗哪有那么好写。她涂涂改改的,总也不满意,七天下来,纸上不过只留下了六个字,她在房间里实在憋闷得慌,这才出来,可这让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好在梅珊及时替她解围:“好了,这诗哪有一日就能做成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要把人闷坏了。我们见宛这样漂亮伶俐,可别 《白华为菅》第二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又突然听他道:“我要找一个人。” 和见宁的情况不同,温柏青当年是被温家从他母亲身边抢走的。 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被迫骨肉分离,所以温柏青才会对温家的人这样恨之入骨。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法设法去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只是据从前的街坊邻居说,当年他被温家带走之后不久,他的母亲很快也下落不明。 直到不久前,温柏青才得到她的消息。一个曾经的邻居告诉他,他的母亲当年为了追寻他的下落,不知怎么从内地辗转到了香港,已经沦落为塘西街头的妓女。< 《白华为菅》第二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 此人姓钱,乃是广东的一个土财主。虽然人已一大把年纪,谈吐也不如何风雅,但难得出手阔绰,在温静姝的众多主顾中,算是出手最大方的几人之一。 钱老爷一手端着酒杯,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见宛,一副等着温静姝给他介绍的模样:“早就听说你家里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今日一看,当真名不虚传。” 见人已经挡在身前,温静姝只能带见宛和他寒暄几句。 见宛自恃是个有涵养的淑女,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和眼前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子打了声招呼。本以为这下可以走人了,不想眼前这糟老头子竟不依不饶道: 《白华为菅》第二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一个娇媚的女声赌气道:“我原应该知道的,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年轻低沉的男声:“怎么没两样,我看你分明和别人不同,只是不曾告诉你。” 高傲的女声中带着一点天真:“我不信,除非你立刻就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男声轻笑道:“我不告诉你,绝不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我爱你,且只爱你。” 这对话听了着实让人浑身发麻,温见宁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 她原本打算大大方方地出去,表示这里还有个人在。可她刚从柱子后探了个脑袋,就见这对 《白华为菅》第二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几年前,冯苓正是因为逃了家里的婚约,才来香港这边投奔朋友。最终她大获全胜,又返回了上海。一晃几年过去,作为她曾经的学生,听说她终于要结婚,温见宁也替她高兴。 只是冯苓这会要和人去跳舞,她也不好多问个中细节。 过了一会,温静姝亲自来角落里问温见宁:“我听冯小姐说,她要结婚了,打算邀请你们几个女孩子去参加她的婚礼,可有此事。” 温见宁抿了抿唇,点了头。 温静姝当即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别的,穿过人群再去找见宛她们确认。 温见宁低下头,突然有几分意兴阑 《白华为菅》第二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温见宁犹豫了片刻。 去见一个陌生男子并非小事,若是约在了公共场合,香港寸大的地方,碰上了熟人难免要解释不清;若是约在了偏僻地方,她一个女孩总觉得不安全。 她不想让温家其他人知道她写恋爱,所以不可能让家里的人陪同前去。温柏青远在广州,来往着实不便,也不好麻烦他。 沉吟半晌后,温见宁才提笔回信,问对方能否约在青鸟咖啡馆见面。 这间咖啡馆位于皇后大道附近的楼梯街拐角处,店面不大,至少见宛她们逛街累了绝不会去那种小地方歇脚;却位于市区的繁华街道上,至少可以 《白华为菅》第二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在这次会面中,方鸣鹤告知了温见宁最新一期小报的销量—— 将近六千份。 六千份是一个什么概念,温见宁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拿别的报纸销量作为参考。 时下最具影响力报纸之一是上海的《申报》,它的发行面向全国,几乎每期都稳定在十五万份以上。如果这个差距过大还说明不了问题,温见宁还曾听齐先生提起过,上海小报销量最高的不过两万份。占有地利之便,还拥有二十多万人口的大上海都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在这位居东南一隅、人口较少的小小港岛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温见宁一个人的 《白华为菅》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温见宁对此早有预料。 她镇定道:“我这里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计时,我问你答,每小时我可以付你两元;另一种根据你回答的问题数量,我再做计算,你可以任选一种。” 孟鹂冷笑一声:“这位小姐,你不妨去塘西街头好好打听一下,老娘是什么身价,你这点钱,怕不是打发要饭的叫花子都没人肯。” 她说着拿起手袋,作势要起身离开。 可温见宁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一点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孟鹂拎了手袋走出一段距离,眼看都要到门口了,还不见温见宁出声,顿在那里几秒钟,只好 《白华为菅》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回到别墅,等温见宁坐在书桌前照常写完作业后,对着摊开的稿纸发呆。 比起第一本《还珠缘》的生涩,她这一本《莺啼倦》的写作过程很流畅,读者的反响也不错,但不知为何,温见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起初她还没觉出来,每日按时打开稿纸,还能洋洋洒洒地写下千余字。可随着篇幅的展开,她越写越没劲头,最后勉强写出来的稿子交给报社,报社那里竟也没觉出有什么问题。 她曾致信给方鸣鹤,询问过他的意见。 方鸣鹤认为,或许是因为温见宁头一次连载长篇的缘故,她可能有了倦怠心理。< 《白华为菅》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听完钟荟的请求,蒋旭文吓得摇头:“我不爬,我不会,我恐高,一站在树上就头晕。” 钟荟气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中国若是指望你这样的人上战场,早就被日本亡国了。” 蒋旭文纳闷道:“爬树和上战场有什么关系,又和亡国有什么关系。” 温见宁连忙拉开正要反驳的钟荟:“好了,你们别吵了。社长你既然来了,就在下面垫着我,我上去把它放回鸟窝里就行。” 蒋旭文本想劝阻,可被钟荟捶了一下,只好老实蹲下身当人梯。 温见宁脱下鞋袜,踩在蒋旭文的肩膀上,总算才能够到那根 《白华为菅》第三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只见提着行李箱走进客厅的青年眉目英俊,气质凛冽,正是温柏青。 温静姝惊喜地站起身道:“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好让家里人去码头接你。” “我只回来住两天就走,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用人亲自去接,”温柏青一边说一边随手把行李箱给佣人,并问道:“见宁呢,怎么不见她人。” 温静姝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你这个妹妹,整日就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好好一个女孩子,正是多交朋友的时候,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今日好不容易和人出去一趟,竟然摔了腿,这会正在房间里休息呢。” 《白华为菅》第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温柏青的母亲姓季,叫季素君。据说这个名字是三伯父将她从窑子里救出来后改的,她原本的名字温柏青也不记得了,只知她原先姓孟。 温见宁将他所说的一些信息记了下来,留着以后慢慢查找。 然而这次温柏青的学校只给了他两天假,第二日中午他便再次匆匆离开了香港。 等他离开后不久,温家别墅终于接到了来自上海的婚礼请柬。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大红烫金的请柬上只邀请了温家姐妹四人,并无温静姝她们的名字。 显然,冯苓不打算让这两位去把她的婚礼变成公然拉皮条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