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寻今》 第一节 姚今路漫漫,月白已连城 下班的铃声虽然冰冷刺耳,但大多数人还是听得十分舒服,狭长的办公室玻璃墙外,许多一线的女工拎着包结伴而行,时不时传来轻松的话语和笑声,也有人路过办公室门口顺便唤一句,“大姚还没走呀,又加班哪?” 仍然笔挺着腰的姚今继续麻利地敲着键盘,头也不回地答道,“对呀,加班哪,为SKS奉献终生呀!” 人渐渐走光了,再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姚今使劲伸了个大懒腰,长长地“哎——”了一声,然后重重瘫软在椅子上,她真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已经多到堆积如山,然而债多不愁,她这会儿脑子卡顿,只是呆板地用鼠标在Foxmail上点啊点,迟钝而缓慢地,就像她心心念念的升职之路,毫无进展,毫无变化。 到了这个点,一般已经不会再有新邮件发过来要处理了,姚今仿佛是不甘心,又把处理过的邮件一封一封看过去,突然叮一声,却是收到了一封新邮件,与此同时,她的同事陈城也端着两杯奶茶走了进来。 “姚今,喝——” “我的天!老陈快来看!” 陈城话没说完,就被姚今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却仍是不急不缓地走近,“什么事啊?” 姚今一边急速地拍着桌子,一边指着笔记本屏幕,用一种非常兴奋却又刻意压制的声音道:“你看,黎胖子滚蛋了!任期已满,离开SKS,总部的邮件都发出来了!” 黎胖子本名黎一明,是SKS集团柳州工厂的运营总监,姚今所管的计划部、陈城所管的生产部,都是他的直属部门,由于此人跟上下各部的关系处的都不太好,人又矮胖,背后总被人叫黎胖子。他任职不过短短一年,光姚今就跟他吵过四次,若不是次次她都占着道理,况且又有个老员工的资历摆着,恐怕早被黎给开了。 “如今可好了,黎胖子这个鸟人,总算是滚蛋了,我可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张蠢货的脸了。”姚今得意洋洋丢掉鼠标,翘着二郎腿仰在椅子上,一手接过陈城递来的奶茶,喝了几口,皱皱眉,“越喝越肥,老陈你可不能再喝奶茶了,月白该嫌弃你了!” “等一下,等一下。”陈城似毫不在意姚今的话,弯着腰凑近屏幕,鼠标点了几下,缓缓道,“还有一封邮件呢,还有一封新运营总监的任命书。” “什么!”姚今一听,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立刻也凑到屏幕前,迅速浏览了一遍陈城已经打开的邮件正文:经公司研究决定,任命方慕华为集团柳州工厂运营总监。 不过短短数字,却足以让姚今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才走了一个瘟神,又来一个,也不知道是什么鬼,真是怎么也赶不尽杀不绝。” 陈城朝门外看看无人,才道,“说什么呢!新领导还没来,你就开始胡扯。” “唉!”姚今又瘫软在椅子上,喃喃道,“老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整天几十万几十万的年薪招这些大公司干过的什么总什么监,又干不好,也干不长,还不如提拔提拔你我,倒用不了他几十万,十几万一年,我就满足了……” 陈城虽然是个男人,肤色却是白皙异常,幸而生的眉目沉稳,面容清朗,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女里女气,此刻他淡淡笑了笑,仍是不急不慢地说,“换谁也轮不到我,姚今你也许倒还有可能,不过毕竟我们都太年轻了,都是从基层慢慢做上来的,又没有什么大企业的资历和拿得出手的学历,老板那么讲究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到提拔我们的。” “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姚今翻了翻她那双十分俏丽的大眼睛,将嘴一抿,“我现在辞职,然后去西门子随便应聘个什么职位,干个三五年,再回来,难道我就能干了,就长本事了?老板就能在我的工资前面加个1,还是后面加个0?” 陈城被她最后一句逗得失笑,莞尔道,“你可以试试,我可不拦。” 这两人在办公室正聊着,门卫却颠颠跑上来,在门外喊道,“大姚,打你座机不接手机关机,你干嘛又把车停在卸货区门口,赶紧去挪车!大平板车要进来啦,你还不挪,一会物流部要骂人啦!” “什么大姚大姚,我没个正经名字吗?挪车挪车,全公司没几个正经车位,成天地让我们挪车,工作不要做啦天天忙挪——” 姚今连珠炮似的还没说完,就被陈城推到一边,“好了,钥匙给我,我去挪。” 看着陈城一脸谦和地跟着门卫老头下了楼,姚今满心的瞧不上,她素来不大喜欢陈城老好人和稀泥的性格,总觉十分无能。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在这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的工厂,陈城的性子远比她吃的开,虽然她的脾气是半分都不能委屈,但论到人缘和亲和力,她倒是心甘情愿地排在陈城后面。当然,这也是她竭尽全力想把自己唯一的闺蜜嫁给陈城的原因,之一。 陈城挪好了车上了楼,还没进门,就听到姚今略带不悦地大声说着,“你要说说他们几个,怎么给我报个缺件就是搞不清楚呢,昨天说的是两个变频器,今天写出来就成了两个接触器,这两个差的这么多我怎么给销售部回复?” 陈城看了一眼姚今手里的缺件单,并没说话。没说话的原因不是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而是他明白姚今是知道如何给销售部答复的,此刻他只要默默受着姚今的脾气就行,至于他底下人的那些小错漏,自然她会去补上。 第二节 谁无年少时,张狂弹指间 周四,天气有些阴沉,天气预报上说的局部有时有大到暴雨,也不知会在哪个局部什么时间下下来。姚今今天的时间很赶,上午的夏季生产动员会浪费了她整整两个小时,午饭后一看,邮箱里几个前缀着红彤彤感叹号的邮件又来催她交新项目的计划表。她暗骂一声,也只得赶紧开工,差不多两个钟头没敢挪下屁股,终于做完了那份长长的计划表。一瞥到电脑右下角已经是14:49,姚今不禁惊呼一声,赶紧拿起车钥匙朝楼下奔,恰好在楼梯口撞见陈城。 “干嘛去?” “去订蛋糕!今天再不订,明天来不及拿了!”姚今蹬蹬蹬刚下了一层,却被陈城叫住:“你别开车去,楼下大平板正在卸货,路都堵着。去借个电动车,反正蛋糕店不远。” “靠!不早说!”姚今翻翻眼,只好又蹬蹬蹬爬回去借电动车。 第二天是林月白女儿印乐的5岁生日。自从三年前林月白黯然离婚,姚今唯恐因此乐乐有什么缺失,每个生日她都要设法热闹一番,后来有了陈城,自然更是圆满。而今年的生日尤为不一样,因为印乐的爸爸,大律师印津,将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一同前来。姚今一想到印津此人,心中不禁咬牙切齿,手上也跟着用力,把个电动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拐弯时差点撞到个大妈,惹得人家在她后面一阵叫骂。 被骂的姚今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刚放慢车速就听到几声闷哼的雷响,她抬起头傻愣了几秒,几颗带着灰尘味道的雨滴就打在她的脸上,预报的局部大到暴雨,终于噼里啪啦下了下来。悲催的姚今还没来得及找到避雨的地方,就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透心凉,一片雨意中她眯着眼看到路边有个带屋檐的站台,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了过去。 此刻已经浑身淋透的她只能拎着自己湿答答的小羊皮凉拖,孤零零坐在借来的小电动车后座上,看着没了平日的嚣张,显得甚是可怜。她瞅着漫天的黑云,这雨实在不像是马上会停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发了个定位给陈城,然后擦擦额边湿漉漉的刘海,发起了呆。 这阵暴雨下得颇有力道,整个道路被雨水冲刷得起了水雾,天色也越发显得暗淡。姚今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也是这样的暴雨,她也没有来得及找雨衣,却毫不犹豫地骑了半个小时,差点连人带车一起冲进月白和印津当时住的联排别墅,犹记得那小区保安气喘吁吁追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姚今响亮地甩了前来开门的印津一巴掌。 “印大律师,婚内出轨不犯法,不代表你就可以干这种道德沦丧的事!” 印津面无表情地看着姚今,在他决定向林月白坦诚自己的感情状态并做好一切离婚准备时,姚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什么样的举动,他都已经考虑在内。所以当他听到月白一边哭一边打电话要姚今快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份资产清单。 “道德和感情上我都对月白和孩子很抱歉,但事已至此,我也无可辩解。如果月白同意离婚——你替她看下这份清单。” 姚今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却是气势不减,她一脸煞气地接过那张纸,草草过了一遍,怒道,“你觉得你把这些房子、物业、车子都给我们月白,你就可以轻轻松松拍拍屁股走人了?” 印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冷静地说,“物质的东西虽然不能弥补精神的缺失,但至少可以让月白少奋斗十年,这十年,够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的了。至于这份清单——我无须骗你,你也可以去查,这几乎是我的全部身家,除了一套靠近我父母家的三居室,那是方便我和乐乐以后生活的。是我犯错在先,我完全同意净身出户。” “你要把乐乐要过去?”姚今迅速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月白和自己都是法律专业毕业,但都没有考到律师证,作为毕业不久又没有专业优势的女生,自己尚且在一家私营企业的办公室里苦苦挣扎,也不过一个月赚个五千块,而一毕业就结婚的月白根本都没有工作过,她再带着个孩子的话,以后生活确实很成问题。 印津看姚今的神情就知道她是接受自己的决定的,于是又道,“月白和你最要好,而且她向来什么事情都最肯听你的,你进去和她聊聊。如果想好了,联系我。”说罢,他就撑开一把黑色自动伞,很快消失在暴雨之中。 这件事发展到这里,本来不可能再有什么转圜和转折的情节,然而月白在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之后,却在短短一个礼拜之内开车吃了人家三次车屁股,有四回她横穿马路差点被撞飞,就更不要说穿错鞋子出门,忘关煤气忘带钥匙了。姚今几次被交警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而当她看着林月白抱着乐乐照片躲在被子里哭得泣不成声时,姚今决定,她要帮月白把乐乐要回来。 26岁的姚今干了一件至今令印津都无法释怀的糟心事。 她跟踪了印津,乔装打扮偷偷混进了他常去的一家娱乐会所,趁印津和客户喝的七荤八素有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拖着印津到一家小宾馆开了房,披散头发宽衣解带拍了一大堆看似香艳的照片。当然,每一张上的都能看出是印津,也当然,每一张上的姚今都是不露脸,长发遮脸,或者拍糊的。 当姚今得意洋洋把一打照片放在印津面前时,她已经剪了个清爽利落的短发,“印大律师,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先发几张照片给你那位新女友,正好也帮你看看她的反应,帮你,考量一下嘛。” “姚今,你这么干,是不是太幼稚了?”印津很沉稳的一个人,这会儿已经气得要崩溃了,他皱着眉看着面前这个还算年轻漂亮却张牙舞爪让他十分讨厌的年轻女人,森森道,“我是个律师,但我不是个善人。” “你确实不是个好东西。”姚今凑近他的脸,也阴森森地说:“谁叫你那些客户都把我当成了会所里的姑娘,那么浓的妆,我头发也剪了,他们不可能认得出我。再说,我可是拿你的身份证开的房,就连房间里的计生用品也被我拆了一个——有谁会相信,我拿我的清白去诬陷你?有谁来证明,那就是我?” 印津慢慢靠在椅背上,他想离这个女人的脸远一点,不然他可能真的会一拳打上去。“姚今,你想要什么?” “简单。”姚今也坐直身子,“我要替月白拿回乐乐的抚养权。孩子可以跟你姓,但成年以前必须由月白抚养,你照样付你的抚养费。当然,要是哪天月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那么,就再议咯。” 印津没有说话,他的指节轻轻击打着玻璃的桌面,这时服务生送来一杯焦糖玛奇朵,姚今叮叮咚咚用汤匙搅动着,那浓郁的香味慢慢散了开来,她的眼睛含着笑意,又有几分笃定,几分试探。 “其实,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在考虑让孩子跟着月白。”印津说的倒是实话,因为无论是印津、他的父母、保姆或是其他什么相熟的姨娘姑妈,全都搞不定印乐,这小娃娃一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根本不分白天黑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哭得印津的母亲在家怒骂他的新女友,骂她破坏别人家庭,害得她的小孙女没人照顾。 第三节 君如山上雪,我非云间月 姚今被印津这话说的一愣,倒接不上了,汤匙又叮叮咚咚好一会,她慢吞吞道,“我不信你会这么好,你有什么条件?” 仿佛主场转移到了印津这里,他莞尔一笑,“姚今,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无耻小人,可你也得明白,我毕竟是乐乐的亲生父亲,虎毒还不食子,何况,我还没有那么坏吧。” “呵,坏不坏的,以后跟我们没啥关系。”姚今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然后一口气喝完那杯搅得起了泡沫的焦糖玛奇朵,利索地起身拎包走人,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赶紧把乐乐送回来,照片我自然会删——” 印津仍是坐着,目光凝视着姚今渐走渐远的背影,端起自己那杯早就冷了的白水,抿了抿,冰凉。其实原先他也并不是很确定要不要把乐乐给月白抚养,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谁不想养在身边。可这阵子家中的不得安宁和孩子的反应,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对还在幼年的女儿合适。恰逢几天前去上海出差,他约了自己要好的大学同学喝茶,彼时这位同学正在上海一家外企做运营管理,同样是聪明透顶的人,和印津也很要好,只听他略说了说事情始末,便一语点中了他的踌躇:“女儿是你的,血缘不会变。你给她每个阶段她最需要的,你就是个好父亲。现在她需要的,显然是她的妈妈。” 于是,后来的印津主动送回了乐乐,月白又主动要还一部分房产给印津却被姚今大力阻止,孩子在月白的悉心照顾下也渐渐长大,有一位通晓人情世故的父亲,又有时不时强势宠爱的姚今,在这几人的操心下,三年很快便过去了。 小乐乐成长得十分快活,而姚今也从一个办公室小职员终于熬到了部门主管,虽不是公司最紧要的部门,但她却认了个好领导——或者说选对了旗帜,三年前她所在的部门经理舒定山,在一轮轮公司内部派系斗争中,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到了整个集团的副总的职位。这位舒总一向看重自己的旧部,姚今又算是个能干肯拼的,有了这一层关系,姚今的趾高气昂,倒也不无道理。只是趾高气扬的姚今万万没想到,她总以为这种忽视顶头上司,有事就越级请示舒总的工作方式能一直撑到她拿下运营经理的职位,然后她就可以顺顺利利由越级请示变为直接汇报——这种好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了了。 方慕华没有让集团行政部通知柳州工厂接机,也没有要求派遣车辆,自己一个人拎着行李找好酒店办好手续,洗了澡换过一身衣服,烟灰色POLO领T恤黑长裤,一身不失正统的休闲打扮,穿了一双并非亮锃锃但一看就舒适度很高价值不菲的鞋子,基本可以帅到炸裂少女心的高冷表情,中午12点30分准时到达工厂。 可惜的是这个点所有人都在午睡休息或者玩牌,厂区主干道几乎空无一人,实在无人欣赏方总的英姿,就连经常对姚今大呼小叫的门卫老头,此刻也仰在椅子上睡得正香,而工厂大门就那么半开着,以至于方慕华走进来看了他一会,走出去晃了一圈又进了门卫室,老头还张大嘴巴呼呼大睡着。 小城市,小城市的管理。方慕华摇摇头,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从小念书在英国,一毕业的工作就在上海著名外企,这种金灿灿的海归经历和非常出众的外表让他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尽管他的教养和个性要求他不会去刻意表达看不上别人的情绪,但毋庸置疑,任何靠近他的人还是能显而易见地觉得,此人高高在上,难以亲近。 行政楼就在靠近厂门口的位置,但方慕华还是决定先去他的下属部门特别是生产车间看一看,他认为此时此刻的车间状态,最能反映现场管理的水平。也不知是方先生来的太是时候,还是姚小姐太会挑时间,方慕华的脚刚迈进二楼的生产区域,就见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件衣服从他眼前窜过去,蹬蹬蹬大跨步直奔东边的卫生间,不一会儿她又穿着一条粉色的长连衣裙趿着鞋子出来,在卫生间拐角处的一面大落地镜前停下,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穿的这条连衣裙,是否好看。 没错,这个女人正是姚今。她为了今晚乐乐的生日,为了见又不是情敌也无冤无仇的印津未婚妻,特意翻出了这条买了5年没穿过两次的粉色连衣裙,想着晚上给月白壮壮声势,可惜整天混迹于工厂基本于时尚无缘的她不明白,五年前的衣服现在穿出来,不管是她的年纪还是衣服的款式,都已经相当不合适了。 “怎么看着这么怪呢……当时买的时候挺好的啊……”姚今皱着眉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嘟囔着,一边摸摸耳朵拉拉裙摆,却怎么都觉得不对,“难道是我年纪大了?为什么看着这么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 身后突然冒出这么个声音,姚今吓了一跳,一转身看到方慕华就那么立在自己身后,她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你不知道这里不能随便进的吗!” “我知道,而且我也没有违反任何规定。”方慕华面色冷漠,眼神似乎只落在姚今的头顶,满脸的瞧不上。 “你……”姚今镇定了一下,迅速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年轻男人,脑子里飞速转动起来: 客户?不是!客户不可能这个点又没有销售陪同自己跑过来。 供应商?不可能!大多数本地供应商她都认识,而且也没哪个供应商敢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新同事?也不对,最近没听说要来什么新人呀—— 想到这里,姚今突然心里“咯噔”,再看一眼面前气质非同寻常的男人,心知坏事了。 她缓缓低下头,迅速换了一脸假笑,软着声音说:“您是,方慕华方总吧?哎呀怎么行政也没有通知一下呢,您看现在是午休时间,要不我先送您去运营总监的办公室——” “这里是生产区域,是不允许穿裙子的。”方慕华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刚好让姚今听的清清楚楚。 你有病吧……姚今在心里咒骂着,脸上的假笑却更浓厚,“不是的不是的!方总您不知道,我不是生产部的,而且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管是谁,在这里,不允许穿裙子进入。”方慕华继续面无表情指了指两边地上的黄色标识带,一动不动地站在姚今面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路。这让姚今又愤怒又尴尬,抱着手上的衣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然而她毕竟在这个工厂混迹了好几年,本来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渐渐收敛起脸上的假笑,客气而冷淡地说,“方总,您初来乍到,就接着四处转转,我要回办公室了,再过一会就打上班的铃了,还有好多工作等着我。” 说罢,姚今草草点了个头算是告别,就昂首阔步走开了。而方慕华又在心里重复了一边:小城市,小城市的管理。 第四节 唱念做打俱,赤红青白脸 这一天自从和方慕华打过照面,姚今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下午蛋糕店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店员休假没办法送货到饭店,询问能否上门自取,被没好气的姚今一顿狂喷。然而她长达五分钟的咆哮终于在对方更长时间的诚恳解释声中败下阵来,最终还是打电话让月白去拿蛋糕了。 “姚今,怎么还坐着,快点,行政楼会议室开会。”陈城夹着本子敲敲办公室敞开的门,见姚今对着手机发呆,重复道,“快点,行政楼会议室开会。” “开会……什么主题……”姚今抓起鼠标开始点邮箱,她好像还没看到开会通知的邮件。 “新来的运营总监方总的初次见面会议,你快点!” 姚今听到这句话,脑袋突地疼起来。 所谓的“初次见面会议”,就是行政部组织工厂的各中高层和新领导的见面介绍会,而与会的十来个人中,一共只有她一个女的。她中午才闹了那么一出,自然不想这么快又和方总碰面。可在这不过十来个人的会议上想要不被方总注意——恐怕她也只能在心里一声叹息了。 行政部的朱圆淮是个极富口才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他说什么都是一派激情洋溢的风格,叫人没法不捧场。不知是不是见方慕华样貌出众,又是总公司特别指派,朱经理把介绍会的开场白说的跟粉丝见面会似的,什么激动人心,心潮澎湃之类的词都出来了,弄的在场几个年纪轻一点脸皮不够厚的,全都尴尬了一脸。而姚今更是直接以手掩面,侧脸对陈城挤眉弄眼,摆着口型道:“老朱今天又没吃药!” 然而坐在朱圆淮旁边的方慕华,一直保持着得体和略显疏远的微笑,不管朱圆淮如何说的吐沫横飞,始终也不发一言,泰然自若。 说了足足二十五分钟没停,朱经理终于停下喝了口水,旁边做会议记录的秘书趁机朝他使眼色,用嘴努了努旁边还没发言的方慕华。 “下面,有请我们方总,给大家说两句!”朱圆淮立刻会意,终于切入了正题。 方慕华微微欠身,站了起来。并没有立刻说话,用眼光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各人:技术部经理钟建脸色黝黑,戴着厚厚镜片的框架眼镜,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机看;旁边的质检部汪一松表情严肃,然而紧紧握着的双手还是有些紧张;再过去就是工艺部、计划部——方慕华的目光停顿在低着头用手遮着脸的姚今身上,然而不过也就是一瞬,他收回目光,朗声道:“各位好。初次见面,我是方慕华。” 朱经理立刻起身,十分激动地鼓起掌来,在座的虽人大多觉朱是虚假刻意,也还是跟着稀稀拉拉地拍了一阵乱糟糟的巴掌。 “今后的工作中,我们还有很多相互学习的机会。初来乍到,跟大家还不熟悉,在此——” 方慕华的眼光再次落在正低着脑袋不知在干嘛的姚今身上,“在此我想请问大家一下,对我后面要和大家一起展开的运营工作,大家有什么要求,或者说有什么期望我能为大家做的?那么——就请那边那位灰色上衣的女士来说一说。” 姚今心一沉,心想这个记仇的鸟人,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她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仍旧是中午那张假笑的脸,起身道,“方总,作为工厂一名普通中层管理人员,我想说,我们期望方总能够带领我们,工厂效率越来越高,产值越来越高,大家的收入,也跟着越来越高。” 这话说的有几分轻松,几个在座相熟的人也轻轻笑了起来,还稀稀拉拉带着一些掌声。而姚今略带挑衅地看着方慕华,满脸的假笑中仿佛透着一股“强龙你也压不住我这条地头蛇”的意思。坐在姚今对面的陈城立刻察觉出来,迅速发了条信息给姚今:你又得罪过这位方总了? 什么叫又得罪,我今天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姚今迅速回了一条。她实在不好意思把中午的事情说给陈城听,他一定又会怪自己跑到他车间去瞎折腾之类的。姚今想了想,今后路还长,须知虽然你方慕华是我的顶头上司,可别忘了你的顶头上司,是我的老领导舒定山!鹿死谁手,可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开始估算多久能干掉这个方慕华,让他早点滚蛋。想的出神,都没注意已经散会,偌大的会议室就还她傻坐着。陈城走到她身边,“好走了,赶紧把手上的事情清一清,今晚我们可不能加班,不能让月白等。” 姚今翻了翻她的大眼睛,阴阳怪气道,“只怕过了今天,再也不得好日子过了,你看那个方——” 话未完,又被陈城重重拍了一下,“不看场合,胡言乱语。” 姚今耸耸肩,只得作罢。 晚上,在姚今神经病一般的大呼小叫中,陈城还能稳稳当当把车开进和昌大厦的停车场,实属不易。下了车之后他顿了顿步子,终于还是说了句,“姚今啊,你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离我耳朵远一点?” 姚今整整自己的灰T恤,快速斜了他一眼,那眼神本应该是风情万种,却投射出一种“你懂个屁”的风格。两人便不再多话,快步上了电梯。果然,林月白和乐乐正在一楼大门口张望着。 “乐乐!” “小乐乐!”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姚今和月白都愣住了,不过转瞬,林月白的眼神有些停滞,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原来和姚今一起叫乐乐的,正是从大门外走来的印津身边的年轻女人,她的嗓门几乎和姚今不相上下,然而她并未粉饰的漂亮脸蛋、窈窕的身姿和浑身上下无法忽略的青春气息,却足足甩开姚今一条街。 “小乐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一套蓝色衣服的Ci de el,你看,她穿的就是那双水晶鞋耶!跟动画片里完全一样,我真的找了好久!”女孩忙不迭地拿出礼物袋子里的迪斯尼公主玩具,蹲在乐乐旁边,非常高兴地拉着她说个不停。 此刻的姚今已经大跨步走到林月白身边,她下意识地把闺蜜拉到自己身侧,一言不发又盛气凌人地看着印津,时不时还用眼角瞟瞟蹲地上和乐乐热络讨论玩具的年轻女人,心里忍不住恶评:这就是那个小三?印津的眼光真臭,一看就是个低智商傻白甜。 面对这样的姚今,印津有些无奈,想要张口却实在说不出话。他是个相当成功的律师,并且已经着手筹备自己的事务所,人脉关系相当丰富,为人更是一等一的得体,然而他似乎总是对这个前妻的闺蜜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印津甚至觉得就算当年他和林月白没离婚,日子也肯定会被这个女人搅的不得安宁。 第五节 若无命中定,何来惊魂梦 “你好,印先生,我是陈城。”一旁的陈城先是接过月白手上的蛋糕,然后另一只手伸向印津。他的声音温和而稳定,语调里有不卑不亢的客气以及不失分寸的热情。 “你好,我是印津,今天很高兴和你见面!”印津显示出了十二万分的友好,用力的握了握陈城的手。 这两个男人努力调和着有些尴尬的气氛,才寒暄了几句,不识趣的姚今就冷冰冰地插了进来:“前男友和现男友会晤结束了吧?前男友可以去挽上你的现老婆了,因为前女友要和他的现男友先上去占位置——” “姚今,我们有预订,不用占位置的。”林月白赶忙打断了姚今的话,她微微蹙着眉看着姚今,有一种毫不矫揉却眉目含嗔的柔美,而她欲说不语的眼波,显然是在央求她的闺蜜停下这个不和谐的话题。 姚今扁扁嘴,退后一步抱起乐乐,故作伤感地说:“乐乐呀,他们大人好像今天都不喜欢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姚今阿姨你放心好了,要是明天能让我不去幼儿园,我就最喜欢你!” “这孩子又胡说。”林月白面上一红,仰头看着身边的陈城,觉得很安心。一行人便不再多说,陆续进了电梯,电梯门将要合上的时候,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唤道:“请等一下——” 门又被按开了,比较靠近电梯口的印津一看来人,带着诧异却很高兴,语调微扬道:“慕华,怎么是你?” 没错,按电梯的正是刚刚下班的方慕华,他听说这里有家私房菜馆,打算来用个安安静静的晚餐,没想到这么凑巧遇到了这群人。“我是来吃晚饭的。你呢,印津?”方慕华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话刚说完,突然看到了电梯里还有两个有些相熟的面孔。 冤家路窄……姚今的心里直冒火,脸上却是一副要结冰的样子,还好有抱在手上的乐乐半挡住她,另一侧的陈城微笑招呼:“方总,这么巧。” 方慕华看了看这几个人,似乎有点弄不清楚关系,印津一语解惑:“今天我女儿生日,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一起庆祝。” “噢,这样很好。”方慕华温和地看了看乐乐,也跨进了电梯,不再说话。 这部电梯的轿厢还是很宽的,况且也只载了他们这几个人,然而姚今却觉得十分闷气,尤其是她瞄到只有十二楼的灯是亮的,而十二楼,只有一家餐厅。姚今悲催地想,他要是跟我们同一个餐厅吃饭,傻乎乎的月白和居心叵测的印津一定会邀他同桌,那可真是前世冤孽今生来报—— 才想到这里,姚今就觉得电梯猛烈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一手抱紧乐乐,一手去抓旁边的林月白,而陈城也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扶住已经惊呼一声的月白。此刻电梯里的照明也闪了起来,几个男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都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情况!”姚今忍不住怒道,“这电梯有毛病吗?” 像是要印证姚今的话,轿厢里突然漆黑一片,几个人都明显感到电梯不动了。印津想到一向胆小的女儿,马上大声说,“不要紧,可能是关灯游戏,乐乐不要害怕!”他凭印象把手伸向乐乐的方向,却突然觉得不对,手指所触之处,突然有极其冰冷的触感,他的面前光影交错,有马儿嘶叫和混乱的叫声。印津突然觉得头疼欲裂,忍不住想要闭上双眼,然而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在他以为自己闭上双眼后,豁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一个身形消瘦的人喃喃自语着,艰难地在茫茫冰雪中前行。他走的那样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他的衣衫十分单薄,发髻散乱,根本辨认不出是谁。然而印津看着面前的这幅景象,这个人,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他的眼神不由自主追随着那个人,他突然觉得心中十分悲痛,十分绝望,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扶那个人,却见自己的手掌上一个狰狞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间不断喷出,直至弥漫了他的整个视线—— 轰隆一声,天光大亮,印津猛一睁眼,发现电梯的门开了,轿厢里也明亮如初。他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掌,却并没有一丝异样,转身去看其他人,只见月白脸色惨白地靠在姚今身上,陈城握紧拳头神情不安,方慕华则是一脸狐疑,乐乐和他的妻子却并无一丝异常,而他的眼神碰到姚今的一霎那,姚今却指着他愤怒道,“是你,我刚才看到是你——” “我怎么了?” “你!”姚今却怎么也没能继续说下去,硬生生咽了口口水,硬梆梆道,“没什么。” “刚才电梯黑的时候,我、我好像看到……”月白似是没听到闺蜜和前夫的对话,自己喃喃道,“我看到我和阿姚,一起掉下了悬崖。阿姚拼命在喊,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印津紧跟着问。 “她说,死也不会放过你!”月白颤抖着声音看着印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前夫,这三年来她不愿意也不敢认真看的人。 姚今见林月白脸色煞白,赶紧搂着她安慰道,“做梦,肯定是做梦!” “如果是梦,又怎么会真实到这种程度。”方慕华忽然冷冷道。 “不是做梦,难道演电视,演穿越剧吗?”姚今随即反驳了一句,瞪着一双大眼睛斜了他一眼。 然而方慕华并没有理会,径直转向陈城道,“陈城,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陈城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电梯“叮”一响,十二楼到了。 或许是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不太舒服,大家匆匆走出气氛有些压抑的电梯,迎面而来的是餐厅迎宾小姐热情的招呼和甜美的笑容,一行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刚才的事,大家寒暄着进了餐厅。 尽管姚今极力阻拦方慕华的加入,然而在他变魔术般突然拿出一支镶着一片施华洛世奇湛蓝水钻的宝珠笔送给乐乐的时候,姚今也只能在小女孩的欢呼雀跃中闭上了嘴。而月白听说这位竟然是姚今和陈城的顶头上司,虽然她还是有点紧张,但也竭尽全力地招呼起来。蔫蔫的姚今被陈城在桌子下面连踢了几下,终于提起精神一脸假笑地赞美了几句那支笔,心中却恨不得一把捏碎那上面一片片的闪亮。 第六节 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黑色星期一,才打过上班铃声,方慕华便循例逐一叫了自己下属各部门负责人进行面谈。 一般这种纯靠口头汇报就能在新领导面前加上好几分的事,大家都是卯足劲想要好好表现的。除了对新领导正恨的牙痒痒的姚今,只是惜字如金面色冷淡地做了几句简要汇报,发了一打压缩文件草草了事,其他如陈城、汪一松等人,都是写了提纲做了腹稿,洋洋洒洒一大篇,每个人从方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面上都略带几分喜色,仿佛升职加薪近在眼前。而姚今隔着玻璃门幽怨地看着他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在心中默念了一万遍马屁精。 没想到的是,下午不过3点多,早上去过方慕华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他发的邮件,内容言简意赅,但用词十分刻薄的一封邮件。 “姚今小姐:你的数据汇报毫无重点,有许多没有意义的报表今后我不想再收到。最近三个月的计划表排的十分模糊,关键的时间节点和负责人都没有明确,请在本周四下午一点前重新发给我。谢谢配合。方慕华。” 陈城念完姚今的这封邮件,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就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若不是陈城一把拉住,估计人已经要冲到方慕华办公室去了。 “从来,从来没有人说我,说我的数据毫无意义?计划表十分模糊?他才来了几天,他知道这工厂东南西北门朝哪里开?他懂个屁!”姚今本来眼睛就大,这么乌亮亮地瞪着陈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 陈城有些无奈,举起双手道:“好了,你别对我又吼又叫的。你看看方总写给我的邮件,再发火不迟。”说着,递了一张打印出的邮件正文给她。 姚今的脸色从火冒三丈到满目狐疑再到一脸诧异然后又杏眼圆瞪,真可谓丰富多彩,陈城看着她脸上变来变去的神情,忍不住一笑。 “你怎么还笑的出——”姚今把那张纸一丢,气呼呼道,“他说你不懂现场管理,5S做的人浮于事,一派小作坊风格,没有看出任何什么与职位相匹配的管理痕迹,这你还不生气?” 陈城笑笑,“他又没开除我。说了,我改就是,不会,再学不就行了。多大事?” “你这个人吧,你就是个老好人,老面糊!”姚今抱着胳膊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步,“怎么办,他这样嚣张,这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钟建那边跟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汪一松是个死脑子,其他人又没什么要紧的——” “你想干嘛?”陈城皱眉,打断了姚今。 “我要找个时机,不行我就去找舒总!总之,我要让他明白,这柳州工厂的水,不是他随便就能搅的动!” “你别闹腾。”陈城走近玻璃门,淡淡注视着那面紧闭的“运营总监办公室”的门,语调平稳地说,“既然你还没有翻天的本事,就先忍着。也别老是去找舒总,他再怎么看重你也不能平白无故偏袒,再者,他给我们的邮件,算不得是无中生有。” 姚今撇撇嘴,虽然不想承认,心下也还是明白陈城说的在理,不禁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不再说话。 这一厢姚今他们正对新领导应接不暇,那边方慕华却已经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妥当,周四晚上还很有闲情地应了印津的约,两人在上次的私房菜馆碰了面。 方慕华知道这位老朋友不是喜欢闲话叙旧的人,便开门见山道,“有麻烦?” 印津点点头,“我打算送我女儿去念寄宿学校,就是国际小学,不过林月白,应该不会同意。” “打算让她以后出国?” “对,”印津抿了抿嘴,“先去念国际小学,就是为以后出国做准备。” “虽然我在国外长大,不过倒不认为出国是最好的选择,也要看每个孩子的情况。我那天见你女儿,不算很独立的性格。” “林月白对这个孩子很紧张,而且……”印津不禁顿了一下,“她应该很快也会有新的生活了。乐乐在的话,对她未必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你要设法说服你的前妻,这件事很有难度是吗?” “有难度的不仅是我前妻一个,”印津苦笑,“最有难度的,恐怕是她那个胡搅蛮缠毫无章法可言的好闺蜜,也就是你的下属,姚今。” 方慕华蹙眉想了想,道:“她确实有些不知分寸。不过以我知道的你,难道还会被她拘束?” “怎么不会。”印津拍拍老友的肩膀,“还记得当年我那些照片吗?她就是导演加女主角!” “竟然是她。”方慕华难得大笑起来,一张希腊雕塑般的脸顿时阳光和煦,他似是做了个简短的回忆,慢慢道,“虽然很是不知分寸,倒也是狡猾,像她的风格。” “所以,你有没有好建议?” 方慕华沉吟片刻,道:“既然两个大人都很难搞定,不如直接去搞定小的,一步到位。” 印津眼光一闪,顿时会意,笑了起来,“所以说我从前就服你,只服你。” 印津决定这个周末接乐乐过来住的时候,先带她去那所他选定的学校看一看,顺便试试孩子的反应。周五晚上,他早早就到了约定的街口,等看到是月白一手搀着孩子一手拎着东西过来的时候,不禁一愣,问道:“怎么今天不是姚今来送孩子?” 每个周末乐乐到爸爸家过,这是当初离婚的时候谈好的。然而那时一提到印津就会红眼眶的月白,在姚今看来实在不适合每周和印津交接孩子,加上她也怕印津把照片的事情跟月白捅出来,就自告奋勇充当每周的交接人,这事一直延续了这好几年,倒也没改过。 “她这两天都在加班,我看她实在太累的,让她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月白低头答道,对着乐乐小声交代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那个——姚今她忙什么呢?”这几乎是从离婚到现在,第一次只有这三个人同时在场,也不知触动了印津哪根神经,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匆忙找了句话想留住月白。 “啊……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公司要来什么人,要准备什么资料。”月白的头更低了,她踩着脚底下的一片枯叶,很不自在地左右看看,“那,那我走了,再见,再见。” 印津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回到了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月白总是在他工作的事务所门口等她,也不催,也不闹,只是低头站在门口,踩着地上的落叶或是别的什么,每次印津看到这样的她,总是很心疼,很歉疚。然而回忆的一瞬间总是很快过去,印津回了神,淡淡回道,“好,再见,你慢点走。” 月白还是长长的头发,有些微微的自然卷,还是喜欢穿素色的棉布长裙,还是背那种斜跨的小包,上面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和玩偶,然而她似乎更瘦了,急匆匆跑开的背影,显得有一丝萧索,一丝悲凉。印津一直等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才温柔地抱起乐乐,转身离开。 第七节 螳螂欲捕蝉,不知黄雀事 接连熬了几个晚上,尽管下狠心敷了一张贵的让她心疼的前男友面膜,姚今的气色也还是不大好。一大早顶着两个淡淡的黑圆圈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情不自禁又是一个呵欠。钟建黑着脸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刚刚在楼下遇到舒总,他说让你下午过去一趟。” “哦。”姚今眼皮都不抬一下,对着空气又是一个大呵欠,直到钟建面色不愉地走开,她才在心里暗爽了一下:谁让你成天顶着技术部经理高门大户的的头衔瞧不起我的?回回舒总回来都要提点你,我姚今不是个毫无背景任你欺负的主儿! 泡了杯速溶咖啡,姚今定了定神,撇头看见玻璃墙里的自己:一头清爽的短发,她最爱的蓝色小立领衬衫,打开化妆包再来回刷两下她人生中唯一的奢侈品牌,迪奥的粉漾唇膏——真是立显好气色啊!姚今心里“嘿嘿”笑了两声,犹嫌不够,又打开电脑看了一遍连熬了几夜做的PPT,然后摸了摸写好小提纲的笔记本,上面夹着她那支非重要场合不拿出来用的红色凌美。此刻的姚今,简直是志得意满到不行。 “姚今,今天验厂主查我们两个部门——”陈城匆匆推门进来,脑门上微微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你那边的资料都准备OK了吧?我还要再去现场确认一遍,今天来的客户太重要,实在不能马虎。” “当然,”姚今弹琴般在笔记本上敲打了几下,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好啦,一会开会时我多说点,直接说到饭点,然后直接送他们去餐厅,根本没时间去查你的现场!” “扯。”陈城这才仔细看了她两眼,忍笑说,“你今天倒是穿的人模人样,不过一会儿的会议是方总主持,我们只是列席没有发言的机会,你那个红彤彤的口红,最好下午查到你们部门的时候再涂,看看能不能晃花了客户的眼。” 姚今作势要拿杯子砸他,陈城笑着跑开了,姚今追了几步到门口,斜看着不远处敞着门的运营总监办公室,刚刚还传来说话声,此刻里面却已空无一人,想必方慕华是被舒总叫去谈今天验厂的事了。 小样,一会儿姑奶奶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水平。姚今不禁又在心里发狠,自打那天被说成“数据毫无意义”,她这口气就消不下去,正逢柳州工厂要接待一个比利时外资公司BTKE的验厂,并根据验厂结果决定是否将SKS正式列为合格供应商。舒定山在电话里说的话不禁又在她耳边响起:“这个客户是老板娘亲自出马,攻了半年才定下的。出于对我们公司的重视,这次来验厂的也是对方供应链和运营的高层,要是谁能在这次的事情里漂亮出个彩,回头BTKE的邮件里写上一笔,老板娘一高兴,这个人,也就熬出头了。” 其实姚今今天的计划也不复杂,她想要在一会儿的验厂会议上,根据BTKE的产品和需求特点,做一个有针对性的工厂介绍,并且凭借她从舒总那拿到的项目资料,展示几个虚拟项目的实施计划和应急措施。这些内容,都已经分别做成几个非常漂亮的PPT存在她的电脑里,一会儿再配上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好口才进行讲解——想到届时方慕华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她觉得终于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当然,在她的计划里,其实还存在一个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正如陈城所说,一般在验厂会议上做工厂介绍和问题答复的,都是运营总监或是运营经理,而她只是下属部门的一名主管,层级身份都还远远不够——有毛线关系?姚今甩甩头,毫不在意地想,一会儿舒总肯定会帮我的。她昨晚已经把几份PPT和讲解提纲mail给了舒定山,尽管邮件正文一句别的话都没有,她绝对相信舒总会明白她的意思。 行政会议室里乌泱泱坐了一堆人,大家都还是有点紧张。须知虽说验厂多数时候是个形式,可谁要是连形式主义都走不好,那基本就等着卷铺盖滚蛋了,尤其这是老板娘亲自抓的客户。 “哟,大姚还带了电脑过来啊。”朱圆淮满面笑容地走进姚今身旁,顺势还拿过她正要往自己电脑上插的投影仪接口线。 “你干嘛?”姚今立马摆起了脸。 “你拿这线干什么撒,你又不发言!”朱圆淮一脸奇怪,“快给我来,我要给它摆好位置,一会方总来了,我还要给他接好。” 姚今心里喊着给我给我,嘴上却不好反驳,眼睁睁看着朱圆淮拿着线走到会议桌另一头去了。 “朱经理,把线给小姚吧,今天方总安排小姚讲解。” 姚今听到这声音,立刻展开笑容,一转身,果然是舒定山进来了,后天还跟着一贯面无表情十分冷淡的方慕华。 圆滑的老朱虽不明就里,还是立刻照办,把线交还给了姚今。而姚今也在想,这也没有多长时间,舒总是怎么跟方慕华说的呢? 这样的疑虑不过数十秒,立刻被姚今赶出了脑袋,她觉得,只要一会儿她一讲解一发言一举成名,这些小问题,根本无所谓的嘛。 不过,用“一举成名”这个词是不是太夸张了?姚今只觉得成功近在眼前,控制不住地开始神游。忽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一看,几个金发高个神情轻松地走进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一双湛蓝的眼睛,额前的卷发垂下一缕,很是英俊。姚今赶忙跟大伙儿一起起立,换上一副标准的礼仪笑容,又竭力调整了一下,让自己的笑容透出几分真挚,十分恳切地注目着几位即将成为她仕途上的重要助力者,走到对面的位置上。 等等,等等,不对!姚今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她睁大眼睛在方慕华和一缕卷之间来回看了又看,女性的敏感让她明显地觉得那两人在目光接触的时候是一种非常熟络的轻松,像是熟稔的老朋友,连眼神也是在打招呼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姚今发了虚,急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舒定山,可惜舒总此刻正用流利的英文和一缕卷握手寒暄,根本没朝她这里看。她又转过头去看隔了两个位置的陈城,然而那一贯没用的家伙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一副“你死你活,我不知道”的模样。 这会儿舒定山已经说完简短的欢迎辞,接下来马上就是工厂介绍和问题答复的部分,姚今此刻也别无他法,只能牙一咬心一横,扬起她一贯骄傲的额头,在一桌子心思各异却一致热烈的掌声中徐徐站起,身姿挺拔,朗声道,“Wele to SKS!I’m She ley yao, ow……” 第八节 翻云覆雨时,胜负不须啼 一厢是姚今随着PPT说得面上发光,神采飞扬;一厢是几个老外时而点头时而低声交头接耳,一缕卷却一直扶着高高的鼻梁一言不发。而舒定山纵观全场,心里还是比较满意姚今的表现。他对这个姑娘敢拼能狠的性子一直是欣赏的,加之又是自己从基层一手带上来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就像今早他对方慕华说的:“小姚是我的老部下,她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世我是清楚的。有时虽然有些姑娘家的小性子,但分寸总不会太失,做的事情也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还有,说句到底的话,过去几年里,也来了不少运营总监,然而总是留不下来,作为公司的高层,我们也在深思这个现象——” 舒定山的话戛然而止,像是在等待年轻的后生回答些什么,然而方慕华何等聪明,自然不会接话,仍是一副认真请教的模样。 舒定山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徐徐道,“今天BTKE的人来,对我们的运营工作也是一个检视的过程,不知道方总对BTKE的项目,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和想法?” “谈不上见解,还是想听听舒总的意思,我初来乍到,应当以您的意见为工作的方向。” “既这样,我也是从柳州工厂出来的,对我们这座工厂还是很有感情,那我也就直说了。”舒定山见方慕华虽不刻意迎逢他的话,却也没有对着来的意思,也不再铺垫,“过往的运营总监和小方你一样,以前都不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所以在专业上略显不足。柳州工厂又经常承担接待客户和验厂的重要任务,所以在工厂介绍和答复客户这一方面,一贯都是由小姚,噢就是姚今来负责,这次的验厂尤为重要,我看还是——” “那么还是由姚今来是最合适的。”方慕华不紧不慢,也干脆利落地接过舒定山的话,面上未露丝毫不愉之色,更道,“我的讲解资料已准备好,一会我来发给她。” 舒定山摆摆手,语气里有自然的淡定和微微的不在意,“她做习惯了的,资料都有,你就不用操心了。” 方慕华在心里笑了一下,面上也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顺着说,“好,舒总。” 此刻投影仪旁的姚今终于顺顺利利完成了最后一个假设方案的陈述,她一贯的讲解风格就条理分明,今天也刻意增加了几个出彩的点,虽然有些刻意夸大的成分,想来BTKE的人也未必听这么细。这一番讲解结束,会议桌两边都响起了阵阵掌声,撇开几个老外面露满意的神色,姚今光看看钟建那张阴郁的脸,心里都要乐开花。 很好,很好,成了!姚今此刻心中狂喜,会议前那一点担心和疑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她正要回到原位,一缕卷突然出声叫住了她,“请留步,She ley yao。” 姚今的脚步和脑袋同时停顿了一下,她有些诧异,这个比利时人竟然会中文! “刚才,很感谢你分析了我们BTKE的产品需求并做了完整的假设方案。但是,我想你还没有深入了解我们BTKE的理念。”一缕卷一口带着浓浓外国腔但相当流利的中文道,“BTKE的理念是,以我所长,成你所想。同样,我们希望我们的供应商也和我们有同样的理念。” 一缕卷不过短短几句话,姚今已经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然而就算她再怎么高速运转她的大脑,也还是没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些,这莫名其妙的“以我所长,成你所想”,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真没想到,史密斯先生的中文这么棒,我想以后我们的交流一定更愉快了。”舒定山忽然起身笑道,随即瞟了一眼一旁的姚今,姚今立刻会意,趁着大家的视线都在舒总身上,赶紧回座位。 然而一缕卷却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继续道:“据我说知,贵公司,SKS集团最强项的产品就是DC系列的集成。而DC这种产品的特点,是小批量,多批次、滚动式生产的典型,并且在技术人员的要求上,是技术含量较低和核对工作量较大。而She ley yao刚才展示的那一部分,特别是预演了BTKE最大的一块集成需求,也就是AC系列的实施方案,实际上,是和DC系列刚好相反的一种产品类型。AC系列,是大批量,长产线,要求技术能够成团队地进行系统设计。” 说到这里,一缕卷脸色如常,但现场SKS的人,如果刚才还处在不明就里的状态里,此刻至少也都明白过来:客户不满意了。 姚今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她低下头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将那支红色的凌美紧紧握在手上,她的脑袋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高速运转,只是来回问着一句话:我为你们公司设计适合你们的方案,难道我还错了吗? 有这个想法的当然不止姚今一个,舒定山环视了一下周围,仍然是带着笑容,客气地说,“SKS非常想成为BTKE的合格供应商,所以我们会为此做好准备工作,我们将为BTKE的产品配置相应的人力物力资源,以达到刚才She ley yao展示的方案效果。” “非常感谢舒先生和SKS的诚意,我也毫不怀疑贵公司将会配置的一些资源。但我刚才说到,BTKE的理念是,以我所长,成你所想。所以今天我们验厂的目的,是想看到SKS最优秀的设计,做过的最好的项目,我们希望能在这部分里,寻求到我们双方的共同点,而不是完全按照BTKE的需求,完全空设出一套方案。” 一缕卷停了下来,和身旁的一位有些皱纹的中年老外开始叽里咕噜,只听中年老外连连yes了好几次,继而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迅速噼里啪啦了一阵,他似乎是在调取一些数据或报表,指着自己的屏幕和一缕卷又一阵嘀咕。 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姚今又试着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和脸色,她急迫地朝舒定山望去,却被旁边一道冰冷冷的目光刺了一下。 看我笑话,很开心么?姚今朝那个冷冰冰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 看你笑话的人,今天很多。冷冰冰的方慕华不动声色地回敬了她一眼。然后也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刚好坐在一缕卷的正对面,打开笔记本的那一瞬,对面的人似乎是无意地朝他看了一眼,方慕华的嘴角便若有若无爬上了一丝笑意。 “Hi, I’m Te y Jo es,about……”与一缕卷嘀咕完了的中年老外开始提问发言,他的语速很快,完全不顾对面这一排人是否完全能听懂,自顾自地对着笔记本屏幕说的自得其乐的样子。而姚今与陈城等人渐渐皱起眉头瞪大双眼,已经是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第九节 似有雷与雨,电闪隐云间 一般验厂,都是以参观参观现场,谈谈宏观方向为主,具体的项目怎么做,报价如何,都是细节上的事,不会在验厂的时候谈。但欧洲制造业也是出名的死心眼,一根筋,姚今万万没想到为了效果够好看方案够漂亮,她做的那些实际并不可能真正全部实现的部分,一些她以为的锦上添花,不过是用了语法上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却被这个现在看来已经一点都不帅甚至非常讨厌的一缕卷拿来大做文章,还上纲上线地要什么真实可靠的回答——她哪里有什么真实可靠的回答?姚今愤恨地偷偷看着对面的那几个金发高个,此刻他们已经不是她成功路上的助力,已经变成了几块搬不走的臭石头。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姚今也不去看,如今这个局面对她来说几乎已成死局,除了指望舒定山帮她力挽狂澜,否则这次她恐怕真的要因为一次验厂而卷铺盖滚蛋了。 “BTKE是一个很有历史而且非常严谨的大公司,我感到很荣幸,能够和这样的公司合作。”方慕华突然站起来,不疼不痒地说了这么几句。然而不管是姚今还是舒定山,都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方慕华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虽然没有炸裂到已不是少女的姚今的心,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所以SKS当然要拿出最棒的项目,以显示足以匹配BTKE的实力,而我相信在这些项目里,我们已经找到了和BTKE的产品需求和公司理念相同或类似的点,相信我们一定会在这里面找到共通之处。请几位看一下——” ……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姚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麻木的点头,麻木的鼓掌,看着方慕华的PPT一页一页地放过去,甚至他和一缕卷好几次不约地笑声,那笑声那么轻松愉快——她的脑子终于活络了过来,姚今此刻很肯定地觉得这是个阴谋,是个挖坑给她跳的陷阱,可又能怎么样呢?她现在一点招都没有,只能无计可施地傻坐着,还得忍受钟建大刺刺向她投来的鄙夷眼神。直到舒定山和方慕华陪着BTKE的人去现场参观,会议室的人也跟着走光了,姚今依然坐在那,依然紧紧握着那支红色的凌美,怎么办?怎么办?她恼的跟什么似的,根本没注意到陈城突然匆匆走了进来。 “你可真是——”陈城本想安慰她两句,可一张口,语气里却忍不住是满满的责备。 姚今斜看了他一眼,怒道,“你也要来看我笑话?” “我跟你说过,没有把握不要乱动,就算舒总也未必保的了你!”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现场,看看你的柜子有没有摆歪,线有没有被拔出来,而不是到我面前来说教!”姚今的语气从恼怒变的冰冷,她不再看陈城,径直将脸转向另一边。 这下陈城是真的生气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姚今面前,一把把她拉起来,“我现在不是来听你发火,也没有时间安慰你。姚今,你听清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好好准备下午你的部门审查,然后今天晚上打扮的漂漂亮亮抬头挺胸去跟客户吃饭,而不是坐在这里赌气!” 姚今很气,但也不知道气什么,她觉得现在谁站在她面前谁就不是好东西,于是使劲想甩开陈城的手,然而哪里甩的开,门外行政的人来来回回,姚今憋的满脸通红,不能喊又不能叫,只得咬牙道:“他们笑我,我忍了,你现在来数落我,我也忍,可你还要我去装没事人一样跟他们去吃什么鬼饭,你陈城,你陈城……” 说着说着,姚今的声音也小了,嘴也扁了下去,她看看前后左右,空旷旷的,只有一个陈城站在她面前。可是陈城有什么用呢?他什么也帮不上啊!姚今撇过脸,擦了擦眼睛,不一会儿又擦了擦眼睛,吭吭哧哧了几声,像是要哭,又还在憋着。张牙舞爪的姚今委委屈屈地站在这里的样子,陈城也只能松开了手,他想拍拍这位伤心的搭档的肩膀,想安慰她,然而正如姚今所想,他知道自己也一点也帮不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犹豫了一会,陈城还是将手缩了回去。有几十秒的沉默,陈城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下午的部门审查,姚今用了生平最厚的脸皮亲自上阵,认真仔细地说明每一份单据上的内容,甚至都没有叫下面相关的人过来做具体答复,一个人就全包办了。赵予天几次过来送资料,都不自觉地朝她看似笑容可掬的脸上瞄了又瞄,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正好遇到陈城,不禁忧心忡忡道,“上午出了那样的事,我们姚今还能这么镇静,也是真不容易。” 陈城看了看这个一贯好脾气的中年男人,勤勤恳恳在SKS已经干了十几年,还是个仓库主管,对着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直接领导姚今,却有着如老大哥一般的关怀和信任。 “她要是不能这么镇静,那姚今,也成不了姚今了。”陈城隔着玻璃墙看着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红润的唇色,心里有微微的叹息。午饭的时候他借确认客户对现场是否满意的由头,已经到方慕华那里去问过,方慕华也很直接地告诉他客户已经不在意早上姚今的事,也不会影响此次验厂结果。 如果这样的话,那只要晚上吃饭的时候姚今好好表现,别出岔子,这事也应该过去了。陈城这样想着,心情好了起来,拍拍赵予天的肩膀,玩笑道,“这次你们老大大难不死逢凶化吉,回头你可要去买几杯星爸爸给她压压惊,到时候可别忘了带我一份!” 赵予天大方地点点头,便走开了。 然而陈城万万没想到,他,亦或是姚今,这一生,已经再也没有喝星爸爸的机会了。 晚上姚今换上她那唯一一件的粉色长裙,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把脸整的漂漂亮亮出了公司大门,舒定山的车停在门口,正巧看见姚今站在那等陈城,便叫了她过来。 “下午审查顺利吗?” “还好,都和往常一样,也没什么问题。”姚今觉得有点对不住舒总,低着头瞟着两边,声音也有些发虚。 “这次这个史密斯,没想到这样较真,我也确实没有仔细看你的预案。好在你们这位方总——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一想到方慕华那张充满瞧不起的冷脸,姚今的心里好像被人踩了几百下一样不爽,气呼呼道:“也不知道这个方总什么来头,那史密斯那样难搞,他倒好像跟人家聊的跟老朋友似的。” 舒定山心中有些疑问,但还是面色如常道:“做好自己,不要管别人。你要是够强大了,别人再好再坏,你都无需放在心上。” 这话姚今听了最是认可,不禁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见陈城的车已经等在一旁,便赶紧打了招呼上了车。这时后面的车估计等久了,哔哔按了几次喇叭,姚今一看是钟建那个讨厌鬼,不禁又对着陈城可怜的耳朵咋呼了好几句。几辆车前前后后,驶向了和昌大厦。 第十节 一语惊梦人,一瞬天地变 陈城仍旧把车停在上次停的位置,那地方很靠近电梯十分方便,而姚今下车的时候突然想到上次在这里坐电梯发生的事,心里有点毛毛的,便赖在车旁边不肯挪步子。 “你干嘛?快走,舒总他们都在我们前面进来的,难道要领导等你?”陈城一边说,一边推着姚今朝电梯口去。 “我一想到上次坐电梯的事,心里就发虚!我们还是别坐电梯了。”姚今推开陈城,耷拉着嘴角,就是不肯走。 陈城停顿了一下,凝神看着她,当时除了月白说出自己在那片混乱中所见的景象,其他人都没有开口,然而不管所见多么匪夷所思,陈城都认为那至多不过是一时错觉,不应该放在心上。但看姚今这副样子,他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那那天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呢?” 姚今十分犹疑地咬了咬嘴唇,脸色有点发红,突然一跺脚道:“也没看到什么!走吧走吧!” 说完,便蹬蹬蹬走了,反而陈城被她搅的有点莫名其妙,赶忙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姚今十分随意地按了一下12,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4,电梯不一会儿到了四层,门便开了。 “咦,又没人,谁那么无聊乱按电梯。”四楼是一家高级商务酒店,电梯打开的时候正对着大堂的服务台,姚今撇了一眼,几个老外正扎堆在服务台,大概是在办入住手续。 “明明是你自己按到了4。”陈城看姚今不动,伸手要去按关门键,却被姚今猛然抓住了手,他看着姚今突然变得很激动的脸,不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 服务台前,有两个人转过身来,正搂着互相的肩膀说话,其中稍高的金发男,一缕卷发正垂在额旁,另外一个笑容淡淡却显得十分潇洒的,不是方慕华又是谁?旁边一个中年老外,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巴掌大声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说,上帝啊你们是同学,你们居然是同学!”姚今简直觉得浑身都在发抖,血都要冲破她的脑袋了,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虽然她也不知道,冲出去又能干什么。陈城看她这要发神经的样子,暗道不好,于是果断按了关门键,然而就在门关闭的前一刻,方慕华看到了他们,而他那十分笃定又带了一丝讽刺的笑容和毫不在意的眼神,就这样直直落在姚今的眼里。 “混蛋!”姚今这一声大骂和关门声同时响起,陈城顿时十分庆幸自己关门关的及时,刚要抽开自己被姚今勒的发疼的手,忽然轰隆一声,电梯里一片黑暗。 “什么情况,又来这套!”姚今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抓住陈城的胳膊,她抓的那么紧,声音也有些紧张,“你看,我就说不要坐劳什子电梯!” “没事,没事,应该是电梯故障。”陈城拉着姚今缓缓蹲下,他把手贴在轿厢底部和两侧,都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晃动,“现在我们应该在六楼左右,姚今,你冷静点,别喊也别乱动,我来按应急按钮。” 姚今十分紧张地点点头,一片昏暗中她感觉到陈城在旁边慢慢地站起来,她也跟着抬头看那个似乎有些遥远有些闪烁的红色应急按钮,然而仿佛过了很久,陈城还是没有按到它,可能也就十几秒,然而这种等待让姚今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要从胸口蹦出去,对未知情况的恐惧感已经占据了整个大脑,她用力拽着陈城的胳膊,颤抖着小声问:“按了吗,按了吗?” 几秒钟的安静,死寂一般的安静,接着更让姚今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陈城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她下意识地又想拽陈城的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她的手中空空如也,陈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这密闭的电梯中。 “啊啊——”姚今这下再也控制不住,惊声尖叫起来,随着她的尖叫声,轿厢剧烈地颤动着,电梯门似乎是被钻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洞里光影闪动,忽明忽暗,看不清是什么情形,只觉冰冷刺骨的风一阵阵地呼啸进来,似乎有人在后面推着她,姚今踉跄着冲进了洞里,然而脚下一空,她便坠崖般的掉了下去。 此刻的姚今已是脑袋一片空白,只顾着双手乱抓,狂喊乱叫,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已喊得声音沙哑,手脚也要快要抽筋,却有个人突然扇了她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姚今似乎被打醒了,或者说打呆了,终于停了下来。 四周一片宁静,似有微微风吹起落叶的沙沙声,一轮弯月高挂半空,空气格外清新。 姚今虽脑子还是糊的,但摸摸身下的泥土,好歹是人是坐在地上,呼吸着空气,手脚也都还在,她喘了口大气,摸着心口道,“还好,还好,没死,没死。” “恐怕比死了,好不到那里。”面前打了她一巴掌的陈城,压低了声音道。 姚今从陈城的回答中听出一丝颤抖,正要问是怎么回事,突然她的手无意摸到了自己的肩膀,摸到的瞬间又像触电般的让开,她惨白的脸迎着月光看向陈城。 “啊——”姚今才看了他一眼,张嘴就要叫,然而还没叫出声就被陈城捂住了嘴,她只能颤抖着指着对面这个穿着窄袖长衫,束着头发,腰上还别着一把剑的男人,不停地发出闷哼声。 “别叫!笨蛋,你没看出来我们是在一座——一座宫城里!你是想被人抓起来当成刺客杀了吗!”虽然不愿面对,但还是比姚今更快认清现实的陈城,迅速地说出了眼下的状况。 “你——”姚今一把推开陈城的手,惊慌失措道,“你是说我们、我们穿越了吗!” 陈城又朝周围看了看,有些颓丧地回答她,“不然你以为你这一头长发,一身衣服,是横店影视城给你当临时演员么。” 有几万种可能迅速从姚今的脑袋里过了一遍,又迅速被她一一否定。除了穿越,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可能让他们俩从一栋大厦的电梯里突然到了这个地方,而且还一身古人装扮,姚今又拽了拽披在肩上的长发,是真的疼,是真的长在她自己脑袋上的头发,这对她来说已经完全超出可思考范围,无异于把她扔出了银河系,甩出了外太空。 “那,那现在,我们,我们怎么办?”姚今茫然地四下看看,她揉了揉发麻的腿,想要站起来却使不上力,陈城见状便拉着她一起起身,刚站直,两人却突然被电击般地浑身一震—— “我是北门侍卫……” “我是梨园宫女……” 两人同时说出的一瞬间,不禁对望了一眼,眼神中有相同的异样,相同的古怪。是的,突然有一大波记忆,强行涌入了他俩的脑袋!没待陈城张口,姚今便机械式地继续道,“我九岁就入了宫,不知父母何在,在梨园里专事练功房和前院的扫洒,我今年,我今年——十三岁?!” 陈城不假思索地接着说:“我叫靳连城,十八岁,在北门当差三年……如今是,李朝崇宁十九年。” 第十一节 未见荆棘路,已然在途中 姚今已经不大记得来到这里的那一日是什么光景,什么月色,她是如何尖叫,陈城又如何扇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切连同她的思想、脾气,都好像变成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只是依附在现在这个十三岁少女的身体里。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从日出到日落,转眼竟也已过了两个月。可对她来说,这一两个月似乎和一两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每日里的大部分时间,二十九岁的Miss姚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十三岁的小宫女姚今,这个每天吃的饱,穿的暖,然而只知道洒扫值守,供人差使,连个相熟朋友都没有的小女孩。 已入了深秋,这一日更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姚今穿着有些单薄的秋衣,出了梨园转了个弯便小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太常寺,她今日奉了管事姑姑的指令要去领冬衣,然而本应同行的两个小太监却突然腹痛,嚷着说走不动道让她自己去多跑两趟。这种假到不行的套路,若是放在2017年的姚今身上自然是行不通,然而李朝皇宫中籍籍无名的小宫女,却只是反映迟缓地看了看那两个似乎疼的龇牙咧嘴的小太监,然后低声应了。 一出宫门,一阵凌冽的风起了旋一般扫过姚今的身上,她的七魂六窍便仿佛突然从昏昏沉睡中醒了过来,马上各归各位。脑子活过来的Miss姚转脸便想回去骂那两个小太监,可她又突然想到,今日逢单十七,正轮到陈城在北门花园一带巡查,现下正是中午换班时间,管束必然松散,她刚好可以溜过去见一面。 到了这里两个月,却只偷偷摸摸和陈城见过一次,仿佛还是冒着砍头的危险。姚今心里觉得郁闷,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悄悄观望着这看起来有些森然的连绵宫墙和座座宫殿。很快便到一处园子,她扫了一眼周围刚好没人,便赶紧窜到一棵大金桂旁的假山里去了。这假山说大不大,却刚好够身量小巧的姚今躲进去,然后从石头的缝隙中瞄着不远处的回廊,那正是巡查换班的所在。 姚今估算着已经过了十来分钟,却还没见半个人影,心里不禁有些着急,人缩在里面又不得动弹,觉得甚是难受,刚想稍微侧侧身子,一阵沉重的脚步伴着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姚今靠在石缝里仔细一看,侍卫们来换班了,其中一个身形消瘦面色有些苍白,正是陈城。 “靳连城,你就在这里等着,再过半个时辰大姑姑的人会把东西拿过来,明天自然有出宫的人问你拿。”为首一个衣着较为华丽的中年胖子,粗着嗓子对陈城拍了拍肩膀,然后略有戒备地四下看看,便领着其他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姚今见状有些奇怪,瞧着那几个人已走的远了,便探出身子轻喊了一句:“陈城,我在这!” 然而站在那里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依然一动不动。 “陈城,陈城!靳连城!” 最后一句仿佛是声音大了些,陈城猛地转身,看见姚今小小的身子躲在那,他蹙起的眉头顿时松了下来,匆匆走到假山后,又回头看看了,确是无人,这才低声道,“你怎么出来的?” “派我去太常寺领冬衣!你最近怎么样?” 听到这话,陈城的神情似有些委顿,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就这样吧,也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拜托,你就没查出点端倪,没找到我们回去的办法吗?”姚今有些着急,她平时出不了梨园,一直指望陈城找出路想办法回现代,一听他这话不禁心里一凉,她在心里念了几遍冷静冷静,又接着道:“我这两个月在梨园里脑子一直糊里糊涂的,刚才一路上才清醒了些,我想可能只是我们的思想穿越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来了,或许我们的本尊还在和昌大厦的电梯里!这种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而且唯有这种可能,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穿越到这里之后,年纪变了,样貌也有了变化,而且还莫名其妙拥有了这里的身份和记忆!” 陈城似是对她的话毫无反应,仍是慢慢摇头,一言不发。 “喂!”姚今恼火起来,“我们两个现在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在这里见面,难道你连一点想法都没有,难道你就打算只对着我摇头算数?你是跟我一样来了这里脑子坏了吗!” 陈城这才看了她一眼,然而那眼神中竟是掩不住的绝望和颓唐,这是姚今从来没有见过的陈城,她不禁吓得退后了一步,喏喏说不出话。 不过片刻的沉默,陈城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撸起袖子,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Z形伤口赫然在他手臂上,姚今匆匆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狰狞,嘟囔道,“你怎么搞的,抓刺客啊?” 年轻的侍卫放下袖子,淡淡道,“前年夏天,月白的生日,你喝醉了非说我胳膊上的疤是纹身,还问我是不是纹的哪个小姑娘的名字缩写,后来我怎么告诉你的,你还记得吗?” “既然喝醉了哪里记得!”姚今又焦躁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你跟我扯这些闲话!” “那时候我告诉过你,那疤是我18岁的时候撞到一台不锈钢电柜里,被里面的没有封口的边伤到的,那天是我爸的生日,是我陪妈妈去我爸的公司,在他们的车间里撞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城定睛看着姚今,一字一句道,“我爸的生日,就是阴历十月十二,而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新伤,就是五天前伤的。你懂了吗?” 姚今的头皮有些发麻,牙齿也微微颤了起来,“五天前,就是十月十二,就是十月十二!” “是啊……所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现在的这个我,就是十八岁的我,该发生的都会发生,只是换了一个年代。”陈城说着这些话,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平静,“所以你问我想什么办法,回家的路子,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根本不可能。” “那,那只能说明现在的我们确确实实身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也不能说明咱们就回不去啊!”姚今虽然受了打击,但还算思路清晰,仍是不肯死心。 陈城看了看日头,冷冷道,“你再好好想想上一次在那个电梯里发生的事,当时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仿佛一大盆冰水忽然将姚今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并不想回忆当时她看到的情景,更不愿意告诉面前的陈城,她收起一脸的不甘心,面色平静地走出假山,淡淡道,“你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老了的样子。” “是什么样?” 有几秒钟的停顿,陈城的回答仿佛是带着无奈的笑意,“挺好的样子,只是,老了的我,却仍然在这座宫城里。” 姚今没有再说话,她本就背对着陈城,此刻她也就自顾自地走开了,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甚至忘记了她本应该去太常寺领冬衣的事。姚今就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体会着脚上这双布鞋,这身长裙,甚至于贴身穿着的那件没有起到任何内衣效果的肚兜,这一切都已经属于她,不能抛开不能躲闪,不能回避不能忽略,姚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牢记这种感觉,因为她觉得,可能她要在很长的时间里,接受这种感觉,接受这样的自己。 至于这样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她竟然不敢去想。 第十二节 亭外方细雨,转身已滂沱 梨园,原是这一朝的皇帝因酷爱声乐舞蹈,于是在宫里兴建的一座歌舞乐坊,本应归在太常寺下统管,但皇帝常常亲至乐坊,和坊中的乐师舞姬讨论曲谱舞蹈的编排,甚至还亲自参与指导教习年轻的舞姬和弟子。渐渐的,梨园的地位也就变得不一样了,虽然日常事务往来还是以太常寺为首,但其实已经成为一所独立的宫苑,就连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见到梨园管事的姑姑,也都要笑脸相迎。 所以姚今纵然只是个小宫女,但因身着梨园寻常弟子的服饰,所以即使她呆呆的在北门附近的几条道路上来回晃了几圈,倒也没有什么人来查问她。然而下得越来越大的雨到底浇透了内心一片混乱的姚今,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伸出两只冰冷的小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脑子里始终挥不去陈城那张疲倦的脸,那有些空洞而绝望的眼神。姚今两腿一软,终于靠着墙根坐了下去,她不甘而无措地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 天空是灰蓝色的,那雨滴渐渐生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姚今的脸上,仿佛小时候拽断平房下的冰凌子和人家打架,被别人戳中了脸,又是恼怒又是疼痛又是刺骨冰凉,于是马上反扑回去,哪怕结果是一块儿摔倒在雪地里,也强过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不行,不行,不行!有一种声音从她的心底喊了出来,在这座看似冰冷巍峨的宫城里,还有那个似乎已毫无斗志的同盟者,这些都那么地让她不能接受,姚今把心一横,一下子握紧了两只小小的拳头,爬了起来,“我绝对不能放弃,我一定能够找到回去的办法!”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径直朝回梨园的路跑去了。 这一路虽不算太远,但到了梨园的宫墙外时,姚今仍是有些气喘吁吁。此时雨也渐渐停了,渐小的雨声中,姚今却听到了宫墙里一片嘈杂声,仿佛还夹杂了不少女人的哭声和叫声。 不明就里的小宫女推开正门旁虚掩的角门,竭力掩住不平静的脸色想要不动声色回自己屋里,然而那不好使的角门打开时刺耳的“噶——”一声,却像暂停键一般停下了前院里一大群丫头婆子、太监小厮的哭叫喧闹,全都齐刷刷看着一只脚刚跨进来的姚今。 不过几秒钟的停顿,一院子的人又恢复刚才的样子,哭的哭,叫的叫。姚今暗暗吐了吐舌头,正想溜回自己屋里,却听见管事姑姑仿佛有气无力地唤她,“阿姚,冬衣未曾领到是吗?” “啊,回姑姑的话,未曾,未曾,因为——” “好了,我都知道了。” 姚今未编好的谎话还没出口,就被管事姑姑这一句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话打断了。管事姑姑到底知道了什么?可既然人家没有戳穿,她何必去刨根问底呢,显得情商那么低。姚今心里默默点点头,此刻的她急需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好好想一想她下面该干什么,怎么干。 “你这个孩子,从小老实的,唉,以后也不知道指到哪个宫里去,若遇到个难相与的主子,也可怜的。”一向温厚的管事姑姑一边说,一边自己擦起了泪。 姚今有点摸不着头脑,草草做了个揖,问道,“姑姑,您是说我要给指派到别处去?” “是啊,旨意已经下来了,梨园要裁撤——” 话音未落,那边便跌跌撞撞冲来一个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管事姑姑脚边,倒把姚今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哭的泪人儿一般的,正是平日里梨园里舞艺最拔尖,且擅长琵琶的沁姑娘。约摸是哭的狠了,面上的妆也花了一片,鼻尖红红的,看起来却有几分滑稽。 “姑姑,为什么、为什么陛下要撤了梨园?我们可没犯错呀!” 姚今退后了几步,她平日里是够不上资格和这些姑娘说话的,此刻也没打算同情她,正打算溜之大吉,没料到沁儿忽地伸手拽住了她,十分凌厉地问道,“阿姚,你说,你刚刚去太常寺,里头的人是怎么讲的!” “呃……”姚今心想,她连太常寺的墙根都没挨到,讲个鬼啊!正打算编个谎糊弄过去,管事姑姑却过来相劝,“沁儿,你这样出众的人才,就算回了太常寺,也必是一等的舞姬——” “才不要做劳什子舞姬!”沁儿突地爬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颤声道,“陛下、陛下已然宠幸过我,我又怎么能去当什么舞姬!” 此言一出,院里众人皆是哗然,随后又有几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姚今心想这麻雀想变凤凰的戏码真是无论书里戏里,到处都能上演,她见管事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接上去问,“那陛下许你什么了吗?” “陛下、陛下曾说过不会忘记我……”沁儿一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总归陛下确实是喜欢我的,不然怎么会、怎么会——” 一些议论的声音便在此时大了起来。 陛下一时兴起,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或许陛下前两月龙体欠安,这会子好了,也就忘了。 不过是个舞姬,又没有口谕明旨,说到底又有谁在意呢! 这些话仿佛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沁儿很快面无血色,软软地瘫在地上,只是喃喃着,“南公公知道的,是南公公带我进去的,南公公知道……” 姚今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头,立刻问道:“你是几月几日被陛下宠幸的?” “七月、七月初三。” “那已经三个多月了!”姚今粗略算了下,紧接着道,“那你来过月事了吗?” 那厢沁儿显然一愣,然后便吞吞吐吐起来,“我一向月事上不大准,调养了好几个月也没大好。” “那你到底这三个月来没来过月事!”姚今有些不耐烦,急促催问,“这很重要!你要是想不起来,便活该去太常寺当一辈子舞姬!” 沁儿到底是玲珑的,仿佛会出了意,擦了擦眼角道,“这三个月都是没有来的,可是——” “那就对了!”没等沁儿说完话,姚今就面露喜色朝管事姑姑一揖,“现下姑姑应当去皇后那里禀告,沁姑娘于七月初三侍候陛下,如今已有三月,月事未至,事关皇家血脉,梨园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管事姑姑此时早就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又唤侍女们来搀扶沁儿,自己忙整理仪容,正要出门时,回头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姚今,“平日里不见你只言片语,今儿倒是说的句句在理,若能为沁儿挣得一个前程,这梨园里的人也算是有去处了。” 姚今微微一笑,仍是一揖,柔声道,“若是能由此保住梨园,姑姑也可继续在这里教导我们,不必回太常寺为那韩大人做事了。” 管事姑姑一想到平时每次遇到太常寺正卿韩靖,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阴险样子,不禁背后一凉,摇摇头,赶紧出门去了。 第十三节 小荷尖尖角,奈何疾风追 太医院的人动作极快,不过一个上午,前后脚来了两位太医,皆是含笑不语,诊完脉便礼数周全地告退。沁儿的一颗心便始终悬着,倚在窗边将一方真丝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那帕子上面不过绣了几支迎春,却仿佛繁花似锦,叫她怎么也移不开眼。 沁儿在屋里坐着,姚今便站在她门外,仍然是沉默不语的样子,眼神却忍不住频频飘向门口,心里念着是不是有些什么人该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赌博,但赌了什么、赢了什么,却是一片模糊。其实整个梨园的人也都和姚今差不多,盼望着沁儿,盼望着沁儿的肚子能给大家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一整个院子的人伸长了脖子心心念念的旨意,终于在黄昏前下来了。管事姑姑走的太急,几乎是跌进的角门,一进来便是边喘气边叫唤着、吩咐着,又忙不迭去搀沁儿,直至宣旨的公公进了门,大家才都停下了喧哗,七七八八跪了一片,为首的,自然是沁儿和管事姑姑。 “是喜事,都别拘谨着啦。”来宣旨的是南公公的大跟班小翟,天生一副笑脸,人缘极好。他先虚扶了一把已然跪下的沁儿,然后便清清嗓子开始宣旨。而姚今远远地站在走廊的一根廊柱后面,看着一院子的人各种掩不住的喜色,看着沁儿那高兴得不知所措的脸,她却有些恍惚了:我不过只是猜了一次,不过是赌了一回,这就成了吗……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虚无的得意感,却莫名其妙雪了那天在验厂会议上,姚今认为的奇耻大辱,方慕华眼里的不屑一顾至今仍记忆犹新,而现在呢?她不过几句话,便改变了这一院子人的命运,足可以证明二十九岁姚今的脑袋依然聪明能干,信手点滴,却也能成就大事。 对,不管在哪一年哪一朝,我都可以,绝对可以的。姚今深深吸了一口气,昂起额头笑了起来。 “阿姚,阿姚,你怎么在这里,正找你呢,”一个往日与沁儿要好的姑娘,小跑着过来,脸上也是笑意盈盈,带着几分骄傲着重道,“是采女找你呢!” “啊,封了采女——”姚今想说几句祝贺的话,却突然怔住,她居然在脑子里搜索不到十三岁小宫女的记忆!她此刻完全不知道在这个朝代,采女是个什么位分!按照她看过的古装剧,这采女应该位分很低,当然肯定比宫女和舞姬高了十万八千里,至少是个正经主子……姚今稳定心神,笑眯眯地走过去,热情洋溢地握起那姑娘的手,“到底是咱们梨园的人有福气啊!” “正是这么个理儿,听姑姑说,是皇后娘娘亲自去陛下那请的旨,又嘱咐了人来整理梨园南边的屋子,说是刚怀孕不宜挪动,就在这里养着,让梨园的人也别忙着撤,一切等胎像稳了再说呢。” “皇后娘娘可真是思虑周全啊……”姚今一边应着,一边努力思考,但无论她怎么想,脑袋里却一点都没有小宫女姚今的记忆了。 “听说皇后娘娘一向待人宽厚,尤其是这两年大皇子——噢不,早就是太子了,”姑娘吐了吐舌头,拉着姚今边走边道,“听别的宫里丫头说,太子风采出众,却不好女色,既没有太子妃也没有侍妾,只是一心读书,十一岁就上朝了!只可惜不爱音律,从不来我们梨园,我们也不得见个真容。” “那你想去东宫侍奉?”姚今笑着,心里却越发紧张起来,她还是一点搜不到本应属于这个十三岁小宫女的记忆,甚至现在若是要她再去一次太常寺,估计路都不认识了。这可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个小小脑袋里失去了原本属于小宫女姚今的记忆,却顶着一脑袋二十一世纪职场新女性的杀伐决断——那在这深深宫闱之中孤身一人的姚今,真不知能活得了几天。 “阿姚,你昏头了!”原本笑嘻嘻的姑娘突然变了脸色,连忙捂上她的嘴,着急忙慌道,“这东宫是什么个地方,在宫里万万不能提的!你昏头忘记了吗?” 果然,这没了小宫女的记忆就是不方便,宫里的忌讳也一概不知了!姚今心里暗暗叫苦,喏喏道:“姐姐教训的是,我这是替采女开心过了头,一不小心说错了。” “往后可不能说错,咱们这梨园,指不定陛下还常来呢。可记牢了,宫里没有东宫,太子是住在皇后那的。” 姚今一边点头,一边跨进了梨园的正殿,此刻,荣升采女的沁儿正坐在殿上和立在一旁的管事姑姑叙话,见姚今进来,笑吟吟地招手唤道,“阿姚,到本采女这里来。” 角色转换的真快,姚今心里暗笑了一声,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过去了,“给采女请安。” 沁儿捂着嘴噗哧一笑,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说到底本采女有今日,阿姚还是有功的。” “姚今不敢。” “也不知道陛下今天来不来,我想着,要替大伙儿跟陛下讨要点赏赐才好呢。”说到陛下,这位新晋的采女不禁有些扭捏,但话里的期盼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姚今听到这话,想都没想就说,“最好别这么干。” 顿时冷场。 沁采女一脸不悦看着她,旁边的管事姑姑也是连连使眼色,姚今顿时特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低着头嗯嗯哼哼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名堂。倒是沁儿压着情绪追问,“为何不能这么干?” “没有……是,是姚今自己说错话了。”姚今心知现在自己在这里基本属于生活常识的智障,根本什么规矩都不知道,又岂敢乱出主意。 沁儿又开始低头缠那帕子,闷着声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你们也知道,但我想为梨园好的心不假。”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情真意切,姚今瞥了瞥管事姑姑那充满忧虑的脸,只得苦着脸道,“采女不要误会,姚今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只是您都怀孕了,陛下都没派个人来过只言片语,只有皇后来张罗,这显然不太合情理,许是……” “你讲。”沁儿手里的帕子越缠越紧,声音却越发冷静。 “许是陛下并不喜于此事、未必想看到采女!”姚今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便赶紧低头跪下。 殿上本就只有她们三人,此时却越发显得萧索。姚今因是低着头,也不知那沁采女听了这话会是怎么个反应,想到那天她拽着她问话时那声色凌厉的模样,要是赏她个几十大板,又或者发配到什么倒霉地方干活,那可就悲催了。此刻的姚今只能凭着看过的古装电视剧揣摩着自己的命运,不觉过去了好一会儿,她只觉得膝盖都快跪麻了,方才听到沁儿带着几分悲切的一句自言自语,“那我又能如何呢?” 第十四节 庭院深深路,觅也无蹊径 突然就没了小宫女的记忆,这绝非小事,当晚姚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了身,也不敢惊动一屋子的丫头们,蹑手蹑脚出了门,到了门口,直觉得牙齿打架,抖抖颤颤到了练功房门口的小花园里。 这园子简单,并没有什么景致,不过一座小假山,两排冬青,没什么章法地栽了几棵树,连个红啊黄的花坛也没有。姚今转了两圈,找不到合适下手的地方,可仰头看看天边已经开始泛白,知道不能再拖,虽冷的浑身哆嗦,眼泪鼻涕横流,还是咬咬牙对着那一人半高的假山——撞了过去。 晕倒前的那一秒,姚今喃喃念了一句,拜托,别破相的太难看…… 待到醒来的时候,仍是在自己平时睡的通铺房里,但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绸面棉被,旁边又围了好些人,沁采女身边的姑娘、平时和她换班的丫头,自然还有最着急的管事姑姑,瞧着她醒来,也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姑姑见她睁了眼,急忙问道,“怎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嗯……”姚今缓慢地答应了一声,摸了摸额头上已经包扎好的地方,脑子里却是高速运转,很快得出结论:她已经成功撞晕过自己,而接下来,一切也就好办了。 “这是哪里……”姚今揉揉眼,开始演戏。 管事姑姑顿时一愣,和旁边的丫头们相互看看,又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皱着眉头道,“难道把脑袋撞坏了?” “阿姚,你还认识我们不?”一个姑娘试探性的发问。 姚今痛苦地抱住脑袋,呜咽道,“不认识,不知道,头好疼,头好疼!” 管事姑姑惆怅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怎么就好端端地撞假山上去了呢,这还把脑袋撞坏了,可怎么好?” “姑姑,她既醒了,那我先去禀告采女。”采女身边的姑娘见状,做了个揖,便急急忙忙出去了,姚今瞧着她出门的背影,心里不禁冷笑了两声。 “孩子,可怜孩子。”管事姑姑过来握着她的手,“许是刚醒了,还没缓过来,过过就好了!咱们这里也请不得御医,等姑姑再去药局里问过医女,回来再吃几服药,或许就好了。” 虽然演戏,但听得这话姚今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看着管事姑姑的眼睛,也眨巴出几滴泪水,“我不知道我自个儿是怎么了,求您告诉我好吗?” 旁边的人听着也是唏嘘,便跟着管事姑姑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姚今心中大喜,立刻开启了速记功能,竖起耳朵将所听所闻一股脑记了下来,好在都是些日常事情,和姚今自己猜测的也对的上,这一番折腾下来,她也有了七八分的底。待到大家都散了去,她窝在新棉被里,便开始回顾整理这些信息,想从中找出点有用线索,看看是否有助于回到现代。 此时却有个人影,一隐一现地在门口晃了晃,姚今吓了一跳,大喊一声:“谁!”却见沁采女独自一人立在门口。 “你……”姚今本应下床行礼,可一想自己现在是失忆,是不应认识她的,只能呆呆坐着,不好说话。 “果然是脑子撞坏了,见了本采女,也不行礼。”沁儿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脸上神色倒是如常。 “哎呀,是采女娘娘!”姚今假装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下床跪着,“叩见采女娘娘。” 沁儿听得娘娘两个字,格外刺耳,在宫里只有嫔和嫔以上才能称娘娘,可姚今既然失忆了,喊错了也不能责怪,她只得没好气地说,“收拾一下随我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丫头们住的西屋,绕过回廊,避开杂室,直到了北边宫墙的小偏门。沁儿突然停下,姚今低着头跟在后面,却差点撞了上去。沁儿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从前倒不是这般毛躁。” 从前?从前是任你们差使惯了!姚今如今不想和这个女人多纠缠,心知她找自己没什么好事,也不拐弯,草草行了礼便问,“不知道采女娘娘有什么吩咐?” “采女……娘娘?”沁儿的声音里带了一些无奈,又似含着无限的渴望,“我如果想当个真正的娘娘,该如何办到。” 这话并不像问句,倒似自言自语,姚今心里忍不住碎碎念,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前是舞姬的时候想当主子,当了主子又想更高的位置,你的心可够大的。想我Miss姚在SKS熬了这么多年,也就只做了个运营总监的梦,至今八字都还没一撇,要以你的思路,岂不是我早该去当集团副总…… 姚今这厢正天马行空的乱想,那边沁儿可等不了她,一把将瘦小的姚今拽到身前,低声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我不知为何脑子被撞坏了,失忆了——” “别跟我装!”沁儿眼神凌厉,手上更是使劲,“我不会管你为何要去撞假山,但昨晚我是亲眼看到你溜出去的!” 姚今被她抓得胳膊吃痛,听她这么一说更是暗暗叫苦,估计昨晚睡不着的不止是她,想必沁儿也是睡不着出来乱转才看到了,只是姚今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具体办法帮她,只能老老实实求饶:“采女、采女娘娘,我是真的撞了脑袋,许多事情记不得了!我就是一个小宫女,我要是有本事,我还能在这混着吗!” 沁儿一把推开了她,指着梨园大门的方向戚戚道,“若不是你当时出的主意,如今我也不会在这不尴不尬的位置上!陛下不来,就算有个名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哪里不是拜高踩低的!我若不得好,这梨园的人也不得好,于你也没有好处!” 你怀孕又不是我让你怀的,我不过是猜中了,这怎么成我的事了……姚今十分郁闷,只好跪下来拜了又拜,哭丧着脸道,“那采女娘娘到底要阿姚做什么呢?” “你想个法子,让我见见陛下!” 第十五节 竹林迷雾深,何处寻明月 此言一出,对姚今来说绝不亚于SKS接了超高难度的新项目,然后让她立刻出一份靠谱的实施计划。可在SKS还有姚今可用的资源和熟悉的环境,在这天南西北还没搞清楚的宫墙之内,她又该从何入手? “采女,能否容阿姚想一想,”姚今艰难地说,“这事真是不好办的……” “我会让姑姑把你派到我屋里来,你就快点想罢!” 沁儿丢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留下一脸黑线的姚今,恨得牙痒痒却不能发作,一边往回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憋屈的很。她既不敢像在SKS一样拍桌子摔东西泄愤,也不能拿陈城撒气,更加没有永远耐心100分的月白轻声细语安慰她——月白,月白!姚今的心猛然一沉,一种恐惧感猛然袭上心头,她略略一想便吓得后背一片冰凉,于是拔腿就朝门外跑去,一路上几个丫头小厮仿佛叫她有事的样子,也都被她甩在身后。 姚今一路狂奔到了北门。也是奇怪,这条路她倒还记得清楚,只是这个时辰北门侍卫早已换班结束,姚今气喘吁吁地趴在假山后张望,却哪里有靳连城的影子? 不行,我得赶紧找到他,我要赶紧找到他!姚今一想到月白,整个心都拧了起来,看到一个守门的侍卫正朝自己这里走来,眉清目秀,似是面善,连忙迎上去拉住他,“请问这位侍卫小哥哥,靳连城今天在哪里当值?” 被问话的年轻侍卫见是个小姑娘,又这样俏生生地唤他小哥哥,有些不好意思,稍显羞涩地答道,“他今日轮休,想是回家去了。” 回家?姚今脑子一懵,愣了一会终于转了回来,这陈城现在是靳连城,而靳连城和小宫女姚今不一样,在这宫城之外也是有家有父母的,不当值的时候回家,也是极正常的事。 可那家伙怎么上两次都没跟我说过啊,我还以为他在宫里过的多么孤苦。姚今心里嘀咕着,眼看今天是见不上了,正要转身离开,年轻的侍卫叫住了她,“姑娘,你找他何事?可否需要我转达?” “你?”姚今一眯眼,满是怀疑。 “我是卫燕,”年轻的侍卫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与靳连城也是相熟的,姑娘可以放心。” 刚刚一直想着要与靳连城见面,倒没有仔细看这年轻人,听他这样说,姚今这才打量起面前的卫燕,忍不住心里感叹着,真是好俊朗啊,这容貌,到现代社会去随便干点什么,就算什么都不会,光颜值就够本了! “姑娘是有何事要卫燕转达?” 姚今这才抓抓脑袋,“那就烦请卫大哥转告靳连城,让他明日进宫后无论如何来梨园找我一趟,越早越好!” “梨园?”卫燕顿了一顿,“姑娘是梨园弟子?” “不不,我是梨园的宫女——我现在在沁采女的屋里侍奉。你让他明日务必来找我一趟!拜托了。”姚今比照了电视剧里武林人士告别时的样子,抱了个拳便走了。而卫燕看着她不伦不类的手势,不禁莞尔。 没有主子的吩咐,宫女和侍卫本是不可以往来的,古往今来的宫里都是如此。但这一朝的皇后治宫并不十分严苛,只要没有触犯宫规,倒也不会特别计较,更有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和陛下紫宸殿前的侍卫由一件小事因缘际会,后来又很风光地被陛下赐婚的事,更是留给了无数小宫女和籍籍无名的侍卫一点幻想,幻想着或许将来自己也能在这森森皇宫里,寻到一个有缘人。 纵是如此,第二天靳连城来到梨园附近,也是张望了好一会,才叫住一个从角门内出来的丫头,有些尴尬地问,“请问姑娘,今日姚今是否当值?” “阿姚现指到采女的屋子里去了,当不当值我们也不晓得。你若有事,尽可以去那边问管事姑姑。” “靳连城!” 丫头的手将将朝门内一指,姚今已经奔了出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一个上午!” 靳连城轻轻推开姚今拽着他胳膊的手,退后一步道:“请问姑娘何事找我?” 姚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那丫头便笑着走开了,她赶忙将靳连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月白,月白也肯定到这里来了!”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靳连城先是皱着眉头,不过一会儿那眉毛便舒展开来,但马上又拧紧了,“当时电梯里有我与月白、乐乐还有你,还有印津和他妻子,还有方慕华,难道全都——” “方慕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月白肯定也……因为她当时也看到了奇怪的场景,你和我也都看到了!” 姚今说的斩钉截铁,靳连城只觉得一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他的月白,他的月白,这两个字如今似乎很遥远,但又好像亲切得时时在他耳畔,她善良温柔的笑容,她抱着乐乐靠在他身边的淡淡香味,她笑起来会不好意思的样子,靳连城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突然到来的李朝里,这样的月白能活几天,况且还有个不过五岁的小乐乐! “我们必须得找到月白,而且越、快、越、好!”没等靳连城张口,姚今就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想过了,当时虽然我们都在电梯里,但是梦到奇怪场景的应该只有你和月白,我,还有印津。”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仔细想一下,当时只有我们这四个人脸色不正常!” 靳连城短暂回忆了一下,眉头越锁越深,“你我是一起掉到这里的,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月白会在哪里?宫里还是宫外?我们怎么找?” 姚今答不上来了,这个问题她何尝没想过,可光凭一个低微小宫女的身份,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郁郁地说:“如今只有宫里宫外慢慢去找,总不能坐着等月白找我们吧。好歹你和我还能相互通个气,月白那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第十六节 芙蓉仿佛落,北燕正南飞 “若我们,若我们能位列朝堂或手中握有权势——”靳连城的声音低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这话听得姚今忍不住要笑,随即斜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过去,“陈城同学,你脑子清楚点!还真当我们是来这儿成就一番新事业的?你以为你是来辅佐君王还是自个儿要称王称霸?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得回SKS上班!赶紧想想办法找到月白,还有再去那个掉进来的地方看看有什么痕迹可寻!” “上次我跟你说的话,看来你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姚今听他这话带着一丝嘲讽的意思,火气便蹭蹭朝上冒:“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况?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小宫女姚今的所有记忆,拼得头破血流才侥幸混在这里!而且那个,那个什么采女,就跟神经病一样盯着我,要我帮她见皇帝,帮她升职加薪当贵妃!” 靳连城听她说到没了记忆,讶异道,“一点记忆没有了?什么时候的事?” 说到这个,姚今不禁丧气,“就前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不记得了,应该是除了我来了之后认识的人和知道的事,之前的都忘了。” “这说明你已经完全取代了原来的小宫女,可能……是你回不去的征兆。” 姚今听到这句话,上去就狠狠踢了靳连城一脚,“我要是回不去,死也要拖你垫背。” 靳连城十分嫌弃地后退几步又左右看看,见是四下无人,忙正色道,“现在不是闲扯的时候,你应当试着去帮沁采女,她出了头,你也能跟着沾光,对我们找月白的事是有好处的,我自然也会在宫里宫外设法找。只是你不要再随意去北门找我,这次幸好是卫燕,若是旁人——”靳连城欲言又止,“总之,以后有事我自然会来找你。” “行!那我要是有事要找你怎么办?” “那——或者我们定个暗语,信号什么的。” “我仍在上次见面的那个假山里,那里面有个洞,我在洞里要是放一根长的柳条或者树枝,就是有事,你就来找我!” “这可以,那我走了。”靳连城满意地点点头便要离开,不过走了一两步,却被姚今叫住。 “陈……靳连城,你今天,你今天好像比之前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心情呗!”姚今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像回到了SKS的员工休息室里,她拉着陈城喝茶吃点心,聊起天来就会把陈城摇得拨浪鼓一般,那样的时光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姚今咂咂嘴道,“上次的你,好像要死了似的,差点吓到我。” “是啊……”靳连城仰头,看着这高远的天,无云,青蓝。他曾经那么绝望,而今也没有丝毫减轻过,但又有另一种东西,仿佛慢慢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念头,一两句话,连他自己也会被吓一跳。而这些念头正渐渐覆盖住他那些绝望,似乎从前的一切变成了一种遥远回忆,甚至有些模糊。 姚今目送他走远,转身刚进角门,便看见沁儿一身水蓝的宫装站在回廊上瞧着她,其实离得是有些远的,但姚今仍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凌厉,心里觉得不好,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提溜着过去伺候。 “你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额……回禀采女,只是个偶然相识的。” “他来见你作甚?” 这个问题姚今显然还没编好答案,嗯嗯啊啊了几下,仿佛是感觉到了来自沁儿的不耐烦,灵机一动道,“他是听说我们梨园出了一位采女,又知道我到了您身边伺候,想来巴结一二。” “哼。”沁儿从鼻子里闷哼一声,“我知道你在敷衍我。但没关系,你只要帮我达成愿望,我并不管你的事儿。” “阿姚明白,阿姚明白。”一提这事,姚今便头疼。 “你最好明白,”沁儿扶着廊柱走了两步,又回头狠狠道,“如果我不能得偿所愿,你的命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姚今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里千万句的咒骂也只能化作一声,”采女慢走!” 回现代的事还没有头绪,又出了沁采女这档子事,如今最担心的却是月白的处境。这厢姚今心里急躁,却只能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虽然想找靳连城商量,想想自己手上一点有用的新消息也没有,也就作罢了。 而另一边的靳连城看似没什么动作,却突然接到调令,即将和卫燕一起到紫宸殿当差。虽是平调,可平常只有宫女太监和粗使宫人进出的北门,和王公贵胄出入频繁的紫宸殿,自然是天差地别。这一调,原本北门的一帮人自是羡慕的羡慕,嫉妒的嫉妒,其中最不乐意的自然是北门的侍卫长白裴。他仗着侍卫长的身份没少上蹿下跳巴结打点,一心想升官发财,却是在北门干了八年从未得到过调职和晋升,如今看自己的手下年级轻轻不过干了三年多就要调去那满是华贵之地,再看看自个儿呆的这死气沉沉的北门,不禁怒骂:“两个小王八羔子不知道烧了哪辈子的高香,还能去看紫宸殿的门!” 一旁的侍卫见头儿动怒,劝的劝,也少不了添油加醋。 “卫燕也就算了,他父亲毕竟在朝为官,姐姐虽不得宠,到底在宫里。那靳连城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着去,也不怕福分太大受不起!” “就是就是,他家里不过是从前伺候过魏王的近身侍卫,如今魏王都翻篇了,他还算个屁。” 白裴虽然光火,到底还有点分寸,听底下人这样放肆妄论知道不妥,于是摇摇手,又阴沉着脸道:“且让那兔崽子得意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能呆的了几日!” “听说这次可是大统领亲自下的调令,明天就过去报到了。” “他这一走——”白裴沉吟片刻,心中却还有没说出口的一句,“大姑姑交代的事情谁去办呢?” 第十七节 我自山中来,不知山中事 白裴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大姑姑再也没有交代过那件事。靳连城调职后仍旧是重复着换班,值守,没有哪个大人突然而至的赏识,皇帝也不曾多看他一眼,紫宸殿的侍卫不同于北门,多是自持了一份骄傲,更是鲜少与他们交谈。而姚今从电视剧和宫斗里学来的一打又一打的邀宠手段似乎在沁采女和皇帝身上毫不奏效,送点相思之物又或是来一趟宫门偶遇,也皆是无疾而终,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可怜姚今为了自己的脑袋能稳稳当当长在脖子上,倒也是真的是绞尽脑汁,不管有的没的,反正她的点子层出不穷,而且听起来总是很有创意。沁儿虽然并不很满意结果,但苦于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也就将就着认了她这狗头军师。 这样的日子过的尤为缓慢,习惯晚睡的姚今,每天到了深夜便会偷偷溜出来,从犄角旮旯的某个破砖头后面拿出她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旧毛笔和破砚台,在一叠裁成一块一块的麻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她当天的日记,琐碎,也很具体,写日记的时候,姚今心里有着毫无来由的期盼,毫无来由的热情和勇气,总觉得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也许是月白的消息,也许是回到现代的一点蛛丝马迹,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好事——她转圆珠笔似地转着那支几乎是秃脑袋的毛笔,也不在意甩了自己一领子的墨汁,看着窗外那许多明亮的星星,这是她在现代见不到的一片星光灿烂,忍不住淡淡哼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与叹息……” 而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了新的转动,它即将让姚今的人生体会到,一次又一次的,孤独与叹息。 那一日,当内侍省的人到梨园的时候,天几乎还没亮,整座宫城笼罩在清晨寒冷的浓雾之中,白茫茫里透着青灰的宫墙,仿佛要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而偶然掠过的几只黑色大鸟,“嘎——嘎”的怪异叫声伴随一行身着青紫色衣衫的太监,行色匆匆却又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推开了梨园的大门,值守的宫人都还在朦朦胧胧的瞌睡之中,甚至还没看清楚来的是谁,他们已经准确而迅速地涌进了前院后院,不过多大一会就拖口袋一般带着人出来了。而亲眼目睹的几个宫女全都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很快地退了出去。此时,天依旧还是雾蒙蒙的,而梨园那半边开着的宫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仿佛预示着这座昔日热闹繁华的宫苑,即将迎来它真正的,也是永久的萧瑟。 这个清晨的情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姚今都记得特别清楚。那一日的她,没穿鞋子的双脚是怎么被拖过冰冷的地面,怎么在寒风里失去知觉,她的一头长发就那样鬼一般的散乱着,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喊一句冤枉,就已经被拖进了内侍省的刑室里吊了起来。 内侍省本就坐落在宫城西北角,前面有一座颇高的半坡,常年都是半阴着,晒不到什么阳光,而最后面的刑室和闭室更是阴气森森,四壁也鲜少有窗。姚今就被吊在一间阴暗,肮脏,充满了血腥和铁锈味的小间刑室里。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些审问、打板子、掌嘴或是威逼利诱的情节,没有容嬷嬷来扎针,更加没有电视剧里每每会让柔弱的女主痛得生不如死的夹手指刑具。只有结结实实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姚今那副不过才十三岁瘦巴巴的身躯上时,她突然明白,过去三个月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小儿科,这才是真正的穿越,眼前的这一切和已经超出她可想象范围的疼痛感,这些才是真正的现实。 极度的疼痛让姚今失去了喊叫的力气,只能用极低的**回应那响亮的鞭声,继而迎来又一鞭子,再一鞭子,也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姚今不再**,除了鼻子还在出气其他跟死人已经没有太大分别,她仿佛觉得有几个人在眼前走来走去,却没有一句对她的问询和叫骂。一些铁链互相碰击的声音,甚至遥远穿来一些凄厉的叫声和哭声,姚今的耳朵有些失聪了,眼前尽是火光和暗淡的灰黑色,她的视觉也慢慢开始模糊,恍恍惚惚看到自己身上一处处的殷红色,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末梢神经都处于快要炸裂的边缘,她张了一下嘴,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终于蔫蔫地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或者说被疼醒的时候,几只老鼠正在她身上悉悉索索不知找些什么,姚今轻轻动了一下,想要赶走那些老鼠,却牵扯起浑身的伤口,再度袭来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颤抖起来,而此时墙壁的烛台上,歪斜的蜡烛滴下一滴滚烫的灯油,却正好落在姚今的一处伤口上,她“啊啊”叫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姚今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尽量集中已经散乱的意识,慢慢呼吸了几下。再次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是在墙壁上搁着着一支很粗的蜡烛;地上全是破烂稻草,有一种浓重的腐烂和湿气渗透着整个地面,角落里有一只木桶,稍一仰头都是黑乎乎的墙,只有铁栅栏围成的一面能隐约看到外面一条通道,不长,但似乎是在地下,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打我,为什么……”姚今喃喃着,努力想用手撑起身子挪到靠自己不远的墙边去。手和手臂上没有伤,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有这点力气爬过去,然而一次一次的尝试,一次一次的失败,姚今完全动不了了,只能无助地拍打着肮脏的地面,她的眼泪忽然就无声地汹涌而出,愤怒、无助、害怕、惊慌蜂拥而至,汇聚在她心里一遍遍哭喊着:至少让我别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里啊!至少让我死的明白啊!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啊! 有一种名叫死亡的味道正在无限接近着姚今,眼泪流不出来了,灼热感笼罩着她已经模糊的双眼,浑身的疼痛、饥饿和寒冷交织袭来,所有的身体器官都在报警,她甚至在错乱之中觉得,让我快点死吧,也许死了我就能回现代了。 这段悲惨而折磨的时光,对当时的姚今而言是那么的漫长,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实际上却只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光景,整座宫城里甚至没几个人在意梨园有这么一个卑微的小宫女进了内侍省的闭室,而在意的那个把人之中,有一个人虽然没进闭室,却将这一天一夜,过得比姚今还要漫长。 而这个人很快就会走进内侍省,给姚今带来真相,也带来,真正的黑暗。 第十八节 生若已无门,别时莫凄凄 第一个来看姚今的,是靳连城。 他的步子散乱而沉重,姚今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的靠近,差点以为是送牢饭的,胃里顿时翻滚起来,她伸手去抓铁栏,想将自己拉得近一些,却抓到了一只手——或者说,是靳连城的手扶住了她。 “姚今……是你吗?” 这一句饱含着难过和不敢置信的简短话语,仿佛给姚今打了一针强心针,她挣扎着抓住靳连城的手,嘶哑道,“救我,快救我,我快要死了。” 几秒钟的沉默,靳连城握着她的手,握的很紧,却是冰冷冰冷的。姚今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只能瞪大眼睛朝靳连城望去,这才发现他满脸胡渣,满眼的红血丝。 “我……不能救你。” 他说的是“不能”,不是“救不了”也不是“怎么救”,而是“不能救”。这其中的差别如此明显,姚今虽然身体状况极差,脑袋此刻还是清醒的,她仍旧看着这个一贯不给力,却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盟友,眼睛里期盼和希望变成了满满的疑问。 靳连城别过脸,用一种低到几乎微弱的声音道,“我是来劝你认罪的。” 姚今听到了这句话,而且听得非常清楚,她像一个静止的气球突然被人戳破,“嘣”地炸了开来。只听铁链哗啦哗啦响,她竟然扶着铁栏歪歪斜斜爬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认什么罪,我有什么罪?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抓我,我有什么罪!” 靳连城仍是半蹲着,一动不动。他死一般的平静和姚今激动的嘶吼,形成一种诡异的场面,直到几只老鼠吱吱地窜了过去,靳连城突然笑了,“这里的老鼠胆子真大,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 姚今没有说话,她的心里突然清楚了,靳连城不是来探望他的,不是花光了他可怜的俸禄、用尽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脉来见他唯一的朋友最后一面的,也不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溜进来与她一尽此生的情谊,生死离别或是一路走好之类。他是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种目的,甚至似乎或者可能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那么,他到底是谁呢?姚今不知道,她唯有沉默着积攒一点气力,更重要的,她在等待,等待面前这个人说出他此行的真正来意。 “我……我是他们派来的。”靳连城仿佛结束了自己的犹豫和挣扎,也站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不再颤抖不再模糊,清晰而冰冷地说道,“你和你的主子,都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她已经认了,剩下一个你本来无关紧要,但陛下突然要召见,所以让我来劝你,在三日之后陛下亲自提审的时候,认罪伏法。” “他们是谁?” “皇后。” “要我认什么罪?” “私通魏国,传递消息,并且意图刺杀陛下。” 姚今从栅栏里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靳连城的衣襟,她凑近他,咬牙切齿道,“为了到皇帝面前不会穿帮,你总该说清楚,我是怎么私通这个我闻所未闻的魏国、怎么试图刺杀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皇帝。还有,这事为什么要派你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靳连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主子是魏国派来的奸细,你们以争宠为由,多番试图接近陛下行刺杀之事,并一直将打探所得的消息传到宫外——而我,就是被你欺骗诱惑替你传递消息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姚今蓦然松开那只抓住靳连城衣襟的手,一种从头皮直到脚底的寒意和恐惧感遍及她的全身,她的内心,她难以置信地反问着,“我诱惑你?你替我传递消息?” “对,是我!”说完了这些,靳连城终于敢看着她,看着这个昔日的好朋友、同事,在这座宫城里本应是自己唯一可信的人,她浑身的伤,满脸的血污,她马上就要死了,而自己就是送她上断头台的那其中之一人!这何尝不让他痛苦,不让他崩溃,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因为我卑微、没有权力、没有本事,我为了保住我自己不死,我只能出卖你,是你勾引我、**我为你将消息传出北门……是我!” 姚今看着眼前的人,听着他说出的话,这样**裸的背叛和陷害,这样无耻的谎言,而她突然说不出反驳的话,脸上也没有愤怒的表情,她仿佛是一部死机的电脑,此刻竟然毫无反应。 “你骂我吧,你恨我吧,你怎么说我都认!可到了陛下面前,你一定认罪,你一定要认罪!”靳连城已是声泪俱下,握着铁栏的手上青筋一根根凸起,他另一只手伸到姚今面前,想为她抹去脸上的血污,然而就在他碰到姚今脸颊的一瞬间,姚今侧开了脸并狠狠“啐”了他一口吐沫。 “我居然会信你这么些年,我还把月白介绍给你,我真是蠢到了极点——” “正是因为还有月白,”靳连城毅然扬起了脸,“我本打算跟你一起认罪,大不了一死了之也许还能回现代,可是我打听到了月白的消息,我要找到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扯这些谎话骗我?”姚今抽动了一下嘴角,冷笑道,“你怕死,我不怕!反正我都要死了,我绝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到了皇帝面前,该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姚今,”靳连城怒道,“别这么幼稚了,如果你不答应,你根本到不了面圣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里多的是折磨你的办法,死都不会让你痛快!” “我现在难道痛快吗?你知不知道我跟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里,老鼠就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浑身的伤口都在溃烂,我真的期望我早点死!只是我好不甘心,我现在好不甘心,我居然死在你们这样拙劣的陷害里……这里面有多少漏洞,有多少造假,居然没有人会去查……没有天理,没有真相!” “这不是2017年,这里没有天理,没有真相,只有权力,而权力就是真相。”靳连城终于平静下来,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一只很大的橘子,放到铁栏的里面,“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是很甜的橘子,没有籽。这是我作为朋友,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天以后,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会跟我再有关系。”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朝门外走去,不过两步,姚今却扒在铁栏之间大声问道,“真的有月白的消息吗?是真的吗?!” 靳连城转身,目光里满满的坚定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陈城对姚今发誓,此生一定会找到月白,永远保护她,永远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姚今捂着脸慢慢蹲了下去,哭了,本就模糊的双眼又火烧一般地疼了起来,她小心翼翼拿起那只橘子,用尽力气对着靳连城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喊道,“不要告诉月白我的事!不要让她……伤心。” 最后的光亮随着墙壁上焦黑的蜡烛芯一晃,终于也消失了,一切都归入无穷无尽的黑暗,而同时消灭的,还有姚今所有的生机和希望。 第十九节 狡兔总不绝,自然有三窟 姚今并不想死,可真到了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倒也没什么了。她安安静静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自然也有人给了她伤药,换了身衣裳,挪了间有几支粗蜡烛、有床厚被子的闭室。当夜,姚今龇着牙给自己上药、擦脸,收拾停当,慢慢扶着墙走了几步,只觉得浑身都疼,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于是又挪回了被子上。 恐怕等不到身上的伤愈合,我的脑袋也落地了,倒是浪费了她们的这些伤药和这番心意啊。姚今嘴角微动,冷笑了一下。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到皇帝面前的时候,当事人一副打的半死不活的样子,总是会让人疑心的,她们能这样设计她,自然不会留下疑点再生枝节。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就会那么信守承诺乖乖就范,你们这些……”姚今喃喃着没说出口,心中却已经把能想得到的恶毒字眼和她所知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必要的时候睁眼说瞎话或者陷害他人的事她也没少做过,虽然那只是在SKS的内部斗争之中,“可现在争的是我的命,斗的是我唯一的生路,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你们古人果然是笨,这样也敢放我去皇帝面前!” 姚今决定要做个翻脸不认账的人,虽已认了罪,但到了皇帝面前还是要翻供,狠狠告这些人一通,当然顺便给自己寻个生路。只是她左思右想,看看自己手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仅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恐怕不能使那皇帝老儿信服,毕竟能当皇帝的人应该不是傻子——她绞尽脑汁想了一天都没什么头绪,隔了一日,也就是面圣的前一晚,第二位访客,到了。 或许真的是她太低估了古人的水平,当一位五十开外,衣着水准酷似容嬷嬷的人带着一只青色小瓶进来的时候,姚今心中“咯噔”一下:不会是来提前送我上西天的吧? “瞧你的神情,已经晓得今儿娘娘派我来的意思了。”来人端着架子,环视了一下周围,又极其平淡地扫了一眼姚今,那眼神刚刚接触到她就立即移开了,仿佛姚今只是一只碗,一个凳子,连个活物都算不上。 这样的眼神激怒了姚今,她索性四仰八叉仰在棉被上,懒洋洋道,“你这个老女人是谁,来这里是要跟我一起去砍头嘛?” “死到临头还这般无礼,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还不滚过来磕头!”陪同的中年太监尖着嗓子翘起兰花指,又狠狠踹了姚今一脚。 姚今吃痛,却仍不肯起来,索性在地上打滚撒泼叫道,“还没判刑就打人啦!打人啦!皇后娘娘派人行凶啦!” “哼,”大姑姑面上神色仍是漠然,挥手让身旁的太监退出去,朝姚今靠近了一步道,“本还以为你算是个伶俐的,一看竟如此愚不可及,倒枉费了娘娘这番思虑。” “思虑什么?怕我到了皇帝面前反咬你们一口吗!”姚今突然就停止了叫喊,翻身坐了起来,冷冷道,“我既然签字画押了,你们还怕什么。” “之前将你打了,却没听说你有吭声求饶的,后来叫那小子进来一劝便答应了,像是个重情义的。”大姑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道:“只是这重情义的人往往容易为情义所累,为免生枝节,我还是提前送你一程罢。”说罢,她就将那个青色小瓶放在了姚今面前。 可姚今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范的人?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抓起了瓶子就要朝墙上砸,然而大姑姑也是个眼明手快的狠角色,立刻厉声道,“你如果不想那小子比你先死一步你就砸!” 姚今的手就那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她呆了一呆,转头怒道:“你什么意思?” “娘娘料的不错,你这丫头比你那无用的主子狡猾。知道你不肯轻易伏法,若没有一点把柄,今天我也不会来。” “你讲清楚!” 大姑姑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那小子的命还在我们娘娘手上攥着,姑姑劝你也别再多生妄念,这毒药还算不错,不过疼一会就会让你神志错乱,继而咬舌自尽,保证明天陛下只会听闻你因畏罪而自尽于闭室,绝不会有什么别的偏差。” “你们这样丧尽天良陷害他人,就不怕死了下地狱吗!”姚今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瓶子,好想捏碎它,却真的不敢。 “在娘娘眼里,你——”大姑姑伸出一根指头,虚晃一点,“你还算不得是个人。” 姚今诧异,愤怒,绝望,刚要失控骂人,突然脑中念头一闪,反问道,“我若在你们娘娘眼里什么都算不上,那何须劳动你亲自来送我上路?随便找个什么底下人,都可以来结果我的贱命。” 大姑姑面色一动,点头道,“到底还是聪明,既然你都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吧。这毒药还有一个妙处,便是服下之后神志错乱,别人让你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那你会让我做什么?难道就咬个舌自个尽这么简单?” “我会让你写下一封遗书,当然,是我说什么你写什么。” 大姑姑悠悠然说完这一句,却见姚今捧腹大笑起来,她笑的前仰后翻,又不停拍着巴掌,约莫是这动作太大触碰了身上的伤口,又“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失心疯了吗?” “你,你想让我自己写一封遗书?”姚今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我根本不会写这里的字,就算我写的出,只怕皇帝陛下看不懂!” 大姑姑满脸不屑,“你无需在这里惺惺作态垂死挣扎,宫中所有宫女都是识文断字才能入宫,断没有文字不通的。就算你现在跟我狡辩,待毒药进了你的嘴,便做不得假了。” “好啊,有胆子你就来试试。”姚今只觉得局势斗转,心中快意,她歪着脑袋笑道,“到时候我写出个什么东西,只怕你们再后悔,我也已经成了真正的失心疯或者直接死了,帮不了你们了。” “啪——”大姑姑突然伸手一巴掌甩给了姚今,“现在还能跟你心平静气说几句,是我脾气好,否则现在我叫几个人来,可由不得你现在这般轻松!” “呸!”姚今从小到大没被打过脸,一时怔住,却马上就跳了起来,“我告诉你,要我认怂绝不可能,有本事你现在就把这瓶药给我灌下去,看看我能不能写出一封让你们满意的遗书!要是没这个本事——” “啪!”又是一记响亮甩在了姚今另外一边脸上,这措不及防的又一巴掌简直打傻了她,握着瓶子的手青筋根根凸起,却真的不敢摔了这小瓶。 大姑姑轻轻冷笑一声,放柔声音凑近了姚今,“想想你那个同伴,他此刻跟昨日的你一样已被打得半死,却没有伤药,没有食物没有水,如今被关在一间无人知晓的杂室之中,已是将死之人,你若不老老实实顺了我们娘娘的意思,他可能会比你先一步下黄泉等你呢。” 第二十节 其实不是缘,然而已生情 陈城……月白!姚今心中默念二人的名字,再抬头看看面前这个老妇,恨不能从心里生出一团火,再喷出来活活烧死她。然而怒到了极点,心中反而冷静下来:现在跟她翻脸,无非是被逼喝药必死无疑,若是能拖一拖,兴许还能有什么转机?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我很可怜我很弱小”的表情认怂道:“大姑姑说的极是!只是奴婢确实不通文字,只会写家乡的土话,想是写出来陛下也看不懂,反而会影响了娘娘的大事。不如现在找出纸笔,让人先写一段范本,奴婢我认真抄下便是。” 见大姑姑的眼神仍是满满怀疑,她赶紧跪下,“奴婢是真的不会写字!大姑姑若是不信,请派人到梨园西屋后的宫墙边探一探,那里有一处墙角是破损的,中间一块颜色最深的砖块可以活动,拿出来里面有一打麻布,上面都是奴婢日常所记,用的是奴婢家乡的记法,大姑姑一看便知,奴婢真的是不通文字啊!” 话说的既然有证可查,倒也好办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大姑姑点点头,脸上却无任何和缓之意,“你是哪里出生的?文字不通,如何入得了宫?” 姚今心想你都要送我上西天了问这么细干嘛,假的要死!但脸上不敢怠慢,仍是一派恭顺道:“回禀大姑姑,这些事奴婢实在不记得了。只因前阵子撞坏了脑袋,一概过往之事都想不起,也曾到药局问过医女,却还是恢复不了。此事不敢造假,梨园人人皆知,请大姑姑明察!”说罢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几个头。 大姑姑仿佛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那晃动的烛影,终于道,“你也是将死之人,就信你一回罢。”话毕,笔墨纸砚书案也都拿了进来。姚今一瞧,一张油墨未干的“遗书”已然放在了她面前,不禁暗暗叫苦,心想你们这效率要不要这么高,遗书都提前准备! 心里虽然磨蹭,但她瞄了瞄面前这几个人的脸色,还有旁边那瓶透着幽幽青光的小瓶子,只得拿起了毛笔,然而那笔仿佛有万斤之重,她的手抖了又抖,几滴墨汁下去,终于开始歪歪扭扭抄自己的“遗书”。 轻微的纸张窸窣之声,好几个人站立在这不大的闭室之中,却仿佛呼吸之声都很轻微,全是诡异的静谧。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吗……我死了是不是就能神魂回到现代?万一不能的话——就这样悲催无名地挂掉了?这难道就是我姚今的一生吗? 写着,想着,姚今鼻子一酸悲从中来,一幕幕过往从她眼前掠过,她那早就不知所踪的老爹,那偷偷给她寄生活费的改嫁老妈,她的雄心壮志未酬,还没有看到月白再穿婚纱的样子,更加没能来得及去揭穿陈城那个懦夫混蛋的真面目—— “快写,拖这一会半会儿的,也改不了你的命。” 大姑姑冷冰冰充满鄙夷的一句话,再次击中了姚今本就已经很脆弱的心理建设,于是“啪”的一声,毛笔滚落在“遗书”上,姚今伏着小案大哭起来。 大姑姑一看原本写了一大半的“遗书”弄花了,觉得这一桩应该很快解决的小事竟耗费了她这么多时间还没办成,不禁怒从心头起,于是快步上前狠狠揪起姚今的头发,刚捏住她的下巴,铁栏外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连带着压低的呼叫:“紫宸殿的人来了,大姑姑快走快走!” 姚今还没从她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大姑姑和几个太监便迅速地收拾东西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伸手一把抹去她脸上沾染的墨汁。姚今呆呆看着他们从另一边的通道撤了出去,直到走得没了影她也没回过神来,待到一个十分年轻的侍卫由闭室太监恭恭敬敬引进来的时候,她仍旧是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泪痕。 年轻侍卫带来的,其实只是陛下的一道口谕,一个命令。然而他还是很慎重地让两个太监退到外面较远的地方,自己犹豫了一下,终于走到姚今面前蹲了下来。 “姚今……对不起。” 姚今愣了愣,才认出这个人是上次替她传话的那个年轻人,“你是卫……燕?” “是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来干什么的?”姚今看着他,有些不解,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来传一道陛下的口谕,”卫燕说话的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一分迟疑,他的手伸到怀里,仿佛要掏什么东西,却迟迟没有掏出来。 姚今注视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的脸微微低垂,那浓密的睫毛仿佛在微微颤抖,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目光,淡淡的看着她,仿佛是安慰,仿佛是保护。若是在2017年,姚今一定会笑他女里女气的神态,然而这一刻,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有清白的味道,背后自带彩虹般的光环,而肮脏如她,颓败如她,绝望如她,却无法走到那样的光明里去——姚今身上一软,心里仿佛有座大厦陡然崩塌了,一片灰尘扬起,迷蒙了她的视线。 “你的脸脏了,我给你擦擦。”卫燕终于掏出一方青色的棉帕,在她脸颊轻轻拂了拂。 “要用力,不然擦不掉。”姚今抓住他的手,无意识地,机械地反复在脸颊用力来回,仿佛要擦出血一般,终于她低低问道,“你来传什么口谕,为什么还不说?” 卫燕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那有些遥远的烛光,其实是白天,但这里仍然并且永远都沉浸在黑夜之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另一间闭室,那间充满着死亡的闭室,一阵莫名的恐惧让他缩回了手,重新到怀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青色的小瓶仍旧闪着幽幽的光,鬼魅又讽刺地再次出现在姚今面前,伴随着卫燕艰难的一字一句,“陛下口谕,采女沁已认罪伏法,自裁悔过,其婢女无需再审,赐死。” 姚今惨然一笑,“我这样的蝼蚁一般的贱婢,还得浪费皇帝的毒药,真是不值得。” 卫燕欲言又止,大约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说下面的话,终于将头撇向一边,低声道,“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我明白,”姚今平静地打断他,“这是你的职责,我明白的。” 短暂的宁静,姚今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揉揉发麻的腿站了起来,卫燕只听有些轻微的声响,转头看时,姚今已经解下了自己身上衣服的腰带,正朝高高的房梁上甩。 卫燕惊道:“你要做什么?” “反正都是死,被毒得七窍流血那么难看,我还是做个吊死鬼算了!也为皇帝陛下省了这瓶毒药,留给下一个冤死鬼罢!”姚今一边说,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卫燕看着她,看着这个女孩这么努力,不过只是为了选择一种自己觉得稍微好点的死法,而他脑子里不禁又出现那间充满死亡的闭室,那个女人痛苦的**,扭曲的抽搐,暗红的血流过残破的蔻丹,然后终于归入平静的死亡——卫燕突然一把拉住了姚今,淡淡扬起一个笑容,“我来帮你。” 第二十一节 尘埃俱往矣,晨露盼今朝 紫宸殿。 李南稳稳当当将一杯热得刚好的白茶送到皇帝手边,抬了抬眼示意两侧几个姿容俏丽的女娥退出去。自从几个月前的一场大病,皇帝的性情大变,如今已经不偏好红袖添香,尤其在紫宸殿不喜莺莺燕燕在侧环绕,只是既是皇后娘娘亲自安排的人,多少要给些薄面,也就摆在殿上做做样子。还好这喝茶的口味习惯未曾改变,仍旧是自己亲手煮来最合心意,想到这里,李南心中颇有几分安心,含着恭顺的笑容将旁边的一摞奏章又朝皇帝面前略推了推,顺手将那沓刚刚呈送的破布撤了下来。 皇帝并未理会他的动作,正凝神看着奏折,刚抿了一口茶,忽听得旁边低低“哎呦”一声,原是李南跌在了台阶上,散了一地的布片。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李南一面请罪,一面忙不迭地收拾起来,此刻殿上并无旁人,皇帝便温然道,“阿南年纪大了,这些事让他们小的做就是。” 或许皇帝只是无意,然而那一句“年纪大了”却深深扎到了李南心里,作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内监,他虽也是伴着君王长大的,但年纪确是有些老了,加之早年替皇帝颇受过一些苦,现在越发显得身子骨有些跟不上,有时甚至急迫地想要知道皇帝是否已经有了嫌弃他的意思,是否会提拔那几个他不太喜欢的小太监。这样的心思多了,加之这几个月皇帝性情大变,使得他每日里都要极为小心地揣摩圣意,不禁在自己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上又添上许多银白色。 “老奴老了,总是做不好这些个事儿,陛下是该嫌弃了。”李南声音里带着七分自责、三份委屈,弓着身子跪在地上整理好那一沓东西,却不敢起身。 皇帝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带着笑意踱到李南身边踢了他一下,“你这醋意,是在后宫里熏的吗?” 李南愣了愣,抬头看看皇帝,一时说不出话,心想以前陛下可不跟他们这些人开这样的玩笑,倒让他接不上了。于是只能“咚咚咚”又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寡人还要看奏章,你倒敢在这里浪费寡人的时间,还想讨一顿板子?” 李南赶紧起身,腆着一张老脸也笑起来:“谢陛下,谢陛下不嫌弃老奴。”说罢,小心翼翼低着头退了下去。 皇帝正要回到龙椅上,突然感觉脚底不对,一看是一张麻布踩在底下,想必是刚才李南收的那一沓里散出的,正欲踢开,一眼瞥见那麻布上歪歪扭扭写的几行诗—— 呵,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如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 …… 此刻的内侍省仍如往常一般,阴暗、寂静地盘踞在皇宫的角落上,偶尔一两声的哭泣和**声,也很快淹没在一片浓重的晦暗里。而很少来到这里的李南对内侍省里的道路并不熟悉,只得从门外就开始大叫着:“传陛下旨意,快找卫燕,快找卫燕,留人!留人!”,他这一路跑得极快,那步子迈得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将两个随行的小太监竟都甩出了一大截。以至于他冲进闭室的通道时,一下子没能适应周围的黑暗,竟“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后面涌上来的人见他一副屁股向后狗吃屎的模样,也不敢笑,急忙上前七手八脚扶他起身,再来的人见插不上手,便都挤入通道之中,这其中有随李南来的两名小太监,还有内侍省的守卫,更多的是一群常年呆在闭室见不到什么贵胄又得不了几个讨赏的老太监,一时间全都扯开嗓子叫了起来,“卫侍卫,卫燕侍卫!陛下召见!” “哎呀,这帮孙子!不是找卫燕,是要找那小宫女,别让她死啦!”闭室的通道很多,每一间隔得幽暗狭小,李南见这帮人争先恐后却是到处乱窜,只觉要坏事,急忙抓住一个刚刚跑过来的闭室太监,问道,“紫宸殿侍卫卫燕来见的那小宫女关在何处?” 可巧,此人好是之前引卫燕进来的两个老太监其中之一,因年纪大了,听到门口炸锅似的叫声好一会才跑到这里,气喘吁吁尚没缓过气儿来,倒被李南叫住了。 “回、回禀南公公,那小宫女在那条道最里面一间,请公公随小的——” “还随什么随,我的个心哪!”李南一把推开他,火急火燎朝他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卫燕,陛下有旨,留人,留她的性命!卫燕!” 他将将跑了没几步,卫燕已经抱着一个软软的身子飞奔而至,惶然道,“南公公,她没有气了,她没有气了!” 李南听得脚跟直发软,抖着手探了探小宫女的鼻息,确是没有气息,他耳边不禁又回想起刚才皇帝厉声的那一喝“必须带活的回来”,心下更是焦急,慌张道:“我的个心哪,这御赐的毒药都是没有救的,此刻就是向黑白无常索命,恐怕都已过了黄泉路了,可怎么好啊!” “南公公,她没有服毒,她是悬梁自尽的!”卫燕猛然反应过来,急着问道,“能不能让药局来个人看看,陛下可否准请太医?” 李南愣了一下,随即调头大喊,“叫太医,叫太医!” 卫燕惶恐地看着怀中的这个女孩,她的脸色苍白气息全无,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点生气,可他知道他抱着的这个身子还是温热的,这个女孩的哭和笑,哀与怒都还在他心里无比鲜活,然而他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药局的人从他手里接过她,那个瘦弱的小身体就那样无助地放在地上,医女们面色沉静,太医有些皱眉,他们围绕在一起很快挡住了卫燕的视线。而恢复镇静的李南迅速请来了皇帝新的旨意,将这个尚不知生死的小宫女安排在紫宸殿偏殿的一间屋子里,便于药局的救治。 皇帝的原话是:人,务必救活救好;事,无需惊动旁人。李南很好地领会了“救活救好”这四个字,直接让药局的人留了下来,又从紫宸殿里调了几个宫女太监到偏殿伺候,自己也一日两次过来瞧个放心。只是这“无需惊动后宫”六个字,倒让他有些为难,面对后宫来自各方面明里暗里的打听,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大家既打听不到一丝有用的消息又不至于失望而归。这其中最难打发的自然是来自皇后娘娘直接了当的关怀,说宫女既是后宫之人,理当是皇后的责任,陛下国事繁忙,实在不宜在紫宸殿里打扰。来人是皇后身边最最玲珑懂事的一等女官,不仅礼数周全,又很是一番言辞恳切,然后便要带人走,李南各种推脱不得,只能直接搬出陛下那句“无需惊动后宫”,这才算得了清静。 第二十二节 柳暗花又明,自是早知春 腊月之后一直阴沉的天,终于引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这雪来势甚猛,整个京城下了整整两天一夜,而皇宫的天地之间仿佛再看不见其他,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雪后极低的气温仿佛事要留住这雪景,雪停后整整七日,冰雪丝毫未消。 姚今的这一次昏迷,从雪前开始,亦是整整十天未醒。按照太医院的说法,自尽时间不长,又救治得当,稍加调养就应恢复如常,但或许之前受过什么别的损伤,故而人迟迟无法醒来。 所以当她突然睁眼的时候,恰好在旁边的李南只是紧张地盯着她,他不出声,姚今也不出声,两人看似深情脉脉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姚今终于呆呆地吐了一句:“这位公公,我现在,应该没死吧?” 李南听她说话还算正常,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五六分,和颜悦色道,“你这丫头福气不小,快些给自己收拾收拾,等着叩见圣驾罢。” 姚今不假思索,恭恭敬敬下了床磕头送李南出了门。 此刻的偏殿里,众人都挺高兴,太医医女们的想着终于安全顺利完成了一桩差使可以打道回府,几个宫女太监则喜气洋洋猜测着陛下收了这个小丫头之后会打赏他们多少。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死里逃生的女主角姚今,已经收起刚刚还无限可怜和谦卑的一副面孔,此刻紧闭的嘴角和低垂的眼眸阴沉如冰,似乎要融入屋外的白茫茫的世界,仿佛要将这屋内的温暖降至冰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的姚今无比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又不用死,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面前这些陌生的脸孔又从何而来。可大难不死过后,自然是要长点眼力的,李南的话让她明白,在这个宫城里能真正决定她的生死,决定所有人生死的,只有那一个人—— “奴婢梨园宫女姚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嗯。” 紫宸殿是如今皇帝除了上朝和后宫,呆的最多的地方。既做书房,日常朝召见臣单议事等等也都在此处。紫宸殿中一应的陈设布置,自然是按照皇帝的喜好,正殿里既不用香,也没有挂着重重的帷帐,光线明亮视野开阔,只在内廷中间摆了座极大的暖炉,两旁的阔口圆瓶上,却未见插花。姚今因身份低微只能跪在外殿,磕头请安后远远听得里面“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皇帝不发话,她是不能出声的,虽然心中万千疑惑,也仍旧只能跪着。 这几日本就无风,厚重的门帘也丝毫未动,姚今跪了许久,直觉得两颊燥热脑袋发晕,两条腿早就麻了,这才等来了李南的声音:“陛下让你跪到里头去回话。” 跪到里头去的意思,就是不能用走的,得跪行进去。姚今咬咬牙,拖着麻木的腿慢慢挪着,伴着两旁轻微的脚步声,她终于挪进了内殿。 内殿一侧是一个小型假山景观,隐隐有水流潺潺之声,倒不似外殿那样干燥闷人。姚今的目光小心翼翼左右瞟了瞟,似乎除了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两旁一个人都没有,就连李南也不知去了哪。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一想到自己已经是死亡线都走过一遭的人,这天底下就不应该还能有事能吓到自己,于是不禁又挺了挺脊梁骨,拽了拽面前微皱的衣襟。 殊不知龙椅上坐着的皇帝,心情却有些异样,他捏着那张被李南遗漏的麻布片,上面从左至右横写着几行简笔字,字虽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内容清晰可见: 这里的空气好,这里的人蠢。 我只是稍微动了点脑筋,舞女就成采女了。 这可真比在SKS容易啊,当年我从主管到经理,只升一级而已,那真是过五关斩六将,如果最后不是舒总帮忙,估计都成不了。 好想家,好想吃外卖,好想喝奶茶。 唉,还是不要多想了……想也没用,那个不靠谱的陈城纯粹是个猪队友,没点大用。靠他还不如靠自己。 呵,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如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静 …… 这个世界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 姚今加油,fighti g! 字不多,但皇帝反复看了数遍,他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此时看着跪在下面的小小宫女,心中还是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是你吧,小姚。” “是奴婢!”姚今连忙“咚咚咚”磕头,可她马上就觉着不对——在这里、在这个朝代这个宫城里,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她们叫她姚今、阿姚,唤她小丫头骂她是小贱婢,可他们不会说“小姚”。姚今知道,在她曾经的世界里有一个人,一个她熟悉的人,一直用这个称呼、这个语气,一直会这样语调不紧不慢,但却很郑重地叫她—— “小姚,抬起头来。” 姚今内心狂跳,猛地抬头望向龙椅,望向那至尊之位,那龙椅金光灿灿,**肃穆,坐在上面的人五十来岁,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神情似乎很是淡然,但眉眼之间一股威严之气却让人不禁望而生畏。然而不管是面色如何、神情如何、眉眼如何,那人却的的确确是,SKS的副总,姚今的老领导,舒定山。 “舒总!舒总!舒总!”姚今的恍惚不过一瞬间,然后便又是狂喜又是委屈,顿时眼泪汪汪哭了出来。她也不跪了,直接跌跌冲冲奔到龙椅旁,双手毫不犹豫抓住了龙椅的扶手,吓得远处刚进了殿的李南叫了起来:“你你你!要做什么,胆敢犯上!” 李南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便齐刷刷冲了进来,殿上顿时涌入一阵寒意,皇帝随即伸手一挥,皱着眉头沉声道,“无事,都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再瞧瞧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站在龙椅旁边,也都应声退下了。只剩李南有些两难,想留下陪伴皇帝,可皇命明明是“都出去”,正打算讪讪退下,皇帝唤道,“李南。” “陛下,老奴在。”李南心中不由一阵安慰,低头碎着步子正朝里面走,皇帝却又道,“去安置一下姚今的起居,就在偏殿后面找一间吧。” 李南以为皇帝又恢复了往日的爱好,是要收了这小丫头,于是笑道,“回禀陛下,偏殿后面都是宫女们的居所,想是不太合适,是否准许老奴先在偏殿里头安置一处?” “她是宫女,自然是和宫女们一处,没什么不合适的。就这么办,退下吧。”皇帝挥挥手算是打发了李南,而姚今经这么一出也安静下来,拿袖子擦擦鼻涕眼泪,自觉地退下了台阶,回到了刚才跪的地方。 第二十三节 五簇七簇雪,两支三支花 宫檐上的冰凌禁不住几日的阳光一晒,中午的时候便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后殿园内几株腊梅也不知道何时微微绽开,那嫩黄色看着十分喜人,紫宸殿中,顿时多了几分春意。姚今穿着一件浅青色的衫子在廊下立着,这件衣服并不十分华贵,领口的风毛也不过是普通的灰兔毛,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她的头上只两三簇珊瑚色的普通珠花,耳朵上一星同色的耳环。浑身上下并没有旁的装饰,然而却显得她肤色白皙,甚是清丽,与旁边一溜的几个宫女相比,虽然身量仍有些不足,但却是出众许多。 “快过年了,姑娘也要长一岁,现在看着,仿佛就已经不同了。”今日当值的卫燕从侧廊过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煦,他微微一拱手,道:“陛下交代的事已办妥了,还请姑娘通传。” “是,卫侍卫稍候。”姚今盈盈一笑还了个礼,转身便进殿通传去了。 此刻远远站在回廊外面值守的靳连城,默默注视着他们,或者说他的目光只是追随着那个数日前还被关在内侍省,浑身是伤濒临死亡的小奴婢,那个对着他又骂又叫,却不肯有一丝让步的小女孩,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她绝望的样子,她低声的啜泣,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然而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亭亭玉立,她已经长大,她成了炙手可热的紫宸殿第一女官,皇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之一。 《天龙八部之天山童姥》里,林青霞拖着长长的白衣,似是感慨似是无意地说出“人生如梦亦如幻”的话语,那个景象突然跃进了靳连城的脑海,他苦笑着摇摇脑袋,想起自己昏迷之中被人救出那间黑漆漆的杂室,人还没缓过来就被姚今拽起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随后就拖上了紫宸殿大殿,当他再次见到龙椅上的舒定山,双膝跪地磕头行礼,靳连城浑浑噩噩的意识才清醒了大半。他并没有像姚今那边那般激动欢喜,对于舒定山,或者说对于现在的皇帝陛下,他有着更多的敬畏,以及一种内心的怀疑、恐惧,甚至莫名渴望。然而这些他无法对姚今言明,因为他自己也都还弄不清楚这些杂乱的情绪和念头从何而来,所以当姚今不断地拽他衣袖,朝他使眼色,甚至在旁委婉建议的时候,他依旧沉静地说,“陛下,靳连城才学有限,经验也不足,只想做好紫宸殿侍卫,以报答陛下救连城性命的大恩。” 然后“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旁边的姚今无力的眼神斜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好蠢,你好笨,大好机会你不用。” 哪是什么大好机会,不过是别人的赏赐,说给就给,说走就走。不过就是,如梦亦如幻。靳连城内心这样想着,正要退下却被姚今拽住,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姚今已经接着朝皇帝禀报,“回禀陛下,我们还有一个——” 念头突然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靳连城的脑海,他猛地拉住姚今,抢先道,“回禀陛下,我们还有一个重大的发现!” “说吧。” “是。姚今在不久之前,突然丧失了原本宫女的记忆。此事事出突然,其中必有蹊跷。” “哦?小姚,你把事情说一遍。” 姚今愣了一下,然后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角的余光瞟向靳连城,然而对方一直目视前方的地面,丝毫没有任何回应。直到两人退出紫宸殿的大殿,到了回廊一处没人的拐角,姚今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蹦了出来:“你怎么回事!我要让舒总帮我们找月白,你拦我做什么?” ……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月白的消息,那时候是骗我的?” …… 姚今见他不回答,只是在环视周围,不禁有些冒火,小声喝道:“靳连城,你可别跟我装!” “没跟你装。”确定了四周无人,靳连城终于开口说话,“姚今,那不是舒总,那是皇帝!你觉得就这样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合适吗?” “鬼扯!那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几个是从现代过来的,难道我们还不能团结起来?” “皇帝跟你有什么可团结的?你以后少提现代、少提舒总,你知不知道你等于是在拿着皇帝的把柄,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真正的皇帝,他是个穿越过来的假货!你觉得这样的你在他身边天天站着,他会怎么想?冒着有可能影响他至高无上权力的危险,他还能留你我一条命,他是何用意,你敢说你真的清楚?” 姚今愣住了,她第一次发现平时好像一贯不善分析不善揣测人心的靳连城,居然说出这么一个残忍又险恶的设想,她本能地拒绝和否定了这个念头,冷冷道,“我们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们总归都是要会到现代去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怪诞的想法。但是我,我姚今是一定要回去的,而且月白也肯定要回去的。” 说罢,她自己转身走了,不过两步却又停下道,“你,靳连城,曾经出卖过我们的友情,不过我谅解你的苦衷,此事就略过不提。今天你既这么说了,保险起见我不会告诉陛下月白的事,可我人在皇帝身边,自然是多有不便。怎么找到月白,找到月白之后怎办,你要想清楚了。” “自然。” “靳连城,”姚今突然转过身来。她定定地看着他,她微蹙着眉头,她虽然身量有些不足但容貌仍是好看的,她曾经和这个人肩并肩走过许多的日子,他们从没有生过情愫但相互信任,她甚至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托付给他——可现在她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了,她小声地、怀疑地问自己,也问面前的这个人,“你是陈城,还是靳连城?” 第二十四节 风动影婆娑,月白人不知 每日里从皇帝下了朝到紫宸殿,直至晚膳时分回后宫,这一段都是姚今当值,没有单双休,不能请假。每每站到腿酸,困到撑不住眼皮的时候,她就安慰自己:不管古代现代都得谋生、都是工作,不过就是从生产运营干到了董事长秘书,领导还是那个领导,事情也还不就是这些请示汇报、核对传达,一样的,一样的。 想是这么想,可当董事长秘书也是得有些高级技能的。眼看年关将至,宫里的各项仪典、年宴,各宫的赏赐和例礼,但凡需要皇帝亲自过目和定夺、需要紫宸殿参与的,统统是她和李南的份内之事。事项之多、宫务之繁琐,各种宫规、礼法、注意事项,着实让看个文言文都困难的姚今头皮发麻。然而皇帝对她信任度极佳,交代事情起来也毫不吝啬,每天总有一两桩任务交代下来,姚今也唯有拿出当年初到SKS的工作精神,每到晚间便挑灯夜读宫中规章,顺便消化消化文言文,练练她那鬼画符一般的毛笔字;白日里还要像打了鸡血一般,拿出一副“本女官什么都懂”的样子,佯装熟练安排事务,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弄清各宫各处的情况,以及朝堂上主要的关系往来。 好在李南很有点巴结她的意思,但凡姚今张口,事无巨细都是有问必答,从陛下最喜爱哪位嫔妃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到每个月十五皇后都是如何精心妆扮却被陛下忽视,又是哪个无宠的妃子因有了前朝的关系突然升了品级却仍是独守空房,以及哪一派朝堂势力在后宫关系最多,全都描述得十分详实。宫斗剧看多了的姚今心中认定这些信息十分紧要,每次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恨不能一字不落地记到纸上做成小抄。而李南那颗八卦的心有时也会忍不住自行想象,这个不过十三四的小丫头,怎么听这些后宫之事如此认真且毫无羞怯之意,难道真是陛下已收了她,又因着什么原因不能给名分? 姚今何尝没有猜到几分李南的意思,可她真的太忙了,无暇解释,更觉得这份误会对她的工作不无帮助。日子转眼到了大年二十六,各项朝务因着要过年了也都缓了下来,皇帝却仍将大部分时间赐给了紫宸殿,常常是不到晚膳前绝不回后宫,有时甚至直接在紫宸殿过夜了。这样的日子,姚今和紫宸殿的一众人等,自然心中叫苦不迭。听下面的宫女们说,陛下从前过了午后是鲜少在紫宸殿的,一个月之中也未必有一日夜间仍歇在这里,可自打上次缠绵病榻了好一阵,皇帝的龙体康泰后便像换了个性子,后宫的事渐渐淡了下来,倒喜好在这紫宸殿里的诸多时光。 这一日午后,皇帝从成堆的奏章里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小姚,上一次拟定的年赐礼单再核一核,按寡人的意思酌情增减,明日呈来。” 这一句“按寡人的意思”,每每都让李南投来热切而羡慕的目光,须知虽说揣度圣意是不允许的,可既然是皇帝要你揣度,那你可就要把握机会揣度好了,毕竟能讨现在的皇帝欢心,那是真不容易的。 李南虽然羡慕,姚今心里却只有两个字,苦逼。她现在好不容易基本弄清楚了皇帝对这宫里宫外头头脑脑们的喜好厌恶和亲疏关系,但对这古代各种赏赐,什么珠宝玉器还有丝绸布匹,在她眼里统统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哪里分的出高低来?可皇帝既吩咐了,她只得先应下来,想着今晚好像是卫燕当值,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是看的准的,又可以去求助了。 “小姚,明日晚膳安排在紫宸殿,我与太子有事商议。” “是,陛下。” “李南,去皇后那说一声,明日不过去了。” “是,陛下。” 话到这里,李南和姚今不禁偷偷对视了一眼,每月十五,循例皇帝都是要宿在皇后宫里的,平常时不时去饮个茶,用个膳,也很自然,可咱们这位皇帝已经连续一个多个月没去过皇后宫里了,好不容易昨日想起了这回事,派李南去传口谕,说是太子潜心在弘文馆修撰鸿山志完毕,明日回宫就一道在皇后宫中用晚膳,估摸着皇后那里现在已经备出了三五套菜单了,可现在皇帝自己又反了口,这简直是史无前例。李南心中暗暗叫苦,心想明日到皇后那里传话,少不得皇后又要追问许多,又不得好脸色了。 皇帝今日仍是宿在紫宸殿,姚今伺候皇帝至寝殿门口,再到小厨房嘱咐几项明日晚膳需要提前准备的事项,这就已经到了戌时。古人的夜生活实是比较无聊,这会大多也就洗洗睡了,可这个点却是现代人的华灯初上,五彩斑斓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所以精神依旧抖擞的姚今,转身就到了寝殿附近,开始抽查值夜宫女的工作状态,是否有抬不起眼皮呵欠连天的,或是怀里揣着夜宵嘴里塞着点心的,当然如果有个把个倒霉蛋刚巧没在自己该呆的位置上,姚今也是懒得跟她们废话,直接退回秘书省,任你哭爹喊娘,仍旧是冷着脸让你滚蛋。 在管人这件事上,从今到古,她素来是拉得下脸狠得下心,又因陛下一贯唤她小姚,所以紫宸殿的宫女太监们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别名,冷小姚。 冷小姚对今日的抽查结果很是满意,大伙儿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守本分,没有偷奸耍滑妄图偷懒的。虽然这个时辰已是寒意浓重,即使没有风,朝那空旷处走上几步都是冰冷刺骨,她还是紧了紧披风,步伐轻快地走到了正殿前。这个时刻殿前只有卫燕一人值守,另一个远在宫门附近,其他的分布在两侧,而巡逻的一队侍卫刚从这里过去,是要好一阵子才会再回来。卫燕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正远远看着她,一脸笑意。 “姑娘今日又辛苦到这个时辰。” “又没有旁人在,姑娘长姑娘短的。”姚今粲然一笑。 卫燕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道:“如今姚今是女官了,卫燕只是个侍卫,称呼上应当分明。” 听到女官两个字,姚今在心里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说话声也慢了下来,“所以这眼下的一切,不过因为我是个女官,而不是因为我是姚今。” “怎会这么想,姚今——”卫燕看着她的眼眸,明亮的,却是冷冷的;那嘴角浅浅弯着,却并没有丝毫笑意;明明是个十多岁的姑娘,此刻却是一脸的厌弃凉薄。他想开口安慰两句,脑海里却又浮现那间充满血腥味的闭室,那黑暗之中一场凄凉残忍的死亡。卫燕说不出话了,倒是姚今率先振作起来,拍拍他道,“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你现下帮我看看这个……” 白月光孤单清冷,地上的残雪也尚未消尽,少年身姿挺拔,少女倩影动人,在巍峨的宫殿和绵长的宫墙之下,本是那样渺小,然而姚今的银灰色披风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发亮,仿佛有朦胧的光,温柔笼罩着两人。 第二十五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一) 年宴。 在过年这件事情上,不论古今,主题都是团圆喜庆,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到了年三十这一日,整座皇宫也都张灯结彩,就连内侍省都挂起一串串大红灯笼,跟它一贯阴暗肃杀的风格显得极不协调,姚今从光华殿的高台上远远看过去,差点以为那是哪个嫔妃的宫苑。 此时的光华殿大殿内,一批为年宴新制的金猴献桃烛台刚刚放置完毕。那烛台打造得十分精妙,不仅金猴的表情栩栩如生,顶在它头上的烛台座更是用意巧妙,外面用渐变色的琉璃制成桃子形状的宽口灯罩,内里点上蜡烛,那火光和琉璃罩颜色呼应,远看颇似个仙桃,配着下端憨态可掬的金猴,引得宫女太监们都频频瞩目。倒衬得那些也是为了年宴新铺的毛织地毯、颜色花样只求华丽的重重帷幔,还有各种寓意吉祥却年年如一的菜品,全都相形失色。 今日因是年假前的最后一天,朝上也无甚大事,皇帝更是少有的下朝直接回了后宫。姚今因此终于落了个乐得清闲,本打算在床上躺上一天好好发发懒,午间却接到李南的通知,让她午膳后到光华殿候着,晚上须在年宴上伺候陛下左右。所以一整个下午不能离开光华殿也无甚事情可做的姚女官,只得在宫殿里四处转悠,可这里只是宫中大宴才会用到的地方,除了大殿偏殿,也就只有光溜溜的戏台和看风景的高台。而外头毕竟太冷,姚今本来兴致盎然上了高台打算一览宫城丽景,却没看几眼就冻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为免在新年里就感冒,她赶紧老老实实回了大殿。 光华殿专供宫中大型宴饮,又皆有招待外邦的作用,所以建得十分雄伟华丽,大殿更是宽阔气派,殿上大声说起话来,都是四有回音。此时虽然隆冬已快过了,但天气仍是寒冷,正殿空旷,温度也是和外面一样的低,于是宫人们一早就供起了暖炉,到了午间已是温暖如春,又因如今的皇帝不喜香料,便用了极多的各色鲜果进行摆设,大殿上处处可闻淡淡果香,宫人们来来往往布置安排,虽然忙碌,想到今晚之后就是新年,又能歇年假又有赏赐可拿,也都是笑吟吟的。姚今的身份此刻在光华殿的一众宫女中自然是高的,宫女太监们本来在偏殿给她安置了茶水点心,她却情愿在正殿里四处晃悠,摸摸这个,看看哪个,心中却八卦了起来:一会那些妃嫔、皇室宗亲会如何落座,皇帝的年赐下来时,又会说些什么……时间不觉过的也快,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皇宫里的灯火却一处处亮了起来,而光华殿内更是灯火辉煌,直映得殿门口如同白昼一般。 京城里的宗亲们因是从宫外而来,自然守着时辰第一拨就进来了,然后便是各宫的妃嫔和皇子。皇帝的子嗣不多,公主一个都没有,皇子也就三个且都快要弱冠,宗亲里的孩子也都拘谨着,所以虽然乌泱泱坐了不少人,却也没什么热闹劲。姚今默默将这些人和她脑子里的名字、背景、特点一一对应上,再逐一默记了一遍,这才缓了口气,想着晚上又没得坐了,刚打算去偏殿歇一会,光华殿的女官就过来了。 “姚女官,贵人们既都到了,便请姚女官去陛下和皇后娘娘那回禀吧。” “是,姚今知道了。这便去禀告,让姑姑费心了。”姚今这才明白,原来她在这呆了一下午,就是等着给皇帝传信的,心中不禁无奈:随便找个丫头传个话的事嘛,偏来折腾她,要是在现代,直接打个电话不就结了…… 光华殿离皇后的咏阳殿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自打从闭室出来,姚今尽量避免一切可能见到皇后和见到她身边那个“大姑姑”的机会,好在皇帝大概知道她的心思,除了到这里略传过几次话,她并没有进过咏阳殿的正殿。这次照例在门口将话交代给这边的女官,本来等着女官进去通报一下就可以走了,没想到女官进去没多久,便出来唤她,“姚女官,皇后娘娘叫你进去呢。” 姚今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也不禁愣了一愣。咏阳殿的女官也是个极聪慧的,自然知道姚今素日对咏阳殿的不热络,马上微笑道,“姑娘不必忧心,娘娘是说你小小年纪,宫务料理的不错,紫宸殿也清爽规矩,想是要赏你呢!” 赏我?上次赏的遗书和毒药我还没福气消化,这次岂不是要赏点白绫和鹤顶红?姚今心里嘟囔,脸上和脚下都不敢怠慢,赶紧带着谦恭的笑容低头跟上,一路上左右瞄瞄,只觉皇后宫里比别处更冷些,且有极淡的像是柠檬味儿,又冷又酸 ,更觉头皮发凉。 “奴婢紫宸殿姚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嗯。”皇帝如平常般应了一声。这要是在紫宸殿,姚今得了这声回应,便敢起身了,可如今皇后并未出声,她只好继续跪着,额头着地,纹丝不动。 不过片刻,又有脚步声传来,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姚今心中奇怪但又不能抬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正在纳闷时,终于听到了一个有些挑剔的声音。 “陛下,臣妾看这孩子不错,像是个沉得下心的,小小年纪倒不急躁。” “皇后倒难得夸人。” 这便是帝后在聊她了?姚今心想聊你妹啊,先让姑奶奶起来啊!此时另一个沧桑的声音响了起来:“请过安,姑娘可以起身了。” 这声音略略有些沙哑,姚今正在奇怪怎么有些耳熟,却在起身后看到那声音主人的一瞬间,心头狠狠绞了一绞。那人五十开外,神情漠然,衣着水准酷似容嬷嬷,不是那害人未遂的大姑姑又是谁! 闭室内发生的一幕幕迅速闪过姚今的脑海,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目光转向皇帝和皇后的膝盖处,如常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光华殿上已备好了年宴,各宫各府和贵人们均已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觉得时辰合适,便可以移驾了。” “时辰是差不多了,等太子来了,便可一道过去。”皇后的年龄与皇帝相仿,但保养十分精心,是以看来如三十许人,今日年宴更是身着红色的凤袍,虽未佩戴大典和祭祀时的凤冠,但这一整套纯金为底,镶着极艳色红宝石的牡丹头饰,无处不显露着皇后的尊荣。此时她正是近来最心情愉悦的时刻,本来皇帝许久不回后宫,她心中多日不快,但前两日太子修缮鸿山志归来,朝野上下一片赞誉,皇帝今天又从下朝一直陪她到现在,自然是什么不满意都可以略过去了。皇后眼看着下面的姚今虽然姿容清丽,但明显还是个身量未全的小丫头,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微笑道,“之前他们说紫宸殿的一等女官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本宫还有些嘀咕,这些日子下来,你做的不错,陛下也对你放心。本宫身为后宫之首,自然也要对你有所嘉奖,方才不辜负这后宫里认真做事的人。” “奴婢叩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千岁。”姚今恰如其分地展现出几分惊喜,几分稳重,又按着礼数跪下磕头行礼,方才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楠木制的托盘,上头摆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一双翡翠手镯,颜色辣绿,圆润饱满,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大姑姑站在皇后的身侧,正替她换着手炉,也跟着笑道,“姑娘可别小看这手镯,之前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看见了也很欢喜,要了好几次,娘娘都没舍得赐下呢。” 皇帝此刻才抬眼看了看那手镯,道:“西山王酷爱翡翠,娇倩那孩子必然也是好眼光的,她都这样喜欢,可见皇后赐礼厚重。” 姚今自然是听得懂她老领导的话中之意,马上又跪下情真意切地说了一番受宠若惊必将感恩戴德的话。这正厅上正是主仆融洽之时,刚才引姚今进来的女官又来传话,她似是走的有些急了,喘息尚未平稳就匆匆禀告道:“启禀陛下、娘娘,太子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第二十六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二) 皇后一听是太子,脸上笑容更甚,马上道,“快让太子进来,外头太冷,且别冻着了。” “太子如今也是铮铮男儿,这一会如何冻不得,皇后莫不是还当他是个稚童?”皇帝这一句本是玩笑,却说得皇后脸上一红,她本来还要唤个手炉给太子,便也不提了。 不过片刻功夫,太子已入了殿内。殿上的一众太监宫女,因都是惯常见到太子,行的都是日常的礼。而姚今因是第一次,心中不敢大意,赶紧跪下拜叩,行的是一个大礼。所以当太子向帝后请过安之后,一旁的姚今也刚刚行完礼,未得主子出声,仍是不敢起的。 “这丫头是哪里来的?”太子见姚今跪在一旁,面前又放着锦盒玉镯,便知她是刚刚受了赏,呵呵一笑道:“年宴还未开始,父皇母后就开始赏赐宫人了,你这丫头福气不错,起来吧。” “启禀太子殿下,奴婢是紫宸殿的女官姚今,给太子殿下请安。”姚今慢慢地起身,她觉得有些眩晕,太子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个声音传到她的耳里也非常清晰,但这声音为什么熟悉?这不可能是那个人……但毕竟当是也曾一起……可怎么会这么巧……是那个人?不,这不可能! 姚今有些惊疑,睫毛颤抖,垂手不语。而太子已经将装着手镯的锦盒拿了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带着笑意,亲切而温和地,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抬起头来,姚今。” 自从回到了古代,姚今经常会思念现代的那些朋友,亲人。可如果说有什么人是她特别不想见到的,那面前的这个肯定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姚今抬起头看到面前这张脸,她几乎是目瞪口呆,只能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而太子旋即抱住了她,十分激动地唤了一声,“雅儿!” 雅儿?雅什么雅?你又在演戏了,混蛋印津,放开我!姚今心中莫名其妙,又不敢在众人面前挣脱,只得尴尬地站着,而太子比她高出许多,抱得姚今几乎要双脚离地。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皇后皱眉站了起来,旁边的皇帝也是一脸狐疑。 印津在姚今耳边迅速耳语了一句,便松开她转身跪了下来,十分情真意切地说:“请父皇母后恕罪,儿臣见她长的极像雅儿,一时激动……” “太子说的是……雅公主?”皇后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姚今那张目瞪口呆的脸,似是凝神回忆,缓缓坐了下来。 李氏自这一朝的皇帝开始,即使包含宗室皇亲,子嗣上都不兴旺,皇帝后宫人虽不少,但所出统共只有三位皇子。当年在太子六岁受封的同一日,当时的淑妃产下龙女,司天台认为大吉,皇帝得知也很是欢喜,而淑妃本就是他的宠妃,便当即淑妃之女封为雅公主,也是皇帝唯一一位公主。说也奇怪,这位公主与亲生母亲、乳母,甚至皇帝都不甚亲近,成日哭闹不休,倒是一次偶然给太子抱了抱,便咯咯咯笑了起来。两兄妹的缘分便由此起了头,太子是一日三次必定要去看望公主,时不时还费尽心思找些小玩意逗她开心,这甚至拉近了本有些隔阂的咏阳殿和洛阳殿的关系,后妃之间,也就添了许多高高兴兴的往来。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谁想到雅公主六岁生辰的时候,太子送了一艘形似蝴蝶双翅能动的小船给她,本应在生辰当日再下水,雅公主顽皮,非要在前一晚让太子先带她乘船游湖,两人于是星夜偷偷偷溜去了荷花池,一夜之后,世上便再没了雅公主。据说第二日太子是伏在一块船木上在湖边被发现的,发现时手上还紧紧攥着雅公主手腕上的一个金铃铛,而雅公主的小身子却已经浮上了水面,再也醒不过来了。 此事之后,皇帝盛怒,不仅下令封了荷花池,甚至诛了铸造船只的工匠九族,然而淑妃痛失爱女,终于郁郁而终,太子也因此由无忧无虑的少年终于变得不再意气风发,渐渐沉静谦和,此后,宫中也再也没有一个孩子降生。 这段回忆并不算美好,所以帝后听到雅儿两个字,也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还是太子自己先回过神来,转脸又看了姚今一眼,道:“是儿臣糊涂了,她与雅儿也并不十分相像。” “雅公主走时才六岁,再说这丫头不过是个下人,如何相提并论。太子必是前些日子编撰鸿山志太过费了神思,才有这样的错觉。”皇后抬手示意太子到她身边,替他整理了衣襟,转向皇帝道,“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嗯,起驾吧。”皇帝看了一眼李南,又扫了扫姚今,便携着皇后的手起了身,临走时丢下一句:“带小姚换身正经衣服,去光华殿伺候寡人吧。” 这话要是李南再听不懂,那可真是白当了皇帝的大太监。于是不大一会儿,穿着崭新鹅黄色衫子,下面一袭由白渐变到湖水蓝的纱裙,还佩着一条玉色披帛的姚今,有些脸红地悄悄到了光华殿。她深知这身打扮不是一个女官应有的穿戴,尤其头上一套珍珠饰物,那应该是郡主以上的品级才能用的,所以当李南夸她仿佛瑶池小仙女的时候,她不由得狠狠地剜了李南几眼,心想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我还是怎么的。 心中不知皇帝此举是何用意,姚今面上还是如常般的在皇帝旁边伺候,并不敢贸然发问。但她实在忍不住时不时去瞟几眼太子,哦不,瞟几眼印津,脑子里不断回顾着刚才在咏阳殿他在自己耳边迅速说的那句“今晚面谈”。面谈?怎么面呢?这一个太子一个皇帝身边的女官,大年三十想在皇宫里面谈,岂不是天方夜谭! 她这厢暗自苦恼,上首的帝后已经入座,太子在右下首,然后便是各宫各府的嫔妃与宗亲。太子如往年一般携两位庶弟到殿外祭了天地,皇帝说过开宴的话,大家也就起筷了,期间按着惯例皇帝赐过了柏叶酒,歌舞退下,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年赐。 年赐的礼单姚今前前后后斟酌了几十次,她自然是倒背如流,可看看下面坐的那些人的眼神,除了太子,大多是期待的,忐忑的,紧张的,甚至惶恐的。姚今心中虽然想着和印津见面的事,也仍然打起了精神,想要验证一下各人的反应是否如她的料想。 第二十七节 杯盏交错时,已是两世人(三) 今日进宫的各宗亲之中,西山王李饶,自然是份量最重的一个。话说这西山王原来不叫西山王,叫北屏王,乃是皇帝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哥哥,他与皇帝虽不是一母所出,但从小兄弟感情不错,只是先皇立下规矩,嫔妃所出之子十八岁就要离京到自己的封地去,这位北屏王的母亲位分不够,没分到什么好地段,于是北屏王少年时就去镇守北境了。后来皇帝继位,他也是主动从北屏山赶回京城,称身有疾患想要回京颐养,请求上交兵权。两相客套推脱之后,皇帝自然欣然接受,而后北屏王举家迁回京城,皇帝不仅令工部建了好大一座王府赠予他一家老小居住,又因这位哥哥打小酷爱狩猎,便将京郊西面的一座山赐给了他,故名“西山王”。 在京城的各豪门千金之中,西山王的独生女儿娇倩郡主,那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又十分地善解人意,打小出入皇宫便深得皇后喜爱。此次年宴,她的坐席竟然和西山王并排,李南念到她的名字时,只见娇倩郡主身着一件缭绫所制的宫装,烟白色的底子上,精致的花纹隐约闪动,行动起来更是波光粼粼,十分耀目。她今年刚满十六,正当妙龄,此刻笑吟吟地走到皇帝面前,倒不似旁人般磕头跪拜三呼万岁,只是娇娇柔柔行了一个闺阁小姐见长辈的礼,脆生生道,“娇倩给自家叔叔拜年,祝叔叔笑口常开!” “娇倩无礼!”西山王匆匆忙忙起身,飞奔过去女儿身前跪下,魁梧的身躯却是十分惶恐道,“小女儿无知,是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皇帝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哥哥,你自己都说小女儿家无知了,我这个当叔叔的,还能和小女儿计较不成?” “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恕罪啊!” “无妨。寡人倒觉得娇倩这般,才显得这年宴有些自家人吃饭的亲切,不似哥哥你一般,总是十分拘泥礼数,甚是无趣啊!”皇帝佯装怪罪西山王,面上却是一派祥和,他伸手拿过李南捧着的年赐礼单,自己念道,“西山王府,赐,红珊瑚一座。” 珊瑚生于海中,位处内陆的京城并不多见,可如今各国通商,海运又极为发达,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满屋子的人心里正在嘀咕怎么赐了这么个寻常物件,太监们便七手八脚地将这座大珊瑚抬了进来,上面还盖着好一大块紫纱,隐隐透出光来,四五个抬的人十分吃力,小心翼翼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这时席间便有些交头接耳,大多是猜测这件赏赐有何奇特之处。娇倩郡主此时已经起了身,皇后见她立在一旁也有些好奇,便向皇帝道,“陛下,此物既然是赐给西山王府的,不如就由娇倩揭开那盖纱,也让大家看个新鲜,一同乐一乐。” “好。”皇帝点点头,又道,“哥哥,你也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娇倩郡主和西山王一左一右将那盖纱一拉,顿时一棵镶满东珠,纯金为底的红珊瑚树光彩耀目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那珊瑚本就颜色艳丽,在东珠的映照下更是浑身莹莹发亮,颗颗硕大的东珠犹如果实挂在上面,当真是极尽奢华,席间众人虽都是见惯了奇珍异宝,此刻也不禁纷纷赞叹起来。 姚今见殿上众人的样子,心中不禁失笑:这有什么的,一群土包子,要是给你们通了电,弄上满屋子的水晶灯一照,你们还不得上天啊!她于是笑眯眯地在皇帝耳边耳语了一句:“这个珊瑚树可真是贵重的很,看他们都惊呆了。” 皇帝微微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若仅是以金银堆砌论贵重,那不免有些俗气。” 姚今心想在这个地方,岂不就是金银论贵重?刚要再说,却撇见皇后一脸冷淡地望着她这里,估计见不得自己和皇帝这般亲近耳语,只得默默退后一步。 此刻殿上的娇倩郡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谢恩的大礼,一旁的西山王刚展了笑颜,却听见女儿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娇倩谢陛下隆恩。可娇倩更喜欢另一件东西,想用这个珊瑚树换换。” 此话一出,不禁她爹吓了一大跳,在场众人也均是面色哗然。且不说这座珊瑚树价值连城,这陛下的年赐,岂是能随便换的? 皇帝倒是丝毫不见不豫之色,微笑问道,“郡主想用这珊瑚树换什么?” 娇倩按着礼数又是盈盈一拜,曼声吟道:“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姚今听完,差一点要笑出声。她虽然听懂了娇倩说的是太子十分稀罕的那棵墨梅树,却又觉得这姑娘实在很矫情,说话就说话,偏偏要拐着弯吟诗作对,仿佛全世界就她文采出众,爱好高雅似的。想当年上大学时,月白也喜欢古诗词,时不时自己写上几首小诗,可从来也不爱在人前显摆,都是写在书签背面再夹进书里,悄悄地送给当时刚当律师不久的印津。 一想到月白,姚今就忍不住去看太子。只见他也是神色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是向娇倩微微颔首,然后朝皇帝道,“启禀父皇,墨梅七年花期,极难培育,郡主刚刚的一首七言,却真真没有辜负这几日正值盛开的墨梅。儿臣愿以梅树相赠,以安郡主的爱花之心。但父皇的年赐乃是皇恩,还是应由西山王府受之,方才得当。” “太子所言甚好,”皇帝点了点头,“今日大年三十,本就是极好的日子。郡主咏梅,太子赠梅,墨梅盛开,珊瑚动人,寡人倒想到了一桩好事。” 皇后先是一愣,继而一脸惊喜,马上跟着道,“臣妾也想到了一桩好事,却不知和陛下的是不是同一桩。” 皇帝用眼角扫了皇后一下,仿佛是微微点了点头,皇后便莞尔一笑,举杯敬了皇帝,然后自己又看看太子、瞧瞧娇倩,忍不住又回去看看太子,那欢喜之色,简直溢于言表。 第二十八节 前世怨未止,今生仍纠葛 姚今刚刚还有些似懂非懂,但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是明朗得不能再明朗:年赐礼单上皇帝特别批注的“珊瑚树赐西山王府”、娇倩郡主今日的一首咏梅、那日皇帝与太子在紫宸殿的午膳,这一切可能是早有预谋!可皇后看来似乎也有些知晓,那为什么那天皇帝要在紫宸殿而非咏阳殿和太子面谈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要隐瞒皇后——姚今微蹙眉头尚未想明白,李南已经唤来了中书舍人,皇帝的笑容仍是淡淡地,但兴致很好的样子,高声道:“西山王嫡女娇倩郡主,性情温婉,贤淑大方,帝后闻之甚悦,特赐婚于太子,另择吉日成婚。” 既是意料之内,又是意料之外。太子面露微笑,叩谢皇恩,继而一杯杯地喝了起来,仿佛是应着热闹的气氛,但似乎喝的又有些太多。而殿上众人争相恭喜西山王,西山王一脸的受宠若惊,又是叩谢圣恩,又要应对众人的祝贺,一下子忙的团团转。倒是一旁的娇倩郡主,不留痕迹地略略退了几步,仿佛刻意要和父亲分的远一些,一直笑吟吟的脸上仿佛有一丝不屑,一丝忿忿,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隐了下去。这一瞬间恰巧被姚今捕捉到了,她瞄了一眼太子,再看看皇帝和皇后的神色,虽然不太喜欢那郡主,心中不禁也有些为她唏嘘,这场婚姻是显而易见的“父母之命”,谁又会真的在意小女儿家的真正心思? 正在这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太子端着一杯酒,有些身形摇晃地走近了台阶,皇后见他似是喝多了,忙让身边的大姑姑下去搀扶,然而不过一搀一让之间,大姑姑不知怎的竟跌到一旁,太子仍旧笑嘻嘻地举杯:“父皇,儿臣祝您龙体康泰!儿臣,儿臣今日十分欢喜……” 皇帝见他说话已有几分失了仪态,有些不悦,便命姚今去扶他。姚今心知印津的酒量十分了得,当年偷拍照片那次不知道多少瓶洋酒才灌醉了他,这模样九成九是装出来的,可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硬着头皮过去刚刚扶住他,却又被他一把抱住。 又出这招?姚今心里简直要吐,又挣脱不开。也不能造次踢他,毕竟是个太子,正是恨得牙痒痒之时,印津在她耳边低沉道,“这是还你当年的照片之恩!” 此时殿下众人倒还没有全注意到,皇后先怒了起来:“大胆奴婢,怎敢纠缠太子,还不放开?” 有没有搞错,是他纠缠我,你眼睛长好了没有就瞎说!姚今理都不想理她,只是眼巴巴朝着皇帝提高了点声音:“陛下,陛下,太子有些醉了,不如让人送太子回去更衣醒酒,可好啊?” 说话间,太子随侍的两个小太监也已奔了过来,正不知如何拉开这两人之时,太子突然仰天又是一声长啸:“雅儿!哥哥要大婚了,你在天之灵,是否可知?” 这一声总算是把大殿上的目光都拉了过来,众人均有些莫名其妙,皇后面色愠怒又强忍着不好发作,皇帝一言不发,一时间热闹的光华殿突然静得吓人。 “启禀陛下,”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姚今赶紧“噗通”跪了下来,虽然大庭广众之下无端端被抱了好一会儿,她还是面色不改,很镇定地禀告道,“太子许是多饮了两杯,误将奴婢当成了过世的雅公主,请容奴婢带人送太子去更衣醒酒,再回殿上饮宴。” 话虽然说的合情合理,但太子依旧紧紧拽着姚今的披帛站在一旁的样子,实在是难看了些,皇帝虽然目光中有些怀疑,却也不愿见这副拉拉扯扯的样子,于是挥挥手准他们下去了。姚今赶紧装模作样扶起太子,后面两个小太监搀着,脚底抹油退了出去。不远处的娇倩郡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人刚出了光华殿没一会,她也称要更衣,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娇倩郡主到底是个闺阁小姐,平时甚少走路,哪里追的上本就身手矫健的太子还有走惯了路的姚今。这两个人三转两转就到了戏台后的一件偏房,这里头床榻衣架茶水一应俱全,太子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两个小太监走,剩下姚今站在床榻面前,在两人离去时狡黠暧昧的眼神里,不免有些尴尬。 “你怎么到这的?”随着太监们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印津的醉态也就消失了,剩下一脸的凝重。 “还不是那部电梯!”姚今一掌拍在床边,恨恨道,“你倒命好,一穿越就穿越成了太子——”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可有回去的办法?” “……毫无头绪。” 一阵压抑的沉默,显然这两人都在如何回到2017年这件事情上一点门路都没找到,可生活总要继续,日子也还得过,印津的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花梨木的茶几,他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关心,缓缓道:“只有你一个在这里,又是个宫女身份,倒是真不容易,幸好现在有皇帝,倒是你的,良人啊。” 姚今轻笑一声,冷冷道,“印大律师,不必装腔作势,你如今是太子的身份,我也没想瞒你。和我一起落到这里的,还有陈城,他现在名叫靳连城,就在紫宸殿当差,也只是个小侍卫。” 印津的指节顿了顿,又继续敲了起来,“如今想要回去,我们三人必须要站在一个阵线,尤其我的身份,要想做些什么更方便些。只是如果有外人知道,特别是皇帝知道的话……” 姚今斜眼瞧着他,瞧着这个和从前一模一样,十分阴险十分狡猾心机深沉的英俊男人,心中又一次替月白不值。她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蔑视,笑着道,“太子殿下尽可放心,我不过就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婢,一个无害无用的奴婢,皇帝既不会信我什么,我也不会对皇帝说什么。毕竟,我还想让我的脑袋好好地长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想熬到回现代的那一天。” 印津露出满意而和善的笑容,起身道,“很好,我记住了。你是紫宸殿女官姚今,他是紫宸殿侍卫靳连城,而我是当朝太子——” 第二十九节 往昔如流年,新岁纳福间 娇倩郡主的突然而至,让姚今和李政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姚今还在强自镇定心神,太子李政倒是神色自若地背着双手,缓步走到娇倩的身畔,柔声道:“郡主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下?” 站在他后侧的姚今看到李政的袖口里有寒光闪烁,不禁心中一惊,刚想上前阻拦,娇倩却是一声娇笑,一把勾住了太子的脖子,低声道:“你明知道我是来捉奸的,恨不得早一刻进来,哪里还来得及通报?” 此话一出,姚今和李政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她进来的时候,姚今和李政都是各自站的好好的,衣着整齐并无一丝凌乱,所以这“捉奸”自然不能落实,姚今赶忙上前跪下,“启禀郡主,奴婢是紫宸殿女官姚今,只是来伺候太子殿下更衣,不敢造次,请郡主明察。” “嗨,更衣怎么了?”娇倩掩面轻笑,“想当年那卫子夫也是在给太子更衣的时候成的好事——” “住口娇倩!”李政沉下脸,“这可不是一个郡主该说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该说恭喜你们得偿所愿,把我的一生葬送在这皇宫的牢笼之中吗,还是说未来夫君,妾身一定会做好你的太子妃,为你广纳姬妾,开枝散叶?” “此事是陛下钦定,况且当太子妃有何不好,未来的皇后、至尊的荣宠,这不就是你西山王府想要的吗?” “想要这一切的是西山王府,不是我,不是我!”娇倩郡主一把扯掉茶几上的毯子,灯盏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此时姚今早已遣散了两个小太监,自己守在门外倒是听得兴致盎然:这事果然早有预谋,这个郡主也果真是被迫出嫁,这剧情真是够狗血,够俗套! “姚女官,你给我进来!” 姚今听得门里郡主怒吼,赶忙提溜地进去,老老实实跪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还望郡主息怒。” “你若是什么都没听到,怎么知道我得息怒?呃?”娇倩一把拽起了姚今的衣领,指着李政道,“我刚才就看出你们两个有问题,说,你是不是跟他有私情?你是不是喜欢他?说!” 我的祖奶奶,你不想嫁你该找谁找谁去,闹我有什么用!姚今心中怄血,愁眉苦脸求饶起来,“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岂敢对太子有非分之想,奴婢绝无任何想法,奴婢和太子也绝无任何干系,奴婢今天是第一次见太子——” “你就喜欢他呀!你就喜欢啊!我把他送给你,你要不要当太子妃?送给你当好不好,好不好……”娇倩从歇斯底里地叫闹,不过片刻便伏在姚今身上痛哭起来。姚今十分尴尬地跪着,不知能不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刚才还盛气凌人,现在又哭得无比可怜的小郡主。而李政仍是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漠然看着这地上的两人,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冰冷得不容接近。 此刻仍旧跪着的姚今有些撑不住娇倩的重量了,于是伸手扶住旁边的圆凳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地上寒凉,奴婢怕郡主受寒,可否拉郡主一把?” 而李政并未伸手相扶,只是凝视着两人一字一句道,“郡主应当明白,自己的选择,自己便应当承受,自己的路,总得自己走下去。” 说罢,他便径自走了,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姚今和渐渐停止哭泣的娇倩,以及那半掩的窗外,一片寒冷的星光。 这一场闹剧着实让姚今过了个毕生难忘的除夕,她耐着性子小心翼翼陪着这位郡主大小姐,虽然她始终不肯就刚才的事再说一个字,姚今也只能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大堆安慰之词,直到郡主的侍女找了过来,又陪着她们回了女眷的偏殿歇息更衣,一番折腾下来,光华殿上的年宴已经结束。姚今急着想回紫宸殿和今夜值守的靳连城见面,又觉得没有去回禀皇帝一声似乎不太妥当,在光华殿门口来回踱了几步,还是决定先去太庙。 除夕之夜,皇帝自然是携太子在太庙中祭拜然后守岁。太庙守岁十分讲究,即使皇后也不得入内,正厅内只得皇帝与太子二人,伺候的太监等人也一概在厅外跪守。所以姚今也只能隔了老远让人给李南捎个信,然后在十分空旷的宫门外哆哆嗦嗦地等着回话。此时已是半夜,但各宫各处的人依着习俗都还在守岁,皇宫里依旧是处处灯火通明,地上的点点灯火和夜空中的熠熠星光相互辉映着,仿佛那原本漆黑的天也有些隐隐的湛蓝色,没有高楼,没有电线杆,没有霓虹灯,天与地也没了分界点,在遥远的某一点某一线,天地融为一体,这一切静谧而美丽,然而却让姚今越发觉得孤独寒冷。她突然极度思念起老妈每年过年给她做的十香菜,胡萝卜丝、香菇丝、咸菜丁,黄豆花生等等等等,光材料腌制调味都要准备一个星期,再用农村里才有的那种大锅大勺,刚炒出来还热乎着就急忙要给她送上好几盒,然后又要反复叮嘱她等凉透了再放冰箱;还有月白总跟她去的那一家店,寒冬里热腾腾的火锅,红底的白底的,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她最喜欢把油面筋在辣锅里涮得油汪汪的,然后满满地搅一筷子蒜泥麻油吃下去。这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她仿佛能闻到十香菜的香味,能听到火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可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这陌生的天与地之间,只剩寒冷,寒冷,全是寒冷。不知不觉中,姚今已是满脸的泪水,没有风,那脸颊也有刀刮的疼痛,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站了很久,久到皇帝和太子已经守完了岁出了太庙,太子回了咏阳殿,而皇帝正朝她这边走来。 “陛下起驾——”李南好心的一嗓子提醒了姚今,她正要跪下请安,却没想到大约是站久了膝盖有些僵硬,一个踉跄差点扑到皇帝怀里,幸而皇帝伸手一扶,温和地说:“现在已经是新岁了,小姚,你该行新岁的礼。” 姚今镇定了心神,赶紧重新跪下,“新岁纳福,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节 独自莫凭栏,凭栏望江山 “你是新岁里头一个向寡人请安的丫头,寡人要赏你一份大礼,跟着来罢。”皇帝拂了拂衣袖,快步朝前走去,姚今接过李南递来的一件披风,一边披上一边小声问道:“南公公,这是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李南也有些精神不济,但脚下的步子却是越发快起来,“今日陛下的精神头真是好,往年守完了岁那就回去歇了,今儿却早早就让禁军备下了。你瞧,大统领已经在那候着了,咱们这是要出宫一趟呢。” 听到“出宫”二字,姚今不禁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出宫不等于能回现代,可哪怕能离开这座皇宫一会儿,她都有种放飞的感觉。一行人上了车马,皇帝自然是坐在龙辇上,姚今和李南上了随后的小马车,神武门右将军和禁军大统领一左一右护驾,出了宫门没过多久便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是京城最热闹的一个门,因京城南边是片丘陵,过了丘陵便是友州,而友州就在内江和南海的交汇处,正是水运、贸易往来的发达地区,许多由南而北的商人想要往京城以北的地方去做生意,都是走这条路线。 今天是姚今第一次见真正的城墙,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想看看这和现代看到的那些古城墙遗址和恢复性建筑是不是一样,然而到底是深夜,虽城墙上火把不少,她又提着宫灯,可砖头还是砖头,方也是一样地方,实在没啥不一样,而那城楼的造型也黑漆漆一片无甚别致之处,不过是高一些,看起来坚固一些罢了。 “姚女官,请仔细为陛下掌灯,恪守你的职责,勿要左顾右盼。”大统领应堂见姚今一边上台阶一边还东张西望,直觉得此女十分浮躁,实在不像个皇帝身边当红的女官,不禁拧起了眉头。 姚今被说得面皮发红,不禁低下了头。幸而天黑没人看她,她自知刚才确实有点失态,加上城墙也没啥好看的,也就不再顾盼,和李南一左一右提着宫灯,小心翼翼陪着皇帝上了城楼。 南城楼的墙比起其他几处砌得更高些,虽说今日无风,但一上了城楼姚今还是觉得寒意刺骨,李南也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两人皆是又冷又累,痛苦地对看了一眼,再瞧瞧皇帝的神情,也只得默默忍着了。 此刻皇帝双手背在身后,深深凝视着城墙下那一望无际的土地,在他目光所及的最远之处,不过才是友州城隐约的影子,而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尽管他看不到,或许一生他都不会去的那些地方,却都是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的。这种想法对皇帝李晟来说,那是天经地义,可是对于从2017年穿越而来的舒定山,一颗在职场沉浮几十年来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心,却是那么疯狂,却又那么地让人心潮澎湃。 伴驾在旁的应堂是个武人,本就不畏寒,扑面而来的寒意只不过让他的精神更加振奋,此时陪着帝王俯瞰这江山国土,心中不禁豪情万丈,他指着那片广阔的丘陵地带,兴致勃勃道:“陛下请看,那边的布防和岗哨正是今年秋季、哦不是去年秋季刚刚调整过的,经过此番调整,可以更好地——” “你们都退下去,让姚今留下。” “……是,陛下。”应堂很尴尬地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应声退下。李南虽然又开始羡慕姚今被留下的这份“殊荣”,可想想自己冻得快要没知觉的鼻子,还是很高兴地退了下去。不过片刻,长长的城墙上便只剩下皇帝和姚今,以及,那盏快要燃尽的宫灯。 或许可以这样说,此刻这里已没有皇帝和女官,有的只是舒定山和Miss姚。 “陛下……陛下有何吩咐?”哆哆嗦嗦的姚今拽紧自己的披风,一边问,一边将手朝袖子里又缩了缩。 “此时此地,你还是叫我舒总吧,或许这是这一生,我最后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我。”舒定山的神色,慢慢变得难以捉摸,他的嘴角不再如寻常一样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眼中有凛凛的光,姚今突然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人,比从前的舒定山、最近的皇帝,更让她有一种敬畏乃至畏惧感。 “从我在紫宸殿见到你,直到现在——”舒定山侧脸看了一眼姚今,但很快又将目光转回了夜空,“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姚今,我真的非常看好你。” 这话虽然说的挺入耳,但此时此刻说这些,似乎又有些文不对题,姚今有些接不上话,顿了顿,她试探地问道,“所以,舒总你是要给我些什么东西,还是?” 舒定山突然笑了笑,他拍了拍面前的垛口,缓缓道,“这里,你看得到和看不到的,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你都可以要。” 姚今有些丧气,她颓然道:“这些对我都没用。” 舒定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双手撑住垛口,仿佛要尽力把身子探出去,高声道:“你看看这一切,这连绵的山丘,那一座座城池,这广阔的天地——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国家吗!” “你、你……” 姚今震惊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陌生又害怕的人,她喃喃道:“可是舒总,我们、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 “姚今,”舒定山根本没兴趣听她说话,径直打断道:“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当时是怎么把你从内侍省救出来的,你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不想知道。”姚今咬了咬嘴唇,撇过了脸。在刚到紫宸殿的那些天,她也曾竭尽全力地打听过此事,也曾牙咬切齿地想要搜刮证据反咬皇后一口,可是当她听说沁采女在刑室被赐毒而亡,死时面上狰狞可怖,七孔流的都是发黑的血,而整个梨园所有曾与她过从甚密的,全都进了内侍省,此后竟再无半点消息。好几次的夜里,姚今都梦到过沁采女的脸,甚至她肚子里尚未长成的孩子,她惊慌失措地找到卫燕,问他是不是自己害了沁儿,若当时不去出头、不去争那名分,是不是沁儿也不会死。 第三十一节 新岁折新枝,花落自飘零 若不是你,也会有旁人;若不是沁采女,也会是旁的女子。这宫里见不得人的死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唯有好好护着你自己,才不辜负你所受的苦,才不辜负,我们未来才有的希望。 这段话,在她每一次怀疑、害怕、受挫和累到极点的时候,都会想起来,想起卫燕那次小心翼翼握着她的手,认真地、坚定地说话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他的手传递着一份温暖,这温暖虽然微弱,却足可以驱散那些可怕的梦给她带来的恐惧感。 “在这里,这座皇宫,太多太多不是我可以得知、可以选择的东西,甚至包括我这条命——“姚今慢慢地昂起了头,她不再觉得那么冷,她甚至用冻得几乎毫无知觉的手也扶住了面前的垛口,“舒总,从过去到现在,从现代到古代,您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我想要给你的,是一个皇帝所能给出的最大的荣耀。” “世上从没有免费的午餐,舒总,那么我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份荣耀?” 舒定山深邃的眼神,缓缓落在姚今的脸上,在那盏已经微弱到不行的宫灯映照下,他看着这个女孩倔强地昂着头,她的身形在宽大的披风中正逐渐显示出女性的特质,她不知道她那份天生的傲气,即使是在一个宫女、一个女官平常无数次的跪拜、请安、磕头之中,也难以掩饰,而他有多么需要这份完美的傲气,刚好在这样一个合适的女孩身上。 “把你的命运交给我,我会让你的一生,光芒万丈。” “我……有没有资格拒绝?” “你没有。” 忽然起了一阵风,东方似乎开始泛出微微的晨光,而姚今手上的那盏宫灯,脆弱地,终于熄灭了。 年初一开始,朝廷的官员们虽然明面上休沐了,可中书省、门下省还有六部乃至御史台之间的拜年、送礼却是比上朝更费神的一件事,所以京城里往来的马车,倒是比平常还要更多一些。因是新年里,那马车的车厢大多是新换的,紫色、蓝色、青色最是常见,偶尔有大胆的人家,还有鹅黄色镶边的样式。宽阔的道路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车马,此时却有一辆少见的粉藕色小轿,四个轿夫喜气洋洋地抬着,旁边跟着两个圆圆脸的丫头,不慌不忙地进了一处巷道,走了不多久,便在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下,那虽是个侧门,然而一块金丝楠木的立式门牌还是不经意间透露了这户人家的身份,“林府”,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林凤台的府邸。 此时从轿上下来一位年轻小姐,穿着一件纯白貂的斗篷,里头又露出一件镶着狐狸毛的短衫,穿的这样多,却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刚站住,两个丫头便簇拥着上去相扶,此时打开的侧门中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女人,一面责怪丫头怎不提前通报,一面忙不迭地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送到小姐手上,一脸的疼惜关爱,将这位小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抹着眼泪道:“山中清苦,小姐又消瘦了,咱们大人也忒狠心了些!” “父亲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山中的生活,月白早已习惯,并不妨事的,阿娘勿要挂心。”小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想要宽慰面前的管家阿娘,然而她的眉间仍然有一股浓郁的哀伤,即使五官生得这般的美丽动人,肤色又白皙透亮,却似乎透着些清冷,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管家阿娘,我们小姐这次太惨了,年三十都不给回来,一定让在山里过年!那破道观真是要什么就没什么,一概的吃穿用度全都讲究不了,昨儿夜里,小姐就抱着本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堂上守岁,连您包的汤圆都没能吃上一个,我和阿媛都心疼坏了!”个子稍高的圆脸丫头嘴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旁边叫阿媛的另一个丫头,也是跟着直点头。 管家阿娘待要再问些道观里的细节,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小姐住的小院门口,迎面而来的大夫人面色肃然,沉声道,“都将你们一个一个惯坏了,都开始指摘主人家的不是了?” 两个丫头相互吐吐舌头,喏喏地退到了小姐林月白的身后,管家阿娘歉然上前行礼,小声道:“下人们管教得不好,都是奴婢的错,大夫人莫要生气。” 林月白摘下了自己斗篷的帽子,盈盈上前一拜,“母亲大人,新岁纳福。月白不孝,今日才回来。” 大夫人一把扶住她,柔声道:“我的孩子,快随母亲进屋说话。” “是。” 母女二人一同进了屋,却没有让阿媛等人进去伺候,想是要说些体己的话,两个丫头便随着管家去收拾东西。一边走,阿媛一边忍不住说:“大夫人每次看着凶巴巴的,却是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小姐的性子就是随了她,这才总是被人欺负。” 高个子丫头名叫阿濛,最是爱打抱不平,此刻愤愤道:“若不是二夫人跟大人说什么修仙不修仙的,怎么把好好的大小姐折腾进了道观,一年倒有大半年困在那山里,倒让她整天在府里作威作福,吃香喝辣!” “可怜小姐的身子骨从小就不好,去年深秋那一场大病,人都要疯魔了,天天夜里喊啊哭啊,说什么要回家又是想孩子什么的,尽是胡话,把阿媛都吓坏了,可就那样,大人还拼命地要送她去道观,也不肯让小姐在家里好好养病,非说是要养什么仙骨,我看小姐过了这年回来,气色可一点也没好转。” 阿濛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就算这样,大夫人也不曾替小姐争辩过一句,任由大人和二夫人将小姐送到观里,那时候,小姐可还发着高烧呢。” 管家阿娘看着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她随着还是小姐的大夫人嫁到林府,何尝没少为自家小姐出头过?可岁月匆匆过去,她终于慢慢明白,光有嘴皮子上功夫是没用的,只有让后进门的二夫人始终没有子嗣,这林府里,也始终只有大小姐一个,就算她二夫人再怎么折腾,大夫人的地位,始终没有分毫被动摇的可能。 第三十二节 又报新春时,窗前还是冬 此时林月白的闺房内,大夫人看着女儿为她沏茶,又奉上在道观中亲手所制绿豆糕,她不过才尝了一口,热泪便滚滚而落,“孩子,你父亲已经决定,要去做那件事了。” “决定了?”林月白怔了一下,她放下手上的茶杯,然后缓缓起身走近窗台,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却仍是寒冷异常,每一口呼吸,都是一团白雾。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过光滑的窗框,那上面有微微凹凸的木纹,并不扎手,但好像划在了她的心上,一道道的,未曾流血,却灼痛着心房。林月白缩回手,一边抚着心口,一边淡淡道:“父亲既然决定了,那也很好,做女儿的,自会去尽力。” 大夫人越发难过,言语间已有些哽咽:“原本以为,那西山王家的郡主既得了太子妃之位,你父亲也当死了这条心,没想到他还是要走这条路,府中唯有你这一个孩子,却偏要送你去——” “母亲,”林月白转身向她福了一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正如二夫人所言,这是条荣华富贵之路,况且我受父母恩养多年,也唯有此事上面,能报答二老的恩情。” “此话说的也太生疏了,孩子。”大夫人走近她身边,伤感地看着这个女儿,从她出生至今,她也曾埋怨过她为什么是个女孩,为什么没能一举得子,然而岁月潺潺流动,她的一颗心和喜怒哀乐渐渐都被这个小人儿牵动着。可自从林月白七岁时一个方士来算命,说她命格高贵,将来是要当娘娘的,当时的她还着实欢喜了几日,然而也就是几日之后,她的噩梦便再也没停过。严苛的礼仪和诗书教导倒也罢了,林凤台竟听了妾的谗言,道是“贵气不能在凡人中被污浊”,硬生生把七岁的小女孩送到京郊西山上,一座传闻老观主已修道升仙的步云观里生活。说是为了不让俗世污染了她天生的尊贵之气,最好都在道观里宜养,从此除了府中有事,又或逢节日,这位大小姐都是在道观里度过的,就连教习的老师和照应的下人,也都一应跟在道观里。只是那现任的观主十分刻板,一向是情理不通,就算是林凤台这样朝中大员的家眷,他也是不予半分关照,林月白不得不遵守各项道观的规矩,外人看来,她的日常实在过得很是清减。 “母亲,”林月白见大夫人的神色,就知她又陷入回忆,“父亲想必要回来了,您还是去服侍父亲吧,女儿一路回来有些困倦,想眠一眠,想必晚上父亲还要向女儿问话的。” “也罢……你先歇着,我去嘱咐她们将燕窝炖上,晚上正好你吃。” “是,恭送母亲。” 林月白微微行了个礼,直到大夫人出了门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起了身,随后便倚在床边,缓缓合了眼。没有一丝一毫的啜泣声,只是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终于那眼眶承受不住了,泪水如珠落下,点点滴滴,不过一会儿,林月白的衣襟已经都被她的眼泪湿透了,却仍然不肯出半点哭声。她手里攥着一个不知何时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小吊坠,那上面,是一只HELLO KITTY样式的金挂件。 没错,这位林府大小姐,正是靳连城苦苦打听、姚今的闺蜜、也是太子李政的前妻,林月白。她心中的痛苦,比起已经相认相杀的那几人,却是不知道多了多少倍,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长时间无法消除的恐惧害怕,再到对家人尤其是女儿印乐的思念,差一点将本就不太坚强的林月白彻底击垮,只是她心中始终存着“我可能只是个魂,只是占据了林府大小姐的身子”这样的想法:贸然死去虽然或许能回到现代,可万一就此害死了真正的林府大小姐该怎么办? 善良的林月白用这样善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一天又一天地坚持着。慢慢地,她有些喜欢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有些可怜那外表严厉背后却常常以泪洗面的林母,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林府大小姐的角色,尽管她常常会像此刻这样,不敢被人发觉,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姐,小姐,”阿媛和阿濛整理好东西回来,发现她们的大小姐又哭了,两人忙不迭地围到床边,齐声问道:“是不是二夫人又来欺负小姐了?” “啊……没、没有的事,”林月白赶忙坐了起来,手里的吊坠也塞进了袖笼,她见两个丫头全都叉腰瞪着眼的样子,不禁破涕而笑,道:“你们两个干嘛呀,老是怕我被人欺负。” “小姐呀,您遇到什么事儿都不吭声,奴婢我可怕着呢!”说话间,阿媛已经打好了一盆温水,用帕子浸湿拧干,细细为林月白擦拭两颊的泪痕。 阿濛也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道:“那次中秋,二夫人趁我们都不在,跑进来数落了您一通不算,还拿走了观主给您的茶叶,您竟然一字不提,后来大人还怪您不知道给父亲送中秋的节礼。” 林月白愣了愣,这是发生在林府大小姐时期的事情,若是换了她,虽然不至于一声不吭,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那么久的事情,你们还记得。” “阿媛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大人仿佛说要让您住下,就不回道观了,偏巧后来您又大病了一场,又被送回了道观。如今您的身子也不是很好,这次过年回来,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回道观去。” 林月白没有说话,她倒宁愿回去道观,一个人清静,不用应付这些许许多多的面孔,可刚才大夫人过来说的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这次林大人既要行事,她估计也回不去了。她看看两个丫头,都是正爱玩耍的年纪,却要陪着她在那无聊孤寂的道观里度日,不禁问道:“你们两个不是整日里说道观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如今回来了,若是不用再回去,你俩可高兴?” “自然高兴!”两个丫头又是异口同声,随即阿媛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不过我们晓得,除非哪天小姐出嫁了,否则呀,我们是不可能不回道观的啦。” “倒是委屈你们两个了,整日陪着我这个没用的大小姐,也没给过你们什么。”林月白走到茶几旁,将那盘绿豆糕端了过来,也笑道,“离你们的晚膳时间还有好一阵,都过来吃点吧,晚上再帮我挑拣些饱满的杏仁,明日我想制杏仁酥。” 两个丫头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一边吃,一边称赞:“小姐自打去年寒里身子好了起来,现在越发会做好吃的。” “小姐做的这些点心,真正比那麒麟堂的还要好吃一万倍!” 月白听着两个丫头的闲聊,又坐回了窗台边,她托着腮沉思着,若是林大人真要行事,她的未来,该怎么办? 第三十三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一) 林凤台任礼部尚书有些年头了,在朝中一直是个阿弥陀佛的人,从未与人交恶,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僚,虽然他娶的是兵部尚书焦冉的亲妹妹,但这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已经多年,故而兵部尚书也不大喜欢这个小舅子。而林家大小姐常年住在道观里的修身养性的事,朝野也算是人尽皆知,有说是大小姐貌若天仙林尚书怕人觊觎,有说是天生仙胎已经在步云观升仙了,还有离谱的,说是大小姐身有隐疾不能见人,只得躲到山中度日。京城的贵妇们本就是八卦的一把好手,日常茶会聊天,林家大小姐的事由来已久却又一直不清不楚,自然是她们最爱拿来编排闲扯的话题之一。 这一趟大年初五在焦冉府中办的茶会上,几个不会打麻将的夫人凑在一起嗑瓜子,便聊起了劲。 “听说前几日,那林家的大姑娘回来过年了,你们猜怎么着,她居然是过了大年夜才回来的!” “林尚书也是奇怪,女儿这么大了还藏着掖着,也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那林夫人也是整日里肃着张脸,从来不跟咱们来往。听说呀,那林尚书许多年都不与她亲近了,父亲母亲这般冷淡,那女儿八成也不正常。” “我府上有个老妈子的闺女就在林府上伺候,说是府里管束严的很,大小姐的事一概不准说,否则立刻要打死的!我估摸着她肯定是有些不能见人的毛病呢。这位林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了,可从未听说有哪户体面人家上门去提过亲的,也是可怜的很哪。” “这种情况,那像样的人家也不敢上门去呀!瞧瞧人家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也是十六,眼看着今年都要跟太子大婚了,稳当当的太子妃,将来那可是皇后啊!” “是啊,这林家的小姐可就惨了,虽然说是尚书家的千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没人要?可怜了。” “真是可怜!” 几个长舌妇笑嘻嘻地左一句“可怜”又一句“可怜”聊得正起劲,却没想到焦夫人早已脸色铁青地站在后面,手上捏着一支蓝底的翡翠步摇,突然“啪”的一声被她掰断了。 “哎哟,哎哟,焦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可吓死我们了!”一看焦夫人的脸色,几个长舌妇讪讪地站了起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几位夫人如此喜欢在背后嚼人家舌根,也不怕将来死了变成长舌鬼,倒吓坏了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焦夫人出生武将家庭,说话做事素来直率,也从不忌讳什么,年轻的时候一度曾经闯荡过江湖,后来遇到了焦大人才收了性子。夫妻两人均是盼女心切,可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儿子,虽说公子们个个少年英姿,都在军中历练得不错,却没有一个能得她的欢喜,唯独对小姑子家的独生女十分中意,此刻听她们议论林月白说得如此难听,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 “焦夫人,您说话也忒吓人了,我们不过就是闲话家常,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这不欢迎聊闲话的,”焦夫人冷着脸,将那断成两截的步摇随手扔在地上:“几位夫人今天聊天也聊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恕我不送!” 虽然焦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可人家毕竟是兵部尚书夫人,娘家又是赫赫有名的西关军的人,几个官太太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始终没有一个敢发作,互相望望,终于撅着嘴扭扭捏捏地走了。而焦夫人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狠狠“哼”了一声,随即便去找她的出气筒们了。 三个出气筒此刻正十分欢乐地在后院一块专门辟出来的地方里比划拳脚练得开心,远远看见自己的母亲怒气冲冲而来,知道没好事,此时闪人也已经来不及,只得齐刷刷恭恭敬敬垂首行礼:“新岁纳福,给母亲请安。” “安什么安,你们月白妹妹的名声眼看着就要被那群八婆的流言蜚语给坏光了,今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肯提亲,你们三个倒在这里开心!” 老大:“母亲息怒,暴怒伤身……” 老二:“母亲息怒,既然都是八婆,就不要理会了。” 老三:“母亲……这八婆二字实在不文雅,您以后还是别再说了。” 前两句焦夫人听着还勉强顺耳,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便“啪”一掌拍在旁边的石柱上,怒道:“反了你们,还敢指教母亲了?” 老大老二看着自己向来耿直的弟弟,心中连连叫苦,只得拉着弟弟齐刷刷跪下,齐声道:“母亲息怒,是儿子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敢不敢我怎么知道?现下每个人……都去西山采一种我没见过的花来,晚膳前要插在饭厅的瓶子里,若是没有,别怪母亲不高兴!” 老大连忙应道:“是是是,儿子们现在就去!” 一边说,一边拉着两个弟弟起身,向来鬼点子多的二弟朝南边努了努嘴,老大立刻明白:这大冬天的西山哪里有花,而南大街有个花市,今日刚好初五开市售卖,他们可以去那里买花交差。唯独一向耿直到不行的老三,未能领会老二的意思,一边被哥哥们拖着跑,一边还在跟焦夫人叫道:“西山没有花啊!不过母亲您放心,我们兄弟三人必当尽力,必当尽力啊!” 焦夫人看着三个儿子一溜烟地跑了,仍旧觉得心中郁郁,又想起今天初五了,林府一家还未来拜过年,心中有些担心,随即唤了管家去备车马,打算抛下茶会上的那些夫人还有自己正在忙于应酬的丈夫,亲自去探望一下林月白,没想到管家去了没一会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老爷请您去内厅,林府来人了。” 焦夫人心中一喜,也没注意听管家说的只是“林府来人”,还以为是林凤台一家到了,连忙喜气洋洋朝内厅而去,一路上便开始安排茶水点心、让贴身的丫头去取自己早早给外甥女备下的礼物,又赶忙让管家着人去抓三个儿子回来。 高高兴兴的焦夫人刚到内厅门口,却听到自己的丈夫很不悦地喝了一句:“简直混账!” 听到这一句,焦夫人眉头一皱,赶忙进了门。并未看到林凤台一家半个人影,地上却扔了一封书信,一名林府的家仆正面色惶恐地站在一旁。 第三十四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二) “这是怎么了?”焦夫人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顺手捡起了那封信。 焦冉不语,只是挥挥手让林府的家仆下去,然而忍不住还是闭眼长叹了一声:“唉——” 焦夫人展开那纸书信,轻轻念道: “内兄: 新岁纳福! 得闻年宴之事,妹夫心中甚是烦忧,初一至今,寝食难安。故未能亲自拜年,望内兄见谅。 小女月白,蒙内兄一家关怀,如今已过十六,年岁正当,婚嫁正宜,当初与内兄约定之事,还望内兄在开朝之后及早进行。 妹夫携内人,静候佳音。 妹夫林凤台,致。” 读完了信,焦夫人也是一把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道,“简直厚颜无耻!” 此时内厅已无旁人,焦大人摇摇头道:“我原以为年宴上陛下许下了娇倩郡主和太子的婚事,他林凤台便能断了那份痴心妄想,妹妹和月白的日子能好过些,没想到这个丧心病狂的人,竟然还不死心。” “月白是何等样人,后宫之事是何等险恶,偏偏让她摊上这么个贪慕权势的爹——咦,夫君你很奇怪,为何要答应相助他此事,这不是等于将你的外甥女送入火坑?” 焦冉被夫人问的语塞,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当初林凤台特特过来找我,说月白是娘娘的命格,为父也是替外甥女开心,一时顺口我便答应了他,如今,如今也只好……” “这如何能顺口呢!夫君,那可是你嫡亲妹妹唯一的孩子呀,做舅舅的怎能舍得将她送往那重重宫苑之中?况且,以月白的容貌品格,你怎么能叫她去做个妾呀?” “有些事……有些事开了头,就没办法再抽身了。”焦冉喃喃着,似乎若有所思,而焦夫人却蹙着眉头:“那夫君打算如何助那林凤台成事?” “开朝之后,”焦冉沉吟片刻,“三月闽国使臣会来,应是要商议联姻之事。此次是闽国的三皇子要娶正妃,他并非储君,我朝陛下应该会安排一位郡主或者宗室女出嫁,可陛下的宗亲内似乎也无适龄少女,所以极有可能联姻的是朝廷大员的千金,那场合……应当有机会。” “联姻联姻,我偌大的李朝除了联姻,就没有别的邦交之策吗!”焦夫人拍案而起,她扬起了额头,目光中一股傲气,“想我西关军中数万精兵都是铮铮男儿,从不惧那闽地的蛮子,怎么还得要这些娇娇弱弱的姑娘们去保全边疆和平呢?” 焦冉看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尽是温柔,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朝与闽国素来友好,此番联姻也并非迫于什么形势,那闽国气候温暖、山水秀丽,闽国三皇子又是出了名的俊雅,想必我朝的姑娘们,也都翘首以盼呢。” “离乡背井,有什么好盼的。”焦夫人转身坐下,看着门外已近黄昏,不禁问道:“那三个小子出去采花,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莫不是又溜到哪里玩耍去了。” “好端端的,采什么花?”焦冉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三兄弟说笑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新岁纳福,儿子们给父亲、母亲请安!”老大率先行礼,并赶忙奉上一大捧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老二赶忙跟着道:“我们三人在西山寻了好久,遇到一位老人家,听说我们是为母亲寻花,很是感动,特特指了一处,儿子们一去,果然是鲜花盛开,宛若仙境!我们采了这许多,正好给母亲装饰花瓶,不知道母亲可否喜欢?” 焦夫人虽然英姿飒爽似男儿,可却特别喜欢花花草草,看了这满目的鲜花,仿佛还有阵阵芬芳传来,不禁喜笑颜开,不住点头道:“很好很好,这个地方不错,你们以后得空便多去采一些。” 耿直的老三刚才在路上得了两个哥哥的关照,怕自己说多错多,只得连连点头,不料冷不丁焦大人在旁边拍了他一下,问道:“今日是财神日,你们去花市买花,可有给那卖花的贩子赏钱?这可是初五采买的规矩。” 老三一时没有转圜过来,老老实实答道:“给了给了,足足给了一贯,那贩子可欢喜呢。” 此话一出,焦夫人和老大老二同时一愣,不一会儿,阵阵惨叫声便从内厅传来,其中还夹杂着老三委屈地喊声:我是被他们两个强迫的,不是我要骗母亲!不要只是揍我啊! 而焦冉已然缓步走出了内厅,此时管家才敢恭恭敬敬地走近,请示道:“大人,茶会那边已经差不多了,这个时辰,有几家府上已经派了车来在门房外候着,还有几位贵客要与大人再叙一叙,大人是否现在过去?” “好,那便现在去吧。送走了他们,我还要出一趟门。” “大人要去哪里,可要备车马?” “备车,去林府。” 天色渐暗,已近晚膳时分,焦冉的灰色马车不紧不慢地到了林府的侧门,车夫远远地见那门大开着,心中觉得奇怪,忍不住向车里的焦冉道:“大人,林府的门开着呢,莫不是早知您要来,可怎的没有人出来相迎呢。” “都是虚礼,无须在意。”焦冉闭目养神,仿佛怡然自得的样子,直到感觉马车停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才撩帘下车,袖子一拂便大跨步进了门。焦冉早年曾经参过军,素来又好和儿子们一同练武,因此身材挺拔,行动也甚是利落,车夫望着他进门的背影,不禁叹道:“大人真是气度不凡啊!” 气度不凡的焦大人进了门没走几步,却差点迎面撞上一脸菩萨般笑容的林大人,他不禁皱起眉头:“林尚书,你在这里作甚?” “妹夫在这里恭候内兄多时了。”林凤台与焦冉同岁,却是腰腹肥胖,此刻虽然躬身做揖,腰也没弯得了几分。 “哼,你送的好信,你做的好事!”焦冉见他笑的有些谄媚,露出一脸厌恶之色,便三两步走到了他的前面,仿佛熟门熟路一般,径自快步朝林凤台的小书阁走去,而林凤台在后面不住叫着“慢些慢些,等等妹夫”,也跟着追地过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书阁,未在前厅和书房停留,却转到了后厢房,焦冉推开房门,这里面却并非是平常的卧室,竟是一间简洁干净的书房。 “林兄,新岁纳福。”焦冉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对着林凤台抱拳行了个平辈的礼,然而那礼节不是日常朝廷大员的风格,却是军中问候的常礼。 林凤台收起一贯的笑容,亦是双手抱拳回了一礼:“焦兄,新岁纳福。” 两人行完礼,终于相视一笑,随即携手入座。 第三十五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三) “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宣布了这桩婚事,想必是魏国最近又有动作了。” “所以我们的事,也得抓紧提前。” 焦冉抿了口茶,抬头又看林凤台了一眼,沉吟道:“林兄,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想问你,又觉得似乎不必。可今日还是要问你一问,你当真要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送去争那后位?月白那孩子,性子何其和善单纯,这其中的凶险,你可否真想清楚了?” “既然已经这么多年,我自然是想清楚了。亲生女儿……那也是李朝无数子民中的一个,我这些年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她有足够的资格去接近那个位置,去为我们的大业成就重要的一步——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林凤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一个旁人家的孩子,一个跟他不相干的人。 他起身又为焦冉添了杯茶,身旁的炉子上煮着个小铜壶,里面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正冒着热气,焦冉看着那个铜壶,悠悠道:“当年在军中你吹嘘自己烹茶的功夫,袁时不信,你还偷偷私下打造过一个铜壶,想要烹茶给我们喝,只可惜袁时说漏了嘴被将军发现了,将你那铜壶砸了个稀巴烂。” 林凤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才在军中一年就把我赶出来了,还好当时有你一同回京,否则我如何能甘心独自离开,估计赖也要赖在营地周围,是绝不会那么听话离去的。” “你打住!我是正经在军中三年,蒙将军允许回京从政的,跟你这被赶出来的家伙,可太不一样了。”焦冉狭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看着炉子上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少年时他们从军的经历,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虚伪的官场关系,有的只是一腔热血满腹抱负,即使每日只有反复严苛的训练,简单到每天被他们吐槽抱怨的饭菜、偷偷溜出去喝酒后被打的啪啪直响的板子,他仍然觉得,那是他人生之中最踏实、最心安、最高兴的时光。 “原本我还打算回京之后让父亲帮我求情,再回去军中和袁时一起苦练,迟早能超过你射箭的记录,可是没想到,”林凤台那胖胖的,皮肉松散的脸上微微地抽搐着,他挥动地拳头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击了数下,恨恨道,“北屏王自己交了兵权,却见不得将军仍驻扎在西境,硬是逼着刚刚即位的陛下百里加急催将军回京,若将军不回京,如何会出那样的事!” 焦冉一言不发,目光从林凤台的脸上移到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模糊而黯淡,京中的许多富贵人家想必已经在初五的小年宴上推杯换盏,又有几个人还会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夜,有一位年过百半的将军日夜兼程,就在京郊西山脚下,莫名遇到了一场大爆炸,就此命丧黄泉。而同时丧命的,还有他的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林凤台和焦冉的军中好友,袁时。 “袁时曾在信里说,他偷偷又为我打造了一个铜壶,要在那次回京的时候带给我。可那信竟成了他的遗书,”林凤台喃喃地回忆着,“同行的好几十人,都是我们曾一起训练、同吃同住的兄弟,竟然就这样没有了!” “爆炸案就出在北屏王的西山脚下,陛下要彻查的时候,那北屏王却是千般推脱、万般不配合,最后刑部什么都没查到就草草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更是丧尽天良瞎了狗眼,竟还弄出什么‘天惩犯上者’一说,竟说是将军将会谋反才遭此天谴。当时京中多少官员奏折上去为将军陈情,门下省都敢压着,还不是那北屏王一手遮天!” “若不是将军的女儿贤妃娘娘一封万字血书悬在邵阳殿前,又一死谢罪,只恐怕将军在京中的家人和亲族还要被牵连得更广,只是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啊!” 焦冉听着林凤台激动地说着那段早已被人遗忘的过去,那场爆炸案至今在山脚下留下的痕迹还在,皇帝还在,昔日的北屏王也还在,他也在,可没有人再会公开地谈论这件事了,他不再激动,不再看到北屏王就甩袖子,他甚至会在各种场合对北屏王谈笑风生,会对他举荐到户部来的官员委以重任,会赠送各种珍贵的首饰给他的独女娇倩郡主。时光荏苒,难道自己也变了吗?焦冉缓慢地摇了摇头,望着林凤台说:“从前你是个多么潇洒的人,不然舍妹怎么会喜欢你,如今老了倒变得多话聒噪了。” 林凤台愣了愣,埋怨道:“明明是你先提起。” “不管提不提,”焦冉一仰头喝完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猛然起身,“这件事,这桩案子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二十几年来西山王的势力扩张到如此地步,北屏军被他攥在手里,现在又和魏国暗中勾结,我等身为朝中重臣,既然得了陛下的重托,一定要助陛下铲除这等野心之辈。也要为将军、为袁时,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临到门口转头道:“三月闽国的使臣到时,陛下一定会举行宫宴,你务必将月白带去,并一举引得太子瞩目。” 林凤台郑重地点点头,便随他一道出了门。此时已是明月悬空,两人走的是花园后的小路,路上本是不会遇到什么人的,却在一片竹子的拐弯处差点和林月白迎面相撞。 “父亲、父亲大人,新春纳福!”林月白也没想到会遇到人,着实吓的不清,一张美丽动人的小脸吓得刷白刷白的。 “大年下的,你不在自己小院里呆着,一个人在这里作甚?”林凤台对这个女儿一向严厉,此时看她只是一人,连个侍女都没有,顿觉怀疑。 林月白是来挖个坑藏自己的HELLO KITTY的,自然是偷偷摸摸,可没想到刚刚埋好那个小坑,转头自己又倒掉进了个大坑。 “女儿、女儿是、是,”林月白一向不善说谎,此时紧张地额头都出汗了,是了半天,勉勉强强道,“女儿在这里赏、赏月……” “你一个人跑到这竹林后面赏什么月,还敢撒谎!”林凤台声音一高,林月白吓得退了好几步,直抵到了一根竹子上。 第三十六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四) 焦冉看着这个已经出落得非常漂亮却尤为娇弱的外甥女,一贯都是听任父亲的摆布,从没有过违逆,想到她就要被送到一条前途未卜的争宠之路上,心中有些不忍,便劝道:“林兄,孩子大了,自有自己的喜好,既没有犯什么差错,又是在自己的府上,便随她去吧。” “内兄,她是个女孩,比不得你府上的几位公子,自然应当少年潇洒。她的将来就是父亲、丈夫、儿子,所知所行最多也就在自己的宫苑之内,像今日这般独自一人跑到花园里来,便是行差踏错!”林凤台虽是对着焦冉回话,但字字句句却压在林月白的心上,她虽然性子和善,可毕竟是二十世纪现代教育下的女性,听得这些言论,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气愤,碍于自己林家大小姐的身份,只得低头回到:“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女儿现在就回小院去。” “站住,”林凤台又道:“舅父在这里,看不到么?” “是,舅父新岁纳福。”林月白柔柔地一声请安,又行了个家常的礼。 焦冉点点头,轻声道:“孩子,你身子本就不好,出来也不带件披风。外头寒凉,快些回屋里歇息吧,心情要放宽,过两日,舅父让三个哥哥来探你。” “谢谢……舅父。”林月白听他说得真心,不禁微笑拜别,那目光中却微含泪光,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三步一回头,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终于还是独自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了。 “妹夫,我若能有个女儿,真不舍得如你这般!”焦冉拧着眉头又看了看林凤台,仍是那张平素笑眯眯的大脸,不禁从鼻子里嗯哼一声,便离开了。 紫宸殿。 自年三十从南城门下来,李南就再也没看到过姚今,本以为她是得了皇帝的恩赏休了个比别人都长的年假,可这开朝至今已有数日,仍是未见她人影。整个紫宸殿的人明面上没人敢问,私下里也不敢瞎猜,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谁都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可李南总觉得有些蹊跷,毕竟皇帝也没让秘书省给紫宸殿重新安排女官,从前姚今定的规矩和一应陈设,还有她住的那间屋子,也都没有被撤下来的意思。 那这姑娘到底去哪里呢了?就算陛下纳了她,这皇宫都是陛下的,也无需再金屋藏娇吧? 八卦的李南时不时就会自行脑补一些姚今和皇帝相处的画面,也算是自娱自乐。这一日他从大殿里得了皇帝的旨意正要出来办差,刚跨出紫宸殿大门,旁边突然蹦出了一个人来,将李南吓得差点跌倒。 “哎哟我的个心哪!”李南一面抚着心口,一面看着旁边一脸焦急不安的卫燕道:“卫侍卫,你也不是这宫里的新人了,怎么不能好好走路,要吓死人呀?” “南公公见谅,卫燕、卫燕心中着急,”卫燕赶忙躬身一礼,问道:“有许多日没有见到姚女官了,我当值时又一直未得机会和公公说话,公公可知她去了哪里?” 李南斜了他一眼,好心道:“我知道你与姚今素来要好,可她现今是陛下的人,你呀还是别乱打听。” “陛下……陛下的人?”卫燕听的心中一惊,慌张道:“是陛下收了她到后宫?何时的事,未曾、未曾听说册封……” 李南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说你不是新人,怎么还说这么傻的话,咱们陛下从前收过多少宫女,哪一个册封过的呀?” 卫燕的脸色慢慢的刷白,又转成潮红,他仿佛被击中了一般瘫靠在宫墙边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竟说不出话来了。 “卫侍卫?”李南瞧他样子不对,本想再问几句,可想到自己还要传旨去,便匆匆忙忙走了。 而卫燕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想到曾经也有许多次,姚今消瘦而挺拔的小身板也是这样匆匆地出入在紫宸殿的门口,那时候的他,每次都会在她出去的时候微笑示意,然后便盼着,望着,等到她回来了,他也就安心了。 “可是以后,你再也不会出入这里了……后宫嫔妃无诏是不能进紫宸殿的,你也成了后宫的嫔妃……”卫燕喃喃自语着,却没注意到靳连城正朝他这里跑来。 “你怎么回事,快回去!”靳连城想必跑的很急,一边喘着气一边道:“今日我们值守的是紫宸殿北门,你跑到这南门边来,害我一顿好找!快回去,一会儿换班的人要来了。” “我是来,问问姚今的消息的。” 靳连城一愣,慢慢地、迟疑地看着卫燕,重复道:“问问姚今的消息?” “恩。”卫燕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难受,尽量平静地说:“有许多天没有见到她,我今日便问了南公公,南公公说,她,她许是被陛下,收了。” “这不可能。”靳连城想都没想,一口否定。 卫燕惊讶地看着他,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靳连城有些语塞,他自然知道姚今和舒定山之间是没有什么男女之情的,就算当了皇帝的舒定山现在有意,他太了解姚今是什么样的了,估计宁可自杀也不可能妥协的。只是这些话他没办法对卫燕言明,虽然隐约知道卫燕对姚今有意,可他却不能帮这位痴情的年轻人。 “你说话啊,靳连城?”卫燕见他迟疑,刚刚在心头燃起的一点希望似乎又要灭了,连忙追问道:“你与姚今从前便相识,却从没提起过如何相识的,如今你这样说,到底有什么缘故在里头?” 靳连城不愿撒谎骗他,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于是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我不能说。” 说罢,他便朝北门跑去,一边跑一边丢下一句:“你放心,姚今是不会变成嫔妃的,不管是陛下还是谁,她不会!” 卫燕看看他,又转头看看紫宸殿一如既往平静的大门,终于还是跟着靳连城跑了回去。 两人前后脚到了北门,换班的侍卫却还没来,相对无语了好一阵,却看到李南领着几个粗使太监抬着一只很大的箱子从北门经过,正朝荷花池那边过去。 第三十七节 萧萧繁华路,无酒又无歌(五) “手脚轻点、轻点,这里面的东西贵着哪,一点都不能碰的!”李南见这几人胖的胖瘦的瘦,抬着箱子走得很是不稳,便骂了起来:“尚舍局从哪里挖出你们这几个蠢货,抬个东西也抬不好!明儿我就回了你们少监,将你们几个统统发到内侍省去!” 一个最胖的太监满头大汗,一面走,一面求饶:“南公公就放过小的们吧!这箱子里的宝物也不知是啥,又沉又不稳当,在里头滚来滚去的,小的们实在抬不稳啊。” 正说着,旁边一个瘦高的太监脚下一个踉跄,那箱子的一角便“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众人见状一时吓得怔住了,李南正要让他们再抬起来,那箱子里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呜呜声。 “哎呀,我的个心哪!”李南紧张地四下看看,突然又想起自己是奉旨行事,就算箱子里装的是个人,他也没必要这么害怕,虽然对刚刚传出的女人声音也觉得十分诡异,然而此刻皇命在身也不能耽搁,便重新让几个太监将箱子抬了起来,匆匆向前走去。此时靳连城和卫燕已经换过了班,听了这边的动静颇大,便一起走了过来。 “南公公,需要帮忙吗?”靳连城行了个礼,转头看了一眼那箱子,大得足足可以坐下两个人,上面还露着气孔。 “不劳烦二位侍卫了,这是陛下交代我的差事,我这就先忙去了。”李南和善地笑笑,踢了踢旁边呆站着的太监,便领着他们歪歪扭扭地朝荷花池去了。 卫燕奇怪地看着他们,向靳连城道:“刚才那箱子里明明是女人的声音,难道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靳连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卫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去荷花池那边做什么?那只有一座许久不开的承欢小筑,”卫燕也觉得甚是奇怪,“承欢小筑是从前陛下建给雅公主的,可雅公主早就过世了。” “大约是有新人入驻吧。”靳连城看了一眼隐约可见的承欢小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大胆的怀疑,转头看卫燕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淡淡笑道,“又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走吧。” 是夜,一个黑衣人悄悄地潜入了这座闭宫已久的承欢小筑。 按理一座已经多年不曾开启的宫殿,即使宫人再怎么勤于打扫,宫室之内也应是充满了萧条之气,然而当黑衣人悄悄闪进了唯一一间没有上锁的屋子时,屋内却生着暖炉,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还能看到旁边小案上摆着正在盛放的水仙。 “呜呜……呜呜……”床榻上传来女人微弱的**声。黑衣人试探地远远说了一句:“A e you OK?” 这句话仿佛对床榻上的人起了极大的刺激,她猛力地挣扎着,竟然轰隆一声滚到了地上,可她的嘴仿佛被塞了东西,即使拼命挣扎也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黑衣人见状马上冲了过去,迎着火光扶起了她。 “姚今!?”黑衣人看着这个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正是姚今本人无疑,赶忙替她松了绑。 “靳、靳连城,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姚今揉揉疼痛的脸颊,看看周围便开骂:“混蛋、无耻!混蛋!” “别叫!”靳连城一把掩住她的嘴,“外面有侍卫看守,小心把人引来!” 姚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快速点点头,然后努了努床榻旁的屏风,两人便一起躲到了屏风后面。 “我曾告诫你,不要跟皇帝太亲近,你偏偏不听!”靳连城仍是十分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四处看。而姚今从刚才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黑暗,一言不发。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是拿身体不适做借口才留在宫里,明日辰时之前必须要出宫的。” “你出不出宫,也帮不了我的。” 靳连城顿了顿,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忍不住咳了一下,“那次……我没有救你,这次,我总得尽力一试。” “那次或许我还会怪你,这次真的跟你没关系。”姚今仰起头,她觉得好累,眼睛酸酸的,仿佛要哭出来,可自己的境况这样荒唐,荒唐得似乎连哭,都是可笑。 “皇帝——舒定山要你做什么?”靳连城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仿佛他每次看到姚今受挫伤心的时候,自己都帮不上。 “他说,让我听他摆布,他就给我什么光芒万丈的人生。” “如何摆布?” “联姻。他要我当他的什么狗屁公主,以后为李朝去联姻,”姚今的眼泪,还是汩汩地下来了,“他不是我们曾经的舒总,他是个皇帝,一个彻头彻尾的皇帝!他救我,督促我学习,像从前一样教我分析事情,原来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他一枚好用的棋子而已!” 靳连城听着,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释然,仿佛他也觉得皇帝此举是对的,可这样的想法太可怕了,所以靳连城立刻就进行了自我否定,他拉起姚今的袖子给她擦了擦,又问道:“你不同意,他就把你关到这里来了?” “起先是关在一间黑漆漆的暗室里,除了舒——除了皇帝本人,没有其他人来过,当然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每天我吃过饭就会晕倒,不知道他放了多少安眠药!混蛋!后来我就开始绝食抗议,可能他怕我真死了,就在水里下药,然后蒙头盖脸把我弄到这来了。中途我醒来的时候,听到箱子外面你和李南的对话,当时我急坏了,可我却没办法告诉你——对了,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承欢小筑,皇帝从前为已经死了的雅公主建的。” 姚今听了心中一慌,结巴道:“他、他不会是想让我当他死而复生的雅公主吧?” “你不同意,他也不能得逞。”靳连城看她紧张的样子,并不忙着安慰他,突然正色道:“我有极重要的发现。” “什么?” “有月白的消息了。” “真的?!”姚今惊了起来,忙问道,“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之前打听到礼部尚书林凤台的女儿,名叫林月白,她在去年深秋生过一场大病,她的名字、她生病的时间,都让我很怀疑。前几天皇后那里甄选贵女,各家王公大臣都送了画像进来,听说这位林府小姐的像是自己画的,我便设法偷偷看了那副画像。” “画的是不是她?” 靳连城缓缓摇了摇头,姚今正有些失望,靳连城却道,“那画像上题了一句词,庭院深深,深几许。” “啊!”姚今蹦了起来,又一把掩住自己的嘴,惊喜道:“这是月白最喜欢的那首词里那句!” 第三十八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一) 靳连城看着姚今那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眼睛,突然双膝一跪,双手攥住了她的裙摆。 “你干什么!”姚今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他却不肯起来。 “姚今,你去答应皇帝,你答应当他的公主吧!” “你……你说什么?” “下个月闽国的使臣就要进京了,此次来京要给他们三皇子议定一名李朝的正妃,可宫里和皇室宗亲中根本没有适龄的女孩,皇帝要你当公主,一定就是为了给闽国一个交代,你要是不肯——你若是不肯……”靳连城一想到月白孤身一人到这里的时候会有多怕,是怎样大病了一场,这几个月来又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是四分五裂般的疼痛,“姚今你想想,你不肯的话,那万一被选中的是月白,怎么办!难道你要让月白去远嫁闽国吗?你就不怕以她的性子,还没出京城的门就抹脖子吗?” “所以呢!”姚今拼命试图撕开靳连城拽着的那片衣裙,踉跄着退后,她的眼圈红了,她嘲讽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人,这个又一次让她鄙夷到了极点的男人,“上次你让我认罪,理由就是你要活着,你要找月白;这次你又让我低头,理由也是月白……你自己,你靳连城自己就没有一点本事一点办法吗!” 靳连城一言不发,这是那样跪着,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一点都看不到。 姚今突然发狠冲过来掐住他的脖子,她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蛋,懦夫!我姚今瞎了眼把月白介绍给你,今时今日我总算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我告诉你,月白我自己找,我自己救,我不要你靳连城多操一份心!你给我滚!” 说罢,姚今跌跌撞撞冲出了门。当夜的月色并不好,月亮被浓厚的黑云遮挡,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宫门在方向,她唯有拼命地跑啊、喊啊,叫着来人哪来人哪。整座承欢小筑随着她一声声的喊叫,像平静的冰面突然被炸开一般,四面八方跟着冒出了许多宫女和太监,众人追着她、想要抓住她,就在她们快要围住姚今的时候,乌黑的天空突然云开雾散,月光洒下,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花园的水榭上,长长的影子摇摇晃晃倒影在水面上,那水池的水潺潺流动,似是通向承欢小筑的宫墙外,姚今不及多想,“噗通”一下便跳进了面前的水池。 她的游泳技术不错,刚才一阵狂跑也算做过了热身,水里虽然寒冷,但她也实在顾不了这么多,猛吸一口气便扎进了水里。岸上的人见状都吓得够呛,偏巧又一个会水的都没有,其中一个领头的太监吓得脸色刷白,呆了一呆,便慌慌张张冲出了宫门叫人去了。而此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也悄悄地从宫墙的另一边溜了出去。 姚今的再次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仍然是李南那张十分紧张的脸。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下床磕头请安,只是直直地盯着床顶,她的手在被子里一动未动,却将那整块虎皮制成的床垫生生拽下了一撮毛。 李南看着她,他那关怀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敬畏,一丝怀疑,他微微躬身,小声地说:“您饿了吧?进些汤水可好?” 姚今不理他,冰冷地问道:“他呢?” “他?”李南没会过意来,愣了愣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要唤谁过来伺候,老奴现在就叫人过来。” “皇、父皇在哪?”姚今咬了咬下嘴唇,还是将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李南唯恐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眨了眨他那绿豆般的小眼睛,看看两旁边伺候的丫头,此时都一齐跪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终于露出笑容,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谦恭道:“公主总算大好了,老奴这就去回禀陛下。” 姚今疲倦地转过身对着床里,又将蜀锦的被子朝上拉了拉,闷闷说了一句:“全都下去。” 不过短短几天,雅公主回魂的事便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传开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都是津津乐道,一时间各种传闻说得绘声绘色,简直要编出一本戏来。而皇宫里到底有些忌讳,后宫的人虽然都有一颗八卦的心,也不敢过分公开议论,好在司天台十分善解人意,很快便挺身而出,说是早就发现星象异动,占卜后得知是大吉之兆,方位便在承欢小筑外的荷花池。好巧不巧,姚今被宫人找到的地方就是在荷花池边,而她的手腕上,正牢牢扣着当年雅公主死时另一只丢失的金铃铛。 有了太子在光华殿年宴上的那一出,再加上荷花池便众人皆有目共睹的这一幕,司天台的言论不过也就是顺应了皇帝的意思。姚今的年龄、出身、样貌都还没有一一详加核实,皇后提出的种种疑点也都合情合理,后宫各处大多还持着观望态度,然而皇帝的一纸诏书和金册玉印,就在二月初二这一天的早上,直接由李南捧进了承欢小筑。 “门下:长女李雅,性情端淑,举止幽闲,可封为雅公主。赐金册、玉印,食邑一千户,居承欢小筑。” “哦。”姚今淡淡地应了一声,仍是一动未动。李南以为她不晓得诏书已经念完,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便微微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姚今却突然拿起了他捧着的金册,翻来覆去看看,问了句:“纯金吗?” “啊?”此话一出,李南差点下巴也要掉到地上,他结结巴巴回道:“公主殿下,这自然是纯金,一丝不敢掺假的!” 姚今放下金册,又拿起了玉印,她仔细看了看那印上的字,大约不是很看得懂,皱皱眉头便随手放下,又问:“这个为什么不是金的?” “回禀公主殿下,这乃是羊脂白玉,何其珍贵,其价不下于纯金哪。”李南苦笑,正要提醒姚今谢恩,却又被她冷不丁问了一句:“这诏书是中书省拟的?门下省可曾覆奏过了?” 李南心知这位公主跟旁人不同,耐着性子解释道:“回禀公主殿下,这是陛下亲拟的,中书省未有半句修改,门下省也都已经覆奏过了。” “这上面的日期明明是今日才拟的诏,平常门下省都是次日才覆奏,怎的今日这就宣旨了?” 姚今在紫宸殿到底干了那么久,自是知道圣旨下达的流程,因此李南并不相瞒,道:“回禀公主殿下,陛下交代,今日便要宣读诏书,所以中书令和门下省特事特办,符宝郎那里的印鉴又是现成的,便即刻给办了。” “噢,没给我赐个什么字啊号的?” “这……”李南半张着口,这次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她了。 “那你告诉我,这食邑一千户一年能收多少钱?” 第三十九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二) “呃?”李南的脑袋简直不够用了,他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位回魂的雅公主、曾经相熟的女官姚今,叹了口气小声道:“公主殿下,您能先谢恩吗?这些个事儿,一会儿您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姚今领旨谢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姚今干脆利落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接过圣旨,看着李南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食邑一千户,一年能收多少钱?” …… 宫中虽然突然冒出姚今这么一位公主,但历朝公主的待遇都是有例可循的,本来倒也没有什么为难的,可自打秘书省巴巴地安排了几近于咏阳殿人数的宫女太监去了承欢小筑伺候,却又被姚今挑出一大堆毛病,退了半数回去之后,殿中省的几大局便炸了锅,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四局的少监,拿着各自本已列好的清单,不约而同凑在了一块儿,虽然平时这几位是一个瞧不上一个,这次倒很是谦虚地相互询问讨教起来,像是什么用没用血燕、缭绫和蜀锦各是几匹、鎏金的香囊是挂四个还是挂两个,几个人比着咏阳殿中太子院里的份例扯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尚衣局少监一拍大腿,尖着细细的嗓子道:“咱们何不去问问大太监李南公公,听说他与那雅公主还魂前甚是相熟,又是陛下身边亲近的人,想必能帮咱们拿个主意。” “对呀!”尚舍局少监连连点头,“南公公只听陛下的,跟后宫里哪边都不靠,咱们问他,也不得罪后宫里的各位娘娘。” 其他两局亦觉得这样甚好,于是四人便商量由尚衣局少监以询问公主对衣裳布料的颜色花样喜好为由,前往紫宸殿走一趟。 而此刻的紫宸殿,皇帝正饶有兴致地听李南汇报他到承欢小筑宣诏的情形。李南将姚今怎么翻看那金册、怎么问他食邑千户是多少钱的事一五一十说得十分仔细,引得皇帝笑声阵阵:“她当真问你,玉印为什么不是金的?” “回禀陛下,公主正是这般问奴才的呢。”李南见皇帝高兴,自己也跟着笑道:“公主想是太过高兴了,后来还问老奴,说陛下怎么没个她也赐个名号,老奴也是一时怔住了,没能答的上话,后来想想,这雅公主不正是现成的名号嘛!说到底,公主呀,还是太高兴了,这是高兴的!”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一下,他提起毛笔写下“李雅”二字,看了片刻,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 李南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见皇帝也并没有要问他的意思,便躬身走到皇帝旁边,正要伺候笔墨,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附言了几句。 “这点事他们自己还拎不清,这还得问我哪?”李南小声责问了一句,正要让小太监退下,皇帝抬头问道:“什么事情?” “回禀陛下,只是奴才们的小事。”李南没想到皇帝听到了,连忙回答。 “小事如何会特意问到紫宸殿上来,是否和承欢小筑有关?” 李南忙跪下道:“岂敢隐瞒陛下,只是尚衣局拿不准公主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样子,又怕送去的料子公主不喜欢,特特来问问老奴可否知道公主的喜好。” 皇帝笑笑,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随口到:“这还不容易,多拿些料子过去给她选,选中了就留下,选不中就再拿一批过去,她纵使再挑剔,也总能选到中意的。” 李南底下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那都是师承于他,小太监这时得了皇帝的亲口答复,便赶紧磕头退下去了。而李南有些疑惑,抬头瞄了一眼皇帝,到底没敢发问,仍旧继续过来研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帝已经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七、八张纸,每一张上写的都是“李雅”或是“姚今”,只见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最后似是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让礼部拟的那些名号都是东拼西凑,缺乏新意,寡人忙于政务也没有时间,你去承欢小筑说一声,便让雅公主给自己起个名号吧。” “……是,老奴这就去通传。”李南喏喏退下,自打那日皇帝让他从内侍省的密室里把昏昏沉沉的姚今关进了承欢小筑,直到现在发生的林林总总,他是越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脑子跟不上,李南总觉得这位雅公主和皇帝之间绝非只是现在的父女关系,虽然他从前误以为陛下对她有男女之情,然而现在看来,远没有这么简单。 李南一面想,一面朝承欢小筑而去,刚过了荷花池,却见到咏阳殿女官提着食盒,也正向承欢小筑走去。 “龙婉姑娘,可巧,你怎么在这?” 龙婉一愣,转而微笑着侧身行礼,道:“给南公公请安。奴婢是奉娘娘的旨意,送些麒麟堂的贡点来给雅公主。” “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对公主殿下这般慈爱。”李南边走边笑道:“说来龙婉姑娘今年二十五了,正是要出宫的年岁,不知娘娘指了哪户好人家,我这里要先恭喜姑娘啦。” 咏阳殿女官龙婉,本是中书令一个小妾的女儿,因母亲在府中犯事,她七八岁便被送进了宫当宫女,也是机缘巧合进了咏阳殿,一晃数年过去,龙婉的容貌、品性都很得皇后的喜欢,不仅允她二十五岁出宫,又因龙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中书令的府里,皇后便做主要给她要指一门亲,让她直接从皇宫出嫁,也是皇家恩赐的风光体面。此刻她听到李南的恭喜,脸上有几分落寞,便低头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就好,我并没有什么的。”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承欢小筑,一路上见宫女太监们或洒扫或值守,全都井然有序地在各自的位置上,而花园和廊上也都十分整洁,倒是全然不像是新开的宫苑般手忙脚乱到处乱糟糟的。 通报过后,李南率先进了偏殿。这间偏殿想是姚今常常用的,一进门便是满室明亮,两侧的窗户大开,阳光充满了整个屋子,两座暖炉一边一个,当中却放了个大烛台,只是那烛台上放的不是蜡烛。却是一个个盛满清水的小铜碗,而姚今正望着墙上的一副画出神。 第四十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三) “李南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今转身走到李南面前,拍拍他的胳膊拉他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南公公,我们这样相熟,不用行礼。” 李南略显尴尬,心里却也有些莫名欢喜,回话道:“公主殿下,您是主,奴才是仆,这礼可废不得。” “那你来找我何事啊?” “呃,陛下让奴才来传话,说是——”李南抓抓脑袋,觉得这话说出来怎么都显得太随意,却也没有更佳的表达方式,还是老老实实道:“陛下说礼部给您拟的名号都不好,让公主您自己拟个名号。” 姚今愣了愣,随即就笑了起来:“让我拟啊,那正好也不用费事了,就叫姚今吧。” 李南心想这父女两个随意起来真是一模一样,正要告退回去复命,姚今却叫住了他:“你是要回紫宸殿吗?” “回禀殿下,奴才正是要回去复命。”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我有事要跟陛下——父皇说。” 姚今说完便要出门,旁边一个宫女有些紧张地上前道:“禀殿下,咏阳殿的龙女官还在门外候着。” “那就,候着吧。”姚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出了门,一旁的宫女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南,怯怯问道:“南公公,那奴婢可怎么回龙女官啊?” 李南皱皱眉头,赶忙追了出去,却见姚今正在门口笑嘻嘻同龙婉说话:“我不晓得原来就是你。早知是你,我便先出来迎了,倒让你在这寒天里等了好一会儿。” “怎敢劳动公主殿下,”龙婉面色微红,欠身道,“皇后娘娘命你奴婢送些麒麟堂新贡的点心给殿下尝尝,若是有喜欢的,以后便让尚食局以后给承欢小筑时时备上。” 姚今打开食盒看了看,都是些玫瑰水晶糕、桃花酥之类的,用手指碰了碰,倒还酥软,想必是新鲜。她随便拿了一块放嘴里,三口两口咽下,点头道:“点心我尝了,皇后娘娘的心意我领了。现下这食盒里的,便都是我给龙姐姐的,算是我们姐妹们的来往。” “龙婉岂敢与殿下称姐妹!”龙婉慌忙跪下,磕头道,“这贡点是皇后娘娘的心意,龙婉只是一介奴婢,实在不敢领受。” 姚今“噗嗤”一笑,道:“从前我还是小女官的时候,去咏阳殿传话,旁人明知道我不想进去,却还是推三阻四不愿帮忙,每每都是等到你来了,方才帮我进去传话。如今这点小点心也是我谢你的一份心意,你却不肯领受了,莫不是小女官变了公主,龙姐姐却要与我生分了吗?” 龙婉见她说得俏皮,也微笑起来:“奴婢岂敢。只是从前殿下每每朝咏阳殿传话,不是陛下不来用膳了,就是陛下今日又不过来了,自然她们都怕替您传话。” “所以唯有你龙婉一人,我是认做朋友的。”姚今上前一步,突然抽下龙婉腰间的帕子,随即将那食盒里的点心包进帕子,笑嘻嘻道:“好了,这是我亲手包的,你可不能再推脱。” “那龙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龙婉双手接过,刚要跪下谢恩就被姚今一把拉住:“既在我这里,便不用这样。” 李南此时才走近她们,掩着嘴道:“老奴还道殿下急匆匆出来做什么呢,原是在这里寻着故友了。” “南公公说笑,”姚今听到“故友”二字,突然就想起了靳连城。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避免去想到这个人,以及那个黑漆漆的夜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此时靳连城跪在她面前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的脸、他的声音、他那矛盾的眼神,他那张似乎有些扭曲的脸。姚今的脸上顿时笑意尽失,冷冷道:“这么大的皇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唯这故友,却未必寻得到。” 说罢,自己便径直走了,留下龙婉和李南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紫宸殿。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嗯,起来吧。” “谢——父皇。” 一段再正常不过的问安,却将本来温暖如春的大殿瞬间降低了好几度,两旁的宫女太监和随侍在李皇身边的李南都觉得气氛有些异常,大家也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呼吸的频次。而姚今那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嘴角似有似无的冷笑,还有高高昂起的额头,似乎都在告诉周围的人:都给本公主滚远点。 “都下去吧,寡人与公主要闲话家常几句。”李皇伸手挥了挥,让众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却仍旧埋头看着奏折,似乎并未注意到姚今脸色的异常。 待到众人都下去了,姚今便径直走到了皇帝的龙椅旁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冰冷的笑容,阴恻恻地说:“陛下,把我嫁到闽国,似乎算不得一步好棋。” 皇帝刚打开一封奏折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道:“何出此言。” “闽国不过是个小岛国,东西南三面临着南海,且那一带的海域海盗又多,一向算不得十分太平,且闽国只有通过我朝才能朝西北方向贸易经商,”姚今慢悠悠地说,“您就算把我弄过去做内应再举兵灭了闽国,不过也就那么大点地方,您还得派兵去守着长长的海岸线,还得防范海盗时不时来个偷袭,真真是相当的不划算。” “啧啧,不错!”李皇不知何时放下了奏折,轻轻击了两下掌,微笑赞道:“没想到寡人的雅公主这般聪慧,对南边的局势知晓得这样清楚。” “我得当个有用的棋子,才能对得起您给的荣华富贵啊。”姚今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刚才磕头问安的时候,她感觉这颇有分量的玩意儿滑了一下,现在仿佛是要掉了。宫中贵妇的头饰本就复杂,为着行动方便姚今只肯束一个颇似男子的简单发髻,插了一支金簪意思一下,觉得也就差不多了。因此被承欢小筑的两个管教姑姑好一顿说教,想是这些姑子以为公主年纪小好欺负,谁料到姚今二话不说,立马给她们伺候了一顿板子,还亲手灌了两大壶辣椒水,命人看着二人一口气喝下,说是给她们润润嗓子,以后说话的时候能利索点。而承欢小筑自打出了这事,合宫上下一干人等也都吓了个半死,平日里爱偷懒的、觉得公主年幼好糊弄的,也都打起了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整座承欢小筑上下在姚今亲手制订的守夜排班表、工作内容一览表、工作检查表、赏罚月钱记录表等等各种密密麻麻的表格之中,一个个都战战兢兢,感觉自己找的不是一个主子,简直是个阎王。 第四十一节 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四) 皇帝合上面前的奏折,从旁边又拿了一本过来,拍了拍奏折的封面,道:“姚今,你来看看。” 姚今上前接过奏折,打开略看了看,不禁失笑:“这是什么话,北境再安稳无事,也没有裁撤一半军队的道理。上奏折的这个——这个叫戴进山的,我记得……他是北屏军的大将军,是西山王的表弟吧,这家伙莫非是裙带关系当上的大将军,竟说这样的昏话,我看他不该叫戴进山,应该叫进水,脑子进水。” “北屏山之外,就是魏国。” 听到“魏国”二字,姚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又想起当时被冤私通魏国之事。后来她私下追查时,也是下功夫对魏国与李朝的关系做了个全面了解,才得知魏国如今的国君年少时曾在李朝为质子,后蒙当今李朝的皇帝、当年的四皇子相助回魏称帝,然后魏王又助四皇子获得了太子之位。本有相助相帮的情谊在,北屏山两边的关系是不错的,然而不知因为何事两国突然反目,战事起了之后一度无法停歇,北境乱得民不聊生。直到当年的北屏王在北屏山机缘巧合下邂逅了魏国公主,后面的事情便如同书中说的,英雄美人,一见倾心。两国朝廷上除了皇帝本人,本来也皆不主战,自然也就借此纷纷上书进谏,道是不如就此结为姻亲,实乃两国之福。许是两个年纪相当性情也相当的皇帝打疲了,终于停了战火。虽然数年后魏国公主因病过逝,可北境的安稳也到底是延续下来了。 姚今知道这中间关系错综复杂,并非是她能够随意揣测得全的,于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这封奏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戴进山的这道奏折,不过是为了提醒寡人,不要忘了北境的安稳如何而来,不要忘了北屏军,是谁的北屏军。” “李朝自然是陛下的李朝,可北屏军,人人都知,那是西山王的北屏军。”姚今将奏折放回案上,定定看着李皇道:“年前陛下给西关军额外下的那些恩赏,看来是有人眼红了。” 李皇起身在殿上踱了几步,走在假山景观旁便停了下来,见那假山间的小水车随着旁边活动的滴水小石碗有规律地转动着,每当碗中水满而倾倒,水车便转一圈,然后停滞不动,直待石碗再次蓄满水倾倒后,才再转一圈。 姚今见他不说话,便过来追问,“您给我看这个折子,是什么意思?此事与闽国和亲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寡人从未打算让你嫁往闽国。”李皇用手拨弄了一下尚未蓄满水的石碗,石碗虽然倾倒,但水量不足,水车晃了晃仍旧没有转动,“你看这水车与石碗,如若石碗不够分量,水车便不会转动;就算寡人硬将石碗倾覆,只要水量不够,对水车来说,也无法令他转动得了半分。” “您到底想说什么?”姚今狐疑地看着他,模模糊糊仿佛听懂了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此事和她有什么干系。 李皇此刻转过身来,伸手碰了碰姚今头上的金簪,那簪子是个如意的式样,上面镶了一粒鹅蛋形红宝石,料子虽然很好,但款式却是陈旧了,他又看看姚今的衣裳,上好绢纱制的一套鹅黄色的宫装,裙摆上掺着银线绣着海水纹,却也是去年时兴过的小窄袖,皱眉道:“六大局的人都是送的这些陈年旧物到你那的吗?” “噢,这是我自己要的。”姚今随口一答,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道:“陛下还没有回答姚今的问题。” “寡人原本不打算这么早告诉你,你既问了,寡人也不想再隐瞒于你,”李皇回到了龙椅上,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西山王和他的北屏军就是那座水车,寡人的石碗已经蓄了二十多年的水,就等那最后一滴便可蓄满,便可倾覆而下——而你,就是寡人等待的最后一滴水。” “我?”姚今先是一愣,随即问道:“您打算让我嫁去魏国,再由我在魏国内部设法帮您灭西山王收服北屏军?” 李皇的神色仍是严肃,但目光中却露出赞许之意:“姚今,你很聪明,也很能跟得上寡人的思路,有时寡人倒很为你这女子身份有些惋惜,否则有许多大事,都可以交付与你了。” 姚今看看自己,矮小的,瘦瘦的,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毯上,空旷而孤单。她突然想起在SKS时与BTKE的那一场难堪的验厂会议结束之后,她绝望地坐在那里,握着自己的红色凌美一动不动,而那时,至少还有靳连城安慰过她,尽管那安慰毫无实质性的帮助,至少还能帮她鼓起勇气,让她有勇气站起来去应对后面的事情。可现在呢?姚今心里有莫名的伤口裂开,鲜血殷殷地冒出来,漫出她的心房,涌入她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撑爆她这个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既然姚今对陛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那今日姚今有一事,还望陛下应允。” “何事?” “与闽国三皇子和亲的人选,请由姚今来择定。” “噢?”李皇有些奇怪,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看似平淡的表情掩不住她眼里的不安,扬起的下巴暗藏着她心中的不满。他虽然认识姚今好些年了,可今时与往日早已大相径庭,李皇摸不透这个女孩的想法,他似乎已经无法掌控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念头令他有些烦躁,于是端起旁边的一杯白茶,刚抿一口发现茶早已冷了,将茶杯重重朝桌上一放,朝门口喊了一声:“李南!” 许是耳背,许是隔得远了,李南竟没有应声而入,李皇有些不悦,便向姚今道:“去唤李南进来。” 此刻姚今也已经平复心情,垂首淡淡道:“父皇的茶凉了,还是儿臣去为您换一杯罢。” 说罢,姚今端了茶杯便转身出去,李皇看着她的背影,沉沉道:“姚今,既然你已经做了这李朝的公主,今后便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寡人希望你能够面对现实,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姚今的步子没有停顿,她只是再次扬起了头,扶了扶那支摇摇欲坠的金簪,退了出去。 第四十二节指以我明路,寄以我无望(五) 公主笄礼和甄选贵女这两道口谕是一块儿到的承欢小筑,李南进来时姚今正在埋头苦读,书案上堆着高高一摞书,还有一卷卷散乱的竹简。他满脸堆笑道:“李南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噢,南公公你来了。是父皇又赏赐什么东西吗?”姚今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刚入三月,天气渐渐和暖,此时外头日头正好,刺眼的阳光蓦然照进姚今的眼里,她不禁晃了一晃,旁边的几个宫女赶紧上来,她却摆摆手:“没事,看书久了眼酸。” 李南也跟着上前,伸手扶住了姚今的手臂,笑道:“殿下这般用心读书,莫不是要当个女状元?仔细伤着眼睛,陛下可得心疼了。” “不过是些闲书。”姚今目光朝旁边宫女身上一扫,那小宫女顿时电击一般浑身一震,赶忙到书案旁忙不迭地整理了起来。 姚今见李南的跟班太监手上并未拿什么东西,便问:“父皇是有什么口谕吗?” “回禀殿下,陛下有两件事情交代于您,一是殿下您的笄礼就定在五日之后,已经让礼部和殿中省六局准备下了,明日管教姑姑便会来教习笄礼的步骤和要行的礼节——” “这宫里还有管教姑姑敢来承欢小筑?”姚今笑眯眯地打断了李南,“我看还是让礼部把章程送来,我自己看一看就可以了。” “殿下您若是不喜欢那些管教姑姑,明日她们来了,只管让她们在下头讲,您看看就行,”李南扶着姚今到了殿门外,看园子里樱花正是盛开,便道:“不如奴才陪您到那边转转,您也歇歇眼神儿?” “好啊。”姚今轻轻推开了李南扶着他的手,信步朝樱花树下而去。 虽然才是三月头上,天气却是格外的暖和,承欢小筑里的樱花树本就是整座皇宫里最多最好的,今年许是因为有了主人,更是提早绽放,团团簇簇的樱花,颜色粉白娇嫩,偶有微风拂过,细碎的花瓣纷纷落下,宛如一场温柔芬芳的雨。姚今一身灰蓝的素色宫装立在树下,满头青丝未绾只用一段灰色的锦缎系在身后,除了一对普通的白玉钗,浑身上下再无半点饰物。她仍旧是扬着头,仿佛在赏樱,侧脸的样子虽然清秀动人,只是那一身的孤傲之气怎么看都有些萧索。 “我不喜欢樱花。”姚今拂去自己肩头的几片樱花花瓣,“花期又短,花瓣又成日掉个不停,园子里乱糟糟的。” “殿下若不喜欢,一会奴才便让六大局派人来挪了这几棵树,再移些殿下喜欢的品种过来,如今正是花草繁盛的好季节,殿下闲时便可赏赏花,消遣消遣时光。” “不用,我虽不喜欢,或许旁的人喜欢得很,挪来挪去别把树挪死了。”姚今想起大学时陪月白坐了一夜火车到武大看樱花,结果硬卧坐得她浑身难受,好不容易折腾到了武大却开始上吐下泻,吓得月白着急忙慌出去买药又不认识路,两人折腾了小半天才消停。待到她们去看樱花时,赏樱的人早都散了,姚今就着已有些昏黄的日光,为月白拍了许多照片,每一张月白和她都很满意,然而看到照片的印津却说,花和人都被拍残了。 姚今想着想着,自己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发觉李南仍在旁候着,想起他还有一道口谕没有宣,于是道:“公公说有两件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 “回禀殿下,陛下还有一道口谕,便是此次与闽国三皇子联姻的贵女,由您从王公大臣和宗室中进行甄选、择定。” “父皇重托于我,此事我一定会竭力办好。只是,”姚今嘴角微扬,一面朝回走一面道:“只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不下一道明旨,我也好和相关的人去讲。” 李南压低声音,靠近姚今身边道:“此事过往都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所以定下联姻之事后,咏阳殿那儿早已经选过一遍了。虽当时未曾说是给闽国三皇子选妃,可大家都晓得是这么回事,如今陛下要将此事转到殿下这里,却还得劳烦您到皇后娘娘那里打个招呼为好,毕竟皇后娘娘是这后宫之主,也是您的嫡母,您选出来的贵女,也还是应让皇后娘娘满意才是。” 姚今心中一直对皇后含着恨意,觉得这个老女人心肠歹毒又总是惺惺作态,无奈她的同胞弟弟便是赫赫有名镇守西境的西关军大将军,她自己又是太子生母,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她不过一个毫无背景的公主,又如何能匹敌得上。但听得李南这么一说,姚今还是冷下了脸:“南公公这个话,是南公公自己的意思呀,还是父皇的意思?” 李南自然是晓得姚今和皇后的过节,见姚今的脸色不好,慌忙跪下道:“殿下恕罪,奴才怎么敢自个儿说这些话,这都是陛下让奴才关照殿下的。说到底,陛下还是关心殿下,希望殿下的事情办的顺顺当当呀。” 姚今在心里“哼”了一声,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去找皇帝发作一下,可她一来不知皇后属意的贵女是谁,如果皇后并不属意月白,那也不妨顺了她的意思,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不让联姻之事落到月白头上;二来她也拿不准皇帝是否会为她去明令阻止皇后参与此事,毕竟皇后的份量摆在哪里,当时陷害她差点枉死的时皇帝都没有追究,现在这档子事,似乎更没有上纲上线的资格。 想来想去,姚今心里拿不准,脸上也就阴晴不定,旁边李南瞄了又瞄,小心翼翼道:“奴才还有一事,却是奴才自个儿的意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既说了,那就没有不当讲的,讲!” “奴才上午遇到禁军大统领应大人,他正在发愁没有合适的人安排到承欢小筑来卫护殿下的安全……” “所以?”姚今似乎听出了点门道,不禁斜了一眼李南。 李南被姚今这无意又高傲的眼神一掠,不自觉地感觉自己原本微微弯着的腰又弯下了两分,自己整个人又矮了两分。他从前就与姚今相熟,如今也是时常出入承欢小筑传旨聊天的,可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位殿下真正是天生的皇家血脉,举手投足甚至眼神之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旁人不敢侵犯的傲气。他恭恭敬敬道:“奴才便向应大人推荐了两人,都是从前在紫宸殿与您相识的。” 第四十三节 女儿将进酒,愁深无缘由 “从前紫宸殿中与我相识的侍卫,那还是很多的。” “但其中得力又可靠的,奴才觉得,非卫燕和靳连城莫属。”李南一边笑着,一边扶着姚今朝回走,觉得姚今的手轻飘飘的,并不像旁的主子们一般慵懒无力地要人扶着行走,仿佛她不屑于这种贵族的待遇,只是象征性地将手虚放在他臂上,自己仍是昂首而行。 果然没走两步,姚今就把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不过片刻,她又一把抓住了李南,问道:“此事父皇可知晓?” “这等小事,全凭应大人做主即可,陛下大约是没有闲工夫管这些。” “那好,”姚今笑眯眯看了看李南,“倒谢谢南公公的一片好意了,他二人确实与我相熟些,有他们卫护承欢小筑,我心里自然更安心。” 说罢,她从腰际摸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李南手上,又道:“明日我打算去咏阳殿跟我的母后娘娘见个面,也不知道父皇得不得空一起去。” “明日午后礼部尚书林大人会到紫宸殿来呈报公主殿下的笄礼安排,听说林大人还会献上一幅白鹤青山图,陛下最喜这类雅致之作,想必到时心情一定不错,殿下倘若那个时候有功夫过去问个安,或许能够顺心遂意。”李南将金珠收入袖中,又行了一礼,“陛下的口谕奴才送到了,这便就告辞了。” “好,那便不送了,南公公。” 姚今得了这个答复,心中十分满意,转身便回了偏殿,她虽是面带微笑跨进了门,那偏殿里的一众太监宫女却宛如见了鬼一般,全都哆嗦了一下,齐齐地看着各自的脚尖,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我是还了魂的公主,不是做了鬼的公主!”姚今心知这些人对自己这个还魂的身份有些害怕,加上她管束宫人十分严厉,个个都怕她怕得什么似的,只是天天对着这些惊魂脸,姚今自也有些厌烦,不禁板着脸怒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这一个个见鬼般的脸色给谁看呢?若是想做鬼,我立刻送你们上路!”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吓得立马噗通噗通跪了一地,齐刷刷磕头,齐刷刷喊起来:“奴才们不敢!” 姚今从前做部门主管的时候,手底下多是些小姑娘和办公室老皮条,最是喜欢混日子,所以她一向的管理风格都十分严苛,如今换了年代,换了时局,她看着底下这一帮瑟瑟发抖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她过于严苛,竟弄得合宫上下无一人敢亲近于她,这似乎也不利于这深宫里的发展。这样想了想,姚今便就放柔了声音,缓缓道:“这承欢小筑上下人不少,我也没空管你们,需得提拔一个女官,还要两个我近身的一等宫女。你们把这消息给承欢小筑上下都传达通透了,明日晚间我回来的时候,哪个要想升职位涨月钱的,准备好了自己的能耐都到这来见我,明白了吗?” “是,奴才们明白了。” “嗯,都散了吧。”姚今难得面色和煦地看着他们下去,然后便靠在软塌上发呆似的不再说话。到了晚膳时分,小厨房连送了三次晚膳,鱼肉米饭、鸡汤面条、清粥小菜,她却都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他们撤下去,吓得那厨子跪在殿外连连告罪,一副惊惶的样子就差要哭。姚今见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高高胖胖的身材,很像她曾经的下属赵予天,从前老赵是常给她买下午茶的,想到这里,姚今莫名红了眼眶,便让宫女将清粥小菜热了热,将就吃了。那粥本是温热刚好的,她却吃得心中发热,眼眶发烫,仿佛吃了很久,宫女们进来掌灯,她才发现外面已是月色微亮,一片静谧。 “这样好的晚上,他们在干什么呢……”姚今喃喃着,心中牵挂,不禁又想起月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是否平安,是否高兴,顺带着她也想起了靳连城,于是刚刚爬上嘴角的笑容,又凝固住了。 正当此时,一个宫女到了偏殿门口磕头道:“启禀公主殿下,外头的侍卫换了班,新来的侍卫说——想要拜见您。” 姚今眉头一皱,“那侍卫叫什么?” 宫女大约是不晓得侍卫的名字,这下被问的慌了神,急忙磕头道:“奴婢现在就去问他名字!” “好了——”姚今摇摇头,道:“不用问了,我不见。” 宫女喏喏退出去了,姚今知道那侍卫必然是靳连城,必然是来问自己和亲的事——姚今有些难过,她默默问自己:说到底,除了月白,又有谁还会挂念我,挂念姚今这个人呢?可月白也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她挂念的,也还是那个活在2017嚣张跋扈、半分不能吃亏的姚小姐吧?那么我现在站在这里,我这个人,又到底是有什么意义呢?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盏盏暖黄的烛光下,华丽的,安静的,陌生而又熟悉,恍如梦中,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黄花梨的小柜上,透过雕花镂空的柜门,里面有一尊琉璃酒壶,她记得那是前些天皇帝赏赐,说是外头进贡来的葡萄酒。姚今哼笑了一下,过去取出那壶酒,就近坐在窗台前,便一杯一杯喝了起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古代的酒仿佛更醇厚些,酒量不错的姚今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对着月光直直举起那只透着幽幽碧色的翡翠酒杯,那杯子被她举得高高地,却摇晃着,仿佛随时随地要掉下来,就像她自己的命运,飘摇着,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到底从何而来。 “明天……我要去见皇帝、我要让他,让他跟我去皇后那里,我要确保月白不被和亲!” “我还要、还要去弄清楚月白到底现在在什么人家,我要设法见她、见她……” “……书法还不行,还要继续,还要继续,还有书——钟书楼里的书那么多,皇帝都是读了多次的,我也要读透了!” “还有、还有靳连城,他对不起我,我却不能让他对不起月白,我、我得把他们弄到一起去……” 第四十四节 贺君千千岁,长悲五百年 姚今说着自己最近要做的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事,这些支撑着她一天天佯装正常,不发疯不发狂的愿望。她轻轻地念着,哽咽着,突然一把将那茶几上的酒壶、杯子连同一盏点着的小香炉和两碟点心,全都推到了地上,一时间铜炉沉重的落地声、酒杯破碎的声音,惊得门外值守的宫女匆匆而至,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却被姚今吼了一句:“走!全都走远点!不准过来!” 门外一溜边几个太监宫女马上跑得没了影子,而姚今看着她们消失于黑暗中的,终于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那我呢,那我呢?我应该去哪里,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的哭声很大,传出窗外,似乎感染了殿门口的整个小花园和花园上的水榭,月光忧伤地缓缓坠下,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有些极小的飞虫在水面上游荡,时而点一点那墨玉般的水面,留下斑驳的痕迹,又很快消失于暗处,越过小花园那头朱红色的宫门紧闭,似乎还有些人影绰绰地在月光和树影之间徘徊,幽灵一般地穿梭着。 姚今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自己伏案哭了一阵,觉得这样既无用又丢人,便抹抹眼泪踉跄走出了偏殿。此时已经入夜起了微风,吹得池面上阵阵涟漪,她扶着廊柱走上水榭,在曲折的回廊上跌跌撞撞地,终于,又走到了上次跳下去的地方。 “要是……再跳一次,我会不会,就回家了?”姚今问着自己,没有答案,只有两行热泪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她的眼前恍惚了起来,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开始摇晃,她有些眼花,昏昏沉沉弯下了腰,却浑然没有发现自己已快要跌入水中,这一刻突然一个强有力的臂弯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来人似乎用力很大,竟将姚今整个人都抱离了地面,随后又慌张地向后退了几大步,惊魂未定的姚今尚未来得及发声,那人却焦急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紧?” 竟然,是卫燕。 大约是葡萄酒后劲太大,姚今虽知道是卫燕救了自己,却仍是呆呆说不出话,而卫燕似乎也还处于刚才的紧张之中,他仍旧那样圈着她的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微红的眼眶。而姚今这样近地靠着这个人,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在她脆弱的时候关心过她、给过她信念和温暖的这个人。看着他那样紧张而有些失措的样子,他的睫毛比女子还要浓密,剑眉星目,他的嘴唇薄而鲜红——他这样好看,却怎地没有一丝脂粉气?姚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份安稳,一份放心,她缓缓伸出双手抱住了卫燕,在他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谢谢你,卫燕。” “我、其实我很高兴,”被姚今抱着的卫燕突然结巴起来,他扶着姚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跪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将姚今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终于道:“我听说你是公主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姚今就着袖口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破涕而笑。 “因为,”卫燕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他怎么也说不出“因为知道你不是陛下的女人只是他的女儿”这样的话,只得结结巴巴道:“因为、因为你成了公主,那、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话不由得让姚今心中苦涩,哑哑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卫燕仰头冲她露出一个大大地笑容,道:“好在我们又可以见面,以后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姚今愣了片刻,突然发现这真的是在她最近的生活里最好的一件事情,她定定看着卫燕,一秒,两秒,三秒,姚今那颗无措的、绝望的心就像晦暗的房间突然打开了窗户,外面阳光正好,照尽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勇气和希望推门而入,合力关上了潘多拉的盒子。是啊,她还可以每天见到卫燕,就像从前在紫宸殿一样,常常聊天说笑,常常听他讲的宫外有趣的事情,她还可以和月白团聚,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设法改变自己被和亲的命运,甚至也许她还能找到回到现代的办法!姚今想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突然一把拉起卫燕的手,“走,我带你去书房,那里有好多陛下赏的好玩东西呢!” 两人跑出水榭,正要进书房,卫燕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停下拉住了姚今。 “怎么?”姚今奇怪地看着他。 “我太高兴,居然忘了!”卫燕松开了姚今的手,退后几步,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承欢小筑侍卫卫燕,今后愿卫护殿下周全,祝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今双手过去扶起他,凑到他鼻子面前调皮地说了一句:“那我分你一半,我们每人五百岁,如何?” 两人便这样相视而笑,在那仍然朦胧却不再伤感的月色下,花坛上盛开的月季随风摇曳,正温柔而芬芳地盛放着,有淡淡香甜的味道在他们的周围弥漫开来,即使是夜间,仿佛仍有阳光照射到身上的温暖。 次日午后,姚今带着一盅银耳雪梨羹到了紫宸殿,她进门的时候,恰好林凤台出来,林大人一眼看出这位就是最近京城热议沸腾的雅公主,赶忙磕头行礼。 “礼部林凤台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原来是林尚书,请起。”姚今面露微笑,心想这个胖子就是月白现在的爹吗?长的也够俗的,转而又道:“本公主的笄礼劳大人费心安排了。” “微臣岂敢,这是微臣份内之事,有幸为殿下效劳一二,是微臣的福气。” 哼哼,有幸得了月白这么个女儿,才是你的福气。姚今心中暗笑,面上仍是如常客气道:“听闻尚书大人的女儿年岁与本公主相仿,性情温顺容貌出众,以后无事就让她常进宫坐坐,也与本公主做个伴儿。” 姚今自然没有听闻过有关林府千金性情温顺容貌出众的风评,这话不过是她有意说的,但旁人听来也就是很平常的客套话,不过林凤台的心思与旁人不同,听了姚今的话那是正中下怀,忙不迭地回道:“小女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垂青,今后必定常常入宫陪伴公主,为公主解闷。” 姚今很满意他的回答,虽然心中还想问得更多,却知眼下不是时候,于是略点了点头,便进了殿去。 第四十五节 月白风亦清,如此良夜何 这一日姚今的成果颇丰,不枉费她一早起来指挥一膳房人为她炖了那么一盅银耳雪梨羹。看着简简单单一道甜品,却是每颗银耳、每片雪梨,乃至一块糖、一滴水、一颗枸杞都由她一一考究了个遍。姚今自己虽然没有半分下厨房的本事,却早已被月白的好厨艺养出了一张挑剔的嘴,将那小小膳房乃至整个承欢小筑的人都折腾了一上午,方才得了那么一盅晶莹剔透、清香沁人的甜汤。 这样的一盅佳品果然受到了皇帝的好评,而姚今更是十分孝顺地声称还要去送给母后和太子哥哥尝尝。于是一场极其融洽的父慈母爱、兄妹和睦,双双承欢膝下的戏码,在咏阳殿从夕阳西下一直演到了入夜时分,甚至姚今回到承欢小筑时,脸颊的肉仍因为笑太久而酸疼不已。 虽然人是累得够呛,可姚今想到今天皇后那句“还是寻阳长公主家的长的标致些,出身又是上佳的”,她就从内到外松了一口气,当场就跟着拍了半天马屁,什么“母后的眼光自然是绝佳的”、“这位小姐一看就是宜室宜家”、“只可惜太子哥哥已经定了嫂嫂,否则这位小姐做个侧妃也是极好”,讲了一堆内心呸呸呸的话,其实她当然知道,寻阳长公主家的这位小姐并非公主亲生,不过是个媵妾的庶出,只是长公主嫡出的郡主相貌十分普通,长公主又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嫁,这才把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教养的庶女当成贵女送来参加此次的甄选。 姚今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突突跳的难受,书房里那一盏盏明晃晃的烛台更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正要叫人进来灭上几盏,她突然想起,今晚本是约定了要选女官和一等宫女的,怎地到了这个时辰,竟然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人呢?”姚今高声一呼,门外值守的两个宫女急忙跨进门槛,齐齐跪下道:“殿下请吩咐。” “昨儿不是说好了要选女官和一等宫女的,你们有没有传达到位?怎么到现在我一个人影子也没看到?” 两个宫女喏喏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不会吧?一个要应征的都没有?”姚今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拍桌子怒道:“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书房中边乌泱泱跪了一地,姚今双手背在后面,在一群宫女太监之间转了两圈,慢悠悠道:“我昨儿晚上让你们都准备好自己的本事,今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来?是你们没准备,还是你们都没本事哪?” “奴才们不敢……” “奴婢们不敢……” “女官的月钱是普通宫女的五倍,一等宫女的月前是普通宫女的三倍不止,而且还有赏钱、又体面,你们在这宫里劳作,难道不希望自己多赚点钱?”姚今感觉到跪在地上的一帮人似乎都有点瑟瑟发抖,赶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打算来个循循善诱。 “况且我本就不是一个小气的人,陛下待承欢小筑又一向大方,若是升了女官或在我身边伺候,那恩赏必是家常便饭哪。” 一个年级大些的太监微微抬头瞄了姚今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壮着胆子道:“奴才们愚笨,只怕伺候不好殿下,殿下尽可以让秘书省挑好的人送过来,想必定能让殿下满意……” 姚今一听这就是推脱之词,心想真是一帮没出息的家伙,一点没有上进心,正要耐着性子再说,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这么了,跪了一屋子的奴才,都惹得我们的雅公主不高兴了吗?” 姚今一听是她的老相识印津、太子李政到了,忙笑眯眯地迎向门口,道“太子哥哥,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晚膳时太过高兴,用得多了些,便出来消食散步,不想竟走到妹妹这里了。”李政一手在衣前,一手背在身后,着一身银灰色的常服,如沐春风地走了进来。 一地的宫女太监忙又重新给太子行礼,李政随行的几个太监宫女也忙着给姚今行礼。一时间宽敞的偏厅倒显得拥挤起来,姚今听得左一声右一声的“千岁千千岁”,不觉十分厌烦,将手一挥,道:“都下去吧。” 待到一屋子的人散了大半,姚今才发现随同李政前来的还有龙婉。她见着龙婉觉得亲切,便上前握起她的手,高兴道:“你也来了。” “是。春日干燥,晚膳时见殿下用了许多胡麻饼,那饼中夹着不少辛辣之物,婉儿特意带了些祛火的蜂蜜金柚茶,现下便可让丫头们煮来,一会儿温温地喝一碗最好。”龙婉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左右看看,却没瞧见一个宫女在殿上伺候。 “我不喜欢有人在屋里站着,不自在。”姚今笑笑,将那食盒打开,就着旁边一只茶碗便倒下来喝了一口,对着一旁的李政赞赏道:“这味道,简直是恒寿堂蜜炼蜂蜜柚子茶啊!” 姚今说的是以前月白很喜欢买的一个柚子茶的牌子,自然李政是知道的,不过此刻他却是一副和龙婉一样的好奇面色,问道:“恒寿堂?倒未听说过这家铺子。” 呵呵,呵呵。姚今心里讥笑了两声,走到李政面前,发现李政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于是干脆扬起下巴看着他道:“龙姐姐带的是蜂蜜柚子茶,却不知太子哥哥来给我带了什么?” 李政看了看窗外,悠然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不如雅儿与哥哥去水榭上同赏此景,也不枉今晚一场月色。” 李政说这句话时,着重在“月白”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姚今听得心里一沉,不禁有些紧张。她原本是丝毫不想让他知道月白这回事的,但今日在咏阳殿为了确保无虞,姚今也不得不将林府千金的那副画像特意抽出来和皇后确认了一遍,虽然当时她已能感觉到一旁的李政说话的语速明显停滞了一下,可当时的情况却容不得她含糊此事。 第四十六节 纵然往事尽,此情仍追忆 “太子哥哥既有此雅兴,那妹妹定然相陪。”姚今一面朝外走,一面转头对龙婉笑吟吟道:“还要劳烦龙姐姐为我指点一下膳房的人,令他们好好学一学这蜂蜜金柚茶的烹制之法。” 龙婉欠身答应,将二人送至殿外,便由外头值守的小宫女引着,自去了膳房。 承欢小筑的水榭其实并不大,只是上面的回廊弯弯绕绕建得巧妙,而池子的周围多是树木、假山和花坛,人在回廊之上,便感觉十分清幽。姚今心想,上次是自己在水榭投湖,昨夜在这和卫燕相遇,今天又是李政,这水榭荒凉了许多年,这几天倒是热闹得很。 李政见姚今不说话,也不再跟她寒暄,直接问道:“是不是月白也在这?” 姚今听出他话里的紧张,故意装做不知,反问道:“哪个月白?” “林月白!你的闺蜜,我的前妻。” “噢?你前妻?”姚今毫不掩饰地冷笑起来,随后便自顾自倚着廊柱坐下,慢悠悠道:“既然已经是前妻,她的事便与你没有干系。你大可放心,她不会来戳穿你的身份,只会当做不认识你。” 李政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这么说,她就是林凤台的女儿,今天画像上的那个。” “是,又怎样?” “既然是,”李政沉吟片刻,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就更好了。” 姚今见他的笑容十分诡异,顿时觉得两人的局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她起身大步跨到李政身边,踮起脚揪住他的前襟,狠狠道:“我警告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我是太子,既不会也不需要打什么歪主意。虽然你现在贵为公主,可你还没有资格干涉当朝太子的事情。”李政的笑容更甚,他轻轻拉开了姚今的手,抚了抚皱起的衣襟,道:“你今天到咏阳殿这番折腾,我本来还没想通你是什么意思,直到皇后说长公主家的虽好,还是再选一选其他的女子,不要有所遗漏。然后你第一个便抽出月白的画像,我才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她不会去和亲的,她要嫁的地方,也不会离的太远。”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李政微微弯腰,俯视着姚今的脸,就像她当年拿照片威胁他的时候一样,很笃定地说:“她还是会嫁给我的。” “你不要做梦,我在,靳连城也在,轮不到你!”姚今“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正要发作,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悠悠然坐下,慢条细理道:“妹妹差点忘了恭喜太子哥哥和娇倩郡主的好事,这大婚之礼想必今年是要办的吧?瞧那位郡主的行事风格,貌似容不得太子哥哥新婚就要再娶呢。” 李政的嘴角抿过一丝冷笑,道:“这事就不劳烦妹妹挂心了。在我将月白娶进宫之前,还望妹妹多多看顾这位林府大小姐。外面传闻,林家似乎将她藏的颇深,此次参加甄选,却不知有何深意。” “既然贵为太子,想知道朝臣的心思,岂不是轻而易举?”姚今目光越过花坛,直落到靠近宫门的地方,半开的宫门前刚好可以看到侍卫的人影。她不禁心想: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靳连城值守,若是的话,就算她心中还是恼着他,一会也要找他好好商议一下此事。 不过那家伙一向没什么用,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坑我……想到靳连城,姚今又是满心的不高兴,转脸看看旁边的印津,更是不爽,便冷着脸道:“太子要说的话应该说完了吧?” “怎么,公主殿下要下逐客令了?”李政仍是一脸恰如其分的微笑,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姚今,道:“你现在的样子虽然跟在现代的时候差不多,但似乎少了几分一贯嚣张的气焰,想必这小半年在宫里,不好过吧?” “再不好过,也跟你没有关系。”姚今起身走在他前面,边走边说:“夜深了,太子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请回吧。” “我今日来的时候你曾问我给你带了什么——”李政一个箭步越到姚今面前,收起笑容正色道:“姚今,撇开月白的事,你我之间算得得上是老朋友了。当下的时局并不安稳,你有这公主的身份,可你的身后没有势力、没有背景,即便只是在这座后宫你也很难立足。至于那靳连城——纵使我刚刚在门口刻意羞辱于他,那小子竟然也是不敢有半点反应,看来不过就是个庸人。姚今,我今天来,是要送你一份好礼,你务必收下。就当做我谢你,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看顾月白的情分。” 我替你看顾月白,再让月白嫁给你?你做梦。姚今心里这样想着,眼光仍是充满怀疑,上上下下把李政又打量了一番,问道:“那不知道太子哥哥要送妹妹什么大礼啊?” “龙婉。” 姚今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道:“龙婉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她今年到了二十五,本就是要放出去的,皇后那边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听说皇后是答应给她指一门亲的——” “婉儿并不想嫁人,也不想出宫。”李政心中有微微的叹息,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再说她是宫女,主子们安排她去哪里便去哪里。” 姚今心中略盘算了一下,若是李政要把别的人塞给她,她是万万不肯的。可龙婉是在她与李政相认前就相识的,又对她心存善意,而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帮忙的人,况且——姚今嫣然一笑,道:“那就谢谢太子哥哥了,妹妹一定会好好待她,将来如果有了合适的人,我亦可为她指婚。” 恐怕她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指婚了。李政心中默默说了一句,抬头看看夜空中隐约闪烁的星光,灿烂而微弱,他又想起了那一次在路口与月白短暂的相见,她的头发长长的,软软的,她那样瘦,她的眼神像兔子一样胆小而躲闪着他——月白现在在做什么,她好么?李政突然很想赶快见到她,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温暖他心中的一片冰凉。 第四十七节 北方无佳人,古来几人回 姚今笑眯眯看着李政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眼帘中,一转身见龙婉一双妙目仿佛就要流下泪来,赶忙上前相劝:“龙姐姐,我知今日有些突然,你若是不愿意在我这里,明日我去和太子哥哥说一声就好。” “龙婉……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谨遵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吩咐。” 姚今瞧了瞧她,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李政说的那些关于她的话,似乎察觉出几分旁的意思,刚要再问,突然想到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道:“龙姐姐,让他们去把今日在宫门前见罪了太子哥哥的那个侍卫带过来。” “是。” 不一会儿,脸上带着淤青的靳连城便随着龙婉进来磕头,龙婉一面走,一面不忍心地转头看看他,直到靳连城磕头道:“承欢小筑侍卫靳连城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看看你的样子,丢人!”姚今见他脸上带伤,下跪时左腿似乎也不太灵便,想必刚才被李政狠狠揍过了,心中又是气,又十分不忍。 “启禀殿下,”一旁的龙婉小心翼翼道:“靳侍卫之前有言语冒犯太子之罪,适才太子殿下进时已经惩处过了。” “冒犯太子,这罪名可大可小。虽太子哥哥惩处过了,可事情出在承欢小筑,我怎能没有一点表示?”姚今一边说着,一边拉下了脸,冷冷道:“龙姐姐,你且下去歇着,让门口的几个也退到下面的走廊上去。” 这话里虽没什么严厉的用词,可其中的意思却是不容质疑,龙婉素来最是明白懂事,即刻便告退,走到门口还将门掩了起来。 烛台上的烛火跳了两跳,靳连城仍是低头跪着,姚今也仍是坐在那,却不像刚才那般正襟危坐,她将身子歪在垫子上,斜看着靳连城。 “时间宝贵,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我,无话可说。” “怎么你不问问我月白的事,不问问我太子——印津的事?” “不必问了。” 听到这里,姚今不禁眉头一皱:明明是他苦苦哀求自己救月白,怎么事情还没办成,他反倒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虽然我并不想管你的死活,可为着月白,我把你调到着承欢小筑来,我已确保月白不会被选中和亲,可还有太子——” “好了!”靳连城突然大声喝道:“你不用说了!我都能猜的出来!你们如今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自然什么事情都办的成,太子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就将我暴打一顿,你也可以借着公主的身份去保护月白,所以我——我真的、我真的很放心!” “你说的什么混帐话!”姚今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跨到他面前,低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刚才太子过来告诉我,他要娶月白!” 这句话仿佛是又一记重拳打在了靳连城身上,他惊愕地看着姚今,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是说印——太子说要娶月白?可是太子不是已经定下和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大婚……” “他是太子,别说是一个月白,就算是十个,他照样娶得了。”姚今想到此时,心中不禁懊恼起来,若不是今天自己急急要确认和亲的人选,根本没有考虑李政在旁边会有什么影响,哪里会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靳连城终于恢复了神色,便咬牙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到了姚今旁边,道:“你见到月白了吗?” “还没有机会见,”姚今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焦躁:“过几日是我的笄礼,届时应该宗室贵女和朝中重臣的千金们都会前来观礼。只是我还没想好到时如何能私下见她一面。” 靳连城没有说话,他看着姚今的侧脸,还只是个少女的模样,却眉头深锁心事重重。他已经快要记不得2017年的姚今的样子,仿佛是短发,人是漂亮的,整日里却是一副不容人亲近的表情。但只要月白在,姚今就会笑,一直笑,这一点和他不同,他看到月白,会在心里笑,会觉得满心的温暖。 “你……辛苦了,我虽不知道你当这个公主的具体情形,却也明白是不容易的。”靳连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扶着茶几慢慢在姚今旁边坐下,慢慢将这座偏殿仔细看了一番,道:“昨日卫燕告诉我你这里很好,我看也是。将来……将来若有机会,你能护着月白也一同住在这里,虽然深宫无聊些,倒也好过外面风雨飘摇。” 姚今眉头一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姚今,”靳连城忽然一把拉过姚今的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说:“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 “在应统领把我调到这里来之前,我已经请陛下同意我去北屏参军。我过来这两天,也只是为了寻个机会向你告别,你笄礼那天,我就会出发。” “你说什么!”姚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参军?那月白呢,你,你不要月白了吗?” “一个宫廷里的小侍卫,如何要得起尚书府千金?”靳连城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就是为了能要的起月白,才要去参军。” “这是古代,这里打仗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你不要去参军,我们去求陛下!”姚今甩开了他的手,匆匆走了几步又回头,拧着眉头抿起嘴唇,然后抬头看看屋顶,终于道:“你跟我去求陛下,让他给你赏个大官做——哦不,让他赐婚,直接给你们赐婚!” “得了姚今!”靳连城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人当他的棋子,受他摆布还不够?还要把我和月白也拖进来吗?” “可你去参军!那是有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回的事!你让我见到月白怎么和她交代!你是疯了吗!”姚今对于在这个时代打仗是没有什么具体概念的,她本能觉得这是一条必死之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靳连城要去参军。 第四十八节 但去莫复问,生来如尘埃 “我意已决,你不用劝了。”靳连城拍拍姚今的肩膀,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最好……不要告诉月白我的事,就当我没有跟你一起到这里来。” “为什么?” “就像太子说的,我这种人不过命如草芥。”靳连城的语气慢慢变得有些淡然,他看着姚今仍旧激动的脸,道:“姚今,自从到了这里,我成了个没用的、甚至伤害你的人。我不想这样,我也曾想要努力上进,帮助你们保护你们,所以我替皇后身边的大姑姑办事,我明知道他们让我私带咏阳殿的东西出去,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我只想要出人头地,我顾不了那么多!我怕……我怕找到月白之后我还会被迫伤害到她,就像我曾伤害你一样,所以我走——姚今,请你找到月白,好好照顾她,但愿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彼此都是对方最希望得见的样子。” 姚今拧着眉头,一字一句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现在,就不是月白希望的样子?”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靳连城的心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侍卫的外衣,看着身上被李政踢过的痕迹,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又硬又脏的鞋子,他仍旧淡淡地笑了笑,答道:“你懂她,但你不懂我。她懂你,但她更懂我。所以她会知道,我是不能这样跟她相见的。” 此时已是夜深,姚今深知就算今天不睡觉跟他说上一夜,也还是改变不了他的决定。索性也就不再多说,匆匆将手臂上一对镯子褪了下来,塞在了靳连城手上:”这是之前皇后赏下的,据说是非常好,我身上估计就这个最值钱,你且拿着,明天我到库房里给你收拾出一批贵重细软和银两,你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用钱的地方多。” “……好。明日我要回去跟家中告别,就不进宫了,东西你给卫燕就行。”靳连城也不推辞,将镯子往衣襟里一塞,重新握住了姚今的手:“陛下的口谕应该明日就会到统领大人那,你笄礼那天是个吉日,陛下让我那天出发。此后恐怕难有见面,我们就各自珍重吧!” 姚今突然有些不忍,也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打仗什么的你也不懂,立军功之类的也得见机行事,你可切记最重要的是保命。到了军中设法传信回来,我会尽力保护月白,我们都会等你回来。” “好……姚今,务必珍重!” “你也是,务必珍重。” 姚今目送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变小,变模糊,消失于一片深沉的夜色之中,她的内心五味杂陈,之前对靳连城的种种失望和怨恨突然变得很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说明的沉重和郁郁。她又一次觉得,在眼下的这个世界,她实在是太渺小,太无力了。 此时殿内殿外都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在,姚今不想叫人,便自己去一盏一盏熄灭所有的烛台,待到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向寝殿,却发现寝殿里亮着灯,门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似乎在守门。 “龙姐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姚今讶异地看着龙婉有些苍白的脸,许是在外面站得久了,没有着披风的她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啊,殿下终于回来了。”龙婉赶紧上前扶起姚今的手臂,打开了寝殿的门,“殿下没有回来,龙婉睡不下,便让这的丫头们散了,自己在这里等一等。” 姚今看龙婉走路的样子,便知她在门口冻的不轻,便反手扶住了她,将她按在椅子上,嘟着嘴道:“龙姐姐怎么不听我的话,这样冻着,要生病的。” 龙婉歉然一笑:“太子殿下既让我伺候公主,公主没歇下,我总是不放心……” “并没有伺候这一说。”姚今正色道:“龙姐姐是这承欢小筑的女官,这承欢小筑的事务都是由你安排,你说怎样,便就怎样。我姚今自有我的位置,自有我的权责,姐姐与我,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而非主仆关系。” 龙婉想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一时接不上话,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人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姚今见状笑了起来,上前抱了抱她,道:“太晚了,咱们都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两个高高壮壮的管教姑姑便随着龙婉入了偏殿,此时姚今刚吃完早饭,正打算继续去做那读书的女状元,一看这两人,不禁蹙起了眉头。 “奴婢们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许是之前的管教姑姑在承欢小筑被灌辣椒水的事传开了,这次来的两人很是低眉顺目,虽然已是连续两天被姚今轰了出去,偏殿的门槛都没摸到过,此次亏了龙婉带了进来,也都是感恩戴德地跪着不敢抬头。 “不容易啊,这都第三天了,你们还来?”姚今放下手上的竹简,踱步到了殿上,她的步子迈的很慢,说话的语调也很清冷,自有一番威严。 底下的两个姑姑身子虽然壮实,但仍然恭恭敬敬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其中一个磕头回话道:“回禀殿下,来为公主殿下教习笄礼的步骤和要行的礼节,是奴婢们的职责所在,公主见与不见,听与不听,是公主的权力。笄礼不日将至,只要公主顺心遂意,奴婢们即使日日被轰走,也是应该的。” 姚今听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不禁来了兴致,道:“秘书省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怎么之前不派过来?” 两个姑姑又磕头,齐声回道:“回禀公主殿下,此事奴婢们不知。” 此时龙婉瞧着姚今的脸色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上前道:“启禀殿下,这两位姑姑都是宫中的老人,一向循规蹈矩,从未有不良行迹。不如让她们先讲演一遍,若殿下觉得尚可,便留下,若殿下不满意,婉儿再去回了秘书省,打发了她们便是。” 当初承欢小筑初开,秘书省弄了一堆歪瓜裂枣的宫人过来,姚今虽然知道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却也不能发作,只得寻了毛病打发了一拨人回去,又狠狠惩治了不拿她当回事的教习姑姑,以此告诉秘书省她姚今不是好欺负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亲自关照承欢小筑的几桩事情一传开,这秘书省的风向,也就悄悄变了。姚今心知笄礼这件事情是推脱不过去的,左右已经轰了她们两天,也算是消了气,打过了秘书省的脸,便就点头应道:“就按龙婉说的办吧”。 第四十九节 行云流水中,漫步山雨前 笄礼这一日的天气并不是很好,阴阴的,天空中云层堆积,太阳几乎被掩盖了大半,好在天色尚算明亮,大致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按着章程,姚今很早就到了咏阳殿,这里早已经备下了一班专事仪典的宫人,负责公主笄礼的一应事务。姚今先是沐浴更衣,由着一群姑子在她身上、头发上到处抹擦,虽然她尽力做到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是崩溃的,尤其她脱光了衣服进了浴桶之后,竟还有四个姑子四个丫头围绕在旁,齐齐上手帮她洗澡,八只手伸进浴桶的那一刻,姚今只能在脑中拼命默念:这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 沐浴结束,又换了四个姑子过来梳头,因为笄礼上要更换发式,所以姑子们只是将头发揉干,用新制的茉莉花油细细梳顺,在两鬓各垂下一缕,其余都梳至脑后,用一根皇室专用的黄色缎带束上,轻轻系了一个活结。 这一套折腾下来,姚今只觉得虽没干什么体力活,却是肚子都饿了。早起时她心里惦记着今日要见月白,自是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喝了一碗红枣粥,那半个金葱火腿的小花卷还是龙婉劝了又劝才吃下去的,如今虽然肚子里有些叽咕,看看周围估计也都是皇后的人,并不想多事,咽咽口水也就算了。屋子里给她妆扮的人此刻也都完了手上的事情,留下四个本就是屋内伺候的丫头,其余的人便悉数退下了。 姚今看了一眼门口的屏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似乎较之早间好了一些,由于还隔着一段路,也不知前面正殿上的情形,她便向边上最近的一个小宫女问道:“时辰到了吗?” “回禀公主殿下,大约还有两炷香的时间,您就可以起身了。” “你去前面看看,都来了哪些人。” “是,殿下。”小宫女恭恭敬敬退了出去,约摸一炷香时分又回来道:“回禀公主殿下,二皇子、三皇子、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寻阳长公主府的两位郡主,几位宗室中的县主,都已就坐。另有三位年轻的小姐,奴婢从未在咏阳殿里见过,大约是前朝几位大人的家眷。” “家眷……”姚今装做漫不经心地说:“你说的这些人,多数我都见过,只是那三位年轻的小姐,倒是不曾听闻。不知她们的相貌如何,有否特别优秀的?” 小宫女不假思索地答道:“奴婢只是宫中一名小小宫婢,不敢抬头细看各位贵女的模样。” 姚今眉头皱了皱,心想这咏阳殿的人还真是会说话,果然是滴水不漏,于是又换了个话题:“正殿上笄礼的诸项都布置好了?” “回禀公主殿下,诸事都布置好了。吉服和钗冠刚刚姑姑们检查完毕已经收下,都放在指定的位置。此刻寻阳长公主正陪着皇后娘娘在花厅里叙话,按时辰,陛下此刻已经下朝,大抵也会在来的路上。” “噢,很好。”姚今将那小宫女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是个很清爽利索的丫头,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跟着哪个姑姑后面当差的。” “回禀公主殿下,奴婢叫阳樱,从前是跟着龙女官当差的,现下负责值守此间宫室。” 姚今环视了一下所在的这间屋子,虽然华丽,但一看便知日常是不用,值守这样空置的屋子,想必这丫头自龙婉走后便受了排挤,才会派到这里来。她转念想到自己宫里那帮不顶用的家伙,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再说,外面便传来了三声长长的钟鼓击打之声,这便是主宾和赞宾就位,笄礼即将开始了。 “时辰差不多。”姚今缓缓起身,拿余光淡淡扫了阳樱一眼,微笑道:“阳樱,我今日没带贴身的宫女,便由你扶我出去吧。” 阳樱有些讶异,她用余光瞄了一眼站在屏风两边的四个承欢小筑来的丫头,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很快走到姚今身边,稳稳扶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公主殿下小心,这里出去还有一段路才能到正殿。” “放心,我小心着呢,这段路我要走好——”姚今顿了一下,又道:“阳樱,你也要仔细着,看清楚,才能走好你的路。” 李朝这一代只出了姚今这一位公主,她又十分受皇帝的疼爱,皇后虽然觉得她有些来历不明,但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还是用心操办了这场笄礼。主宾坐席上自然是帝后,赞宾请的是皇室女中最尊的寻阳长公主来主持仪典,而观礼的宾客本来请几位相熟的皇室成员就可以了,皇后却一股脑地将宗亲、前朝重臣家中的年轻女子都邀来,她觉得既是补了姚今没有办封公主大典的遗憾,给足了她面子,又可以将要定给李朝三皇子的人选再看一遍,一举两得。 这样的安排,皇后满意,姚今更是满意。她自打听说观礼宾客名单里有林月白的名字,便成日里喜忧参半: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和月白相见,可又担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些许变化月白会不会认不出,或是月白真的认出了她当场失了分寸,更重要的是如何能找一个单独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这样日思夜想,当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到了此刻,姚今眼看终于要踏进正殿的大门,心中一阵激动: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无限接近她的月白了。 此时正殿上早已熏过一遍香,太常寺的礼乐班子在东侧缓缓奏乐,编钟时而低沉、时而轻盈,伴随着寻阳长公主庄重而矜持的唱词,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昂首入殿的少女身上:姚今的容貌在娇倩这样的京城第一美女映衬下,自然是差了一大截,人也瘦瘦的,好在比起那些娇弱得路都走不动的贵族千金,她的身姿挺拔显眼,尤其行走时步伐潇洒,虽然依着章程只能着一件素色的短衫和襦裙,并没有任何纹饰,姚今却也丝毫没有羞涩扭捏之态,只是淡淡注视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若是换了旁人,在如此重要的仪典上摆出这般神态自然是有些轻慢无礼,可姚今是谁?那是在现代纷繁复杂的大公司内部派系争斗中杀伐决断过、过五关斩六将出来的,她既不紧张、也没有丝毫怯意,她早就想好要趁眼前的这个机会好好让在场的众人认识认识她是何人,即便如李政所说,她的身后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但她和这些人,这些跟她隔了几千年的古人,那真的太不一样了。姚今这样想着,嘴角的笑意又明显了几分,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能感受到她的骄傲,她的不在乎,她的抬手行礼、一步一拜之间,自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风采。 第五十节 朝露春晴花,鸣乐在咏阳 待到行完笄礼的初加、再加,洒过酒敬过天地,三加的大红吉服上了身,姚今的身后已经有四个宫女跟随着,托着她又长又重的裙尾进殿,这种宽袖长尾的礼服最为考量女子的行走礼仪,然而连八厘米高跟鞋都能hold住的姚今才不会在意,她的步伐仍然如旧,连一旁小心翼翼盯着她脚害怕她踩裙边的阳樱都几乎跟不上她。只见姚今昂首阔步进殿,第三次跪下、低头,由寻阳长公主亲手给她戴上金钗冠,此时帝后也起了身。 姚今知道,这便是笄礼的最后一个步骤:聆训。只要聆讯完毕,观礼的宾客就可以上前向她贺礼,刚刚她虽然在殿上几进几出,余光左右扫了好几回却都没能发现月白,而李政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这让姚今的心中有些不安,她巴不得赶紧结束仪典,好确定一下月白到底在哪里。 皇帝和皇后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姚今的心意,两人按着惯例慢条细理说着一条条文言文,虽然姚今已经能听懂这些句子,但内心仍然有些焦躁,觉得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结束,待到皇后说完最后一句,轻抬起手刚刚抚上她的额头,她便赶忙磕头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这孩子,竟是这样急躁的。”皇后的手未及收回,此刻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微微侧脸看了一眼寻阳长公主,长公主会意,便唱道:“典礼佳成!” “时间过得真快啊,”李皇一脸慈父笑容,看着两侧的宾客纷纷起身涌到姚今面前,拿着各色礼物好不热闹的样子,他不禁搓了搓手道:“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陛下说的是,臣妾还记得太子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时候,如今,太子都要大婚了。”皇后看着立在李政身侧的娇倩,她一身银色薄纱的宫装,笑容灿烂,鬓发上是一对颜色娇艳的掐丝海棠簪子,衬的她的脸色红润动人,周围的一群莺莺燕燕,恁是穿红着绿的,跟她一比,仿佛也全都黯然失色。 皇后这厢将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越看越满意,李皇倒是颇为欣赏今日姚今的表现,她那一派虽然高傲不可一世、但却恰如其分让人不会觉得过分逾越的神态,正是他认为皇家公主应有的风范。 一旁的寻阳长公主却一直只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家府里的两个女儿身上,她嫡出的女儿泰丽郡主没有丝毫承袭她的容貌,生的如她父亲一般平实朴素,虽然性情温和,人也聪慧,可在这美人频出的京城圈子里,到底不出彩,她心里如何能不遗憾。好在媵妾的女儿丽心也是从小养在眼皮子底下,生得花容月貌竟和她有几分相似,又喜好诗文,虽然性子有些胆小,动不动爱哭,但与泰丽姐妹情深,此次将她送来参加甄选,皇后又选中了她,也算完成了宗室出女的职责,以后自己的亲生女儿只需择一个满意的人嫁到眼皮子底下,她也算心意圆满了。 姚今一面应付面前这帮所谓的“姐妹亲眷”,一面环视全场,可任凭她瞪大眼睛在大殿上上上下下看了几圈,哪里有月白的踪影? 李政自然觉察出了姚今的心意,见她陷入“温柔圈”脱不开身,便清清嗓子笑道:“各位如此喜欢雅公主,送的礼物又都这般精美,倒显得本宫这个当哥哥的有些欠缺了,到现在这礼物在手,却还送不出去呢。” 太子发话,自然在这一群人中是有分量的,大家便都停了下来,娇倩走过去将姚今从人群中拉到自己的和李政的身边,将她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咯咯笑着:“从前是娇倩犯浑误会了妹妹,这次可得让我好好赔个不是,来,咱们去万花园里逛逛,不在这里跟她们玩闹。” 姚今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她直接推开了娇倩的手,却挽住了一旁李政的胳膊,淡淡道:“跟她们玩闹确实累了,太子哥哥陪我逛园子去吧。”说罢,另一只手放在了阳樱的手背上,就这样施施然走了,留下娇倩几乎是一脸惊愕地站在原地,旁边的一群人,也全都愣住了。 都知道娇倩虽然是郡主,但她的身份超然,又是未来的太子妃,如今竟然在众人面前被姚今扫了颜面,娇倩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皇后却有些忍不住了,压着声音喝了一句:“等等!” 大殿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人群慢慢退回了两侧,姚今和李政此刻已经走到门口,她撇了一眼李政,李政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母后,唤儿臣何事?”李政面上一片和煦,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气氛的不对。 皇后对着自己儿子的这句询问,顿时有些语塞,她总不能说公主不能推郡主的手、她要训斥公主这样的话,毕竟礼法规矩上是没有这一条的,于是她缓了缓口气道:“娇倩以后是雅公主的嫂嫂了,怎么不陪着她一起逛逛呢?” 虽然是对着李政说话,可皇后的目光却凌厉地射在姚今身上,可她仿佛浑然不觉,只是定定看着帝后的脚尖,仍是那副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并不说话。一旁的阳樱自然知道皇后是动了怒,心中一慌,便连忙跪了下来。 “逛园子是雅儿的主意,今日又是她的好日子,儿臣自然——要听雅儿的。”李政拍了拍姚今的肩膀,就将问题抛给了她。 “那雅公主,你来回本宫的话,为何不请娇倩郡主一起逛园子?”皇后这回是正对着姚今问话,声音不再和缓,甚至带着一股凌厉之气。 “回禀母后,这是因为——”瞬间姚今心中一万头马奔驰而过,暗骂了一万遍贱人李政,但更迅速地,她抬头笑了起来,轻轻巧巧答了三个字:“我忘了。” “你——”皇后气结,竟找不到话来回她。 没错,她就是忘了。姚今笑意吟吟看着皇后,那笑容仿佛是在说:我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一直未出声的李皇此刻终于发话:“孩子们玩闹,皇后何必当真掺和。寡人也想到万花园里走走,便都一起去吧。” 第一节 终相见 万花园本是后宫的御花园,因李皇从前甚爱养花,尤其喜爱稀有品种,这里的花种类也尤其地多,平时各宫的妃嫔虽然在自己的宫苑里也有园子,但大多喜欢在万花园里逛逛,也是希望能多多遇到皇帝的意思。数年前的一个春日,当时皇后、淑妃都还年轻,正是风华绝代的年纪,李皇见她们在园子里说笑,当真是人必花娇,花似人艳,叹了句:此情此景,真乃万花园也。自此,御花园也就改名为万花园。 此刻万花园中正是百花盛开,争奇斗艳,皇帝偕皇后在前头走,旁边陪着寻阳长公主;李政与姚今刻意放缓步子,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不太高兴的娇倩自然不肯伴着他俩,便由寻阳长公主家的泰丽、丽心陪着,走在稍远的地方,再后面跟着的,便是其他女眷们。 姚今见两侧无人,阳樱也很识趣地远远走在后面,便微微侧向李政,低声道:“她人呢?” “听说是病了。” “皇家邀约,病了也是要进宫复命的吧?” 李政微微皱眉,道:“她既病着,不来也是自然的。拦不成你还要下一道命令,治她没来给你贺礼之罪?” 姚今没好气地跟他翻了个大白眼,心道你倒是心宽,谁知道月白在那个林府过的好不好,还有那么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爹。 两人正在说话间,前面的帝后却都停下了步子。只见皇帝凝神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拱桥,一个粉衫女子背身亭亭而立,长发如瀑,身姿摇曳。她虽未转身,背影却仿若仙子降临人世,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她大约是抬手抚了抚鬓发,那景象却是美轮美奂,皇帝不禁说了一句:“此女是谁?虽只见其背影,却叫人观之忘神失态,当真如梦亦如幻。” 皇后心道又是哪个嫔妃来狐媚,便令身旁的大姑姑前去问话。大姑姑匆匆没走几步,那桥上的女子仿佛感受到了这边的目光,突然转过身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当姚今看到转身的林月白,不禁吟诵了这一段《洛神赋》,她的古文诗词向来不好,这一首也是背了许久才生硬记下,此刻诵来,却仿佛终于将词和人融为了一体。她的月白仍旧是月白,可仿佛是璞玉经过了雕琢,终成了惊世的绝美,她这样地出现在她面前,姚今又是幸福,又是安心,又是满腔的骄傲,恨不得立刻上前宣告天下,这是我的挚友,这是我的月白。 皇帝听到了姚今的赞叹,转身看着她笑道:“连寡人的雅公主都发出如此赞叹,此女福分不浅。” 皇后听皇帝这句话,便知他没有动男女之情,当下宽了心,便叫住大姑姑,也笑道:“好好地去问话,莫要唐突了这位佳人。” 桥上的自然就是林月白,称病未能参加观礼、刚刚又被带到这里来偶遇帝后与太子等人,也自然都是林凤台和焦冉的刻意安排。此刻她见到帝后,虽然提前是知晓的,心中还是有三分意外,又觉得自己这般佯装偶遇的行为实在荒唐可笑,于是赶忙低头缓缓地下了拱桥,俯身跪下行了大礼。 “礼部尚书林凤台之女林月白,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叩见寻阳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叩见太子殿下、雅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拜见娇倩郡主、泰丽郡主、丽心郡主,向三位郡主问安。” 如果是姚今的礼仪规矩是潇洒自成一派,那林月白的礼仪真可谓是教科书般的典范。她这一连串的下跪行礼问安,虽然是第一次入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却是一丝不乱、一丝不差,仪态之高贵,风采之卓然,在场竟无一能及。在皇帝和善地唤她起身让她抬头之后,她的目光宛如星光流转,注视到每个人时都是那般温柔谦虚,似春风和煦,又仿若月光般柔美,虽然面对的大都是李朝最顶端的人物,她的眼中却丝毫没有卑微之色,只这一点,就让皇帝十分赞许。 “你怎么独自在这里,不知今日是公主的笄礼,没去观礼吗?”皇后不喜欢她眼中的不卑不亢,问的话自然有些责备的意思。 “请皇后娘娘恕罪,臣女因昨夜身体突发不适不能观礼,晨起时父亲已经上表紫宸殿请罪。” “那你怎么现在又来了?” “回禀皇后娘娘,臣女中午身子好了些,父亲便送臣女入宫,因引路的姑姑适才内急,便让臣女在此等候。” 话音未落,一个姑子急慌慌地从侧面小路奔了过来,忙不迭地下跪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正要引林府小姐去咏阳殿。” “此刻典礼已结束,你不必观礼了,退下吧。”皇后觉得有些头疼,怎么到处都有一些让她不顺眼不舒服的丫头,总不能得个清静,便挥挥手想让她下去。 “等一下!”此刻姚今突然从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跨了出来。她穿着耀眼的大红吉服,宽广的袖口和长长的裙摆上都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图样,头上的金钗冠上配有十六支步摇,每走一步,那步摇下的碎金流苏都发出悦耳的簌簌声,她微红了眼圈,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林月白的面前,看着林月白眼中的不可置信、到欢喜、再到泪水盈眶,姚今颤抖着伸出双手,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其实此时的林月白是要比姚今高一些的,但当姚今抱着她的那刻,林月白突然觉得,她的一切害怕、不安和对未来的恐慌,此刻都可以放下了,她的心突然无比的安稳,虽然泪水还挂在脸颊上,但她笑得如同一夜盛开的樱花,两颊粉红、娇丽,却毫无媚人之气。 众人一时摸不清眼前的状况,李政突然微笑着也走了出来,挡在姚今和月白面前,向着帝后道:“启禀父皇、母后,此事实在奇妙,请容儿臣禀告,这位林家小姐——真乃仙子下凡。” “太子此话何意?”皇后正为姚今刚才阻挠她大为不满,此时见儿子也似乎有帮腔之意,不禁十分费解,“难道太子和公主都认识她?” 第二节 假亦真 “回禀父皇母后,此事之前儿臣也不知晓,还是那日晚间消食偶然到了承欢小筑,与雅儿闲聊之时,她曾向我描绘这位梦中仙子的容貌风采,儿臣回去后觉得此事新奇,还按着雅儿所述绘过一幅画,本想画好了拿与雅儿看看,不过时间仓促,故尚未绘完。” 李皇嘴角微微一笑,击掌道:“竟有这样的奇事,将画拿来给寡人看看。” 李政心知这个父皇精明异常,单凭他这三言两语、一面之辞,是解释不了眼下的局面,也打消不了皇帝心中那一丝危险的怀疑,好在他也是思虑周全才有的这番说辞,于是对旁边的小太监道:“将本宫书房案旁尚未绘完的那副画取来。” 此刻林月白也认出了李政就是印津,惊讶之下,却深知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姚今听得皇帝那充满玩味的一击掌,这会儿智商也终于从刚才激动得掉线一万里的状态,回归了正常水平。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才李政的话,用力握住月白的手,旋即一同跪至皇帝面前:“父皇,儿臣自知此生坎坷,从前身为小宫女之时,多少次梦中惊醒,不知自己是在今生还是在来世,亦不知是轮回了多少次,多亏在梦中有一位仙家姐姐宽慰开解儿臣,方才有了现在的雅儿、今日的姚今。刚才儿臣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梦中的仙家姐姐,还请父皇允准,让她留在承欢小筑小住,让儿臣与她好生叙话。儿臣一见这位姐姐,心中便欢喜异常,故而适才有所失态,还请父皇恕罪。” “噢?”皇帝充满怀疑地走近姚今,伸手将她扶起,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真的在梦里见过她?” “真的见过。” “这种梦什么时候开始的?” “荷花池,落水醒来之后。”姚今直视皇帝的双眼,她深知此刻皇帝如果从她眼里看出一丁点儿躲闪和犹疑,那月白的身份就铁定保不住了,所以她没有撒谎,她确实常常思念月白,所以常常梦到她:“真的有这样的梦,姚今不敢撒谎。” 虽然此刻姚今的眼中全是坦然,但李皇还是足足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李政在旁边垂首而立,手心都不禁沁出汗来。此时去取画的小太监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李政赶忙将画呈上:“父皇,请看此画。” 李皇终于松开姚今,转脸细细看了那副画,虽是着色尚未完成,但画中人的容貌身形,尤其眉眼之间亦忧亦嗔的神态,倒是和眼前人如出一撤。李皇盯着画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展露笑颜,对着皇后道:“太子的画技又精进了。” 至此,姚今和李政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欢喜地对视了一眼,却被皇帝的下一句话吓得不轻,只听皇帝不轻不重地问了林月白一句:“林氏,适才你见到公主,为何哭泣,又为何欢喜?” 姚今和李政齐齐看着月白,此刻她的神情一片茫然,仿佛不知皇帝为何要问这句话,更不知如何回答。姚今心知林月白不善说谎,立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实话告诉皇帝月白的来历,而李政仿佛觉察了姚今的心意,紧紧拽住她的袖子,显然并不想让她这么做。 经过几秒钟茫然的林月白,缓缓地,但坚定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女的梦,和公主殿下是一样的。听闻公主曾落水,而后还魂归来,而臣女在公主还魂归来前一直病着,想必是病因复杂,多少医者都诊治不个出所以然,直到听闻公主大安,臣女方才身体逐渐好转,此后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公主。想必是因缘际会,冥冥中自由安排。” 说罢,林月白重新跪下对着姚今行了个大礼,道:“还未恭贺公主殿下及笄之礼,臣女在梦中不知殿下身份,不敬之处,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姚今认识林月白这些年,哪里见过她这左一跪右一跪的,心中有些怒意,马上把她拉起来一把护到自己身后,向着李皇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已有不悦:“父皇还有何怀疑,此刻便将那林凤台叫来一问便知。说到底,她不过是儿臣梦中的一个友人罢了,只要身份不假,父皇难道还怕她入宫谋害了谁不成?” “放肆!”皇后上前一步到姚今面前,语气已是呵斥:“有你这样和君父说话的么?你的教习姑姑都教到哪里去了!” 姚今本就不耐烦皇后一直在旁边唧唧歪歪,此刻月白的面既然已经见着了,她更懒得和皇后废话,连眼也不斜一下,冷冷道:“母后何事啊?儿臣正和父皇说话呢。” “你!”皇后一听这话气得要炸,正要发作,皇帝却“哼”了一声,皱着眉头道:“孩子们若是德行上有不周全的,皇后身为嫡母,岂不也有教导不周?寡人在前朝事务繁忙,到了后宫竟也不清静!” 见龙颜不悦,众人纷纷跪下,连皇后、太子也不敢例外。一时间只有李皇和姚今还站着,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她也冷冷看着皇帝,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忽而李皇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跪下的一群人总算松了口气,姚今却有些莫名其妙,蹙着眉头问道:“父皇笑什么?” “从前寡人总是感叹,这几个皇儿,竟没有一个性子同寡人相似的,如今看着你,寡人心中,是真的高兴!” 李政第一个起身,附和道:“儿臣大胆说一句,这雅儿的性情,真是和父皇一模一样。” 这个台阶找的真不错,李政,你和皇帝才真的像啊!姚今心中暗自讥笑,脸上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凑到皇帝身边撒娇道:“父皇就喜欢笑话儿臣,太子哥哥也跟着一起捉弄我,儿臣可不答应!” 皇帝一脸宠溺的笑容,拍了拍姚今的肩头,道:“你既喜欢林家的孩子,不如让林府把她送到承欢小筑,给你做个伴,你看如何?” 姚今大喜,忙不迭地点头,月白自然跟着磕头谢恩,李政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是喜不自胜。一时间这几人都欢天喜地,却似乎都忘了旁边的皇后还在跪着,也幸好皇帝没有叫她起身,否则皇后那满脸的不悦和眼中的怒意,恐怕真的要大煞风景。 第三节 月圆夜 林月白住在承欢小筑几日后,这一晚正是个月圆之夜,龙婉在水榭上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嘱咐伺候的小宫女们看顾好,又将一路上的台阶和石子路都细细查了一遍,算算已经到了晚膳时辰,便去了偏殿。 “殿下,林小姐,晚膳已经备好,可以用了。” 此时姚今正在读一本讲北方风土人情的杂记,这类书一般讲些趣事较多,姚今看得入迷,听到龙婉的话,头也没抬地问:“龙姐姐,今日晚膳吃什么?” “今日虽不是十五,但月圆又无风,外头的景色正好,便在水榭上安置了晚膳,殿下以为如何?” 姚今听龙婉说话十分高兴地样子,便丢下了书,笑嘻嘻地上前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什么好事情,让我们龙姐姐心情这样好,还给我安排了露天晚餐啊?” 龙婉微微羞涩一笑,答道:“殿下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好日子、好事情,只是适才咏阳殿传了话来,太子殿下一会就到了,龙婉便想着,您和太子,还有林小姐可以在水榭上饮酒聊天,岂不比在屋里闷着好许多。” “噢?”姚今看了一眼在旁边专心看书的林月白,心想这家伙终于按捺不住要来了,龙婉这样高兴,看起来喜欢李政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只是倘若她知道李政的身份,知道李政和月白的关系——姚今心中一惊,不觉摇了摇头,转脸笑道:“龙姐姐的安排真是太好了,太子哥哥这个时辰来必定和我们一起用膳,我便和月白就先去水榭,还要烦劳姐姐到门口去替我迎一迎太子哥哥。” “是。”龙婉此刻正是巴不得早点见到李政,听了姚今这样的安排,便笑吟吟退了出去。而林月白终于放下了手上的书,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都这个样子了,他还想做什么。” “从前你不是顶顶喜欢这个人,巴巴地嫁过他——这个人是什么样,你还不清楚?” “或许从前我曾经清楚过,”林月白缓步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高挂的一轮圆月,自言自语道:“现在我是真不清楚了。” 这几日来,姚今已经和林月白交流了彼此所有到李朝之后的发生的事情,这两人虽然都非常想要回到现代,可眼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被和亲、一个要被迫要去争夺太子妃之位,都是前路未卜生死难料。按照姚今的话来说,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得过一日是一日。 两人手拉手到了水榭,林月白站在栏杆边看着不见底的湖面,又转头瞧瞧姚今,道:“虽然你会游泳,可这毕竟不是游泳池,当时你怎么敢就这么跳下去的?” “那时都快被靳连城气死了,你又没有消息,我还真想一死了之。”姚今噘着嘴,“他还不让我告诉你他的事,这下可好,我好不容易和你见上了,那家伙却从了军。山高路迢迢,北屏军本就复杂,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林月白一手轻轻抚着栏杆,看着空中一轮圆月,喃喃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信他,他会回来。” 姚今的目光从林月白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移到湖面,月夜无风,平静的湖面犹如一块深色的碧石,然而在这汪看似平静的碧色之下,谁又知道会是怎么样?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种种世态炎凉,又曾那么接近过死亡——她无法像月白那样相信靳连城,甚至很是怀疑这个人从军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尽管她依然坚信着靳连城对林月白的心意,可看着眼前的林月白,对靳连城无比信任的林月白,姚今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那个人……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印津? 两人正是各有心事,李政却已经满面春风地快步上了回廊,边走边大声道:“妹妹今日设宴于此,真是风雅极了。” 看到李政的林月白有些紧张,见他人已到亭中,立刻起身行礼,正欲下跪,李政却一个箭步上来扶住了她,顺便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不需要。” 林月白有些尴尬,想要挣脱李政的手,却一时挣脱不开。姚今在旁看着他们,再瞧一眼旁边龙婉那黯然失色的脸,心中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道:“今日又不看戏,都在那站的站拉的拉做什么?过来喝酒!” 李政微微一笑,顺势拉着月白也到了桌边坐下,向着龙婉招招手:“婉儿过来。” 龙婉垂首走近,低头道:“太子殿下请吩咐。” “前几日路过你父亲府邸,进去坐了坐,刚巧遇到你的母亲,”李政从衣襟中拿出一封信,道:“这是她写给你的。” “啊……母亲不是早就被打发回了友州,怎会在府里……” 李政看着龙婉那张讶异的脸,起身拉过她的手,将信放在她手心,安慰道:“婉儿在宫中如此出众,府上怎会不知?你的母亲虽然当年有错,可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中书令已派人将她接回府里安置。自然,这也都是为了你的缘故。” 龙婉的脸色有些戚戚,她当然知道母亲能够被接回府中,绝不是因为她,多半是太子的关系;而太子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办事罢了。龙婉握着信,低着头一步一步退了下去,直到退出水榭,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远远的,挺拔英俊的背影,龙婉的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殿下,你明知婉儿的心意,何须如此! 水榭外是龙婉上黯然神伤,水榭上的姚今,却因为李政的一句“你先离开一下,让我和月白单独说几句”,顿时炸了毛。 “李政,你这个太子当得也太横了吧?我凭什么离开,这是我的地方!” 李政理都不理姚今,只是看着林月白,轻声道:“我要和你说一些重要的事,月白,你让她回避一下。” 林月白毕竟和当年的印津做过数年的恋人和夫妻,她很熟悉现在李政的这个眼神,冷静无情,不容反驳,在这样的眼神下,生性柔顺的林月白早已习惯了默默顺从。她不自觉握紧了袖子里的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不……不行。” 第四节 忆往昔 “你说什么?”李政蹙着眉头,有些不敢置信。 “她说不行!”姚今将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直接将脑袋伸到他们两人之间,瞪着李政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我想说的是,京城虽然天气和暖,那北屏山却还是很冷的。” 姚今愣了愣,很快她就觉出了这句话的意思,阴沉着脸道:“李政,别欺人太甚了!” 林月白突然拉住姚今的胳膊,没有抬头,仍然是柔柔轻轻的声音:“阿姚,你去偏殿歇会儿,成吗?” “月白!” “阿姚,拜托……” 姚今听得出林月白已经是在央求她,只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剜了李政几眼,气呼呼地走了。 短暂的安静。仿佛有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或许是哪座宫苑的丝竹之声,或许是有人在什么地方浅笑轻吟,或许是蛙叫——林月白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印津,我从来没想过,还会跟你单独见面。” 突然听到月白说出“印津”两个字,李政恍惚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上一次林月白喊他的名字仿佛还是在他们热恋时,他们去玩娃娃机,抓来抓去抓不到,林月白虽然不说,眼睛却只是盯着娃娃机里面的哆啦A梦玩偶,当时他便有些恼火,随即换了一百个硬币拉了一把椅子,一直抓到天都黑了,总算抓到了那只蓝胖子。娃娃掉出洞口的那瞬间,月白激动地抱着他的脖子,叫着、笑着:“抓到了抓到了,印津、印津……”她的气息,她的笑容,仿佛就还在耳边,然而一切却已成久远。 “你……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林月白见李政不说话,心里有些忐忑。 “不急,”李政回过神来,带着一贯的笑容,给她斟了一杯酒。 “我不喝酒的。” “在现代你是不会喝酒,可是在这里,你应当学会,而且以后会有很多场合很多时刻,必须要喝。”印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即一饮而尽,“想必你和姚今这几日来,什么话都说了。” “……嗯。” “我明明已经和西山王府的娇倩郡主订了亲,而且是皇帝在年宴上亲自赐婚,你父亲却还要你争这太子妃之位,你有没有想过原因?”印津将林月白的酒杯朝她面前推了推,又道:“姚今虽然聪明,可她身在后宫,所知有限;皇帝待她虽好,可这背后必定有皇帝的用意。有些事情,我想皇帝是不会跟她细说的。” 林月白心中一动,想起姚今曾经叮嘱过她千万不要说穿皇帝的身份,于是抿了抿嘴唇,问道:“我不知道原因,或许是林凤台想要攀附皇室,又或者他极是贪恋权势——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一日是林凤台的女儿,就得受制于他,他这次能让你在万花园里假装和帝后偶遇,下次也能给你下个****什么的送到我榻上来,至于靳连城——”李政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过往这么多年里,皇帝安排到北屏军去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在那里活下去超过一年的。” 前面几句,林月白尚能镇定自我,告诉自己这都是李政的一面之词,可听到最后一句,她不由得变了脸色,站起来道:“什么?怎么会——那怎么办!” “别急,办法自然是有……只要你助我灭西山王府,收复北屏军,然后让李晟下台,由我称帝。” 林月白听得吓住了,她睁大双眼,微微张开的嘴唇有些颤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那么爱,曾经视为自己的全部却又无情抛弃了自己的人,她从来都知道这个男人野心勃勃,知道他的心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欲望,可她绝没有想到他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吓到了?”李政看着她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怜惜之情,他走到林月白的面前,慢慢地理着她掉下的一缕额发,低声温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事,你只要听我的话,走到我身边来,就好。” “可是、可是我、可是阿姚——” “不用担心姚今,她能混到这个公主的身份,自然在皇帝面前有她的一席之地,左右这次闽国和亲也用不到她,皇帝想必还会好好留她一阵的。即使以后我要做什么,于她也没什么影响,她只需好好陪着你,将来我自然会赠她一个长公主之位。” 月白心知在姚今、皇帝、李政之间,必定有许多话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她不敢多说,踌躇着,只是慢慢道:“我不过一个礼部尚书家不受宠的女儿,就连林府让我来争这太子妃之位,尚且都没有几分把握,你刚才说的,桩桩件件都是天大的事,我又如何能帮你?” “放心,我自然有法子,”李政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细细欣赏着这张他曾经那么熟悉但现在又有些不一样的脸,从前那只胆小温柔兔子一般的林月白,已经蜕变成了一蹙眉、一微笑就让他心神荡漾的绝世佳人。她的眼里星波流转,似乎有些惊慌,贝齿紧张地咬着嘴唇,唇间淡淡的樱桃色如此诱人——李政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林月白吓得急忙将脸瞥开,李政便只吻到了她云鬓间的一只白玉簪子,冰凉,坚硬,瞬间让他有些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而此刻姚今的尖叫声已从不远处的回廊上传了过来:“李政,你干什么!” 李政突然大笑,他一把搂起林月白,在她耳边迅速说了一句:“刚才的话一句都不要告诉她姚今,否则北屏山的那个人活不到下月初一!” 说罢,他就放开林月白,转身迎着姚今的方向大跨步走去,高声道:“妹妹看来今晚有些醉了,连哥哥都不会称呼一声了吗?” 话音刚落,姚今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李政一把抓住她,低声喝道:“龙婉她们必然在水榭外候着,你这样大喊大叫是要把全世界的人都招来吗?” 第六节 朝阳樱 “好、好,我保证——”姚今听得心里发酸,急忙伸手起誓:“我以后一定收敛性子,绝不再发神经!” 林月白听她说“发神经”三个字,忍不住笑出了眼泪:“我可没说你是发神经,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这一夜,两人又把李政跟林月白说的那些话细细分析了一遍,姚今虽然一时没有对策,心中却也有了几分计较。她们就像上大学的时候一样,熄了灯,说着话,虽然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软榻上,却是手拉着手,心中无比安定。 此后的几日,姚今倒是安静了不少,除了去紫宸殿请安,便再没出过承欢小筑,只是和林月白一起看书聊天,倒是也让龙婉往咏阳殿送了几次林月白新制的点心,其他便再无动作,显得十分安稳。 眼看已经快到闽国三皇子入宫的日子,姚今这一日早早起来梳洗妆扮好,踩着点去了咏阳殿,路上又派了个宫女到紫宸殿去找李南,请他给陛下递话,说是公主数日没和父皇母后一同午膳,心中十分挂念。于是当皇帝中午跨进咏阳殿的时候,皇后和姚今正笑眯眯说着话,面前摆着各色的蜜饯点心,时不时皇后还要亲手给她拿两块玫瑰花糕。 “寡人正要找你们说事,你们倒是很识时务,都在此处。” “父皇先不要说,让儿臣和母后猜一猜是什么事情,倘若猜中了,定要向父皇讨一个奖赏。”姚今笑眯眯地起身行礼,又眼疾手快地赶在大姑姑之前扶着皇后起身。 “就你鬼主意最多,”皇帝入殿坐定,看了一眼四周,道:“太子尚未归来吗?” “陛下,太子因挂心闽国三皇子的事,下了朝便前去宫外检查安排,午膳大约是赶不及回来了。”皇后一边回话,一边不动声色推开了姚今的手。 “噢,对,是寡人让他负责接待闽国三皇子慕容子华的事,不日他们一行人便要入京,寡人也正要问你们,联姻的人选是否议定了?” “自然议定了!”姚今笑嘻嘻地挪到皇帝旁边,斟了一杯白茶,道:“母后慧眼,一早选定了寻阳姑姑家的丽心郡主,寻阳姑姑也很是高兴。那日儿臣笄礼上仔细瞧了那位丽心郡主,果然相貌出众,我见犹怜,想必那闽国的三皇子来时见了,必然欢喜得很!” 皇后的脸色有些不愉,其实当她见过林月白之后,就开始后悔当初怎么没选这林府小姐,生得那般天上有地下无,想到太子那日出面维护的样子,更让她生出许多忧虑。这两日探了探寻阳长公主的口风,似乎又十分满意这桩婚事,她倒不好自己反口了。此刻也只有勉强附和道:“臣妾本来还拿不定主意,那日笄礼见了真人,也实是不错,只是……看着有些小家子模样,不及林府的那位林小姐大气,倒不知会不会失了皇家的气度。” 姚今眼波一横,仍旧笑嘻嘻地:“林府的小姐再大气,也不是皇家出身,母后若要挑个大气的,不如把我嫁了去,那才显得出皇家风范呢。” 皇后眉间一跳,正要说话,皇帝却打断道:“说着说着都饿了,用膳罢。” “好啊好啊,儿臣也是饿了。”姚今忙颠颠地过去扶皇后,并且一把推开了大姑姑的手,轻飘飘说了句:“母后,您身边的人有些老了,手脚太慢不知伺候的好不好,我看咏阳殿里不乏年轻能干的,也要多给年轻人机会呀。” 皇后对这个在皇帝面前假装亲热却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雅公主非常厌恶,听她说这话就知不怀好意,大姑姑是皇后从娘家带进宫的,这么多年可谓是皇后身边第一心腹,自然不会被轻易挑唆了去,于是敷衍道:“公主多虑了,他们伺候的很好。” “是嘛,自打太子哥哥把龙婉赐给了儿臣,儿臣觉得承欢小筑里的事务桩桩件件都打理的特别好,真正还要感谢母后对龙婉的**呢。” “呵呵,公主用的舒心便好。”皇后不愿与她多话,脚下步子加快,说话间过了一段短短的走廊,眼看就要到花厅,姚今忽然叫了一声:“那边那个,那个谁,过来。” 只见回廊那边,阳樱抱着一个硕大的花瓶,正吃力地朝另一边走去。 “我认识你,上次正是你陪着本公主行的笄礼,你做的很好。”姚今伸手召她,道:“那日匆忙,也不晓得你的名字,不晓得你是值守哪处的。过来,本公主赏你。” 阳樱缓缓地放下花瓶,低头到了姚今面前,先给帝后请了安,继而才道:“奴婢阳樱,值守咏阳殿里东边的宫室。能有机会服侍公主殿下笄礼,是奴婢的福分,不敢领赏。” 皇后此时瞥了阳樱几眼,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无甚印象,一旁大姑姑赶忙附耳过来:“是从前跟着龙婉的,年纪还小,后来便分去守空殿了。” 皇帝走近过来,目光从皇后和姚今的脸上掠过,最终停在阳樱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回禀陛下,奴婢名叫阳樱,朝阳的阳,樱花的樱,今年十五岁。” “识字么?” “回禀陛下,粗识一二。” “公主要赏你,你可欢喜?” “回禀陛下,奴婢虽喜,却不能领受。” “为何?” “此乃奴婢本分,自有月钱可领。既然是分内之事,便如同每日里擦洗洒扫一般,岂敢领赏。” 皇帝闻得此言,突然击掌大喝一声:“说得好!”继而目光灼灼:“一个后宫中洒扫的小宫女,尚知道本分之事不可讨赏,咱们前朝的那些大人们、那些在外的将领们,倒为了些恩赏跟寡人拿腔拿调!” “是啊,”姚今微微眯起了眼,走到阳樱面前将她扶了起来,“我仍旧是要赏你,却不是为了笄礼那日的事。是为了今天你说的这些话,说得极好,堪为后宫宫人的表率。” 说罢,姚今特意回头,盈盈望着皇后道:“母后您说是吗?” 皇后听得皇帝说到前朝,不敢大意,自然是点头。 “那我就——”姚今故意放慢了语调,悠悠道:“赏你做我身边的一等宫女吧!” 第七节 燕南飞 阳樱仿佛是怔了一下,赶忙磕头谢恩,又恭敬地跪行到皇后裙边,道:“皇后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叩谢娘娘将奴婢赐给公主殿下。” 皇后虽然不在意一个小宫女的去留,可眼见姚今高兴,心中却有些不悦,碍于皇帝刚刚夸奖过这丫头,她也不好反驳,便毫无表情地挥挥手道:“去吧。” 阳樱听了如释重负,连连叩拜,姚今交代她几句便跟着帝后用膳去了。而阳樱一直跪着送他们进了花厅,低头看着自己有些粗糙的双手,腰带上洗得发白的颜色,心中仍旧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几日前龙婉来送点心时曾探望过他们几个旧时跟随的小丫头,当时便问过是哪个伺候了公主的笄礼,说是公主改日要赏。后来她随着姑姑们给各宫送皇后赐下的月礼,炙手可热的宫苑自然轮不到她,也就被派去容嫔的清风馆送了几匹今年的颜色料子。容嫔容貌生得艳丽,只是性情十分冷淡,皇帝看在他父亲是工部侍郎的面子上去年晋了嫔位,其实素来并没什么太大的恩宠。 那一日她跟着两个姑姑放下料子正要离开,清风馆的女官却说人手不够,让她们帮忙抬到库房去。这样的事情两个姑姑自然是不沾手的,便派了阳樱去,阳樱来回搬了两趟,待到东西摆好刚出了库房门,一个侍卫模样的青年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并叫住了她。 “这位姑娘,你是阳樱吗?” “我是。”阳樱有些奇怪,清风馆的内苑,怎么有侍卫能进来,“这位侍卫大哥,有何事?” 年轻的侍卫露出春风般的笑容,从腰间取出一颗金灿灿的金珠,道:“我是承欢小筑的,奉雅公主之命来嘉奖你,公主说,笄礼那日你服侍她服侍得很好。” 阳樱看了看那粒有东珠大的黄金,摇摇头:“分内之事,不敢领赏。这里是内苑,这位侍卫大哥虽然有公主之命,却还是快些离开为好,若是清风馆的人发现了,侍卫无故进入内苑,那是要治罪的。” “没关系,我既然进来了,便是正大光明的。”卫燕将金珠收回,正色道:“既然姑娘不肯收,那公主殿下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 “什么话?” “公主再入咏阳殿之日,请姑娘在午膳时分等候在公主和陛下他们去花厅的路上,并请姑娘谨记刚刚说的,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阳樱沉吟片刻,四下看了一圈,确无他人,便郑重点头:“阳樱记下了。” 时至今日,阳樱终于明白这位公主的意图。可她不明白的是,不过一面之缘,这位有些奇怪的公主却肯为她做这么多谋划,不过就是为了将她风风光光调到自己身边。若说是龙婉的功劳,自己与龙婉的情分远不至此,那这位公主——到底是为什么呢?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而李朝偌大的皇宫里,多少人的心思正如那万花园里千百种花卉,每一朵都有着自己的形态,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心思。 将阳樱调到身边做一等宫女,一方面是姚今看不中承欢小筑里的歪瓜裂枣,也能减轻龙婉的负担;一方面,她觉得阳樱真的很像她自己,像她刚到SKS时的样子,很努力也不得志,安安静静却不甘心的眼神,她忍不住想拉这个小女孩一把。 姚今这样东想想西想想,自己在承欢小筑的园子里乱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宫门口,一看守门侍卫的背影不是卫燕,便无聊地打算回头,才走两步想想不对,自打卫燕那天帮她去了一趟清风馆,已经有好几日没看到他了。 “今日守门的怎么不是卫侍卫?”姚今端正公主的姿态,问道。 “回禀公主殿下,卫燕昨日已被调出宫了。” “什么!”姚今一下子惊了起来,但看到侍卫那奇怪的眼神,顿觉不妥,自己咳了两下道:“本公主从前与卫侍卫相识,他若调离理当来跟本公主告辞一声,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回禀公主殿下,奴才也不太清楚,似乎……似乎是卫燕家中的缘故。” “家中……”姚今沉吟片刻,道:“他的调令,是侍卫长传下的,还是大统领的意思?” “回禀公主殿下,是大统领身边的亲随亲自来传的。” 姚今略点点头,缓步朝偏殿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寻常的人事调动,不管是升迁还是贬职,都是层层级级传达下来,不可能由大统领身边的人亲自下达一个普通守门侍卫的调动。而卫燕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如果是他找到大统领应堂,那倒有可能直接下调令,只是为什么卫燕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而他又调去了哪里……姚今突然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发慌,自紫宸殿开始,她早就习惯了进门出门、高兴难过,只要她想、只要她需要、只要她找到卫燕,总能得到最大的回应,最多的支持,无论是她当公主还是女官,卫燕永远是那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总是说:“姚今,没关系,没事的。” 还有内侍省里她要死了的那一次,在她神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卫燕抱着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似乎听到他噗通噗通的心跳,那声音一直喊着她,叫她醒来、醒来,她永远记得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心跳的声音,虽然她和卫燕认识的不算太久,可这个人对她而言却比老相识靳连城要可靠的多——他应该不会跟靳连城一样去参军了吧?这个念头陡然冒出来的时候姚今自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她就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他老爹是工部侍郎,怎么可能让儿子去参军,不会不会……” 姚今正在这自说自话,不远处阳樱扶着林月白盈盈而至:“你怎么一个人转到这里来了,倒让我好找。” “公主殿下,林府送来了礼单和问安的帖子,说是林夫人思念女儿,想要入宫一叙。”阳樱双手奉上了帖子,又道:“龙女官已经备下了赏给林府的赏赐,只是是否应允林家的要求,还请殿下示下。” 姚今看了看林月白,她也看向姚今,嫣然一笑道:“母亲思念女儿了,便请公主殿下应允吧?” 第五节 太痴心 “你要是再敢碰月白一下,我就敢让全世界知道你是什么来路!”姚今来之前已经想了个通透:论眼下的地位和势力,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公主和一个稳如泰山的太子自然无法相较,与其要她受制于李政,不如撕破了脸,大家都别快活。 李政神色一变,目光之中顿现凌厉:“你敢要挟我?” “到底是谁先要挟谁!”姚今咬牙切齿道:“你若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咱么大抵还能做个面子上的好兄妹。可你要是找月白的麻烦,或者拿靳连城的安危来要挟我们,那我也不怕你,索性大家都撕破了脸,横竖我不过就是个没用的公主,月白和靳连城更没什么可留恋的,能把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拖下水陪葬,咱们就是死也是值了!” “姚今,你以为就凭你的胡言乱语,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就能污蔑我的身份?” “我确实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姚今阴笑了一声,“可我这个人你也知道,逼急了可管不了那么多,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反正冤枉你也不是第一次!何况这是不是冤枉,你心里难道没点数么!呃?印大律师!” 李政眼中的寒光慢慢收了回去,继而变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的嘴角牵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柔声道:“我的好妹妹,哥哥同你开个玩笑,怎么就当真了。” “哥哥的玩笑开得有些重了,妹妹怕是承受不住!” 此时远处渐渐有人影灯光朝这里而来,姚今知道刚才自己那一声尖叫让外面的龙婉不放心了,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脸色和心情,勉强微笑道:“李政,其实我们远来无恨近来无仇,没有必要这样。当年是你要和月白离婚,离婚后大家也都各自安好,上次在和昌大厦你和陈城不是还握手言欢来着?现下你贵为太子,要什么美女没有,干嘛非要和一个林月白过不去?” “妹妹说的很有道理,”李政松开抓住姚今胳膊的手,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已经走到回廊下的龙婉,道:“不日闽国三皇子就要进京,你还是好好准备着,介时你和皇后准备的人选,可不一定能中那三皇子的意。” 姚今略一皱眉:“李朝定下的和亲人选,还容得他一个南蛮小国挑挑拣拣?” “那你就太不了解这位闽国三皇子了。”李政随口丢下这句话,眼睛却已经向着匆匆而至的龙婉,笑道:“婉儿何事走这么快?” 龙婉行至二人面前,先见了礼,然后道:“仿佛听到公主殿下呼叫,这里的侍卫宫人之前就遣开了,婉儿不放心,便赶过来看看。公主殿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是我与太子哥哥玩闹呢。”姚今晃了晃脑子,瞧瞧天上的月色,打了个哈欠道:“都这个时辰了,太子哥哥还不回去歇息,我可要回去睡了。”说罢,转头便朝林月白招招手。 “确是不早了,”李政随和地笑笑,看了龙婉一眼道:“婉儿送本宫出去罢。” 姚今不动声色地朝龙婉低垂的脸庞上扫了一眼,便拉着林月白朝寝殿走去,边走边笑道:“我们快走吧,且让龙姐姐去和太子哥哥说些体己话呢,哈哈……” 龙婉听姚今打趣她,顿时脸上红的要沁出血来,而李政仿佛没听到姚今的话,只是自顾自走在前面,龙婉脸上的绯红顿时从羞涩转为难堪,匆匆地跟上李政而去。 快要走进寝殿的时候,林月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道:“龙姑娘爱慕李政如此明显,为何还肯到你承欢小筑来,留在皇后宫中与太子还能朝夕相对,岂不是更好。” “为何?自然还是为了李政。”姚今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李政那个狡猾的家伙,对我从来就没有放心过,将龙婉送来,不过就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而已。” “那你还对龙婉——” “我对龙婉的好都是真的,”姚今大刺刺朝床上一仰,懒懒道:“这样她才会把我想让她告诉李政的,都告诉李政。” 月白听姚今这样一说,顿时有些不忍,便道:“我看这位龙姑娘并非善恶不分的人,对你也是颇有真心。你和李政这样利用她,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残忍……”姚今胡乱将脱下的衣服朝地上一扔,钻进被窝蒙上被子,闷闷说道:“从前我还是小宫女的时候,龙婉确实真心帮过我,她刚来承欢小筑的时候我也问过她想不想回去,我说了我可以帮她回去,可她并没有答应,从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在骗我了。” “她大约是……因为太爱李政了。” “所以她就有理由骗我了?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残忍?”姚今的声音仍是闷闷的,而月白一时答不上话,锁着眉头想起了刚才李政不让自己告诉月白的那些话,心中便开始不安。 “对了!”姚今猛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她瞪着月白道:“快告诉我李政跟你说了些什么!” 林月白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她坦然看着姚今:“他以靳连城的性命相要挟,不让我告诉你。” 姚今顿时冒火,然而面对着平静的月白,她踌躇了一下,正色道:“人命自然是最重要的。” “是啊,所以我想你一定不会让李政发觉的。”林月白淡然一笑,握着姚今的手坐在床边,“不管到哪里、到什么时候,我总不会瞒你任何事的。” “月白……” “自我到了李朝,虽然林府、步云观的日子都不算特别好,可到底没有生命危险;而你在宫中发生了那么多事,动辄都是性命攸关,”林月白微微拧着眉头,一双美目注视着姚今:“其实,我已经不敢奢望什么时候能回现代,我只盼你和靳连城都能平安,我们几个,总还可以相依为命。可你还是和以前一个性子,不能吃亏,不肯让步。阿姚,你不要和李政把脸翻在明面上,也不要得罪皇后和旁的人,我真的担心,我真的怕……” 第八节 计中计 转眼就到了闽国三皇子进宫的这一日。据闻这位虽不是太子却很受闽王的喜欢,其人貌比潘安,尤其双目如星叫人一见难忘,然而浑身上下并无半点许多王孙公子的阴柔之气,坐在那高头大马上进城时那般英姿勃勃,直叫现场的姑娘们心醉神迷。满京城里也不知到底有几个见过真容,便就一传十十传百,将这位三皇子传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位,一直传进了后宫,姚今听底下的宫人描述说是“他进城时,旁边小楼上竟然有大胆的女子朝他抛送帕子和鲜花”,直笑得前俯后仰,还对月白说:“午间宴会时,咱们可得控制好自己,别将鲜花错扔成了臭鸡蛋才好。” 林月白一边掩嘴轻笑一边摇摇头,道:“一会儿只要丽心郡主与这位三皇子相互看对了眼,大事便就无碍了。” “这话说的不对,还有一件更大的事,”姚今轻轻握住林月白的手,低声道:“一会便如我们计划好的,你一定要做的像真的一样,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如此既打乱了林府今日的计划,我又能继续将你留在承欢小筑。” “只是……”林月白担心地看了一眼门口,只有阳樱守在门外,相隔甚远也不可能听到她两此刻的对话,她这才小声道:“太医院那边你可有把握?” “我都安排好了,你是宫外的女眷,按理只能由医女问诊,可是你的脉象一向不好诊断。前几日你头晕不适时,我特意请了太医院一等的几位太医来,也没诊出个统一的意见,医女必定诊不出名堂。今日能上殿的太医只有魏、许两人,这两人一向不和,上次他们来给你诊脉就因为意见相左闹了个大红脸,今日我必定让这两人再唱上这么一出——” “到时候你便可将我留下静养,林府也不好将一个身体孱弱病因不明的女儿讲成命格高贵、有天家之相什么的,对吗?”林月白牵动嘴角,“你这个法子虽然简单,想必是有效的。” “那是自然。林凤台那老家伙再想当皇亲国戚,也要看看时机再说话,况且只要你一日在宫里,就总还有接近太子的机会,他的如意算盘并不算完全落空。” “只是……我不知道焦冉和林府的整个计划,林夫人进宫也只说了要我做的那一部分,就怕有些其他我们预料不到的;还有李政,他会不会掺和进来……” 姚今见她仍是忧心忡忡,担心这又担心那,不禁撅起了嘴:“月白,你不相信我的计划?” “怎会?阿姚,我自然信你。”林月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差不多时辰了,去妆扮一下吧。” 姚今点点头,便唤阳樱进来先替林月白梳妆,自己则去了小厨房,她知道,此刻龙婉必定在那看顾她近日每天都让炖的乌鸡参汤。 “龙姐姐!”姚今刚进小厨房的院门,便笑着唤了起来:“老远闻到香味,肚子里馋虫都出来了。” 龙婉从膳房里探出身子,见是姚今,赶忙出来行礼:“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参汤就要好了,待稍微凉一会就送到偏殿去。” “不用,送寝殿吧,林小姐在寝殿梳妆,一会完事了喝正好。” 龙婉一愣,缓了一会才道:“再送一碗给林府小姐自然是好,只是这是北边进贡上好的参,宫中不是处处都有,用得又是冬日收下的雪水,炖上四五个时辰才得了这一盅汤,最是滋阴补气,公主这几日日日都饮的,若今日不用,恐怕影响了效果。” 姚今笑着拍拍龙婉的肩膀:“龙姐姐误会了,这几日日日都饮的不是我,都是林小姐,她身子实在是——哎呀,我本就气盛,再喝这个,估计不是上火就是流鼻血了。” “……是,婉儿知道了。” “嗯,你看着参汤送到寝殿就到偏殿去寻我,陪我去库房挑选几件好东西,好作为明天送给丽心郡主定亲的贺礼。”姚今点点头,便就自顾自走了。 龙婉心中闪烁了一下,赶忙快步到姚今身边道:“殿下,婉儿一会得去尚衣局取您今日穿的衣服,估计要晚些才能回来陪您挑选礼物。” “尚衣局那里做事这样懒怠吗,今日中午都要赴宴了,衣服现在还没送来,还要你去取?”姚今停下了步子,似是无意地一说。 “并、并不是,”龙婉有些紧张,赶忙道:“衣服是昨日送来过了,只是婉儿看着上面的纹样不精细,颜色又有些清淡,今日毕竟是宴请外宾,公主的服侍怎能马虎,便打算再去一趟,看看是否还有合适些的。” “噢,这样,”姚今微微撇了一眼龙婉有些躲闪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辛苦龙姐姐了,便就等晚上回来再选礼物不迟,龙姐姐且去忙你的吧。” 说罢,姚今便大踏步地走了,留下松了一口气的龙婉,却看不到姚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春风拂面,而光华殿也早就里里外外清理擦拭了一遍,年宴时所用的那些帷幔、地毯已全部撤下,换成有闽国风情纹样的纱幔和轻薄些的地毯,唯有那一堆金猴献桃的烛台还在,每一盏都擦的锃亮,排列在大殿的两边。 皇帝这一日格外精神,太子的朝服也是尚衣局新制的。嫔妃可以上殿的不多,却都是或姿色、或风度、或身份品级说得上嘴的,而皇室和宗亲中有资格受邀的未婚女性,只有姚今这位唯一的帝姬和未来太子妃娇倩郡主,还有就是寻阳长公主家的泰丽、丽心两位而已。奇怪的是,朝中重臣的席位上唯有林凤台的那一桌设了两个位置,据说是皇后特意给他女儿林月白安排的。大家也就都以为这是林家小姐最近住在公主的承欢小筑的缘故,皇后那是给雅公主的面子,就连去求皇后赐给外甥女席位的焦夫人都高高兴兴跟焦冉说:“我本来很是反感你们把月白弄进宫,但见公主和皇后都如此看重她,我心中倒是有几分欢喜。” 第九节 故人来 因是重要的宫宴,姚今是必须按照礼制穿戴的,公主独有的金冠和长流苏步摇是绝不能少的头饰,拽地的宽袖长裙也是必不可缺,姚今看着铜镜里嘴巴红得跟血似的自己,忍着心中的愤怒让龙婉和阳樱给她穿戴好,刚站起来,不禁“嗷”地叫了一声,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阳樱吓得赶紧扶住,又上上下下打量她:“殿下怎么了、怎么了?” “这步摇是铁打的吗!这么沉!要把我的头发都扯断吗!” 龙婉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笑,答道:“殿下,这步摇是和田玉镶了碧玺的,其实重量还好,只是下面的流苏是纯金打造,又略长了些——” “什么叫略长了些,是太长了好吗!”姚今拎起一直垂到胸前的一把流苏,怒道:“而且还搞这么大一把,是为了显示我李朝的金子多得没处去吗!” 林月白此时已经在旁边笑得掩住了嘴,唯有云鬓上一支镂空花叶纹的玉底点翠步摇上的坠子不停地颤动着,姚今见她的步摇很轻巧的样子,更是恼火,转头又开始责怪龙婉:“龙姐姐,我说你拿这身衣服回来的时候难道胳膊不酸吗?这衣服穿身上跟铠甲似的,怎么就这么多层,这么沉哪!” 龙婉此刻已经忍不住了,赶紧弯腰赔罪掩饰住自己笑出眼泪的样子:“公主殿下恕罪,之前那一件比这件还重,婉儿幸亏给您换了这一件羽纱的呢。” 姚今左右看看自己,自言自语道:“这十七八层的,谁还看得出是纱,搞不好以为是棉被。” 听到这里,阳樱终于“噗嗤”笑出了声,自知失礼,又赶忙跪下请罪。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别光你们几个在这笑我,也让大殿上的众人笑一笑,尤其那位闽国三皇子,好歹本公主今日费力妆扮,可都是为了他的到来啊!” 四人说说笑笑,便朝光华殿出发,只是姚今万万没想到,她这样费心妆扮去见的,竟然是那个人。 光华殿。 “早就听闻三皇子俊雅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负‘闽国第一公子’的美称,远来是客,李政敬你一杯。”按照规矩,对方来的是个皇子,应由相同辈分却高一阶的太子先行敬酒,李政今日也是精心收拾过,论容貌并不如何输给这位闽国三皇子,只是他眼中的那一种精明之气,却显得有几分世俗,无论如何比不上这位闽国三皇子的风姿潇洒。 而姚今摆着一张要杀人的脸坐在皇帝的左下方,这让离她甚远的林月白十分着急,她深知姚今极是厌恶此人,而今天在这样的局面下相遇,对方又是外宾身份,少不得一会还要向他敬酒。她瞄了一眼李政和三皇子那怡然自得的神态,而皇帝也毫无异样,唯有姚今目光中仿佛窜着火苗,林月白顿时很担心姚今是否稳得住自己,倒将今日她们商量好的大事几乎忘了。 闽国三皇子慕容子华,虽然在各国皇子一辈上才名卓著,据说其才干和见识都远超闽国太子,却因为其母来自魏国,是魏帝的废妃,所以早早就注定了与皇位无缘,也因为此,他亦成了皇室中最为自由的人,虽然闽太子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他却仍是潇洒快活,经常离开闽地周游列国,过得闲云野鹤超凡脱俗一般。此次由他和李朝联姻,正是闽国为了拉拢和稳固与李朝的关系,同时也有些八卦的政客以为,是闽王那穿了别人破鞋又不甘心的小心眼作祟,知道魏国和李朝不对付,特意让慕容子华和李朝联姻,好给魏帝大大地添一个堵,反正李皇早就和魏帝老死不相往来,对于给魏国添堵一事,想必是乐见其成。 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当已经被方慕华穿越了的慕容子华出现在光华殿上的时候,不管是姚今、林月白、李政和皇帝,全都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然而吓了一跳之后,李政的窃喜和姚今的又惊又怒,都比不过李皇在那一瞬间的骇然,不过一两秒的功夫,他脑中连续闪过数十种应对之策,然而这数十种方案不管哪一种,都仍让他的心如置悬崖,仿佛还有一把利剑就停在心脏之上,随手都会掉下来了结性命。李皇缓缓环视了一下整个大殿,很快就看到了姚今那张几乎按耐不住的脸,他伸手唤道:“雅儿,到父皇身边来。” 此刻姚今心中正骂着“冤家路窄”,想着怎么我看得顺眼的没几个来,来的尽是这些远来有冤近日有仇的,直到看到李皇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她的脑袋顿时降了温,猛地冷静下来:舒定山自然是认识方慕华,可他不认识印津!而印津又不认识舒定山!知道方慕华和李政的关系、知道所有的人关系的,只有她和林月白! 姚今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怀揣天大秘密不为人知的刺激和紧张感,她有些颤抖地给李皇倒了一杯酒,低声道:“父皇,这位慕容三皇子,好生眼熟啊……” “嗯,你去替寡人敬他。”皇帝将姚今倒满的酒推到她的面前,转脸慈祥地看着这位盛装的公主,微笑道:“本朝与这位闽三皇子的缘分深得很,公主一定要好好替寡人招待他才是。” 姚今应了,继而端起酒杯缓缓下了台阶,此时慕容子华还在和李政说话,见她来了,李政首先露出一副十分愉快、愉快得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介绍道:“慕容三皇子,这位是本宫唯一的妹妹,也是我朝唯一的公主,李雅。不过惯常本宫都叫她的小字,公主的小字是——” “我的小字慕容三殿下怎会不知?”姚今的笑容潇洒大方,声音清脆悦耳,她双手将酒杯举起,盈盈道:“父皇让姚今替他敬您一杯,此次三殿下为两国联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明日在本公主的承欢小筑中有个小小的晚宴,本公主已邀请了几位年纪相仿的姐妹和友人,包括那边寻阳长公主府的两位郡主——不知三殿下能否赏脸光临?” 姚今一边说,一遍笑吟吟地朝女眷坐席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泰丽还好,仍旧是泰然自若的老样子,丽心一瞧见他们朝她那看,却是立刻羞红了脸,头也不肯抬了。 第十节 舞倾城 “公主殿下太费心了。”慕容子华的笑容还是如同2017年的方慕华一般,不失礼数,却有些疏离。他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姚今看的方向,却意外发现了坐在另一侧的林月白,不禁愣了一下。 姚今用一种“对啊我们都穿越了那又怎样”的眼神看着慕容子华,她并不在意他发现了月白,眼下更重要的,她得在李政之前和这家伙搭上线,务必使他不能透露皇帝的身份,必要时开出一些有价值的条件,也是可以的。这既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她的任务,只是这个在姚今看来高傲又看不起她的三皇子,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条件能说动他。 这三位穿越而来的新敌旧友虽然各有心思,然而表面上却还是推杯换盏、有说有笑,一副相见甚欢的模样。这厢李朝雅公主盛情相约,那厢慕容三皇子随即欣然应邀,而太子在旁举杯相贺,倒让坐在另一旁的娇倩郡主有些落单。其实她自打这位闽国三皇子进了大殿,一见他的容貌,便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心中酸楚,便开始有些怅然若失,坐在那里,也没有上前凑热闹。而一直关注着众人动向的林凤台在稍远处觉得时机已到,便捧着肚子笑眯眯起身启奏:“启禀陛下,今天这样好的日子,臣有一提议,不知当否。” “当说无妨。” “谢陛下。”林凤台朝东边的礼乐班子看了一眼,韩靖朝他颔首示意一切就绪,林凤台便挺了挺腰杆,道:“太常寺年前新谱了一个曲子,近日刚刚编排完毕,臣也听过,觉得甚好,意在描绘我国山河辽远,波澜壮阔,颇有《阳春古曲》之风,尤其加入了小编钟,更显我李朝的大国风范,不如今日演来,陛下和闽三皇子一同品鉴一二?” 皇帝听得颇有兴致,欣然道:“《阳春古曲》乃是名作,你也是懂得音律的,既然你这般推荐,太常寺又备下了,就一同听一听吧。” 说罢,林凤台应声下去找韩靖了。他经过自己的坐席时,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林月白,仿佛还微微点了点头,而林月白被这目光触及之时,不禁身子一晃,面色顿显苍白,她忍不住去看姚今——此刻她已经从李政和慕容子华之间转过身来,显然是注意到了林凤台的举动,正凝神看着林月白,她的眼神那么坚定,嘴唇抿得紧紧的,这才让林月白慢慢稳了下来。 编钟低沉而遥远的声音一起,在场众人皆都停下了说笑,而颇通音律的慕容子华一听,便知此曲绝对是精心编排过数次,每个节拍的更替、琵琶声的高低进出,时而高昂、时而婉转,时而如泣如诉,仿佛与编钟之声相互纠缠,一如春风沐雨,又如白云千里,既不似《阳春白雪》有些曲高和寡,又有武曲的大气浑然。他有些喜欢这曲子,刚要击掌应上节奏,殿上不知何时却进来一位身着银色留仙裙的女子,随着音律袅袅起舞。只见她不似普通舞姬般摇曳腰肢,虽然身形纤细似清风相送,更如大雁飞过般叫人心生一种极高远之美感;双手挥舞长袖时,那银色的广口袖摆之中仿佛有点点星光,飘忽闪烁之间,让人不禁目不暇接,如痴如醉。 此人自然就是林月白,虽然姚今早知她要作此舞,也曾听她说过是如何苦练舞姿,如何钻研动作以求舞得惊艳而又高贵大气,然而当她亲眼看了之后也不禁感到美不胜收,撇了一眼李政,那家伙似乎早已目醉神迷,手握着一只酒杯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哼哼,哼哼。姚今心中摆了个鄙视的手势,再看慕容子华,倒似并不关心舞姿,只是低头侧耳倾听乐曲,以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似是在附和节拍。姚今心想你的事情本公主现下要放一放,等今晚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应对,眼下还是先把月白的事情办了才是要紧。 此时曲调正到了最高昂的地方,编钟快速地敲击伴随着琵琶“铮铮铮铮”之声仿若青鸟直穿云霄,而林月白的舞也是随之旋转,只是她并非在原地打转,而是看似随意又很有章法地在殿上各处飞旋,她的步伐轻盈至极,舞步越来越快,一时之间只觉得仿佛是络绎不绝的银雁在殿上飞舞,就在众人目光几乎已经跟不上她身形之时,林月白如同半空中坠落的鸟儿,突然就倒在了姚今的席前。 “月白!” “月——林小姐!” 随着姚今和李政两声惊呼,林凤台也慌张地奔了过来,他一看女儿双目紧闭,脸色发白地昏倒在地,跟之前在家中发病的症状竟是一模一样,赶忙跪到皇帝面前,连连磕头道:“陛下恕罪,本想让小女献舞一曲,没想到、没想到——还请陛下恕罪,能否、能否请一位医女来看看……” “快、宣御医!”李政此时根本不理睬林凤台,只是半跪在姚今身边,目光从月白身上移到姚今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怒意。 “对对、把医女和太医都宣来!”姚今才不鸟李政,她让阳樱和龙婉扶着月白的身子,自己一脸焦急地也跪到皇帝面前:“父皇,林小姐也是遵照林大人的意思作此舞蹈,本是一番好意,想着为宴会助兴,只是林小姐近日身体欠佳,气血尤为不足,这几日都喝着参汤补着气呢,不如——” “好了!”李皇突然沉下了脸,一字一句道:“在远道而来的贵客面前失礼,你们还在这里吵扰,还不速将林家的孩子挪回承欢小筑去,不要耽误了饮宴,搅扰了慕容皇子的兴致。” 姚今一听大喜,心想都不用等太医过来再唱一出这就成了,赶忙让龙婉和太子的随侍七手八脚正要把月白抬了出去,岂料慕容子华突然莞尔一笑,出声道:“且慢。” 且慢? 难道你小子又想出来横插一杠子?姚今杏眼圆瞪,看着慕容子华走出席位,向李皇拱手道:“子华冒昧!只因子华从小喜好医术,这位姑娘的症状倒曾在医书中见过,能否让子华看看?” 第十一节 飞花令 于是姚今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子华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待他到了林月白的身边刚伸出手,姚今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慕容三殿下,毕竟男女有别,让你出手多有不便,还是让太医和医女来看吧?” “那么公主此刻抓着我不放,难道男女就无别了?”慕容子华有些睥睨地看着姚今,仿佛很不舒服地皱着眉头,姚今一时语塞,只得尴尬地松开手。眼见他俯身靠近林月白,姚今的心都要到嗓子眼了。 而此时气喘吁吁的两个太医和几名医女,终于及时出现在了殿门口。 “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速将林家的孩子挪去偏殿诊看,林卿家,你也去看顾吧。”李皇挥了挥手,起身向慕容子华展颜道:“慕容三皇子,这等小事让下面的人去办即可,怎可劳烦于你?快请入席,寡人听闻近来南边的文人诗酒之会上盛行一种新的雅令,甚有意思,不知慕容三皇子可了解一二?” “皇帝陛下真是见识广博,确有这样的雅令,名唤’飞花令’。”慕容子华回到席位,侃侃道:“有道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仿佛便是此名的来源。” “噢?这两句倒像是描述京城暮春时的光景,飞花……这‘飞花令’很是雅致,”李皇略一思忖,道:“姚今,你去万花园采一支春色来。” 姚今应了便告退下去,她一面朝万花园走一面心想:皇帝老板啊,我虽然现在读得懂很多文言文,但是作诗那是万万不行的,你不会是让我们来行飞花令吧?李政他们都有皇子的记忆加身,自然能诌出几句诗;要是月白没装昏过去,倒也善作诗,可我哪行啊……一面胡思乱想,姚今与阳樱已经走到了万花园,只见园中花团锦簇彩蝶纷飞,阳樱看花了眼,问道:“殿下,我们要折什么花回去?” “你看着摘,随便。”姚今此刻哪里顾得上折什么花,她正在努力回忆自己曾学过的和花有关的诗句,可越回忆,却越想不起来。 阳樱四下看看,走近身旁一株盛开的红色牡丹,不禁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殿下,您看这牡丹——” “你这诗很好,我想起来了,对对对,说花的是有这首!”阳樱的随口吟诵,仿佛打开了姚今的记忆盒子,她顿时想起了许多跟花有关的诗句,不禁高兴地抱了抱阳樱,让她将那朵牡丹折下,自己兴奋地调头就走。 “殿下,等等阳樱啊!”阳樱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突然又这么高兴,忙不迭地取出随身的小剪刀,而姚今调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先去偏殿看看月白,你小心些!一会去偏殿找我,我们再一起回大殿。” 阳樱赶忙点头,心中一阵羡慕:殿下对林家小姐真好啊…… 此刻姚今已经到了偏殿一间内室门口,果不其然,许太医和魏太医两人正争得面红脖子粗,旁边几个医女和龙婉面面相觑,也不敢说话,而林凤台无奈地坐在一旁,连连道:“两位太医能否稍后讨论,先开出一个方子,让小女醒来呀?” “林小姐这症状分明是气血两亏,虚不受补,今日又辛劳所致,应用一副八珍汤缓缓调理,再加两钱黄芪——” “不对!林小姐已然昏厥,怎还能等你缓缓调理?许太医此方,那是大大耽误了病人的诊治,依我看,应该——” “两位太医还在争论呢?真不知道林小姐有没有命等你们争出个结果来。”姚今冷着脸进了殿,心想活该你们两个老学究一把年纪还是普通太医,一辈子没升迁的可能。 一看是公主到了,众人忙不迭地下跪行礼。 “既然你们两个争不出来,应当让林大人速速派人回去将林小姐从前吃的药和问诊记录拿来,先斟酌着开一个方子,让人家就这么昏在宫里,就算你们两个不要名声,太医院的名声,也不要了?”姚今沉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 “公主殿下说的是、说的是。”两个太医讪讪地应着话,都有些难为情,此刻阳樱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在门口道:“公主殿下,花折好了。” 姚今朝龙婉微微点点头,道:“本公主要回大殿了,林大人你速回去取你女儿的问诊记录和医药方子送到太医院给两位太医。龙女官,将林小姐挪回承欢小筑吧,这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一股子霉味,本公主一刻都待不下去!” 说罢,姚今便装模作样捏着鼻子走了,而佯装昏倒林月白在榻上听到姚今这么一说,也终于放了心。 此刻的大殿上,众人已经行了两三轮飞花令,现下这一轮刚轮到焦冉,他排数第四,正凝眉不语做思考状,忽而脸上神色变化,赶忙起身说了一句:“日出江花红胜火!” 身旁的应堂击掌道:“我本以为焦大人与我一样是个武人出身,于诗文上没什么造诣,没想到竟文武双全啊!” 李皇今日饮酒不少有些微醺,笑道:“应卿,你不要转移话题,现下到你了。” 应堂早已让人拿来一只足有海碗口大的铜杯,自己斟满后,起身老老实实道:“臣是武将,诗书实在不通,臣就不献丑了,臣认罚!” 说罢他便咕咚咕咚喝光了铜杯中的酒,一滴不剩,引得慕容子华起身相赞:“应大统领真男儿本色,小王敬佩。” 姚今对这两人都没什么好感,笑眯眯地快步进来,将已经插瓶好的牡丹呈到李皇面前,微笑道:“儿臣为父皇折了一枝春色来,岂料这里行了飞花令,看来已是春色遍满光华殿了呢!” 李皇的目光落在那一枝开的正盛的牡丹上,端详数秒,朝殿上朗声道:“刚刚有一句’欲书花叶寄朝云’说的不错,应是出自李商隐的《牡丹》,是哪个接的?” 此时丽心郡主早已脸色霞红,轻轻起身走到殿中跪下,“寻阳长公主府次女丽心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丽心,这首诗你可会吟诵?” “回禀陛下,丽心不才,会。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第十二节 真国色 姚今虽然知道这首诗,却仅限于大概的字面,对于具体的出处和典故,并不十分清楚。她见李皇面露赞许之色,觉得自己在旁边不说点什么也不太好,可诗词方面她又实在不在行,说多怕错多,转念一想便笑道:“既然丽心郡主咏的恰好是牡丹,不如父皇就将此花赐给她如何?” “自然是要赐的,却不是这么个赐法。”皇帝宠溺地拍了拍姚今的手,对慕容子华道:“慕容三皇子,这位丽心郡主,是寡人的妹妹寻阳长公主府上的郡主,也是寡人为三皇子你仔细甄选的皇妃人选,她的性情、容貌和德行,在我李朝宗室之中皆为上上。此时佳人就在眼前,咏叹的又是娇艳的牡丹,三皇子何不将这枝牡丹赠与佳人,正应了皇子刚刚接的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慕容子华应声而起,行至姚今身侧,将瓶中那枝牡丹上的花朵折下,却不朝丽心那里去,反看着姚今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乃是花中最尊贵的品类,当赠给今日在场最尊贵的天之骄女——公主殿下。” 说罢,慕容子华欠身一礼,将那朵牡丹轻轻放在了姚今的手上,又抬眼微微看了姚今一眼,那目光何其温柔,又是这样一个风姿潇洒的大帅哥,阳樱在下面看得心情激动,脸都红了,直觉得那朵花太幸运,恨不能把自己也变成一片花瓣。而全场看似最让人艳羡的雅公主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跟木头一样一动不动杵在当场,万幸当姚今有些茫然的眼神落到下面的丽心身上时,看到那姑娘羞愧的脸,紧咬着嘴唇仿佛都要咬出血来,而席上她的姐姐泰丽郡主也担心地微微蹙起了眉,寻阳长公主更是在一侧面露愠色,姚今终于回过了神,连看也不看慕容子华一样,赶忙将花捧到皇后面前,跪下道:“牡丹乃花中之后,虽蒙慕容三皇子相赠,儿臣却觉得此花与母后最为相配,特来为母后簪花。” 姚今这句话算是急中生智,讲得在理,也多少补上几分丽心的面子。而慕容子华表情自然,并无反对之意,李皇也微微点了点头,姚今刚安了三分心,岂料旁边那位慕容皇子却突然又来了一句:“如今公主还不是皇后,自然是由皇后娘娘来佩戴此花最为合适,待公主日后称后,自然与牡丹最为相配。” 你是不是有病?!姚今不禁在心里吼了一句,赶忙眼巴巴看着皇后,希望她赶紧点个头把花簪了,赶紧把这出戏结束。 其实这儿本没有皇后什么事,现在姚今陡然把焦点转到她这里,倒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瞧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思,皇后也只得点点头,簪上了这一朵烫手山芋般的的“花中之后”。 一场宫宴下来,姚今没吃几口菜,没喝几杯酒,却累的好像爬了一座山似的。眼见宫宴结束,她正打算赶紧回承欢小筑看看月白的情况,再好好消化一下今日有点大的信息量,李南却迎面而至。 “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到紫宸殿去一趟。” “父皇有说是何事吗?” “那倒没有,想必是要和公主叙叙家常吧。” 李南一副惯常的笑脸,而姚今心里却是哼哼两声:家常?我看是汇报工作日常吧!她碰了碰旁边的阳樱,道:“你回去看下月白可醒来了,在她身边看顾着,然后让龙婉到紫宸殿外候着我。” “是。” “走吧,南公公。” 姚今到紫宸殿的时候,李皇还没回来,李南大约是早得了吩咐,已提前遣散了内殿的宫人,自己也退了出去。姚今站在龙椅正下方,摆弄着那假山上的水车,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紫宸殿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她穿着宫女的衣服,头也不能抬地跪在门口,卑躬屈膝,狼狈不已。从那一日到此刻,不过才几个月,姚今的身边,却已然是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你来了,坐吧。” 姚今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好像很久以前她每次进舒定山的办公室,那个人也会说,你来了,坐。可是此时此刻她该坐在哪里呢?姚今看着旁边的几吧椅子,过去也有大臣来议事时都是赐坐在那里,姚今心中戚戚:我也不过是你的其中一个臣子而已。 李皇见姚今发愣,也未理会,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缓缓道:“跟他说了?” “大殿之上,没有合适的机会,明天我在承欢小筑设宴,再跟他说。” “今日到明日,可还有足足十几个时辰,你如何确保他不会跟别人说点什么?” “且不谈他说了有没有人信,就算他想说,他跟谁说去?而且这样他自己的身份也难保证,好歹他也是个皇子——” “但寡人是皇帝。”李皇将茶杯重重放下,低声道:“皇室的身份,最不容丝毫偏差,何况是皇帝本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只要有一丝机会,西山王随时会反!” 姚今愣了一下,喃喃道:“局势已经这么紧张了吗……” 李皇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寡人已将他留宿在宫中的鎏金台,稍后会与他参观万花园,下棋喝茶,然后便晚膳。记住,晚膳结束李南便会去给你送一道佛跳墙,佛跳墙是闽国的名菜,届时你以送佛跳墙为由再去鎏金台,务必将事情办妥!” “问题是,他凭什么答应我呢?”姚今凝神皱眉,“此人不是省油的灯,他若要求什么不寻常的条件,陛下您是否给我答应他的权限?这权限,又能到什么范围?” …… 李皇闭着眼睛,他在思考每一种可能性,思考每一个应对方法,良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最多可以许他,九城一江。” 姚今惊住了,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反问道:“九城一江是南方商贸最重要之处,水路发达地域又广,其中还有惠岭两个重镇,而且惠山是李朝南边的塞口,倘若将这些地方否给了闽国,那李朝和闽国之间,还有什么屏障?” “倘若西山王反了,整个北方都会没有屏障,届时魏国一样可以直驱南下,强魏和小小的闽国,孰轻孰重?” 第十三节 鎏金台 “可、可是慕容子华不过是个皇子,不是太子更不是皇帝,九城一江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用?” 李皇露出一丝冷笑:“有了九城一江,他就不只是个皇子了,到时候就算他自己不争,恐怕闽国的太子也不会放过他。让他们好好去内斗,我们也好集中精神,解决西山王。” 姚今没有接话,她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将刚才皇帝前前后后说的话都过了一遍,最终道:“九城一江是我们最后的底牌,我尽量不走到这一步,看看他开什么条件。” 李皇点点头,有些疲倦地靠在龙椅上,半晌,他蓦然问起:“以你看,他是不是看不上寻阳家的庶女?” 姚今随口道:“看不上庶女,难道还想娶公主啊。” “他若真的要娶,寡人也不反对,当然,是在他当了闽王之后。”皇帝看了看姚今,他名义上的女儿,李朝最高贵的女孩,她今日盛装,眉间贴着一枚小巧的花钿,身着一件十六层羽纱的拽尾长裙,晶莹的白色羽纱上隐约透着珍珠柔和光芒,那是能工巧匠在层层羽纱之间镶嵌的,珍珠的柔美将她本身的锐气缓和了几分,于是原本高傲的神态里便显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美,“只是寡人,还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多几年。” “是吗?”姚今牵动嘴角,无声冷笑了一下,“是因为我还没去魏国和亲,没帮您摆平西山王吧!” “姚今,有时说话如此尖锐未必有什么实在的益处,你的个性怎不能进步一些?”李皇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慈父的模样。 “噢,那不如这样,您先将我和亲到魏国,待西山王之事平定,我再回来,您再把我嫁到闽国,届时也许慕容子华已经凭借九城一江翻身成了闽国的皇帝,到时候我再帮您收复九城一江,您看姚今这个计划如何?” “放肆!”李皇骤然变脸,重重一掌落在桌子上,“你以为寡人非要将你嫁来嫁去,没有你,寡人便无法成事?!” 姚今第一次见当了皇帝的舒定山如此盛怒,心中砰砰直跳,嘴上却不肯认输:“难道除了我,您还有更好用、更划算的棋子吗!” 沉默,仿佛一触碰就要爆炸的沉默,李皇没有再说一个字,但天子的威仪笼罩下来,姚今的心里还是有些怕的,她的内心不停的问自己、安慰自己: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条命! 可她哪里只有一条命?她还有月白,还有生死未卜的靳连城、虎视眈眈的李政,甚至还有依靠着她而生存的阳樱——姚今终于软了下来,她慢慢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儿臣失礼,请父皇恕罪。” 而皇帝面无表情,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下去准备吧,不要误了今晚的正事。” 所谓九城一江,并不说九座城池和一条江河,而是指李朝地域内靠近闽国的整个南部地区,这里的气候与闽国相似,但因是在陆地,仍旧有着比较明显的四季。由于这一片地域上有很多细小的河流湖泊,且相互之间贯连,有的来自内江,有的通往南海,所以水路发达、物产丰富,其中岭州、惠州等几个大城更是繁华不次于京城的重镇。姚今翻阅了一些九城一江的资料,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倘若金银不能打动慕容子华,那也不用一下次就把九城一江全部交出来,岭惠以南也有不少土地,可以让给慕容子华,这样留下岭惠两地,还有惠山为要塞,似乎更为稳妥些。 龙婉见姚今从紫宸殿回来就心事重重,只是去探望了一下醒来的林月白,便一直待在偏殿里翻书看地图,她心中有些担心,将一碗紫米粥热了又热,这已经是第三次端进来了。 “殿下,今日午宴上您几乎没怎么吃,离晚膳还有好一阵子,先垫垫肚子吧?” 姚今头也没抬,摆摆手道:“还好,我倒不饿。你送去给林小姐吧,她午宴上也没怎么吃。” 龙婉只得无奈地退下,刚到门口,姚今抬头问道:“太子哥哥有没有来过?” “太子殿下派人去太医院取来了给林小姐的药,又送了好些补品过来,说是现下不得空,晚间再来探望。” 不得空?难道这家伙也跟着皇帝去陪那慕容子华了?姚今转念一想,皇帝急于和慕容子华搭上话,李政肯定也是,不过就算他一直跟在慕容子华身边也是没用,皇帝才不会给他任何和慕容独处的机会。 姚今想到李政那一副假装正经内心急躁的样子,不禁心中一阵暗爽,于是放下手上的一卷地图,微笑道“那我也不忙了,咱们去月白那,我和她一同吃些粥,想必对着佳人我更有食欲呢。” 这一厢姚今和林月白闲话聊天,姚今便将后面如何行飞花令、摘牡丹、怎么给皇后簪花的事说了一通。林月白惊讶于慕容子华的表现,一面同情丽心,一面又问姚今那慕容皇子是否有意于她,虽然姚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阳樱还是在旁激动得连连点头,最终遭了姚今好几个大白眼。 那一厢李皇陪着慕容子华,更有太子热情地跟前跟后,又是游园又是品茶又是对弈。李南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不敢怠慢,自然在侧处处小心伺候,直到了晚膳时分也没能偷上一刻闲工夫,趁着李皇更衣的时候他赶忙出来喝上一小口跟班奉来的热茶,心中连连疑问:这小小闽国一个无望继位的三皇子,太子陪同已经是上宾之礼,怎么连陛下都这么热络,这来的哪里像皇子,简直像是闽王啊! 晚膳摆在了鎏金台,主要宾客也只有李皇、太子政和慕容子华,因此倒比中午的宫宴自在些,太子似是十分喜欢闽国的风土人情,说了许多趣事,慕容子华虽然没有表现得十分热络,却也应和得恰到好处。李皇似乎很是心情愉悦,将珍藏的梨花春酒也拿了出来。此酒源于早就灭亡的辽国,制法工艺早已失传,宫中统共只得数十罐,酒一打开便是满室清香,而鎏金台又建在高处,景色和空气本就上佳,晚间月光洒入,当真如仙阁琼浆,令人醉矣。 第十四节 佛跳墙 是夜,当姚今裹着披风走到鎏金台下的时候,她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么高!” 此刻阳樱正忙着检查手中李南送来的食盒,唯恐在刚才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这位主子步伐的路上有什么闪失,看到里面的银盅摆的好好的,周围并没有一滴洒出,这才放了心将食盒重新盖上,答道:“殿下,这里本就这么高的。” “不是说光华殿的高台是宫里最高的吗,这好像看着,好像还要高啊?”姚今咽了咽口水,眼前密密麻麻的台阶看得她简直要得密集恐惧症,她很怀疑自己走不了一半就会一脚踩空滚下来。 “殿下,这里大约和光华殿的高台差不多高了,只是鎏金台好多年来都少有人住,又离嫔妃们的宫苑远一些,在入口那头还有个花坛掩住,所以寻常大家也都不大过来这里。” “我看你倒晓得的很清楚,”姚今重新系了披风的带子,一把拉起阳樱的手道:“那咱们走吧。” 阳樱有些不习惯被自己的主子尤其还是个女的这样手牵手,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奴婢、奴婢还是扶着殿下吧。” “你拎着食盒,还怎么扶我?”姚今眨眨眼,笑眯眯道:“这台阶有点高,我看着头晕,咱俩手拉手,安全第一。” 两人吭哧吭哧爬了好一阵台阶,总算到了正殿门口,门口的宫人见是公主亲至,赶忙一溜烟地下跪行礼。姚今随意摆了摆手,阳樱便上前道:“请公公进去通传,陛下赏赐慕容三皇子佛跳墙一盅,雅公主亲自前来相送。” 小太监赶忙进去通报,而姚今端着公主的身份,不能自己动手,便由阳樱为她解下披风,趁这当口她将这鎏金台左右上下看了一遍,奇怪道:“也不知道当初建这鎏金台的时候,那些人怎么想的,造这样一座高台,若是用来祭祀也罢了,偏是住人,每天进出都受罪死了。” “这座鎏金台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兴建的,当年魏王为质时,就是住在这里。”阳樱看着这座看似富丽堂皇,却透着一股孤寂之气的巍巍宫殿,心中不禁有些黯然,低头道:“从前我的母亲,十五岁就是这里的女官了,可是我……” 姚今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啊,于是拍了拍阳樱的肩膀道:“你还小,将来或许你不止做到女官呢,千万不要小看自己。” 说罢,姚今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径直朝门里走去,而阳樱怅然地看着她昂首而去,突然心生一种无限的向往。 佛跳墙本是一道著名的闽菜,用料之贵、工序之繁琐自然不在话下,最难的是要文火前前后后煨上六七个时辰,方才能成。姚今心想不知道是不是皇帝早有预知,才能提前让膳房备下这等好东西,当鎏金台的小宫女轻手轻脚将银盅从食盒里拿出来、打开的一刹那,那香味引得对吃素有讲究的姚今都不禁馋虫大动。 “承蒙款待,子华感谢陛下盛情。”慕容子华起身对着大殿门口便是一礼,随后看了一眼那盛着佛跳墙的宽口银盅,把手上赫然是一条十分活灵活现的银龙缠绕,银龙通身还掐着金丝,自是精致非凡。 此时殿上除了慕容子华的一众随侍,还有鎏金台的宫人伺候着,大殿虽然挺宽敞,但举目之处处处都是人头,姚今干咳了两声,目光停留在那盅佛跳墙上,微笑道:“这佛跳墙不愧是闽系的名菜,真是香气袭人。” 慕容子华伸手取过一只银碗,亲手盛了放在姚今面前,道:“公主亲自送来,就不止是香气袭人,应当是满室生香。公主先请。” “一屋子人看着,本公主倒不好意思动筷子了。”姚今眨了眨眼,目光盈盈地看着对面风度翩翩的慕容三皇子,自然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确是如此,”慕容子华点点头,殿上的人便都滴溜溜退了出去,最后一个小太监到门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顺手关上了殿门。 “没人了?”姚今四周看了一下,仍旧是个问句。 “没人了。”慕容子华收起笑容,语气中流露出几分冷淡。 姚今从鼻子里哼哼两声,面上的笑容却更深了:“大家的缘分真是不浅。” “姚今,你可以直说来意。” 姚今本就懒得跟他闲话,于是将身子靠前几分,压低声音道:“过往的恩怨,咱们一笔勾销,今后的日子,大家各过各的,如何?” “似乎我与你,没有什么恩怨,大家也不算很熟。”慕容子华对姚今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台好,他自小接触的女性多是大家闺秀或是名门淑女,像姚今这种还能干出拉着异性到小宾馆拍点假艳照用来威胁他人“非常规”女人,在SKS又处处不“安分”,自然和他不在一个频道。所以即使是莫名其妙被穿越到了古代,他依然穿成了个皇子,秉持自己的风格,生活在古代的“上流社会”里,只是慕容子华的出身和命运,却注定了他不能像从前的方慕华一样,跟随本心,自由自在。 “你和我都各有各的背景,无需相互套路,还是开门见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的好。”慕容子华定定看着姚今,对面这张十五岁的脸充满胶原蛋白,一双大眼睛俏丽可人,然而眼神之中却透露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算计和防备,仿佛还有些藐视和不满——他随意地拂了拂袖子,道:“说吧,你要什么。” “我所求不多,只要求您不要对任何人说出皇帝的身份,尤其是,太子李政。” 慕容子华似乎有一瞬间的不解,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淡淡道:“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我们的身份如此荒诞,我说与不说,说给谁听,也要有人信才行。你这位皇帝陛下的担忧似乎有些没有必要。” “呵呵,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也是常有,又谁说的准呢?确保万无一失,总是很重要的。” “李政既与你我相识,却不认识李皇?那李皇认识他吗?” 姚今沉吟了一下,自认为完美地答道:“对这两人都要保密对方的身份,此事也在我的要求之内。” 第十五节 换王妃 慕容子华心中一动,觉得这其中颇有玩味,沉默片刻,又道:“你的身份,也需要我保密么?” 姚今掩嘴轻笑:“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个雅公主是如何落水还魂的,这事儿本就有很多人怀疑,慕容兄如果愿意再添几笔,不过给后宫的长舌妇们多几个闲扯淡的话题,我倒是真的无所谓。说到底,谁会真的在意一个母妃早亡又没什么实权的公主,就好比一位一出生就无缘皇位的皇子——纵使您风采卓越、才华横溢,将来也不过是个看着热闹的闲散王爷罢了。” 姚今此话,一来是为了让自己的底牌更具吸引力,二来也想借此小小地讥讽一下慕容子华,毕竟他的母妃身份尴尬,虽然此时此刻在此事上他占有主动权,可若论及出身,即使大家都是假货,到底雅公主的身世要比慕容子华好听一些。 受到讥讽的慕容子华不为所动,神情仍然是淡淡的,继续问道:“你的要求我知道了,那么你的回报呢?” “回报自然是有,可这报要报得恰到好处,还得看,慕容兄您想要什么。”姚今坐正身子,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其实她此刻异常紧张,心跳已经快到不行,为了掩饰自己,她用勺子舀起一口佛跳墙尝了尝,佯装赞叹道:“真是鲜美。” 慕容子华眯起双眼,他几乎就要看出姚今的紧张,可他更想要知道,李朝公主以及她身后的李朝皇帝,会拿出多少分的诚意,来确保他们的万无一失;而他心中想要的,是否可以借此机会轻而易举地获取,权衡利弊,眼前是不是一个上佳的机会。 一时间这两人相对无语,皆都陷入了沉默。大殿之上似乎只有姚今毫无规律搅动银勺的声音,周围一排排明晃晃的烛火,随着窗外时而吹入的阵阵夜风各自舞动着,静寂之下,似鬼火,惑人心。 终于还是姚今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慕容兄,你我与其在这里互相揣测,不如开诚布公地敞开心扉,您想要金银玉帛还是江山美女,奇珍异宝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您开口,我姚今必尽力满足。” 慕容子华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星目,此刻正冷冽地观察着姚今,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如你把你的筹码一样一样说出来,倘若哪一样是我看中了,那我们的约定,便可就此达成。” “天下之大,尚没有谁敢说无所不知,何况人心更比这天下更加复杂,姚今如何能知道慕容兄要的是什么?要真是一样一样说,岂不是说到天荒地老,也说不完了?”面对这道冷冷的目光,姚今虽然心中狂跳,还是竭力保持着镇定。 “看来,你非要我先开口了。” 姚今粲然一笑,点点头道:“最好不过。” “我要——”慕容子华自斟了一杯茶,一字一句道:“李朝天下。” 姚今上扬的嘴角随即耷拉下来,她怒气冲冲道:“开什么玩笑!” “那就,三分之二。” “做梦!” “半壁江山,如何?” “绝不可能!” “这也不行,看来非要我让到最后一步了,我要——九城一江。” “不……什么?!” 慕容子华看着姚今的表情,从愤怒到更愤怒再到诧异最后停留在不可思议地微张嘴巴瞪眼瞧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九城一江,果然正是舒定山最终的底牌。 而姚今一时被慕容子华这句话噎住,原先准备的什么岭惠以南大片土地之类的话竟然都接不出来,脑子里反复就是一句:他怎么会知道? “怎么,九城一江,也给不起吗?”这次换慕容子华给自己盛了一碗已经快要冷了的佛跳墙,也是叮叮当当搅了两下,他尝了尝,随即放下勺子皱起眉头道:“凉了,不好喝。” 姚今没搭理他,心中郁闷:九城一江本就是皇帝自己答应的,自然给的起,只是这谈判都没谈,就直接以底牌价成交了?她就这么小绵羊似的答应了?也太失败了吧! 心中恼火却不好发作的姚今渐渐两颊有些涨红,正在想着如何接话,却冷不丁听到慕容子华又一句:“我还有一个要求。” “……请讲!” “不过,看公主的脸色,似乎连九城一江你都答应不了,那看来下面的话我们就不用谈了。” …… 姚今看着慕容子华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当时BTKE的验厂会议上,她完全处于下风,而那个人高谈阔论,随便一个轻蔑的眼神都能将她掀翻在地。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然而当时就算天大的事不过一份工作而已,此时此刻却是生死命运全系于此——姚今不自觉将手抚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慕容兄请说,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我还要换一个王妃。” “换谁?” 慕容子华看着姚今那充满戒备又有些憋屈的眼神,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不禁轻轻笑道:“李朝的公主。” “哪个公主——” 这句话刚脱口而出,姚今就恨不得捶自己一拳:怎么还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来,李朝还能有几个可以嫁人的公主?她恨恨地看着慕容子华,咬牙道:“李朝就我一个公主,可我……我这这种人,怎么能配得上您这样的精英人才!” “配不配的,并不重要。我只要娶的是李朝公主就行了,至于公主是方是圆,是蠢是傻,倒没有什么关系。”说完这句话,慕容子华便起身走向大殿门口,任凭姚今在那气得说不出话,他却心情大好地推开了殿门,弯弯的月亮正高挂半空,半遮半掩于薄云之后,星空静谧,点点繁星犹如钻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又仿佛深夜城市的万家灯光,布满星空,让人恍惚。一时间慕容子华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不对,他是出于方慕华的本心,还是为了慕容子华和他的母妃?他所见的未来之路,荆棘遍布,生死不知,可仍然驱使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走到白玉栏杆旁,仰头轻轻道:“清凉台明月如钩——” 第十六节 订终身 “凭栏处……繁星入梦。” 慕容子华惊讶地转头,只见一个粉色衫子的小宫女立在台阶旁,一只手上担着姚今的披风,一只手扶着栏杆,估计因为贸然出言,自己也吓住了,只是傻傻站在那里,竟连行礼都忘了。 “敢接本王的词,倒不敢抬头了?”慕容子华见过这个小宫女,知道是姚今身边的人,刚走近了几步,岂料却把阳樱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随即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慕容子华本就无意责怪,正欲让她起身,姚今却闻声蹬蹬蹬从殿内冲了出来,见此情形,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阳樱面前把她拉起来,自己拦在她身前大声道:“慕容皇子有什么事情尽可冲着本公主来,何必与一个小宫女为难!” “殿下,不是的——”阳樱见姚今误会,正要解释,却被姚今打断:“你不用怕,有本公主在,他慕容皇子也不能将你怎样!” 慕容子华不禁有些失笑,见姚今一副老大罩小弟的模样,一时兴起便上前一大步,一下子站到了姚今眼前,几乎可以说是贴身而立。近得他可以数清她长长的睫毛,而她的鼻尖,似乎已经碰到了他的衣襟。 “你……你想怎样!”姚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由于身高不够,生怕自己的气势被打压下去,只得将身子挺得笔直,瞪着眼睛扬起额头。 “我?”慕容子华嘴角一抹笑意,轻轻附上姚今的耳边,柔声道:“我自然不会怎么样。本王只想提醒未来的王妃,出嫁闽国时记得带上这个小丫头,她文采不错,本王很是欣赏。” 说罢,他便信步走向了后殿,留下阳樱目瞪口呆地看着姚今,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又摸摸自己的耳朵,磕磕巴巴地小声问:“殿下,刚、刚才慕容三皇子说、说的是什么意思?” 姚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低下了一直昂得高高的脑袋,丧气道:“阳樱,你在京中还有亲人吗?” 阳樱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愣了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奴婢父母早逝,在这世上早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那也好,”姚今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跟我差不多,那咱们便可以一起了无牵挂去闽国了。” “什么?!” 第二日皇帝刚下早朝,龙辇出了正金宫没走几步,姚今便已经等候在宫墙边上。 “父皇万岁,万万岁。” “何事?” “儿臣昨晚与慕容三皇子——相谈甚欢。” “嗯。” 接下来的话姚今虽然觉得难以启齿,深吸一口气,也还是把心一横,张口道:“儿臣与慕容皇子,昨晚已私订了终身,万望父皇应允,将女儿许给他为王妃!并将九城一江……作为儿臣的陪嫁!” 皇帝讶异地看了姚今一眼,转瞬怒道:“胡闹!早已议定了你寻阳姑姑家的孩子为慕容子华的正妃,你现在又来闹什么!” “父皇、父皇!”姚今跪行了两步,靠近龙辇,又连连磕头,“儿臣此生,非慕容哥哥不嫁!慕容哥哥亦是如此!请父皇成全,以安慕容三皇子之心!” 说到最后一句,姚今刻意加重语气,然后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皇帝,那眼中泪光闪烁,正是一副痴儿的作态。皇帝凝望她片刻,忽地长叹一声,默然摆了摆手,李南忙唤“起驾”,一行人便匆匆朝紫宸殿去了。而姚今仍旧跪在地上,半撅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也不管周围来来去去的宫人,以及身边的阳樱和龙婉的满脸通红。 李南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眼看姚今虽然跪着似是伤心,却一点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心中不禁满满都是对这位公主的佩服之情。在他的脑子里,李朝历年历代、甚至包括周边各国各族,都从来没有哪个公主敢抢了自己表姐妹的准新郎,还公开跑到皇帝面前要赐婚,最离谱是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陪嫁——这可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这是一大片李朝国土,数座富庶的城池啊!内心翻腾的李南八卦地预测,这个消息肯定会炸了整个前朝后宫,连皇帝本人都未必镇得住。 果不其然,不过到了傍晚,消息已经传遍宫里宫外,朝野一片哗然,后宫更是闹得沸反盈天。寻阳长公主脸色铁青地带着哭肿双眼的丽心火速进了咏阳殿,拉着皇后不肯撒手,说是如果帝后不给个说法,公主府的脸面也就不能要了,还不如请皇帝将丽心赐死,倒还干净。话说得这样重,皇后自然不能轻视,于是好话歹话说了个遍,直劝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说动她半分。只得一波一波地把人派到紫宸殿和承欢小筑去请两位正主,可皇帝既没有回话,姚今也不肯出承欢小筑,直气得皇后脑仁都疼。 自然,紫宸殿也得不了清静,各类有关此事的奏折都来不及走什么中书省门下省了,统统直接递上了皇帝的案前。皇帝让女官将这些奏折分分类:上书询问或者请安的,归一档;直言反对的,归一档;言辞不激烈,但仍是反对之意的,再归一档。三档再列出三份清单,皇帝看着清单,面色倒还算轻松。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又派人来了,这都第四回了!老奴实在是再没什么理由可以回绝,”李南愁眉苦脸地进了内殿,巴巴望着皇帝,“皇后娘娘说雅公主抗旨不肯去咏阳殿回话,寻阳长公主那边到底该怎么回,还得请您示下……” “示下?寻阳又没有来找寡人,寡人示什么下,都是昏头了,皇后的话也能指派气寡人了?”皇帝不知是恼还是开玩笑,不轻不重说了这么一句,噎得李南杵在旁边,顿时不敢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姚今是寡人唯一的女儿,寡人这些年亏欠她许多,她任性些,倒不能怪她,大约她骨子里还是像她的母亲罢。”皇帝缓缓抚过那清单上的一个个名字,没有西山王,也没有与西山王交好的那些朝臣,他玩味地笑了笑,对李南道:“去吧,就把寡人刚刚说的话告诉皇后,让寻阳回府去,别在宫里丢人现眼了。寡人不会赐死丽心,叫她回去好好活着,等着跟公主一起出嫁吧。” 第十七节 心头泪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整座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姑子婆子们都很兴奋,毕竟合宫上下多少年都没有过出过这么大的八卦话题,从深宫内苑到墙角旮旯,大家都聊得欢乐无比。就连皇后也都忍不住跟大姑姑嘀咕着,怎么这位慕容三皇子没看上娇滴滴的丽心,也没看上仙姿绝色的林家小姐,偏就对那个相貌才华都不拔尖,唯一特点就是气焰高度嚣张的姚今如此倾心了。 两日之后慕容子华准备启程回闽国,启程前皇帝的国书和圣旨也分别到了驿馆和承欢小筑,一切如他所料:姚今被加封为和雅公主,嫁与他为正妃,九城一江作为李朝给和雅公主的陪嫁,将于成婚当日一同划为闽地。唯一意料之外的,皇帝竟将寻阳公主家的两个女儿全都充做侧妃,明旨让她二人陪公主一同嫁往闽国,婚期就定在五月。 尽管寻阳长公主几次哭着喊着求见李皇,恳求不要把自己的嫡女也远嫁出去,李皇却都没有理会。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李皇在惩治她当时赖在咏阳殿强要帝后给说法的事,寻阳长公主几次入宫求见李皇不得,人便一下子病倒了,公主府从前的热闹非凡也随之骤然冷了下来,丽心仍旧是终日哭泣,而泰丽郡主面对家中的一片衰败之色,只得亲自为母亲上书请罪,恳求帝后只给自己和妹妹媵妾的身份,陪伴和雅公主出嫁闽国。而李皇力排众议,坚持将九城一江全部陪嫁给姚今,这让众人对于这位和雅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终于有了全新的了解,每日里如水的贺礼涌入承欢小筑,光是清点礼单登记造册,就足足让龙婉多派了四名宫人,方才应付得了。 “殿下,这是今日送进来的礼单,请您过目。”这一日晚间,龙婉青着脸将今日的礼单送到了姚今的案前。 “好。”姚今接过礼单,见龙婉一副跟人吵过架的样子,便问道:“龙姐姐今儿脸色不佳,这是怎么了呢?” “宫里那些混账……话传得好生难听!” “嗳,这有什么,由得他们传去。”姚今心想劳资反正都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才不在乎你们说啥。 “全都是些没谱没边的话,这些成日嚼舌根的东西,真该撕了她们的嘴!”龙婉今日刚去过六大局,本是要核一下公主出嫁所携带的物品名册,却无意听到下面人的闲言碎语,这件婚事的起因本就不大雅面,底下的话自然说得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什么暗度陈仓共度良宵也都编排出来了,气得一贯好脾气的龙婉当即发了大火,倒把六大局的人吓了一跳。 姚今见她气鼓鼓的样子,笑道:“龙姐姐,你怎么比我还要气上百倍?放心放心,再有些日子咱们就走了,你呀,也再也不用听这些闲话生气了。” 龙婉愣了一愣,犹疑地问:“殿下的意思是,婉儿也和您一起——去闽国?” 姚今放下手上的礼单,面上是一个极其狡黠的笑容:“不然呢?龙姐姐不愿意吗?” “我……”龙婉语塞,心中想到如果自己这次走了,势必就要和太子相隔千里,可能永生不能再见,心中自然是千百个不愿意,只是自己身为公主的女官,公主对她又是这般好,她又怎么能说自己不愿意呢?实在不知如何开口,顿了片刻,龙婉憋得面上又白又红,终于跪下道:“婉儿不敢。” “要么我去问问太子哥哥,看他同不同意你跟我去闽国?或者,你自己还有什么旁的打算?”姚今的笑意更深,她本来并不打算带龙婉去闽国,但想到自己走了,她可能只能一辈子守在这个承欢小筑孤独终老,或者又被无耻的李政利用去做别的事情,姚今心里有些不忍,便决意将她拉出苦海。 “婉儿是公主殿下的人,殿下要奴婢去哪,奴婢就去哪。”龙婉脸色苍白,颓然地磕了三个头,“婉儿是个奴婢,奴婢没有任何想法和打算。” “龙婉,”姚今走到她面前,正色道:“这世上无论男女,无论尊卑,都有追求自己心中所爱的权利。你的心意,莫说是我,恐怕咱们这承欢小筑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打量我是个傻子真不知道,还是你不愿面对自己的心意?太子他就是知道你的痴心,所以才利用你,甚至要你在这里监视我、将我的一言一行告诉他。而你呢,你明知不该也并不愿意这样做,却还是不想让他不高兴,情愿听他使唤任他差遣!龙婉,你以为你这些私下的行事我真的不知道吗?枉你这样聪慧,怎么在此事上如此辩不明看不清,如此愚不可及?” “婉儿、婉儿并没有……”龙婉煞白了脸,眼中含泪,却咬牙不肯落下。她何尝不知自己暗中将承欢小筑的事、姚今和林月白的一言一行暗中相告太子政,这样的事不仅卑劣,更是对不起姚今对她的信任。每每偷偷向太子传递消息,她心中都要怅然好久,深觉自己可耻,罪恶感也日渐深重,可只要下一次李政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的罪恶感就会统统消失,如同着了魔一般,她还是会丢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去为他做任何事。 姚今凝视着她,放缓语气接着道:“我没有要责难你的意思,我也不在乎你告诉太子承欢小筑的任何事,但龙姐姐,姚今真的在乎你,拿你当朋友——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至少能够接近幸福,必须是真正的幸福,而不是这种泡沫中的幻影。” “接近……幸福?”龙婉的泪水终于无声落下,她的双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之中,她觉得好疼,可这疼痛却丝毫不能减轻或转移她心头那深深的绝望,“殿下说的接近幸福,是让婉儿对太子殿下表白,还是不要脸地去做个通房的婢女、无名无份的侍妾?难道那样,就能更接近幸福了吗?” 姚今一时语塞,她其实想说李政不是真的喜欢你,他只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就应该下定决心离开他、对他斩断情丝,然而此刻看着眼前的龙婉,姚今竟怎么也不忍说出那样的话。 “如果那样也算接近幸福,那婉儿宁愿永远守着这承欢小筑,即便您出嫁后太子殿下再也不来这里,我再也见不到他,只要在这座皇宫里,我总能听到他的消息,我总能和他看到一样的风景,一样的日出日落,或者这些对婉儿来说,更幸福些罢……” 第十八节 跟我走 姚今劝不动龙婉,心中有些着恼,便到偏殿书房里找林月白吐槽。她自顾自地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这才注意到林月白一直在写字,她的字规整娟秀,乍一看几乎像是印刷品。 “写什么呢?”姚今随手拿过一张来看,见上面写着一个绿豆桂花糕的制作方法,用什么样的料、几两几钱、桂花如何研制、糖份几何,竟是写得十分详尽,她笑着说:“你是要在这里开饼屋嘛?还是怕咱们走了他们没好吃的点心,给他们留个秘方?” “不,”林月白放下手上的笔,轻轻握起姚今的手道:“我是写给你的,我是怕你去了闽国没有合口的点心,所以才写了这些——” “你胡说什么呢!”姚今听着不对,赶忙打断她,“你不是跟我一起走吗?我怎么会没有合口的点心吃?” 林月白抿了抿嘴,平静地看着姚今,一字一句道:“阿姚,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我……我要在这里等连城。” 听到这里,姚今蓦然变了脸色,她难以置信地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不怕李政?你不怕林府又出什么歪主意?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了,只有我们是一块儿的!你怎么可以不跟我一起走?难道你也要让我一个人吗?难道你以为我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个鬼地方?月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说到最后,姚今有些歇斯底里起来,或许是刚刚龙婉让她心情不好,或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大,或许是她一直深藏内心的不安和焦虑,此刻突然都迸发了出来。姚今拼命地摇晃着林月白的胳膊,她的眼中夹杂着不安、失望和期盼,她的手那么用力,林月白只觉得胳膊都要被她勒断了,可看着姚今的样子她只得紧紧抱住了姚今。 “阿姚、阿姚,听我说!我不是要离开你,我们也不是永远的分开!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身在何处,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你永远都不会一个人,永远都不会的。”林月白努力抱着不安的姚今,温柔地安慰着,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她感受得到姚今的颤抖,也听得到她低声的啜泣,她何尝不懂、何尝不明白姚今的内心,永远在保护她、永远为她出头,永远那么勇敢那么高傲,仿佛什么都不能打倒她的样子,可在这么坚强的外表下,层层叠叠包裹着的,却是一颗害怕伤害、害怕失去、害怕被辜负的心。 “那你跟不跟我走?你跟不跟我走?”姚今紧张地看着她,着急道:“你不用担心靳连城,我已经安排人送信去北屏山了,让他设法逃出北屏军,到时候他去闽国找我们,你们改名换姓做一对平凡夫妻,他也不用在乎身份地位的差距,那不是很好吗!” “你的信,想必他应该收不到了。”林月白悲伤地望着姚今,“阿姚,你从宫里送去北屏山的信,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复对吗?而北屏山,也什么消息都没有传过来,是不是?” 姚今愣住了,喃喃道:“路途遥远,一来一去要花费许多时间,信件传递缓慢也属正常……” “这是我拜托宫外一位相熟的前辈帮我打听来的消息,午间刚刚送进宫,我本来打算晚上与你细谈。你既来了,你看看。”林月白从袖笼里取出一个细小的竹筒,然后起身去关了门。 竹筒里的信纸很薄,不过小小一卷,打开来也只是寥寥数行,但却令人字字心惊: 靳连城由后宫侍卫转调北屏军,在大将军戴进山身边为近身侍卫,任职后不久即接到任务至北屏山中巡查,第二日突遇山石滑坡,三日后确认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确认失踪,生死不明?”姚今的心陡然一沉,她随即看向月白那喊着泪光的双眼,两人都很明白,一个大将军的近身侍卫,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去山中巡查,又莫名其妙就遇到山石滑坡生死不明。人人都知靳连城是皇帝亲派到北屏军的,那戴进山是西山王的表弟,而西山王和皇帝的关系也是众所周知了,这靳连城的生死不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岂不是显而易见? “我早就要他别去北屏山!”姚今一掌拍向旁边的小案,“这消息是否确实?如果没有……如果没有找到尸体,那他应该还活——” “他一定还活着。”林月白突然打断了姚今,泪光闪烁的她热切而坚定地起身道,“我说不出原因,但我就是知道他还活着!我心里知道!姚今,我想回一趟林府,我得设法请那位前辈再帮我打探一些消息,虽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但我必须在京中等他!” 姚今没有说话,她将那个细小的竹筒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片刻之后再次问道:“你这位前辈的消息,肯定确实无误?” 林月白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是我一直清修的那座步云观的观主,此人虽然看似是个清修之人,可我能肯定他的身份绝不简单;而且林府大小姐几乎是从小就生活在观里,他虽然表面对我有些冷淡,实则一直关照有加,我求他帮我探听靳连城的消息,他也是一口就答应了的!相信他既肯帮我打听,便不会给我假消息。” “如果是这样,”姚今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那说明,宫里有人对我封锁了消息,所以卫燕被调走了,所以任凭我怎么跟应堂软的硬的,他都没有给过我一点北屏山的消息!” “那,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李政……” “是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区别?”姚今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是将林月白拉到了屏风后,低声道:“闽国与北屏山南北相隔何止千里,倘若我到了闽国,确实没办法顾得到靳连城。如今之计,唯有在走之前确认他的安危和行踪,然后在京中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为我们传递消息。月白,我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我一想到李政那个无耻的家伙,还有林家、还有这到处都是摸不到看不见陷阱的皇宫,我真的不放心!” 第十九节 很记仇 林月白想了片刻,轻声道:“林府只是想让我争太子妃之位,应该不会将我怎样,至多是像上次似的邀宠献舞之类,他总不能绑了我送到太子床上去吧?真要那么做,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林府大小姐的名声也就毁了,那攀附权贵的梦也必然破灭,他应该也没那么蠢笨。” “可是李政呢?就算林府没有把你绑到他床上,那肯定也是巴巴地朝他面前送,我担保李政那个家伙肯定会笑眯眯地照单全收,到时候你太子妃也当不成,走也走不成,那怎么办?” 林月白听到姚今这样说李政,脸上有些不自然,喏喏道:“毕竟我和他曾是夫妻,还有一个孩子,他……他应该不至于……” “他有什么不至于的?”姚今一想到李政就一肚子来气,“且不说他在皇帝面前,三番几次地坑我;再有,他明知道龙婉那么喜欢他,对他一片痴心,他竟利用人家,叫龙婉在我这里当奸细。他就没想过如果被我知道了起了杀心,龙婉的命必然不保!这个人真的是坏透了,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好过!” “倘若他真的已经变成这样的人,我也不会妥协。”林月白凝神看着那屏风外的一片朦胧,缓缓道:“可眼下哪里有可靠的人能在京中帮我们呢,又要认识靳连城,又得知道我们的事,还得联络得上闽国,和宫里的也得有一定联系,毕竟连城是皇帝派出去的,关键还要可靠——” “还真有这样的人,”姚今看着屏风上的嫦娥奔月图,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微笑,“我明天就去找他。” 次日一早,姚今就在应堂出宫的路上堵住了他。 “微臣叩见公主殿下。” “嗯,叩着吧,你最好就一直这么叩着,别起身。” 跪着的应堂看不到姚今的脸,只听她十分冷淡的声音中似乎还隐隐含怒,赶忙道:“微臣不知哪里失职,若有见罪于公主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明示!” 姚今冷笑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这条道通往宫外,是专门给换班的侍卫出入宫使用的,通道外走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是应堂的家,所以他日常都是走这里出宫。此时时辰甚早,侍卫们都还没换班,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他和姚今两个人,正是如她所料,是个绝好的机会。 “倘若,”姚今突然猛地俯身到应堂耳畔,“此刻我说你非礼本公主,你觉得会怎样?” 应堂大惊失色,正欲说话,突然一壶酒从天而降,将他的脸上、衣襟前都浇了个透,他不禁跳了起来:“公主殿下,您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姚今把酒壶朝旁边一丢,翻了个白眼道:“制造现场呗。” “制造现场?” “制造一个你一夜宿醉,然后酒后乱性,想要非礼本公主的现场。”姚今随意拨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又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吓得应堂连退几步,瞪着双眼怒道:“公主殿下,微臣自问从未得罪过您,为何要这样陷害微臣!” “从未得罪?应大人,你向我隐瞒靳连城消息的时候、你突然把卫燕调走的时候,本公主也曾言辞恳切向你多番询问,你却次次跟本公主装聋作哑,你还敢说你没有得罪过!” 应堂脸色一变,随即目光有些躲闪,举袖抹了抹脸上的酒,道:“微臣不知道殿下说的是何意思。” 姚今两手背于身后,开始绕着应堂踱步,踱了两圈,见应堂有些心虚,便笑眯眯地说:“应大人是铮铮男儿,说不知道,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应大人想必也不知道,您那位远在闽国红颜知己的女儿,叫什么来着……江映月对吧?听说她痴恋慕容三皇子已久,这人呢已经入了王府,等着本公主的未婚夫回去封她为侧妃,等着和本公主共侍一夫——这件事情,您也是不知道的吧?” 应堂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几欲张口,却实在说不出话。 姚今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本公主这个人虽然特别记仇,但更懂得有恩就要报,应大人倘若于我有恩,我就算到了闽国,也一定记得牢牢的,回报不了你,总能回报到江小姐身上,不会计较她赶在本公主大婚之前先入府,也不会去追查她的身世——” 听到这里,应堂已是一身冷汗,急忙俯首抱拳:“此事事关江小姐和她母亲一生平安,请公主殿下手下留情,万万不要为难那孩子!” “那你也应该拿出些诚意来吧,应大人?” 姚今见应堂已有些动摇但又十分犹豫的样子,她觉得有必要再加把劲,于是又亲切地说:“姚今知道,应大人之所以不肯将实情相告,必然是受了皇命,而父皇也不过是怕乱了我的心情。这些我本公主都懂,自然不会怪罪到应大人头上,但如今我已经心有所属,且婚期都定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那靳连城和卫燕都是本公主昔日的朋友,从前也都有恩于本公主,本公主只是想在离开李朝之前,将该还的人情都一一还了——应大人,姚今这点小小的心愿,你也不肯帮忙么?” “微臣不敢!”应堂终于出声,他略带歉意地说:“微臣皇命在身,之前确实不能据实相告,想必殿下现在已经知道了消息,微臣也就不敢再隐瞒!” “很好,”姚今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缓缓问道:“靳连城……找到了么?” “还没有。” “死的活的都没找到?” “确实没有。” “是父皇的人在找他,还是西山王的人?” “都在找。但北屏军近日极不安稳,想必没有更多精力花在此事上。” “那,你们把卫燕弄到哪去了?” “卫燕……”应堂有些踌躇,抬头看着姚今焦急的神色,便道:“卫燕是容嫔娘娘的亲弟弟,父亲又在朝中为官,身份与旁人不同。他的调令虽然是微臣下的,但微臣只是接到旨意调他离开后宫,后面的事情,微臣确实不知。” “他的家底你都这么清楚了,你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姚今双眉一挑,冷冰冰地说:“明天早上本公主必须要在承欢小筑里见到卫燕本人,否则——应大人,本公主可就要记仇了!” 应堂有些急了,申辩道:“殿下,微臣真的不知道卫燕在哪里啊!” 第二十节 卫南雁 “不知道?你不会去问?鼻子底下长着嘴是用来干嘛的?难道是用来跟本公主说不知道的吗!”姚今哼了一声,不等他说话,自己便转身走了,留下应堂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位公主像只骄傲的蓝孔雀般雄赳赳气昂昂离去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湖绿色十二层纱的宫装,头上佩戴着宝石花冠,上面以海蓝宝和祖母绿的宝石镶成花朵形状,颜色并不算如何复杂,宝石的切工却是极好,光彩耀目,夺人眼球。应堂突然回忆起在彩云城和江桐相遇的时候,她赤着双脚,在彩旗飘飘的高台上跳着一支孔雀舞,似乎也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服,轻盈地、灵动的,每个转身之后,都有江桐满脸温柔的笑意。 那时的应堂不过十八九岁,正是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少年,单手救下被恶霸欺凌的江桐,然后他们一起策马飞奔在金沙河流边上,江桐的笑声洒满整个河面,他甚至记得夕阳下金沙河流上一片闪烁的亮光,他吻了江桐的额头,江桐的脸红了,他便笑了。那时应堂的心里仿佛装得下整个天地——可是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他拍了拍脑袋,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就走上了朝堂,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二十年过去了,似乎什么都改变了,他已经不太在乎以前他在乎的很多东西,可是那个孩子……应堂心中陡然一惊,他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佩剑,那上面挂着一个褪色很久的剑穗,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们母女有一丝危险,一丝危险的可能性都不可以有。 这一晚,姚今正在屋里和林月白绘声绘色地讲早上的事,林月白听到她说要诬赖应堂非礼自己,不禁捂住了她的嘴,“你不是已有了他那个私生女儿的把柄,怎么好意思还这样坑他,应大人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爹了!” “我是气他之前骗我,所以捉弄捉弄他。想想之前我好说歹说找了他多少次了,回回装得跟真的似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那也不是他的本意,想来,都是皇帝的命令了。” 姚今一想到这个,心中不禁一阵滋味难言,她真的没有想到皇帝对她已经防备到了这个地步,倘若她当时没有答应当皇帝的棋子,或许皇帝也早就杀了她。就像靳连城说的,这样的她留在皇帝身边,随时都有可能揭穿他的身份,影响他至高无上权力,他能留她一条命,不过就是见她还有点利用价值罢了。 “阿姚,阿姚?”林月白见她发呆,赶忙推了推她,“外面有人来了。” “呃?什么?”姚今回了神,听到阳樱的敲门声,便起身走向门口:“什么事情?” “殿下,清风馆的容嫔娘娘到了。” 姚今一愣,打开门:“容嫔到我这干嘛?” 阳樱附耳上前,小声道:“还有卫侍卫也来啦。” 姚今心中一喜,心想这应堂的办事效率不错啊,这么快人就到了,可是,怎么是跟容嫔一起来的? “请他们到偏殿吧,奉茶。”姚今整了整衣襟,刚走了两步又道:“今日龙婉不当值?” “龙姐姐今日身子不好,早上医女来看过一趟,说是受凉发热有些严重,让歇息几日,现在屋里躺着呢。”阳樱一面提着宫灯照路,一面小心翼翼地说:“昨晚……龙姐姐不是故意的,殿下您不生气了吧?”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姚今皱眉撇了她一眼,冷冷道:“这宫里的生存之道你难道不晓得,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多问。” “奴婢不敢!”阳樱第一次被姚今用这么重的语气训斥,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是今天中午奴婢给龙姐姐送粥汤,龙姐姐说自己昨晚惹了公主殿下生气,但她心里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龙婉要你跟我说这些话的?” “嗯……龙姐姐烧得迷迷糊糊的,却还是拉着阳樱,一定要阳樱转告殿下这些话……” 姚今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从阳樱手上拿过那盏宫灯,看着她道:“你不用陪我了,现在就去龙婉屋里照看她吧,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什么时候身子好了,你再回来。” “是,奴婢这就去!” “还有,”姚今放缓了语气,又道:“你告诉她,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愿她清楚,自己以后得怎么做,应该怎么做。” “是,奴婢告退!” 姚今看着阳樱高兴退下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宫里人心沉浮,实在难以揣测,虽然不知道闽国的情形如何,好歹出嫁闽国可以让她先离开这里,摆脱皇帝、摆脱李政,远离这些牵扯不清的麻烦。可是——她能带走月白、带走龙婉、带走阳樱,以后也可以将靳连城带过去,可卫燕……姚今想到这里,突然有种强烈的不舍,她知道自己带不走卫燕,可她并不想离卫燕那么远,远到永远都不可能再见的地方! 带着这样的想法,姚今跨进了偏殿,人还没有站稳,卫燕那张明朗阳光的脸就跃到了她的眼前。 “姚今!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卫燕!” 姚今随手丢下宫灯,高兴得一把抱住了卫燕,她的拥抱那么坦然,坦然得让卫燕没有一点不好意思,随即也伸出双手抱住了她,他们呵呵地笑着,看着对方,打量着对方的样子,卫燕伸手碰了碰她头上的宝石花冠,又看看她的脸,笑着说:“你这样打扮起来,真好看。” “我本来就好看啊!”姚今笑着拍了他一掌,然后她就看见了站在旁边的容嫔卫南雁那艳丽绝伦的脸,她似乎很惊讶、又很冷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做任何动作,但她的娇媚却让人无法忽视,微微歪着脸,那是一种让男人忍不住接近的媚态,然而却笼罩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冷淡,这份冷淡似乎在她自己和周围人之间建立了一个屏障,让人望而生情却只能望而却步,她冷冰冰的眼里,仿佛什么都不太在意,仿佛什么都无所谓。 第二十一节 喜欢你 “按着礼制,姚今应该称呼一声,容娘娘。”姚今对卫南燕颔首示意,又看了看周围,果然,这姐弟两一个随从都没带。 卫南雁淡淡施了一礼,道:“请公主殿下称呼臣妾容嫔就好。” “也好,那不知今日容嫔娘娘到承欢小筑来,所为何事?” “长姐是因为——” “燕儿,公主殿下是在问臣妾,你不应该说话的。” 卫南雁冷淡的神情更甚,她冷冷打断了弟弟的话,随即上前两步到了姚今面前,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姚今。 一个嫔位的娘娘,从位分上来说是没有资格和当朝唯一的公主平等对话的,何况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和雅公主。但卫南雁似乎毫不胆怯,她只是冷静地看着姚今,凝视着她的双眼,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和她弟弟似乎有着密切关系的女孩。突然,她张口问了一句:“公主殿下,您喜欢卫燕吗?” 姚今愣住了,她半张着嘴巴答不上来,然而卫南雁还是那样静静看着她,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直将姚今看得两颊发热,终于败下阵来,将头微微撇向了一边,咽了咽口水,却始终说不出话。 “长姐!”卫燕一步跨到两人之间,有些生气的样子,“您不可以这样问她,她是公主殿下!而且……她已经订婚了。” “她刚才叫你名字,和你相拥而笑的时候,她难道不是公主,不是订婚了吗?”卫南雁的神色依旧,口气愈发凌凌,“请公主殿下体谅一个姐姐的心情,回答我,也回答卫燕。” “可我不想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卫燕突然将卫南雁朝旁边拉了一大步,他的眼中有深深的无奈、难过和温柔,他恳切地看着卫南雁:“长姐,您答应过只是陪我过来,您说您不会过问的!我只是想和她见一面,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这样就够——” “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是从另个世界传来的,屋子里的三人都有些惊讶。一瞬间的定格,姚今红着脸,咬着嘴唇看着地面;卫燕惊讶地回了头,而卫南雁依旧是那副神情,只是将目光移到门外,不一会儿,她的脚步也悄无声息到了门口,淡淡叹了一声:“月色尚可。” 偌大的殿堂,檀木书案,黄铜烛台,紫红帷幔,一切安静而可爱,烛火随夜风微微晃动,高傲的公主低着头,她的纱衣一层一层,朦朦胧胧映出她的纤纤细腰,那样姣好的容颜,窈窕的身姿,尽管她一动未动,那支碧玺步摇却在她鬓发上轻轻摇曳着,仿佛暗示着她的忐忑,还有她不肯被人看出的羞涩。而卫燕轻轻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他那张好看的脸一直看着姚今,不说话,一直微笑着,没有浓重激烈让人疯狂的情感,只是如春风和煦,如桃花遍地,姚今却突然觉得整颗心都活过来了,仿佛这个世界重新向她打开了一扇门,这门里水流潺潺,桃花遍地,天清地明,无限美好。她抬头,垫脚,凑近卫燕的耳畔,坚定地,带着满满的欢喜说:“卫燕,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卫燕的额头,轻轻碰上了姚今,透过姚今浓密的长睫毛,他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姚今的眸中,他想起去年冬天他在紫宸殿门口看到的姚今,想起了刑室里奄奄一息的姚今,想起了要分他五百年的姚今,许多个姚今汇聚在一起,终于变成了眼前的这个,说喜欢他的姚今。 “我……我竟然不知道,你喜欢我。”卫燕轻轻笑着。 “我也,我也不知道,”姚今觉得自己有点晕,像是发了烧,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卫燕靠得这样近,她都想倚着他,可是又不好意思,便糊里糊涂地说:“如果你刚才不问我,我竟也不知道我喜欢你姐姐。” 卫燕听得一愣,马上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好看,看得姚今都痴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大声道:“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走到哪里?” “走到……”姚今刚想把闽国两个字说出来,突然发现她刚才做的说的,根本都是痴心妄想、都是不可能。她要去闽国了,远赴千里去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可她还想要眼前这个喜欢着她的人跟自己一起去——她真是疯了。于是姚今脸上的笑一分一分冷了下来,随之而来,她的手和脚,她的整个身子,都渐渐冰冷。 卫南雁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她立在姚今和卫燕之间,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燕儿,你出去守在门口,长姐和公主要说说话。” 卫燕艰难地抬头,他仿佛没有看到卫南雁,没有听到她的话,仍旧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笑容,温柔地对姚今说:“我会陪你去闽国的,你放心,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可是我——”姚今看着卫燕,她的眼里空空的,她没有流泪,可是她的心里一瞬间泪如雨下,她没有办法告诉卫燕,她今天找他来的原意,是想要他留在京中、为将要远嫁闽国的自己设法联络寻找靳连城、设法帮助靳连城到闽国去找她和林月白——甚至她在今天之前,都从来没想过要让卫燕跟她走! “燕儿,你出府前是如何答应父亲的,现在全忘了?”卫南雁娇媚的面容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凌厉,她似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吓人,缓缓放平了语气,伸手抚平卫燕的衣襟,柔声道:“出去吧,不要为难公主殿下。” 姚今看着卫燕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边,身上的冰冷更甚,她转身颓然地坐下,“是应堂找你的么?” “是。” “我还以为,他会去卫府。” “他急得很,找个人给毫不起眼的清风馆捎个口信,自然要比大费周章出宫跑到卫府方便得多,也更安全。” “卫燕他最近……” “陛下让他修身养性,不要打扰公主,于是父亲就将他送到城外的宅子里看管起来了。” “看管?”姚今不由得重复了一遍,“陛下是否伤他?” 卫南雁淡淡一笑,轻蔑地挑了挑眉:“若真伤了燕儿,我又如何还肯在这里为他卖命?” 姚今有些不解地看着卫南雁:“卖命?” 第二十二节 私生女 卫南雁的表情有些微微的凄然,她望了一眼门口,“不知为何,这卫家的大秘密,我却不想隐瞒公主。卫大人夫妻二人虽然对我们视若己出,我们姐弟在卫府上这么多年也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可南雁和燕儿并不是卫家的亲生孩子,我们,是西关军大将军莫东陵的私生子女。” 姚今讶异地看着她,“莫东陵?西关军统帅莫东陵?” “正是,”卫南雁扶了扶鬓旁的雀翎步摇,走到椅子边坐下,低声道:“种种原因不能示人的子女,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告知燕儿。” “卫燕他……他不知道?” “这世上我唯有他一个弟弟,真希望到死他都不知道此事。否则,我又何必将此身葬送在这深宫之中,这日日重复的地方。” “你——” “一场交易而已,公主不必在意。”卫南雁似是随意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公主今日如此周折找燕儿来,到底所为何事?” 姚今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脑中有些混乱,林月白那含泪的双目忽然浮现在她脑中,她心中一沉,慢慢开口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名叫靳连城,他是卫燕从前的熟识,同为宫中侍卫。如今此人在北屏军中失踪,事出蹊跷,而他现在又生死未卜,不日我就要出嫁闽国,闽国山高水远,消息往返一次都需许多时日,我本想托卫燕在国中帮我联络探查他的消息,等寻到他的人后,再设法助他悄悄到闽国寻我们……” 这次换卫南雁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你刚刚不是要燕儿跟你走?怎么又——” “因为,因为直到刚刚容嫔你问我,我才、才发现……”姚今两颊通红,只觉得自己十分荒唐,但这样的荒唐又让她觉得一阵甜蜜,虽然这甜蜜浅薄得似乎转瞬就会被吞没,可姚今还是忍不住傻笑了几下,只是那笑声也不过转瞬之间,便消逝而亡。 卫南雁看姚今傻笑的样子,觉得小儿女情窦初开稚嫩可爱,但想到不就以后她就要出嫁闽国,不觉又为自己亲弟感到心痛,沉默良久,终于幽幽叹了一句:“我虽不懂,却也知这世上最捉弄人的,无非情爱而已。” “嗯。” 一时无人说话,本应安静的偏殿里却好似一直有声声不停的叹息,不知是窗外的风还是自己的错觉,姚今只觉得凄凉悲伤,满心难过无从说起,她从没有像此刻一般不知所措,仿佛整个人都乱了神,就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终于,卫南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平静、但坚定不移地说:“你和燕儿,你们都走,靳连城的事,交给我。” 姚今怀疑地重复了一遍:“交给你?” “我见过他,且你们完全可以信任于我。” “卫姐姐,靳连城失踪一事事关西山王和父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绝非偶然发生。并非我不信任你,只是你若牵涉其中,一来事情本就不易,你未必能搞定,二来搞不好还要牵连于你……此人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的!”姚今想到月白,想到靳连城,脑子又清醒了些,起身郑重地走到卫南雁面前,见她眼中似有怀疑,赶忙解释道:“并非我与靳连城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与我一位闺中挚友鸳盟早定,倘若他出事,我那位挚友必不能独活,我既答应帮她,便绝不能食言!” 卫南雁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可放心,我既答应你,自有我的分寸把握。在京中,在宫中,顾及父亲的关系,虽然我一向很少要求些什么,陛下和皇后也从不会过分约束我,故而宫外的消息我打探起来方便许多,就算我有什么逾越宫规之处,只要不是谋反的大事,他们并不会将我如何;最重要的,西关军中有我许多幼时的熟识旧友,他们对于北屏山那边的形势一向十分关注,也有许多关系人脉可以动用,你尽可以我相信我,我必不会让你失信于你的挚友。” 姚今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她说的也是可行,便上前拱手一拜:“卫姐姐若肯相助——” “先别忙谢,”卫南雁玉手一伸,拦住了姚今,“我卫南雁从来不是个热心人,我所做的不过只是为了舍弟燕儿。答应替你办此事,是为了让燕儿安心陪你去闽国。可公主殿下,你去闽国是去完婚的,你可曾想好可你和燕儿之间——算什么?殿下总不会要他做你的男宠罢!” “这怎么可能!”姚今攥紧拳头,眼中一片清亮:“这皇家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倘若卫姐姐身在这宫中是交易,我出嫁闽国同样也是一场交易,莫说那慕容三皇子压根看不上我,就算他看得上,也要看我这个公主肯不肯,也要顾忌父皇给我那九城一江的陪嫁——须知虽然李朝的国书上将这片地方划给了闽国,但我与皇帝早有约定,若起了战事,这九城一江的郡守,只会听我雅公主姚今一人的号令。” “噢?”卫南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番打算,南雁倒是小看了公主殿下。” “还好,还好。”姚今随意呵呵了两下,心想本姑娘在现代可是堪比男人用的,可不是这古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绣花枕头。她随即热络地坐到卫南雁旁边,正要把靳连城的事仔细说来,卫南雁却又开口问道:“即便你与那慕容皇子只做挂名夫妻,可到底是夫妻,难道你打算与燕儿就这么只是一直相互爱慕,一辈子干瞪眼瞧着对方?” “这……”姚今咬咬嘴唇,“此事我确实没有想那么长远——” “你若没有想过,难道让燕儿一直痴等于你?” “我……” “长姐,不要再逼问她了!”外面的卫燕不知听了多久,此时突然推门而入,他紧握着双手,一脸心疼地看着姚今。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卫南雁一惊,唯恐卫燕在门口听到了什么,赶忙喝问:“你在门口偷听多久了?” “只是听到长姐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姚今,卫燕实在忍不下,便进来了!”卫燕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走过来便要拉卫南雁起身,“走吧长姐,这是我与姚今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第二十三节 这一吻 “放肆!长姐在和公主说话!” “长姐,走啊!” “等、等等!”姚今见这姐弟二人的样子,顿时乱了,她匆匆上前握住了卫燕的手,艰难地抬头望着他:“你姐姐说的很对!确实是我……太贪心!明明我是去跟别人成亲的,却要你跟我去,要你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由的我——我知道我很过分,我知道,可是、可是你可以不可以——” “我可以!”见姚今这副低微到了极致的样子,哪里像他心中那个从不低头的公主殿下呢,卫燕此刻的心疼也已到了极致,他轻轻挣脱姚今发抖的手,双臂一伸,便一把将她拉到怀中。看着她眼中满含的难过和惶然,卫燕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为什么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不能带她远离这俗世万难——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凝望着姚今可怜的神情,突然忘记了在旁边一脸震惊的卫南雁,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这世上若有一眼万年,那这一吻,想必是一万光年。 这大概,就是一吻定情吧? 我的初吻,到底是十五岁,还是三十岁?是太早,还是太晚? 为什么他吻我的时候,我明明快要昏过去了,却一直没昏呢? 原来,这就是爱啊。 这些天真的、痴傻的、纯真的情感,即使许多年后姚今回忆起来,也仍然会泪流满面,因为从此以后,她的情感不管归于何处,都再也找不到那一天、那个人的感觉了。 与卫南雁谈完靳连城的事之后,姚今不禁对这位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的容嫔娘娘大为赞叹,聪慧,理智,冷静而且很有条理,甚至觉得若她生在现代,必然能成为一个能当半边天的人物。而卫燕听完她们的交谈,便有些担心:“去年冬天起,北屏山就一直平静得不正常,以往山匪流寇不断,每每都要北屏军派兵协助当地官府去镇压,可从未听说过有山石滑坡的事。靳兄至今都没有消息,确实令人忧心。” 卫南雁慢条细理地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放下:“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姚今正要说话,卫南雁已经起了身:“很晚了,燕儿随本宫回去罢。已经过了出宫的时辰,你今晚就回侍卫所歇一夜,明早拿我的手牌出宫。” 卫燕微微点了点头,转脸看姚今欲言又止的样子,微笑道:“我会设法混入陪嫁的侍卫之中,不管以后是什么光景,我总陪着你便是。” 姚今脸上一红,低头在腰间摸了半天,摸出一颗串着红绳子的檀木珠子,轻轻放在卫燕手上:“你拿着,倘若以后见不了,就找人把这个传给我,我设法见你。” “想见你的时候我会想办法的,这个珠子,权当是你送我的,我会好好收着。”卫燕抚摸着那颗似乎刻着细密文字的木珠,将它郑重放进衣襟里,“我走了,姚今。” “嗯,我们会再见的,对吧?”姚今似乎有些不放心,追着卫燕又走了几步。 “一定会的,再见的时候,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卫燕转头笑了笑,姚今的心便突然定了,尽管她心虚地觉得自己这个内心已经三十岁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的半中年少女,居然有个十八岁的帅哥喜欢她——这是什么神情节啊!姚今伸手摸了摸自己十五岁的脸,不觉又嘿嘿傻笑起来。 “公主……殿下?”急忙忙从外面进来的阳樱看到自己的主子独自站在殿上摸脸傻笑,吓得愣在门口没敢动。 “咳、咳咳!”姚今一看阳樱来了,赶忙转身眨眨眼睛咽咽口水,“不是让你在龙婉那里照顾的么?” “回禀公主殿下,龙姐姐烧得好厉害,又不住地说胡话,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药房的医女说是都歇了也不来……” “午间不是说还好么,怎么此刻又严重了?”姚今眉头一皱,便匆匆朝龙婉住处而去。 “听别的宫女说,下午太子殿下让龙姐姐去咏阳殿拿过一趟东西……” 姚今心中一惊,估摸着是李政又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又伤了龙婉的心了。她脚下不由得步伐加快,口中吩咐道:“去太医院,说本公主突然高烧,叫他们立刻滚过来。” 阳樱得令,赶忙应声飞奔而去。而姚今一把推开龙婉房门的时候,只觉得房中十分气闷,龙婉半躺在床榻上,刚刚吐过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回事?”姚今将她吐过的小木桶拎到门外,又开了半边窗户,摸摸水还温热,赶忙给她倒了一杯。 “公主殿下……怎敢劳动您……奴婢、奴婢……”龙婉烧的满脸通红,跌跌撞撞要站起来,姚今赶忙一把扶住她,她却又哭哭啼啼道:“太子,婉儿求求你,不要让我走、我不想去闽国——” “果然是——”姚今心中暗骂了李政几句,赶忙将她扶回床上,见她嘴唇上都起了泡,再摸摸额头,果真烫得吓人。 天哪,这肯定有40度了!姚今匆忙沾湿一条布巾,想放在她额头上先降降温,但龙婉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咳得坐了起来。姚今来不及拿桶,连忙捧着布巾靠在她扣边,门外脚步声终于匆匆而至,阳樱拉着太医奔了进来。 “微臣太医院魏晋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别废话了,赶紧看病!” “请公主殿下坐下,微臣为您搭脉。” 姚今顿时无语,一脸黑线地说:“你有没有点眼力劲儿,病患在这里!” 魏晋眨了眨眼,看看姚今,又看看床上虚脱的龙婉,终于明白过来,赶忙将药箱搬到了床边。 此时阳樱见姚今手上还握着布巾,连忙上前接过,姚今叹了口气,道:“再去唤两个伺候的人过来吧,一个待会儿随魏太医回去拿药,一个跟你在这里照顾龙婉。” 第二十四节 太子政 阳樱点头,见姚今脸上已微露疲惫之色,关切道:“殿下,您也辛劳了一天,快回去歇着吧。” “再等等吧,等太医看过龙婉,若是无碍我再走。” 这时魏晋看诊完毕,转过来向姚今道:“启禀公主殿下,这位女官受了寒气,加上心思神郁结于心,而寒气又反复加重,致使——” “别叨叨!说重点!” “呃——微臣先开一方让她退烧,待烧退净了再用个调理的方子,养上七八日,应该就差不多了。”魏晋被姚今堵得面上讪讪的,没法像平日一样长篇大论,捡着重点说完,也不敢多话了。 姚今挥挥手让魏晋退下,阳樱叫来的小宫女随着老太医刚出门,姚今就长叹了一声:“唉,害人啊!” 阳樱奇怪道:“殿下您说什么?” “啪!”姚今一掌拍在茶几上,狠狠道:“我说那个害人精,无情无耻的小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阳樱在一旁虽然听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问,觑着主子的神色疲倦,轻轻道:“殿下,您回去歇息吧,这里阳樱会照看的。” “嗯,明日我还有重要的事,是要早点歇息,养精蓄锐。”姚今此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必然要去找李政算账,还有皇后陷害她的事,也要一并清算清算,反正她这个和雅公主都要出嫁了,以后和李朝后宫肯定是再无瓜葛,就算她明日把咏阳殿闹个底朝天,皇帝也不能再将她如何。想到这里,姚今心里很是痛快,拍了拍阳樱的肩膀:“你在这里照应着,也别让自己太累,需要什么人参补品直接去小库房拿,都是咱们自己的东西,无需客气。” “谢殿下!您……您对我们真好。”阳樱高兴地俯身一礼,继而送姚今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阳樱真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能跟着您。” “说什么呢!咱们就要一起去闽国了,以后你要牢记:你们就是我、我就是你们,咱们的好坏在其他人看来,都是一体的,所以我需要你们每个人都要好好的,那我才能好。”姚今看着阳樱,仿佛是看到当年刚刚进SKS的自己,对任何善意都充满感恩,充满感动,以为每个帮过、提点过自己的人,都是生命里的贵人,可那样感恩努力的姚今,最终又怎样?她悲凉地想到自己曾经感激、信任到几乎崇拜的舒定山,现在却提防、猜忌自己到了这一步——姚今温柔的笑意慢慢变得浅薄,她捋了捋阳樱有些乱的刘海,认真道:“总之你记得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提高自身的价值,才不会被这社会淘汰和抛弃,记住了。” 说罢,她便转身出门,而阳樱眨巴眨巴眼睛呆愣在原地,显然没太听懂她的这番言论。 第二天姚今瞅准了时辰知道皇帝还在紫宸殿午休,自己便大摇大摆到了咏阳殿。她今日摆足了公主的架势,带了一堆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进了咏阳殿的东华园,东华园是在咏阳殿里独立的一座园子,专门供太子居住。然而姚今坐在东华园的花厅里两杯茶下了肚,传话的小太监也已经去通传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太子过来,姚今有些不耐烦,敲着桌子道:“太子呢?” “回、回禀公主殿下,太子午后一直在书房议事,请您稍等片刻。”一个小宫女巍巍抖抖地上前回话,只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气势压人,好似来问罪一般,完全不像之前来过的时候那么亲切,心中实在有几分害怕。 “议事?”姚今嘴巴一撇,“太子并未监国,有什么可议的。” 小宫女声如蚊吟,喏喏答道:“奴婢、奴婢不清楚。” 姚今突然想到今天月白传来的口信,觉得有点不对,刚“咦”了一声,门口却有人进来了。 “妹妹出嫁在即,想必事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探望本宫?”李政一副亲密无间的口气,大步踏进了花厅。 姚今每每听他说什么“哥哥妹妹”,心中都是十分嫌恶,屁股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只是懒懒道:“太子殿下总算来了。” 李政见阳樱和龙婉都不在她旁边,却是挤挤攘攘站了一堆承欢小筑的宫人在侧,笑了笑:“今日妹妹好大的排场。” “都下去,门外候着。”姚今呼了口气,拍了拍椅子的把手站了起来。此时殿上一众宫人都已悉数退下,只剩这两人各自立在原地,谁也瞧不上谁的样子。 卸下刚才那一副笑容的李政,精明的眼睛露出一丝防备,他看了看门外,慢条细理道:“皇帝许你九城一江做陪嫁,你这一趟出嫁,也是荣光万丈了。” “那也与你无关。”姚今上前一步,眉毛一挑:“你和你的未来岳父,筹谋大事筹谋得如何了?” “听不懂你说的什么。” “得了,”姚今又向前一大步,脑袋伸到李政面前,低声道:“我知道,不就是——西山王么。” 李政的眉心一动,随即淡淡道:“你若是继续跟我胡说八道,那我就不奉陪了。” 姚今最讨厌他这幅假装正经的样子,便不再绕弯子:“那日宫宴,你本是不知道月白会出场跳舞的,后来月白昏倒,你也是真慌张,然后送了许多补品到承欢小筑,也很正常。头几天送的无非就是人参燕窝,反正你太子财大气粗,自然捡高档的送。可后来送的东西却不是光捡贵货,反而和林府送进来从前月白吃的那些滋补方子上一模一样,自然,你送的东西更贵重些,可这里面有的是药材,不是滋补品,而且并不是常见,你绝对不可能是随便送的——还有,月白本应今天回承欢小筑,可林府传话说是林夫人舍不得女儿要再留一晚,但林凤台那个人,是巴不得女儿一辈子在宫里不要出来才好,这说明什么?” “不清楚。”李政将腰间的玉佩拿起来把玩了一下,并不打算接她的腔。 “你不清楚?”姚今嘻嘻一笑,“说明林大人还没回府,还在宫里。” “那又如何?” “一个外臣,下了朝还在宫里,无非是皇帝召见。可皇帝此刻正在紫宸殿午休,那是谁召见他呢?” 李政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他终于抬头看了姚今一眼:“你的聪明如果总是用在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上,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第二十五节 假盟友 与我无关?姚今心想与我太有关了,若不是突然横出慕容子华这档子事,你们可还指着我去魏国和亲助你们扳倒西山王呢!她的嬉笑瞬时转为冷笑:“不知道你和你未来岳父如此算计你现任准岳父——那千娇百贵的娇倩郡主知道了,得多么伤心!哎呀,我和她好歹也算同族姐妹,临走之前是不是也要好生安慰她一二——” “姚今!”李政低吼了一声,将她一把拽起来:“这是国事,不要拿你那可笑的小心机来算计这些!我就算与林凤台见面,商议的也是朝政、也是皇帝的旨意,西山王的逆反之心路人皆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李朝的大业,也是为了你我的一世安稳!” “少给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姚今猛地推开李政,瞄了一眼门外并无人看到,压了压心里的怒火,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那你把龙婉安插到我那监视我,也是为了李朝的大业?你让她跟着我去闽国,继续监视我,也是为了李朝的大业?如果我心狠一点,发现龙婉是你的眼线我杀了她,那龙婉是不是算为李朝大业光荣牺牲,是不是对你来说也丝毫不值得可惜?” “可你并没有杀她,而且你一直待她很好。昨日她不过发个烧,你不是连夜将太医都召去了么,我反而觉得,龙婉应当感谢我,给她找了这么好的一个主子。” 姚今满面惊讶,心想昨天晚上的事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政笑笑,轻声道:“我的眼线,岂止龙婉一个,你承欢小筑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知道。可是姚今,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害你,我只是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确保月白的安全,确保你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一些害人害己的事情而已。” “将你自己的种种见不得人的行为说的这么理所当然,我也真是佩服你的厚颜无耻!”姚今冷冷看着他:“看来你对龙婉,真的是丝毫怜悯之心都没有,她对你用情至真,你却一味利用她。你叫她跟我去闽国继续监视我,可那样她就永远回不了李朝、再也见不到你了!你难道没有一丁点愧疚,不觉得自己太过于残忍了吗!” “如果我不这样残忍,或许永远也断不了她的痴念。”李政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然而转瞬就恢复如常,“她跟你去了闽国,若仍旧对我存有情分,那于我有益;若断了痴念,必然死心塌地为你,那于你有益。怎么也好过继续耗在这后宫之中——别忘了她已经二十六了,这个年代的二十六岁,已经是老姑娘了,不会有正经人家要她,娘家也不待见,此生必定凄惨终老。” “那你也别忘了,你也不是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你这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人,你这一生,未必不会有凄惨的一天!”姚今听了刚才李政的话,心意突转,她不想再盯着李政要他给龙婉一个说法,她决定要带龙婉走,带她远离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远离这个没什么可留恋的李朝。反正闽国山高水远,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转变龙婉的执念。“我今天来,一是要和你说清楚龙婉的事——这事现在说完了,第二,就是月白。” 李政突然笑了起来,“月白?你觉得你有什么条件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林月白,那可是林凤台的女儿!林凤台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你明明知道,她根本不是林凤台的女儿!”姚今的脸色铁青。 “得了姚今,放弃你那回到2017的梦吧!你就是和雅公主,我就是太子李政,而她——就是林府大小姐、林凤台要送给我做太子妃的人。如今你只需好好安于现状,做你的待嫁公主,等着去闽国过你的好日子,国中的一切,你都不要再参与了。” “我可以不再管你们的事,可是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林凤台一定要让月白当太子妃,不是侧妃、不是贵妾,为什么一定要是太子妃?皇帝明明在年宴上赐婚于你和娇倩,为什么林凤台还要执着地把女儿塞进来要抢这太子妃之位,他不是皇帝的忠臣吗?他不是应该顺从皇帝的意思吗?为什么要捣乱,难道只是为了天家富贵?还是,莫非是皇帝授意他——” “住口!你说的太多了!”李政急忙打断姚今的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肃着脸走到门口。见承欢小筑的宫人们都在台阶下面一米开外候着,李政的面色稍显和缓,朗声道:“今日日头烈,都别在这里晒着了,去膳房歇一歇,再领一份茶水点心吧。” 宫女太监们一听这话,全都高兴地退下了,一时间花厅门口只剩下随李政而来的两个心腹小厮,以及几个值守花厅的宫女。李政一个眼色,宫女便随着小厮一起退下了。 见人都退净了,李政便转身进了花厅,而姚今早已经跟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充满怀疑地盯着他:“你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转身、关门,将姚今推到椅子上坐下,李政抬头看看屋梁上描绘的图案,中间是双龙戏珠,周边莲花环绕,底图用的是排列整齐的如意祥云图,那描金的部分虽然不多,但在碧绿湖蓝的颜色衬托之下,却是金光熠熠,华丽非常。 “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河山,怎能随意由人觊觎?”李政自言自语了一句,低头凝视着姚今:“听着,我会告诉你整件事。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不要再掺和我们的事,也不要试图窥探朝政,尤其是,不要妄想把林月白带走!” 姚今抬头,她的目光与李政接触,没有闪躲、没有犹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认真地,姚今一字一句地回答:“好,只要你说得在理,只要你不伤害月白,我一定答应。”说完这句话,她几乎从李政的眼中看到了少见的信任,而她正以同样的目光回应着对方。此时此刻,一对盟友似乎就要诞生,可姚今的心中却是一阵狂笑:白痴!傻瓜!做你的梦吧,我才不管你们的实情是什么,我一定会带走月白! 第二十六节 祭天台 “魏国虽然也是个大国,可多是苦寒之地,且山脉连绵,平原稀少;而李朝却以平原为主,河流湖泊也多,大部分地区物产丰饶、资源丰富。那魏滴在李朝当了多年的质子,回去之后如何能不惦记李朝的大好河山?自从西山王娶了他的妹妹,这两人便过从甚密,后来那魏国公主命薄早亡,西山王却将这一笔记在了父皇的头上,从此就生了逆反之心,与魏帝密谋了多年,目的就是想要夺取这李朝的天下——” “西山王也是先帝的儿子,怎能忍见自己的国家被分裂?”姚今不解地问。 李政摇摇头,“这一点我也问过父皇,他没有回答,想必西山王经历过一些什么,又或许他本来心性就是如此,如今也无从得知。重要的是他手握北屏军,这些年又在朝中培养了不少势力;父皇虽然心知肚明,奈何年少登基,底子本来就薄,多年来虽竭力培养自己的派系与之抗衡,又娶了皇后有了西关军的助力,可北屏军始终屹立不倒。父皇为了北境的安宁,又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一直没有动西山王。” “那如今——是已经有动他的机会,有了万全之策?” “你在紫宸殿也呆过一阵子,难道你没发现,自从去年冬天开始,北屏山格外安静,以往时不时的骚动和小叛乱都没有了,而皇帝又突然在年宴上宣布本宫和娇倩的婚事。你知道是何原因么?” 姚今侧脸想了想,道:“难道是魏国内部出了变故……是魏帝?” “对,”李政点头,“魏帝去年冬天突发重病,虽然魏国消息封锁得厉害,但我们的探子还是传信回来说,魏帝短期内虽无大碍,但这次元气大伤,可能也活不久了。而魏太子一向性子和软,为人又喜好和平,且这些年魏国和李朝虽不算特别友好,但一直没起过什么大战事,魏太子是不会和他父亲一样,不会和西山王继续勾结的。” “若魏帝活不久了,西山王岂不是没了靠山?” “所以不论是西山王、还是魏帝本人,都希望尽快起事,只要李朝内部一乱,周围的各国一定趁乱打劫,到时候魏国作为周边最强的邻国,便可以一举南下——” “可这些事,和月白有什么关系?”姚今怀疑地看着李政。 “听我说,父皇本来已有除掉西山王的计划,虽未让本宫参与,可据我猜测应该是打算表面和魏国联姻,毕竟魏太子到了年纪尚无正妃,父皇想通过嫁一位聪明能干的公主过去影响魏太子,或许还可以在魏国国中用些手段,以干扰或者拖着魏帝和西山王的起事,可是——”李政目光在姚今身上打量了几眼:“我想他本来的人选必定是你,可不知怎么你又和慕容子华好上了。” “请注意你的措辞,”姚今翻了他一眼:“我和慕容子华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李朝天下以后都是本宫的,你现在一个出嫁就把九城一江带走了,那可是一大片富庶之地,如何与本宫没有关系?” “哈!”姚今心中苦笑,脸上却是不屑:“你要是舍不得九城一江,就和你曾经的好朋友慕容子华去要、和你的父皇去要,再有本事,你可以自己领兵和闽国打一仗,把地盘抢回来,在这和我说个什么劲。” 李政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仍旧如常地说:“九城一江我自然会要回来的,只是不是现在。我现在要说的,是整件事最为紧要的一部分,也是和月白有关的一部分。” “快说!” “既然联姻这条路走不通,父皇便选了另一条路子。当日年宴上让我和娇倩订下婚约,一是为了安抚当时的西山王,其实也是为了迷惑他,实际上林凤台一直将他的女儿养在步云观,且对外界保密,就是为了一举在宫中赢得众人瞩目,再广为散播她是天凤之命的说法,而本宫——李朝太子则会为她一见倾心,继而请求父皇封她为太子妃,而且定会为她会做出许多荒唐之举,总之一定将此事做得要朝野皆知,人人议论。届时西山王面子挂不住,必定会为女儿进宫请命,但无论他请多少次,皇父皇都会表示很为难,不会做出任何决断。这个时候司天台便会出来,以星象变化为由告诉父皇这两位姑娘之中只有一位是真正的太子妃、未来的**,必须要二人到祭天台去祭天行礼,方能辨识出来。” 姚今本来听得有点稀里糊涂,听到祭天台,突然有点明白了过来:“祭天台那个地方,非国之大事,就连皇帝也不能随意入内,但如果月白和娇倩去祭天,那西山王必要亲自跟去,所以你们是要在那个地方,把西山王给咔嚓了?” 李政点点头,而姚今还是十分费解:“如果只是要咔嚓掉西山王,不管是用毒、杀手、买通他身边的人,都不算难办,毕竟他不是难以近身的武林高手,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姚今,用你的聪明脑袋再想想,祭天台发生过什么?你作为紫宸殿的前女官,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姚今一愣,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突然脸色一变,惊道:“当年皇帝的哥哥——” 李政的脸色变得阴沉摸定:“皇帝的哥哥,当年的太子,正是在祭天台祭天行礼的时候,意图刺杀先帝,却被雷所劈,当即身亡。当时的先帝多么疼爱那位太子,发生那件事之后何等痛心,一度消沉到几乎起不来身上朝,若不是当时已经回魏称帝的魏帝以‘李朝既无后,强魏可助之’为由大张旗鼓地要带军队来‘帮助’李朝,先帝也不会匆匆立了当时他并不喜欢、朝野呼声却最高的四皇子为太子,当然,也就是你我的父皇。” 姚今听罢,冷冷道:“这些只是一些记载和传闻,可当时真实的情况谁知道是怎么——” “当时的情况已经不重要,”李政打断了她:“重要的是祭天台的雷既然可以劈死逆子,当然也可以斩杀乱臣!你应该懂得,这个时代的人有多么信天,信星象之说,任谁也不敢违逆天意!” 第二十七节 金字塔 “如此,你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灭了西山王,收复北屏军。” “正是。而且现在魏帝病重,国中局势必然不稳,即使他得知此事,也没有精力和理由来干涉我国的内政,毕竟李朝处理自己的乱臣贼子,跟他魏国是没有半点干系的。而北屏军的靠山既然作为乱臣已遭天谴,余下的人自然没有任何理由妄动,除非他们也想挨雷劈——说到底,这些人也就是图个富贵,主子是谁,并不十分重要。” 听到这里,李政要说的已经说完,而姚今默默不语,脑中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点头道:“计划相当完美。” 李政嘴角微微上扬,但姚今下一句,却让他不由得笑容凝固:“但这个计划,一定是在我要嫁给慕容子华之后,皇帝临时决定,然后才告诉你的,对吧?” 姚今看着李政脸上微微僵硬的表情,继续道:“在那之前,皇帝除了要你娶娇倩,什么也没跟你透露过,所以你在年宴上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因为你并不喜欢她;而林凤台在此之前也没有联络过你,就算他很久之前就将自己的女儿当一枚棋子般培养着,可他听命的是皇帝,他的女儿要嫁给谁,要怎么嫁,是皇帝说了算,不是你。” 李政的脸色越发阴沉,其实这些话、这些疑问,他早已经在自己脑子里过了千百次,但他始终想不通李皇为什么要向自己的亲生儿子、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隐瞒此事,他想不通、他也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愿意承认:这个越来越看不懂的父皇,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于他。 “可现在本宫已经知道了,而且本宫一定会助父皇完成此事。”李政骄傲地负手而立,“因为李朝迟早是本宫的,本宫的天下,本宫自然要守护。” 姚今看他那一副仿佛明天就要登基称帝的模样,顿感不屑,便悠悠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吧,你去守护你的天下,我要走了,我还要找你的母后聊聊旧怨呢。” “旧怨?” “对呀,我得跟她聊聊去年为什么要诬陷我私通魏国,差点害得我小命不保。既然很快我就要离开,那么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一下。”姚今说着,便朝门口走去,她刚要打开花厅的门,李政却叫住了她。 “等等。” “嗯?”姚今转身,见李政缓步走来,伸手关上了她刚刚打开的门。 “这件事,并非皇后指使。” “怎么可能?这件事就是她让大姑姑干的,在刑室对我逼供时,我亲耳听到她说是皇后。”姚今说着说着,不禁狐疑地看向李政,“难道这件事跟你也有关系?可你那时还不知道是我,你怎么会——” “确实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那么做,”李政微微一笑,“这件事是我让大姑姑做的,皇后只是知情而已。”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姚今刚要喷他,又生生忍了下来,转念想了一想,道:“难道你这是为了帮皇后铲除异己?” 李政微笑不语,似乎是在默认,可姚今实在难以接受:“我晓得你这个人一贯无耻……可这样青天白日冤枉一个根本不可能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小宫女,你怎么下得去手?那沁采女是真的怀孕了,你也是有过孩子的人,她坏的那毕竟是皇家血脉,你怎么敢?还有梨园的那些人,他们那么无辜,他们根本不可能对你有任何影响!” “刚说你聪明,你便又犯傻了。”李政的笑容渐渐消失,“如果不是父皇默许,父皇授意,仅凭本宫和皇后,能这样随意将一个有孕的采女拖进内侍省?” “可明明、明明皇帝当时要召见我的!如果他知情,他为什么还要召见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做戏要做全套。况且,”李政看了姚今一眼,“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沁采女,确是魏国人。” 姚今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梨园中发生过的种种在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沁采女、管事姑姑、梨园的宫女和弟子们,那些短暂而简单的日子,姚今当即斩钉截铁地说:“不,她不可能是魏国的奸细,绝不可能!” “她是魏国送给西山王,由西山王送入宫的那批舞姬,其中之一。” “舞姬而已,难道舞姬都是奸细,都要一个个找理由杀了么!” “没错,都杀完了,她是最后一个。” “你……说什么……”姚今几乎有些惊惧地看着李政,她微微颤抖着嘴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的——” 李政摇摇头打断了她,“姚今,不要这么天真。她就算不怀孕,父皇也会动手处理掉她,而她刚好怀孕了,所以不过是我替母后清理后宫,一个更不让西山王怀疑的由头而已。” “那、梨园的那些失踪的人,为什么要死……” “知情的,都不能留。” “她们知什么情……”姚今双目通红,“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全部被灭口,她们死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这件事,我一直内疚悔恨,以为是自己当时为沁采女乱出主意,最后才导致那场祸事——可你们、你们,那可是人命、是人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李政看着姚今发红的眼睛,似自言自语,又似反问她:“你看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雕龙画凤,漆银描金,可哪一处不是血迹斑斑,白骨成山,哪一个不是冷酷无情、心如蛇蝎呢。” “不,我不能接受,也绝对不会认同你们!” “姚今,当你站在这金字塔的顶端,总有一天,你要为了这座金字塔亲自下场,亲手屠杀,不管你接不接受、认不认同,根本由不得你。”李政说着,伸出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想起他脑中那些属于太子李政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只觉忽近忽远,一时模糊一时清醒,但每一个惊梦之后醒来,他却都会提醒自己:只有前进,不能回头。 “可你和这里的人不同,印津,你不是真正的太子!你明白的!你怎么可以杀人!就算不为自己,你有没有为乐乐——不要作恶!”姚今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李政:“你要记得你自己是谁,不要作恶!不要让自己回不了头!” 第二十八节 为什么 从咏阳殿的东华园出来,姚今已经完全没了来时的气势,她不准人跟,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走过了早已大门紧闭的梨园,走过内侍省,走过了北门附近那座她和靳连城会面的假山,她甚至想要钻进假山里看看有没有一根柳条——然而她很快发现不过几个月光景,她已经长高,再也钻不进去了,就好像她不敢相信的很多人和事,再也回不去了。姚今踉跄着转身,她突然开始奔跑,甩掉华丽厚重的外衫,丢下一件件耀眼璀璨的步摇、耳环、手钏,沿路的宫人们吓坏了,一路上跪着拜着,然而她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终于,姚今跑到了紫宸殿的正门外。 早上的太阳早已隐入云层,灰黑色的乌云一层层涌了过来,电闪雷鸣间,豆大的雨滴簌簌落下,很快湿透了姚今的头发和中衣,然而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任凭雨水在脸上击打着,本就浅淡的唇色和两颊更显苍白,额上的头发散落下来粘在脸上,水蓝色的中衣皱巴巴贴在身上,看起来竟是如鬼一般的惨淡。紫宸殿守门的侍卫见公主这般模样,一时也慌了神,一个进去通传,另一个忙举着伞小跑过来。 “公主殿下,您是要见陛下吗?陛下此刻不在紫宸殿,去清风馆了。” 姚今摇摇头。 “那殿下您这是——” 侍卫正不知如何是好,紫宸殿里的女官捧着披风匆匆而至:“殿下,披上外衫,小心受凉啊!” “走开!”姚今突然觉得周围这些人很烦、很讨厌,不禁张口大喊:“走开、全部走开!把伞拿走把衣服拿走!全部都走!都滚!” 女官和侍卫一时面面相觑,可这位公主的脾气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几个人虽不敢离开,也只得退出十米开外。紫宸殿女官心知就凭她们几个是劝不住的,于是将披风交到侍卫手上,转身朝清风馆跑去。 三月春雨绵绵,多是如女儿柔情,和风细雨地滋润大地。可这场雷雨的气势却如女王一般,下手凌厉极不留情,一时间暴雨倾盆,天地之间难分彼此,全都成了一片水雾,被淋透的姚今从脚底到头顶都是冰冷的,她虽然还是站着,但麻木的双腿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然而一抬头见那金灿灿的“紫宸殿”三个字,姚今突然悲愤交加,只觉得过往多少恨与痛,那些欺骗和信任,好像没有过什么承诺,可好像又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将她辜负,她的自信太无知,她的聪明也愚蠢,这一切一切统统化作一团火、一块冰,将她的心烧得快要爆炸,冷的就要死去,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沉沉压下,姚今只觉再也承受不住,突然双膝一跪,仰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为什么——” 她喊得那么凄厉,随之而来的道道闪电和声声惊雷,仿佛天地为之不平,风雨为之动容,几个侍卫吓得转头就跑,巍峨的宫殿前只有姚今微小而倔强地跪着。而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白衣女子,举着一柄天青色的伞,在风雨之中,不摇不曳,不偏不倚,只是一步步地走近,她不在意暴雨打湿了她的裙摆,泥泞弄脏了她的鞋子,她的面容温柔而沉静,明亮的双眸在一片雨雾中闪烁着光芒,紧紧抿着的嘴唇是从来没有过的坚毅,雷雨大风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坚定地走到姚今身边,将伞举过她头顶。 “月白,我不想打伞。” “好。”林月白毫不犹豫地放下伞,大雨瞬间淋湿了她的衣衫,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抹一把满脸的雨水,只是那样站在姚今身边,安静地,似乎还在微笑,仿佛她们只是在赏月聊天,在闲聊,仿佛这一片乌压压天空中的滚滚黑云和道道闪电,不过只是月朗星稀,云淡风轻。 “月白,我……心里好怕。” “我知道。” “月白,我想回家!” “会有家的,我们一定会有。”林月白握住了姚今的手,用力地,虽然她的手比姚今还要冰冷,可似乎有一种力量在血液里涌动,她想要传递给身边的人,这个一直保护她,她却一直心疼的人。 姚今终于转过脸,她其实已经看不清眼前是什么,泪水、雨水、还有双眼的刺痛感让她的视觉模糊一片,但她知道此刻她不是一个人,林月白就在身边,虽不能立刻将一切向她倾诉,但只要这个人在,这双手握着她,她那个要崩塌的自我和要毁灭的信念就还能存续。姚今低低地呜咽了一下,在一片雷雨声中,她抱着月白,终于失声痛哭。 而目睹这一幕的李皇,在不远处的龙辇上,在巨大的华盖之下,他微微眯着眼,似乎是在侧耳倾听这漫天的雨声,而姚今的哭声那么细微,竟怎么也传不进他的耳中。李南撑着伞站在龙辇旁,看看他,又瞧瞧远处的人,小心地问道:“陛下,是否回紫宸殿?” “不,回清风馆。叫太医去承欢小筑候着吧。”李皇似乎摇了摇头,很快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李南虽然奇怪皇帝为什么明明是火急火燎赶来,却又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但想到这对父女的关系一向不太正常,他也不敢多说,回头望望大雨中姚今那渐渐模糊的身影,也只能暗中叹息一声,便道:“起驾——” 这一日之后,李皇每日都会传唤太医,询问承欢小筑的情况,咏阳殿和后宫各处觑着皇帝的意思,也是流水似地各种补品送进承欢小筑。龙婉再也无暇抱怨,每日里除了本分上的事情,便是一味的跪拜祷告,求老天让姚今快些好。 本来淋了那么一场大雨,必然是要受些寒凉,但姚今身体一向还算强健,不过几日寒气渐渐褪去,倒无大碍。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睛从那一日回去便看不大清楚,眼前总是影影绰绰,太医院连着会诊了几次,斟酌再三的方子用下去,却没有丝毫见好。 第二十九节 三人行 自打姚今因为看不清楚路在寝殿里摔过两回,将额头磕得血淋淋一片,太医又说磕得深了恐是疤痕难消,阳樱便有些疯魔,成日里盯着她不离半分,又将寝殿里的东西搬得空荡荡的,生怕她再磕了碰了。饶是如此,姚今仍是执着地要自己走路,这一日阳樱不放心下面人煎药,不过出去关照了一会儿,回来一看,这位不安生的主子又不在屋里了。 “殿下、殿下!”阳樱慌了神,边喊边跑到外面:“有没有人看到殿下!殿下呢,殿下去哪里了!!” “你看你慌的,我在这呢。”姚今此刻刚刚走到回廊一头,虽然看不清,一听是阳樱的声音,便扶着柱子转身,笑着说:“你干脆弄根绳子,一头是你,一头是我,这样保证我跑哪里你都能找的到。” “殿下把阳樱吓死了!”阳樱匆忙过来扶住她,一脸的愁容:“后天就要出嫁离宫了,还要在路上颠簸数日才能到闽国,可您的眼睛还没点起色——这、这怎么办才好啊。” “怎么办?凉拌!”姚今呵呵冷笑,“去闽国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龙姐姐已经清点过三次了,林小姐也帮着看过了清单,都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最近新开的给您治眼睛的药太医院还在调配,估计今日晚间也要送过来了。”阳樱仍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寻阳公主府的两位郡主自降身份,作为媵妾伴您出嫁,可您眼睛还没好,若是到了闽国,那——” “你是担心她们两个与我争宠?”姚今拍拍她的手,认真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有应对之策。” “殿下有何良策?”阳樱眼睛一亮,一脸兴奋地问道。 “你长的又可爱,又和我贴心,上次和慕容皇子还有过一面之缘,我准备让你替我讨好于他,争取获得他的宠爱,到时候赐为侧妃,身份不就高过寻阳家的了嘛。” 阳樱听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结结巴巴道:“殿下、我的殿下,阳樱不敢、阳樱从来没有这个念头,求殿下放过阳樱啊!” 此时林月白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过来,听到这二人说话,不禁举袖掩面,吃吃笑了起来:“你不好好养着眼睛,出来乱跑,还吓唬小丫头,真正该罚。” “你回来了,林府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给卫府的回礼帮我送去了嘛?”姚今听是月白,心中一喜,刚伸出双手,林月白赶忙快步上前拉住她,用力握了一握道:“放心,一切都好。” 两人说话间便携手进了寝殿,而阳樱仍旧跪在门外,想起那一晚那一句“清凉台明月如钩,凭栏处繁星入梦”,突然觉得心中突突直跳,跟着脸颊也飞红一片,一时心神恍惚,直到门里传来姚今的声音:“阳樱,去唤龙婉来。” “是、是!”阳樱猛然惊醒过来,赶紧拍拍自己的脸,便匆忙下去了。 四月十八,正是李朝最美的时光,整座京城桃红柳绿,一片春意盎然。同样,这一天也是李朝最尊贵的和雅公主出嫁闽国的大日子,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满京城里但凡有点闲空的,不管有钱没钱,或是点着茶水瓜子坐在茶馆伸长脖子,或是巴巴地在城门口晃悠,全都等着看公主出城的车马,念叨着说不准还能瞧见公主的样子。 公主离宫远嫁,循例当日要先到太庙叩拜先祖,然后在咏阳殿跪别帝后,最后才能离宫。由于姚今的眼睛还没好不能流泪,咏阳殿上哭嫁的礼便由长公主府的两位郡主代行,可怜寻阳长公主虽然极力控制,心里却是比两位郡主还要伤心,碍于帝后在场不能放肆,只得时不时掩面啜泣,一条帕子湿了又湿,直到皇帝似是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她才忍着抽泣道:“哭嫁礼毕,请公主跪行至君父前。” 依旧看不清东西的姚今由阳樱扶着上前几步,跪到了李皇跟前。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姚今已经很少见到李皇,但每当她靠近这个人,都忍不住觉得心中一阵翻腾,本应该很亲切,却有说不出的苦涩让她害怕靠近,想到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接近这个人,这个曾给过她无数指引又无情利用她的人。姚今深吸了一口气,磕头道:“儿臣拜别父皇——今日出宫后,便不能再侍奉在父皇膝下,儿臣会一直遥祝父皇龙体康泰,千秋万岁!” “不要负了父皇对你的期许、李朝给你的荣耀,时时刻刻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和肩上的重责。”皇帝的教诲有别于一般父女离别时的温言暖语,更像是一种要求、一种警示。而姚今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只是默默磕了三个头,刚要起身,皇后伸手按在她肩上,柔声道:“此刻开始,需得盖上喜帕才能出宫了。” 此时寻阳长公主捧着喜帕过来,又很难过地看了一眼一直低眉顺目侧立在旁的泰丽,心中酸涩,哽咽道:“请皇后娘娘为公主盖上喜帕。” 四角挂着金线穿着铜钱,又用碎红宝石镶了一圈的喜帕盖到姚今头上,本就顶着凤冠的她顿觉更加沉重,不自觉晃了晃身子,顿时珠玉乱颤,环佩玎珰,阳樱赶紧扶住了她,低声道:“殿下小心。” 寻阳长公主刚才就见姚今头顶凤冠满身华服,旁的不说,但是凤冠中间那颗鸽蛋大小颜色血红的红宝石,她只一眼便知那是太后生前最珍爱的,一直舍不得镶嵌。而围绕在凤冠周围一圈十二颗各色玉石,虽然小了一些,但每一颗形状饱满,颜色艳丽夺目,颗颗都是稀世罕见。再看看她自己的女儿,因为只是媵妾,连正红的喜服都穿不得,虽然也是满头金玉,相较之下却是平淡普通至极,更满脸谦卑垂首侍立,哪里还有半点郡主的样子。 正当她伤心之时,姚今却缓步走到泰丽和丽心面前,只见她放开阳樱的手,从自己腕上褪下一对金镶玉的镯子,摸索着放在两人的手上:“今后我们三人一体,一生都会荣辱与共。泰丽、丽心,本公主不与你们论姐妹、也不论出身,惟愿你们谨记:今日出了这宫城,便再没有那些嫡庶贵贱,有的只是从李朝而去的我们。” 第三十节 再见了 姚今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那丽心尚且呆呆没有反应过来,泰丽郡主已经屈膝双手接过镯子,并迅速将丽心的镯子也套在她手上,低头道:“承公主殿下训诫,岂敢不遵。” 说罢,姐妹二人便一左一右扶着姚今,踏出了咏阳殿。 而李皇看着那三人的背影,淡淡道:“去吧,今后的路,各凭本事了。” “泰丽从未出过远门,未曾想一出门便是嫁那么远……”寻阳长公主听到李皇此言,更是泪目。 “你那孩子虽然没出过远门,可却比你这母亲有见识。”皇帝最不喜这个妹妹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拂袖道:“走吧,去城楼送她们一程。” 待到姚今一行人装束停当行至南宫门前,长长的车马队早已在门前候着,她本就模模糊糊的眼睛再被喜帕一挡,基本和瞎子无异,便悄声问阳樱:“我们的东西都上车了吗?” “回禀殿下,车上已插着迎春花,必是龙姐姐那边都安排妥当了。”阳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几分颤抖,这是姚今第一次让她知晓并参与这么重要的任务:将林月白藏在随行的箱子里,偷偷带走。龙婉负责忽悠林府和整座承欢小筑的人,确认林月白藏身的箱子已经装上车,并在那辆车上插上迎春花以作为标记;而她负责确保那个箱子在第一晚落脚的驿站里抬入公主的寝室,然后将林月白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公主的侍女之中。 “龙婉到了吗?” “回禀殿下,龙姐姐领着侍女她们,也已经在车队旁候着了。” “那……咱们马车旁有侍卫吗?” 阳樱伸长脑袋仔细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周围的人,道:“现下侍卫们都在前头呢,估计等出了城门,就会到马车旁边分散开来,保护殿下您了。殿下放心,咱们走的都是官道,这一路肯定是顺顺当当的。听说闽国那边的人已经动身,会早早候在惠州等着迎接您呢。” 但愿这次真的能顺顺当当——姚今按了按心口,总觉得有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可眼下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月白借着帮姚今回礼给卫府的机会再次见到了卫燕,确认他已经顺利回到京城不再被看管,下一步便可借助应堂的关系混入陪嫁的侍卫队;而步云观观主也答应帮忙月白,并和卫南雁的人达成了默契,今后靳连城的事,卫南雁会设法打探消息并传递给步云观观主,借助观主的消息网络传递到闽国;而龙婉自那日姚今雨中归来病倒,得知她是为自己的事去找了太子,便足足在她房外跪了一天一夜,恳求姚今带她去闽国,并发誓此生不会再和李政有半点瓜葛,此后经姚今的暗中观察,她确实不再和咏阳殿有任何往来,姚今的心也就放下了。 将这前前后后事情想了又想,似乎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姚今努力定了定神,衷心希望自己真的是在胡思乱想。此时司天台主司见时辰已到,便朝宫门口的太监挥了挥手,姚今刚听到一声“吉时到——”,鞭炮鼓乐便齐声鸣响,她被簇拥着上了公主的马车。脂粉味、爆竹的**味,掺杂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花香,朦朦胧胧的视野里,姚今突然清楚地看到,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面色古怪的人,心怀不轨的人,冷漠无情的人。她有些迷惘,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她是在早高峰的时候挤地铁,不想被挤,却不得不上,上了车看着窗外的人和物,又庆幸,又疲倦。 “殿下,您是不是累了?”阳樱见姚今自从上了车一直不出声,各色鲜果茶点摆在她面前都是一动未动,只是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一只手扶着她沉重的脑袋,好像睡着了一般。 “还好,大约是凤冠太重了,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城门了,”阳樱将帘子掀开一丝缝看了看,“殿下您得坐正了,撩开帘子看一看,等出了城走得远些,就可以把凤冠拿下来歇歇了。” “这又是什么规矩,”姚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戴着盖头,还假模假样掀帘子看什么?难道让京中的人们欣赏一下我华丽的红盖头?” 阳樱噗嗤一笑,“陛下他们都在城楼上看着您呢,您掀开帘子瞧一瞧,这是礼仪孝道,是表示对母国的怀念与眷恋。” 哪来的母国?哪来的怀念?我眷恋个腿啊!姚今哼哼地掀开帘子,微微探出半个脑袋,只觉外面的光线明亮异常,路人的吵杂声和鼓乐声越来越远,她无意识地抬起了头——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仿佛能感受到车马已经通过了城门,野外的空气渐渐袭来,身后的城楼上,李皇或许正意味深远地看着她远去,皇后或许已经不用掩饰自己的欣喜,毕竟惹人讨厌的雅公主终于离开了,而李政呢?可能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在谋划着他的那些所谓大计。 再见,李朝; 再见,李皇; 再见,李政; 再见,你们的利用和欺骗; 再见,曾经自以为是的我; 全部都再见了, 再、也、不、见! 姚今的嘴角慢慢上扬,她取下头上的喜帕和凤冠,任由一头青丝披在肩头,阳樱还没来得及给她束起来,她便迫不及待地再次掀开帘子,大口呼吸着来自京城以外的空气,姚今知道自己还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可从现在开始,她的一切由她做主,她终于有机会、有可能、有很大的可能去走自己想走的路了! 姚今大笑起来,由于眼睛看不清楚,她只能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眯眼,竭力伸长脑袋左瞅瞅右看看,想确认卫燕是否在旁,而阳樱在车里却拼命拦腰抱着她,“殿下,殿下快进来!” “别拉!我要找卫燕!别拉我!” “您现在的样子会吓到卫侍卫的!”阳樱其实想说,您堂堂一位公主披头散发眯着眼张着大嘴探着脑袋会吓到所有侍卫的。 “他会不会没混进来?”姚今缩进马车,有些心慌:“阳樱你再看看!” “车马出城这才多久,卫侍卫既是混进来的,此刻必然在不显眼处,总不能贸贸然就到公主的车驾旁来。再说,此次随行的侍卫都是应大统领安排的,必然没问题。”阳樱探头出去看了下,“殿下你且安心歇一觉,等晚间到了驿馆,便能确认了。” 姚今叹了口气:“哪里睡得着,等晚上到了驿馆,见着月白和卫燕,我才能安心。” 第三十一节 林月白 古代的交通确是不便利,姚今不过坐了一、两个时辰的马车,走的还是较为平坦的官道,到了驿站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还在晃,基本是晕晕噔噔下了马车,迷迷糊糊进了内院。刚进屋,她赶忙拉拉阳樱:“快叫龙婉把我最重要的那个箱子搬到房里来!” “是。” “把送嫁官也叫来!” 阳樱迟疑地看了看姚今,走近道:“此次送嫁官太常寺正卿韩大人,他……是礼部的人。” “我知道。” “他可是认得林小姐的——” “正因为他认得,我更要见他一见。” “是。” 不一会儿,韩靖便在门外磕头请安:“微臣太常寺韩靖,叩见公主殿下。” “韩大人一路辛苦,进来说话。” 两名侍女将门打开,韩靖低头进屋,循着礼数跪下,他虽没有跟这位公主打过交道,但在宫中听过姚今的种种所行,对她有些畏惧,故而此刻还是十分紧张的。 “本公主听闻韩大人的名字很久了。” “微臣何德何能——” “本公主在梨园当小宫女的时候,就听说过韩大人了。” 韩靖心中一惊,顿觉手心冷汗直冒。梨园本属太常寺,归他节制管辖,只是之前皇帝对梨园十分重视,所以梨园地位超然,基本不把他这个太常寺正卿放在眼里。而韩靖也因此对梨园上下表面热情洋溢,暗里嫉恨使绊,做过不少缺德事,梨园的姑姑自然在背地里没少骂过他。本来姚今已经失去小宫女的记忆,这些事是不大记得清楚的,但好在她事先打听了韩靖为人,此刻用来吓他一吓,倒是管用。 “公主殿下明鉴、明鉴!微臣执掌太常寺一直公正严明,从未有过任何有失公允之处。梨园虽归属太常寺,但长久以来一直是、是较为独立的,所以梨园的事,下官真的不甚清楚,不甚清楚啊!” “不甚清楚?那有一次本公主去太常寺领冬衣,居然没有领到。数九寒天的,可怜本供述穿着秋衫在太常寺门口都要等得冻死了,却不得入内……”姚今慢条细理地说着,迷迷糊糊的视野里只见一个影子连连晃动,正是韩靖忙着磕头:“公主殿下,此事定是下面人疏忽所致,微臣回去必定严加整肃,必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大人你要明白,如果本公主想,无论我在不在宫中,这样的事情甚至比这更严重的事情,都会发生的。” 韩靖原本流畅的磕头动作在姚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陡然停顿,他微微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座的年轻少女,又瞄了瞄两边,见并无旁人,他赶忙向前跪行两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韩大人言重了,本公主只希望大人安心做好这份这送嫁官的差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传递回京、什么话不该,您一定要斟酌清楚了。千万不要一个不小心,让您的太常寺出点什么事儿,万一传到父皇那里——你知道后宫之事,向来可大可小的。” 韩靖听得脑门上也冒出了冷汗,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顿时捣蒜般地磕头应道:“微臣明白,下官明白!” 此时阳樱带人搬着一口大箱子进了门,一面让人把箱子抬到内室,一面向姚今道:“回禀公主殿下,东西抬进来了。” 姚今用她那模模糊糊的眼睛朝韩靖的方向扫了一扫,却刚巧对上了韩靖偷偷抬起的眼神,吓得他立刻又低下了头,“公主殿下,若、若没有旁的吩咐,下官就、就退下了。” “你再去两位郡主屋前请个安,旅途劳顿,虽然她们是我的媵妾,但更是李朝的郡主,一切衣食住行,不可有半分轻慢。” “是,微臣立刻就去!” “慢着,”姚今有意无意地端起一杯茶,吹了两下,缓缓道:“你可认得林凤台?” “回禀公主殿下,林大人正是微臣的上级。” “你跟他,可相熟?” 韩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话问的有些奇怪,正想着要如何回话,姚今又补了一句:“本公主,不大喜欢林凤台。” 她话音刚落,下面的韩靖便急忙大声道:“微臣和林大人不熟!” 姚今心里笑笑,满意地点点头,韩靖也总算喘了一口大气,便退了下去。 此时天色渐暗,西边似有密云涌动。姚今称困,便让侍女退下把门关上,刚要唤阳樱,突然听内室里一声尖叫。 “怎么了?”姚今知道内室此刻只应该有阳樱和箱子里的月白,而刚才的尖叫声明明就是阳樱!她急忙摸索着朝内室走,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正要跌倒的时候,龙婉一把扶住了她。 “殿下,小心。” “还好,没事没事,”姚今抓着龙婉的手刚刚起来,忽然觉得不对,“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 沉默,短暂而可怕的沉默,姚今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怀疑,这怀疑在龙婉的沉默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突然一把推开龙婉,踉踉跄跄冲向内室。 一眼可以看完的内室,尽管姚今视野模糊,仍然可以看出来,屋内只有一口空箱子,还有跌坐在地上的阳樱,哪里有半点林月白的影子? “月白呢?”姚今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一手扶着墙,一手伸向阳樱的方向:“阳樱,我问你话呢,林月白呢!” “没、没有林小姐,没有……箱子里、箱子里只有龙姐姐呀!”阳樱跪着爬到姚今面前,紧紧抓住她那只颤抖的手,“殿下,对不起,是阳樱的错、对不起!您罚我,您打我吧!” “你闭嘴!”姚今的怒火从脚底升腾到头顶,窗外似乎有隐隐的雷声传来,她的脑中不断闪现林月白的样子,她几乎不敢想象此时此刻她身在何处,是李政——一瞬间,姚今甚至动了想杀龙婉的念头。 “公主殿下,婉儿自知大罪。”龙婉平静地走进来,平静地跪下,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礼毕,仍旧伏在地上,“无论殿下要如何处置,婉儿无怨无悔。” 第三十二节 雨滂沱 “处置?”姚今冷冷道:“你这样愚蠢至极的女人,处置你,有用么?” “殿下……”龙婉肩头微颤,却说不出话。 “处置你,能把月白换回来么?能么?”姚今抓着她的肩膀,狠狠道:“如果能,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那请殿下快赐我一死吧!”龙婉抬起头,紧闭的眼角两行清泪流下,“婉儿这些天每日生不如死,但求殿下此刻给个痛快!” 在一旁的阳樱吓坏了,又不敢上前相劝,此时恰好送膳的宫人在外敲门,她便茫茫然然退了出去。 姚今心知此刻发火无用,深吸了两口气,低声说:“是李政要你这么做的?” “是。” “那你对我起誓的那些话,都是假的,骗我的,是不是?” “不!”龙婉突然猛地睁开眼,她颤抖着说:“誓言是真的,婉儿从此以后不会在和那人有任何瓜葛!婉儿此生,无论还有一天、一年、还是十年的命,都是殿下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这是婉儿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他说林姑娘是他毕生至爱,那婉儿……便想成全……” “他爱个屁啊!”姚今恨不得撬开龙婉的脑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坏了,“他真爱林月白,为什么还要和娇倩订婚?为什么他不直接和陛下言明?他说什么你就信?你动不动脑子!” “他身为太子,必然有许多为难之处——他说,只有他能让林小姐幸福,只有林小姐幸福他才会幸福……” “蠢啊!你怎么这么蠢!”姚今绝望地看着她,“如果那样是林月白的幸福,我为什么想尽办法还要带她走?难道我不希望林小姐幸福吗?如果留在后宫是你的幸福,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你为什么不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啊?” 龙婉颓然地跌在地上,喃喃着:“幸福……我还有什么资格谈幸福……” 窗外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大,狂风吹得窗户吱嘎做响。阳樱心慌意乱地将晚膳摆上,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殿下,要不……先用晚膳吧?” 姚今看了看地上面色苍白的龙婉,又瞧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阳樱,一咬牙道:“你们在这里设法拖延,等我回来再让车队出发,我回去找林月白!” “殿下,您不能去!” “殿下——” 当号称曾经学过骑术的姚今坐在古代的马上狂奔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过往学的都是过家家,绝对是骗她学费的。此刻她竭尽全力只能勉强蹬住脚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前行,心中还得不停默念:别急别慌别怕,握住缰绳、握住缰绳! 好在官道上没什么人,虽然风雨交加但路不算难行,当姚今被晃得头昏脑涨,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夹马肚子的时候,马儿的步伐也就渐渐缓了下来。穿着蓑衣的公主抹了抹脸上的雨下,竭力看了看前面的路,突然觉得眼前清明,自己的眼睛似乎好了一些,前面的路也没有那么模糊了。她心中大喜,振奋精神拉起缰绳,马儿又奔了起来。 车队走了两个时辰到的驿站,那我快马加鞭应该一个时辰就能回京城,就算城门关闭,我只消到城外卫府别院让人传话到宫里给卫南雁,就能得知宫里的情况,他们以为我走了,必然不会对月白的行动加以约束,我还是有机会的!就看龙婉他们能拖多久……姚今虽然是冲动出行,但此刻眼睛清明脑袋也清爽起来,越想越觉得有希望,不觉信心百倍,那缰绳也是越拉越顺溜。 然而此刻的雷雨却也越来越大,姚今起马的速度不减,行至一个弯道未及减速,一道闪电突然劈下,将弯道内侧的一根粗树枝劈断,姚今眼见那树枝就要砸到自己身上,一时脑子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人和马齐齐惊叫起来,一瞬间只觉得后背被重重一击,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咔嚓”一下断了,人便昏了过去。 ……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只猜中了前头,可是我却猜不中这结局。 我不要结局,只要一个开头。 朦朦胧胧中,姚今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的话,那也是她曾经的梦想,十几岁的时候,她也希望有个盖世英雄,踩着七色云彩、身披金甲战衣来拯救她平淡无奇的人生。如今她的人生终于不再平淡,每天充满了电视剧女主要经历的各种磨难,可她那个盖世英雄,怎么还不出现? “姚今、姚今!” “我要去找月白……” “醒醒、醒醒!” “我要去找月白……” “看得见我吗?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我要去找月白……” “撑住,我带你回去!” “我要去找月白……” “长姐会在宫中设法找林小姐的!” “我要去找月白……” “你的命若不在了,找到林小姐又有何用?听话,跟我回去!” 啪啪的雨声仍然在耳边,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她的浑身都在痛,嘴巴里咸咸的,每根骨头似乎都是断的,姚今觉得自己此时此刻一定像条死鱼一样难看,可有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紧紧搂着她,在冰冷的雨中传递着微弱但坚定的温热给她,她甚至能从自己几乎错乱的感观之中分辨出他的心跳声,他心痛的眼神,还有他那张干净好看的脸。 噢,我的盖世英雄,你总算来了。姚今安心地嘟囔了一句,人便放心地晕了。 次日。 “听说昨天夜里公主从床上跌了下来,结果断了好几根骨头!” “岂止呀,都吐血了呢,脸上手上,都是伤!端了好几盆水出来,衣服上都是红的!” “我的妈呀,公主眼睛本来就不好,听说眼角又有疤,现在再弄成这样,那还能嫁到闽国去嘛?” “那要不人家怎么是公主呢,就是个瘫子,那闽国还敢不要?” “听说寻阳公主府的两位郡主一大早就去侍候了,估计心里指不定怎么开心呢!这主母破了相,做妾的才有希望啊!” “嘘!小心点,公主的脾气可大着呢!给她底下人听了去,你小命没有了!” “对对对,还是赶紧去洗菜吧!” 龙婉在厨房外听得这番对话,气得将手上的银耳莲子羹“啪”地摔到地上,吓得房里的丫头赶忙跑出来:“姑娘怎么了,是不是烫着手了?” 第三十三节 红糖水 “这银耳是怎么洗的,里面居然还有黑点,你们厨房洗菜的人是不是忙着嚼舌根,活都不会干了!” 龙婉甚少这样声色俱厉地说话,但严厉起来也是吓人,几个丫头吓得连连作揖:“奴婢们马上重新炖一碗来,请姑娘恕罪,请姑娘恕罪!” “迟了,现下已经误了公主用点心的时辰!你,去叫那几个洗菜的,每人到管事太监那掌嘴二十。从明日起,若再敢胡说八道,只要有人来我这里告发,不问缘由,即刻绞了她们的舌头喂狗。”龙婉狠狠说完,转身离开,留下厨房的一众人等,吓得脸都白了。 而此时姚今躺在屋里,身上多处打着绷带,一只脚还吊着,阳樱看着她脑袋上扎得跟兔子一般,强忍着笑意,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殿下,您再用点红糖水。” “不是说只断了两根肋骨,怎么身上这么疼,那老学究到底靠不靠谱……”姚今心里怀疑自己从马上那么一摔,又被那么粗的树枝砸中,身上肯定是多处骨裂,苦于这古代压根没有X光,随行的又是那个老学究魏太医,不禁郁郁:“魏老儿的医术也不知道行不行,给我包的跟僵尸似的,也不晓得会不会有后遗症。” “魏太医虽然人刻板了些,医术却是精湛,你别费力说话了,再喝些红糖水,眠一眠吧。”卫燕想到昨夜看到姚今的那个样子,心疼不已,将她脚上缠的绷带又仔细看了看,唯恐有没包扎好的地方。 而姚今见他朝床尾去了,不禁紧张地挪挪屁股,嘟囔道:“摔便摔了,怎么把大姨妈也摔出来了。” 阳樱听得莫名其妙,左右看看道:“大、姨妈?” 姚今看看对面一脸问号的卫燕,不禁红了脸:“没什么没什么。” “那您再喝点红糖水,魏太医说您在这个时候受了寒,若不调理好,以后月月都是要腹痛的——”执着的阳樱仍旧纠结于这个话题。 “哎呀好了知道了,”姚今赶忙打断她,挣扎着转过头看向门口,“寻阳姑姑家的那姐妹俩还在外头候着呢?” “是,”阳樱扁了扁嘴,“就是不肯走,龙姐姐打发了两次了,还在呢。” “从床上跌下能跌成这副样子,这话说给谁也不会信,还是不要让她们进来为好。”卫燕看着姚今,想到昨夜找到她时那个样子,仍是一阵后怕,“你也太敢了,幸而阳樱寻到了我,否则真不知还要出什么大事。” “阳樱,干得不错,记你一大功!”姚今笑着向阳樱眨眨眼,随即又蹙起了眉头:“真不知道月白此刻怎样了。” “我已传信给步云观,老观主会和长姐联络的。你放心,想来一时半会太子也不会将林小姐怎样。”卫燕转身看看门口,“我从后门出去吧,免得被人瞧见,又要多话。” “谁敢多话?”姚今一副横样:“才离京多久,那韩靖就让本公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多说;至于那姐妹两个——她们不惹我,我自然也不会找她们麻烦。” 卫燕温柔地看着姚今,道:“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你又活蹦乱跳起来了。” “没有,现下还不能蹦呢!”姚今动了动脑袋,也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不过比起昨天夜里你发现我时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可强多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呢。” “不会,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在我眼前死的。”卫燕凝视了她一眼,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阳樱瞄了一眼姚今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只得尴尬地直视手上的红糖水,半晌,小声道:“这红糖水……” “哎呀,能不提红糖水嘛!”姚今不禁翻了个大白眼,“本来昨晚那个情形,我还偏偏来了大姨——来了月事。卫燕就那么、那么将我抱回来,这已经够尴尬的了,你还左一句保暖又一句腹痛,你是唯恐他不知道呢?” 阳樱为难地看了姚今,委屈道:“殿下,魏太医说您初来月事,本就会紧张害怕,偏偏又受了伤淋了雨……奴婢是怕您、怕您……” 姚今歪着脑袋看着她,突然问道:“阳樱,你来过月事了吗?” 阳樱的脸刷地红了,讷讷道:“回殿下,阳樱……阳樱是上个月来过。” “那时候,你是不是很紧张,很怕?”姚今接过她手上的红糖水放在一边,却将她拉到床边坐下。 “是,是有点怕——不过奴婢们的身子本来就卑贱,也没什么的。” “你那时候很怕,也肚子疼,你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是吗?”姚今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淡淡道:“这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每个女孩长大了,都会经历。就像枝头上打了花苞,花会开;种子撒到土里,会出芽——这说明,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是个真正的女子了。” 阳樱轻轻咬着嘴唇:“那日奴婢很怕,一夜也没敢睡,也不敢告诉旁人。” “怕什么,”姚今伸出一只胳膊碰碰她,“以后快到日子了,你就喝红糖水。别怕,也别不好意思,记得要忌生冷、注意保暖,若是很不舒服就告诉我,千万别忍着!” “殿下,”阳樱有些感动,鼻子酸酸的,“您对我真好。真的,自从我娘走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见过我的娘了……”姚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缠的密密麻麻的绷带,估计自己那个胆小的妈看到也也会吓昏,只是,不管是浑身绷带的自己还是活蹦乱跳的自己,恐怕她都看不到了。 “殿下……那个,龙姐姐说,以后她就在外间伺候,您若不吩咐,她就不进您的屋里了。” “嗯。” 阳樱有些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还是小心地问:“殿下,您是还没原谅龙姐姐吗?” 姚今看着门口,摇了摇头:“我若不原谅,便不会留她在我身边了。” “那……” “一个人犯了错,必然要承受后果。”姚今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原谅了她,可她也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你要牢记,信任这个东西一旦被破坏,很难重建,所以你若不想失去一个人,就绝对不能欺骗他。” 似懂非懂的阳樱点点头,只觉得自己的主子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什么都懂。 第三十四节 珍妃泪 这一厢姚今才从京城出发不久,那厢慕容子华也已经从闽国准备动身,只是他要去的并不是接亲之地惠州;他要去做的事,也并不是迎接自己姚今这位身份贵重的准王妃,他将要去的,是万里之外的北魏,去见那遥远的北方霸主,魏帝。 “三殿下,您不能去,不能去啊!”江映月死死抱着慕容子华的腿,怎么也不肯撒手。 “把月夫人带下去,好生伺候。”慕容子华对这个天真痴傻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侧妃,一向是四分可怜五分疏离,剩下一分时有时无的宠爱,也是看心情才有的。 直到哭哭啼啼的江映月被一群侍女连抱带拉地离开了书房,慕容子华的贴身侍卫慕容靖方才抱拳道:“三殿下,珍娘娘从奥园中传来消息,王太子昨日已经动身了。” “噢?他的动作倒快。” “可能王太子以为早一日出发,早一日到追山岛,便能娶得追山族的王女,有了追山群岛做后盾,便能稳固他王太子的地位。” “看来李朝公主带来的九城一江,已经让他完全稳不住了。” “毕竟王上已生退位之心,王太子如此急迫,也是很正常的表现。” 慕容子华“呼啦”展开一柄紫檀折扇,那扇骨看着普通,却是触手生凉,扇面并无一字,而他仿佛怡然自得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让他去吧,若抱得了伊人,算他本事,若抱不得,也省了你的事。” “不过多杀个人,靖并不嫌麻烦。” 慕容子华看了他一样,将扇子收起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就不能收敛收敛你那强盗的本性,动辄就说杀人。这次幸亏没有带你去李朝,否则你若和那位脾性恶劣的李朝公主碰上,恐怕以你的性子,你们二人必不能平静相处。” 慕容靖眉心一紧:“靖曾听闻,那李朝公主不仅品行恶劣,且为人嚣张跋扈。以后她若敢对三殿下您有半点不敬——” “放心,那是我未来的王妃,她不会的。”慕容子华微笑打断他,不由得想起姚今那张将将十五岁、却对他充满戒备甚至仇视的脸,以及那张脸下隐藏的一颗他尚不能完全猜透的心。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女人,她似乎天生精力无穷,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每每见到时,她似乎都在竭尽全力地忙活着她的事情,尽管至今为止,似乎每件事最后都在他这里告败而终,但慕容子华却情不自禁想要期待看到他和她的未来——或许这个女人,终能在这个毫无意外充斥阴暗的世界里,给他的人生带来一些不一样。 “以目前的时间推算,我们由南海转入内江时,李朝的送嫁车队大约也刚离开内江一带,我们尚未到魏国,他们肯定已到惠州,届时——” “届时,李朝的送嫁官发现新娘送到了,新郎却跑去了魏国,必然大怒,咱们的王太子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等他撺掇我未来的王妃写上一封八百里加急到了李朝皇宫,李朝皇帝再要发作的时候——我们的事,也该到了昭告天下的时候了。”慕容子华的声音,越来越冷,“母妃苦心筹谋二十二年,而我自九岁知晓此事一直隐忍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那人从龙椅上拉下来,如今时机已到,我们也无需再苦苦煎熬了!” “靖必定追随三殿下,血海深仇,一报为快!” 此时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卷起的窗帘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连书案上的一沓纸也吹得呼呼啦啦四处乱飞,一时间书房里到处都是乱飞的纸张,慕容靖和慕容子华对看一眼,两人一个抓了把盆景里的小石子,一个掂了掂手上的白玉棋子,不过几秒钟功夫,书案上重又出现了两沓纸,仍旧是整整齐齐,只是其中一沓上的纸有些破损。而慕容子华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阿靖,你退步了。” 而慕容靖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三殿下,回奥园的时辰到了。” 闽国人口并不很多,主要在沿海和几个大的海岛上,农牧耕田极少,民众多以出海渔猎及加工、制售海产品为生,所以闽国基本得靠与李朝贸易互市作为主要粮食和一些日需品的来源。而闽国的皇宫因为设在闽国最大的海滨城市、也是闽国的都城大奥中,所以称为奥园。闽王素来喜好绿植,奥园中处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大王椰、小叶榕,还有红花白花的羊蹄甲等等,所以即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阳光热辣,奥园中各处的道路也因绿植繁多而较为凉爽,妃嫔们也不会因为害怕炎热和晒黑不敢出来走动,顺便展示一下她们婀娜动人的身姿。此刻年逾四十却依然美艳动人的珍妃,正摇着一柄玉堂富贵图的真丝团扇,在她的翡翠居门口散步,看似闲散适意,目光却总是不离外面蜿蜒的鹅卵石路。 此时,一个侍女的身影匆匆由外入内:“珍娘娘,三殿下已进宫了,但王上突然召见,所以现下三殿下还在天章院中。” “无妨,让跟父王叙叙话,本宫这里又不急。”珍妃的步子停顿了一会,继而又道:“送一盅蜂蜜龟苓膏去天章院吧,天怪热的,容易上火。” “是。” 珍妃看着侍女提着食盒小心翼翼退下的背影,默然半晌,终于自言自语道:“王上啊王上,其实你有什么话要问,大可以召我,何必非要到子华那绕个弯呢?二十多年来,我虽背着你暗自做了许多事,可我也盼着你问我,盼着你给我一个说真话的机会……可笑我盼啊盼的,盼了这么多年,还是没盼到这一天。” 说到最后,珍妃的眼角仿佛有泪滴落,然而她不过拂了拂云鬓秀发,便又是百媚一笑的模样,因为她听到,此时外面已经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 “母妃,子华来迟了!” “我还以为王上要留你多说一会儿呢,怎么才这么一刻功夫,就到翡翠居了?”珍妃将一旁的团扇拿起来,一面摇着,一面朝门口迎去。 第三十五节 杀了他 “父王知道母妃在等,不过问了子华几句闲话,便让子华过来了。”慕容子华一手扶住珍妃的胳膊,一手接过她的团扇,母子二人相视一笑,便一同进了屋。 翡翠居的下人都晓得主子们的脾气,这时已经都退了下去,只有慕容靖守在外间,将门掩了起来。 “此次魏国之行凶险万分,我儿不仅要成功,更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是,母妃。” “见到那人时,切不可心软,更不要被他三言两语迷惑,乱了自己的心志。” “是,母妃。” “子渥是个好孩子,不要为难他,让他好好活着。” “是,母妃。” 慕容子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尽管这些话她已经嘱咐过许多次,但每一次他都会认认真真地答应她。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想着二十年多年来的每一天,无论是他刚刚睡醒、用膳、练功亦或者犯懒时,这双眼睛永远睁得雪亮,永远都有着戒备和警惕。 “这次没想到你能带回九城一江,还有一个李朝嫡公主,”珍妃给儿子递过一个冰碗,微笑道:“都说我儿容姿不凡,那些年轻的女子一个个都见之迷醉,想来那李朝公主也是如此,才抢了同宗姐妹的亲事硬要嫁与你。这事整个大奥都传得有声有色,你桐姑姑为此十分忧心,跟我叨念了好几次,生怕那李朝公主到了,映月在王府里会委屈。” “等那李朝公主到了大奥,发现大婚的新郎人都不在闽国,恐怕也无暇去为难江映月了。”慕容子华想到那诶江映月抱着他大腿苦苦不肯撒手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不过这件事也有好处,如今王太子见儿子得了这么大的靠山,眼红得不行,已经急不可耐去追山族寻妻了,想必近期应该无暇关注儿子的行踪了。” “李朝皇帝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九城一江这么大的便宜,想必不会白白给我们占了。这李朝公主是个烫手的山芋,你要把握好,不能坏了我们的大事。”珍妃看着窗台上的一盆嫣红的勒杜鹃,团团簇簇,正开得十分热烈,宛如她这半生,无论是从家乡到魏国,乃至闵地,她从来都是在所有目光的聚焦处,喜怒哀乐都是那么浓烈,她从来都不怕、也不后悔,无论走到哪一步她都会力争上游——可到了此时,所有的事情终于到了最后的一大步,她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子华,这件大事之后,母亲想歇歇了。就在这大奥,就在这奥园,就在翡翠居,母亲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慕容子华抬起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母妃不是说还要回——” “不了,”珍妃淡淡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母亲累了,不想再走那么远的路,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闽国的气候,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母亲忍心让子华孤身一人在那遥远的北寒之地吗?” “孤身一人?”珍妃凝神看着他,“子华,你走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呵。” 慕容子华双目如星,面如冠玉,此刻一身深蓝色的长衣,银色腰带,即便是坐着,亦是那么挺拔出众。珍妃看着他,仿佛是看到了那个人,不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喃喃道:“人人都说你的容貌承自于我,可只有我知道,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为什么会把你也送到他那条路上去呢?就像当年我助他走到那至尊的位置,而后他却亲手毁了我的一切——只剩下你,只有你。其实母亲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切,到底是对是错……” 慕容子华握住了她的手,轻轻道:“今日母妃格外伤感,是否身子不舒服?” 珍妃愣了愣,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是你这一趟所行太远,儿行千里母担忧,且行的都是凶险之事,所以母妃有些胡思乱想罢。” “母妃放心,魏国的筹谋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上次子华出使李朝,阿靖已暗中去魏国确认过,诸事已备,只待儿子去了。” “很好。你尽管放心去,奥园中母亲自会安排妥帖,你桐姑姑在李朝北境的分座也已准备就绪,你只需持她的信物前去联络即可,”珍妃终于恢复了如常神采奕奕的模样,反手紧紧握住慕容子华的手,“杀了他,为了母亲,为了这二十多年的恨,一定要杀了他!” 慕容子华用力点点头,深邃的目光中一片浓重的阴霾。 次日凌晨,刚过丑时天还未亮,整个大奥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慕容子华和慕容靖已是一身黑衣悄悄出府,两人脚程极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大奥城外的一处偏僻树林里。随后慕容靖潜入树林,驾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青色马车出来,他的夜行衣也换成了普通的小厮服侍。 “三殿下,请上车更衣。” 慕容子华走到他身边拍了拍肩膀,“衣服换了,称呼也要换,这一路上千万不要叫错。” “是,三公子。” 第三十六节 傲世莲(上) 慕容子华离开的第二天,闽王便在天章院召见了珍妃。 其实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闽王是极少召珍妃到天章院,或者奥园中其他什么地方的,每每都是他自己跑到翡翠居,无论是用膳、说话、谈天,就算是珍妃刚入宫时被人陷害,他也绝不会让她到天章院去接受查问,都是让所有人跟着他去翡翠居,只是真的到了翡翠居,只消珍妃轻轻朝他看一眼,他便会又把滋事的一干人等统统骂一顿,全部赶出翡翠居去。 整个大奥乃至闽国上下都知道,珍妃来自北方,故而极其惧热,而闽国一年之中有十一个月都是炎热异常,所以闽王搜尽周边海域的奇珍异石,甚至不惜和南海上的海贼们打了交道,这才得了许多珍贵石料,造了一座十分凉爽的翡翠居供她居住。可珍妃自打住了进来,就不大愿意出去走动,闽王便左一趟右一趟朝那翡翠居跑,于是大家都说,闽王太爱珍妃了,珍妃是个红颜祸水。 可没有人知道,如果当时的甄姬没有失意之下流落到闽国,没有遇到闽王并入了奥园成了珍妃,没有甄姬对闽王的影响,可能生性不爱权势的闽王早就将整个闽国送给李朝,自己躲到哪个小岛上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了。所以对闽王来说,珍妃不是红颜祸水,而是他的人生风向标。 “甄姬,看孤这幅画画得好不好?你且来品评一二。” “王上画的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您知道,甄姬不懂画。” 闽王放下手上的画卷,转身看向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他经常觉得,如果没有甄姬,他这一辈子活得该多没意思,想到这些他的心就软了又软,微笑道:“子华今日又出去游历了。” 珍妃点点头:“他左右也无事,趁着李朝的公主还没有嫁过来,再出去转转,等那位尊贵的公主进了府,怕是就没有这般自由了。” “这是自然。娶了王妃、成家立室,以后便是大人了,自然不能再那么闲散——不过孤倒觉得,闲散些也没什么不好。”闽王刚说完,却见珍妃眼中的嗔怪之色,不禁拍了怕脑袋,“看来,孤又说浑话了。” “王上这些话,以后别在孩子们面前说,那便不算浑话。”珍妃走到闽王身边,扶着他到一旁的龙榻上坐下,见他不自觉地敲着膝盖,不禁皱眉道:“王上的腿疾又发了?怎么不唤医署的人来瞧,近身服侍的那些人都是昏了么,竟没有一个来告诉我!” 闽王见珍妃面露愠色,立刻要叫宫人进来责难的样子,忙伸出一只手拦她,继而温柔地抚了抚她拧成川字的眉心,“褚令前几日回来时,已给孤看过了,所以孤才没让医署那帮人来诊治。你别一有事就着恼,你看,都起皱纹了。” “子华都要娶妻了,甄姬又不是妖怪,自然是老了。”珍妃拉着闽王的手,这双曾经修长好看的手,为她描眉、为她作画、与她执手赏月谈天、深夜中拥她入眠、抚过她一次次泪眼的这双手,也终于显出了老态。珍妃凝视着闽王手心,缓缓靠在他膝上,一面轻柔地揉着他的膝盖,一面问:“褚令怎么说,要紧吗?” “**病了,不打紧。只是能走路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闽王刚说完,便感觉到珍妃揉着他膝盖的手一顿,赶忙安慰道:“也不是一定的,褚令已经去寻药了,他说下个月便回来。想必他总是有办法,你不要忧心。” 珍妃的声音略带不满:“褚令那人,总是这般古怪。他就算是医药圣手,一个人去寻药,能寻得几何?为何不告诉我们,好多派些人去寻,况且还有江门,怎么也比他一个人去找快些。” 闽王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道:“他古怪,你不理他就是。左右当年为生子华的事,让他受了那么大一个委屈,所以他才不爱见你,那你这么多年来,不是也不肯见他,你两这不就扯平了。” “当年他身在医署,又和王上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为王上承担一二,怎么就那么忍不得委屈,还离宫出走,真是太过任性了!”珍妃抬头看着闽王,看着看着,自己又笑起来:“不过最任性的,还是甄姬。” 闽王被她一说,忍不住大笑,却又一时气息不顺呛到自己,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珍妃忙倒一杯凉茶过来,直到闽王气顺了,她才在龙榻下的台阶上坐下。 “说了一阵子闲话,王上还没说召甄姬来,是为何事?” 第三十七节 傲世莲(下) 闽王看着倚坐在他榻旁的女子,那样美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他狠了狠心,撇开脸不去看她,沉声道:“孤想让你离开,离开大奥,离开闽国。” 珍妃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他,但不过转瞬,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甄姬不走。” “这是孤的命令!孤命令你走!” “甄姬不走!”珍妃突然起身,她的步伐坚定而缓慢,五色的凤钗上闪耀着炫目的光芒,“除非王上,杀了甄姬。” “你——”闽王气急,刚站起来,膝盖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只得扶着榻边的扶手勉力撑住,苍白的额头顿时渗出细密的汗珠,忍着膝盖上阵阵针刺的痛感,他怒道:“你背着孤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没有治你的罪,已经是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对你莫大的开恩!让你走,为何不走?为何不听孤的话!” “既然甄姬做了那么多有罪之事,那么王上为何不治我的罪?为何这么多年,连问都不问甄姬一句!” “孤、孤不想问!”剧烈的疼痛让闽王再也站不住,他终于弯下了腰,颓然倒在了金色的龙榻上。 甄姬此时已经走下了台阶来到殿中,她扶正头上的凤钗,将宽幅的袖摆捋平,缓缓跪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后她并不起身,仍旧额头着地,一字一句道:“甄姬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闽国上下,更对不起王上——所以甄姬不能走,将来世人若要问罪,甄姬自当承受,绝不会让王上替甄姬面对!” “可是孤,却不舍得让你一个人面对,”闽王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犹如夜风刮过,“这么多年了,孤知道你有多苦、有多恨,你面对孤时有多少笑声,你的心里就藏着多少泪。孤明白你的深仇大恨,你做的这一切,甚至包括来到孤的身边,都是为了报你的血海深仇,孤从来没有怪过你,所以当你暗中联络江湖人士、收敛财富培植势力、还有你和江桐在李朝和魏国安插暗线,孤都可以当不知道;甚至孤可以默许江桐打着闽国皇室的旗号在海上和海贼们做交易,这些都没关系!待大仇得报,你就可以离开孤、离开这个小小的闽国,回到属于你的广阔天地——这一切,孤都在心中演习过千百次,你放心,到那个时候孤不会拦你,孤也不会伤心……甄姬,从孤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从来就不属于这凡俗的世间,你是雪山上一朵傲世的莲花,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将你采入手心,又或者你本身就是个英雄,而孤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无用的人……终究,配你不上。” 此时的珍妃,虽然仍旧伏在地上一动未动,可她早已泪眼模糊,倔强的性子使她紧紧咬着嘴唇不愿哭出声音,可不停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当她听到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断靠近,不断靠近,她终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在她活了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眼泪,让心底不敢示人的脆弱奔涌而出,而闽王将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 这个人的身上有淡淡的书香,不浓烈,也不醉人,却能让人安心的书香,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个人和这样的书香,她还能好好地活到今日吗?她或许早就被仇恨和自责这两条毒蛇缠绕窒息而亡了!珍妃用力抓着闽王的衣襟,满脸是泪却目光坚毅:“王上,你不用为我着想,甄姬不会走的。这么多年来,多少政客唾骂我,多少人在背后指摘,我根本不在乎!待到魏国事发那一天、李朝问罪那一天,甄姬都会陪着你,有甄姬和子华在,谁也不能将你和闽国怎样!就算是谁要问罪,那也要先踏着甄姬的尸体才能见到你!” 闽王看着她,这张脸美轮美奂,没有岁月的痕迹,没有任何缺点——除了那眼中如剑般刺目的光,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可他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他,留给他和他的甄姬了!他突然觉得喉咙干涩,仿佛有东西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可就算是颗毒药,他也必须要马上咽下去! “来人……” 无人回应。许是他的声音太小,许是服侍的宫人都在殿外隔的太远,毕竟王上和珍妃说话,一直是不允许有人在侧的,但闽王还是大声又喊了一句:“来人!” “王上……请吩咐。” “让孤的亲卫队过来,即刻!” 就在甄姬还没反应过来,闽王为什么会把执行最高机密任务的亲卫队叫来的时候,一群身着黑衣束着银色发带的侍卫已经悄无声息落在了大殿上。他们每人都带着银色的半边面具,使人看不出他们的真实样貌;他们落地的位置各有不同,但动作整齐划一,若不是突然看到周围多出一圈人头,甄姬几乎感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气息,最顶尖的好手,也不过如是。 这是二十多年来甄姬第一次亲眼见到闽王唤出亲卫队,也是最后一次。只见闽王将她扶起,似乎都没有看她一眼,便转身缓缓走上台阶,走上他孤独的王座,伴着他脚步声的,是他冰冷而决绝的命令:“即刻将珍妃送到迟岛禁足,直到有人拿孤的密诏去解禁。在此之前,你们全都留在迟岛,保护珍妃安全。” 第三十八节 女大侠(一) 要说古代有什么特别不好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消息传递得太慢,这一点姚今实在是深有体会。这不,那慕容子华人都不在闽国了,她这厢还不知道,还为了送嫁队行程延误的事,天天被韩靖烦得不行。 “殿下啊、我的殿下,咱们已经足足误了两日的行程了!到今日才到友州,您还要在友州转转——这这这,这真是不得了的耽误了呀!”韩靖堵在姚今的房门口,死活不肯让她出去,“您这一出门,不到入夜肯定不会回来,安不安全暂且不说,可这样您明儿早上又得日上三竿才起身,那这车马能走几个时辰呀!” 此时姚今刚刚换好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白衣一袭,纸扇一把,十分清秀的模样。旁边的阳樱穿着寻常小厮的衣服,而卫燕只是青衣玉冠立在姚今身后,挺拔英俊,于是生生将姚今的清秀比了下去。这几日姚今男扮女装上了瘾,到了一处热闹的地方,就要出去转上一转,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此刻她看着韩靖一副宁死不让的模样,不禁柳眉倒立:“韩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品级,敢拦本公主,你有几个脑袋?” “回禀公主殿下,若误了大婚的日期,微臣的脑袋也还是要掉的,迟早都是掉……”韩靖苦着脸,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大霉,本来好不容易托关系找门路才挣得了这份送嫁的差使,想着风风光光把公主送过去,自己也算有了“邦交经验”,以后升官时层次也不一样。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这么难伺候,路上几次想飞鸽传书给宫中传话,都被侍卫队的人拦截,继而他就会被拖到公主面前被痛骂一顿。如今只想早点将这瘟神送到闽国了结这桩差事,她又三天两头要歇息、要“体察民情”,将这一路的行程拖了又拖,拖得至今都没到内江。好容易今日到了友州,本想着过了友州就是内江,可瘟神一看友州是个繁华大都,又要下来“体察民情”。此时韩靖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才不怕死地拦着姚今,堵在门口就是不让她出去。 姚今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便换了个好脸色,笑眯眯道:“韩大人,不会误了大婚的,父皇的国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五、月、成、婚。这五月足足有三十日,哪一日成婚都是可以的呀!现下才四月,怎么走都是来得及的嘛。” “可五月的吉日都在上半月,再说大婚还要准备,还要同闽国逐项商议细节,还得等殿下您适应了闽国的气候——这行**的一日都不能再耽误了呀!殿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懒得跟你废话,”姚今嘟囔了一句,对着院外大喊一声:“侍卫队!” 顿时四个侍卫跑了过来,“殿下请吩咐。” “将韩大人送回房里,让他在床上躺着,本公主没回来之前,不准他起来。” “是,殿下!” 于是乎,可怜的韩靖就被侍卫架回了房,只听他杀猪般地对着侍卫吼:“放肆!我是送嫁官、太常寺正卿,你等小小侍卫居然敢这样对我!你们应大统领都不敢对我如此,你们……” “韩大人,不好意思,我们大统领嘱咐我等只听公主的调配,失礼了!” 卫燕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对姚今道:“他也是职责所在,你何必如此作弄他。” “哼,他是林凤台的亲信,而且屡次想要传信回京城,我自然不能放过他,”姚今潇洒地一挥扇子,“卫兄、小樱樱,咱们走,逛街去!” 阳樱显然对姚今随便起的“小樱樱”这个名字不太满意,苦着脸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小声道:“殿下,您今日去哪里都行,只是那赌坊和青楼,实在是万万去不得啊。” “怎么去不得?我一不抢劫,二不赊账,只要店家做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意,我就做个规规矩矩的客人,”姚今一边大摇大摆地逛着集市,一边用胳膊肘戳戳阳樱,“你注意啊,不能再叫殿下了,上次就是你在赌坊里大喊一声公主殿下,才闹出那么大的事。” 明明是你在赌坊输光了钱,非说人家使诈跟人吵架,最后卫侍卫逼不得已才跟人动手的……阳樱扁着嘴,觉得自打出了宫,这位主子已经开始“放飞自我”,动不动逼自己跟她换衣服,然后穿着宫女的衣服和卫燕学骑马去了,声称骑马比坐马车舒服,让人心情开阔,身上的伤好的也快些。可怜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心惊胆战,还得时时担心韩靖过来说话将她戳穿。 姚今见阳樱不说话,便提溜到旁边买了一包粽子糖,趁她不留神塞了一颗在她嘴里,笑眯眯问她:“甜不?” 阳樱无奈地点点头,“甜。” 三人正一路说笑,前面一家茶舍门口突然一阵骚乱,其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顿时围了一大堆人过去,姚今哪里能错过这样的热闹,急忙也奔了过去。好容易挤入人堆,她定神一瞧,一个衣着破落的老头倒在地上且额上一片血污,看着几乎是奄奄一息,而茶舍内不断传出女子惊慌地高呼:“放开我、放开我!阿爹、阿爹!” 恶霸欺负弱女的桥段里,怎么能少了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英雄救美呢!姚今眼珠一转,调皮地朝卫燕眨了眨眼,便冲进了茶舍,卫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让阳樱去看顾那个老人,自己赶忙跟进了店。 果不其然,一个长得又矮又胖的男子正在茶舍对一个小姑娘动手动脚,周围的茶客大都跑光了,只剩店家缩头缩脑躲在柜台里,男子的身旁,站了七八名彪形大汉,显然都是他的跟随。姚今见那姑娘满脸痛苦,咬着嘴唇泪流不止,身上的衣服已被扯开半边,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藕色的内衣,她赶忙冲了过去,正义凌然地大喊一句:“臭流氓,放手!” 第三十九节 女大侠(二) 姚今不笨,冲过去后所站的位置是在那帮人对面的较远处,所以当这帮人打算上来教训她的时候,首先碰到的不是姚今,而是卫燕踢过来的两条长板凳。而那姑娘本来几乎就要放弃抵抗,一见姚今和卫燕来救他,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用力挣脱了矮胖男人的肥手,冲到了——卫燕的脚边。 没错,那姑娘一见卫燕少年侠义,不过几个伸手来回就把那几个看似凶猛的大汉放倒在地,眼中自然是看不到站得有点远、个子又有点矮的姚今,只是一股脑儿扑到卫燕脚边连连磕头:“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没事,姑娘你先去外面!”卫燕眼见一个大汉从地上爬起,拔出腰间的尖刀朝他而来,忙将那姑娘推出大门外,一把抽出腰间长剑,顺势一挡,只听“哐”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得后退了几步,一时愣在当场不敢向前。 站在后面的矮胖男人十分恼火,嚷嚷道:“快,将那小子拿下,将那丫头给老子抓回来!” “青天白日,当街强抢民女,你还有没有王法!”姚今一贯觉得李皇治下严明,没想到繁华的友州城中,当街抢人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个官府的人到厂。她自觉有损皇家颜面,心下有些恼怒,于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壶使劲扔了过去,无巧不巧刚好砸在那矮胖男人的脚边,那男人回过头一看,口中一声怒骂人便奔了过来。 要说姚今毕竟不是个傻白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窗户边而且站在了凳子上,说完之后眼角瞄到那男人冲她这来,便赶忙跳窗——正当她颇为灵活地钻出了窗户脚要着地的时候,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只脚也同时到了她眼前,只听“哎呀”一声,姚今莫名其妙地被踹了一脚,她顿时失去重心,屁股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我……去!好痛!姚今强忍着屁股疼痛的泪花抬头一看,一个长得很ma 很帅但一脸匪气的灰衣男子正瞪着眼看她。 “靠!你谁啊?” “你是谁?” 未及再问,那矮胖男人也已经到了窗边,不过他的身形自然爬不出窗户,只得扒在窗户口恶狠狠地骂到:“臭小子,在这友州城老子就是王法,你们等着,不扒了你们的皮,老子跟你姓!” “跟我姓?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狗屎样,你特么不配!”姚今一边骂,一边想站起来,可惜屁股摔得太重自己实在起不来,想向旁边的灰衣男子借把力,刚刚伸出手,那男子却后退一大步,丢下一句:“身为铮铮男儿,站都站不起来,没用。” “你!”姚今杏眼圆瞪,正要张口,耳边却传来茶舍内杀猪般的嚎叫:“放开我放开我,本公子是友州郡守孙大人的公子!你们有几个狗胆敢绑老子,老子让你们全家陪葬!” 姚今面露微笑,知道卫燕在里面已经拿住了正主,此时阳樱也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姚今,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殿——公子,你可有伤着哪里?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不要紧,”姚今搂着阳樱起来,小声道:“你扶我进去,然后赶紧回去把韩靖叫来。” “是!” 而灰衣男子见姚今一个“铮铮男儿”,就这样倚靠在一个小厮身上,不仅姿态绵软娘里娘气,竟还凑着小厮的耳根子说话,态度异常亲昵,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摇头匆匆走了。 此时卫燕已将那郡守孙大人的公子绑在椅子上,几个随从七零八落地瘫在两旁,姚今进来先横了他一眼,转而对卫燕道:“你没事吧?” “无妨。”卫燕见姚今一手扶着腰后,赶忙拉了把椅子给她坐下,“刚刚你跳窗出去,是不是摔到了?” “不是,是遇到个——算了。”姚今望着门口,那被欺负的姑娘扶着已被阳樱包扎过额头的老者一瘸一拐地进来,只见那老者虽衣衫褴褛,但却很有礼数,一进来便向姚今行跪拜大礼:“恩公救我父女二人,我二人无以为报,本应肝脑涂地报答恩公,只是听几位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想必不知道这孙家在友州是大户,他父亲是郡守,他素来横行无人敢得罪,几位恩公还是速速离开,以免被牵连才是……” 此时姚今把玩着从那孙家公子脖子上拽下的金如意,听到老者说“大户”二字,不禁轻笑:“大户?有多大?大得过这李朝的天子么!” 说到最后一句,那老者和被绑着的孙公子都不禁讶异地抬头看着她,茶舍内外也是一片唏嘘,众人都觉得这小公子不知是何来路,口气也忒大了些。 而这会还被迫躺在床上不准起身的韩靖,听到阳樱气喘吁吁地进来说公主殿下和一帮人在一家茶舍里大打出手,已经闹起来了。他顿时眼前一黑,后面的话来不及听,已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了来,一边跑一边叫:“侍卫队、侍卫队,赶紧去救公主殿下——”话未说完,又转头拽住阳樱:“带路、快带路!” 于是不大一会儿,本就被看热闹的人挤得不甚宽敞的马路上,一东一西又来了两队人马,其中一队自然是火急火燎的韩靖等人;而另外一边则是友州郡守孙西峻,他刚刚外出回城,听闻有人敢在街上公然绑了自己的儿子,又是恼怒又是惊讶,未及更衣便带着一队府兵,也赶来了。 这两队人马在茶舍门前碰头,虾兵蟹将们自然是你看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你,一副随时随地要干架的姿态,而孙西峻良好的视力让他远远地看出,对面那个身着常服的领头人,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瞧,岂止是眼熟,这人正是跟自己一样拜在林尚书门下的同门、大理寺正卿—— 韩……靖大人!友州郡守孙西峻浑身上下犹如突然被电击过,脑中空白数秒后,顿觉头顶阵阵刺骨凉意:这来助阵的既然是此次李朝唯一一位公主殿下的送嫁官、自己的同门韩靖,那那个绑了自己儿子的岂不就是—— 第四十节 女大侠(三) “公主殿下,冤枉啊冤枉!公主殿下,下官友州郡守孙西峻,今日之事实在是误会,请听下官一言!”孙西峻不愧是一郡之守,变通能力和反应能力都是一流,此时他立刻翻身下马,不及和韩靖打招呼,便连滚带爬地进了茶舍,一进门二话不说先将被绑在椅子上的儿子劈头盖脸痛打一顿——当然,肯定是要避开一些关键部位例如眼睛鼻子嘴巴什么的,只是哪里肉多打哪里,那孙公子大约被老子这一顿莫名其妙打给打懵了,竟没半点反应,连声嗯哼都没出。待到孙西峻打得自己都觉得心疼之时,又噗通一声跪到了姚今面前,一边哭一边磕头:“公主殿下,小儿年少无知,鲁莽冲动,还求殿下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回吧!” “年少无知?”姚今看戏一般看着他,“瞧着令公子的模样,起码长本公主五岁不止,孙大人竟说他年少无知,那本公主这个年纪,岂不更加年幼无知了?” 孙西峻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改换思路,连连叩首后苦巴巴地道:“犬子贱命一条,岂敢和殿下相提并论。公主殿下您身负皇命前往闽国联姻,是我李朝的一大盛事,岂能因小儿这点提不上口的小是非误了您的行程!还请公主放心出行,下官必定今后对小儿严加管教,再不出来惹事!” 这话说得巧妙,将与两国联姻和小儿闹事放在了两个对立点上,似乎她这位任重道远的公主要是再为这等小是非纠结不放,就是因小失大,搞不好就会误了国事。姚今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孙西峻倒不似他那个蠢儿子一般毫无头脑,她看了一眼随后进来的韩靖,一脸复杂地站在一边,却是默不吭声。姚今心中转了一转,她本来对这件误打误撞遇到的事情并未深思,只是图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却对这个孙西峻很有兴趣,于是皱着眉向着韩靖道:“韩大人,本公主在刚刚的打斗中受伤了,现下不能走动,这可如何是好?” 此话一出,韩靖有些惊慌,忙不迭地派人去请魏晋,又叫让侍卫长赶紧准备车马过来,而孙西峻登时面如土色:无论他怎么巧言令色,若是他的儿子伤了公主,哪怕是分毫、哪怕是误伤了一根头发丝儿,那他儿子的脑袋,也是不可能保得下了!此时姚今依然保持着公主高贵而得体的微笑,尽管她的屁股仍旧隐隐作痛,想到那可恶的灰衣男子,她微微咳了两下:“本公主之前受了风寒,身子一直不大好。今日到了友州,眼见这城中繁华盛景,竟是丝毫不差京城半分,本想再多看一看这母国景色,毕竟以后大约也是没有机会回来的——可惜呀!” 说到这里,姚今若有似乎地看了一眼那早已吓得动也不敢动的孙家公子,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他老爹的身上。孙西峻听到这里,脑中突然透亮,正要开口,一旁的韩靖忧心忡忡地插了进来:“启禀公主殿下,此地乃是平民聚集之所,人多口杂亦不安全,如今马车已在门外备好,魏太医也到了,您看是否先上车,一切等回了驿馆再做计较?” “本公主在问孙大人话,何时有第三个人插嘴的份了?若没有记错,韩大人此刻应该身在自己的床榻之上,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姚今抿了一口阳樱刚奉上的茶舍中特制的大麦茶,觉得很是对味,又饮了一口,才慢条细理地说:“噢,莫非韩大人是怕孙大人对本公主不敬,特特前来护驾的?那韩大人也真是过虑了,我看孙大人此来多半是想尽地主之谊,说不准是打算请我们品一品这友州的特色佳肴,你何必将别人想得如此卑劣呢?” “是是是,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下官早已备下宴席,就在友州最好的栖凤楼,恭请公主殿下赏光用个午膳——”孙西峻赶忙接下姚今的话头,生怕再说下去韩靖要对他生出嫌隙,毕竟他并不想得罪这个虽没有什么交情,但好歹算是同门的京城官员。他见姚今微微点了点头,赶忙又陪着笑脸对韩靖施了一礼:“韩大人一路辛苦了,不如一同前往,也让愚兄尽一尽地主之谊。” “大家既是同门兄弟,孙大人何必客气。只要公主殿下高兴,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欣然同往。”韩靖见孙西峻一副巴结上了大靠山喜笑颜开的模样,心想这位主子可不容易哄,等下吃了一半掀了桌子胖揍你一顿,那也实属正常!心中虽然不悦,脸上还是要保持笑容,于是韩靖又恭恭敬敬地走到姚今身侧,轻声道:“殿下,那微臣先送您回驿馆小憩一下,您不是还有伤——” “不碍事不碍事,现在就去吧。今日正好穿的男装,很是方便!”姚今热情洋溢地拍了拍手,便由阳樱扶着出了门,走到门口见那姑娘和老人哆哆嗦嗦地跪在门边,随口道:“今日之事由孙家而起,又涉及姑娘你的体面,恐怕你今后也不易嫁人了,如此,便让孙公子为你父女人安顿住所,再为你择一个良婿,早日婚配,也算了结此事。” 周围众人一听,顿觉这公主糊涂异常,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正当那姑娘目瞪口呆之时,姚今转头又是一句:“你们两个也算与本公主有缘,既然蒙本公主仗义相救,你二人需得记得,明日来驿馆谢恩——噢,记得,穿得体面一点,带上孙公子为你寻的良婿!” 说罢,她便在众人一片低声议论之中潇洒一笑,女侠一般昂起了头,一拐一拐地离开了。而在不远处的人群外围,一个灰衣男子看着姚今那忍着屁股痛还要佯装潇洒挥舞扇子的模样,不禁点了点头,将帽檐压低,转身离去。 第四十一节 栖凤楼(一) 李朝朝中,素来都有入仕拜同门的习惯,同一年考取、同一年受封、同乡的、同岁的、看的顺眼的,但凡能找到点共通点,便相互拜个兄弟,最好能巴结上某个朝中大员再认上一位师傅拜入同门,之后大家以后不管是到了哪里为官,也算是有了上面的门路。这虽然对皇帝来说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可对各层级尤其是远离京城、州府及以下的官员,却有一个极佳的好处,毕竟山高水远,谁也不能时时刻刻知道京城里皇帝的心思动向,有了所谓同门,大家相互有个照应,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韩靖和孙西峻这两位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因为有了同在林凤台门下的关系,成了所谓“师兄弟”。孙西峻年长,此时便一口一个愚兄地给韩靖斟酒夹菜,而韩靖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忍不住朝门口瞟。 “韩大人?韩大人呀!”孙西峻黝黑的脸笑容满面,“公主殿下在上面一层的包间里用膳,门口都有您亲派的侍卫守着,里面伺候的也都是公主身边的人,您还担心什么呢?你我师兄弟难得一聚,快品一品这西凤酒,此乃是友州的名酒,可不比京城的佳酿差哦!” 韩靖勉强饮了一杯,不禁叹了口气道:“此次公主送嫁之事,乃是陛下亲自委任,我岂敢有丝毫懈怠!如今的行程已然有些耽误,过内江还需等工部漕运所的官船入港,只恐影响了大婚之期啊……” “哎呀,原来韩大人是担心此事,怎不早些跟愚兄讲!”孙西峻一拍大腿,“寻常过内江,即便是官船也只能在固定的时辰和日子启航,自然是要等。但既是公主出行,韩大人又在时间上吃紧,愚兄若这点忙都帮不上,岂不令人失望?这样,就交给我来安排,保证韩大人什么时候上船,船便什么时候就能走,如何?” 韩靖犹疑地看着他,虽然内江紧挨着友州,孙西峻作为友州郡守熟门熟路那是正常,可这水上的事情一贯是都是工部直管,并不归地方上安排,他不禁奇道:“公主过内江一事,早有文书下达工部漕运所安排官船,但据我昨日派去码头问话的人回复说,漕运所最近有好几艘官船在下游遇到泥沙淤积,导致航道上船行不畅,最快也要三日之后才能有船到达码头,不知孙大人又有何办法,能让这船只提前入港?” 孙西峻摸摸自己的小胡子,正要开口,门外便传来了随从的声音:“两位大人,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来传令,公主殿下请孙大人上楼说话。” 韩靖心中一愣,面上却堆起了笑容,起身向孙西峻拱手道:“想必公主对孙大人准备的酒菜十分满意,这是要赏您了。” 孙西峻难掩心中喜悦,急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官服,道了一声“韩大人小坐片刻,愚兄去去就来”便喜滋滋地随门外的阳樱上了楼,而韩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为讥笑,心道祝你笑着去,哭着回。 此时的心情不错的姚今正坐在栖凤楼的顶层,一面喝着西凤酒,一面欣赏着远处内江的风景,而服侍的宫人们一概都安排在包间外面,里面只得她和卫燕二人。其实姚今在现代的时候并不好酒,除非应酬场合工作需要,平时都是滴酒不沾,可自从到了李朝,饮酒成了一项不分男女无关场合的个人娱乐活动,真可谓高兴也喝、伤心也喝,有事要喝没事也可以喝。于是不过多会儿功夫,她已是半壶下肚,正要再倒,坐在对面的卫燕拦住了她:“再喝,你要醉了。” “我哪里就这么点酒量,你又小看我,”姚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悄悄告诉你,连太子都喝不过我!” 卫燕瞧她脸颊淡淡粉红,虽是没醉,也有一层酒意在眼中若隐若现,目光流转时自有一种平日少见的妩媚动人,他看得心中微漾,刚想握住她的手,门外阳樱的脚步声也到了。 “启禀公主殿下,孙大人到。” “噢——”姚今长长地应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意,调皮地拽住了卫燕刚要收回的手,小声道:“喂,你刚才想干嘛?” 卫燕此时已将目光转到姚今身后那大开的窗外,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内江边,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道路和房屋都变得很小,辨不出什么差别;在内江的对面,那遥远的重重山脉已和天际连成一片,太远,太远。而他的心那么小,小到只装得下一个眼前的姚今,却无力容得下她身后那片广阔的天地。卫燕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到了窗边,平静地看着门口说:“公主殿下请孙大人进来。” 觐见公主,尤其在这种比较私人化的场合,孙西峻还是非常小心的,他低着头跟在阳樱后面进了包间,按着规矩跪下磕头行大礼。姚今不过“嗯”了一声,他便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一丝不悦,不禁心中一拎,苦于公主没叫他抬头,只能继续看着地板小心翼翼地说:“不知下官安排的酒水菜品,是否合公主殿下的口味?江边小城比不上京城大都繁华,若有让公主不满意的,还请殿下恕罪一二。” “还好,酒不错。”姚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桌上敲打着,“你知道本公主叫你来干什么吗?” 看来不是来领赏的了。孙西峻心里苦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话:“下官愚钝,请公主示下。” 姚今看了一眼阳樱,阳樱点点头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并将伺候的人都遣到下一层去。姚今听着门外没有脚步声的动静了,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孙大人这友州郡守做得不错,城中繁华,民生安定,可见政绩不俗。” “下官不敢,这都是蒙陛下天恩庇佑,这友州城才有这般光景。” “孙大人不必自谦,本公主听闻,从前大人一直只是在北边的一个小城做县令,却能将一个苦寒的北境边城也治理得井井有条,功劳实在不小,所以后来才被提拔到友州来做了郡守。” “公主殿下过誉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实在不敢居功。”孙西峻越听越不是滋味:这公主没事提从前的旧事作甚? “我还听闻,那个北边小城的名字挺美,叫做云中城,对吧?” “正是云中城,公主殿下见识广博……” “听说这个云中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城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而那山中——”姚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故意拉长声调说:“山中有一座神秘的大、金、矿。” 第四十二节 栖凤楼(二) 孙西峻的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从脚底到背后顿时冰凉一片,他倒吸一口冷气,强做镇定道:“想来这些都是传闻,下官在云中为官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金矿。” 姚今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仍旧笑吟吟道:本公主也觉得是个传闻,若真有那么大个金矿,孙大人还不早早上报朝廷,难道留着中饱私囊——对吧?” “自然、那是自然……” “嗯,毕竟私掘金矿送给魏帝,就算是为了换回自己被虏的儿子,这罪名也绝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承受得起的,对吧,孙大人?”姚今“一不小心”地将一个酒杯掉落在地,同时也砸碎了孙西峻的心理防线,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刷白地连连磕头,却还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姚今笑了,她朝旁边的卫燕眨眨眼,卫燕便上前将孙西峻搀了起来,和颜悦色地将他扶到一张圆凳上坐下,顺便还递上了一块方巾。而孙西峻机械式地拿方巾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不自觉抬头看了姚今一眼,这位公主虽然和之前在茶舍见面的时候没啥区别,但目光中隐隐透出的一股狠绝,哪里像十几岁的深宫少女!孙西峻顿时心中一片凉凉:莫非今日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可公主明明是去闽国成亲的,怎么会跑来查我的旧账?难道是陛下发现了什么……可就算查也该是御史台的人来,怎么会是公主?到底是谁泄露了天机!如今魏国内乱,会不会是魏国那边的人?可当时的人都死了呀…… 正当孙西峻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时候,姚今已经踱到了他的身边,“呼啦”一下挥开了一把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折扇,将扇子掩在面上,俯身下来靠着孙西峻的耳边道:“孙大人,本公主今日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为难你的意思。本公主,是要保你的。” “下官愚钝……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姚今轻移玉步,在他周围开始绕圈,“孙大人应当明白,你犯下的可是叛国之罪,这是株连九族、且任何大赦都不可能减罪的。而本公主既然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么多,必然是所有证据都已确凿,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我的话,否则本公主的车马还没到闽国,你全族的人头,估计已经落地了!” 孙西峻不亏是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手,即使在此时此刻,即使他几乎已经认定姚今什么都知道了,却仍旧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不见棺材不掉泪!姚今心中哼了一声,继续道:“孙大人非要如此,那我不妨告诉你,那周申,已经死了。” 孙西峻面色惨白地看着姚今,周申是当年他的亲信,当年为他运送黄金换回儿子的就是此人。只是事成之后胆小的周申一直害怕事发,于是向他辞去了在云中城的职务,举家搬到更偏远的荡城老家去了,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这时陡然听姚今提到周申的名字,无疑对孙西峻又是一记重击,他颤抖着手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却失手将方巾掉落在地,而姚今此时一脚踩在方巾上,柔声问了一句:“孙大人,还不说吗?” 此时孙西峻终于不再坚持,一个劲地点头:“说、说!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主要问什么尽管问,只求公主殿下救救下官,救救下官哪!” 姚今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自斟了一杯,“其实本宫还是同情你的,毕竟是魏人早就盯上了那座金矿,设计陷害你在先,又绑了孙公子逼孙大人你就范,想必孙大人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山中的金矿,孙大人没敢私留吧?” “下官哪里敢!那都是魏贼押着我进的山,矿洞也是他们打好的,下官完全是被逼的啊!” “好了,”姚今伸手示意他闭嘴,“无用的细节本公主也不必听,如今就问你一句,是想死,还是想活?” 孙西峻赶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想活,想活!” “那好,你替本公主办一件事,本公主保你不死。” “是是,只要公主肯饶了下官和全族的性命,下官万死不辞!” “万死倒不必,只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并将此人送到闽国来见我,便算是办成了这件事。” “公主要找何人?” “此人名叫靳连城,在北屏军中失踪已有一段时间,你设法找到他,将他安全送到闽国来见我,不许任何人知道。” 孙西峻顿时眉头紧皱,结结巴巴道:“下官身在友州,公主却要下官在北屏寻人,这……” “孙大人谦虚了,你那大舅子不是一直在北屏山混得挺好嘛!”姚今笑了起来,“他是哪个山头来着的?家业挣得挺大啊——” “下官知道了!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找到靳连城,尽快送往闽国!”不等姚今把话说完,孙西峻赶忙连连磕头,心道你连我小舅子是北屏山上的土匪都知道,岂不是将我拿得死死的,哪里还敢有半点犹疑。 姚今心中暗笑,觉得当初在紫宸殿做那一阵子的女官当真是十分管用,李皇许她翻阅紫宸殿种种秘宗,所得到的信息简直条条都是杀手锏,于是高高兴兴将扇子收起,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孙西峻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孙大人,有劳了。” “能为殿下效力,下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待孙西峻下楼的时候,韩靖刚将姚今送上马车返了回来,见他的愚兄果然是神情复杂,面色委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不禁心中微叹:这位公主殿下真是个瘟神,找谁谁倒霉。 “孙大人,公主殿下刚刚回驿馆了,上车之前,殿下还在称赞您才干卓越,定能将这友州城治理得井井有条。能得公主这般称赞,做师弟的真要恭喜师兄了。”韩靖半带讽刺半带恭维地朝孙西峻做了个揖,而孙西峻呵呵两声,敷衍了句“好说”便要离去。 “孙大人,且慢且慢!”韩靖见他要走赶紧拉住,“那官船之事,可就托付给孙大人啦?” 孙西峻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管这档子事,敷衍道:“此事愚兄也无十分把握,为公主出行安全计,还是等漕运所的官船到了再行出发为好。这样,愚兄回去帮孙大人问问,问问。” 韩靖见他要溜,心中一转,故作惊慌道:“这可怎么好呢,刚刚我已经向公主殿下禀明此事,殿下甚是欢喜,说让您备好船只,她今晚就要上船呢。可如今孙大人又说并无十分把握,这让师弟如何去回殿下的话……” 这时候若是有块豆腐,孙西峻真想一头撞死,他哭丧着脸看了看韩靖,一咬牙道:“好,我这就去办!” 第四十三节 云将涌 这一日午后,喝了酒的姚今正迷迷瞪瞪要睡个午觉,韩靖却精神抖擞地过来敲门,喋喋不休地竭力劝说她今晚就上船入江,说是孙西峻那里已安排妥当,若今日再不走恐误了行程,这一拖又要几日、说不定官船又不能到之类。姚今虽然听得耳朵气茧很想打发人将他轰走,但也知道这东游西荡的日子总是要结束,反正孙西峻这里的事已算告一段落,也就同意了当晚上船。 此时友州城北郊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中,踹过姚今一脚的灰衣男子也收拾行李正欲出门,旁边背手立在窗口的,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只见他面露微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她真的跳窗?” “岂止,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不像公主,像个不知哪座林子里跑出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 “自然,她正是那样的一个人。”男子转过头看了灰衣男子一眼,“否则如何做得了我的王妃。” 没错,这两人正是慕容子华和慕容靖,二人自南海转入内江,在这友州城中已盘桓了两日,正要继续北上,没想到却遇到了姚今一行人。 “公子,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等这院子的主人回来吧,借住了几日,理当当面告辞。” “这户人家是做酒器的,今日应是送货到城中去了,”慕容靖一眼瞥见院中的板车不在,看看天色道:“想必快要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乐呵呵地推着空车进了院落,那车上还摆着一大包荷叶包鸡。将车停下,男子小心翼翼捧着荷叶包鸡到了慕容子华所在的屋外,轻声道:“两位公子,在吗?” “在。”慕容靖打开门,“老板,我家公子等候你许久了。” “嘿嘿,我今日做了个大生意,所以特意去城中买了这个,可排了好一会的队才买上,请两位公子尝尝,”男子双手将荷叶包鸡奉上,又摸摸腰际的钱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慕容靖接过荷叶包鸡,从怀中拿了两片金叶子塞到他手上,“我家公子即刻便要走了,这两日住在老板你这里,多有叨扰,聊表谢意。” “这可使不得!”男子一双粗糙的大手连连摇动,“城郊破院子,粗鄙人家的住所,难得公子喜欢清静住上两日,之前已经赠我江门钱庄的通兑银票,这金子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收的!我虽然是个糙人,但还是晓得本分的。” 屋内的慕容子华听他说的实在,也走至门口,点头道:“话糙理不糙,你是个本分的手艺人,将来必能赚得你的一份家业。” “承公子吉言!我今日确是送了二十个最上乘的小口酒壶到栖凤楼,这小口酒壶向来是讲究人家用的,价钱又贵,那老板从前鲜少订货。今日说是郡守大人要的急,一下子便要了二十个,我送去之后还立马付了现银呢。” 慕容子华听得心中一动,问道:“可知郡守大人要这么多酒壶何用?” 男子先是摇头,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道:“对,那店家说,是郡守孙大人要送给公主的,说是公主今晚就要走,所以要的这么急。” 今晚就要走……今晚就要走?慕容子华只觉得不对劲,却一时想不出关窍,一旁的慕容靖却面色一变,抓住男子的胳膊就问:“可知公主怎么走?” “自、自然是坐官船过内江,去闽国啊。” “官船!”慕容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飞也似地进屋取了行李,而慕容子华人已经出了院子,只听得一声马儿嘶叫,他便已经朝城中飞奔而去。而尚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对着手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把金叶子,甚至来不及对那道灰色的身影说句谢谢,院中瞬间便只剩他一人了。 “阿靖,你确定是那条船?” “没错,这几日根本没有官船入港,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条!” “韩靖和孙西峻是疯了么,怎敢让她坐那条船!” “那条本就是官船,只是被改了用途后才孙西峻据为己用,八成是韩靖怕耽误行程,孙西峻才会想到用那条船!” “该死!该死!”慕容子华连连抽了几鞭,马儿吃痛,长啸一声便狂奔起来,韩靖一边追,一边喊道:“公子,我们就算赶到码头,她们肯定已经上船了!” “我知道!但至少可以在她被淹死之前找到人!” “船上都是李朝宫中的人,公子你会暴露的!”慕容靖觉得他的公子对此事的反应似乎过于大了些,那公主手中握有九城一江,纵使对他们有用,可又如何能于他们的大业相较?于是慕容靖策马追上他,“那李朝公主就算出事也是在李朝境内,与我们和闽国都没有半点干系!可如果我们贸然前去相救,暴露了行踪,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正因为大事将近,她才不能出问题!”慕容子华见快到城门,急忙勒马转入旁边的树丛,“牵马入城太引人注意,我们步行去。” 慕容靖点头,两人便快步走向城门。 “阿靖,一会进城后你立即去江门钱庄找人,务必到码头安排两条不引人注目的小船,你就在船上等我。” “是,那公子你何时与我会合?” 慕容子华正要回答,却远远见城门口架着木围栏,守城的士兵正在驱赶要进城的人。 “请问这位守卫大哥,何故不让入城?这也没到宵禁的时辰哪。”慕容靖走到木围栏前,十分客气地问道。 “京城里来的和雅公主正在城中,郡守大人为策安全,所有城门全部禁止进入!你等快些离开吧,等到明日便可以进城了。” 慕容靖微微一笑,将那兵士拉到一侧,笑着摸出一片金叶子:“这位大哥,再下在城中还有要事,能否通融一二……” 那士兵看了一眼周边,见四下无人看到,便将金叶子收入袖中,劝道:“你们进了城也没用,现下城中各条主路上都不准通行。上头吩咐了,公主的船什么时候离港,什么时候城里城外的通行方能恢复正常。” “那……公主的船什么时候才能离港啊?” “若算时辰的话,此时公主应该快到码头了。” 第四十四节 赠以渔 慕容子华见慕容靖转身向他摇头示意,再抬头看看天空已然是暮色昏暗,西边似有黑色的云层正缓慢移动着。他心中粗略一算,便知若再不设法,恐怕他们赶到码头,姚今所在的那条船定会在夜间沉入江底,尸骨难寻。 “公子,那条船至多撑到内江中央便不行了。可如不从城中走,必然来不及,”慕容靖目光一凌,“不如我去偷偷杀两个守门士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我们混进去?” “不可,”慕容子华摇头,“这样动静太大了,再说兵士的装扮只能助我们入城,遮遮掩掩地穿城而过,未必能赶得上。” “可这前面是山,根本没有路,而且爬山更来不及——” 慕容子华嘴角上扬,“是山,山上还有悬崖,而悬崖下,就是内江的一条支流。” “好,”慕容靖满脸的豪气,“那就看看是咱们跳悬崖的速度快,还是那船沉的速度快!” “走!” 而此时,姚今一行人也已陆续登船。侍卫们将所有行李一一搬入船舱,侍卫长又陪着龙婉最后清点了一遍,待到所有的搬运工作完毕,随行的侍卫和宫女也各就各位了,姚今却始终立在船头,远远看着那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内江,不说话的她难得这般容色沉静,一袭淡紫色蜀锦披风随江风微微摇摆,自是高贵典雅,令人仰望。 此时码头上虽然已被孙西峻的人清了场,不远处仍是有胆大的民众从茶坊或自家的窗户中探头探脑,议论着这位李朝最尊贵的天之骄女。 “那就是要和闽国结亲的公主啊,真是高贵啊!” “听说今日还在茶肆里救了一位差点被孙家大少抢走的姑娘呢,人美心善。” “听说这位公主才十五岁,就要远嫁闽国,可怜见的。” “你看她长的那般娇小,好像还没长开呢,我瞧呀,那趣芳楼的芬芳姑娘倒比她还美上三分!” “找死呀你,这是皇家的公主,怎能和青楼里的女子相提并论呢。” 民众的窃窃私语和闲谈之声虽然传不进韩靖的耳里,可他对堂堂公主就这么大庭广众地站在船头、连个头纱都不戴的模样实在是难以接受,于是在旁着急道:“殿下,船头风大,这天色也暗了,您还是进船舱歇息吧。” “等那姑娘来了,我再进去。” 姚今说的,自然是在茶坊中救下的那一对父女。因她提前登船,自然等不到第二日早上再见那二人,于是差人告诉孙西峻,让他儿子速速给那姑娘找个如意郎君,并一同到这码头来谢恩。那孙西峻这一时半会也不知到哪里找如意郎君,自然是回府先痛骂了儿子一顿,又恐耽误了公主出行的时辰,这会儿终于驾着车,急急匆匆地到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下官送行来迟,请殿下恕罪!”孙西峻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了船,旁边一男一女,也跟着上来跪下磕头。 “嗯。”姚今并不如何理睬孙西峻,却朝那姑娘伸了伸手,“你过来。” “民女吕桃,叩谢公主殿下大恩大德!” 姚今见那姑娘已经换上一身整洁的新衣裳,发髻新梳,上面还有几串碎珍珠的饰物,虽不华贵,但穷苦之气已然一扫而光。她点点头,亲切地问道:“我让孙公子给你找的如意郎君呢?” 吕桃有些害羞地垂下了头,扭捏地看着身旁的青年。那青年一身书生打扮,虽然穿的只是素色的麻布衣衫,却是文质彬彬,仪表堂堂。他见姚今看着他,便不卑不亢、稳稳当当给姚今行了一礼:“小生王相,叩谢公主殿下赐婚!相必铭感于心,今后无论贫苦富贵,都会对吕桃诚心相待,必不负她。” 姚今将这书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王相,你这个名字很好,王侯将相,便祝你今后有称王拜相的一天,也不枉今日本公主与你们的缘分。” 说罢,姚今看了旁边的孙西峻一眼,朗声道:“阳樱,将父皇赐给本公主的那对翡翠金钗拿来,赐给王相与吕桃,是本公主贺他们的新婚之礼。” 孙西峻此时也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姚今一眼,见姚今双眼一眯,赶紧道:“启禀公主,下官也已赠给吕姑娘和王公子一座宅院,再有纹银五百两,也是下官的一点心意……”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看这王相是个读书人,你的宅院他不要了,送他个前程吧。”姚今走到王相面前,问:“可曾考过功名?” 王相一愣,转瞬有些激动:“回禀公主,相去年已考取秀才,但因无名额也无人推荐,故而——” “不必说了,官场之事,本公主知道知道。”姚今语调微扬,对韩靖道:“韩大人,你们礼部在京中应还有不少空缺吧?” 韩靖自然知道姚今的意思,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空缺不空缺,此刻也跟着点头道:“正是,确还有不少空缺,苦无贤才,尚未补上。” “嗯,只是本公主身处后宫,不得干政……”姚今又踱到了孙西峻旁边,突然提高声音:“孙大人?” “是是,下官明白!王公子才华横溢,下官自当为公子打点好门路,到京中谋一份好事!”孙西峻嘴上应承,心中却忍不住暗骂:老子自己都没能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却要为这穷酸小子谋事! 姚今满意地点点头,岂料王相突然上前一步道:“公主殿下!相十分感激您为我与吕桃的这番安排,但,相更觉得,既有满腹才华,便应到那真正有需要的地方去施展一番,京城虽然繁华似锦,却会消磨人的意志,相,不想去京城!” 此话一出,不仅姚今愣住,就连孙西峻和韩靖也都说不出话来。阳樱在旁边捧着翡翠金钗的檀木盒子,也愣愣地看着他:“京城是个极好的地方,公子怎不想去?” 极好的地方!姚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喜道:“王相,你果然是个人才!你既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便不会怕苦怕累,即便让你去边塞小城做个小官,只要能做出一番政绩,你也必然不在乎,对吗?” 第四十五节 相不负 “正是!” “好!”姚今转身走到船边,看着那一片雾气朦朦的江面,远处的波涛似乎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这里涌动着,她缓缓地说:“孙大人,云中城自从你走后,一直没有一位好县令,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曾经奋斗过的地方,如今变得颓败下去吧?” 孙西峻有些诧异:“公主的意思是?” “我想你必然有办法,让王相去云中城做个县令。” 孙西峻抓了抓脑袋:“可,那不过是北边的一个偏远小城,终年寒冷——” “相叩谢公主赏识!”王相目光坚定,饱含笑容地跪下一拜,“相必不负公主所望!” 是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姚今定定看了她一眼,旁边的吕桃自是满眼满心的崇拜仰慕看着王相,直至阳樱把装有翡翠金钗的檀木盒子郑重放在她手上,她才慌忙跪下磕头:“民女叩谢公主殿下恩典!” “起来吧。对了,家中老人伤势好些没有?” “谢公主殿下关怀,父亲已好多了。”吕桃的脸红了又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香袋,双手奉至姚今面前:“这是民女母亲缝制的福儿袋。民女蒙公主殿下如此大的恩德,无以为报,这香袋民女母亲足足祈福了百日,殿下若不嫌弃,请收下民女的小小心意。” 姚今第一次听到“福儿袋”这个说法,伸手接过,见香袋的料子虽然朴素无华,但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样,倒将这简简单单的布料生生绣成了精品,便赞道:“真是好绣工。” 吕桃见她收下,终于安心,又磕头道:“民女母亲是个绣娘。” 姚今看了一眼旁边洋洋洒洒的一群人,心想时间不多,我怎么才能和这呆书生或是吕桃单独说上几句话呢? 而阳樱此时早已看出主子的心思,笑着上前扶起吕桃:“公主殿下午间还说,与姑娘年龄相仿,也都要成亲了,真是一等一的缘分。这船舱里还有几件殿下要赠与你成亲的物品,都是女儿家用的,姑娘不妨随我进来选一选可好?” 吕桃自是惊喜万分,见姚今一脸笑意,便要随阳樱进去,韩靖却伸手拦住,眉头紧锁道:“公主殿下,天色已然暗了,看着天色,想来今晚的风不小,我们还是早点出发,早些将船驶稳了才好啊。” 姚今脸色一沉,冷冷道:“本公主的事,父皇尚要与我商量几分,如今怎么改由韩大人做主了?” 韩靖将头一缩,只得喏喏退下,一旁的王相看了一眼,却已将这番关系了然于胸。而姚今迅速进了船舱,见阳樱正拉着吕桃的手说话,她一进来,吕桃便急忙跪下:“刚刚阳樱姑娘已和民女说了,公主有何吩咐,吕桃与相哥二人必万死不辞!” “好姑娘,不用万死,”姚今心想这的人怎么动不动就要万死,“王相这个夫君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孙郡守给你安排的?” “是吕桃从小心仪之人,只是……只是他鸿鹄之志未酬,所以一直不肯向父亲提亲。” “很好,既然是有大志向之人,本公主便有一事要托付与你,望你能回去仔细说与王相,并务必为我保密。” 吕桃见姚今如此郑重,忙道:“公主殿下何等尊贵,我等平民,如何能帮到公主?” “公主只是一个名头,其中艰难,或许并不比你少。”姚今笑笑,想到过往种种不禁心中涩然,不过转瞬她便正色道:“本公主有一挚友名唤靳连城,原是宫中侍卫,数月前受皇命前往北屏军,如今却在军中失踪,而那云中城恰好离北屏山不远,你与王相到了那之后,便设法帮我打探北屏军中的消息。记住,你们只要打探消息,千万不要有任何实际行动,以免招来危险!” “此人对公主十分重要吗?” “对,此人对我十分重要,”姚今想到月白,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但看到吕桃那好像懂了的神色,不禁失笑道:“好姑娘,不是像你和你家呆书生那般!” “相哥不呆……”吕桃面上一红,又道:“公主殿下即将去的是南方的闽国,而我们在李朝的最北面,这南北相隔万里,我们若得了消息,该如何将消息传递给公主殿下呢?” 姚今看看手上的香袋,便道:“就以福儿袋为暗号,我会差人设法与你们联络,你们将查到的消息传给来人即可。” “是,吕桃记住了。” “好姑娘,记住,你们只是打探消息,万勿以身涉险!云中城临近魏国,那魏国正在内乱,边境并不安稳!” “放心吧公主殿下,我们会小心的。”吕桃重新跪下,磕头三次,一字一句道:“民女吕桃,就此拜别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和闽国皇子此生琴瑟和鸣、平安喜乐。 姚今喉头突然一阵哽咽,明明眼前是吕桃充满希望的脸,她的心中却陡然生出一种绝望的悲凉,琴瑟和鸣、平安喜乐,这八个字字字如针扎在她的心头,她怅然的倒在软垫上,静静感受着船身轻微的摇晃,宛若她这一条命,无根无基地飘荡在这乱世之中,纵然全力挣扎,也只能随波逐流。 阳樱送完吕桃她们,回到船舱内见姚今眉头微皱,鼻息平稳,以为她已睡着,既不忍心叫醒她,又不知如何打发外头还赖着不走的孙西峻,踌躇着站了一会儿,正打算退下,姚今却张口淡淡道:“孙西峻那老东西还不肯走呢?” “是,”阳樱忙走到她身边,“非要见您一面,韩大人轰他,他也不走。” “你去悄悄递话给他,”姚今坐了起来,双手揉了揉眼,“让他在我大婚之前找到要找的人,先把消息送到闽国,我自然会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 “还有,告诉他如果敢欺瞒于我,就等着灭族抄家!” “是!” 这一打岔,姚今也没了倦意,左躺右躺睡不着,以为是饿了,便起身用了些点心,又觉得点心干巴巴地索然无味,心中不禁想念起林月白的手艺。百无聊赖地推开窗户看了看,天色暗沉,岸边的一切已几乎看不明显,一片雾气中尽是黑沉沉的,江面上的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姚今突然觉得气闷,便起身离开了船舱,走到了二层的甲板上。 许是二层的甲板不大,韩靖并没有安排侍卫在此值守,姚今靠在栏杆边,朝着江面望去——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却仿佛面对是一副稀世名画,只是凝神不语,竟连卫燕走到了她身边,都不知道。 第四十六节 夺命船 “阳樱在下面四处寻你,你却躲在这儿。”卫燕走到她身边,见她只是看着前方,便站在她身边,也看向湖面。 一时无话,姚今缓缓朝他靠了一步,扭头看着他挺括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那样温柔好看的侧颜,她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抬头又低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还是卫燕率打破了沉默,却是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还是不放心靳连城吗?” “……什么?”姚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京中已有了安排,你又让孙西峻和王相夫妻二人去寻。” “嗯,我不放心,”姚今垂下眼眸,“他一个人流落在外,生死未卜,月白也独自一人在宫中,我一直不放心。” “那你自己呢?”卫燕转头看着她,“这前呼后拥的一船人,还有阳樱、龙婉,还有我——你本应该是李朝最尊贵的公主,可为什么你的眼神还和当年闭室里那个绝望无助的小宫女一样,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眼睛,那里面都是忧虑、都是防备,好像每一步、每个人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姚今,我似乎越来越看不懂你。” “这样的我,很复杂、很不讨人喜欢,是吗?”姚今觉得有些难过,她在卫燕面前,总是莫名自卑,莫名地惴惴不安。尽管这漫长的一路上,他保护她、照顾她,在大雨中于绝望里救她回去,无论她如何任性而为他都百依百顺——可终究,他不知道我的来处,不知道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终究,我一直在骗他!姚今想到这里,一阵哀哀之情涌上心头,她闪烁的目光迎上卫燕明亮纯粹的双眼,喃喃道:“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他们,真的不能……” 卫燕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抱起她,“你的心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可曾有过一寸地方,是留给你自己?可曾有片刻的梦中,有过我?” 仿佛有一片羽毛,落在姚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是轻到让人承受不了的沉重,重到让人想要逃离的漂浮感。她将双手环在卫燕的腰间,她的脸在卫燕那素色的衣襟前轻轻摩挲着,“我总觉得,每一个和你独处的时刻,都像是梦,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而那些算计人心,那些尔虞我诈,却是我真实的人生,我不能抗拒,我不能避开……卫燕,我想要告诉你,有很多话我想要告诉你,可我却不知从何说起,真的——” “为什么不离开?”卫燕的手陡然收紧,姚今听到他沙哑地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抛下这一切,天涯海角,不管去哪里,我们可以离开的!我知道你从来不在乎这个公主的名分,这个公主你做得从来也不快活!我甚至以为你要我跟你走,是要在路上找机会离开。可是这一路走来,我渐渐地明白,你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你的林月白、靳连城、龙婉、陛下,甚至闽国三皇子,每一个和朝廷息息相关的人,都是你不能放手的缘由——姚今,你告诉我,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这样努力去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姚今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自语:“我追寻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正当两人凝神说话间,韩靖在前、阳樱在后,两人咚咚咚也都上了二层。韩靖首先看到尚抱在一起的姚今和卫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直指着卫燕,牙齿打架般颤抖着道:“大、大胆卫燕,竟敢对公主不敬!” 而紧随其后的阳樱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不知道哪里来的额勇气,竟举起旁边一根木棍,蹑手蹑脚上前,“咚”的一下,韩靖立马被打晕在地。 “阳樱!”卫燕赶忙大步上前,蹲下仔细看了看,确认韩靖只是被一时打昏,才呼了口气,皱着眉头对一旁几乎吓呆了的阳樱道:“太常寺正卿,你也敢打!” “我、我见他指着你们的样子,我怕他再叫人上来,那殿下怎么办……” “可你就这么打昏他,他醒来怎么办?” “那会儿一时着急,没、没想到这么多。”阳樱面上讪讪,看着韩靖倒地不醒的样子,紧张地问:“卫公子,那现在可怎么办?” 此时姚今也快步过来,看了看地上的韩靖,呵呵一声,道:“晚点将他拖回他的屋子,再给他把衣服脱光扔到房门口,明早醒来,保管他以为自己昨晚梦游了。” 阳樱顿时捂着脸小声道:“这、这事奴婢可怎么做……” 卫燕正要说我来,突然觉得脚下一沉,平稳的甲板突然猛地歪向一边,姚今和阳樱立时站立不稳,齐齐惊呼一声便朝前跌去,卫燕赶忙双手抓住他们,待到三人扶着栏杆稳住步子,下面船舱和甲板便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船进水了!船底穿了、穿了!快逃啊!” “怎么办,我不会游泳,救命啊!” 姚今和卫燕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姚今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浓:“这船是孙西峻找的,他是不是想害我!” “你若出事,他必定难逃一死,他不敢这么做,一定是出了什么别的问题!”卫燕紧紧握了握姚今的手,“呆在这别动,我去看看船舱!” 姚今刚点了点头,忽然船身又是重重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船底裂散开来,木板吱吱呀呀的声音越来越尖细,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断裂,江面似乎也离他们越来越近,有许多船上的轻物已经飘散在四周的水面上。周围一片黑漆漆雾濛濛的江面上,什么也看不到。阳樱吓得双腿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姚今脚边,哭着说:“奴婢不会游泳,奴婢怕,奴婢不想当水鬼!” 而姚今一把将她拽起来,瞪着她的眼睛说:“还没死呢,慌什么!你的主子会游泳,不会让你当水鬼的!” “这是江水,不是荷花池!浪这么急,而且天色不正常,很快要下暴雨了!”卫燕将两人拉到靠近船头的一边,嘱咐道:“牢牢抓着栏杆,千万不要撒手,我去找小船!” 第四十七节 神之吻 卫燕的话音刚落,低低的半空中便传来闷哼的雷声,那江面的浪仿佛越来越大,姚今看了一眼波浪暗涌的江面,心中虽也是惊惧不已,但想到身旁还有瑟瑟发抖的阳樱,她知道自己此刻必须镇静下来:“若有小船,约莫也等不到我们去寻了!卫燕,你去找龙婉和寻阳公主府那两个丫头,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好,”卫燕深深地看了姚今一眼,“如果船沉之时我还没回来,一定要提前跳下去,设法抓住浮木,等人来救!” “好,我等你来救!”姚今尽力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也紧紧抓住了阳樱抖得筛糠一般的胳膊。 卫燕跃下去没多久,船身的晃动和木板的断裂声似乎渐渐没那么剧烈了,姚今仰头看看越来越低的天空,几乎能嗅到暴雨的味道,她那可怜的水上求生知识此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身旁的阳樱连哭也不敢哭了,竖起耳朵听着甲板下人们的尖叫、慌乱的脚步声、跳水声,她绝望地说:“公主,阳樱小时候溺过水,那时候我还发誓,我再也不下水了。” “笨蛋,那时你应该发誓学会游泳!”姚今盯着水面看,虽然速度很缓慢,但她们确实一直在下沉,而且姚今明显觉得现在所靠的船头正在慢慢往上翘,所以她不得不加大手上的力气,牢牢拉住栏杆,“等下若船头翘高而卫燕还没来,我说跳,我们就一起朝水里跳!” “我、我不敢……” “不敢?难道等着和船一起沉到水底当水鬼吗!” 阳樱听到“水鬼”二字,心里一抖,下意识转头去看,楼梯上一个浑身湿淋淋、披头散发白色衣服的人正竭力朝上爬—— “啊——啊啊,水鬼啊!”阳樱一阵尖叫,姚今直觉得耳膜都要炸了,转头去看,发现那水鬼一般的人,竟是龙婉。 “公主殿下、殿下,”龙婉一副刚从水底爬上来的样子,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匣子,跌跌爬爬到了姚今身边。此刻甲板的倾斜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龙婉赶忙一只手抓住栏杆,一手将那匣子送到姚今面前:“还好,还好,婉儿找到了您的金册玉印!” “命都不知道保不保的了,还管这些!你从哪个箱底翻出来这些东西,不要命了?”姚今见她虽然浑身是水,但面色还算正常,松了口气,又问:“船到底怎么回事?下面情况怎么样?” “那船定然是被人动过手脚!之前都好好的,到了江心大家都准备歇息了,船底的放行李的地方突然就有木板开始脱落了,起先只有一处,然后许多地方跟着也开始脱落进水。大多数宫人和侍卫都住在底层,有的还困在下面,有的跳江了,如今怕是都……”龙婉咬了咬嘴唇,“公主放心,这江虽深,好在不是寒冬时节,婉儿自小水性极好,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无论如何会护住殿下您的!” 不过一瞬,姚今突然有来自心底的感动,她伸出一只手将龙婉和阳樱紧紧搂在一起,笑着说:“好,现下我们三个里有两个都会水,一定死不了!” 此时船头已经高高翘起,船体仿佛随时都要断,发出低沉又尖细的“吱呀”声,随着三人的尖叫,船头已经完全垂直于江面,姚今一咬牙,大叫一声:“跳——” 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闪电“霍嚓”一声从半空中劈下,瞬间照得江面如同白昼,三人惊恐的脸在耀眼的白光下均是毫无血色,不过一瞬,那闪电竟直直劈向船头、直直劈向三人所在之处。姚今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阳樱粉色的衣角从自己眼前飘落,而龙婉那只手在她胳膊上虚晃空抓了两把,却终究没能抓到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人落入漆黑江中的姚今,却因为后背的衣服不知被什么勾住,只能如被困的风筝一般,虽拼命挣扎,却只能随着船体慢慢倾向漆黑的江面。 太倒霉了吧!只有我被挂在这?姚今一面暗骂,一面却始终挣脱不开背上勾住的地方,灵机一动,她赶忙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可越是急越是手忙脚乱,那本来缠得繁复美丽的腰带越拽越紧,而姚今的头顶,此刻黑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转瞬倾盆落下。船头还未沉入江,她已被浇成了一条湿淋淋的水鱼,只是这水鱼没游在江湖之中,却被挂在船头,俨然像条咸鱼——“该死,该死!”姚今怎么也解不开已经被她绕成死结的腰带,一边怒骂,一边更用力地摇晃着身子,指望能把自己晃下来。此时江面已经是哀嚎一片,她瞪大眼睛寻找,可光线太暗根本辨别不了,姚今只得大喊着阳樱、龙婉和卫燕的名字,可暴雨声、江浪声和人声混成一片,哪里有人能听得到她的呼喊。 “老天!你让我死在这是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姚今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破地方,好日子没过过两天,大好江山没看过几处,连喜欢的人也才接过一个吻!你就这样让我挂了,你是耍我吗?”姚今急红了眼,嘶哑着嗓子咆哮怒骂,而随之而来的,船头终于“嘎啦”一下彻底断裂,落入江中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和漩涡,姚今也随之栽入了漩涡之中。而落水的前一刻,本来姚今想好了要憋口气再下去,可谁料她今日实在是倒霉到家,刚张嘴,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顿时昏昏沉沉沉入水中。 不、不,我不能死,至少此刻我不能死……姚今的眼前渐渐模糊,湖面上的一切似乎离她越来越远,湖水正冰冷地灌入她的眼耳口鼻,由于缺氧,她的脑子渐渐无法思考,手脚也渐渐停止挣扎。或许是濒死的前一刻,姚今突然眼前澄明,她看到有强烈的火光照亮了她的头顶,那火光是明黄的,温暖的,漆黑的江底被映成透明的琥珀色,一张笑得风华绝代的脸从这块巨大的琥珀中游来,来到她的面前,轻轻地、长久地吻住了她。 噢,这大概就是,上帝之吻。 第四十八节 龙凤会(一) 一夜之间,素来平静的内江上爆炸沉船、公主失踪、送嫁队几乎全军覆没,这几个消息个个重磅,很快就传遍了李朝上下乃至周边的闽国和大魏,一时间物议沸腾,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消息传到京城送进皇宫,李皇龙颜震怒,宫中传出说陛下一连三晚彻夜难眠,紫宸殿里灯火通明,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一道道传下去,太子在得到消息当晚就亲自到紫宸殿前请命查清此事,得了允准第二日清晨就启程前往友州。而涉事的一干人等自然当即下了大狱,其中最惨的莫若孙西峻,不过才只隔一日,临时调来代理的邻城汝化郡郡守王太,就将孙家上上下下连夜抓了个干净,孙家父子二人更是当即下了大狱,进了他自己督建的友州大牢。虽然沉船的具体原因尚未查明,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孙西峻有蓄意谋害公主的迹象,可利用官船贩卖私盐这件事,却是被迅速地被翻了出来。须知贩卖私盐乃是重罪,历来涉案者不是流放就是砍头,何况他还贿赂了漕运所,光明正大占用官船运他的私盐,一时间那些朝中所谓孙西峻的同门、师兄弟、从前举荐过收过他好处的,全都纷纷忙着撇清关系,恨不得说自己压根不认识此人。 而此时李政带着刑部的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赶到了友州。王太不敢怠慢,太子的脚刚跨入郡守府,他已经将所查到的情况写成卷宗放在了案上。 “也就是说,船体本该卯榫的接口处已提前被腐化,而所有的铁钉都换成了腐蚀上锈的钉子,所以,那船是一定会沉。”李政皱着眉头合上卷宗,“是何人丧心病狂竟然要谋害公主,还是意图不轨想破坏和闽国联姻之事……” “回禀太子殿下,据下官查实,公主殿下一行人乘坐此船是临时起意,但对船动手脚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下官初步推断,破坏船的人并非是针对公主殿下。”王太从前是刑部的司务,对查案之事自是熟悉,此时他又取过一卷卷宗,双手奉到李政面前,“太子殿下,关于爆炸,最新查到的情况却是有些蹊跷。” “噢?如何蹊跷?” “据查,爆炸应该是沉船后或是船将沉之时才发生的,而且爆炸的地点是在另一条小船上,这一点从江上寻得的部分焦木可以证明,与所沉官船的木料是不同的。” 李政的眉头拧得更紧,顿了片刻,又问:“没有一个生还的吗?” 王太缓慢地摇了摇头:“回禀太子殿下,除了公主本人下落不明,一共还有九名侍卫和宫女失踪,其他能找到的,包括韩靖大人,都是尸体了。” “将失踪者的名录给本宫拿来。” “是。” 李政的手指划过阳樱、卫燕的名字,最后停留在龙婉两个字上,他觉得指尖有微微的刺痛传来,胸口突然闷闷的喘不上气,龙婉那张苍白的脸,含着泪对他拜别的样子在他的眼前影影重重,反复出现,是他让她扮做林月白藏在箱子里的,是他让她踏上了这条路,他并不在乎姚今生与死,可龙婉……李政突然“啪”地将名册摔向地面,怒道:“给本宫去查、去找!寻不到公主、寻不到失踪的人,统统以本案从犯论处!” “是!” 这一厢刑部联合友州的官员,由熟悉案情的王太负责总协调,在友州和内江及周边郡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寻人和查案,而失踪者名录中主要的那几个,包括姚今本人,却都已经进入了九城一江的境内。其中以姚今的伤势最重,沉船时那一下头部重击致使她的脑中产生了大块淤血,致使她双目不能视物,而更悲催的是,她的后背又被船体残骸在水中连击数次,差点脊椎骨断裂,整个人从内江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几无呼吸,众人吓得半死,只得在附近的一个偏僻小镇急救了三日三夜,暂且保住了命,才小心翼翼抬上马车,连夜赶往下一站。 “这位大哥,请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主家交代给您几位送到白云山的江门药局总署,那边已有大夫候着了,您就放心吧!” “您这位主人家真是神秘,相救至今,我等都未曾得见他的真颜,也不知高姓大名,我家主子想要拜谢救命之恩,却都没有机会。”龙婉最是谨慎,虽然获救,可却发现救他们的人也是神秘异常,不仅从来没有露过面,而且也不让他们联络官府。虽然远远谈不上监禁,可也是进进出出没什么人身自由。眼下姚今伤势危重,阳樱和卫燕日夜守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也只能牢牢藏好公主的金册玉印,心中默默期望姚今快些好起来。 “白云山……恕我愚钝,这地名倒未曾听过,想来是在九城一江境内了吧?不知是否离岭惠两州很近?”龙婉对内江以南的地域相当陌生,眼见马车是朝南而去,便猜测着是不是应该越来越靠近岭惠,越来越靠近闽国。 “哈,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没出过远门的。这白云山才哪到哪,离那岭州惠州还有好几个郡县的路,中间还得过好些城镇,又是山又是水的,可远着呢!” “那……那等到了白云山,不知你的主家会来见我们吗?” “噢哟,这我就实在不知道了,我们下面人只是听差办事,主家的行踪可是不敢打听的。” “那这一路就劳烦二位大哥了。”龙婉面带微笑,习惯性地到袖笼里去摸,摸来摸去发现什么都没有,才想起来自己早已身无分文,哪里还有打赏的银两?她只得尴尬地把头缩回马车里,看着仍旧昏昏沉沉的姚今,还有一天到晚只是握着姚今不撒手的卫燕和天天抹眼泪的阳樱,龙婉不禁暗叹一声,愁上心头。 第四十九节 龙凤会(二) 而卫燕自打在岸边,目睹姚今如同死人一般被前来相救的蒙面黑衣男子抱上岸,那雨过天晴的内江岸边,漫天星辉,江面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江水缓慢而规律地挥动着浪花,除了一些船体的残骸还在江面漂浮,这片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存在。而他颤抖着双手一步步走向姚今,那张惨白的小脸,灰白的唇色,嘴角渗出直漫到胸前的大片血迹,整个人仿佛早已经没有丝毫生气,破了的衣袖中,露出半截纤细的臂膀,毫无生机地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卫燕又想起了在内侍省那时,他抱着已经没气的姚今朝外跑的时候,他那样地惊惧害怕,那样地慌乱无措,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情形不可能再出现、他曾经承诺要护着她陪着她——当卫燕伸出双手要接过姚今的时候,黑衣男子抬起漆黑的眼眸,冰冷的星光从他眼中折射出来,男子淡淡说了一句:“在你离开她的那一刻,你已没有资格再拥有她。” 这句话仿佛一把刺穿了卫燕心口的利剑,他的伤没有人看见,他的痛久久不能停息,他的伤口在姚今每一次昏昏沉沉的发烧和呕吐中越来越深。连阳樱都看出他的不正常,有时深夜她趴在姚今身边迷迷糊糊睡着,一睁眼却看见卫燕鬼魅一般坐在对面,着实吓了一大跳。 “卫公子,你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现下反正是在路上,殿下正睡着呢,你就靠在一边睡一会吧?也不打紧的。”阳樱见这一路上姚今都没有发烧梦呓,像是好了许多,看着眼眶深陷满脸胡渣的卫燕,便好心提了一句。 “她一日不醒,我也不睡。” “那殿下还未好时,你必然已死了。”龙婉自打在岸边发现卫燕救上岸的不是姚今,居然是寻阳家两个要死要活的郡主,就一直对他心怀不满,“卫侍卫若是知道轻重,就根本不应该离了殿下的身边,此时也不必这幅样子,横竖殿下也是瞧不见的!” “你说的对,是我不好。”这几日这样的话卫燕已经不知道听过几遍,他从未反驳过,尽管有时阳樱也会弱弱帮他辩护几句,那泰丽郡主更是每每来探望姚今时都要对他说上许多感谢的话,却越发让龙婉看得不舒服。 一行人赶了几日车马,终于在日落之前到了白云山,马车轻车熟路地到了城西的一处宽阔所在,龙婉一下车便觉眼前一亮,面前高高的台阶上,并不华丽但很威严的门楼:江门药局总署。 “此地像是个气派的所在,却不张扬。”泰丽郡主也下了车,后面跟着低头不语的丽心,两人走到龙婉身边,泰丽关切道:“一路颠簸,公主殿下身子还受得住吗?” “还好,公主越发好起来了,多些两位郡主关怀。”龙婉刻意而冷淡地施礼回话,转头见台阶上匆匆下来几人,抬着一个青色的竹架到了马车旁,为首一个年青小哥面色白净,身着一身十分整洁的茶色麻布衣衫。他先向几人一一抱拳行礼,然后恭恭敬敬道:“褚先生已在里面等候,请让我等将伤者抬进去,先行救治。几位贵客的住处已安排在不远的同泰居,可自行前往,自然有人接应安排。” 龙婉还是很客气地回了一礼:“我家主子身边不能离人,我等还是陪着吧,烦请小哥进去通传一二。” “这……”年轻小哥有些为难,“可褚先生有令,只能将伤者带进去,否则他便不医了。” 龙婉和刚下车的卫燕、阳樱一听这话,都有些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不医便不让他离开,憋死他!” 来人身姿挺拔,着一身闽国风格的白衣,一根金色的发带简简单单系在头上,长发似是随意散在背后,举手投足之间,却无处不显出他的尊贵之气。龙婉一愣,立刻认出此人正是闽国的三皇子、姚今的未婚夫君,慕容子华是也。 “奴婢等叩见三皇子!”阳樱见是他,莫名心中一喜,赶忙屈膝下跪,临了还不忘拉一把旁边呆愣的卫燕。而卫燕凝视慕容子华那似是目空一切的双目,心头掠过一丝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自己何时曾见过这位皇子。 慕容子华淡淡一笑,点点头道:“忠心护主的丫头们,这一路辛苦,都起来吧。”随即他走向马车,想要看看姚今的状况,岂知泰丽和丽心屈膝在马车前,却是刚好拦住了他。 “二位郡主历经沉船落水,受惊了。”慕容子华语调温柔,却看也没看一眼这两人,只将袖子拂了一拂,仿佛是让她们让开的意思。然而泰丽缓缓起身,目光直视慕容子华衣襟处,从容道:“公主殿下伤势不轻,如今尚起不了身。殿下虽和公主有婚约在身,可马车上空间狭小,公主又不能起身行礼,恐于礼不合。” 这话虽说的有些刺耳,却是句句在理,慕容子华不禁眉毛一跳,仔细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只见泰丽虽然一身素色衣服,容貌也毫不出挑,从上到下的妆扮却是一丝不苟,自有一种沉静庄重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仿佛感觉到慕容子华的目光,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却迅速垂目下去,随后后退一步又施一礼,便不再说话。 此时慕容子华已打算让阳樱他们将姚今挪上竹架,忽听马车里传出**声:“痛啊痛,好痛!阳樱——” 阳樱刚要应声,慕容子华却忽然跃上马车,一把撩开门帘,所以姚今那只还缠着布条的小手,便准确无误地抚上了他的脸。而一旁面皮涨红的阳樱,面对自己那位虽然瞪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的主子,还反复将那只手在慕容子华的脸上摸啊摸的——她崩溃地刚要张口制止,慕容子华却探身到了车厢中,一把抱起了姚今! 第五十节 治不好 此时的情形绝对不是让人艳羡的公子佳人千里相会的桥段,佳人纤纤身量弱弱靠在公子胸前,公子温温柔柔来一个公主抱——事实是,背上重伤的姚今只能直挺挺趴在慕容子华的两只强有力的胳膊上,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将她从马车里捧出来的,而慕容子华的手也是好死不死正放在了姚今的胸口下面——于是只听一声高昂的尖叫,眼前一片漆黑的姚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状况,本能地破口大骂:“哪个死流氓敢占本公主的便宜!快给我放开,不然本公主特么废了你!” 一边骂,一边挥动着唯一能动的两只爪子,而慕容子华抬着她的双手也不便阻止,人更躲闪不了,只能任她在自己脸上到处乱抓,潇洒的发型瞬时被抓乱,脸上也是几处红印,幸而姚今指甲极短,否则此刻慕容子华的脸也就惨了。而阳樱在一愣之后赶忙冲上去捉住她的手,急急忙忙道:“殿下殿下!是慕容三皇子!是慕容三皇子啊!殿下不要乱动!” 站的稍远的龙婉听到阳樱一句“殿下不要乱动”,也终于缓过神来,拉着青衣小哥将竹架抬到马车旁,忙不迭将姚今从慕容子华的手上接下来送上竹架,一行人便急匆匆朝台阶而去,龙婉一面嘱咐他们小心些、慢一些,一面尴尬地回头向慕容子华匆匆一礼:“殿下落水时受了惊吓,精神尚未完全恢复,请慕容三皇子万勿见怪,万勿见怪!” “无妨,我知晓她的。”发型既乱,慕容子华索性解开发带,任由一头长发飘散于风中,身后的泰丽看得一愣,脸上有微微的绯红,随即低头道:“泰丽和丽心也先退下了,感谢慕容皇子相救之恩。” “相救?”慕容子华转头看她,微笑道:“我何时救过你们?” 泰丽怔了怔,转瞬似乎明白过来,“是,殿下此来是迎接公主殿下的。” “过去的事,不必猜也不必想,人生只有未来的事,才值得费心思量。”慕容子华伸手扶起她,“两位本是公主府的千金,因子华和姚今之事委屈了,今后在王府,两位仍是侧妃之身,切记,珍重自己和自己的身份!” 那丽心抬头看了一眼,张口欲言又止,而泰丽第一次抬头平视慕容子华,嫣然一笑,“谢殿下。” 泰丽虽然长相普通,但笑起来却是甜美怡人,让人看了有很舒服的感觉,慕容子华凝视她的笑容,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姚今远远的叫声:“慕容子华!我姚今这一路受的苦,你可记牢了!将来,都是要还的!” “好!”慕容子华转身追了上去,三两步跨上台阶,直追到姚今身边,附耳道:“你放心,我必然还你一个,锦绣山河。” 姚今心中一愣,只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还没想明白,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怒道:“怎么来这么多人,难道都是得了不治之症吗?我褚令只见病人,其他人都给我滚!” 说话的自然是闽国的医药圣手,褚令。此人一贯脾气古怪,虽然他出自闽国的医署,从小又和闽王情同手足,却不肯受命于皇室,多年来行踪不定,此次若不是江门药局快他一步找到了一味他苦寻不得的药,他也不会露了行踪,到这江门药局总署来。 “褚叔叔,”慕容子华推开众人走到前面,“子华有几年未见叔叔,您风采依旧。” “不用跟我来这套!”褚令看了一眼旁边的姚今,眉毛一挑:“这是个瞎的?” “你才瞎,本姑娘只是脑子有淤血、压迫了视神经!”自魏晋起,姚今便恨透了这古代的医疗水平,她一听这大夫望闻问切一样没做,就先给她来个误诊,心中火大,勉力撑起脑袋,高声道:“名医之所以成为名医,首先得有过人的水平!你若是随随便便一出手就给我治好了,你自然有资格骂人、发脾气!否则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望闻问切一样没做就妄下判断,只能算是个砸招牌的庸医!” 褚令听她说的言之凿凿,倒来了兴趣,走到她面前,翻开眼皮看了看,又按了按她背后的伤处,疼得姚今又要开骂,他却轻飘飘道:“治不好。” 慕容子华面色一凝,认真道:“褚叔叔,她是李朝的公主,是子华的未婚妻,您真的治不好?” “我褚令治人,不问身份,也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是不是你老婆。”褚令翻了翻眼,“她脾气暴躁,动不动血流不畅,内火旺盛,这眼睛,恐怕也不是第一次看不见了吧?” 龙婉赶忙道:“是是是,公主曾经淋过雨,后来眼睛变模糊了好一阵子,吃了许久的药,才好了的。” “那药没用!”褚令又看了姚今一眼,“脾气不改,早晚得瞎。” “你——”姚今刚要骂他,慕容子华却捂住了她的嘴,“脾气可以改,眼疾便可以治,那背上的伤?” “小伤,不出三日。”褚令伸出一只手,“三日可痊愈停药,待到了岭惠,也就好透了。” 慕容子华大喜,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谢褚叔叔。” 褚令看了一眼,噘着嘴说:“将这个东西,连同你这个老婆,一齐送到奥园。” “这不是您要的那味——” “是我要的,可你知道我是为谁要的?”褚令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慕容子华的心口,“为的是你那个快要半身瘫痪的主上,你的父王!” “父王的腿疾……”慕容子华一惊,“可是父王和母妃都说只是旧疾复发,并无大碍啊!” 褚令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若不这么说,你那个没心肝的母妃岂能放心?” 想到从小到大的父慈子孝,闽王对他的教养和爱护真可谓是尽心竭力,即便寻常人家的亲父子,怕也不过如此,慕容子华心中一痛,面色便有些黯然:“是子华不孝。” “别在我面前做孝子,我又不是你老子!”褚令看了看这洋洋洒洒的一群人,拉长声音道:“这么多人挤在这,让我怎么看诊?” 第一节 静夜思(上) 忙忙乱乱的一整个晚上,当所有人都安顿停当,姚今趴在铺着干净棉布被褥的床榻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忽然有一种回家的错觉。虽然被褚令针灸过的地方还有些细微的感觉,可一路上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断骨撕裂之痛已几乎消失,一头青丝披在粟米的软枕上,她揉了揉仍旧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榻边是已累得睡着了的龙婉,一只手仍旧牢牢握着自己的手腕,好像生怕她再次消失再次受伤,只是那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证明她真的已睡着了。 “殿下,慕容三皇子特意命人送了一碗参汤给您!”阳樱喜气洋洋地刚进屋,就看见龙婉倚坐在床边的地上已是睡着了,赶忙轻手轻脚过来,小声道:“殿下,龙姐姐困得睡着了,我先将她扶回屋去吧。” “嗯,小心些,这一路上她太累了。”姚今点点头,用手摸索到旁边的参汤,有些烫人,不禁嘟囔起来:“大晚上的喝参汤,这么提神,还让不让人睡。” 此时的窗外,雪白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竹窗照进来,毗邻云山的这座药局总署本就僻静,姚今所在的这间屋子更是直对云山,远处幽幽山风缓缓吹来,仿佛还有流萤飞过,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安静。而慕容子华站在姚今的窗外,看着屋里的她穿着白色的中衣,趴着,身上不过半盖着一方桃红色的薄毯,此时正一手扶着碗,一手撩起额前的长发,一面吹着、一面喝着,时不时还嘟起嘴,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这样可爱,是她吗? 时空轮回,上辈子和她刚刚冤家路窄,那个穿着过时连衣裙趿着鞋子到厕所照镜子的女孩,嚣张而倨傲,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难堪,她却厚着脸皮没有退缩、没有放弃、没有被打倒,但对他怀恨在心——然而不过转瞬,他们就又在这一世莫名其妙地相遇了。光华殿上的第一眼,慕容子华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头戴金冠身着羽纱宫装,迈着大步意气风发的公主,就是姚今;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她的命运早就纠缠不休,只是这一世的他们,是孽是缘,是对是错,真的不知道。 没的选择,只有她。 毫不犹豫,只要她。 慕容子华需要一个身份贵重、家世显赫的正妻,无论是在闽国、还是那辽阔的未来,他需要这样一个足以匹配并与他携手前行的人。她或许不用美若天仙,不用温婉贤淑,甚至不用那么爱他!但她一定要够聪明,够坚强,她要懂得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才能在将来和他一同承接他将夺取的这一切——慕容子华凝视着屋里的那个人,想起当他在昏暗的江水里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毫无生气,整个人冰冷地在水中缓缓下坠,他怕她死了,于是赶忙给她渡气,嘴唇触碰的一刹那,她猛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般紧紧吻住他,慕容子华惊讶于她超乎寻常的求生欲,她甚至能够强撑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子攀在他肩头,牢牢扒着他,直到他们上了小船,她才带着惨白的笑意昏厥过去。 这样的她,怎能错过? 慕容子华心中一亮,便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我刚好喝完。”姚今把碗举到空中,慕容子华缓步走到她面前,也不说话,便将碗接了过去。 “我自从被救上来,成日不是昏昏沉沉,就是疼得要死要活,到此刻才好些,”姚今念叨着,就着袖口擦了擦嘴,“幸好你和龙婉、还有卫燕都没事,那寻阳家的两个郡主也还活着——旁的人,后来都没消息了吗?” “大约都死了。”慕容子华轻声答道,“官报说,尸体已寻到十之八九。” 姚今一听是慕容子华,便皱起了眉头:“你来干嘛?” “来看看我的未婚妻,李朝尊贵的公主殿下,玉体是否已经无恙。” “好,看过了,你可以滚了。” “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收回刚刚那句话。”慕容子华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着姚今的长发,慢条细理道:“毕竟,我这里有一些刚刚得到的消息,你一定很感兴趣。” 姚今察觉他手上的动作,恼怒地伸手去打他,却怎么也打不到,咬着嘴唇定了定神,沉声道:“话我收回,你说。” “李政人已经到了友州,你们获救的消息不日也会传到他那里,想必你还未能起身,他已经来探望你了。” “这样的消息,不用你说,自然我也打听的到。”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人。” “谁?” “林凤台之女,林月白。” 姚今一惊,急忙摸着床边撑起身子,“月白也来了?” 慕容子华扶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有些激动的脸庞:“安静点,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正题。” “好……你说,”姚今推开他的手,“我听着!” “林月白是眼下你的父皇除去西山王计划中一个关键人物,李政敢带她出来,必然是林月白以命相胁,他不得不冒险为之。这就说明,除掉西山王的计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慕容子华看着姚今那张突然讶异的脸,微笑道:“你不必惊讶我如何知道李朝皇室的内斗,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多日来的昏昏沉沉,姚今的脑子似乎有点转不过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慢慢道:“魏帝病重,所以西山王和魏帝自己都急于起事,故而李皇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先下手……所以说如今的魏国,是不是已经要动了?” “不错。”慕容子华目光灼灼,望向窗外的月夜,“魏帝强撑病体,将魏国最强悍的黑云都五万军队聚集在北屏山以北,随时都会挥师南下。” “师出无名,如何南下?” “魏帝胞妹、西山王正妻,也就是魏长公主温媛,当年嫁入西山王府后不久就过世了,她的死因一直有传闻与李皇有关,西山王也因此记恨了多年,如今只要他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再将消息加以散播,魏国出兵,便可名正言顺,不是难事。” 姚今沉默片刻,怀疑地问:“你不过是一个闽国的闲散皇子,这些事情,与你有何关系?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二节 静夜思(下) “问的好。”慕容子华起身走到门外,见慕容靖已到门口,扛着刚刚被他点晕的阳樱,朝他点了点头,慕容子华微微一笑,他便无声无息地朝龙婉和阳樱的屋子去了。 “姚今,我需要你做的事有很多,“笑容里带着一抹温柔的慕容三皇子合上门,转身看着他未来的王妃,此刻王妃正微蹙眉头凝视前方,半扬起高傲的下巴,两只手牢牢抓着床边,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小鹿。他缓缓道:”但眼下,我只要你好好地去到闽国,做好闽国三皇子妃的位置,稳定王府上下,然后回到九城一江,等着接应我。” “接应你?”姚今有点听不明白,“我与你到闽国成婚,然后我再到九城一江,什么意思?” “因为在闽国和你行大婚之礼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贴身侍卫,慕容靖。” “什么?那你呢!” “我要去魏国,”慕容子华的眼底慢慢布满阴霾,“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 “简直胡扯!”姚今瞪大双眼,一脸怒容,尽管她不知道这个说着天方夜谭的人到底在屋子的哪一处,还是循着声音的方向骂道:“慕容三,大家本就是面子上的夫妻,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可你连婚礼都不参加,随便叫个侍卫代行礼,你让我的面子、李朝的面子,朝哪放?” “王妃恼了?”慕容子华走近她,看着姚今虽然发怒却是神采飞扬的脸庞,在盈盈的月光下愈发显得光彩动人,似乎连他心中和眼中的阴霾都被一扫而光。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她那么瘦,仿佛再一用力就要碎了,但他却十分笃定,这小小的身躯百折不挠,纵使面对再糟糕的局面、再烂的摊子,她也一定会挺过去。慕容子华慢慢将她搂到自己怀里,低声说,“我要去魏国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所以时间上不允许我回闽国和你行大婚之礼;不过你务必相信,待归来之时,我会用锦绣山河为聘、巍巍青岭做礼,迎你入宫,还你一个更盛大的婚礼。” 姚今被他搂着,只觉得满腔满脑都是他身上的淡淡味道,像是一种檀香,但却多了几分冷冽之气,她对这种味道似乎有莫名的熟悉感,所以一时没有挣扎,吸吸鼻子闻了又闻,直到他那句“迎你入宫”,姚今一下子反应过来,警觉道:“迎我入宫?什么宫?” “长青宫。” “长青……那是魏国皇宫!”姚今惊愕地瞪着前方,“你难道是要去魏国——篡权夺位?你、你怎么敢?!” “说什么篡权夺位这么难听,”慕容子华脸上浮着冷冷的笑意,“看看这山川天下,魏、闽、李朝或是西边的胡族,还有东南的密林,他们有哪一个的先祖没有发动过战争,有几个王权不是靠篡权夺位建立起来的,我所做的,不过是我早该做的,我所要得到的,是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姚今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的她睁不睁眼都是漆黑一片,但听到如此令人震惊的话语,才稍微想了想她将要面对的种种未来,顿时无比心惊。过了片刻,姚今吁了口气,冷静道:“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说来听听。” “一,你想要当帝王,论便利如闽国,论富庶有近在眼前的李朝,你为什么要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去那遥远又强悍的北魏?二,我沉船落水,又蒙神秘人相救,是否与你有关?如果是,为什么你一个将要大婚的闽国皇子,却会突然出现在内江一带?三,你一定要娶李朝公主,要这九城一江,到底为了什么?” “很关键的三个问题,”慕容子敲击着床沿,“可,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可以不回答,那我也可以不去闽国成婚,九城一江更不会有人接应你,甚至你进不进得了九城一江,还要看本公主的心情。”姚今嘴角上扬,“我虽然猜不到具体的缘故,可如果你我的这场大婚出了岔子,你的大事,多少就要被影响了吧?否则,你又何必巴巴地非要娶一个李朝公主回来!” “思路清晰,分析的有理有据。可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去闽国成婚,你的母国会怎么看你、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到时候一个婚礼半路上拒婚的公主又该何去何从——和雅公主?” “切!大不了不做这个公主,”姚今傲然抬起下巴,“我本就不在乎这个公主之位,若不是顾忌到月白和靳连城,这一路上我早跑了十七八次!” 慕容子华冷不丁冒出一句:“是和卫燕一起跑吧?” 此言一出,姚今像是被呛到似的,立刻一阵狂咳。慕容子华笑着倒了一杯水给她,水并不烫,她却喝得两颊红彤彤的,手忙脚乱地抹抹脸又擦擦额头,简直不知要做什么才是。 “你不必紧张,虽然这小子胆大包天敢勾引我的王妃,我倒也不会立即将他怎样。”慕容子华想起在内江边,他抱着垂死的姚今上岸时,那个少年脸色刷白地看着他,却终究不敢问他姚今是死是活。 这样的人,始终和你走不到一起去的。慕容子华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但却十分冷漠地看着姚今,“想保住卫燕,你就必须听我的。” “你!”姚今大惊失色,她反手抓到慕容子华的手腕,激动道:“慕容三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卫燕,我姚今绝不会放过你!” “别激动,别激动。”慕容子华缓缓挣脱她的手,笑了起来:“他很好,他会在彩云城,在九城一江最美的金沙河流旁,每天欣赏着李朝最美的金沙夕阳,直到——” “直到什么!”姚今恨不得眼睛里生出一把刀,狠狠剜下这个人的眼耳口鼻,只可惜无论她瞪向何处,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你我各自完成了各自的任务。那时,我自然会放了他。” …… “以他的功夫,你们除非围攻,否则怎么可能拿得下他!不过才一晚的时间,这儿安安静静,我的人进进出出,哪里有半点打斗过的迹象!你别欺我看不见,妄想骗我!” “拿人何必非要动武,你忘了这里是江门药局总署,有救人的药,自然就有害人的药,当然还有,迷晕人的药。” 第三节 站起来 “无耻!” “无耻之徒之所以无耻,不就是因为他会使出一些所谓君子不齿的手段,使人就范么?”慕容子华淡淡一笑。高贵如他,前一世是金光熠熠的海归、生活在所谓“上等人”的圈子里;这一世生为皇子,从小接受最好的教养,过着最优渥的生活。可他却非常明白,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切光华耀目都是表象,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从来不可能像世人看来那么简单,没有规则,没有对错,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利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也许,除了他的底线。 可一路走来,他越来越迷惘,越来越不懂,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而姚今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强压着胸口起伏不平的怒气,伸出一只手,摸啊摸,终于摸到了慕容子华的额头,然后继续摸索着他的眼睛、鼻子、下巴、脖子。她的手那样用力,与其说是摸倒不如说是捏,甚至慕容子华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她捏变形了,终于,她狠狠拽起他的衣领:“好,我答应你!我会到闽国、成亲行礼、搞定你那个王府上下、然后到九城一江——可九城一江有十三个大郡数十个小县,请问我要到哪里接应你,慕容三?” “到时候慕容靖会告诉你。还有你的三个问题,他也会为你一一解答。”慕容子华轻柔握住姚今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仿佛只轻轻一挪,那只紧紧攥着的手已经被稳稳移到了慕容子华的心口,“抱歉姚今,将你卷进了这件事。但我也真的很庆幸,上天为慕容子华选定的妻子是李朝的和雅公主,和我携手前行的伙伴,是姚今你。” 对,我真该庆幸,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桩桩件件拜你所赐,什么见鬼的事情都遇到过了!将来等本姑娘腾出了手,绝对不会放过你!姚今一面在心中默默咒骂,口中却一字一句道:“事成之后,你必须放我和卫燕走!” “到那时,长青宫的大门会为你而开,为你铺出十里鲜花路,魏国百里青川、千里江山都会在你的脚下——你去不去,都随你。”慕容子华说完,将姚今的手放回床边,随即起身离开。 而姚今被他那句“百里青川、千里江山都在你的脚下”似乎一下子蛊惑住了,一时没了反应,直至慕容子华行至门口,姚今忽然大喊:“慕容子华!” “嗯?” “你记住,我姚今今日承诺你所做的一切,将来,都是要还的!” “我知道。” “你……你可要看好你脖子上那颗脑袋,别让我在九城一江白等,我可不想被这世上诸国笑话,说是李朝的公主嫁过去就当了寡妇!” “好!”慕容子华回头,看着姚今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飞扬的发梢和白色的衣角不过一闪,便消失在门边。而姚今突然心头狂跳,漆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在鎏金台那个华服贵冠的少年公子,那般潇洒高贵,却又满腹谋算,不过三言两语就打压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被姚今认定为对手的人,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却让她无端生出一种自己并不想承认的仰慕感。姚今疲累地歪在榻上,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卫燕,那闽国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还有月白、靳连城……许多人和事在她的脑中重重叠叠,一股浓重的睡意袭来,姚今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阳樱慌里慌张跑进姚今屋里,见她并无异样,这才喘了口气:“吓死我了!昨晚明明是要来给殿下守夜的,也不知怎么头一昏,等醒来便在自己床铺上了。” “没事,你一路也累了,该好好歇一歇。其他人都可好?” “回殿下,大家都好。两位郡主和卫侍卫在同泰居,那里一应照顾都很妥当,阳樱和龙姐姐就在殿下后面的屋子,方便伺候您。”阳樱利索地给姚今洗脸擦手,又将铜镜搬到床沿,给姚今梳起头发来:“昨日我们刚到,慕容三皇子就遣人知会了白云山的县令,如今想必消息已朝友州送了——哦对了,太子殿下现在友州寻您呢,约莫这几日就要来白云山了。听说陛下在宫中得知殿下您落水失踪,好几日都没有睡,可见陛下对您的疼爱。” “我可真得谢谢父皇的一片疼爱。”姚今嘴角斜斜一笑。此时阳樱正拿着一只檀木簪子想要给姚今簪上,可那簪子不止样式笨拙古朴,且怎么也簪不稳,阳樱不仅嘟起了嘴:“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等下殿下怎么接见地方官嘛。” 姚今正要安慰她,褚令却大刺刺推门而入,不客气地说:“瞧不上我们医家的东西,刚才怎么不直说?你瞧不上眼,这可是我的宝贝,不要就拿来!” 阳樱顿时满脸通红,赶忙起身行礼:“先生万勿见怪,是阳樱说错话了,只是公主殿下毕竟身份高贵——” “没关系没关系,是什么,拿来我看看——我摸摸,想必褚先生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姚今满脸堆笑,赶忙伸手去摸阳樱手上的东西。 “你眼睛虽还瞎着,脑袋倒是好使了许多。怎么,不似昨日那般瞧不上我了?”褚令一把夺过阳樱手上的檀木簪子,收入怀中,“今晚我给你再行一次针,敷上药贴好好睡一觉,明日大约双目便模糊可视了,只是要完全看得清楚,还得看你的体质,快则两日,最慢不过五日,也能恢复了。” “昨日是我脑子糊涂了,竟不识褚先生的高超医术,今后一切全听褚先生吩咐。”姚今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小心翼翼道:“那您看我这背上的伤,还要几日才能下地?” 褚令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上去就将姚今从床上拖了起来。随着阳樱的一阵尖叫,姚今惊讶地突然发现,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只是有阵子没双脚着地,乍然一站,她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扶旁边的竹柜。 “不可扶。”褚令看着她,也伸手拦住了阳樱,“其实你的背早已好了大半,只是你心中恐惧难消,始终觉得自己没好,若自己不能克服心中障碍,我就是再给你用药,你也还是站不起来。” 姚今自打昨天被褚令的针灸过,已经对此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此刻更是满脸欣喜,自己双手前伸,竟一步步走向门口。待她来回走了一圈,觉得腰背虽然有些累,但至少挺得住也没有断,顿时激动起来:“先生医术这般高超,一定要多教几个学生,再写上几部医药宝典,方才不失您的大家之风,不负您医药圣手之名啊!” 第四节 慕容靖 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人对褚令说过这样的话,他的笑容有些复杂,将怀里的檀木簪子取了出来放在姚今手心:“送你了。” 姚今摸了摸,似是根稀松平常的木簪,但表面极其油润,显然已不知道被人盘了多久,而且一股奇特的淡淡清香从簪子上幽幽传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弥漫了整间屋子。“这必然不是支普通的木簪,褚先生厚赠了。” “慕容家的已经先走了,今晚给你行过针我也要走,药方已然留在药局的人手上,你这几日按着方子吃药,每日晨昏起来行走几圈,慢慢恢复体力。待你出发之时,我自会来找你,到时照料你一起回闽国。”说完,褚令又看了一眼那簪子,“收好这东西,宝贵着呢。” “是,姚今送褚先生。”姚今依稀摸准方向,便是盈盈一礼。 褚令看看她,光着双脚趿着鞋子,身上穿着药局里的素色麻衣长衫,仿佛还是男子式样,长得虽然有几分俏丽,却离倾国倾城还差了一大截。可她就那么随随意意地朝那一站,却自然有一种骨子里的傲气显露出来,叫人不得不多看几眼。这让褚令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只活在他记忆里却永远不会再出现的身影,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很快恢复了平静:“褚令告退,殿下歇着吧。” 阳樱待褚令出了门,急忙上前问:“殿下,刚刚褚先生怎么说慕容三皇子先走了?他不和我们一道回闽国吗?” “呃,大约他要回去先准备大婚的事情。”姚今随手摸过铜镜上的一根发带,自己胡乱扎了一下,“你去将他的贴身侍卫寻来见我,叫慕容靖的那个。” 阳樱正要应声,突然想到外头的人还在等她通传,赶忙道:“白云山的县令现下正在药局总署外头候着,说要给您请安,您可要见一见?” “不见!上次见个孙西峻,差点命都搭进了内江,这再见一个,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姚今急着要和慕容靖会面,哪里有心情搭理这些人,想想又道:”你让他送点咱们用的上的东西过来,再让龙婉领他去同泰居给泰丽两姐妹见个礼就行了。” “是,殿下。” “对了,你出去时,务必先将那慕容靖寻来见我。” “是,那阳樱先下去了。” “去吧。”姚今听到她出去带上门的声音,便小心翼翼自己又摸回床上,伸手到后背上摸索了一阵,自己试着弯腰扭动了几下也都无甚大碍,心中欢喜,觉得这褚令的医术若是在现代,估计提前一年就得预约挂号了,真是远胜于魏晋那老头儿。可想到魏晋,就想到那些随她一起出宫的侍卫宫女、还有韩靖,竟都丧命在那条莫名其妙的船上,姚今心中压抑,喃喃道:“那么多人,那么多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们……” “沉船之事,与你无关。”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姚今身边冒了出来,吓得她立马站了起来,慌慌张张退了几步,咚一声便撞在了墙上,“谁!胆敢闯入公主的寝室,找死!” “慕容靖好心来见王妃,省得您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侍女寻不到人,怎么王妃怎么反而不认得我了?” “你……你是慕容靖?” “正是。” 姚今松了口气,双手摸索着重新坐回床边,怒道:“我眼睛看不见你不知道?不能好好敲门进来?跟你主子一样,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噢?难道昨晚公主和我的主子做过什么不光明正大的事了?”慕容靖脸上露出坏坏的痞笑,看着这个未来的主母,却一点没有主母的样子。 “放屁!”姚今气愤地一拍床沿,想到昨晚慕容子华搂着她的情形,不禁脸上红了一红,“你家主子慕容三说了,你会回答我那三个问题,我寻你来也是这个目的。如今你既已经来了,那就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如此着急,是有什么缘故么?” 姚今哼了一声,道:“李朝太子在友州调查沉船之事已有一阵子,而且不日必然会来这里见我,若是这里面的事情和你家主子那桩通天大事有关联,难保李政不会查出蛛丝马迹。你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才好在李政面前周旋,也好打探他查到的消息,那你们该销毁证据的就可以赶紧去销毁,以免事情节外生枝。” 慕容靖心中微微一愣,方才觉得这位公主并非只是如外表一般咋咋呼呼,倒是有几分心思,于是大步到门外谨慎地看了看,然后便将门反锁了起来,回到了内室。 “你刚刚进来时,说沉船一事与我无关,那你先告诉我这船到底为什么会沉,来救我的人是不是你们派的?” “那船是孙西峻用来运送私盐的,他挡了王府的生意,所以阿靖早就在船上动了手脚,只是没想到王妃先上了那船。所以当时殿下得知之后,便赶忙前去相救。” 我去!原来我是私盐贩子的替死鬼!姚今不禁心中怄血,也不好说什么,黑着脸道:“阳樱说,救我上岸的是一个黑衣人,后来还有车马在岸边接应我们,又为我疗伤,可你们怎么来得及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赶来?还有沉船时好像还发生了爆炸,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阿靖与殿下就在友州,所以来得及去救您,而爆炸只是为了销毁一些可能残留的证据。”慕容靖微微一笑,“阿靖和王妃还有一面之缘,王妃不记得了?” “一面之缘?”姚今一愣,再想一想,不禁咆哮:“你就是那个在茶坊外踹我一脚的人!” “当时不认识王妃,阿靖深感抱歉。” 天哪,这都是什么孽缘?姚今的脸色越发难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足足害了一船人的性命!” “害他们的,是孙西峻的贪念。”慕容靖冷冷答道。 “你……”姚今发觉自己竟无话可接,顿了顿又问:“那慕容三为什么非要娶李朝公主、为什么非要九城一江?” 第五节 心甘愿 “三殿下身份尊贵异常,本就不是一个小小闽国和一位庶出的李朝郡主可以匹配的。但当时碍于我国王上的好意,殿下只得出使李朝行联姻之事,听闻了公主的事情之后,殿下便决定,要与您这位李朝最尊贵、最受皇帝宠爱的雅公主订下鸳盟,以便在魏国事成后,李朝皇帝能看在公主的面上,不会趁乱攻打魏国,又可借机修好北魏和李朝的关系,岂不是一举多得。” 姚今心想,我的面子一文不值,若是皇帝有需要,就算杀了我拿我的死因做借口,该出兵的时候,也还是会出兵魏国的。她冷笑一声,随即又问:“为什么还要跟李朝要走九城一江?” 慕容靖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此事殿下早就说过,是您心甘情愿以九城一江为陪嫁,而李朝皇帝因为过于疼爱您,也才应允了此事,难道不是?” “我——”姚今一时噎住,她不能将她与李皇还有慕容子华这几人的穿越之事说出来,她也知道,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只得胡乱应道:“嗯嗯,是我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慕容三要跑到遥远的北魏去篡权夺位?若是嫌闽国小了,就近的李朝也远比北魏容易几分吧?” 姚今若双目能视,便会看到此刻慕容靖一片冰冷的目光中那股出浓烈的恨意,他微微嘶哑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为了报仇,为了恨!” “报仇?慕容三与魏国有何仇恨?” …… 待到慕容靖离开的时候,日光已经将薄薄的麻布帘子照得透亮,时间快要到正午时分,很快龙婉就会来送午膳,找不到慕容靖的阳樱也会回来禀告,可外面门还锁着,她应该先去把门打开——姚今这样想着,却依旧倚在榻边一动未动。 仿佛有些恍恍惚惚,她听了一个并不是很长却很沉痛的故事,慕容靖说得那样慢,一字一句,如血如泪,一个烂漫的开始,沉沉江山而终——说到底,这世间到底有什么还值得那些痴情的女子付出和相信的?姚今迷惘地抬起头,仍然是漆黑的一片,只有漆黑的一片。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阳樱和龙婉又是敲门又是大喊,约摸是发现门被反锁,两人都吓坏了。姚今一边回应她们,一边摸索着朝门口而去,还没走几步,门已经“砰”一声被冲开了。 “殿下——您吓死阳樱了,门怎么反锁了!”阳樱第一个冲进来抱着姚今,几乎是带着哭腔。而龙婉四下看了又看,并无异常,见姚今也是神色自然,这才喘了一口气,忙道:“殿下,出事了!” “怎么?” “泰丽郡主刚刚过来,说卫侍卫留了张字条,人就不见了。” 姚今心知,卫燕必然是被慕容三那家伙抓去了,但还是很专业地露出一副十分紧张的神情:“不见了!怎么回事?字条怎么写的?” 龙婉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念道:“字条上写,有事先走,有缘再见,勿念。” 太糊弄人了吧?造假你好歹也专业一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谁看谁怀疑,这让我怎么朝后编!姚今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百遍慕容子华,嘴上还得装做着急:“他有何事,怎地从没跟我提起?你们不认得他的字迹,快、快给我看看,我认得他的字!” 阳樱心疼地扶着姚今,劝慰道:“殿下别急,您的眼睛还没好呢,等好了再看。那卫侍卫屋子里整整齐齐的,同泰居的人也说没有听到打斗声,应当是他真的有事先走了,您别着急!” 用**的,哪能有打斗声?姚今心中哀叹,转身伤心地抱着阳樱,轻声道:“唉,没有一件顺心事……” 龙婉赶忙上前,和阳樱一左一右将姚今扶回榻上躺下,阳樱赶忙出去端午膳,而龙婉在床榻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启禀殿下,太子……太子殿下一行大约这两日就到了。” “嗯,我晓得,他从友州赶来,也是要一两日脚程的。” “婉儿,”龙婉咬着嘴唇,顿了片刻终于说:“婉儿不想见他。” 姚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感觉那手腕细得仿佛握不住,心中有些难过,“你不想见他,因为你心中还有他,近乡情怯,是吗?” “有没有的,如今对婉儿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婉儿只想好好地侍奉殿下,去看一看那闽国的山水,今后为殿下、为将来的王妃打理好王府的事务,这一生也足够了。”龙婉看着姚今,看着这个曾经的小宫女、李朝的公主,这个她欺骗过、也真心相助、真心感激的人,她一次一次地原谅自己,她执着地想要帮助自己走出感情的困境,她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也不像李政,她像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姐妹一般关心她,护着她。自从那次内江上沉船,她跳下江时没能抓住姚今,落水的那一瞬她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而看到她终于被救上岸的时候,龙婉已经暗自起誓,她这一生,都会永远忠于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这份情,远比李政那充满虚假的关爱要真实得多! 姚今感觉到龙婉手腕微微的颤抖,叹了口气:“只要你想通了,见不见都随你。横竖他来也就是确认我是否没伤没死,能不能继续去闽国成婚,一切无恙,他也就可以回京复命了。” 龙婉想了想,皱起了眉头:“此次咱们沉船落水又爆炸,外头传得可不大好听,什么说法都有。如今京城宫里也极为重视,听说皇后娘娘慈悲,为了超度枉死的那些宫人和侍卫,要在祭天台准备一场大祭。” 姚今一听祭天台,心中一动,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听药局的人说的,因祭祀的一些物品是指定江门药局供的,晨起见他们在忙着准备,说是今日就要运往京城去了。” 第六节 答应你 “看来快了……”姚今心中暗算时日,猜想为西山王准备的那出祭天台的戏码,大约是要敲锣开唱了,只是当时李政曾说要以甄别真正太子妃为由,如今怎么成了超度亡魂的祭祀大典?难道是月白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姚今心中忐忑,但想到不日就能见到他们,自己再多猜想也是无用,一切还是等见面再说。她眼下要做的,还是得为完成慕容三交给她的“任务”、为去闽国将要面对的一切,着手准备起来。 而此时的友州城中,李政拿着白云山刚刚传来的书信,长长呼了一口气,欣然道:“公主福泽深厚,现下人已寻到了,正在白云山一座医馆中养伤,并无大碍。” 一旁的王太等人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怎么他们掘地三尺都没寻到公主半点消息,倒让那白云山县令抢了头功;喜的是公主既然没事,他们也不用担心自己要沦为此案的从犯了。而李政看了一眼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此时他也是一脸欢喜异常,只是很快就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还用手抹抹眼角。李政心中一软,再看看书信上那句“寻阳公主府两位郡主,连同女官及公主贴身侍女、侍卫一名,均无恙”,他按了按心口,随即吩咐下去:“除了刑部的人继续留下和王太接着查案,其他人立刻收整行装,半个时辰后上路,去白云山。” 说罢,他疾步出门,顺口叫上了那个小太监:“小林子,随本宫到书房,研墨,本宫要给父皇先报个平安。” “是,太子殿下。”小太监声音尖细,低头匆匆跟上了李政。 待到李政进了书房,小太监并不像普通的宫人一般去到案头研磨,反而停在稍远的一个书架旁,离了李政好一段距离。 “怎么不来为我研墨?”李政虽是责问,却语调温柔。 “……是。”小太监此时抬起了头,虽然穿着青灰色的太监服侍,却是难掩倾国倾城之貌,自然,此人就是林月白。她并不情愿地走到案旁,朝砚台里滴了两滴清水,拿起墨条慢慢研磨起来。她的目光和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那只砚台上,李政在旁边凝视着她,她却毫无反应,一眼都不看他。 不过片刻,李政还是开口了:“友州离白云山不算太远,我们日夜兼程,一日也就到了。见着姚今,你也可以安心了。” “她……她一定受了很多罪,也不晓得伤得重不重。” “她现在养伤的地方是江门药局总署,给她疗伤的是闽国第一医药圣手褚令,闽国慕容三皇子亲自带去的。褚令的名头想必你也听过,就算在整个李朝,也没几个人能越得过他的医术。”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月白放下手上的墨条,看着李政面前空无一字的信纸,她终于将目光投向李政:“你不是要写信给皇帝吗?” “是要写,但是在写信之前,我还要确认一件事。”李政继续凝视着林月白,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嗯。”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林月白的神情突然有些悲伤,她抬头看着李政,轻声道:“我答应你的,我从来没有反悔过。” 我答应你的,我从来没有反悔过。 李政一震,好像是在上辈子,那个遥远的大雨滂沱的夜,他站在他和林月白的家,当他说出离婚两个字之后,那个地方就不能再称做家了。林月白抱着还很小很小的乐乐跪倒在他脚边,她一直在哭,她的哭声里没有埋怨、没有憎恨、也没有委屈,只有她的绝望,满满的绝望。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冰冷地站着,等待着她的答复。最后林月白终于取下了手上的婚戒,用一种平静的、仿佛不认识的目光看着他,看着当时的印津,她说:“你让我不要问你工作上的事情,只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我答应你的,我从来没有反悔过。可你呢?印津,你呢?” 你呢? 李政避开了林月白的目光,沉默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他也不想承认他有过任何错误。但他真的感谢这一世的穿越,有的事情,他终于可以在林月白这里,重来一次。想到这里,李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既然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此次回京之后,不要再对我说不,也不要再做那些傻事拒绝我,明白吗?” 林月白望着他,她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和她回忆里的不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陌生和畏惧感让她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再次对自己强调:不要怕,不要畏惧这个人!要相信自己,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能再连累姚今了!至于生死不明的靳连城,她的心底有深沉而温柔的痛,可她又能怎样——林月白竭力让自己点了点头,轻轻地说,“好,我答应你。” 隔了一日,傍晚时分的云山山脚下,姚今半倚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山间水声潺潺传到她的耳朵里,呼吸着山下清新的空气,她已经能比较清楚地看到西沉的夕阳慢慢落到山那边。这会儿阳樱正在山涧流下的溪水边的草地上,高兴地摘着不知名的小野花,龙婉则静静坐在姚今脚边的一块小石头上,微笑着,手指在溪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动着。 一切都是安静美好的样子,而姚今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纸、笔、键盘、计算器、excel表格,统统在她脑袋里各自作业,输入慕容靖提供的大量有关闽国,输入有关闽国主要的人物背景、关系、各方势力的内容,在excel上慢慢生成一份资料,里面既有表格,也有逐条逐项的说明。而她不仅要熟记这份资料,更要在其中找到相互的制衡关系,以便她到了闽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状况——尤其她要非常镇定地进行一场新郎不到场、侍卫代行礼的大婚典礼,尽管,她还没有想好怎么替慕容三那个该死的家伙编一个足以让李朝公主可以委曲求全的理由。 第七节 再相逢 此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慕容靖,这两日面对这位未来主母的种种行为和表现,简直每一刻都在刷新他对一个“公主”的认识:她不关心王府里有几个侍妾、几个侧妃,谁受宠谁最漂亮,不关心宫中王上和珍妃会给她什么样的见面礼,她的地位是否在闽国超过普通的王妃,她甚至不关心慕容子华此去魏国有没有危险、眼下是死是活——她只想知道关于闽国的一切资料,详尽的、仔细的,好像她不是个公主,是个即将去闽国搅动风云的间谍。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慕容子华这个人,全心全意地把闽国、奥园和王府当成了她要嫁的夫君,她将要征服的似乎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片新的天地。 慕容靖正在出神,突然感到有马蹄声靠近,警觉地朝来路看去,原来是药局总署的小哥,后面还跟着白云山的县丞。两人都是一路打马狂奔,下马的时候那县丞许是太激动了,几欲冲到姚今面前,却被慕容靖一把拦住:“不知分寸,竟敢唐突公主殿下!” “下官岂敢,下官岂敢!”那县丞五十开外,一副老夫子的模样,被慕容靖一骂,赶忙跪下给姚今行礼,喘着大气道:“启禀公主殿下,太子、太子殿下的座驾已然去过白云县衙,如今大约快到江门药局总署了,县令大人请公主殿下您快些过去呢。” “哥哥来探望受伤的妹妹,就算等上一等,自然也不会催促的。他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姚今随手拽过一根杂草,把玩了两下,又无聊地抛向溪水中,看着那县丞又急又不敢说话的模样,终于掸了掸裙摆,起身道:“你先去给县令复命,本公主马车慢些,稍后就到。” “是是!”县丞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地上马跑了,药局的小哥正要跟去,姚今却叫住了他,“小哥且慢。”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姚今对这个大大方方的药局小哥很是看得顺眼,笑眯眯地道:“劳烦小哥在这里照顾一下本公主的这位女官,她在此处替本公主寻一种药草,是褚先生亲自交办的。天色渐晚,本公主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 药局小哥看了看天色,连连点头:“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天色渐晚,这位女官独自一人自是不妥,弟子尚算熟悉这云山上下的药草品类,正好在这里帮女官寻一寻。” 龙婉愣了愣,看着姚今笑吟吟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她是怕她一会儿在药局见到李政会尴尬难过,所以才编了这么个理由。龙婉心中感念姚今的体谅,朝她福了一福,便拉着小哥朝山那边去了。而姚今白了一眼似乎早就看穿一切的慕容靖,捏着公主的腔调道:“慕容侍卫,还不去将马车牵来,难道还要本公主亲自动手?” 慕容靖想到来的路上她抢着要驾车,他怕危险不肯答应,她便一路骂着慕容三长、慕容三短、就差要把自己踹下马车前座的样子,一时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吹了个口哨,那马儿便缓步将马车拉了过来,而阳樱也高高兴兴抱着一大捧小野花,扶着姚今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行至药局门口,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慕容靖刚嘱咐下属将马车调转回头去接龙婉他们,姚今已经面色严肃大踏步地跨进了药局大堂。虽然慕容靖早就知道这位李朝太子和公主的关系并不像外界所传那么兄妹情深,但见姚今气势汹汹,不像大难不死后的亲人重逢,倒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姚今的气势汹汹,自然是因为李政在她离宫时来的那招“狸猫换太子”,硬生生把林月白扣了下来。她沉着脸跨进药局大堂,李政正坐在主位上,旁边陪着的自然是白云山县令,下首立着的,方才是药局总署的当家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江嘉宁。 江嘉宁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气质装扮都很清雅,此刻她不卑不亢地朝姚今磕头行礼:“江门药局总署主事江嘉宁,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虽然在药局里已住了好几日,可这倒是姚今第一次见药局的当家人,她略微看了江嘉宁几眼,见她并不似那白云山县令般满脸谄媚、叫人望之生厌,便缓和了脸色道:“江主事请起。本公主这几日蒙药局上下照顾有加,尚未谢过。” “能伺候公主殿下贵体安泰,是江门药局的荣幸。” 而李政见姚今面色红润,也是满脸笑容,起身道:“妹妹,见你康健如常,本宫就放心了。” “妹妹终于见到太子哥哥,心也就安了。”姚今向来配合他的戏路,此刻也一脸感动地走到李政身边,十分亲昵地跟他对视了两眼,随即她又扫视了一圈堂上诸人,虽然她的眼睛有时还有些模糊,可此刻她看的真切,这儿确实没有林月白的影子。 莫非慕容三的消息有误,还是李政没有把她带来?姚今不禁皱起了眉,而李政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姚今的肩头,对着白云山县令朗声道:“你等都退下吧。” “是、是,下官这就告退。”白云山县令赶忙起身,拉着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江嘉宁,连同堂上伺候的众人一起退下了。而慕容靖却是好似没有听到,还是站在大堂门口,雕像般一动不动,江嘉宁路过他身边好心拉了他一下,他也没有反应。 李政此刻也看到了慕容靖,不禁眉头一蹙,道:“门口何人,听不懂本宫的话么?” “他可不是李朝的人,自然不需要听得懂李朝太子的话。”姚今冷笑着,扭头看了一眼,此刻大堂外的人也已经走了个干净,于是她高声道,“慕容靖,你在门外守着,我是你未来的主母,我要是有危险,你就立刻冲进来,杀了他!” 说到最后一句,姚今阴恻恻地看了李政一眼,而李政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自坐回了主位上,不屑地看着门口慕容靖,淡淡道:“一个侍卫而已,倒也姓慕容。闽国的慕容皇室,竟然这般随意。” 第八节 金沙河 慕容靖似乎没有听到李政这句话,在姚今高声说话之后,便转身离开,而关于慕容靖的姓氏,姚今虽也有过疑惑,不过眼下,她自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月白在哪?” “到底谁救的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随即又冷冷地相互睥睨了几眼,李政的手指有节奏地在竹椅上叩着,“公主殿下真是耳目清明,人在这白云山养伤,却连本宫身边带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真是好本事。” “好说,好说,自然比不得太子殿下您,如今事业一帆风顺——听说祭天台要行一场大祭?那我就在这里先预祝您,万事顺利。”姚今无声地鼓了鼓掌,话题一转:”月白她到底在哪儿?” “放心,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不过你得先告诉本宫,内江上沉船爆炸的具体情形,还有,你是怎么到了这江门药局总署,慕容子华怎么又会恰巧出现在这,是不是他救了你?” 姚今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开口道:“看来了不起的太子殿下在友州折腾了这些日子,没查到什么有用的内容,想必给皇帝陛下的书信,不大好写吧?” 李政没有说话,淡淡一笑。 姚今想起慕容三、想起他的那件大事,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冲动,迅速换了一副情真意切的口气:“我离京有一阵子了,不知道宫里一切可好?父皇心情如何?是否龙体康泰?” “还好,”李政起身走近姚今,甚是奇怪道:“公主殿下似乎曾对本宫说过,京中乃至李朝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怎么此刻突然想起关心这些了?” “我就是突然有兴趣了,”姚今扬起了下巴,骄傲地说:“不知道太子殿下愿不愿意与我做个信息交流,互惠互利。” “噢?公主请讲。”李政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是不是本宫将京中之事告诉公主,公主就将本宫想知道的尽数告知?” “当然,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姚今点了点头。 李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欣然道:“好,那本宫也必然将所知的,对公主你据实相告。” 静谧的白云山中,天色渐暗,家家户户升起了青烟,不一会儿,外出劳作的男子和玩耍的孩童都开始归家;龙婉在回来的路上,坐在马车边随着车身一摇一晃,看着小路两边渐渐远去树木,心中无比宁静;阳樱一直跟在慕容靖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问着闽国的风土人情,要注意些什么,要带些什么,从马上上问到马车上,直追他到了屋门口,慕容靖被她烦的不行,索性躲进了屋里睡觉,任阳樱在外面怎么敲门喊他吃饭,也不搭理。 晚风阵阵。渐渐地,弯弯的月亮缓缓升起,皎洁的月光洒向云山脚下的江门医药总局,大多数人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都开始准备歇息。而看似很有诚意的李朝太子和公主,在药局大堂上经过整整一个时辰的“推心置腹”,此刻会谈也终于愉快地结束了。两人都觉得,能套到的话都已套到,套不到的也不必指望,于是当姚今走出药局大堂,看到月光雪白落下,不禁惊讶道:“都这么晚了?” 随后李政跟了出来,微笑道:“时辰不早了,公主快些回屋休息吧。” “那我要见的人呢?” “公主回屋稍等片刻,她自然就到了。” 姚今斜了他一眼,随即快步朝后面去了。 待到姚今急匆匆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却见江嘉宁等在门口,不禁一愣:“江主事,你怎么在这?” 江嘉宁屈膝行礼,却是闽国的礼数,“公主殿下,我家小姐听闻殿下的遭遇,十分忧心,特意吩咐备了一些东西,还望殿下不要嫌弃。”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份礼单,双手奉给姚今。 “你家小姐?”姚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面打开礼单,一面问:“你家小姐是谁?” “回公主的话,我家小姐是慕容三皇子府上的侧妃,江映月。” 此时姚今看完礼单,对江嘉宁的来意已了然于胸,“早听说这位映月妹妹是江家唯一的千金,江家又是闽国首屈一指的富商,生意从南海做到魏国,真可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家的生意。倒是我一时没想起来,这江门药局,也是江家的一门营生。” 江嘉宁微微欠身,“公主殿下过誉了。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江家不过是个生意人,何足挂齿。我家小姐打小和慕容三皇子一起长大,嫁入王府也是她的心愿,却没想到早了公主一步入府,万望公主殿下您心胸宽宏,不要介怀。” 就凭你这张礼单上的东西,我就算喊江映月一声姐姐,也很愿意。姚今微笑着,虚扶了一把江嘉宁,“江主事过虑了。我自小在宫中长大,父皇和各位皇室宗亲,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做主母的,最重要的就是府中上下和谐安宁,怎会和姐妹们争风吃醋,介怀这些小事呢?”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和我们这些寻常人家计较,我家小姐能有这样一位主母在上头,江家也可安心了。” “我看江主事,倒不似寻常的江家下人嘛。” 江嘉宁愣了愣,随即抬起头平静地说:“嘉宁是江门当家江桐夫人的同族姊妹。” “噢?听说这位江桐夫人原是从彩云城起家的,那江主事想必也是彩云城的人了?” “是,嘉宁自小和夫人一同在彩云城长大。这彩云城就在有名的金沙河流边,和白云山都属九城一江的地界。” “噢……”姚今看看身后的路,心道怎么月白还不来,又似是随口说道:“我朝禁军大统领应堂,也曾去过彩云城,多次听他说起过金沙河流的美景,倒真想看看。” 听到应堂的名字,江嘉宁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她踌躇片刻,附和道:“金沙河流确是九城一江最美的景色。” 而姚今全程盯着江嘉宁的脸,自然发现了她的异常,于是近身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和应大统领素来很谈得来,听说我要去闽国,他还托我寻一位对他来说十分要紧之人。” 第九节 惊魂梦 江嘉宁的目光一跳,立刻问道:“不知这位大统领要殿下寻的人,是谁?” 姚今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嘉宁不知。” “他要寻的,是一位会跳孔雀舞的女子。”姚今莞尔一笑,亲切地握起江嘉宁的手,“我视应大统领为好友,他的嘱托我也一直放在心上,将来就是到了闽国、到了王府,也时刻不会忘记。劳烦江主事将此话回去禀告你家夫人,也让你家夫人安心。” “公主殿下的话,嘉宁记住了,必定告知夫人。嘉宁告退。” “好,江主事慢走。” 姚今看着江嘉宁缓缓走下台阶,仰头凝望月朗星疏的夜空,自言自语:“慕容三啊慕容三,你那是个什么样的闽国,什么样的王府?我人还没到,这就开始折腾了……” “阿姚。” 一声温柔的呼唤,姚今心中一软,一转身,穿着太监服侍的林月白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月白,你来了!”姚今高兴地上前两步拉住她。 “他们说你受了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又说你眼睛也不大好,”刚进屋放下食盒,林月白便就着烛光仔细摸摸姚今的脸,又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如今都好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哪里不舒服?我一路上都在担心——” “没事、没事,先别管这些!”姚今将林月白拉进内室,焦急地问道:“刚才李政说你已经答应配合他演那祭天台的戏,还答应嫁给他,有没有这回事?是不是他逼你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必不让那家伙如愿!” “阿姚,”林月白握紧她的手,“你既已出宫,既已嫁出了李朝,你不要管了,这些事你不要再管了。” “你说什么呢,你还在京中,我怎么可能不管!” 林月白沉默片刻,扬起脸坚决地说:“这次之所以我想尽办法来见你,就是为了要跟你说这个。姚今,不管是我或是靳连城的事,那些乱七八糟京中的事,拜托你都不要管了!你逃走也好,去闽国嫁给慕容子华也罢,或是和卫燕去浪迹天涯,不管是去哪里,都好、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再管我们了!” 姚今愣了愣,继而恼火起来:“是不是李政那个家伙又威胁你什么了?你告诉我,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你放心,我现在有了别的路子,我肯定有办法——” “阿姚!”林月白挣开姚今的手,“阿姚,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你还是姚今吗?你现在活着是为了什么?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骄傲的、始终朝着自己目标前行的那个姚今吗!” “我是啊!我就是啊!我怎么不是?”姚今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月白突然会说这些,直觉地认为她必然是受了李政的胁迫,可林月白明明答应过自己,无论何时何事都不会瞒她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姚今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她上前两步想抓住林月白的手,可林月白反而一个大踏步上前捉住她的肩膀,恳切地看着她,“阿姚,你安静下来,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早就不是SKS的Miss姚,我也不是印乐的妈妈,靳连城更不是当时的陈城!一切早就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今天的你,就是李朝公主姚今,就是你啊!你要当一个怎样的公主,你要当一个怎样的李姚今?你想过吗?你不要一直逃避,不要一直想要恢复原来的我们,我们早就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不!不!”姚今推开她,惊恐地倒退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那串只有公主才能佩戴的金镶玉龙纹手镯,她勉强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是李姚今、李朝公主李姚今,而你是林凤台的女儿,李政、李政是李朝的太子。可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啊,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我们一定是要回去的!你要回去和陈城结婚,乐乐还在等你——而我还要好好努力,要斗倒方慕华,我还答应了我妈,等我升职了给她买房子……” 说着说着,姚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不敢想,不敢面对的这个事实,靳连城说过、李政提过,而今天终于被林月白再次揭开——她真的回不去了!她终此一生,只能以李姚今的身份活着,或者死去。那个电梯里的梦境突然跃入脑中,梦中的她赤身裸体披散长发,站在一间华丽的宫室之中,层层红色和黑色的纱幔交替放下,映照出她美好诱人的曲线。她似乎一直站着,一动未动,直到一个身着明黄寝衣的男子走到她的身边,极其温柔地拥起她。那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味道,很熟悉,又很陌生,姚今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温柔的呼吸,以及冰冷的自己。 “连你也不想回去了,是吗?”半晌,姚今跌坐在地上,旁边跪着林月白,她的眼中含泪,目光却是无比坚毅。 “阿姚,还记得电梯里的梦吗?” “记得……” “我想,那不是梦,是我们未来可能遇到的事。”林月白声音有些发抖,但她还是紧紧握住了姚今的手,“我梦到我们掉下去的那个悬崖,就在西山上,我在步云观清修的时候去过那个地方,可我一直想不起来,只觉得那地方似曾相识,直到你出宫后,我才想明白这件事。我希望这个梦不要成真,姚今,你离开我吧!走的远远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去吧、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想看的大好河山,你一定会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快去——别让那个梦有成真的可能!” “那你呢?你怎么办?”姚今惨然笑着,“把你留在京中,留给李政么?如果靳连城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如果他不回来,我又怎么对得起当初跟他的承诺?” 第十节 权与欲 “靳连城有靳连城的路要走,林月白,也有林月白自己的命运,别的人,谁也帮不了。”林月白看着姚今,她的目光慢慢变得沉静,“林夫人,还有林府上下的命,如今都系在林月白身上,她不能逃避,也不会去逃避;你的母国,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泱泱李朝,在歌舞升平的外衣下是风雨飘摇的政局。你比我清楚,西山王和北魏内外勾结,随时都会发兵南下,而西关外的胡族从没有消停过,东边的密林王也一直虎视眈眈——可是你看,有那么多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如果因为我们的私心、因为我们自己,而将这么多人陷入战火之中,那是不是太自私、太残忍了?” “这些话,都是李政跟你说的,是吧?” “是。” “所以,你决定和李政一起帮他扳倒西山王,就算他让你嫁给他为妃为妾,你都愿意,是吗?!” “……是!” “那靳连城呢?你不想找他?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如果是爱,”林月白微微上扬起嘴角,她那倾世的容颜在淡黄的烛光下似乎也沾染了些俗世的烟火气息,“就算千山万水也总会相遇。我相信他,我相信陈城,无论到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此时的姚今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激动,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林月白,突然有点不认识她。就像一棵长在家门口从没开过花的梨树,却突然在一夜之间,盛开出满树的梨花,当清晨醒来,窗外只见那雪白的树冠下,花瓣星星点点随风飘落,惊喜之下,一丝寞寞。 那棵树还是那棵树,那棵树或许已经不是那棵树。 林月白还是林月白,又或许,她已经不只是曾经那个林月白了。就像靳连城不再是陈城,李政也从来不是印津,而我呢?今天的我,到底是谁?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里? 姚今痛苦地问着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茫然地走到外室。桌上放着林月白带来的那个小小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碟桂花绿豆糕。姚今机械式地拿了一块放在嘴里,芬芳四溢的桂花香,她却吃不出一丝味道。她的手抚过竹制的茶几、窗台、椅柜,还有她自己,她长长的头发,她尚未长大的身体,她那双没涂蔻丹指甲极短的手——姚今的目光终于再次停留在手腕上那只象征身份的金镶玉龙纹手镯上,这是一只通体紫玉的镯子,泛着幽幽紫光,难得的是一贯见光死的紫玉,这一块却是通透无比,上面一条赤金打造的金龙,栩栩如生地缠绕在玉镯之上,而恰好露出的紫玉部分也透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紫龙,仔细一看,龙头龙须皆都清晰可见。双龙缠绕,一金一玉,一隐一现,确是巧夺天工,精致无比。这是她离宫前一晚紫宸殿送到到承欢小筑的,李南笑眯眯地说要亲眼看她戴上方能回去复命,然后郑重地宣了一道皇帝的口谕: 佩此镯者,承天命也, 同享天下,同生共死。 同享天下,同生共死?这就是我的命吗?可我还没有享过这天下!这天下是什么?这天下在哪里!姚今扶着额头,头越来越疼,视野又开始模糊,可她的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仿佛在迷宫里跑了几百个圈终于找对了路,狭窄的小道越来越宽、她走得越快越快、光线越来越明亮——九城一江、闽国、李朝,还有北魏!这广阔的天地,她为什么不可以去拥有?这里也可以是她的SKS,也可以是她的事业,她为什么不去?就像曾经靳连城说过的,若身在朝堂、若拥有权势,何苦担心找不到靳连城,怕什么皇帝、怕什么李政! 姚今突然大笑起来,她转身抱住刚刚走过来的林月白,傲然道:“你说的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好山河我姚今怎能辜负?这个尊贵无比的李朝公主、炙手可热的闽国王妃,这样好的身份,我姚今怎可辜负!” 林月白愣了愣,也欢喜道:“你想通了?你真的想通了?” “我不仅是想通,”姚今将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我还要付诸行动。” “什么?”林月白显然没领会到姚今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你要和卫燕私奔吗?” 卫燕……卫燕……姚今的笑容顿时一滞,她的视线缓缓移向窗外,“卫燕他,不在这里。” “他不是跟你们一起从内江过来的吗?” “他此刻,应该已经被慕容子华软禁起来了,在彩云城。慕容子华要我为他做事,才肯放了卫燕。” 林月白露出疑惑而惊讶的神情,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待到姚今将她拉回内室,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完,她惊得好一会儿都没说得出话。半晌,林月白突然道:“如果慕容子华夺了魏王的皇位,你会去吗?” “去?去哪里?” “去北魏,去当慕容子华的妻子,北魏的皇后。” 皇后两个字对姚今来说,好像过于陌生遥远,她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短暂的深思。 “如果你不去,那你打算如何?”林月白追问着,她敏感地觉得,慕容子华是不会轻易让姚今脱身的,“他真的会放了卫燕吗?” 姚今眉毛一挑,目光凌厉,“不管我去不去北魏,当不当皇后,他必须放了卫燕。” “我说不出什么缘由,可我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林月白担心地握住了姚今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却比姚今还要冰凉许多。 “你不要担心,这并不是件坏事,”姚今搓了搓她的手,这样温暖的春夏交际之时,林月白的手竟还这样冰冷,她忙拿过一条毯子披在她肩上,很有把握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在北魏成事,西山王的威胁也自然不存在了,到时候你也不必非要嫁给李政,那时我还可以让慕容子华在北屏山一带寻找靳连城的下落。” 林月白摇了摇头,“阿姚,我担心的不是我,也不是连城,我只想问你,你的打算。” “我?”姚今抬起手腕,烛光昏黄地照在她的镯子上,那神秘高贵的紫色,姚今凝视着镯子里那条亦真亦幻的龙影,在她心里,她似乎没有在意过的一些东西,欲望、权力、人心,此刻统统化成一句话,一句她似乎早就应该说出口的话:“我要得到,所有他们利用我得到的一切!” 第十一节 伤别离 第二天一早,李政就接到了京中传来的百里加急,他没有说信中的内容,只是吩咐留下一队人护卫公主的安全直至惠州,其他人即刻出发回京。 得知消息的姚今脸都没来得及没洗,一路狂奔到了药局大堂,此时白云山县令正在絮絮叨叨跟李政说些巴结恭维的话,李政坐在那里虽有些不耐烦,倒也没有让他退下,只是眼睛一直看着门外,直到姚今和他的近身侍卫同时跨进了门,他才起了身。 “太子哥哥!”姚今一把推开那侍卫,笑眯眯地大声道,“怎么走得这样匆忙,也不通知妹妹一声。” “妹妹伤刚好,怎不多歇息歇息,”李政亲切地走近姚今的身旁,却先看了一眼那侍卫,对方点了点头,他方才对着姚今微笑道:“京中有事,父皇急召本宫回去。妹妹放心,这里的一切本宫已安排妥当,一应行李、陪嫁物品都会从京中重新运出,直达惠州,惠州郡守已接了陛下的旨意,他会是新的送嫁官,陪伴妹妹直至大婚典礼完成。” “太子哥哥费心了,回宫后务必替我向父皇母后转达姚今的思念之情。”姚今盈盈一拜,目光转了一圈,没见到月白,于是又道:“昨儿太子哥哥遣那小太监送来的点心甚是不错,很有些京城麒麟堂的味道,我说要赏他,倒忘了。” “无妨,唤他过来即是。”李政转头对那侍卫说,“叫小林子过来。” 侍卫应声而去,李政微笑着对姚今道:“做哥哥的,自然深知妹妹的心思,那点心已让小林子另外备了一盒,给妹妹路上吃着打发时间,一会妹妹便可一并赏了他。” “太子哥哥自然是深谙我心,做妹妹的怎会不知?”姚今看了一眼旁边的白云山县令,皱眉道,“县令大人早早晚晚耗在这江门药局,看来府衙里很是清闲?” 白云山县令四十出头,出任县令已两载有余,政绩虽不卓著但不算是个蠢官,此刻如何听不懂姚今的话?于是急忙磕头告退,临走时不忘拉上跟着姚今进来、在旁一句话也没说过的慕容靖。 可是,他拉不动。 慕容靖目光凶狠地瞪着他,根本不走,而姚今一副“你怎么还不滚”的眼神看着他,可怜的白云山县令只得苦巴巴地独自退下。此时李政也注意到了慕容靖,张口问道:“慕容三皇子派你留下卫护公主安全?” “是。” “公主身份尊贵,你虽然是慕容三皇子身边的人,也需恪守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主母,要知进退,懂得尊卑。”李政似乎看这个人特别不顺眼,一番教训下来,慕容靖本就有些面相凶恶,此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姚今对这二人均无好感,也懒得听他们说话,于是自顾自走到门口,见林月白疾步而来,忙迎了上去:“你来了!” “公主——”林月白仍旧身着小太监的服饰,她刚刚得知马上就要动身回京,此刻见到姚今,想到昨晚一幕幕,又想到未来种种艰难,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一时喉咙哽咽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深深一拜:“惟愿公主殿下从此平安喜乐,万事顺心。” “你昨晚送的点心很好,你对我说的话,也很好。”姚今也深知此次一别,她和她都将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各自去走各自的路,从此千山万水,也许此生都不能再见。她轻轻地扶起她林月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的本意,我懂;你的祝福,我也一定会记在心里。” 林月白凝望着她,上大学时的种种,骤然浮上心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姚今,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拜托了情诗专家林月白小姐,你的情诗和情话留着和你的印律师去谈就好了,千万不要跟我秀恩爱,你看看我这个案例分析还没写好,明天再不交,我的学分就要扣光啦!” “这不是情诗,这其实说的是一同上战场的战士们,手拉着手,同生共死的情谊,只是后世的人用来比喻夫妻情深——” “好啦好啦,将来若我们一同上战场,我一定念这首诗送你啦!” 当时的随口一句,如今竟然成真了。姚今的笑容里含着悲伤,更含着希望,她望向林月白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早已立下誓言,一同生死不会分离。让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战场。 “让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战场。”林月白喃喃着,“我们就要奔赴各自的战场,但只要我们心里记着对方,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对,我们都不要怕,也许哪一天,我就会鲜衣怒马归来,跟你一同看尽长安繁花。”姚今用力地握了握林月白的手,将一个香袋塞到她袖中,“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林月白一愣,正要问姚今香袋是怎么回事,李政却从堂内走了出来,“妹妹,赏了小林子什么好东西?” “身无分文,正发愁赏什么呢。”姚今咯咯一笑,向李政伸出一只手,“问太子哥哥要点金珠使使。” 李政没有搭理她,转头看着林月白道:“金珠算什么,不过是随便赏下人的。等回了宫,本宫对你自有重赏。” “谢太子殿下恩典。”按着礼数,林月白屈膝正要跪下,却被姚今拉住,她疑惑地看着姚今,却见她一脸杀气地正望向李政。 “或许今日一别,以后再没有这样和太子哥哥说话聊天的机会了,不过假若还有再见的一日,希望大家容颜不老,身份不变,我仍旧能这般心平静气,太子仍旧,月白仍旧。” “这世上唯一能仍旧的,唯一能不变的,就是一个变字。妹妹想留住不变,恐怕难以如愿。”李政丝毫没有在意姚今的样子,仍旧一派亲切祥和,却突然一把从姚今手中拽过了林月白。林月白惊呼一声差点跌倒之时,李政又稳稳扶住了她,然而目光仍旧十分温和地望向姚今,那温和之中,却暗藏寒光。 姚今在心里暗哼一声,双手重叠放在腰边,温婉地行了一个常礼,“变不变的,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第十二节 云山梦(上) 太子一行离开不过两日,江家的礼箱车马就到了药局,只是江嘉宁行事低调,一概的箱笼物品都用寻常的黑色木箱装着,唯上面一个金漆的江字,暗示着箱中物品的贵重。龙婉按着礼单一一清点后,饶是她在宫中见惯了金银玉石,奇珍异宝,也不禁暗叹:这江家,真是富可敌国。 而姚今随便翻了翻龙婉挑出的一些衣服首饰,只觉得都是华丽艳俗,并不太喜欢。看着铜镜中束起高髻的自己,耳畔一对水晶宝石坠子,柳眉淡扫,其实是很淡的妆容,姚今却觉得已经足够隆重,便伸手推开了阳樱递过来的一枚花片:“这种金花燕支太红了,总觉得擦了跟猴屁股似的。” 龙婉此刻刚好端了早膳来,听到不禁低头一笑,“殿下总是喜欢说这些俏皮话。” “不过是逗你们一乐么。”姚今转脸看着她把竹盘放下,问道:“给同泰居的东西,你都送去了吧?明日一早启程的事情,她们两个可有什么意见?” “两位郡主都无异议,并让婉儿代她们感谢殿下赏赐,泰丽郡主又问了殿下的身子,说了几句关怀的话。” “嗯。” 龙婉顿了片刻,见姚今神色淡然,还是张口问道:“婉儿实在不解,殿下何故时时事事都那般照顾两位郡主呢?且不说她们的身份只是媵妾,而且到了王府,不管多少,总还要分去慕容三皇子的一分宠爱,听闻那王府上,已经有一位千娇百媚的侧妃江氏了。” “那你可知,咱们现在身上穿的、戴的、咱们住的地方,连同你点收的那十几箱东西,可都是这个江氏给的。”姚今起身走到桌边,见是一碗小米粥,中间撒了几粒黑芝麻,另有两碟黄澄澄的酥饼,四样颜色清爽的小菜,觉得甚有食欲,便动手吃了起来。 “慕容三皇子府上的江氏就是——”龙婉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就是闽国的江家独女!怪不得闽国三皇子会把殿下送到这江门药局来养伤,那江家主事又巴巴地送了这么多贵重礼物给殿下,原是提前巴结王府未来主母来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对寻阳家的两个丫头这么重视,你明白了吗?”姚今放下竹筷,看着龙婉道:“江家只得这一个女儿,又是从小与那慕容三相熟相好的,虽我身份贵重,但她对我若有不满、有芥蒂也是极正常之事。只是我身为堂堂李朝的公主,总不好去跟个平民出身的侧妃争宠,到时候她若来搅扰我,自有寻阳家的两个去与她周旋,我仍旧是公主、是主母,是贤德的名声。” 还有,多弄点妃嫔给他,说不准他忙不到我也瞧不上我,我也就不用跟他——姚今想到这里,突然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将一碗粥倒进嘴里,一抹嘴角,问:“这两天没看到慕容靖那家伙,他在干嘛?” 阳樱撅起了嘴,举目四处看看头顶和墙角,道:“此人整日里神出鬼没,说不定此刻就在屋外听壁脚呢。” “你每日里看到人家就是吹胡子瞪眼,人家哪里还敢在你眼前呆着。”龙婉捂嘴一笑,忍不住戳了她一下,随即对姚今道:“对了殿下,靖侍卫去接褚先生了,说是晚膳前必回。” “嗯。”姚今起身走到门口,抬头见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微风拂面,时不时有飞鸟一掠而过,再朝远处看去,云山便映入眼帘。云山虽不是什么名山,但山峰秀丽,高耸入云,山上多的是各类草木绿植,山涧里又有泉水蜿蜒流至山脚,更是著名的草药采摘圣地,江门药局总署也是因为这个才建在山下。姚今一时起了兴致,“明日便走了,不如咱们去爬个山罢。” 阳樱和龙婉相视一眼,两人目光中皆露出兴奋之意,但龙婉到底年纪大些,还是担心道:“这云山上虽未听说有毒蛇猛兽,但公主身份贵重,身子又痊愈不久——” “若真贵重,毒蛇猛兽那也应该镇得住才是,”姚今打断了龙婉的话,见她面有忧虑,安慰道:“我们只沿着采药的人寻常走的山道去走,也不是非要走到山顶,走不动了咱们便下山。只当是去走走坡道,松松筋骨,我看最多也就走上一两个时辰,再多我这身子也吃不消。” “那我去找那药局的小哥带路,上次他说对云山很熟的!”阳樱很是雀跃,姚今刚一点头,她便奔出去了。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龙婉突然说:“从前婉儿刚认识殿下的时候,殿下也是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 “像阳樱一样,活泼,跳脱,虽然时时也有伤心的事情,但总是很容易开心的样子。” “如今呢?”姚今淡淡一笑,朝龙婉眨眨眼,“如今的我很难开心吗?” “如今的殿下长大了,也沉稳了许多,可似乎也有了很多心事,”龙婉将一件轻薄的披风给姚今披上,“婉儿倒希望殿下能和从前一样,喜怒都在脸上,别在心中,反而苦了自己。” “可人哪能一直痴傻天真呢……”姚今苦笑,将龙婉发髻间的一丝乱发捋平,“他已走了,可你自始至终没有见他,心中可有遗憾?” “婉儿也以为自己会夜不能寐,伤心难过。可直至他走了,好像也没有怎么样,”龙婉也苦笑,“正如殿下所说,人哪能一直痴傻天真,婉儿活了二十几年,也终于不痴傻了。” 是啊,我都活了三十年了,怎能还痴傻呢?姚今心中暗想,这世上若还有痴傻的人,便尽力保住她们痴傻的心吧,那些杀伐决断阴谋阳谋的事,便由我们来便是。 此时阳樱刚好喜洋洋地奔了过来,“启禀殿下,车马都在药局门口备下了,那小哥说他陪着我们上山,山腰上有个亭子,景致甚好,正好请公主赏一赏呢。” “那咱们就走吧。” “只是,”阳樱扁了扁嘴,“只是江主事还是将此事告诉了太子殿下留下的那队侍卫,所以他们也要跟着去。” “那便跟着吧,让他们守在山下,也是卫护我们的安全。”姚今淡淡一笑,便拉着阳樱和龙婉,朝外走去。 第十三节 云山梦(中) 云山不愧是草药采摘圣地,循着山路而上,一路都是各类草药,小哥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介绍那个,阳樱听得认真,自己也跟着抓了一大把,就差带个背篓当个药童了。姚今从前没事为了锻炼身体也会去爬柳州的陵山,大半日上下一个来回不成问题,这云山山路平缓,他们走的又是多少人踏出的宽道,自然对她来说十分轻松。一路走来,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郁郁葱葱,姚今觉得眼睛也舒爽了许多,拉着龙婉道:“听说那闽国的山也多,以后咱们没事也去爬山。” “可是听那凶巴巴的慕容靖说,闽国的都城大奥里却没有山,只是到处都有很高很高的椰子树。” “那也不错,咱们就爬树玩,看谁爬的高!”姚今认真地逗着阳樱,吓得她结巴起来:“听、听说那树又直又高,怪、怪吓人的,殿下,阳樱可不会爬树……” “不行,不会也得会,不然我便让慕容靖把你扔到树冠上去,他肯定很乐意。” “啊?殿下,千万不要啊!” “那你平时还不对人家好一点?” “他总是凶巴巴的,又不肯好好说话,我、我才……” 几人说着笑着,走了小半个时辰,药局小哥眼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道:“公主殿下请看,那便是琼琚亭了!” “琼琚亭?为何叫这个名字?” “回禀公主殿下,此亭的名字确实有个传说。相传许多年前有一位医药大家到山中采药,不慎被毒蛇咬伤在此亭中歇息,只因蛇毒攻心,周围也没有能解此毒的药草,这位老先生神志渐渐萎靡,正当生死之际,有一位不知哪里来的青衣仙童给老先生喂下一颗仙丹,不仅解了老先生的蛇毒,更让他返老还童成了一位青年。青年便问那仙童何故救自己,仙童道,多年前自己尚未修炼成仙时,不过是山中一株青竹,有人要砍伐于他,当时尚是青年的老先生恰好路过,便上前劝阻,还拿出银两给那砍伐之人,请他不要砍伐这青竹,于是便有了这一番报恩之举。青年说我那时见你那时青绿可爱,不忍被人伐之,就算相救,功德实在微小,而你今日不仅救我性命,更使我返老还童,多出了几十年寿命,实乃我大恩人也。然而仙童摆摆手道,当年您投我以木瓜,今日我理当报之以琼琚,望您多出的这几十年寿命里,能多投出千百个木瓜,将来必当收获更多的琼琚。” “所以,这里便叫琼琚亭?”姚今停下步子,觉得这传说虽然老套,但寓意还是不错,她朝亭子的方向看去,那凉亭正好建在一处视野开阔之地,面前便是一片清幽空翠的山谷。姚今的神色有些淡淡的疏离,片刻默然之后,她便对小哥道:“劳烦小哥在这里为我守着,我想去那亭中坐一坐,静静心。” “是。” 阳樱和龙婉互看一眼,均是想跟着又不敢开口,眼看主子缓步已走了一段路,阳樱几乎就要开口,而姚今突然出声道:“婉儿,阳樱,你们也来。” “是!”两人齐声应答,赶忙小跑跟了上去。 待到三人走到亭中,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亭子本身建得简朴,并没有什么特点,只是所在的位置极好。人走到亭中,正好面对一处山中的幽谷,因还没有到很高的地方,俯身看下去,薄薄的几片云雾散开,一片翠绿之色,隐约还有叮叮咚咚的山泉水流声,连空气都香甜起来,偶尔几只翠鸟扑棱而过,发出清脆的叫声,叫人顿觉心情舒畅,神清气爽。 “这里果然是好景致,药局小哥没骗咱们。”阳樱扶着姚今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在被水汽浸润的石凳上铺了一块帕子,“殿下走了好一阵子了,要不您坐下歇一会吧。” 姚今笑笑,摇了摇头,“我叫你们两个上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服侍我的。” “殿下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们吗?”龙婉转身看了看远处的药局小哥,正老老实实坐在小道边,应是不可能听到上面亭中的对话。 “刚才那小哥说了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故事,现下,我也想跟你们说个故事。” 龙婉见姚今神色有些凝重,心知不是小事,忙拉了拉一旁还愣愣的阳樱,两人齐齐跪下,“奴婢们洗耳恭听。” “也是说从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常年积雪,有连绵不断的雪山,人们都以为那样的地方不会有人生存,所以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杀戮征战,从来没有人去过那片雪山,也没有人知道,越过了那片雪山,是一片平原,有温暖的湖泊和茂密的丛林,有一个部落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他们从不与外界往来,生活自给自足,自由自在,这个部落,叫雪族。” “雪族的男人骁勇善战,他们善于制作各种各样的武器和工具,捕猎森林里的猎物、到雪山上猎取白熊和灰熊,获得漂亮而温暖的熊皮;而雪族的女人,每一个都拥有天下最美的容颜,她们心灵手巧能歌善舞,她们非常爱自己的家和孩子——在她们之中,最美、最聪明的,就是首领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叫甄姬。” 听到“甄姬”二字,龙婉和阳樱都惊疑地抬起了头,看着姚今仍旧淡淡的面容,她微笑道:“别急,故事才刚刚开始。” “甄姬作为首领之女,从小就被订下了婚约,她的未婚夫是整个雪族里最英俊勇敢的青年,他每年都会去连绵的雪山里寻找那朵珍贵的雪莲,那雪莲一年只开一朵,一朵只开一天,每一年他都会找到它,并在雪莲盛开之时送到甄姬的手上。可甄姬渐渐长大了,渐渐地她不再喜欢雪莲,她想要到雪山外的世界去看看,当然,她的父亲和她的族人都不允许。于是有一年,她央求自己的未婚夫带她一起寻找雪莲,然后在雪山上,她悄悄地独自逃走了。” 第十四节 云山梦(下) “她逃到了魏国,是吗?”阳樱小声地问着,她抬起了头看着姚今,“这个女子,就是当年人人都知道的,那位曾经魏帝的废妃、今日闽国的珍妃,也就是慕容三殿下的母亲,是吗?” “看来,你们都猜到了开头,也都料定了结尾,”姚今的笑容慢慢爬上一丝伤感,“可是你们并不知道真正的故事,是怎样的。” “真正的故事?” “阳樱刚刚说,她去了魏国,可确切的说,她没有直接去魏国,她先去了北屏山。这位聪明又勇敢的甄姬,独自穿过了皑皑雪山,巍巍青岭,并且在北屏山巧遇了从李朝回魏的,当时还是个皇子的温承先。” “他们就……” 姚今看着阳樱认真的脸,点了点头:“对,他们就相爱了。可温承先是个皇子,虽然他当时并不受宠,可老魏帝也不可能让他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而在甄姬的世界中,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那温承先也只能娶她甄姬。于是她大闹了长青宫,挥剑杀了老魏王准备赐给温承先当正妻的一位藩王之女,老魏帝盛怒之下要温承先杀了甄姬,可甄姬傲然地说,自己也是一位王女,如果他们敢碰他,整个魏国都要陪葬。” “雪族竟有如此厉害?”龙婉不解,“为何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王族,世人只知青岭过去是大片雪山,雪山之外再无人烟,怎从来没有听过这雪族?” “那是因为,除了甄姬,雪族全族人都死了。当年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当今魏帝,灭口了。”姚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雪族拥有一个神秘的禁忌之术,可以通过术法让任何人听命于自己,而能够催动这种术法的,只有雪族女人本身的体香,这也是雪族人隐匿世外的原因。” “竟有这样的巫术?!” 大概那只是一种催眠香吧……姚今暗暗猜想,继续道:“甄姬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温承先,并且当着他的面对老魏帝用了禁术,于是温承先趁机让老魏帝立下了两道密诏,一道是废除现太子的,一道是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他告诉甄姬,只要她愿意助他夺取太子之位,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再没有人敢阻拦。于是甄姬很高兴,她帮温承先做了很多坏事,可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觉得只要能和温承先在一起,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所以后来魏帝在回国短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朝堂上下的一片支持,而老魏帝突然驾崩,那两道密诏也突然现世,再加上我朝陛下的相助,他就登上了皇位!”龙婉惊讶地看着姚今,“可是——他后来废了甄姬!” “最是无情帝王家,不过尔尔。那温承先初登大位,又是用的这般阴诡手段,自然要稳固人心,他选皇后、选嫔妃,选的都是朝廷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却只是封了甄姬一个二品妃。心痛无比的甄姬决定离开魏帝,离开魏国。可魏帝知道了甄姬和雪族的秘密,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他害怕雪族的这个禁术,害怕这个禁术会再次影响他的皇位,于是他假装要跟甄姬回雪族做一生一世的夫妻,实则暗中派兵跟着自己。到了雪族之后,在一个那样静谧美好的夜里,他刚刚和甄姬温存过,甄姬还在他的迷魂香里做着甜蜜的梦,整个雪族也在他的迷魂香里沉睡不醒——” “他、他不会把整个雪族都……”阳樱一下子面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把整个雪族都——杀了?” “对,”姚今的脸色也苍白起来,她好像在回忆一个可怕的梦,连声音也变得游离:“整个温泉湖泊里堆满了尸体,湖水都染得血红,所有的房屋都在燃烧,火光映亮了整片天空!当甄姬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她发狂似地叫喊咒骂,可没有人理她,接着,她就被灌下一种奇怪的药,然后人就昏迷不醒了。” “那魏帝竟然如此恶毒!”阳樱愤怒地握起了拳头,可转瞬她又呆了一呆,“可我娘伺候过还是质子的魏帝,她说,她说……” “她说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最是温柔善良,是吗?”姚今摇了摇头,“看来这魏帝的皮相,还真能骗人。他给甄姬喝下的那种药,让甄姬发了一个月的烧,反反复复,好好坏坏,等烧退尽了,甄姬的体香也完全没有了。他对甄姬说,他还是喜欢她的,只要她安分守己,就还可以继续做她的二品妃,他最喜欢的人也永远还是她。可此时的甄姬早已心如死灰,她在魏帝的寿诞大宴上身着缟服,唱了一曲雪族的亡歌,魏帝大怒,于是下令废了她的妃位,将她逐出了赫都。一个月后,甄姬辗转到了闽国、入了大奥,半年多后生下慕容子华,就成了现在的珍妃。” 龙婉想起了李政,自是觉得皇家男儿何其凉薄,喃喃道:“甄姬真是可怜至极,一颗真心、全族性命,全都毁在一个男人手上。即便她后来嫁入奥园,成了闽王最宠爱的珍妃,恐怕这心里,也是永生永世的恨罢。”说着,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犹疑地看向姚今,正对上姚今那饱含深意的目光,龙婉心中一颤,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从她心里冒了出来,“莫非、莫非那慕容三皇子是、是……” 姚今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为我疗伤的褚先生,原来是闽国医署的掌事大夫,他的医术你们是见识过的。二十二年前却因为他照看珍妃的胎出了差池,致使珍妃早产,慕容子华不足七个月就出生了,因此他辞去了掌事大夫的官职,从此云游天下。” 此时阳樱也终于反应过来,她瞪大双眼看着旁边同样一脸惊骇的龙婉,两人半晌没说得出一句话,而姚今静静看着两人的表情,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惊天秘密……殿下您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龙婉突然向前跪行了两步,紧紧握住姚今的手,“奴婢们也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我要你们知道!” 第十五节 自由故 姚今伸出手,一左一右拉起了阳樱和龙婉,将她们的手叠在一起,将自己的双手也覆在上面,她低声道:“我要你们知道,现在的慕容子华、闽国的三皇子,我的未婚夫婿,他就是魏帝的儿子!他此刻正在奔赴魏国的路上,不久之后,他会杀了魏帝,登上魏国的帝位,而你们的公主殿下,会助他成此大业。” 阳樱的身子明显晃了一晃,龙婉一把稳住了她,然后惊恐地看着姚今:“殿下,您、您、您——” 连说了三个“您”字,龙婉还是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您疯了吗? “我没疯,”姚今紧紧握住两人的手,“听着,从此刻开始,我们三个不再是主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是要同生死共进退的亲密战友。我对你们有绝对的信任,你们,也要对我有绝对的信心!” “可殿下、我的殿下,您到底要干什么?”阳樱满脸的惶然无措,“就算慕容三皇子要去、去魏国报仇,可跟您,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您要助他,你要怎么助他啊?咱们、咱们难道不去闽国成亲了吗?” “去闽国成亲……”姚今目光一沉,“确实要去闽国,也确实要成亲,但新郎不是慕容三,是慕容靖,而新娘,也不是我。” 看着两个几乎没出过京城、没离过皇宫的宫女,姚今的这番话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了她们思考范围。阳樱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又拧了拧的脸,自言自语着:“我是不是做梦呢,我是不是做梦了……” 而龙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近乎哀求地对姚今道:“殿下,您不要吓我们!” “听我说,听我说,”这两人的反应早在姚今的预计之内,甚至要比姚今的预想好的多,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知道突然跟你们讲这么多,吓到你们了,可今天这样的好机会恐怕不会再有,我务必要在到惠州之前跟你们商量个方案出来。” “慕容三殿下去魏国——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那么危险,殿下您不去帮他吗?”阳樱竭力让自己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她想到鎏金台上慕容子华那俊美绝伦的笑容,顿时着急起来。 “他若是没点本事,死了也是活该。咱们眼下的局面也不好对付,我暂时还顾不上他。” “殿下,无论您想怎么做,婉儿誓死追随。”一旁的龙婉不再惊惶,面色沉静地望着姚今,“就算让婉儿去死,婉儿也甘心情愿。” “死有何难?一抹脖子的事!可咱们活着,就得活得潇洒自在,不能憋屈、不能受制于人——”姚今双眼一眯,拍了拍阳樱,“你呢?” 阳樱愣了片刻,突然满脸通红:“阳樱本就是殿下的贴身侍女,殿下怎样,阳樱就怎样!” “也是死也甘愿?” “是,心甘情愿!” 姚今伸手捏了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笑道:“好阳樱,我不要你为我去死。我要你替我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去闽国,替我成婚。” 此话一出,阳樱再一次惊呆了,她半张着嘴巴,像个木头人一般怔在那,动也动不了。而龙婉紧皱眉头,想了想道:“殿下的意思是,慕容三皇子因为去了魏国,让慕容靖代替自己和您成亲;您也让阳樱替您去参加这场婚礼,那您难道不去闽国了?您要去哪?” “我会和你们一起到惠州,然后你们走,我留下。我与父皇早有约定,若起了战事,这九城一江十三郡县不归闽国、也不归慕容三,都只听我一人号令,到时候慕容三在魏国的战事一起,陛下便解了西山王的威胁,到时他腾出手来,便一定会要求闽国归还九城一江。”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姚今放开二人的手,缓缓站了起来,面对着幽幽山谷,想起王维那句“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现在虽然不是初冬,可她却似乎感觉到来自北魏的阵阵寒意,“若我按照慕容三的意思,去闽国成亲、替他稳定王府上下,将来他大事得成,我至多是个皇后,一个样子货而已;若我按照陛下的意思,身归李朝,九城一江也归还李朝,我还是个李朝公主,是个被嫁过去又召回的破落公主。可是,这皇后有什么用?这尊贵无比的公主身份又有什么用?这种一切都要依附别人、看着别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姚今,绝对不会再过这种日子!” “殿下难道要自立门户!”龙婉脱口而出,忙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声道:“婉儿胡言乱语……” “龙婉,你没有胡言乱语,我就是要自立门户,这九城一江不再只是十三个郡县,它会是藩国,是我姚今的藩国。至于它是从属于李朝,抑或从属于闽王,就要看慕容三和李朝的皇帝陛下,如何和我交易了!”姚今侧过身,一手放在身前,一只手背在身后,她冷冷俯视着下面蜿蜒的山路,山谷空旷而宁静,再仰头看看那高高的云山山顶,很远,也不远,只要路在脚下,总有走到的时候。姚今轻声道:“我并不贪恋权势,也没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可若为自由故,我就不怕跟他们争、不怕死,更不会怕这天下的骂名。” 一时间无人说话。无论是姚今、龙婉、阳樱,都陷入自己深深的思索之中,若为自由,龙婉和阳樱都不禁反问自己,自由,为何? 终于,阳樱看着自己浅粉色的裙摆,低声道:“殿下,那您,不嫁给慕容三皇子了?” “如果婚姻是场交易,如果他慕容三允许大魏的新皇后独立在遥远的九城一江,我不反对嫁给他,可——那是不可能的。”姚今看了一眼阳樱,“但我可以把寻阳家的两个郡主送给他,我也可以,把你送给他。” 龙婉讶异地瞪着阳樱,训斥道:“你混账了吗!竟敢对慕容三殿下起了这种念头,不看看你的身份——” “可我喜欢他!”没等龙婉话说完,阳樱突然急急忙忙地喊了出来,“我怕再过一刻,我就不敢说了,可能我这辈子都不敢说了!可阳樱,喜欢慕容三殿下,真的,喜欢……” 第十六节 成为我 姚今笑了,她把阳樱拉了起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眶,自责、羞愧和羞涩,各种心情在脸上表露无遗。姚今温柔地抱了抱她,“好,我知道了。我把你送给他,我会让他封你为妃,位份不许低于江家小姐,起码要和寻阳家的平起平坐,以后你的娘家、你的靠山就是我,慕容三一定不敢亏待于你。” 阳樱正要破涕为笑,一旁的龙婉冷冷地说:“慕容三皇子喜欢你吗?” “我……” “他还没当上魏帝。” “龙姐姐……” “殿下的大事还未成,你便急着出嫁了?”龙婉的言语何其刻薄,“就算殿下将你披金戴银送到了长青宫,你觉得你配吗?” 阳樱被说的满脸通红,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姚今刚要劝龙婉别说了,阳樱就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咚咚咚磕起头:“奴婢痴心妄想,不知羞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龙婉是怕你嫁过去受委屈,担心你,你这是做什么。”姚今将她拽起来,擦了擦她的额头,又一手拉起龙婉,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不管是慕容三还是我们,眼下大事都还未成,还有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要走。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条路走好、走稳,等真的到了那一天,谁要娶谁要嫁,谁要走谁要留,都再没有人可以约束我们,都是欢喜的,明白吗?” “是,殿下。”龙婉点了点头,“那眼下……我们要怎么做?” “第一,用最快的速度传信给宫中的容嫔,让她想法子撺掇西山王起事,时间务必要赶在祭天台的祭礼之前,只要告诉她卫燕现在被人劫持,她一定会答应的;第二,从现在开始传播消息,说皇帝陛下对九江一城极不重视,理由随便编,只要能让这十三郡的郡守不满,怎么说都行;第三,在到达惠州之前,说服慕容靖。” “说服他什么?”阳樱愣了愣,想到慕容靖那张凶巴巴的脸,摇头道:“此人很是固执的。” “是啊,他只听慕容三一人的吩咐。虽说我是他的主母,其实他是替慕容三看着我。慕容三要的是我本人到闽国,想要说服慕容靖跟假扮成我的你去闽国成亲,他必然不肯。” 阳樱喃喃道:“那怎么办……” “他若不肯,殿下何不先斩后奏?”龙婉蓦然抬头看着姚今,“当初太子要留下林小姐,未能说服殿下同意,便直接将林小姐扣下,待到殿下到了路上发觉,已然不能回头去追。如今殿下的情形,岂不是差不多?” 姚今沉吟片刻,展颜道:“对啊,毕竟慕容靖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到惠州我悄悄留下,你们只要尽力瞒过路上的时间,等到了闽国,他发现也已经来不及了!”说完,姚今握起阳樱有些冰凉的手:“到了闽国,你就是我,一切的事情,一定要稳住自己!牢牢记住,你做的这一切不止是为了我,更是为了你喜欢的那个人,为了将来你能光明正大嫁给那个人!” 这一番交心之谈,看似随意而起,实际上姚今是深思熟虑过的,而阳樱对慕容子华的心意也早就在姚今的眼中,她坚信有“嫁给慕容子华为妃”这样对阳樱几乎是奢望的信念在,聪慧如她,一定能办成闽国的事情。但让姚今没有想到的,龙婉的坚定似乎尤在她之上,车马离开白云山刚一日,不过在莆城歇了个脚,她就联络上了步云观主在这里的联络点,将给容嫔的消息递了出去。晚间告诉姚今的时候,着实让姚今又欣喜,又意外,“一路上与京中的消息联络都是卫燕负责,你如何知道这里有那步云观主的分部?” “说来怕殿下不高兴,我一直觉得卫侍卫有些心事,担心他会离殿下而去,届时我们断了和京中的往来,殿下必然着急,所以婉儿早就悄悄抄写了一份卫侍卫的联络点名录,至于联络的暗号,也是悄悄跟着他学会的。”龙婉像说着一件极平常之事,一面给姚今铺床,一面说着,“殿下放心,那抄写下的名录婉儿已经牢牢记下之后便烧毁了,绝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姚今将一床薄毯放在床边,看着龙婉消瘦的背影在烛火的照射下投射到地面,灰暗又毫无生机,不禁拉住了她:“你也不问我卫燕在哪,也不问我为什么要让容嫔去撺掇西山王起事?” “我信殿下,便不必问。” “婉儿,若将来大事得成——” “殿下,”龙婉打断了姚今,“若将来大事得成,只要殿下高兴,婉儿便什么也不求。婉儿本来,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是什么样的绝望,让这样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子心如死灰,无欲无求,仿佛已将这一生的情与爱从自己身上生生砍了去,留下一颗冰冷的心。姚今有些心疼她,连带着又想起了林月白,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那个福儿袋里的东西,不禁忧心起来。 一时间两人皆是默默无语,突然阳樱疾步进来,有些紧张地说:“殿下,彩云城郡守到了!现下正和莆城郡守在驿馆大堂里候着,您见吗?” “不过就是来了个郡守,你紧张什么,又不是来的皇帝。”姚今站了起来,“彩云城虽离莆城不远,但他巴巴地跑过来,难道就是来巴结我的?” “殿下不是正要和各郡县的郡守联络?听说彩云城可是这九城一江里的大郡,比那岭惠都不差多少,且地理位置居在九城一江中心,还有一条举世闻名的金沙河流,那郡守还身兼九城一江的监御史呢。”阳樱从柜上取过一件金丝滚边的芙蓉花图样披风,走到姚今身边,“殿下可要现在去见一见?” “我们阳樱如今长进了,连彩云城郡守也知晓得这样清楚,”姚今看了一眼那披风,“换个素净些的,随我去见他。” “是。” “记住,”姚今刚走到门口,转身看着阳樱,“我讲话的样子,以后就是你到了闽国的样子,就是你以后嫁给慕容为妃的样子,牢牢记住,你要成为我。” 阳樱先是一愣,继而面色慢慢凝重了起来,缓缓应道:“是,阳樱明白。” 第十七节 福儿袋 李政接到皇帝的急诏,本想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可刚过了内江,林月白就发起了高烧,水米不进,一时间昏迷不醒。她的体质本来就比寻常人更差些,这一烧便时时都有性命之危。随行的太医是李政的人,自是知道这个小太监的身份,于是建议李政先走,将林月白在友州放下,等好些了再赶上去。 “不行。本宫再给你一日时间,用最好的药,务必把烧退下去。无论如何她必须随本宫一同回京。”李政挥挥手让太医退下,起身回到内室,脸色煞白的林月白躺在床榻上,额头上一层冰冷而细腻的汗珠,人却是滚烫滚烫的,李政便又去拧了一块温水浸过的方巾,细细地为她擦拭额头。 “已经好多了,”林月白缓缓睁开眼,侧了侧脸,让开了他手上的动作,“太子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既然急召殿下回宫,必是大事。殿下还是先走吧,无需为我耽误了行程。” “没事,一两日还是等得起的。”李政微笑着,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流了这么多汗,喝些水罢。我不扰你歇息了,早点睡。” “是,月白知道了。”林月白看着李政起身离去的背影,佯装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她不会告诉他,是她在内江的那夜偷偷溜船尾无人处,用一桶冷水把自己从头浇到尾,吹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江风,才换来了这一场高烧,为的是姚今在那个香袋里留下的那张纸条:“到友州寻到王相,让他去惠州找我”。 正如李政也不会告诉她,一定要等她一起回京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放心不下,而是皇帝的急诏里说,西山王对太子痴迷林凤台之女的种种表现已经十分不满,如今听闻皇后在司天台准备的大祭上,要让林月白来焚第一柱香,这已然是太子妃的特权,于是打算携娇倩郡主一同出席大祭,直接让娇倩上台焚香,以正身份。这样大好的机会,皇帝自然是要李政速速回京准备。而林月白此次偷偷溜出来,李政本就是瞒着皇帝的,若不带着她回去,又如何唱接下来的戏码? 各有心事的两人,其实谁也睡不安稳。尤其林月白本想借着生病的借口拖延时间留下来,以便能伺机去寻这个王相的下落,可如今李政看得这么紧,她一时想不到脱身的办法,更是心中焦急。整夜过去,身上又冷又热,脑中思绪不断,就这么折腾到第二日,烧倒是退了下去。 清晨太医过来把完脉,原本惆怅的面色便好了许多,叮嘱林月白好好歇息,人便退下去找李政回话了。林月白生怕他去说自己烧退了,李政即刻就动身,于是急忙跌跌冲冲跟了出去,还没到驿馆的前厅,便见几个丫头说笑着走了过来。 “那书生真是好笑,呆呆傻傻的,就是不走。” “是呀,公主早就走了许久了,他现在来请安,知道的是他感恩公主恩情,不知道的,以为他变着法巴结权贵呢!” “哎呀,就他那个呆样,虽然长得还算清秀,但人却也太呆了,想必巴结也巴结不上。嘻嘻。” 林月白见她们提到姚今,便问道:“两位姑娘,你们说的是何人?前厅里出了何事?” “哎呀,姑娘你不是发着高烧,怎的起来了?”一个认识林月白的丫头赶忙上来扶着她,“前厅里来了个呆书生,说是曾蒙公主殿下相救,如今得知太子殿下去探望过公主,过来请安,要问公主殿下是否无恙,他没有名帖又不在朝中任职,莫名其妙地来了,此刻郡丞正打发他呢。” “曾蒙公主殿下相救?”林月白愣了愣,“还有这事?” “可不是,这事儿友州城里都知道。公主殿下在友州救下一位姑娘,还赐婚给这位姑娘和那呆书生。那书生叫……王什么来着,公主殿下还祝他有一日能称王拜相呢!” “王相!”林月白心中大喜,赶忙推开丫头的手,“谢谢姑娘告知!” 此刻林月白虽然有些头晕,但得知王相的消息,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面色通红地奔到前厅却空无一人,又赶忙跑到驿馆门口,见一青衣书生在门口行完跪拜之礼,刚要离去。林月白赶紧唤住他:“王相!” 没错,此人正是王相。他本来遇着姚今正是人生的转折点,岂料姚今沉了船,孙西峻也下了大狱,他虽然已经同吕桃成了亲,可现下又成了穷酸书生一枚。好在他生性坚毅,并不气馁,仍旧是在家读书耕田,等着那不知那一日才能轮到他的官运。但听闻姚今沉船受伤,太子都亲自赶去探视,与吕桃一合计,觉得救命恩人遭此大难,自己不去请安似乎不妥。可姚今已远至九城一江,自己没钱没车没马肯定也追不上,听说太子从白云山归来在此歇脚,便想过来问个安,尽一尽心意。 王相虽然看着呆头呆脑有些木讷,心中却是一片澄明,他知道驿馆中不会有人在意他的请安,所以即便被郡丞讥笑嘲讽他也并不在意。但此刻见一个太监打扮的宫人却能唤出他的名字,惊讶地左右看了又看,确定对方喊的就是他,这才不急不慌地上前一揖:“在下王相,敢问这位……不知如何称呼?刚刚叫住在下,是为何事?” 果然是个呆子,林月白见他左顾右盼的模样,顿觉好笑,但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想了想便上前一礼,“王公子,我在宫中曾伺候过公主殿下,也随太子殿下到过白云山,有幸见到公主,听闻你前来给公主问安,便过来应你一声。” 王相抬头看了她两眼,便知这个小太监是女扮男装,虽觉得她特意过来有些奇怪,还是回礼道:“这位小公公有心了,敢问公主殿下身子可大好了?” “已然大好。” “早知公主殿下福泽深厚,必然吉人天相。既如此,相与内人便心安了,多谢小公公特意告知,告辞。” 说罢,王相便要离去,林月白赶忙一把拉住他:“公主殿下福泽虽然深厚,可也幸亏有这个香袋的庇佑!” 第十八节 赵予天 林月白从袖笼里拿出福儿袋,惴惴不安地看着王相,心想你可千万别不认识这个东西。果然王相一看,神色随即微变,他余光注意到两边守门的侍卫和时不时来往的人,于是不动声色地道:“此乃祥物。” “对,此物确有极好的意兆。王公子今日这般有心前来向公主请安,其心可嘉,这香袋里也有公主的一番心意,就赠给公子,留个念想罢。” 说着,林月白将香袋放在他手上,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看看周围的情况,也不敢再多说,只得转身离去。而王相也不停留,一路穿小巷走大街,直到他确定无人跟随,才在一处暗巷中打开了香袋,里面仍旧只有姚今写给林月白的那张纸条:“到友州找到王相,让他去惠州找我”。 字很少,王相看了两遍便牢牢记下,然后便将纸条吞进肚子,装做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大街,买了两卷面饼便朝家走去。他的家并不太远,就在东郊一个偏僻寒碜的小院中,两间瓦房、一棵大槐树,院中甚至一只鸡都没有,然而吕桃仍旧每天打理得井井有条,小院中的竹架上永远晒着五颜六色的野菜、辣椒、玉米,粗布衣衫也掩不住她满脸的明媚笑容。王相的步伐越发坚定不移,打开香袋的一刹那,吞下纸条的一瞬间,他想起在官船上见到的那个女子,那个穿着淡紫色风衣的高贵公主,她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天上耀眼的星光,王相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女子会带给他无限的可能,也一定会让他实现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一切,一切。 而此刻的西山王李饶,没等容嫔撺掇,在一个平静如常的夜晚,在李皇对他严密的暗中监视下,竟悄无声息地偷偷潜出了京城。尽管宫里的人随即追了出去,可到了西山脚下,竟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连同他的女儿李娇倩,两人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北境将领戴进山突然大开北境的关口,大魏黑云都的五万精锐,除一万人马留守魏国南境,余下四万人和五万北屏军会师后,迅速分成了三批,全部由北屏军为先锋,分别从北屏山的西面、中部和东面先后朝南进发,其中戴进山为先锋的中部军更是在东西两军的帮助下,一路猛进,方向直取京城而来。 于是,整个李朝顿时乱了起来,而姚今此时已经到了惠州,看到这封驿报,想象着京中的皇帝和太子得知这样的消息,不知是个什么表情,“他们拿着太子妃的事迷惑西山王,岂知西山王将计就计,也拿着太子妃的事糊弄着他们。如今北境已开,战事已起,那真刀真枪地打,再也不能光玩阴诡之术了。” “听说陛下下令,东境的泰军已经前往衡州一带先行迎战,京城外的神武军也已经开拔,但此次魏军和北屏军加起来有九万之多,又岂是区区三万神武军和两万泰军可以应对的。”龙婉刚从外面回来,微笑道:“恭喜殿下,咱们散出去的消息已经有了成效,如今大家都知道魏国来犯,国中又遭北屏军叛变,这九州一江的郡守也都耐不住了,纷纷打算前来拜见殿下您呢。” “他们耐不住,不是因为魏国来犯,而是陛下早有密诏,如果起了战事,这九城一江,都得听我一人号令。”姚今起身走到屋外,皱眉道:“这惠州郡守也是奇怪,我都来了快两天了,他倒是影子也没见一个。在莆城的时候,他那亲兄弟可是巴巴地连夜跑来给我请安,怎么到了他的地界,倒把我给晾上了。” 龙婉正要答话,门外传来了驿馆中人的敲门声:“公主殿下,惠州郡守赵大人到了,正在前厅候着。”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姚今微微一笑,“这位大人是本公主的送嫁官,是个要紧的人,咱们必须要去会会。阳樱——”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阳樱此刻上前,将一顶鹅黄面纱的昭君帽给姚今戴上,她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姚今的下巴,姚今眉:“这两日没见你吃什么,话也少,天气都热起来了,你的手怎还这般凉?” 阳樱将一顶灰色的昭君帽也给自己带上,扶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想必是刚刚沾了凉水。殿下,咱们去吧。” “嗯。” 两人缓步到前厅,刚好慕容靖也已经到了厅里,仍旧老样子,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抱着剑立在一旁。姚今见惯了,也不理他,由阳樱扶到大厅上位坐下,阳樱伸手示意,下人便到门外传话,身材魁梧的赵俞一副武人打扮,风尘仆仆地低头进来,按着礼数跪地磕头行礼。 姚今鼻子一向灵敏,立刻觉得一股焦味扑面而来,捏着鼻子细声细气道:“赵大人公务繁忙,本公主在这里等了两日,总算见着人了。不知大人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一股子烧焦的味道。” “微臣刚从惠山下来,山上起了山火,因忙于安排扑火救援,身上带了焦味,未及更衣就来见公主殿下,请殿下恕罪。”说罢,赵俞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姚今听他说话的声音,再仔细看看他的身形,总觉得哪里不对,顿了片刻,犹疑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公主瞧瞧。” 赵俞显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抬起了头,眨巴眨巴一双铜铃大眼看着姚今的膝盖,只见那膝盖在他眼前一晃,突然就站了起来。 “赵、赵——” “回禀殿下,微臣名叫赵俞。” “你是不是还有个别名,叫赵予天!” 听到这话,赵俞陡然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公主,“你——” “我什么我,快进来!”姚今一拍椅子的扶手,立刻起身朝后室走去,阳樱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赶忙跟着,赵俞在厅上众人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只得一脸惊疑地快步追了上去,留下一脸黑线的慕容靖,凶巴巴的脸上一脸匪夷所思:“这王妃什么情况,随便带男人进屋吗?我家殿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第十九节 旧时光 姚今与赵俞前后脚进了屋,揭开面纱,赵俞自然是惊呆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时间皆是悲喜交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姚今将赵俞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他的容貌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仍旧是宽阔的额头,圆圆的眼睛,敦厚的笑容,一切如旧,但一切也早已天翻地覆,姚今抹了抹有些潮湿的眼眶:“老赵,没想到这个惠州郡守竟然是你。” “姚……公主殿下,我也没想到,竟然是你。”赵俞见她一身衣饰精致考究,发髻上的双凤金簪非皇家不可用,端然是个皇家公主,再想到过往所听闻这位和雅公主一路上的种种遭遇,心中不仅感慨万千,轻声道,“唉,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以前虽然有点苦,但以后,都会好的。”初见时的惊讶激动过去,姚今立刻发现,当赵俞变成了她的老赵,她的许多难题、许多矛盾似乎都迎刃而解。她瞧了瞧旁边一脸茫然的阳樱和龙婉,笑道:“赵大人是我的旧识,自己人,自己人。” 对于刚满十五岁久居深宫的公主居然会有一个四十出头如此相熟的旧识,而且还是远在李朝南境的一名郡守,这样的疑问龙婉和阳樱不能说没有,但她们也绝不会去问。尤其阳樱听得姚今那一句“自己人”,心中不禁欢喜:如果将要陪着我这个假公主到闽国成亲的送嫁官,是殿下的自己人,那届时面对慕容靖暴怒的人,应该不会就她一个了吧? “阳樱,你去找些由头搪塞安抚一下慕容靖,刚才在前厅,他的脸色可不好看。龙婉,晨起时驿馆的人不是来禀告说陪嫁的礼箱今日会到,你去看看,若到了便核查清点封箱,晚些再将清点的册子拿来与我。” “是,殿下。” 待到两人都退了出去,姚今忙将赵俞拉入内室,“你是什么时候到这的?是不是也是在那和昌大厦的电梯?” “对。那日你们走后,我看有个文件袋整理好了放在你桌上没,怕是要用,便给你送了去,没想到那电梯突然就——” “该死的破电梯!”姚今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又问:“你做这惠州郡守可还顺利?日子过的可还舒坦?你那兄弟赵升,在莆城我见过一次,此人油嘴滑舌且满脸奸诈之相,他能混到彩云城郡守、九城一江的监御史,想必不是什么善类,他与你可还和睦?” 赵俞憨厚地笑笑:“赵家历代都在九城一江做官,惠州也一向太平,这郡守做得素来十分清闲。我那升弟脑筋活络、为人圆滑,但与我——或者说与赵俞却从小感情深厚,兄弟二人十分亲密。且赵升对我这个兄长的话,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那就太好了!”姚今兴奋地跳了起来:“如此,大事可成也!” 赵俞摸了摸脑袋,正要发问,姚今便一股脑儿将她如何出宫、皇帝如何闽国如何、李政是谁、慕容子华又是谁、她的计划是怎样,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其间她担心内容太多赵俞记不下,还顺手拿起桌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地用简笔字写下几个要点: 1、游说十三郡的郡守,集结兵马 2、闽国的婚礼不能乱 3、王相 赵俞是个稳进派,虽然听姚今说得激情澎湃,他当然也会毫不犹豫站在她那边,但看了看这一二三条,还是皱起了眉头:“我倒是可以书信一封给升弟,由他召十三郡的郡守到彩云城,我们当面游说。只是,这些人都是好好做着各自的一方官员,如何就肯随你起兵造反——” “不是起兵造反!”姚今摇了摇头,“届时只要王相那边顺利,我们集结兵马不过是为了勤王,何来造反一说?所谓独立为藩国,那只是跟皇帝讨要的奖赏!到时候自然由我来开口、我来承担。且这些日子我已经在这一路上下了不少功夫,想必这十三个郡的郡守也不都是齐心的,如今西山王叛变、强魏来袭,国中本来就乱,乱世出英雄,人心,总是能被挑起来的。” “那王相是何人,可靠吗?” “可靠不可靠,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做大事的雄心,我却很有把握的。”姚今想起那个书呆子,刚刚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只是,不知他有没有赶往这里。” 赵俞拍了拍姚今的肩膀:“放心,他只要过了内江,我便有把握寻到他。” “那还剩最后一个难题,”姚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赵俞:“你是送嫁官,如何送一个假公主去闽国,且确保那慕容靖和闽国一干人等不会为此大动干戈——这个问题困扰我许久,你有什么良策?” “慕容靖此人,我倒是知晓一二。”赵俞眉头深锁,“听闻此人是闽国珍妃从狼窝里捡来的,从小养在身边,同她的儿子慕容子华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非常人可比。他为人没什么喜好,不好金银,亦不近女色,而且生性冷酷,处事手段向来十分狠绝。听闻有个闽国的大臣与他起了争执,他二话不说,手起刀落便结果了那人,后来闽王却也没将他如何。在闽国慕容皇室之中,就连闽国太子都要让他两分的。” “你这样说的话,那我岂不是拿这家伙没办法了?”姚今看着屋顶翻翻眼,她一路上也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让慕容靖答应跟阳樱这个假公主成亲,办法想了一箩筐,但似乎哪一个都没什么绝对的把握。 赵俞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说了一句:“来硬的,肯定不行。” 来硬的不行?那来软的呢?姚今脑中灵光一闪,阳樱可爱的笑容瞬时从她脑中闪过,她狠狠心咬咬牙:“虽然我看不上美人计,虽然也不是什么上策,可眼下时不待人,也只得如此了!” 接着,两人便如同在SKS一般,制定具体计划,各自确认自己负责的部分,分出优先等级、强调注意事项。姚今一如既往思路清晰,将关键的部分都会说得格外仔细,赵俞也和从前一样,会对不确认的部分再问一遍。两人虽然似乎有一种回归旧时光的恍惚感,但心中都很清楚,眼下说的,不是那些冷冰冰的图纸、材料和邮件,而是一条条无比鲜活的人命。 第二十节 美人计 姚今所谓的美人计,其实也不复杂,就是设法从褚令那弄来一些迷魂散之类,悄悄放进慕容靖的酒里,再让阳樱跟他“一醉方休”,待到酒醒时,制造一个“咱们好过了”的假象。这样就算到了闽国,慕容靖发现公主变成了宫女,只要阳樱泪眼汪汪朝他面前一跪,说这是公主的命令,若不遵从小命难保云云,他又怎么忍心伤害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呢? 可怜阳樱听完姚今这一番话,顿时面如土色,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慌乱地磕起头来:“奴婢、奴婢恐怕自己能力浅薄,无法担此重任,届时到了闽国,那慕容靖发现了我的身份,肯定、肯定不会放过我啊!” “好阳樱,我晓得这不是个最好的法子,可眼下时间紧迫,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晓得委屈为难了你,可你想想,将来你嫁了慕容三,也仍旧是要做主母的,眼下权当是演练一二;而且我也会让赵俞一直暗中保护你,慕容靖他若真敢伤你半分,我就算跟闽国翻脸,也必然保你平安。” “可是,我与慕容靖本就不睦,一日里总要吵上几句,还要与他做出那般、那般作态,我、我真的怕——” 姚今见阳樱泪水涟涟,想到那慕容靖平素凶巴巴的脸色,心中也是不忍,一时说不出话,一旁的龙婉突然冷冷地大声道:“你怕的不是慕容靖会伤你,也不是会影响殿下的计划。你怕的,是与慕容靖演了这么一出之后,那慕容三殿下以后就不肯要你了罢!” 此言一出,阳樱的脸上顿时血红,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眶中泪水盈盈,却不肯落下。而姚今立刻厉声喝止:“龙婉,放肆!” “婉儿知错。”龙婉平静地跪下,“但婉儿所言不虚,想必阳樱心中明白。” “还不住嘴!”姚今一脸怒容地指着她道:“随我出来。” “是。” 两人出了内室,走出外屋、转出走廊,一路到了驿站后院,姚今的脸色平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雾蒙蒙的天空。今日无风,空气中似乎有潮湿的味道,脚下是石块铺就的小径,并不平坦,甚至有些硌脚,但姚今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似乎接近着自由,她努力接近着自由,她觉得自己在这条布满荆棘十分难行的道路上,走得心安理得。 “龙婉,你多少岁了?” 龙婉一愣,垂首答道:“婉儿今年二十有六。” “那你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姚今一手握在龙婉的腕上,“你十年前,比阳樱如何?” “我……”龙婉沉默片刻,终于道:“奴婢十年前,不如阳樱。” “那为什么对阳樱那般严厉?”姚今的手摩挲着龙婉袖口上的竹叶纹饰,淡淡道:“是因为李政,因为你害怕阳樱是第二个你,而慕容三是第二个李政,是吗?” 龙婉的神情有些微微的挣扎,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而姚今并不去看她的脸,继续道:“我没能阻止你被李政祸害,但我一定会护着阳樱,且她毕竟和你不同,她只想到他身边去而已。想来那慕容三,应该不会像李政这般无耻。” “殿下,请恕龙婉直言,难道您一点都不想嫁给慕容三殿下?将来他如果荣登帝位,封您为后,您也不想吗?” “不想。” 龙婉抬头看着姚今那平静的神色,不解地问:“这天下的女子,最大的荣耀莫过于成为一国之后,您居然不想……” “这天下的女子,或许以为当了一国之后,就能得到爱、得到幸福,但其实不是,”姚今淡淡一笑,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夜色,有些不甚清楚,“只要有一个人在你头顶,你永远是受制于人。” “可若那人是真心待您,您也不愿意嫁吗?” “帝王家,哪有真心。”姚今冷笑一声,转身道:“走吧,想必阳樱此时已经想通了,咱们也回吧。” 待姚今回屋时,阳樱仍旧跪在地上,但眼中已无半分泪意,亦是跪得整整齐齐。她见姚今进来,便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殿下,阳樱想好了,明日一早便去褚先生那里寻药。” 姚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小心些,别让慕容靖察觉。” 阳樱点点头,退至门口本欲出门,却突然转身道:“对不起殿下!适才……适才是阳樱错了!” 姚今先是一愣,继而认真道:“你没有错,这事儿本来就不是个好法子,又危,又难,还拿着你的清白做抵——纵然你今天拒绝,我也不会对你有半分埋怨。” “即使再难,即使再险,纵然什么清白——阳樱既然跟定了您,便不会再犹豫退缩。咱们走的,本就是一条最难、最险的路。”阳樱抬起头看着姚今,而姚今从她的眼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她的心中忽然叹息:那个曾经还有些懵懂无知的阳樱,终于渐渐远去了。 “是啊,咱们走的,本就是一条最难、最险的路,”姚今喃喃重复着,可她的声音渐渐变高,渐渐变得清晰:“可我姚今,一定会将这条路走成康庄大道。” 次日午间,步云观联络点的最新消息和驿馆的驿报同时到了姚今手上,内容大致无差。都是说泰军不敌,折损过半,而神武军虽然英勇,却无法三万敌九万,目前只能牵制住敌方的西部军,魏国的中部军已然直驱南下。皇帝在京中震怒,已下令西关军前去支援。而步云观的消息更道,虽然皇帝只说让西关军派一部分兵力前往支援,其实莫东陵领的旨意是全军出发,只留了五千兵士留守西境。由此可见北方战事已经十分吃紧,皇帝虽知胡族一直不安好心,但西境到底已经安稳了几十年,而魏兵眼看就要攻至京城一带——眼下的李朝,已然有些头尾难以顾全了。 姚今将步云观的纸条丢入火盆,看着那小小的纸片渐渐被火苗吞噬殆尽,心中计算着时间,只觉得一切发生的太快,虽在她的预计内,可她却还没准备好!姚今的脸色平静如常,心中却越发焦急:王相呀王相,你再不来,可就不赶趟啦! 第二十一节 将相和 此时的王相,由于囊中羞涩、银钱有限,虽然好不容易凑够了钱过了内江,可接下来也只能徒步前行,脚程自然很慢。好在赵俞派出去的人总算十分给力,在白云山的一座破庙里逮到了他,遂连夜启程,将他送到了惠州。 为什么用“逮”这个字呢? 这个问题赵俞问过他的手下,如今姚今也来问赵俞,赵俞苦笑着道:“他那时挖了一个农妇田中的地瓜,被发现后仓惶逃窜,我的人只得假装帮忙那农妇抓人,这才逮住了他。在那破庙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说我们抓错了人,自己身上却偏偏背着半袋地瓜不肯撒手。” “这确实像他干出的事,书呆子。”姚今掩嘴轻笑,看了一眼旁边蓬头垢面却昂首挺胸,一脸浩然正气的王相,道:“我还以为你这样读圣贤书的人,是不会去干那鸡鸣狗盗之事呢。” “腹中饥饿到了一定时候,乃是生死攸关之时,这鸡鸣狗盗自然就要放一放了,再者我已牢牢记下那农妇的相貌和居所,今后,必然十倍奉还于她。” “既如此,”姚今站了起来,“待你事成归来,我必备上一箱金地瓜,让你风风光光去还那农妇。” 王相微微一礼:“尚不知殿下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做什么不重要——”姚今脸上一抹狡黠的笑容,“我只问你,做不做的成?” 王相昂首,傲然看着远处,一字一句道:“这世间之事,只要去做,没有不成。” “好!王相,我没有信错人,你,靠谱!”姚今击掌,顺便看了一眼旁边的阳樱,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看人家,这才是做大事的风范!好好学着! 赵俞见阳樱面有赤色,有心解围,于是说:“不知王公子对现今的局势可有什么看法?” 王相沉吟片刻,缓缓道:“泱泱大国,乱世已起,高楼美厦将倾矣。” 姚今柳眉一挑:“乱不怕,乱世方能出英雄。王相,李朝不给你机会,我可以给你。助我得了这九城一江,你有多少治国良策,尽可以去施展。” “公主殿下……”王相一惊,他环视四周,见赵俞、阳樱均向他颔首示意,又将这段时间遍布内江南北有关李氏朝廷的各种流言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再想到这位公主在友州时相助自己和吕桃的情谊,以及自己多年来怀才不遇的种种,心中一定,便向姚今深深一揖:“相,愿奉公主殿下为主上!此志,青山不改,此心,日月可鉴。” 姚今伸出双手,上前扶起王相,双目炯炯有神看着他:“哪怕身陷囹圄,性命堪忧?” “哪怕身陷囹圄,性命堪忧,相仍心志坚定,磐石不移。”王相目光沉静,“好过庸庸碌碌,了此残生。” “很好!”姚今展露笑颜,对赵俞道:“去将王相妻子和家中老小一并接到惠州,好生安置。” “是。” “王相,我只需你为我做一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必须要成功的大事。”姚今的脸色越发郑重,她握紧王相的手,王相甚至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冰冷。 “公主殿下,请讲。” “去胡族,游说他们的二十四族长,务必在五月十五之前,发兵李朝西境!” 入夜时分,赵俞悄悄送走了王相,回来时已过了子时,夜空中月朗星疏,一片静谧。他回到自己的私宅刚栓下马,手下人却来报说,公主仍在驿馆的后院里坐着,尚未歇息。 赵俞随即赶到驿馆后院,见姚今独自一人坐在青石凳上,面前一杯早已冷透了的武夷茶,却是一滴未喝。 “这么晚了,不去睡吗?”赵俞关心地走了过来,抬头看看四周,“今晚蝉鸣蛙叫之声甚弱,是个适合安眠之夜。” “老赵,我的思绪停不下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可我就是不放心。”姚今端起那杯茶,茶汤颜色已深,姚今张了张口,还是放了下来,“阳樱……是今晚吗?” 赵俞点了点头,看了看慕容靖寝室的方向,“难为那孩子了。” “以前,我也干过这种事,”姚今的思绪越飘越远,那年她为了帮月白要印乐的抚养权,也曾用这招要挟过印津。印津……印津,这个人还存在么?姚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你可曾派人暗中保护?那慕容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慕容靖警觉性极高,我不敢多派人手,不过外头值守的都换成了我的人,龙女官想必也一直借故在屋外徘徊。而且这几日我观察下来,慕容靖虽然鲜少与我等说话,但他对那小阳樱,还是有两分亲近的。想必大家都是青春年少,年轻男男女女之间,总是容易生出好感。” “青春年少?要说这青春年少,你看我如今,也是十五岁的及笄少女,也是青春年少。可我心里,怎么就觉得这满世界里都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你算计我,我坑害你。若是不争、不夺,便如案上鱼肉,任人刀俎。哪里有什么青春洒脱,年少恣意?” 赵俞侧脸看了看姚今,皱眉道:“你今日怎如此感慨?” “我也不知道,”姚今苦笑着,“只觉得心中定不下来。” “从前咱们在SKS,你也总是要争,和黎胖子争、和钟工争、和一切你看不顺眼的人争,你总想升职,总想出头,可那时候的日子,却还是总是开心的。至少,我从未见你如今天这般。” “那时候……至少我信任的人,还不曾骗我、不曾利用我,”想到李皇,姚今心中阵阵刺痛,她咬着下嘴唇,低声道:“那时候争的再多,不过是钱和地位。可现在,我若一不小心,丢的可是人命!” “姚今,你我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到这里,这身份,这宿命,本来是不是真实的,都未可知。”赵俞憨厚地笑笑,“生死之事,我真的不在乎,我甚至想着,如果我突然死了,赵俞突然死了,或许,赵予天就可以就回家了。” “回家……”姚今抬头,看着那似乎静止的夜空,沉默良久,终于道:“老赵,相信我,相信我们,等我们拿下这九城一家,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第二十二节 龙吟饮 此时的北屏山一带,异常平静。山脚下的李朝驻军仍是那些人,只是大旗已换成了魏国的黑龙云旗;北屏的边关也仍是边关,可守防的士兵关注的不再是北魏的动向,而是南方传来的战报。 对北屏以北来说,这些战报是喜人的,一封封百里加紧送入魏境,送信的人马轮番更换日夜不歇,直送到赫都、送进长青宫,送至魏帝的床头。 “连姓莫的那家伙也来了?嘿嘿,看来李睿是真急了。”魏帝看着战报,摸了摸长长的胡须。他自年前病倒,人本是消瘦了许多,但此时面色红润,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半点久病的迹象。 “华先生,你给朕调的这个……这个叫什么饮来着?甚好!朕近日的精神愈加好了,这都要仰仗先生医术精湛,将朕从下不了床调理到今日,朕只感觉这身子愈发地暖,精神更胜从前啊。”魏帝朝着下方招招手。 立在下首的邦外医家华子胥一身白衣,风姿卓然,见魏帝召唤,便走近龙床垂首行礼:“子胥谢皇上赞赏。只是这药从口入,要慢慢渗透至周身各处,还需时间,望皇上耐心再静养些日子。那龙吟饮与汤药是相辅相成之物,皇上尽可以多饮无妨。” “嗯,待朕的身子完全好了,还要好好赏赐先生一番。只是先生你对金银珠宝、美人、官爵之位都无兴趣,朕之前赏下的那些,先生都不肯受纳,朕倒不知道要赏些什么才好了。” “子胥惭愧,”华子胥语调淡然,不卑不亢,“此生惟愿悬壶于世,皇上赏赐的种种珍贵之物,子胥怕是不懂得消受。” “无妨无妨,横竖先生你也住在长青宫,那集贤书院里的医书也不少,先生尽可以去看,若有喜欢的孤本,让人誊抄了便是,若不是孤本,先生便直接拿回去慢慢研读!” “谢皇上隆恩,子胥感激不尽!” 华子胥作势便要下跪,魏帝忙让太监去扶,正说话间,殿前太监禀告,魏太子温子渥到了。 “父皇,父皇!”温子渥是个极平和谦逊之人,为人聪慧有礼,自八岁被立为太子,从无任何劣迹和恶闻,在整个魏国乃至周边各国,也都是好评如潮。只是这儿子太温和,飞扬跋扈惯了的老子却不满意,总是觉得他少了一点帝王家的霸气。可惜魏帝一共只得这一个儿子,便是再不满意,也没得选择了。 “太子,怎么这般急匆匆的啊?”魏帝看着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自己的儿子,挠了挠头,“不是让你监国么,怎的,朝中那些个老东西还没把你烦透?你又来烦朕作甚?” 温子渥抿了抿嘴,眉头皱了又皱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父皇,我魏国这些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民生安定,您何苦非要与那李朝为敌,北境以南战火连连,死伤的不止有李朝军队和子民,还有许多我大魏的战士啊!每一个战士的安危,都牵动着一家妻女老小的心,如今五万将士在外,便是五万户人家不得安宁啊!” “放肆!”魏帝一个汤碗砸下,虽然在地毯上滚了几滚未碎,却让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吓了个半死,集体跪下连连磕头。一时间整个寝殿除了皇帝和太子,只有华子胥一人立在一旁,仿佛这里发生的事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的面上仍旧是淡淡的,一副世外之人的模样。 “父皇!”温子渥见魏帝动怒,心想自己横竖也说了这么多,也就豁出去了:“您让儿臣监国,可您开国库、征粮草、派兵马,调军品,这一切您都不让儿臣参与,说是与儿臣无关。儿臣本无意插手,可您知不知道,那大批的粮食是为了今冬旱灾和雪灾储备的啊!您一下子把整个黑云都调去了李朝,国中各地的军方都有影响,因此带来的——” “成天说说说你烦不烦!”魏帝额头青筋直跳,眼见手旁已经没什么硬物可砸,抄起一个软枕便朝温子渥扔了过去,刚好砸在他头上,连太子冠都歪了几分。“朕真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软弱无能的东西,成天就是些妇人之仁!什么粮食是为了旱灾和雪灾储备的,什么国中各地军方都有影响,等朕灭了李朝,那李朝的粮仓还不够给你应付旱灾?再说,朕调的是皇家专属的皇师黑云都!能影响各地方军什么?那些个老东西跟你一说,你就信了?朕攻下李朝是为了大魏的万年基业!为了你登基后的万世安稳!你懂个屁!” 温子渥跪在下面,想到朝中对南攻李朝的诸多谏言和奏折,再看看自己这位顽固不化振振有词的父皇,虽然知道他就是因为跟李朝皇帝有私人恩怨,才会联合李朝的西山王南攻,可他是皇帝,他不过是个太子,每日面对朝中众人的敢怒不敢言,还要拦着那些时不时要死谏的老臣子,他也是苦不堪言,只得连连磕头:“请父皇三思,请父皇三思!” “思什么思,朕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回去跟朝中那些老东西说,别跟我来什么死谏那一套,就算他们把脑袋割下来送到朕的床头,朕照样吃得下睡得着!” “父皇——” “还有,皇师黑云都的一切消息,都直接送到朕这里,朕要什么,你必须第一时间办妥,若有半点差池,朕就砍了那几个老东西的脑袋!” “父皇——”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魏帝又挠挠脑袋,一看华子胥还在旁边,道:“朕的儿子不孝顺,倒叫先生看笑话了。” “皇上和太子谈论的是国事,子胥未曾回避,理应向皇上请罪。” “无妨!先生乃是方外高人,这等俗事,倒怕是扰了先生。”魏帝拿嘴努了努温子渥,“太子最近想必朝中事务繁杂,看那嘴角都起泡了,先生随他下去,给他瞅瞅,也配上一副茶饮,让他耳目清明些,别老是来烦朕!” “是,子胥谨遵圣意。”华子胥俯身一礼,转身轻声向着温子渥道:“太子,请。” 第二十三节 太子渥 长青宫,太子东宫。 温子渥的书房,清淡素雅,除了他本人的衣冠能看出身份,其他一概陈设,都是古朴简洁之至。他素来爱莲,连所用茶具的杯底都画着一朵半开莲花。华子胥端起茶杯仔细端详,道:“这半开的莲花,却不如盛开时的那般好看,你画一朵半开之莲,是什么道理?” “若盛开,不久便要谢了。不若长长久久半开着,倒还有个念想。” “你与魏帝,当真不像。” “可你与他……倒比我像些。” 听到这里,华子胥脸色一变,起身走到窗前,冷冷道:“我说过,我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可明明是你听说父皇病重难愈,性命堪忧,你这才假造了华子胥这个名字进宫为他诊治,你若对父皇没有半分父子亲情,又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南闽赶来大魏?” “我不过……来看看他,瞧一瞧这个让我母亲记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温子渥垂目不语,他的睫毛长且浓密,显得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总带着几分忧郁朦胧,这一点极像他的母亲,魏国已故皇后韦氏。 华子胥见他这般模样,安慰道:“当年的事,与子渥你并无关系,你亦无需自责。” “怎能说毫无干系?若不是当年母后先占了皇后之位,甄娘娘又如何会那般伤心,以至于发生后面的惨事……而子华你又怎么会这么多年来远离故土,生活在那遥远的闽国,有家却不能归。”温子渥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握紧那莲花杯,“母后在世时常常向我忆起甄娘娘,她总说,天下再没有比甄姬样貌更美、性情更真的人,只可惜这般人物落在这俗世里,却是千般的不值,万般的无奈。” “不值?”华子胥,哦不,是假扮华子胥的慕容子华,此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有的人总会知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值!” 陷入忧伤和回忆的温子渥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依然看着他那莲花杯:“这么多年,母后背负着母族的荣耀,虽然身处后位却是谨小慎微,父皇虽然对她礼数周全,可我很清楚,母后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从来没有真正地笑过。直到她临走前的那一晚,她还握着我的手说,她这一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家族上下、对得起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甄娘娘,她说她、还有父皇,这辈子都欠甄娘娘一个皇后之位,却不知下辈子有没有机会还——” “子渥,”慕容子华打断了他的话,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不必。” “不必什么?” “不必还。”慕容子华的脸颊在薄薄的人皮面具下微微颤抖,“你的母后是个好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个好人,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温子渥显然有些不明白,抬起双眼不解地望着他。 你们不知道,他欠我母妃的,又岂止一个皇后之位!还有整个雪族的灭族之恨,此仇不报,天理难容!慕容子华再次回忆起甄姬那双眼睛,那双充满戒备和绝望的双眼,他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随即,他却露出了一个无比春风和煦的笑容:“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和我母亲对你母后从无半分埋怨,对皇上更是只有后悔懊恼之意。当初若非我母亲骄纵无礼,在皇上的寿诞上冲撞了天威,又怎么会被逐出宫?好在如今……一切都快圆满了。” “这怎么能算圆满呢?”温子渥关心地道:“我一直劝你向父皇表明身份,我亦可为你解释一二。甄娘娘如今是闽国的珍妃,自然是不得归来,可你毕竟是温氏皇族血脉,理当认祖归宗,重回大魏。需知,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乡,大魏才是你真正的故土啊。” 是啊,我这不是回来了?我来夺回我真正的家乡、真正的故土了!慕容子华看着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却实在良善可亲的兄弟,脱口道:“子渥,我真的觉得,你不适合当个帝王。” 温子渥一愣,随即叹了一声气,“人都道生在帝王家,如何荣耀风光,生为太子,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然而我只想平平淡淡过此一生。什么帝王之位,九五之尊,与我何用?只可惜这样小小的心愿,恐怕此生都不得实现了。” “这样的话,子渥今后还是不要说了,免得被朝堂上或是宗室中有心之人听去,无端生出他们的狼子野心。” “嗳,你不晓得,”温子渥苦笑着摇摇头,“父皇这些年铁血手腕,宗亲中但凡有过异心的、有可能有异心的或是有点势力的,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朝中的文臣虽有派系,但没有一家能做大,就连我母族韦氏中人,看起来虽然身居高位,可也都无甚实权,早就被架空了。而军方,你也看得到,都是父皇自己掌控。” “这说明,皇上御下高明,朝局尽在掌握。”慕容子华笑眯眯地道,“子渥,你真该学一学才是。” 温子渥急忙摆手,“父皇同你一样,总是让我学这人心谋算,每日里在外头又总得端出一副太子的模样,难得在你面前能落个轻松,快饶了我,别说这个了罢。” 慕容子华宽容地笑笑,看着这个弟弟,他不知是心疼还是可怜他,心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温柔。其实在来魏国之前,他对长青宫的所有人都心怀恨意,对珍妃一直强调的“不要伤害子渥”,他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甚至在他的全盘计划里,温子渥的生死去留也并没有刻意考虑过。可自从按照计划以外邦医家身份入宫,为皇帝治病获得信任、私下向魏太子吐露身份博取同情,魏王对他虚伪的信任、暗中的调查,长青宫中明里暗里的监视,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魏太子温子渥向他展现的,是真正饱含血脉亲情的关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情谊,这让慕容子华意外而有些犹豫,他恨那人入骨,可温子渥是他的儿子——而他自己,何尝不是? 第二十四节 空城恨 魏国历史悠久,在诸国之中,比之李朝还早了数年,而长青宫在历代魏帝手上曾有过数次修缮和宫室新建,到了这一朝皇帝温承先手里,已是百年历史。魏国的建筑风格不似李朝那般喜好色彩绚丽多姿、讲究细节,门廊梁柱多有雕刻和装饰,这里常年保持着一种**肃穆,木石皆用大料,颜色也多是深沉稳重,只有那帝王家专用的铜质鎏金顶,无声地昭告着天下,这座巍巍长青宫的尊贵身份。 此刻慕容子华坐在长青宫一座清净的小院中,看着面前火盆里吞吐翻腾的火苗,青瑞炭上时隐时现的红色,他的面色是难掩的凝重。刚刚从闽国传来消息,在奥园中他的大婚典礼上,珍妃不知所踪,未能出席,闽王突发急症吐血昏迷,而原本应该出现的李朝和雅公主姚今,居然只派出她的贴身宫女代行大婚之礼,她本人却根本未入闽国地界,仍旧在彩云城一带盘桓。反观李朝那边,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没有国书问责,没有派人前往,李皇对这位掌上明珠似乎真如泼出门得水,问都不问了。 母妃到底去了哪里……王上他……慕容子华突觉阵阵不安,虽然他猜测自己的母亲很有可能是为了避免因儿子没有出席婚礼被问责而提前避开,而闽王是不可能伤害她的,可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状况——还有那个狡猾的姚今!想到这个丫头,他不禁心中恼火,她竟敢派个侍女代行婚礼,而阿靖竟然没有给他传信,八成也是被此女算计了。 “华先生,您在吗?” 院门外传来太监细细的询问声,慕容子华深吸一口气,喝了口茶,平静道:“在,进来吧。” “皇上请先生到长钟楼。” 慕容子华一愣:“长钟楼?” “正是,”小太监毕恭毕敬道:“皇上今日心情特别好,此刻正在长钟楼上赏景,特命奴才前来邀请先生。” “今日虽然无风,但天色亦青亦白,想必有一场雪不远了。待我取个药囊手炉,便随你去。” “是,奴才在此等候。” 不过一刻儿功夫,慕容子华披着一件素白的披风到了长钟楼。因是连爬了九层才到楼顶,当他走到魏帝身边的时候,不禁有些喘息不平。 “这九层长钟不易走,瞧先生脸色都有些红了,想必平时,甚少锻炼呀。”魏帝笑嘻嘻地指了指东面,“那便是我魏国绵绵青岭,在此处观之,最为壮阔,先生以为如何?” 慕容子华一面拿出手炉奉至魏帝手上,一面朝着那青岭看去,不禁微蹙眉头:“青岭虽然秀丽壮美,可子胥观之,却有不一样的感觉。” 魏帝看看他,奇怪道:“有何不一样?” “子胥只看到那边的天空中,天色白中泛青,似乎是要下雪了。” “哈哈哈哈,”魏帝摸着手炉,摇摇头:“先生看错了,那是青岭映照天空之色,不是下雪。” 慕容子华微笑低头,不再说话。片刻,魏帝突然发问:“先生看过这北方的雪景?” “回皇上,子胥曾在雪山见过。” “你去过雪山?哪年去的?”魏帝面色微动,看了一眼慕容子华。 “大约是在五六年前,想去一寻传闻中的雪莲花,可惜那雪山上白茫茫一片,虽然壮观,却是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除了雪什么都没有……是啊,除了雪,还会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魏帝似是喃喃自语,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那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岭,他的目光中陡然生出一束闪耀的光芒,将这个花白头发、常年浸润在权谋算计中的阴沉帝王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起来,好像他又回到了青年时丰神俊朗、英姿勃勃的时候。魏帝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酒醉后面色泛红,但又目光炯炯,嘴角似笑非笑,“年少时,有谁不爱高山丽水。可人啊,总归要回到这俗世里头,再美的人,再好的景,再浓的情,最后也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你说是不是啊,华先生?” 慕容子华微微欠身,“皇上所言极是,只是,皇上是天子,自然不可以俗论之。” 魏帝似不在意地笑了笑,便不再同慕容子华说话,只是自顾自看向远方,青山迷雾,苍茫天涯,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宽厚大度,心思却深沉难测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时正在五月,许多地方正是气候和暖,最为舒服的时节。但大魏处在北方,一年十二个月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寒冷异常,而五月正是闽国短暂的春季过去后,逐渐恢复寒冷的开始。五月的第一场雪,和慕容子华的预计并没有太大差异,在五月十五这一天终于悄然来了。从傍晚时分开始直到次日晨起,整夜的鹅毛大雪,整座长青宫仿佛变成了雪的城堡,外墙平直、没有飞檐的宫殿,挺拔高耸的松柏,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这座本就巍峨肃穆的宫城,此刻更显得孤傲清冷,若无那些值扫的宫人熟稔地在各条道路上清理积雪,慕容子华甚至觉得,这几乎,是一座空城。 这一刻,他站在一条不甚主要的宫内小道上,仰望着那座汉白玉为底,高高伫立的紫金大殿,那是长青宫最雄伟的建筑,皇帝的大殿。当年那个人正是从那座紫金大殿上,一步一步,踏着整个雪族人的尸体和鲜血,走上了那至尊之位。而有一天,他也会踏着那个人的尸体和鲜血,走上那个位置——慕容子华突然觉得一阵冰寒刺骨,不觉神思一恍,姚今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她长发如瀑,眼中星光熠熠,如朝阳似晨光,气鼓鼓地对他说:你记住,我姚今今日承诺你所做的一切,将来你都是要还的! 会的,我会还的。想到这里,想到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去“还债”,他不觉笑了起来。此时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太监,一路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下子撞在了慕容子华的身上。 第二十五节 在乎你 “哎哟……”小太监几乎是跌了个狗吃屎,忙忙乱乱爬了起来,一看撞的是近日皇上跟前的红人,顿时又吓得跌道在地:“奴才狗眼昏花,因误了时辰赶着出宫,故而冲撞了先生,望先生恕罪啊!” “无妨,你起来吧。”慕容子华伸手欲拉他,那小太监却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劳动先生,奴婢这就告退、告退!” 说着,他便一溜烟地跑了。大约是走得太急,跑到不远处,又跌了一回。慕容子华见他的样子,不禁失笑,袖笼中的手握紧刚才小太监撞到他时给他的小竹筒,面色如常地回到了他的小院。 “密林十万,应约而至,静候佳音。”慕容子华无声地念完,嘴角微微上扬成一个完美的弧线,随即将纸条和小竹筒投入火炉,静静看着它们焚烧燃尽。他起身到窗前,看着青白而辽阔的天空,无风,无鸟,无云,空气中尽是寒冷而干燥的气息,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久了,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自他来到长青宫,人前人后,每分每秒,他不敢放松半分;每个夜深人静的独处时刻,珍妃的叮嘱总会一次次、一遍遍覆上心头,他时刻不敢忘记,那个人虽是自己的血缘至亲,但更是抛弃欺骗利用他母亲、亲手灭他母亲全族的死敌。此仇此恨,这么多年来深入骨髓,无以为消。从他见到那人的第一眼至今,他没有过犹豫,甚至连一丝恍惚都未曾有过,可正因为此,慕容子华有时甚至会觉得一丝恐惧—— 他即将弑父。 大逆不道,弑父。 闽国,奥园,天章院。 褚令铁青着脸,拨弄着煎完药剩下的药渣,偌大的寝殿里都是难闻的药味和一股湿热之气甚至馊味,五月的闽国已是相当炎热,尤其是中午时分,若是屋里没有置冰,恐怕是呆不下人的。可此刻的寝殿中,不仅没有冰,而且所有的窗户需都按着褚令的要求紧闭着,这间屋子犹如一个密封罐头,里面的人都快要捂馊了。 阳樱按着闽国皇族新妇的礼制,头戴一套攒金点翠牡丹花饰,着一身白底正红的“百纱裙”。所谓百纱当然不是说真的有一百层纱,只是选用最上乘的轻薄纱料,最底一层为正红色,上面逐渐颜色变浅,最外一层是浅白透明色,且每一层上皆绣着位置不一的金银丝线,数十层穿上身上,却毫无臃肿之感,只觉高贵动人,行动之间,更是光彩熠熠。但在这闷热的屋子里,身着五六层纱的侍女尚觉闷热难当,时不时偷偷擦去额上和胸前的沁出的细密汗珠,阳樱却仍然从早到晚伺候在龙榻之旁,除了端药送水为闽王擦汗,她几乎是一直是跪着的。 “孩子,你去吧。纵然是三王妃本人,也不必如此伺候孤的。”闽王淡淡地说着,他的双目如同快要干涸的泉水,茫然地看着床顶的层层帷帐。 “既是公公身体有恙,儿媳伺疾也是自然的。阳樱有幸替公主尽孝,是阳樱的福气。”阳樱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坚定而冷静,她转脸看了看褚令,又朝闽王微笑道:“有褚先生在,王上很快就会大好的,那时公主受了那么重的伤,先生不过针灸了几次,用了一副药,也就好了。” 闽王微微侧脸,看了看这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孩子,你说的对,会好的。” “等靖侍卫将珍妃娘娘寻回来,王上便会好得更快了。”阳樱伸手探了探闽王的手背,仍旧是冰冷,到底伺候了这个老人几日,他对她又是慈眉善目,连大婚典礼后发现她不是公主,都没有责骂过一句。阳樱心中一酸,脸上却仍是笑着:“太子殿下差不多时辰要来侍疾了,阳樱出去看看。” 说罢,她便缓缓起身走出了寝殿。长长的裙尾拂过一层层台阶,轻飘飘地,犹如她的心一直悬在空中,紧张而不安。 “闽太子为什么这几日都不来侍疾,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王上的亲儿子!”阳樱焦急地拉着龙婉的手,两人走到寝殿外的一处树下僻静之地,“自己亲爹中毒病重至此,褚先生说了,只能尽力,什么都保证不了。他既是太子,又是王上现下唯一的儿子,居然人都不在奥园,到底在忙些什么……” “赵大人昨日走时告诫我们务必小心此人,说他本来试图联姻追山族的王女,但未能成功,如今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王上既已封他做了太子,他还有什么可急的——”阳樱话未说话,却抬眼见慕容靖矫健的身姿疾步过来,不禁面上一红,便撇了脸侧到一边。 “龙姑娘,王上今日如何?”慕容靖走近二人身边,也不去看阳樱,只是对龙婉略一抱拳。 “并无起色。”龙婉摇了摇头,见慕容靖面色一暗,又道:“好在也没有恶化的迹象,褚先生说,现在这药暂且能压着毒性,不至流入心脉。” 慕容靖眼中寒光一闪,低声咬牙道:“到底是何人,居然敢害王上!” “你……”阳樱在一旁鼓足了勇气,终于道:“你寻珍妃娘娘,可有消息?” “尚无。”慕容靖此刻终于看了一眼阳樱,顿了片刻,道:“你日日替你家公主穿红着绿,又在王上面前伺候汤药、端茶送水,不知道的,倒以为你才是你家公主带来的媵妾,那王府里住着的两个郡主,大概都是闲杂人等。” 此话正说到了阳樱的痛处,她一时脸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终究咬着下嘴唇忍了下来,弱弱地说:“你怎样说我都行,只是你既答应了我……” 阳樱话未说完,慕容靖已经拂袖朝寝殿走去,看着他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她眼中的泪珠立刻滚滚而落,“龙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个下贱的女人?你看他从那日至今,从不肯正眼看我一次……” 龙婉无声地叹了口气,握起阳樱的手,“你每一日都要问我这个问题。阳樱,你若是心系慕容三殿下,就该心志坚定,只要能为殿下成就大事,你自然可得偿所愿;可你若是日日为着慕容靖那日骂你的那些话神伤心碎,那你真的要好好想想,你心中在乎之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阳樱的泪珠犹挂在脸颊,她嫣红色的唇被咬出了一个血印,有些慌张地望着寝殿的门口,想起慕容靖那一张充满怒意的脸,顿时一片混沌。 第二十六节 只娶你 如果说惠州那一夜在慕容靖的寝室中,阳樱面对醒来的慕容靖是楚楚可怜又羞愧难当,而当时的慕容靖几乎是惊骇的,惊骇到他差点当即挥剑斩了阳樱。 “你给我下药!?说,是何目的!”慕容靖来不及穿衣,一把拉过薄毯围在腰间,长剑一挥,将阳樱逼到床边。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慕容靖,你听我说,你放下剑你听我说……”阳樱紧紧抱着衣服护在胸前,脸颊上又红又白。慕容靖瞥见她裸露的肩上,肩带半边滑落,心中一丝荡漾,某些曾在书上出现过的场景顿时化成以他和阳樱为男女主角的某些情节浮现在他眼前,慕容靖随即暴怒:“说!是谁指使你的!快说!若有半句虚言,我立刻要了你的命!” “没、没有人指使!昨晚、昨晚是你说喝酒,我才喝的呀!”阳樱颤抖着申辩,“那酒还在桌上,你可以……你可以自己去查验!若我下药,你立刻过来劈了我算数!” 此药融入酒水或热汤之中,两个时辰就会挥发完毕,再无任何药效,你若是用来安眠,务必记得在两个时辰之内服下,方有安睡之效。 阳樱想起褚令的话,鼓起勇气轻轻推着他的手腕朝外屋走去,刚走了两步,慕容靖突然一个转身,又将她压在了——床上。阳樱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成年男子的危险气息直逼耳边,她躲不了让不开,不敢也不能有半分动弹,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只有裸露的肩膀尚能活动半分,只是那活动的动作,也只不过是瑟瑟发抖而已。 “阳樱,你最好说实话,”慕容靖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会也不懂怜香惜玉,我最擅长的,就是杀人!” “好!那你就杀了我吧!横竖我死了,公主殿下也不会随你去闽国演那成亲的戏码!若你胆敢拘束我们公主让她脱不了身,她便无法助慕容三殿下一臂之力,到时候后悔的,是你!”阳樱一闭眼一伸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慕容靖神色一沉,手上力道松了半分:“我们殿下?什么意思?” “你……你让我起来,我再告诉你!” “我若是不让呢?” “不让……不让的话,反正……反正横竖我也是你的人了!你杀了我吧,你下的去手!你杀!”把“我是你的人”这句话说出口的阳樱,脸红的就要沁出血来,她赌的、姚今赌的,都是慕容靖对刚刚***好的女子是否能留存一丝情分。但她们也并不知道,慕容靖从未与女人亲近过,而阳樱他是生平“头一个”。 半晌,慕容靖终于松开了阳樱,并扔了一件外衣在她头上:“把衣服穿好出来!” 阳樱抖抖颤颤穿上衣服,此刻她的脑子已经糊了,之前姚今教她的那些说辞,什么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她是记三句忘五句,唯有“要让慕容靖相信你与他已有过肌肤之亲、床底之欢”这句,她总算还没有忘记。 “出来!”慕容靖在外间低声怒吼,阳樱吓得手上一抖,那衣襟上的盘扣便怎么也扣不上去,慌乱之下无意看了一眼床,那乱糟糟的米白色被褥上点点殷红,她顿时血冲脑门,赶忙低着头走了出去。 “我……我……我……”一连三个我,阳樱也不知到底该怎么说,才能把她的意思表达清楚,可想到此番付出了这么多,若是不能得个好结果,对自己、对公主殿下,都无法交代,她还是咬了咬牙,道:“我并不是受人指使,只是……只是昨晚有些醉了,我又、又有些喜欢你……” “你不必说了!”慕容靖的衣冠已经穿戴整齐,只是他那一贯凶巴巴、冷冰冰的脸上,少有地显出几分似是温柔、似是惆怅又似是羞涩,他用眼角迅速扫了阳樱一眼,喉头微动,低声道:“等回了闽国,我自会向王上、珍妃禀明,请旨娶你……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阳樱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仍是愣愣的:“我不过是个宫女,你却要娶我为……正妻吗?” “我并没有三妻四妾的打算。”慕容靖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你爱做妻也好,喜欢当妾也罢,总之我慕容靖娶了你,便只娶你这一个。” 说罢,慕容靖便要离去,而阳樱突然扑过去拉住了他:“等一下!” “怎么?” “今晚的事,你、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慕容靖的手,缓缓抚上阳樱的脸,然而她一低头,他却只碰到了她凌乱的鬓发。慕容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了。” 待到慕容靖离开了许久,阳樱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他的寝室,拐了个弯走到廊下发现走错了路,又转头走到回廊的那头,刚下了台阶,躲在一旁的龙婉便一把拉过了她。 “怎么样!你要不要紧!他有没有将你怎样?!”龙婉显然已经在这里守了很久,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摸摸她的眼耳口鼻、肩膀胳膊和手,方才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地问:“他没有跟你……那个吧?” “龙姐姐——”阳樱紧紧抱着她,“他说他要娶我为妻,他说他只娶我一个!可我是骗他的、我骗了他……” 龙婉的心一痛,将嘤嘤哭泣的阳樱抱紧,轻轻拍着她的背:“会好的,都会好的。你要坚强,一切都会好的。” 姚今远远地看着她们,她站在一棵茂密粗壮的榕树下,月光照不到她的脸,只有她银灰色的裙尾,在月光下熠熠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赵俞陪在她身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赵,我是不是错了,她本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而已。” “她跟在你身边,若只是天真善良,恐怕不是一件好事。”赵俞抬头看了看,“很晚了,你在这里站了好久,不回去补个觉?” 姚今慢慢地摇了摇头,片刻问道:“彩云城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你明日便可启程。赵升以陛下的密诏召集他们前往彩云城,今晚人应该已到齐了。” “好。不要等明日了,我即刻出发。” 赵俞一惊:“这么急?” “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时间。”姚今又看了一眼阳樱和龙婉,“这两个人,就拜托你了。” 第二十七节 由自己 自那一晚后,慕容靖便很少在姚今屋外出现,以往总是从早到晚抱着剑时不时就冒出来的他,此后也只是一日三次点卯般来看一看。甚至在去大奥的路上,若姚今轿厢这里不唤他,他也决计不会靠近过来,龙婉每每向他传话,他也只是冷着脸噢一声,若是龙婉忍不住笑上一笑,他倒来不及地躲到一边去了。 直至,大婚典礼。 依照闽国的风俗,大婚前三日,新娘都要沐浴焚香,不可与除了本族女性以外的任何人见面。这条规矩对假扮姚今的阳樱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怜她从姚今离开的那一夜起,一会儿扮成姚今带着昭君帽出现在人前,一会儿又要换了自己的衣服出来说话做事,一日之中,有时需得七八次地变换身份和装束,时时刻刻得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偶尔要是碰到了慕容靖,莫名其妙还会闹个大红脸,更是小半日不能定神。如此这般熬了数日,终于到了大婚前一夜。 因闽王早有明旨,慕容三皇子和李朝公主的大婚典礼是在奥园中举行,所以阳樱等人自然要在王府中候嫁。是夜,她看着床榻上摆着一件件纷繁复杂的大婚吉服,心中如梦亦忧,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闽国尚银色,所以皇室大婚的吉服用的是银底的中衣、金线织成层层叠叠的祥云纹样的大红长裙、绣着整幅青凤飞天图样的红底银边外衣、再有以碧玺宝石作成流苏的披帛和盖头。一件件看过去,每一处纹饰都是巧夺天工,每一个针脚都是华丽异常,阳樱甚至都不敢用手去触碰它们——这是个太过虚幻华丽的梦,一碰就会碎了。她茫然地转身,目光停留在桌上那顶耀眼夺目的凤冠,还有那只有公主才能佩戴的十六支凤翎钗,每一支都骄傲地俯视着她,阳樱突然一阵眩晕,双腿一软跌坐在床榻边,喃喃着:“天啊……我……我……我到底是在干什么……” 阳樱觉得,这一夜她都不可能睡得着了。然而她却不知,此刻的奥园里的天章院内,闽王亦是气得无法入睡。 “他、他就算要出去游历,也得先把这个婚先结了啊!岂有新娘就要上门,新郎却跑出去游玩不归的道理!!” “启禀王上,此事殿下早已和李朝公主讲明,此次婚礼将由靖代行,那李朝公主也是同意的。”慕容靖早知闽王会有此反应,所以既不惊慌,也不意外。 偏是他这一副既不惊慌也不意外的模样,更是让闽王气不打一处来:“混账!就算那李朝公主倾心于他一时心软答应了,那李朝的其他人呢?送嫁官、李朝皇帝呢?难道他们也会同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闽国颜面何存?孤如何向李朝皇帝交代?” 慕容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继续不紧不慢地答道:“王上尽可放心,李朝现在内有西山王谋反、外有强魏入侵,想必也忙不到咱们这里。横竖李朝来的人里,有资格到奥园中参加大婚典礼的也不过那几人,送嫁官赵俞已收了王府的黄金百两及珠宝等物,想必不会多嘴,而其他人都是李朝公主的人,也都在我等掌控之内。待到大婚典礼结束,只需找些理由搪塞李朝外面那些人,奥园上下不说、公主不说,想必应是无妨。” “唉,唉!是孤与他母妃将这孩子宠坏了,他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闽王连连捶胸,重重坐在龙椅上,旁边的太监连忙为他倒了杯茶,小声道:“王上莫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珍妃娘娘回头又要心疼了。” 慕容靖正要再劝慰闽王几句,突然发现自回到奥园,一直未见过珍妃,她也未曾召见自己,心中觉得奇怪,于是道:“此事殿下未及告知王上和珍妃娘娘,确是殿下思虑不周,不知娘娘是否也——” “儿子不孝顺,做母亲的自然是神伤。”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慕容靖,挥挥手道:“明日就要大婚,你操劳了这几日,明日还要代子华迎亲,快回去好生歇息安置吧。奥园的人,我自会让他们闭嘴,不该说的不会去说。” “是,那靖便告退了。”慕容靖从小在宫中长大,对闽王的熟悉程度和慕容子华一般无二,自然也看出了刚刚闽王是刻意打断他的话头,不让他询问珍妃的情况。可闽王对珍妃从来都是如珍如宝,自然不会伤害于她,八成是珍妃为了避免明日大婚典礼上的尴尬,自己躲开了。慕容靖这般想着,也就回了王府。 这一夜,从奥园到王府,从闽国到彩云城,从忙着和赵升等人推杯换盏谋算人心的姚今,到远在长青宫正在调配最后一副药的慕容子华,当然,还有同在一座王府也同样无法入眠的阳樱和慕容靖,都在或多或少期待着明天的大婚典礼。 人的命运仿佛由天,其实,从来由己。 银底金龙旗迎风飞扬,六尊铜制礼炮齐声鸣响,蔚蓝的晴空下,慕容靖身着银底红色的吉服,戴的是闽王特意恩赐的七爪银龙冠,也不知是刻意修饰过,还是他收敛了一贯冰冷凶恶的神态,今日的慕容靖尤为英气逼人,剑眉星目之间,仿佛还有一股天生的傲气,与他这一身衣着,倒是尤为相配。闽王远远看他走出去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以前没仔细瞧过这孩子,今日瞅着,倒不愧对孤赐他这慕容姓氏,还真有几分慕容家的气度风华。” 此刻慕容靖坐在一匹通体纯白的马上,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到了王府。说是王府,其实就在奥园的宫墙边上,整条道路也早由禁卫军控制起来,并无一个闲杂人等。而此刻的“王妃”早就妆扮好,盖着大红的盖头由寻阳家的两位郡主一左一右搀扶着,刚好走到了门口。泰丽和丽心看到马上的慕容靖,六目相对,片刻的惊诧之后,泰丽首先俯身道:“殿下。” “嗯。”慕容靖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未见阳樱的身影,正有些奇怪,只见龙婉面带笑容走向前来:“三殿下,吉时到了,请按着李朝的祖制,将公主抱上轿,切勿让公主的双脚沾地。” 慕容靖微微点头,便大步跨至“公主”面前,他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句“失礼了”,一个公主抱便抱起了“公主”直送进轿中。末了,慕容靖不禁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花轿:那公主平素一贯飞扬跋扈,且一副很不在意男女礼数的样子,怎么今日一抱,却是这般娇羞羸弱? 一旁的龙婉见他面有疑虑,赶忙走到轿边,左右一看,唤道:“时辰到了,喜娘何在?” “喜娘在此!”一个满脸堆笑身着红衣的妇人毕恭毕敬地上前来,先向着慕容靖和花轿深深一拜,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喜话,突然将头一抬,高声道:“起——轿——奏——乐——” 一时间鼓乐齐鸣,鞭炮声响,泰丽丽心分别上了后面的几顶轿子,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奥园而去。 第二十八节 意难平 参加婚礼的人虽多,可真正有资格进入大奥云殿观礼的却是极少,大部分人都只能去往奥园中的海筵堂,等候典礼结束后的宴席;就连身为侧妃的泰丽和丽心,也只能跪在云殿外,等皇子皇妃礼毕出来之后,再陪同他们一起到海筵堂。 此刻的大奥云殿上,银色和红色的帷幔重重叠叠,绘着海天一色和龙凤飞天图样的墙壁上,用蓝绿颜色调和百次才能出的靛蓝以及皇室专用的金漆,细细讲述着着这个国家的热闹繁华。**而瑰丽的龙座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九爪银龙和振翅高飞的火红凤凰,可正中只坐着一个面色不甚自然的闽王,旁边原属后宫的位置却是空无一人。人人都知闽皇后早逝,碍着珍妃过去的身份,闽王也一直未立她为继后,但今日迎娶的乃是大国李朝最尊贵的嫡公主,作为闽国三皇子的生母,又是后宫位分最高的珍妃竟也缺席,殿上站着的闽国太子和闽国几位郡王的脸色,均是各种难看。 闽太子慕容煦,名字起的和风细雨亲切可人,为人却素来心高气傲,平日里是奥园中第一难相处的人。他既看不上珍妃,更瞧不起慕容子华,慕容靖平时对他爱理不睬,他更是恨之入骨。此刻眼见慕容靖一身华服,旁边站着的新娘,虽然戴着盖头掩着扇面不见真容,可单单她吉服上的青凤图案,已然是大大超过了普通皇子妃的品级——人家是泱泱大国的嫡公主,自然是配得起这青凤,可这更让慕容煦四下不悦、五内不爽,一抬头却刚好瞥见慕容靖头上戴的竟然是五爪龙冠,不仅与自己的七爪龙冠相差无几,仔细一看似乎更显精致!他心中怒火中烧,眼见跪拜之礼行完,闽王正要说话,他赶忙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父王,今日是三皇弟大喜之日,闽国上下同贺,做哥哥的见弟弟娶得美人归,亦是高兴。素闻李朝和雅公主天姿国色,绝代风华,如今虽说是成了一家人,可我和几位王叔伯却连公主的真容都没见过。如今大礼已成,这里也没有外人,不如三弟就在此掀了盖头,,我等也好一睹公主芳容,以后相见时,不至于都不认得,再错了称呼,倒不好了。” 慕容煦的目的,自然是想让李朝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和代行大礼的假新郎来个四目相对,就算她早已知晓对方并非慕容子华本人,到时也必定难堪不下,说不定因此怨恨慕容子华,也未可知。这种浅显到不行的如意算盘,自然首先遭来慕容靖冷冷一瞥,几位皇室宗亲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上座的闽王亦沉下了脸,沉声道:“太子,你逾越了。公主虽然嫁入慕容家,但身份何等尊贵,岂可在这里以真容示人。” “父王,并非是煦儿逾越,而是今日子华本人不在,慕容靖不过是他的侍卫,身份低贱,仅由他代为行礼岂不显得我闽国轻视了公主、轻视了李朝。若我等慕容氏的宗室中人此刻再不出来当面向公主请安,又如何显出闽国的诚意,日后若是李朝皇帝陛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太子!”闽王眉心紧锁,很不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喜之日,你说这些做甚?速速退下,莫要耽误了下面的仪礼,这才是在公主面前大大的失礼!” “可是——” “退下吧。” “父王——” “退下!”闽王一贯脾气温和,慕容煦参与朝政也有几年了,平素的顶撞也是常有,可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一个儿子大婚之时却人影不见、一个儿子又这样不懂事,闽王再看看身旁人影空空无人相伴,不禁又气又恨又心酸,刚要坐下,突然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噗”地吐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人便晕了过去。 “王上!” “父王!” “王兄!” “传褚先生,快!” 阳樱只听得周围一声声惊呼,忙乱的脚步声四起,原本握着她手的慕容靖也突然不知所踪,她虽知道必然是闽王出了状况,可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怎么办,既不敢出声、又不能自己给自己掀盖头,阳樱尴尬又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后退两步,终于还是停在了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而此时褚令也已经听到传召冲了进来,翻了翻闽王的眼角,搭了脉,面对周围一张张焦急不安的脸,他喉头微动,平静地说:“无碍。” “无碍?父王都吐血了,你竟然说无碍?褚令,你这诊的是什么脉!”慕容煦首先跳了起来,随后又有两位郡王也跟着怒道:“褚先生,你可知王上的贵体不容有半点差池,你是否诊清楚了?!” “寻遍闽国,恐怕不会有人,比褚令更清楚王上的身体。”褚令缓缓站了起来,他平静的目光逐一掠过众人的脸,最后停在了慕容靖的身上,“阿靖,即刻将王上送回天章院的寝殿,忌光、忌风,忌动怒。” 说到最后一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慕容煦,慕容煦目光一飘,假装没有看到他,自顾自地对旁边的几位郡王道:“眼下父皇龙体欠安,朝务之事还请诸位王叔王伯多加费心,方能让父皇安心养病。” 刚刚跟着慕容煦蹦跳的其中一名郡王,此时一脸忧虑地看了看闽王和慕容靖,又瞄了瞄慕容煦,慢慢道:“我等虽然忝居郡王之位,可年纪都大了,朝中之事素来所知甚少,实在帮不上忙。如今……唯有恭请太子暂时监国,安顿朝廷上下,方才稳妥。” 他话未说完,殿上几人便开始交头接耳,神色各异;褚令和慕容靖仿佛是没听到他们说话,只是忙着叫人上殿安置闽王;慕容煦等了片刻,见无人再提异议,便满意地对着闽王躬身一礼:“儿臣必竭力操持好朝务,父皇就安心养病吧。” 此刻阳樱虽然看不到现场的情况,光听得这些你来我往的对话,亦是暗暗心惊:原来这闽国内部也是如此复杂,我若有半分行差踏错让这闽国太子寻了去,岂不要误了公主殿下和三皇子的大事! 第二十九节 暗流涌 这一日慕容靖收到慕容子华从魏国来的消息,他看完竹筒中的字条后,不禁眉头紧蹙,稍息片刻,便去了奥园。他虽不是皇子,但从小长在宫中,又有闽王亲下的通行令,自然一路畅通,很快便到了闽王特意给慕容子华新婚安置的“南雁楼”。 此刻阳樱刚从天章院回来,换下王妃的服饰正要跟龙婉去做一道百合清饮,见慕容靖进来,顿时低下了头。 “我有话问你。”慕容靖径直走来,拉着阳樱便上了二楼,龙婉扭头看着阳樱求救般的目光,为难地绞着手,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你说你家公主留在九城一江,是为了助殿下的大业,可我接到殿下的飞鸽传书,他根本不知道此事!”说罢,慕容靖眼中寒光乍现,他一把揪住了阳樱的衣领:“说,你是不是在骗我?” “不是!”阳樱大声道,“公主殿下在九城一江联络奔走,就是为了帮三殿下成就大业!此事我从未骗你!” “此事从未骗我?”慕容靖话音一转,狠狠道:“那别的事呢?别的事骗我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阳樱拼命推开他的手,转身跑到屋外,她伏在漆红的栏杆上,看着亮得刺眼的阳光,胸口起伏不定。自从大婚那日后,她越来越害怕看到慕容靖,这种害怕和初初认识他时的害怕是不一样的,她像是偷了一个人的东西不敢被人知晓,那人却又时时刻刻在他面前出现——阳樱慢慢地蹲了下去,小声地说:“有些话,我虽知道,可公主殿下有吩咐,所以我不能说;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清楚,所以没法说。但我和我家公主都不会做伤害殿下的事情,真的不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总是不信……” “殿下的大业太过重要,一分一毫都不能有差池。”慕容靖跟了出来,他的面色仍然冷冷的,冷得似乎有一丝苍白,“你即刻联络你家公主,让她速速与殿下联系。” “你家殿下身在长青宫中,我家公主要如何才能联络的上?” “她可以派人,亦可传信。无论人或信,务必在五月十四前到达魏国京城赫都的江门分部,自会有人替她联络长青宫中的殿下。”慕容靖冰冷的眸光凝视着阳樱:“记住,如果殿下五月十五没有见到她的人或信,那你家公主,也永远别想再见到卫燕!” 说罢,慕容靖便转身离去,阳樱喃喃重复了两遍五月十五,见他要走,急忙冲过去拦住了他:“现在离五月十五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大魏路途遥远,公主若是来不及传信——” “你家公主手中握有江湖秘宗璇玑堂的消息网络,三日之内便可知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何愁来不及?”慕容靖半带讥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会又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说?” 璇玑堂?莫非说的是步云观观主……阳樱一时答不上话,见慕容靖又是满脸的不信,只得撇开头小声道:“我确实不知道。” 慕容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看着阳樱微微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飘起落下,一朵不知名的鹅黄色小花在发髻上垂垂欲落,他还是放软了声音:“明日一早你们的送嫁官就要回李朝了。若我料得没错,多则七日、少则五日之后,倘若王上的病还没有起色,慕容煦那厮就会前来逼宫,让王上传位于他。这奥园中怕是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你……自己小心。” 阳樱听得一惊,“他已是太子,为何还要逼宫?” “这么多年来王上宠爱珍妃看重殿下,慕容煦恐怕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这个太子之位不保。如今殿下娶得你家公主,有了这样的姻亲关系,在他眼中,殿下自然是如虎添翼更难对付。横竖他心中也没有当王上是他君父,如今得知殿下不在国中、王上又病重,趁机起了这样的谋反之心,也早在殿下的预料之中。” “既然早有预料,为何不及早制止?若他真的逼宫造反,届时就算被制住,那亦是无法挽回了啊。”阳樱无意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关心地道:“他若起兵,你可有危险?” “无妨,宫里宫外,我早有布置安排。慕容煦那厮,我还不放在眼里。”慕容靖盯着抓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手,想要拂袖,想要推开,却不知怎么一动也动不了。 “那我这几日要呆在王上身边,不能让那慕容煦得逞。”阳樱点点头,“那……那我去了。” “阳樱——”慕容煦见她终于松开了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忍不住唤道:“我已探明珍妃娘娘的下落,明日就要出发,路途不算太远,我……我争取三日之内回来,你人在宫中,务必小心保护自己!” 阳樱听他这样说,心中一暖,亦觉滚烫难受,低头喏喏道:“我应该没事的……横竖我只是个侍女而已。” “但你是我慕容靖重要的人。”慕容靖脱口而出,又自觉有些难为情,顿时耳根发红,不待阳樱抬头便匆匆离去。而阳樱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中流光溢彩,摇曳不定。 慕容靖所料不错,他和赵俞前脚刚离开大奥,晚间奥园的禁卫军就换了一拨人。褚令立在宫门口看着侍卫们换班,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龙婉在旁边微微皱眉,轻声道:“闽太子倒是会尽孝,本尊不来侍候君父汤药,倒将自己的人一股脑儿倒进了奥园。” “他的母亲虽然是王后,可走得太早,扶苏又不理他,长成现在这个德行,也不足为奇。” “扶苏?”龙婉好奇地问,“扶苏是谁?” “慕容扶苏,在里面躺着,快要死了的那个。”褚令的笑容有些苍凉,“从前他没有当这个王上的时候,大家都叫他扶苏。扶苏啊扶苏,多好听的名字,如今却都没人知道了。” 龙婉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殿门,迟疑地问:“自从王上挪到了天章院,先生虽然一直对宫里宫外的人说无妨,可咱们几个都看得出,王上病得严重。听说王上从前便患有腿疾,那如今这是旧疾复发还是——” “腿疾只是表征,其实他的身子早就不好了,为了他那个不能割舍的人,就是硬撑。”褚令低头看看手上指甲缝里微微的黑色,“如今中了这个毒——” 第三十节 趁着风 “什么!”龙婉惊得叫了起来,随即捂住自己的嘴,看看四下并无他人,方才小声问道:“什么毒?谁下的?竟敢谋害一国之君,理应立刻抓住此人让他交出解药才是!” “我是个大夫,只管治病,查案拿人,与我何干?” “褚先生!王上是您多年挚友,又是闽国的君主,您怎么能——” “若不是因为他是我多年好友,我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褚令蓦然打断了龙婉的话,“他的毒已渗入五脏六腑,解药已经无用了。如今我只能吊住他一口气,等他醒转过来交代完后事,我也算尽了这几十年的老友之情。” “可、可您那日在云殿上不是说——不是说王上无妨的吗!” “那时我若不那么说,恐怕慕容煦此刻已经登基称王了。”褚令暗暗叹息了一声,“你还看不出,这是谁下的毒?” 龙婉惊骇地看着他,再次转头看了看这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寝殿,月光被重重簇簇的树木遮挡着,越发显得那寝殿乌木色的门窗一片漆黑,她不禁为这个垂暮的老人悲凉:疼爱的儿子不是自己生的,亲生的儿子却要杀了自己,纵然身为一国之君,又有什么意思? 褚令见她眼中悲切,摇了摇头:“你不必为他难过,他早知会有这结局,他一直都知道。可有些人若是动了情,便是砒霜如蜜,剑刺心肺仍然欢喜雀跃,说的大约就是扶苏这样的人罢了。” “褚先生,若是慕容煦逼宫之时,王上还未醒转过来,如今三殿下不在国中、靖侍卫也不在,这、这可如何是好?” “放心,相信阿靖。”褚令微笑地看着夜空深处,“那个孩子……是会有大作为的。” 三日后。 慕容靖没有归来,阳樱写给姚今的信也没有收到回复,闽王依旧没有醒。而此时大奥却收到了来自邦外一条看似不相干的消息:胡族二十四族联合发兵,已大举入侵李朝西境。 是王相、是王相!阳樱难掩眼中的喜色,旁边的龙婉也高兴地握了握她的手,两人才高兴了一刻,一群人便乌压压地涌入了寝殿,为首的,竟是几日都未露面的太子慕容煦。 “儿臣朝务繁忙,故而此时才来向父王问安,不知,父王可好些了?” 说是问安,慕容煦等人却在屏风外并不进来,褚令正在为闽王行针,并不理会他们,阳樱扶了扶发髻上皇子妃的金钗,昂首缓步走了出去。 “几日未见太子殿下了,今日殿下前来为王上伺疾,怎么不进去?”阳樱的声音,正如她的神态一样,客气而冷淡,她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见来的都是郡王和身着官服的朝中大员,微微蹙眉:“王上正在养病,殿下带这么多人来,何意呢?” “哟,本太子道是哪位贵家小姐千金,原来是李朝和雅公主——的婢女啊,”慕容煦故意拖长声音,拿眼角瞟了瞟阳樱,懒洋洋道:“别以为你得了你家主子的命令、穿了皇子妃的衣装,你就是个什么东西了,且不说你只是个婢子,就算是你家主子在这,本太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李朝内忧外患,你有空在这里装蒜,还不如好好替你那位在九城一江忙着招兵买马的公主算一算,也不知道她这个公主还能做得了几时!” 听他这般言论,阳樱心中自然是气愤异常,可她也深知如今局势微妙,她绝对不可以凭着性子随意说话行事,以免被人利用了去。想到此,她还是忍着怒气,回答道:“王上尚未醒转,太子殿下若是问过安,现在便可以回了。” “我朝太子与王上说话,哪里有你这等贱婢插嘴的份!”旁边一个花白胡子的官员瞪了一眼阳樱,随即笑眯眯对慕容煦说:“太子,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嗯,柳大人所言极是。”慕容煦不屑地看了看阳樱,自顾自道:“启禀父王,那胡族虽然时不时在李朝西境小打小闹,可如今竟敢突然发兵,想必是知晓李朝国内虚空,便想抓此良机。儿臣与几位王叔伯商议过,不若我们也抓住这个好机会,将兵力集结于九城一江,然后北上过内江与胡族合围,便可——” “闽国与李朝是姻亲,九城一江是属于三殿下与我家公主的!太子殿下怎能有如此荒谬的想法!”阳樱越听越离谱,越听越愤怒,声音不禁高了几分,这下连里面的龙婉也走了出来。 “太子殿下、各位郡王、各位大人,刚刚褚先生说,王上大约今晚就会醒转,此刻正是行针的关键,还请各位先行退下,待晚间再来问安。”龙婉屈膝一一行礼,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还是不动,她心中焦急,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那日在云殿上褚先生曾说过,王上此疾,忌风、忌光、忌动怒,我等受公主殿下和三皇子之命,在这里听从褚先生吩咐,侍奉王上,各位如若还在这里,影响了褚先生的诊治,不知王上醒转过来,会不会又要动怒——” “既如此,那儿臣晚些再来见父王安,父王就安心诊治罢。”慕容煦与那花白胡子对视一眼,便一脸冷笑地退下了。 待到人都走远了,阳樱才焦急地问龙婉:“王上晚间就会醒转?” “我骗他们的,”龙婉一脸愁容,“刚才那情形,我实在也想不到别的话来推辞,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 此时褚令已行针完毕,也走了出来:“进去守着吧,王上晚上会醒的。” “真的?”阳樱和龙婉同时惊喜,阳樱一脸崇拜地走到褚令身边:“褚先生,您真是神医!” 褚令看着这两人,均是眼下淡淡的一片乌青,那阳樱的眼中更是布满血丝,连嘴角都起了泡。这几日来天章院里的日夜守护、面对来问安的各个臣子郡王时的谨慎问答,殚精竭虑,他自然知道即使不因为那李朝公主、不因为慕容子华,她们也都是心存善意的好姑娘。只是他心中虽然明白即将要发生的许多事,可他却不能说——褚令回头看了看那屏风后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开窗吧,趁着,还有风。” 第三十一节 对不起 这一晚,阳樱格外地心神不宁,因此她也总觉得这殿里殿外哪哪儿都不对,一会像是有人监视,一会又像有人偷听,一会觉得热得无风,一会又觉得蝉鸣十分刺耳,寝殿内外她进进出出了十多次,终于龙婉也受不了了:“你就不能老实呆着,一会儿王上醒了,又要唤你!” “白日里慕容煦走的时候,和那花白胡子老头对看了一眼,我总疑心他们有什么阴谋,他说晚间再来,怎么还没来?” “他不来最好,来了,怕是没有什么好事。”龙婉碰了碰闽王的额头,觉得不那么冰了,似乎面色也稍稍红润了一些,心中安了安,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说慕容靖三日就归,这都第四日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他是否寻到了珍妃娘娘。” “我也不知道……”阳樱喃喃着,一时静了下来,更觉得心跳声砰砰砰犹如打鼓,她端起小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然而喉咙更觉干涩燥热。起身走到窗前探出小半个身子,此刻窗外出奇地静,没有风声蝉鸣,没有侍卫巡查和宫女小厮走过的窸窣脚步声,阳樱侧耳倾听,却于这无声的静夜之中,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呐喊厮杀、还有刀剑交锋之声,那声音似是真切,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阳樱觉得几乎就在眼前,猛一惊,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抹了抹额上一片冷腻的汗珠,将手抚在心口,看了看偌大的寝殿,突然发现此刻除了她和龙婉,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褚先生怎么还没有来?” “许是白日里太累了,去眠一眠罢。”龙婉刚说完,手上一顿,犹疑地转头看向窗前的阳樱:“不对,这个时候,褚先生应该是在的!” 说罢,她起身疾步走向屏风外,见殿上空空如也,也是一惊:“侍奉的宫人都到哪里去了!” “龙姐姐……” “阳樱……” “是不是就是今晚……” “难道今晚他们就要——” 话音未落,窗外就传来了一阵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伴随着刀剑格斗的声音,阳樱惊恐地退后了两步,寝殿虚掩的大门“哐当”一声被踢开,半边门“砰”地倒在了地上,一个半身都是血的黑衣男子冲了进来,阳樱慌乱中一看,竟是慕容靖。 “快、快带王上走!”慕容靖面色雪白,身子站立不稳,阳樱要上前扶他,他却一把推开:“慕容煦逼宫,快带王上走!快走!” “逆贼,你们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慕容煦执剑而入,后面跟着数十名禁卫军服侍的人,皆是满脸的杀气腾腾。 阳樱惊恐地看着慕容煦手上的剑,银白色的剑身上,鲜血汇成一条红艳艳的线,一路汇聚到剑尖上,一滴,两滴,三滴。这是慕容靖的血,这是慕容靖的血!阳樱猛地转头去看慕容靖,他显然受伤不轻,一手撑在屏风上,一手捂着肩膀,苍白的手指骨结之间,仍有鲜血汩汩流出。 “你们、你们竟敢带着兵器进天章院,想要谋反吗!”龙婉握紧发抖的手,大步跨到门口,护在了阳樱的身前。 “谋反?”慕容煦眼中阴沉沉地,目光扫过整个寝殿,最后停在了慕容靖的身上,“听到了吗,慕容靖?星夜带着兵器偷偷潜入奥园,你,想要谋反!” 慕容靖啐了他一口,讥讽道:“那要恭喜太子,抓到了想要谋反的刺客。请问太子,既然刺客已经抓到,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你一个将死之人,本太子的事,轮不到你管!”慕容煦飞起一脚,狠狠踢在慕容靖的腹部,慕容靖闷哼一声,随即跌倒在一旁。 阳樱见慕容靖的样子,一时心如刀绞,正要冲过去,却被龙婉挡了回去:“不要冲动,别忘了我们来闽国的目的!” 此刻慕容煦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人,他半扬着嘴角,丢开了手中的剑走到她们面前,粗暴地推开龙婉,将阳樱拽了过来,“听说,你不仅是你家公主的一条狗,还是慕容靖的相好——原来,你是一条小母狗啊!”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地笑声,阳樱只觉浑身冰冷,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大声道:“鸦知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像你这般不敬天道、不顾父子亲情的人,连做狗,你也不配!” “父子亲情?”慕容煦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他的面色微微颤动,目光转到一边的慕容靖身上,恨恨道:“他对我,何尝有过父子亲情?从小到大,就算是慕容靖见他的次数,都比我多得多!他自有了那个破鞋,眼中何曾有过我,母后过世前彻夜唤着他的名字,他又何曾来看过一眼!” 说着,他一把拽着阳樱的衣襟将她拖进屏风里的内殿,余下众人七手八脚将龙婉和慕容靖也一并押了进去。而此时的殿外,或者说此时整个天章院的周围,已被慕容煦带来的人围得严严实实,只是那些人皆都穿着禁卫军的服饰,乍一看,天章院除了多了些护卫的人,竟和平常没甚两样。 “煦、煦儿……”不知何时,闽王已经醒了,只是他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唯有颤抖着唤着慕容煦的名字,眼角清泪两行,缓缓落下。 “褚令真是神医啊,说晚上醒,就真醒了。看来我刚才没有杀他,倒是做了一桩大好事。”慕容煦将阳樱猛地摔在了龙榻下的台阶上,阳樱只觉背上一阵剧痛,便晕了过去。而慕容煦径直走到龙榻旁,他居高临下地站着,歪着脑袋,看着躺在云锦绸缎之中这个似乎已行将枯槁的老人,突然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记忆中那个霁月清风,风雅无比的父亲,那个母后口口声声道世上最潇洒的良人联系在一起。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你曾唤过我煦儿,那时好像母后还在,那时,你还没这么讨厌——”慕容煦缓缓靠近闽王,他的长相其实肖似他的父亲,只是他一直很讨厌这样的长相,也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像他。 “煦儿……你,终于,来,了……”闽王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吐出这些字,仿佛已经用了他极大的气力,然而顿了片刻,他还是沙哑着嗓子又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第三十二节 闽恩仇(一) 蓦然听到这句话,慕容煦的脸上由不可置信转为愤怒、诧异、委屈、怨恨,各种神态悉数闪过,他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卡住了闽王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不要以为你说一句对不起,一切就都能一笔勾销!我不怕告诉你,今日,我就是来弑父篡位的!你就是万死,也抵消不了半分对我和我母后的伤害!就算我登上了这闽王之位,这也是我应得的!我应得的!” 说罢,他扭头吼了一声:“把东西拿来!” 一名侍卫迅速呈上一束黄色的丝绢,慕容煦伸手取过抖落开来,上面,竟是一封拟好的传位诏书。 “自古,为王者欲统御天下,必以上敬天地、慈爱臣民为首务。敬天地应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丝有疑。是以日以继夜,朝夕不敢懈怠,无一日不兢兢业业也。为宗庙臣民计,孤王再三慎选,王太子慕容煦,秉性仁慈,友爱兄弟,自从抚养宫中,孤王最为钟爱。今既遭逢大事,着其即大王位。 如今,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荫德,当天下安定,太平无事,王太子即位,必能与臣民共享安宁之福。自今以后,惟愿宗亲贤臣念孤朝乾夕惕之苦,各秉忠良,同心同德,共相辅佐,襄助太子煦成一代之贤主,则孤王托付得人,追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亦可不愧也。” 念完这封他亲手为闽王所拟写的长长诏书,慕容煦仿佛陷入了一种自我陶醉,他松开了掐住闽王脖子的双手,捧着丝绢立在床榻边,目光久久留恋其中,看来看去,看到最后落款处的空空如也,突然目露凶光,转身拽起了闽王,猛烈地摇着他消瘦的身躯:“说,玉玺大印在哪!在哪!” 闽王被他摇得似又昏厥过去,慕容煦见他没有反应,瞥了一眼旁边的侍卫,阴沉道:“给我搜,就算把天章院拆了,也得给我把玉玺找出来。整座奥园翻遍了都没有,必然在这里!搜!” “是!” 此时台阶下的阳樱醒了过来,张口骂道:“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是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等本太子继位之后,全都不得好死!至于你,还有你家那个公主,”慕容靖用脚尖抵住她的下巴,“既然你家主子还没和慕容子华好上,我便勉为其难收她做个贵妃,毕竟是个公主嘛,至于你——瞧着还算水灵,给本太子做个侍寝的婢女,本太子倒不嫌弃!哈哈哈哈!” 慕容煦又是一阵狂笑,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开始在龙榻上一阵狂翻,嘴里不停道:“在哪里、玉玺大印在哪里!” 阳樱背上阵阵彻骨疼痛,疼得她脑袋上冷汗直流,而下巴许是刚刚被慕容靖踢狠了,口中一阵腥甜,鲜血便从嘴角缓缓流出,直流到金色云龙纹的地毯上。她无望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垂暮老人,那双尚算清澈的双眼正悲伤地注视着她,注视着殿上的众人,阳樱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突然,她发现原本被拖到一个角落里的慕容靖醒了,一双漆黑的眸子正狠狠地盯着她——不,是盯着她前面的慕容煦。 “你没事吧?”阳樱竭力用嘴型向慕容靖示意,仿佛是感觉到了她关切的目光,慕容靖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是的,一个在阳樱看来甚至有些诡异的笑容:这家伙是被打傻了吗?这都马上掉脑袋了,还笑! 与此同时,天章院外由慕容煦带来的那批禁卫军,这会儿正紧张地观察着整个奥园的状况,其中分成小组的一队队侍卫在黑幕中分散到奥园的各个角落,一时有走错路撞上的,低沉地互相喝骂几句,又赶忙奔赴着各自的目的地。 这些人虽身着禁卫军的服制,实则却是太子舅父柳钦府上的亲兵。此次太子利用监国身份,以训练新的海防军为由,将忠心闽王的禁卫军首领调出大奥,继又买通禁卫军的三名副将,将三班奥园中的守卫分时分批全部调往城外,再由柳府亲兵替上,其用心如何,已昭然若揭。然而他们占据奥园之后,不仅遍寻不得珍妃,也未能找到闽王的玉玺大印,此刻天色已经开始蒙蒙发亮,天章院寝殿中的慕容煦,便有些耐不住了。 “混账,怎么可能找不到!” “禀太子,那翡翠居里只得一群伺候的下人,说是珍妃早就离宫了,只是王上有令,不敢声张。我等将宫女嬷嬷们也逐一拷问过,确实不像撒谎!” “那玉玺大印呢!可有找到?” “太子殿下,属下等连房梁上都翻过了,实在是没有啊!” “没有、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慕容煦一拳打在已昏迷过去的闽王枕旁,他咬牙道:“去,把褚令给我押过来!” “是!” 两个侍卫出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殿外突然传来了几声尖叫与呼喊,然而片刻间又消失了,慕容煦只觉得外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亮得他以为已然到了清晨,自己走到屏风外却突然发现,整座寝殿外是无数把火把照亮了天空,无数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冷漠地看着他——真正的禁卫军,回来了。 “你们、你——”慕容煦惊骇地指着人群,他带来的人已经一个都看不到了,此刻举着火把的都是真正的禁卫军,他们将佩剑背至身后,缓缓站到了道路的两侧,一名华服贵妇睥睨地看着他,缓步走了进来。 “甄姬!你这个妖妇!”慕容煦举剑向她挥去,而甄姬此刻正在离他不过一尺的地方,不避不让,可慕容煦的剑,却“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黄粱一梦,终醒矣。 当闽王再次悠悠醒转,看着伏在他榻旁的甄姬、面无表情的褚令、高兴地抱在一起的阳樱和龙婉,以及,被慕容靖的剑架在脖子上的慕容煦。他动了动嘴唇,只觉得身心皆是疲倦至极,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不要你争我夺,不要决断是非对错,可眼前的这些人和他心里的那顶闽王王冠告诉他,他不能睡,此刻他必须要振作起来,给他的臣与子,一个交代。 于是闽王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太子……你过来。” 第三十三节 闽恩仇(二) 慕容煦的眼睛像是看着闽王,又像是空洞无物,任由着慕容靖将他拖拽至闽王面前,又“唰”地将一把明晃晃的剑悬在了他的脖子上。 “阿靖,把剑放下来吧。”闽王温和地看了一眼慕容靖,一旁的甄姬扶着他的身子将他慢慢扶坐了起来,也淡淡道:“放下剑。他毕竟仍是闽国唯一的太子。” “成王败寇,到了此时此刻,你们也无需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慕容煦从鼻子里闷哼一声,昂了昂头,倒是有几分硬骨气。 闽王的眼睛仍旧清澈,却好似湖泊快要见底,有些凝滞地看着他:“你……你在茶里下的毒,我知道,我也喝了,因为、因为这是我欠你们母子二人的……” “我以为我喝了那毒茶,你的心就能平,怨就能消,你就能安安稳稳地等我去了——煦儿,为什么,你不肯再等一等?” “我知道,你怪我从小到大不疼你、不照拂你。对不起,那是我第一次做父亲,我还不懂得如何做个父亲——直到有了甄姬,有了子华。却可怜了你做了我的第一个孩子,你母亲又走得那样早,留下你,这般孤独地长大了。” “其实有过数次,我也想去看看你,可我怕,我想到你母亲走时我竟没在身边,我晓得你一定十分怨恨我,于是,我便不敢去看你了。这是一个王的懦弱……我不能跟你讲。” “我早早就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唯有一个太子之位,是你喜欢、我又恰好给得起的。煦儿,你知道吗?我多庆幸你喜欢这太子之位,倘若你和我一样不喜欢当王,不喜欢这四四方方的宫殿,那我欠你的,可真不知道拿什么来还了。” “煦儿,你找不到的玉玺大印,还有我那封真正的遗诏,其实都在你的东宫里啊!我喝那杯茶之后,就叫人把东西悬在了你书房的梁上,我可笑地觉得,这是作为父亲一生中唯一能给你的一丁点儿爱意。只是终究,你没有发现罢了。” “我就要死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随着我的死去,都会带进棺材,不会有人知道你今日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可以消除这一切的痕迹。你仍是闽国的太子,拿着遗诏和玉玺大印去吧,高兴些,去云殿、去祭拜慕容家的先祖,愿你做这个闽王能做得欢喜……” “以后,尽量不要回忆起我,我是个失败的父亲、糟糕的王。尽量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守护这个国家,如果你愿意,就仁慈一些对你的臣民吧……毕竟如果不是我负了你们母子,或许你真的是个仁慈贤明的太子……” “我真的太累了,真的……” 闽王的声音渐渐没有了,他的头终于低垂在甄姬的肩上,一丝花白的额发散落在甄姬的胸口。阳樱惊慌地跨步上前,甄姬朝她凄然一笑:“没事,他只是睡着了。不要吵他,让他睡吧。” 褚令仍然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从甄姬怀中接过闽王,放平他的身体,细细把了脉,轻声道:“龙婉,随我去取药吧。” “是。” 龙婉跟着褚令退了出去。 “阿靖,你受了伤,让阳樱给你去包扎一下吧。” “是。” 阳樱扶着慕容靖,也退了出去。 最后,甄姬看了一眼被绑得严严实实,刚才还昂首挺胸的慕容煦,此刻已瘫软在地,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后背微微的颤抖和他极力掩饰的啜泣声让甄姬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片刻无声,甄姬终于起了身—— 当第二日的晨曦照入天章院,龙婉端着早膳进入寝殿,绕过屏风后她刚走了两步,手上的木盘便“啪”地掉落在地,一时细粥小菜洒得地上到处都是,后面跟着的四名侍女跟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顿时脸色煞白,不禁惊声尖叫起来。 “快来人,太子——” “啪!” 龙婉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那个喊叫的侍女脸上,看着她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龙婉凌厉道:“此等王族秘事,你们既见到了便是一个死字,若还想活命,就给我乖乖闭嘴!” “是……是……” “你,速去请褚先生过来;你去请珍妃娘娘;你去南雁楼叫阳樱;你去禁卫军大统领处告诉大统领,陛下传慕容靖,十万火急、速速进宫!记住,想活命的就把嘴巴守牢了,不相干的话不要对任何人说!” “是,奴婢们现在就去……” 看着四个侍女张皇失措地朝外奔去,龙婉赶忙将整座寝殿的门窗全部关上,于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开始弥漫在空气中。她握紧双手、转身,一步步靠近龙榻,一步步走近那个长剑贯胸、血已凝滞,一动不动跪在台阶上的慕容煦。 显然,慕容煦已经死了多时,而龙榻上的闽王依然处在沉睡之中。龙婉极力抑制着胸口阵阵恶心呕吐之感,小心翼翼绕过慕容煦的尸体,将榻边的纱帘轻轻放下。 至少,倘若您突然醒来,不至于立即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死在眼前。龙婉心中默念,看着阶下慕容煦的侧脸,其实他也有一副肖似闽王的好皮囊,此刻褪尽了欲望、仇恨、怨毒的脸上,终于显得平静而从容。龙婉突然想到了李政,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或许有一天,李政若能放下他的欲念,平静而从容地看看这个世界,或许他会后悔,他曾经错过了那般真心的一个她。 这时外面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龙婉警觉地朝屏风处望去,见是甄姬和褚令,总算松了一口气。 褚令一眼看见慕容煦的尸体,又惊又怒,立刻扭头看向甄姬,而甄姬的脸色略显苍白,有些踉跄地走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扶着把手坐下,“这是……怎么回事……太子他——” “太子已死!”褚令迅速走到慕容煦身边探了探鼻息,他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怒意:“他死了!闽国怎么办!扶苏怎么办!” “一会儿王上醒了,我自会告诉他怎么办。” “甄姬,你曾答应过我,答应过她——” 第三十四节 闽恩仇(三) “眼下是什么局面!四位郡王、朝中半数重臣、禁卫军全都牵涉其中,出岭南,你以为仅凭亲卫队就能处理得了?难道让银龙卫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吗!” “各国各朝历史上多得是这种见不得人的皇室秘事,多他一个有何关系!” “不,闽国不行!王上……慕容扶苏他不可以有这样的儿子,不可以让慕容煦这样的人毁了闽国,不可以让后世唾骂闽王慕容扶苏生了这样一个无情无耻的继位者!我不许,我甄姬不许!” 褚令额上青筋狂跳,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这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竭尽全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意,可愤怒潮涌而至,往事如云翻滚,他又如何控制得了?看着甄姬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另一张相似又完全不同的笑脸: 记忆中那个女孩,扎了两个长长的马尾辫,虽然绝色容貌,却是不谙世事; 记忆中那个少女,对褚令说,先生医术这般高超,一定要多教几个学生,再写上几部医药宝典,那才行啊; 记忆中那个女子,一面追着慕容扶苏的背影,一面转身大笑着对褚令说,我喜欢他,先生,我好喜欢他; 记忆中那个女人,苍白的唇色、渐渐浑浊的目光,将褚令的手放在一个婴儿的襁褓上,气若游丝地说,这是我的孩子,不要告诉他,无需告诉他…… 记忆中那个人,终于化作一座孤坟,无声无息,无牌无位。 褚令的眼眶泛红,他一步步走到甄姬的面前,而甄姬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亦看着他。 一旁的龙婉简直是一万个莫名其妙,这两人不惊诧慕容煦的死因、不处理尸体、不去看看闽王,却在这里说着一堆她听不懂的话。她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又实在插不上话,正当此时,慕容靖疾步走了进来。 看到慕容煦的尸体,慕容靖也是一惊,反射性地摆出了防备的姿势,三两步跃到龙榻旁,见闽王仍旧沉睡着,稍稍放了心。转头瞧见慕容煦那有些诡异的姿态,嫌恶地一脚将他踢下了台阶:“死不足惜!” “可他毕竟是太子,扶苏没有废他,没有治他的罪,他却被人杀死了!”说到最后一句,褚令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甄姬,可那张美轮美奂的脸上,连一丝细微的变动也没有。 “娘娘,现下怎么办?若王上醒来见到这——”慕容靖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异常,不禁微微侧目。 “阿靖,叫你的心腹亲随来,将慕容煦的尸身悄悄送回东宫,天气炎热,为防尸体发臭,先用冰镇住。让人严加看管东宫,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是!” “王上的遗诏和玉玺大印已经从东宫取回来了吗?” “已然取回。” “玉玺大印放回天章院密柜之中,至于遗诏……烧了罢。” “是。” “褚先生——”甄姬那似乎毫无表情又似有万般风情的脸再次朝向褚令,“褚先生不去看看王上?” “昨夜我已经来过一次,王上还需睡一个时辰才会醒。一个时辰后,我再过来。”褚令平淡地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屏风边,他还是停下了脚步,饱含深意地说了一句:“甄姬,你想要的看来很快都会实现了,恭喜你。” 不知是褚令的哪一句话刺痛了甄姬,她的面色突然十分难看,看着褚令拂袖而去的背影,她欲言又止;走到龙榻边瞧见闽王,又心如乱麻;转脸见龙婉十分尴尬地站在稍远处,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柔声道:“到我这里来。” “奴婢龙婉,李朝和雅公主的殿前女官,给珍妃娘娘请安。” “想必李朝宫中,也不少这些龌龊难堪之事罢,”甄姬揉了揉额角,扫了一眼四周紧闭的门窗,“你做的很好,当机立断,未将事态扩散。想必你家主子,也是一个极聪明伶俐之人吧。” “和雅公主殿下之聪慧,非常人可比,奴婢惭愧,未及殿下之万一。” “子华那孩子太不懂事,待他此次归来,我必让他好好给公主殿下赔罪——” “娘娘,三殿下如今身处魏国,大业不易,自是艰险异常,我家公主虽为女子,”龙婉坦然地抬头看着她,“却愿以一己之身、李朝嫡公主之位,竭尽全力助三殿下成就大事。” 说罢,龙婉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而甄姬愣愣地看着她,片刻的失神,她莞尔一笑,那眼波流转,轻启朱唇间,便如满树桃花怒放,一时连龙婉都有些迷住了。 “既如此,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甄姬伸手扶她起身,亲切道:“昨日匆忙归来,仿佛还有一位姑娘,今日怎未见她?” 龙婉一愣,这才想起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阳樱却没有来?她心中一阵不安,赶忙俯身道:“回禀娘娘,她唤作阳樱,是公主殿下的一等宫女,昨日她大约颇受了些苦楚,奴婢不放心,想先回去看看她。” “去吧,若是有恙,拿我的手牌去医署传人瞧瞧。”甄姬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莲花手牌给了龙婉,龙婉谢了恩便赶忙退了出去。 一时间殿上再无旁人,甄姬坐在龙榻旁,轻轻将闽王的一只手小心翼翼握在自己怀中,那只手的温度与常人无异,甄姬多希望,面前的人一觉醒来之后,也能和以往一样,笑着唤她过来,给她吟诗、为她作画,哪怕她从前总是冷冷地、哪怕她总是哭——不,她再也不会冷冷地对待他,再也不会哭了!甄姬多希望老天将她青春年少的那些年还给她,她想用自己最美最好的时光回报这个人,而不是当他渐渐沉默、渐渐老去的时候,她才发现,只有他、唯有他,才是她一生所求真正的良人。 慕容靖带着人抬进一个大木箱,里面早已置放了冰块,将慕容煦的尸体摆进去,便迅速地抬走了,就连地上沾了血迹的地毯也很快更换了一遍。天章院的太监宫女们得了吩咐陆续进来,开窗换气、拉起窗帘,摆上新鲜的瓶插花,搬来新的冰鉴,各司其职的宫人们做着各自的分内事,却没有一个敢大声喘口气或是多说一句话。 其实整座奥园的人都知道,大奥的天,在这不过短短一夕之间,改了,又改了。 第三十五节 太子靖(上) 这一晚,东宫大火,由于当时风势过猛导致火越烧越大,赶来救火的人根本来不及施救,除了部分逃出来的宫人,整座东宫几乎烧成了一座废墟。宫中传出的消息是,太子**于东宫,方引发了这场大火。 次日,休朝。 第三日,休朝。 第四日,休朝。 到了第五日,王公大臣们都耐不住了,尤其是参与了太子起事的几位郡王和重臣,每日里从府上出门的时候都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带着脑袋回家,这样日复一日地愁啊愁,这一日终于统一了意见,齐刷刷跑进奥园求见王上,集体跪在了天章院书房外。 “太子没了,他们功不可没,还敢来求见孤……”闽王平静地躺在龙榻上,双手重叠放在胸口,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顶,“若没有柳钦的怂恿支持,没有孤那几位好王弟的撺掇,或许煦儿还不会——也不至于让闽国痛失太子……” “王上,现下大统领在外面拦着他们,说王上龙体违和,这几日需要静养,让他们回去。可朝臣们不依不饶非要进来,有几个张狂的,还要死谏。”慕容靖从外面进来,一脸狼狈。显然,应付这些朝臣并不是他的强项。 “他们要的是孤的保证,”闽王微微看了一眼一旁细细吹着汤药的甄姬,“你不该回来的。他们一直视你为祸水,孤也曾对他们许诺,不会立子华为储。可如今太子没了,孤只剩子华一个皇子——” 甄姬吹汤药的动作骤然顿住,一双美目定定看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高深的难题,闽王不说话,她也不说,一时间殿上只余褚令的石杵捣药时的铛铛声。那石杵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褚令,被他捣得如同泄恨一般,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沉。 “阿靖,”甄姬终于结束了思索,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去让大统领跟他们说,明日王上的旨意就会到朝堂上,让他们先散了吧。” “是。” 慕容靖刚出去,甄姬就放下了手上的汤药,一步步走到殿中,双手触额伏地,一字一句地沉声道:“臣妾,大罪。” 褚令的捣药声突然停了,他凝视着跪地俯首的甄姬,又将目光缓缓移向龙榻上的闽王。突然,他也走了过去,跪在甄姬身旁,道:“褚令,大罪。” 闽王虚弱地抓着床沿想坐起身子,然而腕上虚浮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只得竭力侧了侧身子,不解地看着殿下跪着的这两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时慕容靖刚好进来,见此情形正要退出去,甄姬听得他的脚步声却厉声道:“慕容靖,过来跪下!” “……是。” “跪到王上跟前去!” “是!” 慕容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正要开口请闽王示下,甄姬的声音却沉沉传来:“王上,请恕臣妾欺瞒之大罪,慕容靖乃是您亲生骨肉,慕容皇室血脉!” 犹如五雷轰顶。 慕容靖像是全身血流静止,一时间动弹不得,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闽王——而闽王也正以同样的目光也注视着他。 小时候的慕容靖是不会说话的,但他会伤人,跑起来像狼一样快,总是整夜不睡觉,睁大眼睛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警觉地看着周围。当甄姬从迟山岛上抓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初到奥园,许多人都怕他,说他是狼养的孩子,说他夜里会狼嚎、会吃人,只有大他两岁的慕容子华不怕,尽管那时他也不过才六岁,却总是喜欢跟他玩。年轻的甄姬不喜和奥园中的人打交道,总将他和慕容子华圈在翡翠居里,坐在榕树下看他们跑啊、闹啊,若是慕容靖发起狠来要伤人,宫女太监们都怕得不行,只有甄姬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着他,拍着他的背,抚着他的发,哼着一些断断续续的音节,任由他在自己手臂上咬着,抓着,直到血染得她华贵的衣裙上星星点点,直到他在那些破碎的音节中慢慢安静下来。有许多次,慕容靖偷偷扒着门缝,看到年轻的闽王一面给甄姬的手臂上药,一面怒骂着,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每次不管闽王怎么生气,甄姬都会笑着摇头。慕容靖看的到,甄姬的眼中,有晶亮的光。 那光仿佛照进了慕容靖的内心,照亮了他原本一片混沌的世界。 调皮的慕容子华经常在夜里偷偷溜到他的床上,挤着他一起睡。一开始慕容靖很反感,总是恶狠狠地踹他,可慕容子华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被子死活不肯走。后来慕容靖终于知道,因为甄姬时常会陪着不肯睡觉的慕容靖,直到他肯乖乖躺进被子里,而她对小时候的慕容子华却极其严厉,极少有亲昵宠爱的时候,更加没有哄他入睡过,所以慕容子华觉得他的被子上有母亲的味道,便想来寻一寻。 后来有一次,他故意咬伤了慕容子华,他哇哇大哭,甄姬赶来惊慌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又拼命去拦着闽王拿木剑打慕容靖,四个人在翡翠居中乱作一团。那一刻,慕容靖对着慕容子华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大声说:“你母亲抱你了,你高不高兴?” 在那以后,甄姬改变了态度,她不再对慕容靖宽容,也丝毫没有改变对慕容子华的态度。两个人一起挨打、一起读书、一起逃学、一起练功,一起长大。渐渐长大的慕容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是慕容靖,他最重要的人就是甄姬和慕容子华,她们的爱与恨他感同身受,他只想和他们在一起,一生一世,仅此而已。 回忆慢慢温暖了慕容靖停滞不动的血液,他缓缓回头,询问的目光投向甄姬时,他才发现,很多年不在人前示弱的珍妃娘娘,泪眼朦胧,目光中一片脆弱。 “到底怎么回事!”闽王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随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慕容靖慌忙将他扶起了身子,慢慢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然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滋生出来,令他不敢看闽王的脸。 第三十六节 太子靖(中) “王上,此事由褚令而起,请容褚令禀告。”褚令抬头,“子华周岁生辰时,您很高兴,于是带他出大奥游玩,后来您和珍妃带着子华去迟岛的行宫小住过数日,那时褚令也在迟岛,身边还有个小医女,您可记得?” “……仿佛是有这么个人……仿佛她还带着面纱,我记得你唤她做……青、青——” “青丽。”甄姬哽咽着,“在迟岛时,她常常伺候王上和褚令饮酒当歌,对月吟诗,您喝醉了,都是她侍寝……您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闽王的脸上有些震惊之色,他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仿佛是有个叫青丽的女子,终日掩着面纱,着一身青衣,少女般的两条长长的马尾辫,扎着绯红的头绳,“可、可孤并未要她侍寝,孤以为、以为那都是甄姬你啊!” “王上请仔细想想,甄姬何曾会那样欢喜地……那样欢喜地婉承恩露……” “虽然孤时时有些喝醉,可孤明明记得那都是甄姬你的脸啊!”闽王看着面色苍白的慕容靖,“你、你是青丽的……” “青丽,是我雪族女子。”甄姬的声音中,有一种傲然的凄凉,“雪族女子均可以体香催动一种禁术,能让人听命于自己。虽然甄姬被魏帝害得失去了此能力,然当时偷溜出雪族玩耍的青丽刚好避开了雪族那场灭顶之灾,所以她依然有这样的能耐。” “她、她对孤用了此术?!” “是……青丽对王上一见钟情,却发现王上无心于她,不甘心之余,便求我帮她——”说到此处,甄姬有些不忍地看向慕容靖:“你母亲对你亏欠许多,所以她本不欲让你的身世被人知晓,可如今、如今——” “不,我没有母亲!没有!”慕容靖突然大喊一声,人便飞奔了出去,甄姬看着他的背影,串串泪珠落下,喃喃着:“阿靖,对不起,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既说了,便不要后悔,也没有对不起。”褚令苍凉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向闽王道:“青丽是我带到迟岛的,她的一切所行我都知晓,王上若要怪罪,就怪罪我罢。”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孤!褚令!”闽王一只手无力地拍打着床沿,“就算孤不钟情她,但既承恩露,孤至少可以给她一个名分!何至于到如斯地步!” “我雪族女子,何曾在乎过名分?终身所求,不过一颗真心而已。”甄姬凉然地笑了笑,像是在说别人,又像说自己,“青丽有青丽的骄傲,她知晓您并无意于她,所以只想圆了自己的梦,谁料珠胎暗结、又逢难产,纵使褚令拼尽一身医术,也只能保得下那个男婴——” “不——我当时想保的只有青丽,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这世上。”褚令摇摇头,“可青丽说,若孩子没了,她绝不独活;可孩子出生了,她亦走了……我终日云游四方,实在无法带着一个婴孩,便将他托付给迟岛的一户人家。未曾想我数月之后归来,那户人家已人去楼空,孩子亦不知去向,我惊慌之下,便让甄姬帮我寻人。” “所以,那年你突然坚持要去迟岛上的行宫小住,又不让孤同行,其实就是为了接回这个孩子,是吗,甄姬?”闽王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甄姬,“你为什么不告诉孤!” “生在皇家,算不得什么好事,”甄姬跪行上前,“扶苏,你扪心自问,做慕容家的王,你快活吗?慕容煦,他快活吗?子华,他又快活吗?” “那你们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孤!为什么!”闽王颤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孤这一生,从不欲欠人,临了了,才发现竟欠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王上膝下单薄,说到底,都是甄姬害的。所以甄姬决不能让慕容家无后,不能让闽国无主!”甄姬终于到了闽王的床榻边,她握紧闽王颤抖的手,“阿靖从小和子华一同受教,文才武略,毫不逊色,且他性情果断刚毅更胜子华三分——王上,由他继承王位,必不会负了这闽国的臣民。” “在你心中,也有闽国,有慕容家吗?”闽王轻轻抚过甄姬的满是珠翠的发髻,仿佛其中也有几缕白发,他心中一酸,“二十多年了,孤一直以为,你心中只有报仇。” “二十多年了,直到阿靖到迟岛来寻我,说王上快不行了,那时我才发现,所有的仇恨执念,都不如你重要,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是如今我们都老了,我悔悟得太迟了……”甄姬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滴到了闽王的手上,一瞬间,闽王垂死的心仿佛活了过来,他挣扎着起身,挣扎着搂着她的肩膀,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扶苏此生足矣。” …… 此时的慕容靖,一时间不知该走向何处,奥园中到处可见的树木、花丛,他满眼满心,好像处处都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这座熟到可以闭眼走到每一处宫室的奥园,竟突然变得这样可怕。而慕容靖从来没有这么怕过,他踉跄着步子,漫无目的地奔跑着,穿过花园,奔过一条条小径,不知不觉他竟走进了南雁楼的后门。而闲来无事的阳樱,此刻刚将大婚时穿过的那件银底大红色的吉服挂在了她自己搭在两棵树之间的一根竹竿上。 “大奥的气候实在是太潮湿了,这吉服料子娇贵,趁着午间的阳光,还是要多晒晒才是,”阳樱一面说,一面迎着风小心翼翼地抚平衣服,她的手触碰到衣服上所绣的青凤飞天图案,那金线仿佛有些硌手,摩挲过去,恪得她心中一颤。那日大婚,直到深夜不知几许,整个奥园似乎都忙于闽王的突发急症,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等着被揭盖头的假新娘。彼时她已经等得昏昏欲睡,然而闽国的规矩,若无人揭盖头,她亦只能一直坐等着。不知道外面过了几更天,那人终于来了,在灼灼红烛下,他说:公主殿下,对不起,阿靖来晚了。 第三十七节 太子靖(下) 可,我并不是公主…… 阳樱的心就要跳到嗓子眼,可她不敢说话,只能微微地摇了摇头,于是不知是凤冠还是红盖头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动。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那人终于轻轻挑起了她的盖头,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从来没有过那般地眉眼温柔——尽管阳樱无数遍地对自己说,假的,都是假的,可在她的梦中,她仍旧一次次重温着那一刻。 “啊——”阳樱正出神时,突然一阵风刮过,面前的衣服和挂衣服的竹竿一起被刮落下来,大红的吉服蓦然盖住了她的头脸,她尚未来得及拨开,一个人突然奔至她面前,一伸手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正要呼喊的阳樱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以及这个怀抱。是慕容靖!可他为何这样悲伤,他是不是在发抖?阳樱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无助和悲伤,他的拥抱那么卑微,仿佛在恳求她一般。 “你,你怎么啦……”阳樱小声地问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尚能活动的两只手,尽可能地抱着他,“我生病了,所以这两日都没能去天章院伺候王上汤药。你、你怎么啦?” 慕容靖没有说话,他将头深深埋在那件吉服中,吉服上有她的味道,她就在眼前,这是他认定的妻子,他应该相信她不会嫌弃他的出身——尽管她有个极其疯狂的主子,尽管她那样忠心于她的主子,可毕竟他们已有肌肤之亲,是必须在一起的……慕容靖一时间心乱如麻,脑中胡思乱想,感觉到阳樱又想要挣脱盖住她大半个人的吉服,他赶忙使劲抱紧她,不让她乱动,极其轻声地问:“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阳樱愣了愣还是答道:“我母亲是李朝宫中的一名女官,我并不晓得我父亲姓甚名谁,大约是个看门侍卫小厮什么的罢。” “他们……他们爱你吗?”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走了,母亲一个人养大我,后来将我带入了宫,然后她也走了,我不知道他们爱不爱我……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大约是爱我的吧。” 蒙在衣服里的阳樱,突然感觉到那个怀抱有一瞬间的停滞,继而又紧紧地抱着她,慕容靖的声音有浓重的鼻音,他似乎在哭,阳樱的心便一下子乱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你怎么了?慕容靖,你怎么了?” “我,我也有母亲了……” “什么?” “我母亲,是珍妃娘娘的同族……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同族?那你也是——雪族?”阳樱终于挣脱了那件衣服,她的头发乱乱地,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慕容靖,“你何时得知?那——那你父亲呢?”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王上,慕容扶苏。” 慕容靖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四个字,连同那件大红色的吉服,轻轻地,重重地,落在地上,落在了阳樱的心头。她无意识地推开了慕容靖,茫然退后两步,“你说什么……” “我母亲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女人,她没有嫁给过王上,却生下了我——”看到阳樱的表情,慕容靖顿时焦急而惊惶,他紧紧拉住阳樱的手不让她再后退,“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不、怎么会!”阳樱瞧着慕容靖炙热的目光,忽然不敢直视,又看到掉在地上的吉服,便赶忙过去捡,“这衣服可不能弄脏了,这是我家殿下的大婚吉服,不能脏了,不能——” 终于,慕容靖颓然跪倒在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忙着将长长的吉服捧起来的阳樱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仰头看了看,烈日高悬,天蓝如梦,没有一丝云,一切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这阳光下。她捧着华丽的衣裳走到了慕容靖的跟前,她那小小的粉色裙摆在阵阵大风中飞扬,与大红吉服纠缠在一起,她的话掷地有声,撼动着慕容靖一片迷茫混乱的内心。 “你若不敢面对你的父君,不敢做闽国未来的王,我阳樱,一辈子瞧不起你。” 第二日的朝堂,闽王依旧没来,正当满殿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殿门之外,太监尖细着嗓子道:“太子到——” 身着太子衣冠的慕容靖神色傲然,举手投足间的姿态仿佛他从来就是太子一般,在满殿朝臣各种惊诧的目光中,大步走到了王座下的台阶上,徐徐打开手上的圣旨,朗朗而读。 这是历史上第一个自己宣读自己被立为太子的太子,然而在殿外乌压压一片银龙卫冷冽地注视下,在那一柄柄闪着银光的长剑下,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多说半句,即使是前太子慕容煦的舅父、权倾朝野的柳钦,也只能压着满腹的怒火,随着殿上众臣一起跪下,大呼:“臣等贺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喜!” 慕容靖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若不是前一夜他命人将那些与太子谋反的罪证信件一一誊抄了一份,由银龙卫分别悄悄送到柳钦等人的床头,今日的朝堂,何来如此的顺利? 褚令说:“端正你的身份,莫忘初心,莫要忘记你的母亲。” 珍妃说:“御下之法、朝堂之术、治国之道,想必你和子华都已烂熟于心,但你仍需牢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得民心,方能治天下。” 闽王说:“我不是个好王上,但我希望……你是。” 当慕容靖再次踏着月色走出天章院,一路树影婆娑、凉风习习,他的步子却是从来没有过地沉重,每一步他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最快最好地恢复这次谋反给整个朝野乃至整个闽国带来的伤损;如何襄助千里以外的慕容子华;如何和眼下内乱一片、迟迟不肯给出九城一江的李朝交涉——有太多事情在他脑中盘旋,一时间脚下匆匆,他竟没注意到,自己又走进了南雁楼,而那个粉丝衣裙的女孩,笑颜如画,正在等他。 第三十八节 风云起 闽王慕容扶苏,薨于,五月二十日酉时三刻。 这一日多云,清风如沐。早上珍妃还高高兴兴拿了把新贡的团扇去给闽王欣赏,两人坐在榻边笑眯眯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至褚令进来发火,珍妃才勉勉强强起身告退,又说了午后再来探望王上,还要定一定何时再去迟岛行宫避暑的日子。慕容靖更是下了朝便去南雁楼唤阳樱和龙婉,三人又一同到天章院,见闽王面色红润,本欲多说几句,无奈褚令一副要轰人的态度,于是在门口磕了头请了安,这才安心离去。 当所有人都觉得闽王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新太子监国也是勤勉有加,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越来越好了。没有人发现,褚令的眼中却是越来越浓的阴霾,眼下越来越重的乌青,和每日越来越少的言语。 “扶苏,大限将至了。” “我晓得。” “许是今日,许是明日,或许,就是下一刻。” “我晓得。” “我……很抱歉。” “不,褚令,谢谢你。”慕容扶苏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谢谢你这些天的费心,谢谢你为我向他们隐瞒实情,谢谢你帮我向阎王爷要来的这些天,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谢谢你,我慕容扶苏此生最好的朋友。” 褚令无声地哽咽,他看着窗外的鸟语花香,只觉得心中一片贫瘠,寸草不生。当年他救不了心中至爱,如今他也救不了此生挚友,他一生痴心医术,却眼看着最重要的两个人受他医治却救不回来,颓然道:“我此生学医,到底有何用……” “我此生当这个慕容家的王,也是没什么用的,”慕容扶苏看着他,淡淡道:“等我死后,还要劳烦你看着点甄姬,待她心绪稳定了,你再云游天下去才好。” “你放心,她儿子的大业未成,她且不会寻死的。” “不,褚令……她没有你想的那般无情,她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慕容扶苏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仿若梦中的神情,“我这一生,若不曾遇到她,那真正是白活了。” “你就是遇到了她,才会——”褚令欲言又止,想到扶苏即将大限,他也不愿再多说让他难过的话,终于叹了口气,“你眠一眠养些精神吧,一会儿甄姬又要来了,她若见你精神不好,又要难过。” “是啊,我这个人不怕死,最怕见甄姬伤心难过。”慕容扶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安详地睡了。 这一睡,他再也没有醒来。 无论甄姬如何喊叫,如何打骂着褚令,如何呼天喊地求神告佛,慕容扶苏,再也没有醒来。 从宫外匆匆赶回的慕容靖,没有悲痛欲绝,没有天崩地裂的哭声,他只是堪堪立在寝殿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阳樱一面哭,一面要他进去,推了几次推不动,才发觉他忽然就红了眼眶,忽然,泪水如同一条直线般在他脸上划过。 “我又和以前一样了,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似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阳樱心疼不已,她攥着慕容靖的衣角,只是不住地摇头,不住地说:“不会,不会的。” 慕容靖终于侧脸看了她一眼,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仰脸含泪走了进去,走上了他的宿命之路。 这一天,仿佛是个叫所有人都不能忘却的日子。随着闽王薨逝、慕容靖继位的消息昭告天下,各国皆都发生了不少大事。 北魏的绵长青岭下,突然出现了常年生活在雪山以南、李朝以北密林王的五万铁骑,一向驻守东南平安无事的青云都驻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密林军打了个措施不及。这厢战报还没送入长青宫,那厢魏帝突然垂危的消息就先传出了赫都,一时间魏国上下乱成一团,少涉兵事的太子温子渥顿时忙得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只得请了魏帝的兵符,传令还在李朝境内杀得风起云涌的黑云都,速速回国援助。 而此刻的李朝更是危难重重,原本兵分三路的北屏叛军和黑云都已然合体,目标直指李朝京城,而赶来的西关军经过奋力抵抗,终于在距离京城不过三四个城池的的雾琏拦住了敌军的脚步,可京城之中的李皇亦是被吓得不轻,差点就要南下避难。北方的战事刚刚稳定,西边胡族的入侵又让李皇彻夜难眠,过往这胡族虽偶有小打小闹,但族内的二十四族长素来内斗得厉害,所以胡族虽强却一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李皇以为此次既然已经有太子政率兵亲征,西关军又有五千精兵在西境接应,本应很快就有捷报回传,谁知此次二十四族长竟是前所未有地统一,合兵皆交由最善战事的九族长统帅,太子军哪里是他对手,自是节节后退,不过十数日,胡军竟渐有逼近汝化之势。 天下这般大乱,在背后搅弄风云的慕容子华和姚今二人,却尤嫌不够。 慕容子华自不必说,调理了魏帝身体这么多日,终于在他最后一付药下去后的某一日,魏帝连连吐血,继而心脉大损,生死悬于一线。一时间长青宫中的太医齐聚,而他这个邦外神医华子胥,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赫都,无论温子渥再如何派人去寻,却都没有他的半点踪迹。 另一边,一直在九城一江忙得不亦乐乎的姚今,明面上假意积极和京城联络,作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皇家公主的姿态,号称要卫护国家,声称各郡守若能集结各郡守城兵北上勤王,挽救国家于水火危难之中,必能格外得陛下恩赏和重用;私下里却暗示着几个和赵氏不和尤其是嫉妒赵升的郡守,表示若能一心一意听命于她,她可以亲自向陛下请旨将九城一江监御史的官职许给他们。转过脸来,她又安排赵俞兄弟二人将十三个郡县的守城军重新调配,又从民间征出一批新兵,让军中出身的莆城郡守傅江在彩云城一带勤加操练。 第三十九节 北之寒 自从赵俞离开闽国,本该回到惠州上书京城,再赴京回禀公主大婚之事。只是这婚本就结得不大体面,李皇又忙着北屏叛乱的事,一时也顾不上这头;赵俞想到姚今一个女儿家整日与他们这些糙老爷们打交道,必然是多有不便,便连夜改道彩云城,路上又派人传信到惠州家中,派了几名家生的丫头前往姚今身边伺候。然而李朝公主殿下仿佛浑然不在意这些,每日里不分早晚地召见各郡守,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有时还会亲自奔赴福安、新罗等几座大城池现场了解情况。好不容易与各郡守都达成了口头约定,在赵俞的一再要求下,她总算在彩云城中赵家的别院里住了下来,不再忙着到处奔了。 然而以姚今的性子,就算住进了深宅大院又怎么会静得下来呢?有时夜色深沉,两个丫头坐在门边都快睡着了,她却仍在书房中反复查阅璇玑堂送来的各处最新的消息,有时又会对着兵书眉头紧蹙,仿佛明日她就要带兵上阵杀敌一般。 “如今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可你这样日以继夜地熬着,我怕你等不到北上的那一日,自己却先倒下了。”赵俞吩咐丫头送了两碟点心进来,见姚今手边的茶一动未动,不禁摇了摇头,挥挥手便让丫头们退了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九城一江这边虽然还算顺利,”姚今见到他手上的点心突觉饿了,就着冷茶吃了一口,呜呜囔囔地说:“可京城和北边的情势复杂,那密林军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连璇玑堂都摸不出头绪——不知是否和慕容三有关。” “前些日子,你不是才去了一封信给那慕容子华,他可有回你?” 姚今鼻子里嗤了一声,“他哪会回我!若不是阳樱飞鸽传书让我速速给赫都写信,我才懒得跟他废话。单看阳樱上次信中所述,就知道慕容三那心机男对于我没听他的安排到闽国去这件事,那是相当的气急败坏,现在又怕我在九城一江乱来,影响他的复仇大计,让我给他写信,是让我给他汇报行踪呢!” “你给慕容子华的书信里,都写啥了?”赵俞坐了下来,“那日看你凝思了小半个时辰才下的笔,可是又编了个什么谎话蒙他?” “不编了,日日夜夜说瞎话,脑壳都疼,”姚今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对他实话实说了。让王相鼓动胡族出兵,牵制住李朝的兵力,这样李朝自顾不暇,对他岂非大大的助力。” “可咱们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密林五万大军出来。” 姚今看着窗外,又蹙起了眉头,“是啊。密林不知何故,竟穿过雪山出兵魏国,眼看黑云都肯定是要回魏了,到时候李皇的危局一解,西关军回了西境,那可没咱们出场的机会了。” 赵俞一惊,之前显然他是没想到这一层的,不禁担心道:“那怎么办?” “我打算再写一封信给慕容三,让他无论如何牵制住西关军,让西关军回不了西境。可是,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帮我,我该如何才能让他答应……” “何不让阳樱去求那慕容靖来劝他?阳樱信中不是说与慕容靖两情相悦,他还要跟你求娶了她做正妻。既然这般郑重相待,你何不让慕容靖帮上一帮?” “不行,慕容靖那厮也不是什么情感动物,就算勉强开口说了几句,恐怕慕容三也不会答应。”姚今摇了摇头,咬牙道:”虽然我不想再骗他,可实在没办法的话,我只得再编一个弥天大谎了!” “你想干嘛?”赵俞几乎日日见她口若莲花,说瞎话忽悠人简直是张口就来,但却未见她下个说谎话的决心下得这般痛苦的。 “从前对他来说,闽国、闽王,虽养育他成长,可显然也没有重要到什么地步。但如今,既然慕容靖的身世揭开,以他对慕容靖的兄弟之情,必然希望初登王位的慕容靖能够一切顺遂。”姚今的手指缓慢而规律地在桌上划着圆圈,“如果我对慕容三说,李皇因为我的大婚典礼一事迁怒闽国,闽王刚好薨逝,横竖九城一江也没给,李皇让我集结九城一江的兵马发兵闽国,如若他不能设法牵制西关军,西关军去抗击胡族,我这里的人马就会南下攻闽——” 赵俞略一思忖,反对道:“不妥,你这由头漏洞颇多。一来他自然有他的门路去印证你所言是否属实;二来李朝最近战事频繁、国力大损,陛下怎会突然还想发兵小小闽国,说不通啊。” “是啊,这也说不通……”姚今看着那纸上被自己短短的指甲划出的道道痕迹,脑中不断闪过与慕容子华打交道的林林总总,突然她将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不管了!本公主为了他这个什么复仇大计付出这么多,他帮我一下,难道就不行吗!” 说完,她便蘸了蘸毛笔,刷刷刷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写完看也不看,胡乱吹了几下便卷成一个纸卷交给赵俞,“速送到璇玑堂,尽快递给慕容三!” “好。” 当慕容子华看到姚今这封信时,他刚刚喝完一杯人参花茶,还未及咽下去,打开这页夹杂着白话文、文言文、英文,也不知是从右到左还是从左到右写的信纸,他不禁笑得差点将茶喷出去,吓得在旁伺候的江映月赶忙拿了绢子过来要给他擦拭一二。 “不用。”慕容子华推开那双香气扑鼻的手和绢帕,“月儿,你去歇着吧,不用在这里伺候。” “殿下可是恼月儿自作主张跑到这里来,所以不喜月儿在跟前伺候?”江映月小嘴一嘟,眼中立现濛濛泪光,“母亲说早已问过母妃,是可以过来的,所以月儿才——” “不是,”慕容子华耐心地放下手中信件,“这是王妃的信,讲的是军国大事,你素不喜这些的。况且你一直在这里伺候我,站了一上午想必也累了,你的身子哪里受得住,所以我才叫你去歇着。” 江映月一听“王妃”二字,神色不禁一黯,看着自己的脚尖顿了一顿,便低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门帘掀起的一瞬,寒风呼啸而入。这个时节的北屏山一带,寒风从早到晚刮个不停,即使是身在江门分部的高门大院之中,深居简出的慕容子华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北方寒意。他并不是个畏寒的人,何况他本就是从更北面的赫都而来,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江映月桃红色的一角披风在门槛边一闪而过时,不禁想起了在云山脚下的那个夜晚,静谧微凉的空气中,那个女子盖着一方桃色的薄毯,身着薄薄的中衣,消瘦而倨傲的模样——不知她,可否受得住这北方的寒冷? 第四十节 护着她 慕容三殿下: 见信如唔。 希望您不会不喜欢见到我的信。 未能按照当初的约定去闽国,再次so y!您一定不会因此而记恨我、继而伤害卫燕吧?这一点我还是非常相信您的! 闽国的事情如今一切顺遂,前太子挂了、你的好兄弟慕容靖荣登王位,一切尘埃落定,恭喜恭喜。 听说你的养父老闽王慕容扶苏过世了,深表哀痛,请节哀…… 这次来信,我有一件非常重要之事,望你务必答应我! 你也知道,我在九城一江集结了一些人马,本来是打算用来对付胡族,以便牵制住李皇的注意力,让你有时间好好在魏国搞你的复仇大业。可现在青岭突然冒出了五万密林大军,魏太子肯定会将黑云都调回魏国,到时候魏国内部更加复杂,这样的话,你很头疼吧? 若黑云都回了魏国,李朝的西关军必然就能轻而易举拿下那些北屏叛军余孽,届时平反一旦结束,西关军必然返回西境、抗击胡族,到那时,我在九城一江备下的人马可就没有出场机会了!所以,我也和你一样,真的很头疼啊! 唇亡齿寒!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可用的成语很多,抱歉,我一时想不起了。 你可以尽情嘲笑我的用词不当,可是你我如今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今之计,还请神通广大、本领高强的你,务必设法牵制住黑云都或者西关军的步伐,让他们不能回援,这样才可解了我的困局,我也才好继续为你助力。 另外,你的好兄弟和与我亲如姐妹的侍女阳樱,已经情定大奥,我一定会应允他要娶阳樱为妻的要求,而且我还打算和阳樱义结金兰,让她以公主义妹之身份出嫁。如此一来,我们也是亲戚了,看在亲戚的份上,你也一定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此次若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保证,今后九城一江十三座城池愿永远和闽国交好,什么贸易往来、粮草互市,一切都是好说的!就算哪一日李皇有意南下攻闽,我也一定会暗中相助,势必保你兄弟的王位坐得稳稳当当! 如果你有任何其他的要求,尽可以提出,我在彩云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殷切期盼你的回信! Tha k you so much! 姚今 信写的颇长,好在要表达的也都写清楚了。虽然以慕容子华这个讲究人看来,一位大国嫡公主写出这样白话的信件,且字迹实在是有点——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到底是个什么体,慕容子华的笑容在嘴边化作一个好看的弧度,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将信纸丢入火盆,直至它燃尽方才取了一张信笺,提起象牙兔毫毛笔,不紧不慢地写道: 好,我答应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没有落款,没有抬头。慕容子华凝视雪白的宣纸,放下笔,看似平静的北屏山,小小的红荞城中,他从赫都回来已经数日,虽然他的侧妃江映月早就把这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候着他,一应吃喝住行都不逊于闽国的王府,可慕容子华还是常常夜半惊醒,他调制那最后一副药的情形总是噩梦般时时再现,那浓黑的,微微泛着酸味的药汁,粘稠如胶,十六碗水煎成一碗,浓浓地倒入黑色的药盅之内。 “待冻成块状,每晚用一大勺,温水送服。一盅全部用完之时,皇上的身子,便完全好了。” 一盅全部用完之时,命毕之时——慕容子华握紧胸口的衣襟,仿佛有条毒蛇在细细啃食着他的心脏,微弱而让人窒息的疼痛感,他医术高超,却对自己无药可救,夜深人静之时,那酸楚的药味仿佛就弥漫在周围,他知道这药的效果,他亦知道那个人的身体早已被他调理得脆弱不堪,外表的好气色全是假象,一旦毒发便是无药可医。 是他,是他亲手送自己的血脉至亲上那绝命之路——可他生来便没有第二种选择。每每想到此,慕容子华只得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不是,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和母妃不共戴天的仇人,灭我雪族的仇人…… 这样晦暗的内心,不能言说的痛苦,即使所有的事都如他的计划步步实现,慕容子华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有时他伸出双手,甚至觉得这双手仿佛来自地狱,直到他收到了姚今的信。 她说,我没去闽国,因为我得留在九城一江帮你呀,我得派人去挑唆胡族出兵,让李皇焦头烂额、让魏帝麻痹大意、让黑云都在李朝大地上打个尽兴,一时半刻都不回魏境,对你不是很好嘛? 她说,虽然我没去魏国,但是我的侍女阳樱不是也把事都办好了吗?你不是还夸过那个丫头,你的眼光真不错! 她说,你在魏国那么忙,应该没空理我这里的小事吧?若我得空,我去看望你噢! 得空,你会来看望我吗?慕容子华闭上双眼,想象着在那千里之外,遍洒金光的金沙河流旁,那四季温暖的彩云城中,那个人如阳光般明亮,她会是在何种情况下写了这封信,她她那看似并不起眼的小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为什么看了她的信,我的心中会突然生出几分欢喜,几分希冀呢? 待到长青宫门为你打开之时,我想我会明白,这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片刻,慕容子华将信笺叠好、塞进竹筒,唤了一声:“宁姨。” 江嘉宁推门而入,朝慕容子华微微一礼,“殿下请吩咐。” “将信送至璇玑堂。” “不用我们的人传信?”江嘉宁有一丝疑惑,“璇玑堂毕竟与江门没有太多往来。” “璇玑堂主李道然身份不一般,他在李朝京城的步云观中隐匿了许久,与姚今交好的李朝尚书林凤台的长女也在那观中常年清修。璇玑堂的堂主既然能将自己的信息网络提供给姚今这么长时间,他们的关系必然不简单。此信既然是回给她的,用璇玑堂自然也方便些。” “是,嘉宁这就去。” “宁姨——”慕容子华张了张口,终于还是道,“我们在彩云城中可有人手?” “有,彩云城是九城一江的中心枢纽,江门药局在那一直都有安排。” “派人……去护着她。” 第四十一节 大元帅 江嘉宁讶异地抬起了头,这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慕容子华用如此深情的语气说到一个女子,尽管是短短几个字,却饱含着无限温柔。想起白云山药局总署里那个身无华服、无论相貌还是仪态都谈不上如何出众、甚至刻意对她提到了应堂的公主殿下,她皱着眉头道:“她虽是殿下名义上的王妃,但有名无实,殿下莫不是为了那金沙河流里的——” 慕容子华微微一笑,“并非。她来信要我帮她牵制西关军,不让西关军回援李朝西境,我猜,她必是想以九城一江的那几万人马去对付胡族,借此对李皇有所谋求。这位李朝皇帝为人心思极深,她所求的,只恐怕没那么容易达成……先让人暗中护她周全吧。我与她,还有许多未了之事。” “是。” 此刻彩云城中的姚今尚未收到慕容子华的回信,京城中却已经收到了黑云都撤军回魏的消息。李皇自然是大喜,即刻封了还在雾琏指挥作战的莫东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命他尽快扫清北屏军余孽,并务必将西山王李饶活捉回京;同时,宫中的容嫔因服侍陛下恭顺有加,去年晋的嫔位刚刚半年,又被封为二品贤妃。 容嫔的真正身份,皇帝和莫东陵都心知肚明,封她为贤妃也是为了让膝下儿子虽多却独此一女的莫东陵更加死心塌地为皇帝尽忠。然而从前西关军大将军袁友章之女亦是贤妃,当年她为父亲被查出谋反一事自缢谢罪后,连皇后也不敢多提“贤妃”二字,由此贤妃之位也空悬了多年。如今皇帝却又将贤妃之位赐给了卫南雁这个莫东陵十分疼爱的私生女,此举却不得不让莫东陵心中三分欢喜,七分膈应,连带那荣耀万分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号,都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将军,哦不,元帅,”莫东陵的副将走近营帐,“泰军已经到了衡州,来报说,东边除了尚有些逃兵没有追回,大多失地都已收回。” “叛军的东部军中多是魏人,亦是凶残,所过之城虽没有哀嚎遍野,也是一片惨淡。让泰军回属地途中,切勿再在各城池中过分取粮取物,上至将领,下至兵士,皆不可领受或求取郡守或平民家中的粮与物,尽快回去,安定人心。” “是,属下这就去传信。” “还有,派出去追踪西山王的人还没有消息吗?” “尚无消息。” 莫东陵沉吟片刻,“魏军大举撤军,余下的北屏叛军已经全部打散,所剩有限。且大多数兵士都只是听从军令,并没有什么人是他的死士。上次雾琏城外一战,戴进山死了,西山王也不知所踪,树倒猢狲散,不会有多少人再肯跟着他,而他们的东部和南部军都是魏人多,所以他断然不会朝这两个方向跑。” “可我们的一万人马已经赶往北屏山,西山王若也是朝北,就不怕跟我们撞个正着?” “北屏是他的根据地,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朝北。”莫东陵看了一眼外面光秃秃的地面,“沿路各个岗哨严加盘查,越靠近北屏山越要仔细,绝对不能让他跑到魏境去。西山王本是死罪,可陛下一定要亲自审问的。吩咐下去,一只苍蝇也不能错漏。” “是!” 此一役后,我莫家虽然平叛有功且居功至伟,可皇帝心中原本平衡的军方关系,也就此被打破了。旁人眼中,莫家出了皇后、出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谁又知道,这华丽之下的步履艰难,万丈深渊……谁又明白,我从来只是想安安静静一辈子呆在西境而已。莫东陵默默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少有的失落之色,然而不过一瞬也就消失了,他是莫家的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是整个家族的指望,也是他那个身为皇后的同胞姐姐最大的支持者。他不能错、不能倒、不能退缩,既要光大莫家的门楣,又要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中和心思难测的皇帝心里,谋得一个稳固而不能锋芒毕露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他安分守己呆在西境,手握重兵却又何其谨慎,不仅和京中的皇后从无任何联络,又将自己寄养在卫家的一双儿女送入皇宫,送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纵是如此,陛下还是赐了一个贤妃给南雁,这恐怕,是要警示我莫家啊!”莫东陵口中喃喃,缓步走出营帐,看着一片光秃秃的土地,阳光又烈又毒地照得人睁不开眼。雾琏是座不走运的小城,气候集结了南北的缺点,热时湿热,冷时又骤然寒风凌冽。这里不像他常年驻守的西境,大片的草原,水草肥美,从来就不会热得让人有喘不上气之感,那风也不似这里吹得绵软无力,西境的风刮过时,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绝不会拖泥带水,就连那胡族时不时地偷偷进犯,也多是一仗两清,伤就伤,亡便亡,绝对不会有逃兵一说。 想到这里,莫东陵不禁有些奇怪,对北屏叛军的平叛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这个主帅原本可以回京复命,而且胡族入侵眼下打到了汝化,太子苦战之下并无半点胜算,可皇帝却只字不提让他发兵西境支援太子,甚至还叮嘱他一定要扫清北屏余孽,不要着急回来。 莫东陵想不通,姚今却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一心以为魏国撤军后皇帝必会马上让西关军回援汝化,急不可耐地她自从收到了慕容子华的回信,便开始日日盼着北方传来的最新消息,或者说,只要没有西关军回援的消息传来,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公主殿下,傅江已将人马整编完毕,现全军驻扎在金沙河流西部,共计三万人,粮草均已齐备。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北上,平叛那小小胡族!”赵升激情洋溢地在姚今面前挥拳说,“此次亏得公主殿下神机妙算提前筹谋,我等方能随公主一起为陛下效力,还望公主此次回京面圣时,替我那兄长赵俞美言几句,他当了惠州郡守多年,却从未得到升迁……” “我待你兄弟二人,自与旁人不同。否则怎么会住在你的别院,身边的丫头又是你兄弟家里的人?”姚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斜了一眼赵升,“此次三万人马,由谁人率领,你等可有商议?” 第四十二节 十万军 赵升笑容更甚,低声道:“回禀公主殿下,整编人马一事之前都是傅江负责,他虽然是军中出身,可为人木讷不懂变通,恐会误了殿下的大事。下官以为可由其为副将,这主帅还是得用咱们的人。” “那以赵大人所见,哪些人是‘咱们的人’呢?” “回禀公主殿下,此次各郡中唯有新罗郡出兵最多,那郡守姜长嗣与我是远亲,我素知他为人缜密可靠,是个可用之才。” “那……他可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 “虽然没有,但他熟读兵书,想必——” “混账!”姚今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斥道:“你是在官场上混久了是吧?这行军打仗,关乎的是千万条人命,岂能用那只会纸上谈兵之人?若是我让他领兵,即便父皇准了我们前去汝化支援,这姜长嗣若到时候不顶用呢?到时我是拿你的人头,还是拿你哥哥的人头去到父皇面前谢罪?” 赵升听得一头冷汗直冒,赶忙跪下:“下官思虑不周、思虑不周,请公主殿下恕罪!” “思虑不周?我看你是居心叵测!”姚今随手拿过一块糕点砸向他的脑袋,“去叫赵俞过来,此事我们今晚务必商议出个结果,本公主明日便要书信一封,密禀父皇。” “是、是,下官这就去!” 看着赵升连滚带爬出去的样子,姚今实在无法将他和那个稳重少言的赵俞联系在一起。她慢慢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龙纹手镯,看着地上滚落的点心,雪白的糖糕跌成三块,散落在大红织花的地毯上,那么扎眼。她的心中也有一块跌落的糖糕,只是过往的她太无用,一直不敢去捡,如今她终于走进了这间屋子、伸出了手,她定会将这块属于她的糖糕,拿回来。 当晚,赵家兄弟来到姚今所居的别院书房之中,三人一直议到了深夜。在赵俞的支持下,姚今决定仍旧让在十三郡中未与任何人交恶也与人无甚交往的傅江统领这三万兵马,赵升那位熟读兵书的远亲姜长嗣为副将,让他们先行领兵行至白云山。而次日一早,姚今就将密信交给赵升,让他派人百里加急传至京城给皇帝。 “我有一事不解,昨晚升弟问时我就想问了。你为何不亲自去一趟京城面见陛下,岂不比一封信来的更有说服力?”信刚送走,赵俞便在别院花园中寻到了正在赏花的姚今。 “因为,现在我还不敢去。”姚今拨弄着一从不知名的白色小绒花,“虽然皇帝一直知道我在九城一江的种种行动,可他一定以为那是因为我有他的密诏,以为我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助他平叛北屏或是突然起事的胡族,他以为我是要勤王。” “可,你并不单单是为了勤王。”赵俞平静地说,“除了我,连升弟在内的十二个郡守都不知道你的心思,皇帝自然也不知道。所以你不去,是怕陛下不允?” “我不止怕他不允,”姚今皱起眉头,抿紧嘴唇,她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我怕他会杀了我。” 赵俞面色一变,下意识地迅速看了看两侧,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他是皇帝,对于这万里江山统治之权何其在意,我要将这一大片富庶之地生生从他的版图里割出来,而且是利用他当时给我的这道密诏、是以西境之危来要挟他——恐怕他看了那封密信,恨不得立刻将我扒皮拆骨罢。”姚今想起她在宫中的种种遭遇,想起在紫宸殿前的那场滂沱大雨,一切仿若隔世,却又似乎就在昨日。 “可是,他不只是陛下,你也不止是公主,”赵俞顿了片刻,终于道:“毕竟还有那一层关系——” “若没有那一层关系,我何曾会有今日的境遇?”姚今苦笑,“老赵我问你,若今日有人要对赵升不利,要取他的性命,你会不会拼死相救?若那人当真杀了赵升,你是否势必要找那人报仇?” “自然会。” “这便是了,你是老赵,可你现在更是赵俞,是赵升的嫡亲兄长。如今的皇帝,也并不止是当年我们在SKS认识的那人。”姚今的声音轻轻的,也冷冷的,“如今的我们,亦不是那一世的我们了。” 李朝京城。皇宫内。 姚今的密信和北屏的急报相隔不过片刻,便都到了紫宸殿。皇帝刚刚打开姚今的密信尚未来得及看,便又拿起了北屏的急报。 “陛下,北屏此刻急报京城,会不会是抓到了西山王,给您报喜——”李南讨好的话还没说完,便见皇帝的脸色不愉,赶忙闭上了嘴,退到一侧。 “密林居然又派了五万人前往北屏,活活困住了黑云都,他们难道想趁魏帝垂危灭了大魏?”皇帝眉心紧锁,“北屏以北五万、青岭五万,密林虽也算在魏国的东南,可毕竟隔着青岭和雪山,此次到底为何如此疯狂,竟令十万大军倾巢而出……” 李南在旁边听皇帝喃喃自语,也不敢多话,觑着皇帝的脸色和缓了些,小心翼翼上前道:“陛下,这还有一封公主殿下的来信呢。” 皇帝撇了一眼封着火漆的黄色信封,上面是四个不甚娟秀的大字:父皇亲启。他微微咳了两声,李南赶忙奉了一杯茶上前,轻声道:“公主殿下密信给陛下,想必是重要之事。” “嗯,”皇帝喝了一口茶,觉得嗓子润了些,“她奉了寡人的密旨,在九城一江筹措人马,又派身边的人安定了闽国的事情,辛苦了这些日子,想必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是要问寡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了。” 说着,皇帝便打开了姚今的信。信写的不短,密密麻麻的两页纸,可皇帝还没看完一页,就气得将信扔到了地上,怒骂道:“毫无心肝的混账东西!” 见皇帝动了大怒,李南吓得赶忙跪了下去:“陛下万勿动怒,小心伤了龙体呀!” “去,将那信给寡人拿来!”皇帝虽然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但在这一怒一骂之间,却已经了然这两封信带给他、带给整个李朝的危机,如今的局势之下,他还不能对这个女儿的要求不管不顾。 李南心惊胆战地将信捡了起来,也不敢看,只得捧在手上离了老远奉到了皇帝的案上。 第四十三节 三道旨 对于皇帝来说,为什么宁可让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太子领着七拼八凑的杂牌军前去应战来势凶猛的胡族,即便是太子节节败退,从西境一直退到了汝化,他也未曾露过一丝一毫让莫东陵回援的意思。他的用意旁人不懂,李政倒是清清楚楚。 李政的信中说道:儿臣宁可战死沙场,也决不能让李家的天下都靠西关军来守,泱泱李朝,绝不能再出第二个西山王。 这样的言辞,在皇帝听来还是颇有几分动容的,他当然不会真让太子去送死,所以早在刚刚得知胡族入侵之时,皇帝已经传令隐匿在胡族多年的暗线去挑唆、分化二十四族长此次合兵出战看似统一的决心,他知晓胡族素来内斗严重,只需稍做挑拨,他们就会开始互相顾忌,这仗嘛,自然也打不了多久。 消息递出去数日,那胡族却仍旧一点内乱的迹象也没有。皇帝心焦,接二连三给胡族的暗线去信,却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他当然不知道,他那几个暗线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被王相查了出来,一一铲除了。而皇帝去的信,也一封封落在王相的手上,他更是着意添油加醋地送到了二十四族长跟前,说是李朝皇帝多年来行卑劣之计,暗中派人挑唆,一直让二十四族长相互误会,这才致使胡族无法壮大。 那二十四个族长都是好面子的人,虽然私下撕得厉害,面子上却是一个赛过一个地仁义道德,听王相这样说,自然将这些年相互之间行的那些个龌龊之事一股脑儿归咎到李朝皇帝头上,一时间大家都忙着冰释前嫌、忙着互诉衷肠、忙着同仇敌忾,那汝化的胡族军,自然更是士气高涨,每战俱胜。 悲催了一心指望着救援的李政啊…… 父皇,请恕儿臣无能,儿臣恐怕守不住汝化太久了。听闻北屏叛军已平,能否遣调部分西关军援助汝化?若胡族打到了友州,儿臣只恐这帮蛮军会不知死活地继续北上,可友州之后再无屏障,再打下去,那就离京城陵京太近了。 父皇,儿臣苦苦思虑,若是让胡族蛮军杀到陵京,就算京城中四万禁军精良,可仗打在天子脚下何其危险,不若先调一万禁军支援儿臣? 父皇,汝化情势危急,禁军和西关军都相隔太远,恐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听闻公主殿下在九城一江集结了一批人马准备勤王,她那里离儿臣最近,能否让公主派兵前来相助? 父皇…… 一封封的战报、急信,原先的傲气和志气抵不过残酷的现实,太子的字迹便显得越发潦草。皇帝看着这堆成小山的奏报,再看一眼姚今那个火漆的黄色信封,不禁恨恨道:“姚今!” 此刻已是深夜,紫宸殿上伺候的众人大都已被遣散了,连同李南也都远远地在殿外伺候,皇帝非常明白,时间紧迫,他已经不能再衡量、再考虑,他必须立刻做出取舍:一边是西关军,莫东陵、皇后、太子、西关军数万兵马,这些姓莫的人、流着莫家血液的人、听命于莫家的人,他们合在一起,是多么让他忌惮的一股力量!这么多年来,他竭力平衡军方和朝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让西关军和北屏军相互制约,如今好不容易北屏军倒了,难道现在要让他亲手再扶持一个功高震主西关军出来? 另一边,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为防不测亲自许给姚今的密诏,号令九城一江十三郡的权利,当了闽国王妃的她竟生了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趁着北屏叛乱胡族入侵,拿着那区区三万人马来要挟他,号称什么“儿臣愿北上汝化,儿臣有万全的把握助太子击退胡族蛮军,但求父皇先独立九城一江为藩国,作为藩国为李朝出兵,实乃师出有名”。 “藩国,你倒肯动脑筋!东周战国时,齐楚燕韩赵魏秦,哪个不是周朝的藩国,哪个听周朝的了!”皇帝的指关节一下一下用力敲击在桌子的边缘,明晃晃的蜡烛火随着那敲击声忽明忽暗,皇帝的脸也阴晴不定。 割让九城一江为藩国,兹事体大,但姚今所求明确,身后也没有旁的势力,李皇明白,她求的是自由,她也不会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而莫东陵,这个看似谨小慎微、常年默默驻守西境的人,这个皇后的胞弟、太子的舅父,他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持功居傲,可也摸不透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若他将从西境到北境的战功全部收入囊中…… 皇帝李睿感到从未有过的艰难,他不是不可以设法分离姚今和那九城一江三万兵力之间的关系,不是不可以从莫东陵军中培养出他的人来,可现在一切都输给了时间,他来不及去做这些事了。若是等到胡族过了友州,魏国十万密林军打完了魏国,难保不会调头南下,而现在的北屏防守微弱,根本难御大敌…… 这一夜,紫宸殿彻夜亮着烛火,皇帝不发话,李南也只得硬撑着眼皮子提着小心在殿外候着,看着夜空中的斗转星移,看着星光的渐隐渐亮,看着东方渐渐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终于,殿内传来了皇帝疲惫的声音:“李南,传旨——” 三道明旨是同时传下的,一道是给雾琏的莫东陵,令除去一万已经前往北屏的兵马,其余全体西关军立刻回援汝化和西境;一道给禁军大统领应堂,让他派五千禁军精兵速速赶往汝化,务必控制住战局等待西关军的到来,同时让其本人亲率三万禁军前往北屏山,与北屏的一万西关军汇合后,由应堂重新整编成新的北屏军,镇守北境;另一道是给姚今,褒奖她卫国之心意,命她及三万九城一江的人马前往京城,暂代禁军之责,卫护皇城。 莫东陵和应堂自然是领旨行事,各自该开拔的开拔,该派兵的派兵。然而姚今拿着这道圣旨,真恨不得骂遍李皇的十八代祖宗,接旨当即就铁青了脸要拍桌子扔板凳,幸而赵俞及时遣散了众人,方才让这位公主殿下畅快淋漓地破口大骂了一番,顺带踢翻了她的楠木椅子。 第四十四节 病难行 “阴险!老奸巨猾!”骂完了,姚今犹感不够,又狠狠踢了一脚在那歪倒在地的椅子上,怒道:“明明我们的人马两三天就能到汝化,即刻便能缓了汝化的危局!可他宁愿动用轻易不出京的禁军,让禁军远赴北境、让莫东陵的西关军再跑回来,宁愿冒着李政随时撑不住这么大的风险,都不肯如我的愿!” “都是数以万计的大军,这样的长途跋涉,士兵辛劳不说,光是粮草便耗用极大,大军所经之地,各郡县的负担都会很重啊。”赵俞默默扶起那张楠木椅子,面色亦是凝重。 “他不愿西关军镇了北方又守了西境,唯恐莫东陵做大,士兵辛劳、郡县苦楚算的了什么?只有朝局、权势他才会在意!”姚今咬起唇角,目光极寒如冰,看着窗外夕阳余晖,火烧云万种形态,如鬼似魔,张牙舞爪地聚集在天边,那橙红似火的颜色,映在姚今眼中,却仍旧是冰冷的。 “这道明旨现下已经传遍四面八方,想必咱们那十二位郡守都要欢呼雀跃得疯了。” “他们有什么好高兴的?” “去京城,去权力的中心,去皇帝的身边——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好机会,”赵俞好似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连珠炮似的,“支援汝化尚不知胜负,又不可避免人员损伤,可去到京城根本无需上阵杀敌,大家只要尽力在皇帝面前表现,此等好事哪个不愿意?只是回了京城你必然要入宫,入宫之后若皇帝将你拘禁起来,再将我们的三万人马做别的安排,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姚今脑中嗡嗡一片,听得赵俞一句又一句,直觉得双腿无力,一下子跌坐在那张楠木椅子旁,“可明旨已发,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抗旨不遵……” 良久,两人皆是无语,赵升接连来敲了几趟门,都被挡了回去。姚今看着赵俞那宽厚的肩膀,却突然觉得自己人如浮萍无可依靠,努力了这么久,竟就这样被一道旨意轻松打回原形,打回那个她再也不想回的京城,再也不想进的皇宫。她勒起了拳头,愤恨地捶打着座椅扶手,“不甘心,我不甘心!” “对了,”赵俞突然道,“慕容子华!他不是答应帮你的吗?” 姚今一愣,有些犹豫又有些迟疑,“我当时确实是要他牵制西关军或者黑云都,他也答应了。可如今这是什么局势,跟当时又大不相同了,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肯不肯帮我,实在未可知啊。” “那你当时书信与他的时候,我瞧你不是信心挺足的?” 姚今摇摇头,对于李皇的深沉心思和高深手段,她不敢说很了解,却也深知若他出手,那慕容子华本事再大,毕竟人远在国外,说不定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深涉李朝内务,如何能扭转这难以改变的局势?姚今低垂眼睑,闷闷道:“如今旨意已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好在回京的路途还长,我们路上慢些走,或许还能有什么新的转机,或许我还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 “也只有如此了。”赵俞叹了口气,“那我先去知会升弟,回京之事就让他缓缓安排下去吧。” “好。” 这一夜的姚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胸口中像是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从未尝过这般颓丧,就连那次验厂会议上的失败,都没有让她如此颓丧过。直到此刻姚今才突然发现,其实在她的内心,她对曾经的舒定山、现在的李皇都有着深深的惧怕,尽管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可当他真的出了手,只是三道旨意,她便像翻不出如来佛手心的孙猴子,怎么也蹦跶不起来了。 “希望应堂和那三万禁军全部水土不服,最好到不了北屏,全部倒在路上!”姚今胡乱地咒骂着,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睡着了。 大约是哪位大罗神仙听到了姚今的念叨,又或许是听叉了一二,又或许是老天实在眷顾姚今,总之没过几日,姚今的三万人马还慢悠悠地磨蹭在友州以北的旷州,五千禁军精兵刚刚和太子军抵挡住了胡族最新一次的进攻,那一路狂赶的三万西关军以及莫东陵本人,却全体落脚在了京城以北的那片丘陵处,走不动道了。 姚今拿着驿馆传来的驿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头上的金簪都差点抖落下来,赵俞见她这般疯魔,赶忙叫侍女们退下,关上门窗,这才道:“你至于吗?” “至于!我怎么不至于!”姚今起身,将那驿报直送到赵俞眼前,“你自己看看,说是染了时疫!什么时疫?全体上吐下泻的时疫!没死没残,就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军医、当地名医都没辙,现估计正忙着先给他们止吐止泻呢!哈哈哈哈……” 赵俞也有些忍俊不禁,略一思忖,问道:“这会不会是慕容子华的手笔?” 姚今笑得正开心,被赵俞问得一怔,犹疑道:“说不准是……他手下有江门药局,京城和周边各城都有分部,若是在饮食中动手脚,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说陛下震怒,逼着莫东陵开拔南下。” “逼他们就有用了?就算用车马拉了一堆病秧子到了汝化,难道就能打得过胡族?笑也要笑死人了!”姚今的笑容渐渐凝固成冷笑,“这下我敬爱的父皇,伟大的皇帝陛下,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计谋?” “若是他调回禁军呢?” “不会,”姚今毫不犹豫地摇头,“北屏山那头,十万密林大军打得魏国正是水生火热,他一定不敢让北境关口就那样空荡荡地在那,否则哪日密林突然一个调头杀入李朝,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赵俞沉吟片刻,“如今我们借着兵马劳顿的理由,已经在旷州盘桓了整整一日了,按理明早肯定要动身——” “动身?”姚今眼珠一转,嘴角上扬,“就不要动身了吧。” “啊?” “西关军能上吐下泻走不动道,我们,也可以。” 第四十五节 女儿家 李朝皇帝李睿,素来性情不错,政坛上也从未有过什么残暴不仁的劣闻,但其生性多疑且城府极深,在这一点上,就连那精明异常的魏帝,也是要让他三分。此刻,他手握着他的和雅公主从旷州来的飞鸽传书,虽然仍旧是面色温和地站在大殿上,没有说话、也未曾拉下脸来,然而大太监李南,却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升腾的怒气,仿佛是来自火山深处的重重暗涌,预示着马上要来的灾难。 “陛下,皇后娘娘那边刚刚遣人来问,您昨日说过太子回来了,今日要去咏阳殿同用晚膳……现在,去吗?”李南极其小心地偷偷抬眼觑着皇帝的神色,一面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摇了摇,示意殿上众人退下去。 “太子此次出征辛苦了。莫东陵疼爱亲侄,派了一名主将日夜兼程奔往汝化,这才将他换了回来。寡人,是该去看看他的。”皇帝这样说着,脚下却未动半分。李南一时也不敢再问,只得半躬着身子在旁边候着。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手上那封信已经被握成了一个纸团,他轻飘飘地问:“西关军还在丘陵一带?” “还在……不过听说附近郡县的大夫们都已赶过去了,想必莫将军和诸位将士必能早日痊愈,早日开拔。” “早日?”皇帝短短两字的反问似包含深意,吓得李南又是一身冷汗,正想着要怎么答话,外头一个小太监在门口禀道:“启禀陛下,太子殿外求见。” “噢?”皇帝显然有些意外,将手上的纸团缓缓展平,走回龙椅上,和颜悦色道:“让太子进来吧。” 李南看看皇帝,又看看门口,躬身一礼,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锦衣华服,身份贵重的太子顶着额上一道明显的伤痕进了殿,人也黑瘦了许多,神态倒还是一如从前的春风和煦,只是眉头微皱,心事重重的样子。 “父皇,儿臣无用,特来请罪。” “你并未上过战场,能够撑着汝化不使胡族蛮军再进一步,已是不易了。”皇帝伸手示意他起身,顿了片刻道:“你舅父和三万西关军如今得了不明时疫,你可知晓?” “儿臣已经听闻了。听说这症状十分蹊跷,皆是上吐下泻,用药下去却完全止不住,可饮食并未查出什么异样,周围的村落,说是也从未有过这类奇症。” “奇症?”皇帝嘴角微动,“天下的奇症也真是多,还都出在李朝了。” 李政听皇帝话里有话,上前两步问道:“父皇,可是还有谁也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症?” “你妹妹姚今和她那三万人马,在旷州不过盘桓了一日,如今也是上吐下泻,寸步难行了。” “竟有如此巧的事……”李政一听皇帝似乎丝毫不关心姚今他们的病症如何,语气里尽是万般的不悦,心中疑团顿生,不敢大意,他斟酌片刻缓缓道:“雅儿这一路也十分辛苦,听闻她在九城一江为父皇征得三万兵马,如今正是派的上用场的时候,怎会这么不巧,也得了时疫。” “是啊,她为寡人征得三万兵马,果真十分地不易!”皇帝的脸色有些阴霾,他微微侧着脸,盯着李政看了好半天。而李政佯作不知,只是垂首侍立一旁。 “若是——让你妹妹的人马去支援汝化,你以为如何?”皇帝拨弄着手上的珠串,似是随口一问。 李政听得一惊,虽然他心中明白皇帝之前一直不让西关军回援汝化的原因,无非是忌讳着莫家,不想让一门独大。可毕竟莫东陵是他嫡亲的舅父,而外戚掌权本就是皇室的大忌,所以他素来跟这个舅父刻意疏远,人在汝化时还特意写了那样的书信来表忠心、明心志。如今蓦然听李皇这么一问,他更不敢随意回答,唯恐一个不慎,又引来猜疑。 “儿臣……儿臣本就不善兵事,此次迎战胡族,已让儿臣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有多么地匮乏欠缺,此刻又哪里能说得上什么可用的意见呢!还是请父皇圣断才是。” 皇帝端详着这个儿子,打量着,斟酌着,他的目光从李政的身上转到了眼前那封皱巴巴的信上,信封上四个本就不甚好看的大字“父皇亲启”,此刻更是显得七扭八歪。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你妹妹毕竟是个女孩子,既已许了那慕容家,即便闽国皇室有些内乱,但毕竟如今万事皆定,也与她夫妇无甚大关联——她便该好好呆在闽国做她的王妃,打仗这些事情,她再继续搀和进来,有损公主的声誉。” 李政心中轻笑,终于懂了皇帝的意思,于是恭恭敬敬道:“父皇疼爱公主,一心为公主考虑。儿臣以为,可先派人将九城一江的三万兵马全部接收过来,再将公主殿下送回闽国。” “若是……她不肯呢?” “不肯?”李政诧异地抬起头,对上皇帝那炯炯有神的双目,一时脑中各种和姚今有关的各种消息一闪而过,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儿臣有法子,让公主点头答应。” 而此时旷州城中的姚今,刚刚喝完一碗药,捂着肚子拖着无力的双腿挪到窗边坐下,心里暗骂着赵俞真是没数了,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巴豆,那些身强体壮的士兵各个拉得天昏地暗,她却更是上吐下泻加发烧,小脸煞白,连夜从城外的营帐被送进了旷州郡守府,吓得那旷州郡守一张大脸也是煞白煞白的,半夜里起身,连件外衣也来不及穿守在姚今的房外,心急如焚,生怕这位公主殿下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来人……”姚今虚弱地唤了一声,听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几声,她咽了咽口水,总算有了点食欲。 “奴婢们叩见公主殿下!”门一开,呼啦啦进来七八个丫头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去弄些吃的来,清淡些,本公主有些饿了。”姚今伸手示意她们起身。 “是。” 不一会儿,一碗素粥,四碟小菜,四盘细点,另配了一盅玉米糊,便热乎乎地送到了姚今的面前。 这郡守挺会吃嘛,这菜精致的,不比宫里差。姚今一面吃着,一面想着皇帝此刻看着她的信,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虽然身上虚弱,心中却是畅快无比。 第四十六节 我知道 “若这次西关军的时疫是慕容三那家伙的杰作,我真要谢谢他了。”姚今喃喃着放下碗筷,目光停留在指间,她的手渐渐又有些粗糙了,仿佛那短暂的双手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已远离太久,又或许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日子。白云山一别,她一直在忙碌,身与心,一丝一毫、一分一秒都不敢放肆休息,她的阳樱和龙婉那样争气,闽国的事情办得妥帖,她也不差,靠着她的身份、她的巧舌如簧、她的费尽心思,她终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可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回忆起慕容子华了,仿佛还是在遥远的上个世纪,他的声音,他握着她的手,他身上的味道,姚今心中蓦然有些烫烫的,又有些紧张不安。他说过要为她开出十里鲜花,魏国百里青岭、万里江山都将在她脚下,他说要还她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迎她入长青宫为后—— 这样如梦如幻的话语,有几个女子听来不心动呢?姚今笑着摇了摇头:心动一动也就算了,这般虚妄不实的话,又怎么抵得过她亲手挣下的这一片真真切切的土地,她的九城一江,那些她将会看得见摸的着的一切,还有,她的卫燕。 到了那时,卫燕再也不会问她那些无法回答的话了吧?她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到他身边去,无所顾忌地和他谈笑风生,和他手牵手去看金沙河流边最美的夕阳。在彩云城的那些日子,赵俞和赵升多次提过金沙河流的美景,她一直说很忙没时间,其实她一直想着:才不要和赵俞他们那帮大老粗去,她要开开心心地和卫燕去,最好只有他们两人,就坐在那金沙河流边,从早到晚,安静美好。或许有一天她也可以心平静气地,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只是这一切,还要靠如今的步步为营,还得靠真刀真枪地实战才能获得!姚今陡然将手紧紧握起,尽管她肠胃虚弱双腿无力,可只要心志坚定,她信自己,终会等来那一天。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丫头谨小慎微的声音:“公主殿下,我家郡守大人和惠州郡守赵大人在外面花厅等候,赵大人说有急事,您可得空见吗?” 姚今缓缓喝完最后一口粥,轻声道:“你进来为本公主梳洗,稍后我就去见他们。” 待她略扫脂粉唇点朱红,看似气色上佳,气质高贵的公主殿下便矜持地由两个丫头伺候着到了花厅,赵俞一脸掩不住的心急如焚,旁边站着紧张兮兮的旷州郡守,却只顾着磕头行大礼,倒没注意赵俞的异样。 “此次本公主连同三万将士一同在你治下之地病倒,郡守大人,你是来跟本公主解释的么?”姚今自然看到了赵俞的脸色,可眼下她还得先打发了旷州郡守。 “回禀公主殿下,此次病症来得突然,下官已经派人仔仔细细查过,应不是有人投毒,想必是食物不洁——” “食物不洁也是你旷州的食物!”姚今厉声叱责道,“耽误了父皇要求进京的时日,你有几个脑袋担待的起?” 那旷州郡守本就胆小,被姚今吓得磕磕巴巴,连连告饶:“求公主殿下庇护,求公主殿下庇护!” “看在你救治本公主还算尽心,本公主也不为难你。此刻你速去城外军营,多带些大夫和照顾的人,确保将士们尽快痊愈。”姚今的声音和缓了些,“记住,你人须多在军营中关照诸事,方才显得你颇为用心,届时父皇问责下来,本公主才好为你解释一二。” “是、是,下官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待那旷州郡守走远,赵俞赶忙走近姚今身侧,从袖中取出一封已拆封的密信,急促道:“快看!” 姚今心中一沉,赶忙打开密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完,任她是涂过脂粉两颊粉红,此刻也不禁气脸色发白,“李政!他竟敢!” “嘘!”赵俞看了看花厅外面伺候的丫头小厮,“璇玑堂也已联络宫中贤妃设法相救,但我觉得一来贤妃与林月白关系恐没有到那个份上;二来此事事关重大,已算得上是国事,恐怕不是一个后妃能够干涉得了的。” “李政……这个无耻小人……”姚今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应该让月白跟他回去!竟然想用月白的命来要挟我交出三万人马,让我自个儿回闽国!他真是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陛下已经许了他这么做,并且责令林府不许干预。他就算此刻要了林月白的命,也无人能将他如何,京城中恐怕也无人会为那区区林家小姐出头,想必太子这两日就会传信与你,要你做个抉择——你打算怎么办?” 姚今看着赵俞担忧的眼睛,一时间心乱如麻:让她对林月白不管不顾,她做不到;让她放弃九城一江,她也做不到。 “不行,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姚今竭力定了定神,“他一时半刻不会要月白的命,得想办法把月白救出来!” “京中你除了璇玑堂和贤妃,还有旁的门路?” 姚今想了又想,“还有应堂!可他人都不在京中……我还是要先写一封信给贤妃,至少请她打探出现在月白身在何处!” 姚今刚起身,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转头问赵俞:“我若立刻书信一封给贤妃,她收到即刻回复,我何时能收到她回信?” “大约后日。” “若是我即刻动身,车马不歇日夜兼程,何时能到京城?” “……差不多也是后日,入夜前亦可到了。”赵俞瞪大眼睛看着她,“你难道想自己去京城?” “就像你说的,贤妃与月白有何干系?她如何肯帮忙?只有我自己去一趟京城,去步云观找那观主,再设法联络卫南雁,想法子把月白救出来。”姚今自己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点点头,“横竖李政来信要挟我、我再犹豫犹豫,这信件往来也要好几日,我会在这时间内救出月白的!” “你真是疯了,且不说救林月白这事有多难,你若到了京中被宫里发现,那可就一切都完了!”赵俞一把拉住要朝外走的姚今,“你可得想清楚!” “我想得清清楚楚,”姚今看着赵俞,她想起当年在电梯里的梦境,她的、林月白的,她坦然一笑:“你知道的,我不会放弃九城一江,但我也不能弃月白不顾。老赵你放心,我的命长的很,来日的路也长的很,我知道我自己!” 第四十七节 进京城 其实姚今对回京一事,尚没有什么万全的把握,她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坐在青灰色的马车上,听着车轮在狭窄的小道上骨碌骨碌的声音,外面是漆黑的夜,她的精神却仍然很好,一点儿也不困,可到底怎么才能救出林月白?姚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道若是卫燕在就好了,他既熟京城的门路,贤妃又必然肯听他的——可他还被混蛋慕容三拘在那彩云城里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就连号称可以掘地三尺的赵升也没能找到他——“狡猾的慕容三!”姚今心中暗骂,突觉车子狂颠了一下,便撩起马车的帘子问道:“咱们走的这条小路虽然隐蔽,但路这般颠簸难行,会不会耽误我们进京的时辰?” “回禀公主,这条路知晓的人不多,而且比官道还快些,只是道路确实十分难行,公主殿下若是受不住这颠簸,属下就慢些走。”回话的是赵俞的亲信刘肖龙,素来跟在赵俞身边,此次受命务必卫护公主殿下安全,自是十分小心。 “不用,你能有多快就多快,我不怕颠。”姚今笑了笑,“你若累了,便换我来驾车,你进来眠一眠,这样咱们换班来,便能更快些。” “岂敢劳动公主殿下,属下不累,公主歇着吧。”刘肖龙三十出头,为人一向十分稳重,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树枝之间洒下的月光,又仔细瞧了瞧前面的路,很有把握地道:“明日傍晚,必能入京。” 姚今安心地点点头,便放下了车帘。她倚在硬邦邦的车厢壁上,盘算着如何乔装打扮、如何去步云观找那素未谋面的观主,如何能说动卫南雁帮忙……可不知怎么,卫燕微笑的脸不断从她脑子里跳出来,不断打断她的思绪,越靠近京城,那些和卫燕一起经历的一切都仿佛都从记忆里跃然而至她的眼前:他曾说过无论到哪里都会陪着她去,他曾抱着快要挂了的她惊慌失措地求救,他们一起在紫宸殿度过的那些日子,可最后,她却害他被慕容三抓走了。 姚今的眼眶热热的,她突然变得有些软弱,抹了抹眼角,像个无助的小女孩一般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了胳膊里,喏喏着说:“卫燕,对不起……” 青灰色的马车在蜿蜒的小路上颠簸前行,树林中影影绰绰,偶尔有一两声说不出名字来的鸟儿鸣叫着一掠而过,那声音听来孤独而哀伤;此时此刻,另一个同样星夜赶路的孤独身影,也在旷州城外的官道上朝着京城的方向,一路打马狂奔。此人一身青衣,脸上虽有着微微的胡渣,却仍旧掩不住英俊的面容,那浓密的睫毛不断闪动,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有急事在身,十分焦急。 这两拨人虽然走的路不尽相同,却都不约而同地在次日傍晚,准时到了李朝京城的南门外。不同的是,姚今的马车悄悄停在城郊的一个偏僻树林中,那青衣男子,却进了南门外的一座白墙灰瓦的宅院。 “公主殿下,为免暴露身份,入京后,属下斗胆称殿下一声妹妹,我们假扮做兄妹,路上方便些。还请殿下先恕属下冒失之罪。”刘肖龙站在马车一丈外谨慎地看着周围,直至姚今换了一身寻常人家丫头的衣裳下车,他将一个包裹奉至姚今面前,“里面是些寻常人家的换洗衣裳,还请殿下拿着,这样看起来,更为自然。” “你考虑的很周到,这样很好。”姚今微笑接过那个红色碎花布的包裹,却一眼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金镶玉龙纹手镯,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丫头能戴的。” 说罢她便利索地褪下镯子,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小玉佛,用玉佛的绳子扣紧镯子挂回脖子上,又将镯子藏于中衣之下,最后将小玉佛瞧了两眼,“这东西仿佛也是从前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小不扎眼,先塞包裹里吧。现下天色有些暗沉了,守门的估计也没那么注意,咱们快些进城。” “是。” 两人一身寻常平民打扮:刘肖龙穿着麻布长衫,发髻上只系着布条;姚今着粉蓝色的衣衫,一条最寻常不过的灰色襦裙,发髻上只一支素银簪子,两人便神色自若地进了城。 李朝的京城是繁华大都,即使在李朝大地饱受战火的情况下,京城中依然是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仿佛人人都以为这京城是铜墙铁壁,任他外面风雨飘摇,里头还是依然如故。 “步云观在西山上,那西山只得一条山道,必得从城西的门过去。咱们今晚还是先歇一晚,明日再去,否则这么晚出西门,时辰不一定赶得上,也有些扎眼。” “我也是这么想的,”姚今点点头,低声道:“咱们去西门附近的客栈投宿,南门这里人太多。” 二人虽然竭力想要不引人瞩目,可毕竟并非京城中人,不熟路,看着也眼生,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常常游荡在城门口一带的几个白日鬼盯上了。 所谓白日鬼,就是大白天抢人随身钱物的抢匪,他们一般不敢对大门大户下手,对衣衫褴褛的也没兴趣,只是专门打劫寻常人家。这几个人常年盘桓在南门一带,对道路十分熟悉,眼见姚今他们专走小路,于是便分散开来尾随其后,没多久,一伙人便在一个死胡同里截住了姚今和刘肖龙。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长的还怪俊俏的,到京城来做什么呀?”一个个子最高的抢匪正面朝着姚今走去,嘴角带着一丝坏笑,手上还拿着一根棍子。 “你们想要干什么?”姚今一把拉住准备动手的刘肖龙,低声道:“切勿生事,他们八成是要钱,给他们便是。” 刘肖龙嗯了一声,双手抱拳对着后面围上来的几人垂首道:“小人和妹妹是来京城寻亲的,身上银两虽然不多,但若几位爷看得上眼,请尽数拿去喝酒,只求放过小人和妹妹!” “是啊,几位爷放过我们吧!”姚今一面求饶,一面忙着解下自己的钱袋,一把丢在地上。 几个抢匪见那钱袋落地声音铿锵,心知银两不少,领头的高个子见钱来的容易便又起了贪念,撇见姚今身上的红色包袱十分扎眼,嘴一瘪,道:“那包袱呢,抖出来给爷瞧瞧!” 第四十八节 步云观 姚今心中一沉,不禁和刘肖龙对视一眼:那只玉佛就在包袱里,若是这帮人发现拿去变卖典当,说不定会引起什么麻烦事。 刘肖龙一把拿过姚今的包袱,假装惊慌失措地打开来,一翻一抖间,已将那玉佛收入袖中,“这里头不过小人和妹妹几身换洗衣衫,不值什么钱的。” 高个子的抢匪凑上前来看,姚今便低头做害怕状缩在一旁,眼睛却紧紧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那双脚。 一看包袱里确实都是些衣物鞋袜,无甚值钱物件,高个子显然有些失望,他将钱袋捡起扔给同伴,转脸见姚今在旁边低头俯首,那乌黑头发和衣领之间露出一段脖颈纤细优美,肌肤胜雪,他一时色心大起,伸手就想将姚今揽过来,“小娘子生得俏丽,过来陪爷耍一耍!” 刘肖龙听他出言轻薄公主,顿时心中大怒,刚要出手,却见姚今似是柔顺地快要跌入那人怀里时,突然飞起一脚,准确无比地狠狠踢在了对方的胯下。 “啊啊——”随着一声似有什么闷闷破裂的声音,高个子的惨叫简直是彻响云宵,而后他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胯下脸色惨白,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其余几人连同刘肖龙在内,一时间均是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一个看似温顺无害的小姑娘竟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姚今见众人愣住,急忙拉起刘肖龙就跑,一时间也顾不得地上的包裹。两人不过奔出三五步,余下那几个也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刘肖龙眼疾手快将旁边的一堆杂物推翻在路上,好在巷道本就狭窄,一时倒阻拦了他们的路。 “前面好像是个死胡同!”姚今眼看越跑越黑,刚要问怎么办,忽觉身子一轻,刘肖龙已经托着她上了墙头,不过几个纵越,他们已经到了另一条街道的一间房顶上。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简直是人力版的云霄飞车啊!姚今突然满心激动崇拜地看着刘肖龙,“我若知道你还有这功夫,刚刚一早咱们就该跳了,可惜了咱们的银子和包裹!” 刘肖龙苦笑:“殿下,也不是哪里都可以跳的。”说罢,刘肖龙突然愣了一下,脚下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姚今见他神色凝重地掏了掏袖笼,又在衣襟里和腰间寻了个遍,奇怪道,“你找什么?” “糟糕,小玉佛不见了,八成是刚才跑的时候丢了!”刘肖龙看了看下面的街道,皱眉道:“属下回去找。” 姚今抬头看了眼已经暗淡的天色,想了想道:“算了,你回去若遇上那帮人又得生出事端,那玉佛真要被人捡去,也不是人人都能认得出这物件出自何处,咱们去西山要紧,快走吧。” “是。” 两人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悄悄跃下了屋顶,姚今见刘肖龙上墙落地之间似是毫不费力,顿觉轻功是一门好技艺,心想待万事皆定了,她必要去好好学一学这门功夫才是。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姚今便醒了,披了外衫坐在桌前,盘算着如何和那白云观观主打交道。 “阳樱信中说,这步云观就是璇玑堂,璇玑堂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密宗,三日之内便可知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按照这些日子璇玑堂给消息的速度和准确性来看,这确实是个厉害的组织,想必那观主必然不是寻常人,”姚今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给自己倒了杯茶,“月白既然从小在那白云观中长大,又说是常常受观主的照拂,想必他得知月白出事,也是愿意相帮的,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我现下实在没有头绪……”姚今思来想去心中烦躁,便重重将茶杯搁在茶几,那杯中的水顿时飞溅出来,在焦黄色的桌面上形成一摊水渍,宛如一只扬起尾巴的黑猫。 猫,猫……狸猫换太子!姚今心中一亮,想起那时李政用这招“狸猫换太子”把林月白给扣在了宫中,她如今既然不能明抢,不如也设法偷偷将她换出来——那李政必是将她关在宫中某处,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做得人尽皆知,所以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只要能寻到关她的地方,再想法子请卫南雁找个宫女将她换出来再偷偷潜出宫,这法子应当可行!姚今嘴角微扬,心中顿时开阔了许多,想着卫南雁看在卫燕的份上,她再找些什么理由求她相助,说不定她会肯帮这个忙。 正想得出神,不觉天已大亮,刘肖龙在门外轻叩:“妹妹,天已亮,城门已开,咱们可以出发了。” “好!” 此时的西山步云观中,一位陌生的客人早已来到了观门外,小童接了他的门帖进去不过片刻,便将他迎进了观中一间僻静的雅室。 “公子请坐,我家观主稍后便到。” “有劳了。”青衣男子谦谦一礼,笑容一如夏日凉风,让人十分愉悦。小童很是客气地出去端了茶水进来,又将窗户撑开,山风轻轻送入,屋内顿时清爽了许多。青衣男子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紫砂茶壶,虽不是什么名家精品,却形态雅致,自有一番韵味。 “故人之帖见故人,却未曾想多年不见,再见时,却是故人之子。”步云观观主踏着一双极普通的棉布鞋,青袍裹身,声如洪钟,步若流星,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卫燕拜见叔父,叔父安好。”青衣男子整了整衣襟,双膝跪下,认认真真行了个叩见长辈的大礼。那观主倒不相扶,坦然看他行完了礼,方才慢悠悠道:“我李道然认识莫东陵这么多年了,倒未曾听说,他有你这么一个姓卫的儿子。” 青衣男子正是卫燕。他自从在白云山被慕容子华的人下药迷倒,便一直被软禁在江门医药总署的密室内。那药下得古怪,一开始他总是昏沉无力,上吐下泻,过了很久都不见好,虽是无医无药,倒也不见加重,待到他身体慢慢好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局势早已大乱,到处都在传李朝和雅公主派侍女前往闽国代行大婚典礼,人却去了彩云城为李皇筹措人马以北上勤王。于是卫燕急匆匆赶往彩云城,可他到了的时候,姚今却已领着三万大军去了旷州,他又急忙追到旷州潜入旷州郡守的府邸,却又和刚刚出府的姚今擦肩而过。自此,卫燕便再也打探不到任何有关姚今的消息,无奈之下,他便打算先回京城再做打算。 第四十九节 惊复喜(上) “燕儿惭愧。”卫燕神色未动,声音却有些黯然,“此次前来拜见道然叔父,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叔父相助。” “你若是要寻那位从京城一直折腾到闽国又折腾回头的姚今公主,我看还是算了吧。”李道然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这个小姑娘,心实在太大,从当日你们出京后她给我传了第一封信,以至于之后她从璇玑堂各个分部索取的消息,到如今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领着三万兵马驻扎在旷州——嗳,她哪里像个深宫少女?赠她野心家三个字,亦不为过罢。” 卫燕顿了片刻,慢慢道:“道然叔父,姚今她……她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实在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亦有许多事,想必并非她的本意。” 李道然眉毛一挑:“姚今?你竟直呼她的闺名?你与这公主是何关系?” 卫燕脸上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踌躇着,李道然倒是摆了摆手:“算了,老道士管不了你们小儿女的情事。总之她目前人在哪里,我是一概不知,你若要让我寻,我也帮不了你这忙!” 卫燕见他拒绝得这样干脆,不禁有些急了:“道然叔父,看在您和父亲多年相识的份上,能否帮燕儿寻一寻,如今姚今身边恐怕没有几个亲信,我真的担心——” “正是因为有我和你父亲他们几个当年的这份交情在!”李道然扯着嗓子将桌子重重一拍,“你称我一声叔父,叔父我便要劝侄儿一句,山有山道,水有水路,你若非要跟这个姚今公主牵扯不清,有你吃不完的苦头!听叔父一句,好好回去卫家,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去罢!” “道然叔父、道然叔父!”卫燕正要再说,没想到李道然头一甩脚一抬,居然真就走了。卫燕赶忙追出去,两人一前一后不过刚走了几步,刚刚将卫燕迎进来的小童就急急忙忙地又跑了过来。 “跑什么,毛毛躁躁的,撞着老道士啦!”李道然一把拉住差点跌倒的小童,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是不是来了什么不相干的人?” “观主,外头来了一个好可怕的女子!先是笑眯眯的,说自己是林府大小姐的朋友要见观主,可她既无信物也无帖子,小徒便说观主不见;她又哄我说认识观主、说什么步云观的事她都知道,小徒听不懂她的话,见她那样子越发凶恶我便要关门,谁知她——” “她便怎么?”李道然两眼一瞪,“这是要造反吗,我这步云观是寻常人能进的吗!” “她、她便扯着小徒的裤子不肯松手,我一跑,裤子都要被她扯下来了!”小童说着说着,几乎都要哭出声来,手指着大门的方向道,“幸而几位师兄来了,现还在门口堵着她,想必就要闹起来了!” 旁边的卫燕越听越不对劲,蓦然出声问:“那女子是何模样?” “约摸十六七岁,瘦瘦的,头扬得高高的,眼睛很大,说话可快可快……”小童尚未说完,便见卫燕冲了出去,一旁的李道然眼珠一转,一拍大腿道了句“坏了”,便也箭步跟了过去,余下眼眶红红的小童,不过才八九岁的孩子却是被吓坏了,此刻拉着自己的裤子,真是一下都不敢松手。 是姚今,是姚今!卫燕几乎立刻断定那人就是他苦寻不得的姚今,于是大步朝门口奔去,渐渐便听到门口的吵闹声。 “我真的是林月白的朋友!你们让我见见观主,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我不是外人!开门、开门!” “你们这帮笨蛋,你们会后悔的!你们知不知道我真的是有大事!” “你们、你们怎能这样对待一个清晨就赶上山的小女子!你们哪怕把观主叫来,我只在门口他说几句、说几句就好!” 大门紧闭,却挡不住姚今那特有的大嗓门,只听门被拍得震天响,她的声音直穿入耳,几个年纪大些的观中弟子七嘴八舌地站在门口议论着,均是一脸嫌弃。 “虽然也有些狂傲自大之徒想要闯进咱们步云观,却从未见过此等泼辣刁蛮的女子。” “看她样貌衣着皆是普通,却好似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口气,难道她说什么咱们就得信什么么,真是好笑!” “若不是咱们这西山山路难行不易上,我还真以为是哪个失心疯错跑来了。” “咳咳,”李道然一把拉开要冲过去开门的卫燕,皱眉低声道:“你到观后的那棵银杏树下去等着。” “可……” “还不去?!”李道然声调上扬,“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将她赶走!” 卫燕无奈地看了看那门,只得深深一揖,“是,燕儿先退下了。” 见卫燕走远,李道然方才看了看那几个见他来了便不敢再说话的弟子,鼻子里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这步云观什么时候是看人衣着相貌才给人进门的了?这条规矩是你们哪一个给老道士新添的?呃?” “弟子们错了,请师父责罚!” “都给我滚到思过室去!”李道然翻着白眼,看着他们退下之后,才发现大门外的拍门声也停了。 “是……是观主吗?是观主吗?”门外的姚今本来碰了一鼻子灰正着急上火,此刻趴在门上听得里面对话,心知此人必是观主,她顿时大喜,刚要再问,门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呼啦”一声开了,正趴在门上看门缝的姚今一个站立不稳,便直直摔在了门槛上。 “哎……哟……我去……”摔得灰头土脸的姚今吐了一口嘴里的泥,一手捂着正好杠在门槛上的肚子,一手由刘肖龙搀着,十分艰难地爬了起来。 “你——”刘肖龙见开门的老道士似是十分开心地看着公主摔倒的模样,正要出言叱责,却被姚今拉住:“别!咱们先进去再说……哎……” 姚今在刘肖龙的搀扶下,半弯着腰进了门,勉强对李道然露出一个笑容:“观主……好。” “嗯,你就快将我这道观大门给拆了,老道士如何能好?” “适才着急,那几个小道士又出言不逊,小女得罪了,”姚今将本就弯着的腰又弯了弯权当行礼,看了看两边,小声道:“小女此次进京是为了救出林月白,还望观主鼎力相助!” 第五十节 惊复喜(下) 李道然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缓步在前面走着。姚今很着急地跟在他后面,又道:“观主您定是知道的,月白她现已被太子关在宫中,听闻观主已然联络到宫中的贤妃,不知可否探得月白她现在关在何处,可有救她的法子?” “观主,您是从小看着月白长大的,您慈眉善目,必然不会对她不管不顾!林凤台无情,林府亦不会管她死活,若您再不相助,月白岂不可怜极了!” 纵然姚今言辞恳切、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道然旁边,他却依然自顾自走着,并没有半分理会她的意思。一旁的刘肖龙觉得自家的主子既然是李朝的嫡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在这里对个老道士做小伏低,这老道又一副全然不买账的姿态,心中自然是大大的不满,认为对方必是不知道她是谁,便一直想找个机会表明姚今的身份,恰好此时李道然终于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这位正是——”刘肖龙刚要开口,姚今却又拦住了他,低声道:“观主身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璇玑堂堂主,岂会不知我的身份?” 李道然的脚步一滞,转头看了看姚今狡黠的眼神,“噢?”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姚今终于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住了李道然,“我姚今,虽然是当今李朝皇室的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可我实在也有许多我的难处!虽然我不能告诉您我为何要乔装入京相救林月白,又或许这其中种种您也能猜到、也许您不能理解——但我与她情谊深重,堪较这世上任何男女情爱!纵使金兰之交、袍泽之情,纵使伯牙与子期,我姚今亦敢说,不逊半分。” 终于,李道然叹了一声:“小月白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一心为他人打算,却不顾惜自己。说到底,她与你、与你们,终是不同的。” “我们?” “你、太子李政、慕容家,你们都是一样的。”李道然眼中有精光闪烁,声音渐渐失去刚才的玩味,“你既知璇玑堂,也应该明白,你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老道士心里是清楚的。李皇要你带着三万兵马进京,你却一路拖延,还在旷州自己给自己下药,为的是什么?那太子李政本就中意小月白,为何突然要软禁她?你们在权谋些什么,都在这里了!”说着,李道然从怀里取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明黄的信封上赫然是李政的小印,并写着“和雅公主亲启”几个字。 “这是?”姚今接过那信,惊疑的看了看,上面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然并未拆开过,“这是李政要写给我的?怎会在这!” 李道然哈哈一笑,佯装掐指一算,摇头晃脑道:“老道士知道有人定会离开旷州,便特意截下了这封信,静待她来收信呗。” 姚今将信握在手中并不忙着拆开,她只觉李道然的话透着古怪,却想不通古怪在哪里。脑中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将到京城之前直至此刻的事来来回回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唯恐自己遗漏了什么关窍,终于心中一亮,仰头朝李道然欣然笑道:“是我小瞧了璇玑堂的能耐,观主能截下信,相信亦能劫出人。” 李道然颇为意外地看了姚今一眼,正对上她明亮的双眸,笑意盈盈地朝他一拜:“观主,我何时可见她?” “她?哪个她?” “看来,观主仍是不信我。无妨,这不打紧,”姚今从脖子上仔细取下那只用绳子扣着的金镶玉龙纹手镯,郑重道:“烦请观主将此物转交于她,告诉她姚今一切安好,让她务必珍重自己,来日我定会鲜衣怒马归来,跟她一同看尽长安繁花。” 说罢,姚今双手将镯子放在李道然手上,转头便对刘肖龙道,“走,即刻出京。” 看着她果真一步不回地走了,李道然一只眉毛高高挑起,仿佛愣了片刻,一下子又蹦了起来:“等等!老道士可没让你走!” 姚今转头:“观主既不让我见她,留我作甚?” “嘿嘿,我让你见的不是她,却是他!”李道然一个转身,不过才三两步,人似已飘出了好远,“还不跟上!” 又是一阵飞奔。 姚今只觉得自己跟只小鸡并无二样,似乎是被刘肖龙林拎着的,双脚好像也没怎么着地,一会绕回廊一会飞跃,不过片刻眼前就豁然开亮,人已经从观内到了外面的一处矮坡前。 “好了,就放在这吧。”李道然看着姚今果然如同小鸡仔一般被刘肖龙“放”了下来,又是哈哈笑了一番,“姚今公主,你自个儿过去吧,过了这个矮坡,自有你该见的人在那等你。” 姚今又惊又喜,惊的是刚刚老道士还是一副死活装做不知的模样,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喜的是她果真没有猜错,林月白真的已经被璇玑堂救了出来,还果然藏于此处。“谢观主,谢谢观主!”姚今一面作揖,一面直朝山坡上跑去,刘肖龙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正要跟着去,却被李道然拽住:“站着!” “观主何事?!”刘肖龙低头一看,他不过用两根指头捏住自己的袖子,自己却好似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竟然半步也不能挪动,“观主松手,这山郊野外,公主殿下身边不能无人护卫!” “要你护个屁,这是老道士的地盘,谁敢撒野!”李道然朝他翻了个大白眼,“人虽然傻了些,轻功还不错,过来与我过两招瞅瞅!” “啊?” ……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奔跑着的姚今突然发现,这已经是夏天了,她的背后被太阳晒得发热,仿佛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可清爽的山风迎面拂来,她有说不出的欢喜愉悦:她的月白已经救出来了,李政再也威胁不到她了,她马上就可以带着月白回到旷州——不,她要把她送到更安全的闽国去,等到无奈的李皇允了她的要求,等到她和王相里应外合赶走胡族,等到她牢牢将九城一江握在手上——突然,姚今的笑容凝固了,她停在一棵高高的银杏树下,那笔直的树干,还是碧绿色的银杏叶在高高的头顶随着阵阵山风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脚下是很厚很厚的积年银杏叶,黄色、褐色,夹杂着绿色的厚厚叶子,仿佛是一方新织的地毯,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绵延在她的脚下。 更加不可思议的,还有眼前的那个人。 第一节 泪眼却无语 “你……” “是我,姚今。”卫燕的笑容仿佛一下子盛开了满山的鲜花,而姚今是个活了几百年没见过花开的人,一下子感动得泪流满面。她惊诧地捂着嘴,眼泪忽然就哗哗地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很高兴,可她高兴地想哭,比任何时候都想哭,直至卫燕走到她面前,轻轻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在她素银发簪上的银杏叶,姚今才像回了魂似的,赶忙紧紧抱着他,又哭又笑。 “姚今,我终于找到你了。”卫燕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拥在怀里,他听到了她的心跳,于是他一路上所有的担心不安、疑虑不解,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此刻全都化作云烟而去,只要他能够走到她的身边,只要像现在这般,他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我在彩云城呆了许久,可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你,”姚今抹了一把眼泪鼻涕,这才不好意思地摸出帕子擦擦脸,“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彩云城?”卫燕有些莫名其妙,“我一直被关在白云山那个江门医药总署的密室里,许久才寻到机会逃出来,待我赶去彩云城的时候听说你已离开,你何时在彩云城寻的我?” 姚今也是一愣,随即气得跺脚,“混蛋慕容三,竟然骗我!” “慕容三?” 看着一头雾水的卫燕,姚今便将从白云山与慕容子华夜谈直至后来发生的种种,原原本本告诉了卫燕。当然,那晚和慕容三之间有些她认为“不大重要”的情节,也就略过不提了。 “你……你要这九城一江,做什么?”卫燕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他轻轻松开姚今的双臂,仔细地看着她,这“独立九城一江为藩国,归我所有”的言论已经大大超出了他可承受的范围,卫燕不禁觉得,不过数日一别,他好像又有些不认识她了。 “我,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摆布,”姚今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禁目光躲闪,“你知道的,在宫中他们那样对我,我怎能甘心。” “你去了闽国,不就自由了吗?” “自由?”姚今喃喃重复着,“何来的自由?慕容子华若夺下了大魏,我便随他成了那风口浪尖的人,好不容易逃出李朝的皇宫,难道我还要继续把自己卖与赫都的长青宫么?李魏两国局势微妙,届时我一个李朝公主做了魏国皇后,又有多少无形的枷锁要强压在我身上,我怎能不为自己筹谋打算,况且我与你——” “你与我本就可以浪迹天涯,”卫**静地打断了她,他的目光仍然很温柔,但那温柔之中仿佛是失望,是哀伤,是深深的痛,“我早就对你说过,天涯海角,不管去哪里都好。可你始终有太多放不下……” “我……”伶牙俐齿的姚今竟然词穷。她明白,她以一个现代女性的视角去想和做的一切,是不可能让一个古代男子理解的,尽管他深爱着她,尽管他一直试图理解着她,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上千年的时间长河,无法越过。 执手相看,是泪眼,却无语。沉默将空气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些不能分辨的东西钻了进来,像是善于传播的细菌,迅速将两人传染,姚今不笑也不哭了,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卫燕仍旧握着她的手,却在心里生出一股冰凉之意。 或许,他就此与我生分了吧?姚今忍不住绝望地想:对他来说,我本来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本非善类,本就配不上他……正当她心越来越沉,越来越绝望之时,却听到卫燕一声极其温柔地叹息,他似是很艰难地说:“你既已走到这一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本打算此次进京能够救出月白,让父皇和太子政失了可要挟我的把柄,待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便让王相——” “好了别说了!”卫燕似乎不愿意再听,匆匆打断了她的话,“还是先去寻道然叔父,看看林小姐的事如何办吧。” “卫——”姚今刚张嘴,却见卫燕转身大步朝步云观而去,他的背影那般决绝,似又那般无奈,看得她心中一阵酸楚难安,忍不住又要掉泪,想到月白的事尚未分明,只得咬咬牙强行将泪意压下,快步跟了上去。 山坡那边,有些郁闷的刘肖龙一只手扶着自己又酸又疼的胳膊,双眼仍是巴巴望着矮坡那头的方向,直至看见姚今的身影,赶忙高兴地跑了过去。明明是卫燕先出现,他却跟没瞧见似的,直奔到姚今身旁,小声道:“公主殿下,您无恙吧?” “无恙。”姚今勉强笑了笑,见刘肖龙总是扶着右手的胳膊,便问道:“你胳膊怎么了?” “适才过招……输给了观主,”刘肖龙三十几的人,却犹如孩童般脸红了一红,“属下无用!” “观主是高人,他愿意指点你,是你的福气。”姚今安慰了他两句,一抬眼却见卫燕刚好转头看她,四目相对却又旋即躲闪,姚今不禁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这片刻的神态恰好被李道然瞧见,便过来笑嘻嘻道:“老道士还以为姚今公主不拘小节,男子气概,必然是不在乎这些儿女之事的,原来见了好郎君,也是如此小女儿家模样哪!” 听得他打趣姚今,刘肖龙神情一肃:“观主,不可非议公主殿下,此乃大罪!” “大罪?”李道然玩味地捋了捋胡子,“恐怕有大罪的人,不止老道士一个啦。” 卫燕越听心中越是五味陈杂,呼了口气,平静地看了看姚今,然后对李道然深深一揖:“还望道然叔父能相助公主殿下,救出宫中的林家小姐。” “不,”此时姚今亦稳住了心绪,目光殷切地看着李道然,“我知观主必然已经救出了月白,还望观主信我,让我与她见上一面。”说罢,也同卫燕一样深深一躬。一旁的刘肖龙虽然不明所以,倒也是立刻随着姚今拜了一拜。 “能受公主这般大礼,倒是很长了几分面子哪。”李道然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拉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可惜这一拜老道士虽然无愧领受了,却只担得起公主‘救出’两字的其中之一。” 第二节 若夜似凄凉 “其中之一?”姚今惊疑地起身看着他,“难道我猜错了,您没能将月白救出来?” “救是救了,可却出不了皇宫。”李道然凝重地看着京城的方向,“璇玑堂在皇宫中暗线不少,一早得知那太子李政的意图后,我便联络贤妃,偷偷将小月白从鎏金台中救了出来。可当晚人还没出得了宫,皇帝老儿那边就已经发觉。如今那皇宫看似正常,其实各个宫门和出口都防备得如铁桶一般,别说把人弄出来,就连一筐菜、一缸水,恐怕都要倒出来查一查验一验,方才出得了宫门。” “那月白现在何处?”姚今一听人还在宫里,顿时紧张起来。 “别处我不放心,如今她仍藏身在卫南雁的清风馆。想必李政他们唯恐消息泄露被你知晓,故而未曾声张,但宫中秘卫一直在各处搜寻,亏得卫南雁胆大心细,再有她身份也是一重保障,这才能藏到至今。” “清风馆就那么大,且宫女太监一堆,人多口杂,藏得了一时,藏不了长久。”卫燕思忖片刻,对姚今道:“这样吧,我的身份最是清白,由我进宫设法将林小姐救出,你且藏身在步云观中,等我消息。” “不行,”姚今明亮的眼中透着坚决,“你去了,便是连着你长姐、连着卫家多少条性命都要架在刀口上;况且你如今是二品妃的亲弟,这样的身份红着多少人的眼,你这般光明正大进了宫,岂不是更难办?只能我来设法!” 李道然见姚今口气笃定,便道:“莫非公主有什么旁的法子?须知眼下宫中各个出口的守卫异常谨慎,就算是倒夜香的出门,都是要一桶桶检查,否则老道士与卫南雁,也不至于到此时都没能将小月白弄出来了。” “宫中人口众多,各门各口少说有二十处不止,惯常每日都有奉了主子旨意出宫办事的宫女太监,用她们的腰牌,也不能偷溜出来?” “寻常的宫女太监,如今已经都不准出宫了。就连换班的侍卫,也均是每日由副统领亲自当面点名,统一进出宫门,确是没有半点可趁之机。”李道然摇了摇头,“纵使我能将你扮成璇玑堂在宫中的暗线送入皇宫,可你怎么将人带出来呢?” 姚今柳眉一挑,“若已经不准人出宫,观主的人又如何进宫?” “有些固定的宫人负责固定的事务,譬如运送夜香的、采办新鲜的茶叶点心、挑选一些京城中产出的后宫用品,这些人都是老脸色,做不了假,便仍旧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只是随身不许携带譬如箱笼之类的大件。” “这些人中,也有观主的暗线?” “有。” “观主可否将我假扮做她们?让我混入宫?” “不可!” 同一句话,同一时间从卫燕和刘肖龙的口中冲了出来。姚今尚未来得及开口,刘肖龙就急冲冲地阻拦道:“公主殿下,属下受赵大人所托,务必护公主殿下的周全,如今如何能让公主只身犯险!况且赵大人再三叮嘱,公主万万不可入宫的啊!” “事急从权,”姚今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道:“你是赵俞的手下,可赵俞首先是本公主的手下!刘肖龙,你心中要掂量清楚,主公决定的事,何时有一个近身侍卫说‘不可’的资格?” 话不多,但姚今的身份却是明明白白摆着、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刘肖龙自然是跪下磕头告罪,可姚今万万没有想到,另一个说“不可”的卫燕,也随着刘肖龙一同跪了下去。 “属下逾越本分,请公主殿下责罚。”几乎是卫燕领着刘肖龙说完这句话,又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磕头。姚今面色惨白地看着卫燕,不禁退后一步、两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不敢上前拉卫燕起来——她知道,他会平静地告诉她,自己也一直是公主殿下的侍卫,仅此而已。 从来电视剧里的心有灵犀的王子与公主,日日撒糖虐狗的傻白甜与高富帅,都是骗人的,真正的世界,只会比你能想到的极限,还要更残酷几分。二十九岁的姚今从来就懂得这个道理,也从来不做幻想,所以,当晚和卫燕大吵一架的她,最后只能以公主的身份强压卫燕不许他离开步云观半步的姚今,最后出门时听着卫燕那句“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你”而泪流满面也不肯出声的姚今,毅然决然地穿起宫中姑子的衣服,蒙着面纱、满脸蜡黄肿着一对鱼泡眼,在深夜中擦干了眼角的泪,悄悄地来到京城的某个胡同深处,走进一间毫不起眼的宅子。 璇玑堂的这名暗线名唤四姑,在宫中已有多年。她天生一双鱼泡眼,且由于肝脏不好,常年脸色蜡黄口气又重,只得日日佩戴面纱在宫中行走,宫中众人皆知。四姑的职责便是定时去到一些京城当地给宫中供应点心、茶叶、腌制卤食的铺子和作坊中,检查坊中有否不当、不洁之处,并回禀给六大局。她的身高胖瘦与姚今相似,李道然将姚今稍稍易容扮做她的模样,并叮嘱道:你进宫之后无需继续假扮四姑,届时只需寻个机会悄悄到清风馆与卫南雁会上面,后面自然有人与你联络接应,将消息传递出宫。至于入宫之后如何才能将小月白弄出来,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姚今将李道然的话暗暗在心中又过了一遍,一面将朝那座陌生又熟悉的宫城走,一面忍不住按了按肿痛的眼皮。她本不是鱼泡眼,为了假扮做四姑,硬生生吃了一大碗红烧鱼籽,这才让从小吃鱼籽过敏的自己,眼皮、嘴唇、手指都一夜之间肿了起来。“千万别枉费我这毁容般的代价,月白,我来了!”姚今喃喃一句,心中给自己加了加油,便神色自若地快步朝宫门走去。 而此时的清风馆中,卫南雁刚刚送走两个无事来找她喝茶聊天的嫔妃,才坐下歇了一口气,贴身宫女斯清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进来。 “娘娘,今日的药到了。” 卫南雁斜了一眼那药,冷笑道:“皇后娘娘真是体贴,只要侍寝过了,这药便准时到了。” “皇后娘娘与您关系匪浅,希望您早日有喜……她,其实也是一番好心。” “你是本宫的家生丫头,你懂她的好心,我也懂。只可惜这一碗一碗上好的药,”卫南雁端起那碗,一口饮尽,任由嘴角边药渍缓缓流下,木然地笑了笑,“就算喝上一辈子,一个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人,如何怀胎!” 第三节 清风扶明月 斯清难过地走到卫南雁身边,一面为她擦去嘴角的药渍,一面缓缓道:“娘娘心中的悲苦,除了斯清再也无人知晓,但宫中的日子还长得很,请娘娘一定要顾惜自己的身子,看开些才是。” “本宫从少时入宫,春花秋月冷冷清清多少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卫南雁娇媚地展颜一笑,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眉头皱了皱低声道:“丘陵那边如何了?” 斯清看了一眼外间伺候的宫女小厮,寻了个由头让他们退了出去,这才小心回道:“老大人上回的密信说是无恙,但至今尚无开拔的消息传来,想必军中的疫症尚未全好。” “可陛下明旨让西关军速速开拔南下,若是再不动——以陛下的心思,恐怕就要疑了莫家了……” “此次疫症虽然来得蹊跷,可事情都是公开的,陛下派了好几拨人过去,也都没查出个什么名堂来。若是真要问罪老大人,又岂会至今毫无动作。”斯清给卫南雁倒了一杯茶,“听说现在北魏内战得厉害,那十万密林军打得魏太子几乎招架不住,魏帝也只剩一口气在,北屏山那一头可乱着呢。如今西山王倒了台,陛下必然还要倚重老大人,娘娘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卫南雁抿了一口茶,起身走到窗口,手上一柄绣着出水芙蓉的团扇轻轻摇着,发髻上那支金累丝雀屏簪子上镶着一颗圆润饱满的鸽血红宝石,她却似是毫不在意地将头靠在一旁的柜子上,也不管那簪子会不会磕着,只是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骄阳,自言自语道:“正是这般倚重,才叫人害怕,当年的北屏军,何曾不是如此……” “对了!”卫南雁突然直起身子,转头急匆匆地问:“上次步云观说是有了燕儿的消息,后来怎的又没信了?” “近日宫中查的紧,想必消息传递有些滞慢,要不奴婢去四姑那里问问?” “不必,”卫南雁眼波流转,“眼下这宫里看似平静如常,底下却是波涛汹涌。本宫的清风馆如今比不得寻常时候,更得静下来,方才稳妥。” 斯清点点头,便端着药碗退了出去,到了门外刚把碗交给下面的丫头,一个六大局的小太监眯着眼一路小跑过来,“斯清姐姐留步!” “你怎么来了?”斯清见是尚食局里茶叶所的跑腿太监,献宝似的手上还捧着个蜜色的罐子,以为又是来送茶的,摆摆手道:“近日的茶叶都不大好,娘娘上回就说了,新茶跟陈茶似的,喝到嘴里一股子味儿,你们六大局是越发不会当差了。” “姐姐、姐姐留步,”小太监见斯清要走,赶忙将她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将罐子放在她手上,凑到她面前迅速道:“璇玑有语,今晚有贵客来访,酉时三刻务必在清风馆东角门相迎。” 斯清与这小太监相识已久,却第一次听他用璇玑堂的接头暗话“璇玑有语”,惊疑之下不禁道:“你是——” “小的正是知道前阵子给清风馆送的茶叶不是上品,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千万别怪罪到咱们局里,”小太监赶忙眨眨眼睛打断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这是麒麟阁新到的上好甜杏蜜饯,贡给宫里的还没到,先拿来给姐姐尝个鲜儿。” 此刻斯清已经了然,便伸出一个指头支开了那小太监,“找打,凑这么近!”余光一扫,见周围的人并未注意到她这边,这才将罐子揽入怀中,咳嗽两声道:“晓得了,得空我会和娘娘说说的,你且回吧。” 这一晚,贤妃自晚膳后便说神思困倦,早早就熄灯歇下了。酉时之后,斯清嫌门口值守的两个丫头太监呼吸声音太重,扰得娘娘不得安眠,便让他们下去换了旁人来伺候,趁着一时门前无人,斯清赶忙到了东角门,见一个穿着寻常姑子衣服却掩着面纱的女子已经到了门边,赶忙道:“你是?” “快带我去见你家娘娘,我是姚今!”姚今自然认得斯清,于是一把扯下面纱,顾不上斯清那一脸惊呆的表情,便拉着她匆匆进了门。 此刻的卫南雁正在她寝宫中的地下密室里和林月白说着话,听得密室门外声响,斯清带着一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是公主殿下!”斯清话音未落,林月白已然认出了那身着宫人衣服、双眼有些浮肿的,正是姚今没错。 “公主?怎到这里来了!”卫南雁惊诧地看着姚今,转头看看斯清,“角门的人是她?” “正是姚今。还未恭喜卫姐姐封妃之喜,”姚今紧紧握住林月白的手,朝卫南雁轻轻颔首,“时间紧迫,卫姐姐,可否长话短说?” “好。”卫南雁看了一眼斯清,“去外面守着,小心些。” 紧紧握着姚今双手的林月白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地抬头低头,仿佛是怕做梦,是怕一抬头她又会不见了。 姚今揉了揉还有些肿痛的眼睛,竭力露出高兴的笑容对林月白说:“没事,没事!你看我能进宫,我就必定有把握能带你出去。” 卫南雁对着烛光看了看姚今蜡黄的脸色,问道:“公主殿下,你是易了容借着四姑的身份进来的?” “对,我从步云观而来,观主将我易容成四姑入的宫。卫燕现也在观中,知道卫姐姐记挂亲弟,还望卫姐姐放心,卫燕人在步云观,一切安好。”姚今言简意赅,直奔正题:“我已有个法子救月白出宫,但这法子有些风险,恐会牵连清风馆,不知卫姐姐肯不肯?” 卫南雁一双美目在烛光下熠熠夺目,一笑起来更是颠倒众生,她自顾自笑了一笑,缓缓道:“南雁从前眼拙,竟不知道公主殿下是这般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人物。” “贤妃娘娘,不知此言何意?” “南雁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眼下对舍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公主殿下虽然人没去闽国,但身份已然是闽国三王妃,不知王妃眼下是怎么打算的?内江落水,白云山失踪,燕儿遭遇的这桩桩件件,想必公主都脱不了干系吧?” 第四节 恍如笼中雁 “对,都是因我而起。”姚今并不躲避,目光直视卫南雁:“我的打算也很简单,我打算问父皇他老人家要了那九城一江,将九城一江独立为藩国。去他的李朝公主,去他的闽国三王妃,我姚今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子,和卫燕一起,从此在金沙河流旁过我们的快活日子。” 此言一出,卫南雁和林月白均是惊得说不出话。卫南雁更是觉得有些头晕,一时站立不稳,伸手扶住后面的椅子坐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姚今:“独立九城一江为藩国?你?你这是要造反?” “这可不是造反,”姚今一脸淡定,“藩国还是李朝的属国,我也从未篡权夺位,更重要的,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去闽国做什么劳什子王妃,我可以正大光明和卫燕在一起。” “一个藩主,自然不能嫁到旁的国家去,可……陛下如何可能答应你这般大逆不道的要求?!”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突然要软禁月白,也是我为什么冒险进宫的原因。”姚今看着一旁的月白点了点头,“父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许我九城一江,可眼下的情势正是:他若不许,我便不发兵勤王,父皇顾忌北面的密林军、也不愿西关军一家独大,更不能坐视胡族的入侵不管不顾,所以,他不得不许。” 卫南雁的目光在姚今和林月白之间徘徊着,若有所思道:“所以,林小姐竟然是陛下用来要挟你的筹码?” “娘娘聪慧,一语中的。”姚今放开林月白的手,拱手向卫南雁做了一揖,“不知我这样的打算,是否足以说动娘娘,冒险助我成事?” “你一个堂堂李朝的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即便是为了燕儿,大不了你们也可以远走天涯,何以敢冒这样杀头大罪,来这般折腾?”卫南雁显然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解地看着姚今。 “是为了自由……”一直未说话的林月白突然张口,她凝视着姚今,一字一句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姚今。” “所以,他们若敢用你威胁我,威胁我辛辛苦苦了筹谋这么久好不容易快要得到的这份自由,我又怎能答应!”姚今重又拉起林月白的手,一起朝卫南雁拜了下去,“这里没有公主,也没有闽国三王妃,只有一个渴望自由、希望与您唯一的亲弟弟共度余生的姚今,还求娘娘相助!” “自由……”卫南雁喃喃着,在她的世界里,自由这两个字如此熟悉,却似乎又陌生得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词,“一个女子,无非是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由这两个字,是何意思……” “自由就是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就去做、去得到!而不是别人希望你做什么,别人要你做什么——”姚今此刻哪里有耐性给这隔着几千年思想差距的古人说道理,又问道:“娘娘,您可愿助我?” 卫南雁陡然惊醒过来,看了一眼姚今眼中的热切,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个什么东西“咯噔”一下开了。她伸出手握紧桌角,看着指尖那红色的蔻丹如血艳丽,沉声道:“好,我帮你们。你要我怎么做?” 第二日凌晨,北门。 这个点正要换班,也是人最困倦的时刻,北门侍卫长白裴苦于最近上头抓得太紧,他这个侍卫长也得做个样子跟着轮班,虽然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却也不敢去角落里躲懒,只得靠着门边迷瞪着眼,时不时再打两个长长的呵欠。好在北门出入的一贯都是些六大局身有宫务的宫女太监,再有便是送些鱼虾蔬果的粗使宫人,且自从禁了寻常宫人的出入,这往来的也都是那些个老脸色,大家也都是来往惯了的,有四个侍卫在门口循例检查问话,白裴倒也不甚在意。 可一个颇为脸生的宫女,就在此刻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唤道:“抓住她、抓住她!” 白裴听得声音一惊,瞌睡虫也顿时都跑光了,仔细一看跑来的宫女身着的是一等宫女的服饰,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道:“这位姐姐是哪个宫里的,属下是北门侍卫长白裴,不知姑娘何事惊慌?” “我是清风馆贤妃娘娘身边的斯清,这位侍卫长,有否看到一个带着面纱的姑子出宫去了?”斯清一张小脸跑得嫣红,十分紧张地左顾右盼。 “没、没有啊……”白裴有些心虚,刚刚他一直在打盹儿,哪里知道有没有姑子出宫去,赶忙回头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几个,可有见到戴面纱的姑子出宫的?” 一个长脸的小侍卫精神抖擞地跑了过来,“禀告侍卫长,刚才共有两个姑子出宫,都是六大局里日日都要出宫办事的老脸色,也都带着腰牌,未曾带面纱,也按着规矩,没有携带箱笼等大件物品。” 白裴讨好地对斯清道:“姐姐你看,我这儿并没有带面纱的姑子,要不我陪你去别处寻一寻?” “蠢货!”斯清一声怒喝,“姑子就不会摘了面纱出宫吗!” 白裴一愣,马上跟着对那长脸小侍卫怒喝:“还不快去确认出宫的两个姑子是何身份!” “是!小人这就去六大局确认!”小侍卫初入宫不久,感觉终于遇上了一桩大事,一时精神振奋,赶忙一溜烟奔了。 “这可如何了得哇!”斯清一面跺脚,一面焦急地看着北门,“那姑子借着送茶叶的由头一大早到清风馆来,本就鬼鬼祟祟惹人怀疑,娘娘心善赏她去小厨房喝杯茶水,她却非要入内请安!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刚走,娘娘搁在桌子上日日把玩的金镶玉如意便不见了!” “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敢到清风馆作死!姑娘莫急,可知那姑子名姓?我这就去捉来给娘娘发落!”白裴当然知道,如今清风馆的贤妃娘娘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皇后也很是看重,他若能搭上清风馆这条线,今后何愁不能官路亨通!于是赶忙打起精神又唤来门口另外一个侍卫:“速去通知北门附近几处小门的人,这个时辰内出宫的姑子,都给我一一查来!” 第五节 何处能如意 斯清见他起劲,赶忙道:“那姑子来清风馆时,捧的是茶叶所素来用的贡品茶叶罐子,她又自称四姑,应是六大局的人。还请这位侍卫长尽快帮忙查明,将那金镶玉的如意寻回给娘娘,娘娘必有重谢!那柄如意可是娘娘封贤妃时候陛下亲自恩赏的,十分贵重,可不能丢呢。” “是是,白裴一定尽力,尽快寻回送到清风馆!还请姐回去转告娘娘,静候属下的消息!” “好,那此事就烦劳白侍卫长了,我这就去回禀娘娘。”斯清微微颔首,便匆忙走了。那白裴自然是点头哈腰,直将她送了一段路,方才吆三喝四招呼着去六大局查人了。 而此时的清风馆中,卫南雁一身浅紫色薄纱长裙,满头青丝只用一对样式古朴的白玉簪子随意绾在脑后。纤纤玉手轻抚古琴,正弹着一曲《阳关三叠》。她弹得极慢,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是一声长叹,那曲中原本讲的是送别友人的惜别之情,卫南雁却弹得冷淡至极,好像这世上的一切情感都与她毫无关系。 终于“铮”地一声,弦断曲罢,卫南雁懒懒地笑了笑,“到底本宫无甚亲友故交,亦是无人可送,这曲子弹来也是无趣得紧。” “娘娘,奴婢给您更衣梳洗吧?一会儿得去咏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斯清从外间进来,屈膝向卫南雁行礼,“外头的事情,都已经妥当了。” “好。”卫南雁起身走到屏风旁,见外面的阳光已是大刺刺照了进来,嘴角微扬,“初夏了,人也愈发懒怠。你去咏阳殿禀告皇后,说我身子不适起不来床,顺道遣人去请薛太医来清风馆。” 斯清有些不解,上前扶住卫南雁的胳膊,“娘娘这是……哪里不舒服?” “遭了贼,如意又丢了,如何能舒服?自然是头疼心疼,浑身不适。”卫南雁缓步走到床榻旁,干脆脱了鞋靠在床边,“屋里有些闷,可本宫也怕凉,让丫头们把屋里的窗户开一些下来,叫多些人在外间扇风。记得,外头的动静越大越好,便是连清风馆外面来往的宫人都晓得贤妃今日不舒服,那便最好。” 斯清似是明白了过来,掩嘴一笑,“是,娘娘聪慧,斯清明白了。” 于是这一日的清风馆的宫女太监便是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了晚间,屋里的贤妃虽没出来过,却是一会闷气要扇风、一会又嫌风大风小、一会觉得茶水不清爽、一会又是膳食不新鲜,各种挑剔各种难办,外间传话的小太监直跑的两条腿都要断了,不禁苦着脸对斯清道:“斯清姐姐,咱们娘娘素来不在这些个事情上讲究的,今日这是怎么的了?” “咱们娘娘如今可是正经的二品贤妃,清风馆中诸事哪里还能这般随意?如今便是提醒着你们,平时伺候娘娘要多上点儿心!”斯清白了他一眼,看了看西沉的日色,又道:“薛太医嘱咐安神的药都煎上了吗?” “煎上了,小厨房的人在后面看着,一会儿都没离人,小心着呢!” “嗯,一会好了便送进来,娘娘今日不大高兴,正心烦着呢。” 小太监觑着斯清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好姐姐,可知娘娘今日什么事情这么心烦呀?” “多嘴!”斯清戳了戳他的脑门,“主子们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过问了。” “小的这还不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撞到娘娘的不开心,怕挨板子嘛!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斯清看了看左右,小声道:“清早不是来了个姑子送茶叶的?那姑子走后,娘娘素日把玩的金镶玉如意便不见了!” “哎哟我的妈呀!”小太监惊道:“这宫中偷窃是大罪,那姑子怕是不要命了。” “嘘——”斯清一脸紧张地拍了他一掌,“要死了你,这么大声!这金镶玉如意是陛下恩赐给娘娘的,若是陛下知道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太监十分夸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小的去看看小厨房的药去。” “嗯,快去吧。”斯清点点头,又瞄了一眼半开的角门,心中嘀咕道:怎么还不来,莫非娘娘算错了…… 没多大会,角门口便出现了白裴的身影,侍卫们在内宫中走动虽属常事,但他一个北门侍卫长却本没有到内宫行走的资格,更何况这到的又是后妃的住所。所以白裴颇有些紧张,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却没想到斯清早就在门边候着他。 一见斯清,白裴赶忙道:“姐姐,白裴来晚——” “白侍卫长快进来,我们娘娘正等着您回话呢!”斯清不待他说完,便赶忙让他随自己到了花厅门口,“你且稍后,我去请娘娘过来。” “是,好——”白裴抓抓脑袋,觉得自己也没查出个眉目,一会见了贤妃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搞不好还要挨上几句叱责,也不知道会不会治罪……心中正嘀咕着,却见几个太监搬着几口大箱子从他面前经过。 “劳驾让让,这是娘娘母家的东西,可摔不得!”几个小太监一面抬着,一面嚷着从白裴面前经过。白裴刚退后几步,见后面又来了几口箱子,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有五六口箱子抬了过去。他正有些奇怪,却见两个宫女在前面开路,斯清扶着一个神态惆怅衣着华丽的绝色女子走了过来,正是贤妃卫南雁。 “属下北门侍卫长白裴,叩见贤妃娘娘!听闻……属下听闻贤妃娘娘贵体违和,不知娘娘如今是否好些了?属下无时不刻不在为娘娘祝祷,希望娘娘如意顺遂……” “何处能如意呢……”卫南雁一手轻轻扶着额头,“白侍卫长起来吧,可曾寻到本宫的金镶玉如意了?” 白裴心中咯噔一下,不禁面色有些难看,刚刚起的身又慌忙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请娘娘恕罪!” “未曾寻到?不是知晓了那姑子的名字了吗!”卫南雁的声音听起来虽有怒意,却更多的是有气无力。 “回禀贤妃娘娘,属下到六大局查问,确有四姑其人,此人也确是常年带着面纱,只是、只是——” 第六节 弱花怎堪折 “只是什么,既寻到了,怎不立刻绑了来给娘娘?白裴,你这差是怎么当的!”斯清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急得下面的白裴忙不迭地咚咚咚磕头,“请娘娘听属下一言!实在是那四姑从昨夜就开始发烧,直至今早属下去到六大局时,她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有许多六大局的人都知晓此事,这、这、这属下实在无法将她绑来呀!” “你……你的意思莫不是本宫诓你?”卫南雁轻轻拍了拍桌子,斯清赶忙上去扶住她的手:“娘娘仔细疼了手。” 白裴急得一脑门子的汗,连连道:“属下岂敢、属下不敢,只是那四姑一直病歪歪的,又有相熟的医女和几个姑子一直在旁边,人亦是昏昏沉沉地,属下问话她也是一概摇头,属下、属下实在是——” “罢了,罢了,你退下吧!”卫南雁长叹了一口气,“左右我在这宫中,想寻一位忠心耿耿又可靠的侍卫,是寻不到了。” 白裴一听卫南雁的意思,似是本来有意收他为己用,却生生被自己把这机会浪费了,心中顿觉不甘,想想觉得自己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这么个攀附权贵的大好机会,而且还是后宫最受宠的贤妃——他怎么能放弃?绝对不行!白裴心中打定主意,也顾不得体面,便哭着喊着向前跪行几步,呼天抢地地说:“娘娘、娘娘,白裴真的有心为娘娘尽忠,还求娘娘再给个机会,白裴一定会再去严查,必然寻回那金镶玉如意!” “那柄如意此刻都不知道在什么肮脏婆子手上滚过多少回了,本宫还要它回来做什么呢……”卫南雁的声音渐渐清冷了起来,“横竖我这也没什么地方要你尽忠的,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北门侍卫长罢了。” 斯清在旁边看着白裴的脸色正是越来越急,一副急于巴结却又巴结不上的模样,嘴角微笑,咳嗽一声,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并足以让堂下人听得到的声音对卫南雁道:“娘娘,咱么那几箱子物什不如让白侍卫——” “住嘴!”卫南雁凌厉一喝,“如今宫中不准箱笼出宫,你不晓得?你这是要害本宫,还是要害白侍卫长!”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斯清小嘴一扁,喏喏道:“可宫中的禁令不知何时才解,夫人在府里却等着这些……” 这主仆两在上面一唱一和,下面跪着的白裴却是大喜,赶忙道:“刚刚属下见几位公公抬着几口箱子过去,可是斯清姐姐说的箱子?” “正是,那是娘娘母家卫府上一位表小姐要成亲,娘娘和卫夫人为其置办的嫁妆。因那位表小姐从小养在卫府,和娘娘还有卫夫人十分亲近,故而娘娘早早就着人置办了几箱衣料首饰和摆件,本来预备着最近就要送出去的,谁曾想如今宫中突然禁止箱笼出宫,我们娘娘又不愿为了自己娘家的事情去请皇后娘娘破例,怕坏了宫中的规矩,故而十分烦恼。” “这等小事,娘娘怎不早吩咐属下!”白裴一副讨好的模样,“属下管辖的北门,进出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宫人仆役,若娘娘不嫌弃,便将那几箱物什交给属下,属下自会从北门送出去,一准儿给您送到卫府上,必不会误了娘娘和卫老夫人的事!” “这……这毕竟于宫规不合,”卫南雁微微蹙眉,似有些为难,“虽然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了至多叱责本宫几句,可若是让白侍卫长平添了私运箱笼出宫的罪名——” “娘娘大可放心!”白裴胸有成竹地拍拍胸口,“我只消跟下面人说是我家中的东西,必不会有人多嘴,也必不会有人知晓这些东西与这清风馆有半点儿关系。” “既如此,娘娘,不如就给白侍卫长一个孝敬您的机会,”瞥见白裴那十分殷切期盼的眼神,斯清会意地朝他点点头,便对卫南雁道,“也不能让为侍卫长过分辛劳,便让咱们卫府上的人届时送些茶点到白家,再将那些箱笼取走,娘娘您看这样可好?” 卫南雁轻轻抿了一口茶,极细微地“嗯”了一声,终于正眼看了一眼白裴,“那就辛苦白侍卫长跑一趟了。” 此刻白裴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这才敢抬眼仔细看了看这间花厅,只觉厅中环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地上铺着厚厚的四合如意天花锦纹的地毯,旁边是一架簪花仕女图浮雕的红木屏风,帷幔之间垂挂的数个香包上金线耀眼,不禁让白裴有些眼花缭乱:今后我也可以出入这华丽的宫室,有了贤妃娘娘这棵大树,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斯清见白裴有些神游太虚,便咳了一声,上前将他扶起:“既如此,白侍卫长就速速回去安排吧,事成之后,娘娘也必会恩赏于你的。” 一日之后,斯清远远地看着那六个箱子出了北门,直至许久之后,方才绕了许多弯子回到清风馆,见卫南雁正在花园里看着一簇簇蔷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上前道:“娘娘,她们已然安全出宫,此事也算了结了。” “她们的事是了结了,本宫却没有。”卫南雁仿若无意地回头笑了笑,却是顿生妩媚,百花失色,只是她那娇艳之中却另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冰冷,仿佛告诉世人,我虽容颜绝色,却也心性绝情。 斯清不解,愣了愣道:“娘娘还有何事未了?” “你以为,就凭白裴,就能瞒得过此事吗,陛下那样精明的人,岂会只靠这些积年的皇宫侍卫守着各个宫门口?只是此事不能声张,陛下只能暗暗地查,明面上他是不可能去截下那些箱笼的,咱们只要在白家偷龙转凤不被发觉,将来这个黑锅,自有白裴替我们背。”卫南雁伸手摘了一朵小小的蔷薇,那花团团簇簇时着实清秀可爱,可一朵摘下却是花叶薄弱,仿佛随时都会散落的样子。卫南雁将花握在手心片刻,展开手掌时那花已是残破不堪,她淡淡地说:“这后宫里的女子,看着都是花团锦簇,其实只要皇帝一伸手,不过就如这蔷薇般,片刻没了性命。” 第七节 京华烟云散 “可娘娘的身份与旁人不同,就算此事牵扯到娘娘,陛下也定不会将您怎样的。” “有了这重身份,我还敢偷偷把林月白这个掣肘和雅公主三万人马的关键所在给放出宫,陛下如果知道了,岂止一个死字!”卫南雁深深吐出一口气,“若到了那一刻,斯清,你全家也是要跟着灭族的。” 斯清脸色一白,随即咬着嘴唇道:“斯清从小就跟随娘娘,斯清不怕死。” “你不怕,你那兄弟会怕、你的母亲会恨你牵连家族——这就是我们女子的命运啊!”卫南雁抬头看着那巍巍宫墙上的天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却又是那么远,是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想起姚今说过的自由,那个自由到底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但那一刻她看到姚今发光的眼神后她她突然明白,她卫南雁也应该有资格得到一些东西,姚今的自由,卫燕要的爱,林月白的坚持,她呢?她一定有她要的东西,至少,她绝不应该无欲无求地活在这深宫之中! 当晚,京城中一条小巷中不知何因起了大火,火势从小巷深处一直蔓延至巷口,十余户人家被烧得不成样子,一时哭喊声震天,火光照得半边天都亮了。李皇本安安稳稳歇在紫宸殿,不知是谁漏夜去禀告了此事,于是大半夜便怒召了一干人等进宫训斥,可怜留守京中的禁卫军副统领由于同有管辖京城治安之责,急得连衣袜都没穿好,便慌忙赶赴现场指挥灭火去了。 而在这一场大火之中,烧得并不是最惨的白裴家,虽然只有院子和几间杂室受灾,但停在院中的六口红漆大木箱却烧得一干二净,丁点儿不剩。冲天的火光之下,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从白家后门偷偷溜了出来,混在巷道中赶来救火和四下乱跑的民众之中,不过片刻便没了踪迹。 自然,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之下,姚今顺利地带着林月白出了皇宫、出了京城,当两人从西山半山腰的一处隐秘入口由卫燕领着蜿蜒而至一间连通到白云观的密室中时,姚今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再瞅瞅前面似是四通八达的通道,不禁对古人挖隧道的水平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条如此复杂的密道,太厉害了、太赞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道然微微一笑并未回答,看着一旁似还是惊魂未定的林月白,柔声道:“好孩子,你吃苦了。” “观主大恩,月白无以为报。”林月白摇摇头,随即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此一别,恐怕再无机会入京,观主的恩情,月白唯有来世再报。” “哪里就这样伤感了,”姚今也笑着向李道然抱拳一礼,“山水有相逢,即便不在京城,天下如此之大,怎知观主不会外出游历山水?将来观主若去了九城一江,姚今必然要在金沙河流旁设上一桌宴席,请观主畅饮一夜!” 李道然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面色有些凝重,“本应留你们歇息一日再走,只是我察觉观中可能出了细作,为保万全,你们三人还是即刻启程,从这密道的另一处出去便是西山北面,虽然从那里去九城一江需得绕一些路,可却比从京城穿至南方更加安全。” 姚今脸色一变:“细作?观主可曾查到是何人?” “既出在我观中,老道士自然要查明,公主就不要费心了。”李道然推了推旁边的卫燕,“去吧,护着你的公主殿下,去走你的天涯吧!” 姚今脸色微红,看了一眼自西山脚下一直没和她说过话的卫燕,一时有些讪讪,便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站至林月白的身后。而林月白何曾见过自己的挚友这般扭捏的样子,便好奇地看了一眼卫燕,却立刻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赶忙圆场道:“那我们快些——” 突然一阵并不剧烈但明显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打断了林月白的话,仿佛隐约还伴着一些低沉而巨大的爆炸声,令这密道中的几个年轻人人不自觉感到一丝恐惧。卫燕条件反射地紧紧拉住姚今,而姚今立刻握起了林月白的手,三人齐齐看向李道然时,耳中却传来了来自某一条通道中刘肖龙的呼喊:“观主——上面、上面步云观爆炸了!” 林月白顿时失色,步云观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虽然多数日子过得清苦,但亦是有许多回忆的地方,此刻她听到爆炸二字,不禁惊道:“什么!” 此刻刘肖龙已经从通道跑进了密室,一见姚今自然大喜,匆匆行礼后马上焦急地对李道然道:“观主,不知怎的观中突然起了爆炸,我按您的吩咐守在密道入口,听到爆炸便立刻进了密道,已将入口封死了!” 李道然脸色愈发凝重,点头道:“是有人妄图进入密道,便触动了我设在外面的机关,所以才会引发爆炸。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几人速速离开罢!” “好,”姚今一手卫燕一手林月白,均是握得紧紧地,面朝刘肖龙道:“快带路!” “观主,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林月白见李道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不安,脚下也不肯动。 李道然安慰似的朝林月白笑了笑:“老道士的门路多的很,这密道建得九曲十八弯,自然也不只有那么一两个出口,我在京中还有许多未了之事,眼下尚不能离开。好孩子,你先走便好。” 姚今心中掠过一片疑云,目光从刘肖龙转李道然身上,皱眉道:“观主,你说观中可能有细作,又说是有人想窥探密道所以触动了机关——是不是我们救月白的事已经被人察觉?” “……眼下,不好说。”李道然似乎不愿多言,突然伸出脚踢了踢卫燕,“小子,你姐姐和你父亲一直对你苦心隐瞒你的身世,你出去后亦要当做不知!还有,既然决定和她远走他乡,这辈子你便和家族一刀两断罢!今后莫卫两家,纵使天潢贵胄抑或亡族覆灭,都再与你没有干系了!你可要记牢!” 第八节 送君扶摇去 这段话何其分量,卫燕听完后脸色顿显苍白不堪,片刻后终于沉重而缓慢地“嗯”了一声。而一旁的姚今却觉得沉重异常,犹如有人在反复鞭挞着她的心脏,叫她喊不得吐不得,却是满心痛苦不能言说。她明明是想给自己和卫燕挣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就快要挣得那一刻,可此刻却好像是她亲手断送了他的一切,斩断了他的过去以及将来,只剩下一个辜负亲姐叛离家族的少年——姚今微弱地唤了一声:“卫燕,你……” 然而她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踌躇着,只得紧紧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小声问:“你——跟我们走吗?” “当然,咱们走吧。”卫燕抬起头,仍然是那般温柔地看着姚今,那清澈明亮的目光一如当年,叫眼前的女孩迷恋得挪不开眼。此刻的他既不能多想、也不敢深想,姚今就在身旁,他根本不会有半分犹疑,唯有保护她、伴着她,她若要称王,他便送她去那王座;她想要逆天,他便铸那攀云的梯——眼看着姚今从一个小小宫女走到今日,每一步的艰辛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他都知道,他爱她,岂止几分情、几丝爱?直至此刻卫燕方才发现,他爱她,这一刻痛彻心扉,却早就深入骨髓。 一行四人匆匆小跑在一条似是下行的密道上,周围其实很安静,但越是安静,越是有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在姚今心中蔓延。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炸了的白云观是什么样、不知道西山上和京城里甚至皇宫中是什么样,李皇和李政有没有发现她们、还有远在旷州的三万人马如何了——姚今的手心腻腻出了冷汗,而卫燕很快察觉了她的异样,轻声道:“没事的,别担心,我会陪着你。” “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儿怕。”姚今似是无意地瞥了身后的月白一眼,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衫子,而姚今自己穿的是灰色的,这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那个月白说过的她们会坠落悬崖的梦。姚今清楚地记得月白说过,她的梦里,她们两个人就是穿着青色和灰色的衣衫,她们一起坠入那万丈深渊。 “快了,公主殿下,前头好像有光了!”领路的刘肖龙在前面高兴地喊了起来。果然,几人又行了片刻,眼前便渐渐明亮了起来,似乎还有风缓缓拂过耳边——穿过一片杂草,小心翼翼从一些巨石缝隙之间钻出后,刘肖龙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来到的根本不是什么西山背面的山脚下,而是半山腰处的一个悬崖。 “刘肖龙!你是不是带错路!”姚今看了看周围,眼前不远处就是悬崖,背后似是一片陡坡,根本无路可循。她一愣之后不禁火冒三丈,指着刘肖龙吼道:“你开什么玩笑,不是说你已经知晓出路,这、这是哪里!?” 刘肖龙亦是一脸懵,他傻傻地转了两圈,将周遭从上到下看了又看,茫然道:“属下、属下记得按观主的地形图就是这条路没错……怎么、怎么会……” 卫燕一把拉住急得要跳脚姚今,沉声道:“别说话,好像有人正在靠近这里。”说罢,他蹲下俯身听了听,然后立刻喝道:“快,全部回密道,有人过来了!快!” “这里根本无路,人从哪里来?!”姚今自从看到悬崖便开始有些心慌意乱,目光到处乱转却觉得这里越发诡谲,“不能回密道,不!我们得设法从这里下山!” “姚今!来人不知善恶,现在必须先回密道才安全!” “殿下,那边有片林子,可能人是从那来的,我们还是先回密道,确保您的安全为上!”刘肖龙也察觉了有不下十数人的脚步声在迅速靠近这片悬崖,赶忙回到刚刚出来的密道出口处,努力将一块大石块推开半寸,“殿下,快进去啊!” 姚今回头看看那漆黑的密道,心中又恨又惊又怕,恨的是刘肖龙带错了路,惊的是她似乎真的来到了那个林月白的梦境,最怕的,却是梦境如若成真——就在此刻,姚今才突然发现,林月白早已不在他们的身旁,她已经走到了那悬崖边! “月白——你干什么!”姚今一声惊呼,人就已挣脱了卫燕的手飞奔了出去,她三步并作两步狂奔到悬崖边的林月白身旁,拉起她的手就朝回跑,林月白却执着地拽住了她。 “姚今、姚今!就是这里,就是这个时辰,就是你和我这身衣衫!就是今日啊!”林月白激动地呼喊着,拼命拖着姚今,不让她往回半分。 姚今恐惧地不敢去看那悬崖下的深渊,她慌乱地拽着林月白,拼命地说:“走啊走啊!走啊!” “就是这里,我们掉下去了、我们掉下去了!”林月白的神情有些奇异,她似乎是在笑:“这个梦成真了,也许这一切就结束了,也许我们就能回家了!姚今,我们就能回家了!我想回到现代,我想乐乐,我想陈城,我想回到2017年的一切……” “你真是疯了!”姚今见卫燕已经朝这边跑来,生怕他听到月白说的话,只得高声喊着:“你们别过来!” 卫燕也有些急了,眼见姚今和林月白两个小小的身子在悬崖边,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的样子,“姚今,快和林小姐回来!” “她们回不去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阴冷地冒了出来。而此刻姚今的恐惧感终于上升到了一个极点,她极其缓慢地朝那声音的来处看去——在刘肖龙所指的那片林间,不下一、二十人不知何时已经冒了出来,为首一人身形消瘦,神色傲慢,嘴角的笑容又亲切又冰冷,不是李政又是谁! “是印津,他来了、他来了!我们跳下去了,我们跳下去就回家了……”此刻姚今无暇顾及林月白近似梦呓的胡言乱语,她绝望地看着李政和他手下的那帮人,心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她很明白,不管李政是怎么知道这里怎么来的,此时此刻的她都没有半分胜算,且连同卫燕、刘肖龙和宫中卫南雁许多许多人的命,都要被搭进去了! 第九节 曾梦幻成真 我就要败在此时此刻了? 一败涂地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我还有太多没做完的事,有太多等着我的人,我姚今,就这样结束了? 心跳声大得和擂鼓一般,许多片段闪过她的脑海,发生过的、她期盼的、她见过和没见过的,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天每一刻,此时如电影片段一帧帧放映——姚今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朝卫燕绽开一个最勇敢,最好看的笑容:“卫燕,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和刘肖龙一起去旷州找赵俞,一定要守住九城一江,金沙河畔,一定要等我回来——” 那灰色的小小身影,那张骄傲的脸,那个一瞬间光芒万丈的笑容,卫燕才来得及对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而那个人却已经决然地转身,拉着一旁的林月白,纵身跃下了悬崖。那青色和灰色的衣角,如同两只大风中的蝴蝶缠绕在一起,在李政怒吼的那句“不准跳”还没说完的时候,她们已经坠落不见,空荡荡的悬崖边,只留下姚今断断续续的厉声怒骂:“李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一声声长长的回音,然后,便什么都没了。 “不!姚——今——” 卫燕凄厉地喊着,而刘肖龙已经一把将他推入了密道,他含泪看了一眼姚今坠崖的地方,随即点燃了李道然给他的备用**,随着一阵巨石倒塌的声音,当李政带来的人冲到密道入口处时,整个洞口已经被彻底堵死,再也进不去了。 而此时此刻的李政,整个人仿佛完全怔住了,自从姚今拉着林月白跳下去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无声,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他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这是一个山间的空谷,下面似有水声传来,但层层薄雾间深远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李政渐渐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的眼角是血一般的红色,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恨过谁! “姚今!你怎么敢!你这个贱人,你怎么敢拉着月白一起跳下去!” 然而任凭他怎么恨、怎么骂,姚今也已经听不到了,李政颓然地半跪在地上,上一世他曾经失去过林月白,尔后他后悔了,这一世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错过,不会再由着那个人离他远去,就算因此要杀谁害谁,他都觉得不在乎。只要能一抬头看到林月白,看到她温柔的眼睛,就算她在他面前总是忧伤的,就算她并不爱他,李政都觉得这样已经很好,因为至少他心底还有一些干净柔软的地方,是和林月白在一起的——可是现在,一切都被姚今毁了!她居然就这样拉着林月白跳了崖,毁了他的计划、毁了他的指望!李政的手指深深嵌入掌中的肌肤,他再次对着悬崖下的空谷咬牙切齿:“姚今!你这个贱女人!你死也不得好死!” 一瞬间,李政突然想起了在和昌大厦那部不正常的电梯里,姚今问林月白看到了什么,林月白说看到她们掉下了悬崖,而姚今喊着死也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梦和眼前的一切一样!李政的额边滴下一大滴冷汗,如果每个人的梦都代表各人的结局,那他所见的那个无比真实的冰雪中的人——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 这是个很美的山谷。 清幽安静,湿润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自由的味道。 …… 阿姚,你真聪明,你知道我要回家,你知道我会不敢,所以你陪我一起跳下来了,是吗? 不是的,月白! 阿姚,我撑得好辛苦,被李政软禁的那些日子,我真的好怕,我不怕死,我怕我连累你,害了你。 不会的,月白! 阿姚,我们摔下去会不会样子很难看,会不会带着这么难看的样子回到2017年?我有些担心,乐乐会不会不认识我了…… 阿姚,回去以后不要怪陈城啊,你每次和他吵架,我真的好为难。 阿姚,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以后都不见印津,好不好?我很怕见到他,越来越怕。 阿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终于结束了,什么李朝的公主、林府、太子、西山王和那些谋权夺位,这些人和这些事情终于结束了,让我们都快点忘记吧,再也不想回忆起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阿姚,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姚, 阿姚…… “月白、月白、月白不要——”姚今大喊一声,猛然睁开眼,顿时一阵疼痛袭来,仿佛她的每根骨头都断了,每根末梢神经都在传达最疼最疼的信息给大脑,她痛苦地**了两声,看了看周遭,没有回到2017,没有月白,她好像是在一辆马车上,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缓慢的车轱辘声从车窗外传来。“这是哪里……”姚今只有一只手能动,其余手脚均是使不上力气,只能竭力爬着够到马车门帘,拨开门帘,一阵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有没有人——” 仿佛有女人惊呼的声音,姚今只觉得脑袋一晕,手臂便重重落了下来。待到她再次醒转,已经是在一家客栈的厢房之中,一个微胖的妇人正在一旁照料她。 “姑娘,你的命可真大,那日在山谷里寻到你的时候,野狼刚围过来,你摔得如同死了一般,嘴里手上腿上,到处是血,我差点以为救不回来了,幸而大掌柜精通医术,这五六日下来,你可算醒了。” “谢谢大姐救我,”姚今手臂无力,只得由那圆脸妇人一口口喂着汤药,“敢问……几位寻到我的时候,我身边可还有旁人?” “当时我们经过之时,那几只野狼已经围到你身边了,大掌柜赶走了狼,赶忙给你抱了回来,当时那儿就你一个人。”妇人小心的擦去她嘴角的药渍,看着她额上和脸颊的伤痕,心疼地说:“姑娘,你是怎么弄的,怎么摔到那山谷里了?那地方多荒啊,再晚一刻你可就被狼吃了,尸骨都没有的!” “我也不知道,脑子迷迷糊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姚今不知这些人的身份,也不敢多说,瞥了一眼手腕,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估计自己是四肢断得差不多了。 想必我已经被摔烂了……只是月白呢,月白到哪里去了,既然野狼还没来得及吃我,她也应当不可能被狼吃了,难道,难道摔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姚今心中呢喃,手指无力地在棉布的被褥上摩挲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月白会不会已经……死了?! 第十节 八方狼烟起 姚今心中一沉,突然“哇”一口将药吐了出来,吐得满身药汁,面色纸一般的惨白,那妇人慌忙给她顺气擦拭,姚今则惊惶地瞪大眼睛看着床顶,反复道:“不会、不会、不可能、不可能!” 妇人见她两眼直勾勾的,脸上又是毫无血色,简直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吓得赶忙出去找大掌柜。而姚今在自己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疯狂搜寻着能够证明月白不会死的证据,却发现极其渺茫:没错,她的梦中自己赤身裸体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梦还没实现所以她不会死,可这个梦里从来就没有林月白!但是她却仅凭着这个还没实现的梦,毅然决然地拉着林月白一起跳了崖,因为她不想束手就擒不想被李政抓回皇宫,因为她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筹来的三万人马就此落入皇帝手里的,因为她还心心念念那片即将属于她的九城一江,因为这此刻显得如此贪婪可耻的私心——她的月白,还在吗? “月白,月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姚今滚烫的泪水从眼中直线般滑落,好烫好烫,烫得她心痛难当,仿佛身上的苦楚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及她此刻心里的分毫。 门“吱呀”一声开了,妇人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那人有些微微驼背,但眼中猎鹰一般的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他利索地抬起姚今的手把了把脉,又瞧了瞧她脸上痛苦的神情,沙哑着嗓子道:“姑娘,我们是贩药的商队,不能带个死人上路,不吉利。你若不能打起精神,咱们只好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旁边的圆脸妇人一惊,慌忙道:“大掌柜,你不是说她醒了就没事?这——” “人是醒了,心却是将死。如此之人,一口气在与不在,有何差别?” 姚今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仍旧直直地盯着床顶,嘴中喃喃不知念叨着什么,直至圆脸妇人一句“到红荞可还有不少路呢”,姚今突然转头道:“你们说的红荞,是不是魏国边境的一个小城?” “正是。”大掌柜目光凛凛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怎知这边塞小城?” 魏国……慕容子华……姚今的心中突然亮了一下,可随即又黯淡下去:若月白不在了,其他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可是,她曾在云山允诺过慕容子华。 但那时他劫持了卫燕,她是被逼答应的,如今卫燕已不在他手中,她还需要在意慕容子华么? 卫燕,卫燕……她让他守着九城一江等她,如果她一直不回去,卫燕怎么办? 还有阳樱和龙婉,她们还在遥远的闽国等待着她,等待着她实现那个在云山上的伟大梦想,她怎么可以辜负这两个从皇宫就生死相随的朋友? 赵俞、赵俞,十三郡的郡守们,彩云城的那些日日夜夜,旷州城的三万军士,她答应过他们要回去,她说过要让他们都能光耀门楣! 但她连最重要月白都害了,她怎么还有脸有勇气去面对信任她的那些其他人? 那么,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的过下去么…… 各种念头在姚今心中交织着,她惨白的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大掌柜看着她,终于摇了摇头,关照圆脸妇人好好看顾她,便出去了。 这是一支江门药局的商队,运送着从闽国来的一些药材,正是要去慕容子华所在的红荞城江门分部交货。由于李朝各地都还有些兵荒马乱,即使是战乱平复的京城以北大片地域,一些经历过战事的城池也时不时有流寇作乱,所以一路上商队走的多是鲜少人至的小路。姚今就这样随着这支队伍北上魏国,心中的惶惑和身体的重伤导致她一路上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烧呕吐,人亦瘦得几乎脱了像,好心的圆脸妇人一路照料她,一应吃食供给也都很仔细,只是那大掌柜再也没有来瞧过她,而姚今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里沉默寡言,不是躺在客栈里就是靠在车厢中,就连她最关心的时局和战事,也再没向任何人打听过。 其实此时的魏国和李朝,正经历着几乎是史上最大的变化和考验。魏帝垂死,一向对军事生疏的魏太子疲于应付十万密林军西南两面的猛烈夹击,偏这密林王不按常理出牌,既无战书也不谈条件,对魏国送来的各种讲和国书是一概不理,过一城就杀一城,弄得魏国各地民心惶惶。而此时不知从何而起,国中竟到处流传着“温氏暴政,天下难安;新帝将起,复姓慕容”的流言,可慕容是远在李朝以南的闽国皇族,八竿子也打不来的海滨小国,根本不可能来犯大魏。然而这样的流言却在整个魏境中愈传愈盛,连朝中也跟着议论非非,更有一些原本平安无事的城池突起民愤民怨,各地守城军镇压不住,也都纷纷闹上了朝廷。温子渥日日焦头烂额,正是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强悍的密林军原本缠斗黑云都的五万人马,突然改变路线转头南下,竟是直奔李朝而去。 这厢温子渥是喘了一口大气,那李朝京城中的皇帝李睿却是又惊又怒,原本他刚刚得到一则好消息:一直未曾抓到的西山王李饶在北屏山上烧了一场大火,将半座山都烧红了,自己则投身火海**谢罪。如今除了其女娇倩尚未抓到,其余西山王府众人皆已认罪。西山王的事情既已了结,李皇这里虽然尚未得到姚今的回信,但九城一江的三万人马既然已在旷州,他早晚是有把握拿下姚今的小心思的。可密林的五万大军突然南下,驻守北屏的一万西关军本就是刚到北境没多久,脚跟还没站稳,自然是扛不住这凶猛异常的密林军,虽然禁军一路在牵制他们的步伐,与密林也有过多起战事,但长期驻扎在京城的应堂和禁军渐渐现出了颓势,不过几日,密林军又再次打到了雾琏。而还在汝化折腾的胡族听闻了这个消息更是全军振奋,当晚便攻下了缠绵战事许久的汝化,竟然直奔友州而去。 第十一节 北方有佳人 到了这种时刻,即使李皇再有制衡几方势力的意思,也不能在这种节骨眼再做谋划,他即刻下旨让莫东陵率领西关军火速奔往雾琏与禁军汇合,由他作为主帅抗击密林军。毕竟,莫东陵刚刚在雾琏打退过叛军,熟悉军情远胜于应堂;另一方面,李皇终于沉重地下了一道明诏,独立九城一江为李朝藩国的诏书,封和雅公主为藩国主,命其即刻派遣人马前往友州,务必将胡族赶出李朝西境,待战事平息,再行封藩大典。 这封原本可谓震惊海内外的诏书,一个国家的公主竟然能独立成为藩属国的藩国主,这种前无古人后也不大可能有来者的事,在眼下一片战乱的大地上,却并未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除了闽国上下一片哗然,一些皇室老人们忧心忡忡地跑到新王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作为慕容家的王妃怎么能抛头露面还成了李朝的藩国主、简直匪夷所思枉顾纲常、大大有碍两国友好邦交之类的话。而慕容靖却是神色淡然,因为他早已经从慕容子华信中得知姚今意在九城一江,如今面对宗室中人啰里啰嗦的一大堆,他不过是告诉这些人自己早早就递了国书给李朝,说闽国国小力薄,辖制不了偌大的的九城一江,所以姚今成为九城一江藩国主绝对不会影响两国的邦交。可这样的说法岂能让这一堆宗室中人信服,自然是不依不饶继续纠缠着慕容靖,可慕容靖懒得听他们废话,二话不说直接他们赶出天章院,再派人夸张地修缮了一番南雁楼,日日挂满红绸彩旗,道是为了恭贺王嫂荣登藩主之位,还要将南雁楼作为王兄王嫂归来时的居所送给他们。 而赵俞和卫燕接到这封诏书的时候,面对三万将士和十几个郡守的各种惊疑、猜测、狂喜和兴奋,一下子也是有些招架不住。而自从到了旷州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卫燕,并未听从赵俞的建议回彩云城,而是选择了随傅江、姜长嗣一起率军前往友州,他要兑现姚今的请求,尽管他根本不知道亦不敢想,此刻的姚今到底是生,是死。 剩下一个痛苦的赵俞,一面是自从姚今跳了崖便再也打探不到她的消息,心中自是无比担忧,可他眼下不仅要隐瞒她生死未卜的消息,更要稳定整个九城一江面对突然封藩而来的各种疑虑不安和惊喜难定,向来不善言辞的他本是干不了这个活的,幸而他有个一向不被姚今看好的胞弟赵升,此刻倒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素来对官场关系特别敏锐的赵升很快就发现,当九城一江独立为藩国,以他兄弟二人和姚今的关系,他赵升立刻就能从远离京城的弹丸之地郡守,一跃而成藩国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与其去和遥远的京城攀附关系,哪里有在自家地盘上做个土财主来得快活?于是两眼放光的赵升施展浑身解数,精神抖擞不厌其烦地奔赴在九城一江十三郡之间,安定人心或是假传藩主手令,消灭不利谣言或是广为散播他赵家兄弟就要扶摇直上的消息,在他的卖力演讲和各种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小伎俩之下,就连李皇悄悄派入九城一江打算扰乱人心的一些暗探,也被不知情的赵升当成宵小之徒揪了出来,二话不说送上了断头台。 每个人、每个地方,大家都在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努力看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然而浑浑噩噩的姚今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商队的车马停在了红荞城江门药局分部的大院门口,她掀开厚重的车帘下车,那狂傲的北风呼啸过她瘦得几乎如纸一般的身子,姚今看着灰白的天色喃喃道:“这么快就……冬天了。” “姑娘,这边气候寒冷,披件外衣吧。这里是红荞,这魏国一年就两季,过了夏天就入冬,冷得很。”圆脸妇人一路与姚今相伴至此,虽然她总是少言寡语,可却十分自觉,从不索取要求,也没有过抱怨不满,一向给什么就用什么,所以甚得她的心疼。 “宗婶,这是……江门药局的分部?”姚今抬眼看着那低调的黑底银字门匾,想起白云山的江门医药总署门口,那时的她也是身受重伤,却仍然精神奕奕,阳樱龙婉和卫燕都在身旁,被慕容子华抱着她也能哇哇乱叫…… “可那些,再也……回不去了。” 宗婶有些听不清姚今的呢喃,但知道她时常这般自言自语,也不追问,径直扶着她走向了后院的偏门。而此刻前门缓缓开打开,裹着浅粉色披风的江映月正娇娇柔柔地走了出来,犹是她穿着厚厚的袄子,披风上出的又极好的白狐狸风毛,迎风而立也不禁身子一颤,旁边的丫鬟赶忙上前搂着她,小声道:“夫人,这天愈发阴沉,怕是要下雪了,您还要出门?” “殿——夫君唯有那一家的茶点能稍稍用两块,上次遣你们去买,又都散碎了,我若不自己去挑,不放心。” “奴婢们粗手笨脚的,哪里如夫人这般贴心仔细,自然得少主宠爱,不像留在府里那两个异国来的蠢笨媵妾,活该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 “唉,夫君的心思不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受宠的呆笨的,岂不是都一样。快走吧。” 主仆两个说话间便上了一辆青顶小马车,缓缓驶出了巷道。而不远处停在后院偏门口的姚今,看着那粉色的披风,不禁想起了爱着粉衫的阳樱,一时眼睛愣愣看着马车的方向出神,一旁的宗婶以为姑娘家喜欢鲜嫩的颜色,不禁安慰说:“那是主子们穿的颜色,咱们下人素来是穿不得的,姑娘若喜欢鲜嫩的颜色,以后成亲的时候,宗婶一定送你一匹大红的绸料子,必然捡上好的买。” 姚今一愣,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成亲?” “对呀,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人的,我瞧姑娘也有十六七了,总是要许给人家的。” 我许给谁,大约都是个祸害……姚今凉然地笑了笑,便随宗婶去了后院的下人房。这一晚,大家都在忙着搬运货物、对账、安置房间,大掌柜来后院看货的时候,刚好姚今正蹲在地上捡着一包散落的草药,她的手指除了苍白,并不比枯枝好多少,身上一件灰黑色的外衣颜色已是发白,但自有一番清傲之气,即使她跪着,也不容人忽视。 “你还没有死。”大掌柜的语气毫无情感,亦听不出喜怒,而姚今顿了顿手上的手动,也不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这里的规矩,你一个外来的是不能久呆的,就在这里帮着宗婶做些杂活,待身子好了便走罢。” “我好了,”姚今捡起了最后一根草药,缓缓了站了起来,她平静地看着大掌柜,平静地说:“我已经好了。” 第十二节 恍恍已半生 大掌柜皱起眉头看着她,然而姚今平静的双目犹如一口深井,什么也看不出来。终于,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若你无处可去,便留下在后院帮宗婶吧,江门自然不会苛待下人。” “……谢谢。” “只是一样,内院你是不能去的,这后院的门,随意也不要踏出。” “好。” 大掌柜点点头,刚要离开,终于还是转头补了一句:“去让宗婶给你找两件丫头的衣衫吧,一个姑娘家穿得这么苦寒,若是被夫人瞧见,又要叨念。” 夫人?是那个粉衫的女子么……姚今看着自己形容枯槁的双手,估计自己的脸也是如此,心中一片冰凉:或许我就这样过下去,将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做个平淡至极的普通人,就这样算了吧。 然而命运从来没有忘记过姚今,也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她,从她踏入这座大院的那一刻,她与魏国的命运,即将缠绕不休,死生难分。 几日之后,内院的夫人发了寒症,饶是大院中药材丰富大夫也多,大家也都是十分紧张,都知道这位夫人是江门唯一的独苗,是万万大意不得的,就连江门药局的主事嘉宁姑姑也亲自拿着方子到后院抓药,生怕下面人有什么疏失。 “嘉宁姑姑,夫人吉人天相,必然会尽快好起来的。”宗婶陪着江嘉宁抓药,一面絮叨着,“这魏地天寒地冻的,夫人还亲自陪着少主过来,真是伉俪情深。” 江嘉宁抓药的手略一停滞,温和道:“以后这‘伉俪’二字就不要说了,夫人是侧室,少主的正妻是李朝公主,我们江门的人理应要端正自己的位置,切莫给夫人带来麻烦。” 宗婶赶忙低头,连连道:“属下们以后定然谨慎、定然小心。” “听大掌柜说,你们在李朝救了个姑娘,如今也在大院中吗?身份可有查验清楚了,如今时局紧张,这大院中,莫要混进了细作。” “那姑娘不会的,当时在西山底下救了她的时候,几乎已经没命了。前阵子大掌柜让她走的时候,她也不曾要求留下。这孩子可怜见的,想来不是那等奸佞之徒。” “西山底下?”江嘉宁目光一转,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约摸十六七岁,名字……她说她摔坏了脑子,不记得名字了。”宗婶见江嘉宁脸色不对,紧张道:“嘉宁姑姑,这姑娘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与她一路相处,未曾发觉她有任何不妥啊。” 江嘉宁看了宗婶一眼,低声道:“你回去探探她,就说见她老实,我要调她到我身边做事,看看她的反应。” “是。” 于是当晚,宗婶一面缝补着一件半新的衣服,一面和与她同屋而住的姚今闲话起来。 “姑娘,宗婶见你不像是乡野人家的孩子,如今跟着我们流落到这异国他乡,心中可有什么愁苦?若是憋在心里难受,跟宗婶说说。” 姚今连眼睫毛都没动,仍旧平静地理着面前的一团乱线,淡淡道:“大约是摔坏了脑子,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心中只是空空的,并没有什么愁苦。” 宗婶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计,将姚今的手拉了过来:“如今你既在这大院里住着,宗婶愿意待你如自家孩子一般,你若想起了过往的事情,也要记得同我说一说。” “好。” “你身子骨弱,人又是个细巧的,在这后面院子里陪我做粗活太委屈了。今日江主事来时还提及此事,她说可以调你去她身边伺候,你可愿意?” “江主事?”姚今终于抬起了眼睛,却仍然是一脸的淡然:“江主事是这里的东家老板吗?” 宗婶笑了起来,“江主事是咱们江门药局的当家人,平素我们称一声‘嘉宁姑姑’,可这大院的主子却不是她,那是少主和夫人。” “噢……这样的。”自从踏入这间大院,姚今早已隐隐觉得不对,这几日她不是没有听到过别人提到“嘉宁姑姑”四个字,自然也猜到了此人便是白云山上见过的江嘉宁,只是今时今日的她尚不想和任何过去的人牵扯联系,所以那日大掌柜问她话时她便流露了要走的意思,此刻宗婶突然的一番“闲话家常”,聪慧如姚今,又怎么听不出半点弦外之音?她诚恳地看着宗婶道:“我的脑子坏了,做不了什么仔细的活,请宗婶替我谢谢主人家的好意,若是觉得我在后院能干的活不多,我可以离开的。” 宗婶赶忙握紧她的手,摇头道:“好孩子,宗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怕你在这后院里委屈了自个儿。” “我觉得就这样,挺好的。”姚今推开她的手,起身从炉子上提起小铜壶给自己和宗婶倒了水,“有热水,有暖床,睁眼干活,闭眼睡觉,真的挺好。” “你啊……”宗婶本不是一个心思多的人,见姚今的每个回答都很实在,也就不再多疑,低头将手上的最后两针仔细缝完,小心翼翼地抖落了一下,喜滋滋地道:“姑娘快来瞅瞅这身衣裳,可喜欢?” 姚今一愣,一抬头,一件灰粉色的襦裙便在她眼前,这是一身半旧的衣服,但仍可看出衣料精良,不是寻常下人能用的东西。 “这……不是说下人穿不得粉色?”姚今伸手抚摸着那光滑的料子,即便在略显昏暗的烛光下,也有一片朦胧的光泽。 宗婶高兴地说:“大掌柜嘱咐我去拿些丫头们的衣服给你换上,我去时正赶上夫人吩咐丫头们整理些不穿的衣物,听闻你的事夫人很是同情,说你本不是院中伺候的下人,穿丫头们的衣服委屈了,便给了我好些衣衫,还有些零碎首饰。我一眼瞧见这个粉色的,想着你喜欢,按着你的身量给你改了改,快来试试!” 其实姚今的内心是抗拒的,这样的衣料,这样粉色,让她想起了太多过往,可看到宗婶那满是期盼的眼神,姚今还是顺从地穿上了。 “姑娘穿起来,真的……不一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哦不,比大户人家还要更高贵!” “谢谢宗婶。” “姑娘换了衣衫,也像换了一个人,不若也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便当让自己重新来过了。” “那就叫……半笙吧。” 第十三节 方知情已深 “半笙?” “是。嘉宁已经去悄悄确认过,是她无疑。只是整个人瘦骨嶙峋,充满颓丧之气,叫人实在无法和那一位联系在一起。” “她敢动藩国的心思,敢跳崖,敢赌这悬崖下万分之一的生机,——这样的人,怎么会颓丧?”慕容子华握紧那只从长青宫带出的莲花杯,起身道:“我要见她。” 江嘉宁脸色微变,踌躇片刻道:“不日殿下就要回长青宫筹谋大事,此刻见她,似乎于大事并无益处。” “恐怕她自己还不知道,她拿命博来的九城一江,李皇已经给了她。那九城一江里,可有我们的要的东西。” “此事可以之后再——” “宁姨,”这时慕容子华人已走到门口,冷冷道:“江家和映月,过去怎样、现在怎样,将来亦是怎样,不管本王的正妻是谁,跟映月都没有关系,你应当明白这一点。” 江嘉宁脸色一白,垂首道:“是,嘉宁知道了。” 这一日的傍晚,白日早早西沉,从来没有停歇过的北风却越发起劲,姚今做完了手上的活刚要回屋,一个相熟的小厮却急匆匆拿了个方子过来:“半笙半笙,你帮我出去一趟。” “要我做什么?”姚今接过那方子,只见其中一味药上用红笔圈出,落款是江门的印记,“要去买这红圈上的药么?” 小厮点点头,“大掌柜说这一味药院中的不够了。我也不识字,怕弄错,烦劳你替我去一趟。就在出了门口巷子右边的那条大街上,有一家总荣铺,那掌柜识得这江门的印记,你给他看,他会给你赊账的。” “好,那我去了。”姚今将方子收进袖笼便要出门,小厮看看天色叫住她:“怕是要下雪了,你带个披风斗篷吧。” “我没有披风,也用不着。”姚今紧了紧衣领,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 这一路风雨飘摇,这一路阳光灿烂,这一路你陪着我,这一路我念着你。 当姚今走在红荞城中这条不算繁华却很温馨的街道上,看到每个人似乎都是相熟的,他们悠闲而自在地相互打着招呼、提着篮子背着物什,每个人的目光坚定温暖,他们去所知道的地方,他们有等待他们的家人。而姚今突然想起她女扮男装和卫燕、阳樱一路上玩闹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她也是温暖的,她知道要去哪里,她知道谁在等她,她的坚决她的笃定那般从容——而现在,只剩空荡荡的一副躯壳,不敢面对的一颗灵魂,在这萧萧北风之中飘荡着,沉浮着,不敢想那温暖的南方,那似乎再也无法企及的阳光明媚。 “姑娘、姑娘?让让!”一个背着麻袋的中年男子出了总荣铺正要去送货,却被站在店门口发呆的姚今挡住了路,直嚷了好几遍,见她仍没反应的的样子,一怒之下伸手推她,刚要触到姚今的肩膀,却见一个打扮清贵的白衣男子突然出现,一把将她拉到了旁边,姚今未及惊呼,便一下子跌入了那男子的怀中。 “你——”姚今茫然地抬头,当她看到慕容子华那张俊美绝伦的脸,那眼中的不信、不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姚今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仿佛有许多东西纷至沓来一下子塞满她的胸口,她猛地推开了他,转头便狂奔而去。 很多路在眼前,亦都陌生、亦有崎岖,而姚今管不了这些,只想快些跑、跑远一些。当她看到慕容子华的那一刻,她拉着林月白跳崖的情形又再次现于眼前:月白的裙摆随风飘散开来,她坦然而安静的笑容,她握着她的手那微微的温热,仿佛只有一瞬间,但似乎又有一首歌那么长,她们周围有呼呼的风声,湿润冰凉的气息,姚今大声喊着:月白,相信我,我们不会死!而林月白笑了笑,没有回答,像一片飘落的叶子,像一只折翼的蝶,她松开了姚今的手,落了下去,在姚今眼前的黑暗来临之前,她看到她的月白就那样落了下去,然后有一大片殷红的血色和浓重的黑暗重叠而来,瞬间弥漫了她的视野。 “月白、月白、月白!”不知道跑了多久,姚今跑到了郊外一片树林前,一条湍急的河流,一片灰白的天空,慌不择路的她跌跌撞撞冲进了水中,那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由双脚传至全身,姚今哆嗦着,仍旧念叨着月白的名字,一步步朝水深处而去。 追着她而来的慕容子华惊愕地停在河边,看着那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她,刚刚那一抱,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是抱着一身空衣,她弓着身子发髻散乱,像个乞丐疯子一般在河中蹒跚乱走。慕容子华无法言喻此刻突然而至的窒息感,眼前的人是谁?是谁?犹记得印象中那个中气十足、永远高昂着脑袋的少女,那耀眼的笑容,那不可一世的目光——慕容子华忽然箭步上前三两下奔入水中,双手环绕紧紧抱住了姚今,不让她再前行一步。 “姚今……” “放开,放开我!”姚今挣脱不得,便低头试图扒开慕容子华的手指,她那样用力,手上短短的指甲几乎嵌入了慕容子华的皮肉中,然而那手臂仍旧箍得铁桶一般,那人的身上带着干燥而炽热的温度,还有她似曾相识的味道,倔强而坚决地,不肯放开她。 “就当我死了,我跳崖死了,不好吗、不好吗!”姚今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入冰冷的河水中,她的膝盖好疼,疼得仿佛已经支撑不住她那脆弱的身体,只得死死拽住慕容子华的袖子,将那片苍白紧紧攥在手心,颤抖地站立,发狂地呼喊:“我害死了她,是我,是我!没有她,我还要在这里干吗,我还要活着干什么!” “姚今,姚今……”慕容子华的心突然痛得像是抽搐一般,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哀求和颤抖,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这样在意怀里的这个人!明明他可以风轻云淡、他可以毫不在意!明明他曾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宴宾客,纵使知道这后面是刀光剑影抑或口蜜腹剑,可他都没有担心过,他以为自己是台下的观众,看着她在台上五光十色,波涛暗涌,即使风雨飘摇亦是无妨——可当他眼见她崩塌,眼见她在自己的眼前颓然倒去,仿佛他心中的那份不在意和不介怀也跟着倒塌了,慕容子华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如坠深谷,他不知所措,他忍不住紧紧将脸贴在姚今耳边,千万遍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恨不能将她融到自己心里,驱散她的悲痛。 第十四节 寒风惊彩蝶 江门的青顶马车飞速驶到了河边,慕容子华抱着姚今上车,他的白衣在姚今的挣扎和河水的浸泡下大都湿透了,走上岸时北风一吹自然是刺骨冰寒,可他看也不看小厮捧过来的披风,更不愿将怀中抱着的姚今交给任何人,匆忙上车前只是冷冷抛下一句:“去查林月白的踪迹,尸体或是活人,必须带一个回来,一定要快。”随后他极其温柔和小心地用额头碰了碰姚今的脸,口中不知喃喃了一句什么,马车便非一般朝江门大院而去。 大院中的人何曾见过一向高傲的慕容少主这般姿态,顿时个个惊呆了似的,一路上话都说不出来,直至马车行至大院门口,慕容子华抱着姚今快步进了门内,一名小厮方才缓过神来:“刚才少主抱着的,是个女的?” “是啊,仿佛就是后院里那个寡言少语的丫头——” “少主——竟然抱了她?” “对啊。” “可少主在外头连夫人的手都从来没扶过……” …… 虽然江嘉宁下令严禁大院中任何人议论此事,可对于一个莫名其妙住进了连夫人都住不进的少主书房的女人,尤其这个女人还是在后院干杂活的一个外来户,这样的新闻却不得不让院中的下人尤其是丫头们各种热议和猜测。 “我去后院时倒也见过她,总是素装,低垂着脸,瘦得跟枯树枝似的,真不知道少主看上她哪里?” “是呀!夫人那般天仙一样的姿容,却从来也只得在少主的书房伺候笔墨的份,少主十日八日也未必去夫人房里一次,可那半笙都已经在少主的书房住了好几日了!” “真是替夫人心疼啊,咱们整个江门都是夫人的陪嫁,可夫人却只是少主的侧室……” 从书房出来的江嘉宁听到几个丫头在廊下议论,尤其“侧室”二字听得她十分刺耳,顿时脸上有些难看:“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在这里议论主人家,是想受罚了?” 几个丫头吓了一跳,慌忙告退下去,江嘉宁刚要离开,却见另一边的回廊上,江映月一脸落寞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提了个小食盒。 “月儿……”江嘉宁走过去,心疼地握起她的手,“身子还没好,你怎么跑出来了?” 江映月咬着自己的半边嘴唇,点点头道:“宁姨,那个半笙……是公主殿下、是夫君的正妻,对么?” “嘘——”江嘉宁左右看了看,柔声道:“好月儿,你认识少主不是一两日了,你知道他的,他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的。” 江映月的目光痴痴看着书房的门,轻声说:“可他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看过一个女子,就算是对着母妃,也是不一样的……” “这一位确实不一样,她的出身和她这一路所行之事——她本就不是寻常女子。”江嘉宁伸手扶正江映月秀发间的一支彩蝶双飞步摇,“只是少主对她是没有男女之情的,那都是军国大事。好月儿,你不要多想,有江门在,你永远都是少主的月夫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江映月的眼中有如水的波光,她的睫毛长长的,眉眼间是无尽的温柔,可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温柔陪伴多年的情分,她也清楚,她其实从来没得过慕容子华几分真正的爱意。 “请宁姨把这些点心送给夫君——和半笙姑娘吧。”江映月将食盒轻轻交给江嘉宁,沉默片刻还是转身走了。她的步子那么轻又那么沉,五彩的裙摆飘起又落下,仿佛一只受了伤的蝴蝶,却不知要飞向何处。 江嘉宁暗暗叹了一口气,便提着食盒到了书房前,“少主,月夫人送来一些点心。” “拿进来吧。” “是。” 推门而入的江嘉宁见外间无人,听得慕容子华说进来,她便进了内室,刚刚转过屏风掀开皮毛的帘子,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点着安神香的内室之中,只着一件中衣、外面不过斜斜披了一块虎皮毯子的姚今一脸漠然地倚在床边,她**着双足,一只裤脚高高卷起至膝盖处,苍白的肌肤上一处处青紫暗红,而慕容子华半蹲着,正极其仔细地给她上着药。 “少、少主!这样的事还是让属下来吧!”江嘉宁匆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赶忙上前抢过了药,一面给姚今擦一面道:“少主何等尊贵的身份,若是珍妃娘娘知道了,岂不是要伤心透了。” 慕容子华淡然道:“此处也没有旁人,母妃如何知道?除非——宁姨特意告知。” “嘉宁不敢。只是,半笙姑娘的身子自然有属下们精心照料,殿下实在无须亲力亲为,外面的大事,却只能等着殿下去办。”江嘉宁想到刚刚门外映月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心中实在有些不平,便刻意不提姚今的名字,只称她半笙。 “半笙,半生,你起这样的名字,是要和自己的前半生告别?你才几岁?这便半生了?”慕容子华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今,伸手打开了桌上的食盒,里面是几碟极精致的小点,淡淡香味,扑面而来。 大约是闻着香味,姚今终于有了反应,她推开身上的白虎皮毯子,将江嘉宁手上的药接了过来,沙着嗓子道:“江主事,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江嘉宁身子一滞,似乎并不想起身,刚刚抬起头便对上了姚今一双平静却如深井的眸子,姚今淡淡看了她一眼,补了句:“应堂如今,不知道是在京中,还是在外打仗呢?” “……少主,半笙姑娘,嘉宁告退。” 直至听到她关门的声音,姚今方才丢下了手中的药,也不穿鞋,赤着脚一跛一跛地走到桌子边坐下,仿佛是饿急了,拿起点心狼吞虎咽了几个,直至一口被呛住,不住咳了起来,这才停了手。 慕容子华倒了杯热茶给她,又随手扯过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语气是姚今所熟悉的三分冷淡、七分傲然:“吃了东西,活过来了?” 姚今一口饮尽那莲花杯里的温热,低低哼了一声,“慕容少主,你把一个连下人都算不上的外来丫头安排到这间屋子里,岂不和将我放在镁光灯底下供人用放大镜看一般?我再无心,也不能由得人误会。” “误会?” “江嘉宁岂不就是误会你沉迷于我这种谈不上女色的女色,担心误了你的复仇大业,担心那位江家的夫人失了您的宠爱。” “噢?你是这样想的?”慕容子华看着她手中的那只莲花杯,很是随便地说:“你想的很对。” 第十五节 你还是我的 “什么?”姚今觉得他在嘲笑自己,铁青着脸有些不悦:“慕容三,我虽没你那般聪明,你也不需拿这种话来揶揄我。” “何来揶揄?”慕容子华收起脸上的轻笑,也收起心中的柔软,认真道: “言归正传。西山上你和林氏跳崖之后,为何江门的人只发现了你一个,却没有半点林氏的踪迹,你不觉得蹊跷吗?” 姚今听到“西山”二字,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颤抖着声音说:“是不是、是不是你么已经找到月白的——” “不是。如果我推断的没错,你可能是被人刻意扔弃在谷底,但那个地方绝对不应该是你们跳崖后应该坠落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姚今惊诧地看着他,不觉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慕容子华仍旧用那莲花杯给自己斟了一杯,徐徐道:“你们跳崖之时,是否听到水声?” “是!” “那崖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水流的方向和你被发现的方位,刚好相反。”慕容子华看着姚今那由白转红渐渐震惊的脸,“我已派人去那崖下和谷底确认过,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曾在你们坠崖落水后救了你们,但是,这些人却只带走了林氏——” “有人救了月白?”姚今匆忙打断他,声音颤抖着,似乎有一丝惊喜,又似乎不敢置信。她顿了片刻,迟疑地问道:“那,你可有打听到月白她——她如今是否平安无恙?她现在在哪里?!” 慕容子华摇了摇头,接着说:“这些人带走了林氏,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或原因,特意转道去了谷底,然后就将你丢弃在那个野狼出没的地方。” “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地!”姚今的声音转瞬变得冰冷,她的手指将厚厚的毛织桌毯扣出了五条深深的痕迹,低声咬牙切齿:“是李政……一定是!我不会放过他的!” “不是李政,亦不是那李皇所为。”慕容子华起身走到她身侧,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姚今,李皇已经许了你九城一江,卫燕和你的三万大军也已去了友州驱赶胡族。如若是李朝的人寻到了你并将你扔在谷底,他们又怎么会忍得下这割地封藩之痛许你的要求?姚今,我的王妃,恭贺你,在九城一江筹谋了这么久,又是中毒又是进京又是爆炸又是跳崖——你差点搭了自己的命进去,现在,你终于是藩国之主了。” “你说……什么……”姚今诧异地转头看着慕容子华,片刻无语之后,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真的?已经、已经明诏了?是九城一江……全部吗?何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你日日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我以为,你已经不需要听到这些消息了。” 姚今缓缓地坐下,双手无措地搓着,不过短短几分钟,她原本一片黑暗的世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她不禁笑了起来,很快又皱起眉头凝思着,时而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甚至连慕容子华将她抱回了床边,替她上好药、盖上毯子她都浑然不知,直到慕容子华的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长发,姚今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喝问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连月白都弄丢了,你——你不会现在还骗我吧?” 慕容子华一愣,看着姚今那张有些怀疑又忍不住欣喜的脸,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了屋外,几个路过的丫头好奇地探头探脑,大约极少听到主子这般愉快的笑声,竟都大着胆子朝屋内张望了起来。 “你觉得,我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原因非要骗你?” 瞧着慕容子华一脸的笑意,姚今有些不爽:“你别忘了,在白云山下你说好的,让我在九城一江等你。这件事情我前后想了又想,若不是九城一江里有你要的东西,你才不会特意要我在那等你,更不会诓我说卫燕就在彩云城——慕容三,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在彩云城!?” “适当的聪明,”慕容子华笑意渐浓,人也渐渐俯身靠近姚今,“你猜的没错,我的王妃。” “那你就更应该对我坦诚一点!”姚今屏住呼吸,将脸瞥到一边,可那人的呼吸就在耳畔,她不禁觉得自己的耳根子腾一下红到了脸颊,赶忙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掀开被子走到旁边,昂首道:“你,派你最得力的人去帮我找林月白的下落,只要她平安归来,无论你要彩云城里的什么,哪怕倾尽所有,我都答应你!” “好!”慕容子华忽而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姚今见他朝自己走来,忍不住退后两步,赶忙道:“外面的形势如何,你快跟我说说,再让人给我备上车马银钱和干粮,我要去友州!要快!” 待到她把想问的都问清楚,又耐着性子听慕容子华细细为她分析了眼下李朝南方和胡族的局势,姚今已经不自觉喝光了一大壶茶,又吃完了食盒里的所有点心。江嘉宁进来禀告说半笙姑娘要的一应物品都已备好,姚今便让她送了进来,再看看一旁坐着一动不动的慕容子华,她便有些不耐烦地要轰他出去:“你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这是我的书房。” “可我的屋子还要跑到后院,眼下东西都在这里,我换好了便可以出发了。你难道不希望我早点回去,将那藩主之位好好坐稳,以便你随时来取你想要之物?” “姚今,”慕容子华的笑容变得郑重:“别忘了,你不止是藩主,你还是我的王妃。闽国将九城一江的聘礼还给了李朝,李皇收了,可他并未解除你我的婚约。” 姚今一愣,她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又或者她早就默认为这不过只是一个幌子,虽然慕容子华时时称她王妃,但她也只当是他揶揄自己。此刻突然听到慕容子华这般郑重地提起,她不禁有些别扭,脸上微微一红,争辩道:“可你知道,这事儿本就是一场局!眼看你说不定就要当魏帝了,何必在乎我这个姿色平平的冒牌货公主,自然有大把的名门闺秀、绝世美女会塞满你的三宫六院——哦对,你不是还有个娇滴滴的月夫人,我瞧着她不仅貌美而且心善,跟你又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这才是你的良配啊!” 第十六节 心意若交易 北方的天空高远辽阔,但常年都是灰白色的,常年的严寒干冷之下,即使是在正午时分,天空中亦看不清那太阳的轮廓,一片灰白之中似乎积满了云团,看久了甚至觉得有些眼盲,仿佛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一切天与地本就是那般寒冽无情的颜色。江映月裹着一件浅粉色的披风站在后院的门边,她素来爱用玫瑰花水养着的纤纤玉手一直紧紧扣着那门上的铁环,任凭铁环上的斑斑锈迹沾染在她的手上,任凭寒冷一层层侵袭着她这朵在南方的温室中长大的花朵,她一动未动,只是执着地等在那里,等着一个她听说了很久,一直很怕见到,此刻却必须要见的人。 收拾停当的姚今也裹紧了自己灰色的大披风,用一条杂色的狐狸皮做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耳朵脖子捂了个严严实实,背着她的包袱,行色匆匆地走到了后院门口。她一抬眼看到那粉色的披风,自然认得是江映月,想到她也曾在不知自己身份时赠过衣物,便微笑上前善意道:“是月夫人吗?天气寒冷,怎么独自站在这里,寒症可曾大好?” 江映月的身子在披风中微微一晃,低着头缓缓转身,目光停留在一身旅人装束的姚今脚上那双看着就十分结实的皮靴上。姚今一个宫女的身子,自然是不裹脚的,偏还穿了双十分显壮的黑靴子,对于养在深闺的江映月来说,尽管她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设想这位她未来的主母是如何传奇如何异于常人,可看到这样的姚今,她到底还是愣住了。 “月夫人?江映月?”姚今见她人没有反应,身子却是刚好拦住了她出门的去路,微微提高声音道:“我有些急事要出门,以后有缘相见,届时再与夫人细聊。” “不!”江映月终于还是反应了过来,听到姚今那“出门”二字,她忽然退后两步,用背死死抵靠在门板上,大声说:“公主殿下,您不能走!” “为什么?” “您是殿下的正妃,您不能走!殿下他……他即将入长青宫,他孤身一人,他真的很不易——总之,您不能在此时离去!”江映月的声音有些激动,她的脸红得厉害,姚今直觉她定是发烧烧糊涂了,这才会拦着她不让她走,于是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江映月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深深给姚今叩了三叩,满脸的哀求之色。 “你……你这是做什么!”姚今顿觉尴尬,一面伸手去拉她,一面解释道:“我和慕容三——和你家殿下并非是你想的那般,月夫人不必如此!” “不、不,公主殿下请听映月一言!您是正妃,映月是侧室,理当称您一声姐姐,可映月不敢!”江映月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映月自知不过是商贾人家出身,本是配不上殿下的,可映月从小在殿下身边长大,映月只盼看着殿下心意顺遂……” 姚今看看天色,又看看眼前说了半天却不知到底要说什么的娇滴滴小娘子,只得双手扶她起身,好言好语地劝着:“好妹妹,你若喜欢,自然可以唤我一声姐姐,我也是十万个愿意的。只是我与你家殿下确实没有你说的那夫妻关系,虽然是有这么一桩婚约在,可其中另有原委,实在不方便和你细说,但我保证,这与男女之情绝对没有丝毫关系,这婚约也是早晚要解的!且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实在没有时间在这里陪着他。我瞧你温柔贤惠,又有从小跟慕容三——慕容三殿下一起长大的情分,今后必定是他的贤内助,若你心疼他,你多去陪陪他便好,实在不必多出一个我来,多么煞风景啊。” 说着,姚今就要伸手去拉那门上的铁环,江映月一愣,急忙拦住姚今,她的小脸越发通红,咬着嘴唇道:“姐姐明知殿下的心意,殿下若不是在意姐姐,何必多番相救处处维护——姐姐为何还要说出这样的话?姐姐身份尊贵,又能在国家大事上相助于殿下,映月一直十分敬重,却不解姐姐为何要这般无视殿下的情意!” “情意?岂不知妹妹你这情意二字从何而来?”姚今有些恼了,直觉得这小妮子莫名其妙,便就拉下了脸:“我此刻便明明白白告诉了你,我与那慕容子华之间从来没有过情意,只有交易!李朝皇宫中的婚约是交易、白云山下是交易、那间书房之中亦是交易!我从来没有对你家殿下有过半分情意,你家殿下对我,也只是相中了我的身份和我手中有他想要之物!仅此而已!而你——” 姚今吞了吞口水,实在是想告诉她:若你没有江家做后盾,怕是早不知道被慕容三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可看着江映月那一片盈盈如水的目光,姚今不觉又想起了月白,或许她此刻也是这般在某处盼着她或者谁——姚今握紧袖笼中的拳头,撇过脸闷闷道:“算了,你还是做好你的月夫人,别管旁人吧!”说罢她便提起包袱,一把拉开江映月,将门“砰”一声踹开,迎面一阵狂风刮起,她不禁眯起了眼睛,脚下却仍然坚定不移地跨了出去。 “难道姐姐就不想知道殿下去长青宫做什么吗!”江映月的呼喊在风中显得有些凄厉,姚今突然觉得心中什么东西突然掉了下来,沉重地落在心房,震得她停下了步子。 “姐姐想必知道殿下与长青宫那位的恩怨,难道姐姐就从来没有好奇过,殿下到底要如何走上那至尊之位,如何报这母族的深仇大恨?”江映月一步步走来,她的声音也渐渐逼近姚今,“姐姐,殿下心中的痛苦折磨,难道你真的一点没有发觉吗?” 一瞬间,慕容子华的脸在姚今的脑中闪过,他的目光从来都是高傲的、冰冷的,有时带着淡淡的戏弄,有时又高深莫测,这样的慕容子华能有什么痛苦?他不是已经快要得报大仇了吗?他为什么要痛苦?姚今一时茫然,转脸看着已经到了她眼前的江映月,迟缓地问:“你——什么意思?” “殿下此去长青宫,是要弑、父、夺、位——” 第十七节 与明天同在 姚今的反应并没有像江映月想的那般震惊,她似乎只是愣了一愣,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然而旋即就恢复如常,淡淡地说:“此事我知道。” “公主殿下,长青宫的那一位……那可是殿下的亲生父亲啊!” “妹妹,”姚今伸手抚平江映月额前被风吹起的一缕乱发,平静地说:“皇位是什么?那是鲜血白骨堆砌成的无上宝座,哪一个皇帝登上帝位时,手中没有沾染过亲族的鲜血?弑父或是杀兄灭弟,岂不是历史上反复上演的常戏?妹妹你嫁入皇族,当知这皇室看起来有多光鲜夺目、至尊荣耀,其内里就有多么残忍无情不堪入目——这一切,难道你心中丝毫没有点准备?” 江映月有些惶恐,似乎又有些害怕,她怔怔地退后两步,看着姚今喃喃着:“难道皇族的儿女都是如姐姐你这般……这般无情、这般可怕?” 那又不是他的亲爹!不过是穿越了人家的身子而已,有什么好痛苦的。姚今心中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却理所当然地忘了,除了丢了记忆没心没肺的她自己,其他每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背负着在这里的自己身上重重的责任和枷锁,印津或是李政、皇帝还是舒定山,就连林月白亦不可避免要顾及林家上下的安危,更何况背负这般身世的方慕华? “月夫人,你关心你家殿下的心情我很是理解,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本就只有自己才能背负承受,旁人纵使时时刻刻在你身侧,其实也分担不了半分你的苦痛,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好比我现在要独自前行,纵使一路艰难险阻,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姚今语重心长握起她发烫的手,“你家殿下心志之坚,心思之深,均非常人可比,其实你大可不用这般担心他。” “公主殿下……虽然殿下从未对映月言说过半分他心中之事,可映月看着他的眼睛,映月是知道的!他的眼睛里一直是冷的,就算闽国最热的夏季、最烈的阳光之下,就算他与母妃谈笑风生就算他偶尔与我亲近之时,那眼中都是冰冷的,像是千年的寒冰不可融化半分——可自从有了姐姐,无论是传来姐姐的消息还是谁提起了姐姐,我看得到,他眼中都有那般明亮温柔的光……我曾以为他永远不会那样看着谁,私下里也盼着他不要有那一日,可那日在衿水河里他抱着姐姐上岸,我远远躲在暗处看着,我就知道,姐姐你就是那个人,是真正可以走到殿下心里的那个人啊!” 听着江映月伤感而真诚的这番话,姚今并不是没有一丝动容,她沉默着,注视着江映月红红的脸颊,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滚烫。在姚今的心里,慕容子华一直是一副挂在高处看不清楚的名画,浓墨重彩地画着她不太懂的世界,豪华奢侈的金色实木框镶嵌着,总是冷漠地俯视着她,俯视着她竭尽全力的忙碌和一次次的失败。然而此刻这幅画像是突然从高墙上被取了下来,放在了她可以看个仔细甚至伸手触碰的地方,她突然起了念头,她想要去看想要去摸一摸这幅画——可这又怎么样?我还有卫燕,还有九城一江!姚今的心猛地一缩,她狠了狠心松开了江映月的手,“抱歉,我必须要走了。” “公主殿下!” “再见,江映月。后会……后会有期。” 最终没有忍心将“无期”两个字说出口的姚今,昂首大跨步地走出了那个院门。曾经有一日,也是这样刮着风的寒冷天气,她如同行尸走肉般灰暗地走进这个院门,那时的她随时都愿意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自己毫无意义的每一口呼吸;而此时此刻她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她想起《乱世佳人》里有一句话: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是的,她坚信她的明天将与九城一江同在,她的明天将和卫燕同在、和月白同在,却,无法再和慕容子华朝同一个方向而行。 江映月绝望地看着姚今利索跳上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马车,马蹄欢快地奔跑起来,朝着南方而去,一路扬起微微的尘土又缓缓地落回地面,宛如她今日的努力一般,最终也还是归于无用。 “公主殿下,您为什么不懂,他是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你这般不在乎……”江映月眼前一黑,随即一头栽了下去。 而一路打马狂奔的姚今按着慕容子华所说的路线,原打算在日落之前出城并赶到最近的一个小镇,却因为一时走错了路自己却没发觉,待到觉察到不对时,已经到了一个山下似乎很是偏僻小村落前。 “吁——”如今的姚今已经能很熟练的驾马,她一面将马儿拴在小道旁的一棵树上,一面小心翼翼观察着面前这座像是与世隔绝、十分破落的小村庄。正是黄昏时分,村中一眼可见的几户人家正缓缓冒起青烟,然而村落里却看不到一个人行走,也听不到任何鸡鸣狗吠,宛如无人之地。姚今心下有些不安,不敢轻易进去,可眼看天色已晚自己又迷了路,踌躇片刻,还是进了村。 村中的道路并没有生出杂草,一些人家门口还晾晒着少许干货,看起来也不像是毫无人烟。姚今刚刚松了一口气,旁边的一间茅草屋的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脸皱纹双眼凹陷的老妇突然伸出脑袋瞪着姚今,姚今被她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发问,那窗户又“砰”一声关上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这里的人是什么鬼情况!姚今心中暗骂,又有些发毛,蹑手蹑脚走了几步,看到一处稍微像样些的石屋,虽然里面有些黑乎乎的看不清,好歹门是开着的。姚今壮着胆子高声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在吗?” “有人在吗,我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有人吗?”姚今一面高声问着,一面朝屋里张望,里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却也看不清桌椅板凳都在何处,姚今凝神侧耳细听,发觉那声音像是女人发出的,而屋内的黑暗之中有些低矮的黑影似乎在挪动着。 “什么东西——”姚今自言自语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重重挨了一下,恍然间只觉得有人嘿嘿笑了一声,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打马而来的青衣男子也匆匆赶到了这座奇怪的小村落外。他的脚步很轻,手上虎口处的老茧很厚,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他瞄了一眼空荡荡的马车,再看了看眼前的村落,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第十八节 长青古无有 很多年后的姚今回忆起她刚刚穿越的那些年,她的命似乎是特别特别的不好,受伤,各种受伤,落水、坠崖、失明,各种悲惨轮番轰炸,她那年轻而瘦弱的小身板一次又一次坚挺地扛了过去,她也因此而领略了中华古代医术的各种有限与神奇。正如这一回,她再度品尝了一款新的药草,不仅能控制她的意识,让她迷迷糊糊听从摆布,却还能让她看似十分正常地跟着一大堆妙龄女子一同低眉垂目,摇曳着身姿进了长青宫的明殿。 明殿本是魏帝的寝宫,这段日子却已经快成了长青宫的大药房,不仅太医们聚集在此日夜不离,那药炉子也是一个接一个在偏殿后面架了起来,现在谁也不敢夸口说能将魏帝治愈,大家都只盼着魏帝别挂在自己的药方子上,那已是祖上烧了高香,万万之幸了。 而一向表现得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且很少在朝堂发言也很少与太子联络的先皇后兄长,也就是韦氏的族长韦良,却突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忠心——或者说是极大的野心。他不仅频频前往太子东宫,多番劝说太子既然已经监国,理当接管兵权,横竖兵符如今也在手中;又说皇上的状况既然已经到了如此的程度,太子也应该将该备下的事情都备下,更应在前朝发展自己母族的势力,以免继位之时引起朝中动荡。 “如今父皇病危,国中密林军还在四处肆掠,南方的残局也还没收拾停当,各地又是暴乱不停,我哪里有心思想舅父说的这些呢?”消瘦憔悴的温子渥一手支撑着额头,看着对面花白头发却精神奕奕的韦良,“舅父,说句您不爱听的,哪一日父皇若是大好了,知道您近日的这些行为必然要大怒。父皇是什么样的行事手段,您不是不知道的啊。” 韦良眼中精光闪动,他缓缓道:“皇上……还能大好么。” 这一句不是问句,语气平缓得更像是陈述事实,温子渥紧皱眉头,双手按着茶几边重重道了声:“舅父!” “呵呵,”韦良的笑声十分干涩,脸上的笑容也很是勉强,但他还是殷切地说:“刚才那些话还可缓缓再议,但老臣日夜为皇上的身体担心,近日终于请得了青岭上的巫族现任大巫师,大巫师已然安排了四十九名巫女入宫,让她们日夜守候在皇上身旁为陛下施法祝祷,待时日一到,大巫师自会在青岭上再行最后的秘法巫术,届时皇上就能醒转过来了。” 温子渥素来不信神巫之事,但魏国大巫师的名头由来已久,相传大巫师原本也是温氏皇族中人,当年皇室子嗣单薄,为了以巫中秘术得求皇族兴旺,大巫师潜心研习巫术多年且颇有成就,但为了能确保这秘术能常年延续下去不至失传,大巫师便独自隐匿于青岭。多少年来大家只知青岭上有一个神秘的巫族,但极少有人见过,巫族也极少与温氏皇族再有联系。 “这巫族与长青宫长久都没有过来往,舅父如何寻得到他们?” “老臣不管怎么说,也是先皇后的亲哥哥,温氏皇族的事,亦是老臣的事,岂敢不尽心?”韦良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那四十九名巫女如今已经入了长青宫,只等太子殿下你点头,她们便可进入明殿为皇上施法了。” “这……”温子渥站了起来,十分地犹疑:“太医们医术精妙,治了这些日子下来父皇也未见丝毫好转,这些巫女都不了解父皇的病因,如何施法?如何就能救得了父皇了?” 韦良见他不信,眼睛一眯,慢悠悠地说:“巫术本就是一门秘术,与歧黄之术本就是两回事,巫族的术法具体是何奥秘,那是巫族的秘事,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且巫女们施法,既不需要触碰皇上,也不会使用任何汤药或者香料,所有行动皆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太子殿下还怕那些小小巫女能谋害了皇上不成?” 温子渥有些动摇,但他本能地反感巫术,仍旧道:“温氏皇族多少年未曾和巫族有过联系了,事关父皇龙体绝非小事,舅父稍安,待我与几位老臣还有贵妃娘娘商议一下再行定夺。” “殿下呀殿下,如今皇上危在旦夕,那是随时随地都会有生命危险,您若还是这般犹犹豫豫的,万一皇上突然——那您岂不是要背负了大不孝的骂名?” “这、我……”温子渥搓着手,踌躇片刻,想着即便无用,只要于魏帝无害也不打紧,终于道:“好吧!那明日就让那些巫女进入明殿!只是一样,不可用任何香料或者药物,更不能触碰父皇,一切行动,也都要在太医们的许可之下!” “是,老臣谨遵太子手令。”韦良带着他十分满意的笑容,垂首退出了东宫。 第二日一早,二十三名身着灰衣**双足的妙龄少女便鱼贯走进了明殿,她们神态严肃,目光似乎始终游离在尘世之外,既不说话也不无甚表情,围成两圈跪坐在龙榻之下,随即便闭上双眼,嘴唇嗡动开始施法。 虽说宫中请外面的道士法师来作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此时此地此种情况之下,来请安的朝臣也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听说这青岭上的巫族十分神秘,这巫术也是邪门的紧……” “看来皇上的身体已经到了十分紧要的关头,竟连巫族的人都来了。” “这可是韦国舅找来的,太子亲自点头应允,听说贵妃娘娘很是不悦此事啊!” “贵妃娘娘母族杨氏素来与韦氏不和,从前韦皇后过世、韦氏在朝堂也几乎是无声无息,太子殿下自然尊贵妃娘娘为上,且听闻这杨氏和那李朝倒了台的李朝西山王府也有些关联,这才连带着杨氏也得脸,现如今这情势,李朝西山王倒了台,韦国舅又是太子的亲舅舅,是不太一样啊。” “若是皇上康健,恁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这些小九九,可是……” “这大魏的天,怕是要变咯!” 第十九节 明殿的巫女 前朝与后宫,素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殿上出了这么些巫女,朝臣的这些议论没多久便传入后宫贵妃杨氏的耳朵里。她是当年甄姬离宫后才被魏帝纳入后宫,生得一张肖似甄姬般多情妩媚的脸,少了一点傲然,却还要比甄姬多上几分媚态,虽然没有人敢告诉她为何魏帝会看中她这样一个门第家世皆是一般的女子,为何她能一下就以妃位入宫,但事实就是,自她一入宫便是专房之宠,魏帝几乎是将他没能给甄姬的所有宠爱一股脑都给了杨氏。可惜的是多年来她却没有子嗣,所以始终不能和育有嫡子的韦后争锋。然韦后逝世,太子又对她十分恭敬孝顺,杨氏也就再没什么对手,顺顺当当过了这么些年,想着将来太子继了位,自己成了理所当然的皇太后,再寻几个杨家的适龄女子充裕新帝的后宫,这杨氏一门的荣耀也就能在她手中继续延续了。可陡然听说了前朝传来的这些议论,饶是这些年年岁渐长,性情也渐渐平稳的她也不禁有些动怒:“这韦良多少年没出来了?如今唱的这一出,想的是什么心思?” “娘娘,韦国舅也是得了太子殿下的首肯,否则那四十九名巫女就算能进长青宫,必不可能入得了明殿。” 贴身侍女的提醒让杨氏心中一明,她把玩着一柄赤金打造的如意,长长的指甲浅浅划过如意上镶嵌的一颗颗碧玺宝石,自言自语道:“子渥一向对我恭顺,我也待他如亲生一般,他怎会生了异心?” “太子性情宽厚纯孝,这些年来对娘娘也是真心实意的,想必是有人挑唆了他,才会不与娘娘商量,就用了韦国舅的献策。” “挑唆?挑唆有什么用!韦氏早年是权倾朝野,可如今早就被陛下架空了,剩下一个国舅的名头能有什么用?”杨氏由着侍女扶起了身,“走吧,今日还未去给陛下请安,顺道看看那些小妖女,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是。” 侍女扶着杨氏刚走到宫门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道:“前几日那个烹茶的小太监手法甚好,让他随本宫一同去明殿。” “娘娘去请了安便回来了,不如让那小太监在咱们宫里备着?那明殿中药味浓重,怕是会妨碍了娘娘品茶呢。” “本宫正是要在明殿里品茶,好好和陛下叙叙话,也不枉费了这么多年陛下对本宫的宠爱。去,唤那小太监过来吧。”说到“宠爱”二字,杨氏的声音却似是如冰如刀,侍女不敢再多话,便应声而去。 明殿。 魏帝早已毒入骨髓,药石无医,这一点所有太医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把这话说穿了,至于这毒是从何而来又是谁下的,和那个突然就查无踪迹的邦外名义华子胥有没有关系,太医们也都是缄口不言,毕竟谁也不想给自己多事,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保命要紧。如今一个个方子斟酌来斟酌去,也只是给魏帝吊着一口气,说白了就是个活死人,人人都盼着魏帝不要在自己的方子上薨了,也都盼着龙榻上的那人最好快点在别人的方子上一命呜呼,如此这般一日一日相互熬着,当真是度日如年。 太医们心里虽然是透亮,可温子渥却是不知,他一心盼望魏帝能够好转,至少能先醒过来,指点一下他该如何面对那极其难缠的密林军,也震一震像他舅父那般蠢蠢欲动的臣下们,到了今时今日,他仿佛方才有点明白曾经慕容子华的那句话:你不适合当个帝王。可慕容子华已经走了,他寻不着,也没那个精力,眼下不管自己适不适合,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头皮一日紧似一日的温子渥,刚刚从朝堂上下来,勉力提着精神进了明殿,刚跨进门槛,便看到杨氏坐在魏帝的榻旁,下首一个年轻太监,正半跪着烹茶。 “子渥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 “子渥给熙娘娘请安,熙娘娘康泰!” 因着杨氏的闺名中有一个熙字,为显亲厚她便一直让太子称她熙娘娘,温子渥也就这么叫了好些年,此时见她正对着魏帝说话,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侧。 “今日朝上的事毕了吗?太子今日来的倒早,”杨氏一面拿帕子轻轻擦去皇帝嘴角的药渍,一面与温子渥闲话家常,“今日本宫看着你父皇的脸色好了许多,兴许太医的这个方子有用,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好些了?” “回熙娘娘,今日朝上事务不多,儿臣便早些来给父皇请安。”温子渥一面说,一面朝龙榻前走,他的衣角刚刚扫过一名低眉垂目的巫女身侧,杨氏便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太子小心,别碰到她们!” 她的语气轻慢并且有些嫌恶,仿佛她让温子渥不要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脏东西似的。温子渥一愣,看了看脚边的那个灰衣少女,一脸肃穆,根本没有在意到旁边有人经过的样子,一时有些尴尬,便匆忙跨了过去,三两步到了龙榻旁边。 “那些巫女来路不明,太子身份尊贵,切勿沾染了才是。”杨氏似是窃窃私语,声音却大得像要故意给别人听到似的,而温子渥自然也会出了意来,杨贵妃是对巫女进宫一事有些不满了,于是恭恭敬敬道:“巫族与温氏皇族素有渊源,而父皇久病不起,前朝后宫皆是难安,为天下计,子渥未及与熙娘娘商量便允了这些巫女进宫为父皇祝祷,此事确实是子渥欠妥当了,请贵妃娘娘训示。” “好孩子,怎么说这样重的话?你都是当了太子要监国的人了,熙娘娘如何能责罚于你?” 话虽然说的亲近,但杨氏话中的一个“能”字却明明白白告诉温子渥:你是太子,本宫没权利责罚你,但本宫就是不满意、不高兴。温子渥心中略一叹息,深感前朝后宫都是一样难搞,真不知道魏帝这么些年到底是怎么能将这些人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叹息归叹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继续请罪:“如今后宫中是贵妃娘娘掌六宫事,子渥本不该擅作主张,实在是担心父皇的龙体心急了些,想着或许巫族有些什么秘术……” 第二十节 静候姚归来 “好孩子,熙娘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杨氏见温子渥对自己仍旧是一如既往,言语之中十分恭敬又连连解释,心中便暂时打消了对他的不满,一脸慈母模样般伸手拉了他过来,“你父皇病着,前朝诸事还要依仗你,熙娘娘是个妇人,虽执掌六宫也做不得什么,这关心你还来不及呢,怎会责怪于你?熙娘娘只是觉着,这些小巫女都是些妙龄女子,成日里就这么围在你父皇身边,总是有些不大放心——对了,你快来看看你父皇脸色,是不是红润了些?” “好像是。” “真的?啊呀,那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本宫一会儿便去大慈安堂给你父皇祈福。” …… 龙榻旁唱着一出好似母慈子孝的戏,下面台阶上烹茶的小太监也似是专心烹茶,在金黄澄亮的茶汤中倒映出一脸清秀,然而眼中那与稚嫩脸色极不相配的深沉却深深藏在低垂的眼睑下。趁着无人注意,他悄悄瞥了一眼那个刚刚那个差点“碰”到太子的小巫女,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双一向熠熠生辉的明亮双眸,此刻正呆滞地看着她眼前的地毯,像没了魂魄的瓷娃娃一般。小太监微含笑意,低低自言自语了一句:“姚今。” 而此刻接到李朝皇帝旨意的赵俞,面对刚从西边得胜归来的卫燕及王相,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彩云城中赵府的密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办、怎么办!公主殿下还没寻到,陛下的圣旨已经让她十日之内进京受封,怎么办!” 卫燕没有说话,他的脸因为一场场战事的洗礼而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曾经那个清澈温柔的少年似乎多了些沉淀,他的手始终握着腰间的剑,像是随时要去杀敌一般,见赵俞那一脸的焦急,卫燕转脸看了看旁边的王相,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王相似乎丝毫未变,还是那副略有些呆书生的模样,他依着规矩躬身对赵俞和卫燕分别一礼,这才慢悠悠道:“禀赵大人、卫公子,小生王相蒙公主殿下和两位——” “哎呀我说王相公、王先生,你我相识已有数日,无需再这般拘泥于礼数!如今这般局面,你有什么好主意快快说来!”赵俞最怕王相那一套之乎者也,正题之前总要说一堆古人云,心想也不知姚今是怎么就相中了这么一位人才,他又是怎么能单凭一条舌头挑得动那胡族二十四族的战火的。 “是,赵大人,那小生就直言了。”王相依旧一板一眼,清了清嗓子,轻飘飘吐了一个字,“拖。” “什么?啥?”赵俞眨巴眨巴大眼睛,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一旁的卫燕,“卫公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卫燕也是一愣,不过旋即就明白了过来,略一思忖便点点头道:“相先生说的很对,眼下的局势,京中陛下的旨意我们接了,原本是应该按着圣旨上所说尽快进京受封,可陛下的这封圣旨是在何种情况下写的、是不是陛下心甘情愿?这些我们都心知肚明,所以公主即使很快地回应、很快进京受封,陛下也并不一定喜闻乐见。” 听到这里,赵俞也有些悟了过来,接过话道:“对呀,就算公主没有在十日内赶着入京,陛下也不会仅仅因此而降罪于我等,也许陛下巴不得公主不要那么快受封,此事不要那么快尘埃落定——” “所以进京之事可以拖,寻找公主殿下的事,却是万万拖不得了。”王相忽而皱起眉头,“以九城一江的人脉,还有卫公子京中的关系,竟然丝毫没有半点公主殿下的消息?” 赵俞在屋中来回踱步,“说到此事才叫蹊跷,查来寻去竟然半点踪迹没有,连一片衣角一丝痕迹都寻不到,就好像那两人是凭空消失根本没有掉落崖底似的!那崖底河流的下游和岸边、就连谷底都查了多少次,还是什么都查不到!” “凭空消失?”王相心中一动,“人活在世怎会毫无痕迹,若非查的不仔细,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不想让我们发现她们的踪迹——” “什么?”赵俞和卫燕同时脱口而出,而门外也响起了刘肖龙急促的声音:“大人,有公主殿下的消息!” 卫燕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见刘肖龙一脸喜色地举着一张皱巴巴充满药味的黄油纸,上面赫然写了一行字:平安,静候姚归来。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就这么没头没尾的四个字,王相第一个看到了那纸的另一面印着红色“江门药局”的字样,立刻发问道:“这是江门药局送来的?” “不是。今日属下去城中的江门药局取些寻常药材,那掌柜本是个小气的人,今日不知怎地大方起来,巴巴地送了一包人参,便是用这张纸包着的,特别关照说是给公主殿下滋补所用,算是江门孝敬的一点心意!属下寻思,从前赵府采买过那么多江门的药材,从来没有额外奉送一说,心中怕这包东西有诈,回来拆开便发现了这行字!” “这不是她的字,”卫燕将那张纸反复看了又看,“若是她亲笔,也必不会这样没头没脑。” 赵俞随即道:“速去将那掌柜带来!务必不要声张!” “是!”刘肖龙正要退下,王相却出声道:“且慢。” “怎么?” “据小生所知,这江门药局是闽国江家的营生,而江家和闽国皇室,确切地说是和慕容三殿下关系十分密切,请问赵大人,是否如此?” 赵俞愣了愣,缓缓点头,“没错,江家大小姐,也是江家唯一的继承人江映月,正是慕容子华的侧妃。” “慕容子华……那是她的,是她的丈夫。”卫燕吐出最后两个字时,心中有微微的刺痛,然而他很快抬起了头,“毫无疑问,这个消息是慕容子华传来的,他必然得知或是已寻到了她。” “然而这位慕容三殿下用这样的方式传信给我们,显然只是想告诉我们公主殿下无恙,而并非要与我们有任何联络往来,”王相朝赵俞一礼,“还请大人不要遣人去将那掌柜召来,只需稍稍示意于他,表示我们知道了这纸上的讯息即可。” 第二十一节 你和我的梦 赵俞点头答应,挥挥手便让刘肖龙退了下去。一回头却见卫燕那微微苍白的脸色和似乎有些空洞的眼神,他自然是知道姚今与他的事,便出言安慰道:“公主向来机敏聪慧,她又是知晓公子你心意的,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一时绊住了,所以才没能及时赶回来,待她料理好了必然会尽快归来的。” “赵大人,连你也知晓她,”卫燕的口气有些自嘲,“可我却渐渐觉得,我对她的知晓是那般少,少到我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的心意。” “卫燕……”赵俞张口,却也无言以对。他认识姚今数年,不是没有听说过她对哪个男生有好感,也曾亲眼见过谁谁谁追求她,可姚今是那般的不稳定,她的喜欢和被喜欢都太过短暂,短暂到甚至没有她对某件工作的热情来得持久可靠,所以当赵俞从姚今口中得知卫燕是她“喜欢的人”,他也曾为她高兴过:卫燕如此优秀,即使毫无经验随军征战,也能在姜长嗣和傅江等人之中脱颖而出,不仅赢得众军士的一众好评,也能很好地与原本不睦的姜傅二人相处,得胜归来亦不肯居功,将所有功绩归于他人,只身退到王相身侧和他一起协助自己处理各项接踵而来的事务,这才让他不至于在九城一江的十三郡守和李朝朝廷之间失了方寸、漏了马脚。然而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看着卫燕的沉默和他偶然提起却黯然失神的过往,他忍不住有些怀疑,是否这又是姚今一次短暂的喜欢,她是不是又在忙着什么大事,忙得竟将卫燕的真心忘了? 诚然,这次姚今确实没有在忙什么大事,她是实实在在地误入黑寨,被下了迷魂药充做巫女进了长青宫,入了明殿。然而慕容子华暗中派去保护她的人却在江映月的阻拦下,没有及时将此事告知慕容子华,也没有将她救出来,于是一心要赶回李朝的姚今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来到了魏国皇宫,这个将与她宿命交织,让她的一生为之纠缠的地方。 长青宫,碧园。 北方常年寒冷,娇艳的花卉品种自然也少,纵使魏帝的皇家花园也不是花团锦簇一片绚烂,所以起名为“碧园”,倒也和这座格局严谨、松柏林立,到处修剪得十分规整的园子相当贴切。 包括姚今在内的四十九名巫女,除了一名司巫和两个辅司轮流值守在明殿门口,其余四十六人分为两班,每班六个时辰在明殿内为魏帝祝祷做法。此时正是姚今所在的那一班刚刚做法完毕,正在退回她们居所的路上。她们所居之处必经碧园,只是巫女身份特殊,所以并不能进园子走动,只可从外围的鹅卵石小径通过。清晨时分,天也不过蒙蒙亮,正当她们心无旁骛地低头走路时,一名看似正在碧园中采摘什么的小太监也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她们的队伍最后,不过一抬手的功夫,他趁着四下无人注意便在最后一名小巫女后颈一点,那女孩身子一歪,便被他带入了旁边一排半人高的冬青中,而前面的巫女竟然无一有所察觉,仍然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小太监将被点晕的小巫女悄悄带到碧园中一处最大的假山中,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假山弯弯绕绕之中,竟然显出一处朝地下的台阶,小太监抱起小巫女,轻轻松松走下了台阶。 所谓小太监,当然就是易容后的慕容子华;而小巫女,自然也是清醒后骂天骂地骂得吐沫横飞的姚今。 “你、你们,你们什么居心?为什么发现是我,还不把我救出去!你知不知道,整个九城一江都在等着我,我还得进京受封,赵俞那里寻不到我,此刻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姚今看着这间地下密室,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灰溜溜的打扮和面前笑吟吟的慕容子华,更是莫名地火大。 “姚今,不觉得你我很是有缘?” 缘你妹!姚今心里嘀咕了一句,揉了揉现在才觉出酸疼的脚脖子,骂道:“那个黑心寨居然就是什么假巫师的根据地,随便抓了这么多小姑娘强迫我们吃下这什么鬼药弄进宫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此事是太子舅父所为,他已经从太医处得知魏帝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便想用巫女这件事将自己重新拉回朝堂中人们的视线之内——此事不重要,以后我慢慢再跟你说,眼下你虽服了我给你的解药,但还需继续假装巫女,一切如常地去明殿祝祷作法。”慕容子华看了一眼姚今**的脚,略皱了皱眉。 姚今见他神色,不禁柳眉一挑:“怎么的?你是古代呆久了,现如今连女孩子光个脚都见不得了?你别忘了,咱们可是现代人,大夏天穿个露脚趾的凉拖那你也是常见的!” 慕容子华一愣,原本渐渐凝重的神色又露出轻快的笑容:“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的天气寒冷异常,我只是担心你的脚是否受得住——不过,这大夏天穿个露脚趾的凉拖我确实不经常见,想来你以前总喜欢这么穿了?” “我哪有!”姚今脸上一红,咽了咽口水顿了顿,江映月那哀求的脸突然在她脑子里再次闪现,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你到底是慕容子华,还是方慕华?” 这个问题如此突然,却又似乎直击人心深处。慕容子华的脸有少见的迷茫,他将那张人皮面具握在手心反复揉捏,好像也不担心将它捏坏了,片刻,他低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也不知哪里来的义气,也不知哪里来的好意,也不知是哪一抹猪油蒙了心,姚今见到这般神情的慕容子华,心中一片同情,她一拐一拐地走到了慕容子华的身边,甚至还十分仗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你若是慕容子华,那手刃仇人的事我替你下手!免你弑杀生父的罪孽,权当我回报你救我帮我的情义;你若是方慕华,我要劝你,不要入戏太深,我们……或许我们终将会回去的。” “回去?”慕容子华看着姚今停在他肩头的那只纤细的手,突然有小小的感动,但更大的悲哀像巨浪般一下子吞没了这份感动,他冷冷道:“和昌大厦的那个电梯里,每个人都做了自己的梦。与其说是梦,其实那就是自己将会发生的事,聪慧如你,想必已经明白了。” “……嗯,可那又怎样?” “姚今,看来你的梦,并不是很糟糕,”慕容子华认真地看着姚今,“你知道我的梦是什么吗?” 第二十二节 慕容,我帮你 “是——什么?”姚今突然有点不敢问,她想起西山上悬崖边林月白对她说的那些话,想起靳连城那个绝望的梦,还有她自己的——一时间姚今只觉得这些梦境如幻如魔,好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鬼牢牢附身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纠缠着他们,洞察着他们心中每一丝邪恶的念头。 “在我的梦里,这座长青宫,熟悉得就像是我的家一般。我每一日上朝下朝,我挽着一个女子的手,我们一同看着日出日落,我很孤独,好像也很幸福,但我总是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直到一日,”慕容子华的声音有些艰难干涩,他看着姚今那询问的目光,她的侧脸多么像他梦中的女子,但他却复杂地希望那女子就是她,却也不要是她。 “直到一日怎么了?”姚今见他失神,不禁追问了一句。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对着我哭,对着我笑,对我诉说着她的情意,说了那么久,那么久,然而我却无法回应——”慕容子华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很坚毅,但他的唇色却苍白着,“我说不了话,也无法触碰她的脸,因为我发现那时的我,已经化作一座冰冷的墓碑。” “墓、墓碑?你死了?” “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慕容子华的声音有些激动,而姚今突然一个激灵,她紧张地问:“你看清了她的脸,那她是谁?!” “你觉得是谁?你希望是谁?” “只要不是我,不是林月白,是谁都行。”姚今咬着自己的下唇,有些生气地看着慕容子华,“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如果我的梦是真实的预告,那我就会在这座长青宫终了我的一生。没有回到2017,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慕容子华杀了温承先、夺了帝位,永远背负着弑杀亲父的罪孽,而方慕华与他一起,就此寂寥一生……姚今,我曾希望那个陪我朝阳晚夕的人是你,至少我们有一样的来处,或许你会比旁人稍稍懂得我;可是又或许,那样并不是你的所愿——” “当然不是我所愿!我所愿的,是回到彩云城,在最美的金沙河畔和卫燕一起晨钟暮鼓,谁也不能再摆布我,做姚今,我只是姚今。”姚今的口气何其坚决,但她踌躇了片刻,带着更加坚决地神情对慕容子华道:“我从前一直觉得,我穿越过来成了个小宫女,被陷害被利用被摆布,我已经很惨很惨。可是原来你才是最惨的,那一日从红荞城江家大院走的时候,你的侧妃江映月央求我不要走,她说了许多许多话……她是个好女人,虽然她并不清楚你我的关系,而你我也没有那样的关系,可是我觉得,我现在突然觉得,至少我应该留下来帮你度过最难的那一刻,我应该帮慕容子华一次。” “为什么?” “或许,或许从前的方慕华和姚今已经远去,那些过往的你瞧不起我和我看不上你也远去了;或许今时今日的公主姚今,不能够看着自己的朋友独自陷入痛苦;又或许是我觉得你,你这个人终究是和李政、和李皇不一样的,你对我没有他们那些用心和防备,你与我之间,是有友谊的。” 姚今说的很慢,且越往后说得越慢,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腼腆之意,仿佛说这些话不是她所擅长,但她的语气之坚定,却是毫无疑问。而慕容子华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那般迷人,姚今不禁就看呆了。他长得十分好看,是那种叫人过目而不能忘的容颜,然而超越这种容颜的,是他潇洒绝伦的气度风采,每个见过他的女子都会为之倾倒,他的眼睛明亮如日月星辰,有炽热有明亮又有温柔的光,而姚今仿佛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这样一个让人沉醉的男人,口口声声唤着她王妃,要为她开出十里鲜花、百里青岭、万里山河的男人,于危难之中一次次救过她帮过她,戏弄她也那般真心关怀她,然而她却太忙了,忙着争、忙着算、忙着她谋求的一切,忙到她从来没有真正仔细看过他一眼。 只一眼,或许就将沦陷。 姚今有些迷惘,然而卫燕的名字如烙印般在她心头早已深深刻下,姚今仿佛抚过那滚烫的烙印,人猛地一惊,突然变了脸色背过身去,避开了慕容子华那深深的凝视,以及他那个刚刚伸出手的怀抱。 “别说这些了,说正事吧!魏帝之事,你打算何时动手,如何动手,我该怎么帮你?”姚今刻意肃起了声音,并且干咳了几声。而慕容子华也在瞬间收回了那双手,还有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看了一眼墙上快要燃尽的蜡烛,骄傲地说:“这件事情,是慕容子华和温承先的事,也是雪族和魏国皇室的事,不会要你出手。” “我说过要留下来帮你,至少无论如何,杀魏帝不能由你动手,我来。” “他的毒是我下的,他的命是早就保不住了,一口气而已,死于不死没有太大区别,何须你来动手?” 姚今听他语气有些倨傲,倔脾气也上来了,昂首道:“我决定的事也不会更改,横竖我一天之中总有半日在魏帝身边,慕容子华,我会盯着你的,我说过要帮你,便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 “这件事我与母妃筹谋多年,在这长青宫中早有布置安排,何须你一个小女子相助?”慕容子华缓缓戴好他的人皮面具,起身离去,“你就安稳再忍一忍,过几日我会设法送你出宫。” “慕容!”看着他傲然而去的身影,姚今有些急了,“你是要当魏帝的人,一个皇帝怎能罔顾人伦弑杀亲父!这样的罪孽会一辈子困着你的!你不可以!” “那温承先灭我母妃全族的罪孽,难道就少吗!”慕容子华的脚步顿了顿,“如果这世上总是一报还一报,我并不在乎将来谁来找我算账,只要报了雪族的仇、母妃的恨,慕容子华又还会在乎什么!” “慕容!慕容!慕容!”姚今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然而他没有再回头,随着低沉的机关开启的声音,他终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姚今失落地坐在石凳上,看着自己**的双足,想起在江家大院的书房里,他曾那般温柔给自己上药,心中一阵火烧油滚,喃喃道:“我该怎么帮他……” 第二十三节 月下的精灵 或许是姚今的话有些打乱了慕容子华的心,又或许是温子渥察觉到了什么,慕容子华感到他这个小太监似乎有人在暗中监视,而他原本在杨氏的宫中做得好好的烹茶太监,突然就被下令调往太子东宫,慕容子华当机立断,决定次日就要在明殿动手,将一切做个了结。 所有的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十数年的筹谋安排,只等他亲手结束那人的性命,一切潜伏和隐藏的人马都会立刻翻到明面上来。是夜,他独自坐在东宫最僻静的一处竹林深处,反复看着自己的手,脑中一遍遍响起甄姬的话:杀了他,亲手,一定要杀了他! 不该犹豫的,也不能犹豫,不要多想也不能有丝毫地心软,那个人如此冷酷无情,当年对雪族、对他们母子如此断情绝义——慕容子华冷冷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然而那日姚今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慕容、慕容,那般关切而焦急的声音总是在他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有飞鸟掠过,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声音,慕容子华突然起身,看着一片迷蒙的林间,低沉地喝了一句:“谁!” “我!”也穿着太监衣服的姚今小心翼翼地从一丛竹子后面钻了出来,她的乔装打扮显然十分地不走心,帽子戴反了,灰色的裙边从太监的外衣底下露了出来,若不是漏夜而来,恐怕早就被人发觉抓了去。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此刻你不是应该在明殿值守吗?” “刚刚魏帝突然醒了,太医把了脉说暂时无恙,此刻太子和杨贵妃已经赶了去,老女人还将我们都遣了出来,所以我特意过来与你报信!”姚今有些气喘吁吁,“魏帝若就此好转,你恐怕不好下手了!” “醒了?”慕容子华目光一沉,他很清楚他给魏帝下毒的分量,纵使他能转醒也不过是一时回光返照之相,只是他若趁清醒留下什么遗诏,只恐对后面的事有所影响——慕容子华看了一眼姚今的装束,迅速道:“我自会处理,你赶紧回你该呆的地方去!” 然而姚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一路小跑追上了他的步子,“你能怎么处理!?你一个烹茶太监,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明殿到魏帝身边去?你以为还有时间等你去安排人手筹谋计划?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要去到魏帝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能一目了然!再不行寻个机会手起刀落结果了他!这样的事,眼下只有我能做!” “胡闹!”慕容子华停下了步子,一把捉住姚今的衣襟,狠狠道:“此事从前到后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给我老老实实回你的巫女堆里去,别来捣乱!” “你是怕我捣乱,还是不敢对那老儿下手?”姚今突然紧紧抓住了慕容子华刚要松开她衣襟的那双手,她半笑着低声道:“我说,慕容子华,你在我面前演过多少出好戏,今日也该让你看看我的演技了吧?” “若你敢冒险接近魏帝,姚今,我也会让你明白,我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姚今轻扬嘴角,毫不避让慕容子华眼中锐利的目光,“好,我现在就去明殿,我等着你来看我的表演,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敢对我、对那魏帝老儿,做到什么程度!” 说罢,姚今猛地推开了慕容子华,她一面朝外跑,一面扯了身上太监的衣服,她跑得那样急,蹬掉了黑色的靴子,光着雪白的脚在月光下奔跑的背影,像是一只鹿,像是夜间深林里最难捉的精灵,慕容子华神思一恍,随即跟了上去。 自然,这副装扮的两人是进不了明殿的,而此时各宫各处得了消息,早就争先恐后地赶往明殿问安,然而杨贵妃早已派了人严守宫门,说是皇上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于是当姚今远远地接近明殿时,只见门口挤挤攘攘的一群人,皆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是没有一个进得了殿门。她转身看了看,慕容子华并不在身后,低哼一声,姚今一闭眼一咬牙,手心就被自己咬破了个深深的口子,鲜红的血缓缓从苍白的掌心里渗了出来,她握紧拳头,双手藏于袖中,昂首阔步走向了殿门口。 “殿前众人速速让开,大巫师刚刚传语于我,皇上之疾,药石无效,源于有黑巫女在明殿中施下了厌胜之术,如今皇上陡然清醒,乃是此邪恶术法将要最后发作的征兆!你等速速退让,我受大巫师之命,即刻就要为皇帝陛下施法破除厌胜之术!” 姚今的声音高昂有力,殿前众人听到“大巫师”、“厌胜之术”顿时个个大惊,一时间不禁纷纷退后,人群中让了一条路出来。姚今大踏步走上台阶刚要进殿,却被里面匆匆赶出的杨贵妃贴身侍女拦了下来,那侍女是杨氏身边得脸的第一人,个头又高,立刻气势汹汹推了姚今一把,喝道:“大胆巫女,无诏竟敢闯入明殿,还敢在殿前喧哗!来人,立刻将她押下去!” 姚今面露冰冷笑容,一字一字地回道:“你一个奴婢居然敢阻拦大巫师门下施法,是奉了谁的命令想要损害皇上的龙体?还是——你就是那黑巫女!” 最后一句陡然的厉声叱责,随着姚今苍白的手上涂黑的长长指甲突然指向了那侍女的眉心,由于两人本就靠得近些,那侍女显然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后一步却被后面的门槛绊倒在地。而殿前众人中不乏平时受过杨氏的气的,此刻也跟着在下面纷纷议论起来: “皇上之前身子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后来却陡然中毒,那么多太医都诊不出个所以,难道真是与厌胜之术有关?” “贵妃不让我等进殿请安,现在又不让巫女进去,莫不是真有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巫女是得了太子允准进宫的,既然现在巫女得了大巫师的传话,怎么也该让她进去跟太子禀告一二呀。” 姚今耳聪目明,听得下面众人的议论,更是极其轻蔑地扫了一眼那侍女,见她一时不敢阻拦,便赶忙大跨步快速进了殿去。 第二十四节 我来自雪族 历来各朝各代,宫中均是严禁厌胜之术的,一旦发现,无一例外均是九族株连。姚今凭着巫女的身份,借着厌胜之术的由头一路闯到了魏帝的床榻之下,宫人们自然不敢过多阻拦。而刚刚服侍着魏帝坐起来的杨氏正是一脸压制不住的怒意,颤抖着手指着姚今道:“这不知来路的小巫女,竟然说明殿上有人对陛下施了厌胜之术,这等蛊惑人心的言说,真该即刻赐死!” 魏帝虽是刚刚醒来,神志却是十分清醒,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子一脸为难之色,也不问他,便伸手指了指姚今,“你,你说,怎么回事。” “禀告皇上,家师早前就感应到长青宫似有黑巫术的气息,听闻皇上无故中毒,太医们束手无策,受国舅和太子所托进宫为陛下祝祷施法已有几日,就在刚刚,”姚今缓缓展开那只掌心流血的手,“大巫师以血传语于我,要我速速来明殿取出厌胜之术的邪物,再与皇上施法解除黑巫术,否则陛下此次突然醒转,将是亡命的前兆。” “大胆!皇上醒转,乃是太医们神医妙手,前几日太子也亲眼见皇上面色红润起来,怎会是什么亡命的前兆?”杨氏恼恨姚今刚刚在殿前一番话,似乎意指厌胜之事与自己有关,此刻正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眼前的小巫女。 “让她找。”魏帝的声音沙哑而阴森,“找不出来,所有与巫女进宫有关的人,统统诛杀。” 魏帝的心狠手辣,那是整个魏国上下闻名遐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他这么阴森森地一句,杨氏不敢再说话,宫人和太医们也都抖抖瑟瑟跪在下面。然而姚今是什么来路,这种场面自然吓不到她,更何况她是早有准备,只见她缓缓将那只手握成拳头,骨节发白暗中使劲,那血一滴滴滴了下来,渐渐形成一条红线,仿佛是循着什么踪迹,笔直地流向了最靠近龙榻的一根柱子。 眼见那鲜红的血在光滑的地板上分毫不差地渐渐逼近那根漆红盘龙鎏金的柱子,杨氏的脸色有些控制不住,指间有冰冷刺骨的凉意直达心房,她不自觉看了一眼旁边自己的贴身侍女,那侍女更是面如土色,只靠扶着龙榻旁的另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 血终于在接触到柱子底部的时候停了下来,姚今也随之松开了手。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直视着魏帝,她的眼中波澜不惊,而魏帝眼中却是精光闪过,他张了张嘴,看了看身边的杨氏和太子,缓慢地说:“太子,去看看是什么脏东西。” 魏帝这句话,无异于认可了“厌胜”一说,杨氏只觉得心中一紧,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而温子渥却是一头雾水,本来魏帝醒了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太医诊了脉也说一时无性命之忧,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巫女,凭空发现了什么厌胜之术,当真是没一刻消停。他暗叹了口气,疾步走到那柱子旁边,蹲下身子看了看那柱子底部,又伸手摸索了一番,似乎并无异样,抬头见那小巫女似有些眼熟,再一看正是那日杨氏让他不要碰的那个小巫女,那时她的眼中空洞无比,此刻却是神采奕奕,恍若换了一副神魂。温子渥瞧她一副笃定的模样,只得又转头将那柱子底部仔细看了又看,伸手一寸寸敲打过去,终于发现,有一处木头的敲打声不太一样。 “父皇,这一处里面……似是空心!”温子渥也有些紧张起来,在那木柱上仔细查看,终于发觉一处稍稍突出,用力按了几下,竟像抽屉一般弹了出来,里面是个小小的暗格,内里放了一张似是符纸的东西。 温子渥大惊,立即取出奉到魏帝面前,而杨氏却好似有些莫名其妙般瞪大了眼盯着那符纸,她不自觉站起了身子,失声道:“这是什么?那格子里还有旁的东西吗!” “只这张符,就已经是道行极深的黑巫术了,娘娘还想要有什么吗?”姚今的笑容有些诡异,她缓缓走近龙榻,靠近杨氏,低声道:“难道娘娘以为里面还有什么?桃木人?还是一把银针?” 未等杨氏变色,姚今已经大步抢到魏帝面前,将温子渥手上那张符纸抖开展示给魏帝,然而魏帝却闭上了眼睛,沉声道:“这样的脏东西不必拿给朕看,即刻去烧毁了。” 姚今摇了摇头,“皇帝陛下,这鬼女符绝非烧毁可解,施法之人用了黑巫女的血,这术法才如此厉害,亏得陛下是真龙之身,方才能拖这么久,只是眼下,鬼女符却不是寻常法子可破。” “你师父派你来,不就是解除巫术的?在朕面前不要卖关子,说,怎么解。” “还请皇帝陛下遣散这殿上所有人,只留我与陛下,方才可施法解除。” 魏帝眼皮一动,面无表情地伸手示意姚今近身,姚今依旧一副笃定地神情上前来,却被魏帝一把勒住脖子,姚今万没想到他会这般,惊诧之下却不慌乱,任由魏帝勒得自己面色发青,人却丝毫不做挣扎。 “朕是真命天子,从来不信邪门歪道,你要么现在就解,要么就死!” 姚今渐渐有些气短,骨子里的倔强却让她拼命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她攀着魏帝的袖子努力靠近他的耳畔,急促地道:“我、我是雪族女子!我会、会惑人心志,皇上你、你真的敢、敢杀我么!” 此言一出,魏帝陡然松开了手将她推了出去,面色煞白地看着瘫倒在地的姚今,他大口喘着气,突然咳嗽起来,杨氏不明就里赶忙奉了帕子过去,魏帝却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惊得温子渥和杨氏均是惊呼了起来: “太医、太医!” “不!”魏帝死死盯着姚今的眼睛,嘶哑着喉咙喊道:“出去,全部出去,让这个小巫女留下,你们全部出去!” 第二十五节 我要杀了你(上) 温子渥和杨氏面面相觑,底下宫人和太医却早就吓得一溜烟退了出去,温子渥担心地扶着魏帝的胳膊:“父皇,您刚刚吐了那么多血,还是先让太医来——” “混账!什么时候朕的话要说第二遍了?!滚,全部出去!” 杨氏像是突然回了神一般,赶紧拉着温子渥跪下道:“谨遵皇上旨意,臣妾和太子先行退下!” 说着,她便和侍女一左一右拽着温子渥退了出去。偌大的明殿,虽是半夜亦是灯火辉煌,象征魏国皇室的黑底金色的龙纹图样处处可见,**耀目之下,却是一片叫人窒息的冰冷。 “说,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说!” 看着魏帝衣襟前的点点血迹,还有他眼中发红的血丝、有些散乱的发髻,姚今想起慕容子华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和失神,心中不禁有些莫名的快意,刚才被勒得过紧的嗓子不自觉猛烈干咳了几声,她慢慢爬起身来,将那张符纸投入旁边的火盆之中,“魏帝陛下,这个符是假的,厌胜之术也是假的,连我巫女的身份、刚刚我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假的!但,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 “温承先,你快要死了,你真的快要死了!像你这样满身罪恶的人,白白活了这么多年,真是严重地浪费资源——”姚今哼笑了一声,很轻,却很冷,她重新走到魏帝的床榻前,站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魏帝无力地半倚在软枕上,“我是来替你儿子、替雪族结束你的罪孽——噢,或许你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也不配知道……” 魏帝的脸色惨败突然转为紫红,他瞪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儿子、什么儿子?甄姬她背叛了朕,她嫁给了小小闽国那个没用的慕容扶苏,她还冒着一尸两命的风险早产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些朕都知道,你是谁?你竟敢胡言乱语!你别妄想骗朕!!” “她是嫁给了慕容家,可是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母族雪族去?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闽国?她为什么要嫁到那个你的势力永远也不可能触及的遥远之地?你说她为慕容扶苏生孩子?了不起的魏帝陛下,你可知道,慕容子华周岁之后,她才侍寝于慕容扶苏!你说,她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姚今的句句紧逼,似乎将魏帝整个人都快要击垮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双手毫无目的地在床上乱摸,“她有了孩子、她有了我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朕说过会弥补她的!就算她要当皇后,朕也会给她的!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那样伤了朕的颜面,让朕与她无法相见!” “皇后?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后之位,能抵得了雪族的灭族之恨?抵得了你对她的欺骗、利用再利用?”姚今摇摇头,“你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该死之人,若我是慕容子华,早在第一次进长青宫时,就该结果了你的性命!你这样的人,多活一刻、多呼吸一口气,都是罪孽!” “第一次进长青宫?你是说——他、那个孩子!”魏帝的脸色变了又变,他颤抖着声音道:“他是谁!他在哪?在哪!” “在这。”不知何时,大殿的一处烛台后走出了一个人,没有太监的衣服,没有人皮面具,他穿着一身白衣,闽国皇室的服制,如清风儒雅,似白云万里。姚今一愣,随即紧张地奔了过去:“你怎么进来的?” 慕容子华没有回答她,他伸出手将姚今拉到了身后,并且还按了按她的肩膀,似乎是示意她不要跟过来。而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前方——那张很近又很遥远的龙榻上。 “慕容,你不可以!”姚今清楚地知道,她应该离开、应该给这宿命中终要相见的父子二人一点时间了结恩怨,此时任何一个稍稍知晓情理的人都应该静静退出或者守在门外——但是她不可以,她更加清楚地知道,此刻她绝对不可以离开。因为她不敢确保慕容子华会不会上去一剑砍了温承先的脑袋,她更不知道现在这座明殿外是什么情况,杨氏、温子渥,还有慕容子华的那些暗线到底在什么位置,他们会不会突然也冲进来,一剑砍了自己的脑袋。姚今深吸一口气,转身拽住慕容子华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你不可以,让我来!” “姚今,我若要动手,你拦不住。松手吧。” 仿佛他只是轻轻地一拂袖子,姚今整个人已经被震退了几步,然而就在他那轻飘飘的几个字里,在他那似乎很寻常的一个动作里,姚今感受到了巨大的颤抖,以及他深入骨髓的恨意。 “这座长青宫的每一寸砖石、每一扇门窗,日日夜夜都如在我的眼前,就像雪族的每个人、每张脸,时时刻刻都在我母亲的脑中,二十多年来,从未消失过。”慕容子华一步步走上了台阶,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闽王的太子慕容煦因为贪恋皇位又对父王误会极深,曾在他的病榻前欲行大逆不道之事,最后他失败了,可我不会。今日今时,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慕容子华的手上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那刀柄两面分别是两朵形态各异的莲花,花瓣之间点点银光闪烁,仿佛是晨露一般栩栩如生,定睛一看,竟是极其精致地镶嵌了许多粒细小的月光石。只见这把短刀紧紧地贴上了魏帝的脖子,贴上了他苍老而松弛的肌肤。魏帝没有抵抗挣扎,他用一种不敢置信又充满怨恨的眼神狠狠盯着眼前的慕容子华,他沙哑着嗓子道:“你真的敢吗?我只要一喊,外面的人一进来,你们都得死!” “我保证你还没喊出声,这把刀已经切断了你的喉咙。” “这把刀,是我亲手为你母亲打造,她就是要你用这把刀杀了我,杀了你的亲生父亲?呃?”魏帝微微眯起了眼,他看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眼中有和他一样的狠绝,比他年轻时还要难以捉摸的眼神、难以辨别的喜怒、不能分明的爱恨,可他仍然从自己老迈的肌肤上,明明白白感到了来自那把短刀之后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第二十六节子 我要杀了你(下)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母亲,为什么要灭雪族全族?”慕容子华的声音仍旧平静,他本不该发问,正如甄姬的叮嘱,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可他不仅仅是慕容子华,他那来自2017的意识和思想、来自方慕华的冷静坚定地告诉他,必须要为慕容子华要一个明白,尽管他从未对任何人承认,甚至没有过丝毫的表露,可慕容子华的内心是多么渴求,一个连对甄姬也不敢吐露的渴求,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要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有没有爱过他,爱过这个还没出生就注定悲哀的生命。午夜梦回惊醒之时,盛夏白光耀眼之时,瞬间迷惘失落之时,他即使心如钢铁,坚若磐石,亦曾是一个渴望父亲的少年。 魏帝没有回答,他的手缓缓抚上了慕容子华握刀的手腕,病重而垂暮的他并不指望自己能推开这柄刀,但他似乎想从面前这个人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所以竭力拽着慕容子华的胳膊靠近他,即使那刀刃锋利地划开了他的肌肤,魏帝毫不在意,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低沉的嗓音沙哑地说:“密林军,还有魏国的内乱,还有朕中的毒,都是你和你的母亲,对么?” “正是。” “华子胥也是你,是么?” “没错。” “你不止是要杀了朕,你还想要朕的江山,是也不是?” 慕容子华顿了顿,片刻,他轻扬嘴角吐了一句:“那本来就该是我的。” “很好,不愧是朕的儿子。”魏帝蓦然松开了慕容子华,一时失了支撑力,他重重地跌在了明黄的龙床上,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之后,慕容子华的刀锋随即又贴上了他的脖子:“回答我的问题,或者,立刻送你上西天。” “呵呵……你要了朕的江山,可你要来做什么?像朕灭了雪族一样你也要毁了大魏吗?你,当你走向那个癫狂的宝座时,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灭了雪族,一个拥有那般神秘而可怕力量的隐族,不过你母亲一个人,便能让当时的朕从一个并无胜算的皇子一跃而成太子!朕怎么敢,怎么敢让这样的一族人安然生活在大魏近旁?万一再跑出个雪族女子,万一再有几个图谋皇位的皇族中人——” “图谋皇位的一直只有你自己!” “作为一个皇子,倘若没有几分野心和雄心,如何配得上这皇家的血脉!” “那我的母亲呢!母亲何辜?她爱你何辜!她对你情深义重,从来没想过背叛你离开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灭她全族,害她成为全族的罪人,还要夺去她施术的能力,那是她作为雪族人的标志!温承先,你良心何安!良心何在?!” “良心?”魏帝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他已经不大记得甄姬的脸,或者说他情愿把杨氏当成甄姬,他害怕想起当年的那个寿宴,甄姬那般决绝的目光,她唱着那首悲壮的亡歌,一字一句,凄声戚戚,像有人一下一下大力地掌掴着他,掌掴着这样一位至高无上的帝王。魏帝喃喃了两声,他的手仿佛漫无目的地在床上摸索着,眼睛看着顶上重重的帷幔,冷笑着说:“儿啊,皇权之下,只有服从,没有良心!你在闽国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么?” 慕容子华的血液渐渐冷了下来,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正如他的母亲所说,他这般冷漠无情,眼中心里只有皇权和他自己的私欲,对他这个本该愧疚万分的亲生儿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纵使慕容子华曾经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也许、也许他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许他也会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爱意、对母亲怀着一丝怀念和愧疚——这一切便在这一刻统统幻灭了,他缓缓转头,对着台阶下的姚今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杀了他会有什么愧疚,也不用担心我当了这魏国的皇帝会背负什么弑父的罪名,这个人,这份血脉,原本就是不值得!” 一语未毕,慕容子华头都没转,已将那把短刀突然举起,尔后又狠狠落下,姚今一声惊呼,立刻大步冲了上去,只见寒光一闪,随着姚今的惊呼声而起的,只听“哗啦”一下,那龙床忽然如门般打开,魏帝带着一丝得意的笑竟掉入了床板之下!待到慕容子华转头、姚今赶到床边,不过一瞬间的事,那床却已经恢复原样,无论两人怎么摸索,也再也找不到一丝缝隙一处机关。 “怎么办!”姚今的手心似乎腻腻起了冷汗,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寝殿的大门,目光尚未触及,一支长箭就“嗖”一声飞了过来,直对龙榻,也直对姚今而来。 “啊——”姚今尚未来得及反应,慕容子华已经一把将她拉到了怀中。此刻寝殿的大门也被冲开,一群禁军涌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凶神恶煞,指着他二人便喝道:“大胆刺客,竟敢冒充巫女刺杀皇上,往哪里逃!” “废话,不逃难道等死啊,白痴!”姚今一面骂着,一面拼命跟着慕容子华朝殿后的通道跑了过去。 “你的人呢,你不是有很多内应在长青宫!怎么还不来救我们!”姚今跑得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光着的脚已经不知道被什么扎破了,只觉得每一步都是扎心的痛,偶然一回头,看到一堆禁军已是心惊,再看自己留下的一排血脚印,不禁暗暗叫苦。而慕容子华仿佛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也看到了姚今的血脚印,一伸手便将她打横背上了身。 注意,是横着背上了身,慕容子华那姿势造型虽然是炫酷至极,姚今却跟一口麻袋一样十分憋屈,她眼看四周都是禁军的身影,叫喊声此起彼伏,心道这下惨了,难得仗义一回,却要搭上一条小命,真是太不值当了! “别乱动!否则被禁军的箭扎成了刺猬,我可不会救你!” “你将我麻袋一般背在肩上,不就是指望我给你当人肉垫子挡箭的吗!”姚今见他好像越跑越不对路,不禁急了起来,“你把我放下!我自己跑!” 慕容子华却是理都不理她,他背着姚今还得上蹿下跳纵越飞奔,还得防着禁卫军的长箭,已是颇为吃力,眼见前面就是一座静雅宫室,他发力一踩旁边的一处假山石,人便跃进了宫墙。 “慕容三,你疯了!你跑进太子东宫,你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不想死就闭上嘴!” 第二十七节 子渥的决定(一) 姚今见慕容子华熟门熟路地闪进了东边的一间屋子,进门时还在门口洒了一把什么,她还未来得及多问,人已经被扔在了内室的一张床上。 “啊啊……”姚今后背摔得生疼,心想堂堂太子东宫怎么还会有这么硬的床铺,挣扎着起来,却一眼看到慕容子华右腿上一片殷红,惊道:“你受伤了?” “小伤。”慕容子华迅速看了看周围,随手抓起旁边盆景中一把小石子,双手同时挥出,所有的门窗便啪啪啪关了个严实。 “就算你关上门窗,他们还是可以进来抓咱们!”姚今怀着几分希望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问:“是不是这里也有密道?是不是这里也有跟碧园一样的地下密室?入口在哪里!” “没有,这里没有密道,也没有密室。” 姚今顿时失色,怒道:“那你跑到这里来有个屁用!等着被瓮中捉鳖吗?你是傻还是缺!” 慕容子华皱眉看着姚今:“一个姑娘家,还是堂堂李朝公主藩国之主,说话能不能文雅点?我说过会送你出宫便不会食言,安安静静呆着,我自有办法。” “哼,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咱们现在呆的这个地儿,你有什么底气不食言?难道这东宫之主、堂堂太子还会是你认你这个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会为了你两肋插刀背叛他爹救咱们吗!” “说不定,会。”慕容子华嘴角一丝浅浅笑意,突然他听到了门外的呼喊声,赶忙一把拉住姚今躲进了床边的一张屏风后。 既然是太子东宫,禁卫军们果然不敢随意进屋搜查,为首的禁军副统领章长延追到他们藏身的这间太子书房前,见此屋不仅门窗紧闭,门口似还有一阵奇怪的香味。他并未开口,只是高高伸手一挥,下面的人迅速散开,片刻便便将书房围了个严严实实。 “速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温子渥面色凝重地来到了这间书房前,他本是不打算过来的,想着抓捕刺客重要,自己的书房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无需亲自去看,直接让禁军进屋抓人就是。可听到禁卫军说,那刺客仿佛是特意跑了远路去到他的东宫,且一进宫就直奔书房,他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便还是来了。 果不其然,他刚靠近书房的门,那股他似曾相识的味道便传入了他的鼻子,看着紧闭的门窗,转身再看看一脸肃杀的禁军,温子渥心中片刻踌躇,终于缓缓道:“书房中贵重之物甚多,还是先由本宫进去看一看。” “可太子殿下,刺客来历不明,又有可能是会行巫术的巫女,您独自一人进去,微臣实在不放心啊!” 章长延的话不无道理,温子渥也并不想反对他,可是这屋内——他的手扶上门边,章长延也跟着上了一层台阶,温子渥看着他腰间的佩剑,缓缓吐了一口气,便将那柄剑拔了出来,轻声道:“如果他真的敢伤父皇,本宫便让他为这把剑添色罢!” 温子渥作为太子,魏国又尚武,自然从小习武,功夫自是不差,但他素性温和,合宫上下几乎都没人看他用过兵器,此刻见他执剑推门而入,又迅速啪一声关上了门,倒让章长延愣了一愣,最终还是退下了台阶。 而进了书房的温子渥,一眼看到地板上的斑斑血迹,他屏住呼吸举起了剑朝内屋走去,才走了几步,却撇见旁边茶盘上那一只孤零零的莲花杯,温子渥的心不禁有些纷乱,那举剑的手亦是缓缓放了下来。 “子渥。” 内屋的屏风后,慕容子华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他的神态仍是华子胥般,于潇洒中透着几分倨傲,然而那张和温子渥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并没有和魏国太子一样的悲伤,他是冷静的,或者说,他是冷酷的。 “果然,是你。”温子渥的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随即他又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无妨,不要进来!” “子渥,我很抱歉。”慕容子华上前两步,他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丝不忍,“之前骗了你,并不是我的本意。” “不……你骗我并没有关系,可是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巫女一起……为什么要杀父皇,为什么要给他下毒……”温子渥的眼中流露着不解、失望和难过,“你曾说过你和甄娘娘不恨他的,为什么,为什么?” “有许多事,远比你所知的更残酷、更不堪入目,我和母妃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慕容子华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剑,重新交回温子渥的手上,“当我从这里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他的末日就会来临,不仅是他的命、还有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名声,那些弥天大谎我都会一一揭穿,所有一切都将归于正途,我要还我、我母亲和她全族一个公道,一个交代,届时甚至你的太子之位、你未来的皇帝之位,也都会随之消失。子渥,如果你不能接受,你可以现在就一剑杀了我,我绝不反抗。” 屏风后传来女人的呜呜声,被慕容子华点了穴又五花大绑的姚今,听到他这番话,又急又恨,生怕那位太子殿下下手无情,将慕容子华一剑给结果了,那她的小命可也就跟着没戏了。毕竟这种情势之下,利害关系如此明显,那温子渥又怎么会、怎么能放过他! 然而姚今却没有仔细想一想,慕容子华谋算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在生死一线之时,把命交给一个毫无疑问会杀了他的人?果不其然,温子渥看着手里的剑,一言不发,既不举剑,也不出手,若姚今能看得到他,就会发现他的眼眶发红,那握剑的手也不住地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啊!子华,你我是亲兄弟,你与他是亲父子,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如此地步!” “难道当年我母亲不是他的妻,这么多年,你的母亲不是他的妻?他是怎么对我母亲、对我目前全族,又是怎么对你母亲的?” 第二十八节 子渥的决定(二) “可就算、就算……那也不至于,不至于你要这般……你可知,父皇从他龙榻下的密道回到紫金大殿的时候,立刻就宣了我和章长延过去,他给章长延下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是格杀勿论啊!你们是父子,何至于相残至此,何至于到此时此刻这般地步!” 慕容子华看着温子渥一面声嘶力竭地说着,一面又要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压抑眼中的泪水,他想到甄姬那句“子渥是个好孩子,不要为难他”,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羡慕,又掺杂着同情、怜悯,他似是有些不忍,片刻之后终于还是道:“我与他之间,除了一点血脉,便只剩不共戴天的仇恨。子渥,无论你怎么劝我都是没用的,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兄长!那你让子渥怎么办,子渥该怎么办?”温子渥颓然的缓缓跪倒在地,喃喃着:“我放你走,父皇死;我不放,你死——为什么你的回答和父皇一样,即便我那样哀求与他,他亦是一句‘朕不会改变主意’,原来,你和他竟是同样的决绝,同样的狠心。” “不管你放不放他,魏帝都是必死无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的姚今,突然从屏风后踉跄着冲了出来,她的腿由于被绑得太紧,此刻还是抽筋般地疼,跌跌撞撞到了温子渥身边,姚今一把抓起了他的手:“太子,时间紧迫,有什么情由咱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说!此刻外面肯定全是禁军,万一他们担心你的安危或者魏帝下了新的指令让他们冲进来,那你就真的害死我们了!你先设法把我们藏起来、把我们弄到安全的地方去行不行?我保证,我保证这段时间内慕容子华不会去杀你父皇,我保证!” 温子渥本就被突然冒出的姚今吓了一跳,听到她那句“魏帝都是必死无疑”更是一惊,立刻问道:“你说什么!” “他……魏帝的毒早已无药可医,此次醒来大概也就是回光返照,只是想必那些太医都都不敢告诉你实情罢了。”姚今一面说,一面看向慕容子华的脸,指望他跟着点个头应一声,却见他毫无反应,气得上去就踹了他一脚,“所以你根本无需亲手杀他是不是,慕容三,你快点告诉他,告诉他你不杀了!反正、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不是知道吗?!” “姚——半笙,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言!”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说父皇的毒无药可医?她是巫女?”温子渥急得一头雾水,看着姚今的一身打扮还有她毫不避嫌抓着自己的手,匆忙抽回了手退后两步,“你就是那个说要给父皇解黑巫术的巫女,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父皇之事你怎会知晓,说!” “我?我是李朝的——” “她只是我一个侍妾,不相干的人,她说的话也都是胡乱揣测,你不必当真。”慕容子华厉声打断了姚今,转脸看着温子渥,一字一句道:“子渥,你已是个成年人,许多事情我知道你是分得清是非对错的,情意与礼法,你也当有个决断。纵使你今日杀了我,你也当知道,这魏国的天下,也必定是要乱了,而他所做的那些恶事,也终将昭告天下!” 看着这两个忙着探讨人性真谛和是非道义的兄弟俩,姚今只能翻翻白眼,她此刻满心担忧的都是门外那群持刀拿枪放箭的禁军,只盼着太子赶紧设法给他们转移个安全地带,眼见慕容子华一副死活不低头的态势,姚今咬了咬牙,悄悄退后几步轻轻提起地上的长剑,趁着那两人都在凝思之时,她突然指着房顶叫了声:“快看那有人——” 随着温子渥和慕容子华一齐朝房顶看去之时,姚今看准时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柄相当有分量的剑冲着慕容子华的后脑勺拍了过去——只听沉重的一声过后,慕容子华便倒在了地上。 温子渥惊得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指着姚今:“你、你、你——” “你什么你!”姚今一把扔了剑,抬起慕容子华的脑袋看了看,见没流血,舒了一口气,转脸郑重地对温子渥道:“他刚才说的都不算,你现在听我说。我不是慕容子华的什么侍妾,更不是巫女,我叫姚今,我不是你们魏国人,跟你们温家的恩怨也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好好活着走出长青宫、走出魏国而已!我已经把这家伙打晕了,你可以现在就把他绑起来、点穴、给他吃点安眠药什么都行,然后你把他交给我,我保证只要我在这里一日,他绝对不会去接近你的父皇,不会让你为难!但你也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至少先让外面那堆该死的禁军离开!” 说罢,见温子渥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她索性跑回屏风后将刚才慕容子华捆她的那绳子拿了出来,一把塞在了温子渥的手上,“你捆!” “你——” “捆啊!”姚今只觉得那门随时随地就会被踹开,她随时都可能被扎成一只刺猬,看温子渥仍是不动,急得抓着他的手就蹲了下去。 “等等!”温子渥终于回过了神,他纠结而难以理解地看着姚今,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朝和雅公主,李姚今!慕容子华的法定妻子!这样好了吧?你可以动手了吧?太、子、殿、下!” 温子渥被姚今那一字一顿的“太子殿下”四个字震回了神魂,啪啪啪在慕容子华身上点了几点,然后将他拖向屏风。 姚今一看急了:“那后面藏不了人!” “后面有密室,跟过来!” 待到姚今跟着温子渥走到屏风后的一面墙上,也不知他在哪里按了按,那屏风下面的地板突然露出一个洞,下面似有隐隐光亮。 “你们魏国的人都喜欢在地底下搞密室密道哇?”姚今欣喜地要朝下蹦,温子渥却伸手拦住她道:“记住,等会我离开之后,禁军仍会进来搜捕,但他们发现不了这密室;我点了兄长的几处穴道,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才会转醒;这间密室只能从外打开,所以你们要等我来了才能离去,这下面水和食物、衣着被褥一应俱全,亦可通风,你尽可放心陪着他。你……要信守你的承诺,不要出这密室,不要让他伤了父皇。” “好好好!你放心,你不来,我们出不了这密室——哦不是,我们决不会出这密室!”姚今连连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道,“太子殿下,你是个好人,辛苦你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谢你!” 说罢她便率先跳进了密室,温子渥只听密室下她哎呦了两下,便急匆匆朝上唤道:“将慕容扔下来!” 第二十九节 腾蛇雾散尽 果不出温子渥所言,他敷衍了章长延几句离开后,谨慎的章长延还是去请了魏帝的旨意,进了太子书房又里里外外勘察了一遍,虽然他对地上的斑斑血迹十分怀疑,可太子已经说是自己不慎弄伤了手,也确实传召了太医前来包扎,他也只得将情况一一回禀了魏帝,魏帝未置可否,却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了。而第二日章长延到明殿想问问魏帝刺客之事是否要继续在太子东宫追查下去时,魏帝却已经再次陷入了沉重的昏迷,这次不同以往,魏帝昏迷前只传召了太医令一人,当久不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太医令急急忙忙拎着药箱进了寝殿之后,便将所有人连同杨氏和太子一齐请了出去。 “章副统领,你来明殿何事?”杨氏虽被请了出来,仍旧眉头紧锁着在殿外踱步,见章长延在不远处张望,便将他唤了过来,“皇上圣体违和,眼下太医令正在里头,这会子必不得空召你,章副统领若有事,何不去找太子商量。” 章长延心知刺客一事关系太子东宫,自然是慎之又重,杨氏既是后宫之人他也不便多说,行了礼便道:“微臣并没有什么要紧之事,既然皇上这里正忙着,那臣便退下了。” “等等,”杨氏笑眯眯地叫住了他,“昨日刺客之事,不知章副统领追查得如何了?这刺客出在后宫,这后宫又多是女流之辈,各宫各处的姐妹们昨儿可都吓坏了,这本宫心里也是后怕得紧哪。” “此事皇上已经交办下来,微臣自当尽心竭力。护卫长青宫内安全乃是皇上指派给微臣的第一要职,还请娘娘放心。” 章长延这几句话答得滴水不漏,明里暗里示意杨氏此事虽出在后宫,却是陛下交办,杨贵妃虽然位分尊贵,但毕竟后宫不得干政,不方便也不能够透露给后宫人等。杨氏哪里听不出这意思,心中虽然不大高兴,却也晓得这不是一个小小章长延敢故意隐瞒与她,便仍旧笑眯眯地道:“是啊,姐妹们在这宫里头住着,有章副统领几位护卫宫城,自然是安心的。既如此,章副统领便去忙你的吧。” “是,微臣告退。” 看着章长延渐渐远去的背影,杨氏脸上的笑容也冷了下来,“那个小巫女在明殿上字字句句都在暗指黑巫术与本宫有关,后来竟还发现了暗格……当时明明本宫和太子都在场,皇上却只召了太子和章长延去说话,太子不肯说,本宫不好逼问,这章长延也避着本宫,莫不是……” “莫不是发现了那暗格是我们……”扶着杨氏的贴身侍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娘娘,暗格之事咱们做得十分隐秘,而且已经这么久了,怎会突然被发现;即便真的皇上发现了什么,那依皇上的性子,昨日当场便发作了,又怎么会让咱们安然无事地回去,还派人去抓那小巫女呢……” “可皇上这一趟昏迷,却只有太医令过去,那太医令是什么人?这些年宫中有几个人见到过他?轻易他会拿出皇上的紫金命牌将我们赶出来?你瞧他当时那个神色态势,就好像、就好像——”杨氏说着说着,不觉心中一惊,停下了步子转头看着那巍峨的明殿,“难道皇上真的是回光返照,真的如那小巫女所说——” “若真是如此,娘娘,那您多年的心愿……” “心愿,便终于可了了。”杨氏微微眯起一双美目,那已有淡淡鱼尾纹的眼角越发明显,她的鬓发仍旧是乌黑,但那乌黑之间的点点银光闪烁,就如她的心一般,冷了这么多年,也藏了这么多年。 虽然温子渥坚决否认了东宫内有刺客的踪迹,却又再次跑去明殿恳求魏帝放过慕容子华。可魏帝本就已经下定了杀心,听温子渥跪在脚边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着、求着,直恨得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劈头盖脸骂了数句逆子,直至杨氏来了,这两父子才稍作暂停。然而此时的魏帝经过了这么一大番折腾,已是觉得身上的精神气都耗透了,想到小巫女那句“温承先,你快要死了”,他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恐惧:他并不恐惧死亡,一个帝王一生中的荣耀和至高无上的权位他都有了,孤独的王座他坐了太久,他知道那些“万岁万万岁”纵使说了这么多年,亦不能保他千秋,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的身后还有太多他放不下的东西,他的江山、他的名声,甚至他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太子——魏帝终于抬起止不住颤抖的手,沙哑地唤道:“去,再叫太医令过来。” 而此时太子东宫的地上密室里,姚今早已经捏着鼻子将慕容子华的伤口擦拭包扎完毕。她其实并不懂如何处理伤口,撕开那被血染透了的的裤腿,一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着实吓了姚今一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中的箭,又是什么时候拔掉的,姚今一面忍着血腥味,一面拿了些干净的帕子擦了个大概,又在密室里翻出一件里衣撕了开来,忙乱了好一阵子,总算勉强包好了。然后她便无力地半靠在慕容子华躺着的一张长榻下,呆呆看着墙上一盏烛台,脑中却早已神游太虚。 这一定是自她穿越到这里来之后做的最疯狂的一件事了,没有之一。就算是拉着月白跳崖那一次,那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总好过被一堆人一箭箭射着、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追着,把脑袋捧在手上一路狂奔来得更加惊险。姚今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她应该保好自己的小命,等着慕容子华将她送出去,赶紧回到她日夜期盼的九城一江去的。她却为什么要冒着丢命的危险在明殿做手脚,又恰巧发现了暗格的秘密,将那个桃木人换成了她鬼画符的一张所谓“符纸”;为什么敢对那个一看就很难搞的魏帝说那么多,哪怕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她已经快要窒息也未曾有一丝惧怕和慌张;为什么她那么不希望慕容子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第三十节 密室诉心事 带着泥土潮湿气息的风,很轻很轻,却很冰很冰地飘了进来,那湿冷的气息夹杂着一些不那么好闻的气味,将这件密室变得更加晦暗。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来、不知道这里的食物和水能坚持多久、不知道慕容子华怎么还不醒——姚今亦不想知道,她累极了,再也不想动,拨了面毯子给慕容子华,她却连给光着的脚穿双袜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就那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姚今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从地上挪到了长榻上,脚上套了袜子、身上盖了薄毯,却觉得浑身上下冷得直抖,她看了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慕容子华,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刚咽了口口水,却觉得嗓子疼得火烧一般,“哎,慕容,你醒了啊?” “嗯。” “你给我盖的毯子啊?” “嗯。” “那个——不好意思啊,是我打晕了你,然后那魏太子就给我们藏这儿了。不过你放心,他说了他会来放我们的,我瞧着他真的是个好人……” “嗯。” 气氛诡异的尴尬,姚今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又仿佛面前的空气压得她起不了身,她支着手肘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的骨头酸得使不上力气,一使劲就发颤。而慕容子华突然起身按下她试图爬起的身子,“别动,你在发高烧。” 怪不得,怪不得嗓子疼,原来是发烧引发了我的扁桃体发炎了。姚今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一到冬天总是发烧、扁桃体发炎,医生说再发炎就割了扁桃体,而她对着镜子张大嘴巴寻找自己命运坎坷扁桃体时,还偷偷为它流过眼泪——姚今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不知怎么哭了,起先只是小声地,撮着鼻子抹着眼角,后来不知怎么便开始嚎啕大哭,顾不上形象,更顾不上旁边皱眉瞪着她的慕容子华,眼泪鼻涕横流一气,还不停地打着喷嚏。她的哭声那么响亮,似乎将整间密室中晦暗的气息都赶跑了,一切都变得有些绵软,有些温柔,最后慕容子华也终于展开了紧皱的眉头,将她扶了起来抱了抱她:“没事,会好的。”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姚今就着慕容子华的衣襟就擦了一把鼻涕,也不顾对方那一脸的惊骇,又继续换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眼角,哑着嗓子道:“人家穿越,就算最后没有好结局,起码开头也是要过一过好日子的。我呢,我是得罪了编剧还是开罪了导演,好日子没过几天,什么倒霉事都摊上了!好不容易挣了个九城一江,现在还被你坑得陷在这儿出不去,小命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我还没跟你算你暗算我的账,你倒恶人先告状。” “呃?”姚今愣了一下,便赶忙离开了慕容子华的怀抱,窸窸窣窣地躺下背对他,喏喏道:“慕容,你听我说,魏帝反正中了你的毒必死无疑,他死了,你的仇也报了,你干嘛非要让他在你剑下咽最后一口气?除了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你一切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照旧,魏国的皇位你可以夺、你母亲的冤可以平,将来雪族的亡魂你都可以建祠堂设灵位让他们安息、甚至将他们的冤屈昭告天下——这样不就够了吗?你以后当了这魏国的皇帝,也得要在年节下去祭拜先祖、那时少不得还得要摆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到时候你会不会回忆起从前你手起刀落时的情景?那时候你心里不膈应?不难受?而且你还有个弟弟,他对你真心实意,你都要杀了他爹夺了他的江山了,他还在那护着你的命,你真的忍心让他为此痛苦愧疚一生?方慕华,其实说开了,天大的仇恨抵不过岁月漫漫,那些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了,不管你怎么做,雪族都无法复生的。而且你也知道珍妃如今的心境不同往日,老闽王去了,给了她一辈子的爱情,到了临死前两个人终于说开了,虽然惋惜也算圆满。她如今是怀着对爱的怀念在过下半生,你却要为上一辈的恩仇倒贴上你一辈子灵魂不得安宁,你真的觉得非要如此吗?你真的觉得,慕容子华真的想要如此吗?” 在过往,从来没有人敢和慕容子华如此心平气和地将这番恩怨剖开来讲,仅有知道内情的那几人,要么便如珍妃般日夜牢记往日仇恨,要么便似江映月等一般,一心一意帮他复仇。然而姚今不是,她从来都是个不一样的存在,她想的总是将来会怎样、未来要怎样,在她的世界里,过去不值得一提,现在也很快过去,重要的是将来,一切现在做的也都是为了将来。此刻的慕容子华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静静地思考,静得姚今似乎以为自己已经说动了他,然而就在她满怀希望转身的一瞬间,慕容子华冰冷而平静地看着她:“你说的或许没有错,但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姚今看着他那双深邃而骄傲的眼睛,心中一软便脱口而出:“好吧,都依你吧。” “都依我?”慕容子华突然笑了,他从未听过姚今说过这样柔顺的话,于是凑近她的脸颊,“这话可不像从一个堂堂藩国主的嘴里说出来的。” 姚今本就发烧脸红,这下两颊上更是烈火滚油一般的发烫,她抿着嘴不肯说话,然而慕容子华却突然起了身,“你再烧下去,人就要坏了。” “这密室里水米齐全,但八成没药,你先弄点冷毛巾给我盖脑袋上,”姚今心想烧哪儿可千万别烧坏脑子。正想着,突然觉得小腿上一阵又痛又痒,一摸,居然自己给自己烫了个大水泡,她不禁自言自语道:“破地方连个温度计也没有……也不知道我这到底是烧了多少度啊……” 说着说着,她突然眼前一黑,人也晕了过去,全然不知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当她再次醒来之时,周围净是温暖干燥的空气,可爱而跳跃的火光在火盆中舞动,柔软的棉被松松盖在她身上,她动了动手,虽然仍旧使不上什么力气,却已经没了那般彻骨的寒意。 “这是哪里啊……” “赫都城中。” 第三十一节 赫都决离别(一) “赫都?”姚今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她看着面前的宗婶和大掌柜,宗婶仍旧是那般和善,大掌柜也还是那张冷冷的脸,只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自己又到底在哪里?上一刻不是在长青宫中太子的密室吗? “这是赫都城中的江家大院。少主嘱咐我们照顾半笙姑娘,若姑娘醒了,便问姑娘的意思,是回家、还是在这里等少主。”宗婶拿了软垫给姚今垫在背后,将她慢慢扶了起来,又赶忙端了杯热水小心翼翼送到她手边。她心疼地看着姚今苍白的脸颊,只觉得她比在红荞城时还要憔悴,只是那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尊敬和疏离之意,使得她一时不敢说得太多。 “等等,等等,让我捋一捋。”姚今扶着脑袋闭上眼睛,过了小半刻她才缓缓道:“也就是说,我已离开了长青宫,但仍在魏国都城之内,而你们是慕容派来看顾我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大掌柜深沉的目光看着姚今,“姑娘若好些了,还请答复于我。” “答复?答复什么?” “姑娘是要回家,还是要在这里等少主?” 其实姚今的脑子此刻也还是糊里糊涂的,但听到大掌柜这句问话,不由得整个人都被惊得清醒过来:“慕容他还在长青宫?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然而大掌柜的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少主交代,这些外面的事情姑娘不必知道。” “真是鬼扯,我不必知道?那我在宫里帮他忙活这么久是在开玩笑吗!”姚今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一把掀开被子,趿了鞋子就朝门口跑。然而她还没走两步,就被大掌柜看似轻巧地一拦,人便跌回了床上。 “喂!慕容是叫你们看顾我,还是看守我?!” “看顾或看守,其实对我们没什么区别。只要姑娘别再去搅扰少主的大事,怎样想都可以。” “你们——”姚今一时气结,然而转瞬还是明白过来:从头到尾慕容子华都没有想让她掺和长青宫里的事,一直是她自己想要帮忙,甚至她的帮忙在慕容子华眼中到底是帮忙还是捣乱,姚今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而现在既然慕容将她送了出来,想必是自己肯定不会再让她添乱了。 那长青宫里的那些算什么,我差点搭了小命、费劲心力做的那些,他真的一点都不领情、一点都不懂吗? 我是真心为他着想,真心希望他不要被仇恨束缚了自己,他难道一点也不晓得吗? 或者,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吧?不要命地帮人家两肋插刀,还以为是朋友——别人是王子复仇记,我是什么?赔命赚吆喝吗? …… 姚今的脸红了又白,一会儿茫然,一会儿又有点自嘲的笑容。宗婶担心地看着她,又扭头看看大掌柜,带着三分责怪的口气道:“她这还病着呢,大掌柜,你何苦这么凶巴巴的?” “少主那还等着她的答复,我只是帮她醒一醒脑子。” “答复?对,答复。”姚今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她看着大掌柜道:“我要回家,答复你们少主,我要回家!可你知道我的家是哪里吗?” “少主交代了,李朝,彩云城郡守赵府。车马一应都已备好,我和宗婶会陪姑娘一起上路,直到姑娘安全进了赵府,我们再回。” 准备的还真充分啊……姚今呵呵一笑,软软朝身后的靠枕上一躺,喃喃道:“看来你们少主早就料定了我会走吧?若我说要留下等他,恐怕你们都不知道如何回话了。” “少主行事,从来周全。姑娘如果要留下,少主也早有安排。” “是何安排?” “让姑娘写两封平安信,分别给闽国大奥中的龙婉姑娘和李朝彩云城的赵俞,然后便请姑娘安心在此等候。” “等候?等候到什么时候?”姚今好奇地坐了起来。 “长青宫开,新帝继位。” 姚今看着大掌柜眼中一派深沉里那星星点点兴奋的光,她的目光慢慢转向那厚厚的窗户纸外朦胧的日光,虽然一丝风也没有,她却仍然感受得到这座都城的凌冽寒冷,脚底的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在那座巍峨的长青宫里,那个人或许已经做那了那件她不希望他做的事,也或许他们还在相互谋害着对方,而那个善良的太子呢?他又会怎么办?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的,在这座看似普通却层层重重保护的江家大院外,赫都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姚今只能挥挥手再见的世界。 姚今没有再提过任何问题,她安心地吃药、睡觉,给自己脚上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仔仔细细地上药,一层又一层;她从来不出这屋子,至多也就是在中午太阳最好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看四方的天空上很高很远的云——有时候根本没有云,她便看天,看着看着,自己都睡着了。 就在大掌柜和宗婶都渐渐安下心的时候,姚今突然拿出了两封信,让大掌柜替他递出去。 “一封给赵俞,一封给你们少主。” 大掌柜犹疑地看着已经封口的信封,并没有做任何回答。而姚今笑笑,伸手过去利索地拆了信,“喏,你可以看。路途遥远、我的身子也还没好全,但我家里的事情很多,需得提前交代下去。至于这一封给你们少主的,是谢他救我的,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姑娘的家中——不知是做什么的?”一旁的宗婶憋了许久,终于在大掌柜的瞪眼下问出了这句话,“从前以为姑娘是家道中落流落出来的,后来少主抱了姑娘回来,大家伙儿都在议论……” “议论我?”姚今笑了起来,“原是我不好,从前瞒着你们。看吧,看了信,就都明白了。” 宗婶瞄了一眼大掌柜,又瞄了一眼信,刚伸出胖胖的手,大掌柜嗖一下将信藏入袖中:“看什么,少主可没有交代可以私下偷看姑娘的信件!” “这是姑娘让看的,怎么就是私下偷看了?”宗婶有些愤愤不平,仗着和姚今相熟,她拉了拉姚今的袖子,“姑娘,你跟他说。” “大掌柜,你和宗婶一块儿看吧,看完了也好安心给你们少主送去。这信也不用封了,重新换个信封装上就行。”姚今微笑看了一眼大掌柜,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平静中似乎又暗含着笑意,然而那笑与旁的女子不同,既不温柔也不妩媚,是犹如一片初春的绿地,充满生机。 第三十二节 赫都决别离(二) 当长青宫的慕容子华收到姚今这两封信的时,想也未想,他便率先拆开了给赵俞的那封。 “老赵: 封藩之事我已知晓,现在我人在北魏,一切安好。这边的事已了结,我近期就会赶回彩云城与你们汇合,务必稳住局面,等我回来。 传我口信到大奥,通知龙婉回彩云城等我。 安置好王相夫妻二人,此人有才有谋,你大可信之、用之。 设法联络上璇玑堂,找到林月白!找到林月白!找到林月白! 姚今” 信写的并不长,慕容子华很快便看完了,然而在信的末端,有一行字写完又被胡乱涂掉,他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一行写的是:卫燕好吗?他是不是还在怪我?我都不敢见他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慕容子华的心中有些淡淡的,他以为的姚今、他心中的姚今是那么倔强、骄傲,敢谋算敢担当,似乎儿女情长只是她诸多事件备忘录上小小的一桩,是不会值得和耽搁她太多心思的,然而他仿佛看到在这行涂得乱七八糟的字后面,姚今微红而胆怯的模样,还有那个他只匆匆见过两次的少年,失措地站在江边,苍白的脸—— “或许那些才是你的归宿吧。毕竟我要走的是一条孤独之路,从来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陪我一起走下去。”慕容子华疏离地笑了笑,将信放回信封,指间触及旁边那封写着“慕容收”字样的信,他轻轻摩挲着信封上的字,却始终没有打开。 等这里的事情了清了,我再看吧。慕容子华爱惜地抚平信封上的折痕,最终将那封信放入旁边的暗格之中,然后便离开了这座碧园中的密室。 此刻的长青宫的紫金大殿上,魏帝面色红润,正声如洪钟般叱责着工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大人:“诸多城池经历战事,相应的恢复建设与灾民粮食发放,都应该早就安排下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啊?御史中丞的谏言都堆得快和朕的龙椅一样高了,你们天天领着俸禄,却都毫无作为、毫无行动!” 魏帝边骂着,边将案上的一大堆奏折统统扔向了战战兢兢跪在下面的两个尚书。工部尚书亏得跪得远些的倒还好,靠得近的户部尚书一下子脑袋上被砸中了好几本,连官帽歪了也不敢扶,忍着疼继续磕头谢罪:“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恕罪,你们让朕拿什么恕!呃?”魏帝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一眼撇见立在一旁的黑云都统帅殷历,更是火大:“殷历!你怎么还在这里?朕几时准你回朝了!现在还有五万密林军在我大魏境内,你不去将他们驱赶出去,却有闲工夫在这里上朝?朕要你上什么朝,你来上什么朝?!” “皇上恕罪!请容臣一禀!密林人此次发兵实在古怪,如今五万人马中至少大半数都隐匿在青岭一带,这段时间一直不曾出现;另有数十支小股兵马,一直在各地流窜,时而进城抢掠、时而藏于山林。臣已将黑云都分派到几个主要地区联合当地守城军对密林军进行搜捕,但我大魏地域广博,各地各处守城军之前也多有受创,目前尚未有捷报传来。” 魏帝哼了一声,慢声道:“既然尚未有捷报,你为何不下去亲自督促?你们啊、你们所有人,真以为朕病了一阵病糊涂了?都在这里装傻卖乖、偷懒懈怠!” 下面众官这几日被魏帝骂得不轻,被贬的、罚俸的,当场砸中脑袋弄得十分难堪的也不在少数,此刻见皇帝发怒,自然又是一股脑儿全部跪了下来,左一个“皇上恕罪”右一个“臣罪该万死”,一时间殿上乌压压跪了一大片。而温子渥虽然在朝堂上没有被责难,却深知这其中许多事情、许多决定都跟自己有干系,这时看到臣子中还有几个花白头发的老臣也巍巍抖抖地跪地磕头,心中自然是不忍,赶忙上前道:“启禀父皇,这些日子以来儿臣监国,臣下们的错失也都是儿臣没有处理妥当,请父皇宽恕大臣们的罪责,都是儿臣的不是!” “混账!”魏帝一声怒喝,“你是太子,是大魏将来的王,你有什么错?错的都是他们!” “父皇!” “退下!”魏帝瞪了温子渥一眼,随即道:“此次朕有恙,幸得韦侍郎联络大巫师为朕祝祷施法,虽然后面出了刺客,但刺客一事与韦侍郎无关——” 魏帝话音未落,韦良已经喜滋滋地从众臣中起身出来,“臣凤阁侍郎韦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韦侍郎请起,你本就是朕的国舅,虽皇后离世已久,但这份情意,朕领受了。” “臣万不敢以国舅自居,只愿皇上龙体康健,臣愿足矣。” 看着魏帝和韦良一唱一和,温子渥心中说不出的厌倦。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韦良的用心又是什么,他知道,却也不想深知,而魏帝知道吗?他若知道,今日又为什么要这般称赞韦良?还有,看似所有人都被责骂的局面下,为什么只有杨贵妃族中在朝的权贵被有意无意地拉了下来? 做个皇帝,就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温子渥看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魏帝,这个从小到大都在喝骂训斥他,却早早就立他为太子的父亲,这个他从来都看不懂的皇帝,他不禁又想起了慕容子华那句话:你不适合当个帝王。 “难道是我要当这个帝王的吗……”温子渥在心中呢喃,想起那个漆黑的夜他送慕容子华他们出宫,他生平第一次心惊胆战地买通了北门偏门的侍卫,将藏着人的大箱子亲自推到了门外。然而他人还没走几步远,那偏门尚未合拢,慕容子华已经从箱子里跳出来,不过唰唰几下,那看门的几名侍卫已都一剑毙命,而面对温子渥的惊愕,慕容子华不过冷冷一句:“他今日会为钱放我出去,明日也会为钱放别人进来。” 第三十三节 初登七宝塔 明殿。 夜已深沉,深沉的夜也更加寒冷,纵是殿中帷幕重重、烛台盏盏,一个个盛着乌金炭的火盆正旺盛着冒着热气,可魏帝仍旧觉得有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入他的每个毛孔,不禁跺了跺有些冰凉的脚。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医令,那老儿坐在台阶上已经迷瞪着眼睛快要睡着了,然而魏帝一声嗯哼,他又瞬间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皇上有何吩咐?” “老东西,朕还没歇息,你怎么能闭眼?” “回皇上,臣不敢。皇上什么时候闭眼,臣才敢闭眼。” 魏帝听着这话似有所指,看着他道:“跟朕还敢打哑谜?” 太医令一脸平静地回答:“臣不敢。臣是皇上的太医令,是生是死都追随皇上。否则揣着太多的罪孽,臣也活不安生。” “罪孽?”魏帝丢开了手上的毛笔,“当年之事,你仍旧认为是罪孽?看看这些年的大魏,它已经是北方最强的大国,周边那些不入眼的小国都已归入囊中,纵使中都李朝百年繁盛,也不敢轻视大魏半分,如此,你还觉得是罪孽?” “罪孽就是罪孽,无论是为着什么缘故做下的,也无法改变,既是罪孽,那终有一天要偿还,任谁也逃脱不了。正如甄姬之子寻到了这宫里,寻到了皇上的床前,拿着皇上亲手制的‘莲刃’抵在了您的脖子上,这不过是还了当年您对甄姬和雪族做下的一切,不过是您该尝的罪孽之果罢了。” “太医令,你说的太多了。” “皇上恕罪。就算您立刻赐死臣,臣也可安然受之,因为臣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而已。可皇上,您还有儿子。” “太子……太子怎么了?朕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给他铺就一个平坦的政局,一殿能听他话的朝臣吗!” “陛下,”太医令身材瘦弱,个子也不高,然而他还是挺直了腰杆看着魏帝,“太子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臣清楚,想必皇上更了解。您让他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帝位,无异于是让他痛苦一生,或许,他根本当不了——” “不可能!”魏帝忽而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旁边烛台上的灯火都跟着跳了一跳,“朕**了他这么多年,不惜吃下这万毒之毒的夜燃珠续命,他怎么会当不了?他必须要当!如果他当不了……他当不了,还有谁能当!” 太医令紧闭嘴唇,将双目紧紧盯着魏帝,他虽没有说话,魏帝却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炽热,他本能地拒绝着那目光,垂下眼睑摇摇头,沉重地道:“老东西,你疯了。” “皇上,如若当年之事没有发生,如今的太子本就应是他。” “可他想杀朕!” “他还想夺您的位——或者说,夺他兄弟的皇位。”太医令缓步走近魏帝,“待您走后,那两兄弟相残,无论谁胜,败的那一方都没有活路,而大魏也会跟着受重创,一切往年之事,也都会揭开——” 魏帝眉心一跳,沉声道:“不可以。” “您应该发现了,只有这个儿子,才最像您,最像一个帝王。”太医令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虽然殿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声音还是出奇地低,低到不像是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倒像是深夜里的鬼魅:“是兄弟相残不可以,还是他当皇帝不可以,还是揭开当年之事不可以,您心里很清楚。” “朕会把他找出来——” “可事实证明您已经使尽了各种方法还没找到他,而且您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太医令的打断无礼又放肆,可魏帝并没有发怒,他斜了一眼这个已经很少出现在面前,却实实在在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人,这些年他很少召见太医令,也很少见他这般放肆,如当年一样的放肆。然而魏帝没有发怒,因为他知道会对他放肆的人几乎没有了,他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一根针,永远存在着,永远扎在他心上,直到他也离开这个世界。 明殿的灯火渐渐灭了,一盏一盏,缓慢地坠入了深沉的黑暗。而太医令弓着身子蹲在后殿看着炉子上的药,一言不发,旁边打下手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皇上就寝了吗?” “不知道。” “可明殿上的烛火好像都已经灭了呀。” “心若不能安静,睡与不睡,有何区别。” 第二日一早,魏帝没有上朝,遣了太子去紫金大殿应付朝臣处理政务,然后便突然下了一道旨意,说是天气寒冷,要到京郊温泉宫修养,朝政之事,仍旧交给太子监国。 话说这京郊温泉宫是魏帝每年必去的,虽然现在尚未到北方最冷的时节,但魏帝既然抱恙,此举倒是并无异常。只是往日出行,后宫嫔妃、宫人、受宠的大臣家眷,皆是一大堆人随行,光是车马就得几十辆。而此次魏帝竟然一个嫔妃都没带,轻车简从,旨意刚刚传遍前朝和六宫,杨贵妃还没来得及到明殿来请安,魏帝的车马就已经出了长青宫的大门。 两辆马车,寥寥不过二、三十几个护卫,前面是章长延,后面是太医令,一行人马不停蹄两个时辰,尚未到午膳时分,便已到了温泉宫。此时日光正是充沛,天空中万里无云,空气干冷,几乎没有一丝风,倒不算冷得让人受不了,魏帝披着一件纯黑貂的大氅下了马车,他回头凝望着来时的路,似乎在确认着长青宫的方向,一时无语。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出声,而太医令裹着棉袍拖着步子走到他身侧,躬身道:“皇上,进去吧。” 此时温泉宫中也刚刚接到长青宫的飞鸽传书不久,首领太监正手忙脚乱地吩咐下面人整理打扫各个宫室,听闻皇帝的车马已至,便赶忙整理衣冠出去迎接。 “奴才温泉宫首领太监庞学叩见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 “启禀皇上,长青宫里的消息一到,奴才已经安排下去打扫布置,此刻正殿和寝殿都已整理好了,皇上是否先去歇息安置?” “不,去七宝塔。” “呃……是!” 庞学不禁暗暗叫苦,这七宝塔建有七层,位置在温泉宫中最为偏僻,虽然建得十分**瑰丽但素来很少用到,除了给里面的佛龛日常供奉打扫,几乎无人上去。毕竟这魏国的气候,谁也不会没事登个高楼去吹冷风,即便往年皇帝来了,也去不了一两次。这样的地方,他自然不会第一时间安排打扫,谁知皇帝这次一来却就要去七宝楼,庞学见魏帝步伐矫健,丝毫不像是来养病倒像来巡查的,无奈拍了拍脑袋,赶忙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第三十四节 长夜灼心事(一) 七宝塔共有七层,虽不是佛塔,但却取了“七级浮屠”之意,是一座五角砖石塔,有地宫,每层供有佛龛,点着长明灯,也定时供奉。魏帝未做停歇便匆匆踏进了七宝楼,一口气爬了五层也未见疲态。可随行的诸人却大都有些跟不上了,加之台阶就那么宽,也确实容不得许多人簇拥而上,渐渐地也就只有太医令和章长延一左一右跟着魏帝,三人又走了一段,终于到了塔顶的第七层。 “朕有许久没来过这里了。”魏帝一只手扶上围栏,环视了一圈,指着远处道:“那是不是长青宫的长钟楼?” 章长延眯眼一看,点头道:“皇上好眼力,正是长钟楼。” “呵呵,你们啊,只会顺着朕说。”魏帝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那么远,哪里就能辨得清楚了?长青宫、长钟楼……在朕心里,不在乎看得到或看不到。” 一时无言,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似是风声呜咽,似是鸟儿长鸣,章长延顺着魏帝目光所及之处的一片林子,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敢说话。终于,太医令垂首上前:“皇上,移步堂中吧,您走了这么多路,该歇歇了。” “是啊,是该歇了,朕走得太久的路,曲直弯绕的,竟不知走到哪里了。”魏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走进了这层塔中唯一一间厅房里,此时庞学指挥宫人收拾整理刚刚忙活停当,见皇帝进来了,赶忙一溜地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太医令跨前一步道:“都搁着吧,皇上要歇息了,你们都退下。” “是,奴才们在外间伺候着,皇上若有什么吩咐,唤奴才一声便是。” “不,你们都退出去,一个都不要留在这七宝塔内。”魏帝突然发言,却让在旁的章长延一惊,他赶忙道:“皇上,温泉宫毕竟不比宫里,七宝楼又地势偏僻,若是将宫人们都遣出去——” “不止他们,你,也出去。”魏帝看了一眼章长延,没等他再说话便挥挥手道:“朕的脾气你知晓,别惹朕不高兴。” 章长延自然是晓得魏帝的风格,虽然心中一万个问号,也只得和庞学他们一起告退了下去。不过片刻间,原本呜呜泱泱的一屋子人便只剩下魏帝和太医令,人少了,这屋子也空旷了许多,太医令缩了缩脖子,朝门口看了看,问道:“皇上,臣也要退下吗?” “退什么退,你退了谁替我传遗诏?”魏帝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了下来。而太医令一愣,有半柱香的功夫都没回过神来,直到魏帝连饮了三杯茶,他才面色凝重地走上前来:“皇上已经决定了?” “嗯。” “就在这温泉宫,就在这七宝塔?” “嗯。” “那太子——” “温子渥的命跟他母亲一样不好,是个没运气的。他母亲嫁了朕,前有甄姬后有杨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忍啊忍最后忍死了;他做了朕的儿子,硬着头皮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权当是朕欠她母亲的,放他自由去吧。”魏帝转动着手上的扳指,“这江山交给那个人,虽然未必是个最佳的选择,但料想他……毕竟能对自己亲生父亲下狠手的人,又怎么会狠不下心来坐这冰冷的王座。” 太医令沉默不语,半晌,他突然道:“万一,那人不来呢?” “他不会。朕轻车简从来到这里,旨意早就晓谕前朝后宫,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这样大好的机会,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他又怎会放过?” “他是皇上的亲生骨血,知子莫若父,您说他会来,他便一定会来。但时间不等人,皇上,您可以等他的时辰,真的已经不多了。” 魏帝看着窗外苍白的天,喉头微动却没有出声。他的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些许的老人斑也渐渐显现,似乎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在乎养生,这直接导致年纪相仿的他却比深谙保养的李朝皇帝李睿苍老很多;他的眼睛原是很明亮的,正是这双明亮的眼睛深深吸引了年少的甄姬,年年岁岁,这明亮如今已经变得一片暗沉甚至混沌——魏帝第一次觉得,此刻能够安静下来是这般美好,没有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这样的安静可以让他静静地回忆过去,那些他以为他不屑或者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原来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太阳从高空渐渐西沉下去,夕阳是昏黄的,那昏黄的火球与天际边的灰白色撞在一起,相互消融,相互排斥,然后便一同坠落沉积下去。然而在魏帝眼中,这并不耀目的夕阳却犹如烈火灼心,往事桩桩件件无比清晰地闪过他的眼前,那些明明久远到早该忘记的细枝末节,也好似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楚得让他有些害怕。 “记得那时候,朕以你全家的性命要挟你为朕行事,你虽从了,却每每骂朕不得好死。后来从雪族回来,甄姬吃了你的毒药失了体香,便日日夜夜骂着朕和你,骂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肯给太医瞧瞧。朕大半夜里偷偷去看她,却发现你也正趁她睡着偷偷摸摸给她诊脉,可朕才瞧了她一会儿她便醒了,还将你我二人都打了出去。” 太医令嘴角浅浅上扬,也道:“是啊,打得臣真是狼狈,行医一辈子也没被病人那般对待过,连药箱都没来得及合上,就被她劈头盖脸地打砸着,跌跌撞撞地被赶了出来。” “后来你还跟朕发火,说若朕不去,甄姬大抵也不会突然醒了,还害你也被打了一顿。”魏帝的眼中似乎有了几分水波般的温柔,喃喃回忆着:“后来杨氏进了宫,缠着朕要太医院最高品级的太医令为她调理身子,你那时虽然已经不太肯出门,但朕想瞧瞧你见到杨氏是什么德行,便下旨命你过来,你一抬头看到杨氏的模样,吓得跌了个大跟头!哈哈,你那时的样子可真好笑。” 第三十五节 长夜灼心事(二) “皇上何必取笑臣。那杨氏吃着您让我开给她的调养方子,本就不可能有孕,偏巧那日她说她好像有喜了,皇上您铁青着脸命人将我从被窝里拖了去给她诊脉,明明就是没有,她偏要说是臣诊不出来,折腾了半个太医院人跪了一屋子,还是没有。那一日,臣跪在旁边一直觑着陛下的脸色,也很好笑。” “老东西,竟敢偷偷笑朕!”说着,魏帝一脚踢了个软垫过去,却没砸中他。 “说到底,杨氏纵使长得再像,又怎么能和甄姬相提并论?皇上盛宠于她却不让她有孕,终究还是因为甄姬的缘故罢了。”太医令捡起地上的软垫平放好,一屁股坐了上去,“长夜漫漫,谢皇上赏臣的垫子。” “哼。” “老臣记得,甄姬在闽地封妃的消息传入大魏时,大家暗底下都笑闽王好生丢人,捡了皇上不要的破鞋还当个宝似的,封个妃还那般郑重待之昭告天下,皇上您却是拉长着脸,突然就下令禁止大魏与闽国的贸易往来,还寻了个理由将本来好好在驿馆待着的闽国使臣揍了一顿,焉知您不是心中嫉妒?” “哼,小小南蛮,朕才不会嫉妒!” “那慕容子华出生之事呢?听说您可是在明殿上大发雷霆,当时正在殿上与您议事的工部尚书都连带受了无妄之灾,一句话没说好就被您罚了四十大板子,回家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无妄之灾?他若不是杨氏的人,若不是自诩表妹是宠妃就在朝中处处拉帮结派笼络人心,又怎么会受了几十板子就一命呜呼,朕不过是要敲打敲打杨氏一族,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他们那般低门小户偌大的荣耀和脸面,别光顾着谋算,反而失了恩宠、忘了分寸!” 太医令笑着摇了摇头,“是啊,这些人再蹦跶,又怎能翻得出皇上的五指山。像皇上这般强权御下,又能使国家如此强盛的帝王,想来大魏历史上前无古人,后亦不会再有来者了罢……” “是吗?没想到临了了,朕总算听得你半句恭维。只是你说后无来者,朕却不认同。” “皇上为何有此一说?” “或许他会比朕……做得更好。” “他……” 短暂的沉默,火盆里的炭突然“啪”地爆了一声,魏帝的声音愈发温柔,如坠梦中:“他们总是来报,说那孩子很大气,从小就没有其他孩童那些幼稚的模样,很懂事,极得慕容扶苏那家伙的喜爱。琴棋书画、骑射剑术,就连医家之道都样样精通,不仅聪慧无比,人亦是长得极好……那时朕总以为,他这般出色必是都随了他母亲,慕容扶苏算什么东西,却白白让他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可他不足七个月就出生,皇上心中就从未有过怀疑吗?” “甄姬走时那般——那般决绝,朕总以为她从此就会与朕一刀两断,或许恨不得从未认识过朕,又怎么可能留下朕的骨血?就算她肯,那慕容扶苏又怎么会愿意……” “可终究她还是留下了这个孩子,那闽王也想必是知晓的。否则他如此出色,甄姬又如此受宠,为何这么多年他仍旧只是个三皇子,纵使闽国前太子那般的不成器,闽王也未曾将他扶上储君之位。” “哼,小小闽国,海滨一洼破地,海上几个小岛而已!”魏帝的嘴角不知为何染上一抹骄傲的笑容,“毕竟是朕的儿子,就绝非池中物,岂不合该成为魏国历史上,更胜于朕的皇帝吗?” 太医令笑了起来,“皇上,请容臣提醒一句,您前日可还想着杀了他的。” “是吗?”魏帝也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似乎太久太久没有这样舒心地开怀大笑过,笑了好久才道:“或许是服下夜燃珠的那一刻,许多事情都想开了。现在忆起从前,有许多事情大约朕也曾想偏了,甚至想错了。可即便如此,朕亦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么多年来,朕的每一个决定!” “皇上……” 这一夜,君臣二人絮絮说着久远的往事,那些恨与爱、怨与痛,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润,尖锐的变得圆滑,坎坷的变得平坦。原本太医令自从被魏帝逼迫行违背良心之事,便开始厌恶憎恨魏帝的毒辣狠绝,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甄姬走后魏帝数次心结难解以致吐血时他配下的第一副药方,或许是明殿上日夜批改奏折得下太医们屡治不好的眼疾,或许是他总是看到长钟楼上魏帝孤独而渐渐苍老的身形——太医令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皇上去了之后,臣自会将遗诏交办妥当,待诸事皆定,臣也可以去找皇上了。” 微跳的烛火之下,魏帝眯了一眼太医令,沉声道:“老东西,你也觉着没意思了,是吗?” “……嗯。这天下,这世界,都该交给他们去了。” 星夜渐渐过去,东方渐有浅浅的鱼肚白显现,清晨的寒冷中带着新鲜的空气、白霜和一片片露水结成的薄冰,悄悄迎接着这崭新的一天。屋内,太医令斜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半张着嘴大约是睡着了,而魏帝依然笔直地坐着,囧囧有神的双目看着琉璃窗上渐渐明亮的日光,他的旁边搁着一件章长延特意送上来的金黄色披风,一面以金线和金片绣着龙飞九天的图样,一面是厚厚的虎皮,然而这一夜魏帝也没有披盖过它,他似乎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和饿,他正在等待和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 慕容子华当然没有让魏帝失望,自得知魏帝出宫的消息,在排除了陷阱的可能性之后,他即刻便安排下去,不过大半日的时间,整个温泉宫里各处紧要地方都已渗入了他的人,就连譬如庞学和章长延这样的,也都被暗中严密地监视了起来,只要一有异动,立刻手起刀落;而看似平静的七宝塔,一夜之间神不知鬼地,不觉在每一层都潜入了他的人。当一切布置停当,所有人都到了预先说好的位置,慕容子华一袭白衣,没有人皮面具,再无需任何乔装,他轻轻推开了魏帝所凝望的那扇门—— “你来了。” “我来了。” 第三十六节 萧萧诉江山 “跟朕——跟我谈个交易,如何?”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交易,”寒光乍现,慕容子华一柄长剑已经凌然架在了魏帝的脖子上,“这里没有密道,整座七宝塔乃至温泉宫都已经在我的掌控中,你,今日必死无疑。” “上次吃的亏,这次懂得提前防备了,有进益。”魏帝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深邃也明亮,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也像极了甄姬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眸。他心中一痛,忍不住伸手抚上心口,“你可知,为什么朕的身体突然好了,为什么朕会到这里来,为什么七宝塔的防备如此之弱,为什么我看到你,一点也不惊讶。” “无论为什么,你今日都是死!温承先,不要奢望用什么言语来迷惑我,我不会心软,一丝一毫都不会。” 此时的太医令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身材瘦小,又在暗处的角落里,以至于虽然慕容子华知道有这么个人在,却并没有在意或者戒备他。他缓缓坐正身子,努力睁大眼睛仔细望着慕容子华,缓缓道:“你母亲的手肘,还会时常发红发痒吗?” 慕容子华一愣,随即睥睨了他一眼,“申泰扬?” 太医令挠挠脑袋,“好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大家都叫我太医令太医令,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名字。” “你为温承先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无耻无良的事,终致你全家得了怪病不治身亡,可笑你自称医家圣手竟救不活你的家人,没有了家人,姓与名又有何用?世人只知道你是堂堂大魏的太医令,却不知你是拿雪族全族性命换来的太医令!”慕容子华的目光转回魏帝身上,“一会儿就让申泰扬跟你一起下地狱,等到了血池地狱之中,你们再慢慢谋算去吧!” “你母亲的红痒症,是我当年给她用错了一味药,导致她变得肌肤敏感,闽地又常年湿热,想必生了你之后此症便更严重了,这些年我配了许多方子终于得出——” “你不必左右言他。”慕容子华目不斜视,手中的剑才缓缓向前送了半寸,魏帝的脖子上立刻一道血红,“我母亲的身子好得很,待你们死后,想必她也会在南海边饮一杯薄酒,祝你们黄泉走好!” “慕……华儿,申泰扬与此事无关。当年是我以全家性命为要挟,逼迫他在雪族下药、又逼迫他给你母亲下毒。他全家所得之怪病,也是他亲手下毒,为的就是让我不能再胁迫他——”魏帝淡淡地看着申泰扬惊诧的目光,“所以后来我很少召你,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不过,这么多年想必你以为,我不召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吧?” “皇上……” “好了,”慕容子华不耐烦地喝了一声,“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之间的事,我不需要知道!看在温子渥的面子上,温承先,你有什么遗言要说便说,我自会转告他,早些说完,你我之间便也可了清了。” “孩子,你所要的、我欠你母亲和你的,你统统可以拿去。我到这里来等你,就是为了把一切都给你——我会写下遗诏立你为太子,让你顺利登基为帝,我甚至可以写下罪己诏将当年的对雪族犯下的罪行一一言明,给你无辜的母族一个交代,哪怕你要将我的尸身挫骨扬灰都可以!我的儿啊——”魏帝突然翻身跌倒在地,他的脸色已然变得十分苍白,嘴唇尽是深紫之色,印堂上若隐若现的黑更显得他的面目十分诡异,“无论我曾对你的母亲和母族做过什么,你都是我温氏皇族的最尊贵的血脉,你是魏帝温承先的儿子!这一点永不会变!你一定要做好这个皇帝,为这大魏的天下、为温氏的天下!摈弃你心中的软弱和情爱,坐这个冰冷的帝王之位,只有无情才能让你无敌,才能让你长久地在这高位上立于不败之地!儿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魏帝抬起已有些失控的双手,一把握在那冰冷的剑锋上,瞬间深红发黑的血从指间涌出,一滴滴滴在他的龙袍上。而慕容子华内心本能地生出拒绝之意,他试图抽离那柄剑,可魏帝抵死不肯松手,他嘶哑着嗓子喊着:“儿啊,跟我去看看这魏国的江山吧,你看一眼、你看一眼!看看这多么巍峨壮丽的山川,你知道我有多爱它吗,爱到我可以放弃一切,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这是帝王的爱,你一定要懂、你一定要懂——” “跟他去看看吧,他……真的快要死了,”太医令悲哀地闭上了眼睛,苍老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爬下,“就算为了那一点骨血的情分,去吧,求求你了,温子华。” 慕容子华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今时今日的场景,他跪地求饶、他死不认错、他狡猾多端,可无论哪一种,都绝不应该眼前的这一幕。他蓦然松开拿剑的手,惊骇地退后两步,看着渐渐从魏帝眼角、鼻孔、嘴角、耳中流出黑色的血,他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不、不,不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魏帝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竭力歪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披风,微弱地道:“儿啊,给我披上那披风,扶我到外面,我给你看看,你看看……” 终于,慕容子华颤抖地扶起了他,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不仅扣不上那披风的拉绳,也没办法将魏帝扶立起来,只得半拖半拉地和魏帝跌跌撞撞到了外面。刺骨的风迎面吹来,慕容子华只觉那怪异的血腥味充斥着他周围的空气,而魏帝的脸上是奇异的笑,他一手无力地搭在围栏上,一手竭力抬起指向远方:“看,那边是青岭、百里青岭,下雪的时候一片皑皑,那般壮观的景象,唯有我大魏方有!” “看,那边,那边是萨城,就是从前的大萨国,后来被我大魏铁骑黑云都拿下,那里有许多铁矿……” “还有那,那很远,可能看不清楚,但那你一定要知道,那是猎山,天气变冷之前,一定要去打猎,猎得好,这个冬天大家就都可以丰衣足食,这是帝王给百姓带来的好兆头……” 第三十七节 大雪送君行 魏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他竭力呼出一口气,将背抵靠在围栏上,此时日光已经清晰地照尽了整个七宝塔,他的金色披风在光照下显出一片金黄夺目,慕容子华面色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人,这个他恨了二十多年一直要杀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一点将要大仇得报的快意,只觉得喉咙里好似含着一块滚烫的火炭,烫得他好疼,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儿,记住!江山给你!温氏皇族便只有你了,你要做好这片天下的主,不要辜负这天下,不要辜负你自己!”魏帝突然高高举起一只手,那金黄的披风也跟着随风舞动,黑白条纹的虎皮里子不断地翻出卷起,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此时魏帝突然咧开嘴笑了,他的齿间和下巴上都是黑色的血,甚至明黄的衣衫前襟都被浸透了,这样的笑容何其恐怖骇人,连站在他面前的慕容子华都瞬间生出要逃离而去的念头!可他的目光将将朝旁边艰难移动了半寸,却见对面林中一道黑色飞出——快速而准确地,有利器划破长空的声音,不过转瞬,一支黑色的羽箭便深深扎入了魏帝的后背! “你!”慕容子华情不自禁伸手扶住了因为中箭而快要朝前倾倒的魏帝,“你……” 他该说什么?你死了吗?你终于死了?你该死?慕容子华脑中一片混乱,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两侧——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第七层塔,所谓的高处,原来只有冰冷的日光沉下,只有凄厉的风声呼啸,只有这一片混沌着血腥和奇怪药味的空气,无处不在。 “章、章长延真的是个忠臣,朕让他埋伏在林子里,看到有穿金色袍子的人举起手就射杀,他果真一字不差地照做了……儿,这样的忠臣,父皇就不留给你了,就让他随父皇去吧……”魏帝呵呵笑了一声,然而那笑声十分模糊,似乎声音卡在喉头和粘稠的血液混在一起,然后又更多更快速地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慕容子华只觉得这话似有什么深意,但又实在听不懂,手心腻腻的冰冷,只得猛烈地摇晃着魏帝:“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魏帝仍旧那般诡异地笑着,他试图伸手摸摸慕容子华的脸,然而看到自己也染了血的手,他便放弃了,喃喃地说:“遗诏里会写明你的、你的身世……而章、章长延就是刺客,就是要谋害朕的人,他、他试图射杀朕,你来救、救朕……然而朕已经中箭不治,你是朕的长子,朕要传位于你……” 慕容子华渐渐明白了,原来这座七宝楼、这件披风,这一切都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他算准了自己大限将至,于是设计了章长延、设计了自己,就是为了造成这样一个假象,为了给未来的魏帝一个没有污点的出身,为了给慕容子华一个清白的出场。 “记住,记住!做个王,做个真正的帝王!灭情绝爱!灭情绝爱!”突然,魏帝好似是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将慕容子华推开,随即翻身爬上了栏杆,没有一丝停歇和犹豫,他——跳了下去。 青空万里无云,风凌冽地刮过每一丝头发,每一寸肌肤,每一口空气都是冰冷的而绝望的,慕容子华大喊着不要、不要,然而他不要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是冲向了栏杆,无望地伸出双手,什么也抓不住;他的身子倾了出去、他修长的双臂够得那么远,然而还是什么也抓不到。他茫然地停下,看着那明黄色闪耀了一下,两下,然后便是遥远而沉重的一声传来,砰——慕容子华不敢看了,他颓然地跪倒在地,身后的太医令重重磕着头,每一次俯首都伴着一声:“皇上”。 “申泰扬……你在叫谁?” “您。” 由于魏帝的突然薨逝,整个长青宫和魏国朝廷均是一片大乱,杨贵妃得知消息之时便嚎啕大哭,一度哭晕过去数次;太子当时正在下台阶,听到消息后便从台阶上失足跌了下去,然而大殿上早已乱成一团,都等着主子来拿主意,最后温子渥硬是被抬到了紫金大殿,一众慌了神的朝臣才算有了主心骨。 “太医令传了紫金命牌回来,说是皇上有遗诏要宣,让咱们都在这里候着。可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将皇上的梓宫迎回来,将皇上的后事先办了吗……” “听闻皇上是被叛臣章长延一箭射中,然后又从七宝塔上坠落,那章府上下如今已被尽数押入了天牢——真想不到竟是他,之前陛下还命他抓捕宫中刺客,如今看来,那刺客之事八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如今皇上骤然薨逝,国中战乱未平,倘若密林借此再行作乱,这可当如何是好哇!”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本是走不了路的温子渥却由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来,众人见他眼眶发红面色苍白,一向是衣冠整洁一丝不苟,此刻却也发髻凌乱,皆知他素来就是个十分孝顺的皇子,如今父皇骤然离世,想必是大受打击,一时间便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大家喏喏地如往日朝会般退回两侧站好,然而却忍不住私下相互交换着不安的神色。 “诸位都是大魏的朝廷栋梁、肱股之臣,如今父皇遭人杀害骤然薨逝,虽然杀害他的逆贼已经诛灭,其全族也已经收监,可父皇的梓宫还在温泉宫,许多大事还未及一一去办,还望诸位……”温子渥勉强才说了几句,殿外便传来了太监急促而尖细的声音:“陛下遗诏到——” 接连晴了多日的赫都,从这一日起便开始了绵绵的大雪,而姚今、宗婶和大掌柜三人驶着一辆轻便牢固的小马车出了赫都城门的那一刹那,低沉而回应辽远的钟声便在他们的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 第三十八节 半醒仍旧梦 “这是——长青宫里的长钟楼!”大掌柜的神色突变,他凝神数着钟声,一、二、三、四……数着钟响过后,他和宗婶对视着,片刻,大掌柜上扬的嘴角微微颤抖起来,“魏帝……他总算死了。” “终于、少主终于,”宗婶抹着眼角的泪花,“少主终于大仇得报,翡翠居的娘娘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姚今听着他们的对话,惊得一下子从马车车厢里站了起来,然而车厢高度有限,她的脑袋便砰一下撞上了车顶。顾不得生疼的脑袋,她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袖子问道:“你说什么!魏帝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长钟楼鸣了九声钟响,那是皇家的丧钟,寻常不会响起,即便太后过世也只能鸣响七下,姑娘觉得,鸣响九声代表什么?” “他——他难道还是……”姚今想起慕容子华那双深邃而骄傲的眼睛,或许此刻那眼中更添了一些什么,是报仇雪恨后的快意,还是斩断最后一丝骨血之情的冰冷?姚今下意识地一把掀开厚厚的车帘,顿时片片雪花迎面贴上了她的脸颊,寒气扑面而来,宗婶赶忙抢过她手上的车帘放下,而姚今的手轻轻抚上自己冰冷的脸,那雪花已融化成雪水,有的甚至已经滴入她的衣领里面,丝丝刺骨的凉意缓缓达到她的心脏,瞬间平复了她有些潮涌的内心冲动。 她想干什么?回去吗?回到他的身边,安慰或者开解他?他是谁?她又算什么? 姚今静静地坐了下来,伸开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刚刚似乎还在她掌中凉意沁心的雪花已经消失了,就像她在这座赫都和长青宫里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如果来到古代是她醒不来的一个长梦,那长青宫或许就是她梦中的一段幻境,幻境破灭,她会回到四季如春的彩云城,和她念了许久的那些人一起晨钟暮鼓,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遥远而寒冷的国度,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或许已经变了的人。 突然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痛,姚今不禁按住了心口,宗婶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关心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没事。”姚今轻轻握着宗婶温暖的、胖胖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那车帘缝隙中的一片苍茫,轻轻道:“等我回了家,一切都会好的。” 李朝,友州。 一间郊外的宅院,不华丽、不破落、不显眼,外面看起来就像是哪家大户人家闲置的一处所在,然而就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宅院中,多方势力寻而不得的林月白,已经在此住了月余。 说是住,其实在这院中里里外外都已乔装成李朝平民的密林军眼中,她不过是只被软禁的金丝雀。唯一不一样的不过是,这只金丝雀既不歌唱也不舞蹈,既不哭闹也不上吊,她无声而坚决地用绝食宣告自己的态度,向他们的首领——密林军一支秘密队伍的将军,靳连城大人宣告,她要离开。 “月白,你的身子本就比旁人弱得多,受了那么重的伤养了这么久也未能痊愈,再这么折磨自己,并无益处。” “若我早早知道了姚今的事,我何必折磨自己,更无需养伤,你救我的时候我便该随她去了,好过现在,生不得!死不了!”林月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六个字,她的眼眶是血红的,那双如水般的眼睛里充斥着痛苦和自责,死死地盯着一旁的靳连城,“告诉我,姚今在哪里!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 靳连城放下手上一碗温温的燕窝,仍旧温柔地看着林月白道:“我对你说过多次了,我救你时姚今已被人救走,当时你伤势严重,我的身份又隐秘,实在无暇分身去寻她,所以只得先将你救了回来。” “还在骗我,”林月白怒极了,一把将那碗燕窝掀翻在地,“你那名下属那日明明说,你命他将那个不省人事浑身是血的灰衫女子扔到了山谷里,扔到野狼出没的山谷里!” “一派胡言乱语,你怎可轻信。” 林月白半撑着身子坐到床边,几日未进一粒米,她只觉得气短眼花,但仍旧拼命站了起来,“他若胡言乱语,怎会知道姚今衣衫颜色!你将他叫来、叫来当面对质,我与他问个清楚!” “我已将他处死。” “什么?”林月白心中一沉,扶住旁边的床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从来都那么温柔待她,现在也仍旧温柔却那么可怕的靳连城,“你……你杀了他?” 靳连城起身扶住林月白摇晃的身子,将她送回了床上,“他惹得你这般不快,连养病都耽误了,我不杀他,下面人都学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林月白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突然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她本能地推开了靳连城的手,蜷缩着身子回到床上背对着他,半晌,她终于哀伤地问了一句:“陈城,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所有一切,为什么?” 靳连城那张无限温柔的脸,虽然不再如从前般白净,但面对林月白的每一刻,他都竭力让自己相信一切和往昔都一样,也许他离开这个房间会去杀人、会欺骗、会谋算人心,可在这里,他觉得他仍是陈城,他仍旧,月白亦仍旧。此刻林月白的问题虽然让他有些为难,可为难也不过一瞬间的事,他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想像从前一样,你相信我,我只有你。” “那姚今呢?像从前一样,那姚今呢?没有她,还是从前么……” 靳连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之间发出啪啪的声响,他压抑着心底的努气,低声道:“她曾答应我好好照顾你,可她是怎么做的?竟然拉着你跳崖——她是个疯子!” “不,不是她拉着我跳的,是我要她陪我跳崖!”林月白转过身,泪珠如线直直落下,“你不知道姚今吃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她为了我们付出了多少!” 第三十九节 夏末生南国 “月白,不要傻了。”靳连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为的是什么?她为的是九城一江,为的是要自立为王!如今皇帝已经被迫答应了她,她很快就要当一方的藩主了,她跳崖不是为了你,是因为她宁死都舍不得这九城一江,为了博这万中一线的生机而已!却将你拉做筹码——我赶到的时候,看到你那番模样……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林月白仿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欣喜地直起了身子:“你说什么?她要当藩主了?那她还没死对吗?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靳连城看着林月白苍白的脸颊上因为激动突然显出的一片嫣红,她是美的,她的美之所以倾国倾城,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状态下,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叫人挪不看眼。靳连城暗暗叹息了一声,轻轻拥她入怀,“没有人知道她在哪,赵府的人将消息封得死死的,京城的人以为她在彩云城,只是因病起不了身不能回京受封,其实自从你们坠崖后她已经没了消息,或许她真的早已死了。” 林月白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下沉,越来越慌张,她终于和陈城相遇了,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密林军的人,也不知道他们隐瞒身份藏身在友州到底要干什么,然而她在醒来时看到陈城的那一刻,她的心是安的,可是为什么他不救姚今——林月白不愿也不敢深想,她只盼如今姚今还活着,只盼她不敢以为的那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有密信。” 靳连城轻轻将林月白的手放进被子,看了一眼旁边掀翻的燕窝,微笑道:“我让她们再做一碗来。”说罢,便起身出去了。而林月白的目光落在床边刚刚被他坐过的褶皱床单上,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能再次悲伤地闭上了眼。 门外的靳连城一脸冷漠地接过那封密信,边朝书房走边拆信,又道:“照料姑娘的人要时时更换,不许她们跟姑娘说话。” “是。” 脚还没走到书房,靳连城就已经看完了手中的密信,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院外的天空,“魏帝薨了,看来魏国的事入冬前就能尘埃落定。大王的意思,我们也要尽早动身去彩云城,以便早做准备。” “是。大人,还有一事。” “说。” “彩云城中密探来信,李朝公主可能已经回了赵府。” “哦?”靳连城不禁压低音调提高语速,“怎么说?” “前几日夜间,有一名中年男子、一名老妇、一个少年夜间进了赵府的别院,因是深夜看不真切,当时我们的人也没有怀疑。可第二日一早,那名中年男子和老妇,竟然去了彩云城的江门药铺,从药铺那打听来的消息,这两人是从北魏来的;而当日下午,闽国奥园还来了一名年轻的姑姑,也进了赵府。” “一名姑姑?” “经打探,那名姑姑名叫龙婉,正是从前李朝雅公主跟前的女官。” 靳连城默不作声,思忖片刻便道:“那名男子和老妇,必也是江门的人。江家、慕容皇室,都是慕容子华的部下,什么人会值得他们从遥远的北魏送进赵府,还特意让龙婉过来……” “所以属下们猜测,极有可能是李朝公主从北魏秘密回来了。我们在整个李朝和闽国探查许久都没有她的踪迹,说不准她就是在北魏。” 她跑到北魏干什么?不应该牢牢守在九城一江吗?靳连城心中虽有疑惑,倒也有几分高兴:当时自己没救姚今还将她丢到山谷下野狼出没处,此事被月白知晓了,尽管他可以抵死不认,却到底是横在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如今她若是没死,又当了九城一江的藩主,却说不定对他是件好事。靳连城嘴角上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地窖里那家伙,还是日日发狂吗?” “八成是打得多了,这几日不怎么叫唤了。” “不要打死,留着有用。” “是。” 管家打扮的壮硕男子正要告退,靳连城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大人请吩咐。” “将那家伙打至重伤但不要打死,扔进赵府!” “是!” “等等!”靳连城摩挲着右手虎口上一道道疤痕印,面无表情地道:“何必费了兄弟们的力气,将他阉了,捆至赵府,权当是我送李朝公主封藩之喜了。” “可他毕竟是——” “他什么都不是。去吧,速办妥此事,我们立刻启程前往彩云城!” “是!” 这一年的夏末,历史悠久的李朝终于出了史上第一位、或许也是唯一一位封藩为王的公主,尽管她给九城一江起了个非常温柔甚至有些女性化的名字“小南国”。但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心计之深,谋算之久,绝非温柔二字可以形容。当她身穿礼部特意定制、又由龙婉和王相一再斟酌修改的藩王朝服,纯白的底色、湛蓝的海波纹,淡淡的梨花若隐若现,肩膀处一只金线绣成的四爪盘龙和一只银线织就的展翅凤凰,正活灵活现地盘踞在肩头。盘龙的眼珠是黑曜石,凤凰的羽毛是一片片红黄蓝宝石镶嵌而成,这样一件龙凤争辉的朝服无声地宣告着世人,它的主人绝非是平常的亲王、郡王可比拟,她的身份高贵而特别,谁也不敢小觑半分。 坐着四周没有帘子却垂满了昂贵的宝石珠帘的王轿,上百人的仪仗队,十六匹纯白色的骏马开路,当姚今从李朝皇宫中出来的时候,她是嚣张的。刻意选了这样一种非要让众人仰望的姿态离开京城,既不含蓄也不避讳,她就是要昭告世人,姚今不再是李朝皇宫中的一朵任由皇帝采摘送人的鲜花,不是一件贡品、一个礼物,她将牢牢扎根在她的小南国,像一棵参天大树树一般将自己的每一根根须都深入泥土,那广阔的土地,那宽阔的金沙河流——姚今含蓄而礼貌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皇和皇后仍旧在城楼上目视着她离去,他们的衣着一丝不苟,他们的笑容亲切又高傲,然而那模样在姚今的眼中,却犹如刻一张挂在墙壁上时日久远的木版画,没有灵魂,失去光泽,更有些垂头丧气。姚今在心里笑了起来:永别了,这一次真的是永远不会再见了,有了“除非国丧无需进京”的圣旨在手,她可以永远不用再回到这个地方,这个让她讨厌至极的地方。 第四十节 难得有情郎 封藩立国,诸事初定,姚今深知这可不是站在城墙上跟臣民们挥挥手点点头就可以让大家满意的事。按照王相的话来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从藩王府的门口蹲几个石狮子,到守城军在战时和非战时的供给怎么定,乃至县上若出了三人以上的民事纠纷杀人案,是否应由郡守派人督办案件。虽然许多事情有李朝现成的条例可以遵循,但姚今是什么人?二十一世纪新女性,职场浸润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她超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还有独特的处理方法——除了赵俞能一眼就看懂她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张张偌大的纸上画的各类表格,其余人不禁都对着这密密麻麻的横线竖线看花了眼。其中堪称最聪明的王相,在摸索了好几日姚今的表格后,终于发现了这分门别类和列表显示进度的好处,不禁赞叹道:“国主殿下心思之奇巧,神!” 由于姚今的小南国府尚未建好,这一向都是住在赵府的别院。这一日又是议事到深夜,龙婉来书房催了数次,一直到她摆着脸将一碗参汤搁在了姚今的肘边:“看来殿下今晚是不打算歇了,还是喝碗参汤吊吊精神再接着议事吧。” 姚今眯了眯眼,方觉得肩颈酸疼有些疲乏,看看王相和赵俞也是面有倦色,于是起身道:“今日便先议到这里,横竖明日赵升回来,有的事也还是要让他再看一看的。” “殿下,旁的事情虽可缓缓,但兵权之事还请殿下尽早决断。”王相跟着起身,却是神色郑重,又拉了拉旁边赵俞的袖子,“赵大人,您觉得呢?” 赵俞亦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不管是姜长嗣还是傅江领着兵权,现下都不合适。如今小南国并无战事,李朝虽然仍有密林军作乱,但毕竟与我们是没什么干系的,这三万人马如何安置,是遣散回各郡县、还是安营在何处,仍需殿下的指示。” “恐怕现在不管作何决定,那姜长嗣和傅江都不会轻易依从。”姚今看了一眼颜色澄亮的参汤,“这两个人性格不同喜好不同,从前也不投契,尤其傅江素来并没有什么心思,如今竟也跟姓姜的穿了一条裤子——明日赵升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这是他给我寻的哪一门子的好远亲,两人带着我的三万人马缩在福安郡磨磨唧唧就是不回彩云城,难道是屁股上长了痔疮走不动道了么!” 赵俞忙道:“殿下恕罪!升弟识人不清,确是他的疏漏,那姜长嗣原是他妻弟的远亲,当时虽和殿下夸口说是熟识,其实与姓姜的素来交情并不深厚,如今他也是十分懊悔不安,直和属下说要休妻……” 王相听他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出来,拱手道:“素问赵升大人十分惧内,倘若连休妻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想必真的是十分懊悔。相有一计,还请殿下一听是否可行。” “说来听听。” “殿下何不设一场鸿门宴,若他二人识趣,便可杯酒释兵权,大家相安无事;若他们在宴上有任何异样,那咱们便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么?沛公是何等样人,自有项伯等人相助成天下,他们两个算什么东西,配不上这句话的。”姚今心中哼哼两声,伸手端起那碗参汤一饮而尽,“王相,明早便传令下去,五日后在别院设宴,就说本国主要恩赏各位郡守,所有人都必须到场。” “是,殿下。可若有人不从或是言辞推脱的呢?” “藩国初立,谁要在这个当口乱蹦的,我也不妨打几只出头鸟立一立威。免得以为我心肠柔善,好、欺、负!”姚今将汤碗重重搁在桌上,“将我这话一字不差地传出去,务必让那两人知晓!” 待到赵俞和王相离去,龙婉押着还想看奏报的姚今回了寝室,直至坐在梳妆台前卸下头上的玉冠,她才哎哟了一声,拖着声音道:“重死啦,累死啦。” “正是因为殿下白日里总是要接见各位大人,议事的时辰长,这玉冠特意制得轻薄剔透,没想到殿下还是觉得重。”龙婉用梳子沾了茉莉花水轻轻给姚今蓖着头发,“奥园里又送来了许多珍宝和摆件,还有两大箱黄金,说是闵王和王后给殿下赏玩用的。” 姚今闭着眼揉了揉额角,随口道:“我哪里赏玩得了这么多奇珍异宝和大金砖,又不是古董商。这是咱们的阳樱晓得我这里使银子的地方太多,变着法儿接济我呢。” “闽王和王后的成婚大典殿下没能去,闽王后一直十分遗憾。” “这有什么打紧的,只要他们两个夫妻和美,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去的。”姚今笑了笑,突然睁开眼道,“你可有叮嘱阳樱,她虽然说是以李朝雅公主义妹的名义嫁入奥园,可毕竟出身与旁人不同,如今贵为王后,理当为闽王打理后宫、繁衍子嗣,还要管理好妃嫔。这闽王初登王位,后宫并不充盈,我瞧慕容靖那人也不是在女色上上心的人,阳樱更得在嫔妃之事上多多上心,免得叫人非议,显得我们小家子气了。” 龙婉蓖好了头发,将梳妆台旁半开的窗户虚掩起来,也笑道:“殿下每日操心大事,还不忘闽国的义妹,不过这上面殿下倒是想错了。” “噢?” “那慕容靖——那闽王跟他父亲一样,是个痴情人,便是大婚后慕容皇室几位王叔们指定的侧妃和王室中送去的贵女,他是一个都没召见过,就更别谈侍寝了。闽王后好心好意安排过几次,闽王却恼了,嚷嚷着要裁清后宫,只要王后便行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咱们阳樱是个有福气的。”姚今微微眯起眼,一只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似是凝神想着什么,龙婉便转身去整理床铺,片刻,却听姚今懒懒唤她:“龙姐姐,是不是熏香没了,怎么闻不到桂花香了。” 龙婉一愣,转脸看了看熏香炉,又在屋子里环视一圈,道:“殿下,屋内并未焚香,何来的桂花香?” 第四十一节 金蕊难诉情 “是吗……”姚今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窗户纸上透出的明亮月色,还有虚掩的窗间隐约可见的那一簇金桂,一时有些伤感,沉默片刻,轻轻念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望尽,不知秋思落谁家?” “殿下怎地念起这般忧伤的诗了,”龙婉走过来关紧窗户,柔声对姚今道:“很晚了,殿下歇息吧?” 姚今愣愣地看着她关紧窗户,隔绝了深夜丝丝的凉意,也隔断了那芬芳的桂花香,她突然没了倦意,起身扯了一件银色的披风,便朝门外走去。 “殿下,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我走走!你别跟来了,去睡吧——”话音未落,人已出门,龙婉急忙推开窗看去,却见夜空中月朗星疏,映着屋外一排金桂直至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双手背于身后正对月凝望,不是卫燕又是谁? “卫燕……”姚今见是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然而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停了下来。自她这次回来,在许多场合下都曾见到卫燕,然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人和这般那般的事缠着她,又或许她自己心中近乡情怯,却是从来没能好好跟他说上几句话,而卫燕也似乎有意避着,从来没来找过她。姚今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走到他身旁,仰头道:“卫燕,是我。” 仿佛是如梦初醒,他蓦然转头看着姚今,看着她长发如瀑,发间并无一丝装饰,唯有一只未及摘下的蝴蝶耳坠微微晃动着,她明亮的双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公主殿下……今日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您怎么还没歇息?” “今日?”姚今歪着脑袋俏然一笑,“那平日是这个时辰歇息的吗?我倒没有注意。” “平日这个时辰,殿下回了寝室,龙婉便会关上那扇小西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屋内的灯便熄了。只有一晚,仿佛是殿下发了头疼,赵府里的大夫星夜赶来,灯烛亮了许久,殿下也哭了许久,那一日直至东方泛白,殿下方才睡去。” 姚今心中震动,没想到卫燕对自己的关怀竟然如此细致,连自己都快忘了发头疼那日的事,他居然都记得如此清楚。一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涩,她的脸不自觉染上层层红晕,目光闪烁也不知看哪里才好,侧脸避开卫燕的目光,大口呼吸着浓郁的桂花芬芳,片刻,直至心神镇定方才小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卫燕淡淡的笑容,芝兰玉树的一个人,一身青色长衣,一根玉色的腰带,然而掩不住眉间淡淡忧愁,似是有绵绵心事藏于心底,他亦淡淡地答道:“因为我每日都在这里。” 因为我每日都在这里。只这九个字,姚今的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卫燕,我……” “还记得在紫宸殿的时候,殿下还是女官姚今,卫燕也只是个小小侍卫。那一晚女官姚今穿着和今日殿下相似的银灰色披风去寻那个卫侍卫,也是这般月色明亮,他们说了许多话,那时的姚今一直在笑——说起来不过是去年冬天的事,如今想来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卫燕、卫燕,听我说!”姚今想去拽他的衣袖,他却温柔地握住了姚今的双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仿佛是要治愈姚今自从魏国归来一直难好的十指冰冷之症,“姚今,听我说。” “……好。” “你要王相去胡族挑起战乱、你冒险进宫去救林氏、你不惜跳崖——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求得你所说的自由,是这样吗?” “是。” “如今,你求得了吗?” “算是……求得了。” “在这整件事里,你想过其他人吗?” “卫燕,对不起,我知道我跳崖让你、让你们都很担心,可是我真的知道我不会死——” “不是说我,也不是说赵大人他们。”卫燕的目光温柔地笼罩在姚今身上,他轻轻摘下一簇桂花插在姚今的乌发间,他的声音沉静而忧伤,却又带着一丝悲壮:“从北魏归来的时候,你见到过战场吗?” “战场……”姚今茫然地抬头,“什么战场?” “被战火燃尽的村落,死亡,还有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无论是李朝或是胡族,战火永远无情而公平地摧毁着一个又一个家庭,一个又一个生命……姚今,你知道战争的样子吗?” 姚今突然有些害怕,她挣脱了卫燕的手,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你想说什么,卫燕,你想说什么!” “从边境直到友州,看得到的郡县和一座座城池,看不到的数以万计的战士的一家老小——姚今,当我和傅江他们从友州一路往西驱赶胡族的那些日子,没有一夜我听不到百姓们的哀嚎,没有一日我看不到那些横陈街头和荒野的尸体,那些孩童站在父母的尸身前无助地哭喊,那些被**的女子衣衫残破地自尽于树下,即使是我方节节打胜仗,也仍有许多受伤的兵士,他们断了腿、没有了胳膊,他们也有父女妻儿,或许他们也是家中唯一的期望……姚今,你可曾想过,他们何辜……” “不要再说了!”姚今猛地上前退了他一把,“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了!是,是我为了一己私欲,不顾百姓和将士们的安危,引得战火连天,引得生灵涂炭——在你跟我说这些话之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我、可是我——” 姚今看着卫燕的眼睛,她没有任何可辩驳的理由,亦说不出口“因为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所以我没想过你们的生死”这样的话。在没有战乱的现代城市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姚今,在当初迫切想要摆脱李皇控制的那些日子里,她何曾想到过战争原来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在她决定派王相去胡族时、在她和三万将士宿在旷州的那些日子,她远远看着那些年轻将士的脸,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些人或许会失去生命,然而那个时候的她还能后悔吗——“做出那个决定,我错了,我不逃避,也无从逃避。可从现在开始到以后的每一日,永永远远,只要我还在呼吸,只要我还在这片土地上站着,我都会以他们的生死安康为先。”姚今深吸一口气,她很小地、很小地向卫燕的身边移了一步,“卫燕,你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 第四十二节 酒罢论袍泽 看着姚今马上就要决堤的泪眼,卫燕原本心中的那些失望、痛心甚至埋怨,便一下子统统没有了。只要她说、甚至只要她那样看他一眼,他便愿意抛下一切,包括他所认为的是非对错、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煎熬,他统统都可以放下。卫燕缓缓伸出了手,将姚今拥入怀中,他的声音那样轻,又那样深沉:“我会竭尽全力站在你身边,从现在开始到以后的每一日,永永远远,只要我还在呼吸,只要我还在这片土地上站着,我都会以你的生死安康为先。” 这一夜过去之后,姚今内心一直不敢对人言说的彷徨和自责、胆怯与羞愧终于慢慢放了下来。八月金桂飘香,她终于也可以高高兴兴端着龙婉精心所制的桂花八宝甜糕,再提上一壶酒两个杯子,大晚上明目张胆地跑进卫燕的屋子,嚷嚷着要和他吃个宵夜,然而马上又会被卫燕连人带糕一起请了出来,非得请来王相夫妻、赵家兄弟,再让龙婉过来随侍,他才肯好好地坐下吃一块点心。 “明日就是定好的宴请之日,殿下心中可稳得住?哎哟我的脚——”王相人虽然瘦瘦的,胃口却是奇好,一桌人坐下来,却是他吃的最多,一个人将大半碟甜糕扫了个空,吕桃气得在下面狠狠踩他一脚,他方才住了手。 龙婉在旁边掩面轻笑,便又端了两碟甜糕并着其他点心上来,而姚今手里捏着一块豆沙糕,胸有成竹道:“既然他们人已经到了赵府,又没有飞机大炮,也不是三头六臂,我还怕他们在府里跟我翻了天不成?” “虽然拿下此二人易如反掌,可毕竟藩国初立,他二人亦是有功之臣,倘若没有名目便拿下,恐怕会让其他郡守有非议,反而对大局不好。”赵俞一向不主张撕破脸用强,此事上也多次私下游说过姜傅二人,但显然未得任何结果,故而此刻也是眉头紧蹙。姚今见他神情凝重,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你所顾虑的,赵升已经为你办妥,放心,绝对不会撕破脸打起来,明日酒宴上,连一个碟子都不会打破。” 赵升连忙起身,“殿下放心,那姜长嗣一家老小都已被下官软禁在一处隐秘之所,傅江是个孤家寡人,但有一名从小养育他的乳母素来被他视如亲娘,如今也一并拘了来。事情办得隐秘,他二人绝不会知晓。” “什么软禁什么拘啊?赵升,你素来油滑,怎么说话呢?”姚今柳眉一挑,那赵升忙不迭地跪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属下失言!不是软禁,只是将她们请来小住、小住!” “这还差不多!”姚今向赵俞努了努嘴,赵俞便赶忙将他这个已是满头大汗的弟弟扶了起来,姚今接着道:“待这件事完了,本公主就恕了你之前向我举荐姜长嗣的罪,以后还需少吹牛,多做事,现下十三个郡的税收和粮食都归你治辖,这可是民生大计,你可得给本国主警醒点儿!” “属下感念殿下信任,一定不负您的厚望!”赵升厚着脸皮笑着敬了姚今一杯酒,心里却不是滋味:说是税收粮食都归我管,还不是钱账分开,账目都在哥哥手上,我也捞不到多少油水…… 一旁的王相此时又吃了两块金丝饼,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也起身道:“明日属下会坐在姜傅二人对面,宴上殿下只管按计划尽情嘉奖赞赏众人,自然堂下会有人将话题引向他二人和驻在福安的三万兵马,属下会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待时机恰当,属下便会举杯敬殿下一杯酒,殿下便可向他们发问了。” “好,没问题。”姚今点头,“若是顺利便罢,倘若他们有所犹疑,我便不客气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殿下要降要杀,放手行事即可。” “对这两个人,我可没打算降——” 一直未发一言的卫燕突然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在军中与姜傅二人相处甚久,深感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想必好好言说,也不会要到那般地步。” “是,我也觉得不会。”姚今一脸甜笑地顺着卫燕的话说道,“事情若是顺利,我还是打算由傅江重新统配各地的守城军,再挑选训练出一批我们小南国的军队来,军防之事,还是早点筹划起来的好,届时卫燕你和他一起,可好?” 卫燕也笑着点了点头,而王相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两人,又和默不作声的赵俞对视片刻,便将没说完的话悄悄咽了下去。 虽然王相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可第二日的饮宴却正如他所料,姜傅二人早有准备,任凭姚今和堂上众人如何旁敲侧击,皆是装傻充愣,决口不提交出兵权一事。直至姚今将恩赏之物一一赏赐下去,别人拿到的都是金银珠宝、玉器古玩,唯有这二人打开盒子看到的居然是自己亲人的近身之物。傅江第一个变了脸色,立刻就要起身发问却被姜长嗣拦住,而姚今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虽然宴席上仍旧是丝竹绕耳、歌舞升平,这气氛却犹如骤然降温的天气,冰冷寒意立时弥漫开来。 “请问国主殿下,这赏赐之物是何意思,恕属臣愚钝,实在不懂。” “姜大人如此聪慧,怎会不懂?”姚今笑着自饮一杯。她今日饮酒不少,似有几分醉意,便一手支着脑袋,慢条细理道:“各位都是小南国的有功之臣,都是对小南国用了心的,本国主的赏赐也用心,赏下的都是大家最重要、最心爱之物——姜大人,你再仔细看看,莫非锦盒里的东西,对你来说不重要?还是对你来说有什么旁的东西,更重要?” 看着对面的王相和侧边的赵家兄弟二人,姜长嗣呵呵一笑,大声道:“殿下是主,属下是臣,殿下觉得什么重要,那便什么重要。就算殿下觉得那三万与属下还有傅大人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不重要,属下也自然不敢争辩。横竖大伙儿都是一起上过战场拼过生死的,这般袍泽之谊,想必殿下身在这高楼玉宇中谈笑之时,亦或者坐在这金碧辉煌的高座上饮酒之时,是万万想象不到的罢!” 第四十三节 琼楼玉宇中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很明白了,姚今脸上的笑意和淡淡的醉意渐渐褪去,她坐直身子,微微扬起额头,倨傲的视线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今日的她穿着一件藏蓝暗纹的窄袖胡服,翻出的领口是纯白的锦缎,腰间的束带上镶嵌着细密的月光石,袖口上一道宽宽的酒红色繁复花纹和束发金冠上的一圈红宝石相应生辉。诚然,她的高贵和高傲来源于她的身份,更来源于她那份天生的傲气,此时她目光定格在远远的大门处,神色看不出一丝喜怒,但却字字掷地有声:“历来军中将士们的情谊,可称为袍泽之情。然而只有忠心为主的军中才会有有情有义的袍泽兄弟,那些心怀鬼胎、居心不良的,又怎堪配用袍泽二字!倘若姜大人觉得,你只和傅大人还有那三万将士们有袍泽之情,那在座其他的十一位郡守,还有相先生和卫公子,难道他们没有一同出生入死,没有为小南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难道小南国的寸寸土地,都是你姜大人打下来的吗!” 说好了一个碟子都不会打破的姚今,此刻顺手就是一个酒杯扔了出去,好巧不巧在姜长嗣面前摔了个粉碎,那杯中之酒溅了出来,却打湿了旁边坐着的傅江的脸。此刻傅江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国主殿下如此咄咄逼人,是想此刻此地便处置了我与姜大人吗?” “傅大人何出此言,殿下并非这个意思!”赵俞赶忙起身,竭力柔和语气劝道:“傅大人征战西境驱逐胡族,劳苦功高,而今小南国内万事皆定,殿下也是希望将士们都能回到各自的家乡,见见家中老小……” 傅江的眼中有理所当然的怒意,他粗着嗓子带着讥笑回道:“是吗?国主殿下如此尊贵,还会在意兄弟们的感受?国主殿下不是忙着建小南国府、忙着给两位赵大人加官进爵,怎还会记得我们这些浴血沙场的粗鄙军士?” 是了,这便是傅江会跟随姜长嗣的原因,果然是受了挑唆。姚今一个眼色,龙婉便疾步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领着十数个侍女鱼贯入堂,将一个个檀木盘整整齐齐摆在傅江的面前,那檀木盘上均盖着大幅写满经文的绢帛,遮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出里面是何物。傅江眉头一皱,问道:“这是什么?” “大人打开便知。”龙婉微微躬身,便示意侍女们退了出去。 傅江疑惑地看看姚今和四周,见众人也是一脸不解,便上前掀开了一个檀木盘。 …… 傅江的瞳孔猛然一缩,耳边是姚今沉重的一字一句: “江大龙,新罗郡华县人,原新罗郡守城军前锋营三等兵,卒于汝化战役,追封为前锋营一等兵。” “布三,莆城郡人,原莆城郡守城军粮草运送兵,卒于汝化战役,追封为粮草官。” “姚川西——” “殿下!”傅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打断了姚今的话语,激动地问:“这些、这些是……” 一旁的龙婉此时逐一揭开了所有的绢帛,一时间场面颇有些壮观,每个檀木盘上都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灵位牌,上面刻着在和胡族的战争中逝去的每一名战士的名字,而灵位牌的背面则记录着他们的生卒之地和最后的身份职位。十数个檀木盘一字儿排开,殿上的气氛便肃穆起来。 “傅大人,虽然本国主的刻字的功夫略差了些,但在镌刻这些战士们的牌位时,本国主的心意却未曾有分毫偏差。”姚今缓缓伸出了手,“正如姜大人所说,身在这高楼玉宇中,倘若说没有过谈笑风生,那是扯谎了。可本国主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是谁为我们筑起了这一片高楼玉宇,是谁在高楼玉宇下凝固了血与骨——我李姚今,永不敢忘。” 傅江不可置信地看着姚今,看着她骄傲冷淡却坚定深远的目光凝视着远处,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抚过那一个个灵位牌,那是一张张他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的脸,但对他来说,却都是那般熟悉,熟悉到他忍不住眼眶发红,双手颤抖。 对他来说,这些人,或许才真正配得上“袍泽之谊”四个人。 “国主殿下早在北魏之时,虽然时时身处险境,也不忘亲手抄写这些经文,为将士们的亡灵祝祷了数次。”龙婉双手捧起一张绢帛奉到傅江面前,“殿下说了,这些将士们是小南国的英雄,待英雄冢建好,这些经文,便会奉在英雄冢的长明灯前。” “殿下……属下,属下我……” 傅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而周围的人听完龙婉的话也不禁开始窃窃私语: “国主殿下之前称病许久,难道是在北魏?” “在北魏做什么?魏帝过世,北魏乱得很哪!” “那女官还说国主殿下时时身处险境?” “北魏的密林军有一半都突然转到李朝,这才有了傅江他们建功立业成就小南国的机会,莫非——” …… 这些半真半假的事,这些揣测,这些巧合,姚今在心底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灵位牌和经文上,是她抄的吗?是她刻的吗?她只是按照王相所述,手书了一遍那些人的名字,熟读了他们的资料,而已。然而此刻当她看到无论何时都十分强硬不肯低头的傅江,竟然那般悲痛地跪在地上,他那一贯坚强的背也在微微颤抖着——姚今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窒息,继而便是揪心的痛,一阵又一阵袭上她的心肝脾肺肾,她莫名其妙地头晕,忍不住扶住旁边的台阶扶手,苍白的额头瞬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她急促地唤着:“龙婉,快过来……” 天旋地转,赤橙红绿青蓝紫,各种颜色涌入眼前疯狂转动的万花筒,姚今不过晃了两下,人便从台阶上蓦然滚了下去。一时间殿上大乱,卫燕一个箭步冲过来接住了她,闻到卫燕身上的气息,姚今想要说自己没事却张不了口,想要伸手去摸卫燕的脸,却枝听到王相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国主殿下悲伤过度都昏过去了,傅大人你还要固执己见吗”。姚今默默地想,王相这家伙真是会抓时机啊——然后,她便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第四十四节 朝阳映夕落 受伤昏迷对姚今来说已经算的上是兵家常事,就连跳崖摔得一条命去了大半她也能顽强地活过来,可这次却是足足一个月之久,几乎算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每日里也就昏昏沉沉由龙婉喂些流食,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正如从闽国特意赶来的褚令所言:将将十四五岁的一个小女孩的身子,如何禁得起这般耗损,虽然靠着精神总是强行支撑,到底也不能长久。这次昏迷不是坏事,不必急着让她醒来,由着她睡,一边再用些药缓缓喂进去,身心皆好好养一养才是。 然而在这个月里,大魏和李朝,都发生了太多大事。 魏帝薨逝后一片内乱的大魏,自从太医令捧着魏帝的遗诏领着慕容子华上了紫金大殿,并将遗诏的内容宣读完毕之后,整个魏国朝廷简直就疯了:慕容子华多年来暗中培植的朝中势力、殷切盼望着温子渥登基的国舅韦家、以及一直打算踹了韦家让自己做为太子唯一后盾登临太后之位的杨氏家族,三方忽然你与我结盟,忽而他与你联手,争权、暗杀,台面上和台面下的手段都用尽了,颇为精彩地奉献了一段相当混乱的大魏历史。而慕容子华似乎毫不关心这一切,下面的事情自有下面的人去办,他只是一直安安静静在温泉宫中焚香饮茶,他在等他料定的那一日——那一日,被朝臣和杨氏烦得多日不露面的温子渥,终于再次出现在紫金大殿。 魏国常年寒冷,魏国的僧侣们都会带着一顶棉布的厚帽子御寒,而温子渥并没有,他那刚刚剃度的脑袋在殿外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尤为扎眼,身上的一袭寻常灰色僧袍更是和华丽巍峨的大殿极为不协调——当他手持一串佛珠跨入大殿时,韦良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跌倒在地,一众大臣更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紫金大殿上便是一片群臣哀嚎之声。 “既然这是父皇的遗诏,做儿臣的自当遵旨。子华兄长文韬武略皆胜于我,无论立长立贤,都应由他继承大统。而子渥亲见这些日子以来为皇位一事,国中朝政多被荒废,数人死于非命,子渥深感惶惑不安,遂自请出家,今后青灯古佛,念经诵读,惟愿大魏国泰民安,臣民顺遂,余愿足矣。”温子渥的话说得平静而坚决,无论是谁都劝他不动,可怜杨贵妃未及轻纱遮面便从后宫一路奔到紫禁大殿,看着温子渥的模样,一时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她与温子渥多年相处,虽然其中掺杂着许多利益关系,可到底是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如今突然遁入空门,怎能不让她痛心难过?可无论她再怎么跟温子华保证杨氏家族可以退出朝廷争斗,却也再挽不回温子渥的决心。 这个消息传到李皇的耳里,这一日正是午后,他阴沉着脸看着紫宸殿外的骄阳,夏末秋初,那看似灼人的阳光已是强弩之末,而温子华却如朝阳般冉冉升起,将会照亮整个北魏的一片冰天雪地——他想起他让姚今去给鎏金台上的慕容子华送佛跳墙,想起闽国给他送来那封退回九城一江却丝毫不提婚约一事的国书,他突然感觉到在姚今和慕容子华之间,或者说是姚今和方慕华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约定或交易,这一切一切的变故,都与这个约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现下李朝外忧内患,他犹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去管他们?李皇揉了揉额头,有些疲倦地道:“这场风波过后,慕容——温子华必然登临帝位,届时魏国和闽国,可就是一家人了。” 李南在旁边不敢接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换了一杯热茶上来:“午后容易神思倦怠,陛下,用些茶吧。” “魏国在北,闽国在南,中间还有一个姚今的小南国,”魏帝的声音阴冷得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如今密林虽然已经退出北屏,可这帮疯狗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出来咬人,还有莫东陵……” “莫将军如今人在北屏,陛下命他整编北屏军,想必整编之事尚未完成。” “此次打退密林,莫家当居首功。” 李南觑着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所言极是,莫将军的三个儿子近日也已经回到西境,带领西关军戍守边关。听闻他们途经京城时,皇后娘娘挂念侄儿,派人送去一些点心衣物,几位公子都没有来得及等到宫中女官送至驿馆,便就匆匆忙忙上路赶回西境了。” “果然是,忠心耿耿。从北境到西境,如今可都受他莫家西关军的辖制了。”李皇带着冷冷的笑意,看着手边的茶杯,低声道:“宣应堂来见寡人。” “是。” 当应堂风尘仆仆地赶进宫的时候,宫中已是华灯初上。紫宸殿里照旧是遣散了众人,李南通禀后送了应堂进去,随即便关上了殿门,领着宫人们远远退到了外面。 “禁军统领应堂,叩见陛下,陛下——” “起来说话。” “是!”应堂的脸色十分凝重,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臣无用,近日仍旧没有半点太子殿下的消息。” “是没有消息,还是,没有寻到尸身。” 应堂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跪下道:“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然平安无恙,臣一定加派人手,尽快寻到太子殿下的踪迹!” “太久了。”李皇仿佛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凶多吉少。” 应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跪在下面一动不动,心里却是冷汗涔涔,太子自从西山下来便失了踪,当随行众人的尸体被发现在山脚时,皇帝随即封锁了消息,一应知情人士全部灭口,对外宣称太子要到弘文馆修撰文书,由禁卫军统领应堂护送去了。其实是让他带着宫中直属皇帝辖制的秘卫在京城及周边秘密搜寻太子踪迹。可两个月下来太子仍然是半点音信全无,可怜应堂成日提心吊胆,心想皇帝一共就三个儿子,另外两个皇子一个身体孱弱一个生来就患有残疾,太子政是从小就被立为太子培养到现在的,如今魏帝已过知命之年,倘若太子真的——应堂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身冷汗。 第四十五节 茫茫帝王路 正在他心中揣测不安时,李皇突然开口问道:“皇后可曾起疑?可有召你问过话?”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前日确有问过臣太子殿下的近况,臣按着陛下的交代回复了娘娘,娘娘便也没有再问什么。” “她明知寡人素来不喜她过问寡人给太子安排的差事,还敢私下叫你去,想必已是起了疑心。” 应堂知道李皇生性多疑,可到了这个时候身为臣下,他觉得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踌躇片刻,还是诚诚恳恳道:“陛下,太子久寻无信,是臣办事不力,陛下若要罚,臣甘愿领受;但事关国本,臣恐怕再瞒下去,不仅皇后娘娘过问,朝中也要有所议论,还请陛下早拿主意才好。” 李皇静静地看着堂下的人,良久,他平静地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应堂应声退下,而李皇拿起桌上的乌木镇纸轻轻击打着桌面,良久终于唤了声:“李南,传谕——” 温子华登基的那一日,魏国下着绵绵的大雪,长青宫那扇只有帝后登位才会打开的大门,在一片天地苍茫中缓缓开启,在温子华一步一步踏上紫金大殿的路上,那两扇雄伟的门渐渐变得渺小,风雪渐浓,那门亦渐渐和皑皑冰雪融为一体;当他终于走完了那长长的台阶,走到了最高处,汉白玉的砖石在他脚下显得格外深沉而厚重,巍峨的长青宫尽入眼帘,安静而沉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北魏强国新的主人。 是的,新的时代即将开始,历史巨轮又将开始新一轮的转动。温子华的眼中有无限的深邃,仿佛想要看透眼前的这一切,这是历代魏国君王都曾站过的地方,这是他从小坚定心志要走到的地方,然而终于到了这一刻,一切却都变得有些不真实。他合上双眼将手伸向半空,他的指尖真切地感受到丝丝冰冷,那种寒意仿佛是一缕风,那么轻那么细,却又如钢针般尖利地直穿入心。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幕:那个人从七宝楼上跳下去了,那一声遥远而沉重、残忍又无情的落地声,永远地提醒着他,永远地告诫着他:他是帝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帝王,从来绝情,一生孤独。 温子华睁开了眼,尽管他的眼底和脚下匍匐跪拜着那么多人,可他的周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一个都没有。他心中那个如朝阳般明亮炽热的,那个发着烧通红小脸还在忙着劝他的,那个宁愿跳崖也要坚定不移追求自己梦想的女子,他曾经许多次唤过她王妃、我的王妃,此刻的她已经回到那个四季如春的彩云城做了她最想做的藩国主,在那美丽的金沙河畔,或许正与她所说的那些人晨钟暮鼓,笑面如花。可那又如何?她还是他的妻,他们婚书不曾退——“我的王妃、哦不,是朕的皇后,朕会等你,直到你心甘情愿地,走到朕身边来。” 魏帝登基不久,姚今也终于醒了。她醒的时候正是傍晚,彩云城的夕阳极美,绚烂夺目的火烧云在天边舞动着,赵府别院中的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活计:厨房忙碌地准备着院中上下的晚膳,褚令十分挑剔地拣选着江门药局送来的人参,龙婉刚送走来探望姚今的吕桃,端了一碗熬得细细的红枣米糊整走向姚今的寝室,却见她披着一件小衫坐在门口的回廊上,惊得差点翻了手上的粥。 “殿下!你怎么醒了、怎么不叫婉儿!咦,门口伺候的丫头们呢?您怎么不在床上歇着、您这样会着凉的——” “婉姐姐,我没事。”姚今笑着打断了她,“睡了这么久,现在精神特别好,你别担心。” 龙婉小心翼翼地把姚今扶进了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这才吁了一口气:“我的殿下,您如今可是咱们小南国的藩国主,可是一丁点儿不能出差池的。您都不知道,您睡了这个把月出了多少大事,那个慕容子华——哦不,应该叫温子华,他登基称帝了!李朝、闽国、胡族和密林都去了国书和使者祝贺。可因着您和这位魏帝从前还有一纸婚书,两位赵大人和相先生还在商量咱们这怎么表示才妥当呢。” 姚今一愣,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瞧了瞧旁边铜镜中的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至龙婉把红枣米糊端到她面前,又给她穿了外衣梳了头发,姚今方才回了神,平静地道:“去告诉赵俞他们,咱们什么都不用表示。” 龙婉点点头,将粥朝她眼前又送了送,“婉儿即刻去告知两位赵大人。褚先生也在院中,我请他来给殿下把脉。” “褚令?他怎么来了?”姚今有些意外。 “殿下那日突然昏了过去,大家都吓坏了,赵府的大夫诊来诊去只说殿下身子虚弱,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让殿下醒转,又不敢随便叫外面的大夫来看,所以卫公子就书信去了闽国给闽王和王后,然后褚先生便来了。” “对了,那姜傅二人呢?” “相先生说第二日那傅江便交了兵权。” “姜长嗣如何?” “这倒没说,不过,相先生说以后就没有姜长嗣这个人了。” 姚今嘴角微动,最终说了一句:“也好。” 龙婉见姚今一勺一勺开始吃米糊,刚要退下去,突然门外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竟是王相拖着褚令奔了过来。 “你你你干什么干什么、你要把我的袖子拉坏了!” “褚先生医术高超,还请赶紧设法让国主殿下醒来,不能再昏迷了!” “她不是昏迷她只是睡着了是养精神!她死不了!我说了多少回了——哎呀你不要拖着我!” “眼下非要国主殿下亲自拿个主意,您必须让她立即醒过来——” 两人在门外拉拉扯扯,一个要敲门一个不让,龙婉皱着眉头过去把门一开,两人便一块跌了进来。 “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让相先生这般慌张?”姚今起身朝褚令一礼,“又见到褚神医了。” 第四十六节 故人无故情 “可不敢受您的礼。上次见面您是公主,是闽国未来的三皇子妃,褚令受您一拜已是不妥,如今您贵为藩国之主,您的夫君更是堂堂大魏皇帝,您还拜我,岂不是要折褚令的寿了。” 姚今一笑,正要说话,一旁的王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脸紧张焦虑加急迫:“殿下、国主殿下,真的出大事了!” 姚今从未见过王相这般模样,不禁皱起眉头:“这里没有外人,起来说。” “刚刚有人以送礼的名义将一个大木箱送进了别院,上面不用尊称,却直接写着殿下的名讳,我和赵大人觉得蹊跷,打开之后发现里面、里面竟然是李朝太子李政!” “什么!?”姚今惊得失手打翻了粥碗,“你们确定?没有认错?怎会——快带我去见他!” “不、现在不行——”王相的脸有些涨红,神情又有些异样,“殿下您现在还不能去看他。” “为什么?” “他……他刚刚醒来发现自己……自己已经不是男子之身,成了太监……如今精神癫狂,其状可怖,殿下还是先不要去——” “什么?!”姚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相,而一旁的龙婉已经瘫软在地。褚令蹲下查看了龙婉的气息,回头道:“国主殿下,婉儿姑娘我会照看,您自去忙吧。” 姚今有些紧张,两手拢了拢自己的胳膊,终于还是一跺脚:“走,去看看!” 赵家兄弟二人此刻也是慌得不知怎么是好,两人在一间较为偏僻的屋子外面来回踱步,听着里面一声声凄厉叫骂,眼见王相跟着姚今终于来了,赵俞赶忙快步上前:“殿下您醒了?里面、里面——” “有没有其他人见到他或是知晓此事?”姚今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为什么不让他闭嘴!让他不要叫了!” 赵升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回禀殿下,除了您和我们三人,眼下尚无人知晓。可属下和兄长都曾在京城见过太子,恐被他认出,也不敢叫大夫来看,眼下这、这——” 姚今的心中快速闪过各种可能:是密林人下的手?李皇自己下的手?慕容子华下的手?被什么人误伤了?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有着明显的逻辑缺陷根本无法成立,官方的消息是太子还在弘文馆修书,可怎么修书把自己给修成了太监还莫名其妙被弄来了她的别院?这简直是个巨型定时**,随即会炸毁她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南国啊!姚今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王相,有些恶狠狠地道:“你去找根棍子打昏他!” 王相面露难色,忍不住摇摆双手:“那可是李朝太子!殿下,我——” “去!” “殿下……”王相几乎要哭了,“我我我!” “只身潜入胡族你都敢,这你怎么就不敢了!难道你要让本国主进去敲昏他吗!”姚今抬脚就是狠狠一踹,王相咬咬牙,只得从旁寻了根拳头粗的棍子冲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只听棍子哐当落地的声音,王相便惊魂未定地奔了出来:“打、打昏了。” “好。”姚今定了定神,便开始一一吩咐:“赵升,再去细细查一遍,务必不能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知晓或疑心今天的事,再派人悄悄打听一下弘文馆那边的情况;赵俞,去请褚先生来看看他,开些消炎止疼止血的药,再给他行针——让他暂时下不了床,也无法说话!” “是!” “是!” “还有……王相,”姚今攥紧拳头,低声道:“随我进来!” 不大的屋子,连外间也门窗紧闭,一股血腥之气弥漫在空气之中,姚今控制不住攥紧却仍然有些发抖的手,慢慢走进内室。李政衣衫残破地歪倒在床榻上,虽然腰间的玉佩仍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可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干涸的嘴唇毫无血色,手指的关节大多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半掩在下半身的薄毯上隐隐透出可怖的一片血色,这一切都无声地告诉姚今,他毁了,这个姚今曾觉得实在无法打败只能躲远点的人,曾今那么骄傲的天之骄子、未来的李朝皇帝,如今,他已经彻彻底底被毁了。 到底是谁?不一刀杀了却用这种方式弄残了李政,这是有多大的仇怨多残忍的手段——姚今稍稍看了一眼他的脸,随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虽然李政不是她的朋友,可毕竟相识多年,这般惨状还是让她心中十分难过。王相搬了把椅子过来让姚今坐下,又拉了一床薄被给李政盖上,唯恐姚今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想想不放心,又捡起地上那根棍子站在一旁。 “王相,我叫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姚今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棍子,“他这副样子,就算醒来,还能伤我半分吗?” “殿下……”王相看着姚今的脸色,她似乎有些伤心,又有几分放心,然而更多的却是迷惘和深深的思索。他早知天家无情,更何况姚今和李政也非一母所出,只是一下子亲眼见到自己往日熟悉之人如此惨状,想必心中亦是难过的。然而王相哪里知道,姚今的难过虽有,但更多的却是为难:她该拿李政怎么办?倘若没有来自现代的那些牵连,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宰了这个人,然后装作不知道这件事,自去做她的小南国藩主,可现在不行,她不能那么做,这里面还牵扯着印乐、林月白,甚至还有龙婉——她该怎么办? 微微的**声从床榻上传来,王相那一棍子显然打得也不是很重,李政低沉着说着什么,一只手在空中虚晃乱抓了几下,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给他喝点水。”姚今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清晰地传入了李政的耳中,他像是突遭电击,猛地想要爬起来,却始终因为气力不支和下半身的疼痛,又重重落了下去,然而几口水喝下去他似乎有了点力气,嘶哑着声音道:“姚今,你这个贱人!” “李政,你没有资格骂我。”姚今的手一下一下在椅子扶手上拍打着,“毕竟,我还打算救一救你。” “救我?”李政怨毒地盯着坐在椅子上一身华服神色坦然的姚今,“我不过想夺回我的月白,我并没有对你起过杀心!姚今,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竟敢、竟敢弄残我,你竟敢!!” 第四十八节 千里送娇娥 几日后,姚今正拍着脑袋为李政的事情头疼,赵俞就匆匆而至,双手奉上了一封皇帝的御笔家书。 “家书?皇帝还写家书,不应该都是圣旨诏书什么的么?”姚今一面揭开红漆,一面奇怪道,“我还以为京城要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这么快父皇陛下就给我写家书了。” 赵俞咳了咳,心想这姚今如今当了藩主说话越发没有遮拦,看看厅中伺候的一众下人,打着圆场道:“陛下挂念公主殿下,来信关怀也是人之常情,殿下还是先看看信再说。” “果然是家书,”姚今一目十行匆匆掠过,随即不大高兴地将信拍在了桌子上,“如今温子华当了皇帝,竟是个个都要巴结于他吗?从前他是个闽三皇子的时候,还得我巴巴地跪到正金宫外头求皇帝陛下让我嫁给他,如今慕容子华变成了温子华、籍籍无名的小国皇子变成了强国帝王,李朝眼看我是嫁不得了,竟让我把寻阳家的两个女儿送去魏国,还要我自个儿去退还了当时闽国给的婚书,真是莫名其妙!” 赵俞摸摸脑袋,也觉得李皇这一出有些奇怪,上前接过姚今手中的信,展开一看,确是李皇让姚今顾念家中姐妹之情,说是温子华称帝,府中的侧室都得了名分,李朝两位郡主却还在闽国三王爷府中无人问津,既有失李朝的颜面,又伤了两位郡主的心,此事既然是由公主殿下而起,公主殿下还是亲自送两位妹妹到长青宫中,封妃册嫔皆好,也算是有了交代。又说闽国虽然退回了九城一江,但当初的慕容三皇子和公主毕竟是有婚书的,如今也应退回婚书,方才算了结此事。赵俞想了片刻,道:“按照陛下信中所言,也不无道理——” “狗屁道理!”此刻姚今已经一个眼色喝退了厅上众人,喝了一口茶道:“那两个姑娘去不去长青宫,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多此一举吧?人既已进了慕容家的王府,那怎么也是慕容家和温子华的事,说不住他不喜欢那两个姑娘,又或者他压根都忘了这两个人存在!我这山高水远地送人过去,万一人家再不要,那不是打脸了么?届时李皇再以这个事儿开罪我,我不是找事做么?” “可这信虽是家书,但皇帝的话皆是圣旨,你总不能就公然拒绝了吧?” 姚今噘着嘴,一脸不爽,“本来我还在犯愁李政的事怎么解决,又给我来了这么个事——”说着说着,她突然脑中一亮,一拍桌子站起来,“对呀!去魏国!” 一旁的赵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问她:“谁去?你吗?你不是不愿意去嘛!” “本来是不愿意,可如果不仅送了美娇娥,还能送走**烦,我倒不怕山高水远走这一趟!” “**烦?什么意思?” “快,把王相找来,合计合计!” “额……好。” 姚今口中的“**烦”不是别人,正是被褚令行了针说不出话、只得躺在床上干瞪眼喘粗气的李政。她既答应了龙婉不杀这个人,自然不会食言,但却也实在不敢留他在小南国,而魏国山高水远,且温子华到底和李政从前是朋友,估计关系也还不错,送过去,想必也不会苛待他,再则可魏国和李朝这关系摆着,温子华肯定也不会把李政送还李皇身边。 “再说,他如今这个样子,送回李朝又能怎样?去被人耻笑围观吗?想必李政也不会肯回去吧。”姚今飞快的又吃了一把小核桃,眼看碟子里就要见底,她赶忙胳膊肘碰碰龙婉,“婉儿,加速!” 龙婉刚刚听得姚今说话一时走神,再一看时,旁边一大把核桃壳,碟中的核桃仁都吃光了,于是劝道:“殿下,褚先生说了,核桃食多难以消化,殿下你都吃了许多了。” “回头你去了魏国,再无人给我剥核桃了,我此刻多吃些,留个念想。” 听得这话,龙婉顿时神情复杂,手上停了片刻,抬眼看了对面的王相,“相先生还没说此事妥不妥。” 王相应声起身,朝姚今一揖,“殿下这个主意是极好的,只是殿下,您如何就能肯定那魏帝肯收下这个**烦呢?” 姚今胸有成竹地和旁边的赵俞对视一眼,心想王相你虽然精于谋算,可我们几个从2017穿越过来的事,你可是千算万算算不到的。她清清嗓子,起身拍了拍王相的肩膀:“相先生放心,我与那慕容——温子华之间,倒还有些渊源,我有十足十的把握,他一定会答应的。” “既然公主殿下有此把握,不如速速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赵俞也跟着道:“相先生所言极是。刚刚书信已经送出,闽国有闽王后帮忙安排,想必几日内就会将两位郡主送到彩云城,咱们这里也可以准备起来,毕竟带着这么个身份特殊的人上路,还是要仔细安排下才好。” “太子……政公子他如今不似刚来的时候那般了,他一定会安安静静地。”龙婉期盼的眼神望向姚今,“殿下这个法子,不仅保全了他的名声,亦顾念了兄妹之情……婉儿,感激不尽。” “说什么呢,起来。”姚今伸手拉起下跪的龙婉,“他都这样了,你还肯陪他去,我替他感谢你才对。也不知他上辈子积的什么德,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婉儿你肯照料他。” “我也不知道,本来都淡忘了,可是看到他之后——”见赵俞王相都在,龙婉也不说了,微笑一礼道:“殿下和几位大人先议事,婉儿下去找褚先生了。” “好,你去吧。”姚今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块核桃仁,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她最近怎么总去找褚令,褚令不是除了行针已经不去看李政了吗?” 王相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姚今看着他不禁皱眉:“你不要一脸姨母笑,你知道什么,快说!” “回禀公主殿下,相听内人说,龙女官这是有悬壶济世之心,在和褚令先生学习医术,尤其是针灸之法。” “她好端端学这个,做什么?” “想必是为了那人吧。”王相微微叹了一口气,“龙婉姑娘看似一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执念颇深啊。” 是吗?可龙婉不是早就说对他没想法了?还是果然女人的心思都是难以揣测?姚今眨巴着眼睛想着,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 第四十九节 一世一双人 主意已定,姚今便回复了李皇的家书,表示两位妹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一定尽早亲自赶往北魏,送佳人入长青宫,务必让魏帝封两位妹妹为妃,自己也可为修复李魏两国关系尽一份绵薄之力。虽然信中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李朝的无限恭顺、对皇帝的无限父女情深,然而当李皇拆开信看完了之后,却无一丝喜悦之情,他冷冷看完后,便从万花园疾步走回了紫宸殿,匆匆吩咐道:“叫寡人的隐卫来!” “……是。”李南一惊,心知隐卫和秘卫都是宫中隐藏的护卫队,其能耐深不可测,而且手段毒辣,从无失手,他们的身份、来历均无人知晓,且平时都是以太监侍卫等身份隐藏在皇宫中,根本看不到人,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驱使他们。而其中,隐卫比之秘卫更加神秘,伺候李皇这么久,这几乎是李南第一次听到他要召隐卫行事。可会有什么样的事,需要皇帝这么急召隐卫去做呢?是暗杀、还是刺探——李南想到刚刚皇帝看完信时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颤,不敢多想,便赶紧下去了。 而此刻的彩云城外,浩浩荡荡前往魏国的车队已经出了城门,这时刚刚清晨,朝阳穿过薄雾正要跃出云海,初秋薄薄的凉意正被阳光迅速地驱散,姚今的心情不错,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窄袖改良胡服,精神奕奕地骑在一匹略矮的白色小马走在前面,两匹通体纯黑的健硕马匹一左一右、一近一远地随护在她两侧,后面紧跟着是寻阳家两位郡主以及龙婉所在的马车,然后便是一车车箱笼物品,携带的护卫约摸有近百人,全都分散开来,随行在马车两侧和车队后面。 卫燕的马离姚今最近,他似是有些不放心,目光总是停留在姚今骑的小马身上,道:“骑马久了会累,你还是去马车里坐着吧。” “不累!”姚今兴致正好,便走便笑:“你看那边,那边就是金沙河,真漂亮。” “嗯,在京中就听说金沙河畔美景,每当夕阳落下时,金光洒满河流,流光溢彩,耀目璀璨,叫人观之难忘。来了彩云城这么久,倒还没有去看过。” “等这次北魏归来,我们一同去看,可好?”姚今嫣然一笑,手上一拉,马儿便快跑了几步。 卫燕一惊,赶忙打马上前,“殿下,慢些!” “卫燕,我如今可不是当日从京城出来时赶个路还会坠马的公主了!”姚今颇有些意气风发,“之前从魏国回来的时候,我可是一个人驾着马车走了好久的路呢。” “你不是和江门的两个人一起回来的吗?怎么是你一个人驾车?” “呃——”姚今一时语塞,想起她向卫燕及众人隐瞒了假扮巫女在长青宫的那段日子,便佯装懊恼道:“难得托大,你偏要来拆穿我。” 卫燕一愣,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过,姚今看着他的侧颜,挺拔的鼻梁,线条明朗却又温柔,眉眼之间都是阳光照耀下和煦的光泽,心中不禁想:这样好看的男人,竟然是喜欢我的,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已经拥有他了吗? 卫燕见姚今虽不说话,脸上却是各种表情轮番登场,一会儿红、一会儿吃吃地笑、一会儿又眯着眼睛。见她这般顽皮的样子,卫燕的眼中尽是无限的温柔宠溺,看着阳光下这般灿烂夺目的她,脚下是她的九城一江、她的小南国,在这一方土地上,她那般晶晶亮的眼睛曾经对他认真地说过,晨钟暮鼓,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卫燕看着辽阔的晴空,淡淡自语道:“那就这样下去吧,永永远远地,一生一世一双人。长姐、卫家、莫家,一切一切都远去吧,就像道然叔父说的,纵使他们天潢贵胄抑或亡族覆灭,都再与我没有干系了。人生从来难得圆满,若只能得一样,那就都给姚今吧。” 这一对在前面并肩而行,心中自然是情意绵绵,后面马车上的龙婉对着躺在木箱中沉睡的李政,却是万般滋味难言喻。虽然木箱里面已经极尽所能地铺上了软垫和锦缎,然而原本身量修长的李政却还是只能蜷缩在里面,他的脸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都是龙婉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长衫,最柔软的料子,最仔细的针脚。可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身份高贵无法企及的太子政了,他失去了作为一个太子甚至作为一个男子最重要的东西,甚至再也不能见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只得藏身在这狭小的马车上、这木箱中,提防着随时有人过来时,还得盖上那厚重的箱盖,将他当成一件货物掩盖起来。一想到李政那张清瘦苍白的脸,深夜里他低沉地握着自己的手,别过脸去,那样微弱地说的那句“抱歉”,龙婉只觉得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哀伤,无限的悲悯。 她还对这个人存有爱意吗?夜深人静之时龙婉也曾千百次问过自己,答案总是否定的。这个自己唯一深爱过的人,这个承载了她所有青春的甜与涩、美梦和幻灭的人。她恨过也怨过,她一度坚定地想过与他死生不复相见,可是当这个人以这般模样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却只想护着他,不要让他难堪或者不要让他更难堪,即使她有万般的不舍,即使因此要离开姚今,她也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或许我想护着的并不是他,只是我自己的回忆吧……龙婉暗暗地叹息着,手指微微地拂过李政的额头,那是低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温热。褚令给他用了最低限度不伤身子的迷魂散,他会长期处于这样的沉睡状态,以保证整个路途上他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保证一路的安全稳妥。龙婉慢慢倚靠在车厢壁上,马车平缓地行驶着,外面正是初秋最好的精致,然而灰黑色的厚重车帘将车厢里内的怅然和车帘外的一切隔绝开来,龙婉觉得这样很好,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那些朝气蓬勃的一切,她只想快点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北魏,冰天雪地之中,只有她和李政的地方。 第五十节 险中求明路 王相为他们择定的路线,是在不进京的前提下最节省时间的一条路,过内江却不在友州上岸,从东面一路北上不做停歇,直到衡州时,作为领队身担保护姚今安全重责任的卫燕才算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出了小南国的地界,你一路上都蹙着眉头,处处谨慎小心,好像真会有人来暗害我们似的。你瞧,一路上什么事都没有,过了衡州再走几日,都到北屏关了。”姚今递了一个玉米馒头给卫燕,见他又是皱着眉头不张口,笑着道:“怎么,还是吃不惯北方的馒头吗?” “不是。”卫燕放下馒头看看四周,眉头微皱。这是衡州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由于衡州之前是战地,城中许多建筑受损,官家的驿馆也还没有重修,他们便住在这家客栈中,由衡州县令安排了整整一层楼的客房供他们居住,一应餐食,也是在二楼单独的一层。但敏锐的卫燕自打进了这家客栈,总觉得时时刻刻有人在盯着他们,这一顿晚餐时,他的感觉尤为强烈。 “到底怎么了?”姚今见他神色异常也跟着放下筷子,拔下头上的银簪又将每盘菜试了试,“刚刚龙婉已经一一试过,饭菜没有问题呀?” “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厅中吃饭,其他人都在各自客房里。可你看看周围,你不觉得伺候的人太多了吗?”卫燕压低声音佯装看向窗外风景,目光掠过周围,发觉竟有六七个店小二分散在他们的四周。 姚今面色微变,悄悄瞄了瞄两旁,也微微点头,“是不太对,就算我们身份不似寻常人,这客栈才有多大,店家哪里来这么多人手。” “不明来意,不明所图。现在是大白天,就算有人图谋不轨,谅他们也不敢立刻动手,我们就在这里不动,时间长了龙婉自然会过来寻你,到时让她悄悄去通知护卫队的人过来。” “何必在这里等,你去通知护卫队,我去找龙婉不是更快?” “我不敢离你身侧,从前在内江上、在江门药局总署,都是因为我没在你身边,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卫燕握了握腰间的长剑,目光坚定地看着姚今,“不管其他人怎样,我都要你平安无恙。” 姚今心中一热,眼眶便有些发红,从小父亲离家母亲改嫁,异地求学打工飘零,虽然后来有了月白有了工作,一切都在慢慢便好,可她的心从来没有一刻是敢放松的,她总觉得若不努力朝前,身边的一切都会没有,她会再度被抛弃。而现在终于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站在她这边的了,过往的事情证明,无论她做什么,就算在他眼里她错得再离谱,这个人都不会离她而去,他如此珍视她,便让她心中的无所依靠找到了落地生根的所在。姚今慢慢握紧卫燕的手,昂首毅然道:“好,我们总不分开。” 两人在厅中慢慢耗着时间,夕阳西下,日色暗沉,直至华灯初上,两人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不走,周围的那些人也没有一个离开的,一个个将桌角窗台乃至栏杆擦了又擦,只是那动作十分生猛,看着不像擦拭,倒像要剥一层皮似的。 果然,见姚今许久未回屋,龙婉寻了过来,见二人仍在吃饭的样子,微笑道:“殿下一路辛劳,今日终于能好好坐下吃一顿饭,我看外面街市上甚是热闹,许多街边小摊生意兴隆,要不婉儿去街上看看,买些点心过来给殿下加菜可好?” 姚今心中一动,由于护卫人数较多,一小部分随她们住在这里,大部分都住在隔壁几家小些的客栈,她正好可让龙婉借机出去通知其他人,于是笑眯眯道:“婉儿果然最知本公主心意,过来拿些银两,去外头转转吧。” 龙婉一愣,心想自己身边素来都带着碎银子,公主殿下是知道的,却怎么还让自己过去拿,暼见一旁的卫燕神色凝重,便不动声色上前到了姚今旁边,俯下身子低声道:“殿下?” 姚今一面从腰间的荷包中慢慢摸出一些碎银,一面迅速道:“这地方有问题,速去通知所有的护卫到客栈来保护我们!” 龙婉一惊,这才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都盯着他们这里,赶忙收起桌上的碎银,提高声音道:“是,公主殿下,奴婢这就去仔细转转,请您在这里稍候!”说罢,她转身便走,可走到楼梯口,一名店小二模样的人却过来笑嘻嘻地拦住:“天黑了外头又乱,贵人要买什么,只管吩咐小的去就好。” “我初来乍到,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怎么吩咐你去买?”龙婉脸色一沉,“既知我是贵人,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来拦我的路?” 见龙婉脸色不愉,那店小二似乎也不怕,仍旧不让开,继续笑道:“贵人们身份贵重,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小的几个脑袋也赔不起,所以贵人还是安心待在客栈里,有什么需要,小的出去办便是。” 此刻姚今已经看出这帮人是铁了心不让他们离开这层楼,于是起身道:“婉儿,这位小二说的不错,你一个姑娘家出去本公主也不甚放心,反正明日还要歇一天,算了,明儿再说吧。” 龙婉愣了愣,正不知该何去何从,突然姚今用力一把掀翻了桌子,扯住卫燕的胳膊直接冲到了窗边—— 没错,她又跳了下去! 古代的楼房建得甚高,这二层也起码得有现代三层楼那么高,姚今一脚踩上窗边桌子的时候,看到下面很有点距离的街道也是有些脚下发虚,可她早就料定自己肯定会四肢健全地活到那个梦境成真之时,而卫燕的功夫也不会跳个两层楼就怎么样,毕竟她已经多次领教过“轻功”是多么神奇的一门功夫。然而几乎就在两人跳下窗户的同时,几名所谓的“店小二”也紧跟着跃了出来,几乎是跟姚今前后脚落了地,姚今正是暗暗叫苦,卫燕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随手推倒了周围的几个街边小摊,顿时引起一片混乱和尖叫,而他也趁机往旁边幽暗的小巷中疾奔而去。 第四十七节 愿与燕呢喃 姚今一愣,随即惊讶地和王相对视一眼,发觉李政将她误认为是害他的人,赶忙起身道:“不是我害的你,你被人送到别院时,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李政露出血污中的白牙,森然地笑着:“不是你?这世上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恨我!不敢杀我便天天让人毒打我,怕事情败露无法对人交代是吧?是谁教了你这样歹毒的法子,居然敢、居然敢对我——姚今,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姚今气疯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李政居然会认为是她伤了他,眼看他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谩骂,姚今一把夺过王相手中的棍子,上去便给了李政一下,李政顿时又晕了过去。 “殿、殿下!”王相虽知姚今不是寻常女子,但看她这又准又狠的一下子,倒比自己刚才还稳些,“殿下,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既然太子政认定是我们下此毒手,我们更要好好想个法子应对才是。” “还想什么法子,一刀送他上西天,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姚今气得脑袋疼,丢了手里的棍子转身欲走,刚走到外间,却见龙婉一脸苍白地和褚令站在那儿。 “赵大人说,殿下请褚先生来看看……”龙婉的声音有些发抖,姚今想到自己刚刚那句话,赶忙上前拉起龙婉的手:“婉儿,我刚刚说的是气话,我不会杀他的,你放心!” 褚令皱皱鼻子,看了一眼姚今,问道:“公主殿下,你若是要杀,褚令便不费功夫救了。” “要救、要救,还请褚先生费心。”姚今有些尴尬,回头瞄了一眼里面,王相立刻识趣地过去捡棍子。 “殿下,婉儿能不能在这里给褚先生打个下手?”龙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嫣红,“赵大人说此事不能对外人言说,婉儿想……” “好,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他吧。”姚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说罢,姚今便和王相走了出去。 去书房的路上,姚今的步子尤其地快,王相在侧相随,说话的语速也快了几分:“殿下,属下刚刚有了一个极好的法子,可以解决这件事情,且一了百了,绝无后患。” “说!” “但这个法子,刚刚殿下已经否定了。” “什么?”姚今猛地停下了脚步,她斜了一眼王相,犹疑地道:“你是说,把他给——” “手起刀落,一了百了,从此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旧。”王相微微躬身一礼,“可殿下,您已经否定了这个法子。” 姚今看着微凉的夜色,月光朦胧如水,洒满静谧的彩云城,如墨的空中似有暗云流动,空气中偶尔有微风拂过,树木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很美,很干净,这样好的天地之间,她不想破坏,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不会杀他的,不是为了龙婉。我只是,不想做那样的事。”姚今微笑看着王相,“我听婉儿说,吕桃怀孕快四个月了吧?今日还让你用棍子打李政,是我思虑不周。这次……权当为孩子积德,不杀他,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可好?” 王相似乎有微微的震动,抬头看向月光下的姚今,一身纯白暗纹的长裙,玉冠上插着一只碧色的簪子,如玉一般,宛若梦境。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如何倾国倾城,然而双眸明亮,浓密的睫毛间自有一番流光溢彩。王相看得一时怔住了,直到旁边的小径中卫燕缓缓走了出来,他才猛地回了神,恭敬地道:“是,殿下。属下先告退了。” “好,回去陪陪吕桃吧。”姚今点点头,转脸见是卫燕,高兴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你回来了?赵俞说你去了新罗,可还顺利?” “顺利,各郡的守城军已经重新整编、各自回城了,新征的兵士也在新罗的新军训练营里安顿下来,如今傅大人在那里,我便回来看看你。” “我昏睡了许久,都不知道你去了新罗。”夜风微凉,姚今不自觉抱起了胳膊,“不过还好,今日才醒你就回来了。” 卫燕见状,便解下自己的披风仔细给她系上,“已入秋了,夜里还是凉的,你身子才好,还是仔细些。” “这次幸好你找了褚令来,我醒了之后觉得精神都好了许多,从魏国回来那手脚冰冷的毛病,也都好了。” “但愿你什么痛苦都不再有,我便安心了。” 姚今拢了拢披风,觉得上面似乎还有卫燕身上那种干净的味道,披在身上十分安心,心中暖暖的,便低着头道:“从前在紫宸殿,咱们晚上也总在一块儿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以后我们也一直这样说话,永永远远,像现在一样。”卫燕轻轻将姚今拥入怀中,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又像暖阳,姚今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的幸福,多一分都要溢出来似的。她的鼻尖轻轻在卫燕的衣襟上蹭着,她的手一寸寸丈量着这个怀抱,丈量着她伸手可及的幸福的尺寸,她的手那么小,不过比了两下,自己却糊涂了,便笑着抬头:“卫燕?” “嗯?” 突然有暗云遮住了半边明月,片刻的黑暗,姚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踮起脚尖,尽力凑到卫燕的唇边,她笨笨地想亲一下卫燕,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思念,然而暗夜中的浮云迅速流过,月明如斯,卫燕的眼前忽而明亮,看着姚今嘟嘟地凑过来樱桃色的唇,以及一脸被月光照亮的紧张惊讶,卫燕飞快地吻住了她。 他的吻绵长而温柔,姚今的世界便就此定格了。她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攀在卫燕的胸前,高高踮起的两只脚本来是站不稳的,但卫燕那样深情地抱起了她,姚今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是暖的,软的,仿佛要融化了,一切都是卫燕的味道,都是卫燕的体温,她大约不是置身在这天地间吧,她只是沉溺在他温柔之中的一片羽毛,即使她曾经迎风狂舞,曾经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但她终是回到这里,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别让我飞,将我温柔豢养。 第一节 我不会死的 姚今心想怎么每次逃跑自己的造型都这么尴尬,上回是麻袋似的被慕容三扛在肩上当肉垫,这次也是束手束脚花瓶似的被卫燕抱在身前,只听耳边各种尖叫和嘈杂声、风声,眼前忽明忽暗、忽上忽下,她正是头昏眼花之际,卫燕的步子却突然缓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事……” “不对——你、你怎么流血了?是暗器!你中了暗器?!”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一处狭窄的小巷深处,月光几乎照不进来,一片漆黑中,姚今只觉卫燕的身子有些发软直不起来,她摸索到他肩头上的一片潮湿,血腥味随风散开,其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奇怪的味道。 “我没事,只是一枚飞镖。”一阵阵眩晕不断袭来,卫燕几乎可以肯定暗器上是喂了毒的,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从衣襟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这些人寻不到我们,很快便会来搜查这周围的巷道,趁着他们还没到,你拿着这个快到前面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出去引开他们。” “不!你受伤了,你怎么引得开他们,你不是去送死吗!”姚今用力扶住卫燕的身子,几乎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她有些心慌,一片漆黑之中,她突然觉得生死之事,离她太近。 感受到姚今的气息就在唇边,卫燕更是眩晕,他一把将姚今抱在怀里,几乎是倒在她的身上,“听我说、听我说,出来之前王相就叮嘱过我,如果有人要对我们动手,一定是你的父皇。所以一路上我很少让大家歇息,到了衡州,我还以为是王相多虑了,可他们终于动手了……” “父皇?他是父皇吗?他是想要我的命的李朝皇帝而已!天底下有哪个父皇会对自己的女儿下如此狠手!卫燕,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姚今不傻,她已经明白过来仅凭一枚打在肩头的普通飞镖,是不可能让卫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虚弱,还有那随着血腥味飘散的奇怪味道——一定有毒!姚今一咬牙,扶着卫燕靠在墙边坐下,“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在这里忍一忍,很快我们的人就会追来的!” “姚今你疯了,”卫燕低声怒吼着,口中“嘶嘶”倒吸着凉气,“你明知他们是要你的命,你怎么可以去送死!不,我不让你去!” 姚今抹了一把眼角的湿润:“我不会死的,真的!卫燕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去了!” 说罢,她甩开了卫燕颤抖的手,朝着巷口拼命奔了过去。卫燕模糊的视线中,一片黯淡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而去,他只能痛苦地喃喃着:“姚今、姚今……” 而奔到巷外的姚今,看着一片混乱的街道和仿佛四面八方都朝她涌来的人群,灵机一动,扯着嗓子拼命大喊了起来: “我是李朝和雅公主李姚今!我是小南国藩国主李姚今!有人要谋刺皇室!” “我是李朝和雅公主李姚今!我是小南国藩国主李姚今!有人要谋刺皇室!” “我是李朝和雅公主李姚今!我是小南国藩国主李姚今!有人要谋刺皇室!” …… 姚今的嗓门是很大的,她这般拼了命地大喊,不过两三遍,原本夜间巡逻的几名县衙捕快便奔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见本公主还不下跪!”姚今的视力不错,借着月光四处看去,竟然没有看到一个刚刚追他们的人,她心中忐忑,又担心巷道中的卫燕,怒道:“立刻去叫本公主的护卫队过来!让你们的县令立刻到这里来见本公主!” “是、是!” 姚今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皇帝要暗杀她,自然明里不能示人,所动用的也一定不是衡州官方的人,她的人只要在明面上,那些人便不方便动手,况且她早就笃定自己梦境未成真之前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设法等到她的人都到了身边,再让衡州县衙多派些人保护,想来那帮人也没那么容易对她下手。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龙婉和整个护卫队的人都赶到了。随后而至的,是还没来得及换官服的衡州县令。姚今让龙婉赶紧带人去暗巷里找卫燕,随后不由分说,转脸就给了衡州县令一个十分响亮的巴掌。那衡州县令生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被姚今这一巴掌打得几乎是懵了,愣了片刻赶忙跪下:“微臣不知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不知哪里做得不好?本公主从小南国出发至衡州,一路上都平安没事,偏偏刚到了你的地界就遇到刺客,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还敢问哪里做得不好!”姚今本想当街胖揍此人一顿撒撒气,可又一想如今卫燕受伤中毒,若是看病找大夫还需这县令去安排,真打狠了怕他怀恨于心,于是咬着牙恨恨道:“你给本公主安排的什么鬼客栈,混入了那么多刺客你都不知道!幸而卫侍卫替本公主挡了那暗器,否则此刻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喘气吗!将你的县衙府邸速速清出来供本公主居住,立刻去请最好的大夫来为卫侍卫医治!” “是,是是,微臣立刻去办!”衡州县令心中十分委屈,为了这位了不得的公主兼国主殿下的到来,除了实在来不及重建驿馆,他已将能做的都做了,所安排的客栈更是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又特意新添了许多伺候的人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里竟然混入了刺客,更是想不通这些刺客好端端刺杀这位公主殿下作甚。好在这次这位贵人没有受伤,他也只能安慰自己还不算倒霉到家,于是赶忙调派了县衙几乎所有的人手来卫护姚今的安全,又颠颠地去了当地最大的江门药局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卫燕诊治。 这一晚上忙忙乱乱直到深夜,姚今紧张地守在卫燕的床榻边,看着大夫紧皱的眉头,小心翼翼地问:“如何?” “回禀公主殿下,此毒十分霸道且毒性奇特,草民尚无完全的解法。但好在这位公子只是伤在肩上,又及时封住了穴位,毒性没有蔓延,一时于性命无碍。” “那、那到底要不要紧?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这毒能不能解?” 身形消瘦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大夫抬头看了一眼姚今,正要回答,却一眼撇见她发髻上一只檀木簪子,不禁眉心一动,张口道:“这支檀木簪子谁给你的?” 第二节 青丽的父亲 一旁的衡州县令听到这位素来耿直的老大夫这般直截了当的问话,生怕又得罪了这位暴脾气的公主,赶忙道:“黄大夫,向公主殿下禀告时,要尊称公主殿下,不可直接发问啊!” 姚今一愣,伸手摸下那支簪子,这仿佛是在江门药局养伤时褚令给的,后来龙婉便替她收着。这一路到了北方越发风大,时时要披斗篷戴帽子,她嫌那些金银玉饰造型复杂容易勾落,这几日一直别着这支简单古朴的簪子。此刻她将那簪子反复看看,犹疑道:“这也是一位大夫赠予本公主的,怎么?和卫公子的伤势有何关系?” “并无关系。” 姚今有些恼:“并无关系你问它作甚?这位大夫,现下要紧的是卫公子的毒!” 见公主生气,一旁的衡州县令又紧张了起来,而那位被称为黄大夫的老者却仍旧一脸平静道:“请公主摈退左右。” “为何?!” “请公主摈退左右。” …… 没一会儿,除了龙婉以外,所有人都从屋内退了出来。姚今一脸狐疑地看着老者:“此处没有旁人了,她是我的女官,何话都可听得,你这位老先生不先救人,你到底要干嘛?” “老朽与这簪子的主人有过一段渊源,据我所知,他不会轻易将此物赠与他人,请问公主与这簪子的主人是何关系?” 姚今皱皱眉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龙婉,龙婉便上前道:“闽国褚令先生,黄大夫可认识?” 老者有片刻的沉默,低沉的嗓音缓缓道:“认识。” “巧了,本公主与他也算是熟识,且本公主的义妹如今在闽国为后,与回到闽国医署为掌事大夫的褚先生是常有往来的。若黄大夫也与褚先生是旧交,还请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务必救治卫公子。”姚今起身拱手一礼,甚是诚恳。 以姚今的身份,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医家行此拱手礼,算得上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可老者受此一礼,竟也毫不动容,只是怔怔看着那只檀木簪子,喃喃着:“她的簪子,她还一次没戴过。” 龙婉和姚今均是怀疑自己听错,忍不住相互对看一眼:褚令是男子,而这簪子样式再古朴简单,也是女子的饰物,这老者说的“她”又是何人?姚今看看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卫燕,心里着急,便起身疾步走到老者身边,将檀木簪子放在他手中,“这位黄大夫,或许你看到此物勾起许多往事回忆,没问题,这簪子我可以送给你,你回去睹物思人什么的都可以!但眼下,还请看在医家本分上,快为病人医治为先!” 老者布满老茧的手慢慢摩挲着光滑的簪子,“老朽进来时已经为那位公子行过针,这段时间他会虚弱些,但无性命之忧。只是这毒,老朽行医大半生也未曾见过,还需回去研究清楚,方能答复公主如何解毒。” 姚今听他这般说,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想皇帝老儿既然下毒,必是奇毒,这区区衡州城中一名大夫竟也有这等本事,也是卫燕的福大命大,又想到他认识褚令,说不定也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岐黄名家,于是微笑道:“还没请教黄大夫,您是如何和褚先生相识的?”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旋即归于平淡,“昔日褚令云游来到衡州,有幸结识。” 姚今惊讶道:“褚先生是闽国人,竟还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身为医家,不仅有悬壶济世之心,也多有神农尝百草之志。” “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该多看看、多走走。”姚今看着窗外,夜风呼啸,外面的树木在暗淡的月色中如狂魔乱舞,此刻虽没有一丝声音传入屋内,而她却不禁打了个冷颤,“过了北屏,便是魏国了。魏国,真的太冷……” “公主,去过魏国?” 姚今一愣,低眉一笑,“没有,只是听说百里青岭巍峨壮丽,还有那绵延一片的雪山,听说上面还有稀世的雪莲,真可惜没机会看看。” “公主竟知道雪莲?” 不知为何,姚今始终觉得这个老大夫有些奇怪,她刚刚说到雪山、雪莲,此人一片墨黑的眼中便有些闪烁,于是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道:“岂止雪莲,我还知道,雪山那一边,还有一个名叫雪族的神秘部落。” “哗啦”一声,老者突然踉跄着后退几步,碰翻了旁边的一座花架,花盆顿时碎了一地。而姚今眼神丝毫没有移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老者颤抖地抬起手指着姚今:“你……你……你到底是谁!” “我?我自然是李朝皇帝的和雅公主,如今小南国的藩国主,李姚今是也。”姚今冷冷道,“只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你会识得褚令给我的这支簪子?!” “如果、如果你真的和褚令熟识,如果他真的送你这支簪子——那你应当知道,这支簪子的主人原本并不是褚令!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久到连我都快忘记,这簪子,原本是她留给褚令唯一的念想……” 姚今尚未会过意来,龙婉却突然失声指着他道:“你、你是青丽夫人的什么人?!” 听到“青丽”二字,老者浑身一震,猛地上前抓住了龙婉的手,“你知道青丽?你为何知道青丽?你、你多大?你是不是青丽的孩子!是不是?!” “放、放手!你弄疼我了!”龙婉被他抓的手腕骨裂般的疼痛,没想到这老者有这么大的气力,姚今见状,便赶忙上来拉他:“你放开她!我知道青丽的孩子是谁,我知道!” “是你吗?青丽的孩子是不是你?那孩子在哪?在哪!快说!”老者见姚今过来,又转而去抓她的手腕,他的神情有些奇异而疯狂,一双墨黑的眼珠闪闪发亮。 见他有如疯魔一般的样子,姚今也急了:“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青丽的孩子在哪!” “我?我是谁?”老者有些又哭又笑,一把推开姚今,颓然坐在地上,喃喃着,“我不配,我不配当她的父亲……我把自己的女儿丢了……命都丢了……” 第三节 他会护着我 姚今自然是听龙婉详细说过慕容靖的身世,也知道青丽是什么人,可乍然听这老者说自己是青丽的父亲,她还是吓了一大跳,随即一想:他也是雪族人?是慕容靖的外公?是他唯一还在世的至亲?想到这里,她便高兴地上前将他拖起来:“你说清楚!你是青丽夫人的父亲?那你也是雪族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快说!” 老者痛苦地双手掩面,喃喃道:“当年……我是雪族的族医,我时常说起要学神农尝百草,总是对青丽和她母亲说起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所以这孩子便暗暗存了心思,后来族长的女儿甄姬偷跑出去,她也寻了个机会溜了,我为了追她,也跟着出了雪山。其实追到北屏附近我已经找到了青丽,可当时既离开了雪族,青丽也一再央求,我便想到带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于是我们一路向南到了衡州,然后便遇上了当时正要回闽国的褚令。当时的我很想在李朝游历一番,可青丽顽皮,听了褚令说起闽国沿海的风光,她从未见过海,便非要跟着褚令走,我见褚令真心喜欢她,便与他约定半年后再去闽国找他们,可是,可是……” “可是你去的时候,青丽夫人已经——” “不!”老者突然爬了起来,“起初褚令联络我的时候,那时的青丽才刚刚怀孕,他来信说青丽怀的不是时候,怕生产时有危险,让我一定早点去闽国找他,可我当时在李朝西境,好不容易混入胡族,胡族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药草,当时我以为褚令可以,我真的以为……” “你……没去闽国?!”龙婉惊讶地上前两步,“听闻青丽夫人是难产而死的,你、你是她父亲,难道直到最后你都没有——” “是!我是个混蛋的父亲!我不配做她的父亲!所以青丽去了之后,褚令恨我,他再也没有联络过我,无论我怎么问他那孩子的下落,他都不肯告知——公主殿下、这位姑娘,你们知道那孩子的下落是不是?他是男是女?他现在何处?他、他好不好?” 老者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异常发红,他试图去抓姚今的裙摆,然而姚今迅速后退一步,见他抓了个空跌倒在地,姚今半弯下腰,亲切地说:“黄大夫,既然你曾是雪族的族医,又钻研医术这么多年,想必你定能完完全全将卫公子治好,你就在这里安心为他诊治,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我姚今向你保证,只要卫公子好了,我就带你去见青丽夫人的孩子。” 说罢,姚今便转身离去。而跟着她出来的龙婉一路上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还是问道:“殿下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他既是慕容靖的外公,也不算是我们的敌人啊。” “你看他那样子,才提到青丽二字人便站不住了,若是一下子告诉他自己不仅有个外孙,而且还是现任的闽王,他搞不好就失心疯了,那卫燕可怎么办?”穿过一段短短的回廊,姚今见府衙中处处都是自己的人守着,心中放心一二,“去寻这附近璇玑堂的分部,我要传密信回南边。” “是。殿下是要将黄老先生的事告知闽王慕容靖吗?” “不,”姚今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这件事,我要告诉阳樱,由她来告诉慕容靖。” 龙婉一愣,正欲发问,姚今已经接着道:“阳樱要坐稳这个王后之位,光凭慕容靖对她的情意,还有我们的小南国是不够的,她得要各方面都能帮得上慕容靖,才能从情感到生活上,全都占据不可动摇的地位,这样才是长久的帝王家夫妻之道。所谓婚姻,也是要经营的。” 有些似懂非懂的龙婉怔怔看着姚今:“殿下说的话,总是和常人不同。” 姚今苦笑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如今我们在明,刺客在暗,且这些人既有通天的本事能混进客栈,说不准也能混进这府衙,咱们都得警醒着点,尤其你屋里还有些贵重的物品——” 龙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现在这府中只有我们小南国的护卫队,衡州县令和他的衙役们大约还在外面巡防,想必这一夜是不敢轻易离去的。” “这一夜……终于也快要过去了。”姚今看着东方,沉沉的黑幕尚未觉醒,但隐隐的灰白色透出来,姚今突然觉得眼皮沉沉地,“婉儿回去眠一眠吧,我也要睡一会儿了。” “殿下,今晚还是婉儿在这儿守夜吧,晚间的事实在是太吓人了,婉儿不放心。” “不用,你屋里也十分要紧……我这里无事,过不了多久天都亮了,快去吧。” “……是。” 待龙婉退下,姚今也疲倦地进了屋,几盏烛台明亮地照耀着这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姚今无暇细看,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和衣躺在床榻上。并不是很冷,然而忙乱的一天过后如此静谧,竟然让她无端生出细密地寒意。李皇要杀她,这一点虽然王相早就对她说过,甚至他还怀疑这次北上魏国送郡主入宫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想要伺机在路上对姚今下手而已。然而当时的姚今一口否定,她曾以为纵使与皇宫中的那人已生了极大的嫌隙,可毕竟他们是唯一那么几个从2017过来的,又曾经是那般相互信任的关系——姚今翻了个身,陡然脑中响起很久她在紫宸殿当女官时靳连城曾说过的那句话:“冒着有可能影响他至高无上权力的危险,他还能留你我一条命,他是何用意,你敢说你真的清楚?” “是啊,他的用意我早已清楚了,所以,他现在连我这一条命也不想留了。因为我不再肯做他的棋子,不再肯为他所用,还从他的李朝江山上生生剥走了一块——”姚今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头疼,便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额头,“只要过了北屏,过了北屏就好了,姚今啊,你一定要稳住,只要过了北屏,到了魏国,就好了。” 喃喃说完这句话的她却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她一直认为那个冰天雪地而且没道理会对她友好的北魏,竟有一种家乡般的安全感,让她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到了魏国地界,到了那个人的地方,她就安全了,尽管她还是弄不明白他和她之间到底算什么,可有一点姚今非常肯定,他一定会保护自己,曾经那么多次他救过自己,护了自己…… 睡意阵阵袭来,东方泛起浅浅银色的时候,姚今终于沉沉睡去。 第四节 太虐的剧情 刺客事件带来的影响,从表面上来看无非就是公主发了大火,一封书信告进京城宫中,随即衡州县令便倒了大霉,不仅李皇八百里加急明旨叱责他办事不力,又是罚俸、又是勒令他一个月之内捉拿刺客归案,否则便要流放处置。然而暗地里姚今却不动声色加快了脚程,宁可带着伤势未愈的卫燕上路,也不肯再在衡州多做停留,日夜兼程赶了几日,总算到了北屏山下。 “看来今晚要在这山下过夜了,”姚今抬头看着一片灰一片焦的北屏山,山势陡峭,山上几座山峰连绵而去,直延到灰白的云间。此时一阵风刮过,姚今不禁紧了紧披风的系带,“在衡州的时候倒没怎么觉得,到了这里却是陡然冷了许多。” “此处已经是李朝最北边,常年都这么冷的,殿下仔细些身子,别再受了寒。此处靠近北屏军军营,刚刚军中送了一些烤野味到驿馆,说是要给殿下尝个新鲜,婉儿已经检查过并无问题,现用着小火架烤着,殿下不如回去用一些,也能暖暖身子。”龙婉仔细将披风的帽子给姚今整理了一遍,也抬头看向那北屏山,“听闻西山王就是在这山上引火**的,烧了整整两日一夜,据说当时景象甚为惨烈,如今看这山的模样,果然是——” “心怀不轨,咎由自取,还连累了那么多人,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姚今摇头,转身便朝驿馆走去,边走边道:“这驿馆虽然离军营不远,可到底地势偏僻,周围也无甚人家。今晚让护卫们轮班,都别睡了,等过了北屏再让大家好好歇一歇。” “是。这几日殿下也辛苦了,看您眼下都是一片乌青。好在明儿一早便可出关,驿馆的人说长青宫派出的使者已经在关外准备多日,摆了老大的阵仗要迎接您呢。” “长青宫么……”姚今想起温子华曾说过的“十里鲜花、百里青岭、万里山河”,心中有一瞬的恍惚,转头又看了一眼那昏黄中显得有些丑陋的山峰,却不由得生出一片不祥的预感:“长青宫虽不远,却仍然和我们有一国之遥,长夜漫漫,明日如何,实在是难以预知。” 其实这几日姚今一直浅眠,虽然跟着一起来的黄芜给她调了安神的方子,可她也总是敷衍着喝两口便偷偷倒了,总怕自己睡太沉万一出点事也来不及拉上卫燕逃跑,索性每晚都只是合衣在榻上将就将就,迷迷瞪瞪了好几夜也都没怎么睡。 许是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许是马上就要出关心中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一晚姚今虽然也是和衣坐在床榻上,却是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一睡倒好,直到半夜外面火光将她的屋子映得如同白昼,她才在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中醒了过来。骤见周围明亮,她仍旧揉揉眼睛没反应过来,然而突然右侧的一排窗户“哗啦”一声全部被烧塌了下来,姚今才惊觉外面已是一片火海。 “来人!来人啊!人呢!人哪!”姚今抄起一块手巾浸水捂在脸上,随即就想冲出门去,可门外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怎么也推不开,仅剩一扇能够推开的窗户外,却都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根本不能出去。姚今虽然能听到远处有呼救喊叫的人声,但无论她怎么喊破了喉咙,却都没有声音靠近过来。 搞什么飞机!我明明不应该死在这个鬼地方的!姚今一时慌了神,刚转身,屋子的顶梁就“砰”一声掉了下来,呛人的黑烟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她本已有些缺氧头晕,双眼亦被灼得睁不开,四顾无路,看着这间渐渐倒塌的屋子,而自己随时随地都会被吞噬在这一片熊熊火海之中,姚今暗骂一句“见鬼”,顾不得外面也是烈火浓烟密布,她还是咬咬牙从最近的窗户爬了出去。 人呢、人呢!为什么会起这么大的火!他们都在哪里,他们有没有被火困住!姚今想到受伤的卫燕,心中越发着急,凭着印象便朝卫燕的屋子而去,然而回廊已被烧得整个塌了,姚今心惊胆跳地想从廊外的一片草地上出去,刚跑了几步,一棵树便突然倒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这树倒得太巧,刚好将姚今的前路全部拦住,她只得从设法歪斜的树干上爬过去,刚爬了一半,裙摆就被枝丫勾掉了一大块,姚今只觉得手上粘粘的不知是什么,树干上和草地上也是一片黏腻,她俯下身子一闻,不禁大骂:“狗皇帝,你连这花草树木上都涂满火油,你当真是要我烧得骨头都不剩吗!” 骂归骂,她当然不希望被烧得连骨头都没有,加之她心中总有自己梦境未成不会死去的信念,虽然喉咙里被呛得火烧火燎,胳膊、腿上也被灼烧了好几处,然而姚今还是在一片火海中闯到了卫燕的屋子附近。 这里本就靠近后院大门,着火的地方也相对少了许多,姚今见卫燕的屋门是被从外向里破坏,里面虽然黑漆漆一片箱柜桌椅倒了一地,但并无被火烧过的迹象,估摸着人已被救了出去。姚今心中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火烧得一片天都红了,北屏军营里的人一定会过来,她只要能出去便可获救。看着自己一身破烂的衣衫,露出的小腿和胳膊上几处烧伤,还有刚刚一路上的各种刮划、一脸的黑灰,心想也不知那北屏军相不相信自己是公主,不及多想,拖着一身疼痛的她便跌跌撞撞冲向了后院大门。 奇怪的是,后院的大门紧闭,门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姚今虽然觉得这门关得有点不对劲,还是一面喊着来人啊来人啊,一面总算到了门口,眼看好不容易抓到了门把手,还没来得及推拉,背后突然被重物一击,姚今闷哼一声,人便昏倒在地。然而在这昏倒前的短短一瞬间,姚今还是迅速脑补了一下自己的下场:孤零零被带回京城、半死不活地被拖到李皇的面前,一杯毒酒或者一根白绫——哦不,她的梦境还没成真!难道梦中的那座宫室是李皇的宫殿?难道那个穿明黄衣服的人是李皇? 哦No,要我那副样子跪在李皇的脚下? …… 这剧情也太虐了! 脑中默念完这最后一句,姚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节 江门的皇后 长青宫,明殿。 太监首领杨时小心翼翼地将一盅蜜柑鲜奶酪奉到了案上,斟酌着字句道:“皇上,您为国事烦忧操劳,太后也惦记您的龙体,特意送了这蜜柑鲜奶酪来,您可要尝一尝?” “先搁着。” “……是。”杨时虽然是由太后杨氏举荐到魏帝温子华身边做首领太监的,可现下这长青宫里谁不知道,杨太后族中的朝堂势力已被新帝清得一干二净,留她一个太后的名位也没有任何实权,甚至在没有立后的情况下,太后理应执掌的六宫之权也明旨让她安养天年不要过问,而杨太后在长青宫里的一众势力也在新帝初登大位后一场异常残忍的大换血中莫名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自然也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开罪了这个高深莫测、比老魏帝更让人害怕的新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又会死得不明不白。 “你下去吧,叫江女使过来。”温子华的声音很好听,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孤傲,他正在仔细看一封户部尚书的奏折,时不时还要圈注一二,对于旁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蜜柑鲜奶酪,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杨时觑着他的脸色,却也瞧不出个名堂来,心知这个皇帝虽然封了他首领太监之职,但有什么贴心紧要之事,却都是从闽国带来的江女使去办,心想自己既不得宠,干脆落个轻松也好,于是低低应了声,便退出去召江嘉宁了。 不过片刻,江嘉宁便进了明殿,待她礼毕,温子华终于放下手上的折子和毛笔,抬头道:“如何了?” “如皇上所料,小南国的人全都不知情,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赫都,明日便会入长青宫。” “那个叫卫燕的呢?” “还是没有寻到,想来是被李皇的隐卫带走了。” “也好。” “那明日——”江嘉宁犹豫着道,“明日还需开长青宫大门迎接‘她’吗?” 温子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色变化,深邃的眼中似乎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本就俊朗的容貌穿着黑底黄色的龙袍,格外傲气逼人,他淡淡道:“既然不是‘她’,那便在紫金大殿看一眼就行了。” “是。”江嘉宁一身标准的长青宫女使打扮,原本蜜色的肌肤似乎也变得白皙了一些,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仍旧别着极富闽国特色的流苏花簪,她微微抬头,那花簪的流苏也跟着微动起来,“陛下,今日是月贵妃娘娘的寿诞。” “好,晚些朕去看她。” 江嘉宁眉心微拧,似乎有些挣扎,但终于还是张口道:“皇上,恕奴婢多嘴,既然那一位再无可能入主长青宫,这次退回婚书后,她和皇上您可就再无半点瓜葛了。但堂堂魏国、巍巍长青宫怎能长久没有皇后,还望皇上早些择定后位人选才好。” “江女使所言差矣。你刚刚不是多嘴,”温子华掀开那盏已然冷了的蜜柑鲜奶酪,又突然用力合上盖子,“你已是放肆了。” “皇上恕罪!”闻言江嘉宁立刻跪下,俯首贴地不敢做声。 至少有一炷香的功夫,温子华没有说话,江嘉宁却是大气都不敢出,手心一层腻腻的冷汗,直到听见缓缓的脚步声,才发觉温子华已经到了她面前,单手扶起了她。 “奴婢竟敢妄言后宫大事,实在是放肆,请皇上责罚。” “江女使跟随朕那么久,忠心可鉴,朕怎会责罚。”温子华的语速轻柔而缓慢,却带着一丝让江嘉宁有些恐惧的平静,“闽国算是朕的故乡,江门便算得上是朕的母族,只是这历史上多有一些皇家得宠的嫔妃母族妄自尊大或因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 “奴婢不敢、江门不敢!” “江女使心思缜密,但有些事情就是太看不透,这一点你真该回去跟月贵妃好好学一学,摆正自己的位置,方得长久。”说罢,温子华从案上取过一只十分精致的木盒,“这是朕给月贵妃的生辰礼,你替朕送了去,告诉她晚点朕去瞧她。” “是,奴婢告退。” 看着江嘉宁小心翼翼退下去,温子华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冷笑,他怎会不知这么多年来江门一心一意奉他为主,这中间虽然有从年轻时就相识相惜的甄姬和江家主母江桐的情谊,但随着两人身份的逐渐变化,这份交情便掺入了太多的利益关系。他的出生和成长、江门的日渐壮大,再到江映月从小对他毫不掩饰的情根深种,即便江桐什么都没说,在江门众人眼中,江映月自然是他唯一的正妻人选,虽然他娶江映月很早,那时也以江家是商贾人士为由,仅仅封了她侧妃,但今时不同往日,在他登上魏国帝位这件事上,江门几乎成为了他除了闽王慕容靖之外的唯一后盾,然而慕容靖的身份却决定了他没办法太过明显地跨越整个李朝来助他成事,而江门却可以毫无顾忌地为他倾尽全力。在这样的局势下,和李朝定下的那桩本就有些荒唐的婚约,随着姚今成为小南国藩国主的消息天下皆知之后,他们当时的那个婚约也成了一纸空文,现在几乎所有魏国的人都认为,江映月成为魏国皇后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在今时今日遭受战火、内乱和朝堂大洗血之后,几乎是百废待兴的魏国,他作为魏国的王,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代表江门的皇后么? 温子华放眼看去那灰白色的天空下的巍巍宫城,今日阳光稀少,略显灰暗的天色下除了长钟楼高高伫立,其他的宫殿似乎已都连成一体,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这片天地间。他朝碧园慢慢走着,一路所见的每个宫女、太监、侍卫皆都诚惶诚恐地向他磕头行礼,他们的眼中除了有对皇帝的敬畏,更多的,是一份来自心底的恐惧。他知道,在他初登帝位时那场为了清除旧势力几乎可以称之为屠宫的大洗牌中,仅仅在一夜之间,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睁眼便死在了自己的梦乡中,活着的极少数在一片尸体和血腥中醒来,面对这座充满孤魂的长青宫,又有几人能不颤抖畏惧?虽然接下来新帝慈悲为怀地接纳了一大批新人入宫,又向满朝臣子敞开后宫广纳嫔妃,可宫内宫外对这位长的虽然称得上是史上最帅,可手段更是史上最狠的皇帝,也全都惧怕到了骨子里。 第六节 十里鲜花路 第二日的午后,从紫金大殿的殿门口一直到外面的通道,铺陈了一条专门用于迎接重要外宾的红底腾云纹地毯,宫人们列成两排垂首侍立在地毯的两侧,八名身穿吉服的宗族贵女领着李朝来的贵宾从常朝门入,一路走到了紫金大殿前。 一袭湖蓝色锦缎镶着白狐狸毛的披风,衬里是织花的素锦,头上是一套赤金红宝石的首饰,十六支步摇上长长的赤金流苏稳稳地垂在两边,环佩玎珰,高贵典雅。女子那张本还有几分稚嫩的鹅蛋脸,却似乎在短短几个月之内褪尽稚气,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神态似乎宜嗔宜喜,却又掩不住眼底的几分哀婉。小南国随行的人都被留在了明殿,只有她的轿子入了常朝门,这是魏帝的意思,亦是她的意思,看着长长的红地毯、似乎一眼看不到头的宽阔汉白玉台阶,巍峨的紫金大殿不同于李朝的秀丽婉转、雕梁画栋,它没有什么细节上的装饰,更多的是整个建筑上硬朗疏阔的线条,磅礴大气,正如同面前那个带着一顶简洁皇冠,一根金色腰带,连香包和玉佩都没有一个,但却让她心猛然狂跳的年轻魏帝,抬眼的瞬间,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艳,然而旋即隐匿在眼底,平静地俯身一礼: “李朝和雅公主李姚今,拜见魏帝陛下。” “公主殿下请起,一路辛苦。” 比照殿外的阵仗,这殿内的人似乎又过分少了一些,安静得连大口呼吸都显得有些唐突,魏帝不过轻轻放下了手上的茶杯,那瓷器接触的声响在大殿中却显得尤为刺耳,“听闻公主殿下已是小南国的藩主,为何还以李朝公主自居?” “此次来访魏国,为的是两位妹妹的终身大事,乃是家事;且无论雅儿居于何位、处于何处,永远都是父皇的女儿,李朝的臣属。” “既是家事,怎么又有臣属一说,公主殿下当真是十分忠心于李皇,想必李朝族中各家的亲贵小姐们,也经常受到这位皇帝伯父的眷顾吧。” 殿下立着的女子听到这句话,不禁脸色有些发白,紧抿嘴唇片刻,垂下雪白的脖颈柔声道:“既已见了小女,魏帝陛下当已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取笑小女。”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没尾,随侍魏帝旁边的杨时忍不住用他那芝麻绿豆大的小眼瞄了瞄下面的公主,这一瞄不要紧,他晃了晃身子差点没跌倒——这哪里是什么李朝公主,这活脱脱是太后年轻的模样啊!他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看着魏帝的神色轻声道:“陛下,李朝公主殿下长途而来,必定舟车劳顿,是否先行送公主殿下去安置歇息,今晚循例在蓬莱阁设宴?” “嗯,确是一路辛苦,费尽周折。”温子华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便送回驿馆好好休息,两位郡主既已入了朕在闽国的王府,虽未册封也是长青宫后宫中人,太后自有安排。至于蓬莱阁设宴——明日有贵客至长青宫,明晚便一同宴饮吧。” 说完,没等殿下女子反应过来,温子华已经起身离去,留下一脑袋问号的杨时,一面忙着叫人送这位一脸怒容的公主出宫,一面反复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明天有贵客要来长青宫?太后什么时候安排过那两位郡主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啊!尽管是一头雾水,他还是很机灵地送走了李朝公主后,便立刻匆匆赶往杨太后的云阳殿汇报去了。 这一日晚间,温子华仍旧宿在明殿,看完一封慕容靖的亲笔信,他的脸上有难得的喜悦:“朕做大伯了。” 江嘉宁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闽王和闽王后好福气,登基第一年就有了嫡长子。” “嗯,一会你去库房里看看,找几件好东西拿来给朕挑一挑,得给朕的小侄子准备些礼物——对了,你让他们收一些民间孩童的旧衣服来,做一件百家衣给孩子。” “是。皇上如此喜爱闽国大皇子,实在是两国的福气,奴婢这就安排下去。”江嘉宁奉了一杯热茶到案旁,“今夜宵禁后长青宫外就会预备起来,只是看这天,明日少不得有一场大雪要下。” 温子华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留下一丝浅浅的月牙弯,“记得朕登基那一日,也下了很大的雪,那就让她也走一走,这大雪之中一个人的漫漫长路吧。” 这一场雪,如约而至地从次日凌晨开始飘落,一开始并不大,稀稀落落的雪花甚至连往来的宫人都没在意,而当长青宫那两扇极少开启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时,青色的天,灰白色的大地,茫茫人间却突然生出了一条宽阔的鲜花大道,它从天际绵延而来,许是昨夜花神悄悄施的魔法,留下大片整朵整朵的玫瑰、牡丹、百合、茉莉、海棠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鲜花,耀目的红,梦幻的紫、璀璨的黄、忧郁的蓝、圣洁的白,仿佛一夜之间从寒冷的土地里争相冒了出来,一朵比一朵娇艳,一朵更一朵瑰丽。 这原本冷淡无情的天地间骤然绽开的这条鲜花之路,一下子让清晨匆忙辛劳的宫人们又惊又喜,似乎大家一下子都忘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三五成群聚集在通往紫金大殿的内宫门前,鲜花大道在这扇紧闭的朱门前戛然而止,虽然门内的情形无法得见,但大家都忍不住开始想象这扇紧闭大门里的紫金大殿内,这条鲜花大道通往的前方,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而此刻匆忙从明殿奉旨而来的杨时,远远地看到宫门口的这堆人就开始嚷了起来:“都散开都散开,这里是你们能呆的地儿么!” “一会儿有贵客将至,皇上明旨这里不许有人,你们还在这里,是嫌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稳当了是不是!” 宫人们听得首领太监叱责,一下子便都散开了,而杨时在寒冷的清晨中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看着长青宫门外的奇景,不禁喃喃道:“这就是册封皇后,也未见得有这么大阵仗啊……” 第七节 你终于来了 辰时。 紫金大殿朱红色的正门被六个小太监缓缓推开,沉重的开门声之后是跃然映入眼帘的满殿鲜花,所有的主道、辅道、冬青台和原本灰白的草坪上全都铺满了鲜花,一直漫延至皇帝才可以走的迎天龙板上,然后铺满一层层汉白玉的台阶直至殿门口。此时早朝已经结束,但满殿大臣奉了皇帝的旨意都未曾离去,此刻全都走出大殿,按着各人的位阶跪迎在道路两侧,尽管人人心中皆有万千疑问,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来,竟用上了这么大的排场,但看到连皇帝都十分郑重地身着登基那日的金冠朝服,大家也就在渐渐苍茫的一片大雪中各自就位,静静地垂首跪地,从低低的帽檐边悄悄望向那条绵延至宫外的鲜花大道。 随着温子华的脚步缓缓到了紫金大殿门口,西边的长钟楼上突然同时燃起了十六支巨型烟花,每一支都是赤红色的,那一朵朵巨大而不甚真实的烟花映红了整片紫金大殿的天,连带那鹅毛般簌簌落下的片片雪花也染上了红梅般的颜色,而在这片美轮美奂的景色之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一头青丝及腰,浑身上下不戴一件饰物,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踏着鲜花大道傲然而来。 她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 她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 她学不来娴静犹如花照水,做不得行动好比风拂柳, 亦答不出未若柳絮因风起,没听过燕山胡骑鸣啾啾, 她曾期盼自己最好的模样,不过是和她的挚友能够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然而此刻她来了,她终于来了,正如温子华在每一个谋算人心或是杀戮殆尽的夜过去后,疲倦无力快要崩塌的信念之上所想象和期盼的模样,她走到了这里,走过他的万里江山,百里青岭,十里鲜花路,一步一步踏过这层层冰冷的汉白玉台阶,踏过每一步他曾走过的路,走到了他的面前。 “姚今,你来了。” “是。”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温子华,你承诺的一切,你做到了。” “那你的答案呢?” 姚今沉默,她仍旧站在比温子华低一层的台阶上,然而回首望去,苍茫天地间,匍匐在台阶上的那些人,一望无际的连绵宫城,渐渐被白雪覆盖的长长来路,她却似乎是独自站在一处孤寂寒冷的山峰之上,除了攀登比此处更高更寒的所在,她好像没有其他可走的路。姚今突然想起了那个除夕之日,那个人站在高高的城楼对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她说过的那番话——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国家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要一个国家,是这般孤冷寂寥的滋味,像李皇在城楼上远远看她离去的眼神,像魏帝勒着她脖子时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像眼前这个年轻而孤单的帝王伸出的这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这和她的卫燕、赵俞还有王相,他们一起有说有笑的那个小南国太不一样了。姚今淡淡扬起嘴角,两腮一丝嫣红,明亮双眸直视温子华,膝盖却缓缓跪了下去:“小南国藩国主李姚今,才貌不配,身份不宜,特来退回与魏帝陛下的婚书,唯愿邦交长远,情谊长存。” 大红的婚书,鎏金的字样,姚今少见地涂着大红的蔻丹,像是特意要匹配这双捧着婚书素白的手,她的手举得高高的,头却低下去,乌黑的发丝从耳边垂落,露出纤细的天鹅颈,有几片雪花落在上面,温子华伸手去拂,她却微微侧身避让,空留年轻的帝王那只空落落的手,最终也只得落在那页大红婚书上。 “姚今,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而且,从未更改。” “金沙河畔,晨钟暮鼓,从未更改,是吗?” “是。” “纵然是我,是你眼前这个人,也不更改?” “南辕北辙,无需更改。惟愿子华平安康乐,纵使今后岁月变迁,姚今也会遥祝,郎君千岁。”按照魏国的礼仪,姚今收敛衣袖,一拜、再拜、三拜,礼毕起身,她抬头看着温子华,盈盈一笑:“我的古诗词一向学得不大好,这一句‘郎君千岁’不记得出处了,听着很好,权当是借来一用,祝子华岁岁年年。” 温子华目光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随即温柔一笑:“看来你的古诗词真的学得不好,回去让王相好好教于你——这一句‘郎君千岁’,我记住了,也收下了。” “好,这一场也终于结束了。”姚今吁了一口气,一把拉住温子华正要收回的手,借力便上了一步台阶站在他的身边,在他略有些惊讶的目光中,姚今突然负手而立,严肃道:“魏帝陛下,姚今千山万水而来,途中不仅辛苦劳累险象环生,还差点丢了小命,您何不领着我欣赏欣赏这北国大好风光,也不枉我这一辈子来这一次。” 说到最后一句,姚今莫名觉得有几份伤感,人愣了愣,而温子华却突然牵起她的手,朗声道:“好,朕陪你看一看朕的魏国,朕的长青宫。” “……好!” 紫金大殿前的这一幕,一度在魏国的历史上流传了很久,很多版本,很多杜撰,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传闻如何演变,魏国的历史上再也没有过一个皇帝像温子华那般郑重对待过这样一位来自遥远南方的小国藩主,也再也没有哪个女子,得到过长青宫宫门前十里鲜花开路、帝王执手雪中漫步的荣幸。许多年之后甚至有人说,若白雪之下的长青宫中还有鲜花盛开,那个得见花开的女子,将有一生的荣华,一世的荣耀。 这件事传到后宫,寻阳家的两位郡主自然是欣喜不已,毕竟是同族的姐妹,姚今得此郑重相待,她们是姚今亲自送来的,长青宫想必也不会怠慢,在闽国王府那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总算放下了。而身为贵妃的江映月虽然半晌不语,却还是吩咐人将一只精致的手炉并一件白貂披风先行送到凛光湖。 第八节 我的归属感 “藩国主殿下一定不适应北国的气候,这一日又都是在室外行走,想必没有备这些披风手炉什么的。你先送去,倘若见藩国主殿下身边还有什么缺少的,及时回禀本宫。” “娘娘真是心慈,不仅将那两位李朝郡主安排在离明殿极近的庆云殿,如今对这位来退婚的还这般仔细。” “紫衣,怎么说话呢?”江映月微皱眉头,“你是我从府里带出来的丫头,这温室殿里除了本宫,人人都以你为首。但咱们的身份终究是嫔妃侍妾,这一点从王府里我就说过千遍万遍了,即便今日本宫是贵妃,那上面也还有皇后、皇贵妃在,还有皇上、太后在,有些话说不得,更不能想,知道吗?” 紫衣见主子不高兴,便扁扁嘴,“是,娘娘。紫衣也是替娘娘难过,说两句罢了。出了这温室殿,自然不敢多嘴。” “好了,去吧。”江映月掀开身上的虎皮毯子,随意披了件外衣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雪白的窗户纸外映照的一片朦胧雪景,喃喃念道:“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原是我不配,纵然这偌大的后宫奉我为首,只有姐姐你来了,我的子华哥哥方才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那个冰冷的皇上——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竟肯为你铺就十里鲜花,漫天白雪与你执手同行……可笑我痴痴念了这么久,原来我连这首诗,亦是不配的……” 此时的姚今和温子华一行人已经逛完了长青宫的大部分建筑和景致,来到了凛光湖。姚今虽不是第一次来长青宫,可相较于上次的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这一次格外有扬眉吐气的感觉。走在冻得严严实实的凛光湖湖面上,虽然有旁边有温子华扶着,前前后后也簇拥了一堆人,她还是对每一步都十分谨慎小心,见温子华似乎笑她,姚今赶忙道:“皇上您有所不知,我以前跳过——哦不,是坠过湖,所以有些心理障碍。” 温子华心想你连悬崖都能跳,还能有什么心理障碍,却还是面带笑意点点头:“嗯,国主小心些。” “这冰面上一片雾蒙蒙的,湖心小岛起名蓬莱阁倒很合适,只是这凛光湖丝毫没有波光粼粼之姿,却为何起了这个名字?”姚今走得小心,又怕滑倒,所以脚下每一步都十分用力,才走了一半路,不觉额上便渗出细密汗珠,便将江映月送来的手炉随手塞给了温子华。 “国主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凛光湖结冰了就会一片朦胧,不结冰的时候便波光粼粼,故而有此名。”杨时在另一侧小心搀扶着姚今,在他眼中,这一位已经不是普通的藩国主那么简单,他从魏帝的一言一行中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可是将她当成皇后娘娘来看待的。 姚今瞧着旁边平行的还有一座长长的回廊式长桥,但见桥面上空无一人,好奇又问:“难道湖面结了冰,那桥便无人走了?走冰面,就都不怕吗?” 杨时面露一丝苦笑,心想谁没事儿爱从这滑溜溜的冰面走,还不是您听皇上说冰面可行要走冰面,这皇上都跟您同行了,旁人哪里还敢去走桥呢。心里虽然是这么想,嘴上却还是笑呵呵地道:“回禀藩国主殿下,您走的这条道下面都有石桩打底,十分牢靠,并无一丝一毫的危险,您大可放心。” “噢,原是这样。”姚今又踩了踩那厚实的冰面,不觉放心许多,便松开了原本拽着温子华袖子的手,可不过走了两步,脚下一滑,人便要跌向杨时那边,幸而温子华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扶住,亦是惊得姚今小脸一白,温子华见状便不再肯松开她的手,“路也走不好,还是朕牵着吧。” 我又不是驴,牵什么牵,我一个藩国主,要你牵,多丢脸……姚今心中嘟囔着,无意中回头一看,见泰丽扶着丽心在后面亦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两人许是不适应魏国气候,脸上都冻得红扑扑的。姚今停下步子,仰头看着温子华道:“她们两个原是被我牵连,也算是被你耽误至今,毕竟是李朝长公主之女,正儿八经的郡主,听闻你后宫嫔妃也不算很多,这次正好为你充实后廷,册嫔封妃都可以,但一定不要委屈她们,别的我不多求,让她们过得平安喜乐,就好。” “即便你不说,看在李皇的面子上,长青宫也会善待她们的。” “不,”姚今顿了顿,看着他道:“不是长青宫,不是魏国,我要的是你,我要你善待她们。” 温子华的眼中有一丝疑惑,不觉将姚今的手握了握,“你说什么?” 姚今被他握得脸又红了几分,瞥见旁边杨时那一双想看又不敢看、想笑也不敢笑的表情,不禁低头咳了两声,小声道:“离乡背井,千里迢迢,从此难回故里,与父母亲人再无相见的可能,无根无基无所归属,她们比起魏国的女子,岂不更加可怜,难道你不应该多怜惜几分。” “离乡背井,千里迢迢的何止于她们,”温子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伤感,“纵然你如今做了这小南国的藩国主,九城一江十三郡,一条金光灿灿的金沙河流,姚今,你真的有归属感么?” “我有。”姚今无比坚定地回答,“等月白回来,还有卫燕,还有我的朋友们,我们一起生活在小南国,一起度过春夏秋冬,岁岁年年。那是我的土地,那就是我的归属。” 听到卫燕二字,温子华的步子迟疑了一下,缓缓道:“虽然朕告诉过你小南国来的人都平安无恙,可世事往往难料,人之一生,离别,最是常见。” “皇上此言何意?”姚今一脚跨进蓬莱阁的大堂,顿觉周身温暖,但还是怀疑地看着温子华,“你说过的,他们都没事,你是皇帝,理应一言九鼎。” “自然。”温子华嘴角微扬,笑容中带着一抹男子少见的魅惑,姚今被他看得脸一红,便认为一定是这里面暖气太过太热所致,赶忙甩开他的手朝周围看去—— 蓬莱阁布置得完全不是长青宫的风格,倒是颇有几分南方城市的婉约,米色的地毯上又铺了一层细密的青黄色草席,但触感温热,并无一丝冰凉之感,纱幔和烛台清一色都是浅色系,火盆只在外围分布,堂中并无过多的摆设,故而显得视野十分宽阔。而一个嫣红宫装的女子,正冷冷地站在殿中,她的目光如冰如刀,跃然而入姚今眼帘的一瞬间,姚今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九节 掌她的嘴! 毫不遮掩的绝望和仇恨,**裸地从李娇倩的眼中迸射了出来。看到姚今和温子华携手进来的那一瞬间,李娇倩突然觉得,即使她狼狈逃离京城、一路乞讨受尽欺凌到了北屏山却只得面对那一片黑漆漆的焦土,即使听闻父亲尸骨无存、全族被判绞刑抛尸乱葬岗时她撕心裂肺的痛哭,无数个日夜她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从一个尊贵如天之骄女的郡主、李朝未来的太子妃变成了罪臣之女、流窜的逃犯,为什么她要用自己娇嫩的双手挖着山野村妇田中的地瓜果腹,还要被野狗追赶着滚落山坡,为什么她会半夜在乞丐几近**的身下捂着残破的衣衫仓惶逃跑,手上还抓着刺破那些肮脏男人下身的尖锐瓦片——然而此刻她发现其实这一切她都可以顽强忍受,也都不曾因此崩溃,但当她干干净净穿着华丽的衣服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个曾经不过是个低贱宫娥、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姚今,从宫女到女官,从女官到公主,现在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堂堂藩国之主!在她李娇倩落难落魄,几乎被踩踏到尘埃里去的时候,李姚今却踏着十里鲜花于万众瞩目中走在了温子华的身边,走到了这个她昨日还对他抱有一丝丝希望的少年帝王眼中。他的温柔显而易见,他的爱意不曾掩饰,李娇倩只觉得精心打扮了一早上的自己此刻像被剥光了衣服供人玩乐的妓女,她的心嘶嘶发出毒蛇吐信的声音,于是冷冰冰地道:“姚今,是你。” 聪慧如姚今,怎么会看不出李娇倩的态度,只是她既已知道这个女孩是被李皇逼着假扮她入长青宫,而李皇明明知道一入长青宫见到魏帝一切都会被揭穿,却没有丝毫考虑过她的下场——说到底,李娇倩也是一枚棋子,是比自己还要惨的一枚棋子,然而她此刻却将她的恨和怨架在我的身上,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姚今心中微微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而回头招呼起寻阳家的两姐妹,“泰丽、丽心,过来随本国主坐在一起。” 叶泰丽见叶丽心看到娇倩一脸的惊诧,虽然心中也有疑问,却还是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角,随即微笑应道:“是,藩国主殿下。” “你们与本国主是族中姐妹,不必如此客气,仍旧如以前一般姐妹相互称便好。”姚今刻意提到“族中姐妹”四个字,却再也不朝李娇倩看一眼,微笑地拉着两姐妹走到了右侧的上位坐下。而其余人也跟在后面陆续入座就位,不过片刻,堂中就只剩下李娇倩仍然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这贱婢是今日的舞姬吗?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不向皇上和藩国主殿下行礼,却杵在那里作甚?”一名不明就里的宗亲指着她皱起眉头,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甚至有人招呼着旁边的太监,要将李娇倩赶下去。 “你们、你们敢?!”李娇倩见几个外形粗壮的太监朝她走来,突然想起了在路上被人贩子甩着皮鞭追赶的情形,不由得有些惊恐,抱着自己的胳膊退后几步大喊起来:“我是堂堂西山王的女儿、我是娇倩郡主!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滚开、滚开!你们不配碰我!” “够了李娇倩!”姚今本意只想挫挫她的锐气,让她认清现实,却没想到她在这般场合下还这般狂妄,一怒之下起身喝道:“堂堂大魏,泱泱李朝,早已经没有西山王,更加没有娇倩郡主!你李娇倩今日为什么还能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还可以活着、为什么没有被丢回北屏关,你不知道感恩,还在这里丢人现眼!来人,把她送回驿馆好好呆着,没本公主的吩咐,不准她出来!” “李姚今,你凭什么赶我走?我有今日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这个大逆不道寡廉鲜耻的贱人,抢了别人的未婚夫君,又与自己的侍卫私通,日日交颈而卧放荡不堪,现在又和魏帝陛下拉拉扯扯,你才是丢人现眼不要脸,你才是!” 这种类似当街对骂互扯衣服的对骂情节,若姚今真是未出阁的女子,面对这种脏水自然是要极力声辩,然而在现代职场摸爬滚打过这么多年,她什么阵仗没见过,自然不会把她这几句话放在心上。姚今深知越扯越扯不清,挥挥手便要让人拉她下去,然而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子华却已经一脸怒容,沉声喝道:“来人,掌她的嘴!” 呃?连姚今和李娇倩在内,所有人都被温子华突然的这句话愣到了,姚今眨了眨眼,见他的脸色不像开玩笑,皱眉道:“没必要吧?” “口出污言秽语,污蔑堂堂藩国主,不知身份,不知进退!李娇倩,为了你名字里有个‘李’字,为了你身上的一点魏人血脉,朕只罚你掌嘴三十,若有再犯,即刻遣返李朝,永不准入魏境。”别的话温子华都可以不介意,然而那句“与自己的侍卫私通,日日交颈而卧放荡不堪”却仿佛一根针猛然扎入了温子华的心,他虽然从来没把卫燕当成自己的对手,可他一直认为终于会属于自己的姚今,却始终留恋着卫燕,即便他知道今后姚今几乎没有再和卫燕在一起的可能,可想到姚今将要知道那个消息时的样子,温子华仍然有些莫名的怒意。 而此刻大堂中众人见皇帝已经发话,自然也不会多说,几名太监正要拖着李娇倩下去,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阻拦:“皇帝,等一等!” 见匆匆闯入殿的竟然是太后杨氏,温子华有些意外,缓缓起身道:“雪天路滑,太后怎么来了。” “皇帝,可否看在老身的一点薄面上,宽恕这个孩子?” “邻国罪臣之女,不仅冒充藩国主入长青宫,更污言秽语污蔑贵宾,本就是死罪,不知道=太后为何要为此人开脱?” 杨氏有些泛白的头发上还沾染着几片雪花,她由侍女搀扶着,一步步走到李娇倩的面前,看着这张惊慌失措又充满疑问的小脸,她看得那么仔细,直到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李娇倩的脸上,李娇倩才发现这张虽然老去的脸,竟和自己何其肖似! 第十节 她像一只鸟 “孩子,你也瞧出来了是不是?你和老身不同国、不同姓,年岁相差甚远,却仍能看出这般相似的容貌,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我不知道……” “因为你的母亲是我的姐姐,老身我——是你的姨母啊!” 李娇倩猛然一震,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似乎心跳也要跟着停止,她惊诧地看着这个妇人,此刻她墨色的貂皮大氅刚好覆在自己的脚上,一种奇异的触感从脚边传来,那感觉就像是一支无助的凌霄花突然触到可供攀爬的树木,激动又不敢置信。 “皇帝!”而太后此刻也有些激动,“这孩子是那李朝李饶的女儿,她的生母便是前朝温媛公主的媵妾,也是老身杨家的宗室女,是老身家中庶出的亲姐姐。当年原本作为媵妾陪同温媛公主出嫁的应该是老身,可我那时年幼无知,不想嫁那么远,便在家里日日大哭大闹,姐姐从小十分疼爱于我,相貌也与我有五六分相似,于是便顶了我的名字出嫁李朝,这才让我留了下来,才有了今日的老身站在此处……” 李娇倩怔怔看着杨太后,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便过世了,对母亲的印象一直十分模糊,此刻突然冒出一个自称姨母的,居然还是魏国当朝太后,她结结巴巴“你”了好半天,才冒了一句:“你当真……是我的姨母?” “不然呢,不然你怎么会长得和老身这般相像?孩子,可怜你母亲早亡,偏偏父亲又——”今日杨太后眼角的鱼尾纹似乎尤为明显,发红的眼眶也早已失去了往日贵妃的神采,连前襟上的暗紫色的寿字纹似乎也都在昭告着世人:自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垂老宫中的妇人,只是来求一求皇帝饶恕自己久别重逢的侄女,仅此而已。而温子华冷冷地看着杨氏蹒跚上前:“请皇帝看在老身的薄面上宽恕这孩子,就由老身带她回宫好好管束教导,今后一定叫她谨言慎行,绝不会再有半点行差踏错!” “好,就应太后所请。”温子华有短暂地沉默,但终于还是首肯,正当杨太后高兴地要拉李娇倩起来,温子华却突然冷冷接了一句:“来人,将李娇倩掌嘴三十,然后送往太后的云阳宫。” 此话一出,李娇倩刚刚扬起的嘴角顿时耷拉下去,她恨恨地扭头看向温子华的方向——确切的说是看向温子华旁边的姚今,而姚今也正冷漠地看着她。 李姚今,你记住,我今日所受的屈辱,来日必定要你加倍偿还! 李娇倩,抓紧你的救命稻草,今后最好别来惹我,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一番眼神交会,两人都已确认了对方的敌意,而早已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温子华,心中却已有了另一番打算。 次日雪过天晴,也不知是这皑皑雪色映白了长青宫的天,还是多日未见的阳光照亮了连绵的宫城,整座长青宫宁静又艳丽,洁白的屋顶,一根根冰晶透亮的冰棱长长短短地垂在檐下,赤色和墨青色的墙面仿佛被洗刷过,颜色格外青红分明,深绿色的松柏和整齐排列的冬青点缀出盈盈的绿色,似乎连宫女们灰色的侍女服上一圈兔毛边,都显得格外可爱。昨夜喝了不少酒的姚今倒是一早就醒了,颇有些酒量的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头晕不适,看着侍女们毕恭毕敬地奉了最鲜艳的红梅过来她房中插瓶,又服侍她换上一身刺绣极其精美的正红色裹腰宫装,及腰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后面,两边长长的耳环上缀着闪耀的月光石,然而她并无心欣赏镜子里的自己,向侍女们打听到温子华已下了朝,便独自匆匆赶往明殿。此时一路上的积雪还未完全清除干净,她不得不每一步都走得用力小心,以免一不小心在众目睽睽下跌个狗吃屎,实在有损她小南国藩国主的赫赫威名。 “魏帝陛下!不好意思,没等通传我就进来了!打扰了!”姚今一张红扑扑的脸与身上的红衣相映成趣,衬得肤色格外白皙,她没穿披风,倒是系了一条纯白的狐狸毛围脖,只是路走得急了,那围脖已然歪向一旁,却显得人俏生生地格外明丽。姚今三两步冲进了明殿的书房到了温子华案前,笑嘻嘻道:“门口那位小公公好生尽责,我都说了和皇上是有过命的交情的,没有通传进去也无妨,他却死活不依,生生拽着我的衣服不松手——不过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他,更可以赏一赏他这份忠心才是。” 明明是你没守规矩冲进来,倒东拉西扯说得仿佛还还替我发掘了个好奴才似的。温子华微微一笑,见姚今是只身而来,便也挥手示意屋内众人退了下去。随即起身走下台阶,顺手拿了个手炉搁在她手上:“化雪的时候极冷,你倒是风风火火,披风不穿,手炉也不拿,这么赶时间?” “我的人呢?”姚今不理他的问话,却将手炉朝怀里拢了拢,“之前你就告诉我大家都无恙,可到现在除了寻阳家两姐妹,我可是一个人都没瞧见,问她二人,她们也不知道旁人的下落。告诉我,其他人在哪?” “自然,是在他们该在的地方。”温子华缓步走到殿中,看着外面明亮的阳光,慢条细理道:“今日阳光不错,外面化着雪,屋子里也亮堂。围炉煮茶是个不错的主意,不如一会儿你随朕去品茗一二?” “皇上,卫燕呢?龙婉和李政呢?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姚今的声音有些沉不住,“从江门大掌柜救下我的那一刻,我可是什么都听你的安排,你让我进宫我就进宫,让我跟你同乘龙辇我也乘了,我感念你多次救我,所以你的要求我都答应配合,但你也不能扣着我的人不放吧?这可实在说不过去了!” 温子华转身看着她,看着一身正红的她就那么娇小而倨傲地站在她面前,她像一只鸟,一只随时都要振翅高飞但却气力不够飞不太远的小鸟,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也飞不出这长青宫——温子华缓缓道:“朕没有不想告诉你,只是不想在这里说。” 说个话还要挑地点?你有这么矫情?姚今憋着一口气闷声道:“那你要在哪里说?” “跟朕来。” 第十一节 你知道我的骄傲 身上披着魏帝温子华的的貂皮大氅,又被他一只手牢牢抓住的姚今,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随他坐上了龙辇,一路上面对宫女太监们惊诧或者强做镇定的目光,以及前来请安的江映月站在龙辇旁行礼时那含情脉脉我见犹怜的表情,姚今随即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温子华那高贵华丽的龙靴上,恨恨地低声道:“即便你做了皇帝,温子华我告诉你,我姚今跟旁人不同,我与你是知根知底的!你别总好像拿着我把柄似的指派我这样那样!” 温子华的笑容虽然没有和姚今独处时那般温柔,但也是淡淡含笑看着她:“姚今,朕若真的想要你怎样,你当知朕有这个能耐,根本无需你什么把柄。” 姚今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半撅着嘴决定不再搭理他,可没过一会儿,见龙辇停在了长钟楼下,她不禁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冷的天,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至于有什么话要爬到这楼顶上才能跟我说吧?方便我听完了直接跳楼么——” 话音未落,姚今突然想起了老魏帝临终前也是坠楼而亡,不觉心中一沉,忐忑地侧脸瞄着不说话的温子华,看着他下了龙辇,看着他将自己扶下来,看着他走在自己的前面,却始终是一言不发。姚今鼓起勇气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斯斯艾艾地道:“那个……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温子华的心微微一颤,他其实并不在意姚今刚刚说的那句关于跳楼的话,因为魏帝临死前那一幕,早已经在他心头重现了千万次,以至于当他一次又一次从那个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会感到害怕,也不再有一丝心痛了。他似乎变得麻木,在这座巍巍长青宫中,他是至高无上的,也是冰冷孤独的,后宫中温香软玉的怀抱,前朝里尔虞我诈的谋算,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可以信手拈来,可他不知道,原来真的坐在那把龙椅上,他的心就会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可是当姚今这般小心翼翼拉住他衣袖的那一刻,温子华突然感觉内心一软,像一个快要冻僵的人突然抱住了一个暖炉,他也转身抱住了姚今。 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姚今瞪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都表明她对于温子华的这个拥抱并不知情,她甚至投降似地举起双手,然而看到周围那些太监宫女的表情,那种明明看到了却硬要当成一片空气的德行,一个一个低着头目光却四下交汇的模样,姚今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粗声粗气地对着温子华的耳朵道:“哎,你够了没?” “没有。” 这种霸道总裁似的回答对姚今实在不太起作用,她果断一脚踹在温子华的小腿上,随即挣脱了他的怀抱,器宇轩昂地绕过他率先进入了长钟楼。 长钟九层楼,层层鸣长钟。姚今的器宇轩昂在爬到第七层的时候终于败下阵来,她扶着楼梯扶手微微喘着气,另一只手揉着膝盖,伸着脑袋看了看下面,此时温子华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他的速度既不像姚今一开始爬得那么快,也不像她现在累得一步也不想走。眼看温子华已经走过自己身边超过了自己,姚今有些着恼,于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等等我!” 温子华看着姚今,看着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看着她一脸的恼意,他无法告诉她自己有多么不舍,他明知今日长钟楼之后,他们可能再无交集,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这样接近她、她再也不会来到他身边,他无法想象自己未来漫长的人生里,还能用什么理由期待他那个不想成真却又盼望成真的梦境——可此刻的他,却真的再也没有办法留住她了。 “朕先上去,让他们在这里陪着你,你歇好了,上去找朕。” 看着温子华修长的身形优雅地走了上去,留下一大群太监宫女齐刷刷看着她,仿佛都在等她的一声令下就可以上去追他们的主子,姚今柳眉一挑,娇叱道:“都在这候着,不许跟过来!”说罢,她便蹬蹬蹬跟了上去。 长钟楼顶。 姚今见顶楼的房间里虽放着暖炉却没有人,跑到外面的廊道上看了一圈,发现温子华伫立在视野最开阔的一处栏杆前,似乎正在凭栏远眺。 姚今慢慢走了过去。 其实温子华真的是很好看的,这一点早在李朝第一次见面时,甚至远在SKS那个极其尴尬的中午,姚今已经默认了这一点。他的轮廓很立体,眉眼深邃,然而却不单单是所谓浓密的剑眉或者英挺的鼻子这样的,那是一种那种你看到他,你就知道他和你以前认识的或者见过的所有男子是不一样的,他是独一无二的,更是光芒耀目的。 这就是姚今此刻的感受,她缓步走近他,仰头看着他的侧颜,她的目光是欣赏的,欣赏中带着戒备、带着分寸,然时不时又会流露出一点痴痴的迷恋——温子华朝着她微微侧身,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你知道,我很骄傲。” 没有反问,没有笑,姚今沉默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所以有的话,只能问一遍。” “嗯。” “所以你——还是那样决定吗?” 阳光在温子华的脸上照出一圈金色的光,姚今只觉从心到喉头都是滚烫的,烫得她忍不住按了按心口,像是担心心脏会跳出来一般,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也被阳光照出一片朦胧,有很多毫不相干的人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赵俞、慕容靖、龙婉,甚至还有靳连城,姚今猛地深吸一口气,再次点点头:“我还是那样决定的,我不会改。” “即使,他不在了,你也不愿意留在长青宫,和我并肩而立,对吗?” 姚今惊诧地抬头,她的嘴唇微微张合,片刻之后她一把抓住了温子华的衣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谁不在了!你说谁?!” “姚今,你真的这样在乎他吗?你跟他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你放屁!告诉我他在哪里!什么叫他不在了,你说清楚!温子华你说清楚!” 看着发怒的姚今目光中的张皇失措,温子华的心有说不出的酸楚,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可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种他从来不屑此刻却异常真实的情感:嫉妒。 “他没有死,但那场大火中他被李皇的人劫走了,你应该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温子华拥一种近乎冰冷的语气简单而快速地说完,随即双手扶在面前的栏杆上,抿紧嘴唇,不打算再说话。 第十二节 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你……你胡说!你胡说八道!”姚今的嘴角微微颤动,她猛然转身奔到楼梯口,又猛然回头,一脸怒容地地冲到温子华面前,踮起脚尖双手抓住他的领口:“混蛋!你说过的,你说过大家都安然无恙!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温子华并没有回应她。 姚今再次转身奔到楼梯口、又转回来,转身、又转回来,来来回回几趟,当她再次站在温子华面前时,脸颊上的泪,已经打湿了前襟。“你,你是魏国皇帝,你知道他被劫走了,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回来的对不对?你只是跟以前一样不喜欢一下子告诉我对不对!你是不是已经派人去救他了?你说话啊,温子华你说话啊!” 温子华蹙着眉头看着她,“为什么遇到卫燕,你的聪明理智就都没了?朕不会救,朕也救不了他,他是什么身份你不了解吗?你以为,李皇只是因为生日你夺走了九城一江搜易要在路上杀了你吗?” “他是什么身份?他不就是贤妃的弟弟,卫家的公子吗!就算他是莫东陵的私生子又怎么样,难道莫东陵就这一个儿子?难道李皇还打算用一个小小的卫燕来制衡莫家吗!” “你已经都说出来了,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温子华的声音沉得像冰,“卫燕两姐弟这么多年一直在李皇的眼皮子底下活着,这就是身为边关大将的莫东陵交给李皇的保证书。可莫家首先是皇后的娘家,莫东陵是太子的亲舅,这一点无论这些年来莫东陵如何表明心迹撇清关系,也都无法改变,多疑的李皇也不会真正信任于他。如今李政这个太子没了,皇后也不可能再生出嫡子来,这件事迟早要昭告天下,而莫家和皇家的那点关系便不可能再如从前,加之西山王倒台,虽然是你的三万人马去驱逐了胡族,可那中间卫燕起的作用并不小,而与此同时李朝北方的屏障北屏军又主要是靠莫家的西关军重新建立起来的,这西部和北边都是莫东陵的人马,倘若南方的你再和卫燕成婚——” “就是因为这个吗?”姚今愤怒地推开温子华,“如果就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立刻上书给京城,我可以保证卫燕绝对不会和莫家有任何关系,我也可以保证小南国绝对不会反李朝!你说的一切都只是揣测,只是一些虚无缥缈根本不可能成真的假想!我姚今,从来没有想过你说的那些,我知道卫燕也没有!我们只是想要远离京城的那一切,我们只是想要过我们的生活而已!” 看着温子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姚今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于一个皇帝,对于一个金字塔顶端权力集中者的皇帝来说,是那么苍白无力,不管是温子华还是李皇,他们都是皇帝,所有的口头保证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作用,或许,都远远不如一间牢笼、一具尸体来得可靠。 “所以,他们没抓到我,就带走了卫燕,是么?” “是。” “可卫燕还有伤在身!” “黄芜已经将他的毒清的差不多了,而且,李皇也不会让他死的。” 姚今一时说不出话,沉默片刻,机械般地问:“那龙婉和李政呢?” “朕已将他们安置在温泉宫,有黄芜照看着,李政不会有事。等他的精神稳定了,我会让他们一同去往雪族的居住地,那个地方,对他们三个都好。” “黄大夫……可他是慕容靖的——” “阿靖的事情朕已告知他,只是他也明白,有的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看来魏帝陛下已经安排的非常周到,”姚今昂起头,高傲地看着温子华,“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你去哪!”温子华上前两步拉住姚今,“不要去李朝,你是救不了卫燕的,别把你自己搭进去!” 姚今的目光冰冷地划过温子华拉住她胳膊的手,一字一句道:“救与不救,都与魏帝陛下没有半点关系了。那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温子华怒了,低吼了一声“姚今”,随即便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牢牢地圈禁在自己的面前。而姚今冰冷的目光中似乎有团熊熊烈火,她的额头不过才只够得到温子华的下巴,却踮起脚尖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眸中,映出姚今的一脸倔强,“温子华,我知道你想要我!想要我做你长青宫的皇后!可我告诉你,从你选择踏入长青宫的那一刻,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开始,你我之间,便绝无并肩而立的可能!你温子华要的是一个皇后,是一个依附于你又能为你所用的皇后!而我姚今最不屑的,就是一辈子困在这破皇宫中和一群女人争来斗去,争宠、争位分、争男人争儿子!如果说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还对帝王之爱有过几分幼稚可笑的幻想,那么来到这里之后,从李皇到李政、月白、龙婉,还有你母亲甄姬、青丽夫人等等等等,我早就看清楚了!这些后宫的破事你留着自己慢慢享受去吧!我姚今不管救不救的回卫燕,我是自由的,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会在我的小南国,在我的九城一江,永远地——永远地忘记你!再见!再也不见!” 说完,姚今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他转身下楼,这次她再也没有回头,只留温子华冷峻地站在哪里,双手仍然保持着那样环抱着一个人的姿势,只是那个怀抱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阳光照着他。 当天晚上,龙婉便被送进了长青宫,和姚今详述了眼下的情况和安排,她和温子华说的一般无二,而姚今隐去了自己和温子华之间的事,也将大火后的遭遇和龙婉说了一遍。 “殿下,您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吗?如此仓促?” “赵俞来信,说是最近彩云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外族人,虽然没有滋事,但是身份十分可疑,他和王相一时还没有摸清这些人的身份,我也不放心,还是要早点回去才好。” “可来的时候那么凶险,如今卫公子不知道被劫去了哪里、我也不能在殿下身边伺候,您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了,婉儿不放心……” “我们的护卫队还在,”姚今安慰地拍了拍龙婉的肩膀,“况且温——魏帝也会派人护送我的,他与我交情不错,你大可放心。” “魏帝陛下二话不说就收容了我和政公子,而且安排得非常仔细,如今政公子已经好了许多,也不似从前般暴躁易怒。”龙婉絮絮地说着,突然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问:“若是卫公子从此没有音信,殿下,您和魏帝陛下——” 第十三节 虽无橡树,你如木棉 姚今平淡地摇摇头:“婉儿,你忘了我当时在云山跟你们说的话了吗?我求的是自由,而不是另一个牢笼,李朝的皇宫和魏帝的长青宫,说到底又能有什么差别?不过南北之差,皆是画地为牢。” 龙婉在温暖的烛光下仔细看着姚今的侧颜,在宫中,她曾见过许多容颜绝色的女子,妩媚的、高贵的、可爱或热情的,就连她自己的容貌也是得到过皇帝亲口赞赏的,然而她的公主殿下呢?从她是宫女开始,她的容貌虽然可以说清丽,却从来算不得倾国倾城,名门闺秀所看重的琴棋书画也无一所长,可龙婉却深深觉得,无论是世上多么出色的男子,甚至绝顶风华身份贵重如魏帝,在她心中,却也未必能配得上她的殿下。龙婉轻轻起身行至姚今跟前,慢慢跪下郑重地行礼,她是女官出身,姿态礼仪自然极为标准,然而在这标准的跪拜大礼之中,姚今看到的,却都是龙婉的依依不舍。 “此一别,万水千山,这一世恐怕再也不能伺候殿下了……从前在宫里,政公子将我送给殿下时,婉儿埋怨过、也恼过,可这一路走来,多少艰险、多少难处,若不是殿下心性坚定聪慧果敢,又一直对婉儿不离不弃,我们怎能有今日。婉儿曾背叛过殿下、说好要伺候殿下一生一世却还是食了言——可纵使如此,殿下却从未责怪,一直鼓励婉儿遵从本心,追求心中所想。殿下于我,何止主仆之情?说句逾越本份的话,就算是亲姐妹也未必有殿下待我这般好。这份情义,龙婉此生无以为报,唯愿下辈子为奴为婢,定要再到殿下身边伺候!” 姚今心中感动,眼眶也有些发红,她伸手扶起龙婉,诚恳道:“我深知作为女子生活在这个世界是多么地不容易,我的婉儿姐姐虽然外表柔弱却心性刚毅,如今李政这个样子,我不能说是最好,却也算能和婉儿姐姐平淡到老。虽然雪山和小南国相隔千山万水,但无论身在何处,姚今都会永远挂念你,祝福你的。” 两人正手拉着手说话,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侍女恭敬地柔声道:“藩国主殿下,杨公公到了,说是皇上送来礼物给您。” 姚今一愣,心想这大晚上的送什么礼物,朗声道:“进来吧。” 门轻轻地打开,厚重的两层门帘掀起,几名侍女跟着太监首领杨时走了进来,见姚今仍旧衣衫整齐发髻未乱,知她未打算就寝,杨时笑眯眯地跪下行礼:“奴才奉皇上之命,特来给藩国主殿下送上一轴画。” “劳烦杨公公了,大晚上跑一趟。”龙婉微微一礼,双手接过卷轴奉到姚今面前,姚今点点头接过,龙婉便从内室取了一把金珠放在杨时手心。 “谢藩国主赏赐。”杨时也不推辞,拱了拱手便将金珠收入袖笼,“藩国主若此刻得空,不如赏一赏此画,这可是皇上亲笔所绘,这不,刚刚裱好皇上便命奴才送来了。” 姚今缓缓打开卷轴,见画的是一棵树,枝干挺拔,树冠上的花朵颜色硕红艳丽,一树怒放,一地落英,她不认识这树,正不解此画何意,龙婉却轻轻念出了旁边的一行题字:“虽无橡树,你如木棉。” “虽无橡树,你如木棉……”姚今喃喃重复着,看着杨时和龙婉的一脸茫然,她突然心中一震,继而却是说不出的失落、伤感、释然又难过。温子华将她比做《致橡树》中那棵坚贞的木棉,而她却从来没想过与他握手与地下、守望于云间,她甚至没有真正相信过他对她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意——一时间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姚今脑中一片混乱,半晌,她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魏帝陛下有心了,杨公公回去请回禀皇上,此画姚今一定会好好珍藏。” 杨时抬起头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皇上还说,明日早朝后还有公务,故而不能送藩国主殿下出宫,不过一应护送的车马队伍等已安排妥当,明日都会在长青宫正门等候。请藩国主殿下放心,此次皇上安排的都是禁军的精锐人马,他们会一直护送殿下到小南国,确保您一路上的安全。” “也请杨公公替姚今感谢魏帝陛下这些日子的盛情款待、感谢他对两位妹妹的关爱,这实在是李朝和我小南国与大魏的缘分,”姚今语气上刻意加重“缘分”二字,起身行至他面前,亲切道:“杨公公是长青宫的首领公公,我那两位妹妹远道而来,在这长青宫中人生地不熟的,还得请杨公公多多关照——一点礼物小小心意,还望杨公公一定帮本藩主一个小忙——” 一看龙婉小心翼翼捧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顿时照得屋内亮了好几分,然而那光线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刺目,反而柔亮温润,一看便是上上之品。杨时的眼中顿时放光,然而不过片刻又低眉垂目连连摆手:“这样贵重的东西,老奴岂敢接受,藩国主殿下折煞老奴、折煞老奴了!” “我虽对这长青宫不大熟悉,却也知道杨公公不仅是魏帝身边的第一人,亦是太后娘娘看重之人,这颗夜明珠置于屋内,光线柔和也不刺目,正适合在太后宫中摆设,倘若杨公公能替我和两位妹妹将这番心意送到,我自然会另有一份重谢,以报答杨公公的情谊。” 姚今此举,一来是替泰丽两姐妹做点好人好事,二来她翻来覆去想想昨日在蓬莱阁的情形,总觉得那太后十分不简单,她来救下李娇倩也绝非仅仅因为什么亲情血脉,听闻这位太后她在前一朝的时候颇有些势力,如今虽空有太后的头衔,却连统领六宫之权也没有,想必心中也有不甘,而蓬莱阁上李娇倩频频看向温子华的眼神,倒让她生出一种大胆的猜测:她看上了温子华,不管是看上他的人、还是看上他的身份,但她想嫁给他,想走入这长青宫。 这种想法不由得让她生出一种担忧,担忧泰丽两姐妹、担忧江映月、甚至担忧温子华——姚今看着杨时快步离去的背影片刻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夜间的寒气随着开门关门涌入室内,令她突然身上一阵颤栗,转身不禁茫然唤了一声:“月白——” 第十四节 晨钟暮鼓,朝朝暮暮 回小南国的路上,随行的人马比来时多了一倍不止,然而姚今再也没有骑马驰骋的兴致,坐在布置豪华宽大温暖的马车上,纯白的虎皮毯子盖住她的双腿,肘边和背上是几个又大又软的靠枕,姚今轻轻地趴在这一片松软之间,感受着旁边的手炉传来令人舒适的热气,心中却是一片虚无缥缈。回想起上一次从长青宫离开的情形,那时她听着那长钟楼的丧钟,坐在简单狭小的马车中颠簸着离开赫都,她为那时的慕容子华感伤难过,但更对她的未来兴奋期待。而此时姚今一想到卫燕,心中便是层层叠叠的煎熬,尽管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温子华那番话,可现在卫燕又在哪里?他是不是已经被李皇带回了京城?为什么写给卫南雁的密信没有一点回应?为什么璇玑堂也不能确认他在哪? 姚今伸手微微拨开厚重的车帘,清晨的浓雾还未散去,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清冽寒冷的空气钻进来。犹记得最后一次和卫燕说话还是在衡州那个漆黑的巷道里,当他虚弱地倒在自己肩上的那一刻,她真的慌了,他可以生气、可以不理解她,她可以等可以解释,花多久都行,但她不能失去他,而且是这样突然地失去一一她从没想过李皇竟会带走卫燕! 我……可以拿小南国跟李皇换吗?把九城一江还给李朝,他会不会把卫燕还给我——这样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姚今的心猛然一顿,赵俞和赵升、王相、还有九城十三郡那些人的脸突然浮现她面前,九城一江早已不属于她一个人,她又如何有资格那么做?就算那么做了,李皇会放了他吗?默然片刻,她无助地将头埋进软枕之间,滚烫的眼泪便在此刻蜂拥而至,其实已经很少哭了,可此刻没有了阳樱、没有了龙婉,连卫燕也不在身边,在回到彩云城面对赵俞他们之前,姚今也只能将两个耳朵紧紧堵住,听不到软弱的声音,让自己放肆大哭一场。 一路平安。 没有刻意交代,大掌柜领着众人走的也仍是姚今他们去魏国时的那条路线,到友州时甚至没有停留,连夜便渡了内江直驱南下,待到姚今觉得推开车窗时外面的风刮在脸上已经没有那般刀刮的疼痛时,赵俞已经赶到白云山来接她了。 “老赵……”姚今看到赵俞眼中那难过的目光,喉头哽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受苦了!路上的事属下和相先生都已经知道了,真是——唉!只是现在仍旧没有半点卫公子的消息,璇玑堂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有任何动作,尤其嘱咐提醒殿下,千万不要去问陵京城皇宫里——” “我明白,”姚今的声音轻轻的,却掩不住其中的沉重,“最坏的结果,就是从此再见不到他——可我不能因此颓废,有你们、还有小南国,我知道轻重,我不会去做那不能做的事。” “殿下……”赵俞心中叹息,眼见姚今强自忍耐故做坚强,不禁又想起了在SKS时,她上午刚刚在会上丢了脸下午还能独自面对部门审查时那似乎谈笑风生却让人心疼的样子,“殿……姚今啊,你要是难过,心里别忍着,哭一哭吧,哭一哭或许能舒坦些。” “哭也哭过了,可哭有何用。”姚今深吸一口气,看看天色道:“还不算很晚,也别歇了,接着赶路吧,早些回去。” 赵俞点点头,正要下去安排,江门的大掌柜在门口敲门道:“藩国主殿下。” “进来。” “禀告藩国主殿下,车马都整顿好了,正在驿馆外等候,随时可走。” 姚今感念大掌柜一路照顾安排,虽然她几乎没有跟他交流过什么,但他似乎知晓她的内心想法,不走京城、不停衡州、乃至日夜赶路,这一切她没说、他也没问过,但却都是姚今的想法。“一路上大掌柜和各位魏国的侍卫们辛苦了,如今已经到了小南国地界,本国主一切安好,你们可不必再护送我,大家就在白云山歇息几日,带上一些小南国的当地特产,大家便可返程回国了。” “谢藩国主殿下关怀,但皇上令属下等护送您至彩云城,使命未达,不敢返回,还是等到了目的地,我等再行返回。”大掌柜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微驼的身材却十分高大,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赵俞,又垂首道:“皇上有一封信,明令属下过了内江即呈送给藩国主殿下。” “信?”姚今一愣,伸手道:“此处没有外人,拿来给我吧。” “是。” 姚今接过大掌柜手上一封朱字火漆并盖着金色印章的信,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姚今”二字,撕开信封,信纸冰凉,似乎还带着北方的寒意,姚今的指尖不禁缩了缩,目光落在那一行行遒劲自然的行书上。 姚今: 回到彩云城后,记得履行红荞城江门大院里你对我的诺言,有人会来找你,将金沙河流中的东西给他们即可。当然,我也会践行我的诺言,你要的人,亦会平安归来。 姚今,你我南辕北辙,不应再有交集之日。 然而若有一天你的牵绊眷恋尽数离你而去, 若你的南方艳阳里大雪纷飞, 若你想起朕, 记得回首北望, 在北方的寒夜里, 也有如春四季, 也有十里鲜花、百里青岭、万里山河一一 不用问朕为什么,也不用回信了。 温子华 “若你……也有……”姚今喃喃着,指尖缓缓划过那一行行字,淡淡的墨香极其细微地散开,一闭眼便是魏国那漫天雪花落下的景象,那苍茫又轻盈的天地,轻如羽毛又瞬间融化的声音,在她心头柔柔覆下。她将信纸仔细折好,小心翼翼放回信封,平静地放在赵俞手上,“收好吧,不要……再给我了。”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那信封,眼中晶亮闪过,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大掌柜道:“魏帝陛下言出必行,我也必不食言。信本国主就不回了,替我回话给你们皇上,我答应他的也一定会做到。从今以后金沙河畔,晨钟暮鼓,岁岁年年,即便只有我姚今一人,也会遥祝北魏国泰民安,魏帝平安顺遂。” 第十五节 密林来的人 彩云城的深秋,依然没有丝毫寒意,晚间的风吹来只觉得凉爽舒适,似乎还是夏日傍晚的模样。有时姚今忙得心烦气躁时,甚至还想吃个冰碗,再来一碟龙婉最拿手的桂花八宝甜糕,看着那一排依然香气醉人的桂花树,她会有一丝茫然:仿佛时光还定格在八月,还是她提着酒壶追着卫燕满院跑的那些日子,然而此刻她面对空落落的小院,却再也没有人为她簪一簇桂花。 正当姚今失神时,王相提着个食盒跟着两名别院侍女走了过来。自从阳樱龙婉相继离开,姚今也不想再用什么贴身侍女,但毕竟往来的多是男子,为了避免流言蜚语,王相便在别院中定了个规矩,只要面见殿下,一律得有别院侍女在旁,只是这些侍女都是特意选来的聋哑女子,故而无论说了什么,也不必担心泄露。 “殿下,内人制了些点心,让我送来与殿下尝尝。”王相躬身一礼,便示意侍女把食盒里的点心一一取出。 “吕桃肚子很大了吧,你怎么还让她做这些呢?女子孕中多是辛苦的,你得让她多歇歇,不要累着了。”姚今笑了笑,见点心中有一碟正是桂花八宝甜糕,随口道:“这甜糕,从前婉儿甚是拿手,我记得那时候先生也很爱吃。” 王相微微一愣,脸上微微一红,“正是因为如此,内人也常常制这道点心。没想到殿下也记得。” “记得啊,我记性很好的。我还记得在内江边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心想怎么还有这么一个书呆子,生得白白净净,人却看着呆呆傻傻。那时候真真还奇怪,也不知道吕桃看上你什么。”姚今坐了下来,拿起一块甜糕慢慢吃着,目光凝望着月影婆娑,轻声道:“我还记得你在胡族时,我总担心你缺胳膊少腿地回来,那我该如何对吕桃交代——时间过的真快啊,一晃,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 “殿下……”看着姚今纤瘦的腰身笔直地坐在石凳上,简单而精致的玉冠戴得一丝不苟,银灰色的外衫下露出白色的裙摆,一尘不染。曾经极不在意服饰妆容和行动姿态的她,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于每时每刻端起一个藩国主应有的矜持,他和赵俞也不用担心她会说突然些不合时宜的话或做出什么孩子气的举动,然而王相却越来越明显地看到她眼中的落寞,无论发生了什么高兴的事,无论她笑得多灿烂,那眼中永远没有笑意,只有深深的落寞。想到这里,王相不由得心中狠狠一揪,而姚今见他不说话,便又徐徐道:“我都回来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人来找我要什么东西,月白也还是没消息……那魏帝温子华,难道是骗我的?” “南国府外已经立了告示,各郡县也都知会安排下去了,找您要东西的人一出现,一定会立刻禀告上来的。”王相深知自打北魏归来,除了国中的大小事务,姚今最关心的就是“找她要东西的人”,可她也不知道是谁会找她、要的是什么东西,偏又不肯去信询问魏帝,那他和赵俞也只得到处张贴告示,四下打听,眼看秋天过去已快入冬,却还是没有这么个人出现。 王相定了定神,想起今日来的目的,上前一步道:“殿下,李朝取消了小南国北上贸易的资格,此事已成定局。虽然我们仍可以和闽国及海上通商,可眼下松溪郡棉农和纺织户都快耐不住了,往年这个时候,北方的商人都已经来谈好了今年的数量、定下来年的份额了。如今松溪郡守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毕竟整个松溪几乎都是靠棉花种植和棉布纺织为生,且绝又大多数销往北方,如今李朝这一断,松溪郡可都人心惶惶了。”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父皇竟也干得出来!”姚今狠狠一拳击在石桌上,骂归骂,她心里也知道李朝财大气粗,虽然从前松溪是整个李朝最重要的棉花生产和纺织地,但毕竟地大物博并不是只依赖这一个地方,李皇断了小南国北上贸易的资格,无非就是要让姚今难堪,让小南国上下知道没了李朝,大家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王相亦是眉头蹙起,“还有福安的寿山石因为被断了北方的需求,如今那些采石工失了工作,这些人又大多没有田地,福安郡守说都有人跑去做山匪了,时不时下山到附近村落里抢掠,搅得民心十分不安。” “混账,福安郡守这家伙,这般说简直就是推卸责任!”姚今想起上次见到那个胖胖的福安郡守,绿豆芝麻大的小眼睛,一脸猥琐,怒道:“不去剿灭山匪安抚民心,倒还怪到寿山石上来了!从前他采石富得流油的时候,问他要税赋跟我推三阻四,如今倒巴巴地来求我了!” “寿山石和棉花是首当其冲,后面肯定还会有其他的问题接踵而来,若是咱们不能通过李朝通商,那势必得另寻一条朝北的道路,否则长此以往,影响太大。” 姚今沉默片刻,缓缓道:“若走水路呢?” “水路?”王相一愣,旋即道:“殿下的意思,是从南海往北、经密林往青岭北上?” “我们与胡族有过战事,肯定不能指望从西面北上,唯有南海可行,但密林——”姚今抿了抿嘴唇,“密林国一向与周围的国家不来往,虽然也有商队从密林走过,但若我们大量的货物要从那里过,恐怕密林没那么好放行。” “说到密林,有一件事赵俞大人刚刚查到些头绪,还未来得及跟殿下禀明。” “何事?” “之前曾发现有一些外族人陆陆续续到了彩云城,这些人既不是经商也不是来访亲,其目的一直很让人怀疑。就在昨日赵俞大人刚刚得以确认,这些人正是密林人,且是一小支乔装打扮的军队,虽尚未查明携带武器,但人数约有百余,不是少数。” 姚今一惊,猛然站了起来:“密林军不是已经退出李朝境内!怎么会到我小南国来?!” “更奇怪的是,这群人的首领,是一个李朝人,从我们打听的消息判断,此人应该来自京城。” 第十六节 我和月白,都会留下 自打得知有这么一支密林人的兵马潜伏在彩云城,却又怎么也查不出他们的目的和来路,姚今便颇有些焦躁,就连赵升喜气洋洋来禀告说南国府已修建完毕,一应内部陈设布置也都全部完成,想请国主殿下择定个入府的吉日,下面的人也好准备操办起来,她听完之后也只是平淡地点点头,让赵升自己挑个好日子看着办就行。弄得赵升颇有些尴尬,站在堂中不断搓着手:“殿下,您毕竟是一国之主啊……当初小南国建国之时,您为了避讳李朝京城中的那位,已经将小南宫的建造规制降至王府的等级,这本就十分简薄了,且如今咱们小南国上下一片安泰,若不挑个好日子、再办一场隆重的入府典礼以彰显我小南国的威仪,那、那岂不是太将就了!您本就是李朝公主之尊,如今建国称国主,却还这般简朴着自个儿,就连属臣也十分替您委屈啊!” 姚今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有些好笑:“第一,本国主并不觉得委屈;第二,小南国眼下虽没有水深火热,但也远远谈不上国泰民安。李朝断了我们北上贸易之路你也是知道的,此事尚未解决,好些郡县都大受影响,民间亦是议论纷纷,这般情势之下,本国主实在没有心思考虑入府之事——这样吧,日子你先挑着,典仪什么的你也可以计划一下,但一切最好都放在年后,等忙完了这一阵的事咱们再议。” “可您是堂堂一国之主呀!之前南国府未建成之时住在这别院里也便算了,如今府邸已经完工,总不能连小南国这第一个年您还委屈在这小小庭院之中,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呀……” 姚今正要开口,却见赵升满头是汗地匆匆跑进来,礼都没来得及行便大声道:“殿下、殿下,前厅、前厅!他、他们来了!来了!” “什么他们?谁来了——”姚今话音未落,突然脑中一闪,随即惊喜道:“是不是跟我要东西的人来了?是不是、还是——月白来了!” 说着,她便一跃而起朝门外大步而去,赵升一脸问号地呆了片刻,也不知有没有会过意来,脚底下倒是很快地跟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唤着:“快、前厅奉茶、奉点心、伺候的人呢!” …… 前厅并不大,然而门开得宽敞,光线也好,所以姚今远远地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中,她今日只是着一件家常的鹅黄色短衫,内里一条白色素纱长裙,长发绾成极其简单的一个侧边短髻,露出半边白皙优美的脖颈。她似乎微微侧了一下脸,那倾世的容颜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些淡淡温柔的一轮光,太美,美到姚今快跑到前厅门口时却蓦然停了下来,她凝视着林月白的背影,那个背影那么熟悉,却又好像相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久到终于再次重逢时,她竟然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滋味。然而跟着过来的赵家兄弟二人,尤其是赵升,却是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嚷着:“藩国主殿下到了,你等还不上前叩拜!” 听到这句,里面为首的一男一女便转身快步走了出来,姚今看着小跑过来的林月白那张又哭又笑的脸,正要张开双手抱过去,余光却突然瞄到旁边那个眼神十分凌厉相貌却无比熟悉的男子—— “靳连城?!” 姚今不由得擦擦眼又擦擦眼,最终圆瞪着眼睛看着靳连城走到他的面前。他穿着一件面料考究的玄色长衫,系一根深紫色的腰带,虽是一副贵家公子的打扮,眉宇之间却是一股掩不住的厉气,让人无端觉得此人必定是个十分狠辣的角色。 “姚今,好久不见。”与林月白温柔而长久的拥抱不同,靳连城的笑容有点淡淡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疏离,他简单抱了个拳,“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你有什么正事?”姚今仍旧瞪着他,手上却很自然地把月白拉到自己身侧,刻意与靳连城分开一段距离。 见她这般,靳连城也不在意,从衣襟中取出一封信,姚今瞄了一眼信封便认出那是温子华的笔迹,随即便皱眉道:“你就是那个,那个找我要东西的人?” “对,也不对。”靳连城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一幅图递到姚今手上,“找你要东西的是密林王,负责联络安排的是魏帝温子华,而我,是密林王的代表。” 姚今将那副图略看了看,显然没看懂:“这是什么?” “这是金沙河流中的一块寿山石,确切地说,这是密林王族的传世图腾。密林王族多年前其实是现在彩云城旁一个名叫金沙部落的分支,后来这支分支辗转去了现在的密林,而其他金沙部落的人却因内耗太大渐呈颓势,最终亡族。所以现在的密林王一直想要取回藏在金沙河流中的本族圣物,也就是这块图腾石碑。” “所以,密林王这几个月种种奇怪的举动,包括出兵魏国和南下攻打李朝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退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块图腾石碑?也就是说,密林王一直和温子华有来往?是温子华承诺密林王助他取得图腾石碑,所以他才一直要我——” “这些细节我们以后再说,”靳连城干脆地打断了姚今,“如今还是先带我们去金沙河边,这块石碑十分巨大,但经我们这一阵子的观察,它只会在每日黄昏时分从极深的河底浮至较浅的河床处,现在已经快到黄昏,我们还是速去金沙河一探究竟为好。” 姚今沉吟片刻,又转头看了看赵家兄弟二人,最终点了点头,握紧旁边林月白的手,“月白,一起去吗?” “好。”林月白望着姚今温柔笑容的脸,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靳连城,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从今以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们总是不再分开了。” “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夕阳将要西沉之际终于到了金沙河畔。为了显出姚今的尊贵,赵升安排了一大堆侍女、侍卫、车马小厮,在金沙河旁摆了好大的阵仗,而随靳连城来的十几个人,仿佛一眼都没有看赵升他们,一到河边便脱下外衣,噗通噗通跳进了河里。 “他们做什么?确认那石碑的位置吗?”姚今左手拉着林月白,瞥了一眼右首边的靳连城,“你……好像比以前黑了,好像也壮了些,以前有点小白脸。” 这话说得直白,靳连城不禁苦笑,“谢你夸奖。你倒没变,还是这么没有口德。” “我不明白,密林王要图腾大可光明正大去找李皇,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十万密林军在北魏和李朝搅得天翻地覆,这密林王到底怎么想的?还有,你怎么会成了密林王的人?” “那自是魏帝和密林王之间的约定,你我无需明白,”靳连城的话简短而直接,“你只需践行你对魏帝的承诺,而我负责将石碑完好无损送回密林。待此事了结后,我和月白——自然都会留下。” 第十七节 多年的情分 “那是自然。我千辛万苦得来这一方土地,我的小南国,就是为了以后我们都能自有自在生活在一起,再也不要被人摆布,再也不用受制于人。”姚今颇有几分自豪,转脸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林月白,“我瞧你眼下发青,是不是睡不好?你身子弱,同这些密林的粗人在一起,想必不习惯。哦对了,我的南国府刚刚建好了,你就同我一起住进去吧。我还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大夫,我请他来给你调理调理,一定能把你的身子调理好。” 林月白似有些脸红,轻声道:“连城既回来了,我和他一起便是。你如今是国主了,我是个女儿家倒也无妨,连城若也住在你的府里,算怎么回事呢。” “国主是他们叫的,你不必在意。再说你和靳连城还没办婚礼,这里不比现代,你们现在就住在一起容易惹人闲话,你还是先跟我住,等回头我让他们再给你们建一座府邸,就靠着我的南国府,然后再给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到时咱们做了邻居,日日都见面,岂不是正好。” 靳连城听着两人似是轻松的闲话,目光凝视着看似一如平日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紧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一言未发。而赵俞站在稍远处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旁边的王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此人,不简单哪。” “此人……”赵俞回想起曾经在SKS时那些年,陈城是如何从一个车间班长一步步做到生产主管的位置,没有任何一个主管能像他一般温和亲切、从不与任何部门任何人不睦,还经常为到处树敌的姚今去做和事佬。然而此刻靳连城就在眼前,赵俞从他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一丝往日痕迹,他淡淡道:“听殿下说,此人从前在宫中就与她熟识,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王相扬起下巴,语调有微微的上扬:“值得信任?他潜入彩云城这么长时间,我们的告示贴得漫天都是,他却没有联络过殿下;他身边带着殿下最重要的挚友林小姐,明知道我们找人都找疯了,他却直到现在才露面。单看这两点,我实在无法认可赵大人的说法。” “但今后,他二人想必会一直在小南国呆下去,且,会一直在殿下身边。”赵俞拍拍王相的肩膀,“你我与殿下之间,纵然共同经历过这么多,但主上与臣下的身份是不可能变的。而林小姐和这位靳公子,却是殿下的至交好友。这一点,先生何等通透,定是明白的。” 王相沉默不语,心中对靳连城那双不加掩饰、写满权欲的双眼,再次生出阵阵不安和忧虑,他眉头紧蹙,压低声音道:“殿下冰雪聪明,心思聪慧绝非常人可比,而这位靳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殿下绝对不会毫无察觉。倘若此人想要对殿下有所企图、对我小南国有所图谋,我王相,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相先生,有许多事,殿下心中自有衡量,你我实在不应过多干涉,更不应在此,私下议论。”赵俞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语重心长对王相说了这句之后,便走向了姚今身侧。而王相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靳连城那握着刀柄的手上——偶有西落的阳光最后射在镶着宝石的刀鞘上,金光熠熠令人不能直视,而王相执着地看着,直到那一团光亮得他的双目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晚直到暮色暗沉,靳连城的人潜入浮出金沙河流数次,最终也还是一无所获。虽然姚今对这一帮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连连跳入那条她素来觉得应如女神般不可侵犯的金沙河流,实在心中有些不爽,但这件事毕竟是早就应允了温子华,他亦依约将月白平安无恙地还给了她,她也只得摆出一副平静无澜的表情,再添上两份亲切,大度地道:“既然贵国的圣物已然确定就在金沙河底,今日虽未得,左右不过再花几日功夫,不管是需要人手、船只或者其他什么工具,小南国定会全力相助,直至助贵国觅得圣物,完璧归赵。” “多谢国主殿下。”靳连城微微躬身一礼,便示意手下众人退下,“我等明日此时仍会继续前来此处寻找图腾石碑,还望国主明日能派些水中好手,一同协助于我等。” 姚今微微点了点头,此时远处的赵升也匆匆赶了来,必然是已经从赵俞那知道了这一男一女和姚今的关系,刚刚在前厅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已经不见,换了一副十分礼貌的语气道:“天色已晚,殿下令我等在赵府别院中备下歌舞筵席,还请贵使和众位贵客一同前往,也算是小南国与密林建交后首次相聚一堂,大家忙碌了一晚上,不妨用些水酒,也可放松放松心情。” 靳连城看了看身后众人,又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林月白,笑道:“国主殿下盛情本不该推辞,只是我等还有些密林国的内务需要商量,今晚就去不打扰殿下清静了,望殿下海涵。” “无妨。贵使既然有事,先行离去便是。”姚今本意也不是要跟这帮糙老爷们喝酒聊天,见他推辞的快,她也答应得爽快,只是嘴巴里虽这么说,手上却仍旧牢牢拉着林月白,没半点松开的意思。 “月白?”靳连城定定地看着林月白,“回去了。” “她不去。”姚今也定定地看着靳连城,语调四平八稳,态度却有些咄咄逼人:“她留在我这儿。” 靳连城似乎很快改变了主意,稍稍柔和了口气对林月白道:“你想的话便留下,明日来这里寻我便是。” 林月白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连握着她手的姚今都明显觉得她的身子软了一软,随即她轻声道:“如今殿下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女都没有,若我留下,也能料理些琐事。” 姚今笑了起来,摇了摇林月白的手,“就你这身子骨,好好让大夫料理料理你还差不多!走啦,别看啦!”说着,她便瞧也不瞧靳连城,拉着林月白便朝马车的方向而去。而林月白倒是三步一回头望了又望,直到站在原定一直未动的靳连城沉沉说出一句:“月白,我们三个多年的情分,你要记牢了。” 这句话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大石,姚今只觉得心中一沉,难以言明的不悦如涟漪般层层扩散,而林月白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一白,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再回头。 第十八节 你是我的阿姚 当晚,姚今顾不上赵升精心准备的那一室的歌舞筵席,只在别院门口匆匆关照王相赵俞去邀请正在彩云城中的几个郡守一同赴宴,将北上开拓一条新的通商之道的事再议一议,顾不上王相那一脸不满,她便拉着林月白马不停蹄回到了寝室,又吩咐下面人今晚不许过来打扰,随即便啪啪啪亲自动手关上门窗。待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毕,姚今深深吐了一口气坐在了茶几前,定睛看着林月白片刻,开口道:“月白,说吧。” “阿姚……” “月白,之前靳连城说的所有话我统统忘记,从现在开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信你。” 林月白默默垂下眼帘,看着淡青的桌布上绣的碧色缠枝莲纹,青白纠缠,极其素淡之中的一片张牙舞爪,片刻的沉默,她终于黯然道:“在西山山崖下,他……没有救你。” 姚今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她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只觉得十根手指指尖传来阵阵冰冷。扬了扬下巴,姚今“嗯”了一声,轻轻问道:“所以你很难过,一直很难过,是吧?” “是。”林月白的眼眶慢慢红了,“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可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一个好的解释——” “你根本不用想,也不应该想。”姚今站了起来,她走到林月白面前俯下身子,“月白,李政已经废了,他成了个阉人,我已经把他送到雪族去度过余生。” “啊——” “还有,在我去魏国的路上,李皇派人暗杀我,第一次失败之后,他甚至放火烧了整个驿馆,他想把我烧死在里面。” “怎会——” “还有,魏国新帝温子华,大开长青宫大门,十里鲜花想要迎我为后。”姚今看着林月白不可置信的表情,声音越发冰冷,“我告诉你这些,不为别的,就是想让你明白一点,月白、我的月白!那些人早已不是我们在现代认识的那些人了!一切都变了!更何况从密林归来的靳连城!” 林月白惊惶地垂下眼睑不去看姚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的双手不住地握紧又松开,喃喃着:“可连城还是连城,他还是那个人,他只是、他说他只是当时恨你拉我跳崖——可我对他说了不是你拉我跳的,是我要你陪我跳的!” 提及西山一事,姚今的心又痛了起来,她慢慢半跪下身子,握着林月白的手,将额头轻轻靠在上面,“不,是我不愿意舍下九城一江、舍下小南国,我想搏一搏,我知道我不会死,可我没为你着想……当他们救醒我时,我问他们当时我身边还有没有人,他们说那个地方常有野狼出没,而发现我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只有一群野狼,当时我以为你一定没命了,我恨透了我自己,恨不得立即去死——” “阿姚!”林月白突然掩住来了她的嘴,“别说死,别说。” “好,我不说。”姚今眨眨眼,任由眼眶中泪水滚落,她勉强笑着道:“后来我听说你可能没死,我真的好高兴,特别高兴,我赶回小南国,我忙着和赵俞他们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李朝刁难我们、国中也不安宁,可我总是在想,我一定要努力,这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小南国,我一定要这里幸福安宁,繁华似锦!等到你来了,我们就可以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姚今,这里不是长安,这句诗,不适合这样借用……”林月白也破涕为笑,“到了古代这么长时间,你的古文诗词却还是不见长进。” 姚今一笑:“没关系,我也不做诗人,只是在行酒令的时候有点为难,可如今有了你这个古文诗词小能手,我便不怕了。” 林月白的眼中闪过一丝期盼,“是啊,咱们虽不能看尽长安花,却也可以在这彩云城中相依相伴——前世一切都已不敢奢望,这一世我所求不多,唯盼……玉粒足晨催,红鲜任霞散,便是足矣。” “那,靳连城呢?” “他……”林月白抬起盈盈双目看着橙红热烈的烛光,“他在北屏军中多次遭人暗害险些丧命,辗转逃至密林后,又吃了很多苦方得密林王的信任,他说他回李朝就是为了我——我们。可他在西山下没有救你,将伤重的你抛至野狼出没的山谷,这件事情无可辩解,无可饶恕。阿姚,你不必原谅他、更不必顾及我,我不愿你们为我争执,但我更不能让你为我委屈。因为是阿姚、因为是你,你是我的阿姚啊……” 看着林月白,姚今定定地看着她,这个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让姚今失望,从来是站在姚今这一边的林月白。当她身边的所有人悉数离去,为爱、为情,为家国天下父母兄弟——唯有林月白,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站在姚今的身边。纵使此刻为了靳连城,她明明爱他爱得不能自拔,她明明可以张口让姚今原谅他,她也明明知道姚今一定会答应,可她说:不能让你为我委屈,因为是阿姚,因为是你,你是我的阿姚。 “你的阿姚……也不能让你委屈,也不能让你们为我争执。”姚今温柔地起身抱着林月白,像许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她们抱在一起等平安夜的钟声、一起看漫天的烟花、一起数流星雨,她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寸时光,她都无比珍惜,还有她们将要度过的未来,她也无限期待。 “我原谅靳连城,永远也不再提这件事,永远忘记这件事。” “阿姚——” “我们三个,一起玉粒足晨催,红鲜任霞散。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但只要你说的,月白,只要你说的,我都觉得好。” “阿姚,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用说谢。”姚今笑着,笑着,也将心中那些对靳连城在彩云城中种种行为的怀疑、不满统统压了下去,她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人,就连卫燕也杳无音信,她不能再失去林月白,就连靳连城,她也不想再失去。 第十九节 金刀驸马的故事(一) 一连八日,赵俞日日带人准时去金沙河旁协助靳连城,却也日日无功而返。起初姚今也没有在意此事,心想石碑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日不行两日三日,再不成十日八日,总有捞上来的一天。可直至第九日傍晚,她正在书房看着傅江刚刚从福安呈上来关于山匪清剿一事的简报,靳连城却突然面色颇为阴冷地走了进来,门口的侍女都知道来人身份特别,也都不敢阻拦,便跟着他匆匆进了书房,又默默退了出去。 “这个点来,找我吃饭?”姚今头也不抬,懒懒道:“我这正忙着呢,你和月白先去吃好了。” “姚今,你想干什么?” 刚刚掀过一页纸的手顿了顿,年轻的藩国主抬起头一脸不解:“什么干什么?” “或者我应该说,你想让王相干什么?” 姚今缓缓放下手上的东西,皱起眉头:“我让王相干什么了?难道我还能让他偷偷拖走金沙河里的图腾石碑?你有什么事你一次说清楚,我这是真的忙,没时间跟你猜谜语。” 在姚今心中,她与靳连城的关系、或者说他们的相处方式,依然如同在SKS一般,是如朋友般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可显然靳连城却将姚今刚刚的回答当成了一种拒绝,一种不屑或者说懒得敷衍,他不禁半边嘴角微扬,“藩国主殿下公务繁忙,自然是没有时间理会这样的小事。我不过是密林王的一名小小使者,自然不敢打扰您。只是图腾石碑之事关系重大,倘若这次不能顺利返回密林,从魏国到李朝再到小南国,纵使战线再长,密林王也并不在意再燃一场战火。” “靳连城!你少威胁我!”姚今“啪”地拍了桌子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也说了有什么事你直说,难道你认为我会故意做些不利于你的事?难道我还能图谋你什么吗!” “你让王相去查图腾石碑的来历、在彩云城和周边寻找当年金沙部落的后人,又偷偷摸摸打探从南海北上密林的水路——姚今,我确实很想知道,你在图谋些什么!” 姚今愣住了,她压根不知道王相做的这些事,但她也立刻反应过来这些一定是靳连城想多了,王相绝对不会对密林和密林的石碑有所图谋,他应该只是想弄清楚来龙去脉。于是姚今和缓着口气解释道:“我没有让王相去查什么石碑的来历、找什么金沙部落的后人,他如果这么做也一定是为了帮助你们早点寻回图腾石碑;至于打探从南海北上密林的水路,那是因为眼下李朝断了小南国陆地上的通商之路,我只能从水路通过密林北上。你现在忙着找石碑,这件事我便还没有跟你说,但你刚刚说的这些,你一定是误会了。” “好,我可以信你。但是,请你即刻通知王相,停止他的一切小动作。至于你想借密林通商北部,待我送回图腾石碑,我会与你再议此事。”靳连城的脸色还是一如进门时那般阴冷,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姚今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地皱起了眉头:从前那个再温和不过的陈城去哪里了?刚刚走掉的那个多疑冷漠的男人,真的是曾经那个万事和为贵的烂好人陈城?真的是她昔日的好搭档好朋友、林月白的良人么? 她不知道了,她彻底不知道。 当晚,姚今便派人叫王相去金沙河畔,待到王相到时,她已经在河边站了许久。 “殿下。” “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事么?” “属臣知道。” “你是臣,我是君。这一点,你也知道吗?” “属臣知道。” “你是我信任的人,我也是你应该相信的人。这一点,你也知道吗?” “属臣,也知道。”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告诉我?”姚今转身,她一身海蓝色的长衫,白色的发带随风轻轻扬起,显得俏丽的脸庞英气勃勃,在渐渐沉入墨色的金沙河旁,光辉夺目。而王相抬头的一瞬间,正对上姚今灼灼的双目,不禁神思一恍,随即匆忙垂下头,轻声道:“属臣知错。” “我不是要你知错,我要的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查那密林石碑的来历?为什么要去找什么金沙族的后人?这些与我们小南国,本来就没有干系的!你这一查,你让密林的人怎么想,那密林使臣找到我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如何作答!” “殿下!密林与李朝素无往来,而彩云城多年来更从来没有过什么石碑和金沙族的传闻,靳大人和他那群属下,潜入彩云城数日后才与殿下您相认,其用心和目的实在让人难以揣测!小南国建藩初始,民心、国事皆还不稳,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一桩事,叫属臣如何能安心,如何能放任他们日复一日在彩云城、在这金沙河肆意妄为!相,真的不放心哪!” 姚今气结,她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王相,也不知说他什么才好,顿了又顿才道:“靳公子是我的挚友,挚友你懂不懂?他、还有那个密林国,他们不会对我们小南国有任何威胁和伤害!再说那密林国的事,要你揣测什么呢?让他们安安稳稳拿走那什么图腾石碑,我们和密林借机0建立友好关系,以后从南海过密林北上经商,这不是很好吗?你脑子这么聪明,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属臣担心的从来不是密林国!属臣只是不放心靳大人!殿下,属臣确实不清楚靳大人和您从前是如何成为挚友的,但属臣确实已经打探到靳大人在密林的一些经历!属臣以为,此人不得不防!” “王相!”姚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压着心头怒气指着他道:“你、你竟然还去查了靳连城!你的行事到底是听我安排还是全凭自己做主,你到底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君!” 王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后却仍是挺起身子,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请殿下听臣一言,属臣说完之后,无论殿下要如何处置,王相绝无怨言!” 姚今见这家伙又起了书呆子的呆劲,恨不能上去踹他几脚,忍了又忍,气冲冲地道:“你起来说!若是说得没道理,你就给我在这里跪一夜!不准起来!不准回家!” “谢殿下!”王相匆忙起身,不及拂去膝盖上的沙土,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可知,靳大人乃是密林王的金刀驸马?” “什么!”姚今大惊,“他、他结婚了?娶了密林的公主?!” “娶是娶了,但公主已死!” 第二十节 金刀驸马的故事(二) “靳大人初到密林时,流落民间,不过是奴隶主手上的一名奴隶,因识文断字相貌堂堂,便被密林的一个贵族买了去讨好密林王宫的宦官总领。” “宦官?宦官要男的什么——”姚今瞪大双眼,刚欲出口的那句“太监也可以是gay吗”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下去,“难道密林王宫中有什么人偏好男宠?” “殿下所料不错,密林王本人,似乎确有此癖好。然而靳大人神鬼手段,自入密林王宫,不仅成功避开密林王,且一举得到密林王爱女密林公主的垂青。这位密林公主虽然姿色平平却是眼光甚高,年纪已经大了,却一直没找到心仪的驸马,但自从遇到靳大人后便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可靳大人的身份当时只是个奴隶,且曾是李朝的一名军士,又来自李朝皇宫,密林王自然是不允的,然而公主以死相逼,最终做父王的也只好允准。可就在两人大婚当日,密林公主却在喝完交杯酒后就中毒而亡,当时靳大人随即殉情,同饮了密林公主杯中剩下的酒,可离奇的是,他昏迷一日之后却没有死。” 听到这里,姚今不禁觉出一些不对,她犹疑地看着王相:“难道密林公主的死是——” 王相缓缓摇头,“如今时过境迁,属臣作为事外之人回过头来看这整件事情,自然觉得从头到尾一定是靳大人一手谋划。然而当时的密林国中,靳大人手上并无实权,他如何能够在大婚的交杯酒中下毒、如何能确保自己同饮毒酒却无碍而且查不出一丁点儿痕迹,即使当时的密林王那般怀疑靳大人,却也查不到任何一丝疑点,也只能相信他是无辜的。所以最后靳大人虽然当了驸马,却仍是单身一人,他日日在密林王宫中借酒浇愁思念公主,所有行为均符合一个痴情男儿的应有举止,以致最后合宫上下竟无一不同情怜悯他。而密林王也终于渐渐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加之靳大人有勇有谋且见识广博,便逐步在密林军中得到了一席之地,后来密林王见他除了公务外终日只是郁郁寡欢,也从不参加宫中的宴饮等活动,还特意宽慰他想开些,这次让他来取图腾石碑,也是有意让他借此行回到故国散散心。” 姚今沉默片刻,终于“呵呵”一声,缓缓道:“好一出苦情大戏,真是唱念俱佳,可叹我从前倒没看出他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此时王相招呼远处的侍女上前给姚今披上一件薄纱的披风,继而跪下道:“这件事小南国上下尚无其他人知晓,一切全凭殿下决断。但属臣私下行事乃是事实,还请殿下责罚。” 姚今伸出一只素白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肩头,叮嘱道:“这件事我会告知赵俞,但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也不允许国中任何人再去查和靳连城、金沙族后人以及图腾石碑的事。” “是。” “北上密林之路的事也暂缓,等一阵子,我自会设法解决。” “是。” “还有,以后所有和靳连城有关的情况,第一时间先来告知于我,不要擅自行动。” “是。” 晚间的风凉凉吹过,并不冷,但姚今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颓丧,原来治理一个国家,即便是小南国这般的小小藩国,也是诸事繁琐,且哪一桩也不能轻怠。她的目光从湖面流连至天际,夕阳的最后一丝昏黄正渐渐隐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迷茫一丝天真:“王相啊,你觉得你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王相一愣,抬头看着姚今,她那么瘦,披风随风舞起时仿佛人都会随之飞扬,她的唇色很淡,然而眼眸明亮,一种奇异的光彩,像很小很小的一束束烟火在王相心中燃起,又灭。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直至风将姚今的披风被风吹起刮过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膝盖,王相沙哑着嗓子道:“臣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追随殿下,生生世世,不负,不离。” 第二日,王相就因办事不力被罚俸半年,罚在家中面壁思过,无令不得出门。赵升劝了好久,才将挺着肚子的吕桃从别院门口劝回了家,而赵俞不解地赶来见姚今时,她正在书房里气定神闲地练字。 “殿下。” “你来了,”姚今放下笔,“今日金沙河上情况如何?” “还是没有半点那图腾石碑的踪影。”赵俞摇摇头,上前一步道:“殿下,我刚刚在门口遇到升弟,他说相先生——” “是因为靳连城。”姚今并没有打算隐瞒赵俞,简单明了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看着赵俞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微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 “……从前我只觉得,来到古代后我们几个人的际遇之中,你是最艰辛的,然而没想到陈城也……” “老赵,如今这世上再无陈城此人,有的只是靳连城。”姚今摇摇头,“这件事到今日你我之间便算是终点,不能再有人知道。” “是。殿下担心的,是林小姐?” 姚今低眉看着自己刚刚抄完的那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轻声道:“但愿过往的都只是过往,一切都只是一场疾风骤雨,明日起来,仍旧是如这诗一般,是望湖楼下水如天……” “殿下……从前很少看你抄写这些诗文,今日怎么会想起练字了?” “是月白。她说我堂堂一个国主,书法不佳、诗书又如此不通,实在说不过去,为我摘录了一些让我每日誊抄,一来加深印象二来也练练字。”姚今拿起旁边的一页纸,啧啧赞道:“你看月白的字,端庄秀美,和人一样,挑不出一丝瑕疵。” 赵俞近前接过看了看,点头道:“九城一江中各家名门闺秀也不乏以书法见长的,但和林小姐一比,想必都要自惭形秽了。” 姚今骄傲地说:“就算不看字,只凭容貌姿态,我们月白也是这些千娇百媚的闺阁小姐望尘不及的。”话音刚落,她却突然有些黯然,“只是她一心只在靳连城身上……” “听闻靳大人对林小姐极为重视,就连他手下那些密林士兵也知道,这位林小姐若是今日多吃了一口饭,那他们的大人便能笑上一日,倘若要是林小姐哪一晚多咳了几声,那伺候的那些侍女婆子便都要倒大霉了。” “如何倒大霉?难道还能都砍了脑袋不成!”姚今顺口一说,却见赵俞默默点了点头,于是惊道:“什么?他真的——” “听密林人说,倘若伺候的人有不周全,便是一概处死,且从来不准给林小姐知晓半分。饶是这些密林人个个看似彪悍,却都对靳连城十分恭敬,或者说十分畏惧,这其中虽然有主子和下属的关系,但我想靳大人能在民风彪悍狂野的密林人中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必然不会是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赵俞的语气有些犹豫,“殿下真的打算,一直留他在小南国吗?” 第二十一节 等你回家的人 南方的夏季尤其长久,即便是十月过了一大半,中午的阳光也仍旧晒得人睁不开眼,若是在日头下跑动久了,少不得一身大汗淋漓。这一日听闻金沙河上有些异样,姚今便和靳连城一道骑马赶来,两人远远便见素日平静的河面上阵阵翻腾,浪花毫无规律地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互相击打着,一片片破碎,一片片崛起,仿佛有什么人正狂躁地在河底搅弄风云,搅弄这一片平静美丽的水域。 今日风大,姚今敏锐地嗅到随风刮来一丝丝异样的味道,两腿不禁使劲一夹,她的马便率先到了河边,“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晨起时金沙河便一直暗涌不断,原以为是今日风大的缘故,可到了午间,这河面翻腾不止,河浪越发大得吓人,为安全计,属下等一直看守在此处,目前尚未让人下水去查。” 姚今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被赵升拉扯着正欲上前的密林副官,问道:“昨夜河上是否有发生过什么?” “回禀殿下,昨夜一切如常。” “那这附近呢?” “——这附近有个养猪场的场主,今日一早便到府衙报了案,说是他场子里的牲畜昨晚突然都被杀了。” 姚今皱了皱眉,看着越发翻腾的河面,平日湛蓝色的湖水此刻蓝得有些发黑,尽管阳光十分强烈,然而河水一浪浪翻滚上来时,她甚至觉得那水的颜色有些奇异的泛红。沉吟片刻,姚今正要唤赵升过来问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靳连城却快步走了过来,他越过姚今上前几步,仔细凝视着湖面的情形,忽然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差不多?” 靳连城像是没有听到姚今的话,伸手示意密林副官等人过来,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说了几句后,那副官便脱了上衣,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径直跳下河去。一旁的姚今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恼火,一把拽住靳连城的衣袖:“你在搞什么?” “一会儿就好了,晚点和你解释。”靳连城推开姚今的手,走到另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密林人,只见他指了指河岸边另外几个位置之后,那几人也分别跳入了水中。见状,赵升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跑至姚今身侧,“殿下,这金沙河几百年没这么闹腾过,今日这情形实在有些骇人,莫不是闹了河妖?”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胡说八道!这世间哪里有妖!”刚喷完,姚今看着一脸怔怔的赵升突然反应过来,在古代,妖魔鬼怪那可都还是相当有市场的。她咽了咽口水,一时也不知道跟赵升说点什么,只觉正午阳光照得人口干舌燥,正要让他去取杯水来,忽然就听得河里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河底受了巨大的撞击,那声音从湖底传了上来,湖水也被激荡出层层水花,此时湖中心豁然像被切开了一条发口子,两边的水流越涌越高越流越快,赵升还没来得及说出“殿下小心”四个字,靳连城便一个箭步过来,拦腰抱起姚今退后数步,而不及躲闪的赵升等靠河较近的众人,便被高高卷起又猛烈落下的河水淋了个透心凉,不少人一时站立不稳便随之跌倒在地。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一块漆黑却又闪着红宝石般光芒的硕大方形石碑,已然浮出了水面。 姚今虽然没被淋湿,脸上、衣襟前却也是一片细密的水珠,她瞪大双眼亲见那石碑浮出水面,果真犹如一只趴着的巨大黑色章鱼从河底探出了脑袋、或者说是某只千年水妖爬了上来,而那几名跳入河中的密林人仿佛是水妖的小跟班似的也跟着从水中露出了脑袋,一个个嗷嗷嗷地叫着,阳光照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健硕的肌肉线条,姚今却忍不住觉得,这毫无疑问,就是一群鬼怪。 当晚,靳连城领着手下众人抬着十箱金子到了赵府别院,按着密林国的最高礼仪标准对姚今行七跪七叩大礼,感谢小南国对取回密林圣物一事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同时奉上密林国书,称今后五十年内,无条件对小南国开放北上的通商之路,并在密林和李朝及青岭的交界处开设市场用来互市。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很满意,大家一扫往日对密林人和靳连城的种种揣测和不满,赵升笑眯眯将十箱金子收入国库,赵俞也再不用每天盯着金沙河不放心,王相拟好了前往密林互市的种种条陈去找靳连城,而对方看都不看就盖了大印,终于展露笑颜的王相回到赵府别院想要和请示姚今下一步的安排,却发现寻遍整个别院和赵府,都没有这位国主殿下的影子。就在他有些慌神准备找赵升寻人的时候,他突然心中一动,叫了一顶小轿便匆匆赶往金沙河畔。果然,夕阳余晖下,姚今正一个人站在河岸边,不远处拴着她那匹白色的马,马儿正轻轻摇动着尾巴,仿佛为河水微微流动的声音打着节奏。 隔了还有一段距离,王相停下了步子,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嗯。” “与密林互市的条陈都拟好了,靳大人业已代表密林盖印。” “嗯。” “殿下……” “我知道,大家都很满意。所有人都很高兴。”姚今抬手仰头看了看天空,沉默片刻,然后转身平静地道:“可是我……却有说不出的难受。抱歉,王相,让你们担心了。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所以到这里来静一静。放心,没事的。” 王相缓步上前,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他似乎有些犹豫,低头道:“殿下,相愚昧,不知如何才能为您分忧。” “与你无关。我只是想来这里静一静。” “那养猪场的事,靳大人说是他所为,只因图腾石碑极有灵性,他们观察许久才发现需要以血为引——” “我知道,我不是因为那些猪,”姚今说完这句,自己不禁苦笑起来,“瞧我这都说的都是什么……好了,回去吧。” “殿下,天色已晚,还是让相送殿下回别院吧。” 姚今笑了起来,“我骑的马,你坐的轿子,倒不知是谁送谁?好了,你回家去吧,我自己回去便是。”说着,姚今便走到拴马的地方解开绳子,熟稔地翻身上马,见王相还站着不动,挥挥手道:“快回去吧,吕桃定在家中等你吃晚饭了。” 此刻夕阳西下,姚今一身银白色的衫子,金色余晖之下,点点银光变成金色,王相仿佛看不清姚今的脸,脱口而出:“不知殿下的屋里,可有等您的人?” 姚今仿佛一愣,将脸转向越发幽暗的天空另一侧,似乎轻轻叹了一声,带着笑意道:“还好,还有一个。” 第二十二节 天涯海角,我们走吧 虽然姚今未让王相送她,可此刻天色渐晚她又是独自一人,王相自是不放心,遣轿夫远远地随行,直至看她下马入了别院大门,他方才打算回家。轿夫刚刚掉了个头,却见迎面过来一顶浅紫色的精致小轿,这颜色寻常并不多见,王相掀起轿帘一瞧,正看到林月白从轿中下来。 “先生。”林月白也看到了他,远远一礼后走近道:“先生公务繁忙,今日定又是辛劳了一整日,这般晚了才要回去吗?” “林姑娘安。王相岂敢称忙,今日本是来送呈与靳大人拟定的互市条陈,只是殿下去了金沙河,适才刚刚回来,此刻天色已晚了,相也正要回家去。” 林月白柳眉微微一蹙,似是问话又似自言自语:“这么晚了……去金沙河做什么。” 王相脚下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道:“殿下今日似有心事,大约是到河边散心去了。” “心事?” “相以为,林小姐应该知道是何缘故。”王相凝视着林月白的眼睛,“图腾石碑已得,北上之路已通,更有十箱黄金为贺,小南国中人人欢喜。然而殿下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真心喜悦之色,若我没有看错,殿下今日甚至还有些郁郁失落的神态。王相自与殿下相识至今,殿下从来都是心性坚定,脾气秉性大气疏阔不输男儿,即便魏国归来卫公子失联之时,殿下也从未在我等面前露出过半分失落姿态。实在不知,今日能有何事让殿下如此寞寞。” 林月白沉默片刻,微垂的眼眸缓缓抬起,她温柔而沉静地道:“先生的话,月白记下了;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七分;先生对殿下的关怀,我更感同身受。还望先生信我,即便我林月白如今身无长处,一应生活都要依托他人,我亦会将殿下放在心中至重之位。因为她不止是各位的主君,更是我林月白的挚友阿姚。” 说罢,林月白重新一礼便转身朝门内而去,王相沉默地目送她进去,心中却仍旧是姚今独自一人站在金沙河畔的落寞身影。 林月白进了别院,解下披风便匆匆赶往寝室,果不其然,几名哑婢正伺候在旁,姚今一个人坐在桌前正要用晚膳,桌上布置了几个清淡小菜、一碟五色饼并一碗玉米粥。见林月白进来,姚今笑道:“正巧,你吃过没有?一起?” “又不减肥,总是吃这么素做什么?”林月白接过手巾擦了擦手,对着门边的一个哑婢做了几个手势,那婢女便点头退了出去,“我让她们去膳房再弄一些,京酱肉丝好不好?伴粥吃也很香。” “今天不饿。”姚今放下手上的碗筷,“你从靳连城那回来,他可有说何时返回密林?这次他回去把事情交代完毕,回来之后应该就不用走了吧。” “我……今日没去。我想,他若不给我们一个解释交代,以后我也不会去见他。” 姚今愣了愣,原本放在桌边的手不禁揪起了一角桌布,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你两一向不拌嘴的,为什么事情,怎么还闹别扭了?” “阿姚,你当知我不是在闹别扭。”在姚今的沉默中,林月白继续道:“日日看着你为北上通商之事烦恼,彩云城里也是议论纷纷,可他明明已经拿到了密林王的国书却不告诉你;图腾石碑的事,从一开始他入彩云城就瞒着你,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瞒,但到这次他一夜之间突然杀了那养猪场所有的牲畜,以血为引得了图腾石碑,这件事本不算通天的大事,他却也不说——阿姚……我真的相信他还是我们的陈城,他还是那个一心一意对我的人,可这份相信倘若是建立在对你或者小南国有欺瞒的基础之上,我——我不能接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北屏和密林国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姚今觉得心中像被敲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些潮湿的气息泄露出来,她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想到王相所查那些靳连城在密林的经历,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事林月白是不知道的,她也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姚今拉过林月白的手,柔声道:“没事,没事,你别多想,我也没有多想!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大家的问题都解决了,都挺好的!月白,你不要多想!” “阿姚,我没有多想!你今日若真的好、真的高兴,以你的性子,今晚应该设宴与众人欢乐一场,怎么会一个人去金沙河畔、此刻怎么会孤零零在这里用膳?我不要你为我勉强,也不要你为了我和靳连城憋屈你自己。阿姚,我不是你的依附品,我是你的好朋友,纵然我实在无能,许多事上我帮不到你,而且还拖累你——可你不要在我面前假装没事好吗?你从前从不在我面前伪装,是哭是笑你从来不隐藏,难道现在你也同连城一般,也要什么都在我面前瞒着、也不信我吗?” “不、不是!”姚今站了起来“我正是因为信!所以我不愿深想!既然结果是皆大欢喜,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了,我为什么还要深想?我怕我想下去,我会憎恨这个地方、这个世界!它改变了你和我、改变了靳连城、改变了李政、改变了一切、颠覆了一切!真的很可怕,真的很可怕!” 看着姚今发簪上的流苏微微颤抖着,袖口是清冷的竹叶青色,她用双手捂着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却有无形而巨大的悲恸从她身上涌出,林月白不觉想起陵京皇宫中那场滂沱大雨,那时的姚今曾抱着她失声痛哭,那是她第一次面对被信任之人的欺瞒,而现在,是第二次。如果说上一次她还能抚慰她的伤痛,可这一次呢?靳连城伤的又何止姚今一人?林月白自己那颗本就迷茫的心,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割开许多细密的口子,无声流出的血,又如何能有资格抚得平姚今的痛苦? “阿姚……倘若这样痛苦,我们不如走吧。天涯海角,我们走吧……” “你……你说什么?月白,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走吧,不要靳连城、不要小南国,什么都不要,我们走吧!”林月白轻轻拉开姚今的双手,看着她满脸的泪水以及因为手捂得太紧留在脸颊的道道红印,她那样怔怔地看着自己,林月白的眼泪如珠滑落,“倘若老天非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印证彼此的真假,至少你与我都还能捧得出一颗真心,至少无论到何时何地,你与我永不会变。阿姚我们走吧,去到没有这些纷争的地方,哪怕贫苦,哪怕寂寞,哪怕——尽数抛开这一切,那时我们还能有什么可怕?” 第二十三节 孩子,对不起 姚今仿佛怔住了,她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晶莹剔透,脸上却渐渐恢复了平常的白皙甚至苍白,她喃喃地说着什么,仿佛在重复林月白那句“还能有什么可怕”。终于,姚今缓缓站起身子,似乎已经平复了心绪,她平静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月白,我们走不了,亦不能走,若走了,便是输了。” “输了又如何?这里的一切本不属于我们,我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本不应该在乎这里的——” “我无法不在乎!”姚今突然打断了林月白,她的神情有些纠结懊恼,却又执着坚定,“我在心中丈量过小南国的每一寸土地,从立藩前至今,每一个日日夜夜,我竭尽全力收服那些郡守、为了知晓每地的情况我跑到那些地方逐一实地确认、我甚至翻烂了每一郡的官册,即便是独立小南国后,李朝种种刁难于我、国中各处从未平静,我从来不敢有一夜安眠过!当初为了建立小南国,我曾被卫燕叱责过不顾千千万万百姓的平安,在他们的家园和土地上燃起战火,致使许多家庭受到牵连和伤害,那时候我便起誓,只要我还在呼吸,只要我姚今还在这片土地上站着,我都会以他们的生死安康为先,若我现在放弃,小南国怎么办?赵俞他们怎么办?李朝会放过他们吗——月白,现在不能放弃,我怎能放弃!你叫我如何放弃?” “就是为了这一切,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可还像我认识的那个姚今?你可还像从前每天笑容满面、眼里心里藏不下一丝不快的那个阿姚?” “没关系的!都会好的,你信我!等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到时候咱们搬进南国府,靳连城也该从密林回来了,他总归要和你过新年吧?以后大家又可以聚在一块儿,大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若还敢瞒着我做什么,你便第一个不会放过他,那时他便不敢了!一切都会好的!” 林月白神色复杂地看着姚今,她深知为了这九城一江小南国姚今付出太多,从她冒死进京救她,再到她从西山山崖上跳下的那一刻,她知道姚今是真的很拼,几乎是拼上一条命才换得了这一片土地。然而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缘故,自从到了彩云城便心中总有些隐隐不安,这种不安在到了姚今身边后愈加明显,总觉得要拼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姚今,却如同在早春时分在看似还结着冰的湖面上玩耍的少年,乍一看风光无限,其实步步惊心。林月白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话,她走到姚今身旁挽着她的胳膊,轻声道:“好,我信你。” 南方的秋冬总是模糊,仿佛还是中午热得要扇扇子,几场冷雨下来,天气便陡然冷了起来,看看日子,却早已是在冬月里,离新年也就不远了。赵升等人商定了就在年三十那日请姚今搬入南国府,得了她允准后,便让一应伺候的侍女和小厮先都早早地入了府,就连林月白也很有精神地自己先住了进去,说是好领着众人熟悉熟悉规矩,安置安置新府里的事务,这样也不至于在年三十的大宴上乱了方寸,到时候反倒让来赴宴的十三郡的郡守和夫人们笑话。 有了林月白在府中安排调度,赵升乐得轻松,便忙着清收各郡送上的今年的税银,自然,少不得也要饱一饱他的小金库,只是赵俞每一日都要跟他絮絮说上许多建藩初时诸事艰难的话,弄得赵升只得不情不愿地再从他的小金库里搬上那么几箱入了国库。而自打有一日大着肚子的吕桃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趟,王相着实吓得不轻,姚今听闻后也不准他出来了,说是年下也无甚事情要忙,令他在家专心陪产,又特意找了个褚令说信得过的大夫去到他家中看顾吕桃的胎,叮嘱吕桃头一胎无论男女都好,不要有重男轻女的念头,若是儿子自然欢喜,若是女儿她这个国主便来认个干亲,以后将孩子郡主一般地养着,定是要金尊玉贵,不可委屈。 此时的靳连城已随着密林的人马送图腾石碑回国有一段日子了,原本约定新年前必定回来,如今快到年下却仍旧没有半点消息。林月白嘴上不说,姚今却看得出她有些担心,只是林月白自己不愿多提,姚今也就顺着她了。 这一日天气不错,外头虽然寒冷却也无风,阳光透过薄薄窗户纸照进来,也是暖意融融,书房中摆着火盆,桌边又置着一个烛台改制的水台,放蜡烛的地方都改成了水碗,也是为了防止屋中干燥,自然是月白的巧心思。而姚今正在平心静气地写字,她近日烦心事渐少,练字的时间便多了,越发觉得自己很有书法家的天赋,一日里总要写个几十张,然后左一张右一张地看了又看,端的是越看越欢喜,林月白便总是打趣她:你深谙勤能补拙的道理,如今也能哄骗自己是天赋了。 然而就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光,却被一封璇玑堂送来的急信打破了。 信本是给林月白的,然而她此刻正在南国府中忙碌,姚今见是李朝京中传来,上面更盖着璇玑堂加急印鉴,心知紧要,一面派人去让林月白回来,一面不假思索地拆了信—— 小月白: 京中一别,不觉已有数月,想必你一切安好,老道士也就没扰你。 可你始终是林家唯一的孩子,如今这事,我不得不告知于你。 你现下身在小南国与姚今交好之事,宫中已经知道,皇帝动了怒,面子上虽不能发作,却暗中设了个圈套引你父亲上当,如今你父亲因此被判死罪,林府上下都要流放北寒之地,如今已经一起下了大狱,只待年后行刑。你舅舅焦冉因为上书为你父亲开脱也被牵连,挨了三十板子禁足家中,此事京中再无人敢为你父亲说半句好话。 眼下此事已成定局,再无任何转圜的可能,你也千万不要回京折腾,京中的人对你并无善意,你来了也只是徒增一个流放的名额而已。老道士已经与你大牢中的双亲联络过,他二人也是这般意思,让你珍重自身,千万不要回去了,这一世亲人缘分已尽,来世再续。 你父亲另外有一句话给你:孩子,这辈子爹对你不好,下辈子若你还愿意当爹的孩子,爹一定好好补偿你,对不起! 珍重自身!珍重、珍重! 第二十四节 卫燕安否? 姚今读完这封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李皇对她记恨至此,带走了卫燕不说,连林家的人也不放过,想到月白看到此信必然要悲伤难过,姚今正要想些说辞安慰她,林月白已然由两个哑婢陪同进来。 “殿下这么急叫我回来,是何事情?可是密林那边有消息了?” “不是密林……是京城,”姚今神色凝重的递过那张信纸,“我已经看过了,你看了千万不要着急……” 林月白心中一沉,接过信快速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失声“啊”了一句,人便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过片刻便是泪水涟涟,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姚今一掌拍在桌边,恨恨道:“都是因为我,他才迁怒于林家!这个人、这个做了皇帝竟然变得如此可恶!” “从小到大,林大人都苛待林小姐,我一直以为他是重男轻女不将女儿当亲人看待,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记得对自己女儿说一句对不起……”林月白掩面而泣,“岂知这一句对不起,林小姐再也听不到了……” “月白、月白!”姚今见她沉浸在林家的悲痛中,有些着急,“虽然你背负着林家小姐的记忆,可你毕竟不是她!如今这事既然已无力回天,你为那林家人悲伤也是无用啊!” “父亲死罪,母亲年迈还要被流放,我若连哭都不能为他们哭一哭,岂不是太过无情……”林月白看着泪水打湿的信纸,低声道:“阿姚,我知道十分为难你,可仍旧要问一问,这件事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吗?” “在京中除了贤妃和璇玑堂,我们再无其他可走的门路,既然璇玑堂已经办不了,贤妃——”姚今眉头紧锁,顿了片刻道,“我写信给贤妃问问看,倘若能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总好过一命呜呼。” “可贤妃是卫燕的亲姐,她肯与你往来也不过是为了亲弟弟的缘故,如今你与卫燕已经都、都、都……”林月白一连“都”了三次也没忍心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别过脸道:“还是不要找贤妃了。” “没事,只是问问,若不行的话,即便救不了林凤台,林夫人流放北寒,那我们可以到时候设法在北屏山边境一带相救林夫人,那儿天高皇帝远,京中想必也是鞭长莫及的。”姚今安慰地拍了拍林月白的手,“不过不管如何,你心中一定要明白,你是林月白,但不是林凤台的女儿,切不可悲伤过度,伤了自己的身子。” 林月白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只是替林家难过。” 当晚,姚今便要写信给卫南雁,虽然想写之事与卫燕无关,但提笔写下“卫姐姐”三个字之后,姚今却陷入了沉默。 上一次称卫姐姐的时候,还是去宫中相救林月白,那时候她刚刚和卫燕吵了架,虽然是委屈难过,却不像现在这般,仿佛心中有个地方是空空荡荡的,又像是生生被掰断了一块,明明不敢去想,却总是在某个突然安静的时刻感到阵阵灼心的痛。沉默半晌,姚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提笔将信写完,然后吹干信纸折起后装入信封,正要封上火漆的那一刻,她的手顿了顿,忽然毫不犹豫地又将信取出来展开,在那信尾空白处用极小又极端庄的小楷写了一句:卫燕安否? 写完之后,她凝视着那四个字的墨迹渐渐干透,心中仿佛种下了一颗期盼的种子,那原本冷冷清清的信纸也因为写了卫燕的名字变得温柔可爱,姚今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重新将信纸装了回去,仔仔细细封上火漆,看着烛台上那簇簇跃动的火光,她的思绪不禁飞出彩云城,飞越内江,飘向那遥远的李朝京城。 而此时的京城皇宫中,由于太子政久不露面,各种流言蜚语已经不是李皇那一句“太子专心修撰国史,轻易怎可打扰”能镇得住的了。虽然李皇已经当众叱责了前来询问太子近况的皇后两次,可皇后毕竟从来没有连续这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成日耳中充斥着种种居心叵测的猜测之言,日夜寝食难安,万般心慌之下终于还是遣人暗中给莫东陵传了书信,让他速速查明太子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皇后的这一举动自然瞒不住一直对她和莫家暗中严密监视的李皇,那信还没出皇宫,便被截了下来送到了紫宸殿,李皇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吩咐将信原封不动放回去,做成未曾被拆过的样子仍旧暗中递往莫府,他想看看莫东陵的反应,想看看这么多年一直恭谨顺从的莫家军,是否会在今年已经完全改变的军中局势下,露出他一直以为总会出现的“真面目”。 “传旨清风馆,寡人今晚去和贤妃用晚膳——对了,让他们把最近新贡的桂花金蜜酿也送去,贤妃有些酒量,晚膳寡人与她小酌几杯。”李皇在紫宸殿中踱了几步,见李南垂首侍立一旁,头发花白,背也有些微微驼着,淡淡道:“阿南如今年纪真的大了,头发这样白。” 李南听得心里一拎,寻思自己最近并没有因病告假、也不曾有什么事情没干利索,皇帝何来嫌弃自己年纪大这一说?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伤感道:“老奴老了,脑袋和腿脚都不如从前利索,陛下定是嫌弃老奴伺候的不周到,还请陛下责罚。” 李皇微微一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想,只是寡人见你头发花白,一时感慨而已。” 李南松了一口气,刚要说两句打趣的话,忽听皇帝又一句:“如今连阿南都这般老了,那寡人是不是也老了许多?” !! 这简直是一条送命题啊!李南心中抖抖颤颤,脸上竭力露出一个十分自然的笑容:“陛下正值壮年,龙马精神,怎想起来和老奴相提并论,岂不是要折煞老奴了。” “正值壮年?这句话寡人听了太多年,这壮年,也未免太长了些。” 第二十五节 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 …… 场面陷入尴尬,李南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越发摸不准皇帝的心思,这一刻他抓耳挠腮实在不知道该接点什么话比较合适,好在李皇也没有在意,静默片刻又道:“最近皇后还朝贤妃那跑的勤吗?” “回禀陛下,近日天气寒冷,贤妃娘娘有些身子不适,一直卧床养着,前几日皇后娘娘领着太医去探过一回,关照贤妃好好静养,之后便没有再去了。” 李皇略微提高了声音:“贤妃身子不适?怎么没有人来禀告寡人?太医院怎么说?” “回禀陛下,贤妃娘娘特意遣人来知会老奴,说只是偶感风寒无甚大事,嘱咐奴才们千万不要为这等小事惊动圣驾。奴才也已经去太医院问过,素来给贤妃娘娘看诊的薛太医说,确实只是受寒引发了一些旧疾,并无大碍,保暖着调养一阵子就好了。” “可有开方子?” “薛太医只是调了药膳,并未开方子。贤妃倒也曾问过为何不用药,薛太医说,是药三分毒,若非必要,不吃最好。” 李皇笑了笑,“薛太医虽然年轻,做事倒还稳重,便让他好好看着贤妃的脉吧。也罢,既病着便不要饮酒了,上次北边送来的那几支参不错,是上品,你去取了送到清风馆,跟贤妃说一声,寡人晚上去瞧她。” “是。”李南恭敬地退下,即刻便去取了那几支雪参,领着两个小太监朝清风馆去了。 其实皇帝极少在贤妃的清风馆过夜,但最近恩宠渐盛,三两日总要与她用个午膳或是晚膳、各种恩赏也都是不断的,加之贤妃自己也不爱惹事,也从没有什么恃宠而骄的话传出来,所以合宫上下都觉得,虽然没有子嗣,可放眼后宫之中,过得比贤妃卫南雁滋润的,可真没几个。 此刻的清风馆中,斯清笑盈盈地送走了李南,转身回到花厅里,见卫南雁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一身妃位服制本是雍容华贵,穿戴在不过二十多岁的卫南雁身上,艳丽之中又添了几分高贵,只是她的表情仍旧冷淡,冷淡得似乎让人觉得有些萧索之气。 “娘娘,陛下如此关怀您,您也应该打起精神,高兴些才是。”斯清的脸色褪去了刚才的笑容,却是略显忧色。她接过外面宫女送进来的热牛乳,轻轻吹了两下,又用银汤匙搅了搅,“这牛乳温热刚好,娘娘,您用一些吧?” “陛下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这年轻的身子,这个为皇家绵延子嗣、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可叹我卫南雁进宫这么多年,一直谨记自己的身份处境,从前为自己要在这寂寂深宫中孤老终身而暗自感伤,如今真到了要为家族献身的时候,我……我却是这般不甘!”卫南雁紧紧握起右手,看着那深红的蔻丹深深嵌入手掌,斯清惊呼一声,赶忙拉开她的手,急切地道:“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呀!” 卫南雁眼角滑过一滴晶莹的泪珠,轻声道:“我能做什么呢?燕儿在他们手中,父亲要我顾全大局,卫家爹娘的性命都在我这个肚子上——我又能怎样!” “您若能诞下龙嗣,将来母凭子贵,您、您可就是——”斯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确认他们不可能听到这里的谈话,切切地低声道:“陛下的年纪已经大了,可您还年轻、您的孩子更加年轻,将来若是您的孩子登上帝位,您可有一辈子的福要享!老大人嘱咐您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天家无情,可骨肉之情却是真的,唯有您的孩子,那才是能保您平安荣华一辈子的!” “骨肉之情?”卫南雁的声音有些讥讽,“父亲与我难道没有骨肉之情,可他是怎么做的,从小母亲不在了,他没养过我们姐弟两一天,便狠心将我们易名改姓交给卫家,虽然卫家爹娘对我们视如己出,可那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又急着将我送进宫,要我为莫家献身于皇家。我答应了,我并没有旁的要求,只求他将燕儿送出京城,远离是非之地,可他呢?最后还不是将燕儿也送了进来!” “小姐!”斯清情急之下也不叫娘娘了,疾步到门口遣散了众人,将门关严后回到卫南雁身旁,她跪在她膝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几近哀求地道:“小姐、我的小姐,斯清知道您心中非常之苦,可您既已进宫,早晚也是要侍寝,况且您现在只要生出男丁那便能即刻封为太子,这是多少女子做梦都不敢想的!斯清知道您心有不甘,但您想想燕公子、想想卫府的大人和夫人,您想一想他们,您一直不都是为了他们吗?” 卫南雁缓缓闭上双目,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一颗、两颗、三颗,她的脑中不由得回想起上一次李皇在这里用午膳的情形…… “南雁啊,卫燕年纪轻,跟着姚今那孩子胡闹,打完了胡族现在又跑去了彩云城,这事你可知晓?” “臣妾惶恐,臣妾不知。” “嗯,没事,你不用担心,寡人倒不怪他。只是姚今性子野、素来又爱胡闹,现在当了藩国主,寡人也是管不住她,由得她野去。可卫燕与她不同,他也算是在寡人眼前长大的,文武双全,为人也是谦逊有礼,本是个有前途的好青年,如今在那南蛮之地眼看就要荒废了前程,寡人很是不忍哪。” 卫南雁放下筷子,她的表情有恰到好处的惊讶、担心和不安,正符合一个溺爱亲弟不闻世事的深宫妇人的形象,她绞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忧心忡忡地对李皇道:“陛下圣明,没有责怪燕儿乱跑,臣妾感激不尽。可如今他已经人在小南国,陛下若是为了臣妾胞弟去与一小小藩国交涉,那臣妾真是大大的惶恐。” 李皇淡淡一笑,随口道:“噢,你无需惶恐,卫燕么——我已经命人将他带回来了,只是他受了点小伤,想来也无大碍。” 卫南雁刚刚拿起的筷子又“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她讶异地看着李皇,李皇也正炯炯注视着她,仿佛不想遗漏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卫南雁心中登时一沉,赶忙跪下,“臣妾该死!” 第二十六节 太医薛桓 李皇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扶她,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又吃了几口菜,这才慢悠悠道:“爱妃何罪之有,起来吧。” “臣妾不敢!” “你啊……”李皇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卫南雁乌黑的云鬓上,“你比你姑母聪明多了,想来你们莫家的敏慧机智,都传到了你父亲这一脉,故而皇后的脑子不怎么灵光,连带着太子政虽然有皇家的血脉,却到底也被带差了。”李皇起身走到卫南雁面前,双手扶起了她,一字一句道:“太子政没了。寡人想要个聪明的儿子,就从,你的肚子里出来。” 卫南雁脸色顿时煞白,她一双美目瞪得老大,盯着李皇的脸,那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和惊恐,李皇的双手感受到卫南雁身上的颤抖,微微笑了起来,“南雁,别怕。从你刚进宫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寡人就很喜欢你,你漂亮又聪明,很懂分寸,也不像那些蠢笨无脑的年轻嫔妃一味胡闹,寡人一直没有宠幸你,只是希望再让你天真烂漫几年,如今——” “陛下,请恕臣妾斗胆!”卫南雁颤抖着打断了皇帝,“刚才臣妾不知是否听叉了,您说太子、太子他怎么了?” “太子李政,已经没了。” 感到额头有一滴冷汗滴下,卫南雁下意识地去看周围,发现原来只有她和皇帝在,她脸色惨白地踉跄了两步,扶着桌角站住身子,脑中这才慢慢恢复了过来:宫中传闻太子失踪由来已久,虽然皇帝一直不承认,一直说太子是在弘文馆修书,可就连皇后也问不出半分太子行踪,甚至因此被皇帝一再叱责,皇后是太子生母,连皇后都要瞒,想必太子是凶多吉少。李皇只有三个儿子,另两个出身不高且一个身子孱弱一个瘸腿,自然不可能担当大任,而皇帝已是天年,虽然身体一直不错,可若是这时候传出国本不固的消息,定会引发朝廷动荡,且李朝刚经历了西山王一事,本就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在这个时候,皇帝一面拖着太子政的事,一面找到一个位分家世都够尊贵的妃嫔,由其诞下龙嗣,这确是一个稳妥的打算。而莫家的亲生女儿、宫中的二品贤妃,她卫南雁,此刻就成为了皇帝最好的人选。 “所以……陛下……是要南雁为您生一个……皇子?” “你不是为寡人,”李皇的神色肃穆,“你是为了卫燕和莫家、甚至是为了卫家,最重要的,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自己?” “有了这个孩子,你一生荣华富贵便都齐全了。寡人答应你,只要得男,即刻册封为太子、你为皇贵妃,可掌六宫事。” 卫南雁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阵轻蔑,眼前这个她一直敬畏、视为君主的皇帝,此刻不过就是个论斤称两的买卖人,他开出了他的条件,堆金砌银、光华耀目,要买的却不过是她的一条命、一个肚子。卫南雁惨然一笑:“倘若,臣妾不能生育,亦或者生不出男丁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寡人会让太医院全力为你调理身子,你只需安心静养,待你身子调理好了,便可受孕。” “臣妾,遵旨。” …… 想到自己说出“遵旨”那两个字时那屈辱和绝望的心情,卫南雁只觉得浑身上下每寸肌肤所触所感都是冰冷的,她这个人、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又是为什么?脑中忽然闪过姚今的脸,那时她易容成那样憔悴难看的一张脸偷入皇宫,明明是生死险境,却好似浑然不怕,开口请她相助时双目熠熠生辉,似有无尽的光华笼罩在她身上。她曾说,自由就是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而不是别人希望你做什么、别人要你做什么——卫南雁茫然地抬起头,头顶是颜色瑰丽花纹繁复的屋顶,盯着看下去,仿佛人也要跟着沦陷进去,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她此刻混沌的脑中却有一点无比清楚,无比明白。 “我,不想侍寝。” 斯清听到这话,惊得什么似的,明明厅中无人,她还是忙不迭去掩卫南雁的嘴,“娘娘您疯了吗!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可是违逆圣意,是死罪啊!您不侍寝,燕公子怎么办?老大人和卫府上下怎么办!” “我不想侍寝,也不想死,燕儿和家中更不能有事!”卫南雁的眼中泪意渐失,取而代之是坚毅果断的目光,“去太医院请薛桓来。” “是。”斯清显然有些没会过意来,直起身子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疑惑道:“可原先是定了明日薛太医来给您看诊,此刻召他……” “你去跟他说,不是贤妃,今日是卫南雁要见薛桓。”卫南雁起身走向门口,“去唤人来为本宫更衣梳妆。” 斯清略微愣了愣,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有点说不出的不一样,无暇揣摩,便赶忙应声下去了。 李朝的太医院与其他国家不同,只可世袭,外面的医家再高明名声再好轻易也进不了太医院,唯有那些世世代代都在太医院任职又没出过岔子的家族,方可在族中挑选一些资质上佳的孩童,九岁开始进入太医院学习,从药童做起,再经层层学习考验和选拔,才能获得太医一职。而薛桓便是其中之一,如今虽才二十五岁,已经是太医院年轻一辈中炙手可热的一位。当然,他的出色不仅是医术,更因其人温文尔雅谦谦有礼,不论是给宫女还是嫔妃看诊都是一视同仁,从来不似旁的太医那般势利;偏又生得貌若潘安的一张脸,因他尚未婚配,宫里总少不得几个胆大的宫女,私下赠送几件女儿家的小物以示倾慕,偏巧这位薛太医在这上面十分羞涩,遇到这样的情况人家还没脸红,他倒是先慌得什么似的,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叫人觉得真正是个十分有趣可爱之人。 第二十七节 今生负了的情意,来世一定还你 此刻这位十分有趣可爱的薛太医提着药箱,正跟在斯清后面恭恭敬敬地进了清风馆的寝室,只是他的神情较之平日似乎添了几分紧张,像是第一次来见贤妃似的。跨门槛的时候还差点被绊,斯清忙上去扶住,道:“薛太医小心。” “是、是,谢谢斯清姑娘。” “薛太医也不是第一次来清风馆,怎地今日如此紧张?”斯清见状便随口一问,“莫不是身子有何不适?” “没有没有,娘娘贵体违和,薛桓只是担心、担心所致。” “薛太医府上与卫府素来走得紧,两府又是邻居,娘娘没进宫之前便和薛太医相识——宫里头也亏得有您,旁的太医,咱们娘娘还是不信的呢。”说话间,斯清微微撩起厚重的帘子,铺面而来内室温暖的气息,“薛太医请先在火盆前面烤一烤,外头冷,别带了寒气到娘娘跟前去。” “是,多谢姑娘提醒。”薛桓仍旧不敢抬头,快步到了火盆旁,刚伸出手去,便听内室传来轻微的脚步,一个极温柔的声音传来:“薛桓,你来了。” 虽刚才听声音知是卫南雁,然而薛桓抬头时还是怔住了,连带着旁边的斯清看到自家娘娘这一身装扮,也不禁呆了一呆。 卫南雁的五官生得十分妩媚,一双丹凤眼狭长而灵动,一笑起来,甚有些勾人魂魄的艳丽。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打扮,日常也就由着宫女们给她梳妆,多是些娇媚动人或者颜色鲜艳浓烈的发式和衣衫,虽然内心并不喜欢,她也无所谓。可这一刻,她身着一件月牙色的羽纱短衫,下面是一条淡淡樱花粉的长裙,上面星星点点银色的花瓣纹样,梳着一个民间女儿家最最寻常的如意双髻,似乎没有一件贵重的发饰,只得几支素银的簪子略作点缀,最鲜艳的,不过是鬓间一簇花房里刚刚培育好的海棠花。 她像一个邻家的女孩偷偷溜出来玩耍,遇到了隔壁的小公子,脸上有几分局促,又要装做很镇定。薛桓一下子就想到许多年前,那时他还是每日到太医院学习认药的一名少年,每天黄昏出了宫,总能在自家后院大门外见到隔壁人家的高墙上,坐着一个丹凤眼笑吟吟的女孩。 “薛桓!” “卫小姐好。” “你下学啦?” “我不是去上学的,我是去太医院——” “知道知道,你是去煎药的。” “……卫小姐觉得是,那就是。” “薛桓!皇宫里好玩嘛?” “我只在太医院呆着,从未去过别处,所以不知道别处好不好玩。” “你真呆!你就不会溜出去到处玩玩?听说皇宫里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呢!” “我不去。” “哼,你呆!所以你才不去!以后我要去的!我要让我爹领我进宫去玩儿!” ——往事仿佛就在昨日,又似乎早已远去成为了久远的记忆,薛桓的目光慢慢从卫南雁的身上移到地上,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那辆明晃晃黄色顶盖的马车停在隔壁人家的正门口,前簇后拥的车马队伍,一下子站满了整个巷道。他远远地躲在另一头看着,那个嚷着要进宫去玩的女孩儿,穿着一身他从来没瞧过的华丽锦缎宫装,裁剪得很好,刚好衬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材,可薛桓却总觉得那衣服仿佛有些大了,长长的裙摆落在身后,上面闪耀着刺目的光。她似乎没有一丝留恋,一弯腰便进了轿子,只有几个太监还在和那户人家满脸不舍的主母卫夫人絮絮说着什么。薛桓未能看清那个女孩的上轿前的表情,只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很疼、很疼,尽管那时的他已经学会搭脉看诊,可他知道,这是他治不好的疼。 收回心绪,薛桓缓缓跪下,恭敬道:“微臣太医院薛桓,叩见贤妃娘娘。娘娘今日叫微臣来,不知娘娘贵体何处不适,之前微臣配下的药膳,娘娘服用之后可有什么感觉?” 卫南雁挥挥手让斯清出去遣散外面的宫人,伸手就将薛桓拉了起来:“薛桓,今日不谈这些话,今日你我只论从前相识的情谊。我不是宫妃,你也不是太医,今日是卫家的小姐请相识多年的邻居薛公子帮忙,你肯是不肯?” 薛桓看着她拉住自己袖子的手,她的手很白,蔻丹是深红色的,那般艳丽的颜色,还透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寻常人家是不会有这样好物的。他极其缓慢地摇摇头,轻轻推开卫南雁的手:“薛家邻居卫府的小姐,已经在好多年前就进宫了。世上再也没有卫小姐,只有贤妃娘娘。” 卫南雁心中一缩,撇过脸去涩涩地说:“是了,我不过是久居深宫的一个妇人。你如今前途大好,多少好人家的女子倾慕于你,哪里还记得多年前那个日日等你回家与你说话的隔壁小丫头。” “我……我不是……”薛桓有些脸红,目光却仍是看着地上,“宫中这些年,薛桓虽然只是个小小太医,却也知道贤妃娘娘的艰难,只是……只是当年卫小姐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而我又算什么,只不过在你偶然病痛的时候来——” “不,你可以帮我,可以帮我一个很大的忙,而且就是现在。”卫南雁打断了他的话,用力握住他的肩膀,仰头看着他,“薛桓,我不想侍寝,帮我,帮我!” 薛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好有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惊疑中带着两分难以言喻的喜色:“你、你还是——” “对,我还是处子之身!进宫这么多年,陛下从未真正亲近于我,纵然偶有在清风馆过夜或是唤我侍寝,也都是分床而睡,甚至连拉手亲吻都没有!” “为什么?为何!” 卫南雁似是艰难地摇了摇头,“此中缘故牵连甚多,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眼下陛下改变了主意要我侍寝,可我不想,我不愿意!你有没有办法,可不可以让我看起来像是缠绵病榻无法侍寝又不要太刻意不被人怀疑?我想来想去唯有这一个办法,才能不惹怒陛下,还能保全我的家人!” 薛桓一惊:“怎么,这卫府家中还有牵连?是不是燕公子他——” “你不要问。”卫南雁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我也不愿找你。宫中数年,你虽只是偶尔到来,我却都十分冷淡——薛桓,我是对你无情,但我不是冷血,我……我什么都知道!可我没办法……”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所以帮我吧薛桓!”卫南雁的眼中尽是恳求,她咬了咬下唇,沉声道:“薛桓,卫南雁今生负了你的情意,来生一定还你。” 第二十八节 安宁之地 晚间李皇来到清风馆的时候,虽说只是和贤妃共进晚膳,然而斯清守在门外,看着窗纸上隐隐映出里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再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却是满心的担忧。门外廊下乌压压站了一堆伺候的宫人,就连李南也泰然自若的站在门边,半眯着眼似乎正在小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习惯了只要李皇来清风馆,不管是喝茶聊天用膳,都是只和贤妃独处,人人都以为这是陛下喜欢贤妃,喜欢和她说些体己的话,所以不愿有人在旁打扰。然而斯清心中却是清楚明白,那只不过是皇帝一次次对卫南雁的提醒或者施压,要她明白自己的处境,要她听从自己的安排,要她,心甘情愿将自己禁锢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 天家尊贵,天家无情,天家无耻——太子政的事几乎人尽皆知,就算皇帝陛下自己不承认,那又能怎样呢?早晚天下人都会知道……斯清心中喃喃,看着寒冷的夜空,漆黑中似乎有隐约的藏蓝色,浓厚而压抑,大多数的星星都是看不到的,只有几颗较大较明亮的在浓云夜幕中微微闪过几下。今年的冬天依旧很冷,但奇怪的是很少刮风,也未曾下过一场雪,这在李朝的历史上几乎是没有过的气象,司天台闷不吭声,宫中自然也没人敢提“瑞雪兆丰年”的话,各宫各处都小心翼翼地,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年将至,忘了每年的此刻都应该喜气洋洋地开始除尘纳岁、剪窗花、张灯结彩装扮新年。自从太子失踪一事传开,皇后自是忧烦至极,更无心思安排年下的各项宫务,六大局觑着风向更不敢去提,也就糊弄着过。似乎连李皇本人也忘了这一茬,每年最最重要的年礼礼单自打礼部送上来之后也一直搁在紫宸殿,压在一打厚厚的奏章之下,无人问津,也不敢问津。 而此刻遥远的彩云城中,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修建好的南国府和城楼上处处张灯结彩,通夜的灯火辉煌。按照王相的话,赵升也不知是和城中扎灯的结了什么仇什么怨,硬生生要将那些灯户累死,一日日一车车的灯笼拉出来,挂满南国府的每一条走廊,每一个门口,城墙上从里到外,每一个垛口上都要挂两盏正红大灯笼,还须得防风、须得精美大气。这一日已是大年二十九,赵升自觉一切安排就绪,便请姚今去城楼看看新年的布置,正是黄昏,远远看去那城楼成了红楼,一片红光照出整个城墙的轮廓,壮观之下更有些惊心动魄,姚今一下子没看清楚,差点以为是失火,待到看明白,不仅也呆了一呆,拉拉林月白的手道:“果然再华丽的霓虹灯,也没这个好看啊。” “赵大人为了这个新年忙里忙外,真正费了许多心思。殿下现下只看到这城中灯彩辉煌,却不知还有除夕那晚的大宴,从菜品到歌舞乃至焚的什么香,无一不是赵大人亲自一一过问、细致安排下去的。这般用心,殿下您可要好好嘉许他一番。”林月白一面紧了紧自己披风的带子,一面去看姚今披风的帽子,见她戴得好好的,一圈出得极好的白狐狸风毛很是温暖的样子,方才放心朝身后的靳连城柔声一笑:“连城,你说是不是?” 靳连城刚从密林回来一日,虽然一路赶得疲累,但看到林月白盼他盼得发红的眼眶,便是什么都值得了。姚今不问他是否还是密林国的人,他也不提,只说北上通商之事已都安排妥当,让姚今只管让下面人按照原先说定的去办就行。今日虽是被林月白硬拉着一同来此处,但见那两人都高兴着,便也还是点了点头:“赵大人是用心了。” “这是咱们小南国的第一个年,虽然赵升这家伙有些夸张,可——该有个好兆头的。”姚今的手扶在垛口上,看着远处渐渐暗去的夕阳,虽然风吹到脸上已是冰凉,但彩云城的冬天最冷也不过如此了,她的手缓缓抚摸着粗糙坚硬的砖石,每一丝的触感都清晰无比。这令她想起陵京皇宫中那个除夕的深夜,在李朝京城高高的城墙上,她穿着宫女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那样蚀骨的寒风凌冽地穿过她每一个毛孔,几乎让人失去了反应能力,她四肢僵硬地扶着垛口,无知而无奈地将命运交给那个人,那个终究让她一再失望的人—— “好了,一切都好了!”姚今微微地摇头,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一转脸却发现靳连城拉着林月白的手,两人已经走到稍远的另一头,靳连城指着不知名的星空正轻声说着什么,林月白便笑了起来,大红的灯笼映着她的侧脸一片绯红,眼中流转的神采如星光洒落,一片灿烂。姚今也笑了,她看向背后的彩云城,城中最明亮的那座南国府,那是她的家,虽然她还一次没有进去过,但她知道这是属于她的,是扎根在属于她的这片土地上她的安宁之地。从她在李朝皇宫认出李皇就是舒定山的那一刻开始,一路的坚持、一路的疯狂、一路的执着,她知道她失去了许多,往事如大树下的陈旧屋舍,墙影斑驳,没有一处完整,没有一块砖石不曾脱落深红的表面,一切都不平坦,一切也都不平静,可有什么关系——至少还有明天!只要她和她的这片土地还在,至少还有明天!姚今渐笑渐浓,伸手触向遥不可及的夜空,那星光点点布于她的指间,仿佛她一挥手便能握住那漫天星辉,便能握住她无限未知的未来。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别院里需要的东西早已搬入了南国府,除了赵俞还在城中做最后的巡防检查,赵升和王相下午便已经在府中打点安排。十三郡的郡守也多数提前到了,因除夕大宴尚未开始,国主也还未到,大家便都循着规矩等在外厅上喝茶叙话。这十三郡守从前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李朝京城中的年宴,可现下有了小南国,各人的身份不一样了,不仅府中收到国主的赐礼,更可以携夫人一同参加大宴,众人心情都不错,一时说笑声不断,倒也十分热闹。而本来说要第一个到场的姚今却仍被按在别院中梳妆更衣,林月白亲自在旁督促,伺候的哑婢们个个面露微笑,看着平时一向追求装束越轻便越好的国主殿下今日没了折,在连声请求之下才将珠翠满头的双刀髻改成了一顶花冠。虽然说只是顶镂空金花冠,却也是通体镂雕缠枝花,花纹繁复,玲珑剔透,中间镶满了翡翠蓝宝、碧玺、珍珠等各色宝石,月白端详又端详,又担心失了国主威仪,还是让哑婢们将姚今长长的乌发从脑后盘了起来,再稳稳插上十六支流苏金步摇之后,她方才安了心。 第二十九节 愿,永世安好,再无相扰 当姚今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出赵府别院的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她住了很久的小院,并不很大,布置得也不华丽,不过三五间窗明几净的主屋,竹制的窗框上糊着草黄色的窗纸,朴素而简单。小院中除了金桂并没有什么旁的花草树木,栽种得也无甚章法,不过是在最茂盛的一棵树下摆着一方石案和几个石凳,那石凳有些凌乱,仿佛有什么人刚刚离开,仿佛还是上一次姚今和卫燕、王相他们一同在树下吃桂花糖糕时的样子。 然而金桂早已凋落,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就连这一方小小的、承载了姚今许多悲喜的园子也即将萧条,当她今天离开之后,便没有人会再回想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甚至还有她和卫燕最后那个美好的吻——姚今的眼眶微红,沉默不语立在门边,傍晚的风从院门口阵阵刮过,寒意渐渐沉了下来,她白色的裙摆在夕阳下笼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披风上的白狐狸风毛随风舞动,像她心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感受,那么小那么密,千丝万缕包围着她的心。姚今看着两旁身着粉紫色侍女服垂首侍立的哑婢们,这些女孩子虽然身有残疾,却也都是姿容姣好,朝阳一般的年纪,她不禁又想到了曾经的阳樱,曾经她也是这般的小小宫女,懵懵懂懂的模样,却被她拉着、拽着,万千艰难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路走到了南方,走到那个她从没有想到的地方。姚今心中一软,温和地走到她们面前,一一握过她们的手,微笑示意。 这些哑婢们何时受过这般尊重和礼待,一个个惊得什么似的,忙不迭地要给姚今磕头,姚今赶忙拉住,摇摇头,“不必,这是是你们服侍照料我这么久,我应该谢你们的。今后你们进了南国府,大家都是姐妹,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可好?” 哑婢们一阵发怔,然而又仿佛听懂了姚今的话,陆续点点头,一个个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林月白从旁过来握住了姚今的手,“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先上车吧。我去客栈找连城,晚些和他一起去南国府。” “好,我在南国府——在我们的家等你。”姚今粲然一笑,正要上马车,不远处一阵马蹄疾步声传来,赵俞大声道:“殿下,李朝京城来信!贤妃来信!” 姚今和林月白同时一惊,自从给卫南雁去了密信后一直杳无回音,她们差不多快要以为卫南雁不打算再跟她们联络,此刻突然收到她的来信,两人皆是十分意外。姚今眼尖,一眼看出那信用的是李朝皇家御用的明黄色布封套装着的,心下刚有些起疑,而赵俞此刻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一脸凝重道:“这是官驿一站站传过来的。” 官驿传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已经不是密信,充其量只是贤妃写给小南国国主的一封书信,不仅内容是皇帝御览过的,更经文书官誊抄记档,其中一字一句都不可能有半点差池。姚今一把接过信正要拆开,赵俞道:“殿下还是路上看吧,府里众人可都等着您呢。” 姚今看了一眼林月白,她也点点头:“赵大人说的是。信既然来了,有什么我们晚些再说,眼下还是先去府中主持除夕大宴为好。” “也好。”姚今将信紧握在手上,嘱咐林月白和赵俞尽快忙完各自的事早点到南国府,自己便上了马车。因别院离南国府并不远,随行的侍从们也均是步行,八名侍卫在前面开道,侍女们排成两列跟在马车侧面和后面,另有四名殿后的侍卫,一时间只听得马车上装饰的风铃叮咚作响,马儿轻快的脚步声和两旁侍女们窸窸窣窣衣裙摩擦的声音,一切都是轻松美好的,姚今凝视着手上明黄的信封,定了定神,拆了开来—— 公主殿下: 提笔有些踌躇为难,想了又想,仍旧唤一声公主殿下,不知当与不当? 倘有冒犯,还望国主见谅。 京中一别,殿下带走了舍弟卫燕,舍弟无知,殿下无心,然此后种种际遇,实在已大大超过卫家和本宫可承受之范围。如今舍弟已归家,殿下也已有了小南国,既然天涯早已两别,不如各自安稳,各自顾惜自身,岂不正好?但本宫也知道殿下并非是肯轻易放弃之人,对于殿下与舍弟之间种种往事,殿下若是实在放不下,本宫亦没有法子。但舍弟与殿下不同,他是卫家的指望,更是本宫的指望,近日得陛下垂爱,已将中书令大人嫡女姚佳兮封为从二品芸珠郡主并许配给舍弟,年后即将举行大婚。 芸珠郡主的祖母为前朝惠玲长公主,近日才随惠玲长公主回到京城定居。郡主不仅身份贵重,其姿容妇德在京中更是数一数二,陛下赐下如此美满的姻缘,本宫和卫家上下皆都喜不自胜。舍弟既将成家,对于过往的荒唐事也将一笑忘却,因此特意请本宫转达两句话给殿下: 姚今,当你追着你的自由而去,你我之间,其实早已遍布沟壑。 金沙河畔的晨钟暮鼓,一生一世一双人,若你还记得,便同我一样忘却吧。 愿,永世安好,再无相扰。 …… 两页薄薄的信纸,连同明黄色的封套,轻飘飘地掉落在姚今的脚边,然而却那么沉重地,仿佛一块巨石,砸到了姚今的心上,砸得她心脉俱裂,血如泉涌,她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血管都在被利刃一刀刀割着,那彻骨的痛明明可以一下子夺去她的性命,却偏要一分一分地折磨着她。 晨钟暮鼓,一生一世一双人。除了卫燕,姚今没有对别人说过,她毫不怀疑这正是卫燕的原话,可她却不能、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卫燕,那个曾经抛下家国要与她天涯与共的少年郎会与她诀别,他竟然会说永世安好,再无相扰这样的话?可能么?怎么可能呢?姚今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诡异,那么凄惨,一边笑一边说着:“开玩笑、开玩笑,一定是开玩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第三十节 值得吗? 她的说话声和有些痴狂的笑声传出马车,马车停下了,车夫叫来了侍卫,哑婢们面面相觑,所有的人都停在了马车前,可谁也不敢靠近,谁也不敢出声问一句怎么了。长长的街道上只有风声,只有风铃随着风急剧地“铃铃”响动着,这里其实已经离南国府很近了,就在同一条街道上,几乎可以看到南国府大门前照得亮如白昼的灯火,又似乎闻得到府中清冽的酒香,更好像听得见郡守们热闹谈笑的声音。然而马车周围却是安静的,可怕的安静反衬着姚今的笑声,那不知是笑还是哭的一声又一声。她猛然掀开车帘,除了微微有些凌乱的额发,她的妆容依然精致完好,双眼没有一滴泪落下过的痕迹,却红得像她的唇,像金冠上那颗鸽血红宝石,像她心头那滴刚刚落下的鲜血。 姚今喃喃念叨着什么,自顾自地冲下了马车,推开哑婢们正要相扶的手,目光空洞地滑过侍卫们惊讶的表情——她咧开嘴笑了,一时间看着四周,那么陌生的青石板路,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穿着滑稽可笑的满身华服,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晨曦还是黄昏——她明明脑子里空空一片,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朝南国府的方向而去,凌乱的步子踩在幅面宽广的裙摆上,很奇迹地,她居然没有跌倒,踉踉跄跄地走在有些潮湿的青石板上,四周似乎有薄薄的白雾沉了下来,将原本敞亮的整条街道变得模模糊糊,渐渐地,姚今白色的外衣融进了那片迷雾中,恍惚中消失不见。 南国府的大门前,精致而华丽的大红色灯笼高高挂起,一左一右映亮了南国府红底赤金字样的牌匾,足有三米高的桅杆上是一串五彩灯笼,赤橙黄绿青蓝粉,均是浅色的绸布包裹浑圆的灯笼罩子,远远看去像是七彩的琉璃串,绚烂的颜色洒在地上,绵延出一片柔亮。不输这五彩光影的,是南国府椒红色的外墙和层层叠叠青绿的瓦片,每一个转角都绘制着倒挂蝙蝠和如意云纹的图样,檐角末端悬挂着崭新的铜黄色八角铃铛,无一处不显示着这座府邸的精致和尊贵。这座明亮而盛大的南国府,等候了那么久,此刻就像一个装扮一新的少女,在新年的第一天早晨焦急等待着家人打开她的房间,看到她的样子,然后欢喜地叹一句:真好看。 “真好看……”姚今呆呆地站在南国府大门前,这是她的家,是她从南到北又从北向南,拼了命换来的家,她曾多少次幻想过这个地方的模样,多少次地说过,要在这片土地上一生一世,可这一刻她的脚却那么沉,沉得一步也跨不出去—— “卫燕,你知道吗?我终于发现,当没有你之后,我的自由和我的家原来都这么空洞,这么虚无……”姚今呢喃着,眼前的灯影重重叠叠,她忽然觉得头上的冠好重、好重,压的她喘不过气直不起身,仿佛马上就要跌倒的那一刻,一双手突然拉住了她: “殿下,您怎么自己步行来了?” 从府门里跑出来的王相惊讶地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了她,看着王相又是担心又是狐疑的眼睛,姚今茫然地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抬头凝视着那块巍峨的“小南国府”四个字,看着看着,一时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涨得快要裂开,仿佛有一根根钢钉生生打进了姚今的脊椎里,逼得她直起身子挺直腰杆,逼得她高高扬起额头,机械式地整理了下有些缠绕在一起的流苏步摇,让它们垂顺地置于脑后,然后双手微微提起裙摆,一步步,走上了台阶。 南国府很大,且建得比一般的王府规制还要高出许多,府中各院落、殿堂都是独立的,相互之间连接的走道上也是一步一景,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巧妙穿搭在各院之间,很有些浓缩版的皇宫的意思。然而即使是浓缩版,也大得足以让第一次回府的姚今迷路,她的脚步稳定而快速,不理睬王相在后面的呼喊,更顾不上一路上向她行礼叩拜的府中下人,她的面色极其镇静。看不出一丝异样,然而脚下却几近疯狂地快速走着,仿佛是要用她的脚一下子踏遍小南国府的每一寸土地。而一直想要喊她停下的王相此刻也实在是不能忍了,三两步奔到姚今面前伸出双臂拦住她,又气又急地道:“殿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姚今有些迷茫地看了王相一眼,慢慢地低下头去,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王相从没见过的柔弱和倦怠,缓缓道:“我想看清楚,再清楚一点,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王相,卫燕要结婚了,他说让我再也不要打扰他——王相,你告诉我,纵使我得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可是我没有了卫燕,永远都没有了,永永远远都没有了,你觉得我值得吗?” 王相回答不了姚今的问题,看着这个从来如阳光般热烈的女子,从来在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女子,现在越来越近,近到他时常以为她就在自己一伸手可以触碰到的地方——如同此刻,她就在眼前,她的脆弱一览无遗,她的悲伤逆流成河,她那样高贵却又那样孤独,孤独得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温暖她。王相伸出的双臂微微颤动,突然很想收紧双臂拥抱姚今,想告诉她即使没有卫燕,他王相也会一生一世追随她,永远站在她身后。 正当王相的手快要落下的那一刻,一声焦急而关切地呼喊惊醒了他,一转脸,赵俞正大踏步朝此处而来,后面两个侍婢扶着的,竟是挺着大肚子临盆之期将近的吕桃。看到吕桃那行走艰难的模样,王相顿时心中一揪,急忙上前扶住她:“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家中歇着吗?” “今日毕竟是大年三十,总想和你一起守岁;况且南国府的大宴,我也很想来瞧瞧,左右在家中呆着也是无事,便让人送我过来,在门口遇到赵大人和殿下的车马,才知——”吕桃忧心地看向旁边低头不语的姚今,小声道:“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第三十一节 欢宴终有时 王相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迅速转脸看向赵俞:“赵大人可知李朝京城到底传了什么消息来?是卫公子的信吗?” 赵俞跺了跺脚,急道:“是我疏忽了,殿下出别院前我刚刚收到驿站传来京中贤妃的信,我也没多想便送了给殿下,定然是那信里写了什么!” 王相心中一沉:果然,姚今刚刚说的那些有关卫燕的话,必是卫南雁信中所写,京中李皇记恨姚今,如今见拿她无法便用这些零碎手段来折磨人。只是眼下姚今这个样子,又怎能去主持大宴?且不说大宴上那十数位郡守都是何等精明之人,必然会察觉国主的异样,况且还有原先计划好在大宴上化解松溪和南夷山两郡矛盾的事,只怕此刻姚今也已经忘光了。 正在赵俞和王相两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之事,东边天空突然“咻咻”几声,几道光划破天际,瞬间在空中绽开了一朵朵巨大的红色烟花。 “哎呀,都关照他们等殿下开了宴再燃烟花,这一放烟花,大家更要问殿下怎么还没到了!这帮糊涂鬼,气死我也!”赵俞一面说着,一面急匆匆朝外奔去。吕桃轻轻拉了拉王相的袖子,轻声道:“殿下她怎么了——” 巨大的红色烟花炸开了雾沉沉云蒙蒙的天空,争先恐后映亮了整个南国府,一道道红光照在姚今的头发上、脸上、身上。何曾相似的一幕,曾经于冰天雪地中,那一日她也是一身纯白的衣衫,也是这般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红色烟花,瞬间照尽了她的整片天空。那个人曾邀她同他一起站在那孤寒的顶端,那双充满自信伸向她的手,那双即使失望也无比骄傲的眼睛,她还那么无知地祝他“郎君千岁”,天知道当她后来从林月白口中得知这句话的出处和意思时有多么恼恨自己——那个人,那个孤寂地站在孤独皇位上的人,他的身后是无法辨明的爱恨,他的脚下是堆砌成山的白骨,可他依旧强大,看不到一丝裂纹和伤口,完美地成为北方强国屹立不倒的年轻主君,那她呢?她为什么不可以?在并不久远却已成前世的从前,她不是曾经心心念念要打倒和赶走那个人的吗? 难道就要在此时此刻、此地此处被自己打败?或许他在远方,此刻正用那双骄傲的眼睛轻蔑地看着南方的我——姚今心中突然一片澄明,所有悲伤和哀痛一下子被强硬地压到了最末端,她仰起头,和吕桃一起看向天空,一只手冰冷却坚定地压在王相的肩头:“带路,去合欢楼,开宴。” ……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 冬尽今宵促,年开明日长。 冰消出镜水,梅散入风香。 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从大雪纷飞的北魏,到温暖如春的闽国,从水草肥美的胡族,到林深茂密的密林,新年,是可以每国每家停下一切明争暗斗的缘由,人们喝着各式各样的屠苏酒,穿着崭新的衣帽鞋袜,给自家的门上贴上飘着墨香的春联和横批。各国的年节休假有长有短,但横竖都是在大年十五之后才会陆续开朝,姚今听取众人的意见,便也定了十五日的休沐,正要好好睡上三天三夜,却在大年初二的下午领着赵家兄弟和林月白火急火燎地赶去了王相家——待他们到了王家后院时,王相已经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长得极像吕桃的女儿,粉琢玉雕的小小人被奶娘抱在手上,王相一脸想抱又不敢抱,一双手横着竖着也不知怎么才好,姚今不禁笑得直不起腰来,一面掩着嘴,一面道:“我可说好了,可不准你和吕桃重男轻女,这个女娃娃本殿下是要收做干女儿的,以后她的衣食住行,一应要按郡主的规制来,王家府中上上下下,可不能有半分怠慢。” 王相挠挠脑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所致,脸上红通通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殿下这般看重小女,相和内人实在是不敢承受……” “有什么不敢承受的,横竖也是赏在你女儿身上,你且别多想了!”姚今笑着伸长脑袋去看那孩子,她正睡得一脸香甜,小脸十分饱满,果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越看越可爱。她拉了拉旁边的林月白,顺口道:“月白,你会抱孩子,你去抱抱!她太小了,我不敢抱!” 林月白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孩子,轻轻碰了碰孩子的额头,低声道:“月子里孩子身子软,先生务必关照家中下人和奶娘,一定要轻点;还有,若孩子哭闹,千万不能摇晃,那是对孩子极没有益处的;也不要总是亲吻孩子,幼儿肌肤娇嫩,是亲不得的……” 听着林月白絮絮说着,王相忙不迭地点头,又让旁边的奶娘好好记下,而姚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她从林月白的眼中看到了她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以及,她对自己的女儿,那个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孩子,印乐的思念。 当晚,姚今在府里安排了一桌精致菜色,叫人去请林月白和靳连城来一同用膳。快到晚膳时分她又突发奇想,让膳房备些牛羊肉切片,各色菌素洗净摆盘,赶紧制个火锅来说是要涮麻辣烫,可怜膳房的主厨也没听过麻辣烫是何菜式,主子的吩咐又不敢多问,绞尽脑汁在厨房折腾又折腾,将麻酱和辣酱配上香油等调料加以调配,忐忑不安地和火锅一起奉了上去,姚今才看了一眼就笑道:“这酱料味太重,八成涮什么都只剩酱料味啦!” 说罢便让人将酱料撤了下去,吩咐重新送了香油、醋和香葱上来,待林月白和靳连城到了门口,她便起身道:“快来,今天吃火锅,这不,刚刚开始冒泡呢。” 林月白的眼圈有些发红,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冬日里吃火锅自然是最好的。” 而靳连城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似是随口道:“我们三人难得一起吃饭,今日应当好好聚聚,以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第三十二节 姚今的月光 听到这话,姚今的笑容滞了一滞,转脸望着林月白问道:“几个意思?” 林月白垂下双眼,不过片刻又重新抬起头,凝视着姚今道:“连城他,要回京城去了。” “回京城?哪个京城?密林京城?”姚今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三个问句后,立刻会过了意思,顿时皱起了眉:“陵京?你回李朝京城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宫去?” 靳连城仔细解下林月白身上披风的带子,又从哑婢手上接过手炉轻轻放在林月白手中,这才转身看着姚今道:“不然在这里,我又能做什么?” 姚今一时被他问得愣住了,顿了片刻才道:“你在这里和月白一起、和我们一起,你还要干嘛?李朝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你去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李皇能真心诚意送你一个锦绣前程还是给你封王拜侯——” “封王拜侯又算什么?”靳连城嘴角一丝不屑的浅薄笑意,“你已是堂堂藩国主,温子华是魏国皇帝,李政再怎样也做过李朝太子,我为什么就要在这里默默无闻?明明我比他们不差分毫,为什么我不能去争那一方的霸主,为什么我不能让月白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姚今震惊地看着靳连城,半张着嘴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林月白微侧着脸,目光落在那仍旧汩汩冒着泡的火锅上,白色的热气正腾起一片烟雾缭绕,微热而湿润,却又很快消散在周围的寒意之中,只剩那腻不开的冰凉。她的声音仿佛是一声无尽的叹息,语气却是平静而肯定:“阿姚,让连城去吧……” “疯了……林月白你真的是疯了!你们两个都疯了!”姚今三两步跨到靳连城面前,“当初你非要去北屏参军,说不得功名你配不上月白,我知道我劝你也无用,你去就去了。结果呢?没错你是在外面九死一生历经劫难,那月白难道没有为你流尽眼泪肝肠寸断吗?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消息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好不容易到现在,现在明明一切都好了,月白已经离开了林家,再也没有人要你的功名了,你又要去李朝——靳连城,你为什么如此在乎这些东西,这些、这些所谓的天下霸业?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来自现代!你忘了吗!难道你忘了吗?你真的还是我认识了那么多年的那个人么?那个从来都不计较、不争不抢顺其自然的陈城?你是吗?” “姚今,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回不去的!现在还提现代古代有什么意义!我若还是不计较、不争不抢,你以为我还会活到这一刻站在这里听你废话?你以为我是怎么从密林那种地方走出来的?呃?你以为你打着自由的名义从李皇的手里硬生生夺下这九城一江小南国,你的脚底下就没有踩着那些平民百姓的尸体?你的手上就不曾染上旁人无辜的鲜血?你敢说你的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对权势的欲望!” “至少我从来没想过抛下月白,没想过抛下你们!” “三年之后成就大业之时我自然会回来接月白!我只是不想让她现在跟我一起去冒险!” “你既然知道是冒险,那万一你死了——让月白怎么办?你根本没有想过她!你眼里心里只有对权力的欲望!” “我心中有没有月白不是你姚今说了算!你不要在这里振振有词,当时你从西山拉着她跳崖的时候难道你心里就在乎过月白的生死、想到过还有我这个朋友是不能失去月白的吗!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于我!” “现在是在说你的事,靳连城你不要扯东扯西——” “够了……够了!”林月白听着他们两人一句接一句的争吵,只觉心中仿佛有人在用力拉扯,阵阵撕心的痛,她起身质问道:“明明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三个,这个地方只剩我们三个了!为什么你们还要互相猜疑互相不信任,还要争还要吵,难道、难道真的要我们其中一个死了你们才肯罢休,才会停手吗?你们知不知道,每一次冒险、每一次,不管是连城你在北屏山失踪,还是阿姚冒险进宫去救我,我真的怕,我好怕哪一次就是永别,我好怕原本活生生的你们变成一块碑、一座坟,变成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名字——就像我的印乐,就那样再也无法出现在我眼前,我甚至不知道没有了我她是不是还活在那个世界里……” 林月白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压抑却又极悲痛的啜泣,姚今沉默地低下了头,靳连城慢慢走过去将伏在桌边的林月白抱在怀里,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喃喃道:“对不起月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连城……我已经没有印乐了,我不能没有你们,我真的不能……” “好、好,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没事的。你就在这里和姚今在一起,开开心心地,三年很快很快就会过去,等我的好消息,等我来接你……” 姚今慢慢地走了出去,她没有再去看一眼那两人,她只是很轻很轻地走了出去,合上门,微笑着示意门外的哑婢下去歇息,抬头看着清冷的夜空中宛如银盆的月亮,今日并不是十五,那月亮却似也是浑圆,银白色的月光洒向漆黑的大地,带着一种神圣的洁白,其实什么都照不亮,但却叫人痴迷。姚今似乎有点懂得了为什么古代的人总是喜欢赏月,喜欢为它赋诗作曲,因为这漆黑中的一轮明亮,是他们的寄托和期盼,是他们自己给自己描绘的希望,是他们以为的指望。 “靳连城,我不是怪你贪恋权势,也不是气你要丢下月白,我只是怕你们也尝到我这种滋味,这种一分别便是绝望,便是再也没有将来可期的万丈深渊,这样的痛在我的骨头里,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发作,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脱离不了……”姚今低声自语,垂首看向自己手上的那枚月光石的戒指,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正滴落在那月光石上。 第三十三节 南方的芙蓉 冬去春来,北方的寒冷却没有因为时节上过了春分就有所缓解,长青宫里依旧是银装素裹,一片冰雪世界。虽有专人每日天不亮就会仔细清理上冻的道路,但宫人们行走的时候仍是万分的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下去,磕碰了自己倒是次要,若是砸了碎了手上主子们的东西,那可就不得了了。这其中以温室殿的宫女太监们尤为仔细,毕竟他们的主子月贵妃刚刚诊出喜脉,现下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须知这不仅是她的头胎,更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登基后的第一胎。虽然生男生女尚不知晓,但从太后亲至贵妃寝宫探望、皇帝一连七日歇在温室殿这种种迹象看来,贵妃江映月,俨然已经成了这后宫里最重要的人。 然而就在江门上下喜不自胜、都在指望着江映月一举得子光耀江氏的时候,杨太后宫中却在三月初二这一日突然颁出了一道旨意:册封李娇倩为元嫔,赐居仪元殿。 旨意一出,合宫上下虽不敢说一片哗然,但私底下却都是议论纷纷:那叶家的两个郡主是由小南国藩国主亲自送来,又是与李朝皇室联姻,这才不过封了嫔位,且姐妹二人是同居庆云殿;魏国各贵族大家的小姐虽也有被选入宫的,最多也就是封了美人的位分,一直都一块儿居在棠梨清苑;而李娇倩虽说是太后的外甥女,可她的身份人尽皆知,其父是李朝谋反的罪人,族中上下皆和魏国去年的战乱有着不能撇清的干系,而且蓬莱阁上那一出掌嘴的事情又是人人都看着的,以她这样的身份处境,若是在太后宫中闷不吭声呆着倒也罢了,这居然才过了一个年,就成了元嫔,所居又是整个长青宫几乎是最为奢华的仪元殿——需知这可是从前太后为贵妃时的居所,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安排,又怎能不让人揣测议论。宫中一向最是不缺闲言碎语,一时间便是什么话都传了出来,就连一直在江嘉宁面前有些底气不足的首领太监杨时大公公,如今也会挺直腰板带笑对江嘉宁说:“元嫔娘娘宫里的事情,咱们做奴才的是万万懈怠不得的,那毕竟是太后的亲外甥女,皇上向来重视孝道,自然待元嫔娘娘也是不一般的。” 然而这一切对李娇倩来说根本无所谓,她自小出入李朝皇宫,对于后宫那些人的嘴脸自然比谁都清楚,而经历过生死劫难家族覆灭的她,亦是比谁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重要、什么才是能主宰命运沉浮的关键。此刻她已在太后宫中行完受封礼,正盛装而行走在去明殿给魏帝磕头谢恩的路上。李娇倩从前有着李朝“京城第一美女”的名声,虽然其中少不得因为她西山王独女的身份有些奉承夸大的成分,然而她的确是极美的,典型江南女子的秀丽婉约,却在那俏丽的笑容间张扬出一份不容忽视的明艳动人,这份明艳正和当年宠冠后宫的杨太后同出一辙。经过凛光湖东侧时,她甚至还驻足片刻,命人去折了几支湖边盛开的红梅,兴致盎然地摘了两朵簪在发髻上,看着侍女们有些惊诧也不敢言语的模样,李娇倩微微一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岂知南方也有‘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的佳人。今后有皇上的眷顾,我这朵南方的芙蓉,想必也能在北方的冰雪中绽放。” 她向着明殿的方向合什双手微眯双眼,嘴唇微动像是在祝祷着什么,身上一袭粉色的披风,上面出着极罕见的红狐狸毛,内里一身杏色宫装,绣着整幅的百花争春图,这一身虽然是册封礼的正装,但却巧妙地在正装的规整严谨下融入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婉转柔美,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白日里虽然寒冷但阳光充足,偶有风掠过,吹起李娇倩薄薄的刘海,顿时两颊微红,宛如发髻上那两朵娇艳可爱的红梅,远远而来的魏帝温子华望着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自己则轻轻走到了她的面前。 “元嫔甚是顽皮,朕在明殿里等你,你却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李娇倩忽闻人声,顿时吓了一大跳,一时站立不稳便要跌倒,身旁的侍女此时早已跪地,一时来不及起身搀扶,温子华眼明手快伸手拉住她,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李娇倩顿时面上一片绯红,又想挣脱又不好意思地模样,喏喏道:“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温子华那双迷人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晶晶亮的月牙,柔声道:“你不来,朕怎么能安?” “皇上,您取笑臣妾……”李娇倩才看了一眼温子华的眼睛,便觉得心中一颤,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一双眼睛,也曾这般笑吟吟地瞧着她,但那双眼睛太过清澈明亮,却比不得眼前这人的深邃难懂。她压下心中的涩涩,就势靠在他的胸口,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沁入心脾,李娇倩突然觉得很安心,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只要靠在这个胸口,她便觉得,什么都会有了。 凛光湖旁的这一出很快传遍了长青宫,杨太后心中自然是愉悦的,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如常一般吃斋念佛,也极少和妃嫔们往来;即使魏帝每日来问安,两人也都是寻常叙话,问问月贵妃的胎,或者宫中的日常琐事;偶尔提到元嫔,也只是和其他妃嫔一样,杨太后一提而过,温子华也只是说一切都好。然而前朝那些杨氏的旧部,连同元嫔母亲那一支在杨家本来快要没落的族人,也都渐渐地抬起了头,朝堂之上也不再默不发声,有谏言得力的,魏帝也是毫不吝啬地提拔褒奖;而江映月因为身子一向不好,又难以适应北方寒冷的天气,虽然肚子渐渐大起来,身子却是越发不好,几乎是闭不出户,极少下床。虽然江门的人和魏帝都是竭尽心力搜罗天下各色名贵的药材补品送入温室殿,可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太医的脸色却是越发的不好看,直到夏至前一日,已经很久不出家门的太医令申泰扬突然神色严肃地拎着药箱出现在了温室殿,此时的他已是满头华发,退散了众人,他才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江映月,心中便是一声叹息。 “申太医,本宫……是不是保不下这个孩子?” 第三十四节 申泰扬,定不相负 太医令申泰扬微微挺直有些驼起的背,望了望四周:已是午后,外面的阳光正是强烈,但寝殿内的窗户大多仍旧关着,香炉上焚着淡淡的沉水香,床边还摆着两个火盆,被褥仍是用着冬日里最厚的那种,就连床榻下和椅凳上也都铺着大毛的垫子。他淡淡道:“贵妃的体质不宜在这寒冷的北地长期生活,这一点,想必从小给贵妃调理身子的医家已经多次提醒过贵妃了吧?” 江映月愣了愣,继而缩了缩手,“嗯”了一声。 “那么贵妃也应知晓,您这一胎,怀的并不是时候。” “可本宫已经怀了这孩子,”江映月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无限温柔地道:“只要能保下这个孩子,本宫什么都舍得下。” “贵妃此话当真?” “当真,”江映月抬起头,她的笑容很平静,像在说着什么毫不相干的话题,“只要能保下这个孩子,即便舍了我的命,也没关系的。” 一旁的紫衣闻言,“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红了眼眶道:“娘娘,娘娘您不能、您不能……” 申泰扬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女,清了清嗓子道:“姑娘,你家娘娘说的这个法子不错,一命换一命,也总好比两命俱陨的好,你何故要拦着她呢?” “你、你胡说!”紫衣又急又气地朝申泰扬怒道:“我家娘娘好好地在这里,龙胎也好好的!你、你贵为太医令,皇上亲自将你请来,是为了保娘娘母子平安的,可你、你不开方子不问诊,却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你是何居心!” “紫衣不许无礼,快、快向申太医赔罪!”江映月才不过略略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话,大约因为说得有些急了,脸色便在苍白中泛出奇异的潮红,人也咳了起来。紫衣见她如此,赶忙上前扶起她顺气,一面不住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都是奴婢不好!娘娘千万不要动气,小心身子……” 申泰扬无言地摇了摇头,待这对主仆都稳定了些,他才道:“紫衣姑娘与其在这里骂我,不如下去指挥宫人们将窗户都打开,换上薄薄的纱帘,这些火盆也都挪出去,将这屋里的气好好换一换,方才对你家娘娘的身子有益。” 紫衣听了显然有些迟疑:“可是、可是娘娘畏寒,这若是开了窗户去了火盆——” “去吧紫衣,就按申太医说的去办,将外头的宫女都带下去,本宫要和申太医说说话。”江映月安抚地握了握紫衣的手,而紫衣感受到她手上那毫无温暖的冰冷,泪珠又一串串落了下来,擦着眼泪不住点着头,便领着殿上众人一并退了出去。 待到人都退下去了,江映月诚恳地望着申泰扬:“申太医,请您保下我的孩子,只要我能将他平安生出来,哪怕那时我立即死了,您也是我江映月的恩人。” “我虽第一次为贵妃诊脉,却能感受到之前看顾贵妃身体的医家,定是极其尽心竭力,才能让贵妃的身子好得看起来和常人无异,才能让贵妃有机会怀上这一胎。” “申太医不愧是魏国第一名医,”江映月微微叹了口气,“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曾受过重创,原本我是活不下来的,是闽国的褚令先生竭尽全力保了我的命。来魏国之前,褚先生也曾多次劝过我——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申太医,请您告诉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能保下的,对吗?” “贵妃口口声声问的都是孩子,那贵妃可知,纵使申泰扬千方百计保您生下这一胎,可您的命也是万万保不下的;且女子生产,向来都是鬼门关走一遭,您若是生产的时候遇到危险,一尸两命,也绝非没有可能。您——可真的想清楚了?” 江映月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我想的很清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保下这孩子,我都要用我这条命付出一万分的努力。” 申泰扬似是赞许又似是感慨,“天下之爱虽多,然而母爱之伟大,却是无可比拟。” “不,”江映月扬起头,“不是因为我是这孩子的母亲,而是因为这是皇上的孩子,这是我和皇上唯一的孩子,我绝对,绝对不能让这孩子出分毫差池!” 申泰扬显然有些意外,他怔了怔,看着江映月苍白而坚决的面容,他缓缓合上双手,“好,既然贵妃有此决心,申泰扬也愿拼上此身医术,跟老天争一争您母子二人的性命!” “申太医大恩,映月无以为报,”江映月艰难地起身下床,因男女有别,申泰扬并不能上前搀扶,见她喘着粗气趿上软拖,以为她要拿什么东西,正要帮忙,却见江映月歪着身子朝他跪了下来—— “贵妃这是作甚?申泰扬实难承受!贵妃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不、不,”江映月摇了摇手,猛烈地咳了几下才缓了过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拜谢申太医的大恩,映月这一生何其有幸,先得褚令先生看顾我成长,如今又有申太医看顾我的孩子出生……” 说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片刻,江映月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又道:“皇上肯为映月的孩子亲自去请您,是皇上对这孩子的顾惜,映月自然更加不能辜负皇上圣恩。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江映月和皇上唯一的血脉,是我与皇上一生一世割不断的牵挂。申太医,映月在这里拜托您了!” 申泰扬看着她艰难地对自己拜了下去,再拜、三拜,他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那时他还是太医院一名意气风发的太医,年少轻狂的他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甚至到了皇帝跟前也是如此。然而那时同样年轻的温承先却很喜欢他,甄姬也是,他们也曾一起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甄姬钦佩申泰扬医术,还曾要拜他为师,当着温承先的面对着他三拜,念念有词道:“申太医,甄姬拜托您了!” “甄姬你这么拜他,好像他是个老头子一般!” “那拜托别人是要这般郑重才对呀,承先你是不是嫉妒……” “我?我才不会嫉妒他这个医痴、痴子!哈哈!” “好啊甄姬,原来你和殿下一唱一和,是来消遣我的!” …… 往事如云如烟,恍然而至,又蓦然消散,申泰扬退后两步,也深深拜倒:“申泰扬,定不相负。” 第三十五节 朕曾答应她 魏国的夏季总是那么短暂,温室殿的纱帘换了还没多久,晨起晚间便开始刮起一阵阵的西北风,紫衣问了申泰扬的意思后便张罗着将纱帘撤了下来,换上了厚厚冬季用的帘子。为着月贵妃的这一胎,魏帝特意恩准申泰扬在贵妃生产前都暂住在温室殿偏殿后一处单独的屋里,方便时时看顾,而他自己虽然每隔几日都会坐坐,有时也陪着江映月一同用个午膳或是晚膳,却再也没有在温室殿过夜。 自此,长青宫便开启了属于李娇倩的盛宠时代,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皆以能巴结上仪元殿为喜,比之杨太后当年在宫中的情形,简直有过之无不及。后宫如此,朝堂上也跟着起了变化,原本随着温子华的登基,那些蛰伏在朝堂多年江门的人便不再遮掩,渐渐甚至有些一家独大的势头,而如今杨家的旧部凭着李娇倩的盛宠,再加上魏帝似乎有意无意的扶持和杨家本就遍布魏国的脉络,如今和江家已成分庭抗礼的姿态。其他氏族大家观望风向,有的选择站队,有的则试图独善其身,希望两边都得罪。在这些人或毫不遮掩或暗涌不断的种种争斗中,有一双眼睛正洞察着他们的动作,有一双手正暗暗推动和控制着朝局。深知魏国底子亏空的他,不动声色地利用着两派及中间势力的一次次争斗,借机推动老魏帝在位期间被忽略许久的农商畜牧业,减轻赋税、大力鼓励百姓回归农田,并积极主动参与了密林在青岭的交界处旺城开设的交易市场,甚至还打算通过密林开拓一条海上经商之路。 自然,这个人就是魏帝温子华。他似乎已经忘了曾经大雪中那条惊艳了整座长青宫和赫都的鲜花之路,那漫天红色烟火下缓缓向他走来又终于决绝而去的高傲女子。他是个精力无穷睿智聪慧的帝王,更是后宫中英俊多情的君主,他从来不会拒绝每个对他脉脉含情的眼神,似乎也没有辜负过哪个佳人的一片芳心,他的后宫仿佛是大魏最美的花园,到处都有鲜艳而明媚的笑容、娇柔婀娜的身体,纵使是在李娇倩这般盛宠之下,也挡不住一个个倾慕皇权的女子争相进入长青宫,争相映入温子华的眼里。 然而无论后宫局势如何变化,谁新近受宠、谁暗自神伤、谁又因魏帝的亲近而被元嫔刁难,庆云殿始终是个特别的所在。每月总有一两日,魏帝都会留宿在此,叶泰丽和叶丽心两姐妹素来少与宫中嫔妃来往,除了朝怀孕的月贵妃处去的略多些,平日两人也就是在庆云殿中说说话、绣绣花什么的。同为李朝来的女子,虽然这两人和刚跟晋为元贵嫔的李娇倩并无恩怨,但当日蓬莱阁中,二人显然是站在小南国藩国主那一边的,这件事在后宫时不时仍旧被人拿出来说闲话,更是有人大胆揣测:元贵嫔必是极不喜欢同出李朝皇室的欣嫔和慎嫔,所以如今她这般得势,欣嫔慎嫔才在宫中避之不及,若没有皇帝这每月几日的眷顾,怕是早就不知道被一向骄纵的元嫔编排到哪里去了。 长青宫素来对重阳节十分重视,这一日宫中的礼节也甚多,一整天忙碌下来,温子华也有些累了。重阳本应宿在中宫,可后位一直空悬,月贵妃怀着龙胎也不方便伴驾,他便信步到了庆云殿,宫人们一面通传,一面将魏帝迎进正殿,见两姐妹还没来得及换下参加仪典的礼服宫装,温子华便道:“先去换了衣服再来陪朕说话吧。” 叶泰丽恭敬道:“陛下关怀臣妾们,可臣妾怎能让陛下空等。不如让臣妾先陪陛下到内殿饮茶,待妹妹更衣来,臣妾再去。” “好,你总是想得妥当,便依你就是。”温子华伸手扶起她,待叶丽心行礼退下,便挽了泰丽的手朝内殿走去。 “今日的仪典安排得甚好,臣妾瞧太后很是满意,还特意赐给宫中姐妹们一些太后膳房里特制的重阳糕,很精致可口的点心。”叶泰丽一面烹茶,一面朝魏帝微笑道:“算来月贵妃娘娘的产期也不远了,今年虽然比去年冷些,也早早下了雪,宫中却总是诸事顺遂,想必是瑞雪兆丰年,都是好兆头。” “你总是挑好的说。”温子华回报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前几日李氏封贵嫔,听闻那晚仪元殿摆筵席,她又为难你们了?” “左不过是元贵嫔与臣妾姐妹二人熟识一些,便说些玩笑话是了,并算不上如何为难。” “不!不是……” 两人正在说话间,换了一身绣着百花纹洋红色衣衫的叶丽心怯怯地走了进来,脸上虽然是有些紧张,眼圈却有些红红的。叶泰丽见状微微皱了眉头,起身道:“欣嫔怎地进来不给皇上行礼,却说些糊涂话——” “这话听着不糊涂,欣嫔你到朕跟前来说。慎嫔,你不要拦她。” “是,皇上。”见温子华这么说,叶泰丽也不好再出声,却也不去更衣,只是深深凝视着叶丽心,然而那个一向胆小的妹妹此刻却像看不到自己似的,只是低着头走到二人跟前,先跪下行了礼,然后才道:“那一日仪元殿上,元贵嫔突然就说姐姐面容愁苦,是看不得她封贵嫔,故意摆脸色。姐姐尚未来得及解释,贵嫔又说臣妾低头不语一定是算计什么坏心思,臣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姐姐便替我说话,贵嫔又说姐姐抢话,是要做她的主子。那晚贵嫔说了许多,后来见姐姐不再辩解,便让她站到门外头思过,又不许侍女们在旁伺候。大晚上外头风又大,姐姐衣衫单薄,回来便受了凉,咳了整整一宿……” 温子华面色平静地听她说完,然后看了一旁的叶泰丽一眼,淡淡道:“还咳吗?” “早就好了,谢皇上关怀。”叶泰丽难得嫣然一笑,烛光下显得容颜温柔可爱,她轻轻拉过叶丽心,袖笼中用力按了按她的手,“陛下知道的,欣嫔一向胆小,说话必然是有些夸张了。” “朕曾答应过她善待你们,所以……若是觉得十分难忍,一定要告诉朕。” 第三十六节 最后的温室殿(上) 泰丽愣了愣,突然会过意来,心中一丝涩然,看着叶丽心有些委屈的目光,不禁挺直身子,将一杯茶小心奉到温子华面前:“臣妾们很好,并不委屈。皇上,用些菊花茶吧。” “嗯。”温子华略一闻,一股淡淡的菊花清香,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从李朝运来的茶点和蜜饯都到了,都是欣嫔喜欢的酸甜味道,还有你母亲也不远千里送来一套茶具,说是你喜欢的,朕让他们明日便送来庆云殿。” “谢皇上。”二人一同谢了恩,然后便坐在温子华身边叙话。泰丽素来谨慎妥帖,极少提到姚今和温子华称帝前的一些往事,今日却不知怎么,突然道:“才是重阳,我们这里倒已是大雪纷飞了好几回,若是没有衬着皮子的披风,恐怕大伙儿都不敢出门,不过这个时节,南方却是金桂飘香,正是极好的风景,只不过中午出门,却还要避开那烈烈的日头。” “姐姐才离开李朝京城一年多,怎么这就记不清了?从前在府里的时候,重阳时天也已经凉了,虽然还穿不到皮子,也是要穿厚实些的衣衫,中午的阳光正是最舒服的,哪里会烈呢。”丽心一笑,将一碟栗子糕推到了泰丽面前,“姐姐,这栗子糕香甜,你也尝尝。” “你姐姐说的应该不是李朝,是么,泰丽?”温子华吃了一口丽心递过来的栗子糕,本还算清甜这一道点心此刻却觉得十分腻口,他搁下点心看向泰丽:“朕记得,你并没有去过小南国。” “臣妾尚在奥园时,恰巧听闽王后念过一封小南国藩国主殿下的信,那时候殿下还未入主现在的南国府,信中说起殿下所居的赵府别院中种着许多金桂,香味馥郁芬芳,晚间坐于树下对月品茶,却又一番好光景。” 温子华看着叶泰丽一片澄明的眼睛,仿佛是一面镜子,映出他那光洁的额角,还有他有些黯然的内心,他沉默着,只是慢慢喝着那杯茶,他不说话,两姐妹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那烹茶的小炉子发出“嘟嘟”的声响,白色的雾气升腾起一片朦胧,像是那些人心,捉摸不透。 良久,温子华凝视着杯中那丝丝金黄的菊花瓣,忽然道:“在你们眼中,她是怎样的人?” 叶丽心看了看姐姐的眼神,这才慢慢柔声道:“藩国主殿下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仿佛……仿佛与臣妾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不是一个世界……她本就不是——”温子华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在李朝宫中,她必然不是一个能够安静的人吧。” 叶泰丽的目光缓缓转向烛台上最粗最亮的那盏灯火,许多往事慢慢涌入脑中。虽然还在李朝的时候她和姚今甚少有交集,然而身在皇室之中,又有几人会没有听过那位几乎可以称得上传奇人物的公主殿下呢?她似是无意地“嗯”了一声,接着道:“倘若时光倒流,想必当时臣妾的母亲必不会将丽心的画像送到宫中参加那场选妃,若那样的话,当时的公主殿下与当时的闽国三皇子,说不定早成了一对佳偶,或许今日的长青宫,也不至于后位空悬,少了一位真正的**。” “倘若时光倒流……”温子华突然想起云山上那一晚,当他站在窗外看着姚今的时候,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她动了情,只是他自己还不确定、不知道,倘若那个时候他便不顾一切地将她留在身边,今日的长青宫,今日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不,她那样的人又怎么甘心站在他的身后,纵使他用什么法子强留下她,说不定她还会想出什么鬼点子,做些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她那样的人,总是不能安定下来。温子华微笑摇摇头,正要换个话题,忽听外头有人“哎呦”一声,接着就是内监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温室殿的掌事太监金英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一看是他,泰丽立刻起身问:“金公公前来,是不是月贵妃娘娘她——” “是、是!启禀皇上,我们娘娘她、她疼得厉害,产婆们都进去好久了,申太医说快了快了,可是一直没动静,奴才们在外头听娘娘喊得都没声了……” “混账!为何现在才来通传!”温子华心中一拎,立刻起身朝门外疾步而去,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道:“你们两个也来!” 待到一行人匆匆到达温室殿,孩子的哭声已经传入了温子华的耳朵,叶泰丽的一颗悬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一路上宫人们皆是面露喜色,个个看到温子华都忙不迭地下跪道:“恭贺皇上喜得皇长子!” 温子华虽然面色稍缓,眉头却仍是锁紧,直到寝殿门口看到申泰扬,方才一把揪了他的领子:“申泰扬,你好大的胆子!” 申泰扬似乎早有准备,回头瞄了一眼寝殿的门,低声道:“重阳佳节喜得皇长子,申泰扬本应该恭喜皇上,可这以大换小、一命换一命的交易实在缺德,申泰扬的阴德早就被损得差不多了,自然是不在乎,可若是损了小皇子或皇上的半分福泽,申泰扬可就担待不起了。还请皇上先放了我,容我进去给贵妃诊一诊脉,看看这大人的命是否还能保一保——” 话音未落,里面突然一声惨叫,片刻,一手鲜血的紫衣面色惨白地跑了出来,失声道:“娘娘、娘娘血崩了!” 申泰扬面色一变、温子华身子一晃,两人一前一后冲了进去,待到泰丽反应过来皇帝不能进产房时已经不及呼喊,也只得跟着跑了进去。 此时的寝殿内,浓浓的血腥之气四处弥漫,那紫红色的帷幔颜色何其惨淡,似乎预示着这里的主人走到了人生最顶端,也走到了人生最末端。温子华看着露出的床褥上深红发黑的颜色,与江映月的白如薄纸的脸正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脸歪向床的里面,垂在床边的一只手就那么耷拉着,仿佛已经没了生气。 “月儿……”温子华虽对江映月谈不上多么深爱,可毕竟多年相伴,眼见她这个样子,心中亦是悲恸,整个人似乎不知如何才好,轻唤一声她的名字,人便立于床边不忍向前。而申泰扬早已抢先一步上前搭脉,不过一会后就开始行针,一面又吩咐人速去煎药,叶泰丽攥紧了手立在稍远处,而叶丽心惊惧地半跪在床边,手紧紧攥着一片床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紫衣满脸是泪地捧着滚烫的药碗进来,申泰扬见她的手虽已洗过,但却又被药碗烫得通红,斥责道:“这么烫,贵妃如何灌得进去?” 第三十七节 最后的温室殿(中) “是、是——那奴婢、奴婢——”紫衣一下子也不知怎么才好,倒是叶泰丽这时从外面叫了一个小宫女进来,那宫女手上正捧着一盆冰块,她急忙指着盆道:“把药碗搁在里头,一会儿就凉了。” “是是,谢谢慎嫔娘娘!”紫衣忙将药碗小心放进盆中,这才用手抹了抹眼角,又跪着回到床边,喃喃着:“娘娘,您这是何苦啊!明知道是一命换一命,您何苦非要如此……” 此刻纵使原本一无所知的泰丽和丽心也听明白了大半,众人齐齐看向申泰扬,他却是泰然自若,待药凉了些,他便指挥着紫衣一勺勺喂入江映月口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朝温子华行了一礼:“恭喜皇上,喜得皇长子。” “申泰扬,若是月贵妃有恙,你便是陪葬品!”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恐怕贵妃早就不在人世了,”申泰扬平静地抬起头,“母子俱亡还是保子弃母,臣自然选择后者。皇上,臣无能,如今只能尽力保得贵妃有气力和您话别,还请您把握时间,恐怕——贵妃是等不到明日的朝阳了。” 听到这话,紫衣更是大哭,泰丽和丽心对视一眼,皆时满目惋惜与不忍,泰丽忙唤旁边的侍女:“小皇子呢?还不快抱到贵妃跟前去!” 姑子忙应声下去,这时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江映月悠悠转醒,苍白的手指碰到榻边的紫衣,虚虚唤了一句:“孩子……” “娘娘放心,小皇子一切都好,康健可爱,马上就给您抱来!”紫衣忙紧紧握住她的手,“娘娘,皇上来了,守着您好一会了!” “皇上——”江映月挣扎着要起身,温子华急步上前扶住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起来,好好躺着,朕在这里陪你。” 见状,泰丽便轻轻退到一边拉了拉丽心,又向紫衣使了个颜色,众人便一起告退出来,一时人人黯然也不说话,直到殿外的走廊上,申泰扬才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伤心人太多,药石虽能救命,却救不了心。” 丽心微微侧目回首,也叹息道:“可怜小皇子刚刚出生,便要没了母亲……” 紫衣抽抽搭搭地看向泰丽:“慎嫔娘娘,若是、若是我家娘娘有个万一,陛下会不会把小皇子给元贵嫔养了去?元贵嫔素来跋扈,她定是不会善待小皇子的呀!” 魏国后宫早有规定,如果皇子幼年丧母,一般都是要交给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抚养,而此时的后宫妃位无人,除了月贵妃,便就只有元贵嫔位分最尊了。泰丽伸手拉住紫衣的手腕,认真道:“小皇子是皇上的皇长子,陛下一定会珍之重之,无论由谁抚养,他的身份都由不得旁人轻慢了他。紫衣,你刚刚的话本宫和欣嫔会当没有听到,以后无论是对谁,你都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否则便是害了小皇子,于你自己更是死罪,明白吗?” 紫衣素来依仗江映月,虽不是很张扬,在宫中也是很有脸面,如今知道自家主子命不久矣,又有幼主尚在襁褓之中,陡然觉得天地变色,心中又是哀痛又是无助,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平时也只有眼前这两位妃嫔走动温室殿多一些,泰丽为人又素稳重,此刻紫衣心一慌,便朝着泰丽跪了下去:“求慎嫔娘娘疼爱小皇子,指点紫衣一条明路!” …… 温室殿的内殿中灯烛昏黄,黯淡的烛光中温子华更是看不清江映月的脸,就连手上抱着的小皇子,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小人儿,他都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属于他,还是属于那个真正的温子华。 “臣妾这一生不长,但是很好,什么都好。但最好的就是能嫁给皇上,能为皇上生下一子,臣妾……十分满足。”江映月的气息还算平稳,她一双眼深深地凝视着温子华,其实她已经看不清什么了,越来越模糊的视觉告诉她自己命不久矣,所有要说的话,她必须在今晚一一说清。 “臣妾的身子不好,是臣妾自己福薄,申太医和宫人们已经是尽心竭力,陛下万万不要责怪他们。” “好。” “臣妾死后,请陛下将臣妾的衣冠送回闽国江家,母亲尚在,女儿却走了,也唯有将衣物留给母亲做个念想。” “好。” “这个孩子……”江映月爱怜地向那襁褓伸出手,温子华刚要将孩子送到她面前,她却突然收手扭过了头,“不、不,我不能看他,我不能碰他!不!” “贵妃这是为何?” “我怕看了他、碰了他,我会舍不得这个孩子,我会不想死,会舍不得死……” 一直还算冷静的温子华见她这般,心中也是十分不忍,将孩子放在江映月身边,轻轻扶起了她靠在自己身上,极其温柔道:“这是你和朕的孩子,贵妃,你抱着他,朕抱着你们,可好?” “好啊……多好。可是这样好的时光,却是不会再有了,”江映月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从小到大,臣妾总是跟着皇上,旁人都说臣妾好命,也都笑臣妾痴傻。臣妾也知道,自己算不得十分聪慧,可这一次,臣妾却算得很清楚……只要有这个孩子在,就算臣妾去了,江家也会永远效忠皇上您的!”江映月的笑容有些惨淡,“也请皇上念在江家追随陛下多年,念在臣妾的一点情分上,以后无论如何,给江门一个体面……” “月儿,这些不是你该想的。” “月儿?”江映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晶亮,“皇上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臣妾‘月儿’了。自从入了长青宫,皇上连臣妾的名字都不叫了,总是说‘贵妃’、‘贵妃’……月儿听着、应着,旁人都道这‘贵妃’二字何其荣耀,可月儿却不开心,因为这贵妃的头衔是皇上给江映月和整个江门的荣耀和脸面,却不是月儿想要的。” 温子华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感伤,却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冰冷:“那月儿要什么?” “月儿想要回到从前,回到小时候。” “月儿说笑了,时光从不能倒流。” 第三十八节 最后的温室殿(下) 江映月仿佛听不到他的话,仍旧自顾自地道:“小时候,月儿总是去翡翠居找子华哥哥,可是子华哥哥却只喜欢和阿靖玩,很少理月儿。那年八月,正是最炎热的时节,月儿在翡翠居中寻不到子华哥哥,便央求阿靖带我去寻,阿靖说王上在天章院正问子华哥哥的书,不肯领我去,月儿便偷偷溜出了翡翠居,在那奥园里找啊、找啊,可怎么也找不到天章院。那日的太阳真是毒辣,直晒得月儿头晕目眩,最后便晕倒在一处十字路口,幸而有宫人寻到了我送回翡翠居,母妃叱责了那日伺候我的宫人,我却一直哭着说,我要子华哥哥、我要子华哥哥。母妃急急便将子华哥哥寻了来,叫他陪在我身边……” “那么久远的事,朕都不记得了,月儿竟记得这般清楚。” “月儿当然记得,”江映月用尽力气才抚上温子华的脸颊,指尖生温,她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潮红,嘴唇却仍旧惨白,“那时月儿的子华哥哥说,以后永远不让月儿哭了,永远都不会让月儿哭了!” “朕——不记得了!”温子华不忍伤她,却更不愿在这个女人临死之前还对她撒谎,虽然他不爱江映月,可他不想在此刻骗她,或许诚实对她很残忍,但温子华却更不希望她带着被骗的快乐离开这个世界。 “月儿知道,月儿一早就知道,皇上不记得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江映月的声音越来越弱,“月儿只想问一句,当年的子华哥哥,可还记得答应月儿的那句话?他说过永远不会让月儿哭了,那句话、那句话可是真心说的吗!” 温子华心头狠狠一颤,他不禁问自己,当年的慕容子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看着江映月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襁褓中开始哇哇哭泣的孩子,温子华闭上了眼,一滴泪终于从眼角落下。 “他……记得,他是,真心的。” “太……好了。” …… 魏国贵妃江映月,产下皇长子当日便撒手而去,逝于这一年的重阳节当日。魏帝悲痛万分,亲自写下“端贞”二字作为她的谥号,追封为皇贵妃,同时下旨将温室殿闭宫,以后也再不许其他妃嫔居住。下旨的时候一旁的杨时略愣了愣,提到魏国史上并无这样的先例,然而温子华冷冷道:既然史上并无,由朕开始便是先例。温室殿既是朕赐给了端贞皇贵妃,便永远都属于她,即便她走了,温室殿也永远都应是她在时的样子,就好像,她还一直陪伴在朕身边。 这般深情的魏帝一时间倒是赢得前朝后宫一致赞誉,都说皇上对皇贵妃用情至深,江门上下更是一片感恩,纷纷上书称一定要更加效忠陛下,以感恩陛下对皇贵妃的深情、对江门的隆恩。然而话虽如此,大家也都知道,江门的人眼睛到底还盯在皇长子的身上,一直到了皇长子的满月礼、百日礼都办过了,魏帝仍然没有任何将皇长子赐给哪个嫔妃抚养的意思,后宫中也渐渐有了议论,眼见新年将至,杨太后终于在一次魏帝来请安时开了口。 “皇帝啊,年下将至,后宫中事务繁杂,自端贞皇贵妃走了,劳神这里更是忙碌得很,可想到皇长子的事,劳神还是放不下心。虽然皇长子世宸一直在明殿里养着,可这到底不是个长久,况且皇帝总是要分心照顾世宸,自己也休息不好,嫔妃们来侍奉也是不方便的。” “太后的意思是?” “总还是要将皇长子交给一个放心的人抚养才是。” “太后可有人选?” “这是皇帝拿主张的事,劳神只是觉得,须得要找一个位分高的嫔妃,否则就太委屈皇长子,也对不住去了的端贞皇贵妃。” “太后所言极是,朕这就回去好好安排这件事。” 看着温子华离去的背影,杨太后脸上的一派温和渐渐褪去,神色有些凝重起来,一旁的贴身姑姑一面给她换上一个新的手炉,一面道:“看皇上的样子,处处都是依着太后您的,如今后宫中一切事务,也都是唯太后您马首是瞻,元贵嫔的宠爱更是有增无减。如今江映月人已经没了,太后为何还如此忧心?” “皇帝看起来处处好说话,心思却比先帝还要难测。”杨太后摇摇头,“若不是为了制衡朝堂上的势力,他怎么会如此宠爱娇倩。如今江映月虽然没了,可皇长子是江门的全部指望,皇帝若真听老身的,早该按着惯例将孩子交给娇倩抚养,论位分和宠爱,后宫中本就无人可越过她去。可是皇帝一直没有这么做,说明他心中必定是有了别的打算——” 说着,杨太后忧虑地看了一眼窗台上盛开的水仙,沉声道:“花开时的繁华再盛,也不过是一时的,就如老身当年一般,若花开无果,待到花落时,一切便都会随之烟消云散。唯有子嗣,才是根本,才能长久。” 第二日,明殿中便捧出了数十道圣旨,杨时领着捧圣旨的小太监,头一个便笑眯眯地便奔向了仪元殿。 “给元妃娘娘请安,元妃娘娘大喜!” “杨公公,你称本宫什么?”李娇倩正在逗猫,见杨时后面的小太监捧着一摞圣旨,不禁问道:“这是——” “皇上昨儿去太后宫中请安,说到后宫中众位妃嫔侍奉陛下都十分尽心,便要将大家的位分都提一提。当然头一个还是以娘娘您为先,封您为元妃。今日圣旨先行,册封礼由礼部安排另择吉日,还请娘娘先跪下接旨。” 李娇倩脸上的神色有些难辨喜怒,她按着宫规下跪谢恩接旨,起身后便问:“除了本宫被封妃,其他宫里呢?” “回禀娘娘,其他各宫都有册封——”杨时顿了顿,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庆云殿那两位,也都封贵嫔了。” “哼,她们也配!” “娘娘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如今妃位上可只您一人,且您的封号是‘元’,这个字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用得了的。” “也罢,”李娇倩斜了一眼那堆圣旨,微微一笑,“杨公公还要去各宫传旨,便赶紧去吧,本宫的赏赐自然会送到公公的私宅上。” “谢元妃娘娘!” 第三十九节 靳家的秘密 不过一两个时辰,各宫各苑都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晋了位份自然人人欢喜,又因圣旨中提到是太后的意思,大家便皆都忙着往太后宫中谢恩。于是从下午到晚上,杨太后宫门口果然是车水马龙,一波接一波的各宫嫔妃或是欢天喜地或是端庄持重地前来磕头谢恩,而杨氏身为太后,眼下又主理着后宫的事务,嫔妃们既是晚辈每日又要听她训诫,来了自然都要教导交代几句,十来拨人下来,杨太后也是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了。明殿中的皇帝听闻太后这一日的辛苦,便特意嘱咐人将新进贡的血燕送到太后宫中,然后便将送江映月衣冠回闽国刚刚回宫的江嘉宁唤了过来。 “江女使此次从闽国回来,闽王和王后一切可好?江夫人的身子还康健吗?” “回禀皇上,王上和王后一切安好,江夫人虽然丧女哀痛,但陛下厚待江家,端贞皇贵妃又还有皇长子在,总是夫人的一份安慰,更有闽王后十分细心,怕夫人在府中寂寞便特意将夫人接入奥园与甄太妃同住,闽国大皇子聪慧可爱也总跟着闽王后过去探望,常常将两位老人家逗得十分开心,所以夫人一切都还好。夫人特意让奴婢向皇上转达感激之情,感念皇上对江家的情深义重,希望皇长子平安长大,健康顺遂,从此便再无他求。” “江夫人的心意同朕是一样的,皇长子的平安康健也是朕最重视的。”温子华看了一眼江嘉宁手上一个封着火漆的精致信封,“这是闽王给朕的家信么?” “回皇上,这是闽王后交给奴婢的,说是……小南国国主给陛下的。” 温子华的喝茶的手停顿片刻,他咽了口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咳了两声才淡淡道:“呈上来吧。” “是。” 小心翼翼开启火漆,信封似乎有些沉重,温子华微微倾斜信封口想倒出里面的信件,却没想到倒出的竟是一堆绿色的折纸,大的、小的、浅绿、深绿、湖绿,满满一捧,竟都是纸折的四叶草。 代表幸运的四叶草,一个个饱满而鲜活的绿色,一下子跃入温子华的眼帘,其中还夹着一页信纸: 温子华, 你好。 之前就想给你写封信,有些事情是要谢你的,后来听说了江映月的事,便想着大家既然是朋友,也理应安慰你。 只是我一向不大会说安慰人的话,也觉得一个皇帝本不需要太多安慰。现在江映月已经走了,她的好再有一万分也没有用,你再多想念也没有用。可她给你留下了一个儿子,你做了父亲,便应该振作自身,好好待这个孩子,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 我虽然和江映月交情不多,可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是你的好妻子,她对泰丽姐妹也一直很照顾。我本想送她的孩子一点珍宝,可想来魏国泱泱大国什么宝贝没有,他既是皇长子,身份贵重,大约不缺什么,我就不寒碜自己了。思来想去,颇费了一番功夫找来这些纸,造纸术发达至此时,尚不适合用来做折纸,很是浪费不少,才亲手折好了这十七朵四叶草。十七是我的幸运数字,也愿幸运常伴你,还有你的孩子。 你在旺城互市上对小南国的诸多支持,谢谢你。 靳连城如今在李朝京城谋事,若有可能,看在往日情分上请予以援手,谢谢你。 听闻你一直善待泰丽姐妹,谢谢你。 祝你,健康顺遂。 姚今 信并不算太长,字字句句透着客气,过分的客气,除了那最后一行一个又一个的“谢谢你”,似乎只是一个遥远而略有生疏的朋友来信,送你的礼物、感谢你的原因,连祝福的话都懒得构思几句,而温子华却将目光凝结在这短短的信纸上,他的手握紧一枚最小的四叶草,那纸在他手心似乎握得有些变形了,却沾染了他掌心的温热,小小的,却暖暖的。 见温子华有些出神,江嘉宁微微咳了一声,道:“还有一事要禀告皇上,李朝陵京传来最新的消息,自李皇那两个不顶用的儿子一个突然病死一个犯错被削了籍,之前寄予厚望的贤妃又一直身子孱弱无法有孕,李皇已经开始在宗室中寻找合适的人选,预备过继到皇家来。可这几个月,有些奇怪的风言风语在京城流传,并且,这件事情和我朝先帝还有些关联。” “是什么风言风语?” “说是先帝在李朝为质子时与李皇交好,李皇因此识得了先帝身边伺候的侍卫靳长卿及其妹靳长琴,且与靳长琴有了情分。后来李皇辗转登基,几年之后大局初定,本打算接靳长琴入宫,但靳长琴却已经因生子而亡,留下一个男婴给靳长卿。据说这个靳长卿因为怨恨李皇辜负亲妹致其亡故,故而对李皇和外界所有人隐瞒了这一切,偷偷藏起这个孩子,只对李皇称妹妹是生病而亡。其实这个孩子,尚在人世。” 温子华眉毛一皱:“这种秘事怎么会突然翻出来?” “陵京传来的消息,此事似乎与李朝原西关军大将军袁友章之死有关。说袁友章当时不知怎么得知了靳家的事,本打算入京当面禀告李皇,却没想到死于西山爆炸案。当年袁友章之死本就有些非议,那时就曾有人提出此事是西山王李饶暗中指使,只是当时的李皇才刚刚登基不久,势力本就不稳,而西山王那时风头正盛,说这话的,自然不久也就死了。” “无风不起浪,现在传出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空悬的太子。就看这话是李皇自己传出来的,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温子华顿了顿,突然道:“你说这户人家姓靳?” 江嘉宁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沉声道:“正是靳家,与小南国国主交好的那个靳连城家。听闻他已经回到陵京许久了。” “他就是——” “目前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他的父亲是靳长卿,但靳家除了他又无其他同辈男丁,半年前李朝京城发过一次瘟疫,靳家全家都死在那场瘟疫中,只剩下他一个——如今靳连城本人已经被召进了李朝皇宫之中。” 温子华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姚今的信上,那句“靳连城如今在李朝京城谋事”,不由得让他心中一闪,片刻,他的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淡淡道:“朕知道了,继续让京城的人盯着这件事,有情况及时回报。江女使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是。” 第四十节 再无连城路 李朝的京城原名陵京,因其历史悠久、地理位置优越,一直是这片大陆乃至周围列国之中最大、最繁盛的都城,撇开李朝本就是泱泱大国的缘故,更因近年来崇文,李朝几任帝王皆是文采卓然,于是多有文人墨客聚集此处,集社做诗、咏叹江河湖海、山川秀美,颇是出过好几位诗词大家;且陵京一直是北上魏国、西至胡族、南往密林的必经中转之地,各国各地的商贾都以能在此处开设分号为荣。如此文化商贸交融之处,又是大国都城,虽谈不上六国来朝,却是无论哪一国的京城与其相比,皆都差距明显。这般可谓寸土寸金之地,自然令无数人生出许多欲望之心,这一趟回到京城的靳连城因靳家往事被翻了出来,近一年来看了太多想要攀附皇权和想要在朝局动荡中谋求功名和试图获取私利的人。而他是冷静的,似乎从未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影响,他冷静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似乎不屑这一切,又似乎早就洞悉了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双手和一些人,在暗暗推动。 自从年前他被召进了皇宫,住进皇帝紫宸殿的一处偏殿中,年宴、新春休沐、元宵佳节、灯会然后开朝,直至惊蛰到如今的三月谷雨,他虽未得参加任何一个宫中盛会,却也没有允准他离宫归家。虽然宫人们对他一直十分客气,一应的伺候照应也都很尽心,靳连城也都很客气地回应他们,然而他仍然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好奇,那些关上门之后和躲在墙角下的流言蜚语,靳连城、靳家,这些以前从没有被在意过的名字和姓氏,如今似乎被一再提及,成为了宫中私下议论的热门话题。 他曾是这座皇宫中最寻常、甚至低贱的一名侍卫,没有荣耀的门楣,没有被哪位贵人青眼看待的运气,甚至为了让自己脱离这种命运,他也无奈地陷害过自己的朋友,并且差点搭上自己的一条贱命。可是当他经历种种磨难、种种他自己都不愿回忆的过去,当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他才发觉这曾经难以企及的这一切,如山如海令他渺小卑微的这个世界,原来并非坚不可摧,所谓的高门大户铜墙铁壁,细看过去不过是千疮百孔,那些看似雕梁画栋的腐木或许他伸手便可摧毁—— 靳连城推开半边窗户,天空正下着微微春雨,草地上一片新绿之色,在雨雾之中显得格外可爱,门前的走廊上,原本灰白的砖石路面似乎也有些潮湿,变成浓浓的墨色,偶尔有鸟雀扑棱而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动听悦耳。这是初春的美好宁静,然而这一片美好宁静之下,却到处都是躁动不安、充满算计和欲望的人心。远远看到有人在走廊上疾步行走,似乎正是朝他这里而来,靳连城不自觉地将身子一侧隐向暗处,随即再仔细看去,才发觉那人是乔装打扮而至的斯清。 “公子,娘娘说,宫外的事情已经都办妥了。”斯清收起雨伞,转身又看了一眼虚掩的门外,低声道:“据娘娘猜测,陛下这一两日就会找您摊牌,您可一定要稳住。” “好,我知道了。也请转告你家小姐,连城必不辜负她的信任。” 斯清顿了片刻,看着旁边雨伞下一圈潮湿雨迹,轻声道:“斯清从小跟随娘娘,从没见过她这般、这般拼尽全力去为一个人、去做一桩事,她几乎是拿性命相逼,才换得老大人答应全力相助公子成事。娘娘倨傲,从来什么苦楚都是吞进肚子里不对人言说的,可她真的太不容易了,为着老大人、为着卫家,更为着燕公子,娘娘每一步路都谨慎又谨慎,小心再小心,可这回,她是拿了全族性命出来的!万望公子,千千万万不要负了我家娘娘!” “这是你家小姐要你说的话,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小姐对大人是交了心的信任,又怎会说这些。”斯清摇摇头,“是奴婢自己,斗胆想问一问公子,将来大事若成,我家小姐将会何去何从?” “她不用去,亦无需从。”靳连城语毕,见斯清仍旧看着他似有所盼,于是拿起那柄伞交与斯清,沉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若相信,不相负。” 看着斯清离去的背影,靳连城平静地踏在刚才那一摊水渍上,随手取过一块干净的手巾擦拭着微微有些潮湿的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就像他刻意撩拨起卫南雁的那颗心,从京城马场中卫南雁拉着他袖口说救我的那一刻,从大慈安寺里他将那支香放在卫南雁手中,从他说出靳家的秘密和莫东陵的名字,从斯清第一次悄悄来见他——靳连城知道,停不下来了,不管是他还是卫南雁,必须坚决地走下去,哪怕万丈深渊,永无回头。他已经回京一年,离他承诺林月白的三年,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这一年里他从没有浪费过每一分每一秒,他利用从林月白和姚今处得知的种种京中秘事,林家、焦家甚至莫东陵和卫家的关系,联络璇玑堂多方谋划,救出了天牢里林月白的两个贴身丫头阿媛和阿濛,甚至策划了那场京中瘟疫——当李道然愤然拒绝不愿再相助于他的时候,他毫不慌张,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不在需要璇玑堂的助力,因为已经成功接近了卫南雁,接近了那个他发现最最有用的人。 “都一年了,月白……”靳连城在心里念出林月白的名字,那般珍贵,那般近又远不可及,他没有给彩云城去过一封信,没有传过只言片语,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到那一天,让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座皇宫最高的地方,那该多好……靳连城微笑起来,无意间一低头看到脚下地毯上一圈潮湿,笑容却又凝滞,张口缓慢吐出三个字,“卫、南、雁。” 第四十一节 鹅黄迎冷春 失去唯一的儿子、唯一的指望,堂堂李朝的皇后娘娘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仿佛老了几十岁,华发丛生,形容憔悴,再也提不起精神处理后宫之事。除了除夕夜的年宴,她几乎再没有离开过咏阳殿,甚至连寝宫大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各宫若有来请安的,大姑姑也一律只能都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给推了出去。见皇后如此颓状,大姑姑不知道劝了多少话、背后抹了多少眼泪,私下里左一趟右一趟去紫宸殿求李皇来看一看皇后。可为着李政的事,李皇自己尚且无法自顾,又哪里有心情来看望这个一味哭泣、颓丧无用的正妻呢? 这一日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下了朝李南就过来咏阳殿传话,说是陛下要来用晚膳,让大家先备着。大姑姑听了自然十分欢喜,赶忙让膳房备菜,又连跑了好几次寝殿,想伺候皇后梳洗更衣,然而皇后始终泪水涟涟地靠在床榻上,一动也不肯动。 “娘娘,我的娘娘,陛下既肯来,必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想着虽然太子不在了,可和您仍是夫妻,总是要一块儿过下去,知道您多日来伤心难过,这是想来和您好好叙叙话,宽慰开解您,也是陛下格外看重您才会如此,您应该起身梳洗妆扮一二,借此好好拢一拢陛下的心才是啊。您瞧这些日子您日也哭夜也哭,外头的事情您是一概不问一概不知,殊不知如今这后宫里起了多少流言蜚语,多少人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哪!” “政儿不在了……那两个不成器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贤妃身子差也不能承宠受孕,这后宫里眼看着一片死气沉沉,还能出什么翻天的事……”皇后大约是哭狠了,揉揉眼睛仍觉眼前一片模糊,喃喃着,“纵是陛下宠幸了哪个嫔妃,纵使怀了孕,难道还能立刻生出一个可堪重任、又得朝臣信服的成年皇子么,难道立刻就能如本宫的政儿一般么……” 大姑姑扶着皇后到了梳妆台前,低声道:“娘娘所言不错,如今宫中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皇家血脉何等大事,此人的身份和血统尚未得到认可,但陛下已经留他在紫宸殿住了有三个月了。若说他是假的,这足足三个月光景下来,陛下岂不该早就验明正身轰他出去了?” 皇后怔怔看着大姑姑,小半刻才缓过神来,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谁?” “此人年方二十,说是魏国先帝在我朝为质子时身边一个姓靳的侍卫之子,名唤连城。” “侍卫之子?侍卫之子怎么可能是皇家血脉?” “此人似乎和那位离京封藩的国主姚今有什么关系,当年姚今尚在宫中为雅公主时,就曾求陛下给他谋个好差事,陛下便让他去了北屏军,但此人去了北屏没多久就失踪了,后又不知怎么成了密林王跟前的红人,又助小南国开辟了从密林到魏国边境的通商之路,说是直到大半年前靳家感染瘟疫全家都没了他才回京。然而却不知怎么,后来满京城都在传言,说他不是侍卫靳长卿的儿子,而是靳长卿妹妹靳长琴之子,这个靳长琴,则是咱们陛下登基后还念念不忘了好几年要去寻的一个女子,只不过是因她亡故,靳家又隐瞒了这个消息,故而陛下一直寻不着。” “拦不成——这个靳连城是那靳长琴和陛下的孩子?”皇后拉住大姑姑正要给她画眉的手,“当年陛下的风流事多不胜数,登基前后本宫也处置过不少身份低贱妄想攀附皇室的女子,但这个靳长琴,本宫可是从未听说过啊。” “当年陛下登基后,常常私下出宫,娘娘可没少为这事操心,莫不是当年陛下频频出宫,不是寻访美女,而是去寻这女子了?” 皇后扶住额角回忆过往,虽说李皇年轻时颇为风流,但并没有对哪个女子特别长情,不过都是转头就丢的居多,若要说念念不忘,却好像真的没有。皇后凝神半晌却并未想出什么眉目,摇头道:“不像,若是只为寻一女子出宫,当年怎么本宫也能查出来。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提过这个靳长琴,陛下自己也没提过,怎么本宫的政儿刚没了,就传出这样的话——莫不是、莫不是有那居心叵测的人,想谋皇位?” 大姑姑看着皇后一脸惊疑不定,连忙做出个禁言的手势,“娘娘慎言!如今陛下可是十分重视那人,不知到底是要作何打算呢。” 两人正要接着说下去,外头一名宫女在门外禀告道:“启禀娘娘,陛下已到了咏阳殿门口。” 皇后许久没见到皇帝,听到陛下已到自己宫门口,一时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嘴角微扬瞬又目光暗淡,终于还是吸了口气道:“先为本宫更衣吧。” 待皇后快要赶到正殿时,宫女来报又说陛下在园子里赏春,皇后便又疾步到了咏阳殿后面的花园,见李皇正站在一处假山旁的迎春花前,忙上前行礼:“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臣妾未能在殿前迎候陛下,请陛下恕罪。” “好好的,说什么罪不罪的,皇后有阵子没和寡人见面,这便生疏了不是。”李皇说的很是亲切,却不说让皇后起身,亦不伸手拉她,只是瞧着那一簇鹅黄俏丽的迎春花,似是十分出神。 “臣妾……臣妾自知近日因身子不适,许多后宫事务都疏于打理,更未能尽后妃职责,未能好好伺候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刚才说了,哪里这么多罪不罪了,皇后今日这是怎么了?”皇帝这才转身将跪在地上的皇后拉了起来,瞧了瞧她面上的神色,微笑道:“皇后今日气色尚好。” “得知陛下要来,娘娘心中欣喜,气色自然是好。”一旁的大姑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花厅里备下了陛下素日喜欢的白茶,还有尚食局刚刚送来的新鲜麒麟阁的点心,陛下是否去用些?” “嗯,这会正是有些饿了,皇后陪寡人去用些吧。正好,有事要跟皇后说。” 皇后愣了愣,似是犹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姑姑,大姑姑摇摇头,皇后便跟着皇帝进了花厅。 第四十二节 只要一个继承人 “今日,你弟弟进宫了。”待伺候的宫人和大姑姑都退了出去,皇帝这才吃了一口茶,悠悠然道:“寡人本想让他来给皇后问个安,可你宫里说你身子不好,寡人便先让他在宫中住两日。今日看皇后气色好多了,你可要见他一见?” 皇后莫熙君,在李皇为皇子时便是正妻,虽谈不上多受李皇敬爱,但育有嫡长子,执掌后宫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大错,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同胞亲弟莫东陵,一路战功赫赫直至西关军大将军的位置,镇守西关多年后又平了北屏军之乱,膝下三子个个骁勇善战,如今正是李朝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然而其人又特别地低调谨慎,深知自己身为外戚又手握兵权,身份位置何其微妙,所以莫东陵平素从不与亲姐有任何来往,倘若皇帝不提,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提到皇后一句。而皇后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弟弟,骤然听皇帝提到他,也没什么表情,如常地应道:“弟弟是陛下的臣子,又是京中莫家的族长,他能得陛下的重视,臣妾也替莫家高兴。只是臣妾身子尚未好全,毕竟是外臣也不方便,还是不见了吧。” 李皇微笑着看着她:“皇后别忙着拒绝,可知他此次特意赶回京中,是为何事?” 皇后一时怔住,心头有些茫然,忽然大姑姑的话电闪雷鸣般地在脑中闪过,她不禁脸色微变,随即低头道:“弟弟是朝臣,进宫自然是为了朝廷之事,臣妾是后妃,不应过问前朝之事。” 皇后的神色变化自然逃不过李皇的眼睛,他将茶搁下,微微抬眼看着皇后道:“是政事,亦是家事。莫东陵素来谨慎,但他对你这个姐姐是有心的,此次冒着被天下非议的风险来跟寡人求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为了你着想。” 话到这里,皇后是问也得问,不问也得问,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垂首道:“不知弟弟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他是来告诉寡人,寡人还有一个皇子在世,并且是一个胆识、谋略样样不逊于政儿,与政儿年岁差不多的一个孩子。皇后啊,有了这个孩子,你的忧愁烦恼,便尽数可解了。” 皇后心中轰隆一声巨响,突然觉得眼前阵阵眩晕,她不自觉伸手扶住旁边的茶几,声音颇有些苦涩:“臣妾恭喜陛下,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皇后可知这孩子的生母是哪个?” “臣妾……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听着李皇缓缓说起陈年旧事,皇后的脸上也保持着一国之母的得体微笑,时时点头,偶尔应和。然而她的心却一寸寸冷了下去,如坠深渊一般,耳畔只听得呼呼风声,皇帝的话语如同千里之外的一丝回音,模模糊糊,却又震耳欲聋。 那孩子的生母,说来皇后也是见过的,魏帝温承先从前在我朝为质子时,有一日他来寡人的皇子府赴宴,身边有一个绿衫子的女子,生得娇俏——唉,说来也是寡人不好,当时便应该将她收入府中,也不至于发生后面的事; 皇后啊,那孩子也是可怜,母亲早亡,舅舅又因对寡人有所误解,以为寡人薄情,没有让他妹妹早日入宫,故而一直不肯告诉寡人有这孩子的存在,更对这孩子隐瞒身世,只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若不是京中那场瘟疫,靳家满门俱亡,恐怕这件事情还无法被翻出来; 想来也是上天垂怜,不忍寡人无子,李朝无后,这才将这孩子捶打了二十载送到寡人的跟前来。这孩子今年刚二十,却已经在军中历练过,为人沉稳,还差一点成了密林王的乘龙快婿,又有本事帮着姚今那丫头促成南北通商之事,很是能干,如今他的名声,竟是已经在南边和东边立下了,因他之故,如今那不与外族往来的密林王,前些天竟也给寡人送来了讲和的国书; 这孩子如今母族俱亡,也是极巧了,正好可以算在皇后名下,算是嫡子,这也是你弟弟的建议。如此一来,朝中的如今那些妄议和揣测议也可止住,皇后啊,到时候你仍是嫡子之母,莫家也仍是国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寡人也觉得这样甚好; 皇后啊,没了政儿,你伤心难过,寡人也是一样的。可寡人不只是政儿的父君,更加是这李朝天下的主君,而你亦是**,你日日夜夜在这咏阳殿里哭泣颓丧,如何对得起你的那顶后冠?如何当得起寡人许你的“皇后”二字?寡人念你失子之痛,也一直谅解你,如今老天恩赐了这个孩子给你我,焉知不是冥冥中政儿不舍得父皇母后伤心,这才助寡人寻到了他,由他来替政儿孝顺你的? 皇后啊,为着政儿的事,这新年也没过得好——这一两年以来,国中皆不平顺,寡人也是深感烦忧。可如今这个孩子来了,好像许多事也跟着顺利起来——皇后啊,你可知寡人的苦心? …… 苦心?什么苦心?陛下的苦心么? 可我的苦呢?有谁知晓? 皇后心中无声反问,双眼看着李皇握着她的手,那手指与手指触碰的不是温度,是象征无上权力的皇帝扳指、象征皇后尊荣的红宝石戒指,冰冷而坚硬地依靠在一起,没有一丝的温度。她微微点了点头,头顶上沉重的后冠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个她守护了一生的后位,无尽荣耀的背后,是一口口咽不下去的苦药,可她却仍然要微笑着说,甜如蜜糖,甘之如饴。 “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一切都听陛下的……待正了名分,入了玉碟,便让那孩子挪到咏阳殿来,横竖一切都是现成的,也不需多费功夫。”皇后伸出另一只手覆在皇帝的手上,她竭力忍住言语中细微的颤抖,缓缓道:“只是这皇族身份非比寻常,臣妾还是要斗胆请陛下仔细查验清楚才是。” 皇帝点头,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所言极是,这是大事,寡人自然要慎重仔细。皇后,你这两日精神若好,便见一见你弟弟罢,也好叙一叙你们姐弟之情。” “谢陛下关怀。”皇后起身行礼,见皇帝也站了起来,顿了片刻,还是挤出笑容问=道:“陛下,咏阳殿的晚膳已经备下了,可要现在用吗?” “不了,寡人紫宸殿里还有些事,皇后自己用吧。”李皇摆摆手,便朝门外走去,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黄昏之中,眼眶瞬间红了。不过片刻大姑姑匆匆进了来,眼见屋里无人,忙问道:“娘娘,陛下呢?” “陛下有事,回紫宸殿了。” “娘娘……” 皇后转脸看着大姑姑,眼角一行清泪落下,她喃喃道:“其实本宫只想问一问,本宫的政儿到底在哪里,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好歹做母亲的也该将他好好安葬……可陛下,竟是提都没提,他满口都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如何好、如何能干,如何如何。难道我的政儿从小养在他跟前,从小父慈子孝、为家国尽心尽力,都是空的?人没了,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吗?” “娘娘……” “说到底,陛下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罢了!”皇后凄凉地笑了起来,眼角的泪顺着道道皱纹,凉凉落下。 第四十三节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紫宸殿。 靳连城接了李南传的口谕,便立刻整理衣冠跪在大殿等候。这时已过晚膳时分,外面已是天色暗沉,大殿中却仍然灯火辉煌,假山景观上水流声潺潺,花瓶里放了几株枝干粗壮早开的琼花,地毯上织着繁复的蔓草花图样,宝相花、忍冬花,大卷的叶片,四角是回字纹的,红色为底,图案则以金色为主,又用翠绿、湛蓝等颜色跳色,靳连城跪在上面,目光只得直视这些花纹,一时竟看得有些眼花。他刚闭上眼打算歇一歇,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李皇来了,嘴角微扬,目光从地毯上向前移动——果然,身后门帘抬起,一个影子缓缓进了来。 “连城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嗯。” 李皇的步子很缓,仿佛是有意,他刚走到靳连城身边便停了下来,继而便转身看向门口,并不出声。 他不出声,靳连城也仍旧保持磕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很安静,连呼吸声都一般地规律。良久,李皇突然叹了一句:“当年,姚今第一次进紫宸殿,也是这般跪在这里,像只哪里来的野兔子,鬼精灵的。” 靳连城并不回话,只是又重新磕了一个头作为回应。 “你和她一样,却不一样。” 靳连城再磕一个头。 “连城,你可值得一信?” 这一次,靳连城没有再磕头,他缓缓抬起头,挺直身子对上李皇那深奥难懂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若不值,何必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皇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然而那声音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那笑声里尽是无情又冰冷,将这春日的夜晚,又添了几分凉意。 “说得极好。若不值,你大可继续和姚今在九城一江关起门来过你们的小日子,”李皇终于伸手拉他起身,“姚今她,从前一直是很信任你的。” 靳连城的声音有些低,似是无限怀念,又带着几分酸涩:“陛下,姚今早已不是当年的姚今,从前,也早就回不去了。” 李皇炯炯的目光像是询问又像是要看穿些什么,穿过靳连城的皮囊,直击内心,而靳连城并无一丝慌张,他坦然地看着李皇,由着他的目光审视自己,微笑着道:“连城相信,再没有一个人能比连城更加了解此刻陛下的心情。” “噢?怎么说?” “其实陛下并不在乎将谁继入皇室,陛下在乎的是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背后是谁、是哪个家族、哪一方的势力,这些势力是否会影响当今的朝局的平衡、是否会致使李朝现在的格局发生新的变化,是否,能够完完全全为陛下所用。而在这一切条件符合之前,这个人又必须有着皇室的血脉,或者说,必须能够证明自己有皇室的血脉。” “所以当你发现了这个契机,便费劲心机织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不惜借着那场瘟疫让靳家灭门,给你自己做了这样一个难以戳破的身份;你千方百计把那些消息吹进了莫东陵的耳朵里,收买了一些人又灭了一些人的口,造出所谓的‘证据’给了他;你看准莫东陵的心思,赌他为了莫家、为了皇后一定会来跟朕提这样的建议,你还赌寡人知道了这消息明知是假却不会立即否认——连城,这一局,你赌得很大。” “若说是赌,难道陛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决定不否认的那一刻,不是在赌?赌连城能否布好这个局,赌我有没有本事走到陛下的面前。”靳连城平静地看着李皇,“若陛下赌赢了,那连城这一局纵使赌得再大,也不会输的。” “你,很好。”李皇良久才吐出这三个字,继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过去那些年,舒定山竟没有看出来,陈城是这样一只沉得住气狠得下心,又够有心机的狼崽子。” “过去的舒总看不出并没关系。要紧的是现在,陛下看得穿也看得透连城,连城无依无靠,只有在陛下的羽翼下才能生存。” “生存?”李皇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姚今、你,你们岂止是要生存。若谈生存,寡人给了姚今锦衣玉食、天大的富贵,可她要的是什么?自由,一个人封疆称王的自由,宁可冒死也要脱离寡人的自由。” “连城不是姚今。”靳连城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陛下应该已经知道,连城与姚今,已生嫌隙。” “姚今的心不野,她再蹦跶,寡人还不曾将她放在心上。”李皇一步步走回了龙椅上,坐在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座椅上,他朗声道:“可是寡人却还不知道你的心,有多野?” “魏国之北,南海之南。若陛下看得中,这便是连城的野心。”靳连城沉沉跪下,面朝那个高高在上难以企及却似乎并不遥远的地方,“在这个世界,连城没有家人、没有过去,身后更加一无所有,连城眼前唯有陛下,陛下是连城的君父,是主宰连城命运的人。请陛下,赐连城一生。” “好。” …… 这一年的立夏,李朝传出了皇子李耀被立为陵王,赐居京城陵王府的消息,同时其生母靳长琴被追封为靳嫔,而李耀则记在皇后名下。虽然这位半路冒出来的陵王的身世引起了一些朝臣的颇多议论,但有了皇后和莫家的支持,且李耀在过去作为靳连城时也曾在小南国和密林有过种种功绩,那些反对和怀疑的声音不多久也就渐渐地沉了下去,毕竟没有一个朝臣傻到非要去纠结皇帝家的私生子血统问题。虽然李耀没有被立刻立为太子,但陵王这个名字却是显而易见,皇子封王多以封地的名字或别称为名,而京城原名就是陵京,这样的陵王与太子之间,也只差一个称呼而已。 按照皇后的意思,原本是想让李耀住在宫里,但他却说既非太子,住在咏阳殿则名不正言不顺,且自己已经成年,理应自开府邸。皇后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养子,特特去求了李皇的旨意,在京城中选了一处皇家的园子仔细修缮了一番,派出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在府邸中张罗一切,又亲自挑选府中侍女和下人。正在人们揣度着皇后和这位陵王的关系是否如表面一般和睦的时候,咏阳殿又放出消息来要为陵王挑选王妃,一时间沉寂了好久的京圈便又热闹了起来,名门望族、朝臣权贵,但凡家里有个女儿、侄女、妹妹表妹的,皆都跃跃欲试,都巴不得要将自己的女儿妹妹送入这陵王府。似乎所有人都全然忘记了,当西山王倒台、太子失踪的时候,他们也曾在家暗自庆幸,庆幸没有将自己家的姑娘塞进曾经同样风光无限的太子政房内。 第四十四节 闽王后阳樱 这个消息在京城刚刚传开,小南国便已收到了消息,姚今自然很是为月白高兴,念叨着说这下靳连城这个太子之位置必是稳坐无疑,将来她便可以仗着太子妃的名头在李朝横行霸道了。然而南国府中还没来得及高兴几日,一桩**烦便骤然降临。 “这追山群岛什么情况?怎么能这般不讲道理,不就是误截了他们的船只,闽国不是发现了之后立刻归还船和船员,并没有伤他们一分一毫,王相这是去给他们送礼致歉的,他们凭什么将他扣押!”姚今将慕容靖的来信甩得呼啦啦直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恼火地踢开面前的脚榻,又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况且这也没打起来!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殿下,在那追山族大王眼中,他自然觉得,他才是王法,他就是道理。”赵俞实在忍不住,终于道:“当时殿下何故要派相先生去——” “我、我也不知道竟然会出这档子事啊!”姚今不免有几分无奈委屈,将那信丢在一旁,扶着额头道:“当时想着闽国与小南国合作设了盐场,大家既是友邻,又是这般的合作关系,小南国若是在南海上不能顺利,于我们也没有好处,这才让王相过去帮闽国前往追山群岛致歉说和,谁曾想到这追山族是这种人!” 赵俞看了看门外,低声道:“这件事眼下怕是还不能给相先生的家里知道,他的夫人这一胎未足三月,这恐怕……” 话音未落,外面的侍卫带着一名哑婢在屋外通传:“启禀殿下,后院来报,相先生府上夫人求见!” “啊,她怎么来了?”姚今有些惊讶,起身道:“王家夫人可说何事求见?” “回禀殿下,如今林小姐正在后院中陪着王夫人,说是急事,所以让属下速来通传。” 姚今跺了跺脚,“好吧,横竖这种事瞒也瞒不过几日,我去!” “殿下!”赵俞赶忙上前一步拦住:“殿下打算如何跟王夫人说?” “还能怎么说,现下只有实话实说啊!” “那若是王夫人问怎么办呢?” 姚今一愣,眨了眨眼,咬牙道:“那我就亲自去闽国,去追山群岛,将王相要回来!” 姚今的车马到了闽国地界时,前来迎接她的竟然是闽王后本人。心中烦恼的她倚在马车里,一想到吕桃看向她的那双泪眼,不禁更加烦闷,正苦苦思索此事如何解决,却听得吴肖龙在车厢外说什么叩见王后,她急忙起身撩起帘子—— 晴空无云,一群侍卫宫婢恭谨地跟在一侧,一个身着藕色宫装的女子正站在刘肖龙面前。只见她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肤色是微微的蜜色,乌黑的头发中分,在脑后挽出重重叠叠的发髻,上面并无太多珠翠首饰,只戴着一顶精致华丽却甚小巧的后冠,裙摆上点缀着星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粉色珍珠,那珍珠的光泽映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亮,端然是一个皇家贵妇的模样。姚今仔细一看,不是阳樱又是谁,高兴地唤了一声“闽王后”,人便跳下马车,大跨步到了阳樱面前。 “殿下——”阳樱疾行两步,紧紧握起姚今伸过来的双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阳樱许久没见着殿下了,殿下一切可还安好?之前褚先生说您身子有些弱,如今可都好了吗?” “放心,本国主一切都好。”姚今重又仔细将阳樱看了又看,再瞄一眼她随行宫人的神态,赞许道:“如今你这个闽王后,做得极好。” 阳樱脸颊微微一红,道:“王上对臣妾太好了,否则以臣妾的出身,如何做得了一国之后。” “这样的话,可不应出自一个王后之口。”姚今正色道:“王后出嫁时是李朝和雅公主、也是小南国国主之义妹,如今若有哪个敢对你有半分小觑,本国主第一个不放过他!” “殿下对阳樱的恩情,阳樱实在无以为报,本想尽力促成闽国和小南国交好,可未曾想却出了这事——”阳樱微微侧首,放低声音道:“如今闽国内也有些微词,说是王上一味与李朝臣属藩国往来,这事要得罪李朝京中那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些话,奥园里头也在传,我和王上,也都无法全部压制下去。” “说这些话的,就该立刻捆了到闽王陛下和本国主面前来!”姚今故意提高声音,目光在阳樱的随行一干人等身上慢慢划了过去,“本国主和父皇既是君臣,又是父女,父皇若不疼爱儿臣,又怎会让我封藩。若有人觉得与小南国往来便是得罪了李朝,那便是在挑唆小南国与李朝,乃至闽国与李朝的关系!这般用心险恶,该拔了他的舌头挖了心肝,看看是不是黑的!” 阳樱自是知道姚今的脾气性情,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道:“殿下,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不晚,如今还是设法将相先生安全接回更紧要。” 姚今叹了口气,“此事我一路上都在想,却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对那追山族也了解甚少——王上可有计策?” “王上在天章院等着殿下呢,咱们回宫再说吧。”阳樱挽起了姚今的一只胳膊,便亲昵地上了马车。 再见慕容靖,虽然姚今已经提前在心中默默勾画了一番当年那个凶神恶煞模样的人如今穿上王服戴着王冠坐在王座上的模样,但真的跨进天章院看到穿着一袭白底绣龙纹长衫的他,姚今还是很有些发愣。 她陡然发现,慕容靖长得和温子华有些像,一样的目光深邃,一样的五官俊朗,一样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不不。姚今摇了摇头,她一定是疯了,慕容靖和温子华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们怎会相像? 还是因为他们从小长在一起,长得竟也相似了?可从前,也没有觉得他们像过啊…… 见姚今似是走神,慕容靖微皱起眉头,咳了一声道:“国主殿下?” “啊……”姚今一愣,忙朝慕容靖抱拳:“抱歉,我走神了。” 第四十五节 椰树下的梦 “国主殿下,还是这般洒脱。”慕容靖看她抱拳的姿势,不禁想起云山下那些日子,原本冷峻的神色微缓,然而不过片刻又凝重起来:“追山族从前与闽国尚算和睦,不过都是因为先王爱好和平,对于南海上追山一族种种欺霸多是隐忍退让,这才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如今这一任的追山王尧雍一直贪图闽国财力,之前想以王女嫁入慕容氏敲开闽国的大门,慕容煦得知后便一直私下与其往来,大约也是承诺过什么,如今那尧雍知道嫁女无望,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正好又遇到误截船只的事,必然是想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尧雍的事,之前王上王后的信中都跟我说了不少。正是知道事情难办,我才想着王相足智多谋又善言辞,于是派他前来相助。虽然料到那追山族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左不过也就是多要些金银财帛,再不济就是想要多霸一些南海上的小岛,这些都可以谈——”姚今的手不自觉敲打着桌沿,沉声道:“没想到他们居然这般不讲道理,竟敢直接扣人!” “那追山族说得好听是个王族,其实就是个海盗窝!孤从不怕这等匪寇,他们若再不放人,孤亲自率军前往,必要肃清这贼窝、拿了那尧雍!” 姚今见他一脸肃杀之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冷酷无情的慕容靖,展颜一笑,片刻却又摇头道:“王上既自称为‘孤’,当知身负重任。作为一国之主,怎可轻易上前线?这岂不是要让举国不安,想必咱们的闽王后第一个就要站出来反对。” 慕容靖目光一黯,叹息一声道:“为了王相的事,阳樱这些天一直茶饭不思,连王太妃都看出来她不对,今早还特意派人来天章院询问。” 王太妃……那便是温子华的母亲吧?差一点,我也要称她一声母亲了。姚今心神一恍,突然想起此行目的,忙问道:“王上,不知这两日派去追山群岛的探子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有一个消息颇为奇怪,说是王相并没有被扣在追山王尧雍所居的大岛、也就是追山岛上,而是被关在了附近的澎湾中。” “澎湾?那是什么地方?” “澎湾背靠追山岛,由三座小岛环绕而成,外面波涛汹涌,其内的澎湖却是平静无比,澎湖中有一小岛,是追山王赐给他的爱女,也是他唯一的王女璇女所居。” “难不成这璇女瞧上了我们王相,想硬留下他做王女婿吗?简直是莫名其妙!”姚今语带怒气,又道:“如今,王上作何打算?” “朝中的意思,自然是再派使者前往说和。孤却以为,这次也不要再送什么礼、说些什么了以和为贵的废话,索性一次问清楚那追山王到底目的为何,到底如何才能释放来使、不再坏我南海的太平。他提的若是孤能做到,那即便索要再多,孤也答应;若不能——” 姚今柳眉一挑,起身接话道:“那便不要与他再啰嗦,本国主必要与闽王一起,发兵南海追山群岛,定要领回王相,将追山族彻底收服!” “好!” 这一日晚间,姚今只在海筵堂略吃了些酒、夹了几筷子的菜,与闽王夫妇、王太妃及江夫人聊了几句,便推说舟车劳顿有些困乏,便起身回了阳樱为她安排的居处歇息。而刘肖龙身为姚今身边的护卫长,却因为男子身份不得进入内宫,便被留在海筵堂继续宴饮,闽王欣赏他爽直又不失沉稳的性子,很是抬举;阳樱因为姚今的到来心中也略宽了几分,便与王太妃说些趣闻谈笑,而江夫人从姚今处听闻她那李朝的两位郡主姐妹性情温和人也好相处,如今魏帝已经将皇长子交给她二人抚养,也是更安了几分心,对姚今更是连连称谢。 海筵堂上众人喜的喜,乐的乐,回到居处的姚今却没有分毫耽搁,未及更衣便到书房写了一封信交给随行的哑婢,那哑婢跟随姚今已久,见信封上写着赵俞的名字,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便下去传信。姚今见她出了院子,这才微微呼了一口气,走到一株粗壮的椰树下,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她微微合上双目,任由月光明亮而柔和地覆在她面上,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慕容靖两次提起要发兵追山族,他的用意自然不仅仅是王相,更不会只为南海一时的平静。这个狼窝里养过、行事风格皆承自于温子华的人,怎会不想趁机扩充地盘?那追山群岛水产极多,不仅渔场丰富,海中还有许多铁矿铜矿,否则以一个区区追山族又如何能扩张到今日闽国都不能小觑的地步。阳樱说闽国朝中和宫里都在传闽王与小南国交好是得罪了李朝,这种愚蠢的论调以慕容靖的风格大可杀他几个人便能封了众人的口,阳樱却说他也压制不住。焉知不是他故意纵容这些人和这些话,为的不过就是让外界以为他不过是一个眼界狭小、只图小利的小国小王,焉知他是不是私下早已有了吞并追山群岛的心思。倘若这次他能联合小南国拿下追山群岛——小南国毕竟是在内陆,不可能要这海上的地盘,而闽国本就和追山群岛共享这片南海,若是能独自占了这片海域…… 想着想着,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闽国的酒有些烈,姚今竟然就这么迷迷瞪瞪地靠着树干睡着了。在梦里,她坐着一艘挂着白帆的船,在晴空万里的南海上飘飘荡荡,没有船员,没有舵手,只有她光着脚躺在甲板上,太阳暖暖照着,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几句,然后似乎有人过来,极其温柔地给她盖了一方毯子,有淡淡的香环绕过来,熟悉而遥远,姚今想看清那人的模样,正凝神时,卫燕绝望的脸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般决绝地看着姚今,仿佛肩头还在流血。而姚今猛然惊醒起身,却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屋内的床榻上。 第四十六节 王相的原因 曲曲折折的走廊上到处挂着浅紫色的轻纱,下摆缀着珊瑚石和贝壳形状的镀金铜片,一幕幕挂下来,有的垂落触碰到地面上,有的甚至整幅滑落在地,到处是一派凌乱;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随处可见各种珍珠和整株的珊瑚树制成的烛台和摆件,而从殿外到殿内,更是到处都弥漫着极为暧昧的依兰香。侍婢们皆都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内殿——一架形似珊瑚树,上面镶着各种珍珠和宝石的屏风旁,身着碧色长裙、酥胸半露,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两侧,额上带着一颗湛蓝宝石的女子,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丰臀细腰,双手背于身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骄傲地看着门外。 十五日之后,当姚今亲自踏上澎湾中的小岛,将众人全部留在船上,只由刘肖龙跟着,沉着脸踏入大殿时,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副情形。刘肖龙跟在姚今后面,瞧见她玉冠上微微颤抖的一串红宝石,知道这位国主殿下此刻必然已经气疯了,赶忙上前两步拦在她面前,道:“殿下,这里的宫舍尚未肃清,说不定里面还有追山族歹人,要不还是等属下将这里盘查清楚了再——” “不用!”姚今看着眼前的女子,气得什么似的,冲上去就想甩她一巴掌。她的动作快,岂料那女子动作比她更快,力气更是不小,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手腕,讥诮道:“怎么,国主殿下同那闽王一块儿抄了我的长欢殿,还要摆出这幅大义凛然的样子,这是给谁看呢?” “说,王相在哪?”姚今一个眼神,刘肖龙随即上前擒住了那女子。那女子倒不挣扎,由着刘肖龙缚住她的手,顺势便坐在了旁边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道:“早就听闻国主殿下虽为一介女子,却气度非凡,更是绝顶聪慧,精明能干胜过寻常男子,今日一瞧,似乎也不过如此。” 让你得意,一会再收拾你!姚今心中暗骂,又问了一遍,见她没有要答话的意思,便示意刘肖龙在这里看着她,自己一路朝内殿而去。 这座明为“长欢殿”的宫殿建得七弯八绕,全然不似李朝宫殿横平竖直清晰明了的建筑风格,好在此刻宫里已是空无一人,姚今虽有些迷路,但循着依兰香的气味,终于在一间最为豪华的宫室里找到了王相。 “你、你混蛋!”见坐在床榻边王相只是身着一件丝质中衣,束腰的带子不过懒散地在腰际打了个活结,平素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泛红眼神迷离,似是刚刚饮酒的模样,姚今心中怒火顿时腾了三丈高,上去就是两巴掌。 “你怎么对得起吕桃!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你怎么对得起你自己!”姚今又怒又恨,对他一顿拳打脚踢,“你知不知道吕桃怀着身孕哭得眼都肿了!你知不知道小南国耗费了多少兵力!可你竟然在这里跟那璇女厮混!你的道德伦常到哪去了!你对本国主的忠心到哪去了!真不应该来救你,应该就让你一辈子在这当那女人的男宠!混蛋!混蛋!” 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下来,姚今手也酸了,气喘吁吁地靠在旁边的柱子上,而王相一言不发,默默整理好散乱的衣衫,扶正歪斜的发冠,深深拜倒在姚今脚边,“殿下。”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殿下吗!你现在这个、这个德行,你让我怎么对外面的人交代?呃?你可知当我从那追山王尧雍嘴里得知你是自愿留在王女身边时,那闽国的众人是怎么看我小南国的?我多希望是他胡说八道!我多希望眼前看到的你是被囚禁着的,哪怕满身伤痕、哪怕短腿短胳膊——都好过在这奢靡的宫室里看到你这般德行!你知不知道这种消息不过几日就会传遍整片大陆和海域,你可有想过家中妻子女儿该如何面对世人?我小南国该如何对闽国交代?难道要说我小南国的相先生,不是被追山族劫持、是来做那王女的入幕之宾的吗!” 姚今正怒不可遏,却没注意门外的刘肖龙已经押着那女子进了门,那女子瞧见王相跪在地上,眉头微微一皱,冷冷道:“国主有什么冲着璇女来即可,何必为难相哥,横竖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相哥?你的主意?”姚今看看那璇女,又瞧瞧地上的王相,压着怒火道:“王相,你再不说,我便将你们两个一起捆了送到闽王面前——” “送到闽王面前?那请问国主要治我们什么罪呢?是我硬留下了相哥,你们才能有了这个借口灭追山一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事璇女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眼下国主这般说辞,岂不是鱼与熊掌想要皆得——” “璇女,不可乱说!”王相厉声一句,璇女随即撇过了头。他沉默片刻,终于走到姚今面前缓缓跪下,额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下,沉声道:“这天下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能如殿下般尊贵、勇敢、聪慧,心志高远,如明月、如骄阳、纵使漫天星光熠熠,亦难以争辉。殿下这般的风华,倘若只有一个小南国,只是这九城一江十三郡,又怎么配得上?” 姚今一愣,听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一抬头又看到一旁的璇女那似是冰冷却又饱含深意的表情,一时心中无名火又腾然而起,伸手拽住王相的衣襟,狠狠道:“什么意思?说重点!” “金沙河流汇入南海,小南国的松溪郡东南也是靠海,这两处与南海上的阿罗群岛均有往来,而阿罗群岛早已被追山族收服,倘若追山族亦能收在我小南国囊中,那岂不是——” “住口!”姚今只觉得心猛然一阵狂跳,仿佛随时要从口中跃出,连忙伸手捂住王相的嘴。她有些惊慌地转头去看,见室内只有璇女及小南国的几人在,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脸颊发红,仿佛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又或听了不当听的话,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胡说些什么东西!追山族与我小南国有何干系!我从来没想过要追山族的地盘!” 第四十七节 您真的想好了吗? “这世上有哪个王不想扩大疆域?殿下,您难道真的只想做一个小小的藩国主而已吗?难道您就情愿一辈子受李朝的掣肘,不想扬眉吐气、不想做个真正的王吗?” “不——不是!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追山群岛!而且、而且——”姚今有些失措地松开手,退后、再退后,直到后背抵撞到一根柱子才停了下来,她竭力定了定神,说话的声音仍旧有些微微颤抖:“而且追山群岛离小南国那么远,中间还隔着闽国,我、我要这远隔一国的疆域有什么用——” “国主殿下,听闻小南国素与闽国交好,您难道不知道闽国这一位新王早就有了吞并追山族之心?那尧雍目光短浅、贪婪自私,追山族内早就人心溃散四分五裂,纵使这次没有相哥的事做契机,那闽王迟早也要发兵攻打追山群岛。”一旁的璇女上前几步,平静地道:“璇女早就想离开追山族,只是一直苦无出路。幸而相哥来了,他得知璇女的心意,便与我谋划了此计,一面由他假意留下,吹捧迎奉尧雍迷惑于他,一面由我劝说尧雍不要将闽国放在眼里,更无需顾忌远在北面的小南国。相哥算准小南国与闽国最终必会发兵,以追山族目前的情况也必定难以抵抗,只要攻下大岛拿住尧雍,追山族定然一击而溃,届时由我出面奉上追山族的降书,自是顺理成章。虽然说追山群岛临近闽国,南海上的疆域又是一直与闽国难分界限,不论于情于理自然是闽国全盘接手追山群岛、小南国救回相哥。可国主殿下请放心,如今我的身份既然是追山族唯一的王女、既然我已经是相哥的人,那么追山族这一块肥肉,就由璇女来负责,无论如何都要分给小南国一杯羹,亦当做是我的嫁妆,一并入了小南国的门,那闽国自然也没有反驳的道理,追山族虽降,但活生生的追山王女在这里,他慕容氏也不能当做看不见的。” 言毕,璇女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对姚今一拜,随即退到王相身后,静静跪了下去。 “什——什么?”感觉这信息量实在太大,姚今一时脑中有短暂的空白,片刻后惊异地看着璇女:“追山族是你的母族,你竟和一个外人联合覆灭自己的母国?” 璇女脸上一阵惨白,旋即,她冷冷笑了起来:“母国?追山族就是一个肮脏之地,何配得上母国一词!我的母国在遥远的南海深处,全族早就被尧雍杀害了,我母亲怀着我被尧雍掳回追山岛,若不是为了我,她又怎会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可是那禽兽不如的尧雍,竟然——” “璇女,不要说了,一切都过去了。”王相转身看向她,那目光温柔而深沉,璇女冰冷的眼中随即化出一抹柔情,她的手放在心口轻轻按住,微微一笑点头道:“是,一切都已过去,璇女不说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国主殿下出了这长欢殿后,如何对闽国上下言说这件事情。” “如何言说?自然是实话实说!”姚今有些不悦,将璇女和王相看了又看,心中已然明了,沉声道:“王相,在进了这殿门之前,我和闽王是实打实要救你出来,小南国和闽国也是实打实派了兵出了钱,车船人马粮草银子一样不少,整片南海和内陆都知道是那尧雍不讲理在先,我们先礼后兵,谁都挑不出半点错来,就连那李朝京城里,我也是递了书信过去的,李皇也没有半分微词。可现在、现在反而是我小南国设计了追山族、诓了闽国一同发兵,而且你还得了这位追山族唯一的王女,然后小南国就可以在追山群岛再分上一块——你们以为外头的人都是傻子?就算那慕容靖迫于追山王女的要求、看在阳樱的面子、看在与小南国一贯的交情上答应下来,就算我们能将阿罗群岛乃至周围海域都收入小南国的囊中,扩了疆域大了地盘,那么回过头来别人难道就不会想一想这中间的种种关系吗?闽国就不会想吗?慕容靖就不会想吗?只要有人挑出话来,这件事的真想总会被世人得知,到时候,小南国作何解释?阳樱如何自处?今后我们和闽国的关系又该如何继续?” 璇女似是不解,出言道:“国主何须考虑这些?就算将事情一件件摊开来说,小南国从头到尾也都是为了帮闽国才有了后来的种种事情,而且璇女的事更非国主能够提前预料,两国共同分享追山群岛又有何不对?于国主和闽国的关系,本就是双方得利,并无丝毫影响。” 姚今并不理会璇女,她缓步走到王相面前,灼灼的目光刚好和抬起头的王相相对,她的目光清澈明亮,而王相那么坦然,面对姚今那双要说话的眼睛,他毫不躲闪退让,突然平静地道:“殿下,小南国早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了。” “……我知道!” “小南国的兴衰,关系千万百姓的平安喜乐,更是殿下多少个日夜的殚精竭虑和一众将士呕心沥血才换得今日的局面,只有它不断变得更大、更强,您作为一国之主才能安枕,才能真正的安心。” “我知道。” “王相此番行为,绝未掺杂丝毫个人私心,若非要说有,那无非是王相对殿下的执念,对让殿下走得更高些、更远些的苦心执念。” “我……明白。” “所以,既已到了此地、此刻,无论殿下如何说如何做,都已经不可能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当您走出这殿门之后,是将我与璇女交给闽王,将实情向他和盘托出,不管那闽**与不信,您都不会沾染追山群岛的一滴水、一块石头,扭头就回彩云城;还是您肯听一听王相的话,与闽国和谈,由璇女出面将毗邻松溪郡的阿罗群岛一带划给小南国——如何抉择,如何言说,殿下,我的殿下,您真的想好了吗?” 第四十八节 追山王女 心中犹如击起了声声战鼓,姚今不自觉咬起下唇,那鼓声震得她的心涨裂欲破,也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欲望或念头,叫人喘不过气来,她仰头合上双目,脚边是王相沉重的叩首,一遍又一遍,渐渐与她心中的鼓声合二为一,也不知过了多久,姚今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就算我说的都是实情,只要追山王女是跟我们回的小南国,想必那慕容靖从此以后也不会安心,今后小南国与闽国必要生出嫌隙。与其如此,确实不如让璇女出面,奉上降书,并要求将阿罗群岛及周围一带作为她的陪嫁,一并嫁入小南国中,从此再无追山族的存在,大家做个明面上的生意人,罢了。” “殿下,您答应了!”王相大喜,抬起头看着姚今那骄傲的下巴,想到那一日在金沙河畔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身影,不觉喃喃道:“我的殿下……” “王相,恭喜你,从此良妻贵妾,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你这个人啊,名字起的好、命也好——”姚今的目光落在璇女那一身华服上,淡淡道:“你放心,今日我就传信给月白,让她去你府里先缓缓地说一说此事,毕竟你夫人的胎还不足四个月,也免得到时候惊了她;待回到彩云城后我亦会帮你劝慰吕桃,让她拿出正房妻子的气度来,不要为难妾氏。”姚今顿了顿,见璇女脸上并无丝毫羞色,又道:“璇女,你是追山族王女,身份自然尊贵,但既然做了人家的妾,便要尊敬主母,听从主君的吩咐,放下你曾经王女的身份架子,好好过日子。” 王相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拉了拉身旁的璇女,两人一并叩首,齐声道:“谨遵殿下教诲。” “好吧、好——走吧。”姚今缓缓转身,看着门外的天空中红透了的天际,一片橙红似海的火烧云,突然觉得她当年在云山上和阳樱、龙婉说的那些关于自由的话,此刻想来竟有些好笑,原来当她选择这条路开始,她的人生就不可能再有真正的自由,不管是别人推着她走、还是她自己要走,在这条看不清的命运之路上,纵然她披荆斩棘,千般思量万般谋划,终究逃不出命运的捉弄,原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她想要的自由自在。 如果终究是一场空,是追逐不到的梦,那我便不要抬头去追了,看好脚下,一步一步走下去罢。姚今的笑意,浅薄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她还是扬起了头,一步步走了出去。当她走出长欢殿回望来路的刹那,夕阳如金子般撒在她身上,熠熠生出一个金色的光圈,那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映得璇女几乎生出了错觉,她看到王相追随姚今的目光中,如痴,是恋。 姚今命刘肖龙和闽军首领的副将留在追山大岛稳住局势,让他们将追山族里里外外都清理清楚,自己则和王相、璇女带着一队人马率先回了大奥。从尧雍说出王相是自愿留在追山族的那一刻开始,随着当时在场众人的惊讶和不解,一些流言便开始传入闽国,加上国中一些有心人的刻意揣度,力排众议主张联合小南国发兵追山族的慕容靖日子也并不好过,姚今自然是知道这种情况,如今为了能尽快和慕容靖见面,她没有一刻停歇,日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的黄昏到了大奥。 “殿下!”跟着慕容靖在宫门外迎候的阳樱远远看到姚今下了马车,急忙快步迎了上去,紧紧握住姚今伸出的手,匆匆道:“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信,王上也不信的!只要殿下安好、王相归来,其他的都不要紧!” “这话,阳樱可以说,闽王后,您却不可以这么说。”姚今看着阳樱眼下淡淡的青色,心中有些难过,但狠狠心还是推开了她的手,正色道:“小南国与闽国素来交好,我亦可向王后保证,这件事只会给大家带来益处,至于其他的皆是小事,我相信王上必不会放在心上,王后,你又何必在意?” 阳樱听得有些怔怔,转头望向慕容靖那看不出喜怒的神色,轻声道:“王上……” “王后,国主殿下说得极对,只要事情有个圆满的结果,大家都可受益,何必计较那些细枝末节。”慕容靖的神色淡淡的,嘴角似笑非笑,缓步上前牵过阳樱的手放在臂上,又安慰似的拍了拍,阳樱凝神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展露笑颜。而姚今看着他,只觉得这神态像极了温子华,瞬间的恍惚,她不觉心口微痛,盯着地上砖石的花纹看了又看,这才抬头笑了起来:“我失礼了,只顾着咱们说话,倒把重要的客人忘在一边。” 慕容靖微微侧目,见姚今身后一名蓝衫女子,额间戴着一枚蓝宝石,身姿婀娜神态傲然,一身装扮并非闽国和小南国的风格,自然已经猜到身份,他正要开口,那女子却率先踏步上前,稳稳走到众人的目光聚焦处,动作极其利索地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一卷帛书,朗声道:“追山族王女璇女,特奉上降书,愿率追山全族归顺闽国和李朝小南国,化干戈为玉帛,惟愿王上和国主善待我追山族臣民,并许我嫁给小南国王相——” 此时是在奥园正门外,不仅是闽王和王后,闽国朝中一些重臣和宗室亦是在场,见追山族王女如此轻易奉上降书,众人本是高兴,又听她说要嫁给王相,皆是一愣,待到她说完,更不禁一片哗然。 “……璇女与王相,一见倾心,终身已定,虽嫁入王家只可为妾,但璇女此心不改,”璇女抬头看了姚今一眼,随即向她俯身叩首,高声道:“璇女身为追山王女,愿以阿罗群岛及周边海域直至金沙河流入海之处为陪嫁,请国主允我嫁入王家!” 姚今讶异地看着璇女,一只手伸了一半悬在空中,却始终不去扶璇女起身,急急转头看向慕容靖:“王上,这件事原本是要另外寻个时间再与您商量,可我也未料到这追山王女她、她竟会在此刻……” 慕容靖神色如常,似乎丝毫没有被璇女的举动影响半分,仍旧是一派平和地道:“既然王女已做此决定,国主殿下,你与孤何不爽快应下,既成就了王女的心愿,于小南国和闽国,更是多了几分亲近。” 第四十九节 只有她还是我的牵挂 “王相,你们什么意思?明明说好了是等我和慕容靖先行解释,然后再让璇女出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殿下,如若不在众人面前先将话说死,那闽王万一不肯——” “混账!人家明明立刻就答应了!倒显得仿佛是我们刻意在别人面前做了一场戏一般!真是、真是……此刻我无论去跟慕容靖解释什么,又还会有谁相信!” 是夜,在奥园中姚今的居处,王相面对几乎是暴跳如雷却又不能十分发作的姚今,心中却是大石落下,十分安定。他轻轻捡起姚今扔出的几个软垫放回原处,又小心翼翼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殿下,请喝茶。” “喝什么喝,喝你头!”姚今气不过,想到当时阳樱惊愕的目光,还有慕容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睥睨之色,又怒道:“真不知道我到底是你们的国主,还是由得你们操纵的木偶!现下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必然已经认定了是我派你去攥住了璇女的心,又设计演了这么一出,这才有理由将那阿罗群岛占为己有!明明,明明追山群岛是要给闽国的,大家也都这么觉得——现下闽国的人,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非议我了!” “殿下,容王相说句不知分寸的话,此时此地,不论是我做下的、殿下做下的,和小南国做下的,说到底又能有多大的分别?” “你——”姚今语塞,将手攥成拳头死死压在桌毯上好一会儿,终于道:“我本无意染指这南海上的地盘,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也罢,你刚才既已经和闽国的人谈妥了阿罗群岛的地域划分,那长欢殿中属于璇女的私产再有两日也应该都运回来,届时清点造册交接完毕,这边的事也了了。我明日便向慕容靖辞行,三天后启程,我们早点回彩云城罢了!” 王相应了,却没退下,似是踌躇片刻,终还是轻声道:“殿下,那闽王过去和您不过普通交情,且都是看在从前那位慕容三皇子、现今的魏帝温子华的面子上,可闽王后毕竟是您身边出去的人,是从京城皇宫里跟您一同出来的,情分非同一般,您是否要私下与她——” “从她做了闽王后的那一天,我和她的情分就不可能再同往日一样了。”姚今轻叹了一声,一手支住额头靠在旁边的案上,烛光跳动,她的眉目间是淡淡疏离的神色,流动的光影中唇色是几不可见的朱红,发冠上的琉璃穗子滑到耳边,微微的凉意袭来,姚今有些疲倦地揉揉眼睛,“我即便对她说了,她即便说她信了,呵,我自己也都不会信!王相啊,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你想一想在友州时候日日在家读书耕作的你,是否想过有一日会跟着我一起建国立业,是否想过自己竟然娶了吕桃之外又纳一个贵妾,是否会预料到未来会怎样——说到底,我们不信命,却又不得不被命运捉弄……” 姚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更像是喃喃自语,王相站在她下首,认真的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却在心中暗暗重复:不管怎么变,王相都会追随殿下,生生世世,绝不更改。 屋内一时无声,屋外的哑婢此时轻轻叩了三下门,王相见姚今并无反应,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退到门外,朝哑婢做了个询问的手势:何事? 哑婢双手奉上一柄蓝田玉如意,那如意形态小巧触手生温,一摸便知是上品,上面还扣着一个小小的香囊。王相迎着月光一瞧,这香囊上绣的图样并非闽国风格,而是典型李朝宫中常用的纹样,立即猜到这是闽王后的信物,心中思量片刻,还是让哑婢将如意送入屋内,自己便退下了。 次日一早,奥园中便传出闽王后突然病了起不来床的消息。闽王昨晚本就歇在王后的长平殿,于是直到午膳后王后服了药才从长平殿离开,匆匆赶去天章院处理政务。翡翠居亦是一早就遣了姑姑去探视,王太妃仔细瞧了医署的方子后,又送了一盒雪参到长平殿,嘱咐王后好好养着。而宗室中女眷的请安帖子下午也纷纷到了奥园中,侍女们一封封送入长平殿,又捧了王后回礼的东西出来,一时殿门口进进出出,十分热闹的样子。然而所居之处离长平殿不过转个路口就到的姚今,却是从清晨起就坐在自己寝室中,关着房门,对着铜镜中长发披肩看似平静的自己,手中紧紧握着那柄玉如意上的香囊,心里却犹如打翻了厨房的各种调味瓶,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苦是涩、是酸是甜,更说不出心头那热热的感觉,到底是感激还是感动,又或是别的什么。 在这只看似平常的香囊里,装着一枚极其精巧的竹筒,竹筒里面是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昨晚倦意浓厚的姚今,本已经卸下发冠衣裳打算就寝,在看完这页纸后,却刷地一下好似浑身过电一般惊立当场动弹不得,拿着信纸立在床榻前足足小半个时辰后才突觉脚已麻了,才突觉,那个人原来一直远远关注着他们,或者说,关心着她。 阿靖: 我已知追山岛之事。 王相并非被挟持,实则是他主动留在了追山族,追山族王女璇女也并非尧雍所出,而是当年其母怀着她被掳至追山族,她一直深恨尧雍灭其母族,这次和王相联合起来迷惑尧雍,促使你们发兵追山岛,为的就是报仇,然而也助你提前完成了收服追山族的计划,是件好事。只是王相此人颇有谋算,他肯配合璇女这样做必然是为了小南国,想要从追山群岛里分一块走,譬如阿罗群岛,又或是其他临近小南国的海域和岛屿。 我很清楚,姚今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绝不会为了扩大领土主动指使王相这么做,但为了维护王相和小南国,最后她也一定会依了王相。你务必尽量答应他们的要求,若有为难,我来解决。至于那几个岛屿和海域对闽国造成的损失,还有接下来闽国中人对你和阳樱轻易答应小南国而会出现的种种非议,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已准备好以小南国的名义赠给闽国三船黄金,另外,我与密林已经谈妥,此后五年内,他们会每年拿出三个大郡的粮食给闽国,交换海产和盐,此举便可大大缓解闽国内耕地不足导致粮食紧张的问题。如此,也可平了国中对你的不满。 这件事情既已不能翻在明面上去细细说开,必然也会伤了阳樱与姚今的感情。她二人一个为了你、一个为了小南国,必然也无法开口再多向对方解释什么,就这样含糊告别后,长此下去只有两下伤心。所以,你今后务必要更加与小南国亲近往来,以显出你并未因此事生分了她们的情分,更要多找些机会让她们二人见面叙话,以后心结或可慢慢解了。 姚今的心思重,从前身子也很不好,如今她做了国主,千头万绪十分不易,你是她名义上的妹夫,大家又是邻国,多关怀照顾她些,权当是我拜托于你。 阿靖,你我之间本无需言谢,但我仍然想对你道一声,谢谢。除了我母妃,在这千万里之外,也唯有她,是我放心不下的牵挂。 子华。 第五十节 驰骋千万里的情意 当姚今来到长平殿时,天空中炙热的火球已经渐渐西沉,白色、灰色、沾染了橙红颜色的云正层层叠叠在天际涌动着,正热烈期待那火球落入他们的怀抱,而偶尔掠过天边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音嘎嘎叫着,仿佛是在提醒那昏昏沉沉的太阳,在天边等待着它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漫漫长夜了无边际的黑暗。 阳樱的长平殿中规中矩,一应陈设布置都十分符合一个王后的身份,两名侍女引路,姚今从正殿行至后面的寝殿,一路上除了花坛上的姹紫嫣红中能看到些粉红的朵儿,其他几乎看不到任何粉色。 粉色,那曾是阳樱最喜欢的颜色,但却不是一个正室,一个王后该用的颜色。 侍女将姚今引入寝宫,姚今原以为阳樱抱恙,此刻必然还在床榻上,没想到她却从屏风后走了过来,身上是一件浅粉色绣着蝴蝶的家常衫子,外面披了件白色的外衣。 “王后身子抱恙,怎么起来了?”姚今说着,忙伸手过去握住阳樱,立时一阵凉意传至手中,她愣了愣,问道:“手这样凉,脸色也不好,可是发烧了?医署怎么说的?” “没事,只是有些寒气,养几日就没事。我一向身子好,做月子的时候都精神得很……大约是久不生病的人病起来,所以看起来便总是会重些。”阳樱的笑容有些疲倦,但并没有丝毫敷衍之色,她由着姚今小心搀扶,两人慢慢走到内室的软塌旁坐下,这才向旁边的一众宫人道:“本宫要和殿下聊些家乡的事,你们都下去吧,若无传唤便不必进来伺候了。” “是。” 见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姚今再次握紧阳樱的手,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抬头看她,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座铜制的子母鹿摆件上,轻轻道了声:“为什么?” 阳樱并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姚今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那样坚定而温暖地传达着某种温度和力量给她,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道:“因为我是阳樱,我是那个曾经李朝皇宫里默默无闻的小宫女,是那个没有殿下,便没有今日的阳樱,所以当我看到这封信,我便知道我一定要拿给殿下看,不是转述,也不能由人带话,必须让你亲眼看到这封信。” “可你偷偷将信从慕容靖那里拿出来给我,他一定会知道的。” “王上他……他昨晚就知道了。”阳樱说出这句话后似乎有些难过,顿了片刻,但还是很快笑了起来:“没有关系,他不会对我怎样的,就算他生气,一会儿也就好了。况且这信我已看过,我知道给殿下看了也无妨的,对王上、对闽国都是无妨的!” “不是这样的阳樱,不该是这样!我这一次来闽国,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曾以为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闽王后了,你做了慕容靖的妻子、为他生了嫡子、成了这闽国的**,你做的一直很好,是个王后的样子——看看你自己,你早已经不是当年我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了!你怎么能想得这么简单,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一切!你怎么能不顾及你的夫君、你的王上,没有得他的允许就这么做呢?你这样做他会怪你的!懂吗阳樱?他是闽国的王啊,你在李朝皇宫中这么些年,难道你还不知道对一个王来说——” “可我怎么能让殿下你背了这件事却无法对我们解释呢!明明我们是知道个中缘由的!”阳樱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微微颤抖着:“我要让殿下明白,我、王上,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知道殿下绝对不是为了那几个岛才让王相去那追山族,殿下对我、对闽国,从来都是真心的,是真心为我们!这中间就算有利益——可这中间更是有情意的!” 姚今的心里像是伤口上结的一层许久的痂,每日想揭却又不敢,只因不晓得里面是否痊愈,可突然一日不小心将那层痂一下子全撕了,顿时又痛又痒,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舒坦,又害怕着不敢看,唯恐那新生的肌肤脆弱得不堪承受——这般心头滋味难言,她只得强做镇定端起旁边的凉茶缓缓喝了一口,是淡淡罗汉果泡的凉茶,微甜甘爽,喉头微动刚要咽下,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呛了起来,一时间茶水并着泪水洒了出去,姚今忍不住捂着嘴猛烈地咳了起来,一面咳,一面却不知是笑是哭地喃喃着:“你傻啊,你傻啊!这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谁会在意、谁会在意这些!连我都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 “殿下,阳樱在意!我相信远在北方的魏帝陛下也一定在意!”阳樱认真地握住姚今的手,她的眼中星光闪耀,无限温柔地说:“殿下,我的殿下,我离开你了,龙姐姐也是,然后卫公子也——也不在你身边了,只得你一个人在小南国,做着那看似风光的国主……可正如你刚刚说的,阳樱看多了那皇宫中的人情冷暖,纵然殿下你是一国之主,又能有多少自在快活?又有几个知心人知道你心里的酸甜苦辣?那些坐在高楼上却身不由己、强颜欢笑难道还少吗?阳樱和王上尚能相知相许相互倾诉相互安慰,可殿下你又能向谁说去?若是连阳樱也因为这件事和殿下生了嫌隙,将这份情谊折损了,且殿下为了大局安稳又不能向我言明,而我知道了这封信上的内容却不来相告殿下……殿下,阳樱不舍得、不舍得!更为了魏帝对殿下你的这份真心,阳樱更不舍得、不想让你再错失!” 她的话字字如珠,落入姚今的耳里,更落在她的心上,她脸上泪痕尚在,闪烁的泪光中尽是不解与不信,她低头,又抬头,继而不住地摇着头道:“你胡说些什么,胡说些什么!” “从鎏金台上那一晚、到云山、到殿下说要将我嫁与魏帝、到后来许多事情,从前或许阳樱人在山中尚看不清,可自从我清楚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回顾往昔种种,再从王上口中知晓了许多往事,其实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虽然魏帝那般高傲的性情不肯说出口,但他对殿下用的心,却是至深至真,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啊!为了殿下你,他的情意在这一望无际的疆土上岂止驰骋过千万里!可你大约从来不知道罢?王上不许我告诉你,我也以为自殿下送嫁两位郡主去过魏国归来,皑皑白雪中铺就的鲜花大道,殿下还是没留下,我以为魏帝对殿下的心已经淡了,可看看这信上所写一一殿下,比起你和卫燕那难以相守的少时情怀,魏帝对你的真心难道就不值得你认真仔细看清楚些?难道不值得想一想,不值得你的回应吗?” 第二十三节 死亡之崖(三) 许多年以后姚今回想起石山上的那一次,如果她当时没有及时捂住林月白的嘴,恐怕后面的故事也就不必发生,她和林月白的人生大概也可以就此划上句号了。当她们看到那条通体发着荧光绿的蛇长长的身子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它似乎在洞里寻找着什么,正扭动着身子朝洞口深处而去,姚今第一时间捂住了林月白的嘴,死死地捂住,然后颤抖着将身子瘫软的她拖了出去。 外面是电闪雷鸣,随时都有被劈死的可能,而洞内却是一条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剧毒的毒蛇在等着她们——姚今一下子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个梦境到底还能不能有机会实现,自己会不会就此把命送在这个毫无名气的荒岛上,甚至尸体发着绿光或被闪电击得外焦里嫩辨认不出,她想了想实在没的选择,正要朝雨中奔去,林月白突然拽住了她的胳膊: “等一下!” “怎、怎么?” “阿姚……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月白,玩、玩过跑酷游戏吗?” 林月白一愣,呆呆点了点头,姚今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两就是那主人公,后面有毒蛇猛兽,路上有电闪雷劈,唯一不同的是他有好几条命,还能吃金币加命,而你我只有一条命、一次机会——但只要能跑到终点,咱们也一样能赢!” “可,可终点在哪儿?” 姚今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能再在这里了,那蛇八成是闻着我的血过来的,保不齐一会就出来找我们了!月白,别说了,快走,快跑!” 狂风骤雨之中,天地早已变色,海上翻起滔天的巨浪,天空中的黑云急剧地翻滚着,姚今拉着林月白,林月白拽着姚今,两人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朝哪里走才对,只能完全凭感觉地一路奔跑着。姚今额上那帕子早就不知道掉到哪去了,雨水浸透了伤口,刚刚凝住的血又不断流下,一时间小半边脸都是血红一片,看着极是惨烈。林月白一面哭,一面总是要用手去捂她的伤口,姚今却管不了这么多,目光不住在四处搜索着哪里还有可以藏身的山洞。可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两人跑着跑着,竟然到了一处悬崖边,看着峭壁下一浪高过一浪,那海中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发狂,不断发出骇人的类似吼叫的巨响,林月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姚今脚边,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我跑不动了!” “我们现在必须要找个安全地方藏身!不管罗耶岛上情况如何,这样的天气,璇女发不了信号给我们,必须、必须等到风雨过去!”姚今沙哑着嗓子,抹了一把额上的血水,她其实已经有些头晕目眩,身上更是忽冷忽热,想是额头的伤口被感染已经在发炎了,但看着林月白无助的目光,她不能告诉她,她必须想办法——仰头看了看璇女之前去过的山头,姚今咬咬牙道:“咱们到上面去!” “上面,上面有藏身的洞吗?”林月白挣扎着站起来,看着姚今额角上的伤口,她努力振奋起来,“对、对,璇娘子上去过,她定然是在藏身洞口观察海上的情况的!走、姚今走,我们去——” “你们想去哪儿?”一个不怀好意的男子声音突然从两人的背后传来,姚今猛一转身,见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男子,手持一把弯刀,一身匪寇打扮,正两眼发红地看着她们。 “你、你是谁!”姚今心中知道坏事,一面将林月白护在身后,一面余光不住瞄着四下,想看看他有没有同伙,这里又有没有其他的路。 “老子是谁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妞问!”那男子见姚今二人手无寸铁且已经带伤,更是恶狠狠的上前两步,“说,你们为什么要上去!说!” 虽然姚今已然是支撑不住,但听得他这问话有些奇怪,壮着胆子大声道:“姑奶奶要去哪里关你屁事!上面的山洞是姑奶奶的!你给我滚!” 那匪寇一听这话显然是急了,立即将弯刀指向姚今,吼道:“胡说八道!那洞是老子的!那洞里的金子都是老子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诓老子上这罗耶山,入了总舵头的门,却是个死门!” 罗耶山,总舵头,死门!姚今迅速地将他这几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心中猜了个七八分,觉得这匪寇定是个没脑子的货色,更是挺直了腰杆高声道:“你放屁!放你祖宗十八代的屁!总舵头艺高人胆大,南海上没一个不听他的!你入了他的门,竟然还敢在这里私藏金子——你、你若不将洞里的东西与我平分,待我回去禀告总舵主,定将你大卸八块丢到海里喂鲨鱼!” “你你你,你个小屁丫头,竟敢威胁我!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 见那匪寇提刀朝姚今而来,林月白心里一急,抓起地上的石块便奋力砸向那人。那匪寇见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哪里放在眼里,连挡也懒得挡一下,岂料这石块竟好巧不巧砸在了他虎口上,他手上一麻,那刀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姚今趁机扑过去想要抢刀,却被那男子一脚踩住了手,人便一下子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姚——”林月白见那匪寇的刀已经快要碰到姚今的脖子,发疯似地尖叫起来:“不!不要杀她!我们有钱,我们给你钱,给你好多钱!不要杀她!” “月白,林月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姚今的本意是要激怒那匪寇,见他似乎是新到罗耶岛的海贼,想假意称自己也是罗耶岛的人,想拼一拼能否骗过此人,然而听到林月白这样一喊,心中直呼糟糕,想要说话,却觉得身上又冷又烫,竟已经使不出说话的力气。 匪寇听到林月白的话顿时眼睛一亮,丢开姚今奔到林月白面前,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一节 卫燕的模样 犹如一支支刚刚点燃的长尾焰火,滋滋啦啦在姚今的心里到处乱窜着,她一时不知道是站是坐,起身推开阳樱的手,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的是我们的事,扯他做什么?我和魏帝温子华早无干系,我既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何必为我付出什么?我并不需要,也不会领情!” 阳樱望着她并不言语,姚今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又道:“你说你家王上不许你告诉我,不许告诉我什么?既不许告诉,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又是为什么?又有何必要?况且……只要咱们是好好的、小南国和闽国好好的,这一切不都很好吗?是,我和卫燕是没有将来了,可就算没了卫燕,难道我就不能好好过了?我就非要、非要和他温子华有点什么才行吗?” “那殿下就这样孤身一人过一辈子吗?将来小南国百年之后又要传给何人?”阳樱慢慢起身走到姚今身边,轻轻道:“就算这些殿下不在乎,那殿下问问自己,你第一次从魏国归来的时候,心中难道不曾牵挂过那人的安危?难道不曾为那人在长青宫里奋不顾身?” “你——你知道长青宫的事?” “长青宫密室内,那次殿下发烧昏厥,当时周围无医无药,是魏帝忍着已然发炎的腿伤将身子一次次浸了冷水、抱着你,才将你的高热降了下来,才能挨到你们离开密室,可是殿下离开赫都后,他却寒疾反复,至今还留有后遗之症。” “什么……” “那年在内江上,殿下被船骸击中,沉入江中遍寻不着,我们都以为你没命了,连王上都说大约没有生机。可是魏帝不信,是他一次次跳入那深夜里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寻你,那么多次、那么长的时间,我们都以为救不回来了,可他却说一定要救你——” “不、不是说是他派人救的……怎会是他……他自己怎么会突然跑到内江去!” “无论是殿下刚到彩云城、率军驻扎在旷州、还有北屏山的那场大火,江门的人都在你周围默默相护,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殿下难道从来没想过,以殿下的聪慧,难道想不到吗?” “不……我没有要他这样做!他就算这么做,也、也肯定是因为我手中的小南国,因为金沙河流里那块密林图腾石碑,因为这是他和密林交易的筹码!” “殿下,你一直想要脱离京城的控制,想得回你的自由,就连魏帝要迎你入长青宫为后你都拒绝了,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份自由。如今这份自由你得了,你快活吗?为了小南国、为了你的自由,割舍了和卫燕的情分,殿下,你想过你真的值得吗?” 卫燕两个字,仿佛是一把钢针,一针针扎在姚今的身上,那种久远而令人窒息的痛,令姚今痛苦地闭上双眼,喘息着,甚至每一口喘息都带着剧痛的滋味。 “值得还是不值得,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如今提起来,又有什么用?”姚今喃喃着,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好阳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你是怕我一个人辛苦,你想告诉我,温子华一直对我有情,他一直为我做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你不希望我一直一个人在小南国苦苦支撑,你希望我能和温子华在一起,希望我的一生有所依托,且那个人又是真心于我的——可是阳樱,你还记得我在云山上跟你们说过的话吗?这种一切都要依附于别人、看着别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姚今,绝对不会再过这种日子。就算这份自由说到最后不过是画地为牢,这牢,也得是我姚今自己为自己建的。” 说到最后,姚今的语气愈发平静,她轻轻抚平袖子上最后一个褶皱,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淡然道:“王后这长平殿,**有余,却少了几分与王后匹配的富丽堂皇,明日我向王上辞行时,定要好好为王后提一提。” 阳樱静静看着姚今,看着她高傲而倔强的下巴,看着她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尾,还有衣衫上若隐若现那只正要展翅高飞的青凤,突然失声一笑,也站了起来:“殿下就是殿下,阳樱永远也无法了解殿下的心思。” “只要你我心里知道对方好好的,就够了。这世上的人,隔着皮囊隔着心肠,谁又敢说真的清楚谁?”姚今轻轻握起阳樱的手,“身为女子,在这世间一遭本就不易,你惦记着我的喜乐,岂知我更担心你在这闽国过得是否顺遂?我再好再坏,小南国总是我一人说了算;可你不同,王上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是你唯一的仰仗,你这件事做得实在太莽撞了。他就算今日不怪你,心里有了这件事,总是个瑕疵,是个痕迹。” 阳樱微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姚今的手:“殿下放心,阳樱一切都好。” 两人又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面已经起了蝉鸣之声,姚今方才出了长平殿。行至殿外,月色明亮,刚好看见匆匆而来的慕容靖,不过远远望了一眼,姚今心中却已经释然,快步走了过去,先行见了礼。 “王上。” “殿下这是要回去?听闻殿下与王后在这里叙话家常,孤想这个时辰应当饿了,特意让膳房备下了一些食物,殿下不如一同用一些?” 姚今失笑,连忙摆手道:“王上和王后夫妻说些体己话,我这个外人若跟了去岂不太煞风景?天色已晚,王相大约还在等我回去,多日未回南国府,总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写信回去先行交代安排,姚今便就先回了。” “如此,就不留殿下了,殿下请吧。” “好,姚今先行告辞。”姚今微微一礼,正要转身却又停下脚步,说了一句:“王上,我义妹阳樱,她很好。” 慕容靖脚下一滞,淡淡道:“一直很好。” “为了她这份好,待她的孩子立为太子那一日,我有份礼要送给我的侄儿。” “礼?” “对。”姚今的笑容迎着月光无比柔和,“阿罗群岛,将是我送给那孩子做为太子的贺礼。” 慕容靖愣了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他没有再回应姚今,转身径自走向了长平殿。而姚今仰着头,透过那高高的椰树看着天空,一片墨色之中的星光熠熠,如耀眼的钻石璀璨夺目,这夜晚毫不深沉,这夜空充满幻想,姚今突然想起曾经在京城的皇宫中,当她还是那个紫宸殿女官时,那些她和卫燕谈笑风生的日子,竟然遥远得让她已经想不起卫燕的模样。 “卫燕,你也,忘了我的样子了吗?” 这一瞬间,姚今突然泪流满面。 第二节 是忠心,还是痴心? 从闽国回彩云城后,姚今本还为了璇女的事准备了一大套说辞,打算要好好开导开导吕桃,没想到月白却劝她不要多事,且看一看王家的动静再说。 果然不出月白所料,王家竟是异乎寻常地平静,从璇女进府后,王相每日都如常到南国府上议事。那些本打算要看笑话的一些城中大户人家,伸长了脑袋也没听到王家有什么主母哭贵妾闹的戏码。姚今那颗八卦的心虽然闲暇时候也有些骚动、到了夜间入睡前说笑时也会跟林月白叨念几句,只是王相从没在她面前叹过一口气,也不曾提到过家中的事,姚今也就慢慢不再提了。直至中秋将至,月白提议说忙碌了大半年,理应让大家聚一聚畅饮一番,姚今便有意在南国府中设中秋宴款待众人。 这一日晚膳后,二人正在花园中闲聊,王相前来送呈上半年盐场的账目,姚今便笑眯眯地问他:“你这个工作狂,白日晚上也不分的,这个时辰送账目来,晚膳用过了吗?” “谢殿下关怀,适才在家中已经用过了。” “嗯,家里有个贤妻,你是有福的。对了,算算日子,如今吕桃肚子已经很大了吧?行动可还方便?” “临盆之日虽不远了,但夫人这一胎身子并不笨重,除了肚子,人倒还瘦了些,这一向都是行走自如的。” “那就好。正要与你说个事,中秋之夜我打算在南国府设宴,也没有旁的人,还是我们几家人聚一聚,既然吕桃身子方便,到时候便一起过府来,大家一同吃吃酒,也热闹热闹。” 姚今说完,林月白也在一旁微笑道:“前阵子听赵升大人家的大夫人说,你家夫人孕中生了口疮,后来我便遣人送了金银花茶过去。那虽是药茶却十分清甜,又最能清火,即便孕中也是可以用的,不知如今夫人的口疮可好了些?” “还未谢过林姑娘的金银花茶,夫人的口疮已都好了。家中璇女说夫人喜辣,这便是内火所至的疮,故而现在她在夫人的饮食上很是注意,又说需要多加锻炼使身子强健,便不易上火,故而每日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虽我见璇女日日都查验饮食,夫人也是再没生过口疮了。” 姚今听到璇女的名字,心中好奇,不顾月白在旁边拉她袖口,问道:“璇女?我记得她很是傲气的性子,如今和吕桃相处得这样好了?” 王相摇摇脑袋,认真道:“殿下所言差矣,璇女身世可怜,其实是极温顺的性子。在追山族的时候也是被逼狠了,如今她心境平顺,一贯和夫人相处得极好。” 月白觉得这既然是王相家事,姚今虽为主君如此问话却是有些过了,连忙打岔道:“明日是家宴,来的都不是外人,既然相先生这样说,那便请王夫人和璇娘子一同来吃酒,一同热闹,可还方便?” “殿下和林小姐盛情,王相本不该推却,只是夫人一直说这是璇女离家后的第一个中秋,早早便在家里张罗了酒菜,如此,王相倒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姚今和月白对视一眼,听他这样说也都很高兴,姚今欣然道:“我一直担心璇女性子傲娇,吕桃又孕中多思,你家里可要折腾了,没想到她二人如此和睦。明日你便在家好好陪陪两位娘子,享一享这齐人之福。哎,看着你,我这单身的都羡慕了,哈哈……” 王相突然抬头看着姚今,那目光灼灼,姚今被他瞧得一愣,问道:“怎么?” “没什么……”王相垂下头,片刻沉默又道:“殿下不是总说要早些将阿罗群岛上的事定一定?中秋之后天气凉爽,殿下也可以早些考虑去阿罗群岛的事了。依属下之见,此行宜早不宜迟,届时我可让璇女陪同殿下前往,她熟悉海上的情况,也可为殿下做个向导。” 姚今点点头,看着月白道:“那阿罗群岛从前虽然归追山族统治,实际却是个三不管的地方。赵俞上个月已经去打点过一趟,将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此次我再去,也是要给松溪郡郡守定定心,他虽做了这么久临海的郡守,人却是个旱鸭子,总是说那片海域海寇横行,自己如何难以节制,又推三阻四不肯上岛巡查。我本来要回信骂他一顿,可想想他确实没有管辖海域和岛屿的经验,那么我去一趟,看看实际情况,也是很应该的。” “有海寇?那你过去是不是会有危险?”林月白皱起眉头,“这从闽国回来才多久,又要出去折腾,你这国主做的,真是太尽心竭力了。” “林姑娘放心,此次必然会带上足够的人马,且有璇女同行——”王相顿了顿,提议道:“或可微服而往,等到了松溪再告诉松溪郡守,这样知晓的人少,也免得有贼人惦记。” 姚今大大地“嗯”了一声,笑道:“这样好,一路上也免得我正襟危坐,沿途路过各郡县,少不得还得跟他们说长道短一番,他们累,我也累。” 林月白想了想,突然展颜一笑:“那,我与你同去。” “啊?” 看着王相和姚今都是一脸讶异,林月白脸上微红,轻声道:“上次你去闽国,接着又去了追山岛,虽然你说无事,可我在府中却提心吊胆、日夜不宁,这次无论如何我定要跟你一起了。再说,你们都觉得此行万无一失,那我同去又有什么要紧?况且我一路上还能照顾你饮食起居——阿姚,你看可好?” 姚今抿嘴一笑,脸上有难得的俏皮:“好。让刘肖龙多带些人,咱么就当是自由行,不仅全程无强制购物,还有复古式私人游艇!” 林月白听得也吃吃笑了起来,虽然帕子掩着嘴角,那金步摇上的一串碧玺珠子却欢快地晃动着。姚今看着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桌边敲击着,轻一声,重一声,那声音似乎格外入耳,一声声敲入立在下首王相的耳中,他抬头定定望向姚今,她的侧脸被月光映得十分柔和,少了几分平常总端在脸上的严肃,却多了几分少女的顽皮。因已是晚上,换下了白天华丽服制的姚今只着了一件家常的衫子,鹅黄色的裙摆上绣着大片梨花纷飞的图案,玉冠上长长的银色流苏,柔软地垂至耳畔,偶尔闪耀出几点银光,似乎和夜空中的星光相互呼应着。 她是李朝曾经盛宠一时的和雅公主,是如今小南国的开国国主,整片大陆上人人知道她的聪慧、她的果敢,可似乎大家也都忘了,她不过十七八岁,不过也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当别的女孩在这个年纪绣花烹茶,相互讨论着最时新的衣服样子、憧憬着自己的美好未来、期待着如意郎君的时候——她呢?王相蓦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姚今的时候,她就那样神色淡淡地立在船头,一件紫色的锦缎披风,那样纤细的身量,却自有一种难以掩盖的高傲,不知是不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便一低再低,一路低到海底、低到大地深处,低到他已经不清楚,他对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忠心,还是痴心。 第三节 林月白的泪 出发松溪郡的前一晚,姚今早早就睡了,而林月白却辗转难眠。自靳连城走后,她便搬入南国府和姚今同住一处,此刻隔着屏风听见她的呼吸声已是十分平稳,林月白便摸黑起了身,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走到外间。 微微推开窗,月光无声地透了进来,朦朦胧胧照在窗边一盆小椰树上,那光影轮廓张牙舞爪,林月白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从贴身的小衫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那上面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展开来,手指拂过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竟是京城如今炙手可热的皇子李耀,也就是靳连城的来信。 月白: 半年内必定立储,届时我会定会接你回京,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分开。 有一件事,你现在就要开始做。因为我不希望真到了那一天,姚今和你我为此翻脸,到那个时候,我恐怕不能两全。 姚今当初要独立九城一江,不过是为了脱离李皇的挟制,可将来若没了李皇,再无人能要挟利用她,到那时她便再无理由占着九城一江,理应归还李朝。我知道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时时提点着她,敲打着她,她该明白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永远占地为王、拥权霸势的,自由、富贵与荣耀,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但九城一江,她必须归还李朝。 我知晓你和她的情分,我与姚今也不是没有情谊的,所以,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她会为了九城一江跟我、跟我们翻脸。 李耀 从收到这封密信至今,每读一次,林月白便觉得自己的心就多碎一分,恍恍惚惚又回到靳连城走前的那一晚,姚今和靳连城吵着,而她在旁边,心一分分冷着,痛着。 她怎能不知李耀信中的意思?这一年多来,他从孤身一人进京直至挣出今日的光景,他有多么不易,她怎会不知?可林月白也知道,在这彩云城的一个个日夜,朝阳星辉,她看得到姚今付出的点点滴滴,就算得知卫燕要结婚的那段日子,就算她夜里捂在薄薄的毯子里压不住地哭,第二日仍然可以连续四个时辰精神抖擞地接见各郡县的郡守,同他们逐个讨论问题、定下条陈,谁来解决、谁来监督,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到了晚间,照旧是摆出酒席,一杯杯喝下去,一声声笑起来。虽然姚今不让林月白陪她参加这种场合,可有时候林月白远远地看着那歌舞升平,她不敢走开,因为她怕,怕姚今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崩溃,突然痛哭、或是一醉不醒——然而她没有,她从来没有。她像颗钻石,在灯光聚焦人人瞩目的地方光华耀目,却也在冰冷阴暗的角落里,冷漠地坚不可摧。她真的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上,她说得出每个郡县的每条河、每座山的名字,记得清哪个月哪里的良田遭了灾、何地的河流泛了洪,甚至学会了打一手好算盘,因为她常常自己叽里咕噜计算着互市的收入和利润,有时候拨着算盘珠子,会突然像孩子般高兴地叫起来——可若要让这样的姚今交出这片土地,而且还是交给李耀——想到这里,林月白的心便抖得厉害,她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两个从前那么默契、信任和要好的两个人,竟然会背道而驰?为什么她越想拉,他们反而越走越远?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像李耀说的不能两全的那一天,她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又或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两人要在她面前决裂,那她宁可自己立刻死了—— “月白?怎么起来了?” 沉浸在一片恐惧中的林月白,突然一抬头看到姚今拿着一盏烛台站在她面前,惊得“啊”了一声,手上的纸也落到凳子下,一个刚好阴暗的角落。 “你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吗?”姚今皱起眉头,摸了摸林月白额上的一片冷汗,伸手便拉上了窗户,“大半夜还是有凉气的,你肯定是着凉了。快回去躺着吧,明儿一早就要走,这一路好吃好玩的,你可要打起精神才是。” “好,好。”林月白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微垂眼眸,余光瞟了一眼昏暗的地板上,“你也去睡吧,我喝口水就去。” “好,那你早点睡,别着凉。这次啊,可是咱们第一次揣着鼓鼓的腰包自由行,一定快活极了……”姚今喃喃着打了个呵欠,将烛台搁在案上,转身朝里间而去,林月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重重倚在墙边,合上双眼,眼角一滴泪,无言落下。 第四节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从彩云城到松溪,路途并不算特别遥远。出城后一路南行,不过两三日就能到南夷郡,然后便有两条路线可选,既可穿过鼎昌郡直达松溪郡的西入口九圩镇,也可以转道邵郡,出邵郡不久也能到松溪的最北面,香城。姚今一行人因是微服,她又有心看一看各城百姓的生活状态,便一路走走逛逛,在南夷郡盘桓了三天才启程离开。可巧那南夷郡守家中一个宠妾娘家闹事,仗着自己女儿在郡守跟前得脸,又新生了个男孩,在当地的镇子上又是霸田又是霸地,竟不把法令放在眼里。当地的县令是个怕事的主,唯恐得罪了郡守,便缩在县衙里不出来,被霸占家屋的人家求告无门,老的竟气得一命呜呼,小女儿十分有傲骨,坚决不肯接受县令私下的劝告和银钱,声称必要去郡府告状,姚今得知后便命刘肖龙派了几个人假装江湖义士一路护送那姑娘,也是借此想看看南夷郡守如何处理。这一日她们的车马已经出了南夷郡,姚今骑在马上仍有些心不在焉,这一路为了方便她一向是男子装扮,一身青色长衫,束着腰带戴着玉冠,时不时回望一二,口中喃喃念道:“他们还没追上来啊,真慢……” “公子,我们的脚程慢,早间出发的也迟,想必午后之前他们定能赶上。”刘肖龙的马缓步到姚今身侧,“公子可是担心那张家姑娘的安危?属下安排的那几个兄弟都是得力的,想来南夷郡守的人还没有那个能耐动得了他们几个,公子大可放心。” “我倒不是担心那张姑娘,我是担心那位素来贤名在外的南夷郡守,会让我失望。”姚今仰头看看天空,骄阳灼灼快要升至头顶,时不时有风吹过,却是热的,她呼了口气,问道:“再行两日,能到邵郡吗?” 刘肖龙朝着远处一座清晰可见的山头凝视片刻,又回头看看来路,肯定道:“不出两日,定能到邵郡西。不过今晚我们要在前面的全县宿一晚,那镇子颇小,估计吃住都简陋,公子今晚怕是要简薄了。” 姚今微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什么简薄之类的客套话了,又不是今天第一日认识我,简薄什么的,我在乎过?” 说罢,她一拉缰绳,一人一骑便一下子到了前面稍远处,她回头扬了扬马鞭,喊了声:“官道无人,走得好生无趣,姑娘们、小伙子们,来啊来啊,不如赛一程如何?”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潇洒,一直跟在后面的璇女便扬鞭打马追了上来,一双眼睛顾盼生姿看向姚今,言语却甚是恭敬:“几次听夫君和姐姐说起当年公子侠义心肠,在友州相救相助他们二人的事。可璇女自从认识殿下,只知公子善于处理国务,聪慧能干行事果决,没想到公子还有这般风采,璇女十分佩服。” 一路上璇女都很少言语,虽然问她都是有问必答,却总有些淡淡疏离。姚今听她这番言语间似乎有些亲近之意,便笑吟吟道:“璇娘子每日晨起练剑,英姿飒爽更胜于男儿,我也很是欣赏。” 璇女微微一笑,抱拳道:“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强身健体而已,公子见笑了。” 这时刘肖龙和车马渐渐赶了上来,他对剑法素来痴迷,听到璇女这么说,连连道:“王家璇小娘,你这就是过于自谦了。肖龙有几次偶然见你练剑,不仅剑法精妙,功力也是不浅,想必你是从小习武,不知是也不是?” 姚今好奇问道:“你从前是追山族王女,应是锦衣玉食娇养着的,为何从小习武?” “为了……保护自己,保护我娘。”璇女的眼中一抹黯淡,随即不语。姚今瞬间想起在长欢殿上她说起自己身世时,王相突然拦住不让她说的情形,心中猜测璇女必然有些隐晦难言的过往,便匆匆打断道:“我素来对武功剑法十分有兴趣,只是从前在陵京皇宫里父皇不允,后来忙着小南国的事一直没个消停,刘肖龙他们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如今才发现身边便有一位‘聂隐娘’,不知璇娘子是否不嫌弃我毫无功夫根底,愿意教我剑法?我不求能如你那般厉害,只要防身就好。” 璇女显然没想到姚今会有这一说,愣了好一会儿,刘肖龙见她不答话,急得侧身去拽她手上的缰绳,那马儿微微一嘶,璇女这才回了神,面上有些腼腆,抱拳道:“璇女粗浅功夫,得公子抬爱,若不嫌弃,必定悉心教习公子剑法,并一路护公子周全。” 姚今见她脸上已完全没了之前疏离之色,心里高兴,微微晃动着身子走在前面,笑着哼起一首歌: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山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听得姚今的歌声,后面马车上的林月白拨开帘子,朗声笑道:“太阳高悬半空,表弟芳华年纪,唱这歌,有些不符呢。” 璇女仔细听了一段,好奇地追上姚今:“请问公子,这是李朝的民乐,还是宫中乐府之曲?旋律如此轻快,璇女似乎从未听过。” “那,你觉得好听吗?” “十分好听。公子歌声清亮悦耳,令人闻之心情开阔,而这歌中所唱之词虽然简单,却似乎大有深意。” “好听便行了,何必管它出处,问它何意?”姚今笑着,看向璇女道:“许多人许多事,其实不必问来路去处,人有的时候执着太多也是负累,活在当下,便是最好。正如璇娘子你,如今有疼爱你的夫君,心地善良又和蔼的主母,生活平安喜乐,过往的一切又何必回忆,你说是吗?” “活在当下?”璇女喃喃重复着,看着远远的地平线,微热的风一阵阵吹过她的脸,那来自遥远海上往事却如闪电在漆黑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第五节 神秘男子(一) 全县隶属邵郡,是依山而建的一个小县城,因地处偏僻,各大主城较远,虽在版图上是归邵郡辖制,其实也少有官府过问。这里本来不过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后因山上盛产金槐,常有人来采摘,加之药农也跑来山中种植,山下的人口就渐渐多了起来,于是便有了全县。 姚今心想这里不过是个小县,想来街上也没多少人来往,她驾马轻快的进了镇,不过几步却见颇为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辆装着麻袋箱笼的马车停在路边,不少车夫和管事模样的人正忙着搬运、盖油布或是清点数量,有的与药农相谈甚欢,甚是兴隆热闹。两旁的店铺客栈和街边的点心摊子上亦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姚今好奇地问道:“这些人运的是什么?现在是丰收季吗?倒不像是果蔬粮食。” 此时刘肖龙从街道另一边快步而来,他已经提前在客栈订好房间,此时便来迎众人了。他一面牵起姚今的马,一面答道:“属下刚刚来时已经打听了,这镇上的人多以种植采制和售卖金槐为主,金槐是一味常用的药材,今日正好是他们约定发货的日子,这些车马大多都是各地药商和镖队来提货的。对了公子,属下在镇上转了一圈,全镇上就两家客栈,前面这家大一些,属下已经订下了二楼最好的上房,公子一路骑马必定累了,不如先去客栈歇息可好?” “不忙、不忙,这里挺热闹的,我看看先。”姚今最喜欢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小集市,忙不迭地左瞧瞧右看看,突然瞥见路边有个馄饨摊子,那摊主大约一锅馄饨刚刚好了,正掀开锅盖,一时热腾腾的热气传开,锅汤中一只只胖胖的馄饨挤挤攘攘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那模样甚是诱人,旁边摆成一排的碗中佐料已是放好,酱油颜色鲜亮,青葱蒜白点缀其间,一股浓浓香味传来,姚今顿觉肚子饿,便转头招呼璇女,“这家馄饨看着不错,不如大家一同坐下用一些,你可爱吃?” 璇女微笑点头,翻身下马走到那摊子前与那摊主说话;刘肖龙便招呼一队得力的护卫留下,其他人和车马先去客栈安置;此时林月白已经从马车上下来,这一趟出门她也是做少年公子的打扮,里面是件银灰色的衫子,外面着一身白衣,端然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她见姚今站在路中间看着对面出神,走上前拉拉她的袖子:“看什么呢?快朝边上站些,这里车来车往的,一会儿不留神再撞了你。” 此时姚今看着对面的一家铺子,微微拧起眉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月白,道:“你看对面那药铺面前的马车。” “哪一辆?” “最大的那辆,车轱辘上涂着一圈金色,你仔细看那车上的箱子,是不是上面有个‘江’字?” “是啊,漆着一个江字,好像……好像还是金漆来着,看来是个大买家。”林月白刚刚说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惊讶道:“那是江门?” “嗯,定是江门。”姚今沉默片刻,又道:“我们到这里来,江门也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些巧了。” “江门本就做药材生意,到这里来也不是稀奇的事,你是不是多想了?再说我们是悄悄出来的,本就没有外人知晓,况且江门并非敌人,即便碰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系。”林月白伸手拂去姚今肩膀上的一片叶子,“别瞎猜了,去吃馄饨吧,璇女在看着我们呢。” 是啊,江门并非敌人——其实江门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又介意些什么?姚今摇摇头,正要转身,对面铺子里突然推出一个老者,只见那店里伙计一面七手八脚地推他出了铺子,一面嚷嚷着快走快走,那老者却似乎不肯,推拉之间又要冲进店里去,几名原本站在江家马车旁的车夫见状,便上去帮那老者,一时间两拨人在店门口竟扭打了起来。周围的人见有热闹可看,顿时闹哄哄地围了一圈人,有人指着那店家说这黑心的铺子不讲信誉,又有人说那老人强买,叽叽喳喳一片议论,却没有一人肯上前拉架。 这种生意场上的扯皮,姚今并不关心,又看了几眼也就转头走了,两人回到馄饨摊上坐下,见摊主已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都摆在了桌上,又热情地用抹布将桌上擦了又擦,月白微笑谢过摊主,便拉了姚今坐在璇女旁边,取出银针在馄饨、汤和碗上都试了试,见无恙才朝姚今点了点头,姚今又招呼摊主给自己加了一勺醋,便笑着吃了起来,隔壁两桌坐的是刘肖龙并一群侍卫,众人见姚今动了筷子,也就跟着开动了。 这馄饨皮薄,肉虽有些肥,但馅料里面加了足足的葱,吃起来便口口生香,众人赶了半日的路本也饿了,又多是青壮男子,一个个吃得十分起劲,林月白见状,便起身招呼着摊主再下一锅,一转脸,却见姚今的筷子越发动得慢了。 “怎么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吃小馄饨吗?不好吃?”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林月白碰了碰她的手肘,“是不是嫌肉油腻?” “不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姚今放下筷子,回头看着对面那铺子,仍旧是闹哄哄围着一群人,时不时传来店家和那老者高声争吵的声音: “本说好了这么多,就算你们江门是大户,也没有这般不讲道理的!” “你这里面,烂的烂杂的杂,说好了这么多,可打开来看看、你自己看看!里面有几斤几两是能用的?” “你胡说!这么多药铺来拿药,别人可都拿了就走,就你挑挑拣拣,别家能用你不能用?我看你就是存心找茬!” “别人不懂是因为他们不是医家,这才受你蒙骗,我黄芜行医数年,岂能被你骗了去!你若说我冤了你,那你将那些口袋全部拆开,咱们一两一两挑出来重新算算,看看你到底能给我多少能用的货!” “你、你这个老顽固!我供货给江门数年,年年都是那张管事来取货物,每回都顺利,从没有问题!怎么今年派了你来——你说,你是不是假扮了江门的人,你什么居心!” 那厢的高声争吵尽数传进了姚今的耳朵,她竖着耳朵听到最后一句,这时已然放下手中碗筷,起身道:“都别吃了,回客栈。” 第六节 神秘男子(二) 众人一愣,但见姚今面色严肃也不敢多问,便都立刻起了身,一行人匆匆朝客栈走去。林月白不解地看了对面一眼,虽然心中疑惑欲言又止,最后也还是跟着姚今走了。此时对面那家铺子前仍是吵嚷不休,并无人一人注意到这小小馄饨摊上的人来人往,然而就在那铺子的二楼窗前,一个打扮得十分老成、身着墨色长衫的男子,虽然带着灰色的带纱斗笠,面纱下的却是一张年轻的脸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梁高挺,英俊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高傲和冷漠,他修长有力的手紧握栏杆,双眼凝视着姚今他们离去的方向,许久,直到姚今他们已经进了客栈再也看不到,他却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那一笑,仿佛日出破晓前的一刹那,无尽光芒,无尽希望。 而此刻回到客栈房间内的姚今,亦是一言不发地是站在窗口,她静默片刻,便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看着对面的店铺和街道上往来的人,似乎在找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林月白将门关好,轻轻走到她身边问:“有什么不对?” “刚才你听到那些人吵架了没?” “听到了。怎么?” “那老者自称,黄芜。” “……好像是这么个发音,此人既是江门中人,你与江门从前又有过往来,难道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黄芜是曾经雪族的族医、闽国前朝青丽夫人的父亲,也就是当今闽王慕容靖的外公。”姚今将窗户关上,转头看着林月白:“但这些都没有问题、也都不至于让我不安。让我不安的是,黄芜他此刻应该和李政、龙婉一起呆在千里之外的雪山才对,那年是我亲自将他们送到长青宫,温子华亲自安排他们去的雪族。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林月白袖笼中的手一下子攥紧了袖子,“难道是李政还是龙婉,他们出事了?” “若是出事,温子华为什么没有一点音讯给我?”姚今喃喃自语,“当时我和温子华明明说好,他们三人会一直呆在雪山,一世不会离开。可现在黄芜竟以江门中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江门和魏帝温子华有着莫大的关联,难道是温子华让他来的?还是……还是他也不知道?”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如今我们是微服出来,不能也不方便联络,只有等到了香城——”姚今想了想,“出来前王相告诉我,为了防止我们在路上耽搁或有什么突发状况,他早已在松溪北入口的香城、鼎昌和邵郡的都城都安排了人与我们接应,无论我们从哪个郡走都可以找到他们,有什么事情也可及时与南国府联络上。” “那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去邵郡的都城。”林月白接话,“若如你所说,这位黄芜老先生的出现绝不是偶然,那我们得尽快让南国府联络魏国,将这消息确认清楚才好。” 姚今摇摇头,“不行,邵郡的都城在最东面,我们现在在最西边,就算不考虑路况直线过去,横穿整个邵郡,耗费的时日也太多了。” “那、那我们现下怎么办?或者我们设法找一找周围可否有璇玑堂的——” “不,”姚今在脑子中将平日挂在书房的小南国地图浏览了一遍,定定说道:“我们不入邵郡,从外围走,明早就出发直接去松溪郡北,去香城!” 第二日清晨,刘肖龙的副将早早起来,指挥侍卫们套了车马装好箱笼,准备赶往香城。而璇女似乎比他起得更早,练完了剑便打算上楼去敲林月白和姚今的房门,没想到林月白已经下了楼来,一身湛蓝色的男装更显得肤色白皙透亮,她手上捧着一个油纸包,见是璇女便递了过去:“今日太早,想来大家还未用早膳,这是刚刚从掌柜那里要来的包子,热乎乎的,璇娘子先用吧,一会还有,我再拿去给刘大人他们。” “林小姐辛苦了。”璇女客气地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楼上,问道:“公子起身了吗?” “早起身了!”璇女身后传来姚今爽朗的声音,“我和刘肖龙已将这全县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有些铺子尚未开门,但凡开门的,能买着的干粮点心和蜜饯,全都买了!” 璇女愣了愣,“璇女愚钝,请问公子为何要买这些?” “从彩云城出来,咱们一路吃着逛着,大家想必舒服惯了,可接下来都是赶路,那就没那么快活了,到香城之前也没有繁华大都可去,所以提前买些吃的给大家在路上预备上。” “昨晚公子吩咐下来要早早出行,叫大家准备着。如此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大约有些远了。”璇女将长剑收起别在腰间,“公子这便要去松溪吗?” “对,去那全李朝最会制香的城市,香城!” 一行人离开全县时,薄薄的晨雾已被阳光尽数驱散,日光照在姚今那匹白色的马儿身上,也照在她那一身绛红的披风上,那颜色本不算十分醒目,但姚今却将它穿得英气勃勃,她那乌黑的发髻上不过是扎了一根与披风同色的发带,浑身上下再无其他任何装饰,随着马蹄飞扬,那发带犹如风中一只红蝶,翩然卓然,叫人目光追随,却也难以追上。 当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华发老者陪着一位衣饰普通却气度高华的年轻人走到了县外的官道上,那看着看着姚今她们远去的方向,问道:“家主,她们走得快,咱们不早些追上?” “不用。”被称作家主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要去哪。” 老者似乎有些不解,顿了顿又问:“可家主不辞万里而来,不就是来瞧她的?早些相见,岂不更好?” 那男子的笑意更深,嘴角微微上扬,淡淡道:“你不知道她……她和寻常的女子不同,她是,不一样的。” 第七节 对酒当歌 香城,曾是整片陆地上唯一能制香的地方,也因此一直是李朝最富庶的城市之一,虽然岁月流逝,经年累月下来,渐渐地各国各地都有了香料的商家和作坊,但仍旧有许多配方掌握在香城一些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里,而一些上佳的香料品种也仍旧只在香城才能买到,故而越靠近这座城市,繁华富庶的气息就愈加浓厚,从香山上下来,傍晚时分便能看到远远的香城里灯火闪亮,城中多处炊烟袅袅而起,就连温热的山风吹来,似乎都带着沁人的香气。 “那里便是香城了吗?”林月白看向山下不远处的城池,扶着旁边的树干,说话间带着微微的喘息声,额上也是一片细细的汗珠。身旁的璇女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后面跟着的一众侍女姑子皆都已经直不起身子,想来是走得极累了,见姚今在前面停下了步子,便个个忙着弯腰扶树,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他们一行人赶了几日的路,眼看终于快到香城,这一日为了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入城,姚今便决定按最快的直线走,从香山上翻过去。虽然香山山势平坦,这山路也早已是多少商旅走过了的,既不陡峭也不险峻,但女眷们都是难得走这么多路,气力本就不够,怕马儿吃不消也不敢总缩在马车上,而刘肖龙生怕众人脚程慢耽误了时辰,到时候进不了城要宿在山上又不安全,一路上便总是催促,尤其见女眷们拖拖拉拉,也顾不得太多,时不时催着她们说快走快走,倒是惹得侍女们好一阵抱怨。 “快了,再走一阵便能出山,今晚必来得及入城。”姚今转身看看众人,高声道:“大家再坚持坚持,等入了城,今晚好吃好喝、有酒有肉、高床软枕,岂不美哉!” 刘肖龙看着天边落日,上前道:“公子,依属下所见,不如派两个人拿着南国府的手牌先去城门处知会一二,免得万一大家迟了片刻进不了城门,那倒不妥了。” “先不忙,见了接头的人,我们的身份就不能隐藏了。今晚不如大家快些进城,想去哪里吃喝玩乐,便都尽情一番。到了明日,咱们做国主的做国主、做大小姐的便还是大小姐、做侍卫的也要归了本分,就跟戴上面具似的——不如抓住今晚恣情纵意,大家想要怎么玩乐便尽情地去,也不枉我们一路辛苦了这么久。” 林月白颇觉得这话从一个国主口中说出颇为不妥,尤其到最后一句,似乎就要去做些什么天马行空出格的事了,她本能要开口劝阻,然而见众人又是惊喜又是雀跃的模样,她还是忍住了,沉默片刻,微笑道:“歇了这一会儿,大家也都有了些精神,既然公子这样说,大家便抓紧着赶路吧?” “好!”刘肖龙举起胳膊,高声一呼:“弟兄们,进城!” 待众人进入香城时,夜幕已经开始沉沉落下,华灯初上,街道上却越发热闹起来,几条大的主街上,酒家和客栈的灯笼都成排地亮着,二楼的檐角上也悬挂起一串串的彩灯,时不时有小轿和马车走过;一些大户人家小姐打扮的年轻女子也由侍女们陪着走在路上,大致也都是朝茶楼酒家的方向而去;还有些胆大的,甚至和年轻男子结伴而行,皆是一脸神色自若,并没有人朝他们投射异样的眼光。姚今自己牵着马,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时不时和旁边的林月白说两句,一时叹道:“这里的风土人情,和彩云城乃至李朝,倒又不同。” “嗯,似乎这里的人们,更是自由松快些。” “是啊,这松溪郡守人虽然啰啰嗦嗦又爱计较,可看来政绩做的不错,你瞧这城中一派民生安乐的景象——这样的日子,多好、多快活!” 见姚今发出这样的感慨,林月白心中一动,目光无意地掠过街边的一间间铺子,随口道:“你若没做这个国主,此刻不也可以这般快活。” 姚今一愣,瞧瞧林月白,又瞧了瞧自己黑色的鞋面,摇摇头,“怎么可能。我若不做国主,此刻大约早就死了,还谈什么逍遥快活,最多只剩个孤魂在天上飘荡,自由倒是自有,可那又有什么意思。” “说什么胡话,”林月白低声嗔怪,“入城前在香山你说的那些,就已经不大像个国主的样子了,现下又说这些混账话,你这是出来了几日,又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今日可不就是得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晓得,我说那话的时候,我就有突然有一个想法——今日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旁人放纵不放纵我不管,我今晚可是定要放纵!”姚今见璇女目光被周围吸引,一时步子慢了,她便拉着林月白朝前走快几步,小声道:“你说,这香城这么大,定然是有什么天香楼、怡红院的吧?” “什、什么?”林月白被她问得一愣,然而片刻脸上就绯红一片,她急得跺脚却又不敢大声,拽着姚今的袖口道:“你不要胡来!那地方哪里是我们去的?再说你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去!” 姚今转转眼珠,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摇头晃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又不要怎样,只想去那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喝一场、笑一场,又无人认识我,要做国主,明日再做罢!” “你真是没吃酒就醉了,说的话都不知道哪里对哪里。”林月白正要说她,突然想起夜里醒来常听姚今梦中呓语,絮絮叨叨念的都是国中政事,想必她时时刻刻精神紧绷,确实也难得放松,踌躇着,心中便软了下来,道,“若只是吃酒听曲倒也没有大事——只是璇娘子和刘肖龙他们怎么办?你总不能将他们全都带了去吧?” “官员不可狎妓,侍女们更不会去花楼,至于璇女——”姚今坏笑了一下,“王相那人虽然想法大胆,可平素都是一副克己守礼老夫子的模样,璇女才不敢背着他跟我们去胡闹呢。” 林月白微微皱了眉,道:“我的国主殿下!怎可背后这样议论自家的属臣?” “哎,都说了今晚不论身份,只管谈天说地、对酒当歌,不说别的。等我安排,哈哈!”姚今挤了挤眼,转头唤道:“刘管家!” 第八节 嘉言懿行 这一路都是微服,一行人扮做大户人家出来游玩,姚今是主家公子,林月白是他表兄,璇女扮成姚今的侍婢,众人称刘肖龙做管家,旁的人自然皆是家丁婢女。虽然这位孔武有力的佩剑管家看起来着实在有些不像,但此刻他还是十分乐呵地跑了过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一会儿去客栈安顿下,你便领着你那帮弟兄们,一个也不用留下,大家自出去玩乐吧。这一路大家也是辛苦,明日一早,我们再去县衙知会。” “谢公子体恤!一会儿到了客栈安置妥当,我便让他们出去放松一二。只是如今这天色也晚了,公子一路辛苦,明日还要忙事,今晚必得好好休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是带几个人留在客栈守着为好。” 姚今皱了皱眉,道:“你这就是不会做管家了。下面的人本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你如此安排,我倒问你,今晚你让谁出去?又让谁留下?大家不该是一样的吗?” “这——”刘肖龙被问得噎住了,抓了抓脑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姚今本是端着一脸严肃,见他这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这城中闺阁小姐都敢大晚上抛头露面出来走动玩耍,你还怕有人去客栈明抢了我们不成?且这里也不是荒郊野外,随时喊起来,县衙的人都会到,别太紧张了。去吧,你领着他们都去,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只一样,那赌馆和花楼是不准去的,免生事端。” 刘肖龙心中很是犹豫了一下,若要说这次出行谁最担心,那恐怕真是非他莫数,临行前赵俞和王相都轮番交代叮嘱他务必要确保国主殿下的安全,又将随行的侍卫名单筛了又筛,无一不是精兵强将,又将想的到的想不到的东西全都带了个齐全,这一路本该顺顺当当,然而他追随姚今已久,又怎会不知这位国主殿下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一路下来,又要惩强扶弱、又忙着体察明情,下农田上商铺,一趟至少个把时辰,最后连山也翻了——想着这一路的经历他不禁心中苦笑,抬头见姚今那一派平安无事的表情,又往四周看了又看,颇是纠结了一刻,终于道:“谢公子恩典,那属下等就在客栈附近找一家酒楼歇一歇,让兄弟们放松放松。” “很好,很好。不必非要在附近,找一处好些的酒楼最好,咱们不缺银子,尽管使。”姚今点点头,又对旁边的璇女道:“璇女,你没来过香城吧?我看这里晚上也很热闹,许多东西彩云城可买不到呢,你可要去逛逛?” “璇女愿陪公子一起。” “呃……”姚今看看后面的侍女们,此刻大都没了爬山的疲累,虽然还是按着规矩列队走着,那眼睛却是不住朝两边张望,有几个在队伍末端的,还小声聊了起来。她转念一想,道:“明日便要去县衙,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便不同你们闲逛了。你领着这帮小丫头去吧,替我甄选一些上好的香料,回去彩云城我要用的。你自己也挑选一些,你的主母和家里长辈、王家的亲眷,还有常与王家来往的那些,为他们备下礼物,这是你王家小娘的本分。再者,如今王家在也是彩云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你是贵妾,本有资格为王相交际应酬,你的主母也不会怪你逾越的。” 璇女认真听了,思索片刻道:“多谢公子提点。从前在追山族虽然也读书识礼,却似乎没有想这么多,璇女定会仔细甄选礼物,不让公子失望。” “好,你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你去挑选我自然放心。” 众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家客栈门口,姚今仰头一瞧,挂得高高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嘉楼”二字,漆面虽只是用了普通的银白色,在灯笼的映照下却十分鲜亮,想是用的油料好又时时精心擦拭。门内两个衣着整洁的小哥此刻迎了出来,见姚今几人气质不凡衣着不俗,倒并没无特别谄媚巴结的样子,十分有礼地上前作了个揖,其中一个微微弯腰恭敬地道:“几位贵客快请进店歇息,天气潮热,店内有上佳罗汉果熬制的凉茶,用膳之前饮上一些,祛湿解渴。” 另一人双手接过姚今手上的缰绳,目光不过略略一扫,便朝刘肖龙道:“烦劳这位管事的爷随小的往后院先走一趟,指点小的们安置贵客的物品,住店的房间若有什么喜好讲究,也请爷往楼上客房挑选。” 姚今甚是喜欢这店家的接待风格,于是先赏了两人散碎银子,随即便拉着林月白进大厅逛了一圈。只见这厅堂十分宽敞,虽是晚间却到处灯火通明一片亮堂,目光所及之处,虽没有雕梁画栋描金绘银,却是窗明几净素净雅致;宾客们来来往往人虽多,却并没有如寻常大客栈一般显得挤挤攘攘,众人皆是在厅中一些假山屏风摆件和茶几桌椅隔断开的走道上各自走动,显得既热闹,又是井然有序。林月白一面走,一面点头道:“这个地方设计的很好,想来布置的人很是用了心思。” “这倒难得听你夸奖,当时我们南——我们府里建好的时候,你可是跟我提了诸多不好的地方。” 林月白面上一红,微笑道:“我哪里懂得家宅布局,不过是自己瞎说的。府里建设时他们费了许多心思,住了许久也很妥当,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两人说话间,领路的小哥已然带她们走到后院二楼一处较为僻静的房间门口,他推开房门,先将手里的茶水放置好,这才请姚林二人进来,道:“这间是贵客府上的管家爷为二位选定的,是我们嘉楼里上上的客房。二位公子请先用些茶水,点心和膳食若有需要,请吩咐小的,或等二位饿了,至前厅用也是好的。” 林月白点点头,又拿了一串钱赏他,那小哥面色越发和善,殷殷道:“嘉楼是香城中有名的大客栈,对面街上的懿楼也是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有许多香城的特色佳肴,二位贵客若有了闲工夫,也可前去尝一尝。” “嘉楼,懿楼,这两处的名字起的都很雅致,是一个老板?”姚今闻了闻桌上摆着的一盆红杜鹃,随口问道。 “公子好生聪慧,这两家店铺都是我家老板的营生。” “嘉言懿行,想必是出自这句话,你家老板虽然从商,却很像个文士。”林月白道,“劳烦小哥去厨房为我们准备两碗汤面,再打些热水来。” “且慢,”姚今突然打断,笑眯眯对小哥道:“热水即刻送来,汤面就不用了。” 第九节 叫张生 见小哥应了正要下去,姚今又道:“还有一件事情要请问小哥。” “岂敢岂敢,公子有事尽管问小人。” 姚今一面走到窗户前推窗眺望,一面慢悠悠道:“我们初来乍到,对香城也不熟悉,不知这嘉楼周围,都有什么好玩之处呀?” “嘉楼这一片正是整个香城北部最繁华的地区,周围好玩的地方确有不少。”小哥颇有些自豪,如数家珍般地道:“出了嘉楼旁边的虹越坊,里头本是售卖字画和文房四宝的,如今二楼上开了诗会,白日晚上都有人做会,若是公子们喜欢随便都可去听,那诗会并不设限来客;懿楼后面还有家茶社,下午场说书、晚场唱评弹,这个时辰刚刚开始;若公子不喜这些文绉绉的,走到茶社那条街的西头便是怡情馆,虽是个赌坊但并不乱来,小赌怡情,再有就是……” 姚今竖着耳朵听这小哥叨叨了这么多,却还没听到她想听的,忍不住打断道:“我既不文绉绉,也不喜小赌怡情,单单偏爱那歌舞升平,又该去哪里消遣?” 小哥一愣,大约是没想到这看着年纪尚轻又眉清目秀的公子哥俩喜好这个,一愣后忙道:“那、那自然要去丽都,就在嘉楼后面隔着两条街,靠近香溪的旁边,见着一座挂着许多红灯笼的牌坊就是,里头整条街都是。” “整条街都是?这丽都不过一家歌舞坊,竟然开了整整一条街?”姚今来了兴趣,转脸对林月白道,“那咱们定要去瞧瞧。” 见姚今误会,小哥赶忙解释道:“不不,丽都并非是一家店的名字,而是因为那条街上多是歌舞乐坊,原先那街被叫做花街,县令大人嫌名字难听,给改了名字,便叫丽都。” “你们县令,还是个文化人,哈哈!”姚今越发有兴致,又问:“那这丽都里,歌舞最有名的是哪家花楼?” 小哥讪讪地抓了抓头,道:“这个,小的也没去过。不过听别人说,那双笙楼的歌舞独树一帜,她家的头牌是一对双胞姐妹,一个能歌一个善舞,据闻每每排了新曲,头场的门票千金难求,多少豪门富户拿着银子都买不来呢。” “哦?”姚今心下打定主意今晚便要去这双笙楼好好耍一耍,从腰间摸出一粒金珠放在小哥手上,轻声道:“我家中家教甚严,本不许哥儿姐儿到处乱跑。虽然小哥好心介绍了这许多,看来我是无福去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出了门,便不要跟我家中旁人提了,免得他们去不了,平添几分遗憾。” “是,小的明白。”小哥会意一笑,接过金珠收入袖中,便退了出去。林月白看着那合上的门凝神不语,直到他送了两吊热水又退下去,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这小哥,好生奇怪。” “怎么?”姚今此刻正忙着从箱子里选一件能显出风流倜傥的外衫,又想配一条同色的发带,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道,“你怕他会去跟刘肖龙他们说?放心吧不会的,这些地方的人都是看惯了客人脸色的,我既给了他金珠他便明白了,放心放心,这些人鬼精着呢。” “我只是奇怪,你赏了一粒金珠给他,他竟然那般神色自若。”林月白见姚今的头发乱了,将她拉到铜镜前坐下,一面帮她卸下头上的一只小小玉冠,一面道:“这香城竟这般繁华,一个客栈的小二哥,竟然收到金子也能面不改色。” “嗨,一颗金珠而已。你管他呢,许是人家接待惯了豪门大户,金珠金叶都是稀松平常之物了吧。”姚今选了一件大红的外衫穿上,里面是纯白色的绸衣,腰上束带,佩一枚精致和田玉佩,待林月白为她束好头发,将那红色的发带抚平,她得意地在铜镜前面照了又照,朝着镜中人啧啧唱道: “啊——呀,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 林月白被她逗得忍笑不禁,伸出手指着她道:“唱成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当年上大学参加文艺表演时的水准,你那时候演的红娘,可真正好极了,唱作俱佳的。” 姚今佯装生气:“你如今这么瞧不上我了?好!今晚我便要借着酒疯去那双笙楼的舞台上,好好叫那一楼的人瞧瞧本公子的水平!” “我的天,你可别胡来,咱们去吃酒看看歌舞就好,别闹。”林月白此时也到内间换了一件烟青色的衫子出来,她将钱袋里的银子看了看,又进去抓了一把金珠装好,这才坐到镜前,一面重新束发一面问:“那我们何时去那双笙楼?” “再等等,我瞧璇女他们已经出去了,刘肖龙还站在楼下,等他们出去了,我们再走。” “好。” 这一等,姚今真是万万没想到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直等得她肚子都饿了,叫了两碗汤面又吃了一碟白玉糕,她不知到楼梯口张望了多少回,才瞧见那刘肖龙领着侍卫们从前厅出了去。见他们走了,姚今赶忙唤了个小哥过来问,得知他们是去的是懿楼,她这才放了心,急忙回房摇醒趴在桌上已经睡着的林月白:“走了走了,走了!” “走、走哪里啊……”林月白迷迷瞪瞪地抬头看着姚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道:“刘肖龙他们走了吗?” “是啊这帮家伙终于走了,是去的懿楼,这便没那么早回来,咱们走咱们走!”姚今雀跃地朝门口跑去,林月白站在桌旁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阿姚,真好。” “什么?” “你现在的样子,真好,跟从前,一模一样。” 第十节 腰缠十万贯,骑马入香城 微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跃过漫天繁星跌落地面,吹起姚今的每一根发丝,满目的红灯笼迷花了人的眼,仿佛坠入一片灯影交错的世界,她一路走着、笑着,穿过丽都曲折的街道上每一处充满笑声的花红柳绿,红酥手、黄藤酒,或浓或淡的胭脂粉香,咿呀呀的曲调是唱不尽的慵懒,姚今似乎一下子失灵了鼻子,紧紧拉着林月白的手,一青一红犹如两尾鱼,游过光影绰绰的小河,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好看的女孩子,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她们唱的曲儿,我也没听过!我原以为所谓勾栏瓦舍,都是浓妆艳抹恶俗无比的地方,可你看她们,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多么——” “可她们背过去,也必定咽下了许多你想象不到的苦楚。”林月白青色的衫子在整条散发着红光的街道上,映出一种异样冰冷的青灰色,比起姚今有些超乎寻常的热情,她是冷静的,冷静得有些落寞,亦趋亦步地随着姚今走完了整条丽都的街道,直到尽头的香溪边,林月白的目光停留在这条名为溪流却如河道般宽阔的河中,漫天繁星倒映在波光凌凌的水面上,圆月半隐在薄薄的云间,码头上拴着的几艘小船随着河面波浪轻轻摇晃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却被河水拍打船身的啪啪声切得零零碎碎,变得有些游离和凄婉。 “阿姚,你今晚很快活,很像你从前……自从来到这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你这样快活了,”林月白看着姚今,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今晚这样高兴?” “为什么?这世上太多为什么,一个套着另一个的为什么,这个为什么是因、那个为什么又是果,我每天都在解释、都在寻找这些那些的为什么……累啊,有时候我真想做个,做个没有为什么的人。”姚今的头发被风吹起又落下,有几缕附在淡红色的唇边,她拨开那些发丝,摇了摇头,“从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希望摆脱那些束缚、利用,那些我觉得无时不刻都让我厌恶、窒息的东西,还有那些看不清的人心——后来我费尽心力、我终于有了小南国,虽然很多人走了、离开了,甚至有的人我永远永远失去了——可是我还是很高兴,我有了一片属于我的土地,有了家,有了安身的地方。这两年,我很高兴。” “这两年,你也很辛苦,很累,”林月白的声音温柔而低婉,她松开姚今的手,慢慢地走向码头,“虽然你总是摆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无论什么事,从来你都不退缩,不松口,好像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撒手——可我知道,你的心里并不是那样的,你和李政,甚至和连城——不,应该说李耀,你们是不同的。” “同不同的,我并不想弄得那么清楚。就算弄清楚了,又能说明什么?”姚今笑了笑,看着远处那缓缓驶来的船,“等李耀当了太子将你接回去、等将来李皇挂了,你们顺利登临帝后之位,我也不用总是对京城提心吊胆——那时候我便没什么可再忧心的,我会永远在这里,永远和小南国在一起,晨钟暮鼓,地老天荒。” “晨钟暮鼓,地老天荒……可阿姚,你快活吗?” “为什么你们总是问我快不快活?阳樱问我,你也来问我。我快不快活,到底有什么要紧?”姚今的语调有些不耐烦,她伸手探向遥远的星空,似乎是想让这并不静谧的夜晚抚平她不平静的心,风一阵阵吹来,她坚定地道:“离开李皇不入长青宫,建立小南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会回头更不会怀疑,我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将这条路走得越来越好,走成康庄大道,走到我想去的地方去……我要证明我的选择,从来就是对的。” “阿姚……” 仿佛没有听到林月白的话,姚今自顾自地低声反复道:“我的选择,从来就是对的,一定是对的。” 林月白沉默了,看着姚今消瘦而挺拔的背,那肩膀倔强得仿佛要扛下这世界——她突然明白,如今的姚今除了小南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拼命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唯一拥有的这片土地会越来越好、是为了不辜负她这拼尽一切的付出,是她仅剩的信念,她的全部。 “阿姚,我相信你,你选择的一定是对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林月白忽而轻轻从背后抱起姚今,“不论我在哪里,我都会永远支持你。你要记得,你拥有的不只是小南国,你永永远远,都还有我。” “月白,谢谢你。” 远处的那艘船驶得越来越近,渐渐地,船上的丝乐声、歌声,以及夹杂着女子娇笑的说话声都变得愈加清楚。这是一艘十分华丽的花船,二层甲板上灯火通明,不断有男女在船舱内外进进出出,似乎是看清了站在岸边的姚今和林月白,有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高声唤道:“嗨,岸边的两位小公子,在那里搂搂抱抱,这是做什么哪?” “香溪边风大,那位青衣的公子,不如上船来同我等听一听佳音姑娘的曲子,赏一赏飞鸿姑娘的舞,再暖一壶热酒来喝,莫要冻坏了怀里的小娘子——哦不,是小公子啊!” “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人的调笑,姚今慢慢回过了神,此时林月白也走到她身侧,看着那船道:“这大约是哪一家花楼的花船,在这香溪上演乐倒是雅致,只是这船上的人怎的说话如此粗陋……” “这是双笙楼的船。”姚今的嘴角微微上扬,“怪不得刚刚去那双笙楼里,门口的鸨母不大起劲,见我们走也不似别家那般挽留,原是头牌的姑娘在这船上呢。” “那……你要上船?”林月白看着姚今的脸,一下子看出了她的意思,“船上不比陆地,那陆上若是被人发现了女儿身,大不了跑了就是,在船上可怎么脱身?” “本公子口袋里有大把的银子,怕什么?莫说我是女儿身,我便是个女鬼,那也能叫她们陪我饮酒唱曲。”姚今笑了起来,对着那船高声喊道:“早闻佳音和飞鸿两位姑娘技艺非凡,我兄弟二人慕名远道而来,可否容我们也上船一见?” 此时二楼船舱内出来一名杏色衫子的女子,看装束并不像花船上的姑娘,她快步走到刚刚与姚今他们喊话的一名男子身边,也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男子双手一摊,便不再搭理姚今二人,跟着那女子朝船舱走去。 姚今一愣,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搭理她,以为他们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银子,赶忙又喊:“大哥大哥,我兄弟二人不远千里从陵京而来,一心一意只想见佳音和飞鸿两位姑娘一面,真正是腰缠十万贯,骑马上香城,万望大哥给我们一个机会才是啊!” 林月白听到她那句“腰缠十万贯,骑马上香城”差点要笑出声来,那甲板上杏色衫子的女子却听得皱起了眉头,走到船边高声问道:“敢问二位公子从哪里来?” “陵京、陵京!李朝京城,陵京!” 第十一节 闻得佳音起,乱舞惊飞鸿 得知姚今她们两人是从京城而来,那黄衫女子的态度便有所不同,恭敬有礼地请了二人上船,又指了两名清秀可人的姑娘作陪,直到她们在一处位置上坐下,上了酒水置下蜜饯果子,黄衫女子方才离开船舱。 而姚今一路上摆出一副贵家公子的气势,假意看不上两个姑娘的亲近,只让她们前面领路,然而刚踏入二层的船舱,她便不觉“哇”了一声,林月白跟着眼前一亮,两人才发觉这看似普通的花船,内里竟是别有洞天:原来这二层和一层的船舱从里面是上下打通的,利用这样产生的高度,两侧的楼梯都改成了高台,一层层错落有致地摆设了许多桌席,每桌的宾客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赏舞台上的表演,却又保持了一定空间距离,不至于因船舱大小有限而显得狭小拥挤;最前端的舞台原本并不大,却在半空中筑起一座高台,因小而小,精致得只够一个人在上面舞蹈,却从顶上垂下五彩的轻纱和帷幔,围绕在舞台周围,甚是梦幻;而所有的照明烛台灯火,或安放在船舱壁上、或垂吊于顶端、或置于地面,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将整个船舱映照得分外明亮,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任何光影暗淡之处,较之外面的静谧夜空万千繁星,这船内却更是叫人眼花缭乱。 此时高台上一名白衣女子正翩翩起舞,林月白仔细看去,只见那女子身姿翩然,看似柔媚入骨的一弯腰一回首之间,却也自有一番傲然风骨。旁边服侍的姑娘见林月白凝望舞台不语,忙道:“公子,那便是我双笙楼的头牌之一,飞鸿姐姐。” “嗯,嗯。”姚今觉得作为一名理应是见惯了风流场所的富贵公子,此刻若不能品评两句,实在和自己的身份不符,然而她对歌舞演乐本就不通,此刻见林月白不说话,她憋了半天,终于一拍桌子说了句: “太瘦了!” “啊?”旁边的姑娘有些听不明白,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说什么?” “我说,她太瘦了,不好看!”姚今懒洋洋挑了颗蜜饯送入口中,摇头晃脑道:“本公子一向不喜欢太瘦了,况且她这舞——也很寻常嘛!” 另一个姑娘颇有些惊讶,似乎也有几分不服,便笑吟吟地给姚今斟了一杯酒:“公子从京城而来,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自是瞧不上这小小的香城。只是我们家双笙楼的佳音和飞鸿两位姑娘,倒也被好些京城和闽国来的权贵人家高看一眼呢。这不,今日这花船,便是那闽国有名的贵族,大奥江家包下的呢!” “什么?江家?”姚今和林月白同时诧异地瞪着那姑娘,倒将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江家,就是那个大小姐嫁到北魏做贵妃,生下皇子就亡故了的江家,听、听说他家一位表少爷如今正主理着江家的事务,这一趟他来巡查江家各地的分部,所以到了咱们香城……” 姚今的脸上一时间极不自然地变化着,听到江家的名字,她的心猛然一缩,目光不自觉有些警觉,起身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每一张脸孔都很陌生,又似乎每一张脸孔都似曾相识。林月白见她就要失态,赶忙用力将她拉回座位,随手取出两颗金珠放在两个姑娘的手上,轻声道:“我兄弟二人此番出来是瞒了家里的,可我们家中与江门素有往来,若在这里遇上相识之人,那还真有些麻烦,还请两位姑娘为我兄弟隐瞒一二才是。” “公子大可放心,一则我们都是口风极紧的,二则这江家虽然包下了花船,可他们请到船上来的都是本城的商贾人家,江家的人虽然早就预留好了座席,可到现在都还没露面呢!想来这在场的本地人家,定是识不得公子您二位的!”刚刚答话的姑娘拿了金珠显然高兴,顺势就靠要上来握林月白的手,林月白脸一红急忙让开,朝舞台前的那张桌子指了指:“那、那便是江家订下的位子?” 那姑娘正要答话,门口突然传来小厮的高声通传:“江公子到——” 一时间乐声、谈笑声皆停了下来,台上的那飞鸿姑娘也收起了舞步,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门口,只见一名华服的青年男子正阔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除了表情过于冷漠了些,其他无一不符合在场所有姑娘心中如意郎君的形象,就连舞台上的飞鸿见他进来,也顿时眼中一亮,蝴蝶一般飞下了台,旁边却突然出来一个紫衫子的姑娘,将她一把拉住,仿佛同她嘀咕了两句,两人这才一同迎了上来。人未至,远远地那紫衫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便传了过来,一张口便笑语盈盈道:“许久不见江公子,佳音甚是想念。” “佳音姑娘,”那男子朗声回应,也道,“自从大奥一别,与尧也十分挂念你。” 佳音噗嗤一笑,扭头看了看场上的姑娘们,高声道:“姐妹们可听见没有?江公子说,十分挂念我们哪!” 场上顿时起了一片娇笑声,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不少,那江与尧倒也不客气,一边一个拥着飞鸿和佳音的肩,三人便朝前行去。姚今跟着众人一起干笑了两声,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江与尧,看着他走到前面的桌子上,将他的背影打量了又打量,心中不禁起了疑云。 林月白此刻终于打发了两个姑娘下去,见姚今神色不对,便问:“怎么?此人有什么不对吗?” “从来没听说过江家有什么表少爷,而且这个人……”姚今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感觉,顿了顿又道:“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姚今摇摇头,盯着那人的背影,自饮了一杯,又摇摇头,“实在说不出来。” 林月白有些不放心,便道:“要不我们就回去吧?万一江门的人认出了你,那便不好了。” “干嘛要回去?”姚今撅了撅嘴,“明日又要去做回正儿八经的国主殿下,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再说,那黄芜的事情还没个头绪,今日又遇到了江门的人,我岂不是更应该留下来一探究竟?” 第十二节 你竟敢不尊重我 姚今不肯走,林月白也没有法子,她见左右各桌都有姑娘作陪,为了不引人注目,便也打算再唤两个姑娘来装装样子。起身张望再三却没看到之前那黄衫女子,倒是靠得稍近一桌上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见她四处顾盼,便招呼道:“这位小公子脸生得很哇?是第一次来双笙楼吧?” 林月白一愣,转身微微颔首道:“……是,这位兄台好眼力。” 那男子颇有兴致地将胖胖的身子朝她们的方向靠过来,道:“听口音,公子像是京城方向来的?” “嗯……是。” “享尽世上繁华事,不出陵京尽可得!陵京可是个好地方!想来我祖上也是京城中人,只是幼时随父亲举家来了香城从商,唉,可叹我家拐了十八个弯还和那皇宫里的娘娘有亲呢!只是人家那是泼天的富贵,想也记不得我们这十万八千里的亲戚……” 林月白一面很有礼貌地听那胖子絮絮叨着,一面推了推只顾盯着江家公子方向的姚今,低声道:“既到了这个地方却没有叫姑娘作陪,岂不扎眼?” “若叫了姑娘,不免推推拉拉,卿卿我我。我是装男子惯了的,自然无碍,可你素来脸皮薄,岂不更易露馅,”姚今自斟了一杯,朝隔壁桌举杯道:“这位兄台,今日有缘相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不敢不敢,鄙姓卫,就是那个、那个卫子夫的卫。不知公子贵姓哇?” “我姓,姚。”姚今的笑容在嘴角边有一瞬间的停滞,又突然问道:“兄台说家中与京城皇宫里的娘娘有亲,是否说的是当今皇帝陛下的贤妃,她的娘家卫家?” “对对对,正是、正是哇!”那卫姓胖子仿佛是遇到了知音,高兴地提了酒壶就朝姚今这里而来,待他肥肥的身子朝姚今旁边一坐,将那酒壶和胳膊搁在桌子上,林月白顿觉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拥挤了起来,面对卫胖子凑过来的一张大脸,不自觉朝后仰了仰。而姚今听到贤妃二字,脸色忽而一白,勉强挤出个笑容,应和道:“那卫兄真是,皇亲国戚了,幸会!幸会!” “嗨,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卫胖子自己拿了个杯子倒满酒,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也亏得我家和这贤妃娘娘家里是亲戚,我这里还真有些天子家的内幕消息,两位想不想听听?” 林月白见姚今神色不对,从桌子下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双手举杯朝那卫胖子敬了敬,道:“自然洗耳恭听。” “卫家的女儿是二品贤妃,卫家的儿子卫燕娶的也是从二品的郡主,这一家本来已经是烈火烹油般富贵无边,偏如今那位炙手可热的陵王李耀,和卫家这一年来也是走得十分亲近!”男子用肥肥的大手拍了拍姚今的胳膊,颇为神秘地道:“二位从京城而来,这位陵王的前途不用我说你们也定知道,肯定是未来的太子无疑!可这位准太子,现放着皇后娘娘的母家莫家不亲近,却和卫家来往频繁,听说陵王和卫燕年纪相仿,两人十分要好,府上多有往来,那卫家的郡主儿媳都挺着个肚子了,这还张罗着给这位陵王选王妃呢!” 话到这里,林月白的脸色也是不大好,勉强笑了笑,便不再言语。卫胖子见两人的神色都不大对,抓了抓圆圆的脑袋,一时也不知哪里说得不好,正要喊自己那桌的姑娘过来伺候,姚今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卫兄,喝酒!” “好、好好,来来来,姚兄弟,喝酒!”卫胖子的肥手往姚今肩上随意一拍,一下子竟将她手中酒杯里的酒都震了出来,顿时撒了姚今一脸。 “啊啊啊,姚兄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为兄失手、失手了!” “没事、没事……”姚今只觉得脸上辣辣的,眼中也是辣辣的,热乎乎的不知是泪还是酒,一下子混在一起挂了满脸,连眼眶也带着辣红了,痛得她心中灼灼。姚今摇了摇头,随手抹了把脸,又倒了一杯笑道:“卫兄,干杯!” “干、干!” 这卫胖子酒量甚好,一下子和姚今干了七八杯下肚,脸上未见分毫变色,见姚今也是面不改色,搂着身边的姑娘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人就喜欢喝酒爽快的,姚兄弟与我真是投缘哇!一会儿让我这位小美人给姚兄弟二人找几个上上姿色的姑娘,好好伺候伺候!” “我这个人,也喜欢喝酒爽快!我……不喜欢姑娘家唧唧歪歪的,咱们只管喝酒,喝酒!哈哈!”姚今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呼啦一下子站起来,高声道:“今日我们兄弟二人远道而来,承蒙、承蒙各位赏脸,相聚即是缘分,今日船上众人的花酒钱,我兄弟二人包了!大家、大家尽情喝、尽情玩乐!” 第十三节 突然好想你 江与尧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他轻轻按了按旁边要起身说话的飞鸿,又朝佳音使了个颜色,这才张口道:“我与公子你素不相识,不知‘不尊重’这三个字,从何而来?” “我、我敬你酒,你理应一饮而尽,为何、为何你才喝了一口,就丢下了?你这不是、不是不尊重我,又是什么意思!” “我酒量浅,素来少饮。”江与尧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将姚今放在眼里,却也不让下面的人来将她拉走,自己却坐下喝着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少顷,见林月白被拦在一边上来不得,便让佳音将她带了过来。 “江公子,是我兄弟二人失礼了,还望见谅!舍弟定是酒醉喝多了,才说的这些糊涂话,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林月白一上来就忙着道歉,又将插着腰站在那的姚今给拉了过来,“不如、不如让我先带他回去醒醒酒,也免得扰了各位的兴致,今日所有的花酒钱都由我家来出,权当是给江公子和在场诸位致歉了!” 江与尧把玩着手上的小小茶杯,摇了摇头道:“这位公子所言不妥。今日这花船是江门包的,也说了是江家做东,怎么公子却说你来出钱,是觉得江门出不起?” “没有、没有!绝无此意的!”林月白暗暗叫苦,看看身旁的姚今两颊绯红,眼神迷离地瞪着她,想是这酒的后劲上来了,她最怕被人看出她们的女儿身,一心盼着赶紧离开此地,忙道:“江公子,今日既是江家做东,我兄弟二人又不在被邀请的名单之列,误打误撞上了船,舍弟又打扰了公子雅兴,不如我们先行离去,明日待舍弟这酒醒了,我定然带上他去给江公子好好赔礼!江公子,我们就先离去——” “为何要离去?”本来已经迷迷瞪瞪半倚靠在林月白身上的姚今听到她这话,突然就挺直了腰站了起来,瞪着眼将江与尧、佳音、飞鸿一个个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林月白的身上,眼神顿时散了,笑嘻嘻道:“表哥,听说她们这里歌舞技艺绝佳,我看也不怎么样,正如你说的,跳舞的不如你,唱歌的,也不如我嘛!”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林月白此刻心里真是叫苦不迭,尴尬地看着后面脸色不佳的佳音和飞鸿,解释道:“没、没有这话,是舍弟,舍弟他喝多了,这才胡言乱语,两位姑娘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胡说,我没有!”姚今抓着林月白的两个胳膊摇个不停,指着那半空中的舞台大声道:“你去,你去跳个惊鸿舞给他们看看!给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快别说了,阿姚!”林月白忍不住去捂她的嘴,旁边的江与尧倒是挑起了眉,将林月白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公子,善舞?” 林月白被他这么一看,顿时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摇头道:“不不不,不善不善,根本不会!” 岂知她在这里拼命否认,一旁的姚今倒大笑起来:“哈哈哈,表哥你是胆小鬼喔,你不敢?你不敢上台?没事儿,我来,我来!” “阿姚——” 林月白一声惊呼未落,姚今人已经冲到了舞台下,她前前后后找不到上去的台阶,转了两圈终于发现隐藏在帷幔后有一挂大约是装拆道具用的软云梯,姚今这时已是一片糊涂,便也管不了那么多,手脚并用地朝上爬去。这厢林月白看得连连跺脚,心中直呼疯了疯了,见江与尧也不派人前去阻止,像是铁了心要看她们出丑的意思,无奈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江公子,舍弟在家闲时喜好音律,还望公子——” 林月白这厢话音未落,那台上姚今已然站了上去:“我、我虽不精通音律,但我唱的歌,你们肯定,都没听过!” 听得台下众人哗然一片,林月白定睛往那舞台上一看,当即差点昏了过去:大约是爬云梯时被勾到了头发,姚今一头青丝已经全部散落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重新束发,只胡乱将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那束发的红色丝带正被她牢牢拿在手上,人却只是拽着台上一根彩带,大红的外衫有些凌乱,袖口高卷,露出里面一大截白色的绸衣,傻傻站着,一动不动。只见烛火映照之下,姚今两腮绯红,被灯火照得娇艳欲滴的唇色,并着一双有些迷蒙又晶亮的双眼,这哪里是位公子,活脱脱正是一位红衣俏佳人!场上众人皆是风月场的老手,见她这般模样,一个个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江公子倒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旁边满脸尴尬又焦急不已的林月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公子谈吐不俗,像是有门第人家的子弟,台上那个,真是你的表弟?” “我……”林月白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看着姚今站在那舞台上,再也顾不得面子什么的,低声哀求道:“江公子,请您、请您将舍弟接下来,她、她实在是不能——”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想念如果会有声音,不愿那是悲伤的哭泣, 事到如今终于让自己属于,我自己, 至少眼泪,还骗不过自己。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过的快乐或委屈?” …… 姚今的歌声,并没有打动在场的大多数人,然而因为江与尧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所以即使姚今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而啜泣忽然又高兴起来的腔调,没有伴奏,没有麦克风,只有安静的空气,伴随着船外隐隐约约的水声,一个字一个字落入了江与尧的耳中,也落入了他的心里。 “最怕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 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唱完了的姚今,慢慢地靠着那根几乎要被她拉断了的彩带,跌坐在了地上,林月白远远地看着她,不知何时,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成一条长长的线,她几乎忘了江与尧就在身侧,喃喃地道:“阿姚,你还是忘不了他……” 第十四节 再落水我可不救你 “他是谁?”江与尧的问句,语气冷淡得几乎拒绝别人来回答。而林月白像是没听到,仍旧凝视着台上的姚今,一言不发。 此时船舱内一片安静,竟无人注意到外面的水声已是一声高过一声,忽然船舱壁上的烛光集体一暗,像是有什么突袭了船底,整个船舱突然猛烈摇晃了起来,船舱中的桌椅摆设均是钉死固定,自然不会晃动,但桌上的杯盏茶碗却是一下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在场众人皆是惊慌失措,一时站的站跌的跌,全都乱作一团。而林月白一声轻呼,手刚刚抓住旁边的椅子,却看到台上的姚今随着船体的倾斜整个人竟都滑到了台边,眼看就要从台上掉下来,只剩一只手还拽着那彩带,大半个身子却已经是悬在了半空。 “阿姚当心——”林月白见姚今危险,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松开椅子就要过去救她,可船身此刻又是一个倾斜,她的人因失去了重心顿时被抛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后面的一根柱子,一只纤纤玉手却突然拉住了她,不过轻轻一拽,便将她稳稳拉回椅子上坐下——林月白定睛一看,竟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飞鸿姑娘。 “扶住她别动!”一个清脆的声音刚落,林月白尚未看清是谁,便见一抹紫色就从面前掠过,不过三纵两越便到了高台上,然而让人惊诧的是,此刻台上早已空空,除了半截刚刚姚今拉着的彩带,又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林月白惊得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飞速地看向整个船舱,此刻船身晃动已经减弱,众人跌跌爬爬地也都陆续站了起来,有人朝船舱外走去,有人抱着桌椅不敢动弹,然而林月白来回看了又看、大声喊了数遍姚今的名字,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她的一颗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见江与尧也不在旁边,一把拉住飞鸿道:“我表弟不见了,飞鸿姑娘,求求你、求求你快帮我寻她!” 飞鸿眉心微拧,见佳音也跑了回来,立即道:“公子呢?” “公子定然无事,想必是——”佳音看了一眼旁边满脸焦急的林月白,微笑道:“想必是江公子救下了这位小公子的表弟,这船舱里太乱,他们便出去了。” 林月白一愣,也顾不上斟酌她这话是否合理,扭头就跑,才走两步不知被什么绊倒,整个人生生摔在地上,然而她连痛也来不及哼一声,起身便跌跌撞撞朝门口奔去。飞鸿缓步走到佳音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公子不是让我们绊住这小娘子的吗?你怎么……” “你看她刚才那惊慌的样子,若是这一时半刻找不到那一位,估计急也是要急出人命的。” “你何时这样心软了?”飞鸿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可不像你素来的行事风格。” 佳音抚过自己的手腕,轻薄的层层衣衫之下,陈旧的伤口似乎还有隐隐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和飞鸿在被江家救下之前过的那些日子,心中仍旧不禁有些发抖,轻轻道:“你与我虽不是亲姐妹,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犹记得全村人被杀光的时候,你和我藏在死人堆里足足两天两夜,若不是你死死拉着我的手不停安慰于我,恐怕我早就疯了……鸿儿,我永远记得那深夜里你看着我的眼神,与刚刚这女孩看那一位的眼神,是一样的。” “佳音……所以你便不忍心见她着急发慌,是吗?” “横竖你也不想公子与那一位独处太久,是不是?”佳音淡淡一笑,见飞鸿的脸上起了一片红晕,她正色道:“鸿儿,刚才我是玩笑话,但你应当明白,你与我都是江家的下人,是江家栽培了你我到今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听了佳音的话,飞鸿脸上的红晕渐渐褪成一片苍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如蚊子般嗯了一声,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只是,特别羡慕公子看那一位的眼神,若公子能那般看我一眼,哪怕一眼,鸿儿此生便满足了。” 江家大小姐终其一生都没求到的东西,你又何必……佳音看着她,终究没忍心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那摇曳不定的烛光上,犹如她们的一生,看似热烈,却无比脆弱。 此时花船内一片混乱,甲板上也多是到处乱跑的客人和姑娘,船老大撕着嗓子喊着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船已稳了,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然而就在这一艘乱糟糟的船上,却无人注意到有一只精巧的小船不知何时悄悄停在了花船边,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怀抱佳人轻轻跃上小船,只见他轻轻将怀里的红衣女子放下,将放在船头的竹竿送入水中轻轻一点,小船便悠悠朝着与大船相反的方向而去。 月悄悄,繁星点点,墨云舒长袖,身畔一片波光凌凌,宛如坠入银河间。当姚今昏昏沉沉地醒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感觉到身边有缓缓的水流声,伸手触摸星空,仿佛触手可得又似乎遥不可及,不禁喃喃了一句: “喝多了,还没醒。” “你可以醒了。” “什么?” “你该醒了,不然这条船会顺着这条河一路去到金沙河流,汇入南海,或许飘向遥远的北方,到你不想去的地方去——” “什么!”听到最后一句,姚今猛然警觉,人便蹦了起来。那小船本就轻巧,哪里经得起姚今这般蹦跶,她一跳,船身随即跟着左摇右晃,姚今一时站立不稳要跌入水中,想要抓住船沿却一下子抓了个空,眼看要跌入水中,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便拉住了她: “小心。再落水的话,我可不救你。” 这一刻月亮从墨色的云层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如光如珠地撒向二人的身上,姚今瞪大双眼半张着嘴巴,看着眼前的人竟然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 第十五节 我吻过你 当姚今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温子华,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家伙的脸今日怎么这样好看?刚想完,顿觉羞愧难当满脸通红,于是又安慰自己说反正他一直是认识的人里最好看的那个,也不是今日才好看的。可转念又一想,此时此地自己脑子里了净想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短短的时间里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蹦跶,最终,姚今还是腾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将头发胡乱捋了捋,粗声粗气地道:“温子华,你怎么会到香城来!” “我早就来了,你没看到?” 姚今眨巴眨巴眼睛又仔细看他,才发觉除了那一张好看到死的脸,这一身富贵公子的装扮,正与刚才花船上那个“江与尧”一模一样。 “你又假扮别人,你要干嘛?” “假扮?世上本无‘江与尧’,都是为了我出行方便,所以江家才有这么一位表少爷的存在。” “那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黄芜也来了小南国!我在全县看到了他,他也是扮做江门的人——”姚今急匆匆爬了起来,一时动作太大,那小船顿时左摇右晃,温子华赶忙伸手扶住她,安慰道:“别急,没事,我都知道,他是随我一起出来的。” “你,你们,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姚今借着他的手慢慢站稳,这才左右略看了看,发觉周围一片静谧,湖面宽广,一时也看不清两岸的情形,只觉得此处十分空阔,似乎已经远离了香城。姚今也不知道这船行了多久多远,想起林月白定然还一个人在花船上,不禁有些着急:“这是哪里?月白呢?” “她不会有事,船上有我的人会照看她。” “我要回去,快送我回去!” 温子华并不说话,手中竹竿忽高忽低了几下之后,他突然一挥手将那竹竿抛入水中,水面顿时泛起圈圈涟漪,然而片刻便毫无痕迹。姚今见他此举,简直目瞪口呆,一愣之后就要蹦起来,想到这船禁不住折腾,只得咬牙切齿指着他道:“温子华!你搞什么?” “我们……已有两年没见了吧?记得,你写给我的信里倒是字字情真意切,像是至交一般。怎么我千里迢迢来见你,你却这就要回去了?不叙叙旧?” 叙你全家的旧啊!姚今心中暴怒,但也知此人素来行事周密,绝不可能真的让他们无休止地飘在这湖面上,只不过现下靠她自己是铁定回不去了,她索性重新坐下,盘了腿、理了理衣衫,又用手上那半截彩带将头发胡乱扎了起来,大刺刺道:“叙吧!” 温子华见她这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大声,仿佛整个湖面都在回应他,到处都是他大笑的回声,直将姚今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伸手拽拽他的长衫:“哎,笑屁啊,有事说事!” 这一阵大笑,仿佛一下子舒展了这几年温子华心中郁结的种种晦暗和苦闷,纵然周围夜色深沉,他却突觉无比敞亮,也学着姚今一起盘腿坐下,支起手肘看着对面那张些郁郁的小脸,半晌,忽然道:“你胖了。” “……喔。” “你看看我,可有变化?” 姚今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脱口而出一句:你又帅了。然而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喏喏地道:“额……你还好,没有胖。” “听说你的小南国不错。” “呵呵,哪里能跟你的魏国比,如今连李朝陵京那里,也是要看你脸色行事了吧。”姚今的目光落在那银光闪动的湖面上,伸手碰了碰那水面,并不凉,便将半只手探进去,似是无聊地划起了水。 “这是第二次,我和你在水上相遇。” “呃,什么?”姚今一愣,皱起眉头想了想,突然想到阳樱说过内江沉船时,是温子华从水里救起了她,顿时脸颊微红,低头道:“嗯。上次落水时是你救了我,谢谢。” “等等再谢,待我说完,你再决定,要不要谢。”温子华抬起姚今的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夜空中最耀眼的星,再不会有一双眼睛比它更明亮,能在无数个晦暗无光的深夜里照亮着自己疲惫空寂的心—— “这是第四次,我吻过你。” 这一个吻,如梦如幻,如梦亦如幻。 姚今一把推开温子华,她那只浸了湖水的手忙不迭去擦自己的嘴唇,越擦越红,越擦越亮,这时温子华突然又一个近身过来,姚今顿时吓得啊啊叫了起来,身子一仰,后脑勺便重重摔在了船甲板上。 “混蛋!小人!无耻!”见温子华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姚今吓坏了,刚要抬脚踹他,他却又坐了回去。姚今顿时又紧张又恼火,迅速直起身来,想了想连忙朝后坐了坐,看看距离觉得还是近,又朝后挪了挪。 “再朝后,你就掉下去了。”温子华看着她,嘴角含笑。姚今见他薄唇微红,心中突然怀疑他那是沾染了自己唇上的颜色,自己脸上更是一片血红。 “你可还记得,前三次是在哪里?” “不记得!也不知道!”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温子华看着再次隐入云层的月亮,像是自言自语:“那年我在内江里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沉入水底太久太久,怕你死了,我便急忙与你渡气,可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强的求生欲——当你呼吸到我口中空气的时候,你突然紧紧抱着我——” 姚今有点听不下去了,恼火地打断道:“那是、那是生死关头!就算不是你,就算是任何一个人,甭管他是谁,我都是那样的本能反应!” “第二次,在云山下,江门药局总署,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不用说了我记得!”姚今只觉得今日自己所有的脸都要丢尽了,尽管只是在这一个人面前,她已是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后头,头也不敢抬,一只手不住做摆手的动作,只希望温子华不要再说了。然而对方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接着道:“第三次,你定然不记得。” 第十六节 我爱过他,他也是 “是、是是!我不记得了!”姚今此刻已是完全放弃,双手捂着脸,不打算再理那人。 “在长青宫,子渥的那间地下密室里。”温子华的手那么长,竟然一下子伸到姚今的头上,慢慢抚过她那乱糟糟的头发,“那天你烧得浑身滚烫,不住地说胡话,嘴唇裂得流血,身上、腿上都起了泡。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死亡,我害怕你就那样死去,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怀里。” 姚今当然记得长青宫密室的事,那是她一度以为自己做过最傻的事,那天她和温子华说过的话,也一度被她认定是自己说过最傻的话。姚今摇摇头甩开温子华的手,低声道:“是啊,我那样劝你、拼了老命救你,结果你也没听进去半个字,白费了我的一番好意。” “你怎知我没听?”温子华的目光突然一冷,迎上姚今明亮的双眸,便又笑了起来:“跑题了。” “呃?” “说回第三次。” “……随你!” “我给你喝水,你却是无论如何都喝不进,这地方也没有滴管——我迫于无奈,便只有用个土办法,顾不上交叉感染的危险,将水喂给你。”温子华的笑容暖暖地,虽然十分好看,可姚今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迫于无奈”,恨恨地道:“倒还为难你了!” “若是别人,那确实为难,但既然是你,我也还好。” 姚今见他笑的样子实在可恶,恼怒地问:“就算前三次——前三次都算了!你刚才、刚才突然亲、轻薄我!这算什么!你一个堂堂大魏皇帝,跑到我小南国的地方来轻薄小南国的国主,你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是吗?” “是!” 温子华缓缓起身,背对姚今,他侧过脸凝望夜空,一时并不说话。他的侧颜在柔和的月光下像一尊青玉雕像,散发着淡淡温柔的光泽。姚今抱着膝盖看看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又低头瞧瞧自己有些脏兮兮的鞋子,嘟囔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句子,突然,她听到有人说: “我很想你,有时候,发疯一样想。” 这里没有旁人,这话也自然是温子华说的,可姚今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骄傲到天上去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赶忙四下看看,指望着是不是有第三个人突然从水里冒出来说了这句话,然而就在她左顾右盼没看到半个人影的时候,那人又道:“我想,你终有一天会到我的身边来,只是那一天到底要我再等多少时日,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句话让姚今一下子警觉起来,她猛然起身,顾不得船身摇晃,大声道:“我如今是小南国的国主,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九城一江!你想要我做的事我也都做到了,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不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你。”温子华一步步走近姚今,直走到她面前,他的目光灼灼笼罩着她,看得她屏住呼吸无法言语,“你和卫燕此生再无一丝可能,他已经娶妻即将生子,以他的身份和能耐很快便会位极人臣,他这一生都不会离开李家的朝廷,他将和你永无牵扯。姚今,不要再执着你的小南国了!没有了卫燕,这里于你只是一座牢笼,一座孤岛一处孤宅,谁与你晨钟暮鼓?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跟我走,跟我离开这里,和我一起到北方去,去看那百里青川万里江山,那里纵使永年大雪纷飞,我也会让你那颗埋在冰天雪地的心,温暖如春。” “你……你没有资格!”环绕在两人周围的温柔与暧昧,在温子华说出卫燕两个字之后,瞬间被姚今撕了粉碎,她以一只手抵在温子华的胸口,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那样有力,带着无限的情意似乎要将她包围让她沉溺,然而她的冰冷从心底涌出直达指尖,瞬时生出一道冰墙挡住了眼前的一切,姚今一字一句道:“你、没有、资格,评价我和卫燕的事。” “你和卫燕,一个是脱离皇室拥地独立的藩王,一个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名义上李家宗室的女婿,你们两个,还能有什么事?”温子华的语调一样冰冷,却用掌心的温热牢牢握住姚今那冰冷的手。 “有。至少,我爱过他。”姚今的回答迅速而果断,然而她眼中的泪珠已渐渐盈满眼眶,但却始终不肯落下,她便用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温子华,定定道:“我爱过他,他也是,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事。而你,你不懂,你根本不会懂。” “若我也爱你——” “不同!”姚今的否定不带分毫含糊,“你与我,即便有过情意,可从一开始便掺杂了别的东西,一路走来我拼尽全力,却从来都在你的计划中、你的设计里,我与你,从来就不是势均力敌。你一次次救我、助我,却也一直向我隐瞒,一直利用着我的身份和我那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小聪明!这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纯粹了,我没有办法相信你和你说的爱,我会不自觉去怀疑你是不是要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早就布置了什么、我是不是你全盘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就连收服追山岛后阳樱对我说的那些,我也曾怀疑是不是你授意!” “我并没有授意闽王后对你说什么。” 但我会以为,我会以为是你让慕容靖将那些事故意告诉阳樱,而阳樱自然希望我能得你垂爱,你们便笃定她会忍不住对我说出那些你为我做的、我却不知道的事,我会感激涕零,对你生出爱意——” “你是这样认为我的?” 温子华的声音,冷得像千年冰川,他的眼中一片幽暗,犹如一头受伤的狮子,虽然一动不动,却充满了危险的气息。然而姚今并不害怕这样的他,她用力而缓慢地从温子华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和别人不一样,你帮我的,我虽然不敢保证时日,但这账记下了,就总有还清的一日。但温子华,你就是你,你也只是你,你永远不可能取代卫燕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魏国的君王,我是小南国国主,这样的身份注定你我无法如寻常男女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你从来就给不了!纵然我姚今此生和卫燕情断,纵然我一个人孤独寂寥至死,纵然有一日我随便找一人嫁了——但都不会是你,也绝不会是你。” 第十七节 我,是小南国国主 “是么,”温子华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他侧着脸,半垂的额发似乎是他极好的掩饰,遮住了他眼中的落寞,也挡住了他唇边微微的颤抖,他静默着,似乎在酝酿,似乎又在等待,似乎接下来的一句话要耗费他极大的气力和勇气,温子华的胸口起伏不定,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艰难地张口:“姚今,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姚今觉得,自和温子华相识至今,模模糊糊的关系这些年,纵使去长青宫退婚那次,都没能把话说开,而今日终于有机会把话说个明白,不觉松快了几分,却又不知为何有些恍惚不安,整个人轻飘飘的,心中似乎也有些莫名空落落的。她慢慢蹲下身子,捡起船上一粒不知哪来的小砂石,握在手中慢慢摩挲着,听到温子华的问话却怎么也不敢去看他的脸,想要张口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该不该答,直到听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姚今仿佛有些恼了,突然将那小砂石狠狠扔入水中,站起来直着身子大声道:“温子华,别问了!等我有一天不做这小南国国主了,等我有一天什么都不是了,你再来问我罢!你……你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 温子华闭上双眼,很短,很快,不过一瞬,他收起了刚刚那想要不顾一切将姚今带回长青宫的欲望。他知道他可以那么做,他也做的到,将她绑回去,并且有一千种办法让她属于他,但他的骄傲和他的心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只一瞬间,睁开眼的温子华又回到了那个高傲而拒人千里的魏国君王的模样,他看着蹲在脚边的姚今,看着她那样看似乖顺却倔强的样子,似是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抛向夜空,刹那,他们的头顶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惊得姚今猛然抬头朝天空看去—— 在漫天烟花照耀之下,姚今在温子华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直至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街道上已经有早起劳作的人开始走动,姚今和林月白方才乘着一顶青色小轿到了嘉楼的后门口,两人都甚是紧张,披着灰色的斗篷低着头,客栈小二才开门问了一句,姚今便是一颗金珠塞在他手中,急匆匆说了房间名号便拉着林月白快步进了去。两人进了房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杂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刘肖龙恭敬的声音传了进来: “启禀殿下,香城县令求见。” 此刻姚今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梳头发,林月白眼看来不及,便将她推到内室示意她不要出声,一面迅速将自己的男子发式拆了。好在她手脚极快,又只是做女官的打扮,简单挽了个随云髻换了衣衫便行至门边,轻声道:“殿下正在梳洗,请刘护卫长引县令大人至前厅等候。” “是!” 听得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林月白这才呼了一口气,转身进去对姚今道:“若是再迟一步回来,跟他们撞个面对面,那我们可就完了。” “吉人自有天相!”姚今一面说,一面大力地将一支琉璃步摇朝脑袋上插,林月白见她动作野蛮,便赶忙将那步摇从她手上夺下来,“你再用力,这东西就断了。” “唉,岂止它要断!我想到又要插满一脑袋的首饰,就感觉我的颈椎也要断了!” 林月白噗嗤一笑,转身从外间转了一圈,不一会儿手上便多了一顶小巧精致的玉冠,双手捧着走到姚今面前,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看看这个,可喜欢?” “这是哪里来的?”姚今将玉冠拿在手中掂了掂,竟一点不似往日南国府里为她打造的那些沉重华丽的冠饰,十分地轻巧。她对着铜镜戴上,左右瞅瞅,只觉这冠大小正好,上面的宝石用的多是她平日最喜欢的碧玺和月光石,莹亮也不显得过分夺目,两旁的流苏也不繁复,却是很别致的制成一个个极小的雪花片状,短短一簇,很是好看,姚今高兴地道,“从前你不是说全小南国的首饰匠人都怕了我,说大家都造不出一顶能让国主殿下满意的头冠,所以没有一人肯接咱们南国府的生意了。如今这顶冠不禁制得精致,上面的碧玺宝石成色也都是极好的,掐丝的纹样又精细,不知道是哪个大师傅的佳作?我要封他做南国府首席首饰师傅才好呢!” “小南国的首饰匠人都怕了你了,他们避之不及,哪里会花心思做这样的东西。”林月白一面为她梳头盘髻,一面对着铜镜重新调整玉冠的位置,轻声道:“这是魏国那一位送来的,在花船上时他们的人告诉我,已经将此物悄悄放在我们屋里,适才我在外间的一盆杜鹃后发现了它。” 姚今心中一动,嘴角的笑容顿时凝滞,她伸手慢慢抚过那玉冠上每一颗宝石、每一处掐丝的花样,甚至凹凸不平镂空祥云图案的冠底,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涟漪:这是那个人送给她的,那个人竟知道她素来讨厌带沉重的头饰、知道她喜欢碧玺石…… 然而那又怎样?姚今的手猛然缩回,凝视着铜镜里穿戴完毕的自己,她的衣领上绣着精致的凤羽图样,她的手指上带着象征显贵身份的紫玉扳指,她的广袖外衫上是整幅的蛟龙入海图,这样的她,又怎么会是一个被几件首饰打动的寻常女子——姚今短短的指甲用力地掐入了手心,那疼痛感似乎让她清醒了许多,默默收起脸上的笑容,她看着林月白将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妆扮起来,变回那个精明聪慧,永远精力十足的自己,当林月白给她妆扮完毕,习惯性地将双手扶在姚今的肩上,她知道,下一步她就要起身、出门、昂首挺胸去见她的臣属们,姚今不禁喃喃自语—— 我是姚今,我,是小南国国主。 第十八节 不清海贼,不离九圩 姚今上午见了一趟香城县令,在她预计这本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也就是寻常问安,将近日来城中的事捡重要的呈报一二,再说一说这大半年来的政绩也就差不多了,所以午饭也没打算留他。岂料此人似乎颇得了松溪郡守的真传,所呈报的虽不多,几桩事情仔仔细细慢慢哼哼说下来已到了正午时分,姚今本就没用早膳,真是听得肚子都要咕咕叫,见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样子,皱了皱眉,伸手打断道: “时县令,你讲的事情本殿下已听明白了,简报既在这里,晚些我也会仔细看过。你一早就来了,如今已到了午时,想来你衙门里也有不少公务,快回去吧,不要耽误了才是。” “是,殿下,属臣正要和殿下说县衙的事……” 姚今见这家伙又要开始絮叨,真想找个理由将他打发出去,正巧刘肖龙从大厅外快步进来,躬身一礼后双手奉上一封信:“殿下,松溪郡守传来急报。” “拿来。”姚今伸手接过,展信匆匆扫了一遍,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合上信起身就朝门口走,边走边道:“刘肖龙,让所有人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出发九圩!” “是!” 香山县令见难得一见的国主殿下就这么走了,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等着还是退下,一把拉住刘肖龙问道:“护卫长大人,殿下这是要去哪里啊?” “殿下有事。县令大人,您可以先回去了。” “可我这还没汇报完——” “县令大人,殿下此行出来,香城是她唯一夸赞过的地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刘肖龙略一抱拳,人便快步走出了大厅,留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的县令,片刻后顿时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相较于香城县令离开嘉楼那喜不自胜仿佛马上就要被褒奖乃至升职的表情,姚今坐在宽敞华丽的马车里离开香城时,却是一脸的怒意,“那九圩镇本就不大,素来海寇也只在阿罗群岛上和周边海域上横行,从来也不到九圩镇上去。怎么这次竟敢突袭村镇,不仅抢掠,竟还伤了近百平民!简直可恨、可恨!” “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他们何辜……”林月白握紧姚今的手,“殿下,此次定是要肃清这帮海寇,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么多无辜百姓。可是,现下都知道你以一国之主的身份亲赴一线,我真担心那海寇若是再来——” “若再来,先叫他们尝尝我这柄剑的滋味。”璇女的手稳稳握在旁边的剑上,她看着姚今道:“殿下,璇女是海上长大的,在追山群岛时没少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对这帮海贼的行为再清楚不过。他们定是从哪里听说了您要亲自上岛的消息,于是便到九圩镇上来大肆杀掠,就是想吓您,若是您就此止步打消上岛的念头,他们便更得意了。” 姚今一想到数百平民受伤、几十户人家不仅被洗劫一空,房舍更被烧毁,这些人都是她小南国的百姓,他们不过是辛勤劳作了一天睡下,却在睡梦中遭此横祸,心中越想越恨,阴着脸道:“他们若不犯下这样的罪行,我说不定还不会将他们怎样,可现在,既然他们敢如此公开挑衅,不将我小南国的人命当一回事,若不将他们杀得逃离阿罗群岛——我姚今,定不离开九圩镇!” 璇女想是极认可姚今所言,目光晶亮地大声附和道:“璇女定追随殿下,不清海贼,不离九圩!”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了几日,中途姚今又传急信给刚好将新练的守城军送到附近鼎昌郡的傅江,让他立刻带兵赶往九圩。待姚今到九圩镇的时候,傅江的人马已经扎营在镇外,他正和一张脸气得煞白的松溪郡守嵇梅山迎候在镇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外。 “殿下、殿下,这些贼匪简直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九圩镇的百姓何其无辜,属臣、属臣真是——” “真是什么啊真是?你若是早去阿罗群岛巡查,早对那帮海寇有所防备,何至于全镇被夜袭!上百人受伤,整个镇子竟然毫无防备、毫无抵抗之力!你还好意思跟本殿下这儿哭?” 姚今一面训斥,一面快步走进客栈,见这里已经被清了出来,里外进出都是官府制服模样的人,想是嵇梅山早就将这里当做临时的指挥所,已是数日不曾回他的郡守府了。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朝傅江道:“这里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吗?你带的人可熟悉水性?可能随我们乘船上岛?” 傅江略略一愣,赶忙道:“回禀殿下,因小南国如今有了海上的属地,如今练的新兵都是会水的,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姚今一口饮尽林月白奉上的一杯茶,指了指门外道:“月白,你让他们将车马行礼都安顿下来,这可是要住上一阵子的,让刘肖龙和南国府带来的人换下这客栈的守卫,再按照路上定的份例明日派人去那受伤的百姓家一一安抚。” “殿下,您,也要上岛?”傅江有些犹豫,但见姚今一言一行皆是早已计划好的样子,顿了片刻又道:“您若要上岛,属臣便即刻安排下去。” “安排?要安排什么?难道上岛的事情你还没有安排好吗?” “回禀殿下,那海贼们的老窝已经探查清楚,就在阿罗群岛的主岛之上,属臣原来的安排是找一日深夜先派一小队人马悄悄上主岛潜伏下来,其他人都到附近的小岛藏好,待白日里他们出了海,我等再到主岛上集合,将岛上余下的海贼及家人全部控制住并关押起来,再布下天罗地网,等那海贼的头人回来,一网打尽。” “你这办法,听着还可以,就这么办吧。”姚今略一思忖,点点头,“只是那帮海寇洗劫了九圩镇,想必对我们定然是有所防备的,说不准还会在镇上留下眼线,你的行动需得保密才行。” “可殿下若您要上岛,属臣不敢做此冒险的计划!”傅江突然抱拳跪下,“殿下,这阿罗群岛是个狼窝,您千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倘若您有万一,属臣纵使万死也难抵一二啊!” 姚今此刻刚拿起茶盏要喝,听他这么说,顿时重重将茶盏搁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傅江你听好了,本国主不仅要上岛,而且要亲眼见你们将那些海寇抓捕、入狱,否则我此行有何意义?我姚今,不清海贼,不离九圩!” 第十九节 我已经欠了他很多 “殿下,说起这阿罗群岛从前并无名字,不过是南海上的一群散岛,除了主岛罗耶岛略略大些,岛上有山林植物尚能供人居住,周围的小岛大多是一片荒芜,临近罗耶岛的几座更是怪石林立,寸草不生。原本这样的群岛实在没有什么可堪被人重视的地方,但巧在所有经南海北上的船只都要从阿罗群岛经过,且大多会选择在罗耶岛歇息补给,久而久之,罗耶岛到九圩镇之间便建立了船只来往的关系,商船队有在罗耶岛上下货物的、有从九圩入李朝的、后来这里便慢慢繁盛了起来。可好景不长,南海上的海寇也看中了罗耶岛这块肥肉,纷纷来这附近掠抢,又发觉占据罗耶岛,他们便可以很方便地打劫来往的商船队,于是干脆霸占了整个阿罗群岛,将这里变成了贼岛,弄得商船队现在都宁可绕远航线,也不敢靠近此处,因而九圩镇也渐渐萧条了下来。” 姚今早在王相口中便得知过这些情况,听嵇梅山又絮絮说了一遍,再看看这九圩镇的样子,心中有了打算,于是点头道:“所以,如果我们彻底赶走了海寇,昭告整个南海这阿罗群岛从此属我小南国所有,那那些商船队便会放心地再次来罗耶岛停靠,由此便可带动九圩镇和整个松溪的繁盛。” “殿下所言极是啊!”嵇梅山一时有些激动,不住地绞着双手,道:“松溪是棉产大郡,而距离最近的闽国需求量一直不大,以前都是从内陆走往北面销,可后来京城断了小南国北上贸易的资格,虽然现在可从海上往旺城互市,可也被密林剥去了不少利润,若是能有了罗耶岛,我们便可在九圩设立新的流通——” “既然知道这罗耶岛有这么大的好处,之前让你去节制阿罗群岛,为何还要推三阻四?每次收到你的奏报,两三页纸里能有十数个‘怕’字,这也怕那也怕,你这个一郡之守做得真是——”姚今越说越来气,不禁朝那一脸委屈为难的嵇梅山翻了个大白眼,“也不知你在家中做那一家之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也不怕被你家夫人笑话!” 说到这里,那嵇梅山旁边的小厮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厅上也就这么几人,姚今自然听见了,朝那小厮看去时见嵇梅山忙不迭地踢了他一脚,可便是踢也是小心翼翼的,只将那官靴在那小厮裤腿上点了点,好像生怕踢伤了似的。那小厮见姚今朝他看了,赶忙跪下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你丢的是你家大人的脸,无需求我恕罪。”姚今板着脸训斥了一句,又玩笑地道,“刚刚为何失笑?莫非你家大人在家里真被夫人笑话了?” 那小厮一面觑着嵇梅山那尴尬为难的脸色,一面忍着笑道:“回殿下的话,大人和夫人一向相敬如宾十分恩爱,在家中处处事事都是听夫人的,并没有笑话的事。” 处处事事都是听夫人的?姚今瞧了一眼那嵇梅山的神色,想来他的夫人八成是个河东狮,嵇梅山在家定是毫无地位,所以连带着家中带出来的小厮都敢这般说他。她心里笑了笑,却换了一副郑重的口气道:“你家大人是小南国的肱股之臣,更是堂堂松溪郡的一郡之首,你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便议论家主?这是你家大人宽宏,若在本国主的南国府里,这样的刁奴,立刻拖下去打死!” 那小厮吓得脸上煞白,浑身发抖地磕头告罪:“小人知错,求殿下恕罪!小人知错,求殿下恕罪!” 姚今缓缓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条细理看着嵇梅山道:“你素来宽厚下人、爱民如子,这是好事。可做家主、做郡守,不仅要有一颗爱民之心,更要懂得宽严并济,一味的纵容,只会让他们不知分寸不知进退,最终犯下大错难以挽回,其实这才是真正害了他们!嵇大人,本国主的话,你可懂得?” 那嵇梅山一面抹了抹额上的汗,一面走到那小厮前面跪下,俯首道:“殿下的教诲,属臣定当牢记在心!” “好了,都下去吧。”姚今摆摆手,待他们都退了出去,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月白才走上前来,轻声道:“其实这个嵇大人已是个好官,松溪郡虽然离得远了些,比起那护着宠妾罔顾法理的南夷郡守,已是好了很多了。” “南夷郡守的错处是在明,事情摆在那,我查了清明下令惩处他,他必须知错;可这嵇梅山不同,他的错处不在明,纵使刚才我点了他,或许他自己也不会真正的明白,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平日里只觉得还好、还好,真到了水沸的那一日,却也已经酿成大错、挽回不了了。” “你是怕他性子软弱,管不好松溪郡?” “松溪郡素来安定,现在又无战事,他管着也足够了,只是那阿罗群岛——”姚今停顿片刻,呼了口气道:“好在也要不了多久。” “什么要不了多久?”林月白不解地道,“你是说肃清岛上的海寇要不了多久?” 姚今笑了笑,点头道:“肃清海寇自然要不了多久,但我说的是,横竖要嵇梅山节制阿罗群岛的时间也不会太久,总是要交出去的,他纵使性子软弱些倒也无妨了。” “若不交给松溪郡,你要将阿罗群岛交给谁来管制呢?”林月白好奇地道:“总不能让离得太远的其他郡守前来管制,这样岂不是和松溪又容易产生矛盾。” “不,不需要交给任何一个小南国的郡守。”姚今的语调淡淡地,“阿罗群岛本来就不属于小南国,虽然眼下王相和璇女将它带给了我,可我从来没想要将阿罗群岛真正划入小南国的版图,它本就属于南海,而南海,从来都是闽国的天地。原本,我打算等阳樱的孩子当上太子的那一日,我便将阿罗群岛当做贺礼送给他。可现在我已改了主意,待肃清了海盗,罗耶岛恢复了商船停靠,和九圩镇的船只往来也重新正常通行,我便将阿罗群岛还给闽国。” 林月白不解地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繁华的阿罗群岛,不属于我,我也不能要。况且,”姚今放下茶碗,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低声道:“况且我已经欠了那人很多,这阿罗群岛的事本就有他大力促成,如今能还一点是一点……否则,我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第二十节 我要和你一块,总不分开 姚今向来用人不疑,听闻一连几日傅江都在九圩镇进进出出,有两日出海后人都没回来过,她也并未叫他过来问话,除了亲自去被烧毁的民居附近慰问过一次,几乎都在客栈内埋首处理彩云城快马送来的一封封奏报。直到这一日黄昏时分,姚今早早用了晚膳,正在看彩云城传来的关于南夷郡守霸占民田民宅一事处理的奏报,傅江却突然而至。 “殿下,一切已准备就绪,今晚就可登岛。” “告诉嵇郡守了吗?” “没有。” “很好。”姚今放下手上的奏报,抬头看着似乎更黑了几分的傅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行动的安全性就越高。” “是,属臣也是这样想的。”傅江顿了顿,仍旧有些迟疑:“可是殿下,您真的要上岛?其实您真的不必——” “你是不是也被那嵇梅山传染了啰嗦的毛病?”姚今起身走到他面前,“我不去主岛,我只在周围荒岛上等你们的信号,待罗耶岛上稳定了我再上岛,这样你可放心了?” 傅江心中略松了口气,脸上神色微缓,忙点头道:“殿下放心,附近的荒岛上早已有我们的人潜伏,您只需在岛上等信号,属臣定将匪寇首领的脑袋送到您面前!” 姚今皱皱眉,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那血淋淋的脑袋有什么好瞧?是能下饭还是能开胃?你啊,都做了小南国的总将领,再不是一个寻常的武将,怎么还是分毫都改不了这武人的喜好脾性。” 傅江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马上郑重道:“还有一事。殿下,此行十分危险,您身边的林小姐和璇小娘子,她们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眷,只怕看到匪寇的脸都要吓昏,她们——也要同行?” “傅总将想是不知道璇女的身份来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璇女一身劲装从姚今身后的屏风处转了出来,见傅江一脸诧异,她二话不说随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枚银簪,只见烛光一闪,傅江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簪子已经稳稳扎在了他旁边的茶几上。 傅江心中微微一震,再看向璇女时神色已然不同,抱拳道:“只听闻相先生家的璇娘子来自追山群岛十分熟悉水性,却不知竟还是海上玉蛟龙,傅江适才言语不当,失礼!” 璇女淡淡回了一礼,应道:“岂敢,微末功夫让傅总将见笑了。只是璇女此来是受了家人重托,不管是在陆地还是在水上,在贼窝还是在荒岛,我定要保护殿下的安全,绝不让殿下受到分毫伤害。还请傅总将放心,璇女会随护殿下身侧,傅总将尽可到主岛上去收拾那帮海贼。” 傅江点点头,朝姚今躬身一礼,道:“既然殿下身边有璇娘子等卫护,傅江便不再多虑。今晚还请殿下在此静候,入夜时属臣派人会来接您!” “好,你速去打点安排吧。” 待傅江走了,林月白才从内室走出来,也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小厮衣裳,定定走到姚今跟前,道:“我也要去的。” “月白,这次真的挺危险的,我只恐怕若出了事我护不住你。这样,你别去了,你就在这替我做个空城计,假装我还在这里,替我应付外面来找我的人,可好?” “不。从彩云城出来时我就跟你说过,我要和你一块,总不分开。” 姚今看着林月白的眼睛,她的神色那么认真,她认真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姚今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咧嘴一笑,握起林月白的双手:“好,一块儿。” 入夜,傅江的马车载着姚今她们三人从一处离码头极远的地方下了海,两艘隐匿在附近礁石后面看似半旧的渔船被傅江和他的下属推了出来,海浪伴着海风的声音阵阵袭来,林月白紧了紧姚今身上披风的系带,又摸了摸衣袖里那把小匕首,两人悄悄地上了船。璇女熟稔地将船调整了方向,向傅江点了点头,便朝着那座指定的荒岛而去。等她们三人的船驶远了,傅江这才和其他人一起上了另一艘船,朝着罗耶岛而去。 待到姚今她们的小船到了那座指定的荒岛,晕船的林月白已经是脸色煞白,只是她死死抓着船边不肯出声,直到船上了浅滩停下,她方才踉跄着下船吐了起来。 “要紧吗?”姚今一面轻拍林月白的背,一面见璇女使劲将船推到一处荒石堆后,她借着月光向这岛上看了看,不禁道:“这什么岛,怎么到处都是石头——不,这里竟然有座石山!” 这时璇女拔了一大束杂草过来,一面扫去她们三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一面从姚今手中接过林月白的胳膊,“这座荒岛很大,并不比罗耶岛小多少,但全是石头,后面便是一座石山,上面光秃秃的无甚草木,除了石头,几乎什么也没有。” “所以这里是连海寇也不会来的地方,是吗?” “很早以前有的海贼会在石山上藏些金银珠宝,但自从罗耶岛被占领,这里也就随之被放弃了。傅总将选在这里让殿下藏身,应该是很安全的。”璇女仰头看着面前的石山,在黑夜那石山的形状颇有些张牙舞爪,十分乖张吓人,“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为了躲尧雍,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就曾在这石山里躲过,后来被尧雍的人追到山顶的悬崖边,当时我想宁死也不能被他抓走,便打算跳崖自尽,可惜我那时功夫不够,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 “尧雍……那是你的父王,你为什么——嗯,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林月白刚问出口,便觉得这是他人隐私不该打听,便立刻停住了话题,低头赶路。 “没什么,林小姐你不必忌讳。”璇女平淡地道,“我本不是追山族的人,尧雍杀了我全族包括我的生父,见我母亲美貌便强掳了去,那时我母亲刚怀了我,她本打算一死了之,可舍不得我,便想隐瞒我的身世骗尧雍说我是他的孩子,可后来我渐渐长大,不知怎么尧雍竟然开始怀疑我不是他的骨肉,后来甚至——甚至想占有我,我母亲为了护我,有一次竟被他活活打死了。” 第二十一节 死亡之崖(一) 林月白越听越惊诧,没想到看似温和的璇女竟然有这样悲惨的身世,不禁走到她身侧握紧她的手,“璇娘子,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过往,你……你受苦了!” “没事,都过去了,我已经替我母亲和全族报了仇,现在还有了相哥——”璇女说着,不自禁看了姚今一眼,“还有殿下和林小姐对我这般好,过去的都过去了。” “是啊,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的日子是大好的,咱们得朝前看!”姚今一面说,一面抬头看看前路,“这都走多久了,怎么还没到傅江说的山洞。” 璇女转头看了一眼海平面,夜色渐渐褪去,东方开始隐隐有光透出,她拉了一把旁边已有些吃力的林月白,道:“应该快了,傅总将说,日出之前我们定能到的。” “好,我们早点到山洞安顿下来,接下来就等傅江的好消息了。” 三人又走了一阵山路,到了山顶后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傅江说的那个山洞,待璇女查看了周围的环境确认安全后,三人便坐在洞口的一块大石上,看着太阳从海天之际跃出水面、缓缓升到碧蓝的天空,红日灼灼,耀人心目。见这样壮观的景象,林月白不禁叹道:“虽不是在泰山,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句,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只是短短写实的十二个字,却叫人觉得在这样的景观之下,人的喜怒哀乐再大,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璇女没去过泰山,更没听过这首诗,于是好奇地问道:“林小姐,请问这首诗出自哪里?真是惭愧,璇女从诗书不精,这首诗都没听过。” 姚今哈哈一笑,拍拍璇女的肩头,道:“你大可不必惭愧,林小姐她读书太多,她念的诗,我也经常没听过!不过,咱们虽然吟诗不成,赏赏景总还是可以的嘛!” 璇女点点头,转头凝视那海上的景观,一时三人都无话,由着远远而来的海风微微吹拂,倒也略微舒缓了紧张的心情。待那红日渐渐升至天空,姚今他们所在的石山也被照亮,这山中几乎没有林木,遍地皆是光秃秃的石头,想是日日被阳光照耀,许多石头被照得发白,上面反射出点点晶亮,从山顶朝下看去,倒也是景色别致。姚今走到背阴处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觉得有些热了,仍旧坐在石头上的璇女却微微皱起眉头,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璇女,有什么不对吗?” “殿下,你看那天边有一道灰白色,那是乌云,今日这海上——可能要起风雨。” 姚今顺着璇女指的地方仔细去,却实在没看出什么,而林月白起身朝前几步,凝神看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一道灰色。” “若璇女猜的不错,这风雨最迟下午便到,想必午间就要起风。” 林月白奇道:“但这太阳都出来了,天空中也没什么积云,真的会下雨吗?” 姚今正要说话,忽见海面上两只船一前一后从罗耶岛的方向朝东而去,虽没有望远镜,但姚今依稀可以辨认,那船的样子不同寻常,并不是普通的商船,更不是渔船。 “是罗耶岛的海贼,他们出海去了。”璇女视力极好,略看了两眼便道:“他们出了海,傅大人他们便可动手了。” “但愿……他们一切顺利。”姚今心中不知怎么竟忧虑起来,说不出什么缘由,只觉得有哪里不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璇女道:“你刚说可能会起风雨,那海寇们会不会提前返回罗耶岛?” 璇女思索片刻,不甚肯定地摇了摇头,“出海遇见风雨是正常的,也不一定非要返航。殿下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们突然返航,可傅江那里又还没有搞定——”姚今不禁握起了拳头,“璇女,我们在这里能否做些什么?只能等着?” “这座石山很高,看的也远,我可以到最顶上去守着——”璇女指了指最高的山头,“若他们返航必定要经过这里,提前知晓,我可以设法上罗耶岛告诉傅总将!” “来得及?” 璇女思忖片刻,点点头:“可以,这座岛和罗耶岛之间有内湾,我可以从那过去,只要傅总将有人在岛外守卫,我定能找到他们。” 姚今又看了看那天边,虽然仍旧没看出璇女说的那一道灰白色,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道:“好,你现在就去上面守着,只要看到他们返航,你立刻去罗耶岛通知傅江!” “可是——若他们返航,便也有可能来这荒岛,璇女要是离开了,殿下您和林小姐的安全——” “第一,罗耶岛上的事是眼下最重要的,如果罗耶岛出事,我们几个也未必能安全回去;第二,他们来这座荒岛的可能性是极低的,就算他们来,大不了也就是藏点金银珠宝,又不是来搜山,只要我和月白藏好,他们怎会轻易发现我们?这种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姚今的分析带着不容反驳的口吻,她握住璇女的双肩,认真道:“若他们不返航最好,万一他们来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尽快去罗耶岛传信!” 璇女显然还是有些犹豫,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可是……可是相哥说了,无论其他人怎样,让我都必须保证殿下的安全。” “情况不同,应对之策当然不同。若王相在这里,也一定会让你这么做的!”姚今将她的身子扳向朝山头的路,催促道:“快去、快去吧!” 林月白一直没有说话,她担忧地注视着看似平静的碧蓝海面,凝重的神色似乎是并不认可姚今刚刚的说法,但见她一直给自己递眼色,抿了抿嘴唇,还是道:“璇娘子放心,我和殿下会没事的。” 听了林月白的话姚今连连点头,似乎是刻意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为了让璇女放心,姚今突然飞起一脚踢起地上一颗砂石随手接过,颇为自得地道:“看,和你学了几日功夫,我还是有很有进益的,足以自保。放心,快去!” 璇女终于一咬牙,道了声“殿下保重”,人便飞也似地朝山头奔去,林月白见她湛蓝色的衣衫渐渐远去,走到姚今的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胳膊,轻声道:“阿姚,你说会有事吗?” 第二十二节 死亡之崖(二) 山洞深处,姚今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动也不动,旁边的纸包里是傅江早在这里备下的干粮点心,她却是一口未吃。自从到这山洞里,她一直强迫自己闭眼休息,可耳朵却不自觉地主动去听外面的动静。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几个时辰,姚今只觉得自己听得太仔细,一会是璇女的脚步声靠近,一会是远处的海浪声滔天,一次次想睁开眼,一次次又告诉自己没事,直至林月白熟悉的脚步声中终于清晰地到了耳边,姚今这睁开眼,林月白凝重地道:“海上起风了。” 姚今的心猛地朝下一沉,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了起来,直起身子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刚刚午时。” 午时,怎么才午时……姚今心中喃喃,才一个上午,傅江那里定然还没有完事,即便是再快,他也说要到申时之后才能控制全岛并布下陷阱,如果现在海寇们就返航,那多久会回来?璇女去到罗耶岛,是否来得及?若是罗耶岛上不顺利,璇女去时没有找到傅江的人反而碰到了海寇怎么办?傅江虽然能干,但毕竟不是长期在海上作战的人,若是硬碰硬,他是否敌得过那帮横行南海已久的海寇们? 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在姚今心里冒了出来,她开始有点后悔这次的行动是不是有些冒失,开始担心傅江这个计划是否漏洞过多,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留下退路——就在她心中渐渐焦躁之时,璇女焦急的声音从洞外远远传了过来: “殿下、林小姐!” “我们在!”姚今快步奔出山洞,见外面的天已然变色,忙问道:“海上如何?海寇们返航了?” “是,他们的船已经朝这边来了,比我想的还要快!我现在就得去罗耶岛!”璇女极不放心地看着姚今、又看看旁边的林月白,交代道:“殿下和林小姐一定要藏好,无论外面有何响动,千万不要出来!” “好,我知道,你快去!” “若岛上一切顺利,璇女会连放三支焰火,那焰火是蓝色的,经久不灭且有极大的声响,殿下见了便可安心下山;若岛上出了事,璇女会放一支焰火,殿下便无论如何、无论多久都不要离开山洞!只等我们来寻您!”璇女心中极是不安,又连连叮嘱道:“没有见到三支蓝色焰火,殿下一定一定不要出来!” “我们知道了,璇娘子你也定要保护好自己!”林月白只觉天色越发暗淡,脑后风声呼呼,直到璇女从另外一边下山而去看不到人影,她才用力扶着姚今的肩膀道:“上天保佑,他们定会没事的!阿姚,风越发大了,我们快进去吧!” “上天只会保佑有准备的人——”姚今不住回头看着那天边涌动的云层,终于还是回到了山洞。 这山洞是天然形成,石山上到处都有很多这样的洞穴,这也是海贼们过去选择到此藏匿宝物的原因。傅江为姚今找的这个洞,因其是隐藏在另一个石洞之后,故而如果不刻意寻找,根本是看不到洞口的,且入洞之后有多块巨石纷乱地堆积着,从洞口朝里看几乎是个死路,非得走到巨石之间才能发现其实它们是错开的,不仅石头本身就有缝隙,巨石中间还刚好能容纳一两人通过。这样的山洞本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此刻的姚今忧心忡忡,总是不住地跑到洞外去查看天色,来来回回数十趟,终于一不小心撞上了拐弯处一处突出的石块,这一下正好磕在了额角上,一时鲜血直流,她忍不住“哎唷”一声,倒将奔出来的林月白吓了一大跳,赶忙拿了帕子朝她额角覆上去。 “怎么回事啊你,”林月白一手用帕子覆在她额上,一手搀着她的胳膊朝洞里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染了血的石头,红通通的一块甚是显眼,忍不住责怪道:“这里也没有应急的药品,你这一撞,又流了这么多血,回头要是留疤,可别怨旁人!” “没事没事,要是留疤,就跟外头说说是我在罗耶岛擒拿海寇时留下的,这叫光荣负伤。”见林月白仍旧一脸担心,姚今忙安慰道:“哎呀没事的,你看只是在额角,也不大的伤口。” “破的是不大,但是伤口实在是有些深!”林月白小心翼翼的将刚刚沾了不少血的帕子扔在地上,又抽出一条干净的仔细擦着伤口四周,“你闻闻,连空气里都有血腥味,还说没事。” 姚今这一撞实在是疼,嘶嘶地吸着气,强做笑颜道:“还好这只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山,若是在那深山老林可就惨了,那些个毒蛇毒蝎子毒虫子,闻到血腥味赶了来,我们两个可就惨啦!” “还有心情开玩笑!”林月白白了她一眼,又抽出块大些的帕子,对着她的额头横竖比了比,将两块帕子系了起来,小心翼翼盖住伤口的位置然后在姚今头上绕了一圈又打了个结,这才呼了口气道:“只能先这样了,等回了九圩再上药,眼下只要伤口不感染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这变戏法似的,身上哪里来这么多帕子,我瞧瞧你还带了多少条……”姚今伸手到她腰间去摸,林月白忙不迭的闪躲,直唤“别闹别闹”,两人笑着从洞里跑到洞口处,听得轰隆隆的雷声仿佛从头顶滚过,姚今顿时停下了脚步。 “好大的雷声……” 林月白刚要说话,忽觉外面猛然一明一暗,接着便是“嚓嚓”几声,她正想说好大的闪电,脚下却突然感到地面微动,随即一阵石块滚落的声音直至脚边,姚今一把拉过林月白冲至洞外,只见不远处一块巨石中间裂开,似是被生生切了一刀,破开处碎石滚落,竟然一路滚到她们所在的洞口。 “阿姚……闪电……闪电不是劈不到石头上去吗……” 见林月白的脸色煞白,姚今自己却也没比她好多少,看看脚边已有大粒的雨滴滴落,她紧紧拉住林月白的手,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没事,大约是那石头质地不一般,这才会引电……” “那,那我们还是回山洞吧,别、别站在这里了。” 姚今点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空气中味道不对,林月白以为她牵动了伤口,赶忙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前查看,无意间朝洞中一瞧,立刻吓得尖叫起来—— 第二十四节 死亡之崖(四) “只要……只要你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我们,无论,无论你要多少金银都可以给你……”林月白远远看到姚今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毫无生气,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老子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金银珠宝在哪!在哪!拿来给我!” 此时的林月白一心要保姚今的命,更担心受伤的她此刻的状况,忙不迭地说:“好,都可以给你,多少都给!我们是内陆来的,她、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误入了这座岛,你让我过去看看她,只要她没事,等风雨过了会有人来找我们的!到时候你要多少金子都可以给你!” 暴雨之下,那匪寇的面目有些狰狞,他自然是想要更多的金子,可刚刚姚今的话又让他有些不放心,想了又想,突然一脚狠狠踢在林月白的胸口,见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继而人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而远处的姚今更是早已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那匪寇高兴地哈哈大笑:“两个小妞都受了伤,这下定是跑不了了!不管你们说的是真是假,等风雨过了,有金子老子我拿金子,若没有——便将你们两个卖到花楼里去,哈哈!” 此时风雨虽然没有完全停歇,但雷电之声已不再反复,天空中乌云的颜色渐渐由浓黑转为灰白,天色虽然略略明亮了一些,但此时已近黄昏,整座石山仍然笼罩在一片暗淡之中。那匪寇拖口袋一般将姚今两人扔到靠近悬崖边的一块大石旁,也不管二人是醒是昏,转身便想在附近找一处避雨,然而他仅仅转了个身踏出几步,一道幽幽绿光飞箭一般从他脖子旁边一窜而过。转瞬之间,那匪寇仿佛怔了怔,随后人便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他已经面色发黑嘴唇乌紫,眼耳口鼻中渐渐流出黑色的血迹,片刻,人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动过。 暴风雨随着海浪肆掠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风雨终于停歇下来,海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太阳的轮廓终于在天边显现了出来,伴随着缀满天际的红霞,照得整个碧蓝的海面着了火一般,偶尔几只白色的海鸟飞过,发出一两声轻快地叫声,仿佛是在称赞这令人惊叹的景色,可有谁会想到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在这一幕色彩绚烂的画卷之下,这里竟是一片充满死亡气息的海域。 此刻的林月白也幽幽转醒,未及睁开双眼便感觉到嘴里腥甜恶心,胸口仿佛骨裂般地疼痛,感受到身边的姚今虽然仍是一动不动,但身子至少还是热的,她心中略略宽了心,缓缓张开双眼,竭力抬起了头—— 眼前,一条通体荧光绿的蛇正正对着她。这蛇的尾巴是橘红色的,麻绳粗的身子盘了起来,见林月白抬头,它也扬起了脑袋吐着信子,直对着她的脸不过半米距离,一副马上就要攻击人的样子。林月白吓得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直勾勾盯着那蛇,她不动,那蛇倒也不动,一人一蛇对峙了好一会儿,林月白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姚今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声。然而不过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和声音,那蛇却突然抬高了脑袋弓起身子,红色的信子滋滋发出令人惊恐的声音,林月白的脑中瞬间闪现姚今那半边脸都是血拉着她在雨中奔跑的情形,立刻下意识地伸手去护姚今。 然而,她不过两只手一个身子,能护得住姚今多少呢?当林月白明白过来自己这个动作是何其愚蠢无用的时候,手腕上已是微微一痛——那蛇咬了她,却也像受了损伤似的,动作跟着迟缓下来,仿佛逃难般缓缓游到旁边的石头后,过了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林月白心知颜色越是鲜艳奇异,这蛇便越是奇毒无比,眼看雪白的手腕上两个红点瞬间变成了紫黑色,她只盼望自己别死的太快,起码等到有人来发现昏迷的姚今——她不能死,她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姚今还躺在那里生死未卜,她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气力促使着林月白站了起来,她撕下裙摆的一边,死命扎在被蛇咬了的那条手臂上,直勒得手臂麻木失去知觉,那布边上出了血印,这才紧紧系住;虽然此时此刻她已经累得喘不上气,然而也不敢停歇片刻,拼命挤着伤口处,直到流出的血渐渐变成鲜红色,直到她脚下的的石头都被浸染透了,她这才停了手。此刻林月白的脸已是煞白一片,颤抖着双手竭尽全力将姚今的身子扳正,见她面上红得吓人,额角的伤口想是被雨水泡得太久,不仅发白而且高高肿起,林月白的眼泪又簌簌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滴在了姚今的脸上,也滴进了姚今的嘴里。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睁开双眼见是林月白,心中先是一喜;看向两旁,见风雨已停,那匪寇也倒在了不远处,心中一阵惊喜,想要说话想要起身,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使不出来,只得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阿姚,你好烫,你身上好烫……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你……”林月白见她醒了,一时哭得更厉害了。 “没、事……”姚今费了好大力气说出这两个字,睁大眼睛四下又看了一遍,见她们身边的地上有一大滩颜色诡异的血迹,这才发现,林月白的衣襟、裙摆还有一条胳膊上都是血迹斑斑,只是她刻意将那条胳膊藏在身侧,好像并不想让姚今发觉。 “你、你——”姚今一下子想到了山洞里的那条毒蛇,挣扎着抬起手抓住林月白的衣角,“你为什么流血!” “有条蛇咬了我,没事,我将它赶跑了,毒也都挤出来来了,我没事——”说着,林月白忽然身上一冷,人不自觉地激灵了一下,她从姚今瞪大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却没有看清自己已经发紫的嘴唇,仍旧温柔地安慰道:“阿姚,我没事,你别担心我。你要不要紧,我设法去给你找点水来——” 第二十五节 死亡之崖(五) “不——你中毒了,你别动!”姚今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四个字之后,人便只剩下躺着喘气的力气了。身旁的林月白满眼的悲伤和绝望,一只手用帕子慢慢擦拭着姚今脸上的脏污。而姚今却死死盯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心中不断叨念着蓝色的焰火、蓝色的焰火。她的身体一时冰冷一时滚烫,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那匪寇说罗耶山是死门,又冒着大雨跑到这里来找自己私藏的金银,这也就是说罗耶山对他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由此便可推断,定是傅江已经控制了罗耶山或掌握了岛上的主动权,所以这些贼窝的小喽喽才会见势不妙跑出来——只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她们一定等到璇女的信号!这场暴风雨如此猛烈,只要傅江那里腾出了手,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寻她们! 有了希望,姚今觉得精神也好了些,她知道自己此刻身上一切症状都是因为伤口感染发烧,一时半刻还死不掉,但林月白却是被蛇咬了,这种地方定然没什么好蛇,就算她刚刚挤了那么多毒血出来,可林月白身体一向不好,又经大雨,她还能撑得几时?当时若不是自己一时心软应允了她,此刻林月白怎么会和她一起到这石山荒岛上来——姚今摸索着伸手到自己衣襟最里面、贴身的地方,挣扎着拽出一根细细的项链,那项链的坠子是个银制宝葫芦的形状,她熟稔地一捏,那葫芦竟然打开了,里面是一颗极小的黄色药丸。 “吃下去……”姚今朝林月白看了一眼,将那项链送到她面前,“这是上次去闽国褚令给我的,能、能吊着命!” 林月白泪盈盈的双眼看着那药丸,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你吃。” “我只是虚弱,你、你中毒了,你——”姚今的话还没说完,忽而感到地面一阵晃动,她正要抬头看向林月白,却惊恐地看到她身后的山顶上正有数块大石朝她们的方向滚落! “月白快躲!” “不——姚今!” 石山一阵猛烈地颤动,山顶和山腰的部分位置突然产生了山体滑坡,虽然这前后只是十几秒钟的时间,不管是大石块从林月白的身上碾了过去,还是姚今躺着的地方突然朝悬崖下塌陷落空,都不过是在短短几秒钟内同时发生,然而也就是这一挥手一闭眼的功夫,林月白那只已近乎麻木的手还是抓住了滑落到悬崖下的姚今,尽管因为自己小半个身子也已挂在了悬崖边上,但她还是用另外那只手紧紧扒住了旁边的一块石头,支撑着自己、支撑着她和姚今这看似脆弱不堪的两条性命。 “阿姚,坚持住,我拉着你,你坚持住……” “不,月白,你拉不住的!你会掉下来的!松开我!松开我!” “不、不可能!不行!” “你松开吧,月白,求你松开……”姚今似乎听到了林月白咬着牙齿的咯咯声、听到了她身上每一寸骨头几近断裂的声音。一秒又一秒过去,时间从未如此难熬,林月白勒住胳膊的地方开始渗血,那血流得渐渐越来越多,顺着胳膊流到了姚今的手上。一道又一道鲜红的线模糊了姚今的双眼,她觉得自己真该立时立刻就死去,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痛苦而绝望,就算是彩云城中收到卫南雁来信那一次,她也没有像此刻这样彻彻底底地绝望过。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是用林月白的鲜血换来的,她知道每多拉住她一秒,林月白能活下去等到璇女他们来救的机会就少一分,而自己—— 耳边传来海浪低沉而缓慢击打山石的声音,沉重地呼唤着她,呼唤着她离开这痛苦,呼唤她抛开这枷锁,姚今脑子里那个曾经无数次回忆过尚未实现的梦境终于渐渐模糊,她不再相信那个梦,又或许那根本是个错误的指引,指引她走了这么多、这么远的路,她到底得到了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海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风中仿佛有林月白的呼喊,断断续续却不绝于耳。姚今感觉到自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她应该是想要留给林月白一个笑容,可她的笑容一定非常难看;她想要再看一眼夕阳的模样,可眼前却出现了幻境:不知道是谁的脸,那么好看,那么温柔神情地看着她,微微皱着眉头,带着一点怜惜,一点心疼;这明明是不熟悉的一张脸,却又那么让人心安…… 在内江沉船时,她曾经将温子华的那一吻当成了上帝之吻,而现在,上帝大约是真的来接她了。姚今觉得身子轻飘飘地荡了几下,眼前忽明忽暗,那张好看的脸始终看着她,似乎有个怀抱温柔地环绕着她,然而那怀抱忽而滚热忽而冰冷使她无所适从——渐渐地,姚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翌日,这一场罗耶岛之战便传遍周遭的海陆。小南国一下子在南海上名声大噪,各个岛国和常常往来的商队中一时间人人热议,码头上、卸货时人们都热情高涨地谈论着罗耶岛事件。大家议论着年轻的藩国主殿下这场似乎毫无预兆的突袭行动是多么干脆利落,议论着他们到底在罗耶岛上得到了多少金银珠宝,更加议论着那个传奇般年轻勇敢的女藩国主是如何点燃了罗耶岛上第一支象征胜利、宣誓主权的蓝色焰火。她曾是李朝皇帝的公主,出嫁闽国却在母国危难时毅然领兵北上勤王,最终功成名就得到了九城一江十三郡的小南国,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公主受封藩国主,是何等荣耀万丈。然而她的光芒又何止于此,此次她又亲赴罗耶岛,率领部将布下天罗地网,不仅将罗耶岛的海寇一网打尽,最终还怀着一副女儿家的慈悲心肠,将那罗耶山上的妇孺老人尽数赦罪,将她们全部妥善安置在了松溪郡。 第二十六节 江氏尧园 人人都道,那晚小南国国主在罗耶岛点燃的那支蓝色焰火,不仅照亮了暮色沉沉的天空、映蓝了暗淡的海平面,更映亮了多少人的心——从此以后,罗耶岛及其周边海域终于恢复了平静与安全,这里将再次成为各大南北商船队南海上的中转点。在商号和民众的期待中,南国府很快对外宣布,在罗耶上开放条件极为宽松的互市,不仅商户可以参与,小南国及闽国的民众经过登记核查也可以在固定的日期上岛交易,而随之欢欣鼓舞的九圩镇和松溪郡的商家和渔民们,更是对这位向来只闻其名不知其到底干嘛的国主殿下生出了无尽的敬仰。这件事件后,最高兴的自然是松溪郡守嵇梅山,再也不用因为海寇肆虐九圩镇而愁眉苦脸,并且他终于可以在九圩及沿海区域大展身手,好好致力于这一带的民生大计。 似乎一切的事情都欣欣向荣极其美好,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但此次居功至伟的小南国总将领傅江却似乎还是心事重重,尽管他的任务已完成,鼎昌郡的新兵也都领了赏赐高高兴兴回了鼎昌,但傅江本人却没有离开九圩镇。 白日里,傅江忙着和松溪郡守交接布置罗耶岛及九圩镇之间的安防事宜,晚间本应回到用作临时指挥中心的客栈歇息,然而他总是在半夜悄悄从偏门离去,却来到九圩镇外的一座宅院。 这宅子的位置离镇稍远,虽然有些偏僻但十分安静。院子不算太大,但似乎是主人家极重视私密性,外面的围墙砌得极高,倒像是富贵人家安置外室的别院。院中一直只得一个看守的老头,几年前主人家将这宅院给商行转卖,卖出后也一直门户紧闭,从没见有人进出过。近日看门的老头倒是不见了,门上挂起了主家的牌匾,上书“江氏尧园”四个字,又换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看守门户,这人虽有些微微驼背,但眼中鹰一般的森森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实在不像个普通看门人。 傅江这一日深夜到了宅院门外,下马之后又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在旁边的角门上轻轻扣了三下,停顿片刻,又扣了三下。不一会儿,看门的中年男子便来开了门,见是傅江也不言语,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就侧身请他进去,傅江略一点头,人便大步朝院内而去。 因来过数次,傅江对这院中的路已然熟悉,虽然走一段便能遇到家丁打扮的巡夜,众人对这位夜来突访的客人倒都十分礼貌地抱拳行礼。然而越朝后屋走,傅江那一贯坚毅的脸色却有些忧虑甚至不满,待他走到一间室内着亮灯火的屋外,却瞧见王相正低着头在门口踱步。 “傅总将来了。” “相先生!屋内……今日如何了?” “唉……”王相摇了摇头,“今日有些反复,故而黄大夫此刻还在里面守着,您且等等吧。” 傅江听完,心中沉了一沉,仰头看看明亮的月色,带着海水气息的风拂过脸颊,他张了张口,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这时,璇女从外面也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紫一白两名容色俏丽却神态严肃的妙龄女子,手上各自捧着木盒,木盒上面封着封条,漆着一个金色的“江”字。 “这是江家表少爷跟前的两位姑娘,来给黄大夫送药。” 傅江和王相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却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傅江低低“哼”了一声,侧过身子不搭理两名妙龄女子的行礼,王相倒是极有礼貌地笑了笑,颔首道:“两位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快进去吧,黄大夫定是在等了。” “是,相先生。” 待两人进了屋关了门,王相这才卸下脸上的微笑,淡淡说了一句:“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竟能一眼认得我,真是好眼力。” “何止好眼力,这两个都是会武的,功夫只怕不在你家璇娘子之下。”傅江顿了顿,问道:“为何这江家表少爷要将咱们殿下拘在这里?就算病重、就算——总之咱们小南国既不缺医也不少药,怎得要他从那闽国不辞辛苦跑到小南国的地盘上来布置安排,这、这整得好似这是他家的地方!” “傅总将,这次江表少的安排,还真不能说是错。” “相先生何出此言?” “你可记得荒岛石山上江表少将殿下她们救下来的时候,殿下那神情——王相不才,从友州一路追随殿下至今,可是从未见过殿下那般样子……就好像一个人丢了魂魄、没了人气,只剩一副空壳一般。” “那时殿下重伤,自然精神是差的。可这么多日下来了,你我日日到她跟前,可殿下也不言语,也不安排我等如何行事。我到如今还是只得奉了殿下在山下那一句‘都听他安排’的口令,忍着气由这这江家公子指挥安排我们做这做那——相先生,这些可都是我们小南国的内政啊!您也不发一言,也由得他一个别国的商贾之流发号施令?” “老傅啊,此言差矣。”王相朝傅江诚恳道,“这江家表少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可处理安排实在是周到缜密,丝毫不像是个寻常的商人。自从阿罗群岛出来,他桩桩件件的安排都是为了咱们小南国好、为殿下的名声好,您看如今,周遭对殿下岂不皆是赞誉一片?且不说他救了殿下这桩大功,单看他尽心安排在这宅院里里外外的人,那可都不是小南国的人——” “对啊!相先生,这里头住的是小南国的国主,可是这里竟然全是外人!全是外人!” 王相见他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道:“傅总将您想想,从进了这宅院到现在,殿下跟您说过几句话?每次见到的时候,殿下是何模样?殿下这般模样若是给国中的人知晓,稍有不慎再传言出去,您仔细想一想,后果又将如何?” 听到这里,傅江终于会过意来,眉心一拧默不作声,片刻后又吞吐道:“可无论如何,殿下总是要回彩云城的。这些花里胡哨的消息传播再广、名声再好听,殿下是国主,总不可能迟迟不现身都城,时间一久,到时候还是会猜测四起人心动乱。况且殿下离开彩云城这些日子,想必许多政务也都等着殿下回去啊,那些政务积压了下来,对小南国同样也是不好啊!” “如今只要殿下能好转,政务什么的,又有什么要紧……”王相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一句,璇女似是无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王相眼下一片淡淡青色,而他的眼中更有一丝忧伤,转瞬而逝。 第二十七节 陵王李耀 李朝京城,陵王府。 此时李南刚刚宣完旨,待李耀双手将皇帝的圣旨奉到主案上放好,他这才喜气洋洋地上前道:“陵王殿下,今日陛下已经宣旨立您为太子,旨意既出,立储大典的事情礼部的大人们马上便会去一一筹办;陛下的意思是,这典礼不宜过早显得仓促,但也不能拖得太迟,最好是新年后开了朝择吉日来办最好。老奴今日放肆,心中寻思着自个儿既然有福气头一个来陵王殿下这里恭贺的,就让老奴提前称您一声‘太子殿下千岁’,还请殿下受我这一礼才好。” “南公公,这可不敢当。”李耀的脸上未露出半分得意之色,反而急急退后一步,像是不愿接受李南的恭贺,一副十分谦恭的模样。然而李南瞄了一眼他身后跪了一地的府中下人,一个个伏地贴面大气不敢出,明明宣旨已经礼毕,他二人此刻只是在闲聊,下面的人却也是没一个敢动弹半分。就连那素日在陵王身边伺候最多的两个姑娘,没有主子的吩咐,也仍旧是谨小慎微地跪着,听闻陵王受封太子,脸上也没多露半分喜色。李南心道这位陵王真是治下严谨,一点礼数都不错的,他倒也不忍心这些人一直跪着,瞅瞅外面的日头便拱手道:“殿下,老奴还要回宫给陛下复命,就不多叨扰了。老奴告退!” “南公公慢走。”李耀并没有拿出金银器物赏赐李南,只是很客气地送了他到王府大门,于是便转身回了内院。 此刻内院里,除了王府的管家还在后门口同送货来的伙计讲着话,其他各处皆是安静,没有一丝说话声。庭院里只听得到轻微洒扫的声音和假山上的水流声,还有厨房远远传来也极有节奏切菜备料的声音;屋内纵使有三三两两打扫的婢女,也是如同哑巴聋子一般,偶尔头碰头凑到了一起,相互对视一眼,也不敢聊上一个字。而自从天牢里被救出后就一直跟随在李耀身边的原林府婢女阿媛和阿濛,虽说从建府之时已经入府,按理早已熟悉了李耀和这府邸情况,此刻二人站在李耀的书房内,环顾四周、畏畏缩缩,满脸尽是一副惶恐之色。 “东西都收拾好了?”李耀缓步进来,他的问话温和而亲切,仿佛是位极和善的公子,见两个丫头战战兢兢的模样,又将旁边书案上的一盘云片糕朝前推了推,“这些小点心你们女孩子素日喜欢,拿着吧,路上吃。” “谢……谢殿下。”阿濛缓缓上前端过那盘点心,手却不自主有些发抖,以至于那盘子里的摆成花形的点心也跟着被抖得散了形,像是被踩碎了的花,再没了形状。 “此次让你们过去和你们小姐团聚,很高兴吧?” “高兴、高兴……”两人连连点着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高兴的意思。然而李耀并不在意,仍旧一脸亲切,语气越发温柔道:“高兴便好。那本王交代你们的事——” “奴婢一定听话!殿下说什么奴婢就说什么,别的一个字也不敢多说!”阿媛忽然跪下,捣蒜一般磕着头:“只求殿下慈悲,饶了奴婢的家人!只求殿下慈悲,饶了奴婢的家人!” 旁边的阿濛听到这里也是丢了魂一般,手上一抖,那一盘雪白的云片糕登时跌落在地,她随即也跪了下去,将头磕得砰砰响:“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耀脸上的和煦慢慢消失,终于收敛成一脸阴冷,语调却是异乎寻常地轻柔:“饶命?我救你们二人出天牢,又安置你们的家人——你们,想要本王饶谁的命?” 阿媛和阿濛听到他最后一句,顿时触电般浑身一震,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只要殿下饶了奴婢家人的命,奴婢誓死效忠殿下,绝不敢有半点异心!” “很好。”李耀的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上前一左一右拉起她们:“好孩子,本王和你们小姐一样,总是十分相信你们的,也一直有疼爱你们的意思。这次你们好好过去,好好陪在你们小姐身边,再好好地回来,待到以后——本王定会为你们觅一个好去处。” 阿媛十分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从小小姐待奴婢就亲如姐妹,殿下又救奴婢二人离开天牢,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只要能一辈子伺候在小姐身边,其他别无所求。” 李耀不置可否地拍了拍二人的手,向着门外唤了句:“来人。” 一个身形彪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生硬地行了个礼:“殿下请吩咐。” “扎姜,车马备好了吗?” “回殿下,车马已齐备,只等时辰到了便可出发。” “好。”李耀点点头,那男子便退了下去。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十分精致的荷包放在阿媛手中,“这是信物,若到了那边入不得府门,设法将此物呈进去,自然得见。” “是,殿下。” “好了,你们收拾好自己的物件,晚些便和扎姜出发吧。” “是。” 阿媛看着李耀离去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惧怕:这位陵王殿下一直是那么和蔼、那么亲切的一个样子,从来没有见他对任何一个人大声说话过,不曾听闻他打骂过谁、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不曾嫌恶过。可整个王府上下却没有一个人不惧怕他,这种惧怕在每个人的心里,似乎谁也不愿意说出来,似乎每个人都有一段可怕的记忆——就像阿媛亲眼看到扎姜在他的命令下一段段切下自己不过五六岁年纪弟弟的手指,从指甲盖、到中、再到指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害怕,她怕得喊不出声,她只能疯狂地磕头、磕头,直磕得血流满面,然而他却一直不说要她做什么,他似乎只是想让这种恐惧在阿媛心中停留得再久一些、印象再深一些——阿媛猛然拉住阿濛的手,害怕地道:“他好可怕!若小姐回来……” 阿濛紧张地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周围又摇了摇头,低下脑袋闷闷地道:“可我们改变不了。” 第二十八节 别逼她 扎姜带着阿媛阿濛二人到达彩云城的这一天,傅江护送姚今一行人也刚刚抵达了南国府。自离开阿罗群岛,由于姚今的状态一直很差,黄芜也就一直不同意让她回彩云城,王相只得写信给赵俞让南国府对外宣称说国主殿下身体欠佳已经回府静养,各地一律不得打扰。这样一拖再拖,直至四季如春的小南国也渐渐深秋入冬,南国府里压了许多政务不提,年底的事情也有许多等着姚今拿主意,赵俞那里实在拖不下去,便来信说要亲自带着奏报过来请殿下定夺。黄芜斟酌再三,这才松口答应返回,大约也是奉了江家的意思,他也主动提出跟着傅江一行人同回彩云城,一路上和璇女一起照看姚今,自是无不尽心。 此次回程,不仅人多,车马箱笼也是一大堆,自然是不能掩人耳目。于是傅江和王相便打着向南国府运送一部分罗耶岛上清点出来的金银珠宝的名义,大大方方地到了南国府大门外,此时赵家兄弟早就候在门外相迎,众人装模作样地在门口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一同进了门。 前门有赵家兄弟安排,后门却是吕桃挺着个大肚子在角门边张望着,见是装货的马车先到,她赶忙让府中的赵管家开了院门指挥马车进来,又忙着让卸货的人小心搬运箱笼。后面到的马车上璇女探出半个身子,远远瞧见是吕桃,便赶忙跳下车过来,不由分说将吕桃扶进了内屋,这才转身出去和赵管家一道安置外面的事情。一时间进出森严的南国府前门后院都颇为忙碌,在远处观察已久扎姜觉得此刻不是上门的好时机,便决定次日再来。 南国府前院书房。 “殿下到底是怎么了?这次怎么会这么长时间都不能挪动?到底是伤到哪里、伤得怎样了?你们每次回信都说不佳、不佳,到底是如何不佳啊?”赵俞将傅江和王相请进书房,见傅江神色凝重,王相又不言语,他有些急了,指了指书案上厚厚的奏报道:“不是我非要催殿下回来,相先生、傅总将,二位看看这案上堆的这些,过往都是殿下亲自批阅再发出去,如今我们也不能贸然处理,这其中有些不是急事都还好说,可有的郡县都来了好几封急信了!” “殿下的情况……晚些赵大人您亲自去问安,便都能知道了。”王相看了一眼那案上,想起从前每每来到南国府,都能看到姚今在这案前微微蹙眉读书、或是认真批阅奏报的样子,那时她的额发总是整整齐齐梳上去,却又被她不自觉地挠乱,有几缕落了下来被她绕在手指上,乌黑地点缀在白皙的手指间——如今那把椅子依旧、书案依旧,人却已是另一副模样……王相心中一阵难受,突然十分希望回到过去的那些日子,却又隐隐觉得那些日子里的殿下从来也没真的快乐过……思虑片刻,他抬起头正色对赵俞道:“赵大人,殿下如今怕是没有精神处理这些事情,再拖延下去,恐会延误政事。今日傅总将在此做个见证,只要赵大人不反对,王相有个法子,可先解了这些奏报之急。” 赵俞忙道:“有何良策,相先生快请说!” “我王相本是布衣,从来无人赏识,寒门苦读十余载只中得一个秀才,本来连家也成不了,是殿下救助我夫妻二人,更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我王家一门富贵都是殿下所赐——”王相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张无人的座椅上,“我不怕来日被殿下处罚,就算要掉脑袋亦无所谓,但殿下辛苦得来的小南国不容有失,这些年她苦心经营的大好局势更不能乱!这些奏报,王相愿模仿殿下笔迹并以殿下的口吻批阅回复——直至殿下好转那一日,届时无论殿下对王相作何处罚,相无怨无悔。” “相先生,你的心意我虽明白,也知你并无他意思,可是……”赵俞显然觉得不妥,心中还是想要见了姚今再说,踌躇着看向旁边的傅江,没想到傅江伸手便是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老赵,你向来不是个扭扭捏捏的人,怎得此时如此犹豫?殿下如今日日心神恍惚,她是什么事情都问不得了,这南国府再不能如常对各郡县的奏报批阅回复,这国中上下可就真要出乱子了!” “傅总将你……咳、咳咳!”赵俞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拍得连连咳嗽,只得含糊道:“今日大家都疲累了,不如各自回府歇息一晚,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也好!我今日就到相先生府上——相先生,不叨扰吧?”傅江自从罗耶岛归来,对璇女的身手胆识都颇为赞赏,连带着他素来看不惯的“酸腐文人”王相也变得不那么讨厌,又见他方方面面为姚今、为小南国尽心竭力,并无一丝只会搅弄风云的谋士作风,如今在傅江心中,王相自然也已经成为一个十分值得相交之人。 “好,傅总将如此赏脸,今晚王相定当陪您痛饮!”王相伸手朝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又朝赵俞一揖,便陪着傅江出了门去。而赵俞此刻哪里有心思管他们,不过匆匆送了两步,调头就朝后宅奔去。 这厢赵俞还没走到姚今所居的正屋外间,远远却看见两个哑婢扶着林月白缓缓而来,虽然他早知林月白也受了伤,但见她这么久了仍是脸色苍白,整个人瘦得跟纸片似的腰也直不起来,心中对于姚今的状况更觉不好,不由得脚步一沉,上前道:“林小姐身体尚未康复,一路又颠簸劳累,怎不在屋里歇息,出来作甚?” 林月白大约是走得急了,一时不住地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顿时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绯红,见她捂着帕子不住地咳,旁边的哑婢忙朝赵俞做几个手势,又指指身后,赵俞会意地点点头,道:“林小姐是要我去见殿下吗?” “是、是的。不过,月白有几句话,想先和赵大人说。” “林小姐请讲。” 林月白似乎有些犹豫,微蹙眉头看着脚尖,将手上的帕子揉做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出一句:“别……别逼她。” 第二十九节 不能回头的路 赵俞听得一愣,随即问道:“谁?” “阿姚。” “……什么意思?” “你们……别再逼她了,她只是我们的朋友姚今,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国主,她本不需要对这九城一江十三郡负责,这一切都让她太累了,她承担的太多——别逼她了,别逼她成为无坚不摧的磐石。她做不到,她受不了。”林月白嘴里轻轻说出的这几句话,似乎一下子给了赵俞极大的震动,他握紧双手,双眼不自觉地看着一侧,低声道:“小林,这条路是姚今自己选的,走到今时今日,你应该知道,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若她死了——”林月白看这赵俞眼中那猛然惊骇的神色,咬了咬下唇改口道:“若她疯了,这条路走下去又有何意义?” “小林,我知道这次姚今受了很大的罪,我也知道一直以来她为了小南国付出了很多,可是这一路你都清楚,现在根本不可能回头、不可能放弃,不止是他,你我、还有许多人,都不可能再回头了!否则这九城一江十三郡怎么办?你觉得,我等还能回归李朝?你以为陵京城中那位皇帝陛下会放过我们哪一个?”赵俞似乎并不欲和她多说,匆匆道:“这些事情,想必你也不是很明白,一会见了姚今,看她怎么说吧!” “她不会跟你说的。”林月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又有些讽刺,“她若能说,我何必来找你。” 赵俞的脚步停了停,但他没有说话,一拂袖便大步朝姚今的正屋而去。林月白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王相、傅江、你、你们,你们需要的你们敬爱的,从来不是我的阿姚……” 待赵俞到了姚今屋前,一个药童刚好端着空碗出来,见赵俞的打扮不是寻常府中之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便朝屋内叫了声:“师傅!” 黄芜应声出来,虽不认识赵俞倒也猜到了他是谁,点点头道:“是赵大人吧?这会殿下刚刚用了药,您可是要见?” “是,还请黄大夫代为通传,赵俞有急事,不知殿下此刻是否有空见我。” 黄芜平淡地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通不通传一样的,赵大人请。” 赵俞狐疑地看着黄芜,无暇多想,跨步就要进去,黄芜却突然拦住了他:“大人稍等。” “怎么?” “殿下如今神志不清,常常说些不大听得懂的话,大人听了切莫惊讶;再有,殿下如今不仅身子孱弱,夜间也难以安睡,梦呓惊醒都是常有,为着殿下的安康,请大人一会无论如何都勿要对殿下大声说话或是呼喊,免得惊着了她。” “你……你说什么?” 他描述的人,是姚今吗?是那个聪慧果敢英姿勃勃的小南国的国主殿下?赵俞难以置信地看了黄芜一眼,再不说话,径直进了屋内。 此刻已是下午,阳光渐渐不那么强烈,外头北风刚起,屋内虽不冷,但一片寂静之下,却让人不由得觉出几分凉意。赵俞见外厅上除了伺候的哑婢站在两侧,其他并无一人,喊了两声“殿下”也无人应答,他快步走向屏风侧面,却突然见一个人抱着膝盖靠着屏风坐在地上,他吓了一跳,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瞪着赵俞,一言不发。 “殿下!” “……” “姚今!” “……” “是我,我是赵俞,我是老赵啊!”赵俞见她杏眼圆瞪一副不认得自己的模样,急得直跺脚,“你这是这么了?不认得我了吗?” “明天还要上班,我还有邮件要写。” “什、什么?”赵俞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不由得更上前两步,“你说清楚!你说什么?” 大约是瞪着一双大眼的赵俞吓到了姚今,她突然推开了他,自己茫然地走到外间的一张茶几前,茶几是空的,但她好像手上正抓着什么东西,一边做着奇怪的动作,一边道:“这些资料要带着,开会要用,这次不管技术部怎么说,该他们的事我可不管,钟建那个小人,休想在我这里占到一分好处。还有下个月的计划要出来了,我们要……” …… 听到这里,赵俞渐渐冷静,也渐渐明白过来,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更熟悉刚刚姚今说话的口气,还有她说的每一句话,这是在SKS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和听到的,那时候快乐而张扬的姚今、从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的姚今——可现在呢?但这些话除了他和林月白,黄芜是不可能听得懂,所以他一直在说姚今神志不清—— 她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她把自己停留在了曾经的SKS,她为什么会忘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她受了伤,还是她不想记得? 赵俞忽然就明白了刚才林月白的话,明白了她那一句“别逼她”,忽而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每一次、每一刻,在他们曾经担心过他们的国主会因难以承受重重打击而倒下、而宣告投降和失败的时候,她都不曾让他们失望过,她像个身着盔甲手握利器的勇士,杀伐决断、从不迟疑。这样一个对小南国如同女神般存在的人物,当然是他们的领袖,是他们的主心骨,以至于赵俞渐渐忘记了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被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在尔虞我诈的李朝皇宫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年轻女孩。他以为她就是这个样子,他以为姚今早已成为他想的那个样子—— “姚今……就算你不想,你现在也不可以放弃……”赵俞低声地喃喃着,刚刚那些难受、歉疚和对姚今的同情不舍,渐渐被许多许多别的东西覆盖。他还有在这个世界的太多牵绊,他的弟弟赵升、赵府上下、他的妻小他的同僚、九城一江的那些人——赵俞突然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走到姚今身边,拉着她大步来到窗边。 “殿下,殿下,您看看,您看一看!这是你的国、你的家,这是你的臣民,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需要你,需要你醒过来,需要你站起来!” 姚今先是愣愣看着赵俞,突然她伸出双手推开窗户,外面的风猛得灌了进来,赵俞生怕她受凉忙不迭要去关窗户,姚今却认真地拉住了他,一字一句道:“不能关。” “为什么?” “我想看清楚,这条路,是不是我要走的。” 第三十节 烟花大会(一)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短,大年三十的晚上,西北风已经转成了西南风,吹拂面上不仅没有寒意,似乎还夹带着丝丝的春暖。彩云城家家户户今年的年夜饭用得特别地早,多数人家天尚未黑便喜洋洋出了门,骑马的、驾着轻便小马车的,最多的则是步行,人们陆陆续续聚集到金沙河畔,不过一个时辰便乌压压站了一大片,更有许多从周围郡县赶来的人家,也都坐在各家的马车上,好奇地看着不远处一排身着劲装的南国府侍卫后面,正崭新摆着六尊扎着大红绸的礼炮,还有一车车用彩缎扎成小山形的烟花。众人交头接耳间,都在议论着他们的国主什么时候才会亲自露面,点燃今夜的第一尊礼炮,与他们同乐这一场除夕夜的烟花大会。 今年除夕前夕,南国府突发文书告知各郡县,道是国主殿下身体欠佳不宜宴饮,且考虑到各郡守年年除夕都跑到彩云城来,以致年三十未能在家中陪伴长辈守岁,故而今年取消了大宴,改在金沙河畔办一场烟花大会,并允许城中所有百姓一同观赏,也是与民同乐的意思。 这类仪典活动本是赵升最为拿手,但因这几年除夕他都没在家过,几个子女都有抱怨,今年家中娘子发了狮子吼,说是再不归家过年,这一年都不必进后宅了,吓得他赶忙找赵俞去南国府告假,这一晚人便没有出现在金沙河畔。 这厢王相一面要照看已经八个多月肚子,又带着**前来的吕桃,一面要应酬那些周边小城赶来的县令等人,不让他们过分靠近姚今的坐席看台,自是忙得应接不暇;璇女和林月白一左一右在姚今身边不敢松懈,生怕还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她突然做出或是说出什么惹人怀疑的举动言语;只剩下赵俞和刘肖龙二人在外围忙得不可开交,刘肖龙主要负责在金沙河附近巡逻和盘查往来的百姓,自然不会朝河边过来,而赵俞就惨了,一会儿是看烟火的群众太多有人差点挤掉进金沙河,吓得他连连呼喊阻止,一会儿又有负责点烟花的侍卫弄混了烟花摆放的顺序,不知道等下先点哪个后点哪个,也跑来找他,赵俞直忙地两腿发酸嗓子冒烟,扭头见王相在不远处的看台下正和周边来的县官作揖聊天,忍不住便要喊他过来要吐槽几句。 “相先生!相先生!” “赵大人,何事?”王相刚刚打发了一个从新罗郡赶来的县令,才歇了一口气,见赵俞挥手唤他,赶忙快步过去。 “这烟火大会,筹备得实在太仓促了!”赵俞接过王相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指了指对面人头攒动的百姓:“不止彩云城,周边郡县都有不少人赶来,刚刚刘肖龙遣人过来传话,问我还能不能放人进来了,说是外面都排成了长龙!可咱们统共就只安排了这么多人维持秩序,可你看这里的情形——我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等到一会儿礼炮烟火齐齐上天,只怕这场面更是要乱哪!” 王相转头看了一眼姚今所在的看台位置,将赵俞拉到一边,道:“这场烟花大会为何而办、为何决定如此仓促,赵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一会儿殿下只需走下看台行至河边,露个脸点个火,便可回去了,她说一句话都不用说,但国中的种种谣传却可就此破解。今日来的人越多,那些说殿下病重难愈的谣传,便可越快不攻自破,这不是正是我们的打算吗。” “可殿下,她——”赵俞想了想今日晚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姚今弄出南国府时的情形,不禁怀疑地看着王相:“她根本不愿意走出屋子,能到这看台来已是极大的不易,你说让她来点火——能行吗?” “这就要看林小姐了,现在也只有她能和殿下说得上几句话。”王相叹了口气,对赵俞道:“趁时辰未到,我等还是将周围安置妥当,一会如若殿下有何不妥,我们都在近旁,也好应对。”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 赵俞抓抓脑袋,自转头去忙,王相也赶紧回到看台旁边,恰好见璇女拨开看台上的纱幔正要下来,他便伸手过去:“小心些。” “没事。”璇女握着王相的手下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嫣然一笑:“大人怎在这里,今日是除夕,您不去陪着姐姐?” “她那里无事,倒是你,今日除夕,我还要你去殿下身边伺候,”王相见她手上端着个淡淡药味的空碗,不禁道:“殿下她——哦不,璇女,你不累吧?” “大人是想问殿下如何了,是吗?”璇女一双丹凤眼直直凝视着他,笑容在嘴角有些微微的凝滞,“大人放心。殿下此刻精神不错,适才林小姐也都与殿下说好了,殿下也答应了。” “此次烟花大会是我的主意,明知殿下的精神不济,我却还是——到底是我,是为难了殿下。”王相双目注视着乳白色的纱幔,轻轻道:“待她清醒过来,我定要向她请罪。只要她醒来……” 璇女轻轻撇过头不去看王相的眼睛,目光却刚好落在不远处吕桃的座席上。因在孕后期,吕桃的腰身自是胖了不少,宛若银盆的脸上虽然有些泛白,倒是精神很好,可是看向璇女这边的目光里却有些莫名的失落。看到吕桃朝这边张望,璇女赶忙朝王相一福,大声道:“大人,时辰快到了,还是请您先回座席上,一会殿下便要出来了。” 王相“嗯”了一声,见侍卫们开始着手准备礼炮的燃放,人群的喧闹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乐府班子已经就位,随着一声长长的鼓声,似有许多面鼓跟着应声响起,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鼓声环绕在金沙湖畔,湖面起了微微涟漪,轻轻回应着那阵阵鼓声。片刻,看台两侧新搭的高台上节节火把纷纷亮起,将附近的金沙河面映得波光凌凌,如银河流入人间,一片璀璨。此时十二名南国府侍女鱼贯行至看台前,其中八人提着宫灯伺立两边,另有四人走上看台,双手轻轻拉开第一层纱幔—— 第三十一节 烟花大会(二) 李朝历史上素来不少皇室与平民共度佳节的记载,多在上元、中秋等节日,一般都是皇家为示亲民或为表皇恩浩荡,亲至民间择一宽阔之地筑台建楼,以一篇洋洋洒洒的祝词开场,大意无非是天下太平,皇家心系百姓,愿与民欢共度佳节云云。然后百姓们下跪拜谢,继而或是赏灯或是观景,自是各得其乐。由于彩云城地处李朝南边离京城较远,这里百姓们也从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典,此次听说可以和国主殿下共赏除夕烟花,多数人皆是盛装而至,伸着脖子睁大双眼聚集在姚今所在的看台对面,虽然前面有侍卫隔着,众人还是好奇又激动,都等着一睹天朝皇帝最尊贵的公主、他们堪称传奇的国主殿下的真容。 此时鼓声渐弱,侍女拉开第一层纱幔后,第二层和第三层的纱幔也被渐渐拉开,一个身着银色长裙、外衫上满绣嫣红色大朵牡丹图样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姚今甚少穿这样的颜色,素来不是正红便是纯白抑或银灰,今日林月白刻意为她选了这一身娇艳却不失庄重的衣服,配上一顶碧玺银冠,再用正红色的金花燕支点缀出极好的气色——人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国主殿下不仅聪慧果敢四海钦佩,更有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一张明媚动人不容忽视的脸。 “我不……”姚今正要张口,跪倒在她脚边的林月白赶忙拉住了她的裙摆,低声道:“阿姚!记得你答应我的吗?你说‘阖家安康,共赏盛景’,然后他们磕头你就伸手示意,就这样!一定要这样!” 伸手示意……示意……伸手……姚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漫天星光下温柔流动着的金沙河流,火光映照下攒动的人头,充满期盼的一张张遥远的脸——这一切似乎一片陌生,似乎又无比熟悉,姚今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刚到SKS上班时,第一次参加公司的新年晚会,她很兴奋地唱了一首歌,歌名是什么她已忘了、唱得好不好她也忘了,她只记得唱完之后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她高兴得满脸通红,握紧话筒躬身行礼,说了好多遍谢谢。 “谢……谢谢!谢谢——你们。” 姚今张口说完,突然自己就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幸福,笑得那么开怀,然后她向着眼前的一切,向着金沙河流、向着那看向她的无数双眼睛,伸开双手,躬身行礼——那一刻,她像一朵迎着阳光怒放的牡丹,明明傲然在最高的枝头,却温柔地弯下高贵的身子,或许只为了一朵低飞的蝴蝶、一丝婉转清风,或许只是她想要—— 弯下腰身,亲吻大地。 所有人,从看台下的王相和璇女、台上的林月白、甚至远处的赵俞等人,全都愣住了。他们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女子为了任何人或事低头弯腰过,他们以为她一辈子都会这么骄傲地昂首而行——这一刻所有的民众突然反应过来,纷纷激动地跪了下去,争先恐后地磕头呼喊着“殿下千岁、殿下千岁千福”,那景象一下子有些壮观,看得林月白明明有些哭笑不得,却突然觉得眼角热热的,心中仿佛有极大的感动,却也不知这感动从何而来。 而姚今似乎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一切,她仍旧是满脸笑容地走下看台、走向河边,走到第一尊礼炮旁,接过赵俞双手奉上的火把。片刻,她突然高举火把于头顶,静静凝望那湛蓝夜空中的无数繁星,像无数双眼睛看着她,看着她和她手中的那把耀目火光,耳边仿佛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姚今、姚今,醒来、醒来!那是个男子的声音,那是个她很熟悉的男子声音,可是他是谁?他是谁?姚今一下子恍惚起来,手上一松,火把掉落的瞬间赵俞一把接住,重新稳稳放在她手中,充满期盼甚至乞求的目光看着姚今:“殿下,请点燃今夜第一尊礼炮,炮声鸣响,平安喜乐!” 炮声鸣响,平安喜乐?姚今喃喃着,凝视着手上的火把,一动不动。此刻的赵俞恨不得用目光将礼炮举到姚今的手边,然而做不到的他只得压下满心的焦急,连连低声催促道:“殿下,请点火,点火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俞已经急得额头出汗,而姚今终于缓缓垂下手点燃了火线,眼看礼炮顺利染房,天空中“隆”地一响,赵俞心中也终于大石落下。他赶忙双手捧过姚今手上的火把,示意侍卫点燃其余的五尊礼炮,继而一支支烟花冲向夜空,在声声礼炮中绽开无数颜色绚烂花朵,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而林月白和璇女也快步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姚今,要将她带回看台上去。 “等一下。” 姚今突然推开了璇女,反手准确地抓住了林月白的胳膊,指着天空说:“月白,看烟花。” “殿下,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回去那边看好吗?” “人多才好。若是人少的地方,看这不休不止的漫天烟花——难道,你不寂寞吗?”姚今突然微微一笑,又朝河边走了两步,“我,喜欢今天的烟花。” “殿下——”赵俞正要上前相劝,林月白却走到姚今身后,用请求的目光拦住了他,“赵大人,让殿下就在这里看吧,我和璇娘子在这里陪着,行吗?” “可是……” “殿下今天很高兴,她或许、或许会好的!就让她在这里看一会,就一会,可以吗赵大人?” 面对林月白的连连请求,赵俞又看了看周围的侍卫,他沉默了:他不忍心拒绝林月白。他也不能在侍卫面前让姚今露出半分不妥,更不能在这众人瞩目下任由她做出出格的举动—— “那……我叫护卫队的人来卫护殿下的安全。”赵俞一面让人去通知看台前南国府的护卫队过来,一面让周围的侍卫退出几米远去,“林小姐、璇娘子,我先去安顿下面的事,还请二位好生服侍殿下。” 第三十二节 来自北方的烟花 “不,不用服侍,我很好。”姚今忽然看着赵俞,“老赵,你怎么还这么啰嗦?总像个老年人。” “殿下你、你是不是——”赵俞又惊又喜,以为姚今清醒了过来,正想上前说话,忽然听她口中又嘟囔了一句“所以你只能管个仓库”,赵俞的脸顿时灰了下来,呆立片刻,他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却又听到一句:“再等等我,会好的,有我在,会没事的。” 赵俞忽然心中一震,立在当场动弹不得。这句话旁人听得寻常,在他心中却是一石投出千层浪,他骤然想起,在好几年前的SKS,有一次由于赵俞管辖的仓库操作失误,导致一大批贵重物资发错了地方,当时物流车辆已经离开工厂好几个小时,他虽然是第一时间发现却也不知道怎么办,慌张之下去找姚今求救,姚今二话不说立刻开车去追,可自从她的小嘉年华出了工厂大门,直到这一天的深夜却仍然没有任何音讯。这天夜里赵俞不敢下班,不知所措地在仓库乱转直到深夜,心里担心此事若被公司先知晓,自己的职业生涯恐怕要就此终结,他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打给姚今说干脆自己写邮件向公司承认错误并自请辞职,这样会不会被公司发现好一点云云。电话这头是赵俞的心慌意乱,然而那头的姚今在电话里却十分冷静,她只说了一句:再等等我,会好的,有我在,会没事的。 正是这句话,支撑起赵俞最后一点希望,他一直等到第二天的下午,夕阳西下快要下班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姚今坐在那辆物流车上,带着那批发错的物资回到了工厂。赵俞激动之余才从物流司机的口中得知,是这个开着一辆小小嘉年华的小女孩狂追了他一夜,最后竟敢在高速上超他的车,终于赶在一个收费站的时候横在了他的卡车前面,并当场说明来意,付清所有来回运费和延误费用,他这才同意调头回SKS卸货。 虽然这件事之后姚今并没有提过到底她是怎么解决的,但赵俞却一直清清楚楚记得电话里她说的那句话,还有姚今说话时的口气,那样坚定,那样冷静,那样值得信赖,就和此刻的口气,一模一样。 “我……相信你。”赵俞的声音极低,似乎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清楚。说完之后,他没有再回到这里,但直至深夜,直至天空中最后一朵烟花也消失殆尽,直至百姓们渐渐散去,金沙河流重新归于静谧和平静,似乎连王相都已经陪着吕桃回去了,却再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过姚今。一切都趋于宁静,一切都渐渐静止,南国府的护卫队静静地守在四周,守卫着姚今所在的这片河畔,远处是骑在马上的刘肖龙警惕地观察着外围的动静;璇女将剑放在身边,坐在临河的一块石头上仰望星空;而林月白一直握着姚今的手,紧紧地握着,两只温热的手交织在一起,这一刻林月白很踏实、很安心。她凝视着姚今的脸,尽管姚今只是一直平静地看着河面,不说话、不动,甚至林月白都能够感受到她的心跳和呼吸都那么平稳,但林月白知道、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挚友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不肯面对现实的姚今,正拼命阻拦着想要清醒的姚今站起来、走出来,而那个真正想要站起来的姚今,却又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的厌烦,她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怀疑自己—— 咻—— 一声似乎极其遥远的响声划破了夜空,也打破了这片河畔的宁静,随着这声响,忽然有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在她们的头顶绽放,那么突然又那么肆意,一下子所有人的脸都被映红了,护卫队和璇女甚至都拔出了自己的剑,远处的马儿一声惊叫,刘肖龙随即驱马奔了过来。 “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马尚未停下脚步,刘肖龙已经从马上跃下飞奔而至,见护卫队的人也正东张西望,他赶忙环顾四周,却发现连一个陌生的人影都没有。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这时赵俞也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烟花早放完了,这烟花哪里来的?” “大人,属下也不知道啊!”刘肖龙见姚今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河边,只是仰头凝视着那久久不散的巨大烟花,压低声音朝赵俞道:“大人,我等没打扰殿下赏烟花吧?” “这烟花太古怪,实在让人不敢欣赏。”赵俞摇摇头,见璇女也走了过来,便问:“璇娘子在河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从声音和烟花的位置来看,应该是有人在河对岸放的。”璇女执剑的手指了指河对面的幽暗处,“今夜殿下在这里举办烟火大会,此事国中皆知。竟有人在这个时辰突然放了这么一支如此硕大的烟花,这是另有深意,还是在挑衅……” “不管他是不是挑衅,出自暗处,总不会是一片好意吧?”刘肖龙询问的目光投向赵俞,“大人,您说今夜无论如何不可打扰殿下,可现在——” 赵俞微皱眉头看向姚今消瘦的背影,踌躇片刻,道:“再等等。” “可是——” “我说了再等等!”赵俞咬咬牙,“速派几个机灵的去河对岸查看一下情况,再让外围的人到这里来加强防卫,务必保护殿下安全!” “是!”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推着一艘小船下水,正要上船,众人突然发现,寂静的金沙河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叶轻舟,微微涟漪从小舟的两侧将河面推出一片细碎的银光闪烁,而那小舟正从这一片银光中朝这边而来。众人凝神看去,那小舟上并无他物,只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漫天繁星照耀下,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淡淡笑容,以及他腰间的剑鞘上熠熠闪动的银光。见状,刘肖龙顿时蹦了起来,大喊一声“有刺客,保护殿下”,随即便要拔剑出鞘。 第三十三节 你醒了吗? 然而他的剑刚刚拔出、人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忽然面前一道黑影掠过,随即一只黑箭便牢牢扎了他的脚边,他心惊一退,这才发现河畔已被射了一排的箭,无一例外都落在侍卫们的脚前,似乎放箭的人并不想伤人,而只是要阻拦他们前进。后面的璇女见状大怒,奔至姚今身前挡住,反手又朝天空抛了一物,高声喝道:“什么人,竟敢放暗箭!” 话音未落,璇女扔向天空的蓝焰火便冲破了夜空中那渐渐暗淡的红色,只听“啪”地一声,繁星间便炸开了一朵冰蓝色的烟花,她眼见那男子的船已经快到岸边,正要抽剑上前,身后的姚今忽然道:“你哪来这么多人皮面具?” 听到这话璇女一愣,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见旁边的林月白也是一脸疑惑,她正要发问,却见姚今又对着那男子大喊一句:“方慕华,你哪来这么多人皮面具?” 这一喊,几乎整个河畔的人都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朝那男子看去,而陡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林月白和赵俞在愣了数秒之后,也终于反应过来,姚今口中的方慕华,是还在现代时SKS那个和她不对付的高管,同样,也就是如今的魏国皇帝,温子华。 想到此处,赵俞第一个反应过来,讶异地朝那男子喊:“你是方——” “在下大奥江与尧,星夜而至,只是想为国主殿下献上这朵红烟花,祝愿祝国主殿下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姚今突然笑了起来,挣开林月白的手绕过璇女,大步走向河岸,一面走一面大声道:“方慕华,人皮面具你有那么多,送礼为何这样小气?除夕之夜这般重要的日子才送我一朵烟花——而且现在都快灭尽了,你也好意思?” 江与尧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河面上似乎起了回声,一时远远近近都回荡着他的笑,姚今在这样的笑声中似乎有些疑惑,走到小船搁浅的河滩上,不顾自己已经湿了的鞋和裙摆,歪着头问他:“你,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 “什么?我?我没睡。” “你没睡,你只是不想醒。”江与尧平静地看着姚今,她今日气色很好,白皙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粉红,她的唇色像是精心调制的一盘胭脂,那红色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耀目动人,而她的眼睛一如既往是整张脸上最夺目的一处,灵动而闪烁,像是天上的繁星落下、像要对人说话,那双眼睛不过眨了几下,便让这眼前的人心神荡漾——江与尧凝望着姚今的双眼,不觉伸出一只手轻轻拂向她的脸颊,然而姚今却也伸出一只手,无比稳定地截住了它。 其实此时姚今的手并不冷,但握住江与尧手的刹那,却觉得一股暖意从对方的指间直达自己心田,心中一时暖暖的,十分安心的感觉。她微微低头像是在想什么,却始终没有将那只手松开,江与尧凝视着姚今手上那枚碧玺戒指,亦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远处的赵俞和璇女等人也并未上前,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微微夜风吹起河面的涟漪,除了眼前人的呼吸声,一切都想一副画一样静止着。 忽而姚今抬起了头,她明亮的双眼像要说话般看着江与尧,朱唇微启,江与尧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姚今一愣,然后便听到了远处城中传来的声声鞭炮声。 是了,新年到了,又一个新年到了。 恍惚之间,闭上双眼的姚今想起了她曾度过的许多个年:在出租屋里饿得哇哇大哭等着妈妈偷偷溜回来给她送饺子的除夕,在宿舍吃泡面看电视剧的大年初一,被林月白拉回她家挤在一张小床上看春晚的夜晚,还有陵京的城墙上瑟瑟发抖的她,那盏跌落在地骤然灭了的宫灯——电光火石般的往事一下子在姚今眼前掠过,她才发现在这个世界她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悲喜,那么多得到与失去,当她终于拥有了她曾苦苦追求的这一切,却发现她无法快乐,一丝一毫,无法快乐。 她不知道到底在哪里、在哪一刻,她到底失去了什么,会让她如此不快乐。 “温……子华,你为什么来这里?”姚今睁开眼,一脚稳稳地踩在了船头,“堂堂魏国皇帝,竟然乔装易容,特意赶在除夕之夜只身出现我小南国的都城。这消息若是被周边诸国知道了,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上来。”带着人皮面具的温子华微微一笑,伸出双手将姚今拉上了船,“你当知我不会只身而来,只是既然有了江与尧这个身份,行动自然是方便了许多,何必还要大队人马跟在身侧。” “大队人马虽没在身侧,也都在对岸吧?”姚今看了一眼河对岸,嘴角轻扬,“大过年的,你到底来干嘛?” “刚刚不是说了,我来看你醒了没有。” 姚今面上微微一红,低头干咳两声,见温子华撑着船已经渐渐离开河岸,赶忙朝林月白他们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等一等。而温子华似乎自香城之后已经成了专业船夫,也没见他怎么,那船身却已经渐渐到了金沙河流的中心。 “金沙河畔,晨钟暮鼓。是现在这样吗?”短暂的静默过后,温子华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温柔如水,一字一句却直入姚今心底:“我在长青宫时,也曾想过你说的这句话,我猜想过那会是一幕怎么样的情景,可我并没有想到,金沙河流竟是这样美。” “我也曾祝你郎君千岁——”姚今少有地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默默看向河面的一片凌凌,轻声道:“可我那时也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所以许多说过的话,不过都是年少无知,过后该忘却,还是忘却最好。” 温子华划船的手有片刻凝滞,然而他深邃的眼中却看不出丝毫变化,他伸出一只手从船上扔了一个包裹给姚今,轻声道:“披上。” 第三十四节 因为我想先见你 姚今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件浅黄色的披风,轻轻抖开披上,只觉触感极其软糯,她的手抚过披风上精致的回字纹滚边,问道:“这料子很特别,是什么所制?” “大约是羊毛之类。” “噢……” “你喜欢?” “嗯,摸上去,很软,很好。” “你这里气候温暖,大约只有冬天才用的上这样稍厚些的料子。但在赫都的春天,许多女子会穿这种衣料做的披风。” “赫都——也有春天?”姚今微微侧着脑袋,“我只记得赫都的风,还有赫都的雪,还有长青宫——一下起雪来,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皑皑,什么都看不到了。” “嗯。” 两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毫无目的地交谈着,温柔的水,极慢也极有节奏地随着温子华的船桨一声又一声,仿佛是错觉,姚今听到了温子华的叹息,当她抬头看向他,却见他正凝视着自己,他的神态那样专注而端正,像是看一件世间唯一珍贵紧要之物,却又那般爱惜,并不舍得多看一眼。姚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温子华,你——到底为什么来见我?” “顺路。” “顺路?” “嗯,”温子华收起他的目光,淡淡地道:“我去闽国见我母亲,她病了。” “噢,是这样……”姚今极力压抑住心中那陡然而至的失落感,关切道:“甄太妃怎么了?可要紧吗?” “应无大碍,等去了就知道了。” 姚今一愣,惊讶道:“你还没去?可今日已是除夕,你——” “因为我想先见你。” 心跳骤然加快,仿佛一下子要蹦出喉咙,姚今下意识地按在心口,用力地呼气、吸气,然后露出一个极其程式化的亲切笑容:“你这样说,我倒是要受宠若惊了。不过是闽国回来,精神有些疲累,竟劳动魏帝陛下亲自关怀——” “姚今,你真的不用这样。放心,我——我不会要你。” “你……你……你吃醉酒了,胡说八道!”姚今一时像被人戳中了什么心事,虽然她根本没有像温子华说的那般想,却还是瞬间卸下脸上的笑容,手紧紧攥住披风的一角,撇开脸不去看他。而温子华放下手中的船桨,起身走到她身侧,因船身狭小,他便挨着姚今坐下,大约是不小心坐在了姚今的披风上,她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撩拨了一下,又不自然,却又实在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你刚刚说,许多说过的话不过都是年少无知,过后该忘却还是忘却最好。你讲得极对,所以过往我若有过年少无知,此刻也都忘却了,想必你也——忘了吧?” “你一向深谋远虑,哪里会有什么年少无知。”姚今佯装无意地笑了笑,手却不自觉从身侧挪到了膝上。 温子华借着星光看向姚今的侧脸,无论古代现代,她的容貌虽然不差,却也实在算不得惊艳,可他却总觉得她的美是不一样的,不在一颦一笑,不在一举手一投足,因为她从来不是画卷上的美人,她的美是流动的,捉不住也停不下来,像是一气呵成的泼墨山水万里长卷,看不尽,看不透。温子华的心浮浮沉沉,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坐在姚今身边的他,到底在患得患失些什么。他竭力镇定心神,低声道: “姚今,不要去陵京。” “什么?” “无论为了谁、为了任何事,都不要去陵京。” 姚今愣了一下,继而警觉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陵京怎么了——是李皇?还是李耀?” “也许是他们,也许是别人。总之,你不能去。”温子华将姚今被自己压住的披风一角轻轻拉出,盖在她膝上,也盖住那双他很想握起的手,“好好呆在你的小南国,不要再搅到陵京的事情里去。既然好不容易离开了皇宫,那么无论是李皇还是李耀,还有莫家、林家,记住,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去。” “不,你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温子华,告诉我。”姚今的目光沉着而冷静,她直直看向温子华,肯定地道:“李耀在、林月白也在,我和陵京的关系不可能断,你也肯定知道李耀在京城所谋何事——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是不是他出事了?还是说李皇察觉了什么?告诉我,你必须告诉我!” “他们没有出事。只是,若有一天你在陵京出了事,”温子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似乎要和那水声融为一体:“我怕我护不住你。” 也不知姚今有没有听清温子华那最后一句,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看向的那片金沙河流,他们不再说话,任由小船静静停在水中央,任由时间流淌过这片静谧的星空,好像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爬上了两人的心头,不知是为了重逢,还是为了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河面上散落的一片银光终于渐渐沉入水中,东方有薄薄的光透了出来,一直守在岸边的心急如焚的赵俞等人,终于盼来了那只熟悉的小舟,见姚今仍然稳稳坐在那船中,众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而林月白盯着东方那一道细细的白,疲惫地合上双目,喃喃道:“三年,终于到了。” 第三十五节 旧仆寻主 南国府的新年,因着姚今的身子大好,精神也恢复如常,府中众人宽了心,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连带着后宅紧张了好久的气氛也松快了不少。这一日尚在年节中,不用值守伺候的哑婢们也是无事,便三两聚在姚今屋外的回廊下用手势比划闲聊起来:殿下今日又比昨日多用了两块糕点、晨间兴致极好地将和璇娘子新学的招式练给她们瞧了、林小姐又描了什么好看的花样子,还有府里膳房又做了一回不合殿下心意的火锅,红红黑黑的一锅甚是吓人——哑婢们虽不会说话,但手语之间也聊得甚是欢畅,此时府里的管家赵幸却皱着眉头匆匆来到廊下,粗短的手指略比了比,一个哑婢便赶忙到屋里请了林月白出来。 “赵管家,”林月白着一身淡红色的长裙,手上拿着一张纸走了出来,笑吟吟道:“正要烦您出去跑一趟。殿下还是想吃火锅,前几回膳房里买的料大约不对,今日殿下亲自写了个配方,这上面写的东西,还得您走一趟去买回来,殿下才放心呢。” “是,老奴少刻就去。只是这还有一桩事,”赵幸胖胖的身子弯了弯腰,小心翼翼从袖笼里取出一个荷包送至林月白面前,轻声道:“林小姐,外头有两个脸生的丫头,名唤阿濛和阿媛,非要见您。本来殿下吩咐了不相干的人要见您是一律不准进来通传的,可老奴那两个孩子实在执着,又是一副京城的口音,口口声声说是您从前府里的家生丫头,从小伺候您长大的,说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您。老奴瞧着可怜,也不敢做主放她们进来,她们给了这荷包说是信物,您瞧瞧。” 赵幸原是赵俞府里的管事,从小伺候赵家兄弟长大的,后将小女儿嫁了给刘肖龙做妾氏,全家也都住在赵府上。去年刘肖龙的正室过世,刘家的长辈要给他续个正房,但姚今知道刘肖龙一直钟情于这个侧室,虽然出身不高却是和他感情极好,便做主将她扶正做了刘家的正房主母。赵幸只得这一个女儿,如今陡然从妾成了正牌夫人,又是国主亲自开的口,这般天大的面子,刘家长辈自然不敢再拿他女儿的出身议论。爱女得了丈夫的宠爱又有了位分,女婿在南国府也是得脸的,他自然对姚今感激涕零,故而赵俞将他安排到了南国府来做管家,姚今也很是放心。此时赵幸瞧着林月白的神色变化,立刻紧张道:“林小姐,可是有不妥?要不我将那两个丫头交给肖龙——” “不,”林月白将荷包紧紧握在手心,“我去见她们!” 见林月白大步朝门外走去,赵幸一愣,和旁边的哑婢交代了一下便赶忙跟了上去。而此刻南国府外的角门旁,两个丫头正不住朝门内张望,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眼尖,瞧见林月白红色的身影过来,高兴地大喊起来: “小姐!小姐!” “阿濛——” “小姐,阿濛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 两个丫头噗通跪在林月白脚边,皆都哭了起来。林月白一时又喜又悲,一手一个将二人扶起,红着眼眶问道:“你们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是陵王——”阿媛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扎姜和送她们来的马车已经不见了,但她依然觉得陵王的眼睛还在周围监视着她们,想到陵王府的种种她心中猛然一颤,于是一头扎到林月白的怀里,伤心地喊了起来:“小姐,阿媛好怕!” “不怕不怕,现下到了这里,什么都不用怕了。”林月白伸手抹去阿媛脸上的泪珠,拉着两人的手进了角门。一旁的赵幸见状,一面安排下人去收拾屋子,一面陪着三人到了林月白所居的院中。因着照顾姚今,林月白已是许久没回这里,一时驻足在院中未动,赵幸赶忙指着西边的厢房道:“林小姐,适才我已经让下人们收拾了这两间屋子出来,一应的物件一会儿也都送过来,正好给这两个孩子住下。这院子离殿下的主屋不远,走动起来也方便,您看可好?” “多谢赵管家费心。”林月白含笑微微一礼,转头握着阿媛和阿濛的手道:“你们先住在这里,待我去殿下那里禀告一声,回来我们再细说。” “小姐,我们要跟在您身边伺候,我们不要在这里!”听到林月白提到“殿下”,阿媛立刻抓着林月白不肯撒手,“陵王殿下将我们送到这里,就是要我们好好伺候小姐,守在小姐身边的!我们不离开小姐!” 阿濛听到陵王二字也惊了起来,紧紧靠在林月白身边道:“小姐,如今府里被抄了,大人和大夫人都下了大狱,我和阿濛什么都没有,只有小姐了!小姐就让我们跟在您身边吧,小姐!” 林月白以为这两人是年纪尚小就经历抄家,又饱受了牢狱之苦,很是被吓坏了,所以才这般惊惧不敢离开自己半分,她心中很是舍不得,于是安慰道:“我只是去和殿下说两句,片刻就回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别怕,这府里安全得很。” “小姐,要不您就带奴婢们去见国主殿下吧!奴婢们去给殿下磕个头,感谢她收留,若国主殿下不嫌弃,奴婢们就在殿下和小姐身边伺候!我们不想住在这里孤零零的——小姐,您就带我们去吧,行吗?” 林月白踌躇片刻,心想这两个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即便跟在近旁也应是无碍,于是点头道:“也好,那便跟我来吧。” 阿媛和阿濛对视一眼,高兴地连声道:“谢小姐、谢小姐!那奴婢陪小姐走吧!” 一旁的赵幸直到她们三人出了院门,这才收起笑容皱了眉头,而刘肖龙此刻也从院外走了过来,道:“岳父,这两个丫头,可是坐着那密林副官的马车来的。” “啊?”赵幸瞪大眼睛,失声道:“我只觉得这两个丫头非要见殿下有些奇怪,怎么还和密林人有关系,这可如何是好——可、可她们不是林小姐的家生丫头吗?” “如今热手可热的陵王殿下,正是当年的来到彩云城密林使者、殿下的挚友、林小姐的意中人,也就是那位曾经的靳大人。虽说他留下曾经的亲信在身边听差也不奇怪,可是,”刘肖龙挠挠头,“我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总有些怪。” 赵幸担心道:“那……若不然,还是禀告殿下?” “可殿下向来对林小姐和这位陵王的事情十分重视,从前赵大人也说了,我们是不可议论这些事的。”刘肖龙犹豫片刻,“岳父,或许是我们多想了?” 第三十六节 长梦一夜起陵京(一) 冬去春来,新年伊始,李朝于开朝后第五日,在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册封典礼,正式册封陵王李耀为李朝太子。同日,宫中传出大赦的恩旨,为添太子福泽,大赦天下,万民同贺。一时间消息传遍周围诸国,各国也都纷纷派遣使臣前来相贺,就连从来未与李朝建立过邦交的密林王此次也十分重视,不仅派密林国大法师为使臣,还将一尊九尾神鹿玉雕送至陵京皇宫中,表示从此愿和李朝建立友好邻国的关系。 九尾神鹿是密林国的圣兽,密林王这件贺礼出手,一下子大大增长了李耀在朝中的威望,过去他虽有莫家来自军方的支持,但在错综复杂的朝中却是无根无基,如今一下子多了密林这股强有力的邻国力量,而那些对他的出身和过往素有微词的部分朝臣,见李皇十分重视与密林的往来,又将建交一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李耀也借此全面进入了朝廷内务。他为人处世自是谦和有礼,做起事情来也甚有章法,大家也就渐渐转了口风,不再议论他的德行身份是否足矣匹配太子的位置。如此这般过了一阵子,在明面上,李朝终于逐步恢复过往的平静,京城中、宫墙内,各人的心也都渐渐定了下来。 这一日才过惊蛰,京城中春雷阵阵,一场春雨细密无声地滋润大地,宫中万花园一片油亮的草绿色。皇后着一件寿竹纹样的披风走在万花园外的鹅卵石径上,一时停下了脚步,看着细雨中万物复苏的春景,心中却是一片怅然。 “娘娘,春寒料峭这又下着雨,您的身子才好,若是在此处又受了凉,可怎么好呢。” 皇后淡淡地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树木间露出的宫殿檐角,那鲜艳耀目的颜色,在她眼中却无端生出残壁断桓的苍凉感,“大地回春,可不知我的政儿,此刻却在哪里——” “娘娘!”大姑姑谨慎地环顾四下,扯了扯皇后的衣角,“贤妃还在清风馆等着您哪。” “……唉,走吧。” 待皇后一行人到了清风馆,卫南雁早已在正殿等候多时。皇后见她脸上虽有病色,精神倒还不错,不觉又叹气道:“到底你年轻,虽病着看起来精神倒还不错。不似本宫,从过年到现在总觉得身上汗津津的,总是不爽利,人也没什么精神。” “皇后娘娘不过是在太子殿下册封礼上累着了,酒宴上高兴又多饮了几杯,一时没有恢复也是有的,想必过些日子便就好了。”卫南雁起身将一碟酸枣糕奉至皇后面前,“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酸甜可口甚是开胃,请皇后娘娘尝一尝吧。” “贤妃娘娘真是贴心,知道皇后娘娘您胃口不佳,特意制作了这点心来给您开胃呢。”大姑姑见皇后一言不发,只是瞧着那碟酸枣糕发愣,赶忙上前将带来一个瓷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咏阳殿里新酿成的蜂蜜金柚,皇后娘娘特意嘱咐奴婢带来给贤妃娘娘的。” “谢皇后娘娘赏赐。”卫南雁躬身一礼,身边的斯清便上前双手接过瓷罐,然后恭恭敬敬退了下去。这时皇后也回了神,勉强笑道:“你年轻,爱吃这些甜的,本宫记着,便带来给你了。如今本宫也不知怎么,胃口大变,看到这些甜的实在没什么胃口,改日麒麟堂再有那些甜食送来,本宫统统让他们送到清风馆。” 卫南雁微微一笑,开口道:“皇后娘娘疼爱臣妾,臣妾本不该拒绝。不过娘娘,这些甜食您还是应该在咏阳殿里备着的,说不准就要用到的。” “用到?用到哪里?” “等太子立了太子妃,再有几个侧妃妾氏,到时候儿媳们给您来请安,您岂不得拿些孩子们喜欢的点心来招待——”卫南雁拿了块面前的白玉糕慢慢吃着,目光落在面前的茶碗上,似是无意地道,“听陛下说,太子勤于政务,太子府里如今连通房的侍女也都没有一个。臣妾想着,待皇后娘娘身子好了,还得您为太子挑选几个合适的妃妾,照顾太子的起居饮食才是——啊呀,只是到时又得劳累娘娘您了,可怎么好。” “倒不是怕劳累。”皇后想到李耀,脸上有些复杂的神情,“太子自记在本宫名下,一贯是孝顺,素来也听本宫的教诲。可这太子妃一事,本宫提过几次,他却一直推说忙不到,若说先找两个侧妃伺候,他又说会委屈将来的太子妃——本宫倒是闹不明白,他这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卫南雁端起茶碗的手稍稍顿了顿,随即笑道:“看来是太子忙于政务,并不沉于女色,这是好事呀娘娘。” 皇后跟着略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对了贤妃,你弟弟和太子素是要好,他们年轻人也是常来常往的,本宫仿佛记得,你弟媳芸珠郡主也给太子寻过几位门第相当的女子,可有后话?” “您说佳兮呀,她是个热心肠的,可娘娘也知道,如今她忙着照顾**,帮太子殿下选妃这等大事,她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再说,正如皇后娘娘所言,太子忙于政务,对这上头的事也实在不上心,光旁人一头热,也还是不顶用的。依臣妾看,还是等娘娘为太子挑选太子妃的时候,臣妾让弟媳一起来,咱们定要为太子好好看一看、选一选才是。” “嗯,芸珠郡主是惠玲长公主跟前养大的,她的眼光自是不会差。”皇后似是尝了一块酸枣糕提上了精神,朝卫南雁笑道:“说来你弟弟也是托了你的福,得了芸珠郡主这么一门好亲事,需知以中书令姚家的门第,郡主又是他唯一一个嫡女,惠玲长公主那般精心养大的孩子,那便是嫁入皇室为太子妃,也是可以匹配的,只是惠玲长公主舍不得,这才一直将郡主留了这么久。听说,郡主对你弟弟极为上心,如今夫妻二人得了长女,定是更加恩爱了吧——贤妃呀,不是本宫说你,你说你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肚子一直没个动静,陛下这般恩宠于你,你却又病了。” 第三十七节 长梦一夜起陵京(二) 卫南雁嘴里吃着清甜的白玉糕,心中却是一阵苦涩,垂下眼帘故意哀叹了一声,沉默片刻才道:“终究是臣妾福薄,于子嗣上无缘。” “好在皇上待你仍是极好的。横竖你弟弟如今跟着太子做事也有前途,等将来太子登了基,你我做了太后太妃——”皇后本是要安慰卫南雁两句,自己一时说得顺口,直到“太妃”二字出口方才惊觉不对,大惊之下赶忙道:“本宫糊涂了、本宫糊涂了!贤妃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见皇后和大姑姑皆是一副紧张的神色,卫南雁急忙起身,极其亲近地挪到皇后身边,眼巴巴望着她道:“娘娘何出此言!在这清风馆中,娘娘岂不是合该当做是在自己宫里,无论您说什么,南雁又怎么会出去胡言乱语——恕南雁说句不知分寸的话,如今这宫里,娘娘与我虽是名义上的皇后与嫔妃,但南雁心中,可是将娘娘真正看做家中嫡亲姑母,也是在这宫里唯一的亲人看待啊!” 皇后听到“亲人”二字,一时想到自己的儿子李政,此刻也不知神魂归于何处,一时动容,不禁红了眼眶,伸手将卫南雁拉了过来,由她趴在自己膝上,哀声道:“南雁啊,整座皇宫,也唯有你、唯有此处,本宫才能把心里的话、心里的苦都诉一诉!南雁啊,本宫如今没了儿子,什么心气和指望也都没了,本宫心里,还不如你……” “姑母何出此言……如今的太子虽不是您亲生,可他早就没了亲娘,您又待他这般好,他无依无靠的,唯有依赖着您,岂不是将您当做亲生母亲一样孝顺着……”卫南雁的脸靠在皇后衣衫上那只绣金线的凤凰上,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刺痛,稍稍抬起头,一脸哀求地看着皇后道:“如今姑母有太子,可南雁什么都没有。只求姑母疼我,将来南雁无依无靠之时,姑母可别弃了我……” “孩子,怎么说这样伤心的话!你和卫燕的身世本就叫人怜惜,本宫那弟弟又是个不问家事的,将你两个丢在宫中,我又岂能不照看你们?”皇后颇为心疼地抹去卫南雁眼角的泪痕,“之前你弟弟跟着那李姚今在南边胡闹,本宫也很是替你们忧心。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怎会不怒,如今他浪子回头,陛下原谅了他,一切也都好了。你在宫中一向乖顺,今后定也是能安安稳稳的。” 浪子回头?卫南雁心中滑过一丝讥讽,脸上却是一副感激的笑容:“陛下宽容大度,不仅不计较燕儿过去年轻不懂事在外乱跑犯的错,还许了他这样一门好亲事,南雁和弟弟心中都晓得,陛下待我姐弟二人这般宽容恩宠,定是因为姑母您的缘故——总之,南雁此后便都要托付给姑母、都赖在姑母这里了!” “好好好、都好,你且起来,好孩子!有姑母在,咱们姑侄两个在这皇宫里总还是可以过下去的!”皇后自李政之事后,性情大变,以前对后宫之事掌控之深,其实也都是为了儿子的太子之路平坦顺利,但自从李政出事,痛失爱子的她深觉人生无用,就连唯一的亲弟莫东陵进宫见她,也只是一味劝她答应将李耀记在她的名下,此事对莫家有多么好、对陛下又多么好。此后她便愈加消沉,觉得自己不过是莫家的一枚棋子,是皇家的一个摆设,从娘家到宫里,竟没一个人真心关怀于她。可连日来卫南雁的亲近,还有她今日这番情真意切的话,竟温暖了皇后那颗行将枯死的心,她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别人的倚仗、是对别人极其重要的,而这个人又是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侄女,虽然过去往来的并不多,但如此这般血缘至亲的亲近,突然让她整个人精神了起来,热切地握紧卫南雁的手,道:“眼下有了太子,他对本宫也是孝顺,本宫也没什么好烦的了。既然万事皆定,你也无需因为自己的身子不好不能受孕有那么大的压力,好好调养着自己的身子,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谁知道会怎样……”卫南雁的声音轻到连身边的皇后都没听到,她在唇边微微挽起一个甜甜的微笑,将那碟酸枣糕取了一块放入口中,亲热地和皇后聊了起来。而皇后身侧的大姑姑虽然一直微微低着头,此刻却不禁用充满疑虑的余光瞄向卫南雁。 待到皇后离开清风馆,这时已是日落西山,外头的雨是早就停了的,空气里一片湿润,似乎又夹杂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橙红似火的夕阳下,皇后的心情似乎很是愉悦,虽然依旧是走路回去、依旧是来时的那条路,但霞光映衬下的种种景致在她眼中却变得温柔可爱起来,再也不是来时那一片萧条的气息。卫南雁站在清风馆门口,直至皇后一行人走得看不见了,她才突觉脸上肌肉酸疼,也不知是笑累了,还是哭累了,伸手触碰到脸上的肌肤,一丝凉意从指尖直达心底,然而看到腕上那一圈赤琼手串,她的心里又暖暖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笑容,轻声道:“回屋吧”。 “是,娘娘。”斯清扶着卫南雁一路进了寝殿,转身关上门,问道:“耗了这么些日子跟皇后打交道,今日看皇后的样子,娘娘你也可以吃一颗定心丸了。那今晚娘娘可要出宫?” “出宫?” “娘娘和皇后交好,不就是为了帮太子探明皇后对他的心意,如今既得了准,难道不去告知太子殿下?” “本宫和皇后交好,也并不全是为了太子。”卫南雁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绝色,美貌正盛,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可近来却频频怀疑自己,此刻更没来由地对自己失了信心,左右顾盼着自己的脸,突然唤道:“斯清!” 第三十八节 卫南雁的值得 “你看本宫的脸上,这里、这里是不是有皱纹——”卫南雁紧张地指着眼角处,而斯清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还是摇摇头:“没有啊娘娘。” “可近日本宫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卫南雁拔下头上一支蝶舞金钗,忽然有些不高兴:“这钗制得这般老气,和本宫实不相配!六大局的人是昏了头吗,这样的东西也送进清风馆?斯清,去殿中省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不合用的东西再让我看到送进清风馆来,尚衣局的少监,以后就不必来给本宫请安了!” “是,娘娘!可您一点都不老呀,”斯清将那金钗收入旁边的首饰盒中,柔声道:“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莫说宫内,就算整个京城的名门闺秀一起,也都要在您面前自惭形秽的。陛下是怎么称赞您的容貌的,您都忘了吗?” “陛下?我何曾在乎过他的称赞,我在乎的从来也不是他……”卫南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顿了片刻,带着一丝酸涩问道,“想必,那林氏快要进京了吧。” “按照之前太子殿下所说,今年入夏之前,定是要让林氏进京的。”斯清见卫南雁有些失落,忙安慰道:“娘娘,太子殿下急着接那林氏回京,也不过是为了借林、焦两家重提当年旧事,也不见得是对她多上心,否则他又怎会抛下林氏独自回京长达三年之久——这三年,可都是娘娘襄助太子的啊!” “可他若不是对林月白珍之重之,为何冒着惹皇后不高兴的风险,连个侍妾侧妃也不肯收,非要等着正妻先进门?”卫南雁将头上的发饰一一取下,看着眼前的一片珠翠,蓦然想起当时姚今带着林月白逃离皇宫前的样子,那时的她不过穿这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色衫子,一头青丝挽了个极普通的发髻,没有一点饰物,那样子甚至甚至有些狼狈,可就是那般模样的她,却油然而生一种即便是女子都我见犹怜的风姿。一向并不在意容貌的卫南雁,此刻却频频将镜子里的自己和记忆中那个青衫女子比了又比,尽管她清楚地知道她和林月白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可还是忍不住张口道:“斯清,你说我与那林氏,哪个——” 一语未毕,外面传来了侍女恭敬的声音:“启禀娘娘,太子殿下驾到,此刻已到正殿了。” 斯清一愣,见卫南雁朝她点点头,便走到外间高声道:“快去奉茶,请太子殿下正殿稍坐,娘娘正在更衣,片刻即到。” 外面的侍女应声退下,卫南雁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斯清,将那套白色玉兰花的衣服拿来,为本宫更衣!” “是,娘娘。” 待卫南雁精心换了一身新装、连发髻也重新梳过走进正殿的时候,李耀其实已经喝了第二杯茶了。想是卫南雁从来没有让来客等过这么久,连正殿上伺候的宫女也忍不住朝外面张望,他倒也不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饮着茶,直到卫南雁进来,他方才恭敬地起身行礼: “见过贤妃娘娘。” “太子安好。”卫南雁微笑行礼,“太子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本是要去咏阳殿给母后问安的,宫人们说母后来贤妃娘娘这里叙话,儿臣便过来了。倒没想到迟了一步,母后刚刚已经离开了。不过既然来了,还是要给贤妃娘娘问个安才是。” “太子有心了。”卫南雁慢条细理地喝了一口茶,“既来了,倒不能白跑一趟。本宫这里刚好有弟弟弟媳送来的一块太湖石,说是极好的,可本宫对这石头一窍不懂,倒不知道要用个什么座子来安放此石才相匹配。听闻太子对山石颇有研究,不如请太子帮本宫看一看,如何?” “研究不敢当,儿臣只是稍有了解。既有此好机会,还请娘娘领儿臣前去一观那太湖山石。” “好。” 贤妃由斯清伺候着在前面领路,李耀将随行的两个小厮留在正殿,自己则跟着卫南雁二人一直走到清风馆最北的一处宫室。此处已是十分僻静,周围一个宫人也没有,斯清推开门,屋内空荡荡的,居中放着一个檀木底座,上面端端正正确有一块太湖石。 “此石远观形如一株青松,仿佛是人工凿制,仔细看来却毫无匠气,真是浑然天成的一块佳石。”李耀微微一笑,“卫燕实在是用心了,他必是挑了最好的东西,这才敢来送给娘娘的。” “他是个耍刀弄枪的,本不懂这些,得亏是太子提携他,跟着您久了,到底是有所进益。”卫南雁边说着便跨步走了进去,侧身道:“太子请。” 李耀颔首而入,外面的斯清谨慎地朝四周看了又看,这才缓缓关上门,守在门外。 屋内,卫南雁的神情甚是关切,急急道:“说好了在宫里你我是不往来的。今日你突然而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耀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径直道:“你和皇后谈过了?她的态度如何?” “皇后?她对你已无戒心,后面应该不会妨碍我们的事——你今日来清风馆,就是为这个?” “是。”李耀对卫南雁素来并不隐瞒,点头道:“你知道的,我要早点接月白入京,她身子一向不好,路上也需不少时日,故而我得尽早安排。如今只要确认皇后对我的婚事并没有中意的人选,那我也就可以早些将月白接过来,待这件事情办妥,也算了却了我的后顾之忧。” 卫南雁竭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微笑道:“你对林小姐,真是用心。” 李耀没有答话,他凝视着卫南雁好一会儿,直看得她面上微红别过脸去,他才一字一句道:“南雁,你很清楚,林月白与你不同,我与她的事,从头至尾也不曾隐瞒过你。可你我之间——你当知我对你从未更改,将来终有一日,我对你说过的话都会实现,我绝不会辜负你,不会辜负那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两个字。” 卫南雁只觉此刻自己脸上突然阵阵滚烫,一时十分慌乱,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别过脸去伸手掩面,喃喃地道:“什么……什么两个字?” “大慈安寺那一晚,你对我说,值得。” 第三十九节 须发也曾少年时 离开清风馆后,李耀便去了咏阳殿,这个时辰正赶上传晚膳,他便陪皇后一起用了,皇后自然十分高兴,便又拉着他絮絮聊了好一会儿,方才让他出宫。虽然此刻早已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但李耀身份尊贵,,又常常进出皇宫,各宫门的侍卫也都是司空见惯,并不会过问半分。如常出了宫门,外面的扎姜早已候了许久,待李耀上了他那匹纯黑色的马,他也翻身上了一匹栗色马儿跟在后面。此时春夜微凉,星疏月朗,李耀仰头闭目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将手轻轻放在缰绳上,听着马蹄轻缓的哒哒声,直到扎姜那略生硬的声音突然出现: “殿下,到王府了。” “好。”李耀倏然睁开眼,手中不自觉一紧缰绳,又迅速地松了开,见角门外有两个小道士朝他行礼,眉头微挑,便问扎姜:“有客?” “白云观观主已在府里等候殿下多时了。”扎姜接过李耀手中的缰绳,低声道:“来者不善。” “哦?”李耀嘴角一丝笑意,“本宫去会一会。” 说罢,他大跨步进了陵王府。虽然已是晚间,府中各处的下人们却还是各在各位,谁也不敢有半分懒怠,李耀喜静,所以陵王府无论日夜皆是一样寂静无声。府中若非必要,是不准下人们说话交谈的,之前有过几个嘴巴闲不住或手脚太重声响过大的,皆都是一夜过后便没了人影,无人敢找,也无人敢问上一字半句,剩下的人更是心惊,虽然李耀对待下人既不打骂又很大方,但端了陵王府这一碗饭,人人都吃得小心翼翼。 “李观主来陵王府,怎不提前让人知会本宫一声。”李耀走到花厅,见李道然背手站在堂中,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寻常老道,一双布鞋一件青袍,然而他精神矍铄,双目如电,却是一见便知绝非俗人。他见李道然面色不佳,也不在意,仍旧微笑道:“今日因进宫去了一趟,回来便晚了些,让李观主久等了。府里的小厮太不懂事,见您来了,也不知道派人到宫里跟本宫知会一声,是陵王府**的不好,还望观主见谅。” 见李耀态度亲切,礼数又是这般周到,李道然仍然青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草草做了个揖,道:“老道士不懂规矩,贸然来到王府,还望太子见谅!” “观主太客气了,您能来,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快请坐——”李耀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小厮,那小厮被他看得浑身一抖,赶忙上前将李道然旁边的茶端了起来,喏喏道:“这茶凉了,奴才这就下去重新换了来!” “嗯,去吧。” 待小厮下了去,扎姜也抱拳退至门外,他将门虚掩上,自己便在外面守着。李道然此时才看正儿八经看了李耀一眼,四目相对,他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道:“老道士明人不说暗话。太子,京城这趟浑水你还没搅得干净,为何要让小月白进京!” “月白迟早要回来的,她将来是我的正妻、是太子妃,以后会是李朝的皇后,她理当来到这权力的中心,来到这金字塔的顶端。如果她一直在那遥远的小南国,在姚今身边,我又怎能名正言顺地让她成为太子妃,让这贵胄云集的京城认可她,尊敬她?” “可林家是罪臣!虽然你用太子登基一事将林凤台从死罪变成了流放,可林府已经是没落了!”李道然顿了顿,狠狠看了李耀一眼:“太子不要以为老道士的步云观被炸了,老道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只是想以娶小月白这件事为引,借此掀开当年袁家的事!你想洗刷袁家的冤屈,想让林家、焦家还有当年活下来的那些袁门旧人统统归入你门下,你如今在朝堂上根基不稳,所以只能处处依附于皇帝,你想借此事渗入朝堂,在朝局中树立你自己的队伍,然后你就再也不用被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了!太子,老道士所言,是也不是?” 李耀的笑容渐浓,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却轻轻击了击掌,似是赞叹道:“李观主,本宫真的很惋惜,以李观主和璇玑堂的实力,若能与本宫合作,这天下何愁不在我手?” “哼,老道士对你的天下没兴趣!若不是为了小月白,老道士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和你们、和这李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李观主此言差矣。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月白,说我是在利用她,可难道洗刷袁家的冤屈不是你李道然的心愿?这么多年你苦心搜集当年的种种证据,不是为了有一日将袁友章之死的真相公诸于天下?这普天之下,除了我又还有谁能想得到那个早就被人忘了的袁友章!”李耀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难道李观主以为,当今的陛下还会为他平反吗!” 李道然沉默地低下了头,他握紧的手在袖口中微微发抖,像打开一个积年的柜子,许多尘封的往事像空气中弥散的灰尘,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侵入了他的眼耳口鼻,然后到了他的心底——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曾和那人于朝阳星辉下有多许多宏图大愿,纵然他们对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规划,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不妨碍他不远千万里去袁友章戍守的苦寒之地请他喝一杯自己新酿的好酒,不妨碍已成为将军的袁友章在完全不了解也不喜欢他那个江湖的情况下,对着一帮正要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豪气干云地说了那句,“若你们敢伤他半分,我袁友章纵抛下千军不顾,纵打不过你们,也要与我兄弟同生共死”。 …… 往事太多、太痛,回忆是撕开一道极长极长的伤口,内里鲜血涌出,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能愈合。李道然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声,“纵然你是为了你自己,若能洗刷袁家满门的冤屈,我,仍旧要谢你。” 李耀收敛神色,肃然朝他一礼:“这一声谢,本宫不敢承受。” “可是小月白……”李道然看向李耀,“她什么都不知道!” “该知道的,本宫会告诉她。其他的,她本就无需知道。” 第四十节 焦家的外甥女 清明过后,李朝内江以北的大多地方都渐渐和暖和起来,从京城一路朝南,沿途皆是莺飞草长、鸟语花香,然而从京城出来的焦家马车夫这一路却是十分郁闷,过了内江后更是苦巴着脸,直到他第三次抵达南国府的大门,看到那颇为熟悉的“小南国府”四个字,红底赤金的牌匾,在阳光下一片光辉灿烂,可马车夫的内心此刻却是无比晦暗,他停下马车走到后面的车厢前,朝着放下的轿帘问道:“夫人,已经到了小南国府的大门口,是——现在就去敲门吗?” “既然到了,当然要敲门。” “夫人,可我都来过两回了,这门是肯定不让我进的呀!”马车夫有些崩溃,“上次那管家便说了,再来,就要用大棒子给我打了出去!” “他们敢!”轿帘倏然被掀开,里面坐着一位英气勃勃的中年妇人,只见她一挑眉毛便要下车,“我亲自去敲门!” “——哎呀你们怎么又来了,都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家殿下不见,怎么都不见!”大门旁的角门嘎吱一下开了,管家赵幸皱着眉走了出来,边说边走到了马车夫的面前,挺着微胖的肚子瞧着他,一脸的不耐烦。 “你说话注意点,这位可是我家主母,户部尚书焦冉焦大人的夫人!”马车夫想是之前两次被赵幸赶走心中有气,这次有主母在侧,顿觉腰杆子都直了几分,高着嗓子大声道:“我家主母可不是寻常的深闺妇人,她可是将门之女!” “阿青——不可妄言。”焦夫人从马车上下了来,她的身材挺拔,个子又高,微微看了赵幸一眼,慢声道:“之前拜帖已经送到贵府,来意也说得清楚,可焦家已经派人来了两次,贵府既不让人进门,也不说明缘由,这般行事,可不像是堂堂藩国府的做派。” 赵幸想是早就得过姚今的指示,见她这般说,倒也不慌,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回道:“这位夫人,我家殿下说了,谁将林小姐送到南国府的,便只能谁来接。为着林小姐的安全着想,旁的人,殿下是一概不允许进入南国府的。” “林月白是焦家嫡亲的外甥女,她回不回京也是我家的家事,恐怕还不敢劳动国主殿下过问!”焦夫人本就是爽直性子,刚才那几句客气话已是耗尽了她的耐心,此刻她也懒得再和赵幸啰嗦,大步踏上台阶,一副就要硬闯的架势。赵幸一见顿时急了,可对方不仅是李朝朝中大员的家眷、更是女子,他不敢动手阻拦,只得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啊,焦家要硬闯南国府啦——” 半掩的角门又吱呀一下开了,赵幸以为是府里的侍卫来得快,正是一喜,却发现探出脑袋的竟然是个林月白身边一个叫阿媛的小丫头。 “阿媛?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让侍卫们过来!快去!”赵幸赶忙要去堵那角门,那阿媛却灵巧地钻了出来,她跑到焦夫人面前行了一礼,快速道:“焦夫人好,奴婢是月白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小姐说舅舅和舅母的心意她十分感激,但眼下确有难处不能自行离开南国府,送上如意香囊一双给两位长辈,祝舅舅舅母心意顺遂,事事如意!” 说罢,还没等赵幸缓过神来,阿媛已经将那香囊塞在焦夫人手上,自己又一溜烟儿地跑回去了。留下赵幸和焦夫人愣在当场,片刻,焦夫人眉头微皱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又转头看看小南国府紧闭的大门,终于朝车夫道:“先回客栈!” “夫人慢走!”赵幸心中疑云大起,待焦家的车马走出巷道,他赶忙回了府,一进门便匆匆前往姚今所在的书房去禀告。 “真讨厌,来了又来、来了又来,大老远从京城来回几趟了,他们倒也不嫌累得慌!那李耀他自己不来,却将焦家也搅和到这里面来了!”此刻姚今正和王相讨论小南国海军的供给问题,因阿罗群岛而新设的海军已有一段日子,但负责的将领一直定不下来,傅江来回奔波于九圩和内陆的南国军军营,一时也有些顾此失彼,年后海军那边就一直抱怨说供给不足,连着素来好脾气的松溪郡守也上书说海军军营不安稳,致使营地附近的百姓也不能安生。姚今这里刚和王相说了个开头,听闻焦府又来要人,这次来的还是焦家的当家夫人,她也没了心思再讨论海军的事,将奏报朝旁边一推,朝王相道:“横竖我是不会答应让月白离开的,王相,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那焦家别来了!” “殿下,”王相起身走到姚今的案边,“焦冉是林小姐的嫡亲舅舅,林家落败,可焦家并未受到牵连,且焦夫人的娘家更是西关军中数得上号的军中将领,焦府定是能好好照顾林小姐的。如今他们来人接林小姐,拜帖上也写的清清楚楚,林小姐命格高贵,不可流落外地,林凤台流放之前也早就托付焦家要将林小姐养在京城——” “哼!月白在外流落三年了,他们怎么才想起来要人,早也不见他们提什么舅舅外甥女的!” “殿下!”王相将一杯罗汉果茶送到姚今手边,“您明明知道那焦家表面上是为了林家、实则就是受太子李耀指派来的,您为什么就不肯让他们接走林小姐呢?那林小姐可原本就是太子托付给您照顾的啊!” 姚今抿了抿嘴唇,微蹙起眉头道:“林家落败是因为李皇,焦家三年来明知月白在我这里却不敢来接,若不是亲情淡漠,那大约也是因为李皇不许;虽然如今李耀是当了太子,可他却不能亲自来接自己最紧要之人回京,反而让焦家打着亲情牌来——” “殿下的意思,是李皇仍旧芥蒂您与林小姐的交情,你担心林小姐回京会被李皇为难?” 第四十一节 海上生明月 “若他只是为难一下、若月白只是回自己的舅舅家,若她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我自然不会担心。可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陵京,那是个豺狼虎豹之地,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李皇又是何等样人?我从他手上拿下这九城一江,他杀我未遂,又怎会放过我的挚友?王相,我实在不敢想、也想不到李耀刚立了太子就要林月白回京,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会让月白做什么……” “殿下,既然焦家能够光明正大地来接林小姐,说明李皇至少在明面上已经不会对她怎么样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李皇因您之事又去迁怒林小姐,可他也定然知道林小姐回京是太子耀的意思,既然立了李耀为太子,他总要顾忌几分,必不会堂而皇之伤害林小姐。如今有太子耀在京中,他和林小姐又情比金坚,当然会护她万全,且又是您的挚友,您又有何不放心的呢?” 面对王相的安慰,姚今一时有口难言。当年为密林石碑一事,她将李耀和林月白放在了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位置上,甚至为此还惩处了王相。然而后来发生的种种,却使她和李耀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与其说是陌生,姚今甚至觉得是心惊:三年前,她根本不相信身无一物的靳连城去京城能干出什么大事业,她甚至早就做好了不出一年他就会灰溜溜回到彩云城的准备。可三年来点点滴滴,京城早已被他搅弄得风云巨变,李耀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足轻重的侍卫靳连城。说不出原因,可姚今心里却是忧心忡忡,又想到温子华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去陵京”,她心里一沉,重重地倚在了椅背上,沉声道:“可李耀不是靳连城,他现在已经是太子——太子耀和太子政,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若是为了皇位、为了稳固扩张朝堂势力,他想要利用月白,那我又怎么能答应!我……我宁可拖着,宁可让他恼恨、宁可月白怨我,我也要等,等到他登基称帝,等到他真正成了这李朝的主宰,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将月白还给他!” 王相想到近几个月来京城璇玑堂传来的关于太子入朝后的种种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姚今在担心什么,可即便聪慧如他,也实在不解为了姚今如此着紧林月白,不过是一个曾经梦中相识之人,纵然后来相知相伴,她却一直是一副随时可以以命相护的态度——然而正是这样的她,这样有时看不懂、有时沉着冷静、有时又率真可爱的姚今,却是深藏在自己心底如朝阳般瑰丽却不可企及的一个梦——王相想着想着,竟不自觉笑了起来,看着姚今一脸不解看着他的样子,他正要解释,外间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阿姚,我没有让阿媛去跟舅母说那些!”林月白面色微红地跑了进来,见王相也在,不好意思地退后几步施了一礼:“相先生。” “林小姐。”王相见她来了,想必二人要说些体己的话,便识趣的向姚今告了退。 “阿姚,方才我已经狠狠训斥了阿媛,她如今就在外头跪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出去说那样的话,那香囊也不是我绣的!” 见林月白急着分辨,姚今反而笑了,“你干嘛啊?我自然知道不是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定是你的丫头心疼你、怕你为难,这是替你打发焦家的人。刚才赵幸都跟我说了,我也没放在心上,你干嘛这么急匆匆跑来,我又不会多想!” 林月白心中突然狠狠一揪,想起李耀给她写的那封信,她颓然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是,都是我不好……” 姚今走到她旁边坐下,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轻声道:“这个季节,京城皇宫里万花园的花大约都开了,定是姹紫嫣红好看得紧——月白,你想去看吗?” “我……我只希望你和他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我什么都不想……” “他虽然做了太子,可在朝上没有什么势力,事事都要听命李皇,我不认为现在是你回京的好时机。他现在要你回去,是太思念你了?还是要用你林家大小姐、天命贵女的身份去为他做些什么?月白,我猜不到,我也不想猜,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被搅和到那些旋涡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可是阿姚,我信他——”林月白抬起盈盈双目看着姚今,“这么多年,我信他对我是真的,但我也信你为我的这些担心不是凭空猜测。可如今焦家来了一次又一次,你不能总是这样直接拒之门外,你这样做,京中会人有做文章的。小南国与李朝这三年来的关系看似和睦,底下却很是微妙,你嘴上不说,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你不能为了我再得罪京里了!” “该得罪的早就得罪了……我才不怕,”姚今低头看着脚尖,“那你的意思,你想回去,是吗……” 仿佛有一口气噎在林月白的嗓子眼,她几次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似乎手心都出了汗。那帕子是她最喜欢的一块,上面绣着一轮明月,底下是一片碧海清波,旁边题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两行字。一模一样的帕子她绣了两块,本是要给姚今带在身上用的,因月白觉得她如今是国主,用些花儿鸟儿的帕子有些小气,特意为她描了这个图样子来绣,姚今见了很是欢喜,又出主意将自己认为写得最好的一副字做稿让林月白绣了上去,说算是二人合力完成,一人用一块。待帕子完全绣好,林月白自己便时时带在身边,姚今那块却是被她收在盒子里,说是怕弄脏弄丢了,要好好收藏才是。 见林月白沉默不语,姚今觉得连空气也快要凝结,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慌张,她喃喃道:“你若实在想去,那我让王相送你,他凡事想得周到——” “不,阿姚!” 第四十二节 我要他一个承诺 姚今惊讶地抬起头,她看着林月白愣了愣,问道:“你……你不想去?” “不,只是我……我现在、我现在不能去。”林月白似乎很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然而说出之后,她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容色坚定道:“是,现在我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一个承诺……我要当今太子李耀给林月白一个承诺!若他不能给,我绝不离开小南国府。” 姚今一时听不明白,奇怪道:“承诺?你要谁的承诺?李耀吗?” “是。我已经请璇玑堂传了我亲笔信给他,我要太子耀给你和小南国一个承诺——”林月白的笑容微带苦涩,语气却越发平静,“阿姚,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我可以为你做的事。” “你……你跟他说什么?”姚今倏然站了起来,“月白,我什么都不用你为我,我一切都好,你何必将自己扯到这些事情里去?” “没有关系,阿姚。在小南国这么久,我早已把自己当做这里的一份子,我……想要你好、想要这里的每个人都过的好。你不要担心我,你放心,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什么改变都不会有……”林月白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姚今面前抱住她,呼吸交错,心与心渐渐相近,此刻她能感受到面前这个人对她的关心,从她们相识到工作、她结婚又离婚,直到穿越之后至现在,姚今对她从未更改过,她视她为最好的朋友,比亲人姐妹还要更重要的人,而她表达情感的方式一直是炽热的,像骄阳、似烈火,她从来没有一丝隐藏,从不会在黑暗和阴影之中遮掩自己,可此时此刻林月白却不能像姚今一样坦诚内心——一想到这里,她便是灼心般地疼,那封李耀的信一直藏在她贴身的衣衫里,林月白甚至觉得那封信所贴近的那片肌肤此时被灼烧得滚烫难耐,她的手不由自主靠近那里,她几乎想要将那信拿出来! “月白,他若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就去京城接你回来,我们仍然一起在这里,看着彩云城的晚霞,泛舟金沙河流……”姚今在林月白温柔的拥抱中慢慢安静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笑了起来:“对了,早就说定了去西子楼吃全鱼宴,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再在这里耽误,那鱼过了时辰可就不新鲜了!” 林月白也跟着噗哧一笑,点头道:“好,什么事情都得吃饱了肚子再说,那咱们走吧!” “走!” 彩云城的西子楼,素来以做鱼出名,老板本人便大厨是,制鱼的独家秘方也从不外传。只是老板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做鱼又讲究即做即食方得鲜美,这西子楼便是每日清晨去排队拿号也不一定当日就吃得到老板亲自做的鱼。素来喜欢吃鱼的姚今有一日听闻了西子楼的名声,便嘱咐赵幸去买一份老板做的鱼汤回来尝尝,这一吃,国主殿下极为满意,称其有“米其林一级大厨的手艺”,虽然众人不知米其林为何物,但从此以后姚今便时不时将那西子楼的大厨安排到南国府来为她开上一席,可怜西子楼为此耽误了店面里多少生意,那老板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小心翼翼先伺候好这位国主殿下,所幸后来姚今知道了此事,便再也不召他到南国府,改成自己去西子楼吃。这一日便是她早早订了今晚的全鱼宴,和林月白高高兴兴地进了西子楼的大门,此时已是饭点,见大厅上宾客满堂十分热闹,纵然刘肖龙的人已经早早将通道隔开,姚今仍然能感受到西子楼火爆的生意,笑嘻嘻地对旁边陪同的西子楼老板娘说:“酒楼生意如此之好,可以考虑在其他地方开设分号了。” 那老板娘今年三十有八,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仅身材凹凸有致,一双丹凤眼更是笑成一条缝,面色红润笑意吟吟,她一面小心翼翼陪着姚今上楼,一面应道:“回殿下的话,民妇和相公没什么宏图大志,就想守着这店,将孩子们养大,民妇就十分满足了。” 姚今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世上哪有嫌钱少的生意人?你倒是不贪财,难得。” “谢殿下夸奖、谢殿下夸奖!其实民妇从前就是个洗衣女,丈夫也就是个捕鱼的汉子,相扶相伴能挣到今日,那都是祖上积了大德,民妇可不敢奢求太多。” “是啊,知足常乐。你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做人的道理倒很通透。”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三楼的包厢,这一层是西子楼的顶层,统共只得两间大包房,皆是宽敞大气,包间内陈设也是华丽精致,原就是专给官家富户设置的。寻常人自然用不起,且自从姚今来过,西子楼也极少再将这一层再开给其他客人,这里俨然成了姚今的专属用餐区。此时林月白和姚今刚要进房间门,却见西边的那间包房有小二端着木盘走了出来,林月白好奇道:“怎么,今日那边也有客人?” 老板娘顿时一脸抱歉朝姚今道:“殿下恕罪!对面那一间是李朝京城里来的一位官爷订的,说是和宫里还有关系,我们不敢得罪,所以才……” 听到“宫里”二字,姚今不禁心中一动,面上还是和善微笑道:“没关系,大家各吃各的,并没有什么妨碍。” 刘肖龙此时已经在包厢外布置好了守卫,也上前道:“禀告殿下,护卫队的人已在楼上下都布置妥当,属下也会一直在门外。至于对面那间包房,属下已经去看过,那边本就有另外一处楼梯可用,只要不靠近我们这边,应是无碍。” “好。咱们只是来吃酒,又在自己的地界,别搞得大家都紧张兮兮的。还是同之前一样,你留一半人守着,一半人下去用餐,晚点你们再换。”姚今朝刘肖龙交代完,末了又看了一眼对面包间关闭的门,顿了片刻,转脸还是笑眯眯地拉着林月白进了包间。 第四十三节 她是,林家的女儿 两壶桂花酒下肚,姚今已是腮边一片霞红,歪着脑袋举着杯,朝向窗户道:“月白,我此刻脑子迟缓,又很想对酒当歌——你快帮我想一首喝酒的诗来,让我也吟诵一番!” 林月白见她那半醉半不醉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主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然后慢声道:“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姚今顿了顿,想是将这几句仔细品了品,也摇头道:“这个不好!听起来怪惨的,什么人写的?定是个仕途不达、人生心酸的家伙所作!我还是喜欢、喜欢那个《将进酒》,喜欢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喝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今日定是尽欢了——快尝尝这鱼片,去去你的酒气,这鱼片味道极好。”林月白仔细夹了两片到姚今碗里,“虽然你现在酒量不错,可今日就不要再喝了,我看你有些多了。” “还好还好,只是想要借着假醉纵情一二——你知道的,等下回去王相他们晓得了,又得跑来烦我。” 林月白掩面轻声一笑,“你每次吃酒吃多了回府,必是相先生先至,一会儿赵俞大人也来了,两人便要足足跟您唠好一会儿,每次都能给你把酒都唠醒,也是奇了。” “哈哈,对啊!看到他们两个唐僧,连我肚子里的酒虫也吓得逃跑了!” “其实,王相和赵俞,都是很关心你的。”欢笑过后片刻默然,林月白认真地看着姚今,“吕桃、璇女,还有刘肖龙他们,对你也是一片诚挚。” “是啊,他们都很好,”姚今怔怔看着空荡荡的白瓷酒杯,“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走,还是担心你……焦家的人来了几次、王相也劝了我几次,我每次都会跟他说很多,很多理由很多道理,说得连他也没话回我了——可我心里明白,其实那些真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我舍不得你走。” 林月白听得心中一酸,握住姚今的手刚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了刘肖龙的声音: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进来。”姚今呼了一口气,端正姿态放下酒杯,见刘肖龙拿着一封拜帖进来,不禁皱起眉头:“这是哪个人才,找本国主攀附关系还是巴结迎奉?不晓得本国主的脾气吗,拜帖都送到西子楼这里来了?” “回禀殿下,这是对面包间刚刚遣人送来的。另外,和拜帖一起呈上来的还有这个香囊。” 见那如意香囊十分眼熟,林月白便起身走了过来,近前仔细一看,顿时“啊”了一声,惊道:“这、这是——这是阿媛今日私自拿给舅母的那个!” 姚今脸色微变,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看来是你那两个丫头借这香囊将你的行踪告知了焦家,所以他们早在这候着我们了!” 林月白本能不信阿媛她们竟然有这样的心计,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实已在眼前,她不禁伤心地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喃喃道:“为什么她们会……她们不过是两个孩子……” “月白,两个丫头的事回去再议,眼下客已上门,我们又怎可还躲在这里不见?”说罢,姚今便让刘肖龙去对面请人过来,而林月白担心地拉住姚今:“阿姚,焦夫人对林月白从小关照,是真心待这个外甥女的,她出身武将世家,素来心直口快,若她话说得重了,你可千万别——” “你放心。”姚今朝林月白灿然一笑,“回京的事既然你已经有所决定,我当全力支持你。如今你要等李耀的回音再动身,我也当和焦夫人说明,我南国府绝无强留林家小姐之意,过去的误会,我今日也都会说清楚。” “但我写信与李耀之事,焦夫人想必不知——” “我自然不会让她知晓——”姚今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便到了,刘肖龙朗声道:“殿下,京城户部尚书焦冉大人府上焦夫人求见!” “请焦夫人进来。”姚今示意林月白坐在自己身边,又将另一侧的空酒杯斟满,这才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垂首进来的焦夫人,淡淡道:“焦大人好福气,有夫人这样一位能干的妻子。” “妾身焦门莫氏,扣见国主殿下,国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见焦夫人跪地行礼,姚今亲切道:“夫人快请起。此处并非朝堂,也不在南国府,焦夫人不必如此多礼。月白算是与我平辈,而您是月白的长辈,又怎么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林月白见姚今这样说,赶忙行至焦夫人身边扶起她,低低唤了一声:“舅母,殿下素来平易近人,并不讲究这些礼数,您快起来吧。” 焦夫人已有几年没见到林月白,此刻瞧她容颜依旧,气色似乎更佳,心中略微放心,赶忙恭敬朝姚今道:“尊卑有别,臣妾不敢逾越。今日在南国府前冒昧打扰,实在是因臣妇思念外甥女心切又见不到她,故而一时情急在府门前喧闹,还请殿下谅解!如今见这孩子一切都好,想是殿下照顾周到,臣妇替丈夫和林家上下感激殿下!” 姚今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斟了酒的空位,道:“焦夫人想必同月白有许多话讲,还是坐下慢慢说吧。” 此时自然有刘肖龙领着小二来送上碗筷茶盏,姚今又点了几个新鲜的菜、要了一壶酒,这便让众人都下了去,焦夫人见状,也让随自己过来的小厮和婆子退了出去,待包房的门重新关上,她立刻忍不住道:“月白,这几年舅舅舅母不能来寻你,你可怪我们?” “月白不敢!知道林家巨变,舅舅舅母也无法子。幸而此事没有牵连了您二老和焦府上下,否则月白怎还有脸见您。” “你可知,你爹娘本都应该流放在北屏山做苦役,只是他二人年纪大了,如何能受得了那天寒地冻里受人鞭打辛苦劳作,这次亏得当今太子殿下多方斡旋,如今他们虽然还在北屏一带服役,但做的活已经轻松了许多。再有,你那三个表哥如今也在北屏军中谋事,有他们照应着,你千万放心,你爹娘虽然吃了大苦也算保住了性命,如今大家都盼着你安好,他们便也可以图来日了!” 林月白点了点头,道“舅母说的是。这些事情阿媛她们来南国府时已经告知于月白,舅舅舅母和三位表哥为此事也费了许多人脉心力,月白感激不尽!” 见林月白和焦夫人忙着互相倾诉,说着这几年京中和身边的人和事,姚今一面听着,一面自斟自饮,只觉得此时的林月白有些陌生,她不像是她的挚友林月白,她仿佛一下子重生了那个早就消失了的林家独女林月白,而那个林月白,却是姚今所不认识的。 第四十四节 来时来,去亦去 这一晚过后,焦夫人十分高兴也十分满意,回到客栈后连连同身边人夸赞这位小南国国主殿下,说她如何大度、如何不拘小节、如何对待林月白真心诚意处处照顾,一下子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车夫阿青便大胆地开了玩笑,说当时从京城出发时夫人您可是骂了那小南国国主一路,这如今回去了,恐怕是要再夸上一路了。 听得家仆这般打趣,焦夫人倒不在意,只是林月白坚持要等京中太子回信才肯启程回京,这却是让她十分不解。她本就对太子耀仅凭当年在宫中为侍卫时和林月白有几面之缘,便认定她是自己的命定之人这样的说辞有些不大信,如今见林月白又非要等什么回音,心中也有些嘟囔:这太子政和太子耀一前一后都对自家外甥女十分执着,到底是为了她的花容月貌、还是为了她的命格之说,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这些话她在府里的时候也曾问过焦冉,尤其是见焦冉频频前去陵王府议事,她素来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喜好结党的人,过去也从来没有攀附巴结过太子政,但见他对如今这一位太子耀十分上心,便问他是否只是为了自家外甥女,然而焦冉总是好声好气地对她一派敷衍——焦夫人想想有些生气,怎么她就脑子一热自告奋勇亲自来了这彩云城呢?然而转念又一想,能早些见到月白,知晓她一切安好,又结识了小南国国主这么一位十分投契之人,这一趟来得还是值得。想到这里,焦夫人赶忙叫来了纸笔,便将今日之事写信告知了焦冉。 这一厢焦夫人的信还没写好,南国府里林月白却收到了璇玑堂刚刚送来的一封密信,她一见信封上的字迹和火漆,知道是李耀的来信,不自觉便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姚今。 “你看,我不看!肯定有你们两的肉麻情话,我才不要瞧!”姚今笑着搓手,“早上璇女送了我一枚剑穗,说是配我那把剑用的,我还没来得及挂上,正好现在去试试,等会再来寻你一起用晚膳。” 林月白目送姚今出了房间,将信握在手中愣了片刻,这才喃喃道:“对不起阿姚,我不是不给你看这信,我只是对他没有信心……我怕他会让我失望,会让我们失望……” 惴惴不安地拆开信封,林月白本以为一别许久,除了她要的回答,李耀定然还有许多别情要叙,想来至少会写满一张信纸,然而看到那仅仅一张信笺上的寥寥两三行,她顿时有些诧异,可那诧异不过两三秒,林月白便倏然起身,拿着信纸就向门外冲去,此时恰好一个奉茶的哑婢路过,两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茶水撒了那哑婢一脸一身,而林月白来不及说声抱歉,人便朝姚今屋后的武园而去。 自这一次追山岛归来姚今身心俱损,好久才恢复过来,然后她便突然领悟到健康实乃人生真谛,于是声称自己要强身健体,嘱咐赵升将自己屋后的那一块花园改建成了一个小型的演武场,建了武台竖上箭靶,刀枪剑戟立了一排边,并美其名曰“武园”。虽然架势摆得很足,可她唯一耍得开的仍旧只有那柄慕容靖特意帮她铸造的龙纹精钢小剑,璇女悉心教了她几套较为简单的剑法,姚今自学会后,几乎日日都要在武园练上小半个时辰。日子长久下来她的剑法倒也有模有样,虽然除了璇女无一个人敢答应跟她比剑,可她每每将那小剑舞得顺手风生水起之时,心中也有颇有一番快意江湖刀剑如梦之感。然而此刻她心中牵挂着林月白那封信,剑招也是频频出错,一个失手,那剑竟脱手落地,发出“哐当”一声清脆声响。 当然,伴随这声响而来的,还有激动不已的林月白。 “阿姚,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什么……” “他答应了!他说,一切都依我的意思!” “依——你的意思?” “嗯!”林月白用力地点头,将那信笺展开至姚今面前,“你看!” “月白,极思念你,盼你归来。你放心,小南国永远是小南国,你要的承诺,我给你……”念到最后一句,姚今有些不解,朝林月白问道:“你到底问他要什么承诺?” “我要他,永远不准动小南国藩国之地,永远不能动你藩主之位。无论将来你和小南国决定何去何从,他和李朝都不可以干涉,也不可以动这里的任何一人。他若答应,我便回京,他若不肯,我便永远留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将来他若是敢动小南国,我便与他,恩断义绝。” “月白……”虽然林月白只是淡淡说出这些话,然而姚今的心里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紧紧握住林月白的手,不住喃喃道:“你不必如此……你不必如此的……” “阿姚,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林月白的泪珠滚滚落下,那封信还在藏在她贴身的地方,可她有口难言,她什么也不能说。正是因为这封信,这一年多来她日夜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能够在这二人之间调和,然而无论她怎么冥思苦想却都无法两全,她只知道,她现在不能也不敢离开姚今身边,她怕,她无法预测李耀会对小南国、对姚今做出些什么,从当年的靳连城和密林军队在西山下救下她开始,她对他的了解,就已经止步了。可看着姚今步步惊心的林月白却深知,虽然现在的小南国国主表面风光,其实姚今心里最在意的都已经失去了,曾经那般信任的李皇利用她、加害她,曾许诺与她晨钟暮鼓的卫燕也已在陵京娶妻生女,姚今只剩自己,只剩这个她倾尽心血的小南国。现在她要走了,倘若有一天连小南国也——林月白心中冰凉,她根本不敢想下去,甚至觉得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姚今这一条命也不会在了——而她林月白,定是毋庸置疑的凶手之一。 过了几日,焦夫人将启程和预计回京的日子都写在信中告知焦冉,她的信出了驿站没多久,这边南国府上也已将林月白回京的行李准备了差不多,姚今亲自将行李看了又看,又着意添加了许多,叮嘱赵升安排人将那些箱子严实加固,对那些不耐潮的物件,要将箱子里面糊上层层的防水的油纸,再将东西放进去。待出行当日,当林月白看到后院门口摆了那么多箱子,不禁“啊”了一声,对身边一脸满意的姚今道:“来时不过一个包袱,现在哪里有这么多东西?” 第四十五节 陌上花正浓,归去少年人 “怎么没有?衣裳、首饰、金银器物、还有你素日的书啊字的,”姚今指着几个上面印着江门标志的几个箱子道,“还有那些是闽王后送来的,都有礼单,我都让赵幸一一核过了,回头你到了京城再仔细看一看。” “来的时候不过一个人,现在走了,却多出这么多物件来。阿姚,其实焦家什么都有,再者也还有李耀,我本不缺什么——” “那不行!”姚今坚决地摇头,“你这一趟回去,身份可不只是一个林家的小姐,想必京中人人都知道,你是太子耀心仪之人,是未来太子妃、是李朝将来的皇后!纵使有焦家和李耀,你也不可能事事都依附于他们,伸手跟人要钱拿物的日子是好过的?不管是到宫里交际还是自己打赏那些丫头婆子、小厮侍卫,还有与那些官宦人家的家眷来往,都是需要打点的,你若出手有一丝一毫的小气和犹豫,这些人的眼睛可都尖得长成针了!都是些看人下菜、拜高踩低的玩意儿,你可不能让他们看低了你!” 林月白微含笑意握起姚今的手,“我可没想到这么多……幸而事事有你为我想着。” 这时外面焦府的车马到了,赵幸便指挥着府里的下人将东西一箱箱搬上马车,阿青在旁边忙着过数,又检查绳索捆得结不结实。焦夫人问了赵幸得知姚今和林月白就在院门内,便整理衣衫进了来。她今日一身绛紫色团云纹的衫子,里面白色的织缎中衣露出一段宽宽的边,更显得端庄大方。她喜气洋洋朝姚今行了礼,继而走到林月白的身边道:“你身子向来不好,这一路要不少时日,少不得颠簸,舅母命人将你的车厢里换了松软的垫子,将车厢底部又加了一层软木,如此路上你不至于太辛苦。” “多谢舅母。只是月白如今的身子倒比从前在京中好了许多,一点车马颠簸,想来还是受得住的。” 焦夫人点点头,见姚今今日的妆扮甚是清爽,一顶小巧的玉冠两边各垂着一串水晶珠子,一袭银色的长衫配一根青玉色的腰带,两颊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正是面如冠玉英姿勃然,她虽笑吟吟看着她们不说话,双眼却仿佛有千言万语闪烁动人, 焦夫人不禁称赞道:“早听闻殿下年轻有为胆识过人,今日仔细看来,更是生得一副好容颜,当真是人中龙凤!” “哪里,瞧焦夫人今日这件衫子,衬得才是好气色呢!”姚今看了看今日的天色,微笑道:“都说过了谷雨便开始湿热,这湿热一去就往夏季走了,南边的湿热日子极长,人也不舒爽,月白在这个时候回去,也是正好的。” “殿下说得是。妾身来这里不过几日,也觉得有些水土不服,虽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人却就是不爽利。”焦夫人说着,又朝姚今郑重行了一礼:“这几年来承蒙殿下关爱,又待月白一片诚挚,殿下既称月白为挚友,她又是臣妇的外甥女,焦家也斗胆将殿下视为亲人,将来殿下若去了京城,或有用到焦家的地方,请殿下尽管开口!” 姚今点了点头正要回话,林月白突然匆匆打断道:“舅母,殿下在小南国一向政务繁忙的,想来……想来应该是没有时间去陵京闲逛的。” 焦夫人一愣,见姚今也没说话,赶忙欠身道:“是了,殿下自然是公务繁忙,是臣妇失言了!” 此刻的姚今不知怎么竟又想起温子华那句“不要去陵京”,顿时有些狐疑地看向林月白,而林月白似乎也注意到姚今的目光,于是微微侧目避开,轻声道:“只要殿下平安顺遂,即便相隔两地,月白相信,亦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姚今沉默片刻,忽然抬头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是啊,即便本国主和月白南北相隔,但只要是好朋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好朋友!” 说罢,她便上前紧紧拥抱了一下林月白,只一下,林月白听到姚今在她耳边那句“珍重”,忽然眼眶中盈满泪水,她也紧紧抱住姚今道:“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为谁,请殿下,珍重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珍重自己!给我写信!” 焦夫人见这两个年轻人依依不舍,心中也跟着有些不好过,擦擦眼角上前道:“殿下说的对,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到哪里都不会变。月白有幸能与殿下成为好朋友,这份情谊她定会珍惜!望殿下今后日日平安顺遂,不要忘记远在陵京城中还有一个好朋友牵挂着您!” “我怎会忘……天涯海角,前世今生,都不会忘!”姚今突然一把推开月白将她身子转向门外,大声道:“月白,去吧!快去!去京城!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脑袋,静静注视着这座南国府,而林月白怔怔地望着那宁静的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在碧空中飘荡,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要去哪里。她朝着京城的方向看去,天际之间,她什么也看不清楚,陵京那么遥远,皇宫里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她目光和思绪所不能企及的,可她要回去了,一个人,回到初初穿越到这里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惊恐时刻萦绕心头,可是她不应该慌张啊,她已经有了李耀,还有千里之外守望着她的姚今,她为什么有一种浓重的孤独感呢? 不知道,更不敢想。 林月白一时心中思绪翻涌,她不知道此刻的陵京是什么样子,繁华似锦吗?那个李朝太子李耀是什么样子?他还是她的陈城吗?还是当年那个和她手拉手安安静静就很温暖的人吗?他也在看着她来的方向吗—— “陌上花开,可缓缓去矣……” 在姚今喃喃的低声中,林月白一行人的车马,终于消失于她的眼帘之中。 第四十六节 清风将拂面,急急莫停歇 林月白一行离开的当晚,王相特意携吕桃和璇女一同进了南国府,说是吕桃做了些拿手的家乡菜,特意来请殿下品评一二,同行的还有他特意带来的大女儿王妙兮。姚今最喜王家的这个长女,长得粉雕玉琢一般,乌黑的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圆润又可爱,见她扭着屁股绕在自己身边要糖吃,便忙着让膳房将各色的糖糕拿出来,又想起前阵子赵升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个金镶玉项圈,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她便亲自去翻了出来给她戴上。璇女瞧那项圈做工精细,上面的玉成色更不一般,知道珍贵异常,忙拉了拉吕桃跪下谢恩,这一家忙着下跪,小妙兮见了也跟着学样,奶声奶气说“谢殿下赏”,那姿态模样娇憨可爱,一时大家说说笑笑,南国府的合欢楼便热闹了一晚上。 直至月色渐渐深沉,小妙兮也在娘亲怀里睡着了,吕桃惦记着家中还有尚在襁褓的幼子,便和王相璇女一起起身告退。走的时候王相似乎有些犹疑,行至用膳的厅外,回头看姚今虽然还是微笑地站在厅中目送他们,然而偌大的厅中只有她形单影只地站着,神色之间一抹淡淡疏离,那些哑婢和烛台摆设仿佛都模糊了,只有一身银装的她立在中央,仿佛暗淡夜色中一朵独自开放的白莲,倔强而萧索。王相心中不知怎么微微一痛,脚底顿了顿,却终究还是和吕桃她们退了下去。而姚今的笑容随着王家一家人的离开,也渐渐消失在她的脸上,虽然哑婢仍在身边伺候着,一切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可姚今只觉得天地间蓦然寂静一片,寂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她揉揉眼角,今日饮了酒,一丝睡意也没有,想起晚饭前赵幸曾说璇玑堂来送过消息了,她便行至书房,打开璇玑堂送来的一个竹筒看了起来: 京中李耀欲立小月白为太子妃,必须将其林家罪臣之女的身份洗脱,眼下他正筹谋重提当年袁友章将军一案,并设法为袁家平反。因林凤台和焦冉皆是袁门旧部,多年来也一直为袁家搜集了不少平反的证据,若李耀能为袁家平反,林家功过相抵或可重新回京,林月白的清白家世亦可恢复。近几个月,当年袁友章将军门下旧人,只要还在朝和在京中的,皆都陆续与李耀暗中取得了联络,其中,以焦家为首。 若袁家平反,李耀会获得朝野内外袁门旧部的拥戴,一些素性正直的臣子也会认可于他,那么他在朝中也必能站得更稳固,加之外有密林国的支持,军方又有莫家,到时候他便无需事事依附皇帝,可以成为名副其实手中有权的太子。只是此事皇帝本已有所察觉,待林月白回京,事情也定会掀到明面上来,皇帝最在意朝局的把控,他对李耀此举的用意想必看得清楚,后面的事情,恐不易办。 姚今对着烛火看完这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的小纸条,一时面色凝重,她慢慢将纸条投入火盆,看着火苗吞吐之间渐渐呈现的一片灰黑之色,想到林月白和温子华,他们似乎都不想让她去陵京。而今日璇玑堂的消息上提及的种种,与她似乎也并无半点关系,京城风云变幻,有人想要翻云覆雨,有人想要制衡全局,可这一切跟她姚今有什么关系?她明明没有进京的打算,为什么他们都刻意强调不想她去陵京?她们到底在怕着什么,还是顾虑着什么…… 远处似乎有蝉鸣之声传来,忽长忽断,忽远忽近,门外的灌木丛被一阵夜风吹得晃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时树影婆娑,姚今心底阵阵暗潮涌动,她无声地问向这看似平静的夜空: “李道然,璇玑堂掌握天下机要,你也素来神机妙算,可你为何选择在这个这时候,这个林月白刚刚离开之时,才让我知晓京中诸事,你是怕我知道京中将有大事发生,而月白又深陷其中,怕我阻碍她回京吗?可你一向疼爱月白,你一直不希望她有危险的,为何这一次你却不让我劝她留下?这些年来你与我消息往来,你在信中每每提及任何人,不过一个名字或一个称谓,从来不会如此郑重地一再写‘袁友章将军’;你说林、焦两家是袁门旧部,这些年来都在搜集证据证明袁家当年并未谋反,难道你没有一直这么做吗?焉知你李道然,当年不就是袁友章的挚友!这些事情,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姚今不知道么……” 姚今喃喃说完,一动未动。她虽没动,头上那顶玉冠上的水晶珠却不住地微微颤动,正如她的心,思绪不停,暗流不止。 陵京城,皇宫,清风馆。 正是午后,因午膳时卫南雁进的不多,膳房便制了玫瑰奶酪,斯清奉了一盏进了屋内,见卫南雁坐在古琴前发呆,双手虽然抚在琴弦上,却是一动未动。她将奶酪放下走到卫南雁身侧,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递了消息来,林氏已经进了焦府,住下了。” “噢,是么。”卫南雁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并未再说话。斯清见她面色似有不悦,赶忙道:“娘娘千万不要多思忧虑,那林氏……不过就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罢了。” 卫南雁不置可否,冷笑道:“本宫才不会在乎她。不过她既然已经进京,这宫中的事情,咱们也得着手办了。” “是。”斯清顿了片刻,问道:“太子殿下说明日晚间会进宫面见陛下,那娘娘打算何时去见皇后?” “明日午后便去。” 斯清心中还是不放心,看着卫南雁道:“娘娘,你若不高兴,大可向太子殿下明说。太子殿下重视您,定会将您的话放在心上的。” 卫南雁摇摇头道:“不管本宫高不高兴,该办的事情都得要办,而且要办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本宫与太子一步步走到今日,费了多少心思筹谋,将多少人都牵扯在里面,如今本宫怎会被一点小女儿的私心而左右——那林氏她知道什么?她不过才来了京城几日,她怎会知道太子这些年来有多么辛苦,她又怎么能知道我与太子一同经历了多少……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就是个深闺弱女子,太子殿下心中的一个旧人罢了!” 斯清一面给卫南雁揉着肩,一面道:“娘娘和卫家、莫家为太子所做的,自然要比那什么都不知道的林氏强上千倍万倍,只是明日去见皇后,皇后定然不会同意太子殿下这桩婚事,娘娘可想好什么说辞?” “若太子是皇后的亲儿子,那此事本宫还真要费些说辞,”卫南雁看着纤纤玉指上深红的蔻丹,淡淡一笑,“只可惜,如今的太子早已不是李政,大家不过相互给个面子,她若当真,那可就白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了。” 第四十七节 母子情深 咏阳殿。 皇后这几日身上不爽,便没怎么出宫,此刻正倚在贵妃榻上养神,外面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贤妃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哎唷,南雁来了,”大姑姑将皇后缓缓扶了起来喝了口水,皇后“嗯”了一声,朝大姑姑道:“你去将贤妃请进来吧。” “是,娘娘。” 一阵清风随着卫南雁轻快的步伐一起吹进了皇后的寝殿,她今日一身湖蓝色的十六层薄纱宫装,坠马髻上两支点蓝的蝴蝶金簪甚是亮眼,笑吟吟朝皇后施了一礼,随即道:“这两日天又不热,皇后娘娘竟这么懒怠,怎都不出咏阳殿了?” 皇后笑着伸手拉她过来,道:“这两日身上不爽,便懒得出门。不出咏阳殿有什么打紧,你这不是来看本宫了?” 卫南雁认真点了点头,似是思索了片刻,随即道:“前两日卫燕进宫来,闲聊之间跟臣妾说了件事,臣妾本没太在意,可这两日想了又想,还是得赶紧来跟皇后娘娘您说一声,毕竟,这事和太子有关系。” “和太子有关系?”皇后微微撑起了身子,“什么事啊?” “您也知道,舍弟和太子走得近些。那日卫燕进宫,臣妾听他提到,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属意太子妃的人选,估摸着这几日就要进宫,来请陛下和皇后娘娘赐婚了呢。” 皇后有些惊讶,半坐起来问道:“竟有此事?可知是京中哪一家的闺秀?怎么太子没有向本宫说过。” 卫南雁微微一笑,慢慢道:“此事皇后娘娘倒也不能怪太子,实在是这位姑娘不仅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行事更是有些神秘的。这不,好像她也是这几日方才回京的。” 这几日方才进京?皇后虽然现在心思淡然,但毕竟对宫外之事并非一无所知,略一思索惊了起来,猛然道:“你说的难道是之前礼部林凤台家的那个——”, “娘娘聪慧,自然就是那一位了。想来太子殿下眼光极高,若不是像林家小姐那般仙姿国色,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皇后一听是林月白,心中立刻想起她初进宫那日的情形,还有当年的太子政是如何一心想娶林月白,又将她带在身边去往友州等种种往事,立时觉得这林氏定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当年勾引了太子政,如今又来勾搭太子耀,想到这里,皇后沉下了脸道:“她不是罪臣之女吗,怎敢私自回京?是谁准她回来的?” “不是呀,娘娘您还不知晓吗?是她的舅舅,户部的焦家将她接回来的。” “噢?是户部尚书焦冉……是了,焦冉的夫人莫彩越也是本宫娘家的人,她从前是在本宫面前提过,很是疼爱这个外甥女。唉,她真是糊涂了,林家获罪已久,她还与林家来往作甚!” “那焦冉的嫡亲胞妹是林月白的母亲,想来也是他顾念兄妹情谊,舍不得外甥女一直在外流浪。横竖太子登基后大赦,林家的罪也没有那么重了,大约焦家便想着将她接回京里照顾吧。” “流浪?”皇后皱眉,想了片刻道:“本宫可记得她和那疯丫头李姚今交好,几年前不就听说她去了李姚今的小南国,一直和那疯丫头混在一起。难道那四季如春的彩云城南国府的日子还不好过,她还需在外流浪?哼,定是得知耀儿得了太子之位,她便动了想当太子妃的心思,这才巴巴地回京——不对,太子如何会认识她?” “当年太子还在宫中为侍卫的时候,曾在和雅公主的承欢小筑当差,想是那时候识得了林小姐——如今想看来,大约是一见钟情呢。” “一见钟情?”皇后颇有些动怒,哼了一声道:“不行,这件事本宫绝不同意!今晚太子进宫,本宫定要好好和他说一说此事!” 卫南雁早知皇后不会轻易应允,倒也不着急,缓缓地喝了口茶,才道:“听卫燕说,太子对那林家小姐早就情根深种,从承欢小筑中初相识至今,心中一直记挂着她,况且那林氏一直都有凤命的传闻,说她是命格高贵,早晚要做娘娘的,想来太子也是信了这一说,这才一心想要将她娶回来当太子妃吧。” 皇后仍然紧锁眉头,一脸怒容:“那也不行。她是什么身份,就算不是罪臣,至多也是个庶民,家中又有污点,父母都还在流放——就算她是焦家的外甥女,这等身份,如何能匹配太子,说出去岂不笑掉大牙!从本宫的政儿已经被她魅惑,如今又来勾引耀儿,难道李朝皇家的儿子都要被这样的女子迷了去吗?这件事本宫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 见皇后有些激动,卫南雁并没有急着说话,朝斯清使了个颜色,斯清便点头退了下去。皇后见她突然退下,问道:“贤妃这是?” “南雁有些体己话想跟姑母唠唠,便不喜欢她们在旁边。”卫南雁笑眯眯看着皇后,皇后会意,也挥了挥手,一旁的大姑姑便领着屋内众人退了下去。这世,卫南雁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姑母,您是个直心肠的人,没一点心计。此事就算您不高兴,南雁还是要劝您,您呀,真不该反对,反而要大力支持太子殿下才好呢!” 皇后不解,问道:“为什么?这是本宫自己的儿媳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不满意,本宫还不能提了?”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大不由娘’,姑母可曾听过?” “听过,可是——” “可是姑母,如今的太子殿下不是您的亲儿子……您若是用皇后和嫡母的身份压制了他,不让他娶那林氏,他自然不敢不听您的;可您和他这份母子亲情,也就从此疏远了。”卫南雁看着皇后那微微有些黯淡的肤色和眼角的纹路,看着她眼中细微的变化,一字一句道:“若是亲娘,儿子真心喜欢,做亲娘最后总是要妥协的,因为,唯有母子,才能情深!” “本宫……”皇后坐直的身子慢慢歪向了贵妃榻,她的肩膀微缩着,似乎很累,又似乎很难过。卫南雁见她的样子,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轻轻将旁边的一盏茶端了过来奉至皇后面前:“姑母,喝口茶吧?” “放着吧。” “要不,南雁给您揉揉肩?” “不用了。” “那——” “南雁!” “姑母有何吩咐?” “本宫……本宫是真心将李耀当成本宫的亲生孩儿看待的!” 卫南雁的嘴角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微笑,点头道:“南雁明白。” 第四十八节 愿为桃杏,解嫁东风 这一晚,当李耀从紫宸殿出来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他见卫南雁和斯清站在殿门外,便上前道:“贤妃娘娘。” “太子殿下。”卫南雁回了一礼,微笑道:“本宫来给陛下送参汤,听闻太子殿下在里面与殿下议事,便在此等候——请问太子殿下,此刻是议完了吗?” “是,都议完了,说来本也不是什么朝务,刚刚已和父皇说好了。辛苦贤妃娘娘在此等候,娘娘想是等了好一会了吧?” “还好,还好。前朝事多,陛下和太子才是辛苦——对了,这个时辰尚不算太晚,太子是否要去给皇后娘娘宫中?臣妾午后一直在皇后娘娘那,娘娘听闻殿下今日进宫,可是备了一席殿下爱吃的菜呢。” 李耀微笑点了点头,朝卫南雁告辞道:“谢贤妃娘娘告知,本宫正要去咏阳殿,那便先走一步了。” “好,太子殿下慢走。” 两个人不过点了个头便各自离开,然而就在各自起步的那短短一瞬,似乎谁也也没看谁一眼、谁也没说话,那一瞬的余光交汇嘴唇微动,两人却已经交换了信息、明白了对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心中也都笃定:大家可以顺利进行下一步了。 而此时的林月白在焦家的别院里已经住了一些日子,似乎是怕她在府里无聊,每日焦夫人都会过来,或是聊天吃茶,或是请了戏台班子来府中唱戏,又带着她去大慈安寺上香、去京郊游玩,凡是京城中富贵官宦人家小姐常去的地儿全都去了个遍。其实许多地方连焦夫人自己也都没怎么去过,按她的话说,家里没个女儿去也无趣,这段日子有了林月白在旁,她倒是乐呵呵将这些地方逛了个遍。这一日二人从西山游玩归来,坐上马车上一颠一颠,林月白本有些睡意,见焦夫人精神奕奕坐在旁边看着她,倒不好意思了,便道:“今日爬了那么久的山,舅母仍旧这般好精神,月白真是惭愧。” “你呀,得空真该跟我去骑骑马,多动一动,身子自然更好些。”焦夫人爱怜地将林月白的手拉过来,“从前你父亲非要把你送到这西山上的步云观教养,我和你舅舅都是反对的,连带着这西山我都不愿意过来。如今好了,步云观早就在一次意外中被炸了,咱们此刻再来,也就是看看风景走一走,再不用去那劳什子的道馆。” 林月白想起步云观观主李道然,自从回了京,都还没有机会和他联络,之前听闻他和李耀有往来,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她回京这么久,一次也没见到过李耀,虽然也曾鼓起勇气问过焦冉,可得到的回答只是让她安心休养,其他的事不要过问;姚今来信说南国府一切都好,只是王相的夫人吕桃病了,她回了信过去问候,现在也不知道好些没有……一时脑中思绪万千,想着想着,林月白不禁望着车窗外出了神,直到到了焦府前门,她听到焦夫人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这才猛然回了神。 “阿青,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驾吗?” “是啊大夫人,太子殿下亲自来咱们府上了呢,大人早早就在这里等候了,这已经进去小半个时辰啦!” 林月白听到“太子”两个字,心中猛然一颤,想要立刻下车,可知道此刻是在府门外,人多眼杂,她一个未出阁的深闺小姐,本不该这般随意。林月白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半边脸探出帘子问了句:“舅母,咱们从前门进府吗?” 因女眷一贯走的是后院的门,林月白此问倒不突兀,焦夫人听到她声音,转头高兴地道:“咱们还是从后面走吧!太子殿下到了,舅母给你梳洗装扮一下,再去见太子!” 听到这里,姚今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人便缩回了马车内。她只觉心脏砰砰直跳,于是将手按在心口,沉默片刻,喃喃道:“三年了,终于,终于……” 李耀此来,一则是实在想见林月白,二则是他终于说服了皇帝,同意重审当年袁家谋反一案,特意要将此消息告知焦冉。焦冉素来稳重,听到这个消息,却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在厅中踱步,连连道:“好、好啊,该重审,早该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直至小厮在门外通报说焦夫人携林月白在门外等着跟太子请安,焦冉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朝李耀告罪道:“臣适才一时激动,实在失态,请太子殿下见谅!” 李耀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焦大人愿在本宫面前露出真性情,本宫也很高兴,怎会介意这些。” “是、是!”焦冉朝门口看了一眼,笑道:“内人今日带着外甥女出去游玩,此刻才回来,知道太子殿下来了,特来向太子殿下请安。” 李耀看向门外那一白一紫两个身影,那白色的人影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他心中某处仿佛突然痛了一下,低头默然片刻,终于抬头道:“焦大人,本宫,要单独见林氏女。” 虽是在自己府上,但焦冉重视林月白女儿家的清白名节,纵然李耀说的是“单独见”,他和焦夫人商量后,还是将二人安排在后花园的一个凉亭内见面,那凉亭四面是空不算封闭,虽建在水上,但只有一条通道过去,侍女和小厮便都留在通道这一头随侍,按照焦夫人所说,这是个光明正大的见面,算不得私会。 凉亭中的林月白远远见李耀从廊上走过来,本想好了要镇定自若,然而他越靠近,她心中越是五味陈杂,种种思念涌上心头,一时眼眶一红,便忍不住落了泪。 见她落泪,李耀有些难过,站在她面前,却知此时此地,自己不能伸手揽她入怀,只得安慰道:“你看,我好好的,你别哭。” “三年了……”林月白千言万语,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喉头哽咽,一时也说不上什么,一双泪目将李耀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又看,见李耀还很配合地转了个身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她这才破涕为笑:“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太子殿下?” “名字是个代码,只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又有什么关系。”李耀温柔地笑着,见林月白的脸色倒比他离开南国府那时还红润些,又道:“之前得知你们在追山岛上历经生死,那时候我恨不能立刻去救你,又气姚今怎么每每让你涉险——现在看来,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追山岛之行,阿姚本是不肯,是我非要去的。”提到姚今,林月白突然又想起了那封信,眉头微皱欲言又止,将手上的帕子绞得紧紧的,低头片刻,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答应我的。” 李耀的笑容有些淡淡的,盯着林月白手上的那条帕子,重重“嗯”了一声。 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林月白心中一安,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如今谋事十分不易,我又帮不上什么。但你若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会努力。在彩云城的这三年,姚今跟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许多,你一直在朝前走,我应当,应当匹配你……我会努力做好太子妃的!” “你不用努力,你只要跟我一起走进宫,跟我一起站在皇帝面前,只要你不摇头,一切,都有我。” 第四十九节 忠心与痴心 紫宸殿。 李皇刚刚看完一堆奏章,眼看案上原来堆放奏章的地方空了,这才舒了口气,也才觉得眼睛酸涩,身上也是疲累得紧。他想要起身散散步,却觉得脚上虚浮无力,撑了撑桌角,人却没站得起来。李南见状,赶忙奉一杯参茶上前道:“陛下,您都看了一晚上的奏章了,要不歇一歇?您这般操劳政事,也要保重龙体啊……” “今年的春播各地都不平顺,胡族又屡屡捣乱,眼看入夏——”李皇喝了一口茶,皱眉道:“怎不是寡人素日喝的白茶?” 李南忙道:“这是午后贤妃娘娘亲自送来的参茶,娘娘说近日陛下忙于政务定然劳累,一点参茶小小心意,就是给陛下提提神也是好的。陛下若不喜欢,老奴现在就撤下去——” “不用,就喝着吧。”李皇淡淡地又饮了两口,随口道:“皇后现在越发少出咏阳殿,贤妃协理后宫诸事,倒是常到寡人跟前伺候。” “贤妃娘娘在后宫里伺候陛下尽心,卫家二公子卫燕在前朝为陛下出力,这都是陛下厚爱他们,卫家一门都在回报陛下呢。”李南知道贤妃如今在后宫势大,皇帝又看重她,自然是好话连篇,“听闻卫二公子和芸珠郡主的嫡女生得玉雪可爱,很得贤妃娘娘的喜欢,娘娘还说要等陛下得空了,也要抱给陛下瞧瞧。” “是么?”李皇的脸色未变,声音中却多了一丝冷意,“你说卫家姐弟二人在前朝后宫这么忙活着,都是在回报寡人?我看那卫燕回报的恐怕不是寡人,是太子罢。” 李南听这话音不对,不敢接话,便默默退到一旁,岂料李皇反而追问道:“芸珠郡主如今常进宫吗?” “倒也……还好,只是老奴偶尔去清风馆的时候,见过两次。” “你日常在寡人面前伺候,能去清风馆几次?能让你撞见两回,那便是常进宫了。” 李南不知道李皇此话何意,更不敢接,只是恭顺地说了句:“陛下所言极是。” “以前贤妃还是容嫔时,虽然寡人并没有怎么宠爱过她,但犹记得那时的她恬静聪慧,温婉可人,如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李皇的声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迷茫:“从前的太子,虽然寡人也不十分欢喜,可他总是一心想要讨好寡人,从无他意,如今的太子……” 一旁的李南听得心惊胆战,真恨不得自己此刻是聋子瞎子,看不到皇帝脸上的老态,更听不到他言语中的失落,想起前几日太子进宫与皇帝在紫宸殿上密谈了好久才离开,至今太子再没来过。而那日他离开后,皇帝的脸色却是极不好看——李南一时后悔起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提什么贤妃、提什么卫燕,人人都知道卫燕和太子耀从前在宫中为侍卫时就要好,他好端端的提这人做什么…… 正当李南有些胡思乱想时,李皇又道:“太子这几日到皇后那里去过吗?” “回陛下,除了那日从紫宸殿离去后去了一趟咏阳殿,这几日太子都没进后宫。” 没进后宫……李皇的嘴角一丝带着讥诮的笑意,心中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李耀进宫时,他们在紫宸殿的那一场对话。那仿佛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貌似恭顺、说着无依无靠只能仰仗父君的那个年轻人,他已悄悄掌握了某挣脱他掌控的种渠道和途径;似乎正如他那年形容的,李耀,他是只狼崽,一只正在迅速长大充满力量的小狼,他冷静谨慎又很小心,不知不觉而又悄无声息,从他的脚边一步步爬到了他的身侧—— “父皇,当年袁友章一案本就疑点颇多,他受皇命急召回京,为什么偏偏到了逆臣李饶的西山下就被炸身亡,这场爆炸何等蹊跷,当年的刑部和大理寺竟没查到一点蛛丝马迹,焉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况且,在爆炸案发生之前从未有任何袁家谋反的征兆,行为诡异、举动异常统统没有,为何偏偏出了事之后,各种矛头各种言论全都突然爆发,所有人的矛头都直至袁家!明明那时的大理寺和刑部什么真凭实据都没有,最后却也能言之凿凿地说袁家是谋反——当年的袁家明明一门忠烈,父子二人在爆炸案中双双丧命,袁贤妃何等受父皇宠爱,却情愿万字血书、以死明志。这件事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伤了当时多少朝中忠臣的心,父皇您定是知道啊!此事若不能彻查、此案若不能重审,父皇的英明和那些老臣的心,恐怕都有损伤啊!” “此案过去了这么久,相关的人也大多都离世离朝,那时候你才几岁,袁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重审此案?” “此事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只因儿臣从前还是个小小宫中侍卫时,曾受到昔日礼部尚书林凤台之女林月白的相助,她在儿臣心中……极其重要,儿臣想要娶她!” “一个流放的林氏之女,你若喜欢,寻个理由收入房里就是了,若她将来生子,抬举做个妾氏也无不可,这不过是小事,与袁家一案有何干系?” “不,父皇,儿臣要娶她为正妃!” “胡闹!她是罪臣之女,而且之前太子政也曾要娶她,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品格,如何能做太子妃!” “父皇!正因她的父亲获罪,她再也不是朝廷大员的女儿,无法匹配儿臣的身份,儿臣才想要为她挣一个好出身,哪怕挣一个清白的身世——那林凤台当年曾在袁友章军中服役,极为推崇和敬佩袁将军,这些年来他暗中搜集了不少能证明袁家清白的证据,若此案能翻,林凤台定然功不可没,届时儿臣想请父皇免他流放之罪——” “胡闹!” “父皇!林家获罪,说到底是因为当年林氏女和姚今交好惹您不悦,可如今许多事情都改变了,林月白已经离开了姚今,卫燕也好好的在京中成婚生子为朝廷效力啊!父皇,儿臣只属意林月白只想娶她为妻,恳求父皇成全!” “成全?李耀,你要寡人成全什么?” “成全儿臣的一片忠心和痴心,重审袁门旧案,宽恕林家!” “……李耀,你最好想清楚,你要寡人成全的,是你的忠心痴心,还是你的私心?” “儿臣,从无私心。” 第五十节 天下皆局 “从无?从袁氏旧案起,你以替袁氏平冤翻案为借口,将当年袁门旧部重新召集,当年的这些人在朝中也都是掷地有声,虽从旧案起他们看似销声匿迹了多年,可活下来的这些人,或在京中或在朝中,虽然默不作声,但他们都有势力留存,你看中了这些人身上的忠诚,也看中了他们的能力,于是你以娶林月白为正妻做借口,来要求寡人重翻旧案——李耀,你这盘如意算盘打得好,很好!寡人要赞你一句,好谋算!你让这些袁门旧部看到的你,是一片对忠臣旧案的怜悯之心、还有你你的忠义正直之心,未来的明君之心!让外头那些不明就里的人看到的,是一颗对林氏情深意笃的痴心,可其实——这些不过都是借口!你只想要借这些人和事在朝上建立你的派系,想要结、党、营、私!李耀啊李耀,这些事情,你以为寡人真的不知道么?” “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住口!太子无需再说了,这件事,寡人不允,亦不准再提!” 谈话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李皇坐在他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凝视着下面那个俯身叩首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底红色暗纹的朝服,上面绣着隐隐的飞鹤图,那顶象征尊贵的红宝石太子顶冠,忽闪忽灭,这个少年人已经身在这李朝除了他这个皇帝之外最耀眼的位置——李皇有一刻突然觉得极其愤怒,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是他恩赐的,若没有自己,他什么都不是!可他竟然还不满足,他和当年的姚今一样想要脱离自己的掌控,而且他想要的,似乎更多! 放肆、妄逆! 而此时的李耀俯身贴地一言不发,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他正默默等待,等待着时间的流去,等待着李皇这一波的怒火平息,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发问。他猜得到李皇现在在想什么,他甚至可以一秒一秒数出还要多少下,李皇就能够想明白这一切,他,会再次张口。 “父皇,儿臣一无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儿臣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父皇、为了李朝的千秋万代。儿臣的私心,就算如父皇所说是有的,可这于父皇您,终究又能有什么害处呢?” “是么?”良久,李皇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所以你便大胆地以为寡人会同意你的要求?” “儿臣没有以为,儿臣更不敢大胆。儿臣只知,此案若翻,不过是那死人李饶的罪名再加一条;父皇对旧臣和忠臣的顾念之情,国中定会广传盛赞;而儿臣和父皇的父子之情——” “如何?” “儿臣唯有父皇一个君父,父皇也唯有儿臣一个皇子,想来父子之情,定会因此更深切,更牢固。” 李皇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李耀跪地磕头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一丝改变,可是这大殿上的气氛却如暗流涌动,诡异不定。李耀和李睿,同样聪明的这两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同时他们也都清楚对方亦是如此。谁都不想说得太清楚,也不需讲得太直白,每一个问句,每一次沉默,每个语气都是他们的试探和揣测,谁都想给自己留有余地—— “太子。” “父皇。” “太子的心意,寡人知晓了。至于袁家的旧案——” 短暂而刻意的停顿,李皇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带着淡淡地笑意道:“寡人会在朝上传旨下去,由太子主理,重审袁家旧案及当年的西山爆炸案!” “儿臣遵旨!儿臣定会不负父皇重托,全力查清旧案真相,不叫忠臣蒙冤,不让奸恶逍遥法外!” …… 李皇看着灯火明亮的这座紫宸殿,一桌一椅,一书一案,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按照他的习惯摆放。他喜欢这个地方远胜于后宫各嫔妃的宫苑,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他走进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当他坐在这把龙椅上,当他在一本本奏折里指点那万里江山,翻开那些风起云涌,看透文字背后那些写奏章人的内心和欲求——这些人都在他的局里,朝局、政局,还有他为他们设的局,这些人有时候蹦得很高,有时候又被弹压得翻不了身,然而他终究会让他们顺着他的心意而动——想到这里,李皇的心是满足的,即便再累,朝局仍然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并不担心,除了那件他还不能确认却着实让他不安的事。 “李南。” “陛下有何吩咐。” “寡人有多久没有召过隐卫了?” 李南一惊,不敢抬头去看李皇的脸色,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许久了。” “许久了吗?仿佛寡人上个月才让他们去查一件事,如今,也该有消息了。”李皇欣赏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去正金宫,将寡人的八宝紫檀葫芦盒拿来。” “是!” 匆匆走在去正金宫的路上,李南回想着刚才皇帝说的一字一句。他自然知道,除了让自己到指定的地方传唤,皇帝一直是有他和秘卫隐卫有另外的特殊方法用来联络,这个方法向来只在历代皇帝间代代相传,世上并无一人知晓。可现在皇帝突然提到隐卫,又让他去拿什么八宝紫檀葫芦盒——李南记得,那盒子虽然珍贵好看,天下独此一件,但一向只是在正金宫的偏殿里摆着,和那些外邦进贡的花瓶、精致的鼻烟壶什么的一起摆在架子上,是个装饰品。除了皇帝偶尔路过会去看一看,且也只是拿在手里赏玩一下便摆回去了,这样的一件东西,偌大的皇宫里不知有多少件,皇帝这个时候突然要这盒子做什么呢? 心中虽有疑惑,李南脚下却不敢怠慢,到了正金宫偏殿取了东西便立刻马不停蹄回了紫宸殿,见李皇似乎一直在等,他赶忙将盒子呈了上去。 第一节 春桃将尽(一) 立夏未到,京城中的天气还是很令人舒爽,各家各户都在享受着夏日来临前这最后一段惬意的时光,赏春踏青、骑马郊游,都是富贵人家公子小姐的时兴活动。太子府虽然也频频收到各王公大臣家的邀请,但他却无心于此,每日在府中忙得热火朝天,刑部、大理寺,还有焦家,这三处的人几乎是日日要到太子府来报道;到了晚间,璇玑堂的人又会混在各种送菜送果子和到王府做短工的人里面,将一些最新查到的消息递到扎姜的手上。自然,这些都是因为李皇明旨要求重查当年袁家谋反和西山爆炸的案子,一应事宜均交由太子李耀查办,并命大理寺和刑部协理,同听太子调配安排。 袁家的案子已过了好些年头,当李耀翻开多年前的卷宗时,那纸张都已发黄,一不小心稍一用力,有的页面都掉落了。自然,当年的许多的人证也已过世或根本查无音讯;许多物证封存太久,也都腐坏。但李耀的态度十分坚定也十分坚信:查,一查到底,一定还有证据,一定还有蛛丝马迹。 虽然为此刑部和大理寺暗地里没少叫苦,可既然这事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京中也没少传太子是为了林家的那个女子才要接这难办的差使,两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巧的是自从开堂重审此案,两部总能收到有人那么恰好地送来一些证据和线索,偏偏这些证据和线索又都是一查都能查得到的,一切似乎真如京中所传“老天开眼,如有神助”,于是这案子办起来倒也算顺利。眼看着没过多少时日,李耀便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理了出来,西山的那场爆炸是如何形成、袁家谋反遭受天谴的言论是由何人开始传出、经何人之口、此人和罪臣李饶的种种关系、当年所谓谋反的一些证据和信件往来的破绽等等,所有重要的物证和人证皆都经过审查并记留,证据链齐全,案情清晰,包括在查案过程中林家提供的种种当年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物证等等——一切都清楚明了,当李耀带着有关案情陈禀的卷宗进宫面圣的时候,正巧遇到焦冉这个户部尚书正在和陛下呈报今年上半年国库的情况。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噢,太子来了,快起来吧。” “儿臣不知父皇正和焦大人议事,以为无甚要紧,便请李公公进来通报了,还请父皇恕罪。” “呵呵,无妨,”李皇看了看李耀手上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垂首立在旁边的焦冉,心中了然,于是微笑道:“想必太子已经查清当年袁家之事了?你来的很巧,正好焦冉也在,他不算外人,一起听听也无妨,太子说吧。” “是,父皇。当年袁家谋反及西山爆炸两案现已查清,一应物证人证均已在刑部收押,案情卷宗在此,请父皇御览!” “呈上来吧。” 重查旧案一事虽在京中轰动不小,但在整个李朝国中倒没起什么波澜,毕竟时移世易,大家对一个离世已久家族凋零的袁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这件事传至小南国,姚今虽然很是深思了一阵,到底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听闻当年袁家忠烈,能还了他们的清白,于月白也有益无害,此事倒不是坏事。” 此时王相人虽坐在下首,低着头似在认真听姚今说话,但直到姚今又喊了他两次,他才猛然站了起来:“殿下请吩咐!” “看你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不,是属下走神了,请殿下恕罪。” “难道……是不是吕桃?她的病还没有起色吗?” “谢殿下关心,内人她……”王相终于沉重地摇了摇头,“恐怕不好。” “怎会?之前赵升找来的那大夫不是说医术很高吗?”姚今有些惊讶,起身快步走到王相旁边,关切道:“不好你怎么不跟我说?若那大夫不行,我即刻写信请褚令来——” “不用麻烦了,殿下!”王相看向姚今,他的眼下一片乌青,眼眶中有明显的血丝,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哀伤,“大夫很是尽心,然而她的身子实在是……” “从你说她身子不大好到现在,这才多久?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严重?”姚今顿了片刻,昂首道:“我去看看她!” 王相本不想让姚今知晓吕桃的状况,却也知道她的性子自然是拦不住,进家门前深深恳求姚今等下不要跟吕桃说再请名医的话,直到姚今无奈答应,他这才引她进了屋。 一闻到屋里浓重的药味和沉闷的空气,姚今心中就觉不好,快步走到床榻前,见璇女刚刚喂完一碗药,她的脸上也是说不出的悲哀,“殿下?您怎么来了?” “你们都不告诉我,我再不来,岂不是——”看到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瘦得已经没个样子的吕桃,姚今的话戛然而止。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一直笑起来温柔甜蜜、大着肚子还到处溜达,给她做过无数点心,被月白一再羡慕儿女双全的那个王家夫人,那个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吕桃。 “殿下……” 见她挣扎着要起,姚今赶忙握住她的手坐到床边,“你不要起来,你躺着就好。” 吕桃费力点了点头,温柔地看着姚今。自从生病,仿佛已有很久很久没见到这位风风火火的国主殿下了,此刻的吕桃很想冲她笑一笑,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朝着这个明明应该高不可攀、却一直如亲人朋友般对待她和她孩子的国主殿下笑一笑,然而这个笑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她只能慢慢感受着姚今握着她的手带来的温热,竭力牵动了一下嘴角。姚今以为她要问王相,赶忙侧了侧身子指着后面道:“你放心,他在呢。” 吕桃的目光缓缓转向站在不远处的王相。这些日子他总是守在她身侧,端茶递水,喂饭喂药,事事亲力亲为,这让她很欢喜,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陪伴在她身边了,他总是很忙,也总是来看她和孩子,却又很快去书房或者去南国府——可吕桃似乎觉得她慢慢不懂得他了,就好像这阵子,他的跟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却有很多不是她想听的,也不是她听得懂的,她只能安静地看着他,假装自己还是几年前那个贫穷却快乐的小女孩,而他俨然也还是隔壁饿着肚子也要读书的小哥哥,他们曾青梅竹马,他们曾说要照顾彼此一生一世,他做到了,这些年她是这般幸福,也是这般的失落—— 第二节 春桃将尽(二) “殿下,吕桃想和您单独……待一会儿。” “好。”姚今点点头,朝屋内扫了一眼,璇女和侍女们行礼退下,而王相站在稍远处却不挪步,直到姚今朝他又瞪了一眼,他似乎才不放心地退了出去。 “好姑娘,你想说什么,我在这里,你慢慢说。” “殿下如今还称妾为姑娘……还记得头一次遇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唤妾作姑娘,一转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是呀,你看,如今你儿女双全,夫君又疼爱你,家里事事都好……”姚今说着说着,看着吕桃苍白的脸上透出的那种衰败,那仿佛是一个女子一生走到了尽头,没有了生的渴望,没有了对世界的留恋,她不禁鼻头发酸,忍着泪意道:“那么多好日子还没过,你怎么就病了!” 吕桃终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是啊,妾真没用。” “你这么好,怎么可以说自己没用!王相若没有你,这辈子都是个穷酸书生,你对他是这天底下第一有用、第一重要的人!” “……殿下,您这般尊贵,本不该和我们这样的人有交集,可是您对我们这般好,这般地好。我常常在想,到底妾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行,才能在这辈子遇到殿下,妾和王相才有了今时今日——” 吕桃越说,声音越发断断续续,姚今赶忙打断她:“你慢慢说,不要着急!歇一歇!歇一歇再说!” “殿下,妾不能歇!有些话在心底憋了好久,妾不能说也不敢说,大夫说妾就是自己给自己憋坏了,可妾真的不敢问!从前家里只有妾的时候我不敢,后来又有了璇女,璇女很好,她是个可怜人,且舍不得她,也希望我们能对她好些,可妾看得出来,璇女跟妾,竟然也是一样的,但她那么洒脱,她和妾不同,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妾、妾——” 姚今见她脸上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什么,突然一片霞红,那红色和她苍白的脸极不相称,显出一种病态的美感。因为不知道她这些话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见她说得着急,姚今也不忍多问,只当她是病糊涂了,连连点头道:“别怕、别怕,你有什么都可以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王相他,这些年来追随殿下,他很尽心,他是真的全心全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为了小南国,倘若他……倘若有一日他行为失了分寸,殿下您千万不要怪他!” 姚今以为她是想起从前自己为王相私下查靳连城之事罚过他,赶忙点头道:“我知道,我不怪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你放心、你放心!” “是啊,殿下对我们全家都很好,还将妙兮认做干女儿,殿下的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可若有一日,殿下您若是知道他竟然有那样的念头……他不该啊,他怎么可以……可是真到那时,殿下可不可以也不要怪他……妾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竟然有那样的心思,他藏得那般深……” 吕桃的声音那么细,姚今一时听不清楚,凑上前去正要细听,王相却不知何时进了来,无声地走到床边,噗通一下跪了下来,也不知是跪吕桃还是跪姚今,他只是将头抵在床边,一下一下磕在床沿上,不住道:“别说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吕桃的目光慢慢落在他身上,她温柔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由得落下一行晶莹的泪珠,“你没有不好,是我配不上你,都是我拖累你……” 姚今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觉得这夫妻二人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明白,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恩爱已久,大约此刻是悲伤过度,这才说了一堆外人听不懂的话。于是她擦擦眼角,将吕桃的手轻轻放在王相的手上,柔声道:“这天下有许多人虽结为夫妻,却是一辈子互相埋怨互相憎恨,那就算活到九十九也是浪费,你们两个相知相许,便是一刻,也是胜过那无用的一生的!” 吕桃这才将目光从王相的身上缓缓移开,她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轻声道:“我这一生,竟也不知是对是错,于你、于我……” 姚今缓缓起身,由着他们两人慢慢说着话,自己则轻手轻脚走出了屋子,见璇女一直候在门外,她径直道:“怎么回事,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就一点没得法子了吗?” “姐姐心思重,什么都不肯放在脸上。大夫说生妙兮的时候亏空的身子还没好全,又怀了小生,后来其实一直不好,她也不说,每日在我们面前强撑着,又不准大夫言语,直到小生落地,她连床都起不了,那大夫才说了实话,相哥气得赶走了那大夫,可那时候,姐姐的身子已经是虚到了极致。现在这位大夫说,恐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就是这几日?那、那就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了吗?要什么药,我都可以着人去找!” “姐姐的呕血之状已有几个月,只是一直瞒着我们——如今发现,已是药石无医了。” “到底当年因你的事,王相是伤了吕桃的心了。”姚今重重叹了一声,又安慰地拍了拍璇女的肩膀,“你也别自责,我能看出如今吕桃待你也是真心的。” 璇女苦笑一声,垂首道:“是,殿下。” 两人一时无话,齐齐看着天空中的火烧云在天边纠缠不休,变幻出各种奇特的形状,良久,姚今终于轻声道:“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事情也都要提前备下。” “是,殿下,都备下了。” “孩子们还小,这王家内宅以后便都靠你了。尤其小生,他还这么小……” “璇女……一定尽心。”璇女心中一阵迟疑,顿了片刻还是道:“殿下,相哥他——” “我看他是伤心坏了,”姚今认真地对璇女说:“最近他若冷落你,你也别吃心,毕竟他与她之间,跟你是不同的。这些日子你定要料理好家务,照顾好孩子,让他们两个——好好走完这最后的路吧。” 第三节 故人的信 璇女抬头看着姚今的脸,她曾经对这个所谓的皇室公主很是不屑,可这些年的相处,她是真心喜欢她。虽然她有着尊贵的出身,可她和追山岛上的那些贵族是不一样的,她是个真正的人,有血有肉、喜怒于色,欢喜时大笑,悲伤时痛哭,从不掩饰从不做作,正如此刻,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她的目光里有真正的难过,她是诚挚的,她不止是他们的国主,她像是他们真正的朋友,她是一个这样不一般的女子——璇女突然觉得心中阵阵酸楚,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重重点了点头。 正当二人说话之际,刘肖龙面色凝重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和一只白玉盒子。 “殿下,这信是我们在京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这个玉盒,是刚刚江门药铺送来的,说是您北方的故人给您的。” “北方的故人?”姚今先接过玉盒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极精巧的一张信纸,她利索地展开匆匆一览,尚未看完脸色便是大变,怒道:“混蛋!” 还没等刘肖龙和璇女问,她又急匆匆拿过那封信,里面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内容,姚今一目十行掠了过去,越看越生气,想要即刻发怒又碍于此地是王家,一时胸口不住起伏,将那信纸极其粗暴地塞回信封,转头看了一眼虚掩的门,压着声音对璇女道:“我有事先回府了,你好好照顾吕桃,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是,殿下。”璇女看着姚今匆匆而去的身影,微皱眉头,也转身进了屋。 自从南国府建立,赵俞大多时间都在彩云城,几乎没有回过自己的辖地,他管辖的惠州原就是个大郡,虽然郡中治安良好素来一切平顺,但日常的事务总是让下面人去打理也是不妥,如今见小南国一切稳当,林月白回了京城,南国府里也无甚大事,他就上书说想回去一阵,姚今便欣然应允了。然而他刚到惠州的第一日,人便接到姚今飞鸽传书,信中说十万火急,让他立刻回南国府一趟。可怜赵俞屁股还没在家里的凳子上坐稳,行囊包裹都没来得及打开,便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进了府到了姚今的书房刚要行礼,姚今便将他一把拉起来,“还整这些虚的干什么!我都要疯了!” “什么情况?”赵俞接过她手上的两张信纸看了一遍,脸上不由得也变了色,惊道:“李耀竟然和卫南雁有私情!” “真的是!没想到他们两个——我真不该相信李耀的那些鬼话!我早该想到,他若在宫中没有助力,怎么可能得到这太子之位!莫家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支持他!如今月白已经回了京,她若是知道了她会怎么样——我简直不敢想!我要去京城,我要去找那个混蛋算账!” 赵俞突然紧张地问:“殿下,你没有去信李皇或者太子耀问及此事吧?” 姚今一愣,随即不悦道:“我有那么蠢吗?再说我写信给他们有用吗!” 赵俞松了一口气,顿了片刻道:“如今林小姐人已经在京中,这个消息想来即便她现在不知,很快也会听到流言蜚语。可这种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别说我们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您站在他们面前,您也不能将他们怎样啊!” “那难道就让那对狗男女——”姚今一时觉得用词实在有些不当,改口道:“就让那对不知羞耻、罔顾人伦的混蛋继续这样下去吗!那我的月白算什么,算什么?” “殿下,说到底,这是林小姐、太子、李皇和卫贤妃四个人之间的事!即便宣扬开来,也自有皇帝处置,又或者是林小姐自己——再者,如今林小姐尚未被立为太子妃,明面上她根本没有资格对这件事不满啊!” “老赵,你糊涂啊!别人不知道,你是和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的,你还不知道她有没有资格吗!从前她和陈城已经订婚了!那卫南雁算什么?恐怕在李耀还没变成李耀的时候,那卫南雁根本都不认识这个人!他们两个会勾搭在一起,哪里有什么真情实意,定然是利益结合体,不过是为了这太子之位——”姚今气得语无伦次,人便在书房中来回地转着圈,“不行,我要进京,我要进京!” “万万不可!”赵俞极其严肃地拦住了姚今的路,“您绝对不能进京!” “为什么!” “这封魏帝来的信里写的很清楚,太子和贤妃有私情这件事不是被泄露出来、而是有人刻意放出的消息!放出消息的人到底是何用意目前尚不能完全得知,但您若是一时冲动进了京,以您的性子,定然会去阻拦林小姐与太子耀的婚事,可现在太子正借着这婚事的由头在办袁家的案子,您若是阻挠,袁家的事也会受影响的!这样的话您在京中就树敌太多了!” 赵俞将温子华的信举到姚今的眼前,又道:“这些话这封信里写得清清楚楚,魏帝目光深远,这才急急将这封信传过来,就是怕您冲动行事,您怎么就不理解呢!” “我不管!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姚今一把夺过那信扔在地上,她看着赵俞眼中的失望、生气和愤怒,心中一软,随即放缓了口气说:“这样,我悄悄地,我乔装进京,我只要能见到她我就有把握说服她,我会将她带出京,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 “怎么可能啊殿下,那可是京城,林小姐现在定然是在太子耀的势力范围内,怎么可能轻易让您带出京城!” “怎么不可能?”姚今勉强笑了两下,“当年她被困在皇宫里,我不是也进宫将她救出来了?你相信我老赵,我定然可以——” “殿下,殿下啊!”赵俞只觉得此刻姚今疯了魔,恨不能一桶水泼醒她,“您当年是进宫救了林小姐出来,可那时候宫内有卫贤妃、宫外有璇玑堂,如今他们双方都不是当年那回事了!况且当年您救了林小姐出来后又怎样了?你们双双坠崖,林小姐失踪您远走北魏,你们都差点丧命——” 第四节 我是赵俞 “可我也成功过啊——老赵,你不知道林月白,她不能的,她如果知道这件事,她会死的……”姚今蓦然想到当年那个滂沱大雨中她冲进林月白和印津的家,那时候她看到林月白的眼神,她突然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分说推开赵俞,一面朝门口走一面喊道:“赵幸,快备车,我即刻要——” 一声闷哼,姚今不可置信地想要转身,可她的头不过偏了一偏,人便已昏倒在地,而赵俞的手臂还举在半空中,他发抖地看看自己刚刚打昏姚今的手,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她,门外的哑婢们一时惊慌失措也不敢进来,直到赵幸颠颠地跑过来,一见屋内情形,顿时大惊失色。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赵幸进了书房,慌忙招呼哑婢进来把姚今扶到椅子上,他见赵俞呆立一旁,急道:“赵大人,殿下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还是让肖龙过来——” “不!不!”赵俞仿佛突然回过了神,慌张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快把殿下抬到内屋,把屋子锁起来!” 听到“锁起来”三个人,赵幸吓得不轻,一下子退后两步,有些害怕地看着周围,对赵俞道:“赵大人,这、这是……” 赵俞见他的样子,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摇摇牙道:“我不是要伤害殿下,只是眼下事情紧急,我是为了殿下的安危——你快让刘肖龙派可靠的人过来看住殿下的屋子,务必不能让殿下离开,我即刻去找相先生商量!” “这这、我——”赵幸尚未明白过来,赵俞已经朝门外而去,临到门口转头又重重说了一句:“赵幸,绝对不能让殿下离开,否则不止是你人头不保,整个南国府都要出事的!” 赵幸点点头,不由得抹了一把额角上的冷汗,看了看敞开的门口那些不知所措的哑婢,赶紧命她们将姚今送进内室,亲手检查了每处门窗插销,这才慌里慌张去找刘肖龙去了。 而赵俞出了赵府便径直上马奔到王相家,然而才到王家门口,便听到门内一片哀哭之声,他叫了好几声门,一个婆子才抹着眼泪小跑出来,她识得赵俞,行了礼便带着哭腔道:“赵大人,我家夫人刚刚没了,大人刚刚也晕了过去,眼下里面乱作一团,您有事,烦劳还是改日再来吧。” “赵夫人她……”赵俞看了一眼门内,沉默片刻,默默鞠了个躬道:“替我转告你家大人,节哀顺变,等府上事情忙定了,我再来吊唁。” “是,奴婢一定转告。赵大人慢走。” 离开了王家,赵俞一下子有些迷茫,牵着马走到巷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此时他本应该回南国府,可他该如何面对府中的那些人呢?如果姚今此时醒了,他又该怎么面对她?赵俞的人生从来没有如此茫然过,即便是他从现代穿越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也能够坦然接受现实——可他刚刚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打晕了姚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是为了姚今的安危,还是为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赵俞竟然走到了金沙河边,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拴好马走到河滩上,看着流动的河面上一片斑驳星光,想起他们刚到彩云城的情形,想起在这里打捞密林石碑,想起放烟花的那个夜晚,过往种种如河水般在他脑中流淌着,这些记忆鲜活而深沉,似乎已经覆盖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小南国、小南国的一切,这些早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他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和破坏这个地方,哪怕是有一点点可能性,也不行。 夜色渐浓,周围越发宁静,湖面上的水声就越明显,赵俞并不觉得吵,他听着这水声心中却渐渐平稳下来,虽然恍恍惚惚仍旧不知该如何面对南国府的一切,却也不像刚出府时那般不知所措——至少他可以肯定一点,不让姚今去京城,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正当他独自对着湖面发呆的时候,王相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也是骑马而来,远远下了马,将马和赵俞的拴在一处,他便快步走到了赵俞身边。 “赵大人。” 赵俞一愣,见是他,讶异道:“相先生,你怎会在此处?你家中不是——” 王相的双目深陷,下巴上一片乌青胡渣,虽然面容憔悴神情哀痛,说话倒还算镇定:“家中一切此刻璇女在打理,她说我这几日没怎么休息,等丧仪上还需要我主事,便让我先歇一歇。” “王夫人既已仙逝,还望相先生节哀顺变。” “是,谢赵大人关心。”王相一揖回礼,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听家里下人说赵大人来过我家找我,是有何事吗?” “没……没什么……” “赵大人,刚刚王相已去过南国府,也见过刘肖龙和赵幸了。” “什、什么?”赵俞一时心中有些莫名慌张,抬眼看了下王相,见他正诚恳地看着自己,赵俞不由自主地摇头,“没、没有什么!” “赵、大、人!” 赵俞被王相喊得一惊,猛一转身却见不远处拴马的地方,赵升竟也来了,拉着缰绳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望向自己这边,赵升也惊惶地喊了一声:“哥哥!” 哥哥,哥哥……赵俞突然心乱如麻,许多往事突然一起涌上心头:少年时兄弟二人一起逃学被父亲罚打板子,赵升哭得杀猪一般,却怎么也不肯说是为了陪哥哥去捉蛐蛐;二十岁时赵升相中当时岭州城中一个从商富户的女儿,想要提亲父亲却不允,赵俞自己便假称长兄为父跑到女方门上提亲,谁知那女子的兄长识得赵家,便认为赵俞假冒家长是骗婚,一气之下将他一顿暴打,连同送来的聘礼一起轰了出门。晚间赵升看着眼角肿得老高的哥哥,气得发誓再不惦记那女子,然而兜兜转转一年后,赵俞还是说服了赵父,为赵升将那女子娶进了门,这才有了今日赵升家的河东狮。 这些记忆原本是属于那个真正的赵俞,那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然而现在的赵俞早已分不清哪些记忆是他的、哪些是自己的。对他来说,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赵俞,早就合二为一,看着弟弟站在远处的样子,赵俞突然不再迷茫,他朝着一旁的王相深深一礼,大声道: “相先生,不能让殿下去陵京!” 第五节 吕桃走了,王相哭了 待到赵俞将事情经过向王相说了一遍,王相便深深蹙起了眉头,他先是没有说话,然而赵俞却着急地一再问他:“相先生,如今怎么办?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是不能让殿下去京城的。”王相看着赵俞的眼睛缓缓说完这句话,赵俞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直点头道:“是啊是啊,相先生所言极是。那魏帝的信中也写的清清楚楚,殿下不能卷入陵京的事情中去。可殿下的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她为了那林家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如今——如今又有谁能劝得住她啊?” “我去。” 此时的南国府中,几乎人人都听得到姚今在房中的叫喊、摔东西和踹门的声音,赵幸无奈只得将有耳朵的统统调到了前院,连膳房的人也一并遣了出去,只留哑婢们在后宅伺候。他自己守在姚今屋外,看着送进去又被扔出来点心和饭食,姚今此刻已经不在里面怒骂叫喊了,只是时不时就有瓷器摔碎在地的声音,赵幸几乎是一边哭一边在门外磕头:“殿下……殿下啊……瓷片锋利,小心割破手啊殿下……” “混账!一群混账!赵俞呢?赵俞人呢!他为什么不来见本国主!” “赵大人……赵大人还没回来……”赵幸苦着脸,扒着门缝道:“殿下啊,求您别生气了,赵大人肯定是为了您——” “你知道个屁!” 门缝里传来姚今的一声怒骂,吓得赵幸一下子翻倒在地,幸而后面有人伸手扶住,他才不至于滚落台阶。赵幸一把拽住来人的手,转脸一看是王相,激动得赶忙爬了起来:“相先生、相先生哪!您来了,您总算是来了!” 王相看了一眼散落在旁边地上的食盒,又朝屋子前扫了扫,门窗紧锁,几个哑婢虽然听不到,但单看她们脸上的神情,王相也知道她们都吓坏了。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没吃过一点东西?” 赵幸摇了摇头,哀叹了一声,“都摔两个食盒了,茶水也都砸了个稀巴烂!老奴不敢多问,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赵大人说出去,好久也不回来,天哪——这府里都要乱套了!” “刘护卫长呢?” “肖龙本带着侍卫过来守着,可是殿下醒了一直喊着要出来,然后便动怒开始骂人摔东西……肖龙无奈,只能带着人去了外头,老奴只得让哑婢过来,将其他人先打发了出去。” “将门打开,让我进去。” “可是……”赵幸犹疑地看了看王相,又看了看那门,“殿下现在情绪不稳,先生您现在进去恐怕……” “赵管家,你当真的是老昏了,你当的是谁的差?你吃的是谁赏的饭!那是殿下,是小南国的国主,是你的主子!你们敢锁了她在里面这么久,你们还怕什么!” 王相几句怒斥,赵幸脸上由白转红又转白,噗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磕着头喊道:“老奴错了、老奴错了,求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啊!” 按理此时的姚今应该听到了门外的对话,可那屋内竟是一点声响、一点反应也没有。已是夜间,王相见屋里一片漆黑,一点儿灯光也没有,倒真有些像牢笼密室,也不知此刻姚今在里面怎么样了,他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冷着脸让赵幸开了门,人才进了去,那门就在后面哐当锁了起来。 屋子里果然是漆黑一片,仿佛连月光都透不进来,王相一时在黑暗中不能适应,也看不清姚今到底在哪里,喊了两声“殿下”,才听到某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王相摸索着旁边的桌椅,循着声音慢慢走了过来,“殿下,您还好吗?” “是赵俞让你来的吧?” “殿下……”此时王相已经来到姚今的面前,他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坐在地上,于是也跪了下来,深深地磕在她的面前,一下、两下、三下,王相刚要张口,忽然听到姚今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骂了句:“假仁假义。” “殿下说属下假仁假义,敢问殿下,何为仁义?” 姚今有片刻地停顿,继而道:“王相,我知道你善辩,所以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不会被你三言两语给绕住——但我却要问你一句,难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你们就仁义了?” “殿下要去陵京,要去解救您的至交好友,您当然仁义;赵大人为小南国和您的安危计,不让您搅到京城的乱局中去,于小南国而言,他也是仁义。” “难道我去京城,就是不在乎小南国的安危?难道我今日去了京城,明日李皇就能炸了小南国吗?借口,全是借口!你们这些混蛋,拿着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危险来做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让我去京城,还将我关在这里!你们还有一丝一毫当我是你们的国主?我只是去京城接回我的好朋友而已、仅此而已!你们竟然都不让——亏你此刻还有脸跪在我面前称我一句殿下,难道你们眼里的殿下,就是用来受你们这些人挟制的吗!” 姚今怒极了,将头微微一动,一道银光便在她耳边闪烁不定,不知是耳环还是快要掉落的步摇,那点点银光在一片漆黑中如此醒目,仿佛一把匕首扎在了王相的心头,他跪着前行了两步,将头重重磕在姚今散乱的裙摆边,低声喃喃道:“殿下,吕桃她……她走了。” 那裙摆仿佛一动,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姚今的呼吸仿佛也静止了,于是这一刻王相哭了,他在吕桃走的时候都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可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哭了,他甚至脆弱地抽泣起来,直到姚今窸窸窣窣地起身,仿佛也是跪行到他面前,她的动作很迟疑,但她终于还是将手覆在王相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王相,别难过了。” “殿下……” “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可轻弹。吕桃她……她虽走了,但她会永远活在你心里的。” 王相微微地抬起头,然而感觉到有什么再靠近,他不敢再抬了,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碰到姚今的下巴,或者她的脸颊和鼻尖,她离他这样近,在这样安静而漆黑的空间里,他们这样接近—— 第六节 相识数年,你不懂我 王相突然想起吕桃走前说的那句话,还有她最后看着他的目光,那是他的妻,是这个世界上陪伴他最久或许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那样心碎而悲伤的目光看着自己——不,他不可以,他绝对不可以!王相心中猛地一缩,猛然将头重重磕了下去,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阵凉意从周身传至心底,他长长地呼吸着,似乎在努力平复着心中莫名激动的情绪。而姚今也收回了她的手,慢慢地坐到王相的身侧,她靠向另一边的一个柜子,似乎将头倚了上去,直到王相的呼吸变得稳定,她才终于道:“吕桃刚走,你本不该来。可你既来了,我便想和你说——王相,你们担心的那些,其实我都懂;可我心里想的,你们却一点都不明白。” “敢问殿下心中,想的是什么?” 姚今露出一个似乎无所谓、又似乎很凉然的笑容,当然谁都看不见她的笑,包括她自己,她浅浅的牵动了下唇角,反问道:“你觉得呢?王相,你这么聪明,你觉得我想的是什么?” “殿下!” “哈,你看,连你也不知道!”姚今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终于道:“你、赵俞、赵升,你们所有人,在你们的心里,姚今是小南国国主,可也只是小南国的国主,她只能作为一个国主存在着,她一切的言行、一切的悲喜都只是、也仅仅只能是为了小南国——”姚今的声音带着一丝酸涩,“可你们怎么可以忘了,我也是姚今啊!姚今的爱恨、姚今在乎和讨厌的,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忽略不计吗?可我也是你们认识了这么久的一个朋友啊,难道除了对国主的敬爱,你们对姚今这个人,真的没一丁点儿情义吗……” 对姚今这个人……又岂止是一丁点儿情意?王相慢慢直起了身子,盘腿端坐,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一片混沌,“所以,是姚今要去救林月白,而姚今的朋友们,却不让她去。所以姚今伤心了,是吗?” “是,我很伤心,失望并且愤怒,在这个我以为是‘家’的地方,你们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一些人,你们却把我关了起来——”姚今的声音似乎有些干涸和沙哑,然而她沙哑着嗓子继续道:“我只是要去接回我的好朋友,她在那遥远冰冷无情的地方,她一定很害怕……我只是想将她带回来,仅此而已……” “敢问殿下,若您去了京城,打算怎么做呢?” “找璇玑堂帮忙,设法让我见到林月白,我只要能见到她,我就能设法带她回来。” “可殿下,就算林小姐知道了太子耀和卫贤妃的关系,可那又能怎样?太子耀是要将林小姐扶上太子妃之位的,而且以卫贤妃的身份,她根本不可能对林小姐的地位产生任何的威胁——这世上的男子三妻四妾露水情缘逢场作戏不过寻常,您又如何就能肯定,林小姐仅仅因为这个就会放弃太子妃之位,跟您回彩云城呢?” “她会的!”姚今的回答,那么迅速又那么肯定,“她并不在乎什么太子妃之位,她从来就不在乎!她在乎的,不过是李耀的心意——可李耀既然和卫南雁有了关系,那他就配不上她这份心意!” “殿下,可这是太子妃,而且不久的将来就是皇后,是天下女人至尊的位置,您与林小姐相识不过几年,您就这么有把握——” “王相,我了解月白有多深,就如同你们不了解我有多深。我当然明白,当她知道了这件事,她绝对不会愿意继续留在京城,留在那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而我,我希望在她知道那件事之前到她身边去,让她不要独自面对她曾经那样坚信却陡然崩塌的梦——王相,我无法让你们懂得我和林月白之间的事,我也无法让你懂得这件事对林月白的伤害有多大。但我希望你能够懂我一点,哪怕一点点——” “殿下,您就那么肯定我不懂你,一点点都不懂吗?” 姚今一愣,喃喃道:“你……什么意思?” 王相轻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相识数年,殿下您依然那么不懂我。不过没关系,我也依然那么肯定,不管殿下要去做什么,我都一定会帮您的。” “什么?”姚今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张口想要再问,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并不是窗外的花香,也不是任何食物和脂粉想起,她虽不懂药,但却立刻就判断出这定然是迷香,然而这迷香实在厉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为什么,人就已经晕了过去,轻轻地,也重重地倒在了王相的膝上。 当姚今再次醒来的时候,一阵阵眩晕让她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节火车上,而且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轰隆轰隆,骨碌骨碌,整个身子都要被晃散架了,只是这里没有火车上嘈杂的人声和混杂着香烟的汗臭味,却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笼罩在身侧。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狭小的马车上,璇女正屈膝跪在自己身旁,正整理着她身上盖着的一方薄毯。姚今一时不解,茫然道:“璇女?怎么是你?” “是我,殿下。” “这——这在哪!?” “殿下,如今我们正在白云山,马车很快就到码头。” “到码头?做什么?” “过内江,去陵京。” 姚今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南国府、离开了彩云城,并且已经到了内江边上!她一把掀开马车后的帘子,见后面没有车马跟着,两侧也没有旁人,马上问道:“那王相呢?” 璇女微笑,但她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欢喜之意,她微微垂首,平静地回答道:“回禀殿下,相哥会在南国府内为您处理所有后面的事情,他嘱咐璇女陪您去陵京,让您安心去做您想做的事。” “可是赵俞——不,王相他如何对赵俞他们交代!”姚今下意识地猛然起身,而璇女一把拉住了她,她的手温热而稳定,她定定地看着姚今:“殿下,难道您现在要回彩云城吗?” 第七节 咏阳夜?宴 回去?姚今一愣,脑中忽然闪过林月白的脸,她果断地摇头:“不,我不能回去!” “是啊,”璇女轻柔地应,“相哥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费劲心思才将您送出来,您怎么能回去呢……” 姚今看着璇女低垂的眼眸,满是歉意地握起了她的手:“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王相此番定要被赵俞他们为难,还得让你陪我北上走一趟!明明吕桃刚走,你们家中又还有一双儿女要照料,却为着我自己的事要你二人这般相隔千里——” “陵京并非天涯,殿下无需介怀。何况若是心意相通,纵使天涯海角又有何关系?”璇女抬头注视着姚今,她的打扮不过是个寻常民间丫头,可她那不容小觑的气场却依然像姚今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姚今用力地点点头,也握紧璇女的手:“璇女,你是个真正的王女。王相有你,三生有幸。” “是么……”璇女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她很快恢复如常,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奉给姚今,“殿下,这是相哥给您的。” 姚今接过信展开念道: “殿下,璇玑堂早知太子耀和卫贤妃之事,未曾相告南国府,说明他们已认可或参与了此事。您抵达陵京后万不可再联络璇玑堂相助,请安心住在城北的华清客栈,最多五日,南国府的探子定会有消息送达。” 念完了信,姚今微皱眉头沉默不语,看着马车车帘随风一扬一落,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才发现王相信中所言不虚,璇玑堂这条路是不能走了,可她除了璇玑堂,根本没有其他能联络上陵王府或者焦家的途径,南国府的探子在京中虽也有几年,可他们只是负责打探些消息传递回南国府,且素来还不如璇玑堂的信息准确迅速,仅靠他们又能帮的上什么呢? 想到这里,姚今似乎有些茫然,她此番入京,是一定要见到林月白的,可眼下她到底该如何才能见到她呢…… 李朝京城,焦府。 自从两日前进宫参加了一次咏阳殿的家宴,回来后焦夫人便觉得外甥女林月白有些不对劲。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连从小伺候的两个丫头阿媛和阿濛也不让近身侍奉了,这一日眼看送进去的燕窝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焦夫人坐不住了,便亲自来到林月白的屋前敲门。 “月白啊,这两日你茶饭不思,人也不爱出门,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舅母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可好?” “月白没事,舅母费心了,请回去歇息吧。” “怎么没事呢?昨晚你舅舅还问我你身子可好,说是宫里要办马球会,太子殿下和陛下都说了要你去呢。”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焦夫人见她没有出声,正要再问,门内却传来林月白平静的回答:“舅母,那日宫中宴饮时月白多饮了几杯,想是累了,故而这几日精神不好,便想好好歇歇。还烦请舅母回禀了陛下和太子殿下,为免马球会上扫了大家的兴致,月白就不去了。” 焦夫人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却也是个通透的人,听她这样一说,虽不知原因,也晓得林月白至少此刻是不想见人的,尤其是不想见宫里的人,她顿了片刻,柔声对着门道:“好,你且好好歇着,舅母会替你回禀宫里一声,想必太子和陛下也不会介意。月白啊,若有不舒服,定要告诉舅母才是,知道吗?” “是,月白恭送舅母。” 待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消失,想是人都散了,林月白这才收回抵在门上的那只手,回到桌边坐了下来。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户纸照入屋内,一片朦胧柔和的光线下,林月白看着周围的一桌一椅,烛台、屏风、摆件,住了这些日子,这里每一件东西她都熟悉,可这熟悉感那么浅,像一层极薄的雾,她不过落了几滴泪,这雾便散了,剩下的都是一片冰冷,一片陌生。 她等待了三年,三年后她终于来到这个繁华都城、来到这里,她脱下自己喜欢的素衣长衫,将长长的青丝绾成高高的发髻,戴着满头珠翠穿着满身华丽的衣裳,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人身边,那个她竭尽全力想要和他在一起的人——可自从那晚过后,一切都变了,林月白觉得自己好茫然,在经过了这两日的心痛和茫然无助之后,她渐渐变得平静,渐渐开始思考这一切:她本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她曾经坚信无论付出什么她都可以忍耐和等待,只要最后能和他在一起,以他想要的方式在一起,只要他能高兴,而她,怎样都好。这一路坎坷,这一路曲折,这一路她也曾肝肠寸断却从没有真正地绝望,但这一次,她发现她无法对自己的无怨无悔有所交代,只要一闭上眼,万花园的那一幕就会出现在她面前,那是多么美的画面,月光如水,伊人如斯,却在一瞬间撕碎了她的世界,又准,又狠—— 自从袁家翻案,李朝朝廷明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李耀却在一些老臣中渐渐收获了口碑和好感。加之他一直谦逊有礼,比之当年的李政凭着皇后嫡子的身份不免对人有些高高在上的态度,他对朝臣不仅礼节周到,更是以诚相交——当然他非常清楚以诚相交和结党营私之间的差距,也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所以看似非常满意的李皇也主动满足了太子李耀那点“在京城妇孺皆知”的小心愿:下旨赦免了林家夫妇的罪名,准他们回到京城养老,虽没有官复原职,但也赏了林凤台一个中书省的挂名职位。并由皇后开口,下帖邀请林凤台之女林月白参加咏阳殿许久未办的一次家宴,并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赐下七宝牡丹钗一支,算是官方认可了林月白和太子耀之间的关系。 这一日皇后又在咏阳殿举办家宴,因林家夫妇尚在休养,府邸也未修缮好,林月白依旧住在焦家,也依旧跟着焦夫人进宫赴宴。她穿着李耀特意为她制的一件玉色十六层纱的宫装,发髻上簪着七宝牡丹钗,倾国倾城之容色,再无需半点妆饰,却足以封住京城那一帮贵妇和官家小姐的嘴。虽是不喜欢这样的华丽妆扮和宫中互相恭维的习气,更对进宫有着天然的不适,可林月白想到又可以见到李耀,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和他好好说几句话,还是面带期盼地踏进了咏阳殿的大门。 第八节 七宝牡丹钗 今日李皇下朝的早,一回后宫就来了皇后处,用完午膳歇了午觉,下午到紫宸殿批了几个着紧的奏章便回了咏阳殿,待到晚上家宴的席面都布置好了,皇后便陪着他来到宴厅,此时贤妃得了皇后的旨意也早就到了,便陪在李皇下首处,边用些茶点边说笑聊天;皇后在皇帝身边陪坐,时而也说上两句,脸上也是笑眯眯的;而太子坐在自己的席前,虽然他的位置很靠近李皇,但他只是保持着得体而谦恭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参与他们三人的聊天。此时参加家宴的宾客陆续也到了,大多是宗室中人以及朝中重臣的家眷子女,大家都是惯常进宫的,给帝后太子见了礼,也都各自落座,只是众人的目光似乎总是飘向宴厅的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李耀和众人差不多,也时不时朝门口看一眼,直至林月白到了,他终于露出一个温柔地笑容,而上首的皇帝似乎也很高兴,林月白的礼还没行完,他便开口让她坐到太子身边去。此话一出,宴厅上众人和林月白本人皆是一愣,焦夫人第一个走出来恭敬地跪下谢恩,而后称林月白只是官宦之女,宫中宴饮座次本有安排,虽蒙陛下金口开恩,但如此这般恐怕坏了宫里的规矩,实在不敢逾越。皇后没有说话,倒是卫贤妃淡淡看了林月白一眼,也道这似乎于礼不合。林月白只得立在当场,一时也不知该谢恩遵旨还是默默退下,或是朝哪个席位走才好,倒是皇帝十分慈爱地看出了她的尴尬,亲切地吩咐李南将她请到太子身边,扶她入座,并由李南在她面前的案上亲手布了席面。李南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是只伺候皇帝的人,既然让他亲自服侍,必是皇帝有意为之。皇后见李皇这般看重林月白,李耀脸上的欢喜之色也是溢于言表,这才高兴地说:“今儿是家宴,将来也都是一家人,倒实在不用太讲那些规矩条陈——贤妃,你说可是?” 卫南雁的脸色有微微的阴霾,然而不过一瞬,她便转脸娇媚地朝帝后一笑:“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迟早都是一家人呢。” 这时林月白已经落座,见众人尤其是下首那些未出阁的官宦小姐均是又嫉妒又眼红地盯着她,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直直瞧着面前的酒杯。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藏在袖笼中她小小的拳头,林月白一惊,朝旁边的李耀看去,却见他满眼笑意地朝她点点头,像是鼓励,又像是赞同,更多的,却是同她心里一样的喜悦之情。林月白的幸福感慢慢溢满心头,于是也报以李耀粲然一笑。她的笑容极致美丽却温柔如水,笑仿佛夜明珠的光芒一下子洒满了天地,却没有丝毫让人灼目之感。至此,殿上众女子今日虽都是精心装扮而来,在她的笑容下却全都黯淡无光,而卫南雁的脸色,更是灰暗到了极致。 酒过半巡,李皇因今日饮得不少,此刻便有些微醺,一手支头,一手握着酒杯,微一抬眼瞧见林月白簪着的那支七宝牡丹钗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便对皇后道:“皇后上次赏林家那孩子的钗极好,很是配她。” “臣妾哪敢居功,这支七宝牡丹钗可是南公公小心翼翼捧到咏阳殿来的,是陛下的眼光极好才是。” “牡丹是花中之冠,历来只有正室才可佩戴,林家这孩子将来是要做太子正妃的,自然是佩戴合仪,”李皇有意无意地看了卫南雁一眼,似是随意地问道:“贤妃觉得,这钗是否配得上林家那孩子啊?” 卫南雁此时握着酒杯的那只手不自觉更加用力,似乎要将那杯子握碎一般,但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点头道:“陛下赏赐,自然是配的。” “说来,林家这孩子,比贤妃你小上好几岁吧?不过看起来倒是差不多,到底是寡人的贤妃保养得好,容姿焕发,一个深宫嫔妃,比起那未出阁的妙龄少女,倒是没多大区别。” 李皇这番话似是随口一说,但却如尖刀句句扎在了卫南雁的心头,她竭力稳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温柔举起酒杯道:“臣妾容颜不老,也都是陛下宠爱的缘故——臣妾敬陛下!” “嗯,好!”李皇的嘴角淡淡扬起,他饮尽杯中物,朝卫南雁席上的酒壶看了一眼,朝李南唤道:“贤妃的酒没了,去,将醉花荫再取一壶来。” 一旁的皇后微微眯眼,笑道:“今日贤妃好大的面子,家宴上这么多人,唯贤妃你的酒是陛下特赏的,连太子都没这个待遇呢!” “是啊,对了,太子——”李皇的目光转向李耀,抬高声音道:“你前阵子忙着袁家的事,定然是鲜少见林小姐的,这阵子趁着不忙,你也要时常请林小姐进宫转转,领着她多陪陪你母后,到咏阳殿来说说话,这方是孝道。” 李耀起身行礼,恭敬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林月白也跟着起身行礼,回道:“臣女遵旨。” 皇后这时看着那两人比肩站着,眼前恍然出现了那一年李政和李娇倩蒙皇帝赐婚时的样子,也是这样一对璧人,也是在晚宴上——然而时移世易,一切都不同了!皇后擦擦眼角的湿润,忙让大姑姑将自己面前的一道木瓜血燕赐给林月白:“这木瓜血燕极好,月白,你尝尝。” 这是皇后第一次称她为“月白”,这样亲昵的称呼让林月白一时有些不适应,赶忙到台阶前谢恩,接过那道甜品的时候,她只觉得周围一道道刀子般的目光在她身上刮来刮去,心里有些不踏实,直到回到席间,李耀重新握住她的手,她这才稍稍安了心。 “今日他们高兴,你顺着他们就是,其他人,你无需在意。”李耀一面饮酒,一面轻声对林月白道,“若觉得累,一会儿寻个机会去更衣,在外面转一圈再回来,我让歌舞班子过来,他们便不会盯着你了。” “嗯。”林月白轻声回应,刚要尝那道木瓜血燕,却见对面的贤妃突然起身,朝皇帝说了两句便离了席,走的时候很是和善冲她一笑,林月白也急忙微笑回应。然而她旁边的李耀眉头却是一拧,片刻,便也起身说去更衣。 第九节 小荷才露尖尖角 李耀离席后,林月白便开始觉得时间一分一秒都十分难熬,好在李皇率先兴致勃勃地叫了歌舞,有了丝竹演乐之声,殿上众人也跟着松快了起来。林月白又坐了好一会儿,见李耀还是没回来,觉得坐在这里实在难捱,这才恭敬地起身称要更衣,得了皇帝应允后,便由阿媛陪着离开了宴厅。 待到主仆二人走得渐渐远了,几乎听不到咏阳殿里的乐声,林月白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扫在咏阳殿上的拘谨感。此时她们正走在一条鹅卵石小径上,两侧只有错落的假山和修剪成圆形的一座座花坛,虽是夜晚,仍能借着月光看到花坛上一丛丛盛开的鲜花,林月白仰头看着挂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微笑道:“原来京城的的夜色也这么好。” 阿媛伸长脖子朝周围看去,虽能见到值守的侍卫们从远处的走廊经过,但她们所处之处四下还是一片静谧,这才笑道:“小姐,阿媛在那宴厅里可真难受!” “怎么?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不,只是好像人人都盯着小姐你看,连阿媛在旁边伺候的时候,都觉得不自在,那些人啊——好像身眼睛里长了刺似的!”阿媛整理了一下林月白略有凌乱的发髻,吐了吐舌头道:“这皇宫里规矩真大,而且总有人看着——想到小姐以后都要在这里生活,阿媛都替您累!” “以后都要在这里生活……”林月白喃喃着,信步走到一座玫瑰花坛边,虽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里,但瞧着小径越走越宽,眼前的景致也越发地好,她的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倘若以后注定都要在这里生活,与其忧愁,不若咱们慢慢适应着。你看,前面有个湖,还有座小桥,看起来景色不错,咱们且过去瞧瞧。” 阿媛扭头看了看来路,有些担心道:“小姐,咱们这好像走到一座园子来了——这地方可有些僻静呢!小姐,我们再走下去的话,回去不认识路可怎么是好?” “一会回去的时候,还从原路走就是了。”林月白今日也饮了几杯,此刻正是兴致盎然,只觉阵阵微风拂面,极为舒爽,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而阿媛见靠近湖边风有些大,便要拉住林月白:“小姐,湖边风大,出来的时候也没拿披风,要不,还是回去吧?” “入了夏了,哪里还会冷,有风也是舒爽的,没事。”林月白拍了拍她的手,见她仍旧一脸担忧的样子,便停下步子道:“那你回去取件披风来,我就在那湖边等你。” 阿媛看了看林月白手指的地方,摇头不肯:“怎么能让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呢,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打死阿媛也不能让您自己在这呀。” 林月白笑了起来,用手轻轻拧了一下阿媛的脸颊,“傻瓜,这里是皇宫呀,这京城里还能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吗?难道你还怕天上飞来个天兵天将,将我带上天不成?” 阿媛被她说得笑了起来,随后又讪讪道:“小姐如今性子变了,从前从来不取笑阿媛呢……” 性子变了?听到这话的林月白突然一愣,想起在林府里卑躬屈膝的日子,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模糊记忆,南国府的三年,看着好友姚今的努力,她也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要勇敢、要更勇敢,而此刻——林月白将手放在阿媛肩上,认真道:“我没有变过,只是我的朋友和我在意的人都变得强大了,我也终于不再那么担惊受怕……” “小姐,你说的是太子殿下吧!”阿媛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便原路折回去取披风。林月白面上一红,不肯言语,待阿媛走得不见人影,她这才缓步朝湖边走去。 她的步子既轻又慢,晚风送来阵阵凉爽,林月白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荷香,便循着这香味走上了桥,走到高处一看,这才发现湖边一侧种满了荷花,湖面微澜,那荷叶便随之舞动,碧绿的叶面上滚动着不知哪里落下的水滴,浑圆的一粒粒滚来滚去,宛如珍珠一般莹莹可爱;荷叶丛中有几朵小荷刚刚露出小小尖角,但已经可以看到那淡淡的粉白色,在大片的碧绿和月色中,显得分外娇美。林月白凝视着那片荷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一时竟忘了要在湖边等阿媛的事,提着裙摆便朝湖边而去。 这里是万花园的一角,平时大家都是从对面的湖心亭或从湖面泛舟赏荷,但林月白不识路,所走的小路虽然极靠近荷花,却是要钻过一大片一人多高的草丛,再绕过几面爬满蔷薇的花墙,这才能走到湖边。虽然此时林月白的鞋子和裙角都沾了不少泥泞,但眼看荷叶丛近在眼前,她便小心翼翼下到湖边—— “陛下……说你们二人极其登对……” “皇帝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何必在意……” “可是……” “……毕竟她……必须与本宫登对……” 风将这几句话断断续续吹了过来,送到了林月白的耳中。她愣住了,这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极其熟悉,可又似乎很是陌生。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周围很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每个呼吸的声音,林月白猛然大步走向湖边的芦苇丛,她伸手扒开那高而茂密的芦苇,看到了她这一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贤妃卫南雁似乎饮多了,正紧紧靠在太子李耀的身上,一只手半抚着李耀的脸颊,一只手握成拳状,像是生气、又像在嬉闹,正捶打着李耀的胸口;她的面颊微红,嘟着嘴絮絮说着: “我不知道今日怎么,也许是饮多了,可我心里乱透了,我知道她是你未来的太子妃,我从来没有对此有过任何异议,可是、可是——” “南雁,我对你说过,月白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你知道本宫的一切,本宫信任你就像信任自己的眼睛一样,难道你不相信——”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卫南雁抬起美丽的双眼凝视着李耀,她的嘴唇是嫣红的,红的像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她踮起脚,轻轻将嘴唇靠近李耀,她的眼睛里有着惶惑,似乎又有着无尽的期盼,而后李耀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第十节 我要回家 那一刻的林月白,像是被一道闪电从头顶直劈下来,将她生生地劈成了两半,她甚至觉得,她这个人、她的整个世界,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撕碎了,碎得连渣都不剩,碎得她恨不得立刻让自己飞灰湮灭。她没有说话,目光触碰到那两人身上,仿佛是被蛇咬了一般立刻调转过头,她的步子慌乱而沉重,此刻她只想要赶快回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已经看到她的李耀冲上前来想要拦住她,在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一刻,林月白突然说: “这里是皇宫,如果我喊起来,你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这句话让李耀不得不停住了手,而林月白就在那个瞬间挣脱了他,大步朝回走去。眼看她越走越远,李耀不禁慌张地喊了一句:“月白!你要去哪?” 林月白停下了步子,冷冷说:“我要回家。” “家?”李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凉,又有些诡异。他慢慢走近林月白,没有拉她,只是低低地说:“月白,在这个世界,只有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也只有有我的地方,才能成为你的家!月白,你懂吗!” 林月白的眼中慢慢流下了两行清泪,她看着地上的影子,除了她和李耀的,还有一个影子正从远处缓缓靠近,而那个影子到了李耀身边后,就再也不前进了。林月白闭上了眼,也收回了那本已抑制不住流下的滚烫热泪,片刻的沉默,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无数个问题想问,可终究她只是抿紧了嘴唇,静静地走了。 一路上,林月白没有遇到阿媛,也没有遇到任何值守的侍卫,一切仍如来时那般静谧,可她再也没了来时的心境,只是麻木而快速地走着,很快,她便沿着原路回到了咏阳殿。远远看着咏阳殿的宴厅灯火辉煌,丝竹之声婉转动听,仿佛可以看见身姿妖娆的舞姬正在宴厅中跳着悦目的舞蹈,座上的天家贵胄和京城显贵们身着华丽的衣裳,正满脸笑容地推杯换盏——这一刻林月白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她想要冲进去、去告诉所有人,她林月白不会嫁给太子了,就算满京城的女人都羡慕她、就算皇帝已经默许她太子妃之位,她还是不嫁了!这一切都是错的,大错特错!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陵京离开这个她努力适应却终究让她失望的地方,这个她不懂的世界,她情愿退出……可就在这一刻,林月白突然想到了姚今,想到了南国府前她送自己走时那充满祝福和期盼的笑容,想到过去三年里,每当姚今遇到困难和坎坷,那些夜晚她也曾孤独地坐在金沙河畔,她也曾垂下骄傲的脑袋埋首在两膝之间,然而最终她都挺过来了,她的姚今挺直了脊梁站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流过一滴泪,而答应过她要好好走下去的自己,又怎么可以让她失望呢——走进宴厅的一瞬间,林月白的脸上恢复了离开时的平静和谨守礼仪的笑容,面对李皇频频的关怀和问话,她的回答谦恭有礼,仪态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即使太子耀和卫贤妃先后回到宴厅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一丝不妥,只是,她再也没有朝李耀看过一眼。 直到这一晚的家宴结束回到焦府,林月白默默不语地走到她屋前,当她看到身边的阿媛和面前的阿濛那惴惴不安的申请,她们欲言又止十分紧张地看着自己,那一瞬林月白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在林府陪伴林月白长大的小丫头,她们什么都知道,所以在回来的路上阿媛只字不问林月白为什么独自回到咏阳殿的事,却反反复复说着太子殿下是如何送了许多东西让她转交给自己,她们,或许早在来到南国府之前就已经是李耀的人了。林月白心中一冷,于是毅然走入房间,将来不及说话的那两个人,直接关在了门外。 这厢林月白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见人好几日,焦夫人便将情况委婉告知了太子府,李耀倒还没有任何动作,但宫中的卫南雁显然有些坐不住了。这一日借着咏阳殿的赏花茶会,后宫众嫔妃都在咏阳殿的花园赏花,皇后为显母子亲近,也召了太子一同赏花。招呼完一众妃嫔,皇后见太子独自坐在离她们较远处的一处亭子里,虽也是喝着茶赏着花,却似乎甚是孤单的样子,她便让大姑姑请了卫贤妃过来。 “本宫想着太子前阵子公务繁忙累着了,便也叫他来咏阳殿赏赏花散散心,可你瞧,本宫尽忙着招呼你们了,却将他一个人枯坐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皇后轻摇手中的团扇,对着旁边的卫南雁道:“贤妃,你弟弟素来和太子走得近,想来你们也能聊上几句,不若你陪太子说说话?” 卫南雁起身一礼:“臣妾愿为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解闷。” 皇后饮了一口桌上的茶,揉了揉额角,摇头道:“唉,许是刚刚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此刻都有些头晕——贤妃呀,你替本宫在这里陪太子说说话吧,本宫先回去歇一会。” “是,恭送皇后娘娘。”卫南雁和李耀同时起身,待皇后走远他们才回位坐下。卫南雁看着不远处花坛上盛开的芍药,淡淡道:“这药起效极快,跟那晚陛下放在醉花荫里的,倒是差不多。” “本宫给皇后下的,不过是使人疲乏无力的药,不出一个时辰也就解了。那晚皇帝给你用的,可是十足十迷人心智的**!” “幸亏平日薛桓给我调理身子的药里有几味和那东西相冲,否则——”卫南雁想到那晚,还是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她的手紧紧抓住石桌的一角,恨道:“他竟然早就知道了你我的事,却默不作声直到那晚家宴才发作!” 李耀看似悠闲地端起旁边的茶饮了一口,语气却是无比阴森:“本宫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他知道此事后不找你我发难,却向月白下手!他探知了你我会面之地,派人劫走了我安排放风和守卫的人,又算准了月白会出去散心,一路引她去了湖边——真是好手腕,不声不响不动声色,竟能打乱了本宫的计划!” 第十一节 重游故地 “打乱了殿下的计划?可就算林小姐得知你我之事,只要她还能当上太子妃——”卫南雁终于看了一眼李耀,“林凤台夫妇已经回京,林家虽然没有当年的风光,可也仍是一门显贵,她当知这一切都是殿下给她的,难道此时此刻她还能就此放弃?” “月白她……”李耀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的金线绣成的鹤纹图样,心中阵阵刺痛,“她从来不在乎这些……” “可殿下,如今我们在明处,皇帝在暗处,他既然已经利用林月白发难过一次,接下来一定还会有别的动作,也不知他到底知道了我们多少事,更不能预测他要将你我怎样……殿下,如今皇帝定然已经知晓您早已不是靠他生存的那个靳连城,以他的脾性,你我之事虽是犯了大罪,可他更在意的、更不能触碰的,一定是你已经掌握了卫家、莫家!若是他以结党营私之罪对您有所——” 听到这里,李耀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闪,他冷笑一声道:“他做梦!” “那眼下我们怎么办?” “你仍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即可,皇帝定然不会直接跟你提及此事。如今他既然知晓本宫已与卫家莫家连成一气,他没有选择当面发难,必然是他已经权衡过了:本宫是他眼下唯一的儿子,一个已垂暮年的皇帝是不可以没有可承继大统的儿子的,否则这李朝江山立刻就会风起云涌,他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他不能对本宫突然下手;而经过袁家翻案一事,朝中旧臣也有不少因此站入了本宫的阵营,且本宫背后还有密林的支撑——如今林月白是未来太子妃一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所以姚今的小南国乃至闽国也不会站在本宫的对立面。这种情况下,皇帝是不会在明面上将你我怎么样的。至于月白……本宫自有办法。” 京郊,西山脚下。 焦夫人看着外甥女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她本是在静静仰望这座郁郁葱葱的西山,然而有一刻她突然低下了头,就在那一垂首之间,日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撒她身上,盛夏白光灼灼耀目,她的眉眼间,却尽是一片萧索。 “月白妹妹虽然极少言语,可想来——她心中一定很苦。” 焦夫人将目光转向旁边说话的青年男子,自己的小儿子焦骁,军中几年历练,归来的他已经脱去当年在焦府中尚有几分稚气的模样,虽然他的性子耿直,说话行事也素来不如两个哥哥圆滑世故,可他在军中却是升迁最快,小小年纪如今已在莫东陵跟前做事。若不是三兄弟之中就他尚未订亲,如今也没有机会能够回京探望父母。焦夫人淡淡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你这个妹妹身世最是可怜,虽然她的性子柔顺从不张扬,可生得这般绝色姿容,前太子现太子,哪一个都对她念念不忘——恐怕她心中的苦,旁人是无法知晓也无法体会的。我们虽是她的亲人,可焦家处在这京城之中,你父亲又在深陷朝局,有时候母亲也不知道,将这孩子接回京,到底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林月白将自己关在屋里多日不出,焦家夫妇两人因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除了好言好语劝了又劝,也没有什么法子。这一日林月白突然自己走出了屋子,来到焦夫人屋里请求送她来西山一趟,恰好焦家三公子焦骁回来了,母子两个便陪着她来西山散心。一路上林月白默默不语,同马车的阿媛和阿濛也不敢说话,直到西山脚下,焦夫人见她二人只是在马车旁边站着却不去林月白身边伺候,便开口道:“两个丫头,怎么杵在那不动?日头毒辣,还不拿伞去给你们小姐挡一挡?” 阿媛一愣,阿濛便赶忙低点应声,拿了伞拽着阿媛跟了上去,而林月白远远地看了她们一眼,那目光却是冷冷地,触及二人身上片刻便立即收回了。不远处的焦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目光,他心中思忖片刻,对焦夫人道:“母亲,虽然京城太平,但月白妹妹毕竟是闺阁小姐,为安全计,还是由儿子跟随着一起上山,以护周全,母亲觉得可好?” 焦夫人点点头,“母亲叫你一同过来,也正是这个意思。你父亲今天在家等我还有事,母亲就先回去了。骁儿,你务必将月白安安全全带回来,不要在山上逗留过久。” “是,母亲。” 焦骁目送焦夫人上马车离去,一转脸,发现林月白在不远处也正向马车离去的方向躬身一礼,见焦骁看向自己,她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烦劳三哥哥陪月白上山走一走。” 在焦骁的记忆中,从小到大除了偶尔的年节,他们兄弟三人都很少见到林家的这个妹妹,即便见面,她也总如一只胆小的兔子般躲在长辈身后,很少和他们言语;然而这两年听说了她的种种际遇,再见面时,他才发觉这个印象中只是胆小脆弱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看似柔顺的外表之下,焦骁却从她的眼中看到那份不易察觉的坚强。 “月白妹妹,怎么突然想起到西山一游?”焦骁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林月白从小被送到西山上步云观,小小年纪吃尽清修之苦,此事他们兄弟几个都是知道的,自己怎么又提起这一茬,若触了小姑娘的伤心事,当真是混账了…… “就是想起过去在西山上步云观上的那些日子,虽然现在步云观不在了,但月白也想故地重游一场……”林月白一面朝山上走,一面朝身后看了一眼,“你们两个,小心脚下,不必跟这么紧。” 阿媛和阿濛的身子仿佛一滞,两个人一时也不知进好还是退好,相互看了看,刚抬头,却对上了焦骁的目光: “既然小姐让你们走远些,便不必跟着了。” 焦骁到底是军人,说话自然带着那么一股天然的威严,阿媛和阿濛喏喏退到一侧的山路边,便不再跟着了。而林月白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认真走着脚下的路,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十二节 你是谁 二人就这样在山路上走着,焦骁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护在林月白身后,一面也谨慎地关注着周围的情况。虽已是盛夏,午后本应酷暑难当,到了半山腰有山风阵阵袭来,倒也并不炎热。林月白环顾四下,像在寻找些什么似的,目光不断在山石林木间来回。焦骁从腰际取下一个水袋递到她面前:“这是新的,我没用过。天气炎热,月白妹妹喝点水吧。” 林月白朝他身上看了一眼,接过水袋却没有立刻打开,问道:“三哥哥也走了这么久的路,给了我,三哥哥自己不喝吗?” 焦骁笑了起来,他的皮肤有些黝黑,但牙齿极白,一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日光下明亮得有些晃眼,他搓了搓手道:“我是军旅粗人,没吃没喝的日子过习惯了,一袋水而已,没事的。” 林月白看着手上的水袋,这是一个典型军人的用品,虽然崭新,却仍能从它简易甚至有些简陋的的外形上想象出行军打仗路途中的种种艰苦和不便。林月白突然想起了李耀,想起他还是靳连城的时候,也曾为了能和自己在一起,毅然离开李朝的皇宫投身北屏军,然后又辗转去了密林。他也曾在军中生活,也一定有过许多艰难困苦的生活,他吃过的苦她不知道,她也没有一日陪伴在他身边过,是因为这些改变了他,所以他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想着想着,林月白心中一片苦涩,便将那水袋还给了焦骁,又朝周围仔细看去。小半刻,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朝着一处小树林快步而去,一旁的焦骁虽然察觉出林月白的奇怪,但她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只得连忙跟上了她,并用佩剑拦开树林中阻挡林月白前进的枝丫。很快,两人穿过了一小片茂密的树林,眼前顿时一亮,树林之外,竟是一片山谷前的旷地。 “西山上还有这么个地方——”焦骁有些意外,越过林月白大步朝前,走了几步话音未落,他才发现这片旷地的尽头竟是一处悬崖,他不解地转头看向林月白:“月白妹妹,你到这里来是——” 林月白朝焦骁郑重地拜了一拜,沉声道:“今日,月白要在这里见一个人,希望三哥为我守在此处,并且不要向任何人提及,包括舅父母。” 焦骁没有立即回答,他微皱眉头看着林月白,像要确认些什么,直直盯着林月白的眼睛。不笑的时候,焦骁的神情严肃而认真,这样的神情对上林月白盈盈双目,她却没有丝毫的闪躲和避让,她的眼睛长的那么温柔好看,但眼中的神情却和焦骁一样严肃、一样认真,甚至还带着一点执着。 两人就这般对视了好一会儿,焦骁突然张口道:“好。” 林月白心中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谢谢你,三哥哥。” “以后你叫我焦骁。” 面对焦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月白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好。那以后,你也不要叫我月白妹妹,就叫我林月白。” “好,林月白,我在这里替你守着,你要见什么人,快去吧。” “谢谢你,焦骁。” 听着自己的名字从林月白的嘴里说出来,焦骁突然觉得心里一个什么东西咯嘣一下开了,他目送林月白的背影转到悬崖的另一边消失不见,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而此刻的林月白,随着脚步渐渐接近那悬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心痛。当她转到悬崖的另一边,面对另一片树丛,山风哗啦啦从树丛中贯穿而过,有一个人从风中走了出来,他的嘴角抿得紧紧地,整个人的姿态戒备而谨慎,然而却在目光触碰到林月白的那一刻,他突然快步跑了过来—— “月白!” 面对李耀的拥抱,林月白没有避让,然而她的脸却别了过去,以至于李耀抱了她许久,才感觉到她身上那微微颤抖,才看到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要咬出血一般。她的表情和她的颤抖,就像一把细密的针用力地划过此刻李耀的内心,叫他一瞬间慌乱起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他突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他得到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很清楚她不在乎,他早就知道她在乎的不是这些! 看出李耀的不知所措,林月白倒渐渐冷静下来,她轻声问道:“你……你让阿濛传信给我,说今日此时在这里见面,如今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李耀慢慢松开了林月白,他沉默着,也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原本他准备的说辞很多,此刻他却不知道要先说哪一句,或者说,他觉得哪一句都不合适。 见他不开口,林月白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一步道:“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那你先说。” “我……我要回去了。” “回去?”李耀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盯着她的眼睛道:“回去哪里?” “回去小南国,回去,和姚今在一起。” 姚今这两个字,像是一盆冰水突然泼醒了李耀,他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不屑地笑容,冷冷道:“月白,我跟你说过,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你的家,而姚今——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她的小南国,终究是会消失的。” “就算——就算小南国会消失,姚今也不会的。” “那你要跟她去干什么?她是个疯子,你要跟她去流浪吗?你疯了!”李耀有些莫名的怒意,无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林月白的胳膊,可她很快地后退了一大步,静静道:“只要内心平静,不管去哪里都是家;若都是欺骗、都是利用,就算再华丽的宫殿,充其量也只是牢笼。” “你是说,你现在在京城,是在坐牢吗?林月白,你是这个意思吗!” 面对李耀有些可怕的怒吼,林月白的心却愈发冰冷。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李政的影子,那么曾经和她温柔细语的那个人去哪里了?陈城去哪里了?林月白的眼眶有些湿润,她轻轻拉住了李耀的衣角,凝望着他的眼睛道:“陈城,你还是陈城吗?你是陈城,还是靳连城,还是李耀?” 第十三节 我会用我的一生向你解释 这个问题有些陌生,却也有些熟悉。好些年前,当他还只是皇宫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卫,当他还在惶惑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还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和恐惧的时候,姚今也曾问过他:你是陈城,还是靳连城? 然而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李耀似乎不记得了,又或许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从来算不得是个问题。他仿佛是自嘲,仿佛又是不屑,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地低声道:“你是我的太子妃,不管我是谁,不管我的名字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你林月白都是我的。月白,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了!” “我从来没有属于过别人……可是、可是……”林月白想到皇宫中那一晚那一幕,她难过地撇过了头,喃喃道:“可是你的世界,却不是只有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月白你听我说——”李耀似乎察觉到了林月白的犹豫和心软,拉住她的手急忙道:“卫南雁代表的是莫家,莫家和我如今是利益共同体,你懂得这里面的关系,你懂的!我对卫南雁也仅此而已!而且以她的身份,她的身份将来绝不可能和你比肩——” “我从来不想和谁比肩!李耀,你不要把我当傻子!”听到“和你比肩”四个字,林月白突然愤怒地甩开了他的手,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是太过激动,整个人站在那里也不住地发抖。她不愿意看李耀,便将目光投向悬崖那边,片刻之后,当她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下来不那么激动,她便一字一句道: “你有今天的太子之位,除了你的付出、种种筹谋种种艰辛,莫家,是你背后极重要的助力。若没有莫东陵亲自到皇帝陛下面前支持你认可你的身世、若没有莫家的皇后认你,你绝不可能如此之快被皇室接纳,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有卫南雁——你是如何获得卫南雁的信任,或者说赢得她的心,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我很确认,卫南雁是一个女子,青春年少深宫无情,若有人点燃了她心中爱的火花,那哪怕是燃尽生命她也会义无反顾的!” “月白,可是我不爱她,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你知道我的,你知道我的!” “可她爱你!难道你还能将莫东陵的女儿、知道你这么多事情的卫南雁弃之不顾吗!” 林月白反口一句,李耀顿时无言。见他不说话,林月白又道:“小南国三年,阿姚常对我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好,我也一直充满希望、充满期待。你在京城每进一步,每一次收到璇玑堂的消息,我都替你担心也替你高兴,我虽然不懂朝局争斗,可我也并不天真,我知道有些事情有些手段你没的选……可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陈城,我曾经的那个人,他说过世间万千执念,唯有平淡处之,有朝一日他竟然为了权势名利,能够利用女子的感情到如此地步!” “月白,这些事情你不要管,只要我对你——” “你对我难道就纯粹吗!你一定要我在这个时候进京,你要选我为太子妃,你要为我洗白身份家世……多么痴情的男子,京城万千女子心中的良人!你便可以借着这痴情的名头洗雪袁家的冤案,他们会感谢你、他们推崇你,在他们眼里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太子……多好啊,什么都有了!从此以后外有密林、军方有莫家、朝中有德有名、还有我——只要我在,姚今的小南国还有背后的闽国就永远就站在你这一边!所以就连皇帝知道了你和卫南雁的关系也不敢明里将你怎样,只能利用我——” “既然你明知是皇帝要离间你我,你还要跟我这样闹吗!” “李耀,你觉得,我是在跟你闹吗?我林月白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是这样的人?”林月白的手用力地戳在李耀的心口,她的字字句句如刀如剑,连她自己也被割得鲜血淋淋:“从你救下阿濛阿媛,她们早已为你所用,你送她们去南国府,明里伺候我,实则让他们监视姚今和南国府的一举一动!从那晚回到焦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发现我不得不去面对曾经我不愿意想的、模模糊糊的这一切,我才发现我过去太天真了,天真地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想和我在一起、想要给我更好的一切——可我错了,原来我林月白,不过是你想要的那一切里的一部分而已……” 李耀看着林月白,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平静,却将每一句话戳到他心上的人,她终于不再相信他了,虽然李耀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或许是姚今、或许是卫南雁,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总有人会叫林月白明白,她心中的陈城早已远去,她无论如何失望难过,他都不会再回到过去那个模样,但他也从来没后悔过,他坚信唯留在这个世界将会和她林月白厮守一生的,只有李耀! “月白,我不管现在的你怎么看我,你都不可以走,你都必须留在我身边。一切都已齐备,或许仓促了一点,但我不会再等了……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 “可你现在还拦不住我,我还没有嫁给你,你也还只是个太子,你还不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很快就不是太子了。” “什……什么?” “当我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林月白,我会用我的一生向你解释,现在你只需要——”李耀话音未落,便突然伸手朝林月白脸上捂去,闻到他手上那块汗巾上异样的味道,林月白大惊,本能要后退,然而李耀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伸出另一只手要拦腰抱住她,却没想到林月白脚下一崴,人便歪向另一侧。说时迟那时快,林月白心中一急,顿时大喊起来:“焦骁——” 第十四节 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起了回声,那反反复复的二个字很快引来了焦骁本人,他远远看到林月白和一个男子正在拉扯,心中一惊,赶忙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而李耀只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扎姜便带了七八个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看着扎姜那充满杀意的脸冲向焦骁的时候,林月白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李耀身边,惊恐地摇头大喊:“不不!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我本不需杀他!我说了让那两个侍女陪你过来,你却要他跟过来——月白,这是你要送他的命!” “不!不!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你不可以杀他!”林月白见李耀无动于衷,拔腿便要朝已经被扎姜等人围攻的焦骁奔去,然而李耀一把拉住了她,厉声道:“你现在过去,他便立刻就死!” 林月白顿时呆立当场,眼看着李耀一步步走了过去,他今天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常服,本是十分平和稳重的颜色,此刻林月白却觉得他像是手握利刃带来死亡的行刑者,森森而行,他的衣角扫过的每一丝风都带着死亡的气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去,林月白的心中如有鼓擂,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耳边阵阵山风,夹杂着刀剑之声,还有焦骁焦急的声音:“林月白,你快走!快走!” 走?走去哪里?这天下,还有她可以走的地方吗? 林月白闭上眼,眼角一滴泪落了下来,她慢慢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寻着风声,寻着那潮湿的空气,寻着那远处的鸟叫声,直到脚尖前的石子有滚落深渊的声音,她才停下了脚步,面对眼前的悬崖,她终于睁开了眼,满脸泪痕地转身,那一刻她看到满身是血的焦骁举剑跪在地上,他一直看着她,他大喊着:“林月白,你要干什么——” “太子殿下,请放了他。”林月白的目光倏然从焦骁身上转向李耀,她的声音遥远而决绝,她从来没有如此肯定,也从来没有如此勇敢,“焦骁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保证离开西山后他也什么也不会说,为了焦林两家,也为了我,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请你放了他!” 这时李耀也转过了身,看到林月白站在悬崖边,他的脸瞬间变色,正要冲过来,林月白突然大喊:“你走前一步,我立刻跳下去!” “你疯了月白!林月白你离那悬崖远一点!” “我才不怕这悬崖,又不是没跳过……”林月白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她的目光掠过李耀、焦骁、扎姜,还有在场每一个人,最后终于定格在李耀脸上,“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不在了,是不是这一切争斗和痛苦,也可以消停。后来我发现,决定这一切的是你们和你们的心意,而不是我——我只能选择逃避,或者接受。” “不,月白,你冷静一点,什么都可以谈,你的心意我都会尊重你,你不要离那悬崖那么近,你走回来一点,你走回来一点!” 焦骁虽然并不明白眼前这一切到底因何而起,但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了,即便林月白真的以死相逼换他离去,那么他回到焦家之后,便会给焦家带去灭门之祸——想明白这一点,焦骁心中倒是坦荡了不少,他朝李耀的方向跪了下去:“太子殿下,请让微臣前去劝劝她吧。” “你?” “微臣自知今日不得不死,但却不愿也不能让您的太子妃陪葬——请让微臣过去,微臣会跟她说清楚的。” 李耀睥睨了一眼这个已经受伤不轻的年轻男子,思忖片刻,他终于点了点头。而林月白看到焦骁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不觉眼泪滚滚而下,伸出双手扶住他的那一刻,却因焦骁难以支撑的身体,两人一起跪了下来。 “林月白,你真傻。” “你……你胡说什么,你……你伤到哪里了伤的重吗……你要不要紧……”林月白看着他蓝灰的外衣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被割开的口子,手臂和左肩还有胸口上更有几处鲜血淋漓,她颤抖着抽出自己的帕子想去捂住胸口那处最大的伤口,然而那帕子瞬间便被血染红了,林月白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没事!林月白,你听我说,”焦骁从她手上拽过那条全是血的帕子放在一侧,低声道:“为了焦家,我今天是一定不能活了,你实在不必为我抗衡太子……我虽然不知到底今天发生了什么,但我看的出,太子殿下,非常……在意你。” “不!是我蠢,是我不喜欢阿媛阿濛跟在我身边,我才让你陪我上来,可我没想到会这样……”林月白抹了抹脸上的泪,用力咬了咬下嘴唇,道:“你放心,是我要你陪我过来的,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安全离开的!” 焦骁笑了起来,他雪白的牙齿间都是殷红的血,看着林月白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如今靠近一个年轻女子,这个他认识了许多年却仿佛是今天第一天见面的女孩,他第一次知道心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只这一次,他也已经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不止是他的这份心动,还有他的生命—— “傻瓜啊,傻瓜林月白!如果他放我走了,我回到焦家,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觉得,焦家还能保得住吗?太子的秘事、皇家的事,若被一个寻常臣子家中窥见,那臣子满门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不明白吗?” 林月白愣了愣,然而她立刻就明白了,李耀绝对不允许,也绝对不会让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存在,尤其还是朝中的人——她的视线越过焦骁看向那个人,那个人也正远远看着她。四目相对,林月白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她沉默着,一只手慢慢握成拳,另一只牢牢拉住焦骁受伤的一条胳膊,她站了起来,朝着李耀大喊:“我跟你走!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让他在我身边,让他一直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十五节 身有枷锁,永世难解 太子耀进宫请旨赐婚这一日,晴空万里无云,他着一身烟蓝色长衫,腰间一根玉带,面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大步走向紫宸殿,人还没到正门口,李南就远远迎了出来: “殿下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 “现在还不能说,”李耀神采飞扬边走边道,“不过,等禀明了父皇得了父皇准允,本宫一定第一个告诉南公公。” 李南咯咯掩面笑了几声,见已快到殿门口,赶忙伸手拦住了李耀:“殿下,这会儿您还不能进去。” 李耀一愣,朝殿里望了一眼,问道:“可是有朝臣来了,父皇还在里面议事?” “是有人在里头议事,可不是朝臣。”李南附耳上前,轻声道:“是中书省林凤台之女,林月白小姐在里头。” “她怎么在这?是——父皇召见?” “老奴私下里猜着,这是陛下要给您和林氏赐婚呢!昨儿就着人把林家小姐的生辰八字合过了,今日又宣了她过来,陛下想是十分重视,要先问话——这不,正在里面说话呢!”李南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殿下和陛下真是心有灵犀啊,陛下这问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估计问完就得宣您来了,殿下不若在这里稍候片刻?” 看着李南脸上的笑容,李耀却是一丝也笑不出来:以他如今对宫里宫外的把控,不要说皇帝宣了林月白进宫这么大的事,就算是昨天晚上司天台核过了林月白生辰八字看了天象,他也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更何况且现在的皇帝根本不可能还急于促成他们的婚事,就算是合八字这种事也应该是在皇后的宫中,可他却毫无声息地召了林月白到紫宸殿来——李耀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但看到李南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时,他便又瞬间恢复了那个亲切谦逊的太子形象: “既然父皇这里正在议事,且又与本宫有关,本宫还是先行退下,待父皇召见时,本宫再来感谢南公公今日的提醒。” “太子殿下太客气了,只待喜讯颁布的时候,能让老奴沾点喜气就行。”李南拱手行礼,笑眯眯地送了李耀出去,见他步伐十分匆忙,于是念叨着:“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要大喜了,步子都走得快了,那林家的姑娘倒是稳重,进了这向来后宫女子都进不了紫宸殿,也是一丝不乱,听说是天生凤命,果然不同……” 紫宸殿内。 天生凤命的林月白正跪在殿上回答着皇帝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从三从四德到女则到诗词歌赋再到治理内宅、上孝父母下教子女,林月白无一不答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回答都完美无瑕,每一个答案都毫无错漏,且无论回答了多少个问题,她的姿态都端庄大方一丝不变,连耳环上的坠子也只是微微晃动几不可见。 小半个时辰过去,李皇也不叫林月白起身,只是将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放在一旁,慢慢道:“你父亲,将你**得很好。” “臣女,谢陛下赞赏。” “现在公事谈完了,林月白,你,有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寡人说一说?” 林月白心中一凛,她早就从李耀和姚今口中得知这位皇帝陛下心思深沉,又知道他现在对自己和李耀的婚事并不赞成,可现在她又能怎样——想到还受制于李耀的焦骁,想到远在彩云城的姚今,林月白心中一颤,又磕了一个头,垂首道:“臣女愚钝,实在不知陛下何意。” “林月白,你知不知道,寡人随时都可以要了你的命,根本不需要一兵一卒,甚至你费心竭力勾引的这个太子,都不会知道。” 林月白袖笼中的手猛地缩了起来,她的耳坠不停地摇晃,心跳得砰砰响,只得不停地对自己说:他不会的,他是骗你的,别怕,别怕! “林月白,你本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这一点寡人看的出来,林家见罪,本也与你无干,寡人本无意将你如何,寡人想知道什么,你也应该清楚,可你要是再不说——” 沉默,李皇惯用的办法,沉沉压下来的沉默,压得人心慌意乱,压得人喘不过气直至全盘溃败,此刻林月白又何尝感受不到这迫人的压抑,可她是真不知道皇帝要她说什么,她或许知道很多皇帝不知道的事,那些关于小南国的种种,可那些对皇帝有用吗?还是皇帝要知道李耀和卫南雁的事?但那件事就连她自己都不想知道……林月白心中一片混乱,忽然姚今大笑的脸闪过她的脑海里,心头一定,林月白深深叩首:“陛下想要知道的,大约都不在臣女这里;而臣女想说的,大约陛下也无兴趣听。” “噢?你说来听听。” “臣女——”林月白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女恳求陛下还给公主殿下一个自由吧!” 李皇微皱眉头,仔细端详着殿下跪着的这个年轻女孩,她和姚今、李耀他们不一样,她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她是受这个世界教育长成的一个女子,空有一副天赐的容颜,却一直都在随波逐流任人摆弄,李政看中他、李耀也看中她,不管是看中她的容颜还是看中她的身份,不管是跟着姚今去小南国还是回到京城,她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可是当这样的她到了一国之主面前,在这无边无际的帝王权威之下,她一开口,却跟自己要一份自由,为另一个人求的自由。 “林月白,你糊涂了。公主殿下早就得了她想要的自由,九城一江十三郡,一条金灿灿的金沙河流,如今还有阿罗群岛,她还不够自由么,还用得着你来跟寡人求?” “陛下,若公主殿下一直在宫里做个小宫女,或当年陛下认出了她放她出宫,那她或许现在早就自由自在了,何须臣女多此一请,可现在……不过是金堆银砌的枷锁一个又一个加在她身上,她,又何尝得过半分真正的自由。” “愚蠢。林氏,你说说的每一个字,简直愚不可及!” 李皇的脸色严肃而冷漠,那训斥声似乎带着回音,一声声地传入耳中,在林月白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和这一切是那么无情而可怕,却又是那么地遥远和不真实,她看着那个**而华丽的宝座上的人,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有一天李耀坐在那里,或许那时候的他,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第十六节 宫锁明月 “人生在世,上至皇帝下至庶民,谁也不能恣意妄为,若是没有规矩,何成方圆!亏得你父亲教养你这么多年,竟还这般愚钝!姚今她既做了李朝的公主,寡人给了她公主的荣耀脸面,她也该用她的价值回报给寡人和整个李朝,就如同现在她做了那小南国的国主,她自然必须承担一国之主的责任!不要说你来求寡人,就算你求到玉皇大帝那去,谁,也给不了姚今想要的自由。” “可只要陛下您肯对小南国——” “这天下除了寡人还有很多人,他们也都在看着小南国!”李皇不耐烦地打断了林月白,“即便不是寡人,姚今也脱不了这身份,即便不是小南国国主,也有别的身份等着她,她从李朝的皇宫走出去,她是寡人的公主,这一点就注定她这一生都要套着这金枷锁活着!将来你要是做了太子妃甚至皇后,你这一生,也是一样的!不过——寡人现在看来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个太子妃,太子聪明绝顶,怎么会选了你这样一个愚昧无知的妇人!” …… 林月白无言地看着李皇,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确实太蠢了,蠢到她以为这个人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顾念曾和姚今在现代时的情分,蠢到她以为自己作为姚今的朋友还可以为她求一求,求他脱去姚今这公主身份的禁锢,可到底是她太天真了——林月白心中无声一叹,她终究知道自己进了这紫宸殿,可能这一生无法再出去,为挚友刚刚尽力一言,现在她已经无所求了。终于,林月白平静地垂下头,深深地叩了三叩:“臣女不过一片浮萍随波逐流,此时此刻,臣女无欲无求亦无言可说,是生是死是沉是浮,做不做太子妃,甚至活不活得下去,并不由臣女做主,全凭,天家定夺。” “好,你很懂事。寡人,会给你一个圆满。” 咏阳殿。 李耀坐在皇后右首,面前摆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然而他似乎有些神似恍惚,举着一双象牙金箸,眼睛却直直盯着席上那只鸳鸯莲瓣纹金碗。 “太子,怎么了?”皇后见他异样,问道:“是不是菜式不合胃口?还是哪里不适?” 说着,皇后便要大姑姑去传御医,李耀一愣回过神来,起身道:“儿臣只是一时失神。” “太子能干,最近陛下交办的差事又多,定是累着了。太子啊,也要注意身子才是,”皇后顿了片刻,看了看身边的大姑姑,微笑道:“有一桩好事,本来陛下是不让说的,可本宫私心里还是偏袒太子,这忍不住呀,还是想说!” 李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知是何好事,母后快别瞒着儿臣了。” 皇后眼角笑起了两道鱼尾纹:“今日呀,陛下宣林家姑娘进宫了,太子,你可高兴?” 李耀突然一惊:皇帝合八字、宣人进了紫宸殿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李南、皇后这里却都知道?! 他定了定神,也面含微笑,答道:“儿臣就是因为高兴,故而刚才有些失态,还请母后见谅。” 皇后少有地哈哈笑了起来:“怪不得陛下今早差南公公来说这事的时候,还嘱咐一定要多瞒着殿下些时候,想是也要等着看殿下失态的模样。” “皇后娘娘快别打趣太子殿下了,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后面您这里也要忙着给太子安排大婚的事情,礼部那边、宫里各局都有的忙,到时候,可就没有说笑的时间了。”旁边的大姑姑抿嘴笑了笑,朝李耀走了几步,躬身道:“奴婢先祝殿下百年好合!这里先讨个彩头,待太子妃入宫,再去求太子妃的赏赐!” 李耀笑得春风满面,从怀里拿了一把金珠,尽数放在大姑姑手上:“那本宫先替未来的太子妃殿下赏给大姑姑,待未来太子妃入宫,还要请姑姑多指点才是。” “这才什么时候,太子就开始心疼未来太子妃了,替自家娘子省银子了。”大姑姑笑眯眯地谢了赏赐,回到皇后身边。皇后接着道:“太子啊,这次陛下对你的婚事十分重视,不仅马上就会赐居林氏鎏金台,陛下还亲自挑选了教习姑姑,让她们在鎏金台教习林氏宫中礼仪,她也可安心学习不受打扰。这样的殊荣过往可是没有先例的,陛下这也是为太子你考虑,林氏的出身算不得十分高贵,这是变着法儿给她抬身份——太子,陛下的这份心,可真是用足了。” 是啊,真是用足了心!很快满宫里都会知道他这位慈爱太子的皇帝人设,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李耀的笑容淡了几分,却仍然是欢喜的,他走到皇后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儿臣感念父皇母后体恤儿臣,处处为儿臣考虑,儿臣实在无以为报,唯有日日多来尽孝,才能报得万一!” “太子这般大礼作甚?吃着饭呢,快起来快起来!” “儿臣已经吃好了。想起今日来时本应该先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那时林氏正在殿上故而儿臣便未进去,此时想去给父皇请安,不知道母后是否同去?” 皇后放下手上的茶,点点头道:“应该的,快去给你父皇请安吧,母后今日还要抄经,便不同你去了。” “是,儿臣告退。母后今日抄经也不要太辛苦了,仔细伤了眼睛,早些歇息才是。” “好孩子,母后知道了,快去吧。” 皇后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李耀走出殿门外,他的影子慢慢融入黑夜,消失不见。她突然觉得心里被人闷闷打了一拳,声音幽幽得如同从地下传来:“你说,若本宫的政儿还在,他的大婚,陛下也会这般重视吗……” 李耀离开咏阳殿后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出宫回府写了一封密函交给扎姜,道:“你亲自去,用最快的速度交到莫东陵的手上,告诉他千钧一发,生死存亡,就在此刻了!” “是!”扎姜将密函收好,突然有些迟疑:“若是那莫东陵不肯,属下是将他强行带来——还是?” “他不会不肯的。”李耀看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沉沉道:“他所在乎的一切,莫家的一切,都已经由他女儿亲手牢牢绑在本宫的手上,他肯不肯,都得肯。” “是,属下即刻出发。” 李耀的目光有些凝重,他看向窗外的沉沉暮色,他突然不知道鎏金台在那个方向,他更不知道在那座高高的鎏金台上,他的那一轮明月,是否平静安详? 第十七节 鸣钟万响,吾皇万岁 华清客栈。 姚今坐在屋内,正无聊地数着盘子里的瓜子,八十九、九十、九十一……突然姚今烦躁地将那盘子朝前一推,险些掀翻在地,她竖着眉毛跳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这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璇女想是已经见惯了姚今这样子,平静地过来给姚今倒了杯茶,又将撒在桌上的瓜子和瓜子盘收拾了,这才道:“殿下,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您还是再忍耐忍耐吧。” “好不容易探进了焦家,结果月白根本不在焦府!那李耀人躲在宫里不出来,陵王府又如铁桶一般水都泼不进去!虽然知道了璇玑堂的所在,可我却不能去找李道然,天天缩在这巴掌大的屋子里,还要提防着被人察觉,也不知道月白到底怎么样了——”姚今走到窗口推开窗子,深吸一口气低声骂了句:“去你大爷的,真憋屈!” “可昨日探子来报,说是李皇已有三日没有上朝,如今连莫东陵都赶回来了,想是宫中有大事发生。眼下南国府里相哥已经稳住了大局,他既然在信中说这几日就会进京与我们会合,殿下不如再等一等,等他来了,再做打算更为稳妥。” “莫东陵……莫东陵镇守边关,若无皇命是不能回京的,他这样匆匆忙忙地跑回来,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姚今慢慢关上了窗户,然而一只小虫恰好飞了进来,姚今“啪”一声合上窗的那一刹那,那只小虫也恰好被夹在了窗户缝中,挣扎了几下,小虫终于歪歪扭扭飞了出来,然而飞了不过片刻,还是落在了桌上,死了。姚今看着窗户之间那一丝细细的缝,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令她惊悚的念头—— 大事!是李皇死了!只有皇帝骤然薨逝,莫东陵才会被召回京,作为皇后和太子的后盾稳住大局!李耀虽然被立为了太子,可是毕竟时日太短,而皇帝一定是骤然死亡,根本没有来得及留下传位诏书!说不定……说不定皇帝的死也有蹊跷,所以宫中一直不敢声张,要等莫东陵进了京,他们才敢告知天下——那林月白呢?他们把月白怎么了?这件事跟林月白没有半点关系,为什么她不在焦府,连半点踪迹都没有…… 就在姚今胡思乱想的时候,客栈小二在门外敲了门: “金公子,送果子的来啦,今儿他们来得早,您现在得空不?可要让他们进来吗?” “好,让他们进来吧。” 为方便起见,姚今和璇女在客栈一直是做男子打扮,而来往的南国府探子,也都是以送新鲜水果为由,扮成水果贩子每日前来传递消息。往常约定的时间都是在黄昏,而此时才过晌午——二人对视一眼均是觉得不对,于是姚今起身走入内室,璇女缓步至门口开了门,付了店小二几个赏钱,那小二便招招手让楼下的水果贩子上来,自己笑嘻嘻地告退了。 探子进了门,一面将水果摆在桌上,一面警惕地听了听门缝里的声音,确认外面无人后,这才上前几步低声道:“禀殿下,从昨晚至今太子和皇后一直守在紫宸殿,太医院的人也全去了,整整三天没一个出来的。今日一早莫东陵进了宫也是直奔紫宸殿,进去了也再没出来过,那紫宸殿被禁军大统领应堂围了三四圈,守得极其严实,属下等实在是探不进去。按目前的情况猜测,陛下的身体大约是已经不好了。” 璇女随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水果,朝着关着的门朗声道:“怪不得老板你来的这么早,今天的水果挺新鲜的。” “知道公子最喜欢新鲜瓜果,小的自然是赶着给您送来了,公子再挑几个吧?” 璇女低声问:“南国府有消息吗?相先生何时能到?” “按日子本应今日就到的,但眼下还没有接到人。殿下放心,今日无论多晚,属下等都会安排人在城外接应的,无论接没接到,明日属下都会来禀。” “好,那今日就要这些。看你送货殷勤,今日多赏你几钱,明日若有好果子,老板你就早些送来吧!”璇女取了一贯钱放在那瓜果框子里,朝他点了点头,探子便高声道:“谢公子赏赐!小的明日一定早点来!” 探子走了之后,璇女进了内室将消息告诉了姚今,姚今顿时站了起来,她的神情凝重,手不自觉绞了起来: “看来不是我胡思乱想,他一定已经——可是他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 见姚今有些激动,璇女走到她身侧按了按她的手臂,“殿下,眼下我们只是猜测。” “唉!王相怎么还没到!急死人了!”姚今想到李皇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心中没来由有些难过,尽管她早已认清了这个人,也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指望和牵挂,可想到往日种种,还是忍不住喃喃道:“他也曾对我很好……” 璇女以为姚今是念起了和李皇的父女之情,于是安慰道:“倘若那人真有万一,一定会传召让您去见最后一面的,如今没有消息,或者就是好消息。” “最后一面?我真想永远都没有这最后一面——” 姚今喃喃着,她的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四面八方远远近近有钟声陆续传来,仿佛有许多个地方都在鸣钟,那钟声虽都差不多,但有的节奏快些有的慢些,整座客栈的人似乎一下子都出来了,说话声脚步声在门外嘈杂一片。璇女似乎极不适应这没有一刻停歇的声音,紧皱眉头捂住耳朵要出去看是什么情况,然而姚今的脸已经变了颜色,她拉住璇女,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用出去看了。” “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京中所有的寺庙都在鸣钟,我想他们会一直鸣很久,直到一万下……”姚今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热气的风吹了进来,钟声从四面八方也涌了进来,她静静地听着那声音,这让人眩晕的钟声却让她的脑子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冷静: “皇帝万岁,鸣钟万响。可皇帝从来活不到一万岁,那钟声也没人数过到底是不是一万响,这不过是一种可笑的礼仪,不过是活着的人做着样子,死了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璇女,我想我们不用等了,很快就会有宫里的旨意送到小南国,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宫了……” 第十八节 波诡云谲中,还是帝王家 姚今的猜测,几乎和宫中的情况一致无二。实际上,李皇甚至没有来得及在弥留之际交代一二,在一个午睡之后,紫宸殿的平静被李南的一声惊叫划破,当时他轻手轻脚走到皇帝榻边轻唤皇帝起床,由于早已过了平常午睡的时辰,又久唤不醒,李南这才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此时的皇帝却早已瞳孔发散,全无气息。李南吓得当场尖叫了起来,随即跌跌爬爬地出去喊人,紫宸殿顿时乱作一团。片刻之后太子耀和太医院的人几乎是同时进了寝殿,虽然太医们查看之后,对皇帝骤然死去的原因心中都有疑惑,但太子当场就叱责了太医院众人,并严令在场众人以大局为重,绝对不准有人妄加揣测陛下离世的原因,否则就是惑乱人心杀无赦;而稍晚到的皇后伤心得一下子跌倒在皇帝的寝殿外,还没来得及走近龙榻人便昏得不省人事,只得挪到紫宸殿的偏殿里先行安置。然而后宫此时不能群龙无首,无奈之下,匆匆赶来的卫贤妃便只得先行拿着主意,将嫔妃一一召集起来,责令众人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得向宫外传递消息。只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卫贤妃毕竟年轻,在偏殿里跟众嫔妃说了几句之后,还是一脸彷徨地到了太子耀面前,声称自己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这样的大事面前,除了约束后宫嫔妃,其他实在是什么都不懂,一切但凭太子殿下做主。其他嫔妃见状,自然也是纷纷跪下请太子做主,如此,后宫上下一下子便都听从太子李耀的安排,而太医们也都是混久了深宫的,见此情况便也唯唯诺诺地一致了口径,只称皇帝是太过勤政,劳累过度,这才在睡梦中薨逝驾崩了的。 这样的说辞放在素来身体康健的李皇身上,朝上也不是没有人怀疑,但说到底,谁又会去反驳一个即将登基为帝的太子所认可的话呢?群臣见太子耀在皇帝灵前哭得哀痛至极,直道“父皇太过勤政爱民操持政务,以致龙驭宾天”这样的话,而莫东陵满脸沉痛地跪在一旁,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反正在众臣的心中也明白,先帝从来也没当过谁是心腹,与其非要在此时无凭无据地去追问些什么,还不如好好巴结巴结即将登基为帝的太子为上。 “殿下,先帝除了您这一位皇子,就只剩一位已经封藩了的和雅公主远在小南国,当时公主离京时先帝曾有旨意‘若无国丧,不必进京’,可如今先帝驾崩,是否要传旨和雅公主进京?” 李耀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嘴唇,国丧这两日他也实在是疲累,沙哑着嗓子道:“中书令大人所言极是,和雅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又深受先帝亲自封藩的皇恩,如今先帝驾崩,自然是要让她尽快进京,彩云城路途遥远,千万不要耽搁了才是。” “是,臣今日回去就安排。” 这时的紫宸殿里一座离主殿较远的偏殿中,李耀、莫东陵和中书省的人正在议事。莫东陵身为军方,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议政,但他只要不言不语地朝李耀身侧一站,中书令姚居正却不由得对着这位年轻的太子,将他那本已有两分驼了的腰又弯了弯。虽然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了卫燕,而卫燕又一直跟太子耀交好,然而沉浸朝堂多年的姚居正却早就看出,这位太子李耀是远胜前太子李政,要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小小年纪的他绝对能和先帝比个高下,而他那个年纪相仿却毫无城府的女婿——姚居正想到卫燕,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自己一生为官谨慎小心,又十分爱惜名声,就连家中小妾犯错,也能即刻将妾氏所出的庶女打发出府,不叫外人非议。唯有掌上明珠的姚佳兮是他的一处软肋,当初不过是宫中宴会偶然一见,这个女儿便打定了主意要嫁给卫燕,然而那时卫家虽有贤妃,但卫燕无职无位,他禁不住女儿哀求,也只得拉下老脸上上下下兜兜转转,也亏得得知此事的先帝高看卫燕一眼,贤妃又极力促成,这才让女儿心满意足受皇帝赐婚嫁入了卫家。可叹卫燕虽然文采武功一样不差,人品亦是上佳,一向和姚佳兮相敬如宾,夫妇和睦令人欣慰,可姚居正却发觉这位女婿对朝局看不通透,对太子耀也一样,虽然两人交好,但他说话从来直言不讳,有几次言语上都让太子下不来台,虽然李耀从没计较过,但事后知晓的姚居正听闻后却每每后背阵阵冷汗,心里更是拿不准:这太子将来上了位,会不会哪一日卫燕一不小心说不错了,他一生气就让卫燕人头落地,自己的女儿不就跟着倒霉了? 李耀坐在上首,见姚居正一脸沉思的样子,便朝身侧的莫东陵扫了一眼,莫东陵随即走到姚居正身旁,面对李耀道:“请太子殿下放心,末将和姚大人不仅是姻亲,更是跟随先帝多年的老臣,先帝驾崩,臣等虽然心中哀痛万分,但更知先帝心系天下,臣等唯有跟随太子殿下、听太子殿下的号令,将来恪尽职守效忠新帝,方不辜负先帝对臣等的信任!” 这一番话虽然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但从这个久在边关远离朝局的莫东陵嘴里说出来,姚居正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心中要对他竖起大拇指。然而瞥归瞥,想归想,他还是非常快速地跟着莫东陵一起跪下叩首,嘴里也跟着高喊:“臣绝不敢辜负先帝圣恩,谨遵太子殿下号令!” 李耀看着堂下俯首跪地的两人,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然而不过片刻便隐了去,他起身快步走到两人面前,沉痛道:“姚大人、莫将军,快快请起!” 姚居正此刻收起了刚才的神思,略一思忖眼下的局势,便小心翼翼道:“殿下,国丧诸事虽多,好在眼下也都一一在办,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殿下——” “本宫现在哪里有那心思,”李耀摆手打断他的话,微合双目,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但本宫……亦不能辜负父皇立本宫为太子时的嘱托。” 第十九节 至少分别时,我们都很洒脱 姚今进宫那一日,正是李耀的登基大典。这一天,京城所有的主街都由禁军掌控了起来,红底金龙的彩旗仿佛一夜间插满了整个京城,万里无云,硕大的太阳占据了整个天空,将无穷无尽的热情倾倒在地面上,青石板的地面被冲刷了一次又一次,在骄阳的洗礼下**着,泛出疲惫一块块白色痕迹,一如姚今的心情。 自从先帝李睿驾崩那一日起,在华清客栈那一方小小的屋子里,姚今焦急和无奈呈几何级数每日增长,半个多月的时间对她来说如同半年般漫长难熬:没等到王相的人影,却得知宫中已经六百里加急下旨南国府,要求和雅公主立即进京为先帝服丧,姚今无奈,便想也只有等南国府的车马到了京城,自己再悄悄和大家汇合然后再做打算;然而南国府那边接了旨备下车马还没出彩云城的大门,宫中又传来了新的旨意,新帝继位,令长公主姚今在六月初一前进京,进宫观礼。南国府里又赶忙换了一套车马装备,将进宫观礼的一应礼服行头统统备上,由赵升和王相以及刘肖龙亲自护送,一行人拉着空无一人、不过放了几箱衣物首饰的马车,假装藩国主殿下人也在车上,浩浩荡荡出发陵京。 这一路上王相等人不仅要在各个姚今必须出现的地方,让哑婢披上披风和昭君帽假扮姚今,心虚的他们又要时刻提防着有人接近假扮姚今的哑婢露了馅,可谓是提心吊胆了多日,直到入京那一晚和姚今接了头,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而早已等得发狂却又心情复杂的姚今,看到来的是赵升而不是赵俞,不禁愣住了: “赵升?” “殿下、殿下您一切可安好?唉,之前相先生说您听闻京中有人意图撺掇先皇对小南国不利,您可是不顾安危定要亲自进京——哎呀殿下呀,属臣日日夜夜挂念着您的安危,如今见您没事就好,您真是太辛劳了——” 王相见他开启了马屁模式,不像说几句就能住口的样子,便捂着鼻子十分刻意地走到他身旁用力咳了两声,赵升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又赶忙朝姚今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如今先帝去世新皇登基,宫里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殿下心中定然是百感交集,属臣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真是属臣糊涂了。” “没有,我还好,还好……”姚今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王相,问道:“赵俞他——他怎么没来?” “回禀殿下,惠州近日事情多,兄长又要在南国府里照应日常,相先生也说还是兄长留下的好,故而此次是属臣和相先生一同进京。” “那赵俞他,这些日子辛苦了……”姚今当然明白赵俞不进京的种种缘由,不管是避开和李耀见面相互识破,还是免去见到自己的种种尴尬,他都有许多个理由不来,然而以想到离开南国府前,她和赵俞大吵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个多月过去了,赵俞是否已经谅解了自己?虽然从赵升的言语中她明白王相已经对南国府内外众人给自己的离开编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便王相的信中早已隐晦地提过这件事赵俞已经释怀,可看到赵俞没有来,姚今心中始终有些失落。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几人正在驿馆大厅中说话,璇女突然从门外进来,行了一礼后道:“殿下,璇女可否请相哥出去说几句话?” 姚今笑了起来,看着王相道:“看我糊涂了,你们二人分别了这么多日,自然是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你们去吧——赵升你也去歇息,反正离进宫也还有几日,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不,”璇女走到姚今面前,平静而执着地说:“璇女斗胆,请殿下不要歇息,请殿下和赵大人都不要歇息,可否就在这里等候璇女。不需要很久,一会儿就好。” 赵升一愣,见姚今也是一脸不解,两人齐齐看向王相,看着他沉默地缓缓走到璇女身边,和她一样躬身行礼,也道:“请殿下和赵大人稍等我二人些许时间——至于是何缘故,稍候便知。” 看着王相和璇女二人并肩走出的背影,姚今皱起了眉头,一种说不清的不良预感袭上心头,她突然间想起自己离开彩云城后在马车上醒来时,身旁的璇女曾说过“若是心意相通,纵使天涯海角又有何关系”的话,她说话的样子再次浮现在姚今脑海中,姚今一度曾以为她说的心意相通就是指她自己和王相,然而此刻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璇女,似乎是失望的—— 驿站院内,月光穿透云层撒向窄窄的小院,洒在璇女蓝色的裙摆上,勾勒出一层朦胧的雾感,她双手置于身前交叉握住,笔直地站着,半仰起头看着天空,轻轻道:“王相,你我终于见面了。” “嗯。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很好。” “孩子们也都好,妙兮……很想念你。” 璇女的身子动了一下,她似乎想要靠近王相,然而迟疑片刻,她还是没有那么做,“我曾说过,再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璇女,我也曾说,分别的这些日子,希望你认真地想一想,你是否一定要——” “我要的。”璇女的语气无比肯定,她转过脸平静地看着王相:“我爱过,我求了,或许不曾得,但也幸福过,所以此刻,我并不畏惧失去。吕桃姐姐在的时候,我看着她,我总以为或许就可以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得太清楚,我们就这样过下去,一生一世,像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糊涂,也一样囫囵地过着。然而姐姐她走了,那些朦胧的、温柔的也统统没有了,我们总要看清彼此——王相,或许你看不清,你也不想看清,可我看得清我自己!你给过我的,我永不会忘,我是璇女,我不要施舍。” “璇女,你委屈自己以妾氏的身份嫁给我,你已经很不易,现在若没有我,没有这个王家妇的身份,你一个人会很辛苦,因为你不得不面对世俗的眼光——” “我可以面对。国主殿下以女子之身,建国立藩,世间的眼光对她何曾不恶毒?她都能不在乎,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只是要一个属于我的自由之身,我又何必在乎。” “璇女,若你无意与我共夫妻,我亦可以给你正妻的身份,哪怕只是挂名,至少护你一生不见风雨——” “不见风雨?”璇女的脸上有三分骄傲的笑,她露出雪白的贝齿,轻轻道:“难道你忘了,我来自海上,我是大海的女儿,最爱的就是风雨。” “可是殿下会怀疑,所有人都会怀疑的!璇女,你我无缘无故,怎会莫名就分开?你让他人怎么想?”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顾忌的,王相。”璇女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你放心,我不会说你,一切都是我的决定,和你没有半分关系。” 王相沉默着,似乎是想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开口道:“我可以像对吕桃那样对你,我们可以像许多寻常夫妻那样——” “你这样说,对吕桃姐姐,简直是一种侮辱。”璇女毫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王相,不必再说了。就让你我在彼此心里,都留下一点完整和美好吧……至少分别时,我们都很洒脱,这样不是很好么?” 第二十节 璇女的和离 当璇女和王相再次回到堂内,姚今和赵升看到两人十分严肃的表情,都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王相抢先一步走到姚今面前跪下,叩首之后恭敬道:“启禀殿下,属下王相,原配妻子吕桃过世,愿将妾氏璇女续弦为正妻,请殿下恩准。” 姚今愣了一愣,这才和赵升哈哈大笑了起来,“啊呀,是这件事,当然、当然是极好!王相你真是!表情这么严肃做什么,简直吓死我们了——” 姚今话还未完,在王相身旁一同跪下的璇女却也磕了三个头,跟着道:“然后,便请殿下恩准璇女与王相和离。” “什、什么?” “相先生,你、你这是?”赵升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家中有个河东狮,虽然对他凶得很,却是他至爱之人,更是这辈子也没敢动过纳妾的念头,对老婆最大的要求就是别跟他和离。当年王相纳璇女为妾的时候赵升心中倒也曾狠狠羡慕了一把,可刚刚见他要续弦璇女为妻时,他亦是真心为他们欢喜,如今陡然又听到和离二字,赵升一愣之后便有些愤怒,插着腰走到王相身边,怒斥道:“相先生,您简直是胡闹!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娶了,定要对人家负责到底,怎能休妻!” “赵升,他不是休妻,他是和离——”姚今一只手不断地敲击着旁边的茶几,她的目光在堂下两人身上来回数次,终有问道:“是你?还是你?到底是你们谁想和离?” “是璇女。”璇女跪行几步到姚今脚边,叩首道:“回禀殿下,是璇女想要和离,与王相无关。” “为什么?啊?难道你们两个就是分别了这么些日子,就、就、就要和离了?”姚今一连三个“就”字,实在是不能理解,想到这些年周围无一人有过美满姻缘,更想到自己和卫燕种种别离,姚今不免心痛:“这世上有许多人,或爱而不得、或擦肩而过,或是终身遗憾,你们两个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释,却要和离?本国主不准,不准!” 璇女似乎早知姚今不会轻易允许,俯首又是一拜,轻轻道:“殿下曾说过,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璇女觉得,既然爱有缘故,那若不爱了,也应是有缘故的。” “是啊,那你到底是为何缘故?”姚今起身将王相三两步拖到璇女面前,蹲在二人中间道:“此时此刻,我便当个断家务的清官,你们倒说说,是何缘故非要和离?” 璇女抬眼,瞬间对上王相那一双眼睛,一时四目相对,往事议幕幕在眼前如流云掠过。从小到大见多了追山族贵族的男女,不过都是**裸的权色交易,她从小便对这世间男子绝望,也曾深憎男女之爱。可王相的勇敢和聪慧令她仰慕,使她倾心,他了解她的身世,知道她的一切,可他从未看不起她,他一心一意助她脱离困境,虽然从头到尾她都知道他另有目的,可王相自始至终的坦荡相告让她也跟着坦然,她也就没有将自己的心意隐藏——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喜悦中渐渐清醒,她终于发现了这个人的这双眼睛,只有在看到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真正的沉醉,才是真正的倾心,而那个人,竟然不是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吕桃…… “殿下,是璇女移情别恋!所以不能和王相在一起!” 当璇女一咬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相几乎有一瞬间的冲动,他想要站起来否认,想要说出真正的一切,可赵升突然冲了过来,指着璇女道:“璇小娘子,虽然你出身尊贵曾经贵为王女,可你既已经入了王家,你怎么可以水性杨花有失妇德!你可知你这样的行为,是可以浸猪笼、是足矣让主君将你变卖为奴的!” 姚今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划过璇女紧闽的嘴唇,又划过王相那十分痛苦的神情,片刻,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好了,都住口!” “可殿下,璇小娘子这事——” “本国主允了!你们,即刻写下和离书,书信一封回彩云城——赵升,这事就这么的办!今天这里的话,你一句都不准给我传出去,连你哥哥也不准说!本国主累了要休息,璇女,今晚你伺候我就寝。” “……是,殿下。”璇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有再看王相一眼,起身离去。留下赵升目瞪口呆地看着王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扶起还跪在地上的王相,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和离书,赵升沉痛道:“相先生,您真要和离?您就这么放过这红杏出墙的璇小娘子?” 王相的手慢慢抚过和离书上利落的“璇女”二字,喃喃道:“也许,这是我唯一还能为她做的。” 这一晚,姚今将璇女留在自己的寝室之中,她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虽然知道这样十分鲁莽,虽然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她却还是忍不住半夜起来将璇女摇醒,问道:“璇女,我实在是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和他和离?你说你移情别恋,你恋的是谁?你在小南国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哪里有别人呢?这明明是你搪塞之辞,我绝对不信!当年你那般倾心于王相,宁可用追山群岛做嫁妆、宁可做妾也要嫁与他!如今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璇女睁开了眼,她似乎一直没睡,非常清醒也非常冷静,她慢慢坐起了身,看着黑夜中姚今那双好奇又不解的明亮双眼,她趿了鞋子,小心翼翼点了灯放在床头,慢慢跪坐到姚今的床前,温柔地说:“殿下,您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姚今一愣,不知她为什么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话,正要发问,璇女又抬头道:“您可知道,这样的您是多么可爱,多么——让人迷恋……” 姚今摇了摇脑袋,皱着眉头道:“这是说你呢,别扯我。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跟他和离?我看得出,王相并没有要和你和离的意思呀!” “因为情意没有了。就像泉水会干枯一样,我对我王相的情,干枯了,没有了。所以只能和离。”璇女看向姚今,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异域的美,然而无论何时,这种美都是静态的,深邃却不热烈,或者说此刻更像是一池沉寂前年的湖泊,平静无澜得像一块冰。 姚今还是不解,却也不知该怎么问,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你毕竟嫁入王家的时候身份是妾,就算做了正妻再和离,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今后你又要如何安身立命……” 璇女笑了起来:“殿下,离了王相,难道璇女就吃不得喝不得,就无法立足于这天地间了吗?” 姚今一愣,旋即也笑了:“是,是我问错了!无论何时,你永远都可以靠你自己立于这世间。若你愿意,你还可以与我携手前行——你看,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路要走,我也很喜欢和你同行!当然,若有一日,你发现了一条你自己要走的路,你便自己去走,我也会永远祝你幸福!”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殿下身边总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您,愿意为您付出,为您出生入死——”璇女紧紧握起姚今的手,“因为殿下您,真的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璇女愿意和您一路,今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和您同行!” 姚今露齿一笑,拍拍她的手:“好,既说开了,那咱们便好好睡一觉吧!明日,真的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 第二十一节 长公主姚今 六月初八这一日,李朝新帝李耀登基,改年号为永安,这一年也称为永安元年。姚今以皇长公主的身份入宫朝贺观礼,在一众有资格进宫的皇亲国戚中,是唯一一个和新帝有着最亲近血脉关系的人,又因为她现在又是小南国藩国主的这层关系,身份自然是尊贵异常,连她进宫的时辰,旁的人也都是要错开的。 进宫的车架到了皇宫附近的街道上,姚今下了马车换乘到四面垂着珠帘的宽阔步舆上,身下铺着的是冰蚕丝细密编制而成的垫子,十六支金步摇的流苏整整齐齐垂在脑后和两侧,乌黑的头发悉数盘了起来,用金冠束在头顶,两边的耳环是由一整块羊脂白玉雕出一对吉祥云纹的菱形耳坠,再在纹路上镶嵌细密的碧玺珠,沉重而华丽的饰物下,姚今似乎觉得连耳朵都要被拽裂了,越靠近皇宫,越觉得压抑,似乎连每一口呼吸都觉得费劲,但姚今却仍然竭力保持着一个长公主应有的端庄,她能够感受到来自远远道路两侧的人们好奇的目光,几乎每一个围观的民众都竭力想要看清步舆上这一位传奇的长公主殿下,堪堪二十岁的她尚在闺中,就拥有了世间至高那一层的身份、权势,广阔繁华的属地和无尽的财富,这样的女子又岂是“天之骄女”四个字可以概括的?这样的她,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了吧?人们羡慕的目光纷纷投向姚今的步舆,然而长着一张少女脸庞的她,心中却只有一个已经年过三十五岁,熬尽了苦难却失去了很多、好似已经走完了人生一大半的女人。当她再次跨入这皇宫的大门,再次看到这些应该熟悉却根本不想记起的宫殿楼宇、亭台楼阁、一墙一瓦,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过去,却在一瞬间奔涌而来。 七年前,她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五年前,她趾高气昂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去追寻她所憧憬的那些自由。然而五年过去了,现在的她再也不敢说绝对、再也不敢说永远,因为她曾说过的每一个绝对和永远都被现实无情地打了脸,无情撕碎扔在了地上,再也捡不起来。她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中,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没有得到过她想要的那种自由,恣意纵情大哭大笑的岁月尽管少得可怜,如今却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她的未来到底会怎样呢?姚今回头看了一眼那绵延不绝的宫墙,内心第一次感到茫然和一丝害怕。 因姚今这次是以长公主的身份回来,所以自然先入的是后宫。虽然最近宫中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但她以为李耀登基,林月白应该是已经是以皇后的身份入主后宫,纵使尚未封后,但必然已经在这层层宫墙中有了极高的地位,她必定会知晓长公主入京朝贺的消息,定会让太监先引自己去见她。想到这里,姚今的心中才多了几分期盼,可两个小太监引着她一路走来,她并未见到林月白身边的那两个小丫头来迎自己,一路上遇到的也多是眼生的太监宫女,偶尔一两个略微眼熟的,却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都惶恐地避开了。姚今倒并不在意这些,一行人行至万花园附近,她停下脚步驻足看着这片几乎是天下最美、最精致的花园,想起在这里与林月白宫中重逢的情形,那时李政还是太子,李娇倩也还是西山王的掌珠,那时的李皇也还是护着自己的,那时的他们几个虽然已经有了嫌隙和不满,但一切都还算圆满美好,可是现在呢——姚今看向北方的天空,此时南方的炎热气息,是否能飞过千山万水去到那冰天雪地的魏地?龙婉和李政在雪族过的还好吗?听闻李娇倩已经在长青宫位至元妃,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曾是李朝的郡主?还有那个人,那个总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总是会让她不知所措的人,温子华,他还好吗…… 见姚今似是陷入了回忆,引路的小太监也不敢催促,静静候在一旁,忽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近,姚今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竟是李南来了。 “叩见长公主殿下!老奴李南,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南有些激动,跪下的时候人也有些巍巍颤颤。 姚今许久不见李南,见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亲切地拉他起来,微笑道:“阿南,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李南听得姚今称他“阿南”,顿时老泪纵横,擦着眼角回道:“谢长公主殿下挂心,老奴一切都好。只是先帝走了,老奴心里也空落落的……” 姚今顿了顿,转头看了看正金宫的方向,垂首片刻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了头,见李南仍旧然身着大太监的服制,便道:“阿南,你仍旧是新帝身边的大太监,可见先帝和新帝,都还是看重你的。” “那是如今的陛下,还看得中老奴这副老骨头,老奴感激不尽,只是……”李南欲言又止,片刻之后终于擦干了泪痕抬头挺胸,朝引路的那两个小太监瞪了瞪眼,大声道:“两个小兔崽子,怎么伺候长公主殿下的,竟让殿下就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若是晒着了殿下,有你们十个脑袋也赔不起的!” 两个小太监愣了愣,左右瞧了又瞧,这周围并无阴凉之路,他们走的这条道也没错呀! 李南抬脚踢了踢靠他近些的那个小太监:“还不去取伞来?” 那小太监反应过来,赶忙拉着同伴行了个礼,一溜烟地跑开了。姚今知道李南是故意支开那两人,便走到李南身旁轻声道:“阿南,你是要同本公主说什么话吗?” 李南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殿下,老奴是遵照陛下的旨意,带您去见一个人。请殿下随老奴来吧。” 姚今的身后跟着的是南国府里出来的哑婢,她想了想,便让哑婢们跟李南的手下去别处安置,自己则随李南朝另一条小路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走的这些路竟都是姚今不认识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远,姚今只觉得树木茂密,周围的环境也越发清幽。转过一条窄到不能再窄的鹅卵石小径,姚今的眼前这才豁然开朗:一座极其精致的小院映入眼帘,白墙,墨瓦,和这座皇宫极其不搭配的建筑风格,门口守着两名年轻的小太监,见是李南来了他们也不惊讶,上前行礼道:“南公公,您来了。” 李南点点头,朝姚今道:“殿下,这里头老奴不便同行,还请殿下自行进去,里头自然有伺候您的人。” 见姚今有些迟疑,李南又道:“殿下放心,老奴会一直在这里候着,殿下无论何时出来、无论多晚,老奴都在这里等您,再陪您去见陛下。” 此时姚今已经猜到了几分这院子里的人是谁,虽然不解为何会这样,却也无暇多想,点了点头便快步朝门内而去。 第二十二节 深宫重逢日,山雨欲来时 不同于小院外的一片清幽,姚今刚踏入院中,便发觉这里气氛不对,不仅太监小厮、宫女姑子的数量上比寻常宫室多出许多,且姚今目光所及的每个人,举止神态都有些异常:扫地的婆子像是看不到周围的落叶灰尘,始终只扫脚边那一块地;洒水除尘的也不看着路洒,眼睛看着东边,手上却将水随意地倒在西面的花坛下。就连给姚今引路的一个小宫女,虽然行为言语都和普通宫女无异,然而她轻若无声的步子却让姚今一下子警觉起来,跟在她身后,姚今无意间见那小宫女的脚踩过一片叶子,然而她抬起脚之后,那片被她踩过那半卷曲的叶面竟没有丝毫被踩破和踩扁的痕迹。姚今有些心惊,心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寻常的宫人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想到这里,她的时手不禁摸了摸贴着肌肤藏在袖笼里的那柄短刀,那是璇女给她防身用的,尽管进宫是禁止携带兵器的,可对这座皇宫,姚今的顾虑和忌惮实在太多了。 小宫女将姚今带到一间门窗都关着的主屋面前,屈膝一礼便退了下去。姚今深吸一口气,举起不知为何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将门推开—— 由于是将近午间,虽然这间屋子门窗关闭,但屋内尚算光线明亮,一眼便可看尽的房间,陈设并不复杂却十分精致,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将整个屋子的气氛调和得温柔宁静,而那个姚今再熟悉不过的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她正背对着门趴在桌边,穿着一身家常的烟青色衫子,乌黑的头发上未有一件饰物,仅仅是简单束了根发带,像是刚起床,又像是不打算出门;微微弯曲的背似乎显示她有些疲累,一只胳膊垫着,半趴在桌边像是睡着了;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碟精致的点心,姚今只瞄一眼便知那是麒麟堂的上等贡点,然而却是一块也没动过的样子。姚今以为她睡着了,怕惊着她,便很轻很轻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那人的背后,看到她耳后脖颈上那一抹苍白的肌肤,姚今突然心中有些难过,有些哀伤:这是她的月白,在分别的这两个月里,她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尽管她已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看着她所看的天空,可她却不能知晓她经历了什么——姚今轻轻握住林月白搁在桌边苍白的那只手,温柔地喊了句: “月白,我来了。” …… 像是被雷电所击,林月白猛然直起身子、猛地转过脸,看到姚今的一刹那她似乎是不敢置信,然后便是又悲又喜,她先是有些埋怨的眼神,仿佛并不想看到她来,又仿佛是怪她来迟了,然而不过片刻她就紧紧抓住姚今的两边胳膊,将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反复喊着“阿姚阿姚”,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落下。她抓得那样紧,姚今甚至觉得两个胳膊都有些痛得受不了,然而见林月白这样激动,她还是用力地抱住她,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笑着道:“是我、是我!我来了,月白,我来迟了!” “不……”林月白有些异常地激动,她摇着头,咬着下嘴唇欲言又止,片刻,她突然一把擦去脸上的泪,快步走到门口关上门,将姚今拉进内室的床边坐下。姚今自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刚要张口,目光却无意落在旁边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绣了龙纹的男子寝衣,那衣服虽然挂得整齐,但一看便是有人常来常穿的。姚今倏然站了起来,瞪大双眼看着林月白,指着那衣服就要发问,而林月白将头微微垂下默然不语,姚今见状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咬了咬嘴唇坐到了床的另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的。” 林月白这才抬起了头,目光凝视那寝衣片刻,突然很快地问:“你见过他了吗?” 姚今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漠然摇了摇头,又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他、他和那个卫——” “阿姚,别说了。”林月白撇过头,她似乎很平静,又似乎有点悲伤,低声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那、那你还跟他——” “阿姚!这是我跟他两个人的事,你不要问,好吗?” 姚今有些诧异,她绞着手,试图整理一下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绪。过了片刻,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平和地说:“你离开南国府不久,我就得知了他和卫南雁的事,我本想着你若知道这事,定然不会愿意再呆在这里,所以我一个月之前就进了京,我想接你回去——” “可是你发现找不到我,是吗?” “是。我一直在想办法,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然后先帝突然驾崩了,然后又是李耀登基,宫里的旨意一道又一道传往南国府,我想着这也好,我可以借着这次进宫朝贺的机会来寻你——” “你不该来的,阿姚,你不该来的。”林月白起身走到姚今面前,她拉着姚今的手慢慢蹲下,将脸靠在她膝上,裙摆上的刺绣很精美,却也很扎人,林月白感受着那金线坚硬而冰冷地硌在脸上,突然闭上了双眼,决然道: “阿姚,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问我,不该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但在这座皇宫里,你一切都必须听我的,你绝对不可以任性妄为!否则不止是你我,我不能保证到底有多少人的血,会染红我们脚下的这些砖石和土地。” 姚今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林月白,她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但却并不打算告诉自己。可是林月白是从来不会骗姚今,从她们认识至今,她从来没有向自己隐瞒过什么,这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一向柔弱顺从的林月白说出刚刚那样决绝的话——姚今郑重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我听你的,绝对不会任性妄为。” “当你见到李耀的时候,无论他提什么要求,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理由,无论他用什么人什么事威胁你,你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一个字都不可以答应。” 第二十三节 鎏金台的夕阳 姚今怀疑地看着林月白,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急着答应,她放开林月白的手,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一圈,走到屏风前面的时候,姚今突然道:“他是不是要对小南国下手?” 林月白沉默着,她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姚今的话,只是沉重地呼吸着,像有什么压着她喘不过气一般。 “他知道,你也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这个金光熠熠的国主手上,若还有当朝皇帝能看得入眼值得被利用的地方,那就是小南国,也只有小南国。你一定知道他的目的,但是你拦不住他,课时你也知道我绝对不会轻易妥协,若我猜的是对的,那他现在——他要用什么逼我就范?他的筹码是什么!” 林月白不说话。 “你知道他的筹码,而且你觉得我会被迫答应,所以你才说我不该来,所以你才让我无论如何不要答应他,是不是?是不是!” 林月白还是没有说话。 姚今三两步奔到林月白面前将她拉起来,看着她那双仔细看才看出布满血丝的眼睛,姚今手上用力,低吼道:“月白,告诉我!告诉我!”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姚今,我不能……”林月白的声音是颤抖的,在姚今那几乎有些凶狠的眼神下,她甚至都有些哆嗦起来。顿了片刻,像是感觉到自己太过失态,林月白慢慢稳定了下来,看着姚今,她缓缓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关于先帝驾崩的事。” 姚今的心突然一坠,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她陡然有些喘不上气,闭上眼片刻,她松开了林月白回到刚刚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时,我被先帝召入紫宸殿,我不知道他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但我知道他会把我关起来,会用我来胁迫当时的太子,但我没想到,李耀会那么快找到我,会那样结束这件事——” 数日前,鎏金台。 林月白已经在这里被软禁了第三日,她很安静,从不吵闹,看守她的人都对这个囚犯的表现感到很满意。这几日她回忆了许多往日的事,才发觉自己似乎总是被软禁、被看管、被藏被保护,她觉得实在是太可笑了,此刻可能满世界的人都在羡慕她的幸运:从一个罪臣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了准太子妃、被前太子和现太子倾心以对,生得这样一副天人之姿——可她其实不过是个阶下囚,是只笼中雀,鎏金的牢笼挂在高高的堂屋中,连挣扎都会引人嘲笑。 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一个仍然吹拂着热风的黄昏,林月白正坐在窗台面前对着夕阳发呆,外面的大门突然呼啦一下被推开了。 “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陛下有命——” “滚开!” “太子殿下、殿下!啊——” 一些异样的响动,拔剑声,有人倒下的声音,林月白听到了,也听的很清楚,可是她没有动,她只是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子,她不敢动也不敢转头,她知道那个人来了,来救她了,可是,她根本不希望他来。 “月白,月白!”李耀冲进来,他的喘息很不均匀,这不是因为他打翻了几个侍卫,也不是因为爬了这么高的台阶,在他看到林月白之前,他没有一夜睡好,他总是被那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李皇的冷笑和睥睨的目光惊醒,在他的噩梦里,他还是当年那个被李政拳打脚踢不敢还手的小小侍卫,他还是那个被刑室里的小宫女姚今唾了一脸唾沫的可怜人,他历经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在梦里全都化为了泡影——不,他要救出林月白,他决不能被李皇胁迫! “你,你不应该来,李耀,你不应该来的。”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他们为难?”李耀不由分说将林月白紧紧揽入怀中,他的手很用力,但确实颤抖的,他急速地朝这间屋子四处看去,直到看见书桌上有一张写了一半的字,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这样来救了我,你的命也不要了吗?”林月白的手抚过李耀下巴上的胡渣,她怎不知他有多爱他?她怎不知自己宁可一死,也不想损害他一分一毫,“陛下并没有将我怎么样,你若不来,他终究也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可我若不来,我怕我自己,会撑不下去。”李耀用下巴抵着林月白的额头,他轻轻拍着林月白的背,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没事的,本宫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再也没有人敢伤害你,再也没有谁能胁迫得了本宫,过了今晚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为什么?什么过了今晚?” “今晚,本宫会去向陛下请罪的。” 林月白瞪大了眼睛,她紧紧抓着李耀的手:“不,你不要去请罪!我去,我去!都是我的错,你来这里救我,都是我蛊惑你的!你好不容易到今天这一步,你怎么能自己毁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是那么狠绝的一个人,他能对姚今下手,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你是原谅我了吗月白?你原谅我了吗?我和卫南雁的事,你知道的我根本是不得已,你原谅我了是吗?!” “不,不是……我不知道……”林月白茫然地摇头,她心慌意乱,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直落在李耀的手背上。 “好好,现在不说这些,这些以后再说!月白,你先和本宫回去,本宫会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本宫出不出事,你都会很安全!” “你、你要去干什么?”林月白一惊,她慌慌张张去看李耀的眼睛,他的眼中有无尽的温柔,但也有凌厉的光,像一把剑,要想穿透谁的心。她只看了一眼,她突然明白了,于是林月白猛地甩开李耀的手,大声道:“不!不可以!你不可以那么做!” “我可以的,我早就该那么做了!若早一步,你和本宫或许都不会有这些误会和龃龉!” “不!你终究会坐到那个位置,你不能那么做!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手沾染上人命!何况还是他——” “正因为是他,所以我才要这样做,否则,你我都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林月白怔怔地看着李耀,在他的身后,那夕阳如火如荼地滚落下去,像燃烧的火焰,跌入深渊。 第二十四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晚霞妖娆,落日沉沉,当姚今走出这座小院的时候,远远看着李南那有些佝偻的身影独立站在不远处,突然觉得他好可怜,自己、林月白、这座皇宫,都那么可怜,陷入一片污浊的沼泽之中,脱离不了,走不掉,若是想要用力挣脱便会越陷越深,越陷越快;未来是一片掺杂着乌黑的灰色,看不清也不想看清,或许看清之后,会因为失望恨不能早点埋首这片沼泽之中,一了百了。 “长公主殿下。” “嗯。” “天色暗了,老奴给您掌灯,您这边请。” “去——见陛下么?” 李南微微抬了抬头,从姚今这充满讽刺的“陛下”二字中,他恍惚看到了当年刚刚被册封为雅公主时盯着他问金册是不是纯金的那个小女孩,仍然是那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仍然是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中,然而此间天地早已变样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早已长大,她的目光既冰冷又犀利,此刻正紧紧盯着早已半条命入土的自己。李南苦笑一声,恭顺道:“回长公主殿下,陛下正在正金宫,等着您。” 去往正金宫的路很远也很长,然而再远再长的路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当姚今看着李南为他推开正金宫那巍峨的大门,那低沉的“吱呀”声在空荡荡的正金宫中显得那么刺耳,姚今抬起头,看着那条长长的道路,两旁的侍卫身穿铠甲笔直地站着,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一尊尊不会动雕像,冰冷躯壳下一颗颗麻木的灵魂。而那座高高耸立、在暮色中显得威严深沉的宫殿,正远远地注视着她,注视着渺小的她慢慢靠近,也许很快就会被这座庞大大物一口吞噬。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正金宫,作为一个公主,当年的她并没有资格来到皇帝上朝的正殿,当然,那是一心想离开皇宫的她也从来没想要来这里,而此时此刻当她一步步走近正殿,一步步踏过那雕刻着云纹的台阶,转头去看那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的座座宫殿和绵延的宫墙,以及那宫墙外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她突然有一点点懂得了李耀、懂得了李政,甚至懂得了那个曾经如师如父却又利用她甚至想要杀了她的李睿,这无边的权势和无上的尊贵成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其他,他们想要成为天,笼罩着天下每个人的天——可高高在上的天,又该是是多么孤独而寂寥! 坐在龙椅上的李耀正等待着姚今的到来,他是个年轻而俊美的帝王,此刻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并没有因为经历了一天繁冗的登基大典而显出一丝疲态,似乎对他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一场戏才刚刚要开演,他正等待着和他演对手戏的演员走进这片场,然后在他的无边掌控中,败下阵去。 姚今走到了殿中央,周围空荡荡的,原本属于朝臣站立的大片位置现在只有几个带着半边银色面具的人垂手而立,姚今的唇角露出一丝讥笑,昂首看往高处:那个人坐得有些远,尽管灯光辉煌明亮,可姚今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人的容貌她太熟悉了,他的五官和李睿从无相似之处,然而黄袍加身后遥遥看去,朝臣们仍然交口称赞着:陛下有先帝睿智之相,过之而无不及。 见姚今既不下跪也不说话,李耀也不生气,他挥了挥手,银色面具的那些人俯身一礼,然后一个晃眼人便不见了。姚今眉头一挑,终于开口道:“这些人,是你的死士么?” 李耀并不理会她的问题,淡淡一笑道:“姚今,好久不见。” 姚今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目光尚未触及便又收了回来,她肃了肃神情退后一步,将衣服前襟上的褶皱抹平,随即跪下极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臣李姚今,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我李氏王朝,千秋基业,万世长存!” “这还是寡人第一次听到你自称‘李姚今’,”李耀静静打量着身着长公主冠服,容色傲然的姚今,他没有允她起身,然而姚今就那么冷冷地站了起来,睥睨着这大殿上的一切,在她那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只是路边寻常的花草树木,而她是个忙于赶路的行人,没有时间,亦不想看。 “你在月白那里呆了这么久,想必不用寡人说,你也该知道寡人让你过来的目的了。” “陛下,臣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若是陛下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又或是想要臣答应什么,那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李耀似乎有些意外,有几秒钟他没有说话,微微侧脸,用一种有些怀疑又不相信的目光注视着姚今,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终于确认:眼前的姚今,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未来的皇后林月白,她是一个不懂利用权与势,更不懂权势代表着什么的女人,为了求得一个本不可能有的圆满,在那座小小的院子里,她曾经费尽思量,最后决定用她和姚今的友谊来赌一把——可是月白,你低估了你的丈夫、堂堂李朝皇帝的能耐,更高估了你的这位好朋友那颗从来不够理智的心。李耀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笑,他敲了敲手边的一个檀木盒子,道:“姚今,来看看这个。” 姚今有些迟疑,但还是慢慢走到了李耀的旁边,她看了一眼那檀木盒子,像是装着什么卷轴之类的东西,没有伸手去碰,浅浅退后一步道:“请问陛下,这是什么?” “打开一看便知。” 姚今伸出一只手拨开了那没有上锁的盒盖,里面是一卷羊皮纸,她好奇地取出来展开一看,脸上却倏然变色: “陛下,这是何意?” “看来寡人的皇妹对自己的藩国领土十分尽心,不过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九城一江的版图。” “陛下此言差矣,天下早就没有九城一江,有的只是小南国。”姚今将那羊皮纸放回盒内,转身回到殿上,肃然道:“先帝在世时,封和雅公主李姚今为小南国藩国主,小南国下辖十三郡,分别为思州、白云山、莆城、福安、新罗、周南、惠岭二州、南夷山、邵郡、鼎昌、松溪以及彩云城。小南国是李朝的藩属国,自税自政,先皇从不干涉;每年的贡税,南国府也都准时如数送往陵京——不知陛下此时突然拿出我小南国的版图,是为何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李朝的地方,无论叫不叫九城一江,是寡人的,就是寡人的。既然寡人的皇妹自称一声‘李姚今’,那你也是这李家王朝金字塔顶上的人,与其固守于那一方天地,不如回到陵京皇宫中,享受这天下至高的荣耀——姚今,你毕竟是个女子,那九城一江于你,不过是个光华耀目的枷锁,要来何用?” 第二十五节 李朝的皇后 话说到这里,姚今已是全然明白,她的猜测是对的,尽管林月白始终不肯说,尽管她已经逼她到那样的地步,可她还是只央求自己什么都不要答应李耀,因为她没有办法,她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的好友、她最相信的人之一——姚今胸中怒火翻腾,然而种种怒意涌到嘴边,也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陛下,臣刚刚进来的时候已说过了,若是陛下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恐怕要失望的。” “自然,若没有一点条件,你姚今自然不会将这九城一江十三郡拱手还给寡人——” “李耀!我再说一遍,小南国不是你的,这天下本来也不是你的!不要欺人太甚!”姚今的声音既高又亮,仿佛是要这整个正金宫的人都听到她的话,然而这里根本没有人在,偌大的正殿之中只有她的回声,空荡荡地在这大殿上四处飘荡。 “是不是寡人的,现在都是了。姚今,和谐的情节演完了,接下来,可就没那么多让你反驳的机会了。” “哼,可我姚今未必有兴趣陪陛下您演这场戏。” 李耀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成一抹严厉,他站了起来,目光越过姚今投向大殿外,此时已是入夜,墨色的夜空被整座皇宫的灯火映照出一种深蓝宝石的颜色,今天是他登基的日子,礼部选了又选、司天台算了又算的好日子,然而他没有一刻感到过轻松,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他有太多的欲望要去实现,他的时间那么不够,甚至连今晚都不能放过—— “姚今,如果你不希望你的挚友无法成为李朝的皇后,你最好放下你那满脸的不屑,好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想清楚你该说什么,才是你该有的态度。” 姚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想到今天在林月白屋内看到的那件寝衣,她心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李耀,握紧袖笼里的拳头,姚今咬牙切齿道:“不论是前世今生,你要是不娶她为妻,不立她为后,李耀,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天真,愚蠢。”李耀缓缓坐下,一只手摩挲着龙椅把手,“如果寡人还是当年皇宫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卫,是那个任人利用、由人打骂的靳连城,你大可以诅咒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可现实并非如此!姚今,好好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李朝的皇帝,是李朝的天!而寡人要娶的妻,是这李朝天下的皇后!你去过闽国,对魏国想必也了解不少,看看这李朝的历史、看看这周围列国,有哪一个无根无基的皇后能得长久?又有哪一任皇后是仅靠着皇帝的宠爱就能登上后位的!” “所以你认为,是林月白当不起、配不上这李朝的皇后吗?难道在你心里,有谁是根基深厚是当得起这皇后之位的——李耀,你是要说卫南雁吗!”姚今猛得一拂袖子,发髻上金步摇下的流苏顿时簌簌做响,她气得杏目圆瞪,虽是站在台阶之下,可她看向龙椅上那人的目光,却充满着睥睨之姿,丝毫没有仰视的意思。 “你错了姚今。”李耀突然道,“如果可以,寡人倒是真希望由你来做这个皇后——反正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即便是你做了这空头皇后,月白也不会难过……这天下,也无人敢非议了。” “哼。李耀,你无需在这里惺惺作态,你不就是怕立了月白为后,卫南雁不服、莫家不服,你怕得罪了他们,怕因此动摇了你这李朝的江山——说到底,你最在乎的还是你的皇帝之位!你根本没想过,如果你立了卫南雁为后,那月白、月白该怎么办?”姚今闭上双目,她的眉头拧起,像是想到了什么画面,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她会死的。” “寡人绝不会让她出事!”李耀目光如剑,昂首道:“在寡人心中,寡人的妻、寡人的皇后,从来都只有月白一个人。可姚今,你也是从这皇宫里走出去的,你难道不明白,即便是皇帝,也总有不得不顾忌和顾虑的事!” 呸!这皇帝是你自己要做的,可从来没人逼着你!看着李耀那似乎艰难的样子,姚今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陛下,戏不用这么多,这里没有观众。” 李耀摇了摇头,认真道:“你应当知道,卫南雁已经以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云黎观,名号为玉俪真人,做了女道士。” “我自然知道,”姚今讥讽道:“而且我还知道,这个好主意是陛下您提出的,您效仿的,不过是历史上出家之后再还俗,便可以摆脱前朝妃嫔身份的把戏。虽然姚今没有熟读史书,可这种坊间人尽皆知套路,我还是懂的!” “这不是寡人的意思,是卫南雁自己的意思!而寡人为什么要答应替她起这个头,为的不过是拉拢她背后的莫家——姚今,你不要把寡人想的太龌龊了!” “哈!笑话!卫南雁原本一个好好的深宫嫔妃,她认识你吗?在李耀成为李耀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你靳连城长的什么德行!若你没有招惹她,若你不是图谋她背后的莫家,今时今日,她好好做着她的太妃,怎会去当什么见鬼的女道士,怎么会对这皇后之位起了野心!” “若没有卫南雁,今日你和寡人不可能在这里对话,姚今!”李耀一声怒吼,倒是让姚今更清醒了几分,她顿了片刻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卫南雁有了做皇后的条件,也有了做皇后的心——那么陛下,您既然需要卫南雁背后的莫家,您为什么还不能放了林月白呢?您为什么还要将她软禁在这皇宫里,为什么还要跟她——” “因为我爱她!” …… 姚今愣住了,是有多久,她没有听过“爱”这个字了?是从卫燕离开她的时候开始,还是从那个充满了桂花香味的赵府别院那一晚?姚今心中突然又悲又痛,她的脸色从绯红转为苍白,紧紧咬着下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一句:“你,没有资格说爱她。” “寡人比天下任何人都有资格!姚今,寡人比天下任何人都希望,是月白当寡人的皇后!可就算是在林家盛时,再加上焦家,也远远无法比得过莫家,更何况如今林家早已败落,而月白除了有天命之说,什么都没有!要想让这样的她坐上皇后之位,要想让莫家闭嘴让这天下人闭嘴——唯有你的小南国。” “你说……什么?” “若你能将你的小南国,将这九城一江十三郡作为林月白的嫁妆,送她登上这皇后之位,”李耀重新取出那檀木盒子里的羊皮地图,淡淡道:“那么就不会有人再敢对月白有所质疑。试问这世间,能以整个藩国为陪嫁的,除了你、除了月白,又有谁还能做的到、还能配得上呢?” 第二十六节 不可能的选择 姚今看着李耀,她没有说话,但她已经完完全全清楚了他的意思: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林月白,要么是小南国,而她,必须选择。姚今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月白今天看到她时目光中会有那种焦虑和害怕,因为林月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可她却无法阻止。她能够想象到这些日子里,林月白是如何在那小小的屋子里费劲了心思、想尽了办法却又无能为力,她无法传递消息,也阻止不了自己进宫,更阻止不了自己和李耀见面,可林月白绝不愿自己的挚友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姚今选择小南国放弃自己——在那样只能独自一人承受痛苦的境地里,她一定求过李耀,她一定跟李耀说过她不要做这个皇后,或许她也试过以死相逼——想到这些,姚今的眼角不知何时湿润了,她的挚友,她的月白,她无法亲口对自己说出这两个选择,只能要自己答应她,不要理李耀、不要受他的胁迫,可是月白,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做不到!姚今在内心狂喊着:我怎么可能对你不管不顾!可我!又怎么可能将小南国交到李耀的手上! 姚今的脑中思绪混乱,可她的脸上却是无比平静,她只是看着李耀,久久的,没有说出一个字,一句话。而李耀静静地等待着,似乎在等姚今的回答,但似乎又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所以,李耀早就准备好了一枚强有力的砝码,他要投在姚今心头的那个天平上,他要让骄傲的她向自己低头,他要的一切,都必须要得到—— “王相、璇女、赵升、刘肖龙,此刻他们的命,都在寡人手上。” 姚今愣了一下,随即她的手就摸到了袖笼里的那柄短刀,她一面朝李耀所在的王座走近,一面道:“陛下此言何意?” “你当知寡人是什么意思,姚今,寡人是一定要让林月白当皇后的。为此,寡人不在乎付出什么代价,几条人命,对寡人来说,算不了什么。” 此时,姚今已经一步步快要走到李耀的身边,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将那柄锋利的短刀拔出,将它架在了李耀的脖子上,然而李耀突然说:“姚今,不要再妄图挣扎了,不要以为你还有什么可与寡人讲条件的资格,你唯有选择交出小南国,其他的,都没有用。” 那一瞬间,姚今突然扑通一声跌倒了,她的膝盖狠狠地磕在凸起的台阶上,忍不住发出痛苦的**,胳膊本想要撑住上半身,可却狼狈地撞在了地上,袖笼的短刀坚硬地硌着她的手肘,从身到心,疼痛感阵阵袭来。姚今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忍耐着膝上的剧痛,咬牙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寡人自然不能将你如何。你照样可以回小南国——然而那些随你来到京城的人都会死,包括远在彩云城的赵俞,包括,你熟悉的所有人。在你的车马孤零零抵达南国府之前,他们,一定都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回到那样的南国府,回到那样到处充斥着死亡一片混乱的小南国,你可以选择不答应。” “若是我答应……又将如何?” “若你写一封奏折,说你与林月白情谊深厚,恳求寡人顺应天命,立林月白为后,而你李姚今情愿将整个小南国作为林月白的嫁妆,送还李朝统辖——寡人自然会欣然应允,莫家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到时候月白做了皇后,而你仍旧是李朝的皇长公主,你愿意住在宫里也好、愿意离开也罢,无论你要去哪里,你都是自由的,你和寡人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矛盾,月白也无需再为我们为难伤心。而王相他们,那些你所在意的人,他们都会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在他们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平安富贵地走下去。寡人深知他们的才干,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所以,其实陛下早已将这一切安排好了,只需我过来点个头说声好,走个过场——从此以后,天下再无小南国,再无藩国主姚今,一切都能归回原位了!是吗,皇帝陛下!” “是啊,正是如此。姚今,别用那副满心怨恨的表情对着寡人,这小南国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九城一江十三郡原本就是你从先帝手中骗来的!好好想想,若没有这小南国,若没有当年你那愚蠢的执着,说不定你早就和卫燕比翼天涯,过着你们神仙眷侣的好日子,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你会到寡人面前来卑躬屈膝!” 最后一句话,像是有人抽出了姚今袖笼里的短刀陡然扎在她的心上,她的血液瞬间凝固,从头顶到脚底,彻骨的寒冷突然从心底蔓延至全身。李耀的话,刺耳又尖锐,可他说的,却是个姚今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若她当年不去追求她的自由,若她不是非要保下这小南国,或许早就和卫燕游历山川大海,成了她现在再也得不到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姚今低下了头,仍旧没有说话,而李耀将那檀木盒子连同里面的羊皮卷丢到了她的面前,冷冷道:“拿回去,好好想想这封归还的奏折应该怎么写,想好了,寡人会在紫宸殿等你。” 说罢,李耀转身离去,没有再多看姚今一眼。而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也渐渐失去了所有灯光,姚今的世界也跟着渐渐暗淡,所有的光明都远去了,直至一片黑暗。 第二十七节 漫漫长路,漫漫长夜 姚今走出正金宫的时候已是深夜,她拖着膝盖受伤的那条腿艰难地跨过正金宫的门槛,只见宫门外夜幕沉沉,长长的小道上,仍旧只有李南和那盏昏黄的宫灯在路边等着她。她扶着墙边站了片刻,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在心中不断对自己说:姚今,不要被打倒,你要走下去,你一定要走下去……然而她的步子还是走得很乱,微驼着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似的,好像走了许久,姚今佝偻着终于走到了李南面前,李南刚道了声“长公主殿下”,姚今人便突然朝旁边倒去,李南慌忙双手去拽她,那宫灯也就掉在了地上,灯里的烛影晃动,一片昏暗中,李南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在姚今看看来,竟有一丝怜悯。 “长公主殿下,您可得小心脚下,这路,可还长远得很啊……” “阿南,你知道是吗?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阿南你都知道是吗?” “殿下,老奴已经老了……老得也只有一口气在,半副身子骨都已经进了地里,在这宫里宫外,早已没了朋友、没了家人,没了所求所愿。这样的一个老太监,知与不知,又有什么用处呢?” “是啊,人若没有了牵绊,便也没有了期待,可一个人人若是没了期待——自然也就无法掣肘于他了!” 李南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搀着姚今慢慢在小道上走着,他突然很想说话,很想找个人聊聊过去,聊聊那些他觉得还有些温存和趣味的过去。自打姚今离京的那一年开始,这座宫城就变得越发冰冷阴暗,先帝李睿越发心思深沉难以揣测,后来的李耀虽然和善,但李南在他身边时却时常感觉到一种惧怕,于是他渐渐变得少言寡语,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宁愿过后就忘,而姚今的归来,却一下子勾起了他许多的回忆。 “老奴还记得,当时从内侍省将殿下救出来的时候,殿下一丝儿气息都没有,当时老奴可是吓坏了。” “阿南,你这是在跟我邀功啊……我记得,当时可不是你救的我。” 李南微微笑了起来,道:“是啊是啊,是老奴老糊涂了,当时是卫燕卫大人救了殿下。那时的卫大人还只是个侍卫,他将殿下从内侍省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的脸就和当时昏迷的殿下一样苍白……” 姚今的脚步顿了顿,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的情形,除了当时她被内侍省从梨园拖出去的那一幕还记忆犹新,后面发生的许多事情,在姚今的记忆里都已经很模糊了,或者说她自己也不想记得那么清楚。然而李南提到卫燕的名字,姚今心中不免有几分酸涩,她没有说话,而李南自顾自地接着道:“谁能想到,当时小小的侍卫,如今已是位列朝堂之上的卫大人,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姚今望着那一片混沌的夜空,李耀会相信卫燕吗?或许会吧?如果他相信,那对卫燕来说,对莫家来说,恐怕也只是一场灾难吧…… 这天下的信任到了皇权脚下,说到底,或许都是一场笑话。 这一晚,姚今仍旧宿在承欢小筑里。这座宫苑自从她离开后就被先帝李睿下令封宫,所有宫人都被遣散,宫室再也没有被开启过。而当姚今再次归来之时,整座承欢小筑似乎都没有丝毫改变,两个宫女在前面掌着灯,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搀扶着姚今走向寝殿,她的目光掠过那熟悉的回廊和台阶,直到到了寝殿内停留在那张她曾经最喜欢坐的椅子上,宫女们忙碌地在殿上点灯、奉上茶和点心,医女们也跟着过来给姚今的膝盖上药,小太监端了刚刚煮好的药进来,又将去苦的蜜饯取了过来。姚今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忙碌着,却觉得这地方有说不出的陌生和异样,没有龙婉亲手煮的蜂蜜金柚茶,没有阳樱那张天真的脸,没有卫燕戍守在宫门口,这座承欢小筑似乎已经不是当年她在宫中唯一能开心大笑的地方,——早已没有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雅公主了。姚今沧然一笑,这座皇宫,对她来说,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待到宫人们伺候姚今沐浴更衣,吃了点粥又换了药,所有的宫人都被遣退下去了,姚今终于躺在了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床上,柔软的床褥,周围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神台却是一场清明,毫无睡意,瞪大双眼盯着床顶,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脑子里都是乱的,林月白悲伤的神情、李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样子、夜晚的彩云城中那座挂着七彩灯笼的南国府,一些画面犹如明信片般一张张在姚今的脑子里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这一夜的时间过得很快,仿佛不过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窗外渐渐明亮,这座皇宫跟从前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不同于已经老去的先帝,年轻的帝王给予这座宫城以及宫城中无数年轻女子带来的,却是充满希冀的,新的一天。 到了日常该起身的时辰,宫女姑子们捧着梳洗用具还有衣裳首饰,在敲了三遍门姚今都没有回应的情况下,也都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见她已是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便按部就班地伺候她洗脸漱口,梳洗妆扮。一个手法娴熟的老姑子觑着姚今的神情并不算太好,便按着公主的发式给她梳了个并不是太华丽的发髻,然而当她取过一朵极其娇嫩的粉牡丹要插在发髻上的时候,姚今还是按住了她的手,淡淡说了句:“不要”。 那姑子的手生生悬在了半空,瞄了一眼旁边放首饰的几个盘子,或是比鲜花贵重,或是比粉色艳丽,一时倒也不知道要用些什么首饰,正尴尬着,一个小宫女匆匆进了来,跪下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宫里的姑姑到了,正在宫外求见。” 第二十八节 最熟悉的陌生人(一) 再见到大姑姑时,姚今惊奇地发现,除了衣饰服制略有变化,似乎这个人的容貌神态并没有什么改变,或者说,比之李南的明显老去的模样,她却一如当年,就连额上那几条皱纹,似乎也没有加深的迹象。面对如今身份贵重的长公主姚今,她那一副冷冰冰的神态并没有一丝变化,恪守礼仪的眼神中仍旧有着明显的鄙夷之色,见姚今坐在正中的座椅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身为当朝长公主,却是连头发也没有梳成高髻、只用发带随意束了一道,身上也未着宫装,只穿着一件烟青色家常衣衫,大姑姑的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垂下眼眸迅速地行了礼,道:“长公主殿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太后?有什么事?” “回禀长公主,今日郡主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听闻长公主殿下也在宫中,郡主想见您一面,所以央了太后,请您过去一见,叙叙家常。” “我并不认识什么郡主,也没有什么家常可叙。回了你们太后的话吧,我就不去了。” 见姚今拒绝得干脆利落,大姑姑随即道:“长公主殿下,郡主早知您贵人难请,所以特意让郡马与老奴一同前来相邀。因郡马是男子不便直接入内,此刻他在承欢小筑门外候旨,长公主殿下若是不去,还请自个儿当面回了郡马大人才是。” 姚今有些恼,脱口道:“郡马?什么郡马?哪个郡马?什么时候本国主见不见谁,还轮得到一个什么破郡马来过问了!” 大姑姑的脸色没有因为姚今的生气有丝毫的变化,她仍旧不紧不慢地回道:“回禀长公主,所谓郡马,自然就是郡主的夫婿。如今咱们这李朝天下只得一位郡主,乃是中书令姚大人的嫡女,蒙先帝册封为从二品芸珠郡主,赐婚于工部侍郎卫大人家的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御史中丞卫燕大人——自然,他就是郡马。如今郡马在外恭候长公主殿下,殿下若是不去,命人将郡马叫进来说清楚了,老奴也好回去交差。” 姚今的身子本是稳稳坐着的,然而听到这句话却不知为何晃了一晃,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谁?郡马……是谁?” “卫燕,卫大人。长公主殿下,您从前与卫大人,不是识得吗?” “我不想见。”听到卫燕的名字,姚今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她突然站了起来,快速地说:“我谁都不想见。你退下吧,随便你和郡马怎么回太后,本公主谁都不见!” 说罢,她一刻没再停留,人便拂袖而去。而大姑姑冷冷低哼了一声,心中道了一句“野丫头就是野丫头”,人也就自顾自走了。而本已经快要走回寝殿的姚今,却在半道上突然停下了步子,她立在走廊上,看着不远处水榭上的凉亭,此刻正是午后,盛夏白光照得人有些头晕目眩,视线中那凉亭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姚今记得,她曾在那亭中赏月,她曾在那石桌石凳上与林月白谈天说笑,她也曾慌乱之中从那里跳下去——在那里,还有卫燕,他曾救下了酒醉之后差一点又要跳湖的自己。 姚今的眼眶红了,她突然好自责,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节骨眼上,她怎么还可以思念卫燕呢?明明林月白和小南国犹如两座大山已经压得她日夜煎熬喘不过气,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悬在她的一念之间——可是听到卫燕名字的时候,当知道他就站在离自己几道门的地方的时候,姚今的脑子里便一下子全是卫燕了。仿佛有个声音在心中不住呐喊:去见他,一定要见他!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何种缘由下,哪怕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哪怕他已经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哪怕他们之间只剩无言——见他,一定要见! 想要确认他现在的模样,想要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她想要亲眼看到那个人,想要看一看那个人看到自己的眼神,还有没有半分当年的影子……可是当姚今冲到承欢小筑大门口的时候,大姑姑早已离开,门外是冷清清空荡荡的一片,姚今睁大双眼在道路两侧反复搜寻,然而哪里还有卫燕的影子呢?他又怎么会还在这里等自己呢? 姚今慢慢地垂下眼眸,难过地闭上双眼,这片空气里刚刚还有那个人的气息,刚刚那个人站在这里的时候,或许他也有过一丝期待,期待见到她……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原本都只是我的妄想而已。姚今睁开眼,睫毛上有还没来得及掉落的泪珠,晶莹而沉重地朦胧了姚今的眼帘,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宫门两侧,一眼看不到头的佩剑侍卫们,排成整齐的两列戍守在承欢小筑的宫墙下,姚今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像是一个个石头做的雕像,和这座冰冷无情的宫城十分匹配的冰冷雕像。她突然明白了,从自己踏入这座承欢小筑的那一刻起,这些人便已经受命看守这座宫苑,宫人们在他们面前来来去去,很快整座皇宫都知道了:在这座看似华丽的宫苑里的,有着李皇陛下唯一的妹妹、李朝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同时,她更是一个,丧失自由的人。 在姚今一生漫长的记忆里,这段被软禁在承欢小筑的日子一直有些模糊,但又似乎是极为平静的,这种平静像是冰山渐渐融化殆尽,最后一片冰即将融化前的那一瞬间,可怕,绝望,又令人心碎。足不出户的姚今从不说话,也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说话,宫人们进进出出,看到她的时候却始终只是躲闪着低下头,而姚今根本不在意有什么人来过又去了,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回忆着从前和林月白在一起的每一件细碎的小事,回忆着几年来小南国的点点滴滴,像疯子一样在承欢小筑的水榭上整夜整夜地坐着,整夜睁大双眼,看着那轮苍白无言的月亮。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姚今的回忆就像是赎罪,赎她自己心头那被凌迟的痛楚,一刀刀,一片片,她以为自己总能慢慢接受这现实,慢慢适应这无声撕裂的痛,可痛苦从来咩有打算放过她,心头滴着血,那沉重的罪恶感却越赎越痛。 李南没有再来,大姑姑也没出现过,然而姚今的预感却还是出奇地准,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在她终于从枕头下取出那个一直没有被打开的檀木盒子,双手打开那卷羊皮纸的时候,那个曾经来传话说大姑姑到了的小宫女,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寝殿门口。 “长公主殿下,外面有位大人来了。” “大人……”姚今有些茫然地将羊皮纸放回檀木盒子,转头道:“什么大人。” “回禀长公主殿下,这位大人未着官服,也不是侍卫的打扮,奴婢实在不认识。”小宫女摇摇头,又道:“但他有陛下的御令,所以奴婢才敢前来通传。” 御令……姚今喃喃着,当年她在紫宸殿做女官的时候也曾有过那东西,那是皇帝给身边亲近之人才有的,这个人不是太监不是侍卫,又不是朝堂中人,会是谁呢? 第二十九节 最熟悉的陌生人(二) 当姚今一脸木然地走向承欢小筑的前殿,在前殿门外那条宽阔长长的道路上,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人。 最初的那一刻姚今是不信的,所以她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她的眼眶便有些微微红了,那个背影她怎会忘记?她曾在偶尔的梦里见到,却深深烙在心头从不对人言说的那个人,他仍旧是消瘦的,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放在前面,那是她最熟悉的姿势,他曾无数次站在她屋前的金桂下,就是那样的姿势一直站着、一直默默守护着她,原来曾经的她也无限接近过那种幸福,那种曾经以为牢牢握在手中如今却遥远到不敢去想的幸福。可是最终还是她自己一步步放开了手,放开了卫燕,即便此刻走近到他面前,她又能怎么样呢——姚今的口中涩涩发苦,她的步伐有些沉重,那早已好了膝盖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段并不算太长的路,可心中的煎熬痛苦却像是折磨了她整整一个世纪,等到她终于走到了殿门口,站立不稳的她只得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姚今压抑地喊了句: “卫燕。” 卫燕似乎有些不愿意,他怔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姚今,看着这个盛装华服的女子。她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她还是他心中的姚今,那个穿着银色披风和他在紫宸殿寒冷的夜风中说笑的她、仍旧是她,那双极其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含着不肯滚落的泪,那张小小的脸瘦得有些脱相,白皙的肌肤透露着苍白——卫燕的心越来越痛,越来越痛,他张了张口,甚至抬了抬袖口,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说他不愿意、他不能。 当年的先帝曾让他带着一瓶毒药去取小宫女姚今的命,那时候的他虽不忍心,可还是去了;现在的皇帝又让他来胁迫这个早已是笼中之鸟不堪重负的长公主姚今——为什么?为什么始终是他,为什么又始终还是她? 卫燕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他握紧拳头,似乎听到自己骨结咯咯作响,直到姚今又低低唤了一声“卫燕”,他才终于晃了晃身子,垂首跪了下去: “臣卫燕,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今凄然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有千岁,我分你一半,我们每人五百岁,如何?”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卫燕心中炸开了一个口子,没有血,但回忆像某种会腐蚀人心的液体,缓缓流到他的四肢,溢满他的心脏。曾几何时,姚今也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候她刚刚做了这承欢小筑的公主,而他是愿意守护她一生的小侍卫——早知见面会悲又痛,可卫燕却不知这悲痛竟是如此彻骨难忍,他的身后有太多太多牵扯,根本容不下他的悲痛。片刻,卫燕深吸一口气,深深叩首道:“臣,不敢。” “不敢吗?”姚今仰头看了看这华丽的宫殿,这被四方宫墙隔开的白色天空,“我做了许多本来不敢的事,可最后还是被关在了这里;你也曾为我将不敢变成了敢,可你最终也还是做了这皇城的奴隶——敢与不敢,结果又有什么区别?” 见卫燕不答话亦不起身,姚今下意识地要上前拉他,手指将要触碰他肩头的一瞬间,她突然停下了:她不可以,她不可以了。因为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的,这个人有了妻子、孩子,这个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了!又酸又涩的滋味在姚今心头翻腾,她的手垂了下来,长长的裙摆掠过卫燕长衫的一角,待自己走到殿中,待到她将眼眶中的泪忍了又忍却又实在忍不住,姚今只得背过身仰起头,冷冷道:“卫大人,何事来见本国主?” 听到姚今的问话,卫燕心又沉了沉,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双手奉上,“陛下命臣来将此物还给殿下。” 姚今转身看了一眼那盒子,那不是她的东西,她也并不认识,可卫燕说的是“还”而不是“赠”或“赏赐”,那这是什么?心中有几分怀疑,姚今上前几步接过那盒子,打开不过一愣之后,她的脸便变了颜色,“啪”一声合上盒盖,姚今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愤怒: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 卫燕此来之前,李耀已将和姚今之前的那番对话全部告诉过他,他自然也知道这件东西送到姚今面前是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卫燕还是道:“陛下说,长公主殿下与他兄妹情深,您看到此物之时,一定懂得他的意思。” “所以,你现在是来替他提醒我,我若不快点决定,下一次送来的,就不只是这枚王相家中的璇女的蓝宝石,或许一根手指、或许是谁的首级——是吗!” 卫燕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刚好直对着姚今那只紧握蓝宝石的手,虽然没见过这枚宝石的主人,卫燕却比谁都知道,在这几年里姚今和小南国发生的点点滴滴,无数个静悄悄的深夜,他看着璇玑堂私下递来的消息,他的手指抚摸过那纸条上姚今的名字,在脑中想象着纸条上所写的一切:她去了小南国、她收复了罗耶群岛、她受伤了——她的一切都已经离他太过遥远,却还是不由自主牵动着他的心。 “卫大人,皇兄除了让你送这件东西给我,还有什么话么?” 姚今的问话,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卫燕,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说,今晚紫宸殿备了好茶,他会等您去一同品茗。” “是么……到底是兄妹,真是心有灵犀……”姚今的声音很低也很小,卫燕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抬头想问的那一刹那,目光却正对上姚今的双眸。她的眼睛很亮,有冷冷的东西在眸中闪烁,那种毅然决然的平静一下子揪住了卫燕心底最软的那个地方,他毫无意识地站了起来走到姚今面前,走得那样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近到他看得到她耳环上微微颤动的碧玺石,近到数得清她的睫毛。而姚今也静静地看着他,她仰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她摇了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仍是这样看着对方,没有后退,也没有再靠近对方一分一毫,然后卫燕突然张口说:“姚今,对不起。” 姚今,对不起。 对不起。 第三十节 最熟悉的陌生人(三)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不起……”姚今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一只手紧紧揪住了胸口的衣襟,又不由得弯下腰去用另一只手扶住了那似乎已经疼痛复发的膝盖,她不住重复道:“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只有我对不起你……当年你被先帝的人带走,我是知道的,可我没有拿小南国去跟先帝换你,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是我先放弃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是我非要去小南国!是我……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是我。”卫燕慢慢地弯下腰,然后慢慢地跪坐在地上,“是我答应了长姐和姚家的婚事,那时候我很失望,被带回京城的那段日子,他们说除非你来救我,否则谁都不能放我出去,可是你一直没来——当时的我还太无知,我没有想过这中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只是觉得你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的心里只有权势,我以为——” “你以为的很对!我就是那样的人!我就是!”姚今大声打断她,随即痛苦地蹲了下来,她低下了头,任由泪水簌簌落在粉色的长裙上,变成一团团的红,“我以为得到小南国我就得到了自由……我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你也就可以跟我一起了……是我错了,根本不是这样,到最后根本不是这样的!可我不敢后悔,我也不能后悔,所有人都不允许我后悔,我只有一直一直向前走,一直一直……” “所以现在的你才会这样痛苦——姚今你知不知道,若你真的交出小南国,你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陛下根本不会给你机会去解释,所有人、天下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为了林月白而放弃了小南国,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到那时所有小南国的那些人都会恨你,你回不了彩云城,陛下也不会容你在京城安稳呆下去,你该去哪里,你的未来该怎么办……” “未来?”姚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额头撞了一下卫燕,于满脸泪水中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我还有考虑未来的资格吗?” 卫燕凝视着她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不,卫燕,请你什么都不要为我做,好好做你的郡马、御史中丞,好好走你的路!”姚今的睫毛在不住地颤动着,然而她的语气却愈发坚定,“或许李耀不是个好人,但他会是个兢兢业业的皇帝,你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他做事,却不要去做他最亲近的臣子——若可能,劝你姐姐不必和林月白争宠,不论将来卫南雁和林月白在后宫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都可以向你保证,月白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子,她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卫燕的笑容有些惨淡,撇头将目光转向别处,轻声道:“原来,连你也知道了我长姐的事。” “或许我知道的,比你还早些……”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若不是她去云黎观,她连我都不曾告诉,是谁,是谁竟然会得知此事还特意去告诉你——” “你还不明白吗?”姚今看着卫燕,他的眼中有着痛苦、不解和怀疑,或许他仍旧没有想明白自己的长姐什么会和李耀发生那样的关系,为什么沉寂了多年的卫南雁变成了为国出家祈福的玉俪真人,或许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后宫中一位贵妃——姚今眼中的卫燕似乎仍旧是当年那个纯粹的少年,可他的姐姐、他周围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大家都用尽了权谋手段在这个世界里相互厮杀着,唯有他不是,他一直不是——姚今合上双目,一字一句说:“卫燕,我虽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可我的人已经确认,就是当今陛下将和你姐姐有私情的消息传递给我,他为的就是让我进京,为的就是今日。” “这……这怎么可能!他……陛下他登基之日你本来就应进宫朝贺,他根本无需提前告诉你这样私密之事却只是为了让你提早进京——” “或许他是担心我在他登基之日找借口不来,或许他只是急于得到小南国,或许……”姚今摇摇头,“无论是为了什么,他和你长姐之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感情,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过承诺或者交换的条件,或许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来说,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他的江山服务而已。” “姚今,你……是在提醒我吗?” “今时今日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提醒你。只是,恐怕今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所以我只是想,我只是……” “是永别之前,最后的善意提醒,是吗。” 卫燕口中的“永别”两个字,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了姚今的心,她的脸不由得抽动了一下,蹲得有些久,小腿到脚似乎都麻木了,她挣扎着想要起来,然而膝盖忽然一阵剧痛,站立不稳的她突然就朝卫燕的方向跌去—— “姚今!” 还没来得及惊呼的姚今,却已被卫燕牢牢扶住,他在看到姚今倒向自己的瞬间立刻起身伸出双臂接住了她,于是姚今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卫燕的胸口,她的金冠歪向一边,发髻后面的一支双飞蝴蝶簪子掉落在地,发出“哐啷”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支双飞蝴蝶的簪子很精美,上面是掐丝点蓝的一双蝴蝶,翩翩飞舞,很是灵动。卫燕看着那支簪子,忽然一阵恍惚。 “燕哥哥,佳兮能嫁给你,真的好高兴!” “佳兮不喜欢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传说,他们虽最后在一起了,却只能化作不会说话的两只蝴蝶——佳兮也要和燕哥哥作一双蝴蝶,不过不是那般随风飞舞的蜂蝶,我们要作这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双蝴蝶!” “燕哥哥,倘若你现在还没爱上佳兮,一点也没关系,也千万不要在佳兮面前辛苦装做没事的样子,佳兮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燕哥哥!佳兮可以等,相信有一天,燕哥哥总能放下心中的那个人!” 这些话,还有说这些话的那个人,那张孩子气的脸,还有他们的孩子——卫燕突然松开了姚今,他重重地跪下去,沉沉地磕着头:“臣该死,竟敢冒犯长公主殿下,臣该死,臣该死……” 那一句又一句重复着的“臣该死”,伴随着卫燕一声声磕头的声响,像是一盆又一盆的冰块倒在姚今的身上、砸在了她的头上,她凄凉地笑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拖着疼痛的膝盖一步步走了出去。 倘若这是永别,那我宁愿永远忘记这样的永别,就当做我们没有再次相遇,你永远是桂花树下的那个人,而我,永远不曾知道,你已彻底放弃了我。 姚今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转头望去,似乎卫燕仍然跪在那大殿上,他的影子有些模糊,却在姚今的心头,永远地烙下深深的印记。 第三十一节 玉俪真人 云黎观。 莫东陵打扮成送瓜的瓜农,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农人衣裳,推着破旧的木板车,带着一顶坏草帽,有些急促地站在观内后院一个偏僻的杂室前。尽管他已经竭尽所能地低调,一直背朝通道垂首不语,可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让偶尔经过的道姑们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容色艳丽的道姑敛眉垂目到了后院,她先是朝周围看了一圈,见也有不少其他人在院中,可那道姑并没有避讳的样子,径直走到了莫东陵面前,抬头道:“到我屋里说吧。” “等一下!” 见莫东陵不动,那道姑微微皱了皱眉:“怎么?” “这里毕竟是道观,我虽是……我是男子,怎可去你屋内?让人看见,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去别处偏僻的地方吧,也免得被人看到!” 那道姑嘴角微微扁了扁,一脸不屑道:“我屋里见不得人,别处偏僻的地方就见得人了?大人说话自相矛盾,不觉得好笑么?” 莫东陵毕竟是堂堂大将军,听这话有些揶揄讽刺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动怒,低低喝了一句:“南雁!怎可对父亲放肆!” 道姑卫南雁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答话,径直便朝内走去,莫东陵无奈,也只有抱起一筐瓜果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路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单独的院门口,卫南雁仰头看了一眼门上悬挂的“清”字,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快步走了进去。 二人进了前屋,莫东陵放下瓜果关上房门,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灰色夹杂着银色的头发,虽然梳得整整齐齐,却显得十分苍老。 “南雁,何事非要与我面谈?你不知道这观里观外可都是当今陛下的人吗!” “正是知道,所以给大人的信中写了不必乔装,”卫南雁又朝莫东陵身上看了一眼,“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打扮成一个送瓜果的老农,若是让您的儿子们晓得了,不知他们会如何看待。” “南雁!”莫东陵低低喝了一句,却实在对这个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年来卫南雁渐渐与他越发不亲近,从前对她说的那些为家族付出乃是大义之类的话,渐渐地他自己也不大说的出口了。莫东陵闭了闭眼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又耐着性子道:“南雁,从你当初说你要帮助当时还是个无名之辈的陛下夺得帝位开始,父亲没有一丝犹豫,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全都依你,这几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来,如今一切也都如你所愿,很快陛下就会将你迎出云黎观,你回到宫中至少是妃位,而且陛下一定会盛宠于你。南雁啊,你到底对父亲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看看你自己今日的言行,你有哪里像是一个女儿对父亲说话的样子!从进门到现在,你连一句父亲都不曾喊过!” 卫南雁冷冷一笑,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句话恐怕大人该问问您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今您的儿子们都在边关建功立业,您的儿媳们都是名门望族的贵女,您的私生女儿在这宫中做着您的眼线,您的私生子娶了中书令姚家的郡主,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这样的人生,请问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东陵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他没有接话,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轻轻地又沉沉地压在了旁边的茶几上。看着那虎口上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他多年前和胡族的一次血战中留下的,也是在那一次,他被迫舍弃了卫南雁和卫燕的生母,胡族二十四族中一个族长的女儿。胡族素来不对外通婚,所生的子女也不能离开胡族,为了将这两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莫东陵只得隐瞒二人的身份将一双儿女托付于与自己交好的卫家夫妇——然而那时候的卫南雁已经有些大了,每次看到她那双酷似其母的眼睛,莫东陵都不由得心中有些愧疚慌张,至于后来为了莫家将卫南雁送进宫等等,虽不是莫东陵刻意为之,却也实在是他越来越不想面对这两个孩子,在先帝的种种示意之下,便狠心将他们先后送入宫中。 思及过往种种,莫东陵心中那平常总是被刻意忽略的愧疚之意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低声道:“南雁,于你和燕儿、于你们的母亲,我承认我是亏欠了的。可正是因为这份亏欠,当年先帝还在位,你身为先帝的嫔妃却要和一个当时毫无夺嫡希望,还身份不明的靳连城暗中生情,而且你们竟然——竟然私相往来!当时父亲情愿冒着整个莫家都被牵连的危险答应你、配合你们的种种行动、助你们成事,父亲所承担的风险和压力,你又何曾体谅过半分?” “是啊,大人,南雁实在是体谅不了。就好比如今您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朝野之间一眼望去有谁能比您还威风——这样的风光我卫南雁也不曾体会过半分,而您是不是也忘了,这一切又是缘何而来?” “南雁!朝堂之复杂绝非你可以想象!如今看似泼天富贵的莫家,难道你以为陛下就不忌惮、不猜疑吗!” “不管陛下忌不忌惮,您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是,没有后悔,也不能后退了。” “那么你今日叫父亲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卫南雁深吸一口气,道:“待那李姚今交出了九城一江小南国,她于李朝,也就没有用了。” “你是说……长公主?她若交出了九城一江,她于陛下、于整个李朝就再无威胁,她与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你何故要提到她?” “只要她在一天,燕儿的心就定不下来;只要她在一天,她便永远是那林氏的倚仗!纵使她交出了小南国,她的背后还有闽国、还有原先小南国的那些忠臣,甚至,可能还有北魏……” 听到“北魏”二字,莫东陵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沉吟片刻,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卫南雁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旁的小案上,轻轻道:“虽然是兄妹,但陛下对她,似乎一直没有什么感情,我甚至觉得,陛下对她是有些厌恶,或者忌惮……眼看咱们这位长公主就过二十岁了,却仍然待字闺中,这大龄的公主,对皇室来说自然不妥。公主的宿命是什么?当然是和亲。若是陛下能将她嫁出去,最好是嫁得远远地永远都回不了李朝——那我们,岂不就可以放心了?” 第三十二节 长公主的婚事 莫东陵想了想,似乎觉得卫南雁的话说得有些太远,于是摇头道:“皇室子女的婚嫁素来是皇家内务,我是外臣,本无谏言的资格。况且如今宫中并无人提起要给长公主议亲一事,你我在这说得再多,可若无陛下的首肯,若无合适的对象、合适的机会,又有何用。” 卫南雁踱步到一把椅子前,缓缓坐了下去:“大人此言差矣。只要有心,没有条件便可创造条件;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只要有心,何愁不成?再者,这李朝周围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若是不费金银财帛、不花一兵一卒,便可维护或者建立友好的邦交,这样的好交易咱们的陛下怎么会不应允,他只需给咱们这位名扬天下的长公主殿下找到一个可以嫁的男子,只要对方是个皇室中人,身份地位能够匹配,管他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还是貌若潘安的皇子皇孙,陛下又怎么可能不去找、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你不是说这位长公主殿下和那魏帝有些牵扯,若是陛下能将她嫁往北魏——” 卫南雁轻笑道:“若是如此,说不定这位长公主殿下还要感谢我们呢。” “北魏……”莫东陵想到那脆弱的北屏山防线,想到上一次密林来犯时的一场场苦战,不禁缓缓道:“自当年西山王李饶倒台后,北屏的防线一直让我忧心不已,眼看北魏愈加强大,虽然至今没有起过什么战事,但先帝对军方总是不信任多过支持抚恤,所以这几年不管是军心还是军力,其实都没有取得多少进步,为父和你几个哥哥在边关戍守,也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若依你所说,这位长公主如果能以嫡长公主之名出嫁北魏,那北屏一带肯定能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可是南雁,你打算如何做呢?陛下自己若想不到这一茬,总不能让你父亲我一个外臣就这样跑去找他,无缘无故去提起皇家的内务,让陛下赶紧把那长公主嫁出去,最好是嫁给北魏?” “有何不可?” 莫东陵愣了愣,看着身着道袍端坐在椅子上的卫南雁,她微笑着,灰色的裙摆冷冷清清也整整齐齐,她的眼中光芒闪烁,仿佛一切都在她的计算和掌握之中。突然之间,莫东陵有些莫名地距离和陌生感,这个他几乎是放养在后宫多年也沉寂了多年的女儿,这一刻似乎突然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坚强、聪慧、几乎没有弱点甚至心思深沉的战士,任是驰骋战场多年的莫东陵,也不禁对她语气中那份坚定和执着有些敬畏,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卫南雁,而卫南雁坦然面对着他的目光,良久,良久。 莫东陵离开云黎观后便匆匆回府换了衣服,随即赶往皇宫。他入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得知皇帝仍在紫宸殿,他赶忙马不停蹄地朝紫宸殿而去,路上将卫南雁与他说定的话在心中又细细斟酌了一遍,深感自己的女儿思虑之周全,竟远在自己之上:卫南雁不仅料定今日自己乔装到云黎观一事很快便会传入陛下耳中,让自己不要隐瞒,早早入宫对陛下直说,更要将对长公主议嫁一事的看法和建议完完全全告知陛下,并且要对陛下实话实说,长公主一日在国中,卫燕便一日不能安守郡主,而出嫁北魏,对李朝北方的安定更是大有裨益,于公于私,做臣子的都要提出这样的建议。而皇帝若是问起是谁先提出要为长公主议嫁一事,莫东陵便可说自己不敢隐瞒,这实在是南雁的私心,她本是先帝妃嫔之身,身份尴尬不说,是蒙陛下垂怜才得以有机会回宫侍奉。她深知长公主和林家小姐交好,也害怕回宫后,林小姐不仅有皇后之位、有陛下的情深义重、更有长公主的助力,恐怕到时候自己的日子更不好过,所以她私心希望公主早日出嫁,才出了这么个主意。 如此这般,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叫人怀疑——莫东陵心中突然一怔,其实这件事本来实情如此,他本就没有让人怀疑的地方啊!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京城实在是是非之地,若不是因为偌大的莫家还有南雁和燕儿,他哪里想要搅入这风云之中,巴不得永远驻守在西境,爽爽快快地过这一生。 当莫东陵赶到紫宸殿的时候,发现李南没在内殿伺候,竟也守在外门口,似乎一直在朝外面张望着什么,他不及多思,上前道:“南公公。” “啊呀,莫元帅怎么来了!这天色不早了,元帅此时入宫,是否找陛下有急事啊?” “虽不是急事,却也有些重要。想要当面禀告陛下,不知此刻陛下可得空?” 李南的脸色有些为难:“今日陛下有事,让老奴在这里守着,说了是谁都不见的……” “谁都不见……”莫东陵本来只怕来迟了皇帝回后宫自己见不到,却没想到赶上了时辰,却在紫宸殿吃了个闭门羹,正踌躇间,突然见不远处有一个女子,独自一人正朝他们走来。 “那是……”莫东陵定神一看,见那女子神情肃穆,衣饰尊贵,身边却是一个随侍都没有,她双手似乎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小心。这女子的容貌对莫东陵来说有些陌生,他素来对后宫中人认识甚少,本以为是宫中哪位妃嫔,然而这条路只能通往紫宸殿的大门,寻常嫔妃根本来不得这里,这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莫东陵见李南也朝那女子看去,正要说话,李南却匆匆越过他迎了上去。 “长公主殿下,您来了!” 莫东陵一惊,原来此人就是卫南雁口中的长公主姚今,他急忙退到一侧行礼:“臣莫东陵,拜见长公主殿下!” 而姚今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有莫东陵这个人,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朝紫宸殿内而去。然而她走得实在太慢了,莫东陵甚至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有些轻重不一,像是腿脚不灵便的人在极力隐忍。可即便如此,姚今却仍然不让李南搀扶自己,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盒子,紧抿着嘴唇,神情凝重地一步步走了进去。 看着她消瘦而倨傲地背影长长地拖过地面上的一块块砖石,在有些浅浅凹凸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有些变形的影子,她的容貌并不惊艳,她的神态也很淡漠,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女子,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竟然能从先帝手中拿下九城一江十三郡,并且在三五年内将小南国的声名打得海内皆知——莫东陵的想起卫南雁对这位长公主的忌惮,不禁在心中问: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第三十三节 雨路(上) 姚今走到紫宸殿正殿前,停下了步子,她仰头看了看沉沉的暮色,突然道:“天就要黑了。” “是啊,今儿的云都乌沉沉的,怕是要下雨,殿下小心脚下——”李南小心翼翼扶着姚今跨过门槛,见她手中紧紧拿着那檀木盒子,李南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留,随后他更加轻手轻脚地将姚今长长的裙摆整理好,躬身道:“长公主殿下,陛下正在里面等着您,老奴就不陪您进去了。” “嗯,谢谢阿南。” 目送姚今入殿后,李南的心情没来由地更加压抑,沉闷的空气像是让人难以呼吸,他慢慢走到殿外,半眯着眼看着天边那不断涌动的云层,灰的、白的、深灰或者墨色,喃喃道:“要下雨了,这宫里,又要下雨了……” 而此刻的紫宸殿正殿内正是灯火辉煌,远远看去煞是热闹好看,但偌大的殿中除了正襟危坐于宝座之上的皇帝李耀,其实并无其他人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无数烛火争相跳动着,似乎雀跃欢乐,却又寂静到毫无声息。姚今又一次觉得这座紫宸殿的气氛诡异又压抑,她才走了几步,不过远远与那宝座上的人目光一对,她便不愿再前行,将手中之物高举过头顶,双腿屈膝缓缓跪下,直至额头触地,姚今感觉到油润发亮的地板上有一层朦胧的光泽,这似乎让她的心又定了定,于是闭上眼高声道: “臣李姚今,愿将小南国九城一江十三郡作为贺礼送给陛下,只为恭迎林氏月白登上皇后之位!恳求陛下应允!” 沉默,空气的密度突然变得很大,沉沉压了下来让人难以呼吸。姚今的话像投入大海的小小砂石,无声,也无任何回应。高高的龙椅上,李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他似乎在等待,又或许觉得姚今的这几句话诚意不足——姚今当然懂得作为一个帝王是多么熟稔于用无声来拉远自己和臣下的距离,来威吓臣子有所谋求的内心,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先帝,想到了在紫宸殿为女官时亲眼见到先帝是如何和臣下们在这一方殿内谋来斗去,突然间她又觉得,此刻大殿上的这个人,实在是远胜先帝。 好,既然连小南国都给了你,我又何必还在意自己这可怜的尊严!姚今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一步步拖着膝盖跪行上前,她华贵的衣料在光滑的地板上拖着,很慢,也很疼,几米的路似乎花了几个小时,当她终于跪行到了地毯上,极其柔软的织锦地毯,那衣料与其摩挲之间却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一下下划在姚今心上,又像是小猫尖利的牙齿慢慢啃食着她的心脏,细碎而连绵的疼痛。直到李耀轻轻说了声“好”,姚今这才停下了动作,膝盖上火辣辣的痛感,大约是破了的伤口和里衣的料子粘了起来,黏黏腻腻地贴在膝上,十分难受。姚今下意识地看了自己膝盖一眼,然后将手上的檀木盒子轻轻放下,俯身贴地,道:“臣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奏折呢?” “奏折和小南国版图均在此盒中。” “呈上来。” 姚今的嘴唇已经咬得快要沁出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应了一声“是”,便起身将那檀木盒子双手奉到李耀的案前,然后又回到殿上跪好。整个过程中她甚至没有抬过一下眼,而李耀也没有将目光朝她身上移过半分,他们两人像是两个多年生长在一起终于被分开的连体婴儿,相互熟悉,却又相互憎恶到连看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李耀细细查看着姚今呈上来的小南国版图,这版图原本就是他派人所制,可此时他仍然看得非常仔细,而姚今一直跪在下面,动也没动过。李耀看到某处,眉头突然挑了一下,问道:“阿罗群岛呢?” 姚今诧异地抬头,半刻她才道:“那不是你的。阿罗群岛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那是闽国的!” 看着她那凌厉的目光,李耀不禁笑了起来:“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几个小岛而已,寡人还不放在心上,就给闽国那个小岛之国去吧。” 姚今没有搭理他,重新低下头,默然不语。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这时李耀已经看完了版图和奏折,因为奏折上的内容简短明了,和姚今进殿时所说的一般无二,他倒是没有疑问,便将版图细细卷好放回盒子里,抬头又问:“姚今,之后你打算去哪?” 姚今头也不抬地道:“我要去哪,与您有什么关系,皇帝陛下!” “当然有关系!你的金册玉印都在,你仍然是李朝的和雅公主——哦不,如今你是寡人的皇长公主了,你的去留和寡人的关系可大着呢。” 姚今抬头,咬牙切齿地道:“剥了皮拆了骨喝了血,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李耀用得上的东西么?你还肯不放过我吗?” 李耀玩味地笑了笑,回道:“皇妹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是寡人的长公主,寡人当然希望你能过得好。” 姚今歪着头睥睨了他一眼,没有理睬。李耀也不生气,大大方方道:“好吧,既然你和寡人是多年的熟识,寡人也就不跟你弯弯绕。你姚今确实是没什么值得寡人挂念的,可只要你还是姚今,你身上就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什么地方?” “因为姚今不只是长公主姚今,你还是寡人的皇后林月白的挚友,姚今这两个字,恐怕是此刻月白在这世上最牵挂的名字了。如今她有孕在身,你若能留在宫中陪伴她,又可以高高兴兴做你的长公主,平安富贵,挚友在旁,岂不是两全其美?” 姚今似乎有几分惊喜,但随即又很生气,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疼痛难当的膝盖,大声道:“她怀孕了,你却将让她无名无分地关在那个地方,你、你可真够狠毒的!” “寡人也是刚刚得知她有孕!姚今,你不要太放肆了!”李耀的脸色突然变了,冰冷的目光落在姚今身上,“寡人能平心静气听你放肆妄言了这么久,就是因为看在月白的面子上!” 姚今大笑了起来,她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转身四下看了看,像是想要问什么旁的人,可周围明明没有人,于是她又朝李耀道:“看在月白的面子上?恐怕你这个主意,月白第一个会反对吧!想必她根本不知道,您是这般为她考虑打算的吧!” “自然,她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初初有孕还不稳当,又多思多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李耀慢慢站了起来,“姚今,撇开你和寡人之间的事不说,难道你真的不希望陪着月白,就像你们当年一样,看着她和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一起度过美好的日子……” 第三十四节 雨路(下) 姚今的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眼前这个终于当了皇帝的李耀,也还会回忆起当年吗?当年的林月白、当年的姚今、当年的印津和陈城,还有那个永远扎着两个羊角辫调皮可爱的印乐——现在她该长大了吧?她还好吗?是谁在这七年间照顾和陪伴她成长,她还记得她的妈妈么?她可知道她的妈妈在这几年里是多么地思念她……当年的那些争吵、埋怨、敌视和不满,在如今看来却都是那么地可爱,那么地让人怀念。渐渐地,姚今那凌厉的眼神有些柔和,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她轻声道:“在月白顺利生产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宫里陪着她,等到将来……” “待将来,所有人和事都渐渐淡了,那时候你要去哪里,寡人都不会阻拦。” “小南国的那些人……就让他们还在原来辖制的各郡呆着吧,原本他们就只是各郡的郡守而已。若你不放心,你可以将王相留在京中,他的才干堪为国士,也值得你将他留在身边。” “这些寡人都会考虑的。你放心,他们若无异动,寡人都会善待。”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姚今的目光有些空洞,“你只需将我写的那封奏折昭告天下,他们只会恨我、瞧不起我,因为本来他们就不同意我进京,或许,他们还会庆幸我这个只会为了个人感情冲动的愚蠢的藩国主终于完蛋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更不敢对你有丝毫怨怼,或许很快他们就会忘了曾经有过一个叫小南国的藩国、曾经有个叫姚今的人……将来,他们都可以回归自己原本人生轨道上,平平淡淡过一生。” 李耀慢慢走下台阶,走到姚今的面前,他的脸上是一个帝王最常见的表情,似笑非笑,难以捉摸。他凝视她的眼睛,像是想要从她的眼中找到点什么,或许是恨,或许是防备,或许是姚今最擅长隐藏的一点狡猾,然而他寻觅了许久,这双眼睛里却只有空洞的茫然,像是了无生机的一片荒漠,什么都没有。终于,李耀满意地扬起了嘴角,一只手温柔地覆在姚今的肩头,柔声道:“姚今,只要你乖乖听话,安心做寡人的皇长公主,寡人会让你养尊处优地生活在这宫城里,给你最好、最优渥的一切,直至终老。” 作为对李耀这个“真心诚意”许诺的回应,姚今似乎柔顺地低下了头,她那浓密的睫毛也跟着低垂下去,像是个低眉顺目的无助少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倚仗,她甚至微微弯下了腰——眼角感受到来自李耀脸上那毫不遮掩的满意和得意,姚今却也压下了自己心中那一抹愤怒:月白已经心甘情愿住在你金碧辉煌的牢笼中,如今又要拴住我来做被你豢养的小猫小狗,李耀,我姚今上一辈子是做了什么错事,这一辈子又何德何能,竟然一生都要被你禁锢在这里?为什么我竭尽全力都不能逃离这座可怕的宫城,为什么我尽了力拼了命却还是失去了所有我曾得到的?若上天注定要我来这个世界经历磨难,那为什么还要给我那个梦的提示?那个电梯里的梦、那个梦里的人到底是谁,到底在哪里!人人都看得到自己的将来,人人都选定了自己的路,人人都如愿以偿,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 姚今无声的呐喊,如幽灵般穿梭和游荡在空荡荡的紫宸殿里,随着乌云密布,阵阵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和暗黑的天色同时压向整座宫城。姚今独自撑着一把李南给她的油伞,慢慢走在回承欢小筑的路上,似乎有侍卫一直在远远跟着她,又似乎除了她,这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人。来时的路很长,回去的路似乎更远,那把精致好看却实用不足的油伞不住被风雨打歪,姚今的大半个身子都湿了,她眯起眼,似乎一片雨雾中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她停在一个三叉路口,一边是一条长长的宫道,一边似乎是朝向某个花园的路,她该去哪呢?也许每一条路都能通往承欢小筑,也许每一条都是她的绝路——突然一阵大风吹过,她手中的伞一下子没拿稳,便呼地一下被刮进那条宫道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而姚今愣在当场,手上仍然保持着那握着伞的姿势,不过片刻,大雨便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 没有人看到此处的姚今,就连那似乎远远跟随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风雨声在姚今的耳中反而显得特别安静,她从离开彩云城的那天开始,一直是乔装的,不敢出门甚至不敢高声说话,总是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等到好不容易进了宫,却又被李耀软禁至今,像此刻这般的自由自在无人监视也不怕被谁发觉,竟然让姚今觉得无比地轻松畅快。她缓缓伸出双臂,将五指都尽力地张开,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她才猛然一惊—— “阿姚!” 林月白赤着双足正站在姚今身后的不远处,她惨白的脸上全是雨水,白色的中衣已经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裙摆和脚上全是污泥。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阵狂跑,林月白半弯着腰正在大喘气,一只手却仍然竭力伸向姚今的方向,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似乎有很多人正朝她这里奔来,有宫女、医女、太监,还有侍卫,乌压压的一群人也从雨中奔了过来,他们的衣服似乎都是深色的,聚集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正张牙舞爪地追逐着林月白,似乎要将她吞噬。而姚今一惊之下立刻跑了过去,她想要为林月白挡雨,可是连她自己也是湿透了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挡,只得无措地抱着她,慌乱地说着:“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可是、可是你已经去过紫宸殿了是吗!你都答应他了是吗!阿姚,我跟你说过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啊!” 第三十五节 满门繁华莫欢喜 “我没有办法,月白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冒险——”姚今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混杂着雨水,眼睛很疼,心也很疼,她看着林月白悲凉自责的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道:“不是的月白!我不是只为了你,你不要怪自己,你不要怪自己!” “若不是为了我,你怎么会受他胁迫!你怎么会答应他放弃小南国!那可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不值得,我不值得啊阿姚!”林月白抱着姚今,她捶打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却好像是打在了自己心上。 “不,不只是你,”姚今看着那渐渐逼近的人群,附到林月白耳边道:“赵俞、赵升,王相还有璇女,甚至南国府的那些人,这么多人的命加在一起,别说交出小南国,就是要我的命,都值得!” “什么……”林月白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他们也被——” “他是皇帝,他想要谁的命,难道不都是轻而易举。”姚今凄凉地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林月白冰冷的双手:“但他是真的爱你……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爱……月白,好好去做他的皇后吧,未来你还有好多的路要走,你一定要幸福……” “阿姚,可是阿姚你呢!” “我会在这里,我会陪着你,像多年前一样,陪着你……” 姚今的声音渐渐模糊,许多人涌上来,手忙脚乱地将林月白和姚今拉开,他们像是害怕瘟疫一样,连拖带拉地赶忙将林月白架起、跑开,而姚今颓然跌在地上,她滚烫的手心似乎还留有林月白手上的冰冷,而她却不能再次在大雨中昏迷,再也不会有人来陪着她淋雨了,她必须站起来、走回去。她知道,纵然她这个人已经被从头到尾撕裂了无数次,却还是要自己一片片捡起来拼起来,她必须还是那个姚今,纵然她已经被迫放弃了所有,至少还有月白—— 紫宸殿。 李南从殿外进来,将林月白和姚今相遇的情形小声禀告了李耀,而李耀似乎并不意外,微皱眉头问了林月白身体的情况,李南答道医女和太医都去了,除了有些受惊受凉,脉象并无大碍。而李耀顿了片刻,最终说了句“见了面也好。” 此时台阶下的莫东陵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因毕竟是擅自去了云黎观,此刻他正伏地叩首等待皇帝的发落。而李耀对于他所提议的给长公主议亲一事,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一个字,他的目光审视着莫东林灰白的头发和紫色的官服,淡淡道:“外面暴雨倾盆,莫卿今晚就留宿宫中吧,寡人已让人去太后那里通传,莫卿去向太后问个安,一同用晚膳吧。” “谢陛下隆恩!只是……老臣万分惶恐,还请陛下先责罚了老臣私入云黎观之罪,否则老臣实在无颜面去面见太后娘娘啊!” “一件事归一件事。让莫卿去见太后,是寡人身为人子孝顺母亲和舅舅,想让长辈们多些家常叙旧之时;而莫卿私入云黎观,虽然是思念关切女儿,可也是犯了国法条例,寡人不处罚,是因为律法之中自有明文规定如何处罚违法者,”李耀的声音渐渐有些严肃,“明日莫卿自行去刑部领罚。” “……老臣遵旨。” 当莫东陵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外面的暴雨已停,由于刚才的雨太大,地面上的多处积水都还未能消退,而天空的乌云却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湛蓝天空中,一片璀璨的明星在天空闪烁不定。莫东陵走出紫宸殿没多久,便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那一片纯净的星空,忍不住心生向往。 或许是年纪逐渐大了,又或许是因为近日人在京中诸事纷杂,现在的莫东陵越发喜欢独自发呆,也总是能想起许多年前的事,越是久远的似乎记忆越是清晰,有时候晚间无眠坐在书房中,有一两个时辰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想着,静静回顾着自己这忙碌的大半生,曾几何时,他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踌躇满志地要入朝入世,要到军中闯荡一片天地,他也曾极其不屑那些勾心斗角权臣,那些整天为了家族荣耀不惜任何手段却带着一副大公无私面具的朝中重臣,然后岁月潺潺过去,他渐渐成为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人,他渐渐明白了所谓家族荣耀的背后,是无数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无数人的生死存亡,他曾嘲笑的那些人,在他们的面具之下的初心是什么样,又有谁会记得,谁会在意呢…… 此刻的莫东陵在清亮星空下缓缓走着,那星光落在他紫色的官服上一片朦胧,却似乎将他心中的那份罪恶感照得越来越亮,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座匍匐在夜色中的紫宸殿,其实他的心中是迷茫的,对卫南雁的愧疚和讨好唯一有可能登基的皇子,以便保住莫家满门荣耀的这份责任感,促使了当年的他下定决心站到了李耀这一队,他站对了,李耀顺利登基称帝,他莫东陵成了李耀面前最有分量的人,一下子从边关来到了皇权的中心地带。他的妹妹莫熙君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也未曾养育过皇帝一日,却仍旧被奉为皇太后,李耀对她十分恭顺,每日问安从无间歇,加之后宫中嫔妃极少又尚未立后,如今后宫里一切都仍是以这位皇太后为尊;他的儿子卫燕,在李耀尚且只是个宫中侍卫的时候就与他交好,如今卫燕虽然只是个清流御史,却在皇帝面前极有信任度,有些连他都不知道的事,皇帝都会交代给卫燕去办;而他的女儿卫南雁,在当今皇帝还是紫宸殿偏殿里一个身份莫名的靳公子开始,她就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直至今日,很快皇帝就会让她回到后宫,或许她还将诞育龙嗣——这是多么繁华似锦烈火烹油的一大家子啊!可是每每想起这一切,却让莫东陵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恐惧感:历史上多的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一夕之间被皇帝连根拔起、全族灭亡的例子,拥兵自重、后宫外戚妄自尊大,随便哪一点都足矣一个家族覆灭,可这些莫家有没有?即便现在没有,将来又会不会有呢?若有一日有人刻意陷害,只要撩拨起皇帝心中一丁点儿的怀疑,以他对当今多疑多心的陛下的了解,那时的莫家还能立足于世吗? …… 第三十六节 倘有旧识念旧情 莫东陵停下了步子,远处有蝉鸣蛙叫之声传来,一声越过一声的急促,他的心也有些焦躁:若真有那一天,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生死何足挂齿,可莫家上上下下怎么办?他的南雁和燕儿怎么办?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爱过的女子和他生的孩子,他曾被迫抛下了那女子,也曾因为无颜面对而狠心将这两个孩子送入宫中,可他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己是爱他们的——即便世人都以为这兄妹二人与他毫无干系,可是皇帝知道、那两个孩子自己也知道,若是将来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两个从未享受过他半分关爱的可怜孩子,难道也要跟着莫家一起赴死吗?况且卫燕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可是他嫡亲的小外孙啊…… 思绪有些混乱,莫东陵突然又觉得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他从军多年从来没有过张狂之举,不论是在边关还是在朝中,他也从不结党营私;虽然儿子们大多娶的是朝中权贵的女儿,卫燕更是郡马,可他从来都不敢和这些姻亲们有过任何超过寻常亲家之外的来往,他一直都是谨慎小心的,除了先帝在位时他应允卫南雁与当时的靳连城联手,可那毕竟是为了当今的陛下,现在的莫家又怎么会有那一天呢——莫东陵摇了摇头,又继续朝太后的昭宁晖殿走去,才走了两步,却见应堂迎面而来。 “应大统领!” “莫元帅!怎么这这个时辰了,莫元帅还未回府歇息吗?” “蒙陛下恩准,东陵正要去宁晖殿见太后。” 自从李耀登基,应堂虽然仍领着大统领的职位,却远不如先帝在位时能与皇帝那般亲近。李耀不比先帝,他与应堂不算很熟,对他更加没那么信任,虽然禁军统领是个极重要的位置,皇帝和整座皇城的安危实际都系在他一人手上,可李耀似乎并不在意,也很少让应堂在面前随侍。而如今的应堂心境也早已不同过往,在得知了江映月过世之后,他更是心无所系,无家无室的他日常都住在宫中,皇帝若是召唤他自然是尽心竭力,若无传唤,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此时见到这位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大元帅,应堂只也是礼貌微笑道:“陛下定是知道元帅久在边关,难得回京,更是难得见太后一面,这是特意给您和太后兄妹团聚的机会啊!” “陛下圣恩,东陵实在感激不尽!”莫东陵朝着紫宸殿又是躬身一礼,随口问道:“应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应堂仰头看了看静谧星空,淡淡道:“今晚不当值,见夜色甚好,便想出来走一走。” “是啊,雨后空气清新,晚间能自在走走,听听夜风赏赏夜色,这是何等惬意之事,应大统领有此雅兴,真是令人羡慕啊。” 应堂突然抬头看了莫东陵一眼,那眼神虽不突兀,却透着一股“您这样的大元帅还会羡慕别人”的意思,莫东陵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尴尬一笑便抱拳离去,而应堂目送他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这才匆匆走向另一条路。 应堂身为大统领,功夫本就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可宫中却无人知道他的轻功更胜其他,此时夜色浓重星光却是明亮,而应堂像只无声的夜猫,在宫中的小道中穿梭,也不知绕了多少小路,当他终于越过一片稍矮的宫墙俯身在一间杂室旁的暗角里,这才停下脚步呼了一口气。而这间小小的杂室,正是姚今所居的承欢小筑后院的一处偏僻所在,应堂伸手到墙角杂物堆中边摸出一个包袱,抖出里面的一套太监衣裳快速换上,又将换下的衣裳藏好,这才低头走了出去。 常年居在宫中的应堂不仅熟悉后宫中许多不为人知的小路,对看似平静实际布满眼线的承欢小筑也已查探得非常清楚。如今姚今已经交出了小南国,这承欢小筑外的看守也撤了大半,虽然里面的太监和宫女也有不少是要向紫宸殿汇报姚今一举一动的,但这个时辰正是刚刚换了晚班,当班的人中要避开的此刻恰好都不在姚今的寝殿门口值守,应堂顺利绕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到了姚今的寝殿,见屋内还是灯火明亮,于是将手上的茶水端得高高的,低着头便进了屋。 此时的姚今也是刚回承欢小筑不久,沐浴更衣后自己将膝盖上的伤口又重新上了一遍药,对着刚送来的膳食却没有一点胃口,既挂念被众人拉回去的林月白如今是否有恙,又担心宫外的璇女王相他们的安危,独坐在茶几旁正在发呆,听得外面有人进来的声音,以为又是送茶果点心的,便头也不抬地道:“我要睡了,不用送东西进来,不是吩咐了不要进来了么?” “不知殿下要歇息,是臣冒昧鲁莽了。” 听得这一句,姚今一惊起身,见应堂一副太监打扮站在屏风前,她一时愣住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臣特来叩谢公主殿下对小女和外孙照顾之恩!从前殿下在宫中之时,臣并未对公主殿下有过任何帮助,殿下却对小女及其子一再照顾有加,小女不幸身故留下幼子,而殿下身在千万里之外,也不忘对魏国长青宫中的素未谋面的这个孩子妥善安排,若无殿下,那孩子生来丧母,如今还不知活成什么样了……” 姚今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虽然她知道应堂说的是江映月和魏国大皇子温世宸,可自己何曾有过照顾那二人,还什么千万里之外——姚今伸手做了一个阻止应堂说话的手势,然后缓缓道:“你说,是我照顾江映月和长青宫中的大皇子?” “是,殿下早就知道臣与江家的关系,映月虽早就是魏帝的侧妃却一直不得他宠爱,她入长青宫前您多番劝告魏帝定要珍视善待于她,后来她产子而亡,若不是殿下您有心拜托魏帝,让两位郡主照顾养育大皇子,那孩子又怎么能安康长大——” “等一下!”姚今疑惑地走近他,“你一直在京城,且你与江家早无往来,你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又怎知我与长青宫的魏帝有关系?” 应堂一下子有些发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从衣襟中取出一封信送到姚今面前,“这是映月母亲给臣传来的亲笔书信,她让臣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殿下您的恩情,若有机会,定要还恩于您。” 第三十七节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姚今接过那信展开一看,果然是江夫人写给应堂的,信中说是江夫人从闽国甄太妃处得知,姚今对不过一面之缘的江映月十分有心,不仅多次相劝魏帝立她为后,后来听说她不幸身故留下大皇子,还多次写信给魏帝请求其一定要好好给孩子找一个养母,又送了许多东西给欣贵嫔和慎贵嫔,让她们看在曾同为李朝姐妹的份上,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可怜的孩子,务必视若己出……姚今看着看着,脑中那一个个的问号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脸,一张熟悉又很遥远的脸,他的笑容又高傲又冷漠,看向她的眼中却含着热烈的光——是那个人,是他让自己的母亲把这些话传给了江夫人,又促使江夫人给应堂写了这样一封信。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他竟然知道自己深陷宫中无人相助,还想出这样一种方式来帮助自己…… 他的心意如此深沉,如此令人感动,姚今本该感激他,可是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今时今日她已一无所有,又还有什么需要人帮、又还有什么是自己要去筹谋去争去夺的——有些激动的姚今脑中突然一道光闪过,随即她一把抓住应堂的胳膊,快速而低声地道:“应大统领,帮我做件事!” 应堂一愣,很快点头道:“殿下请吩咐!” 这一晚,直至应堂离开许久以后,姚今仍然精神奕奕无法入睡。自从进宫,她就跟衰神附体似地一直都处于劣势,面对皇帝李耀的咄咄相逼,她不要说还手之力,连想保全点什么都做不到,如今尘埃落定,既然一切已成现实,以姚今的性子也绝对不会长久沉浸在绝望之中。她明白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失了小南国,无论多么难以面对和接受,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待到李耀将她的那封奏折公告天下之时,她这个曾经所谓的“小南国国主”必然会被世人嘲笑,会被小南国的一众郡守误会怨恨甚至唾骂——可是这些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她又何必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毕竟她还能保全他们的性命,保全他们今后的平安和荣华,王相还可以走向更大的世界,小南国的人民也不会受到波及——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难道不是一个损失最小的结果吗? 姚今搓着手在床榻边走来走去,她让应堂悄悄出去确认一下王相等人是否还在京中、是否安然无恙;再帮她传递消息到闽国,提醒闽王后阳樱不要得知此消息后做出什么不符合闽国王后身份的事来;明日她还要去找林月白,也不知道刚刚怀孕的她是否还好,今日临了雨会不会生病感冒,如今她的身份只剩下皇长公主而已,想来李耀应该不会再限制她在宫中的自由了吧…… 要想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情也不少,这一夜姚今的思绪纷纷乱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人倚在床边,鞋袜未脱,身上的衣衫还是昨日的样子,被褥也叠得好好的仍在床的内侧。她才微微一动,脖子便抽筋一般几乎动弹不得,哼了两声扶着床沿慢慢坐起,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可一抬眼,看到外面明亮的日光照进屋内,有淡淡的花香传来,床边的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件浅蓝色的宫装,上面装饰着点点圆润莹亮的珍珠,大约是新送来的,又或许是之前自己根本没注意到,姚今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是新的一天了,无论昨日如何过去如何,都已经过去了,这都是新的一天了!她今天要去见月白,她想要分享她怀孕的喜悦,她想要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她会一直陪着她直到以后,或许还会有什么别的好事要发生——毕竟,她的人生已经跌落到了谷底,还会更糟吗?是绝对不会的!想到这里,姚今便振奋精神,竭力露出一个高兴地笑容,将外面的宫女唤进来伺候梳洗,又特意换上那件蓝色的珍珠宫装,走到宫门口发现再无守卫,便直奔林月白居处而去。 而这一日白天应堂因为当值不得脱身,直到晚间交了班才得以出宫。为避人耳目,他特意回了鲜少回去的大统领府,管家难得见他回来,惊讶了片刻,忙上前接过应堂手中的缰绳道:“大统领,有个人等了您一整天了。” “何人?” “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很早就来了,遮遮掩掩到了后门口,形迹有些可疑,只因他手里有江门药局的拜帖,您曾说过江门的人是可以进的,我们便没有将他赶走,如今此人还在后院候着,您可要一见?” 应堂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他可说有自己的姓名?” “那人不肯讲自己的名字,只反复说一句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南方人的口音,只说要见您本人,别的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应堂一面朝府里走,一面道,“此人现在何处?” “咱们也没敢让他入内,便让他呆在后院,此刻大约还在柴房门口坐着呢。” “好,你不用告诉他,我自己过去。” “是。” 待到应堂走到后院的廊道上,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定然就是姚今口中来自小南国的谋士王相,他快步走到柴房门口,见王相身着素色长袍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应堂上前便问:“你就是王相?” “应……应大统领?!” “是我。” “应大人、应大统领,终于等到您了!我家殿下如何了?我家殿下如何了!”王相两眼发光,上来便紧紧攥住了应堂的衣袖,“她、她可安好?” “她还好。你跟我进来说。”应堂点点头,转身便朝书房走去,而王相听到“安好”二字,一颗悬了好久的心终于落定,呆呆站了片刻,口中喃喃道:“安好,她一切安好……”,直到应堂停下步子转身又看了他一眼,王相这才匆匆跟了上去。 第三十八节 至少还有我 书房中,应堂面对王相那焦急而又充满期盼的目光,面对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请问大统领,我家殿下何时能够出宫?皇帝陛下可有意放她出来?” …… “大统领,我家殿下可是有话请您传达?” …… “大统领,您倒是说话啊!” 其实应堂并不是个心思特别细腻之人,然而当时姚今说话时那陡然黯淡的眼神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这还是那个记忆中从来都高昂下巴、从来都不会低头看谁一眼的雅公主姚今么?犹记得当年不过及笄的小公主作弄自己时的那傲娇神情举止,偌大后宫之中,只有她从不将皇后放在眼里,甚至就连面对先帝,她都从来没有过丝毫露怯,那时的她是多么意气风发甚至不可一世啊!在世人的眼中,雅公主姚今似乎一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去做的人,迄今为止,她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令人瞠目结舌,但又似乎都被她做得理所当然,这些年来宫里宫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关她的各种传说和议论,人们都在悄悄地说,这个女孩若是身为男子,这李朝的天下会不会因此而改变?可当五年过去后,光芒耀目的姚今来到京城,走进孕育她长大的巍巍宫城,这样的她却被幽禁在曾经自己的宫室里,她坐在灯烛昏暗的屋子里,像个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她的目光颓丧而沉默,哑着嗓子忐忑而又小心翼翼地对应堂说:“大统领,务必帮我转达给王相。若能够,尽量……委婉一些,姚今……感激不尽。” 可是,他该怎么委婉转达?一个堂堂藩国,未经战事、未逢国难,全国上下无一人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藩国主就将自己的国家交了出去,或者说自行灭了国——这样的事情无论用何种方式说出,相信对面前这个人来说都不亚于晴天霹雳,或许对他来说,即便天地在他眼前骤然崩裂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让人难以接受——应堂慢慢走到当中的椅子上坐下,伸手示意王相坐下,缓缓道:“先生,坐下说。” “不瞒大统领,在昨晚收到江门药局传来的消息之前,我等被困在驿馆之中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是一群没头苍蝇,找也无处找,问也无法问。数日前南国府的所有守卫连同殿下的护卫长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在下便知事情不妙,后来驿馆周围便日夜不断有人看守,我等又脱身不得……”刚刚坐下没一刻的王相又站了起来,“大统领,在下相信您若有为难,今日定然也不会见在下;可既然见了在下,为何您什么都不肯说呢?” “并非为难,而是实在不忍相告。”应堂低头,再次沉默片刻,想到此事过不了多久便会天下皆知,他再拖这一时半刻也无意义,叹了口气抬头道:“长公主殿下让我转告你等,她已将九城一江十三郡归还给李朝,如今小南国已不复存在,她也不再是你们的藩国主,此事很快陛下就会传旨公告天下,届时各人何去何从如何安置,皇帝陛下自有安排。长公主殿下说让你们放心,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和伤害,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还有,殿下让你等不要再在京城等她了,都回各自家中去等候朝中的旨意便是。放心,你等若是离京,那些暗中监视你们的人不会阻拦的。” 王相静静地听完,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没听到一般,极慢极慢地道:“大统领,您——到底在说什么?” 应堂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话他并不希望再重复一遍,他也绝对相信自己说得够大声够清楚足以让王相听明白,他于是起身道:“先生,事已至此,长公主殿下心中定然也是不好过,但她真心希望你们能接受,毕竟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变化——” “怎么没有!谁说没有!”王相突然大步冲到屋子中间的桌前,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压在桌边。灯烛之下,应堂似乎看到他脖子上一根根突起的青筋,还有周身那似乎已经快要失控的颤抖。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王相极其用力地一下下捶在桌上,而应堂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当然知道姚今不是也不可能是主动、自愿交出小南国去的,否则她也不会被软禁那么久;他也知道紫宸殿皇帝那两次召见、还有御史中丞卫燕到访承欢小筑,这些事其中必然不为人知的内情,但姚今不说,也不让应堂告诉王相自己在宫中经历的种种,她只是反复强调无论王相等人如何误会或者询问,都不让他吐露半个字。 此时激动的王相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跨到应堂面前,几乎是哆嗦着问:“应、应大统领,我家殿下是被逼的是不是?她一定被关在宫里了,是皇帝陛下逼迫她的是不是!她是为了怕我们冒险去救她,她才这样说的是不是?是不是啊!” “我……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仿佛是从这句话中嗅出了什么希望,王相两眼放光地追问:“是了,一定是殿下不让您说是不是!没关系的,大统领请您告诉在下,在下保证不会让大家轻举妄动的!我知道殿下的意思,她就是怕我们在京中有危险——大统领您告诉我,到底殿下在宫里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她到底怎么了!” “长公主殿下她很好!王相,无论殿下她是因何缘故做出这个决定,眼下这都都已经是事实了!殿下已经向陛下呈送了归还九城一江十三郡的奏折和小南国版图,陛下也已经接受了!如今的殿下再不是什么小南国的藩国主,她只是李朝的皇长公主!至于归还九城一江的旨意文书很快就会传至全国上下,南国府和你们所有人的去处都会有明旨安排下去!你在这里追问为什么、追问殿下怎么了,这、这还有何用呢?!” “不!她怎么可以那么做!她怎么可以写那样的奏折!她说过要跟我们大家一起走下去的!她说过的!她不是什么皇长公主,她是小南国的国主!她是我们的国主殿下!” “王相!你怎能说出如此不清醒的浑话!亏得长公主殿下对你极为信任,将重任托付于你,说你是个极聪慧之人,还说你有国士之才,在小南国这些年是委屈你了!可我此刻看你如此癫狂如此不知轻重胡言乱语,根本没有半分堪当国士的德行!长公主殿下还指望你去安抚南国府里众人?哼,若她若知道你如此疯魔之状,该是何等失望!” “她失望……难道我们不失望吗!难道我不担心我不痛苦吗!就算她有再大的难处——”王相显然激动得几乎已经不能自已,然而说到“难处”二字时声音却戛然而止,他似乎很是痛苦,垂下头不住大口喘息,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痛苦地低声道:“至少还有我!她至少应该让我和她一起承担,为什么要一个人……为什么要一个人!” 第三十九节 世上再无南国梦 应堂看着此刻的王相,莫不要说让他掩人耳目偷偷回到驿馆,就是如同正常人一般离开大统领府,估计他也是做不到的。应堂思忖片刻,起身道:“先生,我看您情绪激动,想来一时半刻也是心绪难平,今日天色已晚,您就在此处好好地呆一晚,好好地想一想,将事情想个清楚、想个通透明白,待到明日我再让您回去。也免得您此刻回去,若是在路上或到驿馆中失了态漏了风声,于您、于长公主殿下、于我,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仿佛是没听到应堂的话,王相仍旧自顾自地低声喃喃,忽然他抬头问道:“殿下……她什么时候能离开皇宫?” “长公主殿下既未成亲,又无自己的公主府,自然是会一直住在宫里的。先生,您想要见殿下,想要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您既然仍旧奉长公主殿下为您的主君,那殿下吩咐臣属的事,臣属是否应该尽力完成?南国府和原先小南国里的众人,若他们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和您今日一样激动,说不准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这才是长公主殿下最担心的事情啊!如今陛下的旨意还未传遍天下,负责收编的官员还未到彩云城,您应该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南国府好好安顿众人,这才是对长公主殿下最好的交代!” 应堂离开这间书房没一会儿,管家便送来了一些饭食和茶水,见王相仍旧坐在那一动不动,管家放下东西也就退了出去。直到听见门被哐哐上锁的声音,王相这才慢慢地起了身,他走到房间里最亮的那盏烛台前吹熄了它,然后回到桌前慢慢坐下。夜渐渐深沉,一片昏暗的烛光之中,王相也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声音从他的心里、从他的喉咙里、从他的嘴边发出,有一些温热的东西一滴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他的腿上。王相不是不愿意去想姚今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他也当然明白,他的国主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不要小南国,可是当应堂说出那句“她已将九城一江十三郡归还给李朝,如今小南国已不复存在”的时候,一种被抛弃和被背叛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惶恐、害怕、痛苦甚至恨意,这一切猛然冲向他的大脑,他不能接受这件事情,他本能拒绝、不愿去想这件事背后一定存在的那些前因后果,因为他绝对不能接受,姚今竟然不要小南国、不要他们了。 王相的手不知不觉摸到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个狰狞的疤痕,一道和心脏相差不过分毫的伤口。那是一个剑伤,在胡族时曾有人想要射死他,一支长箭几乎贯穿他年轻而单薄的胸膛,可是最终他熬下来了,他有一口气憋在心里,这口气撑着他熬下来了。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对吕桃的追问,他也不过轻描淡写敷衍了过去。可是他记得,当那支箭被拔出来的那瞬间,他曾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死亡,死神与他擦肩而过,然后转身拉住了他的胳膊要将他带走,而在他神识快要涣散的一瞬间,那个少女出现在他的眼前。就是那个站在船头穿着紫色披风的少女,她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天上耀眼的星光,明亮地照耀着他心上的某个地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然而就是这一次,王相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少女是他无限的可能,是未来漫长的一生中,藏在他心底永远秘不可宣的一个梦。 九城一江十三郡重归李朝直辖,小南国从此不复存在。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比姚今所想的要快的多,而王相终究没能在李耀安排的人之前赶回彩云城,即便他一路狂奔日夜不停赶回了南国府,那时府中的下人大多已经散了,剩下几个如管家赵幸般还算忠耿的,也都收拾好了各自的东西,只等主事的人回来交代一声,便打算各自回家去了。王相从赵幸口中得知,自从赵俞在惠州见到了前来传旨的户部尚书焦冉,虽然焦冉带来的旨意中只是让他交出惠州的守城军,并将他保管的南国府里的一些账目印鉴清点交还,对他本人并无其他任何处置,他也仍然好好做着他的惠州郡守,可即便这样,一贯好脾气好性情的赵俞也只是平静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府中的书房里,不听任何人的劝,也不见任何人。听到这样的消息,身在南国府的王相心中虽然十分难过,却也不能说什么,他忙着回复其他几个郡县的郡守发来的急信,又要主持遣散南国府里的人和事、以及对接前来接收物品印鉴的焦冉和收编小南国兵力的禁军副统领,事情又多又杂,王相心中虽然挂念赵俞却也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直至奉了李耀之命终于回到彩云城的赵升前来,王相这才匆忙找到他:“赵升大人,如今小南国已无,这个局面你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是赵俞大人他……他对曾经的小南国用心之深绝不在你我之下,眼下他心结难解闭门不出,这消息要是传到京中,只怕当今陛下会多想,到时候于赵家也是大大的不利啊!长公主殿下一直惦记我等的安危,传信让我务必劝大家安心接受现实,不要有任何异常之举以免危及自身,如今这南国府的事情还没了结,我这里一时半刻也脱身不得,还望您去惠州好好劝劝赵大人才是!” “长公主殿下?是啊,现在没有国主殿下只有长公主殿下了!相识这几年,我竟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是这般翻脸不认人的无情之人!就为了她那个交好的女子林家月白,就为了讨好陛下恭贺林氏为皇后,她竟然将我们说舍弃就舍弃!说不要就不要!她当你我、当这九城一十三郡是什么?是玩物吗?是可以送来送去的金银财帛?我从京中归来到现在,每日对着所有人都要强做笑颜,要高高兴兴地说终于可以归回故国云云,面对着他们的当面恭贺,我知道,我心里很知道!人人都在背后笑话我们!笑话我们整个九城一江十三郡的人,我们都成了笑话,都成了她长公主殿下一时兴起建藩立国,又一时无趣将我们随便抛下的笑话!” 第四十节 谁人犹记当年事 王相默然不语,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如今整个九城一江中似乎人人都在私下议论着、惊诧着,他们不解或者嘲讽乃至怨恨,曾经那位了不起的、勇敢的、一心一意为小南国付出、曾被人们当做女神一般顶礼膜拜的国主殿下,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像是得了失忆症,他们忘了自己也曾经那样崇拜和称赞过这个女子,如今的长公主姚今不过只是一个可笑又谄媚、无耻又令人厌恶的女人,为了巴结新帝谄媚皇后,为了自己皇长公主的身份,竟然连自己的藩土都能献去,于是大家又都突然开始庆幸,庆幸自己还能回到李朝的统辖,庆幸自己不再是小南国的人,庆幸自己不再是这样一个藩国的人民,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不过就在几年前,他们还和这个可笑谄媚的女人一起看过那场绝美的烟花大会,那时的他们,还为自己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国主而欢呼雀跃,彻夜庆祝。 舆论和朝廷的力量都是强大的,台面上和民间都没有一句是偏向姚今的,甚至不会有人疑惑为什么这位曾经的藩国主殿下,仅仅是进了一趟皇宫,就突然将自己的藩国交了出去,奏折上那句“为恭贺林氏月白封后之喜”的背后,看似谄媚可笑,其中又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没有人,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想,但璇女不信,她从来就不相信姚今是会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她知道不能对外公然议论,她只能一次次质问王相为何要默然附和这些人的论调、为何他不申辩不反驳,为何连他也不相信姚今。而王相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并不回答,终于有一日他被璇女堵在家中不得脱身,最终也只是淡淡地摇头:“或许殿下最希望的,就是我们能够对她失望、憎恨或者干脆忘记她。因为她想要保全我们,或许她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我们。” “保全?殿下为何要保全我们?她要保全什么?” “她要保我们的平安,全我们的前程。”王相抱过璇女手中尚在襁褓里的幼子,略显疲倦地道:“或许殿下早已知道自己保全不了小南国和所有人,既然如此,她便选择了保全她最在乎的那些——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声名,却一定要保我们的平安,她明明知道这样做天下人都会看不起她、笑话她讨厌她,或许连曾经共进退的我们也会,可她不在乎,只要我们平安,她便觉得是值得的……可我心里知道,我知道她,她的心意比任何人都真诚,她一点也不谄媚,一点也不可笑,她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勇敢得多!” “王相……” 看着璇女那担忧的目光,王相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这阵子实在太忙,都还未有时间谢你,你本没无需这样操心的,却还肯一直为我照顾家里的事,真的谢谢你。” “我不是为你,是为了吕桃姐姐,是为了当时殿下的嘱咐——”璇女想起京城中的那些日子,目光中忧虑更深,“想必殿下在那京城皇宫里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又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在身边……” “殿下这些年,又有几日是真正好过的。可无论好不好过,她都从来不说,从来不诉苦。” “是啊,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可如今的殿下已经不是小南国国主了,她只是李朝的长公主而已,她的手上无权无势,想必那李朝中,也不会再有人为难她了吧?” “一个长公主……”王相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一个李朝的长公主,一个后宫之中唯一到了婚龄却没有议亲的公主,身份又是这么特别,当今陛下会对她做什么呢?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只受人摆布的笼中之鸟,她真的能自保吗?王相看着京城的方向,喃喃道:“京城中波诡云谲,那皇宫之中更是人心难测,如今我们力弱无用又帮不上,只能希望殿下能在那深宫之中保住自身——” 这时璇女发现孩子正在吃手指,便伸手轻轻拉开那正吮得来劲的小胖手指,胖乎乎的小婴孩顿时有些委屈,伸手捞了两下也没捞到什么,便呜呜哭了起来。王相一时有些慌了手脚,下意识地便将孩子朝璇女怀里送,璇女也忙不迭地接过来,又是哄又是拍,两人正围作一团忙着孩子,这时有个不常进内院的粗使婆子进来,像是要找什么人,瞧见他二人站在房门口,便大着嗓门道:“东家和东家奶奶只顾忙着少爷,可晓得大小姐在前院里扒蚯蚓呐,快把树苗给扒坏了!” 这时奶妈听见声音从屋子里出来,见璇女和王相一脸尴尬,赶忙道:“刘婆子你乱扯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大小姐!” 说着,奶妈便推着那粗使婆子出了去,璇女虽然是个性情直爽的人,此刻也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便寻了个话题道:“南国府的事情,如今都交接完毕了吗?” “也差不多了。赵家两位大人主管钱与账,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殿下自己的印鉴私物也都整理好了,焦尚书说回去给陛下过了目,也都会交还给长公主殿下。” “听闻此次要将各郡的守城军都调回去,连傅总将——哦不,是傅江大人原先领着的两万多小南国军一起收编,说是陛下要交给兵部重新安排,是这样吗?” 说到收编军队,王相便蹙起了眉头:“收编的工作已到尾声,可是傅江这家伙却是遍寻不着,真是让人不安。” “原先小南国的军事,不都是傅大人管着的么?他不在,那如何交接?” “也不知怎么,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副将拿了他的印章和指令在办,虽然交接得很顺利,但京中来的禁军副统领没见到傅江的人,还是极不高兴的。可这家伙现在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又没有什么家眷亲人,如今是问也问不到,找也无处找,我倒真有几分担心他,他的性子和旁人不同,又执拗又不听劝,莫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璇女沉默片刻,突然道:“他会不会去了京城?” “京城?”王相一惊,随即失声道:“难道他去——找殿下?!” 第四十一节 又闻梨花春 陵京皇宫中,林月白封后大典的第二日,这晚光华殿中举行了盛大的宴席,各宫各院的嫔妃、宗室众人、朝中重臣及家眷皆都奉旨而来。一是恭贺林月白封后之喜,二是如今皇后有孕之事在京中已经传开,太医院也皆说这一胎是男胎无疑。李耀大喜之下,不仅将皇后宫里和太医院上上下下赏了个遍,他仍嫌不够,又说要与民同乐,于是这才有了这一日的夜宴。 此刻光华殿的正殿上,坐在上首的自然是皇帝李耀、太后和皇后林月白,姚今居于座下首席,面前摆的竟也是和皇后一样的饮食,无论宫人们送什么上来,林月白皆是要分一份让人送到姚今面前,又不住地问她累不累、热不热,是否吃的惯今日的菜式,仿佛有孕的人是姚今,而不是她自己似的。殿上众人虽然看向姚今的目光都是一派尊敬和羡慕,但大家心里也知道,这位皇长公主殿下因为拱手将自己的藩国作为恭贺新后封后的贺礼送还给了李朝,正饱受着天下人的非议,而帝后对她此时的种种优待,想来不过都是看在那份极其厚重的贺礼份上罢了,所以人们看向姚今的眼光又都夹带着几分轻蔑,或者说是讥讽,这些,姚今又何尝不知道呢?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异样的目光,从开宴入席到现在,她只是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并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循例向皇帝和太后敬酒,偶尔回应林月白的那充满担忧的目光时,她却会淡淡一笑,将面前的茶杯举起来,像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而堪称当今李朝最幸福的女人林月白,不仅拥有天下女人都羡慕的绝世容颜,更拥有天下最年轻帝王的万千宠爱以及一国之后的荣耀加身,此刻的她坐在皇帝身旁,身着一件百鸟朝凤的白底正红花色宫装,优美的天鹅颈上佩着一个金累丝珍珠镶九色珍宝的项圈,这种项圈制作繁杂,合宫上下也没有几件,更何况项圈上镶着九颗成色极佳的宝石,更不是寻常妃嫔可得之物。然而最难得的,这项圈本身虽华贵耀目,却制得十分精致小巧,累丝和珍珠之间密丝合缝,仿佛那颗颗珍珠是从项圈中天然而出,戴在林月白身上,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之间亦忧亦喜,一举手一投足却又高贵典雅,仿佛是那天上的仙女,让人连目光也不敢亵渎半分。而李耀就像是怕她飞了,从头至尾牢牢握着林月白的右手,一刻也不肯松,林月白要举筷夹菜也脱不开,只得一直这么干坐着。李耀如今虽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倒也不怕被人瞧见议论,他见林月白不好动手,便毫不犹豫地伸手代劳——于是在满满一殿人的瞩目之下,尽管林月白已经压不下满脸的霞红,却也只能由着李耀每一勺每一筷亲自动手喂给她,她一面慢慢嚼着口中的珍馐,一面将自己的左手用力压在旁边的软垫上,她脸上的微笑端庄而温柔,然而其中似乎还暗含着极大的隐忍,只是在殿上众人眼中,却也只剩无尽的艳羡罢了。 见姚今甚少动筷子,林月白似乎也有些食不下咽,她将身子朝姚今的方向探去,柔声道:“阿姚,今日的菜式都不合胃口吗?你都不动筷子。” “皇后给长公主的都是和自己的一样的菜式,须知皇后你是在孕中,饮食自是清淡,长公主或许吃着正嫌无味呢,”李耀微微一笑,朝李南点了点头:“去,将寡人的梨花春酒拿一壶出来,赏给长公主殿下饮用。” 话音刚落,姚今尚未怎么样,林月白的脸色却是变了,她的语调有些冷,径直朝李耀道:“陛下,长公主最近身子不适不能饮酒,您是知道的。” “长公主不是不能饮,是非好酒不饮,放心,一壶酒醉不了人。”李耀终于松开了握着林月白不放的手,伸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姚今,良辰美酒,和皇兄共饮此杯,如何?” 这时李南已经将一壶香气扑鼻的梨花春酒小心翼翼地奉到了姚今面前,又慢慢斟了一杯放在她手上,姚今的目光慢慢掠过李南那似乎关切又似乎同情的眼睛,接过酒杯慢慢站了起来。 “臣妹上一次听说此酒,仿佛还是先帝赐宴于鎏金台与当时闽国三皇子共饮,听闻当时的鎏金台上酒香四溢,所在之人无一不称赞此酒宛如琼浆玉酿,只饮一杯就能毕生难忘,实在是天下难得的美酒。只可惜制酒之法早已失传,听闻连宫里也只存下不足十坛,今日皇兄赐饮如此珍贵的佳酿,臣妹欢喜,不胜感激!”姚今说罢,便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虽然此刻大殿上已飘满了酒香,然而姚今的面色凝重异常,看不出半分欢喜之意,仿佛饮下的是一杯鸩酒,而不是一杯美酒。 林月白紧抿嘴唇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她说要更衣,便在李耀的搀扶下慢慢起了身,阿媛和阿濛一左一右扶着她离席,走过姚今面前时林月白突然停下,道:“长公主也饮了不少,不如与本宫一起吧?” “是。”姚今应声而起。她只身而来,身边并没有带侍女,起身后便走到阿媛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林月白的胳膊,她不过顺带看了阿濛一眼,阿濛便讪讪退后几步,姚今和林月白便并行在前慢慢走了出去。而李耀看着两人紧紧相依的背影,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捏碎了手中那一粒晶莹润泽的紫葡萄。 第四十二节 撕裂世界的口子(上) 万花园,荷花池边。 夏季已过了盛时,此时夜色下的夏荷也渐渐显出了颓色,姚今紧紧拉着林月白的手站在荷花池旁的一处花坛边,虽然有些热,手心也汗腻腻的,林月白的心却有难得的一份安定。 “月白你怀着孕,不该操心我的事,这对孩子不好。”姚今看着她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尚没有丝毫隆起的样子。但姚今知道,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而正是因为这充满希望的生命,林月白、甚至还有她自己,才能在这一片黑暗的人生中盼到一点光亮,才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继续走下去。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太医不是也说一切都好。但是你——” “好啦!你我同住在承欢小筑这么久,还瞒我?太医院的套路,对外一套方子,对内一套方子,我岂能不知。”姚今握了握林月白的手,“从你冒着大雨来寻我那一日至今,你的脸色就从来没有真正好过,太医院的那帮人,每日都是把脑袋栓在腰带上来给你看诊,别看他们走进你屋里都是面含喜色,我可都瞧着他们呢,出了门没一个不是愁眉苦脸的!你呀你,不好好养胎,还有心思管我的事?我一个大活人好好站在这里,你还怕我突然倒了不成?” “那日你岂不是好端端就倒了!我一想到那日——”林月白似乎有些激动,手不自觉放在小腹上,“那日若不是你发觉不对,恐怕我和孩子都没了!可是到最后,到最后——” “到最后……你却觉得那个人不该死,是么?” 林月白黯然低头,闭上双目,那天的情形又再次浮现在眼前…… 到林月白册封皇后礼的前夕,姚今虽然还不能出宫,但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宫苑有一阵子了。虽然皇帝吩咐下去按照长公主的位分待遇给姚今的承欢小筑重新分派了许多宫人,其中也不乏有当年曾在姚今底下伺候过的,然而姚今却一个都不愿意收,什么缘由也不说便摆着脸将他们统统打发回了秘书省。然而不过隔了一夜,这些人不知怎得又跑到了承欢小筑,跪在姚今面前连连哭求,说是上头说了,倘若长公主殿下不要他们,他们也只能寻个地方一头撞死,秘书省是万万不要他们的了。然而姚今像是铁了心一般,没有一丝心软,直让他们赶紧找个地方撞死去。一时间承欢小筑里闹得不可开交,听闻此事的林月白赶了来,见场面尴尬,便笑着道自己当初入宫和陛下相识便是在承欢小筑,此地是自己的福地,如今快要和陛下大婚了,定要从姚今的承欢小筑里出嫁才是最吉利,所以这宫苑里少不得需要人手,这些人留下刚好合用。她这厢絮絮说了许多,那一堆宫人见有望伺候准皇后娘娘也是高兴得喜出望外,可姚今仍旧冷冷摆着脸,说你们有福气伺候皇后娘娘,便尽心伺候着,但本公主的身边,不许接近半分。 说完,她便自己起身回了寝殿,一堆宫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林月白微笑着吩咐他们下去各自安置,众人这才安心散了去。阿媛和阿濛一直随侍在林月白身边,见她忙了这一场有些疲累,便小心翼翼道:“小姐,这里的事既了了,不如奴婢们扶您回去歇息吧?” “刚刚我已说了,大婚之前我都要住在这里,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你们两个难道没有听见?还是我说的话,在你们耳中已经没有用了?” “小姐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陛下那里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小姐,要不还是先问了陛下的意思再——” “若是怕陛下不允,你即刻便到紫宸殿去禀告陛下,就说是我非要住在承欢小筑!想去便去,也不必问我的意思,横竖我如今也算不得你们的主子,你们更无需在我面前做出这些样子。”林月白的语气冷冷地,她看着跪在面前的阿濛,这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小女孩,从前为她出头、为她委屈、为了她没少在林府里挨打挨骂的小女孩,如今早已和她离了心,虽然林月白不知道李耀到底许了她们什么或者拿住了她们什么把柄,但她已经不想对她们再有半分真心——她的真心付出去的太多,可到最后得到最多的,不过都是伤心罢了。 见林月白生了气,阿媛也慌忙跟着跪了下来,不住磕头道:“小姐,奴婢们错了,奴婢们知错了!只求小姐不要生气,当心身子、当心身子啊!” “去吧……别在我面前了,去禀告陛下,再去小苑里将东西收拾送过来,以后不要在我身边了,去吧、快去……”林月白侧过脸不再看这两人,而阿媛和阿濛见自家小姐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即便赶走她们,也会有别的人在你身边,在这宫里,谁能逃得开呢?”不知什么时候,姚今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到两个小丫头身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轻声道:“下去吧,阿媛去禀告陛下你家小姐的原话;阿濛,你去小苑里将小姐要用的东西整理出来,叫几个得力的人送来承欢小筑。” “可,可万一陛下不同意,那、那……”阿媛抹了抹眼睛,巴巴地看着姚今,“长公主殿下,奴婢们也没有办法,奴婢们——” “没事的。放心,陛下不会不同意的,去吧。”姚今点了点阿媛的额头,“看看你家小姐,都生气了呢,还不听话?” 阿濛拉了拉阿媛,两人咚咚咚给林月白磕了几个头,又朝姚今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而林月白看着姚今,脸上却是几分无奈的笑意:“你知道劝我,怎么你就不肯收下这一屋子的宫人,还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吓得我今日药都没喝就赶了来救场。” “我倒不是怕他们监视我,横竖我现在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值得李耀惦记的,他便是派人十二个时辰跟着我,我也无所谓。” “那为什么还要赶他们走?” 第四十三节 撕裂世界的口子(中) “从前在南国府,都是哑婢们在我旁边,我习惯了没声音的,也习惯了不用说话伸个手,身边人便知道我要什么。可是看见挤挤攘攘的这堆人,我只觉得心烦,嫌吵。”姚今走到林月白身边坐下,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皱眉道:“从前你刚怀乐乐的时候,虽然也不舒服,却不像现在这样,是一直很难受吗?” “还好,大约是人有点虚,养养就好了。”林月白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颊,伸手握住了姚今,“阿姚,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传进来,你别听,更不要放在心上。” “外头的话?”姚今愣了愣,随即明白她说的是关于自己那封奏折公告天下后,国中的种种传言和对自己的非议,于是淡淡道:“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话传得越难听、越离谱,我这个曾经国主的完美形象就越容易崩塌,小南国的人就也不会再追随我,那么收藩一事就能更顺利,他的意思,我清楚。月白你放心,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会再在这上面纠结,无论外面怎么说,我心里清楚我是什么人,我也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只要小南国的人平安无事,一切便都值得。” 两人正在说话间,一个穿着膳房宫女打扮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奉了甜品走进来:“奴婢叩见长公主殿下,叩见林小姐!启禀林小姐,这是陛下刚刚吩咐尚食局送来的燕窝,说是新贡的,请您趁热尝尝。” 姚今见那小宫女十分紧张的样子,想是尚食局里新来的丫头,又是第一次到承欢小筑来,也不知行礼,也不知上前放下食盘,人只是怯怯地站在那里。于是她便起身过去,和善地接了食盘过来放在林月白面前,闻到那淡淡的蛋清味,林月白便别过脸去。姚今掀开碗盖,见确是一碗上好的血燕,大约是刚刚炖好的,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摇摇头:“这么热的天,趁热怕是尝不了了,且放一放再用吧。” 那小宫女显然有些犹疑,站在那里绞着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喏喏道:“可是、可是姑姑说,陛下说是要林姑娘尽早用了的……” “每日都送燕窝,我本来也吃不惯这个,今儿这个血燕我更吃不惯。”林月白看着姚今道:“烦劳长公主殿下代劳帮我吃了这碗燕窝,也好让这位小宫女回去交差,可好?” “不!”那小宫女显然有些失色,突然大声道:“长公主殿下不能吃!这、是给林小姐吃的!” 姚今和林月白听了皆是一愣,片刻,姚今哈哈笑了起来,“好一个尽职的小宫女,是了,这是林小姐吃的,旁人自然不应该代劳。月白,你就勉强吃几口吧,说了这会子话,这燕窝也应该没那么烫了,别让这小姑娘为难。” “阿姚,好久听不到你这么开心的笑声了。便是为了你这两声笑,也值得吃一碗血燕庆祝。”林月白说着,便将那碗端了起来,想是仍旧有些烫,她又略吹了几口,这才要张口。而姚今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看着林月白舀起一勺正要往嘴里送,那丝丝热气中,林月白的神情一时有些迷蒙。而站在一侧的小宫女微微抬起原本低垂的脸,紧抿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不对——别吃!”突然姚今脸色一变,立即伸手打翻林月白手中的碗,那一碗血燕顿时撒在地毯上发出“呲呲”的声音,待到一片热气散开,地毯上顿时一道黑色,林月白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只是两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而姚今立刻一个大跨步便护在她面前,朝那宫女吼道:“你是谁!竟敢毒害未来皇后!” 那小宫女抬起头,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她看了一眼那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终于撞到一个桌腿上停下的碗,漂亮的白瓷,烫金的海水纹上勾勒出几只正要展翅的仙鹤,这在民间都是极难见到的精品,在宫里,却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物件罢了。小宫女轻笑了一声,目光直勾勾看着姚今,却不说话。见她的手掩在袖笼里,姚今生怕她有武器,立刻大喊了起来:“来人、来人,有刺客!” “殿下不用叫,我手无缚鸡之力,是绝对伤不了您的,我……本来也不想伤您……” “说!是谁指使你的?说!” 这时门外的太监、宫女全都冲了进来,两个太监将那小宫女拿住摁在地上,侍卫们一下子在姚今面前站成一排,七八柄长剑顿时明晃晃架在了那个小宫女的脖子上。姚今见林月白情绪尚算稳定,一颗悬心放了下来,转身便拨开侍卫走到那小宫女面前,沉声道:“说,是谁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 “你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你与林小姐肯定不认识,若无人指使,你怎么有胆子下毒谋害未来皇后!说,告诉本公主是谁指使你的?你现在说出来,或许还可保你家人的性命,否则谋害准皇后的罪名,就算诛你九族都嫌不够!” “家人?殿下,我已经没有家人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您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吗?就在您将小南国作为贺那个女人当上皇后的礼物送出去的时候!就在您那封奏折昭告天下的时候!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哥哥,就死了!死了!” 姚今突然心头重重一击,她本能退后两步,一种莫名的害怕袭来,她侧过脸,用余光瞄向那个发髻散乱眼眶发红的小宫女,声音不由得弱了几分:“你……你说什么……” “国主殿下!是你说过不清海贼不离九圩的!是你说过要让九圩重复当年繁盛的!”那小宫女突然疯了一般抵着脖子上的剑朝姚今的脚边挣扎而来,“自从海寇杀了我全家,哥哥就说要带我离开九圩,是您,是您说的那些话让哥哥下定决心留下,是您给了我哥哥希望!哥哥重振家业,重新买了船雇了人,我是九圩镇上最幸福的大小姐,好日子没过几天——可是您为什么就不要九圩了?您为什么不要小南国了!我哥哥死了,我哥哥被海贼杀死了呀!那些海贼,那些人砍下了我哥哥的脑袋,就那样、就那样扔到了海里——我哭着喊着哀求着,可是没有用,他们一个个上来,他们撕碎了我的衣服,他们将我、将我——” 第四十四节 撕裂世界的口子(下) “不!你胡说,你胡说!你哥哥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月白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在这里胡乱造谣,你说、你快说!是谁指使你的!是谁!”姚今突然上前推开了那些侍卫,她双手紧紧揪起那小宫女的衣领,顿时她的手上沾满了那女孩脖子上的鲜血,斑斑点点红艳艳的一片,映得姚今的脸色越发惨白吓人。她瞪大双眼盯着那女孩,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撒谎的迹象,然而那女孩的目光似乎比姚今的脸色还要吓人,墨黑的瞳孔中像刺出两把冰冷的剑,一下次刺中了姚今的心,撕裂了姚今刚刚给自己铸就的看似平稳的世界,一道巨大的口子,渗出浓重的黑暗。 “国主殿下,您不要小南国,李朝的皇帝陛下也不要,阿罗群岛成了孤儿,我和我哥哥,也没人要了……我们的船从南边回来,哥哥说在罗耶岛那边歇一歇然后再北上,本来什么都好好的,可一夜之间阿罗群岛周围所有的官船和岛上官兵都撤走了!海贼的船铺天盖地围满了罗耶岛,到处都是贼船的旗子,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松溪郡里人人都说您是为了巴结未来的皇后,是因为您讨厌南边的炎热,因为您想回到富庶的京城回到这座皇宫里——所以您就不要我们了是吗?国主殿下,是这样吗?小南国就这样令您厌恶吗?您可知您曾经是我和我哥哥最崇拜的人——” “不!别说了!”姚今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她一把夺过旁边一个侍卫手中的剑指向那女孩,激动地喊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你!” 小宫女突然笑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大笑,那尖利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众人似乎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看着姚今那张慌乱不堪的脸,小宫女突然冷冷道:“我从海贼的船上逃出来的时候,也曾想按照哥哥的遗愿好好生活,可即使是躲在阴暗处苟活,我也每天都能听到那些关于国主殿下的消息,国主殿下深受皇恩、国主殿下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妹妹、国主殿下要回到皇宫里去做长公主了、国主殿下是未来皇后娘娘的闺中密友——这些消息每天都在啃着我的肉、我的骨头,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国主殿下是皇帝陛下的妹妹,可我也是,我也是我的哥哥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我也是一个从小也没有吃过苦、挨过饿、蜜糖罐里长大的妹妹!可为什么都是哥哥的妹妹,却要有这样不同的结局?为什么国主殿下可以那般任性,说要做小南国的藩主就做了、说不做就不做了,根本就不管其他人的死活——难道因为您是皇帝陛下的妹妹,您就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吗!难道在您心里,这天下其他的哥哥妹妹,就是贱命一条可以随意丢弃践踏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姚今将剑丢开跪到那女孩面前,她双手紧紧抓住女孩的肩膀,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更惨白的笑容:“不是你听到的这样!我没有不要你们,我是——” “咻——” 姚今突然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喷到了她的脸色,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腥味,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不远处的门口人影绰绰,有个背着弓箭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弓,他的背后是一片明黄色,而姚今面前的这个女孩就这样颓然倒在了姚今胸口,她的身子还是热的,但她却再也不能听姚今说话了。 不……我没有不要你们,我只是、我只是……姚今喃喃着,她想说给这个已经听不到她声音的女孩听,或许她也想说给自己听,她只是什么?其实她什么都不是……仿佛连姚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她错了,错得荒诞离谱,错得昏天黑地,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一封奏折上去就能保得下所有人的平安,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听、只要自己忍得下、只要自己受点委屈,其他人就都没事了,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或许还有更多她想象不到的事——自责和痛苦像两条毒蛇同时死死缠绕在姚今的心头,她抱着怀中那个渐渐冷去的身体,她从隐忍啜泣到嚎啕大哭,周围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一片鸦雀无声中只有姚今的痛哭声充斥着整个屋子。而林月白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脸也是苍白的,但她的神情却无比冷静,她静静站在姚今身后,看着对面那个唯一站着的人,那个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却足矣让所有人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人,林月白觉得自己已经很冷的心变得更冷了,冷得让她甚至有些害怕。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这个女孩?” “因为她试图谋杀寡人的皇后。” “我还不是皇后!” “你会是的。” “可你至少不该在姚今面前杀了她!” “寡人的长公主坚强勇敢,不过在她面前杀个刺客,她是可以承受的。” “不过,杀个人?你是要阿姚彻底崩溃是么……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只要寡人的皇后和寡人同心同德,寡人只会杀那些,该杀的人。” …… 回忆像夜空中黑色的暗流,慢慢涌向叫皎洁的明月,又慢慢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林月白的目光从天空落入面前的荷花池,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她也是在这里,看到了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于是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一切,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那……你还爱他么?” 林月白沉默片刻,认真道:“我不知道。但若此刻我与他同入险境且只能活一个,我仍会毫不犹豫用我命换他的命。” “但你却不能赞同他现在做的事,对吗?” “是,或许我一辈子都不能赞同……”林月白忽然觉得有些累,她侧脸看着姚今,认真道:“但只要你好好的,只要我们还能这样说着话,只要一切都不要再改变……或许,我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 第四十五节 北人欢笑,南国悲凉(上) 姚今与林月白携手走回光华殿,两人还未进正殿的门,便远远听到里面似有鼓乐声,十分热闹的样子。待到二人进了正殿,只见殿上一众嫔妃和官眷们正忙着鼓掌喝彩,原是大殿中间来了一个杂耍班子,外围站了一圈顶着碗、踩着高跷的小女孩,中间还有几个绕着铁圈喷着火的大汉,牵着猴子吹着唢呐的小老汉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妆,正朝着皇帝和太后的方向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 “宫里,也可以请杂耍班子吗?”林月白好奇地朝姚今看去,姚今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高居上首的李耀仿佛是看到了二人,起身朝林月白伸出了手:“皇后,快过来和寡人一起看杂耍,刚刚你不在,实在是错过不少。” 宫中嫔妃和女眷大都出身高门大院,鲜少见到这些民间杂耍,此刻自然都看得十分高兴,林月白也有些意外,一面朝李耀走去,一面道:“今日,陛下也叫了杂耍班子进宫表演吗?” 李耀笑道:“是啊!怕你闷着,想让你开心些,也让寡人的长公主殿下高兴高兴。” 姚今听到这话,举起酒杯起身道:“谢皇兄关心,臣妹感激不尽!臣妹先饮三杯,感谢皇兄的关怀。” 看着姚今连喝了三杯,李耀和林月白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满意,一个却是目现忧色。林月白朝身旁的阿媛看了一眼,将面前一盘新上的绿豆糕推了推,道:“纵是再好的酒,胃里没有东西垫着怎么行,去,将这个送到长公主殿下席上。” “怎么?皇后是不放心长公主的酒量?莫说这三杯,就是三壶放在面前,她也是不在话下的。”李耀一面说着,目光一面越过殿上的一片热闹朝门口看去,“寡人记得这杂耍表演中还有一个舞剑的,似乎没有看到。” “回禀陛下,阿姚近日胃口不好,太医也说了不宜辛辣浓烈之物,酒是最好不饮的,故而臣妾有些担心……” 见林月白起身为自己解释,姚今刚要说话,忽然听大殿门口一阵唱戏般的“哇呀呀”,一个执剑的大汉踱着极夸张的步子进了来,他穿着怪异搞笑的小丑衣服,将一把剑尖已经弯曲的剑挥来舞去,似乎是甚有章法地舞剑,又似乎只是乱挥一气,滑稽的动作和脸上那个画着大小眼和黑牙齿的面具都让众人不禁捧腹,姚今的目光也渐渐被吸引过去,然而当她凝神看了那大汉几眼之后,她似乎有些疑惑,总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看那大汉越来越走近她的坐席,姚今也不禁站了起来。 “都人离恨满歌筵。清唱倚危弦。星屏别后千里,更见是何年? 骢骑稳。绣衣鲜,欲朝天。北人欢笑,南国悲凉,迎送金鞭!” 戴面具的大汉一面唱着诗,一面走到了姚今面前,他的声音从又尖又细到又低又沉,他的语调从嬉笑到凝重,他的手终于放下了那柄弯剑,稳稳放在了腰间某个位置。而就在此刻,姚今手中一直握着的杯子也“哐啷”一下落在了地上,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足够引起林月白和李耀的注意。 “你……你……”姚今似乎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仅仅一步之后,她又立刻捡起地上的酒杯强做笑颜,略带发抖的手匆匆倒满一杯,也不顾那酒全都撒了出来,将酒杯举到那大汉面前:“你表演的很好,本公主很满意!这酒是本公主赏你的,既然表演完了,你快退下吧!” “长公主殿下,不记得这首词了吗?”那大汉一动未动,也未去接那杯酒,看着姚今那急迫而有些慌张的眼神,大汉慢慢伸手到耳边,似乎想要摘下自己的面具。 “不!不要!”姚今一咬牙,拉过那大汉的手将酒杯塞给他,几乎是低吼道:“下去!你给我下去!” “当年殿下曾说,这首词唱的是同僚之间的送别之情,可傅江却觉得,今日此时,这首词唱来,才尤为贴切。”大汉终于还是放下了那杯酒,也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如今的小南国一片悲凉,北国京城之中却正是欢声笑语,殿下,这一切您可知晓吗!”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不知何时杂耍班子已经退了出去,而席上众人也正是一脸不解,就在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姚今和那大汉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从某个角落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了下来。只见他身穿一件绘着墨色云山图的玉色长衫,腰间佩一枚墨绿色的环形玉佩,那墨玉虽然纹饰简洁却色泽醇亮,一看便知是极品,若非皇家,定然是不会有这样好的物件。 “陛下!此人是莆城郡守傅江,未得陛下传召却想要参加宫宴,竟敢私自混入杂技班子入宫表演,实在罪无可赦!还请陛下立刻将他交给刑部,按律惩处!” “卫燕?今日你们夫妻二人也来了吗?郡主何在?你二人躲在角落里作甚,怎么不坐到寡人跟前来?”李耀像是根本没看到姚今和傅江、也没听到卫燕说的话,只是一脸笑容地朝跪在台阶下的他伸手道:“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好端端的跪什么?起来说话。” 这时一个碧色衫子的女子也从席间盈盈而至,她礼数周全地一一向帝后及太后行礼问安,然后才站到了卫燕的身后,柔声道:“臣妇未能早来向陛下、太后和皇后娘娘请安,是臣妇失礼了,还请陛下恕罪。” “佳兮,你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又常在太后跟前孝顺,太后喜欢你,寡人也看重你夫妇二人,何罪之有?对了,你以后不必总以臣妇自居,便称自己的名字便可了。” “是,陛下。只是佳兮既然嫁了人,夫为妇纲,自然应以夫家为先。既然佳兮的丈夫是朝臣,佳兮自然是臣妇。” “早听说郡主从小养在惠玲长公主的膝下,果然知书识礼、礼貌端方,不比宫里的女子差半分。”李耀说着,目光这才缓缓移至旁边一脸惨白默然不语的姚今身上,“姚今,你是皇长公主,又与卫燕早识,你且看看这位郡主,匹配卫燕可还合适?” 姚今的目光从傅江的脸上慢慢移到面前的那个酒杯上,垂目轻声道:“合适。” “你都没看人家一眼,你就知道合适?”李耀丝毫不顾林月白在不住地拽他的袖子,也似乎依然看不到那个已经跪下的傅江,他的笑容亲切无比,说起话来就像和自家姐妹聊天,却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温柔:“不相干的人扰了家宴,拖下去处置了便是,怎么还惹得寡人的长公主如此面色不好呢?” 第四十六节 北人欢笑,南国悲凉(中) 听到这话,姚今的脸不由得变了色,她有些踉跄地奔到李耀跟前的台阶下,长长的裙摆突然绊了她一下,若不是旁边的卫燕伸手扶住了她,她整个人都要跌倒在地,又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雅公主高傲潇洒的风采。只见姚今以面俯地不住磕头,几乎是哀求道:“陛下,傅江他只是对臣妹不满,他对陛下从无半分不敬之意,恳请陛下饶了他、恳请陛下饶了他!” 林月白此时也已经认出傅江,她随即起身想要去到姚今身边一起求情,然而李耀早已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看着林月白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李耀的嘴边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皇后,坐着别动。” 到了这个时候,殿上众人也终于看了个明白:这个奇奇怪怪的舞剑大汉,正是前小南国总将,也就是南边的莆城郡郡守傅江,他乔装打扮混入杂耍戏班进了宫,竟然是为了来找前小南国的藩国主、当今的长公主姚今,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听皇帝刚刚那句话,而长公主此时跪在下头不住叩首,众人也猜得到,这傅江,恐怕要倒大霉了。 想是姚今急狠了,那头磕得极重,“咚、咚”的一声声又沉又响,一旁的卫燕听得心如刀绞,可他也知李耀此刻的平静正代表着内心的极度不悦:傅江之前一直没有出现在整个小南国军务交接的过程中,那时的皇帝已经认为他藐视朝廷,并且定然是不满小南国回归李朝统辖,没有治他的罪只是为了整个收复小南国的事情能够进行得平静顺利而已。可此刻他竟敢不要命地跑进宫来见姚今,还唱了那么一首所谓南国北人的诗词——恐怕李耀再宽容,此刻也已经对他起了杀心!这种时候自己若还替傅江开脱,估计只越加速傅江的死期……卫燕凝思片刻,赶忙跪行上前两步道:“陛下,今日宫宴是为了庆贺皇后娘娘有孕之喜,为娘娘孕中安心、也为了娘娘腹中皇子的深厚福泽,还请陛下将这等杂事交给刑部,刑部定然会秉公办理,傅江也定然会受到自己应有的惩处!陛下向来政务繁忙,如今皇后娘娘又有孕在身,前朝后宫的要事都等着陛下,陛下何须为了此等末流小事耗费心神!” 一个郡守乔装混入杂耍班子进宫,既没有私见了谁也没有刺杀了谁,说到底他焦冉进了一趟皇宫什么也没做,冲到了宫宴之上念了首诗,仅此而已。这种事情刑部按律怎么判也不至于杀头——卫燕抬头看向李耀,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说的这些话和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他清楚,李耀也清楚,他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李耀:小南国已经收入囊中,大局早定,无论是姚今还是焦冉都不可能再翻起什么浪花,那么能不能为了一丝一毫的仁慈、哪怕是为了皇后林月白从前曾在小南国生活的那三年,放过焦冉——卫燕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恳求,然而他也真的不知道,这个如今早已深不可测的皇帝李耀,会愿意放过焦冉的性命吗? 一旁已经磕得额上鲜血淋漓的姚今,慢慢地停止了磕头的动作,慢慢地跪直了身子,脸上仿佛是平静,又仿佛是绝望,她直直看向李耀,轻声道:“焦冉私自入宫、私闯宫宴,其罪不可赦,可这一切都是因姚今而起,为求皇后娘娘龙胎安稳,也为赎姚今心中的罪责,恳请陛下允许姚今前往皇陵为先帝守灵十年!” “姚今!你疯了吗!”随着姚今的话音未落,林月白猛地挣开了李耀的手倏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怎么可以去守灵!” 见林月白退后两步双膝跪下,一言不发地看向自己,李耀嘴角那一抹淡淡笑意终于隐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点点寒光:“皇后,这是何意?” “焦冉之罪,应由刑部问责,长公主所请,请陛下不要答应!” “为何不能答应?” “长公主……”林月白看了一眼姚今额上的伤,不由得心中狠狠一揪,一咬牙道:“长公主不仅是臣妾的皇妹,更是臣妾的挚友!这些年来几次三番救过臣妾性命,一直守护陪伴着臣妾,若陛下让长公主去守灵,臣妾……臣妾恐难独在宫中安享荣华!” “皇后娘娘慎言!您如今是一国之母,又身怀龙嗣,一言一行皆是万千瞩目,实在不必为了姚今费心!”姚今听到林月白的话,心知她是为了自己一时激动说了这话,可这话定然已经触了李耀心底的那根不能碰的弦:在林月白心中,她姚今的分量无论如何是不能与李耀相较的,哪怕是放在一起同等而语,李耀也绝对不会允许! 见姚今急着解释,而林月白又一副绝不答应的模样,卫燕跪在一旁,眼中也是满满地恳求和紧张。李耀突然发现,这个姚今已然牵动了他身边所有重要之人的心,无论他是如何剥去她的土地、她的小南国、她曾经耀目的层层光环,甚至将她牢牢禁锢在这皇宫之中——姚今仍然是姚今,是那个曾经在SKS无论多么刁蛮不讲理却总能光鲜耀目的姚今,而当年的陈城无论做得多么谦和平静,无论多么努力,也只是一个“老好人”而已。 此时光华殿上的气氛越发紧张,看着皇帝一分分冷了下去的表情,众人从低声交头接耳到纷纷起身下跪,俯首帖耳不敢言语。而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傅江,此刻却突然站了起来。 第四十七节 北人欢笑,南国悲凉(下) 傅江站起来的时候,大殿中所有的人都是跪着的,除了脸色阴沉的皇帝和旁边低头不语的太后,甚至殿上的皇后、旁边的李南等人,无一不是跪地不起。跪在最前面的姚今并没有看到傅江起身,她只是直直地跪着,而傅江注视着姚今背面衣衫上那朵硕大的牡丹,慢慢走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姚今着公主的服制,珠玉满头,发髻如云高耸,数不清的金簪流苏高高低低地垂于脑后,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广袖长裙,乳白色蚕丝薄纱披肩,下面缀着五彩的流苏。她的模样像足了一个王朝的公主,金尊玉贵,娇艳明媚,然而那张脸和那一身妆扮在傅江的眼中,却是那般格格不入,甚至如针扎一般,每多看一眼,都让他更加痛苦不堪。 她是姚今,是曾经美丽富饶的小南国国主,在小南国,除了重大场合,她从来穿的都是轻便男装或极利落的窄袖长衫,像是随时随地准备着,上马能战疆场,下马可策百事。她可以在酒宴上对着众郡守高谈阔论,也可以一怒之下将他们的奏报撕个粉碎扔到地上,她杀伐决断起来甚至比男子还要狠绝!她骑马的样子、练剑的样子,甚至她处罚下属下令杀人的样子,那时候的姚今是那样符合一个国主的身份,在傅江的眼中,她从来不是出自深宫的一个小小公主,她的年纪不重要、性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带给整个小南国充满希望的将来,她曾让对朝政人心早已失望的自己重新燃起心志,她是让他死心塌地要追随的主君——傅江的内心突然汹涌澎湃,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幕幕涌上心头:自从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没等京城来的人找到他,他就偷偷离开了莆城,带着倔强带着不信,带着一丝希冀,他一直在设法打听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虽然知道王相一直在到处找他,可他不愿意听王相的解释,他执着地相信姚今是被强迫的,她不可能放弃小南国,她一定是被要挟或者被软禁,甚至那封奏折都可能是伪造的!可是兜兜寻寻了那么久,他什么都打探不到,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渐渐地,傅江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姚今,怀疑一切,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姚今本人,他迫切而疯狂地想要听到姚今亲口说,不管说什么,他要听她亲口证实! 就在姚今发觉傅江正在靠近自己便转头的那一瞬,她额上的血终于流到了眉间,她看向傅江的目光中还是刚刚那种充满悲伤和难过的神情,只有悲伤,全是难过。那一瞬间傅江明白了,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小南国国主姚今,她只是李朝的长公主姚今,而他心中的小南国永远都不会有了,小南国的国主也不会再有,眼前的人,不过是一个匍匐在皇帝脚边苦苦哀求的后宫女子,而已。 “北人欢笑,南国悲凉!南国悲凉!南国悲凉——” 就在傅江高声重复到第三句的时候,姚今突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她那个“不”字话音未落、她的手堪堪碰到了那把剑的剑身,她纵身扑了过去——然而一切终究落了空,那把被傅江藏在腰间的软剑带来的鲜血迎面溅了她一脸,和她额上快要凝固的鲜血混淆在了一起,她没有闭眼,鲜血在她眼前织成一片流动的网,而傅江在那个网外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呈大字型倒在了鲜艳漂亮的地毯上,他的眼睛直直看着高高的光华殿顶端,他的嘴里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姚今冲了上去,她试图用手捂住他脖子上那个可怕的伤口,可深红的血迅速蔓延至整个胸口,已经看不清伤口的位置。姚今的手上一片血红,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散开来,而她发疯似地凄厉叫喊,一声声地喊着:不、不、不…… 有许多人突然冲了过来,其中有卫燕、有李南、还有许多只洁白干净的手,他们拼命拉扯着姚今,似乎试图将她从傅江的尸体旁边拉开。可姚今觉得他们的手好脏啊,他们的手上突然都是绿色的、紫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姚今认定那一定是毒血,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毒液——她好想挣脱他们,可那些毒液粘在了她的袖子、她的胳膊和手上,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挣脱不开。终于,姚今渐渐被拽了起来,脸上的血似乎凝固了,睫毛上也是,一块块凝结在眼睛上,这她有些看不清眼前,但她的目光一直死死锁在傅江的脸上,傅江的眼似乎已经涣散了,可他的嘴唇好像还在动着,他似乎在说:国主殿下,你抛弃了我们、你抛弃了小南国…… “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姚今的极度疯狂吓坏了来拉她的宫人,李南被她推倒在地,阿媛和阿濛怎么都抓不住她的胳膊,拉扯之间姚今的发髻彻底散了,珠翠满地,披肩被人们踩在脚下,外衫的领口也拉得不成样子,她的双手全是血,鬼魅一般在空气中胡乱抓着。这时卫燕再也忍受不了,奋力推开一直死死拉住他不放的姚佳兮,冲入人堆里紧紧抱住了姚今,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将她整个发抖的身体紧紧护了起来,他那件玉色长衫瞬间被染上片片血迹,就像姚佳兮那张一直完美得体的脸,一下子变得斑驳难看。 眼见台阶下的一片混乱,被一排排严阵以待的侍卫隔开的高高台阶之上、帝后宝座之上,李耀面无表情,而林月白依旧跪在他脚边,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她的眼泪,早已冲掉了她脸上的胭脂,冲掉了那本来就是伪造出的好气色,只余一张苍白绝望的脸。 第四十八节 心有灵犀 傅江以携带武器潜入宫宴刺杀长公主定罪,被判斩刑。然而他人已死,家中又无亲族子女可株连,这罪名也就仅仅成了一个名头,高高悬挂在李朝整个朝野的上空,从此再也无人敢议论小南国一事,就连“小南国”这三个字似乎都成了禁忌,三省六部再无人敢提及。而卫燕被冠以救护长公主殿下的功名,不仅被赐下各种珍玩宝物,其亲姐卫南雁也被迎出云黎观,脱下道袍还俗,并册封为淑贵妃,赐居洛阳殿。 前朝妃嫔被当朝皇帝收入后宫,这在历史上不是没有旧例,只要不是当皇后,也算不得什么轰动朝野的大事。可卫南雁不是一般的前朝旧人,她曾是先帝的宠妃,且与当今的皇太后还有那么一层关系,莫太后对她,还是用了几分真心的。此消息一出,恁是那看似不问世事心如止水的莫太后,就连光华殿那般场景她都能一句不问一言不发,此时却忍不住将李耀请到了自己宫里。 “皇帝,旁的人都没关系,只要瞧得中,人品端方家世清白,召进宫来充实**繁衍皇嗣,这些都好。可是南雁——”太后一面捻着手里一串幽幽碧色的珠子,一面忍不住微微拧起了眉头:“那孩子的容貌确实是一等一地招人疼爱,出身也好又懂礼数,先帝对她不薄,她对先帝也算是忠心,可如今皇帝若是强召她入宫,恐怕……” 李耀喝了一口大姑姑亲手奉上的茶,慢悠悠地道:“太后关心寡人,寡人是知道的,寡人心中也一直想着做些什么,能够使太后更加安康愉悦。从前卫氏一直和太后十分贴心,若她进了宫,以后替寡人侍奉太后左右,岂不是更好?” “予虽喜欢南雁,可也不能因为予喜欢她,便让这孩子进宫侍奉,若是以后南雁知晓了,怕不是要冤了予……” “难道——太后是觉得寡人不如先帝,匹配不了卫氏,所以卫氏进宫会怨怼寡人?” 李耀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太后和大姑姑却立即变了脸色,太后尚未答话,大姑姑便慌忙上前躬身道:“陛下,太后实在没有此意。太后只是关心陛下,也关心陛下的后宫,陛下后宫的人不多,太后是希望合适的人越多越好呢!” 这时莫太后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缩了缩手,讷讷道:“是啊……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太后的心意寡人明白,待皇后这一胎平安产下嫡长子,定然要让皇后好好替寡人选几个谦恭淑顺的女子进来,也可一同侍奉太后,至于卫氏嘛——”李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笑道:“册封礼就在这一两日,待她来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自可问她是否是自愿入宫侍奉。” “好……也好……” “既如此,太后好生歇着,寡人便先走了。” 从莫太后宫里出来,李耀随即朝咏阳殿而去。可怜李南在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这位新帝极快的步伐,他一面跑一面低声禀告道:“陛下,老奴早早就去咏阳殿通传了,可是皇后娘娘还是不在宫里。” “还在承欢小筑?” “是。皇后娘娘自从那日光华殿大宴后,一日也没离开过承欢小筑,就连卫贤——不不,是册封淑贵妃之事请皇后娘娘用印,娘娘也只是吩咐身边的宫女去咏阳殿取了皇后之印来用,娘娘自个儿可是一刻都没踏出过承欢小筑,一直在照顾卧病不起的长公主殿下。” 李耀的脸色越发阴沉,说话也不似平时好口气:“长公主既非受伤又无中毒,年纪轻轻的,最多就是宫宴那日惊着了,怎会如此羸弱!连累寡人的皇后还要不辞辛劳照顾她,太医院的太医和医女都在干什么!他们都是在这宫里摆着给人看的么!” 见龙颜不悦,李南更是小心翼翼,快速思虑片刻便回话道:“回禀陛下,太医院的人一直都在承欢小筑;平素给皇后娘娘看顾龙胎的薛太医,也一直在承欢小筑随侍。陛下,现下可要召太医院院士来问话?” “不用。你即刻去承欢小筑,告诉他们若是三日之内长公主不能下床,亦或是皇后娘娘有丝毫不妥,寡人便让整个太医院和太医院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李南听得一惊,脚下差点滑倒,略带发抖地应了,便赶忙快步朝承欢小筑去传话了。这时一直跟在李耀身后的扎姜走上前来,附耳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经入宫,臣已让人带他在咏阳殿附近等候。” “嗯。彩云城的事办妥了吗?” “办妥了,南国府里一个活口都没留,清理得干干净净。按照您的吩咐,是在王相及璇女一家出发两日后动的手,赵升发现的只是一场意外大火,他们绝不会有半分怀疑。” “即便他们会,谅也不敢。”李耀冷冷说完,两人又快步走了一阵,终于到了承欢小筑面前的一条宫道上,远远见那宫门开启,里面一个白色宫装女子慢慢走了出来,在旁搀扶的,竟然是李南。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南扶着皇后林月白刚走出承欢小筑的大门,见皇帝到了,自然是要跪下行礼。只是林月白的手还在他的胳膊上,林月白不动,他也不好自己推开皇后的手,悄悄看了一眼,发觉林月白一脸严肃,没有半分要行礼的样子,李南只得尴尬地朝皇帝笑了起来: “陛下您看,皇后娘娘和您心有灵犀,知道您来了,娘娘特意出来迎接您呢。” 李耀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微笑道:“皇后自然是和寡人心连着心的。” 林月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言语之间也听不出半分喜怒:“陛下既然不放心,本宫即刻就回咏阳殿。还望陛下让太医院的人都散了,都是些须发白眉的老先生了,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又如何能看顾好长公主的身子。” “好,既然皇后发话了,还不都吩咐下去。”李耀的微笑也没有半分改变,朝向李南的这句话语气却重了起来,“传寡人的话下去,长公主殿下身子不好,不许不相干的人过来扰了她养病!” 李耀的话刚说完,林月白不由得朝他凝视过去,嘴唇嗡动,然而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微微屈膝一礼便朝咏阳殿而去。 第四十九节 我比谁都明白你 “有时我忍不住想,若是有一把剑指向你威胁你的生命,我一定会立刻扑上去,卫护你的安全,亦可结束我的生命。这样便可将我这一塌糊涂的人生一了百了,也将你我之间,留一个还能完美的结局。” “你永远没有那样的机会,而寡人,也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皇后,为什么如今的你总是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可知你问的每一个为什么都让人很不舒服!寡人一个都不想回答!” 咏阳殿的花厅内,宫女太监们早已退了出去,花瓶里插着几株亭亭而立的玉兰花,虽不在花期,但因林月白喜欢,花房自然便没有培不出来的品种。桌上铺着林月白喜欢的麻织毯子,深深浅浅的蓝色,中间用银线夹织着日月星辰的图案,既古朴又淡雅别致,正如装饰一新的整座咏阳殿,都是按照林月白的喜好布置的,宫室之中极少用华丽的金银摆器和富丽堂皇的织锦地毯,一切皆以素净清淡的颜色为主,不仅瓶器多是白瓷和青花,就连花园里栽种的丛丛牡丹,也都换成了浅色的品种。 纵然李耀极其用心地将咏阳殿布置成林月白喜欢的样子,后宫上下无一不对皇帝对这位皇后娘娘的深情交口称赞,可对林月白来说,似乎对这一切都不重要,她也都无动于衷。此刻这位眉目忧伤的皇后娘娘静静立在那株玉兰花旁边的,她优美的天鹅颈微微低垂,像是觉得头上的凤冠太重了,又像是太累了,沉默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哀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那个小宫女闯到了承欢小筑,为什么要让傅江那样地死在姚今面前!你若想要她的命,你大可一剑杀了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细碎地不停地折磨她,一刀一刀刮在她身上,你可知她痛苦自责得快要死掉了!难道、难道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是谁告诉你,是寡人放那小丫头进承欢小筑?又是谁告诉你,是寡人让傅江搅乱了那场本是为你举行的宫宴!” “无需有人告诉,因为我比谁都明白你!” “皇后若真的明白寡人,此刻就不应该问寡人这样的话,就应该懂得寡人种种难处!” “恕臣妾实在是懂不了!若有懂的人,还请陛下去和那懂的人说罢!” “林、月、白!” 见李耀那愤怒而又有些受伤的表情,林月白一时心中又有些不忍,咬着唇道:“就算……就算那小宫女的事你不知道,可是在宫宴之上,当傅江出现之时,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将他拿下,为什么还要允许后面那些事情发生!” “第一时间将傅江拿下?”李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寡人那样做了,你以为殿上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如何揣测小南国之事、如何揣测寡人在收复小南国一事上的种种做法!”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无论他们怎么揣测,最后又能怎么样呢!您不还是定了傅江一个刺杀长公主今的罪名,一切不还都是您说了算吗?悠悠众口纵难堵上,可最终不还是要臣服于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吗!” “皇后,这件事情本不是你该操心的,寡人也不想与你多谈!寡人知道,这次姚今心伤极重,你也因此怨怼寡人。可是月白,如今你是皇后了!什么是皇后?皇帝正妻、一国之母!你的一言一行,前朝后宫多少人在看着,自那日光华殿之后,你一直守在承欢小筑不出来,你可知道外面多少流言蜚语在传!难道,你就不能为你的丈夫、为了寡人的天下和你的皇后之位想一想吗!” “若不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何曾在意过你——”林月白的眼中泪光泛动,可话音未落她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咬着嘴唇补了一句:“你的天下!” 李耀的心中重重一揪,可他的脸上并无丝毫变化,只是冷冷道:“那么就请皇后为了腹中龙嗣,好好地保重自己吧!” 林月白撇过了头不说话,一只手紧紧抓在那插着玉兰花的花瓶瓶口边沿,像是用了极大的气力在忍耐,胸口一时起伏不定。见她如此,李耀不禁放缓了语气,朝她身畔靠近几步,柔声道:“傅江之事我始料未及,我也不是希望见到姚今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想她健健康康同从前一般,和你一起有说有笑的。我也知道,你是因为担心她才跟我置气,可她这次是心病,心病总需心药医,你纵使分分秒秒在她身边,她不也仍旧是那个样子?你怪我对她狠心,可你却不知,我也为她十分忧心,为了她能好起来,我已经安排人到彩云城接了两个人进京,就是为了解她的心结,治她的心病。” “从彩云城?是……南国府里?”林月白有些讶异,也走到李耀面前,“你接了谁来?” 李耀一脸温柔地握起林月白有些冰冷的双手,“王相,璇女。” “你……你怎么肯——” “听闻王相是姚今从前最信任的人,璇女又是在她身边伺候过的,我想在朝中给王相安排个官职,让璇女进宫。这样也方便他们来见姚今,如此慢慢开解于她,或许她的心病就能渐渐好了。” “是……是啊,相先生聪慧过人,从前阿姚最是信他,若有他的开解,定然是极好!他们远在彩云城,若是听说了傅江的事一定也是急坏了,这一趟能进宫来,大家见了面好好说上一说,阿姚或许就好了,就好了!”林月白自言自语着,不禁露出一丝欢喜之意,“陛下这样的安排,真的是太好了!” “还有一件好事,想必你听了,也是极高兴的。” “还有?还有什么?” “焦骁回来了。” 听到焦骁的名字,林月白的笑容一下子凝滞在唇边,她一只手不自觉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低头看着层层叠叠的裙边,“陛下不是说,焦骁不愿意留在京中,所以去了西境么。” 第五十节 追逐不到的蓝 几个月前京郊西山悬崖边,林月白为了保住焦骁,只得答应了跟当时还是太子的李耀走,答应一切都听他的。虽然当时她要李耀保证焦骁的安全,还要保证让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焦骁,可随着林月白的入宫,焦骁一个男子之身便不能再跟随在侧,在林月白和李耀为此发生过几次剧烈的争执后,焦骁便自请前往西境的西关军,还安慰林月白说太子不可能在军中对自己下手,自己也会为了大局着想,绝不会对第三人吐露西山之事,如此,林月白无奈之下也只得送别了焦骁。原本以为这一别,若无三五年焦骁也不会回来,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能见面,林月白的心跳突然像是漏了一拍,顿了片刻,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是陛下召他回来的么。” “正是。”李耀笑着牵起林月白的手出了花厅,缓步朝咏阳殿的小池塘走去,“焦夫人——你舅母本与太后就是亲戚,焦家三个孩子也都是可用之才,朝中正当用,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如今老大老二都已娶妻,唯有焦骁尚未安定下来,焦夫人也跟太后提过,想请寡人为他指婚。” “指婚?那舅母已有相中的人家了吗?” “正是。前朝事忙,寡人也是到了最近得空将那女子家世看了看,尚可。”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 “弘文馆门下侍郎贾义真的庶女。出身虽然低了些,但人品相貌听说不错,且贾家没有嫡出子女,这个庶女是养在贾义真的正妻跟前,想必也是好生教养,差不了。” 林月白没有说话,帝后二人携手在池塘边散着步,伺候的人也都隔了一段距离远远跟随着,此时已到夏末的黄昏,小池塘边微风阵阵,拂面而过时有恰到正好的凉爽,看着似乎平静而柔和的这一切,林月白觉得自己应该也是静的,能够接受这一切,能够说服自己一切都不是太艰难,她可以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渐渐蔓延到天边的一片橙红到灰白,她轻轻吟诵道: “北斗挂须弥, 杖头挑日月。 林泉好商量, 夏末秋风切。” 李耀似乎是一愣,继而微笑:“皇后还喜欢这样的词句。” “也没有什么喜不喜欢,随口念来罢了。”林月白的语调平淡如水,“天色不早了,臣妾今日有些累,想回去更衣歇息片刻,陛下今晚若要歇在咏阳殿,臣妾这便去吩咐膳房备下。” “那便让膳房多备几个菜——”李耀微微靠近林月白的耳畔,“焦骁片刻就到咏阳殿,晚膳便赏他一起吧,皇后以为如何?” “他……他……”林月白一连两个他,却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发觉自己失态,赶忙改口道:“焦骁虽然是臣妾的表哥,可他毕竟是个外臣,陛下怎么赏了他这么大的面子,竟能到后宫来用晚膳。” “他是寡人皇后的表哥,不是寻常外臣,寡人自然要赏个大面子。”李耀看了一眼身后的扎姜,随即朝林月白道:“不如皇后去换件衣裳,也顺便歇息片刻,待晚膳时辰,寡人和表哥好好喝上几杯,皇后也一起高兴高兴。” 林月白虽然心中无端有几分不安,但见李耀满眼温柔如沐,还是点头微笑道:“好。” 这一晚咏阳殿的宴厅开出一席精致的小宴,由皇后林月白亲自到膳房一一看过菜式验过食材,指点厨娘改良了几个好看不好吃的菜,然后又亲手做了一道芙蓉酥,这才算略略满意,待到她从膳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淡墨,李南已经第三趟来膳房门口观望了。 “皇后娘娘真是太体贴陛下了,这还亲自下厨,陛下在那可等急啦,不过定然是舍不得责怪娘娘的。”李南一面笑着,一面小心翼翼扶着林月白的胳膊朝寝殿方向走,“陛下虽等了好一刻了,但此刻和焦家三公子谈得正欢畅,吩咐老奴来跟娘娘说不要着急,待娘娘一切安排停当了再前去宴厅,千万不要匆忙将自己累着了。” “也没有做多少事情,怎会累着。”林月白轻轻推开李南扶着的胳膊,道:“本宫自去更衣,李南公公去回禀陛下吧,就说本宫少刻便到。” “是,老奴这就去回禀陛下。” 看着李南离去,林月白脸上的微笑淡淡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欢喜又忧愁的表情,然而她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绕在心头,为什么听到焦骁的名字之后,她似乎总有些游离。一面思绪飘荡,一面缓步走回寝殿,林月白看着宫女们捧出的一套又一套新衣,花团锦簇,眼花缭乱,仿佛是无尽的金堆玉砌,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繁华铺天盖了下来,每一件都彰显着一位当朝皇后的无上荣耀,却又显得那般刺目,叫人喘不过气。 见林月白不说话,这时阿媛捧着一套水蓝色的素锦宫装走上前来:“娘娘,这套衣衫轻薄透气,腰身也不紧,是尚衣局为着娘娘孕中穿着方便刚送来的,素是素了些,但奴婢想着娘娘喜欢这雅致的颜色——” “便就这套吧。”林月白正看得眼花,瞧见这一抹清淡之色,即刻点点头,“梳妆更衣。” 其实不过一炷香的时分,当林月白带着三分期待、三分忐忑,再有三分莫名情绪踏入宴厅时,只见偌大的宴厅中间坐着李耀,旁边是李南,下首的宫人们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伺候着,然而堂中空空如也,哪里有焦骁的影子? “陛下……焦骁……他人呢?” 看着林月白眼中的失望和嘴角瞬间落下的笑容,李耀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将衣襟上的盘龙玉佩握在手中反复摩挲,只觉得手上老茧划过圆润的玉佩表面,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伸手朝门外一指,柔声道:“他说有急事,向寡人告罪后就离开了。” “已经……走了?” “刚出门,大约,还没出咏阳殿——”李耀话音未落,便见林月白转头而去。她那一袭蓝色的衣裙似乎如一阵微凉的晚风,还没来得及吹进这屋子、还没来得及拂过他的脸,却已经飘向别处。而他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能够翻覆这李朝天下的风云,却无法捉住那一抹凉意,只能停留在这个四面桎梏的地方,永远追随不了那抹消失不见的蓝色。 第一节 追 此刻的林月白已经快步追到了宴厅外的回廊上,她一手扶住自己的小腹,一面微皱眉头朝四处看去,此刻华灯初上,四周一片静谧,除了值守的宫人频频向她行礼,哪里还有半个别的人影? “焦骁……焦骁呢?” 值守的太监和宫女见皇后如此着急地寻人,因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敢贸然说话,其中一个小宫女怯生生朝某处一指,道:“启禀皇后娘娘,刚才有位公子,是陛下身边的扎姜大人领着的,朝、朝那边去了——” “朝哪?” “朝小池塘那边……” 林月白知道,从宴厅出来若要离开咏阳殿,必经之路就是小池塘。这时阿媛也提着宫灯追了过来,见林月白步伐匆忙,她赶忙将手里的灯塞给那个小宫女让她在前面照路,自己上前扶住了林月白的胳膊:“娘娘,小心脚下!” “我自己走。”现今的林月白极不喜欢别人搀扶,即便阿媛和阿濛做了她身边的一等宫女,却仍旧待她二人十分冷淡,“你不用跟来。” 阿媛的脸在夜色中低沉下去,她似是很难过,然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平静地朝那掌灯的小宫女道:“你去给皇后娘娘引路吧,小心些。” “是。” “娘娘,阿濛在小池塘那候着,您现在去,定能见到……请您慢些走,千万小心脚下……” 林月白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凝滞,她转头看了一眼阿媛,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开了,而阿媛始终站在沉沉暮色中,低着头的身影落寞而寂寥。 此时的小池塘边,如水鱼一般湿淋淋的阿濛刚刚被扎姜从水里捞上来,焦骁不忍一个小宫女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便将披风解下放在她身侧,“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怎不伺候在娘娘身边,却在这里落水?” “奴婢、奴婢只是、路、路过……”虽未入秋,可浑身湿透又被风一吹,阿濛还是忍不住牙齿打架,但见自己终于成功拦住了焦骁,心中却是高兴异常。她顾不得扎姜那阴沉可怕的脸,朝着焦骁道:“焦、焦公子,我家娘娘知道您来,特、特意亲自安排了席面,您怎么、怎么这么急就走了!” 焦骁面上一黯,如今的他又如何还能面对已经是皇后的林月白,若不是皇帝的命令,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和这座皇宫有任何牵连…… 三人在小池塘边,那厢匆匆赶来的林月白已经远远看到了他们。她快步上前,见阿濛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而焦骁有些失神地站在旁边,似乎并未注意到她。林月白正欲开口,扎姜一个跨步到了她面前:“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这句话仿佛是点醒了焦骁和阿濛,两人都连忙下跪行礼。林月白见阿濛的样子实在可怜,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回禀皇后娘娘,宫女阿濛身为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没有尽职尽责地伺候在娘娘身边,还在这里惊扰了娘娘凤驾,实在是罪不可恕!微臣一会儿便去内侍省知会一声,将阿濛交由他们处置!” 看着阿濛那十分惧怕的眼神,又想起刚刚阿媛说的那些话,林月白突然全都明白了过来。她脸色一冷,道:“本宫知道扎大人如今是陛下身边第一心腹信任之人,可本宫的宫女是后宫中人,想来就不必劳烦扎姜大人替本宫管束了吧!” “微臣不敢!” “那还不退下?” 扎姜有些犹豫,原本李耀的意思是让他带着焦骁尽快离开,最好不要和宫中的人有什么接触,可眼下皇后发话他又不能公然违逆……扎姜一时有些为难,便默不作声地跪着。而阿濛巍巍抖抖地从地上爬起来,她见扎姜憋屈,心中自然无比畅快,咬着颤抖的牙齿对林月白道:“娘娘,若不晓得的,还以为、以为扎姜大人这般说话姿态,是咱们咏阳殿的主子呢!” 听得阿濛火上浇油,扎姜只得再次磕头道:“微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请皇后娘娘明查!” 林月白垂首片刻,轻声道:“扎姜,你回宴厅吧。跟陛下说,本宫送送焦骁就回去,这里有阿濛和宫人伺候着,请陛下安心用膳,少刻本宫就回。” “娘娘……” “还不去!” 听得连高声说话都很少有的林月白也发了怒,扎姜只得无奈退下,阿濛见他走时步履匆忙,心中高兴,一时忘了自己湿漉漉的身子,三两步就靠到林月白身边,笑着道:“恶人跑啦!” “闯了祸自己还不知晓,还在这里高兴,”林月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披上衣服将脸擦干,去背风处避一避风。” “嗯!谢谢小姐关心!”阿濛用力点点头,拉着旁边那小宫女便朝不远处的亭子而去。 焦骁见周围突然人都散了,自己也不说话,仍旧跪在地上,头也不抬。而林月白也有些踌躇,不知此时此地说些什么话合适,觉得两人这般一个站一个跪十分别扭,便道:“你先起来。” “臣位卑,还是跪着回话的好。” 这话说得林月白心上立时被划了一刀,她有些难堪,低声道:“你说这话……你,你是瞧不起我吗?” “没有!”焦骁突然抬起了头,对上林月白那如水的眼睛,四目相对,焦骁瞬间又低下了头,“只是今日的微臣,已经不能再和皇后娘娘站着说话了。” “为什么?” “娘娘是一国之后,是**,而微臣……只是个极卑微的人。” “可是你仍旧是焦骁,”林月白伸出双手,轻轻拉起了他,“我仍旧是林月白。” 你仍旧是林月白,可我却不是了!焦骁的内心何其悲伤,过去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命运,也将他这个人几近摧毁,可无论是在西境的军营中,还是在回京后那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他只要想到林月白,想到西山上她为自己流着泪说对不起的样子,想起那一段短暂的,但却每天都能见到林月白的日子,焦骁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可以熬过去,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他都可以熬过去,只要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节 笼中鸟 “我听说,你在西关军里很好,立了很多军功,舅舅和舅母,也很高兴。” “还好,西关军众将士辛苦,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我今日听说,舅母为你相中了弘文馆门下侍郎贾义真大人家的女儿,陛下……会赐婚。” 听到这话,焦骁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皎皎明月下,林月白一袭蓝衣,作为皇后的她今日的装扮似乎格外素净了些,除了发髻上一支夺目的凤钗和脖子上的龙凤项圈,她几乎还是当年受着欺负长大的林家表妹,隐忍,安静。此刻她的眼中有高兴,有期待,似乎还有失望和一丝丝难过,那瞬间焦骁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勉强展颜笑道:“是的,母亲既看中了,想必是位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是……舅母既看中了,定是位好姑娘,以后同你一起举案齐眉,孝顺公婆,生儿育女……”林月白说着,嗓子里却觉得涩涩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影子,一时沉默不语。片刻,林月白突然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又取出一条帕子仔细包起扎了个结,然后递到焦骁的手上,“今日匆忙,也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东西恭贺你,这个镯子权当是我送给未来嫂嫂的,三表哥帮我转交罢。” 仿佛那镯子还带着林月白手腕的一点温热,透过薄薄的丝帕传到焦骁的手心,烫烫的,又暖暖的,他没有拒绝,将那包东西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幽幽叹了一句:“以前说过,不要称什么表哥表妹的,就叫焦骁、叫林月白。可如今,就连喊一声表妹的资格都没有了。” “焦骁……” “皇后娘娘!”焦骁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今日微臣家里还有些急事,就不在这里打扰娘娘休养了,他日焦骁成婚后,自会携新妇进宫叩谢陛下赐婚之恩典,届时,也定来给皇后娘娘磕头!还望皇后娘娘保重凤体,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定要……定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林月白愣愣看着他,愣愣地点点头,愣愣地看着焦骁大踏步地走远,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地地喊了一句:“焦骁!” 此时的焦骁已经走远,听到林月白的声音他停下了脚步,彼时他站在一棵松树下,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那样平静安详,他军人般挺拔的身躯似乎站得比旁边的松树还要笔直,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三月的柳絮还要柔软,他朝着林月白挥了挥手,似乎张口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林月白追出两步又默然停下,她觉得刚才焦骁似乎说了句珍重,又仿佛是喊了她的名字,又或许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但这一幕一下子跌进了林月白的心底,激起层层的涟漪,沉入她的心海最深处。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一件东西,一件好像很重要却从来没有被发现如此重要的东西,她怅然地站在那看了许久,看着焦骁离去的方向,看着那一轮明月,看着这淡淡月色下的一切,不知何时竟染上了一层萧索的秋意。 过了一会儿,阿濛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慢慢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咱们回吗?” “嗯。” “回咏阳殿?” “除了咏阳殿,我还能去哪里呢?”林月白淡淡地笑了,“有的鸟儿飞出了自己的窝,可以到别的地方建筑新家,可我却不行——” “娘娘……” “我也是一只鸟,却是一只被人豢养的笼中鸟,脚上拴着金锁,身上扣着主人的牌子,纵然有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看似华丽的尾巴,却只能盘旋在这一方伸手可及的天空。”林月白温柔地看着阿濛,顿了顿,叹息道:“因着我,到底连累了你们,将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不是!不怪小姐,都是我们不好!只要现在小姐还肯要我们,哪怕是打我们骂我们呢……只要小姐肯原谅我们以前犯的错,我与阿媛,纵使让小姐立刻打死也是心甘情愿!” “别说这样的话,”林月白伸手抹去阿濛眼角的泪花,“其实我也知道,若你们不是被他掣肘着,又怎么会欺瞒我?我只是恨我自己无用,连带着也恨了你们……” 阿濛鼻子一酸,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您的命这么苦!天底下的人都以为您幸福得不得了,可是谁又知道是这个样子……” 林月白突然摇了摇手,轻声道:“无论是什么样子,也都是我自己该承受的。从前多是你们维护我,而我总是什么都做不了,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我已不想再连累任何人,我要学着努力去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一切,或许……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但至少,我一定会去做。” 第三节 孤寂的血路 此刻的咏阳殿宴厅中,扎姜已将小池塘边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告了李耀,虽然李耀的脸色并无变化,但扎姜见他紧握的那只手上骨结泛白微微颤抖,便知他已动了真怒。 “她当真扶焦骁起来?” “是。” “他们二人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到?” “相隔甚远,微臣实在听不到,但微臣看得真切,皇后娘娘的表情,确是忽悲忽喜。” “忽悲忽喜……”李耀的心中像有人用一根针轻轻划着,一下又一下,不见血,却是疼得很,“她对寡人,倒是长悲无喜的多。” 扎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立在李耀身旁,其时宴厅上的人都已被遣了下去,只有一排排的烛火在微微晃动着,晃动着夜晚的浑浊暗淡,也晃动着难以辨别的人心。忽然,李耀微眯双目看向扎姜,一字一句道:“扎姜,寡人可以信你么?” “陛下可以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相信扎姜。”没有一丝犹豫,扎姜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双手抱胸以额触地。他是密林人,这个礼也是密林军中的礼,而李耀静静看着他黝黑的脖颈和宽厚的后背,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声:“我不该这样问你。” “您不该称自己为‘我’。陛下,您如今是皇帝,当自称为‘寡人’。” “寡人?如今寡人是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个孤寡之人。”李耀松开那只紧握的拳头,在龙椅的扶手上拍了两下,“你与寡人是从密林军中一同出来的,一起爬过死人堆,一起啃过树皮喝过人尿,一起尝过死亡的滋味,寡人为何会改变心性,你也都知道。寡人本该信你无疑,可傅江一事最后那个收场,寡人实是始料未及,长公主因此整个人垮了,这也罢了,连皇后也因此深恨寡人,她说是寡人设计了一切,那眼神恨不得要吃人——可寡人的本意并非如此,扎姜,你知道寡人是不愿意和皇后生分的。” “傅江一事,是扎姜失察,原本只以为他是要来宫宴上大闹一场便干脆放他进来,却没发觉他竟携带软剑入宫,此事是扎姜一人之过,却连累陛下被皇后娘娘误会,扎姜该死!” “寡人实在想不通,就为了那个姚今,她竟至于这般怨怼寡人,连腹中龙胎也不顾,整日整夜地耗在那承欢小筑!” “陛下过往在密林无论经历何种非人的折磨和苦难,心中一直都牵挂着皇后娘娘。如今,皇后娘娘只为了一个原本就该死的臣属惊着了长公主,且长公主如今也并无生命危险——此事至此,臣亦不解。” “不,你不懂她……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李耀的脸上有苦涩而温柔的笑容,“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重要,谁都不能被伤害……” “陛下为了让皇后高兴,不仅安排王相等人入宫,又让焦骁来咏阳殿相见。臣以为,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好,也不该受到任何伤害。” 我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因为任何可能伤害我的人,都会被我消灭……李耀的目光慢慢变得深沉,他收起脸上的脆弱,重新换上那一副难以捉摸的平静,“王相他们快进京了吧?” “车马明日必达京城。只需陛下下令,臣便可安排他们入宫。” “先不急。等寡人明日亲自去探望了长公主,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若是能爬得起来,清清醒醒地跪地谢恩,你再让他们入宫。” “那若是长公主不能——” “若她还是没清醒,那寡人也不在乎再多浪费一次寡人的好意!”说罢,李耀把玩在手中的那块盘龙玉佩突然“啪”一声断了开来,一时他的手也被划开,血丝渗出沾染在那块冰冷的玉佩上,扎姜立刻起身朝外喊道:“来人!召太医!” 而李耀看着那块断成两块的玉,喃喃道:“原来这真的是一条,孤寂的血路……” 翌日,承欢小筑。 听着外面宫人连声高呼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姚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自光华殿那晚的宫宴后,姚今再也没主动从这张床上起过身,最初的那几日她的脑子似乎一直是休眠的,扎过针、灌过药,还有林月白抓着她的手哭得泪如雨下的样子,这一切都在她的眼前,可好像隔着一层隔音良好的毛玻璃,又清楚,又模糊。姚今本来是很高兴的,听到太医们一个个不知是真忧心还是假忧心地,说她脉象极为混乱,定然是受惊过度,可能已经精神衰竭或是神经错乱——她觉得虽然她的躯壳还冒着热气地躺在那里,可是她的心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她把那个长公主交代给了他们,把这个人生一败涂地的李姚今交代给了这个世界,她姚今,终于可以自由了。 可是那一晚,她无意中从昏昏沉沉的林月白口中听到了那个真相,那个她也曾闪过念头自己却也认为不可能的真相,听到的那一刻的姚今是惊愕的,一瞬的惊愕之后她突然感觉无穷的恐惧,为自己,为林月白,为这座可怕宫城中的每个人。那个无人的深夜,身边除了林月白梦呓般的喃喃,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姚今猛然握紧两只一直瘫软无力的手,她庆幸林月白有遣散了宫人陪她过夜的习惯,庆幸林月白是在这样一个半梦半醒之间说出了这个深埋她心底一定令她很痛苦的真相,她告诉了她而不自知,这样姚今仍旧可以装做不知道,仍旧可以痴痴呆呆躺在这里获得另一种自由——不,她还不能自由,她也根本得不到任何自由,即便她一辈子装疯卖傻那个人可能也不会相信,因为那个人是那样狠绝,他已经走到了山之巅峰,一路鲜血淋漓白骨成山,他绝对不会容许她们还在他身畔自由地轻笑吟唱—— 第四节 舒定山是谁? “长公主如何?” “回禀陛下,长公主殿下的身体安然无虞,可一直神志迷糊,就像是、就像是心志受损至深,无法与人交流,亦没有任何意识,微臣等现在只能先用针灸缓缓——” “可治得好?” 新任的太医院院士是个极谨慎之人,听皇帝这样问,略一思索,还是缓缓摇头道:“微臣无能,实在……并无把握。” “一群废物。寡人让李南传给你们的话,你们当寡人是说着玩的么?” 太医院院士听得一震,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见后面几个太医院的太医、药童和医女也跟着跪成一片,接连呼喊着“陛下饶命”,李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珠帘后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她似乎是背对着自己,听到外间这么大的动静,也仍然如太医院院士所说,没有反应,动也不动一下。 正当李耀要让李南进去看看姚今是昏睡还是醒着的时候,那床榻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很轻却也很清晰的声音: “皇兄。” 这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外面连声告饶恕罪声埋没,然而李耀还是敏锐的听到了这一句,跪在前面的太医院院士也听到了,他先是愣了愣,继而在李耀目光允许下连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了里间。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说话,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看着院士给姚今把脉,又查了舌苔和眼底,很是等了好一会儿,太医院院士这才又惊又喜地出来,朝着李耀跪下道:“陛下今日一来,犹如天神庇佑,长公主殿下如今神台清明,除了精神还有些疲倦,竟已经大好了!” “噢?就这么大好了?” “是、是!定是陛下恩泽庇佑、恩泽庇佑!” 见太医院一干人等松了口气又忙着谄媚自己的样子,李耀心里冷冷一笑,口中平静道:“如今连医家都无用,唯有靠寡人了。” 太医院院士听到这话不由得身子一僵,讷讷也不知该说什么,正尴尬时,已经由侍女扶坐起来的姚今在里面道:“皇兄,让他们都下去吧,臣妹想和皇兄说说话。” “好,寡人也甚是挂念长公主。”李耀脸上扬起亲切的笑容,缓步走近床榻,身后那一地太医院的人也终于松了一大口气,赶忙磕头下去了。 此时姚今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是惨淡,但眼中明亮,看起来尚算精神,她慢慢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朝李耀身旁的李南道:“阿南,这些日子皇后娘娘照顾我十分辛苦,烦你去咏阳殿传一声,让皇后娘娘好好歇着不必赶来探望,待我好全了,定去咏阳殿问安。” 李南瞄了一眼李耀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垂首应了一声,便也退了出去。李耀见姚今放在被子外的手上指甲已经长得有些长了,淡淡道:“伺候的宫人不仔细,连指甲都未曾给你修剪。” 姚今低头看了看,慢慢道:“陛下还记得,臣妹不喜留指甲。” “你的事,我怎会不记得。” “是吗?”姚今抬头,目光对上李耀,灼灼四目相视,她并无丝毫避让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姚今沙哑地开口:“是你,杀了舒定山。” 李耀的眉毛微微一挑,既然又蹙了起来,眼中有一层淡淡的阴霾,他似乎是在问姚今,又似乎是自言自语:“舒定山是谁?寡人不识此人。” “话若说得太明,只怕今日臣妹我无法活着看见夕阳落下,明日也就无人能去咏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你竟敢用皇后要挟寡人?”李耀的目光一凌,身子不禁逼近姚今。他前襟上绣的盘龙金光熠熠,映得姚今不由自主闭了闭眼,她急促地咳了两声,沉声道:“连他你都敢杀,我还有什么能要挟得了你?” “宫中无人敢传消息给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姚今的嗓子被李耀卡得有些窒息,苍白的脸顿时染上一阵奇异的红色,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姚今的长指甲深深嵌入了李耀的手,她呼吸局促地说:“你、你若是在这里杀、杀了我,出了、出了这承欢小筑的大门,你也、也无法对月白交代!” 话音未落,李耀便倏然松开了手,姚今不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不忘用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李耀,“事情是你做下的,就算知道的人都死光了,你也逃脱不了上天对你的谴责!” “谴责?我已做了这李朝的皇帝,这便是老天对我的谴责!寡人很喜欢这样的谴责!寡人喜欢得很!” 看着李耀,看着他那张熟识又陌生、可怖又可恨的脸,姚今深深地告诉自己不要激动不能激动,过了片刻,她尽量平静地道:“我无意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如今的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他?” “为什么?这么蠢的问题你竟会想不通,姚今,不怪你输得一败涂地!因为我要当皇帝,因为我要当这个国家的王!所以,他必须死。” “可那时你已经是太子,是唯一的皇子,你本来就可以当皇帝!” “曾经李政也是唯一的太子,可结果呢?” 姚今一愣,随即道:“难道就是因为你不想等?就是因为你怕会出现变数?就因为这种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你就,就杀了他?” 李耀嘴角抬了抬,淡淡道:“难道月白没有告诉你,是那个人设计让月白撞见了我和卫南雁见面,是他想要毁了我和月白质检的一切,所以我才会下定决心,早点结束了他。” 毁了你和月白之间一切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姚今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耀:“所以那时候京城传闻说那个人忽得重病,其实是你——哦不,应该说是你和卫南雁共同的杰作,是么?” “姚今,即便你知道,也不应该说这么多,这么明白。”李耀重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看似脆弱,看似不堪一击,看似她已经牢牢被他掌控在手中,然而他不能忘了,这个人是姚今,是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的姚今,他从来就不应该低估这个女人! 第五节 一颗钢筋水泥的心 “很多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试图去做皇帝身边一颗不稳定的炸 弹。”李耀没有直接回答姚今的问题,他取过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一眼,却没有喝。 “我的名声你已经毁了,我这条命,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去。”姚今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见李耀目光中的审视和怀疑,她却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不能杀我,因为月白不会同意;我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没有必要了,而且我和你一样希望月白能稳稳当当做这个皇后——所以,我今日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毕竟那个人曾和我们有过莫大的关系……现在我知道了,在我这里这件事也结束了。至于以后,你做你的皇帝,我,自会陪着月白和她的孩子长大,纵然没有岁月静好,我也会在这宫中,平淡度过余生。” 李耀的脸色似乎有些缓和,他坐直身子,看着床榻前的一片珠帘,似乎在想些什么,并不做声。而姚今捻着自己的垂下的一缕长发,似是无意地道:“莫东陵,还有莫家,他们知道此事么?” 片刻,李耀转头看着姚今,他的嘴角也有一丝笑意,但他的回答却有些奇怪:“你放心,卫燕,他不知道此事。” 姚今的心突然抖了一下,她刚刚平稳的呼吸又有些乱,将那绕在手指上的头发松了开,撇开头道:“你不用拿他来试探我,纵然我对他还有什么,那也是过去的事,我也不会再与他有半分关系。” “若寡人早些当了这皇帝,或许还能成全了你和卫燕,”李耀看着姚今那高傲的下巴,轻笑道:“可惜他娶的也不是寻常女子,寡人既是明君,也不能贸然为了骄傲的长公主拆散了中书令嫡女、芸珠郡主的亲事,更何况他们已经生育女儿,夫妇和睦。” “陛下无需拿这些话来刺激我,我受的刺激太多了,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小儿科。”姚今用力按了按衣袖上的压痕,“有这时间,陛下不如好好想想,那位了不起的淑贵妃入宫在即,陛下的后宫虽然妃嫔人数不多,只怕要热闹起来,也是要让陛下忙不过来的。” “有你在,后宫再热闹,皇后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了去,这件事,寡人十分放心。”李耀拍了拍姚今的手,“为着长公主对皇后的这份心,寡人也备了一份大礼,要赏给长公主。” “大礼?”姚今充满怀疑,压下心头的轻蔑微笑道:“不知陛下要赏什么给姚今?” 李耀起身走到了珠帘外,慢慢踱到香炉前,见安神香已经焚尽,摇头道:“这香虽不差却不是上品,回头寡人让六大局给你重新送——” “陛下到底里赏我什么?”姚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扶着床沿起身趿了鞋子,她只是穿着一身中衣,头发有些乱地披散在后面,她就这样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李耀面前:“此处没有别人,陛下还是直说的好。” “你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长公主?跟先帝在的时候一样,一点规矩都没有的。”李耀摇摇头,悠悠然道:“真不知道那王相和璇女进宫的时候,见到他们曾经的国主殿下如今这幅样子,估计又要伤心一场了。” “你……你说谁?”姚今不可置信地走近他一步,抓着他的衣袖又问了一遍:“王相和璇女?你让他们进宫了?你竟然,竟然肯让他们来见我?!” “为什么不肯?王相是个可用之人,寡人很赏识他。寡人恩旨让他们一家入京,不仅在朝中给他官职,还让他进宫见你,也允了璇女要到你身边伺候的请求,他们二人对寡人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寡人得了这样的好名声,为何不肯?难道,寡人还怕那王相见了你之后,能和你密谋杀了寡人不成!” “不!他们不会的,他们不会的!你不要伤害他们!”姚今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傅江,她慌忙双膝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微微颤抖着声音道:“臣妹叩谢陛下隆恩!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也不敢对陛下心存怨怼,他们本来也不是九城一江的人!臣妹可以不见他们!只要陛下给他们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好!臣妹可以不见他们!一辈子都不见!” 李耀微微垂下眼角睥睨着脚下跪着的人,这个骄傲的女人,这个曾经试图从他身边带走他的月白的女人,如今她和那些不相信他看不起他的所有人一样,都已经匍匐在他的脚下了,他所经历的所有苦和磨,他不想说出和回忆的一切,都已经值得了。 姚今,我说过,只要你能清清醒醒地跪地谢恩,寡人会给你这份大礼…… 姚今,如果你们不能站在寡人的身边成为寡人的臂膀,那你们就跪在寡人的脚下做寡人的奴仆吧…… 姚今,你可还记得当你还是内侍省黑牢里那个快要腐烂无人在意的小宫女时,你那样辱骂寡人,寡人的心里有多痛苦…… 姚今,一切都过去了,寡人的心,无论曾被毁损成了什么样,终究会被填平的,就算是用钢筋水泥封得一丝不透,寡人的心,也绝对不会再被伤到半分! 第六节 泪重逢 王相和璇女进宫的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七夕。七夕虽有乞巧节之说,但在李朝却不是宫中重大的节日,若非特意,素来也不会有什么庆祝的活动。可这一晚的洛阳殿中却会举行一场别出心裁的比赛,是经皇后林月白应允、淑贵妃卫南雁提议并筹办的“嫦娥诗会”,邀请的都是后宫嫔妃和有封号、身份尊贵的宗室中女。斯清作为淑贵妃身边的一等宫女,早早便向各宫苑都传了话,此次不论品级,所有宫女、女官乃至医女都可参加,大家只需将自己用彩线编制的香包香囊、璎珞或者其他小饰物绣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于七夕当日申时之前送至洛阳殿,用洛阳殿事前统一准备好的的蓝色袋子装起并束口,再投入到洛阳殿的大铜鼎中;待当晚的诗会开始后,受邀到场的嫔妃和女眷每人均有一个机会用钩子从铜鼎中勾出一个袋子,并以袋中之物作诗一首,若是在场的人觉得诗做得好,便系一条银线在那袋子上,最后谁的袋子上线最多,那袋中物的所有者便可拔得当晚诗会的头筹,此次的头奖乃是一对翡翠缠金的玉镯,乃是卫淑贵妃亲自和陛下讨来的,自是上上佳品;余下众人,按照各自的带子上所系丝线的多少,也会各有赏赐,并将于诗会上一并赏下。 这个活动得到了后宫众人,特别是那些籍籍无名小宫女们的极大支持,大家想着若得奖品自然不错,可若能在诗会上崭露头角,若是在场的哪位贵人看中了自己的手艺又或是看中了自己,能调到贵人的宫中侍奉,那便可一举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是一条最为便捷的升迁通道。如今的李朝后宫中,新帝继位不久,除非封前朝旧人卫南雁为淑贵妃之外,从未对任何嫔妃表示过好感,唯有中宫皇后一枝独秀,不仅圣眷优渥又怀有龙嗣。但历史上素来皇后久宠不衰的例子就极少,大多是少年夫妻少年情,热闹一时未必能热闹一世,且这一位皇后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性子极为寡淡,素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容易讨好的地方,身边也早有了家里带进宫的两个大丫头,想要挤到皇后的身边想是不容易;可余下各宫嫔妃也都是世家大族里选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娇媚动人,哪一位没有一身的才艺和满腔的温柔多情,个个都跃跃欲试,一门心思想着年轻的皇帝能宠爱自己、赐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一个满门荣耀。小宫女们虽然年纪不大所知不多,但自是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皇后哪里自是没什么希望了,但若是能投上一位家底深厚的好主子,哪一日主子得了脸,自己的前途也就能一片大好了,这无异于人生中第二次投胎,自是十分重要。 于是众人都绞尽脑汁在自己的编制之物上下功夫,都想着如何好看如何吉利如何容易让贵人主子们做诗,又要防着旁的人偷了自己的创意去,直到七夕这一日的午后,还有许多宫女仍没将自己的东西送到洛阳殿,当值的不当值的,都偷着溜着想着再下些功夫,将东西做得更精致好看些。而承欢小筑的小宫女们更不例外,都知道跟着一位尚未出阁的长公主,所得的未来不是陪着远嫁就是被调往别处,压根没什么荣华富贵的好机会,加之这位长公主性情古怪难以接近,一个个更是一门心思地只想早点离开这门庭冷落的承欢小筑。待到王相和璇女被太监引着走到书房外的廊下时,只见一路上没几个值守的宫女,廊下也只得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姑没精打采地靠在门柱上,见有人来,这才站直了身子。 从前在南国府中,哪有下人敢这般懈怠懒散!就算殿下如今不是国主,也是堂堂长公主殿下,皇宫中人怎能这样拜高踩低轻视殿下!璇女从王相的眼中读到他的愤怒,连忙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二人垂首立在一旁,待太监跟着那老宫女进去通传得了允准后,两人这才一起跪下,朗声道: “草民王相,民女璇女,叩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时一个女官模样的宫女走了出来,朝着二人温声道:“长公主殿下已经等候二位许久了,请随我进来吧。” 璇女见这女子说话谈吐颇有规矩,衣着打扮也不似外面的宫人,便小心翼翼地微笑问道:“劳烦这位姐姐引路,草民二人却不知如何感谢。瞧得姐姐气质高贵举止高雅,未知姐姐是这宫中什么贵人,可否告知草民您的称谓,也方便草民们称呼您,万别称呼得不好,错了这宫中的规矩,那可要糟糕了。” 那宫女听了这样的恭维话,倒没有露出丝毫得意之色,仍旧是温和地回道:“两位真是高看奴婢了,奴婢是这承欢小筑的女官,昨日刚被指派过来的,实在算不得什么贵人。听闻二位是长公主殿下的旧友,便唤奴婢‘子湘’就行。” 这时一直低头不说话的王相却略抬头看了她一眼,也道:“敢问子湘姑娘,怎知草民二人是长公主殿下的旧友?” 子湘微微一笑,道:“子湘受皇后娘娘恩德,皇后娘娘指派奴婢来伺候长公主殿下,奴婢不敢不尽心。得知今日有客至,子湘自然要提前打听清楚,才能安排得妥帖,让长公主殿下安安心心地跟两位叙旧——” 话音落下,子湘已经引了王相和璇女来到书房内,只见堂中坐着的女子身着一身蓝色海水纹的宫装,头戴一顶小巧的碧玺玉冠,肤色白皙,樱桃唇色衬出一脸的好气色,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朝他们望来,正是姚今本人无疑。 “王相叩见殿下!” “璇女叩见殿下!” 姚今看着堂下跪着的这两人,本来十分高兴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悲喜交加,尤其听他们那一声“殿下”,她更觉自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想起往昔在南国府中,大家也称自己为殿下,只是那时的殿下和今日的殿下,却已是天差地别,一个是海中遨游的鱼,一个却已是是笼中折翼的鸟,而小南国,也已经不复存在。她闭眼忍下将落的泪,笑着道:“快起来吧,这里并无旁人,无需如此。” 第七节 未来可期 这时子湘从门外进来,将手中的茶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朝姚今微微屈膝,道:“长公主殿下,奴婢怕书房的宫女们不懂事,伺候的不好,便将她们都遣下去了。奴婢就在门外,殿下若有事,唤奴婢就是。” 说罢,她便退至门外,并将门掩了起来。此时屋内便只剩他们三人,璇女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姚今,不觉走到了她的身旁:“听闻殿下前阵子身子不好,如今可都大好了?” “无碍,都好了。对了,知道你们要来,今日中午我高兴地饮了酒,如今不知怎么酒量变差了,不过三两杯竟然差点醉了,幸而子湘备了醒酒茶——喏,我方才还喝着呢。”姚今笑着坐下,将面前的糕点朝璇女面前推了推,“这些是京城麒麟堂的名点,今儿新送进来的,都是宫中特供,外头吃不着,跟小南国——哦不,跟南边的口味不同,你尝尝如何。” 璇女见姚今高兴,虽此刻没有吃点心的胃口,却也不忍拂她的意,便拿了一块吃了两口,笑着摇摇头,放下道:“竟这般甜,璇女实在吃不惯。” “这宫人的女人嗜甜如命,大约是日子过的苦,所以爱吃甜的。”姚今看了那糕点一眼,“倒有些想念吕桃的手艺,她的点心,素来清淡爽口。” 听到吕桃的名字,璇女的笑意也有些萧索,不觉朝堂下跪着不起身也不说话的王相看了一眼,轻声道:“有些日子没去清扫,姐姐的坟头,想必已经长了新草。” 姚今见王相仍不言语,便朝他道:“这次若不是陛下安排,其实我是不想见你们的,就是怕大家见着伤心,就是怕看到你这幅样子。王相,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你当比任何都清楚,今日的局面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下最好的局面——除了,除了傅江……” 听得姚今语调悲切,王相方才缓缓抬起了头:“无论殿下见不见我们,只要知道殿下安好,我等心中就安心了。正如殿下所说,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就连赵大人也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九城一江的人们渐渐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那个曾经存在在每一寸九城一江的土地上的小南国,已经消失在世间——可是殿下!” 姚今眼皮一跳,目光落在王相那有些激动的脸上,他还是那般书生气的样子,可他的再也不是那个曾经的相先生了,他不再属于小南国,不再早早晚晚地在南国府的书房里等着她,不再是她的智多星——姚今慢慢地垂下眼眸,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颓丧,可却无比冷静:“可是你王相,曾经有我金口玉言祝你称王拜相过,所以即使小南国不再了,我也不在了,你却不应该不在!” “可王相只愿追随殿下!” “混账!”姚今拿起一个茶碗便朝王相砸去,地上铺着薄薄的毯子,那茶碗不过擦了王相的肩头便咕噜咕噜滚向旁边去了,茶碗没有破碎,但碗中的茶水却无一例外地全部撒在了他的衣服上,瞬间在王相那件原本就极朴素的灰蓝的长衫上映出了一大块难看的茶渍,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狼狈。 “我没有选择!当我踏进这座宫城,当陛下朝我面前丢下那卷小南国版图,那个时候我没有的选择!我只能交出小南国——”姚今三两步踏到王相面前,将他硬拽了起来,“因为我没有资本,我没有筹码!我不能拿你们、拿林月白的将来去换一个所谓小南国国主的名号!我不能冒着大家随时随地人头落地的风险去赌你们能不能来把我救出去!我更知道小南国根本没有和李朝为敌的资本!可是你有选择,你有!王相,你可以选择在李朝的朝廷里建功立业,你有满腹才华可以施展!你有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说这样愚蠢的话做这样无用的选择!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路走!” “可是将来的小南国一定可以和李朝分庭抗礼!只要殿下你坚持下去,只要殿下你坚持下去!你怎知我们不能,你怎知我们不愿为了你人头落——” 啪!王相话音未落,姚今便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了他的脸上。他有些不可置信,继而便是哀嚎:“殿下,你怎知我们不愿意和傅江一样,为我们的小南国献出自己的命!你怎知我们不愿!你怎知啊!” “如果要你们的命来换我一个小南国国主的空名,那我还算是人吗?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纵使拿了我王相的命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也绝不后悔,我也绝不想看到殿下被关在这样的地方!” “纵使让我重新选择一万次,我也还是会交出小南国,因为那是我,唯一的选择。”姚今慢慢松开手,慢慢地走到一盏烛台边,她背对着王相,她的长发在脑后绾成月牙形,上面插着一柄雕刻着大朵芍药的玉梳,冷冷的青玉色,衬得姚今的乌发都有些灰,她的声音有些哑,轻轻道:“我知道,你说的和你没说的,我心里都知道。可是王相,已经这样了,你再执着过去又能有什么用呢?就像我在这宫城里度过的几个月,我只能熬,熬过了满世界对我的嘲笑和讥讽,熬过了傅江在我眼前死去,将来也许还有很多未知的苦难等着我去熬——可是,人既然活着,无论落在何种境地,都应该努力选择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去活得更好。因为只要你还活着,未来就是可期的——你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在朝堂上,在李朝的历史上,留下你王相的名字,去实现你无限的未来——王相,这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第八节 皇后娘娘的安排? 王相久久地没有说话,而姚今也没有回头去看他。日光慢慢西沉,屋内的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姚今本就站在光线不甚明亮处,于是她的背影也渐渐沉入暗色中。而璇女一直站在书案旁,静静地看着门的方向,看着日光从那门缝中投进来,在地毯上映出一道光线,那光线慢慢斜去,直到斜至某一个角度,璇女突然道:“这次进宫之后,大约很长时间之内,王相都见不到殿下了。” 听到这句话,姚今的身子微微一颤,她转头看着璇女问道:“什么意思?” “王相他,已经向皇帝陛下请旨去边关历练,陛下也已经同意了。” “边关?去什么边关?他一个文官,他去边关做什么?!” “我会去北屏山,去军中。”王相走过去捡起了那个跌落在地的茶碗,慢慢放回书案上,他走到姚今身边,躬下身子:“殿下刚才说的每一句,王相在彩云城接陛下旨意的时候,就都想过了,也都想通了。只是王相执着,总想亲耳听殿下说出口——或许只有殿下亲口说了,王相才不会那么遗憾,那么难过,不会那么执着与过去的一切,才能如殿下所说,去到王相的未来,可期的未来。” “可你是个文人,你应在朝堂之上!为什么要去北屏?军中有多艰苦你不是不知道,而且你也一点功夫都没有——为什么?” “当殿下深陷宫中的时候,王相曾苦苦思索无数计策,却没有一个法子能确保无虞地将殿下救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王相苦笑,“是因为,王相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兵,无权,只能屈从,只能等待。” “这与兵权没有关系!纵使如傅江有勇有谋,最后不还是——” “王相不是傅总将,王相也不会像他那样做。”王相朝璇女看了一眼,璇女点点头,王相便朝姚今跪下,“请殿下在宫中无论如何都克制忍耐,一定要等待!王相定能在军中出人投地!待到将来王相兵权在手之时,一定会设法让殿下离开这座皇宫,让殿下得以自由!请殿下,一定要等着王相!” 姚今愣住了,她茫然地抬头看了一下璇女,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和期待,这一刻姚今突然明白了,她一下子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想哭,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两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傻傻地用手背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下又一下,顿时擦花了子湘今日精心为她上的妆,好颜色的胭脂抹了开,里面是她掩不住的苍白。姚今不住地摇头:“你傻啊?真是傻的可以!你干嘛这么傻!王相你傻了吗!你一个、一个文弱书生,纵然你有那大过天的才智,可那是军队,是靠拳头说话的地方,是随时随地让你去死你就得死的地方!你知道你要受多少罪、哦不,或许你受多少罪都没用——你还让我等着你,等着你手握兵权的那一天——哈?王相,你不要笑死我了!你、你赶快和陛下说,让他撤了这道旨意——哦不,你说了怕是没用,我去,我去说!陛下他看重你,定会答应让你在朝中——” “殿下,”璇女走到姚今身边,取出一方帕子慢慢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璇女稳定的动作和气息,渐渐让有些乱的姚今也静了下来,她看着璇女的眼睛,慢慢道:“所以,你们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接旨进京;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请旨进宫侍奉我左右,是吗?这一切是你们早就想好了的,是吗?” “是,我们。王相、赵俞和赵升两位大人、还有我、还有南国府的所有人,我们都决定了,我们都会忍耐下去、等待下去,两位赵大人会设法在北屏暗中帮助王相,直到他成功。殿下,原本我们这些人的人生都毫无方向毫无意义,是殿下和小南国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希望,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小南国不再了,我们也不能再追随殿下,可大家的心中仍然感激、牵挂着您,能让您重获自由,是现在大家唯一能为您做的……殿下,请相信我们,您曾带给我们希望,如今,我们也要给您带来希望,未来可期,您的未来,一样可期。” 璇女的笑容,像海上明亮的光,一下子照进了姚今的心里,她慢慢地抱住璇女,将额头靠在她的肩上,而王相就在身边,他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温和地笼罩着她身边。姚今发觉,原来过去小南国的那些年不只是支离破碎的回忆,还有一些温暖的东西留了下来,吹去沙土,捡出碎玻璃,踢开那些硬邦邦的小石头,他们的情谊像一颗颗温润的珍珠,在一片狼藉之下,一直都在。 王相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过了可以出宫的时辰,各个宫门都已经关闭,尚未等姚今开口,子湘便拿出皇后手牌,朝着她盈盈一礼,说是自己可以送王相出去。而璇女还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嘱咐王相无论如何在京中要找个可靠的人照顾妙兮和弟弟,子湘便又如同早有预料一般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请王先生拿着此物到城东佟家找一位佟先生,他自会为两位照顾孩子们。陵京城中并不是最适合孩子长大的地方,佟先生在旷州已有安排,他会带着孩子们远离这是非之地,平平安安地等您归来。” 听得这话,王相和璇女皆有些意外,两人同时看向姚今,而姚今眼中的意外并不比他们少。凝神看了一眼子湘手中的钥匙,姚今问:“这也是皇后娘娘让你安排的?” “皇后娘娘也曾在九城一江和诸位共同度过三年的好时光,这番情谊自非寻常,故而这番好意,也请各位能安心接纳。”说罢,子湘见他们仍有犹疑之色,微微一笑朝姚今道:“若殿下不信,不如即刻便去咏阳殿问个清楚。” “自然信。”姚今取过那把钥匙又仔细看了两眼,这才交给王相:“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定要好好地回来。待我在宫里缓过来,我也一定会设法着人看顾妙兮她们姐弟的。” 第九节 不说,才是真正的永远 此刻已过黄昏,沉沉暮色中,王相的双眼注视着姚今,而姚今也这样看着他。这些年来姚今常常这般看着王相,也这样看过其他很多人,但这是姚今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中的炽热,那种迫人的炽热。他像要将这一刻的自己熔在他的眼中,刻在他的眼中,他没有不舍,但他就是想要记住、牢牢记住眼前的这个人——这就是姚今此刻所有的感觉,所以她立刻做了一个决定,她露出一个姚今式的笑容,充满自信充满希望,她上前一步拥抱了王相,战友式的拥抱,温暖而热情洋溢,吓得旁边的子湘一下子退后一步瞪大了眼睛:一个尊贵的未出阁的长公主怎么能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和一个平民外男拥抱呢?这不是太离谱了,这不是太惊世骇俗了吗? 然而这就是姚今啊,这就是他们的殿下,她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尊卑,超越了这世间的种种条条框框,她从来不在乎那些,她永远积极而热烈地面对这世界给她的一切,狂风暴雨,山风海啸,她都那样热烈地爱着,这样一个如骄阳一般的女子,有谁不会被吸引呢?所以即便知道绝无可能,即便只能一辈子压在心底,即使卑微又痛苦,王相也依然爱上了她,爱着她。 璇女站在姚今身后,静静看着姚今和王相的拥抱,她看到了姚今看不到的那一幕:王相眼角的闪烁,只有一滴,只有一次的晶莹闪烁,可能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有机会这样接近他心中的骄阳,但他却情愿为了这骄阳将自己焚烧殆尽。那一刻璇女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吕桃至死都没有说穿王相内心的那个秘密,如今这个秘密已经成为了她心海里的一个珍珠蚌,一个藏着美丽珍珠却永远不会打开的贝壳——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说,才是真正的永远。 当晚,璇女并没有留在承欢小筑。她要先到秘书省呈送自己的身份资料,将一系列入宫的手续办妥,循例还要验身和学习宫规,虽然皇帝口谕她可以省去手续直接到姚今身边侍奉,但子湘还是好心地提醒李朝皇宫不比别处,规矩森严不容偏差,以后若是有人拿这件事情做借口挑剔长公主殿下,也是很有可能,于是璇女便决定暂时和姚今分开,如寻常宫女一般先去了秘书省。 而姚今似乎也在等着璇女离开后她和子湘独处的时刻,送了璇女出门,书房里便只剩下垂首侍立一旁的子湘,姚今慢慢走过去合上门,又慢慢回到椅子前坐下。有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子湘也只是平静地站在一边,直到外面完全黑了下来,子湘才缓缓走到烛台旁点了灯,她的动作准确快速,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很快便将所有的灯烛点亮,然后又回到了姚今身侧,安安静静地站着。 这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官,在姚今的眼中,虽然她来到这座承欢小筑不过十几个时辰,但姚今看得出,她能干得已经超过了这座宫城中的太多人,这么能干的一个女子,又怎么会沉寂了这么久突然被林月白所救,又怎么会这么感恩戴德地为了林月白的嘱托来到承欢小筑侍奉自己? “今日是七夕,洛阳殿里想必热闹极了。子湘,承欢小筑里有很多宫女去了吧?” “是,都是些不稳重的丫头,明日子湘会去秘书省回了她们,以后都不必在这里伺候长公主殿下了。” “回了她们?为什么?” “不能专心伺候殿下,留在这里也是无用的。” “你说话的风格,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子湘有一瞬间的停顿,她仿佛有些忐忑,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长公主殿下见多识广,像子湘这般的小奴婢,想必在殿下身边如过江之鲫,定然是很多的。” “子湘,你这么能干,我担保整个后宫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聪敏的女子。这样的你,为什么会陷入那般困境?” “长公主殿下谬赞了。子湘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在尚衣局里做着最粗鄙的活计,连贵人们的衣裳料子都没有资格碰。那日搬箱子的时候不小心磕坏了,弄脏了里面的料子,本来是要被打死的,幸亏皇后娘娘——” “这些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一遍了,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姚今打断了她,认真而郑重地说,“是他派你来保护我的,是吗?” “奴婢……不知道殿下所言何意。” “李朝的人都只会称陵京为京城,就连闽国的人也大多称之为京城;身在京中,还能将京城称之为陵京的,定然不是李朝的人。”姚今站了起来,她的手慢慢抚过子湘的脸颊、脖子、耳边,然后停留在她的下巴上,“我本来没有怀疑你,但你今天自己露了破绽,还不知道吗?” “奴婢不知。” “那把钥匙,那个名字。” 子湘的睫毛长而浓密,突然在烛光中跳动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奴婢不知。” “那你应该知道,我曾随江门的车马去过红荞城的江门分部,而且在那里呆过一段日子,我在那些装着药材的箱子上,见到过佟先生三个字,而且我还看到过不少药材,正是来自旷州。” 见子湘沉默不语,姚今便继续道:“那把钥匙的式样,和普通的钥匙很不同,如果仔细看,能看出上面其实是个江字。” 话到这里,子湘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隐瞒了,再说她本来也不是非得隐瞒,她刚刚要张口,姚今却抢先问道:“你是佳音,还是飞鸿?” 子湘一愣,或者说佳音一愣,继而她面带笑意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佳音,拜见长公主殿下。” 姚今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尽管这一切她都猜对了,可她还是不敢相信,她拉起佳音,仍旧是一副不信的口气:“真的是你?” 第十节 天地更易,物是人非 这一日秋高气爽,姚今和林月白在万花园散步,姚今无意间瞧见往鎏金台的方向好像竖起了一座新的建筑,随口问道:“鎏金台那边怎么了,像是起了个新楼,是什么新的宫苑吗?” “回禀长公主殿下,那是双棠楼,是前两日刚刚完工的。听说可好看了,有两座阁楼,中间用一道高高的廊桥连接,下面还挖了池塘。宫里好多人去瞧过了,听说在那廊桥上朝下看,景致很好呢!” 姚今笑着拍了拍阿濛的脑袋:“听你这口气,你是想去却还没去看成咯?” 阿濛嘻嘻一笑,小心翼翼搀着林月白走到一处亭子里坐下,这才道:“阿濛总能看着的,陛下不是说要和皇后娘娘去那廊桥上看风景嘛,到时候娘娘带上阿濛就好了呀!” 林月白低头不语,又走了几步,这才朝朝鎏金台那边看去,“鎏金台已经很高了,那双棠楼看起来竟也差不了多少,这木质的建筑能建得这般高,实在不易。” “看来你们都晓得,却独我不知哇?”姚今看了看身旁的子湘,子湘亦道:“回禀殿下,也就是那些在附近当值的、还有年轻好奇的宫人们去看过,因陛下也未在双棠楼下设禁卫,大家也就都上去走了几趟。听闻此楼是陛下亲下旨意兴建,还指派了专人督建的,想来十分重视,所以日夜赶工建得极快,只是建来作何用处,却也没听说。” “说得我都有兴趣了,是什么人督建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逛逛?”姚今拉了拉林月白的胳膊,“皇后娘娘可还走得动?莫不是要等着陛下才肯去那双棠楼上一观?” 林月白似乎是有些犹豫,将手放在小腹上,“此处离鎏金台还有些距离,怕是走到了那,也都没力气登楼观景了。” “那咱们便走到那,你在下面花坛附近找个亭子歇着,我上去观景。若景好,我便赏一赏;若景不好,我便在那高处好好地观一观那远处凉亭中的美人——”姚今顺手比划了一下,姿势肖似戏班子里那调戏女子的浪荡公子,引得阿濛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大约是许久未见姚今这般好兴致,林月白便道:“好,那咱们便去吧,我也不要在那亭子里被你观来赏去的,便就同你一起上楼去看看,若是没有好景致,便罚你。” “罚我什么?我认打也认骂,都可罚得!” “你现在有了璇女会了功夫,我哪里打骂得动你,便罚你……”林月白略一思忖,笑道:“罚你作诗!” “作诗?哎呀,作诗不是要了我的命!你还是打我吧,我保证站着一动不动由你打,让你肚子里的好皇儿看看,自个儿亲娘可是下得狠手的人,以后可得听话,否则就要挨板子啦!” “你又浑说!” “哈哈……”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了一阵便到了双棠楼下。姚今仰头将这座建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不禁长长地“唔”了一声,道:“虽不是建在水上,也没有那些九曲回廊精致亭台,但能将这两座又大又笨的傻楼联起来,还联得这么雅致,绘图的和施工的,都可以点赞了。” “点赞?长公主殿下,点赞是何意呀?”阿濛眨了眨眼,扬起脑袋看了又看,“多好看的双塘楼呀,又高又宏伟,为何长公主殿下说这是傻楼呢?” “傻孩子,长公主殿下同你们说笑的。”林月白拉了拉姚今,示意她说话注意些,姚今却不在意,抿嘴一笑便负手走到了最前面,她的步子跨得大,一下子和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子湘一见便赶忙跟了上去。 说是楼,其实楼中也只是一座回旋式样的楼梯,出口处便是廊桥。因回旋的楼梯较为狭窄,台阶又多,林月白走得小心,姚今便嘱咐子湘也留在皇后身边照应,自己则先上了廊桥。从光线较暗的楼中出来,姚今陡然觉得眼前一亮,快步走到扶手栏杆边看去,这座廊桥果然建得很高,面前的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看到绵绵宫城之外的景致。此时初秋的天空犹如一块淡蓝的丝绒,没有一丝云,又高又远,空气中夹带着淡淡清香,不像是花香,却是清淡辽远,让人心旷神怡。姚今慢慢闭上眼睛,慢慢感受着阵阵秋风中带来的四面八方气息,像是来自遥远的北方,有丝丝寒冷沁心;又像是来自南边,若有似无的温热甜蜜,又或许是来自西面,有大片水草的气味……她慢慢地笑了,伸开双手,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很轻很轻,或许马上就能飞起来—— “姚今!你干什么!” 突然,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姚今,一个急促而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她耳边,姚今只觉得一阵眩晕,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离了那栏杆一米多远,正被卫燕紧紧地抱住。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卫燕那一脸焦急而害怕的样子,张大了嘴巴只蹦出了一个字:“你?” “你要不要紧?你要不要紧!你站这么高,你不要命了!” …… 回忆一下子拉得好远,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曾这样紧紧抱着姚今,惊慌失措地问过她:“你要不要紧?”那个人好像还是卫燕,那个拥抱,也和此刻一样温暖而有力,然而天地更易,一切早就物是人非,那个被抱着的人,却似乎已经老了一万岁,姚今一下子两眼发烫,眼泪马上就要滚滚落下,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闯了进来,温柔而关切,却也瞬间凝住了姚今的眼泪: “夫君,长公主殿下没事吧?” …… 姚今迅速地一闭眼,命令所有的泪水统统回去,再睁开眼时,她告诉自己:你是姚今,但你只是长公主姚今,不是卫燕口中的姚今。此时林月白等人也上了廊桥,远远看到卫燕夫妻,林月白立刻凝起了眉头,阿濛见状连忙上前大声道:“前面是何人喧哗,皇后娘娘凤驾在此,为何不过来叩见!” 姚佳兮拉了拉卫燕的袖角,见姚今已经挣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子走到另一侧,她便拉着卫燕一起快步走到林月白面前行礼。 第十一节 最是人间留不住(一) “原来是芸珠郡主和郡马,请起。” 林月白示意二人起身,目光却不住看向另一侧的姚今,旁边的子湘立刻会意,便躬身退后几步朝姚今那边走去。林月白这才将目光转回这夫妻二人身上:“今日郡主郡马入宫,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吗?” “禀皇后娘娘,佳兮确是已经去过太后娘娘的泰阳宫,给太后娘娘请过安了。” “太后的住所离此处甚远,怎么郡主和郡马……逛到这里来了?” “禀皇后娘娘,因淑贵妃娘娘知道夫君与佳兮今日入宫,便传我二人让去叙话家常,故而刚才又去了洛阳殿。听淑贵妃娘娘问起夫君这双棠楼建造之事,佳兮方知原来此楼是夫君督建,故而——”姚佳兮微微侧脸,带着崇敬和爱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卫燕,“故而便央求夫君带佳兮来此处看看,没想到惊扰了皇后娘娘凤驾,望娘娘责罚!” “郡主言重了。芸珠郡主是淑贵妃的弟媳,与本宫也算是一家人,不必这样见外。”林月白见卫燕的脸色不自然,心中虽然气他刚刚那个样子,定是又会将才回复正常的姚今心神搅乱,却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得撇过脸去不看他;另一侧,姚今由子湘陪着正朝这边走来,她虽然脸色也有些微微泛红,但林月白看得出她已是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心中不由得替她一阵难过,便道:“今日本宫也是一时兴起,便请长公主一起来这里看看,没想到这楼甚高,爬上来也是累人。如今这景也是赏过了,本宫也有些倦了,便和长公主先回去歇息了。芸珠郡主,你和郡马在这里赏景吧,自便即可。” 说着,林月白将手放在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姚今手背上,只觉得她的手有些发烫,轻轻握了起来,道:“长公主,和本宫走吧?” 姚今并不答话,她本是半低着头,此时的目光慢慢地从自己的裙摆移到姚佳兮的身上,然后便停住了。其实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女子,但她已经从很多人的口中听到过她,尽管她不想却不由自主地听到了很多,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举止她的容貌,人人都说她身为中书令嫡女,又受封二品郡主,到了卫家本应是身份第一尊贵之人,然而她却从无架子,不仅孝顺公婆敬爱丈夫,在卫府上上下下的眼中更是一位聪慧能干且平易近人的当家主母。姚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到这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记住了这些,她也曾在内心深处阴暗地盼望这一切不过是这个女子的伪善表面,盼望她根本没有这么好、盼望她配不上卫燕,盼望卫燕不要对她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可是当姚佳兮再次开口时,姚今心中的这些盼望,却轰然崩塌了。 “佳兮愿送皇后娘娘回宫,只是佳兮还有一个小小请求,还望皇后娘娘应允。” “你说。” 姚佳兮似乎有一点点地犹豫,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睫毛有微微的颤动:“适才见长公主殿下心情不好……妾身想着,此处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不如请长公主殿下在此歇息片刻,看看风景舒缓心情。正好……正好妾身的夫君也在此,皇后娘娘可让他卫护在长公主殿下左右,也可为长公主介绍一下这双棠楼建造时的趣事。”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是意外。京城内知道姚今当年和卫燕那段往事的人不在少数,后宫之中最擅八卦传言,这件本就不是捕风捉影的往事更一度是宫中女子的上好谈资,尤其姚今此次回宫后,卫燕又在光华殿有过“勇救长公主”之举,流言一度传得鼎沸,而此刻芸珠郡主的这番话,似乎更是印证了“长公主和郡马关系绝非寻常”这一传言。林月白听完之后脸色都变了,声音中也带着不悦: “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芸珠郡主此话实是不妥。长公主乃是女儿家又待字闺中,怎可和外男单独在此处!本宫还是先和长公主殿下回去了,郡主郡马请自便罢!” 说罢,林月白拉了姚今就要走,然而姚今却也用力拉住了她:“皇后娘娘,这里没有外人。” “什么?” 林月白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除了姚今和自己,还有跟随她们而来的阿濛阿媛及子湘,其余的宫人都在看到卫燕的时候就已经被阿媛当机立断遣下了楼,而对面来的卫燕夫妇也只是孤身二人,身边并没有带任何侍从。所以此刻的双棠楼上,确实没有外人,可是姚今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想——林月白坚决地摇摇头,看着姚今明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得回去。” “我需要一个告别。若没有告别,未来便不能到来——”姚今的笑容淡淡的,带着一点苦涩,带着一点坚决,她的目光平静地移到卫燕身上,而卫燕也正看着她。 “卫燕,我们……和过去告别吧。” “……嗯。” 碧蓝的天空无限近,近到仿佛伸手可触,却似乎又无限高,高到凝望天空的时候,像是落入深渊的人仰望永不可及的出口。 此刻已经再没有旁人的双棠楼上,姚今凝望着卫燕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就是那深渊中的人,而卫燕还是那样清亮的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尽管那温柔早已不能属于自己——姚今转身走到栏杆边,低声道:“她很好。” “她?” “姚佳兮,她很好。” “她很好,也很聪明。” “聪明?” “她什么都知道。”卫燕走到了姚今身边,将她的肩膀扳过来面对自己,“她和你一样,希望我们告别,真正的告别!” “难道你不想吗?” “我从来没想过。” “可我们终将告别。”姚今闭上眼,压下了即将滴下的泪水,“我曾以为是我放弃了你,可是听说你成亲了,听说你有了孩子,我又觉得是你放弃了我。我不甘心,我不愿甘心,可这不甘心不能对人言说,甚至面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不敢承认我的不甘心……” “上次你来承欢小筑见我,我以为那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以为那是永别,我的心痛极了……可是光华殿上你抱着我,我知道是你,可我已经垮了,那时候我已经垮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在当场——” 第十二节 最是人间留不住(二) “不要说了姚今!” “不,今天要说完,今天一定要说完!”姚今咬了咬牙,推开了卫燕,拼命挺直了身子,傲然道:“可是我没有垮,我没有垮,我姚今挺过来了!所以你也是,卫燕,你也要挺过去!大丈夫不要拘泥儿女情长,我们在彼此生命里只是一段过客,你未来还有很多路要走,我也是!我们要放下,放下……以后看到我,你不要走过来,就算我倒在地上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走过来!以后我看到你,我也当做不认识,若你敢靠近我,我就让人治你的罪——” “姚今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 “你——” “你不要过来!” 声嘶力竭的姚今突然用力一推,将才朝她走近了两步的卫燕一下子推了好远,随即她便转头跑到对面的栏杆旁,她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浑身都在抖,不由得抱住了旁边的柱子,哽咽着说:“算我求你了,你不要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 姚今的激动反衬着卫燕的平静,可他的平静之下,却是心底无声地撕裂,无声的破碎。他慢慢地走向姚今,一步,两步,三步,他看得到她的肩膀在瑟瑟发抖,他猜得到她的脸上一定满是泪水,可他再也走不过去了,他不能再走了,不过几步路,却是万丈深渊、是他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也曾以为至少自己还可以远远地守护着,至少可以在她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走到她身边去,哪怕只是说几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微笑,可有些人有些话却不断在他脑中重复—— 姚佳兮说:燕哥哥,你可以抛下我和家中的一切,我心甘情愿,只要燕哥哥你做得到,你尽可以走到长公主殿下身边去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只要你,真的做得到。 卫南雁说:就算你娶的不是芸珠郡主、不是中书令的女儿,就算你不是本宫的弟弟,你也要明白,你和李姚今是不可能了。她那一生都会活在风口浪尖,若不是被推到顶端,就是被狠狠摔下,粉身碎骨无人能护——燕儿,凭你是护不了她的,她绝不是你可以企望的人。 …… 一句句戳心的话在卫燕脑中反复,他低下头,沉声道:“姚今,听我说。” “好。” “贺君千千岁,长悲……五百年。若我余生还有五百年,姚今,我只能为你长悲,却不能护你安好——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但无论是我自己还是你,都不能阻止我爱你,我一生都会爱你。” “那就将你的爱,在你心里挖个洞,灌上水银埋上土,封得严严实实,永远、永远不要再挖出来。” “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卫燕看着几步之遥外的姚今,突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银灰色的香囊,那香囊很小,上面绣着一只立在枝头的燕子,旁边是一朵尚未盛开的姚黄牡丹。卫燕很是爱惜地抚摸了一下那上面的图案,然后小心翼翼从香囊里取出了一件东西,置于手心凝望许久,终于将那东西放在香囊上,将香囊放在了地上。 “这个一直带在我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想今日,应该还给你了。” “什么……” “姚今,你我都要牢牢记住,今日以后,世上再无卫燕与姚今。” “嗯。” 姚今艰难地转身,艰难地听进了这句话,然后极其艰难而又重重地点了头。看着地上那根颜色已经有些褪去的红绳,还有上面扣着的那颗楠木珠子,想是常常被人握在手中,那珠子已被盘得油亮。她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很轻,很慢,短短数十步像要走完她的一生,而此时的卫燕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双棠楼的另一边,他走得那么快,脚步声又那么清晰,那一声声落在姚今耳里,像一粒粒硕大冰雹下在她的心房,她那早已残缺没有屋顶的心房,砸得遍体鳞伤的心房。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雨天莫具。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原来她与卫燕,不过是一场人间留不住…… 姚今将那楠木珠绳收入香囊,将香囊紧紧握在手中,看着不断远去不断模糊最终消失于视野的卫燕的身影,喃喃着,沉沉地闭上眼,一滴泪落下,划出了她眼角的第一道纹,终生难消。 这一日回到承欢小筑后,子湘赶忙和璇女说了今日发生的种种,两人都很担心,李耀歇在了咏阳殿,林月白不得脱身,只能打发人来问长公主是否安好。子湘怕皇后忧心,虽回了话说长公主殿下一切如常,但她和璇女两人确是一刻也不敢离了姚今的身侧,她表现得越自然、越高兴,这二人心中就越打鼓,直到深夜听姚今气息平稳,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了,值夜的璇女这才蹑手蹑脚走到外间,见子湘正立于窗前,正看着微开的窗户中淡淡月色。 “这李朝的皇宫,真不怎么样。” 突然听得璇女这一句,子湘有几分好奇,转身道:“听闻璇女姑娘从前是南海上追山族的王女,追山族不是小部落,难道族中不也和这宫里差不多,不都是到处勾心斗角一片腌臜的吗?” “勾心斗角,一片腌臜……”璇女看着手上的一串珠链,中间正是那颗蓝宝石,当年追山族王女的标志,亦是她进宫后姚今还给她的,“追山族内也是腌臜,可比一比这李朝的皇宫,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倒不值一提了。” “从前我在香城的时候,双笙楼里也是污遭事一大堆,虽然我和飞鸿只是潜伏在那里,却也少不得要搅和进去,我的性子自是不能忍,平日里也没少骂天骂地,如今进了宫才发觉,这宫里头有许多事,是让你骂都骂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憋死的。” “可是咱们的殿下……”璇女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她就是从这样的地方生出来,然后长大的,可她却比任何人都乐观,她从来想的都是努力做到最好——” “我在长青宫时,偶尔听过家主说起长公主殿下的事,那时我真的很好奇,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璇女笑了起来,走到子湘身旁,问:“那子湘姑娘,现在你觉得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子湘沉默片刻,突然认真道:“她是我所见过,唯一配得上家主的人。” 第十三节 本宫……不想让皇后生下这个孩子! 林月白的肚子渐渐有些显怀,精神也越发倦怠,有时候李耀下午来时,她仍在午觉,有时候晚间来,她也已经有些瞌睡了。李耀知道她孕中贪睡,嘱咐咏阳殿上下都要小心伺候,又让太医一日两次来请脉,自己晚上便去洛阳殿多了些。宫里的嫔妃虽然不少,但一向也分不到皇帝几分宠爱,这时候看着风向,大家也都朝洛阳殿跑得勤了。加之卫南雁此次回宫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像从前沉默少语,不仅性子开朗爱说爱笑,待人又极和善,自打上次嫦娥诗会后便与宫中众人熟络了起来。按照斯清的话来说,回宫后这段日子见的人,简直比从前在宫里一年见的人还要多。 这一日薛桓从皇后的咏阳殿中出来,便前往洛阳殿请脉。他因卫南雁向李耀极力举荐,如今已是太医院的第一当红的太医,皇后林月白这一胎便是由他在看顾,皇帝也尝尝召他问询,当真是御前红人,炙手可热。新任的太医院院士虽和他并不亲近,但已近垂暮的老院士又如何看不出,自己老了,不过这两年就会退下来,而这位年轻又英俊的薛太医,才是太医院真正的一把手。 这时斯清已经如常在洛阳殿门口等候薛桓,见他来了,一如既往微微一礼:“薛太医来啦。” “哎,是,斯清姑娘好。”薛桓也是一如既往见着年轻女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提着药箱低着头跟在斯清后面,一路上小宫女们看到他时多有笑着捂脸或者是窃窃私语,薛桓也只得将头垂得更低,假装听不到。 斯清见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一面走一面道:“薛太医,您早些娶妻吧,否则这宫里多少小姑娘惦记您,迟早有大着胆子要去陛下或是娘娘面前求指婚的呢。” “这这,斯清姑娘万万不要乱说,不可乱说……” “跟您说笑话呢,您看您吓得!”斯清掀开屋前的门帘,“娘娘在里面,您请进。斯清给您泡壶您喜欢的六安瓜片去。” “哎……谢谢斯清姑娘。” 薛桓跨入屋内,一阵淡淡的玫瑰香传来,一个宫女端着一盆浸满玫瑰花瓣的水正要下去,见薛桓进来她微微一笑,友好地朝贵妃榻的方向指了指,便退了出去。 “微臣太医院薛桓,叩见淑贵妃娘娘,今日叫微臣来,不知娘娘贵体何处不适?” “你每次来都是一样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偏差。本宫日日唤你来,你日日都要问本宫何处不适,本宫的脉都是你看的,好不好的你难道不清楚,还要来问本宫?” 卫南雁本是一句打趣的话,薛桓却连忙磕起了头:“微臣失言,微臣该死!” 显然薛桓这个样子有些惹得卫南雁不高兴了,她原是半靠在贵妃榻上的,这时便坐直了身子,搁下手里把玩的一柄玉扇,语调冷了下来:“薛桓,你一定要这样吗?从前我为贤妃时,你来见我也不曾这样战战兢兢。” “从前,从前……” 见他语塞,卫南雁便追问:“从前什么?” “微臣觉得,淑贵妃娘娘还是尽量不提从前的好。” 一阵突然的沉默,带着一丝卫南雁的尴尬难堪,突然蔓延开来。卫南雁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她认识了很多年也忽略了很多年的人,如今她要重用他了,可他却似乎变了。 终于,卫南雁起身幽幽道:“这里没有旁人,我问你句实话,现在就连你也要瞧不起我了,是吗?” “不、不是!微臣……不敢。” “不是,还是不敢?” 薛桓喉咙里突然觉得一阵干涩,他轻轻地俯首下去,温柔地说:“你别想那么多,一切我都听你的。” 听到这话,卫南雁突然觉得身上一松,朝后一仰便重重坐在了那张华丽的贵妃榻上,她怔怔地看着那窗边的竹帘被风微微吹起又落下,发出轻微的“啪——嗒”之声,她的声音细若游丝:“皇后的胎,还好么……” “还好,头几个月不稳,现在好些了,只是皇后娘娘底子太差,所以不能大意,仍是时刻都要警惕的。” “陛下说,只要皇后平平安安生下嫡长子,以后我的宠妃之位就永固无虞,他永远都会对我好……” “薛桓知道!娘娘放心,所以薛桓无论如何都会确保皇后娘娘这一胎平安顺利!” “你知道什么!你明知道我根本不想——” “娘娘!” 卫南雁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快步进来的斯清拉住了,“慎言啊娘娘!” “在外面慎言,在本宫自己的宫里,都是本宫自己的人,本宫还要慎言!本宫活得这么累有何意思!” “可今日的一切不就是娘娘要的吗?”不知何时薛桓已经站了起来,他仍和许多年前的薛桓一样,俊美的容颜,一身清朗,岁月荏苒与他无关,宫中沉浮亦与他无关。他看着卫南雁,目光中坦坦荡荡,可卫南雁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一塌糊涂的,她是这样的糟糕,糟糕到已经可以不管不顾了,所以她又还在乎什么呢,她还可以再差劲一点,反正是在薛桓面前—— “薛桓,皇后这一胎,是个男孩对吗?” “是,确是男胎无疑。” “本宫……不想让皇后生下这个孩子!” 薛桓和斯清同时一惊,斯清不由自主奔到外间去查看门窗有否关好、外面是否有人,而薛桓的脸色刹那苍白说不出话,他似乎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卫南雁了,大半年来宫内宫外风云变幻虽与他一个小小太医没有多少关系,但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卫南雁和当年的太子耀有私,他也知道一定是她主动要求离宫去当女道士,为的就是能换个身份入宫为妃,他更知道卫南雁虽然看起来平静温柔,可她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会做到底——可他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想过,他心中那个坐在高高围墙上的邻家卫小妹,那个丹凤眼笑吟吟的小女孩,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十四节 海棠不惜胭脂色 “你要……怎么做?” “……” “卫南雁,你想怎么做!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做?” “……” 面对满脸绝望的薛桓一句又一句的追问,卫南雁倏然转过了身,她背对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想要她死!我想要她被陛下厌弃!我想要她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可陛下重视皇后娘娘天下皆知!你明知道你所想的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只要我一步步去做,为什么不可能!”卫南雁手握成拳,整个人都在发抖,愤怒地发抖,“我可以从前朝妃嫔走到今日的淑贵妃,我什么都不怕,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谋算!” “卫南雁……”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了……她怀孕了,她怀孕了……她有了一个孩子,我怎么能对一个孩子和她母亲下手,何况是他的孩子……”卫南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的头也低了下去,长长的粉紫色裙摆上绣满了海棠花的图案,堆在一起,像是凋零了一地的海棠,薛桓突然觉得她很悲伤,他想要安慰她,刚走到她身边,斯清却进来了。 “娘娘,您本不是那样心狠无情的人,何苦要说这样的话为难自己,”斯清慢慢扶着卫南雁坐下,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桓:“薛太医,这宫里娘娘能说知心话的人不多,您算一个,可您难道也和外头的人一样以为娘娘是那般的人——娘娘心里的苦,您难道不知道?” 薛桓一时无语,立在一旁好一会儿才道:“那娘娘的意思到底是——” “我要你去害她性命你就去?你这样傻?傻得连你自己的命、薛家全族的命都不要了么?”卫南雁看着薛桓,心情渐渐平复,“薛桓,就算有一天我真的要你去这么做,你也不要听我的。” 若真有那一天,不要你说,我会去做的。薛桓心中默默这样想,口中却道:“薛桓知道。” “……陛下近来龙体可有违和?前几日他在洛阳殿时我听得咳了几声,可有传太医去瞧瞧?” “传了。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初入秋季不免有些干燥,院士大人开了一副药膳的方子,陛下用了两日,说是还不错。” “嗯……”卫南雁略想了一下,对斯清道:“去吩咐备一些川贝枇杷炖上,晚间陛下来了便拿上来;还有,今儿晚上的水果也换成雪梨吧——斯清,你去将膳房的菜式再看一遍,若是有油腻辛辣的菜,都剔下去吧。” 斯清应了便立刻下去安排,薛桓若有所思道:“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初秋干燥,饮食上也得注意起来。微臣记得长公主殿下近日也是干咳,回头微臣遣人去承欢小筑,也关照他们用川贝枇杷炖起来。” 卫南雁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对这位长公主殿下倒是上心,可我记得,她的脉素来不是你看的吧?” “上一次许太医有事,便是我替他去承欢小筑看的脉,既是看了脉开过方子,便都是微臣的病患,微臣自然都得放在心上。” “你向来好心肠,看顾的病患又那么多,她么——你就不要再费心了。”卫南雁走到一侧窗边,窗户上挂着一串五彩的琉璃珠,一碰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听,卫南雁的声音也跟着轻松愉悦起来:“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离开皇宫,哦不,是离开李朝,以后再也不用你看诊了。不过,她去的那个地方风大,也十分干燥,走前你倒可以嘱咐承欢小筑多备些川贝枇杷膏,总是能用的到的。” 薛桓有些奇怪,不禁问道:“长公主殿下不是居于承欢小筑,怎么会离开皇宫离开李朝?难道是要出嫁了吗?可是,也并未听宫里人说起议亲之事啊。” “议亲?”卫南雁嘴角微微划出一个圆弧,“胡族新王遣使臣来,不仅欲和我李朝修好,更一心求娶一位李朝的嫡公主,我李朝只有李姚今这么一位嫡公主,这样好的亲事,哪里还需要议呢?” 胡族位于李朝的西部,水草肥美幅员辽阔,是个好地方。且胡人善御马,骑兵骁勇素来有名,本应是个强盛族群,但因其内部分支极多,各自为政各自为大,多年来一直忙于互相争抢地盘,虽然也时有袭击李朝西境的情况,但一来总是后劲不足成不了气候,二来又有莫家的西关军常年驻守,所以环顾李朝四周诸国大小邻居,胡族素来都不是李朝最为忌惮和担心的邻国。然而不过在短短两年间,曾经领着胡族出兵李朝的九族长之子塔温,不仅兵强马壮神鬼手段,且为人极其心狠手辣,一下子收服了二十四胡族中的十九个部落,余下四个部落由于抵死不从,塔温一怒之下,几乎全族都遭了灭顶之灾,据说他们鲜血染红了胡族的半片草原,映红了半个天空。 当这些消息由子湘告诉姚今的时候,璇女的脸色和姚今是一般的平静,姚今还没有说话,她反而先道:“殿下是不可能去胡族的。” “家主早就传信于我,说殿下若有一日连这皇宫都不想再呆下去,只需殿下说一句,长青宫立刻就有人来迎您去北魏。”子湘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竹筒,双手奉至姚今面前,“这是今日刚收到的家主亲笔密信。” 姚今接过那枚竹筒,取出其中的纸卷打开,熟悉的字一下次映入眼帘: 姚今: 来北魏吧。 …… 微黄的纸,短短六个字,却仿佛山顶突然冲下的一片瀑布,姚今内心一片淋漓,她不由得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着,轻轻地回忆着,长青宫、北魏、青岭、漫天漫地的白雪,透过指尖直达内心的冰凉,那个人看着自己,他眼中的失落和孤寒是那样显而易见,似乎她曾经触手就可以温暖那双孤寂的眼睛,但最终,她还是决绝离去了。 “去咏阳殿。”姚今倏然睁眼,将那纸卷点燃丢入香炉中,大步便朝门口走去。子湘和璇女届时一愣,便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第十五节 谁还记得当初 姚今人到咏阳殿的时候,薛桓刚刚给林月白看过脉,阿濛笑眯眯搬过一张凳子,他谢了赏刚坐下没一会儿,见姚今神色匆匆地进来,赶忙起身下跪。 “微臣薛桓叩见长公主殿下。” “哦,薛太医也在。”姚今随便挥了挥手让他起身,自己则径直走到林月白面前,“我有事情跟你说。” 林月白微微一愣,见姚今眉心微拧神色郑重,便起身朝阿濛道:“让她们都下去吧。” “是,娘娘。” “薛太医,今日你辛苦了,明日再向你请教。”林月白一手抚在小腹上,一手朝薛桓的方向伸了伸手,“回太医院忙你的去吧。” 薛桓想起卫南雁之前说过关于长公主议亲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动:莫非长公主殿下已经知晓?那我是否应该跟淑贵妃娘娘说一声去…… 正踌躇间,姚今却朝他点头道:“薛太医,还未曾谢你关照承欢小筑为我每日炖上川贝枇杷之事,子湘都告诉我了。现在咳嗽好了许多,谢谢。” “啊……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实在不敢受这一声‘谢’——” “好了,退下去忙你的吧。” 姚今这一声虽不是命令,语气之中却是不容置疑,薛桓也只得行礼告退了下去。而林月白好奇走到姚今旁边坐下:“出什么事情了?看你这样认真。” “看来李耀还没有跟你说。”姚今的目光落在茶几那碗燕窝上:“怎么不吃完?” “说什么?”林月白似乎觉察出几分不对,将那燕窝推到一旁,“到底怎么了?” “我……”姚今一时语塞,其实她一路上都在考虑如何将这件事告诉林月白而不要影响到她的情绪,她深知这事瞒不住,过不了多久就会宫内外皆知,与其到时候林月白为此与李耀争吵,不如她早点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是没问题的,自己是可以的。 “你什么呀?阿姚,你来了却不说,到底是怎么了?” “是……这样。胡族新王塔温遣派使臣即将进京,他希望重建两国邦交,所以要为自己求娶一位李朝嫡公主。”姚今抬起头,定定看着林月白的眼睛:“如今皇室中唯有我一个是嫡出公主,只有我能嫁,我也愿意嫁,我可以——” “你胡说!”林月白猛地站起身子,一时动作太快扯住了茶几上的毯子,连着桌上的茶盏香炉并那一碗燕窝全都翻到了地上,门外的阿濛听到这么大的声响吓了一跳,刚推开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却又被林月白一声呵斥缩了回去。 “月白!你干什么这么激动,你怀着孕呢!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姚今起身将林月白按了下去,只觉她人气得发抖,连声音也抖了起来:“是、是陛下,是陛下的意思是不是?他还不放过你……他还不肯放过你!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不管是不是他的意思这都是事实了!这是国事,不是你找他他就能解决的!”姚今大声道:“朝中和宫里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李耀也一定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这件事,可这件事情摆在这里,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你不能嫁,他不可以这样!那胡族是个什么地方,你怎么可以去!你已经为了我……为了我你没有了小南国,背负了天下人的嘲笑,现在又把自己软禁在这皇宫里,你为了我忍受着这里的一切,甚至还要那样和卫燕诀别,你为了我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他怎么能还这样对你!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他有什么难处,我要去找他,他若是应了这件事,我就跟你一起走,一起离开这里!” “林月白!当真你怀孕怀傻了吗!”姚今有些恼火,捡起地上的一个茶碗用力搁在茶几上,“公主出嫁是国事,你是皇后不可参政!说这样的话,你是唯恐别人拿不到你的把柄吗!况且我说嫁我就嫁了?胡族那么远,在路上我可以跑啊,我可以逃跑啊!我很擅长逃跑的,你不是知道吗!” 林月白愣了不过几秒钟,却立刻戳破了姚今的话:“你不要诓我了,若你假意嫁到胡族想中途出逃,陛下一定猜得到,他会拿那些人的命要挟你!小南国的那些人还在,那些人永远都是你的软肋,他永远可以拿那些人掣肘你!你若答应嫁,你就只能嫁了!” 姚今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软弱,是的,她当然知道如果自己答应了李耀出嫁,那她只能乖乖去胡族,她不能拿王相等人冒险——可是眼下她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温子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她偷出皇宫偷出陵京离开李朝,可那样的话,王相他们的结局不是一样吗! “消息我也是刚刚得知,是有些仓促……可是,我一定会有办法的。”姚今尽量摆出一个很有把握的笑容坐下,又马上直起身子拉住林月白的手,“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出事,你不可以去找李耀吵,更不能影响自己的情绪,你怀着孕,你必须健健康康生下这孩子,这很重要!你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皇后娘娘!” 见姚今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轻微地隆起,虽然还没有明显的胎动,但有一个生命正依附着自己一天天地努力长大,林月白心中一软,眼眶渐渐湿润:“阿姚……从一开始就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为我,你不必进京,更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可我真是没用,我做了皇后,却还是不能帮到你一分一毫!” “每天能你和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一起看夏天的荷花,看秋天的落叶,或许来不及一起看冬天的大雪——可是月白,在这个世界,我只剩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那样我才值得!我真的,只剩你了。” “阿姚……” “我为什么今天要来提前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为我去做什么,不管这件事最后朝什么方向发展,我有没有去胡族,你都要好好地坐在这位置上,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用一个小南国换来的,你怎么可以搞砸?”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记重拳击中了林月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那一直以来深深的负罪感,她对于这个皇后之位的勉强,她面对后宫诸事时的排斥和厌倦,都因了姚今的小南国,因她对李耀的爱,她只能统统压了下去。为了他们,她必须要做一个完美的皇后,一个幸福的皇后,可谁还记得当初吗?林月白有时候自己都回忆不起,当初她是如何爱上那时的陈城,而姚今是如何说要与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那些仿佛是上辈子,那些仿佛是书里的故事,她都不记得了。 若有一日她能不为他们,做一件心中想做的事,那又会怎样呢? 第十六节 长公主的婚事 皇长公主和胡王议亲,李朝和胡族也即将联姻,便可一举结束长达百年西境骚乱的局面。这个消息随着胡族使臣进京入宫,一下子传遍了京城和整个李朝,也传到了周边各国。闽王后阳樱虽然气得在自己宫里很是发了一阵子火,但闽王和声细语一阵安慰之后,闽国还是送出了一箱东珠作为贺礼,还有一封闽王亲笔的国书,一并送往了陵京;密林国则更为直接,干脆用黄金铸造了一个硕大的牌匾,以上好红木为底,牌匾正面书“天作之合”四字;然而这些对李耀来说,却都比不过北魏一封薄薄的书信,当他展信看完之后立刻变了脸色,起身踱了几步,随即道:“召莫东陵。” “魏帝要亲至陵京?”已是傍晚时分,匆匆进宫的莫东陵看完那封信之后,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陛下,此事太蹊跷了。” “蹊跷的又岂止这事,”李耀习惯性地将手放在案上慢慢敲击着桌面:“你和南雁才来跟寡人说可将长公主远嫁,这胡族的国书就到了,寡人还未想好如何处理,人家的使臣都来了。现在似乎是嫁也得嫁,不嫁,那便是要开战。” 莫东陵听得心中一沉,赶忙跪下道:“胡王求亲一事,臣实在是不知情,想来淑贵妃居于深宫内苑,更不可能提前知晓此事!那胡族不过是一群草原上的蛮人,陛下若不欲应允这门亲事,大可拒绝于他,老臣和西关军也绝不会怕那群乌合之众犯我李朝西境!” 李耀没有说话,一时紫宸殿上一片静谧,唯有大殿上那座小水车发出细微的潺潺水声,声音虽小,却好像流到了人心底。不知不觉,莫东陵额角一滴汗落在了地板上,“啪嗒”一声,李耀这才开了口: “天下巧合之事不在少数,莫卿不必紧张。” “是、是!”莫东陵停顿了一下,还是道:“那这魏帝要来京之事,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他要来,理由是他要祝贺李朝和胡族联姻,可若是寡人不应允这门亲事,他还有什么来的理由?” “那陛下的意思是……拒绝胡族?” 李耀未置可否地朝莫东陵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莫卿,你觉得呢?” …… 三日后,因皇后孕中不便,淑贵妃便奉了皇帝旨意,代皇后到陵京城中的大慈安寺礼佛,祈求国运昌隆,万民安泰。既是贵妃出行,奉的又是皇帝的旨意,排场自然十分盛大,加之胡族使臣在京,为彰显李朝的繁华,祈福前一日下午,从宫门到大慈安寺门口,途经两坊四街,全都早早肃清了街道,禁军齐刷刷站了两排,铠甲和长枪之间是高高飘扬的彩旗,端然是又**又热闹。 “听说这位淑贵妃可不得了,做过前朝的贤妃,还做过女道士,道教没坚持住,还了俗,现在又改信佛了,嘿嘿!” “找死了你,敢说宫里娘娘的坏话!小心听了去,砍你的脑袋!” “这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些官家的夫人小姐,背后不也这么议论的,我婆娘给一个大户人家浆洗衣服,听说是朝廷里的人,也常回来跟我闲唠呢!” “说也只得那些贵人家能说,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说多了不知道怎么死的!” “就你怕死,你去那青巧坊里找女人的时候,怎么不怕你那杀猪的老婆冲过来给你一刀宰了?” “好端端的提那婆娘作甚!走走咱们别在这看贵妃了,看又看不真,看得到也是摸不到,今日不上工,下午也没事,不如去打二两老酒,再叫你婆娘烧点肉,上我家吃去!” “好啊,打酒可得你请客!” “好好好,走!” 听得两个汉子在一家茶肆门口这样一段闲聊,虽然言语有些粗鄙不堪,但说的却也是事实,本来高高兴兴的薛桓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要去给家中几个妹妹买些胭脂也失了兴致,在茶肆门口来回徘徊了两圈,抬头看看已是午时,他今日不当值,知道此时家中定然在等他回去用饭,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正要朝家的方向走,后面却有人叫住了他。 “薛太——薛公子?好巧!” 薛桓一回头,见是卫南雁宫中的一个侍女,上次他去洛阳殿,那姑娘还好心为他指了方向,于是温和一笑,上前道:“这么巧,姑娘怎么在此?” “主母让奴婢过来买些东西,”小姑娘吃力地提了提手里的篮子,笑道,“这里真热闹,刚在路边买了个刚出炉的糯米糕,真香,比主母上次赏的麒麟阁的,还要好吃几分呢。” “新蒸出来的,自然味道好些。怎么不是让斯清姑娘出来买东西,却让你一个小姑娘出来,你可识得路?” “斯清姐姐要在主母身边伺候,不得空!我本是不识路的,是跟主母扯谎说认识,这才让我出来的,薛公子,可别说破奴婢啊!”小姑娘笑得天真烂漫,一面说,一面朝前后看看,“说是这条街上有一家金氏胭脂店,出的胭脂特别好,主母让我买来着,可我怎么找不到呢……” 薛桓忙道:“我知道,就在前面巷道拐弯处,我也要给家中的妹妹们买些,我领你去吧。” “那就谢谢薛公子啦,一会买完了,我领你去寺里可好?主母这会子大约正事已经了了,吃了斋饭要歇一阵,晚些才会回去。那寺里头好生无聊,薛公子去了,正好陪主母说说话呢。” “这……恐怕于礼不合。” “公子真是多礼!斯清姐姐说了,薛公子就和娘娘的亲哥哥没有两样的,咱们洛阳殿都晓得,不会对外说嘴的!公子一会儿正好帮奴婢选选胭脂呢,奴婢怕自己选的不好,回头到了主母跟前被怪罪,到时候公子做个好人帮着求求情呗?” “这……” “哎呀快些走吧公子,晚了主母可真要怪罪奴婢了!” “那,那好吧。” 薛桓领着小侍女买了胭脂,又帮她提了手上的篮子,两人便一道去了大慈安寺。两人从后门进去,侍卫见了小侍女的手牌便没有多问,两人一路走到一间雅室前,斯清正在门口,见是薛桓十分意外: “薛太医?” 薛桓还未来得及解释,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卫南雁亦是惊讶地看着薛桓,五分惊讶之外又带着三分轻松、两分高兴:“你来见我的?” 第十七节 可怜皆是爱不得(一) 薛桓一下子就想起来,好些年前,当他还是那个每日去宫中煎药的小男孩,有一次偶然得了宫里赏赐的点心,小小的一包,用漂亮的花纹纸裹着,他两只手端着,简直是捂在在怀里怕化了着提在手里怕掉了,出了宫在路上想了又想,还是忐忑又高兴地去敲了隔壁卫家的门,那个圆圆小脸的女孩眯起一双丹凤眼,又高傲又欢喜地在门口挡着,并不让他进去,瞄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咽了咽口水,高声道:“薛桓,你是来找我的?” “是,我……是来见你的。”薛桓的声音轻轻的,有几分温柔,有几分卑微。旁边的小侍女将手里捧的胭脂盒子恭恭敬敬送到斯清手上,道:“娘娘,今日奴婢在路上偶遇薛太医,幸有薛太医识得那金氏胭脂店的老板,才买到了桃花醉,这是铺面上都不曾售卖的上等胭脂,请娘娘过目。” 卫南雁微带笑意点了点头,待那小侍女退了下去,她便一面朝屋内走,一面调侃起了薛桓:“你一个单身男子,又是医家,怎跟这胭脂铺子这样熟识,莫不是同哪一家的小姐相熟,常替人家跑腿?” “啊,没有、没有,只是家里的几个妹妹喜欢,闺阁女子出来多有不便,有时微臣帮她们买些。” “你这样的哥哥,真是贴心,只可惜我没有你这般的兄长,只有个叫人操心的弟弟。”卫南雁走到桌边坐下,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道:“这里不是宫中,规矩没有那么大,不要微臣微臣地称呼着——你坐下吧。” 薛桓犹豫片刻,便在那椅子上坐下,只是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倒让卫南雁忍不住莞尔,朝一旁的斯清道:“去沏一壶六安瓜片来。” 斯清应声退下,薛桓这才鼓起勇气道:“娘娘竟一直记得,微臣——哦不、是我,我喜欢喝这六安瓜片……” “原本是不记得的,有一次你来给我看诊,那日刚好有新供的六安瓜片,斯清说你喝了许多,后来我也尝了尝觉得不错。渐渐地我也喜欢喝这个了。” “原来如此……是薛桓自作多情了。”薛桓腼腆一笑,微微抬了头,见卫南雁已经不是出宫时的那一身贵妃华服,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素色衣裳,并无任何花纹,只有窄窄的袖口上点缀着了好几道银边,发髻上插了一个玉簪子,后面用发带轻轻系了起来,像是哪个书香人家的女孩出来游玩,一身清风,秋意淡淡,怡然自得。 今日的卫南雁似乎格外心情格外好,像是卸下了什么心头重负,又像是有什么开心事,一直笑吟吟的,见薛桓不做声,便又问道:“薛桓,你今日不当值吗?” “是,今日不当值,薛桓便出来替家里买些东西。” “还是你们好,可以随时出来逛逛,我都好久没有出来了。”卫南雁取过桌上一块斋点,尝了一口,点头道:“这个绿豆糕不错,很是清爽,可比我在那道观里吃的好多了。” “道观?” “嗯,云黎观。”卫南雁看着薛桓,“我去当女道士那一阵,你一定觉得很不理解吧?” “薛桓以为……以为当时你只是想远离这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我卫南雁便是扎根在这是非之地生出的一株花,靠着这些是非浇灌我成长,我又怎么能离开这些是非呢?”卫南雁一丝苦笑,“哪里像你,薛桓,你那么好,人也好、命也好,你的人生就像那案头上摆的文竹,永远姿态文雅,永远翠绿一片,你怎么会懂得我们做花儿的,我们要经得住寒冷,忍得下枝叶凋谢,才能换得来那一季绽放。” “卫南雁……”薛桓看着她,喊出这三个字时有些微微的陌生,但却更是一种虚无的幸福感,“卫南雁,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到皇宫做这个淑贵妃呢?你的父亲和母亲,从来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仅此而已。” “你很了解我的家人吗?你只是我少时的邻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想的!”卫南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尖利,她停顿片刻,突然道:“薛桓你可知道,卫家不是我的家!你可知道,我和我弟弟都是人质,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限于人,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我们,只是被亲生父亲丢出来的人质而已!” 听到这样一番话,薛桓显然完全惊住了,他站了起来,两只手茫然地垂着,半张着嘴说不出话,看着卫南雁那晶亮的目光,他像是突然接近了一个他一直想知道却不愿意知道的真相,慢慢退后两步,薛桓低声道:“我只知道你的身世不一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今日,我要你知道。”卫南雁起身将薛桓坚决地拉回椅子上,“你、你们,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不要脸的女人是吧?在前朝做了贤妃还嫌不够,知道先帝垂暮不久于人世,我便去勾搭了太子,然后为了继续留在宫里,不惜去做女道士,为的就是能继续安享富贵、能得了这个贵妃的位子——我晓得,不管宫里宫外,不管是朝堂上还是民间,人人都是这样看待我的,是这样吧!” “卫南雁,不是的,没有人这样说,你为何要将自己说的这般难堪?我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你从来就不是!否则从前的清风馆不会在宫中寂寂多年,否则你怎会不愿承宠于先帝——” “那是因为我不爱他!我不爱先帝!我爱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当今陛下,李耀。”卫南雁渐渐平静下来,她说到李耀的名字,这个名字像蜜糖一样甜,甜在她的心里,甜在她的嘴边,甜在她的喉咙里,可是又太甜了,甜得发苦,甜到发涩。 “以前,我没有喜欢过谁,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看到卫燕那时为了那姚今痴狂,我不理解,我觉得他是疯了——可是到了我身上,我却觉得疯了都不够,都不够证明我有多么爱,我可以拿出的我性命、名誉,我的一切一切——只要我可以爱到他,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为你拿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性命呢……可是你却不知道,你不知道。薛桓苦涩地低下头,用几乎轻到听不到的声音说:“你是……怎么爱上他的?” 第十八节 可怜皆是爱不得(二) “那时我吃着你的药,虽于身体没有大碍,脸色却差些,我唯恐显得不够病重,便时时做出一副缠绵病榻的样子——装得久了,我也累得慌,尤其先帝总来看我,我便不得不总躺在床上,无病**地躺着。那一日先帝过来见我实在神色恹恹精神萎靡,便问我是否是宫里太闷了,说我年纪轻轻憋在宫里,兴许是憋坏了。我当然要顺着他的话,便说自己确实是久没见过外面的风景,也想要出宫散散心,他当即便允诺带我去京中皇家马场。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在清风馆里等着传召,可是等啊等,没等来先帝,来的却是李南,他说先帝突有紧要政务不能陪我了,怕我失望,便派了一队禁军护送我去马场转转。” 说到这里,卫南雁突然笑了起来,像陷入了一种美好幻想,又像是在回忆什么珍贵的过去,她喃喃着,语调轻柔而甜蜜:“初初入秋,正是微凉舒爽的好时光。那日的天气出奇地好,蓝天高远,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从花草树木中间穿过的风吹到人身上,像是一下子吹散了所有烦闷,我的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等快到马场的时候,我从马车里下来,双脚站在那草地上,我突然就想骑马,自然他们是不肯的,可我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能听他们的?斯清拦不住,禁军也拦不住我,我骑着马跑啊跑啊,一直撇了他们很远。我听到他们一直在后面喊着追着,我一直笑一直笑——嗳,他们怕什么呢,斯清晓得的,我从小就擅骑术,就算那么多年没骑了,我依然可以一下子驾驭那匹成年的马——可是我太高兴了,我忘了我并不熟悉那个马场,马儿跑疯了我也跑疯了,一下子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我听不到禁军的追喊声,也看不到四周有皇家的旗帜和围栏,那时我才觉得有些不安,想要回头,可那时的马儿已经不听我的了,我越拉它越疯狂,我怕它跑出马场的范围,于是死命拽着缰绳令它调头,它不听我的,便拼命跳拼命蹦,那一刻缰绳突然脱了手,我感觉我已经快要被甩出去了!然后,他就来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突然就到了我的身边,骑着一匹银灰色的马,紧紧跟在我身边。他一手拽住了我的缰绳,一只手伸给我,当时我已经乱了方寸,只顾着大喊救命,见他的手过来也不知道要拉住,他只好用力拉到了我的手,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于是我拼命拽着他,死死不敢松手。那个时候他看着我,他一直看着我,可能当时我的样子难看极了,肯定是脸色煞白女鬼一般……嗯,幸而他没有嫌弃,他只是微微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别怕,相信我。” 别怕,相信我。多么寻常却又动人心魄的一句话,只要这一句,或许便是一生一世……薛桓看着卫南雁,看着托着下巴眼睛都笑弯起来的她,这是她的故事,只属于她的,正如在他记忆里那个坐在高高的墙上摇着脑袋对他说“卫燕,你下学啦!”的小女孩,那也是他的故事,却真的只属于他一个人而已。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问道: “所以,是陛下救了你,也对你一见钟情,是吗?” 卫南雁的眼中有一瞬的暗淡,她低下了头沉默片刻,轻声道:“是陛下救了我,也是我,对他一见钟情。” …… “是我,是我一厢情愿,自那日回宫我便坐立难安,我总想着那天他是如何救了我,如何将我抱到他的马上,我甚至记得他掌心的温度。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燕儿总是沉默,为什么他看到一切和姚今有关的东西都会突然难过——我才明白,若是一个人动了心,那便是一滴水、一束光、一朵花,只要跟那人有关系,都会变得无限大……是的,我跟我自己说我想见他,没来由想见,尽管当时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进了皇家的马场、怎么能救下我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我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可我总觉得只要出了宫,我就能见到他!于是我下定了决心,便去跟先帝说自己梦魇,日日心慌寝食难安,说自己梦到菩萨让我去吃斋食宿净室,央求着先帝允我去大慈安寺斋戒几日——说来也是奇怪,那时的我竟那么笃定我出了宫就能遇到他,笃定他就能在森严的寺庙里找到我,明明那时候,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有情,自是义无反顾。” “情不知所起,义无反顾,一往而深……”卫南雁喃喃着,抚摸着腕上的一个缠金玉镯,“那晚明明烛光灰暗,他却给我带来一对红烛;我说隔墙有耳,他却要跟我西窗夜话;他的手覆在我眉间,那一刻我的心就没有了,我只有他——” 薛桓的心突然像被划了一下,他有些难过,他真的不想听了,慢慢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卫南雁却率先开口:“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卫南雁……” “我的前半生,都是为了别人活着,为了家人、为了亲弟,我没有过自己,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有什么要的。可是我遇到了陛下,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我陪他一起走过了从无名无分到那辉煌龙椅上的每一步,我卫南雁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一切——哪怕是赌上我全族的性命,哪怕天下人都在背后看不起我,我不在乎!我原来不过是一具血肉躯壳,是他教我做了人,是他教会我追寻自己心中所想,是看到他的不犹豫不放弃我才明白,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争一回,争一争命,争一争运!” “卫南雁,你已经争到了。你做了陛下最宠爱的淑贵妃,后宫里除了皇后,人人都羡慕你。”薛桓忍不住道:“可是我并没有觉得,你比从前更快乐……” 第十九节 可怜皆是爱不得(三)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争到、我还没有争到!”卫南雁突然抬头,她骄傲地扬起下巴,“贵妃之位、满门荣宠,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要争的,是陛下的心,是在陛下心中的那个位置!明明是我陪陛下一步步走到今日,她林月白什么都不知道,她在南国府三年,陛下将她放在心头念了三年,可她不过是陛下往昔望而不得的一个女子而已!她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是,我也曾试着对自己说,她已是皇后,他是陛下最爱最重之人,我不该奢望不该多想,可自从她做了皇后,她像个皇后么?——成日冷着一张脸,见谁都寡言寡语,除了和李姚今成日混在一起,她有把陛下放在心上么?哪里有一点皇后的样子,她哪里配得上陛下的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陛下眼里只有她,为什么陛下看着她的时候,满眼的柔情,那我呢!我呢……我承认,我可以承认的!我可以承认从一开始,陛下接近我就是为了某种目的,没关系的,我也是,或许就像在大慈安寺那一晚,我也是在装!我假装喝醉、他假装偶遇,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太清楚了!但是这些真的都没关系,我现在都可以强迫我自己不去想——” “南雁,别说了。不开心的事情,不要说了。”薛桓走到她面前,伸手去拉开她慢慢掩住脸的手,她没有哭,可她的表情比哭更难看,她抬头看向薛桓,眼角微红,楚楚含泪,薛桓心中一漾,突然就缩回了自己的手,讷讷退后几步,垂首道:“对不起……我……我唐突了。” 卫南雁突然朝薛桓抱歉地一笑,“不,是我唐突了,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对外人说,出了门,我就都忘记!” “怎么能忘呢?怎么可能忘呢……薛桓,你撒谎。你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撒谎,信誓旦旦地做人,从来不超出你给你自己划的那个圈,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 “我是个医家,我怎会扯谎……” “你就是扯谎了。”卫南雁起身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心口的方向:“说,你为什么不娶妻?” “娶妻?”薛桓一愣,脸上顿时微红:“我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娶妻生子,又不是要你去攻城掠地,要怎么打算?京城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以你的家世人品,估计说媒的婆子都要踏破薛府的门槛了,想来定有许多好姑娘放在你面前由你挑选,你为何不选?” “没有,没有的事。” “我晓得你这个人,最是谨慎——你若不放心,可以请你母亲摆个酒席办个茶会,将那看中的姑娘一家都请来,大家相看一场,我想,必没有哪家女儿会看不上你吧,薛潘安?” 被卫南雁这般说起自己的外号,薛桓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也不知答些什么,便只得深深作揖:“娘娘,莫要取笑微臣。” “你也知道我是娘娘……”卫南雁慢慢回头走到一个稍远的椅子上,双手合拢至于膝间,轻轻坐下。她的目光落在袖口的银边上,声音渐渐有些冷:“薛太医,本宫命令你,回去好好娶妻生子,莫要再耽误岁月,愧对父母。这世上有些事情执着不得,即便你死不撒手,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一场镜花水月而已,何必蹉跎年华,何必浪费光阴。” 薛桓沉默着,双膝触地跪了下去,在有些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极低沉的“咯咚”声,像是在有些浑浊的空气中洒了一把香灰,虽然很快掉落地面,但呼吸却更难受了。他并不说话,仿佛在等着卫南雁继续发话,然而卫南雁似乎决意不再与他多说,挥挥手道:“薛太医你退下吧,本宫累了。” “……是,微臣告退。” 薛桓起身,慢慢朝门口走去,他的背微微有些驼,步伐也有些散乱,走到门边时却停了下来,他的手紧紧抓着那门框,没有回头却突然大声道:“娘娘叫微臣不要执着,不要蹉跎光阴岁月,可娘娘的执着却远胜于微臣!故而、故而微臣……不服!” 话音刚落,卫南雁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什么,薛桓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听着那门吱呀一声合上,那门上的铜环似乎还在晃动,卫南雁怔住了,仿佛薛桓的话还在耳边,他清清楚楚地说,他不服。 这应该是薛桓这辈子里第一次这么大声跟自己说话,而且还是这样的反驳——卫南雁的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她的目光从薛桓刚刚坐的椅子滑过,再到旁边那只孤零零的茶碗,终于慢慢流连到自己手腕的镯上子,那镯子虽然只是一只寻常的缠金玉镯,玉的成色普通,缠金的花纹也有些粗糙,但却是李耀为陵王时亲手戴在她手腕上的,那时他曾说:“这是本王母亲的遗物,舅舅临走时交代了本王的身世后才交给了我,本王每每看到此物,就会思念起母亲。” 是啊,他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了我,尽管、或许他说的话也是假的、可能镯子也是假的——可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会信!我都当真! 卫南雁轻轻握住那只镯子,喃喃道:“薛桓,连你也会说不服,那本宫,又怎么能服!” 自从胡族的使臣进了宫,许多宫人便都开始期待光华殿的迎宾宴,都在等着宴席上陛下应允胡族使臣的求亲,然后合宫大喜,循例赏遍各宫,大家就可以多几吊零花钱。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仅紫宸殿没传出过半点消息,连唯一和陛下一起接见过胡族使臣的皇后林月白的咏阳殿,近日也都是气氛不佳,尚衣局送了几次新制的衣裳给孕中的皇后娘娘,也都被退了回来。 “阿濛姐姐,最近皇后娘娘是不是心情不好呀?我可有两回来了没瞅见娘娘有笑脸了。”尚衣局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在咏阳殿的门口张望,见阿濛和两个捧着衣裳的小宫女一起出了来,不由得苦了脸:“这……皇后娘娘又不喜欢啊?” “回去跟你们上面的好好说说,这些个桃红柳绿的素来不是皇后娘娘喜欢的颜色,上面的花样子又老气,叫我们娘娘怎么穿呢。”阿濛将衣服交给他,撇了嘴道:“没生气打你几板子,已经是皇后娘娘仁慈了。” “嘿嘿,皇后娘娘心肠好,从来不责骂宫人,合宫上下都知道的,嘿嘿。”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宫女领着薛桓走了过来,阿濛见是薛太医,顿时笑眯眯迎上去:“薛太医今日来的倒早。” “是,今日有些凉,想着早点来看看皇后娘娘的脉,再者就是想给姑娘们关照一下,有风之时万要注意,千万不要给娘娘受了寒凉才是。” “嗯嗯!薛太医的话,奴婢们都记得牢着呢!”阿濛推了推旁边尚衣局的小太监,“还不把衣裳送回去,等我请你吃茶呀?” 那小太监连忙作了揖,捧着衣服颠颠退了下去,薛桓看了一眼,道:“上次好像也见他来送过衣裳。” “正是,尚衣局现在混账了,送的衣裳俗气的紧,皇后娘娘都不中意,便打发他拿回去了。”阿濛一面说,一面接过薛桓手里的药箱,道:“今日薛太医的小药童没来,便让奴婢帮忙提这药箱吧。” 第二十节 六安瓜片 薛桓给林月白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咏阳殿宫人记录下的十二个时辰内皇后所进食物及份量多少的单子,斟酌了一刻,方才道:“皇后娘娘,近日是否胃口欠佳,故而进食的量也越发少了?” “还好,不过确实不大有胃口。”林月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薛太医要说的本宫明白,为着肚子里的孩子,本宫定会努力加餐。” “娘娘怀胎辛苦。”薛桓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茶几上摆着的一个缠枝莲纹的铜香炉上,那香炉只得一个手炉大小,却十分精致。顶盖形似一朵别致的莲花,莲瓣微开,炉身是景泰蓝的,于柔和的日光下泛出一片冷艳的蓝色。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起身一礼,道:“娘娘,微臣可否看看那香炉?” 林月白略微一愣,随即点头道:“自然可以。那香炉是昨日陛下刚遣人送来的,说是特别好看,本宫也觉得颜色别致,便放在眼前。” 薛桓走到那香炉旁边,并不用手触碰,只是凑近过去仔细看向那炉身上的缠枝莲纹以及两侧的螭耳把手,闻了闻香炉上残留的香味,方才转身道:“请问姑娘,这两日娘娘这里都焚的这安息香吗?” “娘娘这几日浅眠,故而都用的这安息香,奴婢们取香的那一日便跟您报备了。薛太医,是有何不妥吗?”阿濛有些紧张,赶忙走过去将那香炉顶盖打开,里面的香早已燃尽,但仍残留一丝余味。 “安息香并无不妥,只是入秋干燥,娘娘怀着龙胎,本也有些虚火旺盛,这香还是不要多用的好。” “本宫素来并不特别爱用香,只是近日睡不太好,才用了一阵,既然薛太医这般说,阿濛,将那香炉收起来吧。” “皇后娘娘,这倒不用,”薛桓伸手轻轻拦住阿濛,从她手中将那香炉接了过来,又轻轻放回原位,将阿濛刚刚没有合拢的莲花顶盖重新盖好,这才道:“娘娘不能安睡,从脉象上看,追其根究,还是娘娘思虑过度,太操劳所致。纵然安息香可以助眠,可娘娘的思虑不停,纵使在睡梦中,也是极其耗费心神的,这对孕妇可是大大的不宜啊。” “是啊,娘娘睡不好,这几日还梦呓——”阿濛连连点头,正要细说,却被林月白目光拦住,只得喏喏地道:“那、那该如何是好呢?” “思虑在心不在身,并非药石可控,这还是需皇后娘娘自己多宽心,为了腹中龙胎,尽量保持心情愉悦,才是良方。” 林月白眉头微拧,无声叹了一下,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薛太医,自陛下将本宫这肚子托付于你,你每日都尽心尽力,只是本宫实在不是个听话配合的好病人,这些日子来,实在劳你费心了。” “能照看皇后娘娘的龙胎,是微臣的荣幸,只要娘娘平安,微臣……万死不辞。”不知为何薛桓的言语有些激动,他突然跪下磕头,明明屋子里并不热,他却觉得手心腻腻发汗,不自觉将手朝袖子里缩了缩,脸上也是一阵苍白。 “啊……是本宫话说的太重了,将薛太医吓着了,阿濛,快去扶薛太医起来。” 阿濛上前将薛桓扶了起来,虽只是搀着胳膊,却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微微颤抖,于是关心问道:“薛太医,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 林月白以为薛桓是想到了李耀当时指他来负责自己的这一胎时,他说的那句“皇后娘娘和龙胎若有不妥,你也不必再活着了”,而自己的身子又一直不算很好,是以薛桓这些日子以来定是压力巨大,定不好过。于是她起身走到薛桓面前,柔声道:“薛太医,本宫知道你肩上的担子重,可你不是刚刚还劝本宫不要思虑过甚,所以你自己也要注意才是。可别本宫还没生,你却病倒了,到时候本宫母子可指望谁去?你是陛下指定的太医,也是本宫信任的人,本宫相信你和你的医术,定能保本宫母子平安的。” 看着林月白眼中的关怀和信任,薛桓突然觉得脚下虚浮,缩在袖子里的那只手更是想握紧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沉默片刻,他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微臣知道了,谢皇后娘娘关怀。” “嗯,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林月白朝阿濛招了招手,又道:“去将陛下赏的六安瓜片取来给薛太医。” “啊,谢娘娘恩典!皇后娘娘,竟也知道微臣喜欢喝这个……” 林月白好奇道:“也?本宫这是听太医院院士提过,说是薛太医素来只喝这个,前日陛下得了一些,说是极好的品相,本宫便厚着脸皮要了来——想来是孕傻了,前两日你每次来本宫都记不得叫你带走,今日可算记得了。” 说着,阿濛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定窑白瓷莲纹罐交到了薛桓手上,道:“这个定窑白瓷也是件好宝贝,娘娘说一并赏了薛太医的,薛太医可拿稳啦。” 薛桓一见那白瓷的色泽便知不是凡品,赶忙双手捧着跪下谢恩,林月白摇摇头示意阿濛拉住了他:“本宫是谢薛太医对本宫的一番用心,这不是赏赐,乃是谢礼;等本宫的孩子落地,以后还有许多日子要请薛太医看顾本宫母子,多少谢礼都还不够呢。” 可是,我恐怕没有那个机会和福气了……薛桓看着手中的茶叶,心中喃喃叹息,垂首告辞后,人便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差点和阿媛迎面相撞,于是阿媛嘟嘟囔囔地进来,掸了掸衣衫,朝阿濛道:“今日薛太医怎么恍恍惚惚地,像是中了邪。” “又胡说八道,让你去打听消息,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可费了一番功夫!”阿媛赶忙跑到林月白面前,也来不及行礼,匆匆道:“皇后娘娘,陛下已经应了允胡族的求亲,如今已经在商量婚期了!” “什么!”林月白顿时失色,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阿濛顿时急了,朝阿媛怒道:“你不能缓缓说吗!看把皇后娘娘急的!” “可……可这事眼下急得很,司天台那小太监跟我说……说……” “说什么?”林月白强自镇定,伸手拉过阿媛问道:“他们说什么?” “说他们主司已经查过了,下个月根本没有吉日适合嫁娶,所以只能在这个月就择定日子让长公主出嫁!还有——” 林月白觉得听到这里自己已经要晕过去了,可是听到那“还有”两个字,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颤抖着问:“还有什么?” “还打听到一件事,也不知打紧不打紧,可是我想着——” 阿濛急得上去就推了她一把:“快说呀!” “是,是焦骁公子!他他他已经成亲了!可是新娘子成亲当晚就闹着上吊,听说、听说现在日日都寻死觅活地,贾大人还在朝上差点打了焦大人,还是陛下压下了此事……” “为什么?”林月白想起那一日焦骁的神情,突然觉得心口突突直跳,她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为什么!” “因为、因为说焦骁他,他已是太监之身!” 仿佛是一座大山在林月白面前轰然倒下,她陡然明白了一切:为什么焦骁会突然从西边回来、为什么李耀会突然同意他进宫见自己、为什么焦骁会说自己卑微……不过是为了那份可能连她和焦骁都不曾明白过来的情愫,李耀就无情地夺走了焦骁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体面,而她甚至连知道这件事的资格都没有,她还残忍地祝焦骁生儿育女——林月白觉得她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她还能在乎谁呢?她还有资格在乎谁呢…… 皇后林月白,此时终于站了起来,她推开侍女的手,一个人慢慢走到了殿门外,她戴着沉重的后冠,她昂起首来,她看着这座宫城,她突然觉得,她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 第二十一节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直到光华殿迎宾大宴的前一晚,林月白仍旧在苦苦哀求李耀不要将姚今嫁往胡族。起初的她并不想让外人得知,毕竟合宫上下虽有传闻,但毕竟没有人敢说陛下这次定会让长公主远嫁胡族,但随着李耀渐渐地对她避而不见,林月白越来越能感觉到绝望,而姚今的承欢小筑在某一天竟然又一次被禁军重兵“保护”了起来,这次,连身为皇后的林月白也不得入内。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次李耀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姚今嫁往那遥远的西部胡族。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前明明答应我,会让姚今陪着我,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寡人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根本没有的选择!” 光华殿宴请胡族使臣的这一日中午,李耀终于主动到了咏阳殿,林月白屏退左右,扶着肚子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定然有办法!你可以选宗室女入嗣,将她们作为嫡公主嫁往胡族;你可以跟胡族新王和谈,他们又不是兵临城下逼着我们嫁嫡公主,他们只是希望建立邦交,是善意求亲而已!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好好谈谈,为什么一定要远嫁姚今!” 李耀闭上眼睛,这些日子以来的避而不见,就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想看到林月白此刻的样子,他的妻子、他最珍爱的女人,整个李朝最尊贵的皇后,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可这样的她此刻却红着双眼满目哀求地跪在他脚边,没有一丝一毫的体面,没有一点一滴的尊严——只是为了姚今,还是为了姚今!李耀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林月白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伸手拉她,他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平复自己,想到他今日来咏阳殿最重要的目的,李耀缓缓睁开双眼,他知道自己可以开口了,虽然他不忍心,虽然他知道对林月白有些残忍,可他是一个王,而她是他的皇后,所以他必须开口。 他可以承认自己选择远嫁姚今,是因为这是他盘算过所费最少、也最直接有效拉近和胡族关系的办法;他也可以承认自己确实听进了莫东陵和卫南雁的话,姚今这个曾经的小南国国主,留在国中始终是个隐患;可最重要的,也是他唯一不能告诉林月白的,是因为他讨厌看到姚今,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名字,这仿佛会立刻让他联想到过去,无数无数的过去,好的、坏的,他曾是陈城、曾是靳连城、他们曾一起欢笑、他曾害她几乎丧命、她也曾拉着林月白跳崖、还有他在密林度过每一个生不如死的日夜——但这些过去已然过去了,李耀已经不想再记起,可只要姚今还在,就似乎有一个人每天都在提醒着自己:你不是李朝真正的皇帝,你不是真正的李耀,你是陈城,你是姚今的伙伴,你们一起穿越到这个世界…… “够了!”李耀突然站了起来,“皇后,既然姚今是李朝唯一的嫡公主,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一个嫡公主对母国最大的忠诚,就是为了母国的繁荣安定与邻国联姻!想当初她为雅公主时,也曾答应先帝嫁往魏国,她也曾接受先帝的安排前往闽国成婚,为什么到了现在,她就不能嫁去胡族!” “因为她不是!”林月白的眼中有泪,却更有一种毫不畏惧的清澈直白,她昂起头,定定地看着李耀:“她从来就不是!你明明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 “她是!不只是她,你和我,也是!”李耀的目光避过林月白的脸,落在了她的肚子上,他冰冷的目光微微有些柔和,声音也温和起来:“将来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女儿,她也将是这李朝的嫡公主,寡人会爱她如珠如宝,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可是若有一天,整个李朝需要她,寡人也会义无反顾地让她远嫁——月白,不管过去如何,今日你我已是帝后,寡人希望你能真正懂得这顶后冠的分量。” 林月白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保持着那样笔直跪着的姿势,一只手扶着肚子,一只手撑在地上,头顶的后冠华丽耀目,顶珠是一颗产于南海深处硕大而名贵的东珠,泛着柔润而惨白的光泽,耳畔的红宝石坠子一动不动,阴暗的红色,挥之不去的浑浊。她突然咳了一声,这些日子她偶尔会咳嗽,很少也很轻,薛桓说只是天气干燥喉咙痒,并无大碍,她自己也觉得没事;可刚刚那一咳,她却觉得喉头一阵腥甜翻了上来,尽管这种感觉很快没有了,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可李耀还是立刻担心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扶住了她的胳膊:“怎么了月白?地上凉,起来。” 林月白没有说话,她顺从地站了起来,双眸低垂,极轻地退后一步躬身道:“谢陛下关怀,臣妾无碍。” 大约是察觉到了林月白这一动作背后的疏远,李耀有些恼怒和不耐烦,但他仍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温和地说:“下午你好好眠一眠,今晚还有一场迎宾大宴,你是寡人的皇后,一定要和寡人一起招待外邦使臣,这才是泱泱大国的待客之道。” “是。臣妾知道了。” 李耀点点头,他料想林月白此刻定然已经接受了远嫁姚今的事实,只是情感上一时难以平复,便又柔声道:“你放心,姚今是个懂事的,她早已做好远嫁的打算。且那胡族新王年龄、相貌、人品才干都是上上,这些寡人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放心,姚今会幸福的。” “谢陛下为长公主费心。臣妾是长公主的皇嫂,臣妾也会为长公主准备好嫁妆的。” “好,皇后有心了。”李耀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略抱了抱林月白,便朝着远处殿门的方向高声道:“李南!” 片刻,李南推开门进了来,远远跪下:“陛下请吩咐。” “回紫宸殿。” “是。”李南有些巍巍颤颤地爬了起来,然后便退了出去。 听得外面模模糊糊喊“陛下起驾”的声音,见李耀慢慢朝门口走去,一步一步,像是从林月白的心上踏过去,她突然觉得心好疼好疼,疼到不能呼吸不能说话,直到李耀已经走到了门口,林月白突然悲恸地喊了一声: “陛下——” 第二十二节 林月白的决心(一) 姚今站在光华殿大门外的宫道上,仰头看着天空,初秋的蓝似乎已经在这一日的白天被耗尽了,剩下一些灰白色的散碎云朵游荡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随着日暮沉沉,正无力地渐渐西去。姚今看着那些快要消失殆尽的薄云,似乎它们也正阴恻恻地望着她,在濒临破碎消逝前嘶哑着嗓子对她说:你也快了……你也快了…… 我也,快了。 姚今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一袭桃红色广袖满身花蝶纹的衣裳,耀眼得有些刺目,从颜色到花样到款式,都是她最最不喜欢的那一类,可是尚衣局的人送来的时候说了,这就是今日大宴的服制,请长公主务必穿上出席。姚今当然明白,那个“请”字不过是场面话,言下的略带蔑视和冷漠无情,正和当今宫内多数人看她的眼光一样。 当子湘给她上了妆换了衣裳,当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一刻姚今突然想起了当年,当她还是李朝不可一世的雅公主,穿着轻薄华贵的羽纱长裙,头戴金冠,簪着长长流苏的步摇,昂首挺胸阔步朝前,和龙婉、阳樱还有林月白一起说笑着,脚步轻快地去参加光华殿上为欢迎闽国三皇子举行的午宴。那时候的她尽管前路未知,却也能纵情大笑;那时候,她又实在是天真稚嫩,她竟不知原来命运早就给她未来的每一段时光都套上了沉沉的枷锁,那时的短暂欢乐,不过是为了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她心头点下那颗留作回忆的朱砂痣而已。 “殿下,时辰不早了,”子湘虽然不忍,却也还是低声提醒道:“这个时辰,光华殿上宾客定然都已到齐,听说皇后娘娘早就去了,陛下和卫淑贵妃也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殿下,就等您了。” “知道了。”姚今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进去吧——” 话音未落,突然从光华殿宫门内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声,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喊的是“娘娘”二字,但那声音实在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从某个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丝的回音,又很快被闷了下去,骤然消失于寂空之中。姚今和璇女疑惑地对视一眼,而子湘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姚今的手:“殿下您还是先去大殿吧!这声音从东面传来,奴婢这就去看看!” “这声音有些耳熟,可我想不起是谁!”姚今没来由地有些急躁,推开子湘的手大步走进了光华殿的宫门,走了数步,却见宫道上、通往偏殿和高台等各处的小路上,偌大的地方竟半个人影都没有。三人均是心中一拎,正要寻着声音的方向而去,忽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对面奔了过来,子湘赶忙一把拉住了她: “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宫人都看不到?” “高、高台——皇、皇后娘娘——”小宫女气喘吁吁朝高台方向一指,“皇后娘娘在高台上,南公公令奴婢们都过去!” “……什么!” 光华殿的高台早先是李朝皇宫里最高的赏景之处,初建于光华殿,也是方便外邦来使饮宴时可以上高台一览皇城风景,显示京城繁华的意思。虽然后来有了鎏金台又建了双棠楼,这里也仍是整个李朝皇宫内是数得上的高地。姚今统共只在当年做紫宸殿女官时上去过一次,但那时冬日寒冷,她只觉那地方冷飕飕光秃秃实在没什么意思,可今日林月白去那里做什么?她一个堂堂李朝皇后,大宴当晚不在光华殿正殿里坐着,她跑到高台上去做什么!姚今的心不住地朝下坠,脚下也是一路狂奔,待到三人远远到了高台的正面,只见如塔楼一般的高台下,挤挤攘攘站了一堆宫女太监,卫南雁陪着李耀站在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正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青砖石筑成的高台,孤独地沉默着,它的青灰色正渐渐被暗沉的天空吞噬,像个悲壮赴死的勇士,睥睨而无奈地看着这片大地。而一身白衣的林月白就在那高台上,她似乎是紧贴在栏杆边上,面朝前方地站着,风不断地将她的裙摆和长袖吹起,而她却一动不动,像一棵挺拔的的松,像一朵晚开的莲,孤寂而绝美。 “月白!”姚今一下子冲到了人群中,她推不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只得拼命大喊:“月白你干什么,你快下来、你快下来——” “把李姚今拖出去!不准她过来!”姚今好不容易朝前挤了几步,便忽然听到了李耀的这句命令,随即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禁军便冲上来拦住了她,子湘和璇女见他们要动手,赶忙双双拦了上去: “放肆!” “不可对长公主殿下动手!” 此时的姚今哪里还顾的上眼前的这些,她只觉得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感袭来,盯着高台上的林月白不住嘶喊:“月白,你下来!你下来!” 而李耀的脸上已经是不能掩饰的暴怒,他见姚今仍在不远处大喊大叫,凌厉的目光一扫旁边的应堂:“还不把她拖下去!” 应堂一惊,正要应声过去,嘴角一片殷红的阿濛却艰难地爬了过来,紧紧拽住了应堂的衣角,不住喃喃道:“不能、不能啊陛下!娘娘若是看到长公主被拖下去,她、她会做傻事的!不能啊陛下!” 听得这话,李耀抬脚就对阿濛踢了过去,这一下极重,阿濛顿时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倒在地上,她一下子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伏在应堂脚边,喘息着道:“陛下,您就算踢死奴婢,娘娘的心意也是不会改的!您今日若不放长公主离去,娘娘——她真的会跳下来的!” 这时另一个侍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阿媛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启禀陛下,在咏阳殿内发现这个宫女昏倒在地寝殿,刚刚已经将她浇醒了!” “让她说话!” “是!” 侍卫刚刚拽了阿媛口中的布条,她便惊恐地喊了起来:“陛下!陛下!娘娘中毒了!娘娘中毒了!香炉里的香有毒!娘娘她吐血了——快救娘娘啊陛下!” “你说什么!”李耀脸色一白,抬头看向林月白所在的方向,心中又急又怒,终于高声道:“皇后,你到底想怎样!” 第二十三节 林月白的决心(二) “陛下,今日林月白放肆,不仅搅乱国宴,还让大家都聚集于此看了皇家的笑话——除了对您说句对不起,其他的恐怕不能再做什么……但今日,您若不能答应放姚今安然离开京城离开李朝,让她脱了李氏皇长公主这个身份——那我……我这个皇后,亦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只能就此跳下去……我这条命,我和我的孩子……一了百了……” 林月白的话,随着风断断续续地传了下来,其实并不能听的很清楚,但李耀早已从阿濛的口中得知,自他今日午间从咏阳殿离开,短短一个下午,从来柔弱不善谋算的林月白,不仅不动声色迷昏了阿媛藏于寝殿,又悄至光华殿,骗阿濛留在楼外,自己独自进入高台,用之前藏于内的绿矾油逐层腐坏了楼梯,待到李耀等人发现后欲派人用绳梯上去救她下来,却发现绿矾油已经浸透了所有楼梯周围的木板,绳梯根本无处附着;而想要从高台的外部上去,又发觉林月白从顶端倒了数筒火油下来染遍了整个高台外侧。阿濛呼天抢地地喊着不能上去,说若是顶上的娘娘发觉半分异样,定会立刻点火,到时候整个高台都成为火楼,他们上不去,皇后更是下不来。李耀听到这些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直对心口将阿濛狠踹了数下,阿濛亦不躲闪,若不是卫南雁在旁极力相劝,说皇后留她在此定然是为了给来的人传话,若杀了她又一时上不了高台便无法得知皇后心意等等,这才让李耀留了她一口气在。可现在听阿媛说林月白中毒吐血,李耀顿时按捺不住,一下子拽起了阿濛,吼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下毒给皇后!说!” 此时阿媛方才注意到已经血奄奄一息的阿濛,她二人自小如手足般一起长大,本就感情深厚,见她如此,阿媛顿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着喊:“陛下!陛下!不是、不是阿濛啊!是那个香炉、是您之前赐下的那个香炉里被人混进了毒,薛太医下午来时已经证实了,他说此事重大不能声张,娘娘才不让我们说的啊!不是阿濛啊真的不是!陛下你放了阿濛吧!放了她吧!现在皇后娘娘性命垂危,您先救娘娘、先救娘娘啊!” 她的话才说完,李耀一道几欲杀人的目光顿时凌厉地压向旁边的卫南雁:薛桓是你推荐的,寡人也跟你说了只要皇后平安产子会宠爱你一生,可你竟敢指使薛桓,明知皇后中毒却不为她解毒,还敢隐瞒不报! 卫南雁被他看得浑身一颤,虽是一脸不可置信,仍立刻双膝跪下连连磕头,眼中全是惶然不解,却是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确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也不明白以薛桓的性子,怎么可能明知林月白中毒却不医治不禀告还让侍女们隐瞒不说—— 一旁的斯清跟着卫南雁跪下,却突然感觉到卫南雁用掩在裙下的脚碰了碰自己,她陡然明白过来,趁皇帝抬头去看高台上的皇后时,正想偷偷退后离开人群以便出去寻薛桓,却突然听到一个高高在上又冷酷无情的声音: “应堂,将卫淑贵妃和她的侍女立刻押入内侍省,不许任何人接近!” 卫南雁的惊诧、斯清的茫然,还在她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应堂倒是极其迅速的让人立刻将她们拖了下去。由于李耀说的是“押”,侍卫上前时便第一时间拉住了卫南雁的两边胳膊,斯清还没来得及扑上去就被拖到一旁塞住了嘴。就在二人被拖离的那几秒之间,不可置信和愤怒、委屈和失望一起涌上了卫南雁的心头,她不信却也不得不信:李耀确实连问都没有问她一句,便将她们主仆直接送入了内侍省。而内侍省是什么地方?是定了罪犯了错的宫人去的地方,是去了就算出来都少了半条命的地方!在李朝的后宫,素来即使后妃有错,只要错不涉及皇嗣和前朝或尚且没有定罪,至多也只是被软禁在自己宫苑,可刚刚他却说要将自己押入内侍省不许任何接近—— 你不信我,你从头到尾都不信我!你一直都觉得我会害林月白、会害你们的孩子!你对我的承诺也都是交换条件!卫南雁的眼中无泪,她没有喊冤没有求饶,她只是直直地看向李耀,她想看清楚这个人,这一刻,她突然很想看个清楚! 然而此刻的李耀却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一眼,他的一颗心都被高台上的林月白高高吊了起来。那么远,他看不到她的脸,可他仿佛又能清清楚楚看到林月白此时此刻的表情,他甚至能猜到她的想法—— 月白,在你心里,她就那么重要……在你心里,寡人和你腹中的孩子、李朝的颜面就这么不重要,是可以随便不在乎随便扔掉随意践踏的!以至于连你,从无半分心机的你也能做出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一丝后路的事情,就是为了逼寡人在众人面前答应放李姚今,就是为了让她走! 月白,你替姚今想好了后路,你怕她顶着长公主的名号终究脱离不了这座皇宫,所以你要我脱了她的李姓和皇籍,放她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之身;你想到了在这高台里里外外用绿矾油用火油,让我们任何人都上不去救你,明明知道自己中了毒却顾不及自身,存了必死之心也要为她争这个自由! 你想得这般周全缜密,想得很全,想得很远,可是你没有想过我——林月白,你没有想过我!李耀只觉心头滴血,手不禁在袖中握成拳头不住颤抖,他微微低着头,眉心拧得极紧,后背微微弓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绝望又暴戾的气息,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走的受伤野兽。李南察觉到这种气息,脚下不自觉恐惧地又后退了两步,撇见不远处的姚今还在和侍卫推搡着要挤上来,他赶忙对着她连连摇头。 “陛下!陛下!快派人上去救皇后!您听不到她说皇后娘娘中毒了吗!您到底在等什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或是侍卫觑着皇帝没有对这位发疯似的长公主继续咆哮,所以也没那么拦着她,这使得姚今一下子竟冲到了李耀的近旁,她眼明手快拽住了他的胳膊,怒道:“李耀!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二十四节 世上再无李姚今 “寡人想杀了你!” 陡然听到李耀口中这句话,周围所有人都吓得立刻噤声跪地,姚今也一下子愣住了,瞪大眼睛不过片刻然后立刻跳了起来,扑到了李耀面前双手抓着他的前襟,恶狠狠道:“若今天月白有个万一,我死,你也别想活!” “不管今天月白如何,姚今,你都没有活路,本宫不会再姑息,不会再留你!” “有本事在这里跟我发狠,你有本事去把月白救下来啊!你去啊!”姚今狠狠推了一把李耀,转身便朝高台的楼梯口奔去,一面跑一面喊:“云梯呢!云梯!” “长公主殿下,您不要去……娘娘说了,若您冒险上这高台,她、她立刻就跳下来……”阿濛艰难地朝姚今看去,颤抖着伸出手:“长公主殿下——” 姚今看了一眼高台上林月白的影子,咬咬牙跑到阿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她还有什么话要你说的,你快说!” “还是、还是长公主殿下最懂我们娘娘……”阿濛惨笑了一下,喃喃道:“娘娘……娘娘苦思许久都没有找到能救长公主殿下脱离困境的法子,求了陛下……也无用。这里……这里是娘娘最后的法子,也是娘娘第一个想到的法子,她让我和阿媛偷偷在这高台内置下这些绿矾油和火油,当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却没发觉其实那时候娘娘已经下决心了,我们还是一直劝她、劝她——可娘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无论我们怎么劝她也无用……但今日下午娘娘突然吐了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们都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刚好那时候薛太医来了,他查了膳食记录,在寝殿内外都也查看了,查到香炉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说是那安息香里被混入了有毒之物,是慢性的毒药,虽然尚未完全发作,但定然已经损了娘娘的身子。那时我们就求娘娘立刻将此事告诉陛下,千万不要再到光华殿来折腾自己,可是娘娘跟疯魔了一样根本不听,她还要薛太医先给她用一剂药吊足精神,让她如常撑过今晚,那、那薛太医竟然同意了,还说要替我们隐瞒此事……煎药的时候,阿媛同我说不如我们悄悄去禀告陛下娘娘中毒之事,这样可以拦住她,不能让她真的伤了自己。可我两还没商量好,娘娘便叫了阿媛进去,我等了许久不见阿媛来,待我将药端进寝殿的时候却看到阿媛晕倒在床边——” 许是一下子说了太多话,阿濛突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姚今轻轻抹去她嘴边的血迹,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她仰头看着远远高台上的那个人,那个有些模糊的白色人影。她不敢想象脆弱的林月白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筹谋了这件事,是忍着多大的恐惧和痛楚在中毒之后还能独自上高台、毁楼梯、浇火油,她更害怕此刻的林月白在那高台之上,她会不会已经撑不住,她的身体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她怕不怕、痛不痛—— 突然,姚今放开阿濛冲到李耀脚边,拼命地磕头:“陛下!姚今愿意嫁去胡族!姚今愿意!我、我现在就去见那胡族使臣,我立刻就可以跟他们走!陛下——求陛下快救皇后,快点救……她中毒了,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好……求你,我求你!” 磕头慢慢变成了哀泣,姚今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被草地上的石子硌破了,鲜红的血顺着眼窝流了下来,她仰着脸,就那样看着李耀,说不清是恨还是求,她只是那样看着他。而李耀始终一言不发,一眼都没有看姚今,只是盯着那高台顶端的林月白。仿佛是突然感觉到了姚今的目光,他伸手慢慢捞起了她,迫使她的脸靠近自己,然后对着她的耳畔低声道:“你知道吗?此刻的光华殿大殿上有一杯酒,一杯毒酒。” “什么?” “那是寡人给胡族使臣准备好的,一杯上好的毒酒,只需饮一口,立刻毙命,不会有一分一秒的浪费。” “你、你说什么……” “寡人本来就是要把你嫁去胡族,寡人很高兴有这样一个理由,可以冠冕堂皇地将你远远送走,将讨厌的你送走!不用再看着你的脸,不用从你眼睛里想起那些我不想想起的过去——可是今日中午从月白那里离开的时候,她那样伤心地喊了一声陛下——只那两个字,寡人改变了主意,寡人不会将你远嫁胡族,因为月白伤心了,因为寡人见不得她那般伤心!” “那你、你、你是要——”姚今的脸上还满是泪珠,可是她表情无比惊愕,她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这里没有胡族的使臣,“那胡族——” 李耀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无比低沉却有铿锵有力:“应堂!” “臣在!” “立刻封宫!所有光华殿的人,一个都不准出去!” 应堂一惊,未敢有一丝停顿,应了一声之后,立刻带领现场大批禁卫军退了出去,而姚今尚未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李耀就突然仰头高喊: “林月白!” 一阵阵晚风呼啸而过,也将李耀的声音送上了天空,然而天空没有回应他,高台上的林月白也没有。 “月白,寡人知道你听的到,你也必须要听,因为,接下来寡人所说的,都是你最想听到的!寡人李耀,李朝的皇帝,今日,收回长公主李姚今的金册玉印,将李姚今的名字从李朝皇室的族谱中除去!从此刻起,天下再无李姚今、李朝再无长公主李姚今!而她——”李耀突然将姚今一把推到自己面前,“林月白你看着,这个人,这个叫姚今的女人,她会被逐出京城、逐出李朝,从此以后,她和你我再不会有半分关系,她一生一世都不会被允许再踏入李朝的任何一寸土地!” 第二十五节 来不及告别 说罢,李耀便动手拔下姚今头上的钗冠和首饰,剥下她的外衫、扯掉她的耳坠,一支支、一件件统统扔在了地上。众人闻得声响却不敢抬头,唯有璇女和子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李朝当今的皇帝陛下,就这样近乎疯狂地拽着、拉着,他的每个动作都那么用力、那么恶狠狠,像是要生生剥了姚今的一层皮,而姚今咬着下嘴唇,任由他将自己推来搡去,任由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髻散乱,一头青丝披散肩头,身上狼狈得只剩一件淡淡胭脂红的中衣,她觉得这副身子已经不是自己,她也毫不在意这身子受到的任何待遇,她仰头,只希望此刻一阵阵的风能将她的神魂送上天,送到林月白的身边,陪着她、抱着她,不管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她都在身边,那样就好——待到李耀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姚今“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高台上撕心裂肺地喊: “月白!他答应了!他答应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再也不是李朝的长公主了!我自由了!你下来吧!求求你下来吧!” 姚今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而高台上的林月白没有任何反应,晚风伴随着灰暗的天空越发暗沉,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有些看不到了,而李耀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应堂带着两名侍卫匆匆到了李耀身边,他的神色十分严肃,严肃之中似乎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陛下!” “都办妥了?” “是!” “光华大殿那边呢?” 应堂的态度有明显的犹疑,他甚至忍不住抬头看了李耀一眼,可李耀那冰冷和阴霾的目光令他立刻低下了头,他答道:“大殿内外,都准备好了。” “既然准备好了,还等什么?” “可是陛下您还在这里,臣怕——” “正是因为寡人在,皇后也在,所以才要现在。”李耀冷漠地看了应堂一眼,“还不去?” 应堂心中一凛,目光滑过旁边的姚今,然后便应声退下。而姚今被他淡淡一扫,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看向光华殿正殿方向,见正殿并无任何异状,随即见李耀仍旧一动不动,她隐隐感到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刚要张口,突然李耀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走。” 姚今一愣,茫然地看向高台:“月白还在上面——” “你走了,她会下来的。” “可这里面楼梯都毁了,你不派人上去救她她怎么下来?!” “寡人自有办法。”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立刻去——”姚今话未完,李耀突然猛地上前推了她一把,姚今立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一愣之后怒道:“你干什么!” “走啊!还不走!你在这里多一刻,月白的命就危险一分,姚今!你难道不懂吗!走!走啊!” “你胡说什么?你胡说!” 李耀一把揪起姚今:“她死心眼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你不知道?!她从前能陪着你跳悬崖,今日也会为了你不要命!她拿了自己和寡人的孩子两条命做抵,若没有亲眼看着你离开,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你以为她肯下来?你当真以为寡人没有法子救她?就算寡人令人强行上去,她已经豁了命,她若是以死相逼、她若是跳下来了——姚今,我要杀了你,我恨我当年没有杀了你!滚、快滚!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滚!” 姚今的心中一下子如雷雨闪电阵阵咆哮,她瞪着眼,瞪着李耀,李耀也双眼血红地瞪着她,许多往事一下子从姚今脑中闪过,突然子湘大喊一句:“殿下,走!” 走,快走,她必须要快走! 姚今突然跳了起来,她发疯似地朝大殿门口跑,或许是太急,又或许是惊慌失措,一路上她摔了许多个跟头,说是跑出去,其实几乎是滚出去、跌出去。光华殿正门口,应堂远远见她跑来先是一惊,再发觉她只是一个人并无人追赶,他赶忙命人开了角门,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着急,将匆匆一揖道:“殿下,还好你出来了,快走、快些走吧!” “嗯、嗯,好、好!”姚今也匆忙地点头,伸手接过应堂递来的御令,停下脚步的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光华殿的那座高台,眼眶虽红,姚今仍旧咬了咬牙,立刻又朝最近的宫门狂奔而去。 “殿下……珍重,珍重啊……” 应堂的声音那么远,似乎包含着许多说不出和来不及说的话,就像姚今于这座宫城,豁然开朗于此,一败涂地败也于此,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能脱得开了,今日却突然要在这样的情形下与这里一刀隔断,她丝毫未觉欢喜,也从未想到要欢喜;就像林月白于姚今,还没有过告别,也从来没想过告别,或许林月白根本没有去想过分开,可她没的选择,她只能这样残忍地和姚今分开;还有璇女、还有王相,这皇宫内外还有太多牵绊,还有姚今听不得也不能碰的那两个字——卫燕…… 可是不能了,一切都不能了,不能想、不能问,此刻只有林月白的安危是姚今的一切,此刻的姚今只有拼命地跑,她知道唯有她离皇宫越远,林月白才能越安心,或许她才能顾得上她自己,才能真正放得下她心中的自责和愧疚,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看着脚下越来越暗的路,姚今突然很庆幸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她平素那些灰色青色,是红色的,尽管不过是淡淡的胭脂色,可她觉得林月白会看见她的,她一定能看到自己拼命奔跑的样子,一定很安慰,或许还会笑——只是天色这么暗,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她看的清吗?她会不会累了?会不会眼花看不到?还有,她中了毒,已经这么长时间,她能支持住吗——心乱如麻的姚今终于跑到了一处宫门口,她大口喘着气说不上话,便直接将御令塞在那守门侍卫的手上。侍卫刚开了门,姚今立刻冲了出去,不过走了几步,她觉得腿已经没了知觉,心中又万分担心林月白,便面朝宫城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她的目光快速地寻找着光华殿的方向和高台的位置,可不过凝视片刻,她突然猛地爬了起来,看着宫城,她觉得整个人都要凝固了,伴随着宫门内远远传来的一阵阵呼喊声、敲锣声,姚今的眼中也燃起了阵阵的火光—— 光华殿,已然陷入一片火海。 第二十六节 早知如此绊人心(一) 光华殿的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照亮了半个京城的夜空,也燃起了无数人的心。直至次日凌晨,火情才算被控制住没有再外延至其他宫苑,而筋疲力尽的应堂也直到这一日的午后才敢放出光华殿已然安全的讯息,随即他又马不停蹄地检查了一遍烧得几乎只剩一片残垣废墟的光华殿各宫室,确认各处已经没有受伤未被救出的人,然后才面色凝重将伤亡名单送呈了紫宸殿。 在这场震惊李朝大地的大火中,上至尊贵的长公主和胡族使臣,下至光华殿的一众宫人,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由于楼宇坍塌宫殿毁损极其严重,现场几乎已经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骨,只能根据生还者来推算死者的名单;而皇后林月白也在这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腹中皇子已然不保,本人亦是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整个后宫都陷入了一片哀沉。 消息传开后,前朝一片哗然,然而李皇悲痛过度宣布休朝十日,一时朝中也无人敢多问一句;而胡王塔温得知后,第一时间送呈了一封亲笔国书,对长公主和皇后之事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哀痛,并称绝不会追究使臣身亡之事,联姻之事亦不再提,希望李皇陛下能节哀,勿要伤心伤身。而李耀也很快回书深表谢意和歉意,又主动提到联姻虽不成,但两国修好之心仍在,李朝将在西境对胡族开放马市,以加强两国商贸流通,增进两国感情。收到这封国书的塔温自然是大喜,于是大手笔地送出了许多胡族贵族中的密药,说是给皇后娘娘养身之用。胡族的医术和用药素来和其他诸国有很大的区别,且只授本族也只在胡族内使用,就连当年黄芜到了西境也被吸引,却也探求不得;而胡族密药素有传闻能够治天下绝症,用之不仅可驱百毒,更有使人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神效,而这些药经太医院验过,立刻统统进了咏阳殿。 一切看似事发突然,一切却似乎合情合理,没有丝毫可让人质疑的地方,就连光华殿起火的原因,应堂的呈报中也只是写着秋季天干物燥,堆放杂物的宫室起火一时不查引起的,由于涉事的都是光华殿的宫人,也都在这场大火中丧了命,自然也没有惩处一说。然而即便如此,在这座巍峨的宫殿内,在深宫内苑中的墙角和深夜,对于那座沉于火海竟然无一人生还的光华殿,那些拿着刀枪将火光冲天的光华殿层层围住的禁卫军,那些一夜之间莫名失踪的、曾在起火当日经过光华殿附近的宫人,知情的、不知情的,又有谁敢说心中没有半分疑惑,可又有谁敢提、敢问?咏阳殿阿媛和阿濛葬身火海,皇帝立刻调了紫宸殿的女官去,说是照料,然而那女官去的第一日便将咏阳殿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个遍;当日也去过光华殿的淑贵妃虽然很快从内侍省回到了洛阳殿,可是宫殿大门紧闭,终日都有禁军把守,昔日热闹的洛阳殿一下子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所在;更让人心惊的是,一向负责皇后龙胎的太医薛桓,竟突然毫无声息地失踪了,不管是宫里宫外甚至连薛府,都无人敢问一句。 咏阳殿。 “娘娘,您吃一点吧……您的位分还在,陛下也让您回了洛阳殿,您不要这样……再熬下去,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啊!”斯清捧着一碗粥跪在卫南雁脚边,她的眼眶红红的,人也瘦了一圈,昔日的伶俐精神都没了,只剩一脸彷徨不安。 卫南雁一双丹凤眼微合,她的妆容姣好,脸色如常,人也并不如何憔悴,可坐在这里却如同泥塑木雕,行尸走肉无心无肺一般。她看了一眼斯清,又扫了一眼那粥,一言不发,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娘娘,老大人不会对您坐视不管的,燕少爷和郡主也一定在想办法,您千万不要放弃啊娘娘!” “放弃?本宫本就一无所有,有什么可放弃的?”卫南雁终于张了口,语气何其平淡,仿佛说的是别人一般:“本宫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本来,也没有一样是属于本宫的,要拿去就都拿去好了。本宫,不在乎。” 斯清用力地摇头,眼泪哗哗流下:“不是的!娘娘!不是的!您做了那么多,您有多苦你付出了那么多,况且这件事跟你您没有关系,您根本不知道啊——对了,薛太医,薛太医一定能证实,跟您没关系的!他一定能证实!” “薛桓……”卫南雁口中喃喃,突然一惊站了起来,“糟了!薛桓!他们一定以为是本宫指使的薛桓,说不定会以为是本宫让薛桓下的毒!薛桓那个傻子定然不愿连累本宫,他会不会——不,他不能那么做!本宫要见他,本宫要见薛桓!” 斯清一惊,随即立刻也明白了过来:薛桓如果说实话,皇帝不会信,薛桓必会受尽折磨而死;可薛桓在严刑拷打之下说和她们有关,那大家就都得死。她焦急地看着卫南雁,可卫南雁只是拧着眉头一动不动。斯清深知如今她们被禁足洛阳殿,别说出去见薛桓,就连打探消息都是做不到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见卫南雁快步走到旁边的柜子上,双手举起一只丰肩宽腹的青釉刻花花瓶就朝自己头上砸了下去。 那花瓶体积本就不小,而卫南雁毕竟气力有限,纵使用尽全力将它砸向自己的头部,那花瓶也只是腹部破了一个大洞,瓶身并未完全碎开,卫南雁踉跄两步跌在地上,花瓶也随之落在地毯上,骨碌碌滚到了斯清的脚边。直至此刻斯清才突然回了神来,看着卫南雁鲜血淋漓的脸,尖叫着扑到了她的面前。 “娘娘!娘娘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太医、太医——” “等、等一下叫!”卫南雁牵动嘴角,她此刻头晕无力,却未觉得多疼,反而笑道:“这个法子,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你一定要见到陛下,若不行,见到太后也可以——让薛桓来见本宫,一定要让薛桓来见我!” 第二十七节 早知如此绊人心(二) 卫南雁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仅薛桓没能来见她,而当李耀终于允许她撑着身子跑到内侍省去见他的时候,面对的,却只有刑室中那个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的年轻男子。这是一间尚算干净的刑室,地上扔着一叠已经干透的高丽纸,旁边搁着一瓶已经取了了瓶塞的酒,低劣的酒味散在屋子里,这里没有血,也再看不到其他任何刑具。薛桓的脸上没有一丝伤,他的衣衫也只是多了些褶皱,他坐在那,手脚都很自然地放着,没有一丝挣扎过的痕迹,就像是累了闭上眼歇息一会儿,就像是随时准备要起身去为谁看诊。卫南雁突然觉得周身一阵阵的冷,一阵阵的寒气侵袭着她,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他会被打断了腿、或许他会满身的血、或许他是昏迷不醒的,但她从没想过他死了,她从没想过她就这样突然失去了薛桓,失去了这个若远若近许多年的。然而此刻她突然发现,多少岁月过去了,她没有忘记过她,她心中最美好的那一段日子,在卫府的那段光阴,坐在墙头等着薛桓回来的那些时光,在这一刻,她终于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他再也不会腼腆地低头向她行礼,再也不会为她诊脉,再也不会用那双好看的眼睛小心翼翼又深情脉脉地凝望自己—— “薛桓……本宫,本宫来瞧你了——” 卫南雁发抖的手刚要触及薛桓的肩头,内侍监匆忙上前拦住,恭敬道:“娘娘,薛犯已死,这尸体实在晦气得很,娘娘是何等尊贵之人,莫要沾染了晦气才是啊!” “混账!谁说他是犯人?谁说他死了!”卫南雁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挥在那人的脸色,“你们这帮狗奴才,你们、你们竟敢对他用这种残忍至极的刑罚!陛下尚没有说他有罪,你们竟敢害他!你们以为本宫被禁了足失了宠,你们就敢对他动这样的手,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本宫的——” “娘娘!”斯清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了卫南雁,她红着双眼摇了摇头,哭着道:“娘娘,薛太医已经不在了……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娘娘您此刻的样子……娘娘,这个时候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您想想自己、想想自己啊!” “是啊,斯清姑娘说的对。淑贵妃娘娘,薛犯早已认罪,承认是他因为觊觎皇后娘娘美貌后被娘娘发现,然后一时羞愤难当鬼迷心窍,于是在咏阳殿的香炉里动了手脚致使皇后娘娘中毒、皇嗣不保的。陛下仁慈,只赐了他一人死罪未曾累及薛家满门,这已是天大的宽厚。此事本来和淑贵妃娘娘您没有干系,薛犯所招供中,也丝毫未提及娘娘和卫家,早先娘娘也已经安然回到洛阳殿,如今您非要到此处来,又是何苦呀。” “若他真有此等大罪,既然身为太医院官员,陛下怎会不交给刑部审理,怎会由得你们在这内宫之中杀人!” “娘娘说笑了,在这皇宫之中,私自杀害太医,奴才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再说,此等下毒的缘由又涉及内宫,怎能交给刑部天下皆知呢——”内侍监轻轻走到卫南雁一侧,低声道:“淑贵妃娘娘,陛下还在紫宸殿等着您去回话,这儿的情形您也都看到了,内侍省刑室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晦气的很!娘娘,您还是尽快离去吧。” 卫南雁微微一滞,随即昂起头问:“那么,你们要如何……如何处理他?” “这个……”内侍监微微垂首,安然道:“自然是按规矩处理。” 由于内侍监大多审问刑罚的都是内宫之人,一般处理尸体的办法都是送到宫外集中焚烧,即便有特别留情说“给个全尸”的,不过也只是将那人身上的物件留下一样交给家属和亲人,仅此而已。卫南雁虽然心中悲痛,也知道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能力再做什么,多留一刻,便是多给自己、给卫家和莫家多一分嫌疑,她沉默片刻,心中虽然是挣扎痛苦难当,但终于还是慢慢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缠金镯子放在内侍监手上:“公公,薛家父母与本宫娘家交好,薛……薛犯是薛家独子,本宫想取他身上一件东西,算是留给薛家一双老父母一点念想,请公公行个方便。” 斯清眼睁睁见卫南雁居然将她珍之又重的、当年李耀第一次送她的缠金玉镯取了下来,一时大惊,见那内侍监收了镯子,随即带着两名小太监退了下去,走到门口时又道:“娘娘,奴才们在门外等您,还请娘娘抓紧时间。” “好,本宫知道了。” 卫南雁慢慢走到薛桓的尸体面前,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那双冰冷干净的手,曾经为她把脉、为她抓药为她行针的手,犹还记得他说那句“我不服”时候的背影——可是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卫南雁不想也不敢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她好害怕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向循规蹈矩的他竟然敢做这样的事,这样蠢笨、这样不顾后果又痴傻的法子——卫南雁的眼泪慢慢无声落下,滚烫的滴在衣襟上,滴在薛桓那冰冷的手上,她突然觉得不在乎了,或许是从她刚刚摘下镯子的那一刻、或许是从光华殿她被拖下去的那一刻,或许是更久之前,原来很多东西她已经不在乎了,却仍然执着不知,可此刻她终于已经清清楚楚明白,她心心念念求不得的这一切,从来就是不值得。 卫南雁伸手到薛桓的袖子里,慢慢摸着那袖口的宽边,一寸寸摸过去,然后终于在某一处停下,拔下头上的一根长簪子,用尖头戳进那处宽边里,仔细挑断缝合的针线,从里面倒出一些极小的珠子,小心翼翼拢在手心。 一旁的斯清赶忙摸出一方帕子捧过来,将那些珠子包好,又问道:“娘娘,这是什么?” “香珠。缝在袖口,抬手便有淡淡香味,是本宫在卫府时候讲与他的。” 斯清显然有些惊讶:“这不是女子的喜好么?怎么薛太医也——” “是我让他缝的。”卫南雁露出一个凄然的笑:“那时候我跟他说,你既要做太医,跟宫中贵人看诊的时候,一抬头,那袖子上有些清香,不是让病人心情也好些吗,好过那些古板老太医,一见人就皱着眉,倒是让病患心情更坏了三分。” “薛太医竟真的什么都听您的……” “那时候我不过是个骄纵的大小姐,他不过是个煎药的小童,他竟肯听我的……如今我做了贵妃,他做了太医,他却不听我的了。他为我做了这样的傻事,丢了命,没给薛家留一丝血脉,我、我对不起他……” “娘娘,薛太医已经不在了,他这么做,就算是为了您,可如今却也害了您啊!”斯清摇摇头,朝那薛桓再看了一眼,也擦了擦眼角,然后扶住了卫南雁:“娘娘,走吧,紫宸殿……还等着您。” 卫南雁没有说话,她转过身子,朝着薛桓深深一拜,再抬头时,脸上已无半分泪意,她扬起下巴,抚正衣襟上点缀的一串珠花,摸了摸额头上那刚刚愈合的伤疤,平静地道:“走吧,虽然他走了,可本宫的路,还长的很。” 第二十八节 早知如此绊人心(三) 待到卫南雁和斯清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是一片墨色之下的月朗星疏。静谧的夜晚,平静的宫殿和过去的每一日、每一夜都一样,可卫南雁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假的,像是纸糊泥塑,像是虚妄幻想,走出紫宸殿没几步,她突然觉得额上的伤口一阵刺痛,脚下步子一乱,人便软了下去,斯清大惊,却是没扶得住她,两个人正要朝旁边一齐倒去,对面过来一个人却快步上前扶住了她们。 “燕公子?您、您怎么在此处?” 月光下的卫燕脸色苍白,人也像是瘦了一圈,他似乎有些累,将卫南雁扶到旁边一处假山边坐下,自己则垂着头坐在略低的一个石块上,静默片刻,才道:“长姐何苦如此。” “已然如此,还有什么苦不苦的。这些日子……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虽然薛桓是长姐举荐,可此事与长姐终究没有直接的关系,陛下也没有责怪于卫家,爹爹和娘虽然为长姐焦心,却也还稳得住。” “那……薛家怎样?” “别的都还好,只是薛家大姑娘原本和刑部侍郎关家订了亲,此事原本就是卫家牵线做媒,但那关家已然上薛家退了亲,也未和爹爹打过一个招呼。” 卫南雁想起薛桓一向对家中妹妹疼爱,如今薛大妹妹被退亲,薛家这几个未出阁的姑娘,怕是前途都尽要毁了,恨道:“那关侍郎从前巴巴地求着要上薛家的门,还是托了爹的关系才订下这门亲事,当时那般欢喜,如今却——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小人!” “昨日佳兮说想做个茶会,请她的母亲过来和娘叙叙话,再多请些京中闺秀和公子,也要一并邀了薛家几个姑娘,想要宽慰她们一二,说是叫京中的人看看,卫家无恙,薛家也还在。” “佳兮素来很知分寸,又一心为你,如今薛家这个境况,她断不会贸然有这样的举动,”卫南雁微微抬眼,看着卫燕那有些萧索的神情,又想到自己,不觉心中更多了几分苦涩:“燕儿,长姐知道你心中的苦,可佳兮自从嫁过来,一直对你极用心,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这样的出身,却仍能毫不在乎你和姚今那些过去的流言蜚语,一直都一心为着你、为着卫家。你说她要办茶会,你可知道为何?” “想来,是因为怜惜薛家那几个姑娘罢。” “不,你错了。”卫南雁轻轻摇了摇头,“她是要向京中那些人证明,薛家无恙,卫家也依然风光,她是卫家的媳妇,她更是姚家的嫡女,她和她的母亲身份贵重,所以即便卫家的女儿在宫中失了宠,她也不能让卫家失了半分颜面——她实在,都是为了你啊。” 卫燕一时有些惊诧又有些动容,略显惊讶的神情闪过,继而还是低下了头,喃喃道:“不至于,她也没有必要……我本不在乎这些,爹和娘也不会在乎,只要家中都安好,这些都没关系。” “还能安好吗?”卫南雁回头朝那夜色中的紫宸殿望去,她的目光有些痴痴的,却也是冷冷的:“陛下没有从我这里问出任何他想知道的真相,或者说是他以为的真相。被问得多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为何、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真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曾指使过薛桓下毒给皇后,又或者是薛桓自己会错了意,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燕儿,本宫还是淑贵妃,你和佳兮也依旧是本宫最好的助力,卫家还在,还有莫家——” “莫家从始至终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过一句话,做过任何一件事。”卫燕漠然地打断了她:“长姐,不要再做什么了!难道薛桓的死还不能点醒你吗?陛下是何等心性,就算我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难道淑贵妃您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人吗!” “正是因为我清楚,我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清楚,所以我才要在这里,好好的站起来,好好的走下去,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执着,但我不会退,我一步都不会退。” 斯清扶着卫南雁慢慢站了起来,她笔直地站着,然后微微蹙眉看向卫燕,看着目光中深深忧虑和难过的卫燕。她想起了自己初进宫时,年纪虽小却要装做镇静,像个懂礼仪知进退的宫中贵妇一般行动说话,可每当深夜里对着冰冷的宫室和漆黑的夜,她还是会害怕地在被子里啜泣,可是她却连哭也不敢多哭,因为到了第二天早上要去给皇后请安、还要随时准备着伴驾,她又怎么敢顶着红肿的双眼去呢?若是皇帝皇后看出来了,以为她不情愿不高兴,那么卫家会不会受牵连,她的幼弟会不会受伤害? 那时候的卫南雁是多么的弱小无助,皇帝不在意她,皇后也不过尔尔,宫中的人欺她年幼也不将清风馆放在眼里,她每日只敢坐在自己宫苑里发呆,就连自己宫里的宫女们也都懒散懈怠,每每斯清受了委屈朝她哭诉,她也只能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以后就好了,以后就好了”,就连收到小药童薛桓偷偷摸摸送来的一个卫家娘亲给她做的香包,她也只敢夜里躲在被子里抚摸着,无声地流着泪。而今日的卫南雁早已流干了泪水,也失去了薛桓,可是她不能沉默不能倒下,她还有卫燕、还有卫家父母,更还有她心中的失与誓,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退后半步,她一定要走下去,她要在这座浮浮沉沉的宫城中,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卫燕,夜深了,去侍卫所歇息,明日早些出宫吧。” 见卫南雁要走,卫燕站了起来,他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卫南雁的背影还是开了口:“长姐!今日我进宫,是特意来见你的……有一样东西,薛伯母悄悄给了我。” “什么东西?” “是薛桓留下了一首诗,他写了一半,尚未写完,就被召进宫去了内侍省。” 卫南雁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悲恸,她仰头,鼻音浓重,却冷冷道:“不必给我看了。” “我知道这样的东西留在世上,于长姐和薛家都不是好事,我便私自烧了。可我不忍,所以今日来就是想告诉长姐,是怎样的半首诗。” ……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卫燕的话戛然而止,而卫南雁的泪全框在了眼中,她合眼,硬生生让自己将那些眼泪收了回去,喃喃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第二十九节 冬陨 夏蚀。 秋破。 冬陨。 当林月白再次走出咏阳殿寝殿的时候,冬季早已来临,偌大的庭院中除了那些肃穆又深沉的常青植物,几乎看不到什么鲜艳的色彩,光秃秃的树只剩下灰色的枝丫在苍白的天空中肆意张牙舞爪;地面十分干净,看不到一片落叶,也没有宫人四处走动,一切都像是静止的,静止得甚至有些不像人世间。林月白微微张口,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寒意的空气,一瞬间寒意直达每个毛孔,她轻轻推开宫女扶着她胳膊的手,自己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了庭院中间。 深冬的风声轻一声、重一声地从皇宫的每一座宫苑、每一条道路刮过,不论是**肃穆的正金宫,宫门紧锁的承欢小筑、一片残破的光华殿,亦或是宫中那一条条狭长寂寞的宫道,都无一例外接受着冬的洗礼。林月白亦不想例外,她将手炉放在地上,独立伫立在风中,任由这风包围自己,覆过她纯白披风上的白狐狸风毛,那浓密的白色映得她白皙的脸微微发亮,如水双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着她的目光移动,移动到某一处时,那睫毛似乎也在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此刻的李耀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正和林月白一样看向对方,他穿着下朝后的常服,手上还拿着一卷书,大约是刚从紫宸殿匆匆而来,连披风也未及穿上。可即便是这么远远的看过去,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颓丧,都能看到他一片乌青胡渣的下巴,还有那眼中深深的哀伤和落寞。他瘦了许多,那件常服仿佛还是从前林月白刚当皇后的时候为他亲手选的料子,如今不过一季过去,那料子也还是崭新的样子,林月白却觉得,他和她,像已经过了许多年,许多岁月已经流转,而他们的心已苍老了太多,太多。 “月白……” “陛下。” “月白,寡人……我……对不起……” “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三个字,两个人却都怔住了。林月白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她并没想到李耀会说出这句话,而李耀却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眼中有泪光闪烁,突然快步走到林月白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月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我……也错了,伤了你的心,弄丢了我们的孩子,对不起你……” “没关系!没关系!都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在!” 感受着来自李耀怀抱中的温暖,那淡淡的龙涎香,林月白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然而那怀抱一直这样温彷徨又温暖,仿佛是哀求着她——终于,她苦涩地笑了,她的头倚在李耀的胸前,想要抬头,却有一片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她的睫毛上,林月白慢慢伸出一只手,伸向天空,一片、两片,三片,白色的雪花冰凉又轻盈地落下,于无声之中慢慢遍布了这片天地。她喃喃着:“下雪了……你看,这冬天的雪,我替你看了。” 魏国,长青宫。 “姐姐姐姐,听说没有,咱们那位神秘的准皇后不是咱们魏国人!” “呀,真的吗?!可你只是一个花房送花的小宫女,你怎么晓得?” “花房的主事如今可劲儿地在培育南方的品种呢!说是明殿的意思,旁的不要,只是要那些南方常见的花啊朵的,你想,皇上素来对这些不过尔尔,那仪元殿和庆云殿也没见格外喜爱花草,那可不就是为新皇后准备着的?” “哟,瞧你这聪明劲儿,说不准新皇后一眼瞧中了你,挑你去那永今宫做她的贴身侍女呢!那时候可别忘了姐妹们呀!” “姐姐就会打趣我!不扯了,咱们还是快走吧,眼下这长青宫的活是越发多了,可累死我们了!” “可不是,你们花房还好,可怜我们那衣所里,每天光来的料子就数得我眼花,腰都直不起来呢!” “唉,都是为了新皇后呀,走吧走吧!” 自从魏帝温子华要大婚的消息在宫里宫外传开,虽已进入魏国最冷的时节,整个长青宫的人却好像个个都揣着汤婆子踏着风火轮一般,每日里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不仅要筹备紫金大殿上大婚典礼所需的种种器物和衣裳首饰用具,魏帝还执意要为皇后新建了一座居住的宫苑,并亲自写下“永今”二字作为这座宫苑的名字。虽然说为一位不知姓名不知身家来历的皇后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此事引起了朝中的好一阵议论,但对这位手腕强硬心思深沉的魏帝陛下,在没有得知皇后身份之前,倒也没人敢上书谏言;后宫之中杨太后和元妃李娇倩虽然明面上并无交集,但大家都知道这两宫是系出一脉,杨太后只在一次魏帝日常请安时略提了提此事,道是皇后既然是自己的儿媳,大婚前见一见也是应该的,见温子华并没有什么反应和回答,她倒也没有追问,只是晚间元妃便翩然而至明殿,笑语嫣然话里话外,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位神秘的准皇后。 “皇上,永今宫建得真是华丽好看,听说里面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陈设布置,想必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后姐姐来了,便能开宫门、领着臣妾们进去参观参观了。” “元妃出身尊贵,从小什么好东西没看过,难道,没看出这永今宫建得有些眼熟?” 李娇倩一愣,想了片刻实在不解,将领口的一条狐狸毛挂件揉在手里翻来覆去,忽然心中一动,面色登时有些变了:“仿佛……仿佛有些像李朝的——” “是啊。”温子华笑了笑,将李娇倩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还是朕的元妃聪慧。同出李朝、同出皇室,慎贵嫔却是猜不出来,还是寡人告诉她,她才恍然大悟,还高兴得什么似的,却是不如元妃这般稳重。” 李娇倩突然觉得自己被魏帝握住的手一片冰冷,她努力露出一个如常的笑容,随口道:“臣妾的脑子素来也不如慎贵嫔,猜也是乱猜的,臣妾素来也不稳重,不如陛下也告诉臣妾,臣妾也高兴高兴嘛。” “元妃怎知,你听了就会高兴呢?” 听到这话,李娇倩的笑容更是勉强,她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虽然又惊又怒,过了一会儿,人倒稳了下来,低头佯慢言细语道:“陛下,这是拿臣妾开心不是!” 一面说,李娇倩的心中一面盘算着,倘若魏帝这位皇后真是那人,那她是怎么从李朝千里迢迢来到魏国,又怎么勾搭上了魏帝,倘若真是因为魏帝对她余情未了竟然要将她迎入宫中为后,那届时她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应对、她是否要提前有所准备—— 此时温子华早已看出了李娇倩的心中所想,突然伸手将她揽到面前,轻声道:“元妃素来是朕最知心的人,朕怎会与你寻开心?那人是谁、来自何处,元妃心中清楚得很,又何必在朕面前假装不知?” 第三十节 永远,不永远 当晚温子华并未留李娇倩在明殿,而李娇倩也未加痴缠,非常听话地早早告退下去。她总是很懂得什么时候撒娇,又从不会像其他后宫女子一样不知分寸令人厌倦——她的目光再妩媚,也总是含着冷静,就如同她一夜夜从仪元殿的华丽的宫室中惊醒的时候,从手心到脚心的冷,总是提醒着她那无数挥之不去的过往。 “娘娘,奴婢们已经打听到了,那一位,确实就在温泉宫。” 一个小侍女深夜悄悄来到李娇倩的床榻边,仿佛是知道她没有睡着,小侍女禀告完后,就取过一盏小烛台点亮,“正如娘娘所料,正是那人没错。” 李娇倩没有说话,她从床上坐起,手在长长的乌发里搅弄着,似乎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本宫能打听到,庆云殿也能。” “娘娘,奴婢猜测庆云殿现在应该还是不知的,否则又怎么会还那么平静,她们手中握有大皇子,背后就是闽国和江家,身份上又是李朝郡主,倘若她们得知那一位也将入宫主事,恐怕早就有所动作。” “这可不一定。那叶丽心固然是个没脑子的,但叶泰丽的心思深得很,她能不声不响从本宫手里夺去大皇子的抚养权,这几年教养大皇子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在皇上跟前处处抓乖卖好——这几年,皇上去那庆云殿可是愈发勤了。” “可是娘娘,纵使庆云殿比从前得宠,那还不是因为大皇子的缘故,皇上始终还是来咱们仪元殿最多的。” “来有什么用,若本宫的手中没有皇子,将来不过也和太后一样,有名无实!”李娇倩缓缓站起,丝绒的寝衣划过细密柔软的地毯,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如果不是那个人,本宫有十足的把握拿下皇后之位,将来定能生下嫡子。可是……那个人对皇上的意义非同一般,她与本宫又早结仇怨,若是她来了,本宫在这宫里,怕是要艰难许多。” “她从前有名有份,自然是高人一等,可如今那人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她背后谁都没有,娘娘如今是妃位,又有太后和杨家为您撑腰,还怕她做什么呢?” “她背后是没势力,可她有皇上,皇上对她付出的,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背后势力,就是皇上啊……”李娇倩的心里像被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疼,却苦涩得很。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曾有个少年总是在她身后守着她、护着她。总是在西山王府中她的闺房前,那一排排粉红色的樱花树下,那个执剑的少年,眼中含笑地看着她,看着她笑着在樱花树下一圈一圈地跑,那花瓣落在她身上、头发上,也落在他手上,她笑嘻嘻地过去为他拂去那花瓣,抬头看见他的眼睛,生得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很像魏帝温子华,但却比温子华的眼睛更温柔——当时那个少年也曾对自己说:郡主,我会永远在你身后保护你的,永远都会。 然而永远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她的父亲一剑刺穿那少年咽喉时的一点红,不过是她惊恐地看着那个少年在她眼前倒下的模样,不过是她扑倒那棵樱花树下哭了一夜的泪水,不过是她父亲告诉她,她必须要成为太子妃、当上皇后的宿命—— 说什么永远不永远!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说碎就碎了!根本不值一提!李娇倩突然伸手推翻了旁边妆镜台上的铜镜,铜镜砸向柜子又掉到地毯上,发出一连串的声响,惊得外面值夜的小宫女全都跑进来跪了一地,一个个忙不迭地磕头: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饶命么?李娇倩冷冷看着这幽暗灯光下一屋子的华丽陈设和跪了一地的宫人,看向殿门外那一片黑夜,喃喃道:“那有谁饶过我,饶过我的家人呢……从来就没有的,上天从不会饶过谁的,都一样……” 第二日,李娇倩盛装,披着一件嫣红色满绣桃花的狐狸毛披风,带着银铃般的笑声一阵风似地刮到了素来宁静的庆云殿。她捧着一只套明黄丝绒袋子垂着南珠络子的手炉走到门口的时候,叶丽心正追着大皇子温世宸出来,猛然见到她,叶丽心吓了一跳,一时连行礼都忘了,手里拿着个银灰色的手抄,怔怔站在门边。 李娇倩像是没看到她,只笑眯眯地朝大皇子伸出手去:“外头冷得紧,大皇子这是要去哪里玩呢?” 大皇子温世宸虽然不过四五岁的小人,却也是懂事异常,恭恭敬敬给李娇倩跪下,奶声奶气地道:“元娘娘。” 李娇倩正要伸手抱他起来,叶泰丽已从内室匆匆赶来,一下子拦在了温世宸的面前,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气声连忙行礼,大声道:“庆云殿宫人未能及时通报元妃娘娘驾临,都是妹妹的不是,特来请元妃娘娘恕罪!” 这时叶丽心也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也上前跪下,顺势将旁边的温世宸紧紧揽在怀中,跟着道:“请元妃娘娘恕罪!” 李娇倩的满面笑容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扫了扫屋内众人,冷冷道:“起来吧!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们两个做出这样子,这么怕本宫干什么?若是不欢迎本宫,贵嫔何不禀了皇上,以后干脆禁止本宫来这庆云殿的了!” “妹妹们不敢!庆云殿简陋,娘娘芳驾突然降临,妹妹们只是一下子受宠若惊,怎会是惧怕娘娘,”叶泰丽起身,朝旁边的侍女扫了一眼,侍女便连忙抱着温世宸溜了下去,她则拉着叶丽心走到李娇倩身侧,微笑道:“不知娘娘今日来,是有什么吩咐?” “你是贵嫔,又养育着大皇子,本宫哪里有什么能吩咐得了你。”李娇倩几乎是第一次来庆云殿,四下看了看,觉得确实和自己的仪元殿相差甚远,心中一动,慢条细理道:“你们这里是该好好布置布置,看这简陋的,岂不是连大皇子也委屈了?对了,现正修着永今宫呢,不如禀了皇上,一并叫人把你们这里也修缮修缮,岂不是正好?” 叶泰丽心中正对李娇倩来这里感到奇怪,听她这么一说倒是心下了然,于是垂首道:“妹妹们素静惯了,住着还好。” 见叶泰丽不接话,李娇倩也懒得兜圈子,起身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你们知不知道,永今宫的主人是谁?” “妹妹们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想说?”李娇倩走到叶泰丽近旁,她这些年骄纵惯了,气势自是迫人,发髻间一串紫玉珠子的步摇低低地垂着,散发着冷冷的气息直至叶泰丽的脸颊旁,而叶泰丽面色平静无常,抬眼注视着李娇倩微微眯起的美目,淡淡道: “元妃娘娘,妹妹知或不知,在这长青宫里,又能改变什么呢?长青宫仍在等待它的主母,无论是贵重如娘娘还是平凡如妹妹,不管此刻有几分的脸面和风光,将来也还是要给未来的主母、这座长青宫真正的女主人、也就是皇后娘娘让路的,那对着皇后应行的跪拜大礼,谁也逃不掉。元妃娘娘,不管您知不知道、妹妹们知不知道,事实如何您心里其实很清楚,而且您更清楚——有的人或许会迟到,但属于她的位置,是永远不会更易给他人的。” 说罢,叶泰丽恭恭敬敬俯身下去,柔声道:“妹妹恭送元妃娘娘。” “哼!” 第三十一节 从过去到现在,我爱你 一辆深紫色的马车,四角挂着八角铜铃,由四匹毛色乌亮的马儿拉着,精神抖擞地正驶向赫都京郊的温泉宫,马车后跟着一队禁卫军,人不多,但却都是魏帝的亲随。一行人午后出长青宫,一路不曾停歇,不过一个时辰多便行至温泉宫门口,此时首领太监早已在此等候,见车马到了,便恭恭敬敬上前跪下: “温泉宫首领太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温泉宫可好?” “回禀皇上,温泉宫中一切如常妥当,请皇上放心。” “……她在哪?” 首领太监顿了顿,继而深深一揖:“回陛下,那位贵人——仍在塔上。” “……好。” 本就是郊外行宫的温泉宫,自魏帝温子华继位后便变得更加冷清,因老魏帝是在此中出的事,而新帝即位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许多人都觉得温泉宫可能会成为被皇家厌弃之处,宫中的侍女太监也大**关系找人设法离开了此处,本就有些萧条的这座京郊行宫,也就渐渐沉寂了下来。然而不过数日之前,魏帝突然指派身边第一女使江姑姑亲至温泉宫,不仅把里里外外的人换了个遍,宫中各处也重新修葺布置了一番,随即一队禁卫军也到了京郊驻扎了下来,于是温泉宫便成了一座水泼不进、风吹不透的皇家宫苑,其防备守卫之严密,丝毫不逊于赫都城中的长青宫。 此时温子华穿着一身黑色暗金纹的常服,静静站在七宝塔前,他曾对这个地方有着深深的抵触,在无数个被惊醒的噩梦里,这里只有魏帝那张布满黑血垂死的脸、那双仿佛要吞没他的眼睛、那个蔚蓝天空下可怖的一片血红。可自从那一日大雪中,那个人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她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拉着他,一只手伸向前方,伸向一片虚空,像要找什么却又什么也找不到,苍白的手茫然地将要落下去——然后他就伸手揽下了她。她的手、她的脸、她的呼吸,从那一刻开始都由他承接,听不清她在喏喏说着什么,但温子华看得到她的睫毛在他的目光下颤抖,他的心从来没有那么柔软过,也从来没有生出那么大的力量,他揽着她,他支撑着她,一步步走上七宝楼,尽管她好几次跌倒,尽管她好几次说不,可他还是没有停下过,一层、两层、三层,直到他们走到了第七层,在这个尽可能靠近天空的地方,他握着她的手指向天空,那苍茫白雪的来处,从掌心传达他的温度给她,他说:“木棉的爱情,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握手于地下,相触于云端。而我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来自哪里,我愿永远成为你身边的一株木棉,无论你要如何生长、长到哪里,无论寒潮、风雷、霹雳,雾霭、流岚、虹霓,我都会与你一起承担,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曾说不出口的、骄傲的我, 曾一直微笑、无法靠近的你, 明明纠缠却看不到终点的路,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因为我爱你, 从过去到现在,我爱你。 …… 风萧萧而起,又瑟瑟散落,姚今只身站在七宝楼前,她披着烟青色的披风,长长的头发垂至腰际,她的鬓上有一朵碧玺镶的宝石花,手上握了一支半开的百合,除此以外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饰物,她仍是以前那个样子,瘦瘦地,倔强地站着,眼睛那般明亮,从上一世到这一世,她的眸中一直有种力量总是让温子华深陷其中,可是现在,她却好像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无欲无求,无望无怨,只是那样站着,那眼眸里什么都没有,像是一直盯着温子华,又像是根本没看到他,明亮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片无色的世界。 “姚今,我来看你。” “谢谢。” “姚今,我打听到她的消息。” “她……好吗?” “她很好,新年的年宴,是她和李耀一起主持的。合宫上下,都很喜欢她。” “……那很好,很好。” “她也会希望,你和她一样好的。”温子华走到姚今面前,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喃喃道:“所以……你好吗?” “我?”姚今淡淡地笑了:“我不知道,我大约……大约很好吧。” 那彷徨而不确定的“不安”两个字,一下子戳痛了温子华的心,他轻轻将姚今揽入怀中,却不敢用力抱住,仿佛她是一株脆弱的草本植物,仿佛她刚开了花,那花瓣却已落下,他只能轻轻环起她瘦弱的身子,下巴抵靠在她冰冷的额头上,低声道:“姚今、姚今,你会好的,会很好很好,不是大约、不是不知道,你就是很好,你一定要相信自己。” 这样的话温子华已经反复对姚今说了许多次,而她的反应永远都是一个样,静默良久,只回了一个“哦”字,继而便再也不说话了。而温子华似乎也并不失望,见她不再说话,便牵着她的手慢慢上了七宝楼,七层楼,不急不慌也不停歇,一直到了顶层,他便陪她坐在栏杆边看着那片青白的天空,无尽的天空。无论是下雪、晴天还是阴天,在这座温泉宫里,姚今只喜欢这个地方,只喜欢对着这片天空,不说话,也不做什么,若是看累了便歪在扶手上睡一会,若是温子华在,便像此刻一般靠在他胸前,慢慢合上双眼,慢慢平静呼吸,直到沉沉如睡。 “皇上。” 一个女使打扮的宫人轻手轻脚上前行礼,见姚今睡着的样子,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便垂首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没事,她睡着了,今天睡的很好,没有哭,也没有做梦。”温子华极轻地说着,朝那女使看了一眼:“佳音,找到璇女了吗?” “找到了。她一直在陵京附近徘徊,可能一直想找殿——想找姚今姑娘,奴婢是在她去旷州的路上找到她的。” “她愿意来吗?” “奴婢跟她说了姑娘现在的情况,她便立刻答应随奴婢回来了,奴婢等一路未敢停歇,此刻璇女已经在赫都城中等候。” 温子华看着怀中的姚今,她光洁的额头突然微微皱了起来,人也跟着动了一下,仿佛是害怕,又或许是梦到了什么,整个人都猛烈地颤抖了起来,温子华连忙扯了旁边的虎皮毯子裹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他才侧过脸道:“尽快让她来这里。”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佳音正要下去,温子华叫住了她:“等等。你办完此事,若是想回闽国便自去吧,朕已经让飞鸿回了大奥的江门总部等你,你此番出来许久,回去的话,你们姐妹二人也可团聚了。” 佳音看着眉目紧锁缩在毛毯里的姚今,垂首道:“璇女是南方人,也未曾来过魏国和长青宫,还请皇上允许奴婢和她一起再侍奉姚今姑娘一段时间,至少等姑娘安好之后,奴婢再离开吧。” “飞鸿是你这世上最至亲之人,留她独在大奥,你可放心?” “飞鸿如今康健,又回了江门总部,定然是平安无事的,可是姚今姑娘……” “姚今……怎么?” “皇上,便是奴婢这样身世坎坷的草民,日子里也总有几个真心的笑容、几件可值得开怀高兴的事情,可是姑娘她什么都没有……她真的太苦了,在李朝皇宫的那些日子,奴婢瞧着姑娘身上是一重重的枷锁,每走一步、说一句话,都是千难万难,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痛苦,到最后殚精竭虑付出所有,却还是那般的结果——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是吗……”温子华不禁将怀中的人紧紧抱住,“连你都说她可怜,她却仍然只肯说自己大约很好……明明自己目不能视,却还在这里日日地看——姚今,你还要逞能多久?你还要逞能多久……” 第三十二节 寒北之春(终篇) 一年半年后。 当姚今作为北魏皇后从温泉宫被迎至长青宫行大婚之礼的时候,魏国已经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一年之中最短暂也最温暖舒适的夏季仓促而至,对于那座等待了太久的永今宫,以及长青宫里一堆好奇而八卦的人们而言,这个夏季乃至这一整年最值得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了,雄霸北方的魏帝、温柔多情的魏帝、痴情缱绻的魏帝、一皱眉一展颜都能令无数女子心动的魏帝,他是那般不动声色又坚定不移地将皇后的位置空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他迎来了自己的妻,长青宫迎来了自己的女主人,大魏迎来了自己的皇后。 魏国人人都在翘首期盼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他们的帝王等得了这一季又一季的冰天雪地,才能让他耐得下心一次又一次地去到那几乎已经被他置若冷宫的温泉宫,从那条来往于京郊和皇宫的道路上曾有过多少温柔的期待和目光——才换来了此刻长青宫上空不停绽放的一支又一支红色烟花,还有那巍峨的宫城外绵延百米长的洒金红地毯,随着铜铃叮叮当当传来的悦耳声响,那辆挂着一串串七彩琉璃珠、通体是用整幅金银线刺绣的黄底龙凤图为面、沉香木为骨、八个角上都挂着饰有七宝的铜铃的凤辇,终于停在了紫金大殿正门前。 这是姚今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相隔数年,从上一次的漫天大雪到今日洒遍长青宫的阳光,这座宁静雄伟的宫殿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个站在高高台阶上正远远凝望自己的人,似乎也还是当年那个眉眼中透露着骄傲,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情深至此的那人——直到这一刻,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成为他的妻的这一刻,姚今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间的迷惘: “为什么?这样的我……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你却还是要娶我,温子华,你不傻吗?” 听到这句话的温子华突然就笑了起来。其实他今天一直在笑,在姚今走到他面前之前,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帝王大婚时最幸福也最得体的笑容,可是这一瞬,面对姚今这个似乎有些傻的问题,他的笑容突然就绽成了一朵花,而对着这朵花的姚今一下子就被迷惑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干嘛笑……还、还笑这么好看……” 姚今心里嘀咕着,这个人为什么长这么好看?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这个人还是这么好看……温子华见她目光偏向一边,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白皙的脸颊上一片淡淡的红,反衬着正红的唇色那么娇艳欲滴,偏偏她还不住喃喃自语,温子华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微微抬起面向自己: “姚今,听我说。” “嗯?” “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开始,你是我的妻子,姚今是温子华的妻子,这是你答应我的,是我承诺你的,对吗?” “对。” “无论你我将要走向何方,无论你我未来路有多长,和我握着手,从云端到地下,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虽无橡树,你如木棉。” “虽无橡树,你如木棉。” 随着两人异口同声说出的这句话,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恰好盛放在他们的头顶,像木棉树硕红的花朵,像一团燃在心头的火焰。姚今看着温子华的眼睛,突然想起当年白云山上那个吻,那个她又恼火又无可奈何的傍晚,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味道,原来,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原来,兜兜转转这些年,那个味道,她从未遗忘。 直到此刻姚今才发现,一直都藏心底的这个人,这个若远若近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出现和帮助自己,原来自己一直不曾承认的,是她根本是恋着他的,不知不觉地恋着,藏在心底而不自知地恋着,所以当她崩溃地跪在李朝皇宫外,看着那光华殿冲天的火光,红得像血要染红她的世界,她痛苦地嘶吼着、喊叫着,可是没有人理她,整条冰冷的大街没有一个人,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便再也出不去了,她像掉进了另一个空间,一个看得到却出不去的空间。她只能在这个空间里不住地悔恨,悔恨她过去的所有,是她错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步都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因为若不是她错了,怎会有那么多人因她而死、怎会有那么多痛苦降临到她和她周围的人身上?怎会让从来不曾放弃的她,会觉得自己应该用死亡来解锁自己,而她为什么又还苟延残喘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呢—— 犹如孤魂野鬼一般的姚今走在街上,从夜晚走到清晨,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只是走着,麻木地走着。直到晨曦的第一束阳光和那个人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一刻她只觉得刺眼,流了一夜眼泪的双眼疼得如千万根针扎一般,她不自禁伸手去挡那阳光,然而——有一个人握住了她干枯的手。 那时的姚今,突然就看不见了,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她多希望从此就让她溺亡在这片黑暗里,她挣脱开那只手,沙哑着嗓子说: “走开。” 那个人的声音却像泉水一样好听,那声音的主人走近姚今,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唤醒了她心中的某种记忆,姚今突然害怕地退后,却一下子被自己绊到,将将要跌倒的那时,那个人拉住了她,他将她环在怀里:“跟我走吧,姚今。” “跟你走?这天底下,我走到哪里都会害到哪里!你……你不怕我害你么?” “走到我身边,走到我心里,我护着你,我相信你,你没有害过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一个人,守护你。” …… 于是这一年多以来,经历了失明、失忆、精神溃散的姚今,在温子华的陪伴下,一点一滴重新筑起了自己,她重新开始微笑,重新捡起又放下了所有的过去,痛苦和失落,溃败和成功,那些终于成为回忆的画卷上一抹浓重或浅淡的墨色,而不是一把把匕首扎在她的脊背上让她站不起来—— 可就是在那些她还站不起来的日子里,是他陪她度过了七宝楼上一个个漆黑的白天,是他愿意听她所有的哭和喊,是他懂得她每个夜里发狂地彷徨自责和痛苦不堪,他什么都知道,他用细密而绵长的吻,带着温热却没有一丝欲求的亲吻包裹着她,安慰着她,将她捂在心头,日日夜夜,生生不息,直到姚今每天都开始站在栏杆旁远眺长青宫的方向,直到她从某个夜里喃喃说着他的名字,喃喃伸手推他去给为自己倒一杯水——温子华知道,他将把她所有的岁月都重新烙上自己的名字,直到他的梦来临的那一天,他要她,成为他生命的那一部分。 姚今突然伸手,她第一次主动地、紧紧地握住温子华的手,然后和他一起微笑、一起仰头去看那烟花,那一刻,姚今突然无声道: “北国的春天,我,替你看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