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海舆浮图》 第一章 上元之夜 大旻皇朝 颖州,锦城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上元时节 隆冬大雪覆了满城,千门万户扫雪掸尘兆示丰年,灯前桃符祈福避祸、屋中椒酒祝寿拜贺,笙歌曼舞之景展节庆之欢;子时长夜灯火未央,九衢三市车如流水马如龙,软红香土之地展盛朝之貌。 行人登望江楼,东可望尽城中九街八坊,阡陌纵横之间游人如织;北可望尽皇城禁宫,遥遥宫阙雄伟壮观、殿宇林立,金角红瓦之间自有气吞山河之势;西可望尽城边燃灯古寺,僧人寺徒轻敲木鱼,口诵经文,远离俗世纷扰;南可望尽颖州山川河湖,苍茫天幕之下高山巍峨、江水奔腾。 元妡已经在望江楼上站立了许久,与一般贪看东北角热闹风景的人不同,她的视线,始终徘徊于西南角,目光亦如此边风景安然静谧。 “找到了。”一位大爷步履匆匆登楼而来,周围人声鼎沸,元妡不得不低下头听他说话,“姑娘,你刚刚描述的那个男人就在那里。”说着,他伸手一指,正是楼下天阙坊。 元妡抬起头,视线穿过一圈圈人群,停留在一位独自站着的,白玉抹额,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身上。 “辛苦了。”她将二两纹银递到大爷手中。 “姑娘啊。”大爷笑着将钱揣进袖中,提醒她道,“看见人了就赶紧过去吧,这上元节的夜晚,一会儿人就走散了。” 元妡想了想,将头上的帽檐拉低了一点,朝楼下天阙坊走去。 子时三刻。 一阵寒风夹雪呼啸而来,身上骤然冷了几分,元妡拢紧了肩上的狐裘披风,脚步仍未停。 走近几步,那男子察觉回头。 “公子。”元妡盈盈一礼。 男子缓缓转身,眉目俊朗,面容平静,长身玉立间气韵绝世,一双漆黑如渊的眸子看向她,疏离神色间似有打量的意味,一点不像她想象中的反应。 “公子不记得我了?”风卷起元妡墨色的长发,“五日前,公子传消息到坊市,说上元节天阙坊有三年一度的万国灯会,希望我们前来一同观赏。” 男子俨然带了点儿笑,额上白玉温润,衬得他疏离神色淡了几分。 “在下当然还记得姑娘。”他顿了顿,“方才只是在想,为何今日不见陆公子?” “家里的莺莺燕燕太多。”元妡欣然一笑,“他忙不过来。” “啪——”天空中巨大的烟花燃放,垂下万千丝条。 “哦?”男子微一挑眉,清俊的面庞更添熠熠华彩,“只是姑娘独身前来,不怕陆公子生气吗?” 元妡看向他投来的淡淡目光,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被逼视的压抑,心底的某种猜想越发被印证,“公子这样问,是在担心我?” 男子的眼中倒映着街道两边竖立的星星点点的火把。 半晌,他勾了勾嘴角,“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自然。”元妡礼貌性地报以一笑。 男子将看向她的目光移至热闹的街道,“既然姑娘应邀而来,不防陪在下一同游赏花灯。” 说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衣袂当风,姿态闲雅。 元妡点点头,跟上男子的脚步。 她没注意到的是,天阙坊一处虽高却不起眼的黑暗角落里,堆砌的杂物缝隙间,另一男子深沉的目光越过人流,此刻正紧紧盯着她和她身边的男人,若有所思般皱了皱眉头。 身后的一队随从中,有一名叫刘申的人上前探问他,“向公子,小姐怎么会和昱王在一起?” 被称作向公子的男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众随从,这些人从四五个时辰前就领命和自己潜身埋伏在此处,只待今夜的行动。此时,所有人的身上都落满了厚厚一层长夜冷风刮来的严霜,却仍咬牙坚持,丝毫不敢妄动惹人注意。 他将眉头皱的更紧,一言不发的继续盯着元妡的方向。 夜色更浓郁了几分,玉盘圆月冷寂的光辉洒下,似铺了一地银白月华。 “是走马灯。”元妡指着前方露出少有的激动,“我们去看看吧。” 旁边男子看着她突至的兴奋,不似近两次接触时沉稳安然的常态,心上愣了一愣,属于女子的灵动娇俏霎然展现在眼前之人身上。 不过惊异只一瞬,男子很快恢复如常神色。 元妡拨开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向湖边吹火的杂耍人,用一只手转动着巨大的走马灯,赤焰衬托着灯火,分外流光溢彩。 “好!”元妡随着人群鼓掌喝彩,面上是清丽的笑,侧目发现身边的男子也跟着拍了拍手。 这边欢声笑语一阵阵传入隐伏在高台暗处的一队人耳中。 先前发问的刘申,没得到回答,焦灼了一阵子,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又上前问道“向公子,难道老爷说的叛徒竟然是小姐?” 说完,他看向这领头男子的眼睛,见他仍没有任何反应,更加急切道“向公子,您给拿个主意啊,老爷交代了今夜必须要除掉昱王,可小姐在他旁边,我们这些下人怎么敢……”他突然似想到什么高声道,“若小姐真是叛徒,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他们一起……” 领头男子听到此处,面色一沉,看向前方的眼中似吹进了几分料峭东风,他此刻的心绪一如这夜间漂浮不定的雾气。 良久,他徐徐抬起手臂,下令一声: 撤。 元妡从走马灯处离开,转身又到了天阙坊一角的街边糕点小摊,说是想买几样时新糕点给家中姐妹。 旁边的男子一直耐心跟在三步之内,元妡在挑选糕点的间隙,默默瞟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男子的举止行为她越发猜不透,也许是她自己多心,只是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必须来这里问一问。 这家小摊算是元家的暗置联络点,摊主是元家的线人,名叫汪洋,常年在此摆摊设点,做的糕点也精致可口,许多闺阁女眷,包括官家小姐,都常常来此处置买,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元妡似是无意般关切问道“老板,上次听方家妹妹说起,你家中似乎遇到些难事,我也许久未来了,不知最近家中可还安好?若是有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汪洋轻轻叹了口气,手中打包着她挑选好的糕点,“多谢姑娘美意,不瞒您说,最近家中的确是遇到些难事,常常几个时辰不回家,家里就有些不太平了,说来也让您见笑了,都是家里的妻子儿女不省心呐,让人整日不得安宁。” 元妡心里一惊,汪洋这句话已经告诉了许多她想知道的家中情况,她不在的这几个时辰,看来发生了不少事情。她无奈一笑,不知她那些兄弟姐妹,主母姨娘们又是吵成怎样的不可开交了,真是整日不让她这个在外奔波的人安宁。 汪洋将包好的糕点递给元妡,她伸手去接,却猛然感到手中被强劲迅速塞进了一个荷包,随即抬眸看了一眼汪洋,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元妡于是攥紧了手中的荷包。 此刻,身旁的男子似乎并不想多留心元妡与汪洋的举动。 他微微侧身,在他二人谈话之际,将深长的目光投向远处堆满杂货的高地。 他站立的位置,恰好可将那隐伏在墙底的一队人尽收眼底。 那个坊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在任何时候看来都是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无法照拂入内。 没有人知道男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似乎等埋伏在那里的所有人撤离时,他的眼中有如星子般微不可察地闪烁。 元妡买完糕点后,负手而立的男子将遥远的目光收回,不动声色道“天色已晚,姑娘一个人多有不便,不如由在下送姑娘回府。” 元妡略一思索,若是让这男子送自己回府,便是将自己的身家背景全部暴露给他。如此一来,自己先前费力隐藏的身份就露馅了。 因此……不仅不能让他送自己回去,还得想办法摆脱他,绝不能让他和他的人偷偷跟着自己。 想到此处,她含笑道“若真叫公子送我回去,怕是要让您的人久等了。” 那男子顺着元妡的目光看向对街,一名方纱遮面的紫衣女子静静伫立华灯之下,衣袖宽大却难掩玲珑身段,方纱之上一对细长斜飞的双眸妍丽无比。 男子先前还有些疑惑的神情随即了然,不过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再多言。 元妡抓住机会连忙欠了欠身,“那位姑娘已经跟了公子许久,我就先行一步,不打扰公子了。” 说完,不待他开口,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将手中紧握的荷包摊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定眼一瞧,是一支金雀步摇,其上有着繁复华丽的点缀。 元妡有些错愕,她记得这是姑姑即将嫁入皇宫时元府为其打造的嫁礼之一,怎么会在这里?汪洋将这个给她又是何意? 她摆了摆头,算了,先回府才是最要紧的事。 待元妡离开视线后,那男子身边一直潜伏着的一高一矮两个贴身护卫,跳入似浓墨愈见深沉的月色下,悄悄移至他身侧。 高的那位将至中年,着一身褐色衣袍,腰佩短剑,全身上下被披风和帽笠遮住,只余一双如鹰般的眼闪着警觉的光。 矮的那位一身赤红短衫,眉目青涩,面孔稚嫩,俨然只有十二三岁。 高的那位低头俯耳道“殿下,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他扫向元妡逐渐消失的身影,“她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 “这你也信?”矮的那位迅速打断他的话,不耐地睥了他一眼。 男子挑眸看向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侍卫,“若真如此,那些人岂会不动手就离开。” “说来,咱们还要感谢她。”矮的那位表示赞同,“不过,主子您是怎么料定这元府的小姐今日会赴约前来?并且是单独一个人。” “上次在坊市中,本王可是做了不少努力。”男子饶有兴味地笑道。 高的那位听的一头雾水,想要继续发问,又怕触了霉头,缓一缓道“殿下…对面那紫衣女子一直偷偷跟着您,怕是不怀好意,要不要先将她处理掉?” “不必管她。”男子冷冷道“她的来头可不小,你们怕是动不得她。” 第二章 霸权风波 元妡走出天阙坊,经过唯一一条贯通两地的蓉林街到达商贾所居的平昌坊时,徐徐放慢了脚步。因为她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在无数灯火中仍不灭其芒的紧追着她。 她装作无事的在坊中林树下一个小茶店歇脚,店小二立即打来灯笼迎逢客人。 她借着如豆灯火,终于看清尾随她而至的人。 正是先前那紫衣女子。 元妡不禁讶然,她不是一直偷偷跟着那男子吗?怎么又跟着自己到了这里?难道这女子是他的人,得了他的命令,所以才一路跟着自己? 沉思片刻,元妡再次抬起头,那紫衣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迹,霎时消失,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看来是这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一路尾随已经被发现。元妡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既摆脱了她,那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回府。 至于她偷偷跟随的原因,元妡现在并没有过多心思的想知道,总之和那名男子脱不了什么关系就是了。 子时已过。 寒风在深邃的夜中更加肆虐。 坊中各户紧闭大门阻挡风雪,生起炉灶抵御严寒。 此时,平昌坊正中最大的宅邸元府内,刘申等一行随从跟着前头的向公子步履匆匆进了内院。 随从们停留在院门回廊外等候,向公子则推开朱漆院门,一人走了进去。 “是元妡?”内院书房中,有人满目惊诧从椅上起身,双手撑在面前的伏案上。 此人正是元府当家家主元达铭,人过中年,在岁月的积淀下沉稳干练、坚决果断。 他将元氏一族在短短十四年之间,由异域他国商人一步步立足于大旻帝京锦城之中。开衣行,置当铺,贩粮食,通商路…生意遍布众多领域,成为敛全国财富的商业大賈。 游刃驰骋于商海之间,威严竖立于全府上下。 近年来,朝廷汇集四方商人力量,有心加以笼络,元达铭因此在朝中也领一官职,算是有了官场势力为后盾。 此时的元达铭乍一听到消息,也有些抑制不住的诧异,冷静下来之后又慢慢坐下,“元妡去见昱王,难道是去告诉他元府要对他动手的事?” “可能只是巧合。”向公子站在桌案前道。 “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元达铭声调微扬,露出怀疑的目光,“芜城呐,依你看,元府经营坊市的事是不是元妡走漏了消息?背叛咱们元府投靠昱王的人会不会是她?” “这件事真相如何,芜城尚不敢妄言。”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不过以小姐平日的作风,不像会做出这种事。” “也罢。”元达铭紧张的面色缓和了一些,目光仍旧警惕,“不管是不是巧合,就算是对全府上下若干人等有个交代,元妡也再不值得被我们信任。” “是。”向芜城低眉道。 “通知下去,就此撤手。”元达铭摩擦着手中的青白玉扳指,“此次行动失利,短期之内是不能再动手了。”他叹一口气,“对了,埋伏现场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向芜城摇了摇头,“老爷放心。” 元达铭轻轻阖上眼,挥手对向芜城做了个退下的指示。 元妡迎着满城飞雪赶路,一身银袄狐裘半湿,长卷的睫毛上沾附少许晶莹雪花。 等她站在元府高大白玉门前时,已是一身落拓。 叩门数声,却无人来应,立于门前久久,她只得不住往手心呵气来抗拒寒意。 ‘哐——’一声府前大门开启,元妡抬眸之际,看到的是一袭单衫前来开门的向芜城。 “多谢。”元妡心下还是有些感动,柔柔叮嘱,“天气冷,多加件衣服。” 向芜城开门的手一颤,语气却仍冷似数九寒冰,“你今晚出去干什么?去替别人遮风挡雨?” “什么?”元妡其实早已习惯向芜城对她冷漠的态度,但自己刚刚才心软关怀他,不料此人丝毫不领情,一时也有些恼意,“我出去当然是办正事。” 向芜城用冰冷的目光瞥着她“下次再回来这么晚,没人给你开门。” 元妡懒得搭理他,径直向内院走去。正在懊悔自己方才拉下脸面的举动,对于这种不知冷暖的人,她就不该滥用同情心。 “你最好现在去书房。”背后向芜城冷冰冰的声音随风传来,元妡甚至打了个寒战。 丑时已至,元妡暗自思忖,父亲一向严控时间就寝晨起,从不轻易打乱,若此时还在书房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元妡想起汪洋半吐半藏的话,心上感知不妙。便先去了小厨房,取出一些亲手做的椒酒,酒塞打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她满意的用小酒盏装了一些,想着父亲喝下后,心情能舒畅点。 可等她进了内院书房才知道,今日的情形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 元达铭的私人书房中,依然灯火通明,且聚集了乌乌泱泱一大家子人,除了向芜城和大夫人外全部到齐。 二姨娘和三姨娘端坐在房中的花梨木椅上,大少爷和三少爷则分别立在她们的身后,丫鬟小厮们和管家阮利陆续垂头站在一旁。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只在元妡进门之时将目光一齐投射过来。 元妡迎着这许多目光,只感到似铜墙铁壁重重压在身上,她只得更加谦恭地奉酒上前。 元达铭接过酒盏,低头呷了一口,方才抬起眼皮环顾四周,最后将眼光停留在元妡的身上,“这样,家中现在交到你手上的生意你先放一放,让你大哥接手。” “这是为何?”元妡一时不解。 “以前是为父考虑不周,才让你太过劳累。”元达铭放下手中的酒盏。 “父亲。”元妡唤道,“我并未说过……” “你是否说过不重要,外人的眼光才重要。”元达铭打断她的话,眼光含些凌厉,“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背后说我元家家门不幸,子息无能,才让你一介女流在外奔波,整日抛头露面。” “就是啊。”垂手而立的大哥元兆尧就势接口道,“妡妹,你这样不是把我们兄弟置于流言蜚语之中吗?” “对!”稍小的三弟元阿图飞快补充道,“受伤的是我们,你当然觉得不重要。” “父亲不是从来不看重外人的评价吗?”元妡并不理睬她两个一贯喜欢给她找事,在父亲面前嚼舌根的兄弟。 “何况……他们如何能真正了解我们元家的情况。”说完,她斜斜看了一眼身侧两个对家族生意丝毫不顶用的兄弟。 “人言可畏。”元达铭一字一顿,“我从未否认过外界对经商者评价的重要性。”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父亲?”元妡扬眉问道。 “以后你就跟着方家小姐多多醉心于诗词歌赋,或是针织女红也好,生意上的事,你就不必插手了。”元达铭又露出一贯雷厉风行的神色。 “对!”元阿图不甘心地接话道,“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吗,看看你从头到尾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他撇嘴,“满身的铜臭气。” “三弟。”元妡悠悠开口,“我是一身铜臭气,你就是一身公子哥的不争气。” “你!”元阿图怒不可遏的指着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元妡反问道,“你堂堂九尺男儿,文不能武不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整日一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样子,还练成了一肚子小家子气。” “老爷!”坐着的三姨娘忍不住滴滴唤道,“你看她把我们家阿图说成什么人了。” “有气别对着你弟弟出,没个做姐姐的样子。”元达铭口气凛冽,“好了,你先回屋吧。” 元妡一时灰头土脸,可又不敢公然反抗元达铭下达的命令,心里自然不满自己五年来苦心经营,左右逢源,才渐渐做大,做到名利双收,做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意,就这样被父亲轻描淡写一句话,给了那个可谓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大哥。 丢弃了自己在众同行和下手伙计面前营造的脸面形象尚且不说,就怕自己的心血努力将会被元兆尧败个干净。 元妡攥紧了拳头,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想办法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自己的底线,绝对不能让步。 第三章 窃窃私语 元妡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红漆木房门的那一刻,几步开外离开内院书房的元兆尧和元阿图,正悄无声息地用锋利眼神步步追着她,直到亲眼确定她回屋,才收回自己监视的视线。 “恭喜大哥了。”元阿图先作了一揖,紧跟着又呸了一口唾沫,“这下收了她的权力,看她还怎么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 “三弟莫要高兴的太早。”元兆尧神色不明,“好事来的太突然,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咱们管他是什么情况。”元阿图眉梢眼角有藏不住的喜色,“父亲不是说了吗?是她自己不守妇道,在外丢我们元家的脸。真是想不通,父亲当初怎么会把家族生意交给她。”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元兆尧心里总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担心,又问道“三弟,听说今晚是向芜城先进的父亲房门,片刻后父亲才召集我们前去。你说,会不会是他对父亲说了什么?” “是吗?”元阿图一脸恍然,忽然眼珠子一转,“对了,下午的时候向芜城领着刘申他们一队人出府了,还是偷偷摸摸走的人最少的偏门。”他露齿一笑,“一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怕人发现。不过……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刚好在那扇门外的凉亭中。” 元兆尧心上一沉,有一万点疑问呼之欲出,可又不能在弟弟面前露了马脚,惹他起疑,于是故作轻松地移开话题,“三弟那时候去偏门外的凉亭,一定是去见小玥娘子吧。” 元阿图嘿嘿一笑,“还是大哥了解我。” “三弟既然这么喜欢她。”元兆尧含了几许揶揄,他这个堂堂元家的三少爷竟然被一个青楼女子迷的不轻,难怪父亲不待见他,这要传出去,不免又是一场笑柄。不过,此时对自己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借此套牢他的好事。 思及此,元兆尧继续开口,“不如我这个当哥哥的帮你去父亲面前要了她?” “大哥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元阿图说着,撩起衣袍就要下跪,“其实我早就想去求父亲了,只是……大哥也知道的,父亲一向不喜欢我,我去求的话,父亲多半不会同意,说不定又要骂我一顿。其实我倒没什么,就是委屈了小玥。” 元兆尧急忙扶住他,“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对了,向芜城他们出去的时候没发现你们吧?若是他们先告到父亲那里,说你和她早就私下定情,我再去求的话,可就不容易了。”元兆尧装作一脸忧色,实是不着痕迹的套弟弟的话。 “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一出来就急忙向西走的蓉林街,根本没向东边的凉亭看一眼。”元阿图一口咬定。 元兆尧背后虚虚冒了一把冷汗,心上开始推断最坏的结果:刘申是父亲花重金从帮派请到府里的江湖杀手,平日里一直领着外院闲职,只在元府遭遇危机等关键时刻出手,当然必要时也会替家族完成些复仇敌家、恐吓对手之类的背地勾当。不过,一般稍大的生意人家都得有通吃黑白两道的本事才能在商海中立足,毕竟有了江湖势力作后盾,才得以更好地周旋于各个层次的生意场,才有进一步壮大自身实力的可能。因此,在元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中雇些江湖杀手供家主差遣指派,元兆尧一向觉得再正常不过。 但若是今日下午,连一个刘申都不够执行的秘密任务,还带了向芜城出门,那就一定是什么他们非常重视却又极为有难度的大行动。会是什么行动呢?又会是哪位大人物,竟需要父亲如此费劲心力? 元兆尧拼命转动脑子,元阿图说他们一出门就急忙向西走的蓉林街,既是从平昌坊离开,又是向西走,那么唯一的去向就只有锦城九坊中的天阙坊了。可他们今晚去天阙坊做什么呢?总之,绝不可能是去看万国灯会的……难道他们正是想趁着人多混乱,借此在那里动手?这样就算他日遭人发现,嫌疑凶手如此多的密集人流现场,再精细的线索也必然中断。 况且,今晚可能会去天阙坊的大人物,他倒是真的知道一个。 他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好! 元兆尧在揣测中越接近真相,心里就越慌乱起来。 “三弟啊。”元兆尧定了定神,心上已经有了一计,“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父亲更快的接受小玥娘子。” “大哥有什么好办法?快告诉小弟。”元阿图忙不迭问道。 “今日是上元节,虽然此刻已至丑时,但你若能赶在天亮前将小玥娘子接到府里来,我和你二娘再帮你们向父亲讨个尾年的彩头,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元兆尧伸手掸了掸弟弟衣袍上的灰尘。 “可是……我私自将小玥接入府,父亲不会责骂我吗?”元阿图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怎么会呢?”元兆尧开解弟弟,“三弟你想啊,正月十五这一天正是各亲朋好友来我元府走动的日子,你们若挑着这个时候一同跪在父亲面前求他成全,再加上我们在旁为你们尽力言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亲怎么可能会拒绝你们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壁人?”元兆尧观察着弟弟的神情,末了,又加上一句,“谁会在世人眼前做棒打鸳鸯这等遭人诟病的事呢?” 元阿图满怀期待,“大哥说的也有理,料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父亲也不好拆散我们。” 这边厢元阿图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小玥即将成为自己过门的新妇,脑袋被欣喜冲昏,拼着一股脑的热血冲出了元府大门,直奔小玥所在的青楼而去。 反观他身后的元兆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嗤笑着看向元阿图飞奔的身影。 他这个弟弟,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三言两语就上当受骗。不过正好,先让这个傻子为自己探探路。 元兆尧屏住呼吸丝毫不敢眨眼,一直在注视着元府四周,不放过哪怕是任何一点的响动。 渐渐的,与身旁暗沉的房墙屋檐融为一体。 而回到自己房中的元妡,现下正不停地来回踱步,吹灭了好几盏让她感觉直直刺上双眼的灯光,心里还是烦闷不已。 父亲一向信任重用自己,也看重自己在商业上的天赋和能力,怎会莫名的就收了自己的权力,不再让自己触碰生意场上的事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元妡静下心来思前想后了一番,觉得自己如今到这地步似乎冥冥中都与那人脱不了关系。那个神秘奇怪、难以捉摸的男子好像总有哪里不对,但自己一时又说不上来。 元妡的思绪回到了半个多月前,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要好好回想一番。 第四章 回忆初遇 (1)年末营生 那是元日前六天,绍仁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五。 当所有女眷都在家忙着裁制新衣,挑拣首饰,准备迎接新年之时,元妡作为掌管着元家一半生意的大忙人,须得赶在这几日,亲自去手下的钱庄、酒楼、商行各处走一走。 一是因为每年到了年尾,来的客流人数剧增,各店的订单都要翻上好几番,最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若是无人坐守,只怕要忙中出乱;二是因为一年的生意到了头,帐本上的收入、支出都要清算,入超还是出超要得出的一目了然,什么东西的销量最好,什么东西滞销严重,都需要打理人上心观察,才能在变幻莫测的商圈中找到未来市场需求的趋势和方向,从而练出比别人超前的眼光,这对生意人来说尤为重要;三是因为快到年节,各路人马都会赶前来拜年送礼,这都需要元妡亲自迎门拜谢,再准备回礼。 至于拜谢时到底该感激涕零的鞠躬,还是不卑不亢地点头示意;准备回礼时到底应该礼重于人还是轻礼聊表情谊;亲自迎门时到底应该真心接洽还是假意逢和;脸上的表情到底应该多给对方一分尊重与敬意,还是趁此时机告知抢过自己生意、断过自己门路的对方,自己不容小觑的实力,让对方不敢公然与自己为敌……如此这般小事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不过区区,但在商海大族之间就关系着脸面,特别是竞争伙伴之间的明争暗斗、不甘示弱都会体现在这一来二往之间。而这其中的分寸元妡自认只有自己拿捏的清楚,不放心交给别人。 迎着朝阳,元妡略略梳妆,穿了一件素雅的家常冬装,踏上了从蓉林街驶向西边四坊的马车。 西边四坊分别是长乐坊、天阙坊、渔歌坊和乐章坊,这四坊与东边专属于住宅职能的四坊不同,被用来作为游乐和商贸的聚集地。这里商铺多如牛毛,集市数不胜数,常常大街之上人不得顾、车不得旋,且一天十二个时辰不会中断持续开放,白天自是人马络绎不绝,夜市也照样是千灯万客,通宵开场,是锦城最繁华富裕的区域。 纵观全城,西边的四坊与东边清河坊、永沐坊、平昌坊和丹泽坊这四坊,坊与坊中街道依次相连,首尾相接,成菱形架构,再多一条蓉林街贯通东西天阙坊与平昌坊。 这些共同构成了锦城名扬天下的九街八坊,是百姓眼中锦绣成堆、千金散尽之地。 元妡还未靠近天阙坊,因人流如云,密拢不散,只得弃车前行。 元妡跟身边的管家阮利开口道“每一次来天阙坊,都会被眼前这繁茂之景所震惊。” “可不是。”管家弯腰打着哈哈,“天阙坊近一半的商铺都是咱们家的,小姐经营有方,能不繁茂吗?” 一片和煦阳光打在元妡身上,娉婷容颜恰到好处,“我可不敢抢父亲的功劳。” “老爷自然是元府生意场的起家人。”阮利继续憨笑,“但这些年经营下来,我看小姐的见识魄力丝毫不在老爷之下。” 其实自从元达铭领了朝中职位以来,一朝成了王廷官员,用于府里商路置业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这五年间,他一点一点地将经营权交给元妡,由她全权打理一部分元家的生意,而元妡也在重重磨练间迅速上手,用自己独特的一套经营方式,于变通中开拓道路,将元家的商业上升到了另一个新高度。 元妡并不反对阮利对自己的这句评价,她为元家做出的贡献,世人皆知,没有谦虚的必要。 “今日也该让汪洋陪同小姐才是。”阮利一只大手挡住了一个快要挤到元妡身前的路人,“这小子最熟悉天阙坊,他在的话,就可以带小姐走尽量人少的道路了。” 话音未落,元妡立马咳了一声,吓得阮利急忙住嘴。 “以后不要提及汪洋,他的身份不能暴露。” 元妡一行人先去了天阙坊正中的临春楼,这个黄金地段的大酒楼,是元家名下占地面积最大、投资最长久的商铺,与其成正比的,是它为元家年年带来的巨额利润。 元妡在跨进店门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门前镶嵌的两块巨大金丝木板,其上一左一右遒劲有力的字写的是大气的十字对联‘聚五湖四海、品天下闻名’。其实元妡早就想把它换成更通俗、更喜庆、更接地气的‘低价消费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健康美味’,奈何她这一超前的观点没人认同,大伙一致不同意,认为这样会拉低酒楼的档次。 没办法,她只好作罢。 她一进酒楼,刚落坐,眼尖的小二就发现了她。 “小姐来了。”立刻捧着茶水上前。 元妡微笑接过,环目了一圈酒楼四周,果然称的上‘生意兴隆’四个字,还没到饭点都快座无虚席了。 诱人的酒香、菜香冲盈满楼,又顺着窗口飘荡开去,十里长街上的人恐怕都要垂涎三尺吧。 “小张。”元妡记得每一个伙计的名字,“我让你们春节期间仍开门营业,大伙有没有不高兴的?” “不高兴的倒是没有。”小张诚实道,“只是大伙儿都挺想家的。” “其实元家倒也不是差这几天的收入。”元妡咔嗒一声敲着木桌,“而是一个人气的问题,一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气,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被别人抢走,所以千万不能中断,明白吗?” 解释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小张自会向店内所有伙计转告她的意思。 对待这些下人们,元妡一贯有自己的方法:不能太高高在上,但也不能太过亲近,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不能太过傲人,但也不能贴心贴肺的什么都谈。 “是。”小张躬身应答。 “大家辛苦一下。”元妡放柔了语气,“想回家的,之后可以轮休告假。” “谢谢小姐。”小张满含感激。 “去忙吧。”元妡点头示意。 待小张重新投入店内的工作后,她又朝身后的阮利挥了挥手。 阮利前倾附耳,听见元妡道“回头给每个人发三倍的红包。” (2)可疑人士 晨光熹微,懒洋洋的照在人头上,似在呼应锦城舒适悠闲的氛围。 元妡离开天阙坊,自榆林街朝长乐坊行进。 长乐坊,顾名思义,乃是身心愉悦、轻松欢乐之地。 既有青楼红袖笑语盈盈;又有美食小吃眼花缭乱。此间滋味,叫人来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不过,此时的元妡可没工夫作为一个游乐者停下脚步来观赏美景,尽情地享受时间。进了长乐坊,特别是靠近坊市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得格外谨慎。 “元姑娘,我们家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位站在坊市门口的少女,着一身长裙,声音婉转。她伸出纤臂,遥遥抬向坊市东南角一处高耸的楼台之上。 元妡顺势看去,有白袍男子正手扶栏杆伫立其上,高处的大风扬起他净白一色的衣角,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能将整个坊市之景收入眼底。 元妡和管家阮利经由该少女带领走上通往高台的楼梯,这座楼台乃是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成的,因而不似坊市中其他建筑刚经过翻修后崭新的材质,它是采用的普通木质结构。 但这座小楼却出乎意料的经年不摧,在无数日晒雨淋之下,仍岿然立地。 现如今,是整个坊市之中唯一的高点所在。 元妡上去后,停在那白衣男子身前福了福身,“好久不见,陆公子。” 陆公子,陆柏舟,陆府三代一脉相承唯一的当家少爷。 陆府和元府一样,是经商起家,纵横于商道数十年的名门大户。 而陆柏舟又和自己一样,年少时就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双肩载的是家族盛衰不明、荣辱不定的未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妡与陆柏舟其实很早就相识于生意场中。其实不管是游走于各势之中,还是周旋于各方之间,元妡都打心里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公子敬佩赞叹。 “虽然多日未见元姑娘,但姑娘的音容样貌早已刻在舟心中,一颦一笑不敢忘却。”陆柏舟转身,拱手于胸前回礼,“就好像日日相见一般。” 说罢,又朝他身后的少女招了招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冠玉风姿与温和儒雅的气质不似一名商人。 少女很快会意,拿来一卷鹅毛席帘,铺在地上,请元妡入座。 元妡并不着急坐下,而是缓缓走向陆柏舟双手靠着的栏杆旁,同样将目光放置到下方喧声闹天的坊市之中。 “我说你怎么改建了坊市中所有的地方,独留了这座旧楼台。”元妡轻巧一笑,“原来,你是为了登高看景。” “看景只是一方面,这座楼台的好处可不只这一个。”陆柏舟拉过元妡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不知你发现没有?” 元妡站到陆柏舟先前的位置,再重新往下一望,这才发现大有玄机。四周景象较之方才所见敞阔亮堂了好几倍,若非亲眼看到实不能相信。 元妡刚想开口询问是怎么做到的,就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坊市之中,所有建筑的材料都是采用的琉璃瓦,这种材料轻盈透亮,一旦有光照拂,便会立即反射亮光且聚集到焦点处。如镜面一般,将坊市中每个人的肢体动作,甚至细微神情,都清清楚楚的印到站在高楼特定位置上,注视人的双目之中。 “果然好处不少。”元妡了悟,“只消站在这里,便可观千人、晓万事、控大局,监视底下之人的一举一动,想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吧。”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他们,你偏说成我是监视他们。”陆柏舟的眼角眉梢都揉进了笑意。 “何来保护的说法?”元妡旋即问道。 “有任何的欺瞒作假,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有任何的贪图利益,哄抬物价,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有任何的聚众闹事,我可以第一时间善后。我在这里,就可以杜绝物欲熏心,巧取豪夺之事的发生。”陆柏舟语调和缓,仍旧笑看向元妡,温言道“这算不算保护他们?” “若真如此,当然算。”元妡抿抿唇,贴近陆柏舟后,压低声音与他交耳小语,目光却移至旁边角恭敬侍立的阮利身上,“看到那边的管家阮利了吗?父亲美其名是让他跟在我身边保护并相助于我。其实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来监视我。老头子总是担心我在外胡来,违了他的意。因此,阮利不过是父亲安插的一支眼睛罢了,他有了这个身份,我再怎么不耐,也得每时每刻把他带着。”元妡叹息一声,又道“你看,世人是不是都喜欢为自己专恣无理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午后明净的日光化开冻霜,坊市各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如珠落地,又一滴滴地落到陆柏舟的眼里,晕染了他眼中不事雕琢的素面女子。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余一朵严冬临寒而开的梅花,暗暗淡淡的娇嫩颜色,却有撩人的芳香。 陆柏舟伸手替元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散发,挽了碎发到耳后,元妡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 “你呀。”陆柏舟倒不甚介意,含几分无奈的笑,“你若早说,我寻个由头让他不跟着你便是。” “何必呢。”元妡婉拒道,“过了这一时半刻,他还不是得跟着我。” ‘我’字尚未说出口,元妡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瞳骤然一缩。 陆柏舟很快察觉她微动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人,什么来历?”元妡抬手指向地面与楼台正对的西北角,一辆巨大载货马车的方向。 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马车,面朝坊市正门,背靠坊市各家商户,款款停在坊中大路上。 马车周身的驼色漆,在日光下耀眼异常。其上四角高高翘起,悬挂而下的铜铃纹饰着花鸟飞禽的图腾。拉车的马虽只有一匹,但其体格魁梧,是以奔腾千里著称的越影,此刻,被缰绳勒紧停下后,它正发出长长的嘶鸣。 从外形样式与马的品种可知,这是帝京之中显贵人家平日外出拉人用的马车。而在这里,它的主人却舍得用这么昂贵的马车来装运沉重的货物。 站在这辆马车旁的,是一位褐色宽袍的男人,他的腰间别着护身短剑,除了一双如鹰般警醒的眼露出外,全身其余各处都被落脚披风和帽笠遮的严实。他人将中年,仍不改健壮有力,正在徒手把马车上堆载的众多货物利索卸下,分开铺陈在就近的地面上。 而他的身侧一年轻男子正负手立着,白玉抹额,面容俊逸,一袭墨色长衫随风翻卷,穿着暗沉单调却难掩气殊高洁,直叫周遭之景黯色。 “他有什么问题吗?”陆柏舟也注意到了那男子。 “他恐怕不是一位单纯来卖货的商人。”元妡通过她多年观人事的经验得出。 “何以见得?”陆柏舟疑惑。 元妡并没有很快回应陆柏舟,现在至她眼前需要她考虑的是另一件事:这座近期新开的坊市,名义上是陆府的私财,是陆柏舟一个人投身运营的产业。但其实,这中间也有元府在背后暗地里的经营。而这经营,是不方便见天日,不能为世人知晓的。 也正因如此,元妡每次靠近坊市,都会小心慎重数倍,不让人留心到她,不让人得知她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知晓她与坊市的关系。 而至于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如今的元达铭已是朝廷命官。虽说自他领命入仕以来,朝廷并没有明令剥夺他经商的权利,也没有因此收了他因商业致富的家财,可从他步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做生意发家的商人。 他既需要为国尽责,就不能有多余的时间,再插手商海中买卖交易之类的琐事,整日盘算着如何一本万利;他既需要为主尽忠,就不能再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赚取自己国家和百姓的钱财。 不能一方面领着朝廷俸禄,另一方面还吃着府中商路经营而得的利润。这样落在百姓眼里,会说他带偏了官场远离利欲的风气;落在官员同僚眼里,会说他有了官场职位还不够,还要发展自己的商道势力,着实野心不小。 所以,元达铭现下最好的做法,不仅不能再充实自己的商业圈,还得逐步缩小自己涉及的领域,不时放弃一些原有的生意。 其实从元妡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在她眼里,朝廷给父亲授官的真正原因,不过是看中了元家的经济实力,想以此拉拢元家,好在兴军、治国、振民、建设等该用钱的地方有免费的钱源可用。 不过,既然父亲已经一顶官帽扣上了头,被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朝堂。那么这件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后果就是惨重的,毁了父亲的官运不说,连元府都可能朝不保夕。 更何况,元府插手坊市修建、营业之事,元妡也只是从父亲表意不明的模糊态度里推断得出的,再加上元妡自己内心的看法,父亲应该还是想继续暗中扩大自己的商业实力,好在风雨晦变的官场中给自己留一条有相应资本的退路。 虽说有阮利这条可以让她传递消息给父亲的渠道,父亲也会从阮利那里得知她正着手坊市经营的举动,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任何反对的消息流出。但这毕竟不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指派给她的事情,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变数,也让元妡不能真正安心。 她得时刻留心着可能对自己、对坊市、对元府构成威胁的人,就比如眼前这个明明不是商人,却要装作卖货商人混入坊市的男子,实在是目的不纯。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元妡向陆柏舟断然道“他的载货马车,其实是载人马车,再怎么高大宽敞,再怎么沉重受用,他的底座设计也只会考虑人能够舒适安坐,因而是稍稍倾斜的。即是倾斜的表面,但凡精打细算的商人,谁会用它来置放贩卖的货物。一是不能直直堆放,限定了载运的数量;二是货物在颠沛的过程中很可能滑落损毁。你再看他的马匹,虽说一看就是品种优良,日行千里的越影马,但细看马匹的脚底,根本就没有配相应的铁蹄踏,又如何能日行千里?怕是走不了多久,马儿脚掌的皮肤,就因摩擦脱落,鲜血淋漓了吧。”元妡有条不紊地续道,“这马很明显不是拉长途货运的,那你看他卖的东西,是万里外的昱州才产的毡帽,那他的东西不是靠这马车拉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毡帽这种初秋就有需求的商品被他放在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才出售,丝毫不考虑利润问题,你这个商人会这么干吗?”元妡说着,眼角上眄,眸光转向陆柏舟。 陆柏舟的眉头越听越紧,未己,招手示意一直侍候在旁的少女上前,肃然道,“怀灵,去调那名男子的入市记录。” 但凡在坊市做交易的商人,在进入大门之前,都会有人前来核查你的商品,记录你的身份,查验无误后,你方得到资格进入坊市。 这套严格的门禁制度正是陆柏舟设定的。在此时,算发挥了它独特的作用。 “我先下去看看。”元妡直觉上光查坊市记录,恐怕还不足以得知那名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和其进入坊市的目的,保险起见,还是自己亲自前去探探虚实的好。 (3)突起争执 她正要举步下楼之际,‘呲——’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利器具入肉的声音腾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激烈突兀的争吵与刀剑撞击的打斗声。 “不好了!”先前被陆柏舟派去查找坊市记录的少女怀灵,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来,满脸惧色,“有一个自称是殷王殿下手下的人和方大公子打起来了,他们还刺伤了方大公子。” 方大公子,方明晨,是元妡的好姐妹方钰苓的哥哥,也是方府的大少爷,更是大旻皇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大儿子,从王侯将相的宅邸出生,可见身份之显贵。 而殷王殿下自不必提,乃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二皇子关垣,这人既自称是他的手下,能接近王室的人,想必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那么,这二人在坊市之中动起手来,甚至还伤了人,几近闹出人命,就是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待元妡和陆柏舟抛下手头所有的事,火急火燎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 数名黑衣下属跟在一位宽袍金靴的男人身后,那男人面目森冷,手持锋利长剑,剑尖上还沾着几点血珠。长剑指向的方向,方大少爷方明晨瘫软在地,胸口没剑三分,血流不住涌出,染了一地刺眼鲜红,空气中散开浓郁的甜腥气味。 而方明晨的身后,几名粗壮汉子眼神凶煞地盯着持剑男人和他的一众手下,衣衫残破不堪,领口被刀刃挑开,身上还留着泥土和尘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占上风的恶斗。 “还不快带方公子前去就医。”陆柏舟高声吩咐那几名跟着方明晨的汉子。 “我不去!”方明晨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他们敢伤我,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位贵人。”陆柏舟放弃了从方明晨处入手尽快结束这场惨烈争斗的想法,转而面朝那位持剑男子,“不知为何要在舟的坊市中出手伤人?” “你就是坊市的主人啊。”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这方家的公子不长眼,竟看中了殷王殿下想要的东西,还不愿放手。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陆柏舟摊了摊手,“不知殷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持剑男子将剑柄递向身旁的下属,扬起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嵌有玉佛雕像的金边颈链,“就是这条颈链,我家殿下早前就看中了,方大公子却一心想要夺人所爱。” 元妡在后方定眼一瞧那条颈链,看其上的金樽玉佛雕像,像是伽尼国的佛教圣地菩那罗才有的东西。这条颈链能将玉佛完美嵌入并融合于金丝,应该是当地大师的独特手笔,然后再不远万里迢迢地运往大旻锦城。 现下的坊市之中,估计也只有这一条珍贵非凡的颈链,这无疑给陆柏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我看不如这样。”陆柏舟语声依然沉稳,“这条颈链就由贵人亲自带给殷王殿下,说起来,殿下能看中我坊市的东西,实乃舟之荣幸,不过今日确是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若是殿下有空,改日舟一定登门赔礼。”又伸手一把扶起方明晨,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方大公子想必也不是有心要与殷王殿下过意不去,只是一时心中喜爱乱了分寸,不如舟以个人的名义派人跑一趟伽尼国,再重新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玉佛颈链,改日送去方府。” “不行!”方明晨不知哪里来的劲力挣脱掉陆柏舟,丝毫不理解陆柏舟想方设法保护他的苦心,大口喘着粗气,“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 “依方公子的意思,我们家殿下看中的东西,难道还要让给你?”宽袍金靴男人又重新拿过森然锋利的长剑,刃尖又再次指向方明晨。 元妡心底幽幽喟叹,她早知陆柏舟这温和有礼的处理方式,高谈雅步的处理行为,放在眼前这一个脾气火爆,凶相毕露,一个自持身份不肯拉下脸面的二人面前是行不通的。 这持剑男子张口闭口都是‘殿下’、‘夺人所爱’的字眼,一看就是在指桑骂槐。 关于朝堂政治上的事,元妡多少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听说先前殷王殿下上奏请求将他自己的封地,殷州的邙山作为他亡妻的归居墓地。 折子还没递到执政王的手上,就被方明晨他老爹,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给驳回了。甚至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明明白白,丝毫不加以掩饰,一点不顾忌殷王面子的话,作为理由给驳回了。 其实殷王借墓地之说,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能隐约猜到几分。毕竟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情重意与亡妻故剑情深的人。 他无非就是打着一个幌子,将邙山发展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平时搞点组建组建私兵,训练训练军队这种暗地里瞒天过海的事。更何况,人家又是正儿八经的亡妻墓地,你外人怎好无事靠近?周围肯定都会被他光明正大的用兵圈起来,免得不干人等‘打扰’了他妻子灵魂的安息。这样一来,外人进不去,谁知道里面的私兵训练到多强大,军队组建到哪种程度了。 不过,这虽然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却没哪个真的无所畏惧到给他揭露出来,一是执政王也不是傻子,江山权谋这么多年,未必不懂殷王打的什么算盘;二是哪个皇子没有点自己的亲兵势力;三是既然殷王都敢提了,就说明一定做好了方方面面周全的铺垫,没准儿事先都已经取得执政王的同意了,只是等给个本过个流程罢了。 结果被方太傅这么一搅和,彻底泡汤了。执政王就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同意,有这么个大臣都给你把他的野心通透分明的放在眼前了,你也没法同意了,不然就成了赞许世人屯兵自重了。 但是,你这就算断了人家殷王的后路,人家殷王就算现在不报复你,以后能不给你找事?人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被你一句话断送了,谁能忍?就算殷王能忍,殷王的手下,所有掺和进这件事,出了一份力的人都能忍? 这种明着对峙,公开树敌的举动,朝野上下恐怕也只有英勇无畏的方太傅做的出来了。 所以现下,殷王的手下这是在拿方太傅的儿子出气,动不了老子,就动儿子,老子做的孽儿子来还,他老子夺了殷王所爱的邙山,他就替殷王夺了他儿子所爱的颈链,算是一报还一报。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些黑衣带刀下属和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元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装备整齐,下属带刀、领头持剑,一看就不是来逛坊市买东西的,多半是他们从什么渠道早已知晓了方明晨的行踪,知道他今天会出现在坊市,因此故意来找他挑事的。 至于成为争斗的导火索颈链。据元妡所知,方家大小姐方钰苓是信佛多年,方明晨多半是买给她妹妹的。 而殷王……从前无意听嫁入皇宫的姑姑说起,老皇不喜信教,皇宫上下人都以此为规绳矩墨,不信仰任何教派,对每一方尊奉的礼教文化都秉承中立的态度。她可没听说过大旻关氏王族的哪个皇室子孙信佛的,既不信佛,要玉佛颈链来干嘛?分明是借机生事,宣泄自己的怒气。 元妡刚开始还想着袖手作壁上观,不让自己和坊市中的任何人事,任何是非挂上钩。 但现下这种情形,一旦处理不好,陆柏舟作为坊市的负责人,是首一个遭殃的。得罪了皇亲国戚抑或是当朝权贵,坊市关门事小,他今后的生意都可能不好做了。若是事态控制的更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座坊市之时,有心人就会来查访蛛丝马迹。那么,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就可能被人捅出。纸包不住火,一手也遮不了天,元府暗中的经营难免有一日会被人知晓。 所以这件事元妡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得用自己的办法尽力平息糟糕的事态。 两权相害取一轻,自己被注意,总好过元府被注意。 (4)巧妙化解 “严大哥。”元妡上前朗然唤道,“可否给小女子看一眼那条颈链?” “你是谁?”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看她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殷王身前大名鼎鼎的第一护卫,谁人不知?”元妡笑的半真半假,“我想看看颈链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女子也算信佛多年精通佛理,只是想帮大哥看看这条颈链上的金樽玉佛是否真品,大哥应该也不想带一条假冒的佛教圣物回去呈给殷王殿下吧。” 持剑男人眼神中仍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摸出怀中的颈链递给了元妡,刚才只顾着一味抢方明晨看中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不是真品,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分辩。但就像这女子所说,总不能白费了半天的力气带了一条假货回去,惹人笑话吧。 “是真品,的确价值连城。”元妡握着掌中触手升温的上成玉质赞许道。 蓦地,她臂腕一挥,用劲一扔,趁其不备将颈链直贯到地上,“价值连城又有什么用,惹了两位贵人不高兴,它就是罪该万死。” “别——”方明晨大惊失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奈何也赶不上它下落的速度。 “啪——”玉佛颈链重重摔在地上,金丝崩断,佛像裂成两半,碎玉四处跳跃飞溅,叮当作响。 “你找死!”执剑男人青筋突起,狰狞的面目转向元妡。 “是它的错,不过我已经替二位贵人将它处置了,二位贵人宽宏大度,不必同它计较。”元妡收了温雅神色,凛然道,“倘若这件事传了出去,说起来我大旻王朝的两位贵人竟因为抢夺伽尼国一件小小的物什大打出手,别人还真以为我国荒蛮贫瘠,人人惦记着他伽尼国的宝贝。丢了我朝陛下的脸,叫人笑话。” 执剑男人听完元妡的话后眼光中含些许不自然,若真让厌恶佛道的绍仁帝知晓了他今日为抢夺玉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势必会给殷王殿下惹来麻烦。 他对着元妡口吐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执剑男人和其手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元妡正暗自庆幸,一转头见方明晨垂头丧气蹲在那,也顾不得伤痛,一瓣瓣拾起地上的碎玉,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就算我拿不走,也不愿毁了它啊!” 元妡一脸怒其不争,“你知道方钰苓喜欢什么东西想送给她是很好,但你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她心里,你们一家人的平安康健远比一条玉佛颈链的价值重要。” “将方公子好生送回方府。”陆柏舟指挥着跟随方明晨时刻保护他的几名粗壮汉子,正色道,“至于该怎么跟方太傅交代,你们应当清楚。” 元妡不再留意方明晨,关于善后的一切工作陆柏舟自会处理的干净利落,她一点都不用担心。 她将视线重新投放到茫茫人海中,先前拥挤到此处瞧热闹的人群中,除开寻常百姓,普通商贩,那个她早先就注意到的奇怪男子也闻声而来,且一直用一种似乎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情势紧急,她来不及理会,现在事情解决了,她就得把那个神秘的人找出来,不然恐心里不安。 元妡踮起脚尖,目光不住在四周穿梭,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刚刚她明明感觉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眼,怎么这一下子就不见了? “公子。”元妡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发现了那名白玉抹额,气度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声喊住了他即将离开此地的脚步。 “公子是昱州人吧?”元妡快速走到那男子身前,挡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脸上漾出和婉的一个笑来,“打扰了,我只是看公子卖的是昱州特产的毡帽,又戴着白玉额带,我以前和昱州人做过生意,他们都是像公子您一样的装束。” 年轻男子打量着眼前‘几句话打乱自己计谋’的女子,看她一身浅色冬装简约淡雅,浑身上下虽透露出花信年华的青涩柔顺,但处事手段又隐约有饱经世故的老练慧黠。 此刻她精致的面庞抬起,一对明亮剔透的双眸上扬,几分俏丽。 男子微抬俊目,像风起寒荒的深冬腊月,含了不容人亲近的生冷。 “姑娘好胆识,反道而行化解了两方干戈。”他淡淡道,“只是姑娘真的不怕稍有不慎引发众怒?” “公子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元妡好整以暇,“这座坊市的主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方才公子也看见了,形势刻不容缓,一旦事情闹大,我夫婿多年建立的声望名誉便会功亏一篑,从此名声扫地,那么日后他该如何在生意场中立足?”元妡紧紧盯着那男子,不放过他任何微变的神情,“公子不也是一名商人吗?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与陆公子情深意重,叫人钦佩。”男子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陈祀。”男子嘱咐一旁身着褐色衣袍,头戴宽大帽笠的中年随行者,道“取一些毡帽来送与这位姑娘和陆公子。” 说着自嘲一笑,冷峻眉目柔和了几分,“家乡弊帚特产,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礼轻情不轻。”元妡诚挚地弓了弓身,“公子下次再临坊市,就是我坊中尊贵的客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临近酉时,等最后一丝光线散去,扫荡席卷的就是浩浩飞雪、茫茫白气。 坊市中的商旅游人都意识到天将变、寒将至,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包袱准备离开,赶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家取暖。 “走吧。”元妡重新回到陆柏舟身边,捋了捋头发,“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刚刚吓死我了。”陆柏舟皱皱眉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不准你再冒险了。” “放心。”元妡安抚的语调倒像是在宽慰他,“我只是把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怒气暂时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且,他们不会无聊到同我这个局外人计较的。” 陆柏舟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了,你刚刚在和那名男子说什么?怎么那么久。“ 元妡望了一把昏昏冥冥的天空,“没什么。” 陆柏舟又重新掂量了一下,朝少女道:“怀灵,通知我们坊市所有的人,下次见到那名男子,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5)误入圈套 元妡回忆过往的思绪当然只停留于此,后头在坊市中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会知道。 正如她见不到那天日光消散后黑幕降临的场景,她就不能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去迎接风雨。 所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留心与猜忌是别人摸清她的秉性后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她不会知道一开始的偶遇就是刻意为之,那男子接触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更不会知道,在她和陆柏舟乘车离开坊市之后,坊市中还展开了一段重要的对话: 酉时已至,寒气渐逐逼人。 白玉抹额的年轻男子和他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两人仍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年轻男子一袭墨色长衫落满了雪花,他并不伸手拂去,仍由其肆意占领了他的肩头。 他静声不语,这座坊市的建筑材料都是用的上成精品,足见其修造者之财力;而结构布局也是错落有致,足见其构思者之能力。最为关键的就是那座楼台,虽地处东南角落,但占据地形高度优势,恐怕足可览全景,观坊中全民。 如此别具一格的一座坊市,其建成和运营,若说背后没有豪门贵族的支持,实难令人相信。 男子负手徐徐在坊市之中踱来踱去。 而此时那位名叫陈祀的中年男人,正一直左拐右转,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终于在中年男人堵了他的路时,他停止了走动,忍不住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去把我们的毡帽拿过来。” “殿下。”陈祀不解,“那些东西您还要来干什么?” “送去给我的二哥。”男子的嘴角微荡开一丝笑意,籁籁而扬的白雪仿佛也因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停止。 “殷王?殿下,殷王会要这些东西吗?“陈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怎么会想到把这些寻常百姓的廉价物件送给堂堂皇室的殷王殿下?这一手送出去,到底是在打殷王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男子却笑的笃定,“我送给他,他就会要。” “可殿下……我真的不想过去,那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们。”陈祀满脸难为情,眉眼都挤拢到一处。 “哦?”男子瞥他一眼。 “谁让殿下您非要架一辆载人马车来拉货,还不准我给马脚安蹄踏,不准我好好摆放货物,还要来坊市卖这种现在根本没人会买的东西。”陈祀开始诉心中积压的埋怨,“这不,所有人都被我们吸引过来看笑话了。” “这样正好。”男子继续负手踏步。 “啊?”陈祀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她的注意?”男子缓缓开口。 殿下说的是谁?要他的注意干什么?陈祀满腹疑团,但这次他并没有问出口。很多时候,自己都读不懂殿下的心思,猜不出殿下的用意。有些时候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无甚必要,只有那个叫方明源的小孩才真正懂得,真正理解。 虽然他知道,殿下一贯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和容忍。只是殿下毕竟是王庭天潢,身份高贵,所以他也不指望殿下能将他的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 因为更多的时候,殿下需要的是无需言语表达、无需行动指示就能明白他所思所想的人,就像那个十四岁的稚嫩孩童,虽然跟着殿下的日子不长,但总是比自己更能理解和协助殿下,这也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自己的愚笨,殿下却丝毫没有介意,还是将自己留在身边重用。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誓死效忠,来报答殿下之恩了。 “殿下。”陈祀回过神来,有些犯愁,“这座坊市需要监视起来吗?” “不光坊市,那名女子你们也要好好监视。”男子的双目中幽潭之色愈来愈浓。 “殿下为何要上心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陈祀不明白,殿下每日政务繁忙,而最近朝堂上的事更是让殿下日以继夜,无暇分心,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上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的身份可不止这么简单。”男子朗声道。 (6)真相浮现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丑时末刻。 元府内院女眷厢房中,摇曳燃动的烛火映出女子静默的身影。 未己,噼啪一声,灯花爆烈,元妡吓的一颤,身体猛然抖动的同时,也收回了漫长的陷入回忆的思绪。 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已经无所遗漏的回想了一番。站在今时今日的角度再去看当日当时的情形,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比如向芜城的那句‘去替别人遮风挡雨’自己起先还没在意,此时一想,实在是大有深意。 今晚自己去见的人,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依向芜城的意思,是自己保护了他,如果在他身边就等于保护他,那么对他动手的,就只有元府。 可父亲一向是步线行针,远虑持重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且必定事前揣度无疑,怎会无缘无故地取人性命? 难道是这男子已经发现了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可他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元府中有他的眼线?是了,今日之事,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眼线,认为是自己背叛了元府,泄露了元府牵涉进坊市经营的秘密,难怪父亲会气到夺了自己经商的权利却又没有一个可以明说出口的原因。 这下元妡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知道了具体缘由,就总归会有办法应对。只要想到了方法澄清自己,她有信心可以让父亲重新相信并重用自己。 不过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元府亲自动手? 元妡想到了汪洋塞给她的那只宫样金雀步摇,那只步摇是姑姑出嫁时的陪件,难不成汪洋是想告诉自己,姑姑、那名男子以及皇城,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男子来自昱州这一条线索是真的话,元妡已经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七皇子,昱王,关漌。 是自己的姑姑——宠冠六宫的元妃元婥君的养子。 是九重宫阙的王孙公子,也是沉浮风云的当朝皇子;是系九州天下的皇族血脉,也是承百年帝业的天潢贵胄。 对于昱王关漌,其实自己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只是从他人口中的评价才得以了解一二: 世人皆传昱王殿下自幼勤于学问,聪颖过人,才智见识远胜同侪。然身世凄苦,六岁丧母,认膝下无子的嫔妃元氏为养母。十岁被封为昱王,孤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封地昱州。十年来坐守一方百姓,革除积弊,减轻赋税;勤政爱民,御下宽和,颇得当地民心民望。听闻其虽有济世安民之才干,但近年来愈加淡泊权欲,有避世之心,不同于其兄弟早已卷入皇图霸业的争斗之中,只自诩为一世‘书卷文辞、平生相伴’。 元妡冷笑出声,若那名男子就是昱王的话,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当事情的始末真相清楚地摆在眼前,她虽然更多的是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但也有对自己大失所望的自责。 初遇那名男子之后,在正月初十这一日,陆柏舟书信给她,说那天坊市中那位来历不明的奇怪男子,派人来转达‘相邀他们二人在上元节一同游赏天阙坊万国灯会’的意图。 而当时的自己,心中因留存对这男子的猜忌,还想着再接触一下,看能不能从细枝末节处去探知他的来历和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神秘古怪的男子。 由此,才有了今夜天阙坊的种种一切。 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到得如今,把所有的经历去回想一遍,把种种零碎的线索连接到一起去推测事情的原委后才发现自己真被向芜城说中,一直在替人遮风挡雨,惹祸上身。 元妡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挫败感,这是她自十二岁开始闯荡商海以来,在无数奸佞小人的阴谋算计下第一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轻而易举躲过元府的追杀,又保住自己在元府真正眼线的昱王;这位不动声色用她来击退元府的杀手,又把她推出去顶替元府真正叛徒的昱王,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志趣高雅,不喜欲谋,对江山帝位没有丝毫求取之心的人吗? 元妡心中已然雪亮,看来传言就是传言,是无根之木,不足为据的。 第五章 诡秘心思 (1)拉取同盟 寅时已至。 不见一丝光明迹象的漫漫长夜,是滋生鬼魅魍魉,活跃牛鬼蛇神的时辰。 锦城千家万户酣然卧榻,睡意正浓,渴望用甜美舒适的梦乡来抵抗夜间百鬼众魅的侵袭。 而平昌坊中的元府大宅内,却有五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是守在房墙屋檐下注视着元府四周,不放过任何一点响动的元兆尧; 二是委身隐藏在花草丛中,目光先送了飞奔出门的元阿图后,又开始默默观察元兆尧一举一动的向芜城; 三是在内院女眷厢房中点灯冥想,理清前后思路,洞悉一切真相的元妡; 四是站在元府宅邸外,高阔灰白墙下一身宽袍金靴的执剑男人。 这男人正是当朝殷王殿下身前的第一护卫,严绪。 此刻严绪正心烦意乱地拍着脑门,一想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就气得跺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火爆不饶人,急怒上来必要找人算账的臭脾气。 若是自己当日能收敛收敛情绪、克制克制冲动,也不至于让殷王殿下和自己现在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了。 腊月二十五那日,坊市带了一伙人找方明晨算完账离开后,回到殷王府,自己本想着今日这个账算得不是甚有脸面,还被一个小姑娘给搅黄,也就没必要在主子面前邀功了。因此打算三缄其口,还警告手下的一众兄弟们守口如瓶,不准回去乱说走漏消息。 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竟有人送了一马车毡帽给殷王殿下,还是在自己赶回府之前就送到了。 他记得这华美昂贵的马车。当时路过这马车,首先被其主人舍得用它来拉载货物的阔绰行为震惊了一把。然后看见还有人卖毡帽这种早过了市场旺季需求的物品,又紧接着偷笑了人家一把,说怎么会有这种光有钱财却没有生意头脑的家伙。 没想到现在这一辆扎眼的马车竟跟着自己一路到了殷王府来,这是怎么个情况?严绪虽然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再向主子隐瞒今日坊市中发生的事了。 “蠢货。”严绪刚向殷王汇报完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以及这辆马车的来龙去脉,就遭到了殷王一顿怒骂。 殷王关垣勃然指着严绪,“谁让你们去找方明晨麻烦的?” 严绪知道主子是动了大怒,跪在地上,眼光只敢看向关垣的脚尖,“我只是看不惯那方家气焰嚣张的样子,替殿下鸣不平。” “本王用你替我鸣不平?”关垣气极反笑,蔑视严绪,“我说他昱王怎么会想到给本王送一马车毡帽来,原来,是来提醒本王他当时也在坊市之中啊。” “这是昱王送的?可昱王怎么会在坊市?”严绪将头抬高了一点,茫然的看着自家主子。 “本王还想问你。你是眼瞎了吗,连昱王在坊市之中你都看不到?”关垣此时真想一脚踹死这个笨头呆脑的护卫,“这下好了,若是方太傅为了儿子一本折子递上去,参本王不会管教下人,任由你们这些狗东西仗势欺人,又给了他昱王这么个远离党争,派系中立的绝佳目击证人,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王爷救命啊!小人一时糊涂。”严绪毛发森竖起来,慌忙间抓住关垣的衣角,央求道。 “糊涂?难道本王要为你的糊涂承担罪过?”关垣不耐烦地踢开他拉住自己衣摆的手。 “王…王爷,昱王既然可以做方太傅的证人,为何不可以做我们的证人?我们只需要拉拢昱王,告诉他投靠王爷的好处……”严绪的焦眉苦脸之上有了一丝企盼之色。 “要本王去拉拢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关垣露出鄙夷的神情,随即冷哼一声,“一个没有母家靠山,没有亲兵军队,待在封地十年,没有任何朝中势力的皇子,本王拉拢他有何用?” 严绪意识到自己的失语,立马改口,“昱王自然是比不上王爷的。”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跟恭维讨好沾不上一点关系,是实打实的真话。 殷王出生贵姓之家,母家姜氏一族,四代朝野为官,族中人丁皆授紫佩金。母亲位居从一品贵妃之位,祖父位居正一品太师之职,家族权倾前朝后宫,举国上下为其效力者不计其数。 因而殷王为太子位的呼声是众皇子中最高的,也是最为有把握的。 不过对于手下人来讲,效忠这样的主子,虽前途是光明可观的,但过程就是异常艰辛的。 就比如现在的严绪,不敢再去揣度主子无常的喜怒,只得将头埋的更低。 “话说回来。”严绪的头顶上响起殷王的诘问声,“你是怎么知道方明晨今日会去坊市的?难不成,你一直都在监视太傅府?” “小人没得到殿下的指令哪敢私自监视当朝太傅。”严绪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忙矢口否认,“我也是偶然听方明源那小孩提起他大哥在今日会去新开的坊市闲逛,替他们一家添置物件,我这才……” “方明源?”关垣抬高声调,一瞬间变了脸色,“好啊!好你个昱王!知道先前方太傅因墓地一事与本王不和,故意借此挑起我们之间的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主子,你是说…是昱王故意让方明源说给我听见,想诱我去坊市找他大哥出气,让方太傅以为王爷是因上次的事在报复他?”严绪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可是,他们同为方家的人,那小孩怎么会想着要害他大哥?” “同是一家人又怎么样,还不是看各自在为谁效命。”关垣似笑非笑道。 “既然如此,王爷,反正昱王尚不成气候,咱们要不要先动手除了这个祸害?”严绪做了个杀人不见血的手势。 关垣的目光像锐利的刀剑在出鞘的那一刻冒着冷气,“这件事哪里用的着我们亲自动手,不是有个现成的好帮手吗?” 元府宅邸外高阔的灰白墙下,严绪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腊月二十五,从坊市回到殷王府后,殷王大发雷霆叱责他的这一幕。 他昔日闯下的祸事所带给他的愧疚之感还在心间很难摆脱,就如同这件事可能引发的后果一样,会让殷王和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被他人拿捏住把柄后举步为难的状态。 当下,要想改变这种现状,扭转局面,就只有变被动为主动,抢先对方一步出手。 严绪呼出一口长气,重新坚定了下心志,将手中的利剑别至腰间,随即纵身一跃,从高墙外跳入元府的大宅之中。 (2)暗杀缘由 而此时的元府宅邸内,第五位心事缭绕,彻夜无眠的则是元府当代家主元达铭。 内院灯火通明的书房中,他正襟危坐于扶手椅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黑漆伏案,手中不停摩擦着一枚青白玉扳指,正如他的脑海中,不断在回味一桩事情。 这桩让元达铭这位见过无数惊涛骇浪之人都感到惶惶不安的事情…… 发生在十五天前的元日,正月初一。 每一年元日,元达铭都会携带家眷来到燃灯古寺,以元府的名义施粥布善,救济贫民。这一举,为元府偌大生意场赢来声誉名望的同时,也有利在朝为官的元达铭取得百姓的拥护和爱戴。 因此,每一个元日的行善义举都成了元府开年必不可少的大事。 林木掩映的幽深禅房之内,元达铭放下茶杯,朝元妡问道“一应物品都分发下去了吗?” 元妡点点头,“父亲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元达铭面色一转,“去向你的母亲请安了吗?” 元妡的母亲,正是元府的大夫人,也是元达铭的结发妻子,多年来,跟随元达铭背井离乡,东奔西走,由异域他国搬迁至大旻锦城。然而不知为何,在元妡十岁之时,狠心离开元家,独身一人来到这燃灯古寺削发出家,抛下一切世间牵挂,甘愿常伴佛祖青灯了此余生。 元达铭看着元妡低下了头许久未说话,心中明白了她的难处,安慰道“就算她离开了我们元家,但到底是你的母亲,她如今再次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是。”元妡得了父亲的指令,不再犹豫。 就在元妡离开之后,禅房简易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位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走了进来。 率先进屋的来者是宽袍金靴、手持长剑的严绪,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祥云锦服,腰坠龙纹玉佩的尊贵男人。 “殷王殿下。”元达铭看清尾随严绪而至的男人后,一惊非小,忙上前跪地行礼,“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 “元令使。”关垣居高临下睇视着元达铭。朝廷为元达铭特授的官职,正是户部下管京都商贸的六品令使一职。 关垣清了清嗓子,“本王这次来,是将一件要事吩咐于你,倘若做得好,本王就信你这些年来归顺本王的忠心。” “国无二主,臣无二君。元府既已认定替殿下效力,必当尽诚竭节以为主上。”说完,元达铭继续屏声息气地拜身稽首。 “你不必急着向本王坦诚。”关垣对元达铭的一番表露不以为意,对于他这种久居上位者,早已见惯了太多底下之人殷勤的阿谀奉承。 “其实说到底,这件事本王也是出于对你元府安危的考量才决定让你去做的。”关垣话锋一转,“不过,就看令使大人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但凭殿下吩咐。”元达铭起身。 关垣犀利的瞳仁微微一眯,“本王要你元府动手除掉一个人。” “谁?” “昱王,关漌。” “我朝的七皇子?”元达铭倒吸一口气,心上突突跳了两下,这关垣,怎么也想除掉昱王? 他掂量着道“殿下,这事非同小可啊。” “你慌什么?”关垣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一个羽翼未丰,势单力薄的小小昱王,你堂堂元府难道还拿不下?”他冷笑连连,目露凶光,“我这位弟弟,老老实实在封地呆了十年,没想到,刚回帝京才多久,就忘记本分盯上他二哥的位置了,先是抢了本王调查元府的差事,接着又想方设法试图加深方太傅与本王的嫌隙,敢在本王脚底下兴风作浪,当真以为本王奈何不了他吗?” “调查元府的差事?殿下,这是何意?”元达铭从关垣不经意透露出的消息中觉察到了一种兜头大祸到来前的风声,嗓音有抑制不住的发颤。 “前不久,皇叔不知何意,想要指派一名皇子暗中来调查你们元府,本王上奏自荐,本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回京加冠的昱王,也不知在背后使了什么劲,竟让皇叔转手将这差事给了他。”关垣言及此事,犹自戟指怒目。 “这种事,殿下为何不早跟老臣提起,也好让老臣在昱王暗查之前有个心理准备啊。”元达铭此刻的内心中有一种不能对人言的危惧恐慌。 这种恐慌是自他十四年前举家迁入大旻后就从未中断过的。也许其他人都不会明白执政王关炜为何会暗中调查他元府,他自己却是清楚无比的。 十四年前,那场腥风血雨、流尸漂杵的惊天惨剧;那个啸傲群雄、盛极一时的强大王朝;那个臣民勾结、里通外国的深密阴谋;那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的利益联盟。 这些种种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让元达铭这十四年来夜难安寐。 那位穷竭心计的执政王关炜,元达铭从与他联手合作之日起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毫不留情,灭掉自己这个知情人的口。 因此这些年来,他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拓展自己的门路,甚至不惜投靠殷王,以求得姜家的庇护,但不曾想,躲了十四年,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本王不是想着这差事给本王拿到手,再与你元府私底配合配合,随便调查几下交差就完事了,哪里会有如今这般麻烦。”关垣抚额道。 元达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早该知道殷王关垣是个大难来临丝毫靠不住的人,他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去保全下属,更不可能为了手下人的安危祸及自己的声名地位。 他之所以要抢调查元府的差事,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护元府上下周全,不让其他皇子查到元府登不了台面的勾当,他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元府这个家大财大的肥油流到别人,特别是他竞争对手的手上。或许对于他而言,只要别人得不到,那么他就算是自己亲手毁掉也没有什么值得痛惜的。 这一点,元达铭是心知肚明的,但是看破不说破,现如今,自己多少还得仰仗这位母家强势,世族显赫的殷王殿下。 “不知殿下可知晓,昱王究竟查到了些什么?”元达铭敛声问道,若真让昱王查到了些什么,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元府。 关垣搓着手不停走动,冗杂如麻的事情让他感到烦乱不已,“本王就是觉得他已经查到了些什么,他引诱严绪去坊市闹事,说不定还有想借本王之手,让坊市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意图。若那日严绪真将事情做绝,杀了方明晨,不仅方太傅与本王就此成为朝中仇敌,就连你们元府暗中经营坊市的事,恐怕也会被人给查出来。再倘若你与本王之间貌合神离,你就会认为是本王故意闹事,想让人注意到你坊市,想将你元府暗地里的生意曝光,从而让我们主仆相互猜忌甚至反目成仇,这一招一石二鸟,厉害至极,我真是小瞧了这位刚至弱冠之年的弟弟啊。” 元达铭听完关垣的分析,更觉后怕。他知道,这次没能阻止昱王从封地回京,就必定有一日关漌会找他元府寻仇,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元达铭附和关垣道“依殿下的意思,昱王已经查到坊市背后真正的经营者和受益者是谁了,所以他才布下了这样一个局,挑拨我们之间的信任,再借方太傅与我元府之手不费吹灰之力对付殿下?” “不错。”关垣已经不疑有他,断然道,“本王甚至怀疑你元府之中有昱王的眼线,不然他这个常居封地的皇子是怎么在年前回京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我们与坊市之间的联系?又是怎么知道你元府一直在暗中为本王效力?” 元达铭再次撩袍跪地,俯身叩首,心中不断想起元府与昱王这十二年之间不为人知的恩怨。 良久,他一字一句果决道“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为殿下分忧除掉昱王,并找出元府中投靠昱王的叛徒。” (3)联手布局 ‘哐当——’一声,元府内院书房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元达铭停止了在脑海中对事情始末的回味,从千头万绪中脱身,又顿然被拉回现实,元达铭显的犹如大梦初醒般的迟钝后觉,直到眼前之人走进屋内,才有了一丝反应。 “严大人。”他立即从伏案前起身,上前奉迎道。 “殷王殿下对令使大人很是失望啊。”严绪开门见山道。 在一个时辰前,殷王关垣得知元府暗杀行动失败后,大发雷霆,派他前来质问元达铭。 “殿下与姜家竭力庇护你元府多年,如今到了你元府为殿下报效万一之时,可令使大人却连除掉一个人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严绪直视着元达铭,咄咄道,“让殿下是怀疑您元府的忠心呢?还是怀疑您元府的能力?这让殿下怎么相信之后能与您精诚合作,共谋大业?” 元达铭紧拢眉心,神情凝重,“请大人转告殷王殿下,有时候要除掉一个人,何须在外动手染上鲜血,朝堂之上本就是不见硝烟,排除异己的好地方。” 卯时将至,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像汨汨流淌的暗潮,各自涌动着每个人不可言说的心事。 “老爷,芜城求见。”元达铭的书房外响起向芜城平静的声音。 “进。” 向芜城进门后,先躬身向严绪示意,接着朝元达铭道“大少爷骑马从后门出去了。” “尧儿?”元达铭心头一滞,手上又开始摩挲着他的青白玉扳指,“他走的什么方向?” 向芜城如实答道“西北的密林街。” 元达铭‘碰’一声将手头的扳指重重搁在伏案上,“这个时候去密林街,看来是想到宁安大道上去等人进宫的马车啊。”从平昌坊离开,走西北方向的密林街,一路经过平民所居的永沐房和官员所居的清河坊后,就到了宁安大道,而这条大道是帝京之中一条专用于从外界直达皇城禁宫的道路,也是锦城中唯一能通往皇家九殿十二宫的道路。 元达铭面色沉冷,先前他故意当着元府上下一干人等的面,公开下令剥夺元妡经营府中产业的权利,一来是惧怕元妡真的是昱王的内应;二来就算她不是内应,如此做法,也可让真正的内应以为已经找到了替罪羊,可以嫁祸于人,不会再有谁怀疑到自己,从而放松警惕,于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就比如眼前,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急于想要去通风报信了。 “严大人,我想您可以转告殿下,我元府真正的叛徒也许就快浮出水面了。”元达铭噙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六章 操控全盘 卯时,破晓。 深冬之夜寒冷的气温回升,大地已近融朗。 帝京锦城的宁安大道之上,一辆金碧敞阔的皇家马车徐徐驰来,舆坐上高挂的四兽铜铃传出清脆高亢的撞击声,和着嗒嗒的马踏声愈响愈烈。 驾驶这辆马车的是一位眉目稚嫩的十四岁少年,着一身赤红短衫,发带吹散,衣袖鼓风,可他却并不在意,只一边肆意哼着歌,一边时不时的转头看一眼马车里闭目凝神的年轻男子。 “主子。”那小孩张口唤道,“您睡着了吗?” 话音刚落,车轮似碾过坚硬石子咯噔一声,随即整个马车开始倾斜不平,剧烈颠簸…小孩怕将车内的男子摔伤,急忙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来。 男子睁开眼,淡淡道“你车驾成这样,我睡得着?” 小孩听到此,不好意思地拍拍脑门,嘿嘿笑起来。 “昱王殿下。”正在他二人说话之际,一骑快马从后方飞速跃来,马蹄卷起尘埃,很快奔腾至眼前。 马上男人神情急切,大汗淋漓,一身黯黑套头披风招展于风中,显然已经追赶了他们许久。 “昱王殿下。”他继续拔高声调,焦炙呼唤。 马车中的尊贵男子用手拨开繁纹锦饰的车帘,在看清来人后,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如今元府风声正紧,你不该出来。” “看到您没事就好。”那男人立刻下马,解开长袍披风,上前恭身行礼,正是元府大少爷元兆尧。 “您放心。”元兆尧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缓了两口气道“我已经先让我三弟替我试探过了,现在元府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那位二妹身上,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元兆尧不禁为自己想到的这一招感到志盈得意。先前他故意以小玥为借口,骗得元阿图率先出府,他再躲在暗处小心观察是否有人正窥视着元府中所有人的举动,发现并无人注意到私自外出、行动异常的元阿图,这才放下心底的戒备,急忙出府来传递讯息。 元兆尧又一脸羞愧难当,叹了口气,“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父亲竟然想对您……还好您没事,不然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大旻王朝的七皇子,关漌。 他抬起双眸,神色无澜,“无妨,元兄不必自责。” 元兆尧得了他的宽慰,不禁感慨起来,“近年来父亲只怕是老糊涂了,做的事越来越荒谬,心思也越来越难猜测,就好比今晚,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就突然收了我那位二妹经营府里一切生意的权利,转而交到我手上,也不知是福是祸呀。”元兆尧干脆把心底这些惴惴不安的事全都吐露了出来。 “其实本王倒有个疑问。”关漌把玩着手中的玉石,“元府偌大的生意场为何会交到一个女子的手上?” 初晨的微光透过掀开的车帘款款打在他身上,他一身紫金朝服华贵逼人,眉目似浸在清绝无尘的日光之中。 “您也觉得奇怪吧。”元兆尧想起这么久以来,一直被人压上一头的委屈,一时激愤起来,“也不知她给父亲灌了什么迷药,竟让父亲将元府大小生意都交给她打理,由得她一个外姓人这些年在我们元家指手画脚,嚣张跋扈。“元兆尧更加不满地接着道,“对了,说起来您还不知道,其实我这位妹妹,她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流的也不是我元家的血,她只不过是当年大夫人从外面抱回来为了招弟的一个野种。” “哦?竟有这种事。”关漌停下了手中的把玩,一双俊目泛起不易察觉的水纹。 就在这倏然之间,他心底的最后一层朦胧疑惑也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正是因为她不是元达铭的亲生女儿,不是元家血脉的孩子,元达铭才会将暗地经营坊市这件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刀在颈上的事交给她。倘若真有一日出了事,也大可推到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身上,不让元府受任何连坐牵连。 不过,想来元达铭为保元家的良苦用心,他的儿子们是通通不知了。 “好在如今她马上就要失势了。”元兆尧的语调里有抑制不住的暗喜,连连道,“我便可以趁此时机在府中立威,将元府名下所有的产业通通收回到我手里。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充分利用元府的实力,更好地协助殿下了。” 关漌心知眼前之人将一切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但也懒得去拆穿他,仍目蕴笑意,闲散道“如此,本王便静候佳音了。” 元兆尧前脚刚策马离开,后脚那赤衫小孩就忙不迭钻进马车里。刚才趁着主子与元兆尧说话之际,他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早晨母亲为自己匆忙出门准备的糕点。 此刻一擦嘴巴,张口道“主子,您花了这么多力气保住他这个在元府的眼线,可这个傻子却丝毫不知,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值得吗?” 关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半晌开口,“愚笨之人也有他的好处。” 赤衫小孩露出满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您会将陈祀叔带在身边。” 言毕,他却沉默下来,仿佛有心事一般不停转着衣服上的钮扣,他知道主子现在对他小小年纪的聪颖过人很是欣赏,可是…可是万一他长大后,变笨了怎么办? “元府一定已经注意到他了。”关漌决然开口,适时打断了小孩天真的胡思乱想,“派人盯住他,以后不准他再私自靠近我们。” “那不就是说……”小孩有些瞠目结舌,“主子先前为保他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 “本王若是将全部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早就一败涂地了。”关漌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自若。 “哦,我明白了。”赤衫小孩重重点着头,顿时明白了主子的计策,“主子在元府一定还有其他的眼线,所以元兆尧根本不重要,主子一开始做的也不是让元府的小姐来保元兆尧,而是让元兆尧来保真正的那个他。” 第七章 崭露头角 上元时节,皇宫四处锦缎高挂,明灯高悬,日光照射其上,更见金角红檐灿然夺目。 远远望去,一如九重琼楼巍峨雄壮,不似人间。 皇家样式的马车驶完古老狭长的甬道,在乾元殿外的宽阔广场上刹住脚。 关漌下了马车后,经由宫人带领步上楠木凿刻的阶阶石梯,朝乾元殿走去,赤衫小孩则独自留在原地等他。 “哟,这不是我七弟吗!”一道朗亮的声音从侧方响起。 关漌转身朝其行礼,淡然开口,“二哥。” 关垣逆着光大步走来,带着高傲的神情和睥睨一切的目光,“七弟与你二哥是越发生分了。” 他故做遗憾地叹一口气,眼眸却像尖锐利刃一般地刮着关漌,“还记得小时候,你我兄弟同吃同住、如手如足,何等亲密无间。可如今,最爱的弟弟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越来越不把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了。也不知,是不是早将你二哥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了。” “二哥说的哪里话。”关漌迎上关垣凌厉的目光,一派轻松地含笑道“昱州风霜十年,漌儿最想念的就是二哥了。” 关垣蓦地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说起来,关漌从十岁起就远离帝京,常居封地,十年来镇守昱州,隔绝朝中各脉系,无任何党派势力。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姜家幕后的操控,而对于背地里的这一切,看样子,关漌是早已了然于心,那么自己,也就不必再做这些兄弟情深的表面功夫了。 “五帝这样说,二哥就放心了。”关垣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是日后的所作所为,切莫让二哥痛心呐!” 皇城禁宫,乾元正殿。 管弦丝竹不绝于耳,轻歌曼舞谈笑生欢。 如此高殿壮景,正是执政王关炜宴请诸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群臣同庆上元佳节的举朝盛会。 这场举国权贵欢聚一堂的大型盛会,将从辰时而启,直至酉时而终。期间,所有受邀官员和众皇子们将陆续到场,乐饮三爵,共赴良宴。 大殿正中的高台之上,端坐的是当朝的执政王关炜,也就是大旻皇朝绍仁帝的亲弟弟。 七年前,绍仁帝在梓阳行宫游乐时,突然发了一场罕见的重病,这病来势汹汹,竟药石无效,宫中上下御医束手无策,纷纷断定为膏肓之疾,一时王朝之主危在旦夕。经一夜一夜的痛苦挣扎,终捡回一条性命,然重病虽好,身体已是大不如前,病痛缠身,得日日靠人参补丸吊着才能勉强度日。熬过这一大病,老皇倒是将一切俗世追求看了个通透,悟出一个道理:大抵是自己年轻时为了这一生帝愿,手握刀刃、身沾鲜血,作下了太多的孽,才有了今日的果。思量再三,决定不再执着于坐拥江山王权这一条路,遂将王朝的治国大权交到关炜,这个他最信赖的弟弟手中,自己求得一个心安的同时也得了悠闲清静。 在这七年间,绍仁帝放下了一切帝王权力,关炜经手治国自然就没遇到任何束缚,两位治国者都在先人创造的盛世之上再度开辟,百姓也没受到任何变权的影响。 同时,关炜的治国之能在一日日的凸显,正如他的地位在一天天的稳固,他的个人势力在一点点的遍布朝野。可以说,如今的他,除了皇帝的名号外,拥有一个帝王所有的一切:自己一手栽培的亲信、一手扶持的军队、一手策划的治国方略、一手打造的官僚体系。甚至大旻当朝,很多人只知执政王而不识绍仁帝。 正因如此,此时高坐在乾元殿上位的关炜,虽未着龙袍,未戴龙冠,但流露出的却是一个帝王的霸气从容、指挥若定。 他正微眯着眼,冷冷俯视着下方不停在席间游走,于各官员之间不断敬酒回礼,热切交谈的殷王和献王。 这两人心里动的什么念头,打的什么盘算,他又岂会不知,想趁着今日这宴会多多拉近与朝臣的距离,为自己的党派寻求更多的人际来源,暗中壮大自己的一方势力。觊觎之心如此急不可耐,也不看看现在这上方坐的是谁。 反观昱王关漌,从进殿后就寻了个人少且不显眼的散席落座,然后一个人静静喝着案前摆奉的美酒佳酿。似对周围的一切热闹喧嚣默不关心,对他兄弟们一番深含野心的行为毫不在意,只低眉敛目看着手中玉质透明的杯盏。 关炜的眼神在落到他身上时,略略隐了些寒意,随即嘴角一勾,拂开衣袍,做了个招手的动作,高声唤道“漌儿,你过来。” 关炜话音刚落,整个大殿蓦然安静了下来,殷王和献王也停下了手中敬酒的动作,和在座所有人一样,将诧异的目光投到关漌的身上。 关漌倒是没受这些目光的影响,淡然起身,恭敬上前向关炜行了个礼,“皇叔有何吩咐?” “漌儿今年已满二十,既行弱冠之礼,今后也是我关氏一族顶天立地的男儿了。身系皇室血脉,自然也要承担皇室重责。你便留在帝京,帮皇叔为这九州疆域,万里国土分忧吧。”关炜的语气中有如帝王一般不容人质疑的决断。 此话一出,满殿群臣都一惊非小,他们知道,一股新兴势力即将注入帝京。而这股势力,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得到执政王的认可与扶持,这对帝京现有的格局将带来很大程度上的冲击。这意味着,皇子中不再只是殷王和献王两虎相争的两大阵营,也许未来,逐鹿九州,争夺四海的战场上将会多出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那么,大旻皇朝百年后真正的主人是谁,也将多出几许变数。 大殿中,所有已经明确表意自己追随与效忠者是谁的一众朝臣们,大都有些慌了阵角,纷纷将着急无措的眼色递向自己的主子,探寻着他们能给出的些许反应,好对付眼前这一始料不及的突发状况。 “恭喜七弟,终于可以留在帝京了。”五皇子献王关佶倒是率先回过神来,头一个朝关漌道了喜。他的唇角漫开一丝笑容,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只有冰冷的寒光泛起。 殷王关垣却是连一个假意的笑,一句违心的祝贺也装不出来。他的双手在袖底紧攥成拳,心中自有千万个不忿。他姜家苦心经营多年,才绊住了一个可能对他的皇位有所争夺的对手,难道就凭执政王一句话,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昱王就此入驻帝京,入驻朝堂,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即将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一大阻碍,即将与自己同争这皇权天下而无动于衷吗? “皇叔倒是提醒侄臣了,七弟已经长大了,咱们可不能再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关垣起身上前,似是有所回忆般朗声道,“说起来,前不久皇叔交给七弟的差事,侄臣看七弟就完成的很好,不仅学会了明察暗访,还习得了笼络人心。就比如说方小学士,我们都知道他虽小小年纪,却是个性格怪癖,不易交往的人,而且一向很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达官显贵,觉得我们爱势贪财,光食俸禄不为民排难,还经常下笔讨伐我们。而七弟你就不一样了,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觉得你与我们都不同,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你谋划、为你效力。” 关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慢慢走进关漌,一脸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样也好,与太傅府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想来日后为我大旻皇朝,为皇叔治理这九州国土便更得心应手,操纵自如了。” 关垣口中的方小学士,正是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小儿子方明源。方明源生于书香门第之家,自小便研读诗书,才华过人,八岁时以一首《名士论》轰动帝京,其中的一句‘锦城自古多名士,谁与同道论风流’更是广为流传、家家争唱。 也正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名声在外,前途不可估量,这才得以被大旻皇朝的学士院破格录取,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学士。 此时,坐于殿中的正二品御史大人张席间得意地笑了笑,他家主子刚刚这一番话说的极厉害。看似是对这位已经长大成人的昱王赞不绝口,实则每句无一不是在点示执政王这位昱王并不可小瞧,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年丧母,孤身离京的弱小孩童。你若是因为觉得他现在一无所有,只能全心全意依附于你,所以扶持他,那你就错了,他可以初到帝京就得到方小学士的相助,焉知他的背后不是已经得到了堂堂太傅府甚至朝中更多人士幕后的支持。你放他这么一位刚从封地出来就不安分,急于想要发展自己一方势力的人来帝京,究竟是来帮你分忧治理这王朝?还是来替你分权夺走这王朝? 二来,自家主子前不久在坊市与方家大公子方明晨结仇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若是方太傅为了儿子受伤的事耿耿于怀,想在执政王面前参殿下一本,那么昱王这个多半已经与方家有所勾连的人证也就做不得数了。 关垣话里话外已经点到这个程度了,关炜又怎会不懂,“如此说来,漌儿与方学士走的很近吗?”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此时正在殿中就坐的方少游立马起身,小心谨慎道“犬子年幼,兴许只是与昱王殿下聊得来,若是他有任何逾规越矩之举冒犯了殿下,老臣一定严加管教。” “漌儿有何解释吗?”关炜虽是在向关漌问话,但其眼神却是在大殿上所有人的身上扫视,不放过他们任何细微变动的神情。 “侄臣并无任何解释。”关漌沉稳道,“侄臣只知与方学士之交乃是君子之谊,恬淡如水,不沾利益。” 他垂下眼睫,乌黑的阴影投到脸上。 其实从殷王关垣的口中说出他与方家可能存在着背后的勾连开始,他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不再去做过多解释,干脆就让关炜信了方家会在暗中相助于他。因为他知道,关炜不会因此而疑心甚至反感于他。现如今,姜家在朝中的势力与日俱增,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相互呼应,光靠一个献王是不足以制衡的,关炜的地位迟早有一天会受到其威胁。所以眼下有人逐渐有实力与姜家抗衡,可以分担掉姜家一部分的精力,关炜又怎会存心打破这一局面。 他想要的,无非是各个皇子实力相当才能将争斗永远的延续下去,才能让他这个执政王的地位永远稳固。而一旦有人独大,下一个目标就必定是他这个舔居皇位且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位置的皇叔了。 再者,关漌多少能猜到,关炜想要指派一名皇子暗中调查元家,一定事出有因,他多半是想着手对付元府,但又不便明着公开动手,只好找一位有能力、有手段的皇子私下抓出元府的把柄,再由这位皇子将把柄搬到台面上来,他才好顺着这个缘由依法秉公处理。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位强干势盛,有所威望的皇子助他,而自己刚从封地回京,根基尚不牢固,现在朝堂之上甘愿为他效忠的人几乎没有,可谓势单力薄。先前是自己用了一些计谋才让关炜将调查元府的重任给了他,但如果自己要长久地保住这一差事,并从这件差事中取得关炜的信任,就必须要让关炜认识到自己不俗的实力,相信自己的手段和筹谋一定能将这件事办好。而一心为公,不涉党争的方家,想必应该是关炜眼中对自己最好的帮手。 “真是助主子一臂之力的好哥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方明源,两手扒在乾元殿侧方的窗格上,踮起脚跟,耳朵紧紧贴上窗纸,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敢管束他,便任由他肆意在殿外偷听,任由他喜不自胜地喃喃自语。 第八章 制衡之术 “太傅啊。”大殿中又响起关炜凛然的声音,带着不可侵犯的语气,“令郎小小年纪就能凭一身才学入仕学士院,想必定是太傅教导有方。”他顿了顿,“漌儿今年刚及弱冠,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依本王之见,就让令郎跟在他身边也好,可以时时监督规劝着他。” “还是王上考虑的周到。”方少游连声应答,他知道,这便算执政王当众默许方家同昱王日后的往来,当众支持方家效力昱王了。这下他私下和昱王到底有没有勾连,怕是百口莫辩了;他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为昱王效忠,怕是也由不得他了。他为了保护儿子所做的牺牲,就是从此以后在所有人的心中,他与昱王殿下就是同一个阵营的人了。 “对了,漌儿。”关炜又重新看向关漌,严峻的眉目温和下来,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前不久皇叔交给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若是遇到了难处,大可向你二哥寻求帮助,你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帝京替你皇叔办事,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定是你在昱州学不到的。”他方才当着关垣的面,认可了关漌在帝京发展自己的势力,算是给了关垣当头一棒,必定引起了他的不满,此刻倒是可以拿他一直想要但自己一直未曾松口的差事安抚安抚他。 这些帝王贯用的御下之术,他早已使用的得心应手。 关垣正气得发抖,他先前那句话本是想点醒关炜,让他对关漌多几分防备之心,谁知竟成了自己推波助澜,生生送了个方太傅给他,这口气怎能忍的下去? 而此时,听到关炜有意将调查元府的差事重新交给自己,他顾不及心底的怒火,立马集中精神再一次尽力争取,“多谢皇叔称赞,对于这件差事,侄臣自认凭一身能力可以应付自如,只要皇叔愿给侄臣这个机会,侄臣很乐意相助七弟。” “好。”关炜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像隔世而观众生的统治者坐于高位,可以轻易的猜测底下所有人的心思。 “这件事若是能得到二哥的相助,必定十拿九稳了。”关漌抬起沉渊似的双眸,模糊笑了笑,“其实漌儿在跟进这件事的时候,几次因为人微言轻,说不上话被人忽视,无法调动相应人手,拿不到相关实据,又没有送的出手的金银财宝打通上下关系,经常被诸多限制束缚手脚,干预行动。” 他平淡的眉目中有隐隐的墨色晕染,“可二哥您就不同了,光凭这些年在帝京打下的根基,做起事来,就比弟弟我容易的多。更何况,二哥还有个声势显赫的母族在背后支持,做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有二哥在,实是我朝之幸。” “胡说。”关垣心知不好,急切打断他的话,拔高嗓门斥道,“我朝的官吏怎会因为你没有金银财宝而限制你的行为?更何况,你初至帝京,就算有人不识你的身份也是情有可原,如此琐事,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关垣咬牙切齿地说完后,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一时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自从关漌接下了调查元府的差事,他就提前用金钱疏通了各个有关部门,并向相应人士打好了招呼,让他们不要配合关漌的行动,并尽可能地给他更多的掣肘,好让他完成不了任务无法交差。可眼下,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不仅被人看了个精光,还公然拿到所有人面前说,他又如何不像站在看台上被人生硬撕开包裹严密的衣服后恼羞成怒的小丑。 不仅如此,关漌的话细细想来还大有深意,仿佛在说自己以及母族的势力已经遍布朝野,威权盖主。‘做什么都轻而易举’这句话,怕是又要让多疑善变的皇叔放在心上再三权衡了。他肯定又要思量自己不断争取这件差事背后的目的:是不是想趁着调查元府之名将元家这个肥油收入自己囊中?一旦引起了皇叔的猜疑与忌惮,这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十有八九又悬了。怪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别让关漌轻轻松松一句话将自己大半努力付之东流。 一旁的关漌含笑不语。他知道,刚刚关炜故意旧事重提,把已经明确表示过交给自己的差事当作诱饵去安抚关垣,给他一点希望,无非是想挑起他们兄弟之间更加激烈的争斗。既如此,自己便遂了他的意,这才说出了那些言语之间激怒关垣的话。 至于关炜究竟会不会将调查元府的重任交给关垣,想来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而关垣,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关炜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把暗查元府的任务给他,因为他根本就是要凭借元府与关垣暗中不法利益勾结的罪证,将他们两个拦路虎通通去除。 “咳——”高坐于殿上的关炜清了清嗓子,大殿中所有人立即停下了与同伴的窃窃私语,“本王方才想起,先前已经有几件事交由殷王去办了,想必殷王一时也忙不过来。既如此,相助昱王的事,便容后再议吧。”他肃然道。 寒晖的日光打到殿中恢弘壮观的宫廷壁画之上,画像上盘踞的四大神兽狰狞獠牙、面目可怖,有着凶煞的外表和森然的锋芒。 似在提醒着世人,庄严肃穆之下藏着怎样的阴暗心思,鬼魅算计。 “恭喜殿下,我爹日后就是您的人了。”关漌刚寻了个醉酒更衣的由头踏出乾元殿,一袭赤红短衫的小孩便像掐着时间一样施施然行至眼前。 “你又偷听了。”关漌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之人。 “从此以后我、我爹和殿下您,咱们仨就荣辱与共,福祸相依了。”这人乐滋滋地掰着手指头,似对这样的现状很是满意。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凭聪明才智算计了他爹一道的方小学士,方明源。 “你这么摆布你爹,小心他踢你出族谱。”关漌凉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现在是不敢了。”方明源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头子精的很,执政王都发了话,他明面上还不得做出讨好我,讨好殿下的举动啊。” “我看未必。”关漌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别高兴的太早。” 方明源在心里不认同地哼了一声,心想自己的老爹我不了解谁了解? 一抬眼,才发现关漌早已丢下自己走出老远,于是高声朝前呼喊,“殿下,你去哪?” “平阳宫。” 第九章 母子对峙 皇城后廷,平阳宫。 碧瓦朱甍,垂帘深卷。 宫殿正中,一只巨大的官窑香炉终日焚香不断,将缭绕的青烟充盈满室。 元妃元婥君斜靠在躺椅上,鼻尖虽闻着今日一早宫人们就熏上的安神甜香,心绪却久久难平。 她人虽处深宫,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宫外,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都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得知,这也是所有后宫妇人得以在宫中生存的必需技能。就比如几个时辰前,元府暗杀行动的失败,她也是第一时间得知的人之一。 想到自己为这件筹谋许久的暗杀行动也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将自己的养子,昱王关漌上元节的行踪完完整整地透露给了自己的哥哥,元府家主元达铭。 可就算所有人都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就算这个计划制定的再完善再周密,这次行动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眉头紧拢,使劲地咬着牙,想除掉他怎么就这么难?她不解,从小到大试了多少种方法,无论是下毒还是暗杀,最后都能被他无比幸运的一一躲掉。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再次逃脱元家布下的杀手一路从昱州平安归来;看着他将要一步步立足朝堂;看着他终有一日会因他亲母的死找元家报仇而无力阻拦。 这一切,究竟是天命使然,注定刀剑病魔进不了他的身?还是他真的心机深重,寻常的机关算尽都伤不了他? “娘娘。”元婥君的贴身侍婢珍佳上前通报道,“昱王来给您请安了。” 元婥君倒是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会被人兴师问罪的不安感充斥上心间。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烦闷道,“本宫现在不想见他,让他回去吧。” 可话音未落,便见昱王关漌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派气定神闲道,“多日未见母妃,儿臣心中挂念,特来问安。” 这下元婥君倒也不好再说什么,脸上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来,“吾儿有心。” 她吩咐一旁侍立的婢女,“珍佳,看茶。” 被唤作珍佳的侍女很快奉来了煮好的茶水,将白瓷茶碗递向关漌的时候,不知怎么,双手一滑,茶碗顺势落下,眼见里面滚烫的茶水就要溅到关漌的身上…… “嘭——”茶碗重重一声摔成几瓣,散落在几步开外的地面上,煮沸的茶水从其间渗出,正顺着地板上的缝隙缓慢流淌着。 席案前沉静而坐的关漌慢慢放下了一把挥开茶碗的手臂。 “奴婢该死,任凭殿下处罚。”珍佳立刻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关漌并未计较,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本王倒也无妨,只是伺候娘娘时可要当心了。” “连开水都不能烫伤吾儿,吾儿真是命大啊!”元婥君眼见关漌又躲过一劫,不甘的怨气继续在心头滋生蔓延。 “儿臣命大不大,这么多年母妃还不清楚吗?”关漌收了嘴角的笑意,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本宫…本宫怎会清楚……”元婥君一时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关漌的目光紧紧逼视着元婥君。 殿中氤氲的香气熏的他眼中水雾蒙蒙,“我在一日,便可保母妃一日平安,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母妃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存活多久呢?”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元婥君不敢看向关漌的眼睛,用锦帕擦了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哆嗦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了你们兄妹俩的命,若是没有我,你们能活到现在吗!” “母妃不必多想。”关漌换上了温言口吻,“儿臣只是想提醒母妃,如今在这皇城之中,只剩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您相信他人就是害了儿子,也是害了您自己。” 关漌走后,元婥君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上,双眼直楞楞地盯着前方,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作孽!作孽!” 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四年前,绍仁元年的那个冬日,也是像如今一般严寒刺骨的时节: 绍仁元年的那个冬日,对于元婥君而言,是个铲除掉后宫异己的大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与自己的哥哥元达铭早已筹谋布局了大半年,为了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为了让绍仁帝相信那个灵阳宫中的异国公主背着自己与另一男子有着苟且下贱的奸情,他们买通了灵阳宫所有的奴仆和侍卫,精心制造了一场虚假的好戏,让正巧踏入宫中的绍仁帝当面撞见了这对十恶不赦的‘奸夫**’。 于是,眼见为实的‘真相’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无从辩解;一向温和的帝王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也让她惶恐不安;相关人等全部诛杀一个不留的冷血旨意更是让她始料不及,因为她还有一双乖巧怜人的小儿女。 她冒死进谏,跪在大雨中求情,希望以自己一条贱命换得他们平安康健。 但世事有时就是残酷的不会如人所愿,哪怕曾经与她浓情密意的恋人亲手将她处决于剑下,也无法减轻这个翻脸无情的帝王此时对她的厌恶。 哪怕是曾被护在帝王膝下,备受恩宠、人人艳羡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也无法躲掉暴刑处死的悲惨结局。 元婥君像往常一样闻着宫人熏上的安神甜香,半倚在躺椅上。 她的内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除掉了这个分担掉帝王最多恩宠,对自己地位最有威胁的女人,自己便可以高枕无忧,安然度日了。 当时的她不曾想到的是,那位异国公主的小儿子,年仅六岁的关漌会无所畏惧到,在当时那种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孤身一人直闯她平阳宫。 “让他进来,我倒是很好奇这小孩现在还能对本宫说什么,希望他不会做出这个时候来找本宫求情这种愚蠢的事情。”她冷笑连连。 六岁的关漌在穿过回廊,越过亭阁,朝平阳宫走去之际,一遍遍的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不要慌乱、不要畏惧。 刚刚他匆匆赶去父皇所在的太极殿见了最后一眼已经血流而尽,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他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冰冷的痛感蔓延进五脏六腑。 而尚存一息之气的母亲慈爱的抚了抚他的脸颊,用最后一次温柔的话语告诉他,“不要哭,要坚强,要保护妹妹。” 不要哭,要坚强,要保护妹妹。这句母亲在世对他最后的一句嘱咐,他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完成。 他冷静下来,细细思考。现如今,能救自己和妹妹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 “元娘娘。“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擦干眼角的泪珠,双手紧紧攥成拳,眼神坚决的不像一个孩童,“儿臣从今往后,愿认元娘娘为亲母,恳请元娘娘收下儿臣的这份心意。” “这倒有趣。”元婥君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凭什么这么自信自己会接受他的心意?“说说看,凭什么觉得我会认你为亲儿?” 六岁的关漌拖着尚且稚嫩的嗓音,可清亮的双眸之中,翻涌的却是浓云般的波折,“世人都说后宫之中母凭子贵,子母相依方可永沐皇恩。元娘娘没有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娘娘比起来难免孤立无援,儿臣也刚刚失去自己的生母,即将一人无依无靠。但倘若娘娘认了儿臣为子,在这深宫之中就算是有了可以相互取暖的亲人。儿臣自小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孝为先,知道对待亲母应当嘘寒问暖时时关怀、尽心竭力分忧解难。总之一句话,从此以后,儿臣一定将您视作自己的生母,为您做为儿应当做的一切。” 元婥君被这一番‘肺腑之言’戳中了心思,没有儿子,在这后宫之中就等于没有未来的保障,就意味着在皇帝驾鹤之时面临无可避免的陪葬命运,这是元婥君暗藏着的最大的恐惧。 而此时,有人心甘情愿做自己的儿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可以让自己在皇帝死后依然尊贵的活着,享受属于太妃的荣耀。这对于她这种深宫柔弱女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元婥君若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动心,那真是假的。 事实上,她心底迫切地想答应了眼前的这个小孩,但她还是得先压抑住这种情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必须要先问个清楚。 “不过你要如何向我保证,你从此以后会彻底忘记你真正的生母,把我当成你唯一的母亲呢?”元婥君扬声问道。 “皇后她……她不顾天家颜面,竟与卑贱的凡夫……苟且,儿臣…没有这样的……生母。”六岁的关漌强忍住喉头的哽咽,每说一个字都感到一把锋利的匕首正一刀刀地刺在心上,刺的密密匝匝,刺的喘不过气,刺的剜心割肺。他紧紧地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几欲沁出血来。 他知道今日的痛,是为了保住妹妹,是为了完成母亲最后的交代,是为了他日还母亲一个清白,为母亲报仇雪恨。 他知道从此时此刻起,今日的痛将伴随他长长久久的岁月,他会将今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而无能为力的自责和认贼为母的屈辱深深烙印上心头,时时提醒着自己血海深仇绝不敢忘。 哪怕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像浑身盖上了厚重枷锁的囚徒夜夜逃不掉被火烙熔心的下场。 “很好。”元婥君很是满意小孩这样的回答,她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小孩的额头,温声道,“你可以改口唤母妃了。” “母…妃。”六岁的关漌瘦小的身体微微一震,这两个字此时喊出犹如千斤之重压在心口。 他顿了顿,“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是想说让本宫一并养了你的妹妹吗?”元婥君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孩现在想求什么。 小孩果然点了点头。 元婥君倒是有些迟疑,自己养他尚算有些道理,但养一个小女孩对自己有何益处? 这时一直静立在旁,默默观察一切的婢女珍佳悄悄走到她耳边,小声道“娘娘,我看倒是可以把他妹妹接来,有她妹妹在您手里,生死由您说了算,就等于有了掌控他的筹码,他才会对娘娘您更加死心塌地啊。” “去将你的妹妹接来,日后就养在本宫膝下。”元婥君打定了主意,“不过,本宫可要先同你说清楚,倘若之后你做出了任何不忠于本宫的事,你妹妹,便是首一个遭殃的。” 就这样,关漌从六岁起成了元婥君的养子,在满十岁被封为昱王去昱州之前,一直养在元妃的身边。 而当元婥君的哥哥元达铭得知这件事后,他的想法却和元婥君完全不同。 “家妹好不容易才除掉了皇后,却又把她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倘若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的杀母仇人是谁,处心积虑地想要报仇,该怎么办?家妹给自己留下如此大一个隐患,岂不是灭一狼养一虎吗?”元达铭不禁气急,开始斥责自己这个无甚主见的妹妹。 元婥君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着实不能在自己的身边养这一头随时会爆发的猛虎。 为今之计,只有听哥哥的话,狠心在他找元家寻仇之前把他杀掉。 于是从关漌六岁到十岁之间,元婥君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想着怎样悄无声息把这个隐患除掉。可关漌却一次又一次的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硬生生活到了今日。 元婥君长叹一声,小的时候费了多少功夫都除不掉他,如今他长大了,怕是再也动不得他了…… 午间和暄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平阳宫的每一个角落。 一条幽敝的小径之上,两条人影被日光拉的修长。 “方才一壶开水,没将殿下烫着吧?”珍佳有些担忧的询问道,随即又苦笑了一下,“娘娘总是这样,从不放弃任何一次可能让殿下受伤的机会。” 负手而立的关漌神色似乎有些倦倦的,对于这种事,他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次,早已经习惯了。 “佳姨,上次的事你做得很好。”关漌心里很感激佳姨上次提前将母妃和元府的阴谋想办法告诉了自己,好让他在他们的暗杀行动之前,做了周全的准备。 “关熙她还好吗?”关漌垂下眼眸,盖住了眼中流转的复杂色泽。 “公主虽被圈禁于梓阳行宫,但奴婢已经打点好上下关系,托了信任之人照顾公主,殿下大可放心。”珍佳宽慰他道。 “佳姨你从小到大对本王兄妹的照拂,本王从不曾忘怀。”关漌诚然说出了心底的感触。 “王爷客气了。”珍佳恭敬欠身行了一礼。 第十章 重掌家权 锦城平昌坊,元府大宅。 内院书房微启的扇窗外,一袭绰约衣裙的清瘦女子悄立一旁,静静偷听着书房内两人的秘密谈话。 从她的视角看向屋内,元府大公子元兆尧正怯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而元府家主元达铭则坐在伏案前支额闭目,一脸的怒气不争。 元兆尧似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不明白,昱王他……他不也是我们元家的儿子吗?父亲为何不愿我助他?甚至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暗杀他?倘若他真能大业有成登上帝位,对我们元家又有何坏处?” “你懂什么!”元达铭似是愤怒到了极点,用严峻的口吻质问他道,“你个无知小儿,光是看到他坐上皇位会为我们元家带来的荣耀,却看不到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可能也是我们元家上百口族人的灭门之时!” 元兆尧抬起惊诧的目光,惴惴道“父亲…您这是…何意?” “好,为父今日就给你把话说通透。”元达铭勃然拂袖,冷哼一声,“你可知,我元氏一族与他之间有着弑母之仇吗?” “这…怎么可能?”元兆尧一瞬间变了脸色,茫然道,“若真如此,他岂会认姑姑为养母?” “谁能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元兆尧每每回想一次往事,就被当年那个有着超群心智和韧性的孩童所震惊,“一个六岁的孩童竟能选择转头认杀害自己亲母的人为养母这一条路来保全自己,谁又敢去赌他这一举到底是淡漠亲情贪生怕死,还是暂压仇恨以图他日?一个心思如此深沉、心机如此之重的人,难道为父还要助他一臂之力登上皇位吗?” 元兆尧乍然愣在当场,想到自己之前为了投靠昱王并取得他的信任,做出了多少努力。想着相助昱王成功登基之后,他元家便成了新朝功臣名垂千古,而他自己也将顺势成为元府新一代的当家家主。由此,他便可以在所有人的面前重新找回他作为元府大少爷丢失已久的尊严,他便可以狠狠打压他那位抢尽了无数风头的妹妹,并用自己的权利将她这个外姓人赶出府去。 可现在,一想到这些都将化为乌有,自己所做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他不甘心更是不解,“你们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 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元达铭开始在心底思量着这句话,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阻挡了自己的妹妹元婥君的前路吗?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这一切都跟十四年前那个盛世王朝的一朝覆灭息息相关。 他元达铭既已与人联手摧毁了这个强大王朝,又怎会亲眼看着王朝曾经尊贵的公主带着这个王朝剩余的血脉尚存于世,怎会留给他们任何一点余烬复燃的希望?他要做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而这些,是永远埋藏在元达铭内心深深处的,是永远不可能对子孙后代们言及的。他要千百年后人们所记住的,是他这个一手开创了元氏一族在大旻帝京商业盛世的当家人;是入仕效力、廉洁清政的当官人。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不是那个机关算尽,靠出卖了亲如兄弟的友人,换来如今不属于自己金钱地位的人。 站在窗外偷听这场谈话的元妡,此时亦如元兆尧一般,陷入了冗长杂乱的思绪中…… 原来她元家与昱王的两立是从十四年前就已注定的,怪不得父亲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除掉昱王,怪不得父亲会这么痛恨那个隐藏在元府的叛徒,怪不得……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贴近元妡的耳边响起,元妡猝不及防间着实吓了一大跳。 一转头,看到神情淡漠的向芜城正抄着手靠在窗边盯着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到底在这站了多久,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 “嘘——”元妡赶紧竖起指头放到嘴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向芜城,示意他小点声,不要让里面的人发现她正在偷听。 奈何向芜城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故意提高声调,“小姐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这下元妡有一股想打死他的决心,但还没来得及实践,书房内元达铭略带严肃的声音立马传来,“元妡进来吧。” 元妡倒吸一口凉气,恶狠狠地看向向芜城,听人墙角本就不对,这下还被当事人给发现了,自己要如何解释?万一父亲根本不想让她知晓这桩旧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向芜城,真是害她不轻。 向芜城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神情,根本不看向元妡,只伸手做出一副请她入内的姿势。 “芜城你也进来。”书房内,元达铭又凛然加上了一句。 元妡就势朝向芜城翻了个白眼,两人一同踏进书房。 “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为父也就不瞒你了。”元达铭背过身去,朝元妡沉声道,“背叛我元府投靠昱王的就是你大哥。” “大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元妡故作一脸无奈之色,惋惜不已道。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要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争取,把先前丢失的经营府中生意的权利重新拿回来,“父亲不是已经打算将一些生意交给大哥了吗?大哥怎能还让父亲失望呢?” 元达铭倒是一怔,元妡的这些话在向他提醒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现下,既已让她亲眼撞见了,就不得不当面给她些交代。 “元妡。”元达铭凌厉的神情缓和不少,向元妡推心置腹道,“先前是为父错怪了你,这才将你手上的生意交给了你大哥,既然是一场误会,这些生意自然还是得你来做。至于你大哥,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机会,路是他自己走的,他要选择断送自己的前程,当然就得承担的起后果。”他转头,睇视着元兆尧,“从今日起,你就离开帝京,去郕州元族老宅安心侍奉你祖母吧。” 郕州,位于大旻国土的最南端,是十四年前由异域他国划入我国疆土的一部分。十四年来,因该地曾在上代王朝倾覆之际被黄沙泥石掩埋于地下长达数十年之久,再经挖掘修复而成的土地早已不复昔日繁茂肥沃。因此,该地人口大量流失,水土愈加贫瘠,可谓国久空旷,城皆荒芜。再者,该地本就山川河流起伏曲折,道路稀少,与外界交通不便,凡是去到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有去无回。 可以说,元达铭此举算是半个流放,元兆尧若真到了郕州,注定是此生与不愿离开的祖母两人老死该地,永无返还之日了。 元达铭想了想,又厉声补充道“就让你三弟送你前去,省得他在这里天天惦记着一个青楼女子,还敢在众亲戚面前痴心妄想,求我让她过门,真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元府若是交到你们两个手上,迟早给我败完。” 一旁静静站着的元妡,听到父亲这般不留情面的指摘她两个兄弟,微扬秀眉,原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元达铭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元妡,芜城。”他开口唤道,“你们也听到了,如今正是我元府危机存亡之际,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我们,我们再不着手反击,就只有被动等待灭族的命运。” “父亲打算如何反击?”元妡有些困惑,毕竟,想光凭一族之力去对抗一位当朝皇子,几乎是以卵击石,徒劳之举。 “元妡,你曾与他打过交道,更是间接救过他一命。”元达铭沉吟半晌,抬眼道,“便由你想办法将他带至城西燃灯古寺,之后的事,为父自有安排。” 元宅静无人影的道路两旁,几根枝蔓缠绕树桩,顺着树皮脉络攀爬而上,将整个树干包裹的密不透风,让人辨不清它内里究竟是日渐式微,还是蓬勃强劲的生长。 就好像此时元府大宅中的所有人,对未来是好是坏是喜是悲的猜测一样,都是迷离模糊,难以定论的。 “向芜城,你站住。”从元达铭的书房离开后,在通向宅邸大门的回廊处,元妡高声喊住了即将出府的向芜城。 向芜城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不知小姐有何贵干?”他语气淡漠的如同寒夜飘散的雾气。 “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清楚。”元妡快速行至向芜城面前,扬起一双冷凝的眸瞳,朗声道,“父亲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他至交好友的遗子,可你对我而言,与府中花钱雇请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因此,你若是存心跟我过意不去,总是像刚才一样找我的麻烦,我这个元府的小姐也一定会拿出我该有的威仪。” 向芜城垂下的眼眸中似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暗寂下来。 半晌,他笑道“我以为,你会感谢我。” 元妡迟疑了一下,还是明白了向芜城这句话的意思。让父亲知晓她已听到事情的原委,也是从另一方面向父亲施压,利用父亲的愧疚之情,拿回自己先前丢失的权利。 但是,若要让自己因此而感激于他,这是断不可能的。她元妡想要拿回的东西,是要凭自己的努力,以正当光明的途径获取,而不是靠这种小聪明、小把戏。 第十一章 疑问丛生 “小姐!”元妡正在沉思之间,管家阮利匆匆忙忙朝她跑来。 “小姐!”阮利急切唤道,“您快给拿个主意,大少爷说他不敢带任何行李和盘缠上路,怕老爷知道了要指责他悔改的诚心不足。可这郕州远在万里之外,若无衣服和金钱,光是这半月的长路就挨不过去啊。” “他不是不敢带,是不想带。”元妡对于元兆尧想耍的花样已是了然于心。他以为自己不带任何行李和盘缠上路,就会让父亲担心他熬不过一路艰程,从而心软收回成命。他只道是最后再尽力一搏,也不想想,如今盛怒之下的父亲恐怕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元妡理了理衣袖,平静道“既然他说不敢带,我们就给他送去。” 元宅大门外。 元阿图驾驶着接走元兆尧的马车,而元兆尧却迟迟不肯踏入车内。他伫立在车前许久,无助的眼神不停在门前搜寻,像在企盼着能等到些什么。 可最终他等来的,是元妡一行人。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元兆尧此时似乎并不想看见她,将头偏向一侧,话语间含些许苦涩。 “大家兄妹一场,眼见就要分别,我是于心不忍过来提醒大哥两句的。”元妡一脸真挚地看着元兆尧,并无任何取笑他的意思,“大哥此去郕州山高路远,竟因为赌气而不带任何行李盘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还是说,大哥还盼着能有回京之日吗?” 元妡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虽说父亲如今正在气头上,对一些处罚的分寸拿捏得不够稳妥,但大哥是他的长子,自然该多为他着想,一家之主说出的话岂有再度收回的道理?更何况,大哥也是清楚的,父亲心中不是一向只有家族而无子女的吗?在捍卫家族利益与荣誉之时,牺牲掉一两个子女的前途命运又有何不可?妹妹我都能够欣然接受一朝收回所有权力的屈辱,大哥你又何必要让父亲,让自己为难呢?” 元兆尧霎时目光呆滞愣在原地。 他知道,就算父亲冷静下来细细分析后觉得责罚有些过重,但为了维持在府中上下的威严,也断然不可能再违背自己先前的意愿,当着所有人的面收回成命。再者,父亲有时为了族中大业的冷酷无情,铁血无私,自己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晓,从他不由分说收了元妡苦心经营多年才坐大坐稳的生意开始,自己就应该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自己。 元兆尧强忍住心中的寒凉,冷声朝元妡道“你休要高兴的太早,你也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有一日,是你触犯了他不可饶恕的底线,下场也不可能比我好多少。” “正因如此,我们兄妹才更应该彼此照应,互相扶持不是吗?”元妡耐心温言道,朝身旁的阮利做了个手势,阮利立刻将袖中小心揣着的玉质符条交给她。 “这是元府的商符,大哥还认得吧?”元妡轻轻将它递到元兆尧的掌心,“把它交给大哥,妹妹就放心了。” 元兆尧心头一震,他压根不曾想到,元妡竟会舍得将这东西送给他。 这个商符是元府在全国各地商铺、庄行通用的凭证。有了它,在大旻疆土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到元氏银号提钱,到元氏客栈落脚……可以说,外出之际有了它,就等于有了物质、资金的支援,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元兆尧紧紧握着手心的商符,内心里自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但又碍于情面,不愿表露出来。 “谢了。”他简短地颤声道。 元兆尧与元阿图乘车而去后,元妡仍站立于府外大门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她的心中对元兆尧今后的命运一时感触良多,是好是坏尚且无法断定,因为未来的路,谁又能事先预料清楚? “你将这东西给了他,让他欠下你一个人情,对你消除敌意心生感激。但其实,你不过是用这东西来监视他,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一旁沉默的向芜城在目睹了一切后突然开口,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元妡。 他早就看出来了,元妡之所以会好心把这商符送给元兆尧,是因为她先前就安排好了一切。只要元兆尧在大旻的国土上提了钱,落了脚,就一定会有人第一时间通知到她。她便可以借此知道元兆尧的具体位置,对他离开元府后的一切行踪了如指掌。 “没错。”元妡并不着急否认,平淡的面上似乎覆上了一层寒霜,“但又如何?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拿走商符。” 话音刚落,元妡很快转身进门,不再理会向芜城。她此时静声不语,挥之不去的疑惑压上她的心口。 她之所以要费心监视起元兆尧,都是因为今日父亲奇怪的举动。父亲明面上是气于元兆尧的背叛,想要将其流放,让他终身不得回京。可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让与他串通一气的元阿图送他前去?父亲明知道元阿图生性愚钝,没有主见,凡事只听元兆尧的安排,对元兆尧唯命是从,还故意让他相送元兆尧前往郕州,难道是存心想让元兆尧找机会再跑回来吗? 再者,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了元兆尧是昱王的眼线,又为何会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与自己和向芜城商讨如何对付昱王这样机密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曾经背叛过元府的人。父亲一向小心谨慎,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如此回忆下来,今日发生的很多事情根本经不起推敲。这其中,难道还隐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阴谋? 元妡微微蹙眉,为今之计,只有先监视着元兆尧的行踪,掌控他的动向,再从长计议了。 第十二章 鸿鹄之志 正月十五随着晨钟暮鼓悄然离去,正月十六如约到来。 至此,大旻的第十四个年节才算真正落下帷幕。 这日酉时,暮色袭来。 锦城的明山秀水在余晖的包围下光影斑驳。 清河坊的方家大宅之中,方家小姐方钰苓耐不住心里的焦虑,在府中的小径上走来走去。 自己的弟弟方明源已经被父亲关在闲日阁一天一夜了,既没有送任何的吃食和水源进去,又不准人前去探视,谁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自己的弟弟尚且年幼弱小,面对父亲盛怒之下的刑罚挺不挺的过去自己真是捏把汗。 “殿下怎么还不来?”方钰苓着急地询问身边的丫头绿琼,她刚刚遣人去往昱王府送信,希望殿下能亲自前来劝说父亲放了小弟。毕竟小弟是因为私下相助于他,摆弄父亲,这才得了父亲的责罚。 “小姐,我看昱王未必会自降身份前来相救小少爷。”绿琼思量片刻,担忧地提醒着方钰苓。 方钰苓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底愈加不安,正打算再派人手前去王府恭请昱王,却在转身之际看到迎面而来的薄衫男子。 她面上一悦,开口唤道,“昱王殿下。” “殿下能来相救小弟,不管结果如何,这份心意,钰苓一定终身铭记。”方钰苓忙曲膝见礼,眸中一时有泪光闪烁。 “方小姐不必多礼。”关漌伸手虚扶了一把方钰苓。 “殿下要多给爹爹一些时间,毕竟爹爹在朝四十年,一直是秉持中立,不涉党争。”方钰苓轻曼的披绫被风吹开,双眸中流露出真诚与希冀,“不过,想必等爹爹想通了,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辅佐殿下。” 方府的闲池阁中。 一位白发老人静立良久,他双眉紧锁,满腔忧思全部写在日益沧桑的脸上。 他的一生,经历了多少起起落落;看过了多少人情冷暖。入朝近四十载,不敢说零落成泥,死而后已,但也是兢兢业业,无愧神灵。可以说,从入仕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以‘奉公守法,无偏无党’规诫自己,他相信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廉吏清官’四个字,才足以流芳百世,名传千古。这期间,他因自己的执着受到过排挤和打压,经历过贬职和流放,但最终凭借自己的一颗丹心顽强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也正因此,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渴望着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真正安心打破心中坚守的答案。 直到门外的走廊上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专心等待的方少游才回过神来。 “昱王殿下。”他迅速上前迎接,很难描述这一刻看到此人的复杂心情,因为他正尽力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冷静。 “想必方太傅应该知道本王此行的目的。”关漌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茶盏,轻轻揭开茶盖,顿时茶香四溢,水气迷蒙。 他的面容被蒸腾的雾气隐于其后,神情难辩,“小源尚且年幼,太傅若是怕他识人不清,误入歧途,大可耐心教导,点明厉害。倘若他仍不肯听从,本王也愿出一份薄力。” 方少游轻声笑了笑。关漌的意思显而易见,若是自己不同意让小儿子辅佐他,觉得儿子选错了人最终会害了他自己,那么大可趁一切还未落定之前,对儿子剖析利害。若是儿子仍不肯听自己劝告,他昱王也可直接出面断了儿子想辅助于他的这份心思。 方少游心里揣着一份猜疑,这昱王此举,究竟是心无芥蒂,还是善于收买人心? 但不得不承认,他此时的这番话正中自己下怀。 “犬子虽年幼,却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老臣可不敢替他做任何决定。”方少游神情肃然,看向关漌,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可以替他试探殿下的真心。” “哦?”关漌搁下茶盏,微微扬眉,“那太傅可有结果了?” “其实不瞒殿下,我又怎会忍心责罚自己的儿子,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在殿下的心目中,小儿究竟有何等分量,殿下是否会将小儿的生死放在心上,是否愿意为他奔走?小儿既已打定主意为殿下效忠,我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先替他看看值不值得。”方少游布满血丝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踏实。 眼前之人苍颜憔悴,老迈单薄的身影不断扑进关漌的眼里。半晌,他含笑道,“太傅的良苦用心,小源定有一日能够懂得。” “但愿如此吧。”方少游轻舒一口长气,端起面前的茶盏,在揭开茶盖后顿了顿,道“殿下可知,一杯清茶如何才能持久茗香?甄选、冲泡自然是首要前提,可这注入杯盏后如何品尝也是大有学问。就好比殿下,因太过心急而提前打开了茶盖,让茶香过早的溢出,从而失去了它经过沉淀后方才得以长存的香气,就会变的得不偿失。” 关漌抬了抬眼皮,“太傅有话不妨直说。” “世人皆知昱王殿下醉心书卷,淡泊名利,一向不涉朝堂、不喜权欲。老臣不明白,既已选择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又为何要过早地卷入这诸皇子的明争暗斗之中?”方少游诚然问出了心底深藏的疑惑。 “若本王说,此时正是等候多年的时机呢。”关漌微扬嘴角,明澈的双目之中涌现出沉浮激荡的暗潮,“有人独握权柄,手段阴狠,想靠制衡之术来掌控朝堂,长此以往,必将乱我朝廷风气、伤我王国根本。况且,身为皇室子孙,很多争斗不是本王不卷入,它就与本王无关的。既已是生来注定的事,早一步,便可抢占先机、把控局势;晚一步,就只能任人拦路当前,持刀向你。自保尚且不易,谈何守护至亲至爱?” 十四年前,那个被漫天飞雪掩埋的冬日;那片被赤红鲜血染化的冰花;那位心冷如灰,决绝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傲世女子,像永不褪色的烙印灼烧着关漌。 正是因为当时的他,年幼弱小,眼睁睁看着生母死在自己的面前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助和愧疚之感永世难忘。 如今,已及弱冠之年的他,又怎会让当年的悲剧再重演一次? “看来殿下与我虽观念不一致,但都是为了守护至亲至爱,也算是同道中人。”方少游迷蒙衰老的眼神中增添了几许回忆过往的愁绪,“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听我讲述一段往事。绍仁十四年的大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二十几年前,我方少游也曾真心辅佐过一人,举阖族之力助他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助他于东宫坐稳太子之位。是因为他曾向老臣保证,继位之后,不会像历任君主一样,沉迷于玩弄制衡权术,放任手下的臣子因结党营私、相互争斗而疏离职守、敷衍塞责。可最后,真正做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惧怕底下之人的眈眈觊觎,哪个不是依靠着制衡御下来巩固帝位?这些帝王奉为圭臬的惯用伎俩,换来的,不过是外看繁华盛世、内里烂成空壳的腐朽王朝,离亡国战乱的将来更近一步罢了。” 关漌似乎并不在意方少游这一番忤逆犯上,冒犯天颜的言论,他明净的双眸中纷涌而来的波泽时浓时黯。 良久,他目光灼灼地开口道“本王始终坚信,制衡权术可以换来千秋帝业,却得不到天下人心。” “好一个天下人心。”方少游重重地咬字,屋内摇曳的烛火落入他疲惫的眼底,“人活一世,不过弹指一瞬,须臾之间。千百年过去,我们能留给后人的是什么?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还是戏文中的几句唱词?老臣同所有入仕者一样,毕生所追求的,是辅助明君的一世功臣;是开创盛世的一代伟业。” 方少游颤抖着双手,拿起桌案上供奉的几炷香火,朝着祖辈宗祠的方向拜了几拜,“也许今日,叫老臣有幸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一点光,老臣也愿与他共同追寻。” 此时昏暗的闲池阁外,一位刚被放出的瘦小孩童悄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虽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没有合眼,但心里却觉得无比值得、无比欢喜。 他知道,至此之后,自己的父亲将会心甘情愿的辅佐殿下,有了方家的相助,这位被自己敬如兄长的哥哥,必定可以实现他心中的远大抱负:开创一代宏图霸业,建立自己及所有人共同期许的强盛王朝。 心头熊熊燃烧的不灭信仰给了这个孩童再进一步的勇气,更将使得他不再畏惧于前行路上出现的任何挫折和挑战。 第十三章 密信相邀 微雨薄雾,花重锦城,已是料峭春分时节。 这日辰时,锦城城西,燃灯古寺。 余钟声声悠扬,敲碎了静寂林木、敲开了宽阔净土。 幽然古道之上,香客来往络绎;佛地僧房之间,寺徒奔走不绝。 元妡着一身青色长裙,头戴披肩帷帽,静坐于鼓楼之下的石凳上,听着阵阵嘈杂的鼓鸣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亭楼花谢。 她在静默等待着一个人,虽然这人迟迟未至,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两日前,自己将半月来元府经营坊市的收支明细及一封密信交给姑姑,托她转交给昱王殿下。一开始姑姑并不同意且大为不解,直到她仔细告诉了姑姑自己以利诱之的全盘计划以及父亲筹谋多日的周密部署后,姑姑才答应了。 元妡十分肯定,只要关漌看到了这些东西,他就一定会亲自来一趟。 为此,她不惜犯险将足以给元府定罪的坊市经营明细,大胆给了关漌一些,并告诉他,如果想要更多的部分,便亲自来城西的燃灯古寺一趟,而在密信之中,元妡只写了五个字——‘坦诚换相救’。 她很清楚,如若关漌真如她所猜想一般,是在暗中调查她元府与坊市之间的勾连,那么这些东西,就一定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他需要元府经营坊市所有的收支明细,有了这些,才足以在天子面前摆下证据,才足以有凭有据给元府定罪。所以,在一部分明细已经到他手里的时候,剩下的那些,足以诱他前来。更何况,还有这封密信,他断不会错失一个与局内人联手对付元家的大好机会。 巍峨山门前。 一袭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微微侧身,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悬挂着的,书有‘燃灯寺’三字的匾额。 “主子,陈祀叔那边传来消息,一切已准备就绪。”玄衣男子身后一赤衫少年玩耍着手中的金石珠串,口中漫不经心地喃喃道。 “走,去听听她会说些什么。”男子收回悠长的目光。 元妡仍在耐心等候,直到她等待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她悄然起身,摘下头上的茶白帷帽,恭谨地福了福身,“您果然是来暗查我元府的。”她从容含笑,“昱王殿下。” 关漌伸手拂了拂石凳上的尘灰后掀起衣袍缓缓坐下,似是并未对眼前这位猜出他真实身份的女子感到惊讶。 他深沉如渊的双眸扫过元妡,语气轻淡道“说吧,你要如何坦诚来换本王相救?” 元妡不禁抿唇一笑,饶有兴味地打趣道“看来殿下果真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贤德之主,不仅心肠慈悲最是柔软,而且热衷于拯救苍生。不然怎会连我这么一条微不足道的贱命,都能劳动殿下跑一趟啊!” 关漌清俊的眉目中似有寒光轻荡,“你应当知道,现如今能救你的人只有本王,倘若你再这样不识好歹,大可比一比,是本王的耐心更多,还是你的命更大?” “我凭什么相信殿下?又怎知您不会再利用我一次?”元妡扬起一对盈然的双眸,反问道。 “就凭本王知道你元府经营坊市背后真正的获利者是谁。”关漌不再与她绕圈子,干脆直接跟她点明利害。 元妡心头一震,关漌的一句话让她瞬间陷入沉思。 没错,若说元府经营坊市的背后没有一位有权有势的贵胄,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若是无人相帮,元家怎能轻轻松松的在短期内运营起偌大一个坊市,且做到收大于支、利大于本;若是无人撑腰,父亲一向谨小慎微,怎敢私下做这等凶险异常的勾当?这是其一。 其二,元府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在背地里牟取暴利,难道真的是因为父亲贪心不足,想借发展私营来壮大自己的势力吗?还有,父亲为何会着急于取昱王的性命,真的只是害怕元府私下经营坊市之事曝光后,世人会谴责他贪钱敛财的野心吗?恐怕…是因为昱王已经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因此必须冒险一搏,杀人封口。 如此一想,可恨自己从前只知完成父亲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从没有深入细想过这些事情。 “是殷王?”元妡这些年下来多多少少能看出殷王与元府之间微妙的关联。 “不错。”关漌朗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沉色,“元府私下经营坊市,包括所有正当运作赚取的钱财收益以及逃税造假得来的不法利润,都将作为殷王暗地训练亲兵,发展军队的物质来源。等到他羽翼丰满,足以抗衡众人之际,就必然会起兵反叛,谋权篡位。到那时,他成,你元家不一定会成为头等新朝元勋;但他败,你元家就一定是首个乱臣贼子。” 元妡轻声一笑,企图掩饰心中不安的异样。像往常一般,她极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担虑与惧怕。于是强装镇定地转移话题,“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我并不是元家的亲生女儿,您说的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 “是吗?”关漌偏头看着她,眉眼间含了几分戏谑,“若本王所料不错的话,坊市经营之事一旦败露,元达铭便会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你这个外族人身上。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此事出过面,一切不都是你替他打理的吗?”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会比我更了解家父?”元妡清丽的双眸中早已是阴云密布,可面上仍不肯落了下风。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父亲的手段和心思。 从她十二岁经手府中生意开始,五年来,元家所有的商铺,从采办置购、经销运输到管理记录,无一不是靠她一人费心打理。可最后的进账收入,她却是全部放手交给了阮利,这个父亲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盯,由他全权打点。一直以来,她学会的都只是如何赚钱,至于其他方面,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碰过任何属于元家的财产。 原来,这一切从最初就在父亲的计划之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外族人来顶替罪过,保全元家。可笑自己,辛苦操劳若干年,四处奔波游走,只为壮大元府。却不知,乃是实实在在的遭人摆布、真真切切的被人操纵。 更难堪的是,现在有人将自己最憋屈的一面给戳破了,叫她如何不气恼,只能先死撑着不让自己落了下风。 关漌自然看出她不肯服输的心思,面上一副懒得同她再争论的神情,只微微闭目静声不语。 第十四章 古寺暴乱 就在元妡酝酿片刻准备再次开口之际,静寂多时的燃灯古寺中蓦然起了一阵骚动。 疾风卷动的林浪下,一群衣着奇特,装束罕见的流民们突兀逃窜至古寺。之所以称之为逃窜,是由于这群人个个神色慌张,面容狼狈,快速由山门跑进后四处乱窜,带倒香炉鼎灰大片,搅散香客无数。但又像极有预先目标似的,不管不顾般朝寺内禅房深处疾驰而去…… 一时,偌大古寺内,尽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游人们和惶恐不安的众寺僧。 “快跑,是流民暴徒!”有率先反应过来的人高声一喝,整座古寺陷入无边无际的动荡之中…… 元妡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搅昏了头脑。怎么回事?是突发状况还是计划有变?若是改变了原先计划,父亲为何不提前通知自己?现下又该如何应对? 元妡抬起困惑的双眸,大致扫了一遍慌乱逃命的人群和被香炉烈火点燃的林木。 在浓雾升空,火呛烟熏之间咳了两把,她转头看向身旁闭目而坐的玄衣男子,“不知是些什么人,咱们要不先到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元妡言罢等了半晌,可这男子并没有任何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仍像刚才一样,静坐于石凳之上,不为外界如此恐慌的骚动所干扰。 什么意思?元妡不觉有些好笑,俯下身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下该男子,不确定刚刚是不是听到他说了“避不了”这三个字。 “你还看什么!我家主子都说了避不了。”一直站立在不远处的赤衫小孩抄着手冷冷看向元妡,眼神中带些敌意。 “方明源,信不信我叫你姐姐收拾你。”元妡做出一副愤愤咬牙的样子。 就在元妡与方明源斗嘴之际,古寺青砖铺就的地板上传来有规律的振幅,像是有大批步调一致的人马齐声赶来。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看到一支装束整齐,持刀戴甲的精锐军队从烟炎张天的烈火中劈出一条生路。他们沉重的脚步碾过被火烧断的枝木,转而化为齑粉,强大的气势仿似燎焰侵略袭来。 元妡的心里有些忐忑,这是谁的军队?现下出没于此又想干什么? 她尚来不及深思,便见这批森然严整的军队分散开来,像得到指令一般,迅速把守住古寺的各个出口,将寺中所有混乱的人群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趁机逃走。 这些到燃灯古寺进香的游客,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平日里只知一日三餐,耕种劳作,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自是心头七慌八乱,吓得腿软,可又不敢吱声,只得暂时听从这些军大哥安排。 整座古寺再次陷入动荡不安,一触即发的氛围之中。 “给我搜!”领头的宽袍金靴男人一声令下,这些持剑军人立即开始了四下的重重搜寻。 元妡所站的鼓楼与军队紧密围住的寺前广场尚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有不断升腾的浓烟遮眼,因此看的并不清楚,只隐约觉着,他们在找先前那群衣着奇特,装束罕见的人。 她踮起脚,费力朝那边眺望,越发觉得他们从人群中抓出的,正是那批突兀逃窜至古寺的人。 元妡的脑海间霎时闪现了方才的画面,那批着奇异装扮的人群,似乎又有那么些熟悉,他们戴的毡帽,配的抹额头饰,好似之前见过。 是了,元妡眼前一亮,心间已然有了答案。 她悄悄转身,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静坐的玄衣男子,他今日的装束怎么不似以往了呢?他一贯佩戴的白玉抹额去了哪里? 元妡深吸两口长气,摸了摸袖中本不欲揣着的雪青回纹额带,脑中渐渐有了主意。 在持剑军队搜捕完寺前广场的人群后,鼓楼下元妡三人的存在自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名士兵率先跑了过来。 “你们三人躲在此处做什么?”当头的一人眉头恶煞,挑起长剑指向正对的元妡。 “军大哥。”元妡立即换上了温和的神色,笑脸打着哈哈,“我们只是慕名来此地的香客,累了在石凳上歇歇脚,肯定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是不是我们要抓的人,也不是由你说了算。”另一名士兵不满地接口道。 “这个自然。”元妡一边自然地圆着话,一边朝关漌他们递了个眼色,“若大哥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兄妹三人就先离开了。” 这次关漌倒是很配合,很快起身,与元妡一道朝寺前广场走去。 元妡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坚定了下心志,悄悄将手伸进衣袖中,趁着没人注意抽出那条额带,于行走间将其丢掷地面。 “站住!”果然在刚走出三步开远的地方,重新被他们拦剑逼回。 先前发问的持剑士兵捡起地面上突然多出来的一条额带,在手中细细探查许久,似乎并不太确定。 他身后有人上前与他低语,“这是昱州男子惯佩的额带。” 持剑士兵这才坚定开口,“好啊!”他冷笑出声,朝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都给我抓了。” “谁敢!”一旁安静许久的方明源立即跳了出来,挡在他们身前,怒目愤然道“当朝昱王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昱王?”持剑士兵有些狐疑,但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打量着他们三人,一面吩咐身后之人,“快去通知严大人。” 未几,一位宽袍金靴的佩剑男人在随行军队的簇拥下大步走来。 元妡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有些讶然,严绪?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这批优良的军队是殷王部下的? “昱王殿下。”携来几分傲气的严绪看着关漌,只伸手作了一揖,并不下跪行礼,“我等乃是奉了殷王之令前来搜捕流民暴徒,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昱王殿下多多担待。” “严绪。”方明源抬高声调,直视着他,语气凛然道,“燃灯寺乃是佛教清修之地,在内的,皆是虔诚的避世信徒。诸神在上,隔绝尘世的佛祠圣地,岂容尔等俗民搅扰。” “方小学士一席话说的真是慷慨激昂,让人无从辩驳啊。”严绪奸猾的眼珠一转,含了意味深长的冷笑,“可我们为什么会来打搅燃灯寺的安宁,昱王殿下难道不知吗?” 元妡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转头看了眼关漌,却见负手而立的他好似并没有听见严绪这句大有深意的话语,只将深沉的目光一直投放于先前那名持剑士兵手中的雪青额带之上,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妡移开眸光,抽了抽鼻子对严绪道“你也知道你打搅了燃灯寺的安宁啊。” “呦,这不是坊市陆公子的未婚妻吗。”严绪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就是一个月前在坊市中让自己当众难堪的多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冤家路窄啊,怎么样,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我手里吧。”言罢,他又收了话头,似是想起了正事要紧。 “昱王殿下。”他对着关漌笑得半真半假,宽袍下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剑,“今日寅时,有昱州的流民暴徒私闯殷王府,意欲行刺殷王,后又顺着宁安大道潜逃至燃灯古寺,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可巧的是,您也在这里,想必这一切跟您脱不了干系吧。既如此,还请您和方小学士移驾至殷王府一趟阐明原由。” 关漌终于收了一直紧盯着那条额带的目光,点了点头。 元妡不免惊诧,他就真的放心这样被严绪他们带走?他就不怕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从此消失? 思及此,元妡再次抬头,重新环顾了一下四周,宛然看见鼓楼最高层的砖塔之下露出了一小片紫色的衣角。能委身藏匿于顶楼狭小的空间中这么久,必定是位身段纤细之人,又着这么一身妍冶的紫衣,会是什么人呢? 直觉告诉元妡,是她,是正月十五从天阙坊一路跟着自己,直到平昌坊小茶摊前才止步的紫衣女子。原来如此,怪不得关漌丝毫不担心甚至于不假思索地就任严绪一行人带走,原来是早已留下了一人去通风报信啊。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严绪猛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回头,指着仍站定在石凳前的元妡,口气不善,“把她也给我带走。” 第十五章 命悬一线 帝都皇城,殷王府。 一轮煦日照映上王府四面的紫阁丹楼,璧房锦殿。 从房前玉砌的梁柱到屋后雕绘的碧瓦,无一不在彰显着这个备受皇恩的当朝亲王,背后有着怎样显赫势盛,如日中天的庞大家族。 殷王关垣正于王府瑶悦楼中伴乐小酌,先前自家突进贼人已经打断了他的雅性,这会严绪又火急火燎地赶来回话,让他干脆不耐烦地将一众吹拉弹唱之人赶了出去。 “你是说,你将关漌和方明源一并抓了来?”关垣细细听着严绪的汇报,紧蹙的眉头逐渐舒缓开来,“可有人看见?” 严绪自然深明自家主子心头的打算,忙附和着道“在场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不足为虑。” 关垣腾地站起身,将拳头重重捶向席案,“好!此乃天赐良机,断不可错失,为恐迟疑生变,你现在就去,把他们混在流民暴徒中,全部给我秘密的……”说着,快速在脖颈边做了一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元妡自从被严绪擒了来,便深知挣扎无用,也就懒得使徒劳之力,干脆一路平心静气睡大觉。 此刻张开昏昏欲睡的双眸,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厮关进了囚房,难怪觉得全身酸痛无力,原来是在冰冷硌人的草席间坐久了。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她又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可这次,元妡并未如愿地进入梦乡,因为她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一股异常深沉的目光逼视着她。 这种感觉,好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不断被起伏汹涌的惊涛冲击,让人沉浮不定、心绪难平。 她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探寻着这股目光的来源。 “你看着我做什么?”元妡将同样凌厉的眸光投到眼前坐在离她仅两步远的关漌身上。 半晌,见关漌既不理睬她也并未收回目光,倏然间由衷一笑,他一个堂堂的皇子都被关到这混浊阴森的牢房中了,自己不过一介布衣俗客,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关漌看着元妡这兴许是充满鄙夷的一笑,微抬俊目,喜怒难辩,“看来姑娘对我昱州的风物很感兴趣,以至于连男子的额带也贴身收藏。” 元妡如珠含墨的双眸中透出练达的笑意,“我对殿下您感兴趣,自然就对昱州的风物感兴趣。” “哦?”关漌的眼尾含了一点笑,目光愈显幽然,“说起来,本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见到姑娘一封求救信心怀不忍,想着尽力相助一把,不料姑娘却恩将仇报,倒叫本王变成了阶下囚。” 元妡一派镇定地摇了摇头,朗声道,“萍水相逢四个字殿下形容的不对,明明应该是——处心积虑步步筹谋、不动声色故意接近才对。” 她拍了拍两边衣袖沾上的杂草灰尘,续道,“还有今日,殿下赶到古寺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并不单单是因为我一封求救信而来的吧?” “那你倒说说,本王有何目的?”关漌偏头看着她,眼角的笑意无声淡了下来。 元妡从割人肌骨的枯草堆中站起,渐渐发觉在这鬼地方待的越久,逼人的寒气越浓烈,“您有何目的我并不好奇,我好奇的是您要如何叫别人救您出去。” 仍坐于冰冷草席间的关漌摊了摊手,“本王也想知道何人会来相救。” 说着模糊笑了笑,语气中含几分无奈,“世人皆怕惹祸上身,与其花时间、费精力救本王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不如将功夫和心思放于讨好外面那位前途无量,青云万里的主子更加实际。” 元妡仔细打量着关漌的神情,不知他此话是真的发自心底的喟叹,还是故意做出这么一副酸楚模样。 “殿下慌什么,还真怕没人救你不成。”元妡慢慢走近盘腿而坐的关漌,唇角绽开一缕促狭的笑容,俯下身轻言道,“那位紫衣女子,我可都看见了。只是烦请殿下得救之时别忘记拉我一把,咱们好歹也是一家人,就算平日里两家亲友来往甚少,关系浅淡,但到底有兄妹的辈分摆在那里。更何况,我与殿下可是一起逛过花街、待过牢狱之人,多少也有些同甘共苦的情谊在吧。” 关漌抬起一双沉静的双眸,似笑非笑,“姑娘既然如此聪慧,何不凭本事自救?” 元妡默默揉上了肿胀的额头,她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不愿将心中的推断于人前吐露,但眼下,是有人逼着自己以此为救命的筹码啊。 “我方才仔细回忆了一番今日之事,虽然有几处细节尚未想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来自昱州的流民暴徒很不简单。”元妡扬了扬伶俐清透的双目,为了让眼前之人明白自己是他非救不可的重要人士,就必须先让他知晓自己对此事的知情程度,让他没办法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具有威胁性的博弈棋子在对方手上,“依严绪的意思,他们先是到殷王府行刺殷王未果,后又一路潜逃至燃灯古寺。可如果他们真是受人指使去暗杀异己的暴徒,又怎么会自报身份,穿上一身显眼的昱州衣物,戴上一身招摇的昱州配饰?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隐瞒身份叫人无从辨明吗?再者,他们既是寅时闯入王府意欲图谋不轨,怎么直到辰时才勉强脱身逃至古寺呢?撤离速度如此之慢,倒像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又像是刻意将人引入古寺。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些好不容易摆脱追杀逃命至古寺的凶徒,不仅不掩人耳目、藏匿踪迹,反而高调张扬、惹人注目,仿佛是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到来,故意引起骚乱。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引起人群恐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趁乱行事。他们从一开始看似无头苍蝇的东奔西跑,横冲直撞,都是为了掩盖最终的行径,那就是去往寺院荫蔽处的禅房。据我所知,燃灯寺隐秘的禅房之后有大片人迹罕至,已近荒芜的空地,足可容纳上千人,殷王那迅速冲出平息动乱的军队十有八九是出自那里。由此可见,这些流民暴徒一定是被安排趁乱去探查那批军队的。”元妡顿了顿,水光潋滟的秋瞳盈盈望向关漌,“昱王哥哥,您说,我猜的对吗?” “哼!”一旁抄手站立的方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圆碌碌的大眼睛中含了几许鄙视和厌恶,“我家主子起初以为你也是个心地善良,维护正义之人。这才开诚布公,将元府与殷王勾结一事告知于你,希望引劝你及早抽身。不曾想,你竟是个冥顽不化之人,不仅不为自己曾经助长恶势力而感到羞愧,还变本加厉的无端生事,想拖所有人下水。” “说到底,我只是个无辜百姓,莫名其妙被卷进你们兄弟这番明争暗斗之中,我也很无奈,是有苦说不出啊!我本不欲生事,但倘若真有人把我逼急了……”元妡含笑止了话头,好整以暇道,“哥哥,不知您可愿试试,妹妹我能否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不知何时起身的关漌用一双淬了寒冰般肃杀的双眸盯着元妡,让一贯镇定的她在隆冬腊月时节也沁出了几滴炙热的汗水。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关漌朝方明源微微使了个眼色,小孩立即兴奋激动起来,将手飞快伸进自己的衣袖中掏摸着什么… 元妡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预感,好像有一颗巨大沉重的钉子悄悄悬在了她的脑门上,不知何时就会‘砰’一声砸下来,将她砸的粉身碎骨,烂肉糜驱,再化作细小齑粉散落空中,就此与世长辞…… 元妡赶紧摆头,甩开这一股绝望的念头,死死闭上了双眼。 等到再次睁眼之时,一柄冒着冷气般尖锐的匕首已经递到了关漌手上。 元妡一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啊! “你想干什么?”元妡看着自己退一步,就顺势进一步的关漌,语气弱弱的道。 未几,元妡‘嘭’一声撞在了坚硬的狱门上,已经退无可退了。 “你敢在这里杀我,就不怕……”元妡话还未说完,关漌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丝毫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元妡压抑着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在心底无声安慰着自己,世人皆有一死,不同的,只是面对死亡的表现,自己自认一生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又何必临死胆小怯弱呢。 关漌的左手牢牢握住元妡手腕的寸关处,右手拿着森然的匕首在其上比来比去,终于似肯定了一处位置,将锋利的刃尖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元妡柔嫩的肌肤。 关漌看向元妡的一双眼中泛起比匕首更加寒凉刺骨的冷光,“太渊穴,入刃三分,气衰而竭,妹妹…可愿一试?” 元妡一动不动的目视着关漌深不可测的双眸。 良久,抽了口冷气,轻轻摇了摇头。 关漌静如深潭的双目中隐去了几分寒气,又恢复了一贯沉稳的气度。 他转头吩咐道“小源,拿给她。” 方明源立即会意,从怀中再次掏摸着什么… 元妡紧跟着心下又是一紧,还未做好准备,就见方明源飞速走了过来,踮起脚,将一颗看起来黑不溜秋的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口中还喃喃道“吃了吧你,废话真多。” 关漌这才收回匕首,松开了元妡,淡淡道“一个月内,你若是敢说错一个字,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们给我吃的是什么?”元妡皱紧了眉头,心知不妙。 “乌度丸,若是没有殿下的解药,你就等着一个月后毒发身亡吧!”方明源恶狠狠地回她道。 第十六章 风雨欲来 瑶悦楼中,耐心等待着好消息的关垣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想着过了今日,就又除去了一个前进路上的阻碍,离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又近了一步,这是多么让人心情舒畅的一件事啊。 他睁开有些酒醉微醺的双眼,看见楼下宽袍金靴的男人匆忙而来,仿佛一阵急风般。他的心里又无声雀跃了一阵,这个严绪,一定是来回禀自己好消息的,既如此,这么着急干什么。 “殿下,不好了!”严绪迅速跑上楼来,还未来得及擦拭满头的汗水,就扯着嗓子焦炙道,“执政王已经进府门了,您快去迎接吧。” “皇叔?”关垣猛然清醒了过来,不可思议道,“他怎么到本王的府邸来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府里的下人们说,执政王一进门就吩咐他们,让把您在燃灯寺抓的所有流民暴徒,包括……包括昱王和方学士一并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审问。”严绪哆嗦着回话道。 “什么!”关垣不免大惊失色,怒视着严绪,“皇叔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在场的只有一些平头百姓吗?” “殿下,我…我……”严绪结结巴巴,吐不出一句话。 “罢了,先去请皇叔入澄萦阁,这件事总归是我们在理,交给谁审本王都自有道理。”关垣平息了怒火,在心中想了一通前因后果,渐渐有了底气。 澄萦阁。 顾名思义,乃是澄碧江中,萦波水间的一处楼阁,虽是傍水而建,难度较高,但只要肯下钱财,就依旧是瑰丽奇胜、别具一格。 坐于正堂之上的执政王关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澄萦阁的一砖一瓦,这座足可媲美皇家建筑的精致楼阁,必定耗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不过这些对于鼎盛富足的姜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元妡和六七名昱州暴徒经人带领上来后,正垂头跪于外阶廊下,关漌和方明源则站在楼阁内堂之中。 “是谁擅自做主,将昱王关进牢狱的?”关炜的手指咔嗒一声敲在梨白玉扶手椅上,威然肃穆的眼光扫视着所有人。 关垣立即悄悄地向严绪递了个眼色。 严绪会意走入堂中,怯怯跪下道“是…是小的有眼无珠,不识昱王真容,这才…闯下大祸。” “还不快请昱王入座?”关炜瞥了一眼堂下的严绪,严声喝道。 “是,是。”严绪赶紧起身,哈着腰,一脸恭敬地邀请昱王前往堂上入座。 “皇叔有所不知。”关垣趁着间隙插上一嘴,“这些昱州的流民暴徒于今日寅时私闯王府,妄图行刺侄臣,被府内的护卫拦下后,又一路潜逃至燃灯古寺。侄臣想着,古寺乃是佛教圣洁之地,香客云集,若是放任这些恶悍刁民闯入,必定闹得人心惶惶,不可收拾,于是派兵前去古寺捉拿。谁曾想,七弟竟然跟这些流民暴徒们混在一起,这才叫他们抓错人了。” 关垣说着,不禁头冒青筋,“说!你们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关垣的怒吼虽是朝着这些昱州的凶徒们,但其凌厉的眼神却如刀刃般紧紧刮在关漌的身上。 “何须人指使,我们就是自发来取你狗命的。”一跪于堂外廊下的昱州暴徒‘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几欲沁出血来。 “你们都是眼瞎了吗?皇叔面前,岂容这等刁民放肆!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关漌横了一眼两旁侍立的护卫。 “慢着,让他说。”堂上的关炜微一挥手,府中的侍卫们只得听令退下。 那昱州的暴徒得了关炜的支持,提高声调,切齿道“年前,一直驻守我们昱州的王爷领诏回了京,说是短期内不能回来,朝廷要指派一位新的官员前来接替。大伙都说,昱王一走,少了他的庇护,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我起先还不信,直到新上任的地方官在半月内就加重了整整三倍的国赋税和一堆新立明目的地方税。我们聚众前去府衙门前,想讨一个公道,可这位老爷倒是理直气壮地说,当我大旻的子民合该为王朝分忧,从前就是太过纵容我们了,让我们去问问他土地上的治下百姓,有哪一个不知道要先为上面之人做贡献,才能换得他们同等的回护。我们这些人在昱州一贯受着从前王爷爱民如子的待遇,自然不信如今国家的风气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因此一路上京打听,这才发现,原来那狗官口中的上面之人,就是您殷王殿下。”他大口喘着粗气,将心底的愤恨尽数吐露了出来,“我们虽只是昱州的平头百姓,可代表的,却是全天下千千万万被你殷王压榨迫害的同胞。” “满口的胡言乱语,若说背后无人撑腰,谁给你们的胆子诋毁当朝亲王!”关垣勃然拂袖,怒气早已像火一样在心中燃烧,他双手抱拳道,“皇叔,侄臣本不欲挑明,可被七弟的人逼到这个地步,侄臣实在得为自己辩解两句。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七弟不满我这个哥哥派人接管了他的封地,才派这些凶徒行刺于我,未果后,又示意他们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诬蔑于我,不然何以解释这些前来谋害本王的,刚好是距京千里之远的昱州人?而七弟你又那么巧的出现在他们逃进的古寺之中?” “殷王殿下,小臣还想问问您呢!”方明源冷嗤一声,大步走到堂下正中,口气凛然道,“你想陷害昱王,手段也得做的高明些吧!谁家主子派出行刺他人的部下会用这么显眼的装扮?好像在告诉全天下他们乃是昱州人士,若真是昱王所为,岂有不隐藏身份的道理?岂会愚蠢到留下这么一个指向明确的证据?另外,这些暴徒寅时闯王府,按说计划失败,他们应该当即撤身才是,怎会拖到辰时才逃至古寺?试问有哪一支主子派出执行关键任务的队伍有这样低效?最可疑的是,殿下,你出兵捉拿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这些暴徒前脚刚到古寺,你后脚就派兵平息了骚乱,如此高效,倒像是事先就得了指令埋伏在那里等候时机。由此可见,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答案昭然若揭。” “方学士!暗杀行动自然是要派自己的心腹前去执行,昱王刚自封地回京,身边可效忠的,当然也只有曾经的部下,试问他除了昱州凶民还有何人可用?至于为什么这批部下会错漏百出,那必然是因为昱王久居封地,用之甚少,这批人未得好好训练,这一切与本王何干?”关垣的脸色霎时由青转白,额头上浸出几滴冷汗。 他恶狠狠地伸手指向方明源,恐吓道,“没有证据的事本王劝你不要胡乱认定,仔细本王先治你个诽谤之罪。” 方明源仍是坦然自若,丝毫未露一分怯色,冷哼道,“怎么?殿下可以仅凭几身人人都能得来的昱州衣物就认定这些暴徒是昱王指派的,小臣就不可以凭借你异常迅速的军队镇压认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啊!” “你!”关垣已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幽幽泛着升腾的火光,面上强自镇定着,但心底早就方寸大乱。 “漌儿。”端坐于正堂上方的执政王关炜在听完一番激烈的争论后,终于开了口,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一直默声静坐的关漌,口气温和道,“可否告知皇叔,今日何以会出现在古寺之中?” 关漌缓缓站起身,朝关炜微一行礼,恭敬道“不瞒皇叔,侄臣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古寺中,乃是受了一人所求。” “何人?”关炜抬高语调,威严肃正这样的声音回荡在澄萦阁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中。 此时,悄然跪在外阶廊下的元妡原本像看热闹一样,瞧着位尊至贵的皇族宗室,还有这般互相攀咬的一面。虽心里不敢幸灾乐祸,但到底是事不关己,可以袖手旁观。 却不曾想,现下这盆肮脏滚烫的浑水,泼着泼着就快被人泼到自己身上了,她当然知道这一盆浑水下来的后果,一颗心紧紧纠在了一起。 她偷偷抬眼看向堂中,不停祈祷着那两位大人别同她一介小女子计较,奈何还是瞟到了方明源嘴角忽然扬起的笑意。 她脑中轰然一响,知道是不妙了…… “就是她!”果不其然,方明源快速走到外阶廊下,毫不犹豫地指出元妡,坚定道,“故意使计引诱殿下,我看是与布局之人蛇鼠一窝。” 元妡猛的抬头,被激怒的双眸瞪着正一脸自得的方明源。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真让自己有一股想当场掐死他的决心! “王上,民女无辜。”元妡立即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急切道,“这位大人的指控实在荒谬啊。” 高坐于堂上的关炜闻言瞥了一眼阶下跪着的女子,不威自怒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狐疑之色,指挥身旁的侍卫们,道“带她上来。” 第十七章 转危为安 元妡被领到正殿后,先不动声色瞟了瞟一旁负手站立的关漌,见他面上一副冷眼旁观的淡然模样,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气。 她暗自撰紧了衣袖,眼下,是生是死,就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王上洞察秋毫,民女不敢隐瞒。”元妡怯怯跪下道,“今日相求昱王前来古寺,实是为偿心中痴愿。”她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作势揩着眼泪,“民女幼年读昱王之文,平远清隽,意境深长,让人捧卷不释,心向往之。待及笄,感其风致才情,渐生爱慕……但自知乃卑贱之人,不敢有所期盼,唯求向君明言,此生无憾。因此相邀昱王古寺一述,当其面削发为尼,以表心志…不曾想,竟以一己之私累及昱王,民女真是羞愧难当,悔之不及啊……”元妡说到激动处不禁哽咽起来。 随即又恼怒道“民女深知己身罪孽,理该承担一切重罚,可适才这位大人却说出民女是与他人勾结意图谋害昱王这番话,叫民女如何忍受?难道在天家皇室,真心真情就变的可以被如此玷污了吗?” 高坐于上的关炜微眯了眼,猜疑询问道“漌儿,依你之见,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一介弱女流,想来也不敢在皇叔面前——”关漌顿了顿,冷峻的眉目逼视着元妡,重重咬字道,“信口胡诌,卖弄乖俏。” “也罢。”关炜有些不悦地摆了摆手,吩咐左右道,“先带下去,以后不准她再靠近昱王。” 元妡刚被侍卫们生拉硬拽至阁外,就看见神色已缓和过来的殷王又匆匆走入堂内,目露凶光,“皇叔,今日之事知情者甚多,为保我天家颜面不容侵犯,您应该下令彻查,不放过任何一位奸诈宵小之徒。” “理应彻查!不光是宵小之徒,所有涉事人员应当一个不漏。”方明源底气十足,飞快地补充道。 “好了。”关炜含笑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温言安慰道,“你们二位今日可是千虑一失了。”他说着,悄然指了指跪在外阶廊下的一众凶徒,“有心怀叵测的好事之徒意欲挑拨离间,嫌隙我们皇族叔侄、兄弟间的感情,你们还看不明白吗?” “皇叔所言甚是。”关漌微抬眉眼,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为维护我皇族兄弟的和睦,为日后心无芥蒂,手足同气,这些凶徒理应交给皇叔处置。只是还请皇叔善待他们,以示我朝仁义治国、安赦民心之风。” “漌儿放心。”关炜颇为欣慰地笑了笑,他心里很清楚,关漌此举是当面给足了他这个皇叔颜面,愈加肯定了他在皇族宗亲中的地位与权威,也顺势让他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更好地审问这些暴徒,更精准地了解事情的真相。 日下西斜。 澄萦阁中,执政王关炜已带着大批侍卫和那六七名暴徒率先离开,空阔旷远的湖上景阁愈显静谧,细听下来,只有淙淙的水声相伴。 “昱王送给殿下的那一车毡帽还完好的留在府上吗?”方明源含了一抹窃喜的笑,凑近关垣讽刺道,“还是今日物尽其用了?” “七弟真是养了一只衷心的护主犬啊!”关垣冷哼出声,知道自己今日是吃了心急欠考虑的大亏,想着一举将拦路者一网打尽,反倒入了他人的圈套,辩无可辩,“只是七弟别高兴的太早,皇叔多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关漌的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笑意,语气诚恳又不失身份,“多谢二哥提醒,有二哥的前车之鉴,漌儿遇事必当三思而后行。” 关垣的脸色被气得十足难看,怒挥衣袖,再顾不得寒暄客套,转身愤愤离去。 刚走出楼阁,等候多时的严绪就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严绪毕恭毕敬的传话道,“元令使派人传了急信来,问殿下怎么不按原先约定的计划来?为何动用寺内的死士去捉拿几名无足轻重的凶徒?” 关垣长叹一口气,想到之前乍然听到偷闯王府又逃离至古寺的乃是昱州人士,立即认定了这一切与昱王脱不了干系,又想到自己和元达铭定下的计策尚未实施,他倒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不禁怒火中烧。于是派严绪动用寺内死士快速镇压,将他们活着抓来供他审问,如若真是昱王所为,那真是上天给了他一个依法据理铲除他的机会,就算不是昱王所为,他也自有办法与昱王扯上关系。 这之后,又听到严绪将昱王也当作流民暴徒一并抓了来,更觉得是上天助他,可遇不可求的时机定要好好把握,这才…放松了警惕,忽略了细节,“本王若是知道这件事有这么多的疑点,也断不会贸然让死士们……唉,都怪本王太想让他关漌从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咱们如今该怎么办?”严绪焦急地探问道。 “你去告诉元达铭,这件事怕是已让皇叔起了疑心,一旦他注意到了燃灯寺,迟早会发现咱们藏匿在古寺内的死士,为今之计,只有改变计划了。”关垣搓着双手,神色冷凛。 元妡仍垂头跪于阁外廊下,江风卷起她雪色的衣衫和墨色的长发。 远远一望,竟也显得清丽乖巧。 关漌微扬嘴角,忽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缓步行去,朝仍执行关炜命令看守她的两名侍卫沉声道“你们不必看着她了,本王自有办法不让她靠近。” 元妡在心底轻声发笑,你不让我靠近,我还不想靠近呢。 那两名侍卫先是拿不定主意般互看一眼,但因为不敢当面违抗关漌的指令,所以踌躇了一阵也就退下了。 “多谢哥哥相救。”元妡礼貌性的福了一福,转身就要离去。 “元妹妹。”关漌适时开口喊住了她,语气平淡道,“可愿帮哥哥一个忙?”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仍旧耐着性子,恭敬回道“哥哥请讲。” 关漌的眉梢眼角含了几许浅笑,少了些平日的疏离清冷,“府上近日豢养的一只花鹦染了怪疾,本王请了江湖游医来看,说它是五内郁热,需得找人来给它降降温。” “降温?”元妡一脸的不明其意,为什么找我?“我怎么给它降温?” 关漌轻咳了一声,“姑娘不是能言善辩,口齿生风吗?” “哈哈哈——”一旁的方明源立刻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元妡乍然愣在当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她敲了敲脑袋,仔细回想着他方才说过的话,花鹦?花言巧语?游医?油嘴滑舌?说她是七寸鸟嘴,巧舌如簧?好啊! 元妡无端被人当面嘲笑了一番,双颊早已烧得通红,正准备找那人算账时,才发现自己回神的太慢,那人已经走出老远了。 元妡冷哼一声,这口闷气,迟早有一天得讨回来。 “你这个表情,又是在算计谁呢?”方明源斜眼瞧着元妡,冷不零丁冒了一句。 “他都走了,你还不走?”元妡翻了个白眼,口气不善,“一条哈巴狗,除了叫,你敢咬人吗?” 离开殷王府后,方明源快步追上关漌,想到之前发生的事,神情严肃道,“主子,刚刚明明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借关炜的手一举除掉她,您怎么…还心软替她说话?”方明源越想越后怕,不解道,“她恐怕已经看出了我们的计谋,您怎么能留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活着。” 关漌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拿出那条雪青回纹样式的男子额带。 “这东西怎么到了主子手上?”方明源顿时想起了这东西,心底更是疑惑,“对了主子,您说她怎么就这么巧今日带了这东西?” “不是巧。”关漌垂下眼眸,神情复杂的翻看着这条熟悉的额带,“是有人想告诉我们,不要动她。” 方明源露出几分恍然之色,“主子说的,难道是元府的……” “走吧。”关漌收回了额带,不再停留。 “还有啊主子,今日可真是险,如若那紫衣女没有请来关炜,咱们的处境可就危险了。”方明源喃喃道,转而自得一笑,“好在,那关炜现在需要主子替他对付殷王,所以一定不会放任主子的生死不管。” “他关炜既有这个想法,本王何不好好利用。”关漌的眉眼中似有水纹蔓延。 “没错!不让他感受下被人利用的痛苦与不甘,又怎么对得起漠古王朝成千上万惨遭国灭家破的百姓?怎么对得起远嫁而来,不得善终的兰嫤公主?”方明源说到此处,心中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捂住嘴,偷偷瞟了一眼关漌的神情,心中懊恼又提起殿下的伤心事了。 “嗯…那个……”方明源赶紧转移了话题,“等那些昱州兄弟们将探查到的秘密告诉关炜后,我看他关垣还怎么出阴招对付主子,在主子面前,他那点小伎俩也好意思拿出来对抗。” “人既是你挑的,你就得负责他们的安全。”关漌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 “啊?”方明源睁大眼睛反问道,他知道主子说的,是那些昱州的‘流民暴徒’。 落霞的柔光打在关漌玄色的衣衫之上,他的神情有些动容,“他们对于皇叔而言,是开口说了该说的话后就再无价值之人,为妨日后生事,他断不会再留着。可他们对于我们,却是出生入死,竭尽忠诚的好兄弟,你当然要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可我怎么救他们啊?”方明源一想到攻不可破的皇城和心狠手辣的关炜,就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关漌转头幽幽斜了他一眼,“自己想。” 通往皇城九宫十二殿的宁安大道上,一队声势浩大,庄严肃穆的车舆由皇家禁卫军沿途护卫着,径直驶向前方宫门。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们效忠的人是谁?”马车内执政王关炜冷眼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昱州凶徒,口气凌厉道。 “我们乃是大旻的子民,效忠的,自然是我朝绍仁帝。”这凶徒正是先前发声指控殷王罪行的人,此时垂下头平静回话。 关炜哧笑出声,眸中寒气凛人,“将你们主子想告诉给我的话都讲给我听。” 这凶徒缓缓抬起头,面不改色道“我们亲眼所见,燃灯古寺中藏匿了三千重甲死士,且他们只听从一人的命令,您猜到是谁了吗?” 关炜的冷笑瞬间凝在嘴边,眉头皱起,双手不停搓着一条金石楠木手串。 半晌,面色凝重的吩咐身后一直侍立在后的紫衣女子,“带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身妍冶紫衣的玲珑女子指挥人将那名昱州的凶徒带下去后,有些踌躇,“义父,我看这件事并不简单,若说是事先就已埋伏在古寺,只待有人闯入后迅速镇压,可谁会用这么大批精锐的军队去对付仅仅六七位流民暴徒?”她顿了顿,“可见事先并不知情,对于他而言也只是突发状况。” “你还不明白吗?”关炜挑眉看着她,继续摩挲着手中的金石手串,“这件事是栽赃陷害也罢,是贼喊捉贼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利用这一件事提醒本王,古寺中藏匿了大批的重甲精兵,且这支兵力只听一个人的调遣。”关炜不由得含笑慨叹,“好一个昱王啊!” 他再次看向一旁的紫衣女子,赞许道,“这次的事你做的很好,及时的通知了本王,不然,本王恐怕要失去一个最得力的助手了。” “梦娉的命是义父给的,此生合该为义父效力。”紫衣女子说着拜倒在地,语气坚决。 “好。”关炜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未几,又嘱咐道“你回去吧,昱王那里,一刻也不要离开视线。” 第十八章 掌控生死 锦城,天阙坊。 戌时,夜幕袭来,临春楼之中,食客已经散了大半,店里的伙计将所有烛台点亮,楼内顿时烛照通明,皎如星光,将昏黑漫长的寒夜隔绝在另一端。 元妡出神地坐在窗边最不起眼的一桌上,面前的山珍海味也拉不回她此刻沉闷的思绪。 “不对。”元妡突然低语出声,脑中霍然一个灵光,他怎么会事先知晓了父亲与殷王的计划?是殷王那边出了问题,走露了消息,还是说……元府之中还有他的眼线?难道是今早出门举止奇怪,非要送她额带的向芜城? 元妡再次皱紧了眉头,虽然父亲并未对她明言,但她大致可以猜到,引诱昱王至古寺,是父亲与殷王密谋好的计划:先让自己以元府的罪证利诱他前来,再指令寺内潜伏着的死士将其偷偷除掉。此举,算准了他既是暗中取证而来,就必然会隐瞒身份、藏匿行踪,以防打草惊蛇,让对手有所察觉的心思。这样一来,就算他堂堂皇子无故失踪,也没有人会知道原委,更遑论着手调查。 这本是算无遗漏的筹谋,却不曾想,让昱王将计就计,提前安排了数名昱州暴贼,将事情闹大之余又演了一出好戏,再故意犯下一堆不可能犯的错误,让易冲动,不善思虑的殷王误以为自己名正言顺的抓到了把柄,毫无防备地将自家军队引了出来。 殷王自认为自己占理,按照自己的推断在执政王面前指控昱王,却未曾细想过,这些暴贼闯王府、逃古寺,从头到尾留下了多少疑点,他可以将这事推到别人头上,别人也可以将这事甩到他身上。 元妡轻浅一笑,这殷王,真是个大傻瓜,被人轻而易举反将一军。不过这些都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殷王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已然输了头局,之后的大戏他又将如何开场? 元妡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看来,他昱王之所以出现在古寺中,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的诱请,而是他必须来,必须来完善他布局中关键的一环。只有他的出现,才会让对他恨之入骨的殷王犯错,让殷王误以为找到了他与暴贼的联系,从而让他自己的计谋更顺利的展开。 由此可见,他昱王接受了自己的邀请反而为他在古寺的出现寻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原来,自己一封求救信,非但未能将他引入父亲的罗网,反而被他再次利用。 元妡下意识撰紧了手中的筷子,脸色难看起来。 至于那位紫衣女,显而易见,是执政王派来监视昱王的。不过,至于执政王是否知晓昱王正利用那紫衣女向他传递消息,她元妡就说不准了。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执政王能在危机时刻这么快赶来相救,说明在他心中,昱王是枚重要的棋子,至少是他现阶段需要的,无法舍弃的棋子。 元妡的唇角又勾起一丝深长的笑意,这位昱王,有如此的心志和谋略,自己恐怕和大部分人一样,都被他精心织就的口耳传言给蒙骗了吧。 “你在想什么?”坐在对面的陆柏舟看了半晌元妡或皱眉或展颜或失望或欣喜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哦,没什么。”元妡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想起她此时正在与陆柏舟一起用晚膳。 “可是胃口不佳?怎么不见你进食?”陆柏舟含笑的眼神看向元妡紧紧握住却迟迟不动的筷子。 “哦,我…不饿。”元妡有些尴尬的回他道。 “怀灵。”陆柏舟向身后侍立的女子微一招手,女子立即会意捧了一卷宣纸装订的册子上前。 “这是这个月坊市的收支,你且看看可有什么问题?”陆柏舟说着将怀灵手中的厚重册子递给元妡。 “你做的很精细,每个月的账目都没问题。”元妡大致翻看了两页,依旧心不在焉。 陆柏舟似乎也察觉到了元妡的反常,微微叹了口气,吩咐道“怀灵,将东西给元姑娘后,小心送她回去吧。” “是。”怀灵恭声应答,从怀中掏出了用丝帕包成的小方包,缓缓递给元妡。 元妡伸手接过,小心地将其打开,在看到数张银票现出后,目露诧异,“为何给我这个?” 怀灵欠了欠身,“公子知道姑娘前段时间的难处,想着上巳节快到了,姑娘打赏身边下人,疏通各路关系都是用得上的。” 元妡自然知道怀灵口中的难处指的是什么,她先前骤然被收了经营府中生意的权力,直道近日父亲才渐渐放权给她,这期间将近有一个月,元妡没有任何的钱财来源,而这些,对于一个持家的生意人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 “一个女孩子在外打拼,有些钱财傍身总是好的。”陆柏舟温润的目光看向元妡,似是能读懂她内心不服输的逞强与强势下深藏的柔弱。 元妡抬了抬下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就不必了,我再困难,也不缺这点。” 陆柏舟似乎又叹了口气,对怀灵摆了摆手,示意她将此时略显扎眼的银票收起来。 “陆柏舟。”元妡突然开口,有些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也瞒了我一些事?” 元府经营坊市私下为殷王敛财之事,自己先前一直是懒得去留意,只想着安心做好本分之事,可是陆家既是与元家合作经营,不可能不留个心眼私下里盯紧元家,且陆家还是明面上坊市正当的经营者,怎么可能对元家背后真正的效忠者一无所知?若说对彼此了解不深,他陆家哪能真正放下心来,与元家共同谋利,最后五五分成?若说已是对元家了如指掌,又是谁给他的胆子,在知晓元家目无法纪的勾当后,仍无所畏忌,丝毫不怕引祸上身? 如此说来,元府背地里与殷王不法的勾结,他陆柏舟作为陆府的当家人真的毫不知情吗? 陆柏舟反映了半刻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我瞒你什么事?” 元妡细细打量着陆柏舟的神情,“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元府经营坊市,原来全是为了殷王暗地组建私兵,为其提供物质支持,那他陆家呢?又是为了谁?是不是也打着经商营生的幌子背地里为某位权贵搜刮钱财,发展势力? 陆柏舟的双眸中含了清风淡月的暖意,仅仅是静声不语的看过来,就能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他无奈笑道“明明没喝酒,怎么开始晕了?” 元妡看向陆柏舟的双目有些恍惚。 或许,不是每一位商人都想着巴结权贵,寻求依附,他陆柏舟也许就是眼前翩然温雅,光风霁月的陆柏舟,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 “你说我们费劲心血,不辞辛劳,做我们觉得对的起家族,对的起双亲,对的起自己的事。”元妡苦笑一声,垂下眼睫,盖住了眸中泛起的怏怏愁闷,“可到头来,也许是为人作嫁,徒劳一场……” “你今日是怎么了?平白发这么多感慨,可是病了?”陆柏舟一脸担忧的看着元妡。 “我没事。”元妡抖擞了一下精神,很快站起身来,“府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平昌坊,元府大宅。 元妡甫一回府,就感到府内压抑沉重的气氛不比她心里烦闷、焦躁的情绪好多少,大概是父亲又发火了吧,元妡也不想去探究什么了,嘱咐了下人几句,就径直回了自己的房中。 不多时,汪洋在外面敲响了元妡的房门。 “二小姐,您找我?”打开门后,汪洋垂头询问道。 元妡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你听说过一种毒叫乌度丸吗?” “乌度丸?”汪洋皱了皱眉头。 “对。”元妡连忙补充道,“一种黑色的药丸,毒发周期为一个月。” “我倒未曾听说过这种毒。”汪洋仔细回想了一番,突然神色一转,“二小姐,莫非您…” “烦请你替我打听着,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元妡有些恹恹的,这种生死掌控在他人手里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受。 第十九章 噩梦袭来 亥时末刻。 梦阑人静,浓夜像化不开的雾霭一样密不透风般包裹着元府。 抵不住困意袭来,辗转反侧的元妡终于进入了沉睡的梦乡。 可她的梦乡却不是安然美好、恬静祥和的,兴许是白日最接近死亡的那一瞬带出了她心底遥远的呼应。 此刻她深深坠入的,是心头压抑深埋,恐惧不安的来源,是扭曲人性的修罗地狱,是十四年前她幼年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那是熙宁十三年,元妡刚满三岁的那一年。 元妡的生辰是在农历六月。 彼时热浪奔袭,蝉鸣不休,郕州东端的千岩山开出了满田遍野的槐花,在灼日照映下,似琼枝玉叶,沁人心脾。 山头上,那个一年一次如约造访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火红的流苏裙,蹦蹦跳跳地往来于花海山石之间,玩的累了,就一个人静静地蹲在原地,小嘴一嘟,沉闷地想着事情。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从来将她放于心尖疼爱的爹爹却奇怪的忘记了,方才她偷偷溜进爹爹的书房,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守承诺的大骗子,却发现爹爹正在和一位身形高大,黑帽遮面的陌生叔叔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她本不欲去听,却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屏住呼吸又走近了几步。 她听到爹爹严肃冷漠的声音,是她记忆中从未听过的口吻,“这代王室无男丁,只待他一死,无人可承袭君位,你我里应外合,政权、兵权在手,拿下帝位易如反掌。” “此事若成,你我便是千秋霸业的携手开创者,生前富贵,死后荣华,权位之巅,何愁不得?”这个声音寒浸浸的,有高高在上的霸道,又有目视一切的傲然,想必是那位神秘叔叔的。 不过,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啊?自己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这样的父亲觉得好遥远,好遥远,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哗啦——’她在转身离去之际不慎带倒了桌上曾经她送给父亲的小陶瓶。 “谁在那里?”许世佐率先几步跑了过来,手中紧紧握着腰间的短剑。 “是我,爹爹。”小女孩立即抬高了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为什么不陪我,反而要陪一个坏叔叔?” “许婧,快给我出去,谁让你来这里的?”许世佐怒目朝小女孩喝道。 小女孩得了爹爹的怒吼,心头气恼不已,眼中泪花不自控的翻涌而出。 “坏爹爹。”她抹着眼睛,快速跑了出来,一路跑一路哭,似是要将心里的委屈全部化为泪水,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千岩山,看到了白洁一色的槐花海,想到之前在此和爹爹度过的每一个难忘生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今年的生辰,爹爹还会来此陪我吗?爹爹会不会生我的气了?”小女孩撑着下巴喃喃道。 不知不觉,山间薄暮四起。 小女孩落寞的垂着头,一脸失望,正打算朝下山的路踱去,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期许已久的身影。 “爹爹。”小女孩激动地唤着,眼神里仿似有星子闪烁。 可等了片刻,爹爹并不似以往一般快步过来将她抱起,而是站的很远,冷眼瞧着她。 “爹爹这是怎么了?”小女孩心里俨然一个哆嗦。 许世佐缓步走了过来,脑海中不停重复的,是刚才那人一字一句,清晰明了的话语:“大业当前,岂可留有隐患,哪怕是亲生女儿,亦必除之!” ‘轰隆——’天空乍然一个响雷劈下,云海翻腾激荡,狂风呼啸卷来。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知道是要变天了。 “小婧。”许世佐酝酿许久,渐渐开口,“你想念你娘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了下头。 “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看见她了。”许世佐伸手指向后方的悬崖,握拳闭目道。 “不对,爹爹。”小女孩立即反应过来,“跳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小婧了。” “爹爹不想再见到你了!”许世佐猛然爆发,双臂径直一伸,用力推向小女孩,“你今日必须得跳。” “我不要!”小女孩眼见就要被许世佐推落悬崖,电光火石之间,她反手一抓,飞快地把握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小婧,放手!”许世佐看着被女儿紧紧握住的手指,“不要为难爹爹。” 小女孩转头望了一眼下方深不可测的崖底,半个身子已被悬吊于空中,唯一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爹爹一贯温暖此刻却格外冰凉的手指。 “爹爹,救我。”小女孩惨白着脸,留下了一滴企盼的泪水。 暴风骤雨在数次惊雷的召唤下倾盆垂落,沿着山脊倒泻而下,沿途怒掀巨石,冲垮树根。 仿佛撕裂人性丑恶的面具、吞没肮脏生灵的洪流。 许世佐被雨浇湿的全身让他找回了一点麻木的知觉,他不再看向女儿纯净的双眼,稚嫩的面庞,而是用另一只手悄悄抽出了腰间的短剑。 “今日,断指为誓。”许世佐仰头看向天空,任由滂沱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泛滥。 他闭上了异常疲倦的双眼,下定决心般举起短剑,发狠砍向被女儿紧紧抓住的手指。 数声闷雷骤然落在许世佐的耳边,似谁最后挣扎的悲泣…… 等到他再次睁眼之时,手上的血水和着雨水流淌一地,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终于如丢失了全身的气力一般跪在地上,顾不得手上不住喷涌的鲜血,无神地看向崖底,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咆哮狂嗥的山风猛烈扑来,卷起他披肩的长发。 才发现,他悲戚哀莫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 “啊——”元妡终于从缠身的梦魇中脱离,惊惧坐起,才发现,额头已浸满了冷汗。 她缓缓抬眼,今晚愈显诡谲的月光更像是一双充满邪恶戾气的双瞳惶恐地盯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逐渐感到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是她在噩梦里也不曾丢开的,她对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毛骨悚然,是那……半截断指! “啊!”元妡再次惊慌尖叫,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它丢的远远的,然后哆嗦着上身蜷缩在角落里。 “砰——”有人生硬地推开了元妡的房门。 “你怎么了?”快步进屋的向芜城皱眉看着神色不安的元妡。 “断……断指。”元妡指着地上看起来血淋淋的半截肉体,满脸畏怯。 向芜城俯下身,耐心辨了两眼地上的东西,转而复杂的看向元妡,“这是半块凤血玉,你看错了。”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强自镇定着,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向芜城再次打量了一眼元妡的神情,见她已然从惊恐中缓和了不少,正要转身出门之际,却被她喊住。 “向芜城。”元妡轻声唤道,无力般倚上背后的墙,“你今日送我额带,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 向芜城离去的背影一顿,却并未回头,不动声色的立在原地。 元妡等了等,见向芜城并无开口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原来都想杀我。” 向芜城收起深长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我从未想过杀你。” “是吗?”元妡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反问道,眼底几分憔悴,“我收到消息,元兆尧三日前出现在了颖州边界,待我再派人前去查访时,他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曾亲耳听到过父亲与我们商议如何对付昱王,想必他早就将我们的密谋告知了昱王,被昱王秘密的保护起来了。父亲那日故意当着他的面派我去引诱昱王,无非是想借昱王的手于今日顺利地除掉我。” 向芜城垂下眼睫,盖住了眸中翻腾的冷锐之气,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一片沉寂中,元妡愈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燃灯寺反击昱王一事,除了父亲就只有自己、向芜城和元兆尧知道,与其说是元兆尧从郕州私逃而回,将一切泄露给了昱王,她更加相信,向芜城才是昱王在元府真正的内应。 因此,自己今日便赌一把,赌他会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昱王。 第二十章 联手斗奸 “好啊,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可算被我抓到现行了。”门外蓦然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女声。 紧接着,元妡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合上。 元妡心里暗叫不好,这个三姨娘真是阴魂不散,自从元阿图被流放到了郕州,她就天天觉得是元妡害了他儿子,不仅每晚对着元达铭吹枕边风,还时刻盯紧了元妡,找她的错处,想为自己儿子报仇。 “元妡,你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敢半夜偷放男子进门,如此败坏家风的淫乱荡妇,我倒要请老爷来评评理。”三姨娘迅速在门外落上铁锁,略显得意的拍手离开。 “糟糕,她去找父亲了。”元妡连忙起身,抬头看了向芜城一眼,“若是让父亲看到你在我房里,只怕不好解释。” 她急急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神最后停留在了墙角的樟木箱上,“委屈你钻进去藏身了。 “瞒不过他的。”向芜城淡淡开口。 “我知道瞒不过他,我当然还有办法……”元妡正说着话,转头瞧见向芜城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柄长剑,讶然道,“你要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向芜城便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刺向他自己的胸口。 “你疯了?”元妡一声惊呼,抢过寒凛锋利的长剑,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向芜城的前胸已经被划开了一道长且深的口子,鲜血刹时如注涌出,仿佛噬杀吮血的野兽,吞噬着他单薄的衣衫。 元妡赶紧上前扶住退了两步的向芜城,用手按住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不断感到浓稠的血液似滚落的玉珠,顺着她的手掌流向指尖,染了一地血色斑驳。 “老爷,这对奸夫**此时就在屋内。”三姨娘令人烦闷的尖嗓音又在屋外响起。 “把门打开。”元达铭威然指挥道。 花梨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向芜城沉郁的双眸看向元妡,决然般点了点头,随即一把挥开元妡帮他止血的手掌。 “父亲!”元妡在看到元达铭迈入房间之时,一脸不安地扑了上去,“求父亲救救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元达铭皱了皱眉,凌厉的双目扫视了一遍屋内狼藉的惨状。 “有人想要杀女儿,趁半夜无人闯入房中,若不是向公子闻声来救,女儿只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元妡低眉敛目,不停啜泣道。 “这是什么样的杀手?竟然将向公子伤到如此地步。”跟随父亲一同进屋的管家阮利在瞥到向芜城惊心怵目的伤口后,也有些惶恐。 “向芜城,是这样吗?”元达铭略显怀疑的追问道。 向芜城面色苍白,低低咳了几声,“那人深夜潜入,下手狠辣,招招逼命,向芜城未能及时护小姐周全,还请老爷责罚。” 元达铭微眯了眼,不停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里暗自思量着,屋内打斗痕迹不重,若是只为取命而来,一击不成立即抽身也算说得过去,只是这向芜城…入了夜还能及时赶来相救,实在太过蹊跷。 “胡说!”三姨娘眼见老爷就快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忙愤愤道,“明明是他们二人深夜在房中行苟且之事,哪里来的杀手?老爷…刚刚您可是亲眼瞧见妾身开的锁,这屋内除了他们,可没有旁的人了,你可不要被他们三言两语给蒙骗了呀!” “三姨娘!”元妡重重咬字,眸色中怒气袭来,“若不是您突然在门外叫唤,向公子怎么会分心受伤?若不是您无缘无故将房门锁了起来,又怎会放任杀手逃走?” “我…”三姨娘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后连连失笑,“我放任杀手逃走?” “难道不是吗?”元妡趁势逼问,“杀手已见下势,落败而逃,要不是您自作聪明故意锁了房门,害得向公子困于屋内不得出,能放任杀手在我元府来去自由?”元妡话锋一转,“三姨娘,您与杀手配合的这般默契,当真不是一伙人吗?” “行了,都别说了。”元达铭肃然开口,冷眼看向元妡和三姨娘,“各自回屋,今日之事不准再提。” 元达铭率先拂袖离开,阮利和向芜城紧跟着随侍出门。 只有三姨娘仍愣愣站在原地,似是不可思议般盯着地上赤红夺目的血痕,半晌一声长叹,“为了自己的闺阁清誉,你下手可真够狠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怪…连大少爷都栽在你手里。” “三姨娘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何必来招惹我?”元妡理了理衣袖,淡淡回她。 三姨娘瞪大双眸蔑了元妡两眼,最终无言离去。 一时间,屋内又恢复了静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周遭只有清冷的月色相随。 元妡有些疲倦地蹲在地上,从一片殷红黏稠的血泊中捡起先前丢掉的半块凤血玉,用衣袖将它擦拭干净后渐渐捧至胸口。 这块凤血玉是她初入元府时母亲亲手为她戴在脖子上的,当时母亲告诉她:凤血意为凤凰之血,是极为罕见的传世古玉,望她好好爱惜。她也一直视若珍宝,直到有一天,她知晓了凤血玉真正的来历,是由人落葬之时衔入口中,久置数年,死血沁透而成,象征着‘仇恨之血,永世不灭。’ 因此,她狠心将这块玉摔碎,只取其中一半,意图碎了这阴邪之论,换取半生平安。 元妡闭上了酸涩的双眼,这块玉见证了她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孩长成了心思缜密,工于算计的生意人。 许婧,仿佛已然是前世那个懵懂稚嫩,不谙世事的她,而爹爹,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与她有过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 正如‘许婧’,她再也不会听到有人这样唤她,爹爹的面庞,她也再不能完整的想起来。 哪怕是在梦里零碎的回忆,也只有冰冷的父女之情,残酷的此生永隔。 寅时末刻,元府内院书房。 凛冽的寒意翻滚而来,彻夜未眠的二人立于窗口,不惧阑夜。 “老奴还是没想明白,究竟何人会对二小姐恨之入骨?竟半夜闯府来取二小姐的性命。”阮利思忖良久,满脸疑虑。 “今日澄萦阁一事,她已卷入皇朝漩涡之中,想要她命的人还会少吗?”元达铭深远的眼眸中几分晦暗不定。 “也是。”阮利想了想,沉声道,“别人老奴不清楚,就说殷王殿下,他不知道老爷派了二小姐去执行约定任务,骤然看见二小姐搅进局中,一定是如以往一般,先将所有知情人通通灭口。” 元达铭神情凝重,眼中寒气渐升,“她知道我们太多的事,今日派她前去引诱昱王,本就没想过让她活着回来。如今,既然是天不叫她亡,便暂且先留着吧。” “是。”阮利恭声应答,随即目光一转,微微叹气,“向公子表面上对她疏远冷淡,但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多少有些情分,老爷您不必责罚他。” 元达铭微眯了眼,想到自己布局数月,遣送线人从郕州带回的秘密消息,冷哼一声,“责罚?还没到动他的时候。” 第二十一章 狼狈落水 绍仁十四年,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暖阳初挂当空,寒夜阴晦还未消散殆尽,锦城城南的仙海湖畔就已经聚集了全城所有的妙龄少女。 她们盛装打扮,携亲邀友来到水边饮宴,三五成群一同郊外游春。 疏风淡烟下的澄碧湖水与她们轻盈春服上镌绣的兰蕙青草交相辉映,宛然化作了一幅幅华美绮丽的画卷湮没于光阴的车轮中。 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元妡自然也不会错过,不过,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不喜吵杂拥挤的场所。 于是,湖东的曲水岸人少僻静,虽然只有一亭一舟一树,但仍成了元妡和方家小姐方钰苓年年此时必来闹中取静的地方。 元妡静坐在随水摇荡的轻舟上,在等待方钰苓将折好的纸船放于水面祈愿时,她的思绪一如她的目光,久久滞留在了北边的望江楼上。 这座可观四面八方人文奇景的中心高楼,早在半个月前就被皇家禁卫军层层围住,除了修缮安防的匠人外,不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目的,就是为了今日迎接皇族宗室的到来。 每年上巳节,望江楼之上与民同乐,分御酒、洒金花,彰显天家仁政,君民一心,已然成为了大旻王朝代代流传下来的规定。 “阿妡,你今年许的什么愿啊?”方钰苓凑近元妡,满脸好奇地询问道。 “啊。”元妡立马回过神来,双手撑着下巴,低声道,“我还能许什么愿啊,不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嘛。” 方钰苓不免有些许失望,蹙眉道“钱!又是钱!你赚的钱还不够啊,你到底想赚多少钱呀?” “我…”元妡一时语塞,转而反问道,“那你呢?给我讲讲你的愿望……” 这边,元妡和方钰苓坐在被初日骄阳染红的白蓬舟上,于淡然舒卷的云朵下说着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随风入耳的,只有淙淙的船头激水声。 而在另一边,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古树掩映、幽深寂谧的六角凉亭中,与往年相比,这里多了一位负手站立的薄衫男子和一位翘脚斜坐的赤袍男孩。 那男孩正歪着身子倚在亭中的石凳上,一面磕着手中炒熟的瓜子,一面抬眼瞧着旁边静默许久的男子,看他深沉的目光望向远处掠水低飞的雁群,微微皱起眉头,似在回忆着一件尚未想通的事情。 这件让关漌思量良久的事情,发生在五日前,渔歌坊内一间废弃多时,毫不起眼的酒肆中。 当时,关漌甩了三条街才摆脱了各处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从小路拐进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如何?”关漌推开尘封腐朽的木门,直截开口道。 缓缓转身的,正是在此等候多时的向芜城。 “已经以元达铭的名义将密信送到关垣手中了。”向芜城沉声道。 “他怎么说?”关漌微抬眼尾。 “他自然不相信江湖杀手能成事。”向芜城笃定一笑,“但我告诉他,这其实是一个引你入局,断你臂膀的圈套,他当然很感兴趣。” 关漌鼻间轻嗯一声,看着向芜城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有什么事吗?” “元兆尧已跑回颖州,他可来找过你?向你说过什么吗?”向芜城径直寻问道。 “没有。”关漌淡淡否认。 向芜城抬眸看了他一眼,几分猜疑,“不是你将他保护起来的吗?” “是谁让你这样来问我?”关漌的眼中泛起沉郁的寒光,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向芜城的脸色逐渐暗寂下去。 半晌,他开口道“她与此事无关,你不要再利用她。” 关漌垂下眼睫,从袖中拿出那条雪青回纹样式的额带,复杂的目光停留在其上,“你说的是她?” “你如今既得关炜信任又有方家相助,朝堂之上难逢对手,何必再利用女人成事?实非君子所为。”向芜城恳切的神情中带了些许不屑。 “你想救她?”关漌的唇角扯开一抹弧度,语气漠然道,“可元达铭想要她的命,你如何救?是暴露身份替她铲除敌人?还是舍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向芜城的身影顿了顿。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求你救她。” 关漌扬了扬清寒的双眸,“哦?” 向芜城幽深的目光中含了坚定之意,开口道“你公开求娶元家的女儿,关炜深知元家与你的仇对,一定不会有异议。如此一来,元达铭必然会留下她性命将她许给你。” 关漌微微皱眉,有些错愕,“你不是喜欢她吗?” 向芜城别过脸去,久久不愿言语,直到关漌准备离开之际,才听到他极力压抑下平静的声音传来,“只是想她一生安好,其余的,从未奢求。” “主子!”方明源猛然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起身呼喊道。 关漌沉浸在回忆中的迷蒙思绪被这一声惊呼所拉回。他轻咳一声,收起投放在远处的漫长目光。 “主子,那阴魂不散的紫衣女又出现了,她一天到晚这样盯着,累不累啊。”方明源蔑了两眼曲水岸对面石山后隐隐被湖风吹露出的紫色衣角。 正说着,他扫视四周的眼神再次一亮。 “主子,你快看那是谁…”方明源伸手指向湖中不停摇晃起伏的小舟,手中的瓜子被他激动地散了一地。 关漌顺着方明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漂浮水面的轻舟上并头而坐了两位春衫女子。他很快认出了其中一人,微眯了眼,神色愈显晦暗。 “姐——”方明源提高嗓门,朝她们朗声唤道。 “是阿源。”方钰苓率先回头,看到弟弟后眼底带起喜色,朝身旁的元妡欢欣道,“我们过去吧。” 元妡抬起一双清伶的眸瞳,在看清湖心亭中坐着的人后,面色一沉,推脱道“亭中好像还有…别人。” 方钰苓抚了抚元妡的肩头,轻巧笑道“没关系,我带你认识一下,殿下他…与别的皇子不同。” 方钰苓拉着元妡走进凉亭后,朝静坐在石凳上的男子恭敬福身,含了几许笑意道“望江楼上丝竹声起,筵席已开,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偷闲?” “丝竹吵耳,觥筹烦心,怎比的上流觞曲水,自在惬意?”关漌淡然开口,沉静如水的双目更添月白风清般的俊逸。 他朝着方钰苓微一扬手,“坐吧。” 方钰苓一对娇俏的明眸中多了几分仰慕之情,“殿下静水流深,志趣高洁,一如文人傲世。” 她话音刚落,一旁垂头静立的元妡忽然像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双手捂着嘴,不住咳嗽起来。 “阿妡,你怎么了?”方钰苓满脸担心的看着元妡,帮她轻轻拍打着后背。 “没…没事。”元妡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缓过劲来。 一抬眼,看到方明源正抄着手冷冰冰盯着自己,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她讪讪发笑,下意识退后几步,“我这风大,还是…换个位置。” 元妡退到离他们几步远的亭柱旁,感受着靠近湖水带来的清爽微风,略略叹了口长气,神色哀怨的瞧向方钰苓,越发觉得她对关漌的误解已经快到不可扭转的地步了,那么自己要不要找个时间向她透露下关漌隐匿于人后的真面目,帮她纠正下这溢美之词张口就来的毛病…… 正思考着,蓦地一个回头,竟发现大家都没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她。 元妡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事情时露出了什么奇怪难堪的表情,忙尴尬的打着圆场,“你们继续聊啊,不用管我,我……” 她话未说完,陡然间感到自己的右腿被像石子一样坚硬的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不仅力道强大,而且刚好打在她小腿的麻筋处… 一时间,酸痛麻木的无力感急剧涌来,她尚来不及开口呼疼,就一个重心不稳,歪着身子栽到亭外的湖水中了…… “阿妡——”方钰苓眼见元妡‘扑腾’一声直直砸向水中,率先冲到亭柱边,也顾不得飞溅而起的水花,伸出手想就势将她拉上来。 “哎呀,她掉水里了,主子,咱们要不要找个人捞下她?”抄手站立的方明源故作一脸忧愁之色,语调中却显露出他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关漌看着元妡手脚笨拙地扑腾了几次也没站起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么浅的水,还能淹死?” “也是。”方明源掩口一笑,颇为赞同道,“那就等她自己爬上来喽。” “你…你们!”方钰苓听到他们的对话,气急地转过头去,想愤愤指责一番,却又碍于身份。 这边厢,挣扎了好半天的元妡终于狼狈不堪的从水里出来了。 湿透的衣衫上滴水答答掉满一地,头上未甩干的水珠顺着发梢如柱滴落,整个人湿淋淋站在初春料峭的湖风里……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瘦弱的身影愈加憔悴。 方钰苓看着从头到脚,全身浸湿的元妡,有些心疼道“我去给你拿件外衫。” 说着,偏头瞪了两眼方明源,口气严厉,“你,跟我来。” 方钰苓拽着方明源步下亭阶后,立即改换了一贯温和的慈姐面容,食指用力抵在方明源的额头上,忿然道“元家妹妹平素与你无冤无仇,你今日为何要捉弄她?” 方明源愣了一愣,看来方才自己趁人不备从袖底弹出的小石头,还是被眼尖的姐姐抓了个正着。 他委屈吐舌道“姐你也看到了,她刚刚在主子面前如此无礼轻漫,我也只是替主子小小的惩戒她一下。” 方钰苓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叹了口气,冷着脸道“下次再敢背后做小动作,看我……” “不敢了,不敢了。”方明源忙识趣的接口道。 第二十二章 同遇险境 方明源与方钰苓离开后,凉亭中就只剩下漉漉湿透,等着自然风干的元妡和一直静坐在石凳上,神色无澜的关漌。 元妡打了个寒颤,低低咳了两声。 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起身的关漌正缓缓走近她,她有些恍神,骤然间觉得这般情景似曾相识…… 思及此,她浑身上下一个哆嗦,生怕下一秒关漌又拿出那把冒着寒气的尖利匕首来…… 然而这一次,关漌从怀中拿出的,是一条绣有素色堇花兰的宫样方帕。 元妡顿时呆住,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关漌似乎看出了她不敢私用皇家物什的心思,默不作声将手中的方帕又递近了些。 这下元妡愈加不好推脱,想了想,干脆一把接过来。 关漌微抬俊目,看向她落水后仿佛沾上迷离雾气的双眸,淡淡道“多谢提醒。” “啊?”元妡停下了揩拭脸上水痕的动作,疑惑开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关漌背过身去,目光深沉的望着远处,“元兆尧的再次出现,一定带回了元达铭最想知道的消息。” 元妡不禁盈然一笑。 看样子,向芜城已经找寻机会将她的话传递到了,想来关漌已派遣了人手去探查元兆尧被流放背后真正的预谋。 如今,听他的语气,八成是有了结果。 “您说这事啊…”,元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摆手道,“不用客气,就是…看在我对您这么忠心的份上,能否将解药先给我?” “忠心?”关漌冷笑一声,更像是自顾自地反问道,“何为忠心?元兆尧曾经是否对本王忠心?可这份忠心却是在利益与欲望面前连权衡取舍的时间都不留。你,又能如何保证不会和他一样?” 以前,他还不能真正懂得这种感觉,只是惋惜于母朝为君者不辨忠奸,识人不明,终至遭人背叛,一夜亡国。 可现在,他却也是可以叹一句感同身受,理解所谓的无可奈何。 元妡撇撇嘴,不情愿地低声喃喃,‘不给就不给,哪来这么多的说辞。’ 已近未时。 春光如肆意铺展的蜜色彩带包裹住整座凉亭,掩盖其上的参天古树仿似也在日头下开出了一簇一簇炫丽的流金花团。 让眼见此景的元妡无端感到身上暖了几分。 “说起来,元府与殷王私下勾连的证据,您都收集齐了吧。”元妡看向四周一碧如玉的粼粼湖水,抬手揉着额头,“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动手?” “你觉得本王会回答你吗?”关漌的唇角勾起一丝淡薄的浅笑,沉寂的眼底却殊无笑意。 “既然如此,不妨让我猜猜。”不住流转的和煦柔光仿佛落入了元妡明净的双眸之中,将她略施粉黛的面庞衬托的愈发恬静美好,“是因为您知道,即便除掉了元府和殷王,也不过是让那个忝居王位,迟迟不愿在你们兄弟之中选立太子的人实力更强大。对于他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们相互争斗、两败俱伤,他才能继续稳坐王位,直到有一天改换天地,不再名曰监国,实则篡位称帝。而对于您,您只有暂且留着殷王,名面上继续与之抗衡,他才能容得下您,默许您发展自己的势力。” 元妡顿了顿,虽然知道了父亲暗地违法乱纪的勾当,但自己到底是元府中人,不论如何,还是应该想尽办法保住府门,维护家族荣光。 她心下有了对策,话锋一转,“当然了,您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想必就算拉下了殷王,您也有办法让执政王坚信,您于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他仍不会想到对付您,仍会一直重用您、扶持您,觉得您对他的皇位之路构不成任何威胁。” “激将法对本王没用。”关漌当然听出了元妡这番话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缓缓转过身来,仔细端量了半晌眼前的伶俐女子,“你还是好好想想,元府事发之后你要如何自保。” 元妡极少被人当面用言语呛住,难免有些恼怒。 转移话题道“这个阿苓,我都快自己晾干了,她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忽然听到亭外有窸窣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元妡下意识一喜,心想方钰苓终于来了,赶紧带她远离这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人吧。 “别动!”元妡逐渐向外移动的步伐被关漌一声类似命令的干脆口吻给遏制了。 “又怎么了?”元妡带点不耐烦的重重咬字,一口怨气还未叹出,就蓦地感到眼前一柄泛着森然冷光的利器向她直直飞来。 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元妡发自内心地断定自己今日将要葬身于此的时候,急促间又被人一把推开。 “砰——”一枚尖锐锋利的手掷棱刺划过元妡的长发,牢牢钉在了背后高大的亭柱上。 元妡一颗心瞬间停跳了两拍,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关漌在关键时刻推了她一把。 “这是冲你来的?”元妡忙不迭转头看着关漌,这种突兀残忍的暗杀,她生平还是第一次经历。 而她旁边的关漌显然就要沉稳许多,回头看了两眼钉在亭柱上的暗器,似是肯定了什么。 “你别出去。”关漌匆促嘱咐了她一句。 元妡点了点头,‘好’字还未说出口,一抬眼,凉亭中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果然,亭外很快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元妡在亭中踌躇了两步,想着关漌一人徒手空拳怎比得上杀手布局多时,有备而来。 她坚定了下心志,弯腰抓了一把亭边古树下的泥土,就着一股猛劲冲了出去。 亭外不算空旷的湖边布道上,关漌和一名蒙面黑袍杀手已经过了数十招。 那杀手手持刀刃,招式狠辣,以出鞘必见血的式态向关漌逼近…… 元妡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杀手每将刃尖迫出,关漌都只能闪身躲避,霍然一记横刀扑下,让他根本无法近身,这样下去,着实不占上风。 元妡看准了方向,闭上双眼,“呀,看我的抽搐立倒粉——”她一边向前跑着,一边伸臂一挥,将手里握着的沙土尽数甩了出来。 那杀手乍然看见眼皮底下冲出一人,又洒出了不明颗粒,虽然没听过‘抽搐立倒粉’这种东西,但也生怕是什么致命毒物,忙捂鼻退后了两步。 就在他松懈不备的这两步,关漌一个上前,手指其咽喉,将要发力之际,那人急速醒过神来,挥臂一拦…… 关漌又趁势逼入他另一只持刀手腕,在其穴关处微一用力,只听‘哐当——’一声,那人利刃跌落在地,败势已露。 黑衣人眼见形势不对,知道自己是中了这二人两相配合的奸计,猛然一个翻身跃入半空,想要不顾一切跳湖逃离。 “他要逃!”元妡大喝一声。 话音还未落,那人就成功潜入了湖底,身姿矫健的游出老远,连一滴水花都没有溅起。 元妡转头看向企图伸手阻止那人逃脱的关漌,看他最终只抓住了那人一片黑色的衣角,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取笑他一番,“殿下,我费这么大劲帮您,您就这点收获啊。” 元妡指了指关漌手中仍紧撰着的衣角,扬起一双秀眉,“得,您就凭这个去找人吧。” 关漌冷峻的双眸扫视过来,“这很好笑吗?” 第二十三章 棋逢对手 仙海湖畔。 彩阳光晕重重,耀目朝霞万丈。 北面望江楼之上,笙歌妙舞正往返流连。 不多时,王孙公子及将相朝臣已陆续到场,于鼓乐齐鸣间举杯宴饮,共庆盛世佳世。 一袭茶白轻衫的关漌在侍女的簇拥下登上高楼,飒然迎风的身影愈显气韵高华。 “七弟!”关漌甫一进宴厅,献王关佶立即朝他招手示意,神情凝重且复杂。 “三哥,这是?”关漌穿过酒醉玩乐的人流,径直走向关佶,待靠近,才发现他身后闭目静坐的,竟是执政王关炜。 “皇叔,您也在。”关漌忙恭身见礼。 “七弟啊。”关佶亲切地揽过他,压低嗓音在他耳边肃然道,“今日可曾遇到一黑衣蒙面杀手?” 关漌抬起一双清俊的眉目,沉声道“三哥也遇到了?” 关佶的眼底烧起升腾的怒意,摊开右手,露出一直小心握着的尖利棱刺,“正是这柄暗器,方才由人径直掷向我与皇叔,待禁卫军赶到,他早已不见了踪迹。” 刚刚在自皇城而来的路上,因皇叔不想引起民众注意,特意散了护卫,选了小路,不料却被人事先得知了行径,抓住了这防守懈驰的大好时机,竟生生将自己与皇叔逼入险境。 “漌儿看清是什么人了吗?”关炜睁开双眼,面色不虞。 关漌沉吟片刻,“看招式路数,倒像是江湖帮派。” 关佶闻言冷哼一声,心中已然有了一二。 重金豢养江湖高手于府,以备不时之需,是各皇子朝臣虽未搬上台面却都心知肚明的行为。 不过,今日之事,有这般胆量且消息灵通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思及此,他勃然变色道“这些自诩为江湖高手的人,最擅拿钱取命。如今,这生意也敢做到我们皇族之人头上了。” 垂首侍立在关炜身侧的正一品太尉周子彧渐渐有了主意,决然道“昱王殿下也遭遇了偷袭,想必这是一场针对王室,有组织、预谋且同时进行的暗杀行动。” 他顿了顿,俯身寻问道,“王上,您看是否立即叫停酒宴,让禁卫军包围住仙海湖,所有相关人员逐一排查。” “不可。”关炜果断摆手回绝,“今日举国同庆佳节,不该让帝京百姓因我皇族小事忧心。” “我皇族安危,总算小事?”关佶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不悦之意,强笑道,“皇叔,就算您不愿大动干戈,惹来民怨,也得让禁卫军上楼近身护卫才是啊。”他不耐烦地撇了两眼仍在取乐畅饮,一无所知的众人,越发恼怒,“您这样一力压着此事,怕是给那些杀手再次制造机会啊。” 关佶话一出口,忙住了嘴,暗暗有些后悔,悄然打量起关炜的神色,又转头看了眼一直沉静的关漌,眉心紧皱,莫非…皇叔真的是想再故意引他们出手? 周子彧猛地一凛,疑惑张望着四周,“说起禁卫军,这韩统卫去了哪里?先前也不见他赶来救驾。”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铁盔玄甲的高大男人领着十数名相同装扮的持剑士兵齐步登楼而来。 急促沉闷的脚踏声惊破了宴席中正在举行的雅乐酒筵,惊醒了所有沉浸于笙瑟欢娱的风流人士。 他们纷纷停下推送的酒盏,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庄肃凛然,声势浩大的皇家禁卫军。 “皇叔。”禁军统卫韩茂微一侧身,他背后跟着的殷王关垣立即大步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朗声开口,“侄臣收到密报,有一不满我关氏王族的江湖组织,意欲今日上巳节潜派杀手,趁乱生事,侄臣担心皇叔及众兄弟的安危,因此,特意叫来韩统卫,皇叔不会怪罪侄臣先斩后奏吧?” 一旁的韩茂闻言霎时惊愕,有些失色。 他作为皇城禁军的最高统领,唯一职责,就是保卫帝王且防御外敌,对抗内乱。虽因我朝情况特殊,乃是皇弟监国,但不论如何,他如今该当听命的,只有执政王关炜一人,怎能变成随随便便就被他人叫来,依靠着他人的密报来变更自己的防卫计划? “是这样。”韩茂忙接过话来,恭敬解释道,“殷王殿下得知杀手的行径后,担心臣防范不力、护卫不当,于是紧急叫臣前去商榷,看如何调整部署,以求万无一失。” “二哥的密报从何而来呀?”关佶双眼闪着阴戾的冷光,鼻息渐重,“可知我与皇叔、七弟都已遭遇暗杀,险些丧命。怎么?杀手这么巧…竟独独忘了你殷王殿下?” “哦?竟有这种事?”关垣轻挑眉毛,置之一笑,“兴许是我与韩统卫一道前来,借了韩统卫的威名,江湖杀手胆小怯弱不敢上前。” “二哥好大的架子啊。”关佶冷笑连连,横眉怒道,“竟能让韩统卫在关键时刻不护卫在皇叔身边反而护着你。” “三弟此言差矣。”关垣厉声开口,面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禁军护卫的当然是我朝天子,天子不远行,向来是谁人监国就听命于谁。而如今,三弟你却说韩统卫不护皇叔护的是本王,你这究竟是何意?又将皇叔置于何地呀?” 关垣此话一出,宴厅中端坐的正二品御史张席间猛地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早已知道了自家主子今日的计划,可这句话实在是风险太大了。 谁都知道,在执政王关炜面前提及我朝真正的天子,绍仁帝,是在当面戳他内心里最忌讳的事。他虽位及执政王,管控当朝兵权、政权已达十载,但到底不是帝王一脉,在众皇子面前他永远只是叔叔,只是代为掌管侄子们王朝的外人。无可避免的,是随着侄儿们一天天长大,他终有一日得交还权力,退居本位。 不过,至于这一日会在何日到来,甚至于会不会到来,是众朝臣们埋藏于心底最大的疑问,他们只能赌,赌自己选对了跟从的主,选赢了大旻的未来。 所以,对于张席间而言,有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姜家为靠山,殷王关垣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静静听完二人一番争论的关炜终于朗声开口,“是本王屈才了。” 他看向垂头跪于宴厅地面的韩茂,微眯了眼,“本王这才知道,原来在韩统卫心中,真正的职责是护卫我朝绍仁帝。既如此,本王便遂你心愿,赐你太极殿领兵一职,让你终生护卫在皇兄身边吧。” 见惯大风大浪,纵横朝堂数载的关炜今日也不免心有余悸。他虽从不曾小觑过姜家的实力,可也万万没有想到,姜家背后的势力爪牙已经扩伸到自己身边的人了,在自己眼皮底下指挥的了禁军统卫就意味着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控制的了整座皇城! “王上。”韩茂屈膝上前,焦炙道,“您误解了…” “皇叔。”关垣似乎也有些急切,替韩茂辩解道,“韩统卫自上任以来,皇城禁卫从未出过纰漏,虽说他一直没弄清楚究竟该效忠于谁,但也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这下韩茂简直犹如一个当头霹雳直击下来,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他关垣现在说‘自己没搞清楚效忠于谁’这番话,不是更让关炜容不下他吗…由此看来,想要他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佛口蛇心的殷王殿下。 他颤抖着手指向关垣,血红怒目瞪视良久,终一言不发愤愤离去。 “皇叔。”韩茂前脚刚踏出宴厅,后脚关垣又朗声上前,决然道,“韩茂虽已离职,可我皇廷禁卫军不可一日无统领,还望皇叔早点定下新任人选。” “是啊,王上。”端坐酒宴之内的张席间见机立刻起身附和道,“您与献王殿下、昱王殿下已然遭遇暗杀,若是不抓紧选出新任禁军统卫,接管防守,威震皇城,怕是要让那些江湖组织更加猖獗狂妄、肆无忌惮。” 关炜摩挲着手中阴沉灰暗,不辨纹路的紫檀珠串,笑意半真半假,“那依张御史之见,应选何人接任禁军统卫一职?” 关垣闻言率先适意一笑,皇叔能当着众人的面,询问与姜家关系匪浅的张席间新任禁军统卫的人选,这是从侧面肯定了姜家干预朝廷职位任命的权力。 看来,今日暴露了一个韩茂,倒是让皇叔惧怕了姜家渗透进王朝各个领域的庞大势力。 如此说来,也不算一无所获。 一旁的关佶眼见姜家又要插手新任统卫任命之事,冷笑一声,不平道“禁军统卫这一人选,皇叔可要慎之又慎,可别再是什么人前领着朝廷俸禄、人后端着他人饭碗的趋势之徒。” 关垣自然听出了关佶这一番颇具讽刺意味的话语,但心知,此时不是与他争辩的时候,自己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怎能因一个小小关佶坏了自己费心筹谋多日,甚至不惜亲自舍弃一枚暗棋只为诱敌上钩的大计。 他朝宴厅内的张席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按照计划继续进行,不必理会其他。 张席间立马会意,思忖着开口道“不瞒王上,老臣心中倒真有一人选,此人出生于六朝尚书,四代太傅的簪缨大族,十三岁凭一首诗论才惊四座,十四岁考入学士府以甲科入仕。且品行兼优,文武具备,堪为我朝青年俊杰、翰林翘楚。” “莫非张御史说的是……”周子彧听着张席间的描述,脑海中早已浮现出此人才子风流的样貌。 张席间略略点头,含笑道“正是方太傅的幼子,方小学士。” “皇叔。”静默许久的关漌闻言终于上前,深沉的双眸仿似浮起了一层明晦交错,变幻复杂的寒流,“方学士年纪尚幼,资历恐难服众,只怕不能担此大任。” “七弟呀。”关垣接过话来,掩不住眉宇间的畅然,故作责怪道,“你怎能因为方学士年纪小就限制他今后的发展呢?如今本王与张御史不谋而合,都想培养我王朝未来的将才,就看七弟舍不舍得放手了?” 他勉励绷住心底的快意,一旦方学士接任了禁军统卫一职,明里暗里都得与他关漌拉开距离,不可能再与他过多亲近,更不可能再为他出谋划策,袒护进言……就算他不懂得避嫌,皇叔也是绝不会允许护卫自己皇廷禁军的统领与他人关系匪浅,有利益共存的。 “既如此。”关炜捏紧了手中的紫檀珠串,心下已经十分明了。 他知道,姜家今日的目的在于斩断方家这一自己安排在关漌身边的臂膀。能得关垣这般费尽心思,不计牺牲的对付,说明姜家对关漌的忌惮还真不小。 看来是自己先前一番推波助澜起了效果。现今这二人,也算是真正的两虎相斗,棋逢对手了。 不过,这样互相抗衡、难分胜负的局势,不正是自己最想看见且对自己最有利的吗? 思及此,他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温言道,“就依张御史之意。” 第二十四章 步步为营 午时。 骄阳当头,滚滚热浪袭来,人也愈犯懒意困倦。 望江楼上,丝竹弦乐已停,玩乐了半日的贵族酒客们纷纷告辞,各自酣醉着双眼打道回府。 举目宴厅,只余热闹散尽,杯盘狼藉。 关垣与张席间眼见众人离场,也不再停留,一同起身步下高楼,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悠然前行。 在途经湖岸假山之时,被一突兀闪出的高大人影拦了去路。 “呦,这不是韩统卫吗?”关垣拔高语调,笑得古怪,“本王忘了,你现在已经是太极殿领兵了,不过,本王倒是很想知道。在你心中这算升迁还是贬谪? 韩茂一脸怒火中烧,面目狰狞,“我是太师安插在皇城最中心的一枚暗棋,向来对姜家,对您忠心耿耿。我不明白,您为何会突然舍弃我?您这样,要如何跟太师交代?” 他万般不解,当年,绍仁帝退位,执政王监国,太师离朝坐守西境之前,偷偷在关炜身边埋下了自己这枚有朝一日足可致命的棋子,并告诫他,只有到了情况危急,万不得已之时,方能暴露身分。 而如今,自己的价值尚未展现,就被关垣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断送了。 “你不过一介武夫,若无姜家背后相助,怎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张席间冷眼瞥着他,嗤道,“你能为殿下的计谋牺牲,也算你的荣幸。” “你错了。”关垣眼中涌出凛冽的寒意,对着韩茂不屑一顾,“你的忠心是对大父,不是对本王,你的价值也是属于姜家,不是本王。” 韩茂猛地抬头,不可置信,“您与姜家血脉相连,荣辱一体,您何出此言?” 关垣闭上了疲倦的双目,冷笑连连。 几日前,自己如常到后宫去向母妃请安,这才得知,远在西境的大父竟在暗中知晓了他于古寺养兵之事,写信来责骂他鲁莽无脑,不计后果,实难堪当大任,甚至,还在家书中明确表示,要上奏请封景妃的儿子为凉王,凉州地近西境,好方便他时时调教。 景氏虽也是姜族送入后宫的女子,可一向不安分守己,同母妃不睦,不仅于后宫中兴风作浪与母妃争宠,更野心勃勃想让自己的儿子取代他,成为姜家举族相助的未来太子。 因此,大父此举无异于在族中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公开打他的脸,让那些摇摆不定,趋炎附势的小人又看到了王位的另一种可能性,大大降低了他在朝堂的威慑力。 而且,若真让那小子在大父身边坐守一方土地,发展自身势力,等于是在他通往皇位的前路上埋下巨大隐患。 毕竟,姜家有两个儿子,可这太子之位,只有一个。 “大父替朝廷镇守西境,劳苦功高,你却还让他因帝京琐事烦心,你这罪过可不小啊。”关垣面露憎恶,切齿道。 他生平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举动,干涉他的行为。 韩茂了然发笑,不再费力挣扎,原来,他是已经知道是自己将他暗养私兵,组建军队的事情密报给了太师,这是在兴师问罪,秋后算帐啊。 “今日所谓的江湖杀手,都是您一力安排的吧?”韩茂终于反应过来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从一开始他以皇族安危为由将自己骗走,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废弃自己。 只是不知他策划的布局,做得究竟有多干净,“您不怕王上事后详查,您的一切筹谋都白费了吗?” 关垣傲然的蔑视着他,不觉好笑,“查?皇叔最在意民心民意,今日盛节,他怎会查?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更何况,方才自己与张席间共同推举方明源为禁军统卫时,明摆着是要借此斩断关漌的羽翼,而先前一直扶持他的皇叔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很是耐人寻味。 既如此,自己就静心等待着方明源这一条大鱼上钩,等待着他一步步走入自己精心搭好的陷阱。 他脑海中浮现出元达铭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越发觉得这是制胜的关键:‘要除昱王,先断方家。’ “看这两人狗咬狗,真是畅快。”望江楼顶,抄手倚在围栏处的方明源在目睹了下方关垣与韩茂二人激烈的争论后,不禁神采飞扬。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仍静坐于席案前自斟自饮的轻衫男子,展露笑颜,“主子一封以元达铭名义送出的密信,倒真让他雇请了江湖杀手,自编自演了一出好戏。” 他上扬的嘴角忽然一顿,疑惑道,“不过主子,我很好奇,您是怎么肯定关垣会心甘情愿舍弃出韩茂这么一枚价值巨大且埋藏多年的暗棋来对付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学士?” 关漌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盏,面上一派云轻风淡,“本王找人告诉他,韩茂是姜太师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眼线。” 方明源睁大了圆碌碌的双眼,由衷赞叹道“主子,您这一招够狠的,看出了他姜家祖孙之间互相猜忌,暗生嫌隙的一面,这下…不用我们动手就让他俩反目成仇了。” 他目光悠然望着远处流泄的金光……主子可以让关垣豢养死士,发展兵力,难道还能任由他姜家的人把控住皇城? 这下,任他军队再强大,也只能像没了爪牙的猛虎,根本扑不出铜墙铁壁的囚牢。 “还未道一句恭喜。”关漌抬手将案前的另一支酒盏斟满,递给方明源,轻挑眼尾,“方统卫。” “同喜,同喜。”方明源含笑接过,一饮而尽。虽然他知道,禁军统卫这个万人之上位置的背后一定是一场深不可测的阴谋。 不过,关垣,你的这份大礼我方明源收下了。 “你是说,你觉得他对杀手到来的时间以及出手的方式并不知情?”同一时间,在通往皇城的宁安大道上,一辆金碧敞阔的马车内传来了执政王关炜捉摸不透的声音。 “义父,您竟觉得杀手是昱王遣派的?”跪在他身前的紫衣女子凝神仔细回忆了一番,“依梦娉看,倒不像……” 关炜冷哧一声,这批杀手在第一次行动失败后就销声匿迹了,哪怕之后他并不增强防守,故意放松戒备引诱他们,他们也没有选择再次动手。 这说明…他们的目的从头到尾就不在杀人,而在成事。 自己先前也猜疑过杀手是否为关漌一手安排的,目的在于拔除韩茂这颗潜藏的暗雷,如今看来竟不是,那么这件事情真是—— “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二十五章 再生变故 不知不觉,上巳佳节已过月余。 时进夏日,耐不住高温入侵,锦城大街小巷早已人影稀疏,而纳凉酒铺,茗茶小楼等却门庭若市,日日爆满。 元妡已在天阙坊自家的临春楼中坐了许久,每当她心情烦闷或思虑郁结之时,总是喜欢在这里找一张僻静靠窗小桌静坐半日:偶尔品一壶清茶看楼外往来行人,偶尔听酒楼之中散客闲谈奇闻轶事,打发时间之余也舒缓紧张心绪。 正如今日,她已静静听了半晌隔壁桌上两位食客对近来朝政风波的点评: 一说:贤弟可曾听说几日前多地监察使贪腐一案? 另一说:这事搅得满朝风雨,我多少有些耳闻,据说这些派驻各州的监察使其实都是为那位殷王殿下敛财的工具,这下被人揭发了,只怕那殷王也要倒大霉了。 一补充:而且据说揭发他的人,正是年初才回京的昱王,这位昱王,虽说初入朝堂,涉世不深,可这手段却着实高明,你知道他是如何让这些暗中为殷王效力的监察使暴露的吗? 另一问:仁兄竟知道内情? 一答:不错,家中内侄在朝中谋职,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尽数与我说了。 他顿了顿,警惕地瞟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每季末月,各监察使都会督派人手将当地征收的赋税上缴朝廷,可本季,由各州运往国库的税银竟足足多了三倍!执政王也不是白坐这个位置多年,一查问,果然大有黑幕。原来之前,各地百姓缴纳的税款,三分之一是经正当渠道流入国库,余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偷偷流至殷王府。这些监察使自然也纳了闷了,每年私运的动作都做得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今年,怎会大家都糊涂到运错了地方,且还是这么一个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地方。他们当然知道此事一旦捅出,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纷纷背地调查是何人动的手脚,这才发现暗地使计揭发他们罪行的,正是昱王殿下。于是朝堂之上,他们共同指控昱王殿下,称他无诏染指国赋运输,实乃野心勃勃妄图介入王廷中枢机构的前兆。可这也是强行狡辩,不正说明了他们往次将税银运到了不该去的地方吗…… 另一说:听你这么说,这事…会不会是党争? 一又说:咱们布衣平民管他是不是党争,只道这昱王替咱们铲除了贪官污吏,短期内扼杀了贿腐风气,造福了大旻百姓呐…… 听到此,元妡端起茶杯的手一怔,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好个昱王殿下,这一举,既治了殷王,又收了民心。 她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酒楼。 不多时,天阙坊的街边糕点小摊旁,多了一位长裙女子。 汪洋将包好的糕点递给这撑伞遮阳的清丽女子时,微微侧身,沉声道“小姐,您上次托我打听的事,我已经问遍了锦城所有的名医。”他皱眉苦恼,“世上根本无此毒啊,又怎会有解药?” 元妡凝神思忖了片刻,隐隐觉得不对劲。 “小姐。”汪洋继续开口道,“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啊。”他观察着元妡的神情“乌度丸?无毒丸?” 元妡猛地抬头,盈然一笑,竟真是这样…… 她看向汪洋的眸色中含了赞赏之意,“汪洋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穷鬼,滚——” 元妡话音刚落,小摊旁的醉红楼中,一道瘦小人影蓦然被人大力推出,伴随的,还有不耐其烦的嘶吼。 “小玥,你听我解释,我是有钱的,只是……”这瘦小的人影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解释道。 元妡闻声转头过去,“元阿图?”她认出了那道人影,噗呲一笑。 一旁的元阿图看到了元妡,两眼发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姐,姐”他忙扑上去,乞求道,“快给我点钱,救急。” 元妡嫌弃地拨开他拽住自己衣袖的脏手,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成个乞丐样了?” 她抬眸瞥了两眼楼内抄手站着的艳丽红衣女子,想必,她就是元阿图心心念念的小玥。 “他没钱的,你别理他。”元妡指着元阿图对她道,“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元家少爷了,他被父亲赶出府流放郕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原来是只丧家犬。”那红衣女子怒气更盛,愤愤拂袖。 “你别听她胡言。”元阿图迅速跑回那女子身侧,恶狠狠地瞪着元妡,“我才不是被父亲赶出府的,是父亲有要事让我和大哥往返郕州一趟,‘流放’,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 此话一出,元妡霍然抽了一口凉气,心上突突跳了两下,思量着道“是吗?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在诓骗人家姑娘?” 元阿图倒是一呛,怎么证明?还真不好证明,他费劲思考了半天,终于有了主意。 他朗声质问元妡,“那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正月十五。”元妡毫不犹豫,“你与元兆尧被父亲用马车送走,明令此生不准再回锦城。” “错!”元阿图满脸得意,抬高声调,“我们是正月十六走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一晚夜深人静时父亲才真正交代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转头看向那红衣女子,愈加媚颜讨好,“看吧,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你千万别信她。” 元妡心中一个咯噔,面上不露声色,想着应该如何从傻弟弟口中套出更多有价值的话,“你说你是被父亲派去郕州执行任务,可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父亲有什么事情竟会交给你去办?”她昂起下巴,颇为不屑。 “当然是我们家族的秘事,难不成父亲还会告诉你一个外人?”元阿图不禁扬眉吐气,想着今日便好好打压下元妡这嚣张傲慢的气焰,“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我元家十几年前也是漠古王朝的贵族,大夫人更是漠古王朝的二公主,让你入府不过是因为大夫人膝下无子为了招弟,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姐啊。这次我与大哥前往郕州,就是为了调查漠古王朝灭亡后那世代守护王室数万死士的下落,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去见了一直留在郕州探查真相的族人,和他们一起寻到了许多蛛丝马迹,甚至找到了消失多年的狴犴虎符。父亲已经开始布局,你,包括那向芜城可没几天好日子过咯。” “与我有什么关系?”元妡压抑下心头涌起的不安,镇定反问。 “大哥说了,父亲亲口告诉过他,留着你,不过是以防哪一日家族出事,用你顶罪罢了。”元阿图难掩喜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阿图。”元妡从他口中得到了想知道的情况后,骤然改换上另一幅慈爱面容,越看他越喜欢,含笑道,“好弟弟,你就安心在这醉红楼住下,有什么需求姐都满足你。” 她从袖中拿出一包钱袋,在他面前摇了摇,几枚金锭叮叮作响,“有姐的一口饭,就有你一口粥。 她眨眨眼睛,想来父亲应该在送走他时警告过他,没得指令不准擅自回京,如今他大抵是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回来找心上人,但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已回锦城,为妨走露消息,一定会先将他软禁起来,自己也就无法再从他口中探知消息了。既如此,不妨先骗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躲过父亲的耳目再说。 元阿图谨慎地接过钱袋,元妡意味深长的笑意让他感到浑身别扭。 他厌恶道“有病吧你。” 看到元阿图重新拿着钱袋活蹦乱跳地去找小玥后,元妡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去。 在汪洋的小摊前随意找了纸笔,匆匆写了十二个大字,眉心紧皱,看向汪洋肃然道“汪洋,我要你在父亲与我之间做选择,你忠诚于谁?” 汪洋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坚决道“自然是小姐。” “好。”元妡将写好字的纸对折两遍,郑重地交给他,“这个,你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要交到昱王殿下手中,能做到吗?” 汪洋接过来,重重点头,“小姐放心。” 第二十六章 消失王朝 帝都皇城,昱王府。 子时沉夜,如水的月色流泻在斑驳的庭院间,柔和的光辉中隐匿着一丝弥散莫测的雾气。 数枝翠竹环绕的石席前,关漌端起酒盏,轻扬唇角,明灭变幻的月影似扑进他的眼底,“这第一杯酒,当为尧兄接风洗尘。” “殿下客气。”元兆尧忙双手举杯恭敬相应。 “尧兄郕州之行,想必收获颇丰。”关漌微抬俊目,深长的眸光中含了探寻的意味,“可愿与本王分享一二?” 元兆尧心如明镜,知道他早已在暗中查访到了什么,这是在故意引他的话。 他当下也不慌张,脸上挂着练达笑色,“殿下可知,今日正是父亲派我前来,想利用我与殿下昔日的交情,传递假消息让殿下相信。” “哦?”关漌搁下酒盏,淡淡扫视了他一眼。 元兆尧从容一笑,缓声道“殿下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傻到为老头子卖命?” “元兄此言何意?”关漌轻挑眼尾,清冷笑意一转即逝。 “我由始至终选择效愚的,只有殿下一人。坦白说,我欣赏殿下的谋略,敬佩殿下的心智,甚至于……看重您的权术与野心。”元兆尧顿了顿,窥视着关漌的神情,蓄足满脸奉承,“所以我相信,您一定是未来逐鹿天下的胜出者。” “元兄。”关漌有些责备的开口,抬手将两人的杯盏斟满后,指了一圈四周葱郁如盖,盎然茂盛的林竹,“今夜只当对月共饮,不言其它,切莫坏了本王这满院雅色。” “是我冒失了,殿下勿怪。”元兆尧面色一沉,忖量了片刻后再次朗声开口,“不过方才殿下既问起郕州之行的收获,我倒想同您感慨几句,就是不知您可有这闲心听我聒噪?” “元兄但说无妨。”关漌明澈的双眸蕴积几缕浅笑。 元兆尧迟疑半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逐渐笃定,“不瞒殿下,这几日,我渐渐忆起了一些当年之事,许是因为亲眼见到郕州如今‘城郭尚在、人烟断绝’的荒败景象,愈发感喟它昔日的繁茂富足。熙宁年间,它因位于两大鼎盛王朝的交界处,曾是人口稠密的边陲重镇,更是两国商贸往来的发源地。我元族也是在此发家,一跃成为漠古第一商户,富甲一方,与王室联姻,成了侯爵新贵。” 元兆尧深陷过往,低语喃喃,犹自唏嘘不已,“可谁曾想,十四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王朝君主暴毙,疆域被泥沙吞噬,竟一夜埋国。子民无奈之下,纷纷举家迁徙,流亡各地,不再困守死城。以至于绍仁十四年的今天,郕州赤地荒芜,满目疮痍……” 元兆尧乍然止了话题,不急不徐道“殿下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与殿下说这些。”他眼眸一转,定定看向关漌,“您当真对自家母朝亡国的真相一无所知?” 关漌一口饮尽杯中酒,垂下的眼眸中泛起些许倦怠,却并不接话。 “不错。”元兆尧目露决然。他心里很清楚,既然是为表忠心,那么这一番说辞必得隐含实情,方能显出真诚使人相信。 为此,哪怕是亲手揭露家族的罪行,也在所不惜,“这件事与今日改名易姓的元家和高居执政之位的关炜都脱不了干系。” 月下清寒疏离的重重光晕漫上关漌的眉梢眼角。 他泰然含笑道“元兄今夜前来莫非不是与本王把酒共叙,而是……另有目的?” “殿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元兆尧皱起眉头,也懒得再兜圈子。他看的出来,虽然关漌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但方才自己说了这么多挑起他心底仇恨怨忿的话语,他决不可能无动于衷。 思及此,他再次开口,干脆坦明自己的来意,“我今夜前来,不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吗?若是没有分毫胜算,又怎敢来叨扰殿下。”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状似狴犴的铜质符节,‘砰——’一声用力拍在坚硬的石席上,两幅酒具连跟着抖动不已,“我已打探清楚,燃灯古寺藏匿的三千死士,从招募之初就是由父亲和原禁军统卫暗地操练组建,因此他们并不认得殷王,他们听命的,只有这块兵符而已。” 元兆尧屏息凝神,暗自端详着关漌,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信眼前之人不心动,“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它盗取出来,殿下定要把握住时机。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按照关漌的吩咐送走了元兆尧后,陈祀再度回到他身边。 “殿下。”他将一提包装精美的糕点递至他眼前,“这是天阙坊卖糕点的小厮送来的,说是他家小姐订的,务必要交到殿下您手上。” “打开。”关漌看了两眼包糕点的油纸,内侧似乎写着字。 果然。 陈祀目光一聚,将写有字的油纸抽出递给关漌。 “那人呢?”关漌在看清油纸上的字迹后,微微皱眉,目光愈显深沉。 “我告诉他殿下有客,他就走了。”陈祀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观察着殿下的神情,推测也许有棘手的事情发生。 “殿下。”陈祀忽然注意到关漌另一只手上紧握的虎状符牌,一时不敢肯定,疑惑道,“这是……?” “狴犴虎符。”关漌垂下双眼,看着符节上狰面獠牙的凶猛兽面,淡淡道,“漠古王廷守护军的指挥符。” 陈祀不免惊惶变色,原来那元兆尧给殿下的,还不是一般的兵符,不过……这可号令漠古王朝死士的兵符,怎会在元兆尧的手上?元兆尧说凭这个可指挥燃灯古寺内殷王藏匿的三千死士,又是什么意思? 陈祀想不明白,但也隐隐觉得这背后定有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肃然发问道“殿下,元兆尧的话可信吗?” “真真,假假。”关漌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那女子托人送来的十二个字,更加肯定了他心中对元兆尧此行所图以及他身后之人所布何局的猜测。 ——‘消失王朝兵符,死士身份可疑。’ 一轮银月照亮元兆尧不敢停留,疾驰离去的步伐。 他也说不上为何紧张,只是怕再在那满腹诡谲,心思难测之人的面前呆下去,自己会因掩饰不住慌乱而露出马脚,更甚于……坏了父亲的大计。 其实,他自郕州而回将狴犴虎符交至父亲手中之时,父亲便有了这一计,三千死士一旦顺利的进入皇城,它能带来的成果是所有人无法估量的。 面对唾手可得的权位巅峰,这一份诱惑,是任何挣扎于皇图霸业的人都难以抗拒的。 更何况,现下兵符已送至他手,元兆尧很清楚,他对这块兵符并不陌生,所以,他更不能容忍这批曾经世代守护漠古王室的皇族死士,如今效忠的,竟是大旻的皇子,更是与他水火不容的殷王关垣。 元兆尧不由得闪出眼底暗藏许久的锋芒,僵硬的脚步逐渐舒缓。 这下,不管他相不相信自己的话,会不会用这块兵符号令那三千死士,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旦在他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他就会疑心古寺三千死士的来历,疑心替他找寻漠古王族守护军的那个人。 如此一来,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查证,而父亲,要的就是在他毫无察觉之时与古寺中的死士扯上关系;就是他一步步走进为他精心设计的圈套而不自知。 平昌坊,元府大宅。 天初放亮,缭绕大地的晨雾还未散尽,视野迷蒙不清。 一夜未得好眠的元妡已经来到父亲书房,晨昏定省恪守孝道。 她微微转头,看着茫茫雾气笼罩下的宅院,脑中不由得涌起沉重思绪。 昨夜巧妙从元阿图口中套出父亲暗施的计划后,她深感不妙,立即让汪洋去王府通知关漌,可汪洋回来时,却告诉她元兆尧正在王府与关漌彻夜畅饮。 这是怎么回事?元妡不免惊诧,元兆尧应该知道,关漌早已得知了他的背叛,得知他所谓的流放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方便前往郕州暗查而已。 既如此,元兆尧如何肯定关漌会不计前嫌,继续与他称兄道友,甚至毫无畏惧只身一人去往王府?还是说,他笃定关于会再次相信自己,那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值得关漌拨冗一听的话?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她了解元兆尧,知道他自幼学的是唇舌功夫,最擅半真半假鼓弄人心,这次他有备前去,又是彻夜长谈,关漌……会否真的相信了他? “元妡。”元达铭厉声唤道,对她的走神有些怒意。 元妡忙回过头,“父亲有何吩咐?” 元达铭摩挲着手中的青白玉扳指,沉吟片刻,“平阳宫传来消息,元妃抱恙,病中思亲,你即日便入宫为你姑姑侍疾。” 元妡愣了一愣。 她不常出入皇宫,侍疾这种事,怎会需要她这个外人?况且,父亲不是一向对她心存戒备,防范有加吗?这次怎么放心让她守在病重羸弱的姑姑身边了? 是了,元妡眼底闪烁着微光,后日是五月初五,是我朝绍仁帝的寿辰。届时,上百位王孙贵族及外臣士绅都会陆续入禁宫出席寿宴,对于父亲和殷王的大计而言,这是实施布局的绝妙时间。 元妡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不会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父亲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只怕是别有用心。 “是。”元妡低眉敛目,不再深思。 尽管她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父亲也许会像上次一样故意将她卷入王朝皇室的斗争之中,再借他人之手理所当然的除去她。 可她并不怕,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后日的皇城中到底会发生什么,她更想凭借自己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帮助那个人。 因为她像他一样,坚守着心中的光明,从不会轻易向黑暗多舛的命运屈服。 第二十七章 天子寿宴 绍仁十四年,五月初五。 帝京,皇城。 这一场举国上下筹备一年之久的寿宴于酉时拉开帷幕,与禁宫四周华烛熠熠、鼓乐奏舞的盛况景象不同,高空的天幕之上一直有阴霾昏暗的浓雾密布,似一张细密交错的大网隔绝下方的热闹喧嚣,但不知何时就会被突变的风云掀开动荡的本貌,让众人从太平盛世中醒来,看清一触即发的紧迫形势。 禁宫建武门通往太极殿一条罕有人至的僻静甬道上,一袭紫色轻衫的年轻男子正缓步前行。 朦胧的暮色自他身后悄然映来,他周身不染尘世的贵气仿似渐渐充溢而出。 当他走到廊头的拐角处时,原先持剑伫立于此的甲胄兵士一看到他立马转身,一边朝反方向疾行离去,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有人一直监视我。” 年轻男子看到眼前兵士滑稽的模样,不觉好笑,轻咳一声淡淡道“你陈叔帮你引开了。” “早说啊。”那兵士立即停下脚步,丢开手中重如玄铁的长剑,兴奋地凑过来,“主子,您终于来看我了,我这半个月来困守皇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聊到快把这里所有的砖块数完了。” “哦?”男子微一扬眉。 兵士大吐苦水,“主子,您知道的,有人怕我玩忽职守,派人在暗中紧盯着我,害得没人敢与我交谈,都生怕被定义为刺探皇城情报的奸细。”他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弄得我也不敢开口了,生怕无意间向哪个人传递了消息,害死了他。哎!这禁军统卫的位置我真不想坐了,谁想干我送给他行不行啊?” “恐怕不行。”男子微微皱眉,作深思状,“你方学士都坐不了的位置,只怕没人敢接啊。” 兵士闻言额上青筋一跳,仰面叹息,恨不得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禁宫,太极殿。 酉时三刻,宴厅高朋满座。 盏盏仙鹤长明灯次第点亮,九鼎金炉紫檀青烟缭绕,寿筵正式开席。 笙瑟弹唱之乐穿过雕梁飞檐、红墙黄瓦,飞出宏伟壮观的城阙高楼。 锦城九街八坊的布衣市民隐隐可闻,感慨歌舞盛景、共祷天子寿辰。 大殿之上,高居于主位的,正是鲜少露面的绍仁帝。 他的左侧,坐着一排后宫妃妾,而右侧,则是以执政王关炜为首的众皇弟、皇子们。 至于皇亲贵族,外臣士绅等依次以官阶、品级陆续坐于堂下。 “臣弟携诸位侄儿共祝皇兄圣体康健,万寿无疆,祝大旻九州清平、海内安泰。”执政王关炜率先朗声祝酒,众皇子随后纷纷起身,一同举杯相贺。 “皇弟有心。”高堂之上的绍仁帝轻抬酒盏,敲击着面前的案席。 天子虽方至中年,但被疾病缠身数年的躯体早已羸弱无力,得日日靠着强劲补药吊住精神。 为了让他支撑完一整场寿宴,太医院上下众人可谓拼尽了一身才学。 “朕这些年身体欠安,力不从心,多亏有皇弟内持朝政,外御敌国,每日殚精竭虑,才保我大旻盛世长存。这其间有多少不为人道的操劳与心血呐。”绍仁帝深陷感慨,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的艰辛及不易,年轻时总是有着无限的精力,为了壮大父辈的基业而奋斗终生,不知疲倦…… 可如今,到了病体憔悴,风烛残年的地步,才真正明白为君者的心酸与落寞。 关炜闻言有些泪目,正想着不如借此时机再向皇兄表一表自己甘愿为天子分忧且不敢道累的心志,奈何被人抢先一步。 “陛下。”堂下的方少游立即自席间而起,恭敬上前道,“诚如陛下所言,执政王为大旻操劳多年,殚精竭虑,奈何一人之力终难应对举国之忧,为我王朝万年江山永固计,陛下应及早择立太子,让其修行储君之德行,以待来日承继大统。如此,王上不再独木难支,也可坐享太庙清福。” “太傅言之有理。”御史张席间随即接过话来,若是不在此时敲定选立太子之事,下一次陛下与群臣共处一殿的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为妨夜长梦多,今日自己便担着触怒执政王的后果,冒险为自家主子拼上一拼罢。 他清清嗓子,“皇子们大都成年,且自幼学的是治国之道,想来定可为陛下、为王上分忧,不如权当给诸皇子们一个历练的机会。” 他顿了顿,想着应该如何帮自家主子争取却又不能让他一人突出,成为众矢之的,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 他达练一笑,“殷王精通政务,献王沉稳宽厚,此二人实力俱可问鼎储君之位。当然了,至于最终坐镇东宫的人选,还得陛下与王上敲定。” 献王关佶猛地站起,神色严肃,辩解道“父皇,儿臣不敢奢求储君之位,张御史谬赞了。” 一旁静坐的关垣不免讥笑起来,倨傲的双眸瞥了关佶一眼,胆小怯弱之人不足为惧。 他理了理华贵的衣袍,郑重起身,向绍仁帝抱拳道“若是父皇相信儿臣,儿臣乐意为皇叔效力,共同壮大我大旻王朝。” 高居堂上的绍仁帝欣慰的点了点头,温言道“都是孝顺体贴的好孩子,皇弟心里可有中意的储位人选?” 执政王关炜含笑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他身后就坐的诸位皇子,心头凛冽的恨意不断激涌,面上却不露声色,“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子们虽大都成年,然品性德行尚难有定论,至于何人可堪大任统九州,何人可担王佐之力,臣弟倒真不敢妄下断言。” “也罢,那便再议。”绍仁帝摆了摆手,看向堂下诸人,“今日既是寿宴,就不谈无关的事情了。” 他话音方落,满殿群臣立刻起身恭谨应和。 静默良久的关漌听到此似是早已料定般淡淡一笑,抬手继续斟酒自酌,并不为所动… 他一双迷离浅醉的眼眸投至堂下向天子朝贺的百官身上,仿佛觉得太过吵嚷般轻皱眉头,移开的双眼复又看向另一处喧闹之地,前殿廊下数名仕女簇拥入内的女眷处。 在看清那女眷身旁敛眉侍立的青衣女子后,他蓦然清醒,端起酒盏的手不自觉一顿。 那女眷进入宴厅后,立即匆匆向堂上行来,直到快靠近绍仁帝的高席时才停下脚步,欠身行礼,“臣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绍仁帝微闭的双眼并未睁开,似是不想理会这扫兴之人。 而他左侧居首位的姜贵妃见此不禁舒心一笑,颇具得意地看着这位迟来的元妃难堪地愣在当场。 “陛下。”那女眷身边的青衣女子忽然上前一步,拜倒在地朗声道,“姑姑听闻,贺寿之礼不在名贵,而在诚心,因此效仿我朝明德皇后,亲手为陛下缝制百幅耄耋寿图埋在太极殿八颗松树之下,取‘福禄八仙,松鹤延年’之意,又因酉时三刻为祝祷吉时,姑姑不愿假手于人,这才错过了陛下寿宴开席。” “是吗?”姜贵妃冷哼一声,目露不屑。 这小妮子竟敢说贺寿之礼不在名贵,自己以姜族之名送给陛下的金樽佛手祝寿屏风尚且立于堂中,她这样说,不是公然打自己的脸吗? 还有,她竟然敢拿自己的姑姑与大旻王朝历代最贤良出色的明德皇后相比,将自己这个主理六宫的贵妃置于何地!她冷眼瞧着这青衣女子,“谁知道元妃是不是去为陛下埋寿图了,莫不是你空口白舌哄陛下开心吧?” 青衣女子倒也不卑不亢,“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寻。臣女先说一句,这东西一旦挖出来,可就不大吉利了。” “你!”姜贵妃似是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大胆,敢当众回怼自己的话,让她一个堂堂贵妃的脸面往哪搁?“本宫不过问你一句,你却要为自己争辩三句,这伶牙俐齿的功夫也不知是不是同元妃学的。” 元妡继续跪在地上,倒也不再接话。 一时间,众人无不叹息这女子恐怕要被早就容不下她姑姑的姜贵妃杀鸡儆猴了。 “欸,七弟,你要去哪?”关垣倏地抬高声调,诧异的目光看向突然起身的关漌,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叔可是为你精心准备了大礼在后头呢,你急什么且耐心等待啊……” 关漌并未理会他,径直朝绍仁帝的高座走去。 “父皇。”他恭敬行礼,抬眼看向依旧闭目凝神的绍仁帝,“母妃为父皇寿宴斋戒数月,不顾病体孱弱,日夜焚香祝祷从无间断,儿臣自问不及母妃半分诚心,若有责罚,儿臣请旨代为受过。” 绍仁帝这才睁开双眼,神色温和了不少,“辛苦婥君了,快来朕身边坐吧。” 元婥君步上席案后,跪在地面上的元妡更显扎眼,关漌转头冷冷扫视她,“竟敢对贵妃无礼,还不快下去。” “慢着。”姜贵妃眼见这女子触怒她的过失就快被随随便便糊弄过去了,心上自然不甘,今日若是不惩治她一番,日后谁还会服她这位后宫之主的管教。 “行了。”绍仁帝沉声道,“都是好孩子,贵妃也别再苛求她了。” 说罢,他看向席下站着的关漌,语气颇为疏远,“昱王,带她到堂下去与命妇臣女们玩乐吧。” 得了绍仁帝的指令,元妡站起身来,缓缓朝堂下走去。 “你怎么来了?”走出几步远,元妡听到背后传来关漌肃然的声音。 “进宫侍疾。”她如实答道。 侍疾?关漌皱了皱眉,看来是元达铭让她进宫的,不过……他无奈般揉了揉额角,“自己没点脑子吗?” 元妡垂下双眸,听着堂下伴随着笙瑟齐鸣不断扑进耳中的欢歌笑语。 “找机会出太极殿,到建武门找方明源,他自会带你出宫。”关漌刚低声嘱咐完,元妡就蓦地感到手中被他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一时也不便直接拿到眼前看清,尽快在堂下找了一处较为安静些的案席,落座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一回头,发现关漌早已不在自己身后,她又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才将手心的东西摊开,仔细辨认了两眼。 是一枚刻有‘昱’字的鎏金腰牌,看来是象征皇子身份的宫禁令牌。 她笑了笑,将它小心收进衣袖中,自言自语道“奇怪,我玩我的,你干你的事,我又不干扰你,你管我干嘛?” 第二十八章 绝妙一击 酉时末刻。 太极殿外风云晦暗,阴沉的天幕直压下来,让行走在外的人们感到自己像无处逃离的困兽随时会喘不过气来。 而殿内,却是灯火通明,长乐未央的另一番景象。 没喝几杯就有些醉意的元妡好奇的看着一位宫装仕女领着一个衣着奇异,口中喃喃不断的年迈老人心急火燎地往高堂上走去。 她揉了揉额头,也不知自己实在是醉得厉害还是怎么了,仿佛看到这位宫装仕女已经从殿门到堂上往返了好几个来回,就算陛下寿宴不愿见他人,也不至于通传这么多道吧。 “陛下。”几次求见才被带至殿上的天象师擦了把因急切奔走而沁出的汗水,喘着粗气道,“微臣今夜灵台观星……” “老大师。”绍仁帝眼见此人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打断他道,“先喘口气,不急。” “是…是。”那天象师连忙止了话语,呼出几口长气,趁无人察觉瞟了一眼绍仁帝右侧坐着的殷王关垣,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复又开口,“微臣今夜灵台观星,见月离于毕,太白食昴,竟隐隐有异星夺宫之势。” “是何异星?”绍仁帝撑起身体,有些焦急,“可会碍及紫微星?” 那天象师沉吟片刻,“陛下主水,司命辰星,荧惑为火,太白属金,此三者与太岁、镇星并称为五大星象,本应各踞一方,各司其职。然今夜,原居东南一角的太白相星越位宿北,且势盛芒丈,大有吞噬陛下主星之象。”他顿了顿,惶恐不安道,“乃是祸起东南,殃及九州之意啊……” 献王关佶急切打断他,神色也有些惊慌,“今日父皇寿辰,乃我大旻吉日,怎会有此凶象,大师是否推算有误?” 那天象师闻言立刻威肃起来,“微臣半生观天象、掌星历,从未出过差错,献王何出此言?” “父皇。”关垣立即起身拱手道,“大师既说祸端起自东南,乃是因太白星越位宿北招致,儿臣愚钝,不知此东南是否指向大旻疆域的东南方,也就是——”他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席间静坐的关漌,“七弟坐守的昱州。”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元妡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摇头笑了笑,看样子,是有人笃定了病重衰弱的天子依赖天象,或许会信了这一番胡乱攀咬的鬼话。 “殷王殿下,事急需缓,切勿妄下定论。”太傅方少游朗声开口,径直走向堂上,目光镇定,“依老臣之见,大师所说的祸起东南,或许是指与大旻王朝划东南线为邻界的伽尼国。众所周知,伽尼国因处贫瘠之地,民生凋敝,自古为我朝藩属国,但却从未真正甘心屈服。这代新王借口我朝拒推佛教的政策失当,拒绝向天子朝贺,更多番上表朝廷要求恢复其宗主权,甚至以陈兵边界,侵犯我朝周边领地做要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老皇抬起一对浑浊黯淡的眼眸,怒道“区区一个伽尼小国,竟如此猖獗?” “皇兄。”执政王关炜急忙接过话来,不免担心起绍仁帝此言是否有责怪他无能之意,当下坚定道,“伽尼国兵士虽勇猛好斗,嗜血成性,但到底是蛮夷之邦,不足为惧。臣弟早已与朝臣们商议出了应对之策,皇兄不必忧虑。” 老皇转头看向成竹在胸的弟弟,逐渐安心下来。 “陛下。”御史张席间眼见形势不对,自家主子安排许久的一番天象之论竟被方太傅三言两语给转移到敌国之患上了。这样下去,如何能达成他们原先设定的目的。 思及此,他正色道“今日是陛下寿宴,诸皇子王侯齐聚殿上,出不得半点差池,既现此天象,必有其因果,暂且不论是何指向,现下防患于未然才是最要紧的。” “不错。”殷王关垣大步走向绍仁帝座席之下,抱拳高声道,“父皇,儿臣担忧今夜生变,在此请诏登承明楼,观九殿,监四门,准确掌控皇城异动,以防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承明楼,乃是大旻开国君王崇德帝规划建造的皇城第一楼,是皇城中最高的建筑。 站在楼台之上,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监宫门出入、控城防大局,可谓将禁宫九大殿,十二宫宇各处境况尽收眼底。 也正因如此,自大旻建国以来,承明楼就经严令管控,没有皇帝诏令不得随意出入,以防有人借此窥视贵人们的行踪,探听皇室机密,图谋不轨。 绍仁帝对身后侍立的内殿总管扬了扬手,示意他将皇诏取出,颁给殷王,和颜道“去吧,老二。” 关垣领旨出殿后,执政王关炜含笑看向绍仁帝,宽慰道“有殷王坐镇承明楼,皇兄大可安心了。”说罢,他微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绍仁帝左侧案席上一身华服的嫔妃景氏。 景妃立即会意,盈盈的眸光看向绍仁帝,和婉的荡出一个笑来,“陛下,这天象之论啊大多虚虚幻幻,言过其实,今日是您的寿辰,可别被它搅扰了兴致,不如看看臣妾为您准备的寿礼。” “是何寿礼啊?”姜贵妃掩口一笑,语气颇为倨傲,“如此神秘,也不知能否搏陛下一笑?” 景妃并不理会她,抬手理了理发髻,低声吩咐身后的侍女,“带她上殿。” 大旻皇城,建武门。 夜深,一盏摇晃的宫灯照亮来人急促前行的脚步,他身上沉重的甲胄因摩擦移动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方统卫。”他焦炙呼唤,“城下有一队人马,拿着宫禁令牌,要求您速开城门。”他顿了顿,摊开手心紧握的虎状符节,“领头之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是您看了就明白了。” 方明源接过来,在灯火下仔细一瞧,通过其上独一无二的刻饰与纹路断定,这就是传说中的狴犴虎符。 他心一紧,主子手上的那块狴犴虎符,与这块边缘大致重合,想来可拼凑在一起,那么这块一定是与主子手上的母符相对应的子符了。 领头之人说他看了这个就明白了,难道这是主子的意思? 不,不,主子怎会不知这块虎符的突然出现极有可能是殷王与那元达铭的圈套…… 他深吸口气,自城墙之上向下一望,宫门前果然已经伫立了数百名整装待戈的黑衣武士,这批武士到底是什么身份?方明源在原地走来走去,是殷王豢养的死士还是……漠古王廷的守护军? 自己先下困惑的是否也是主子迫切想查证的? 自己如今已是禁军统卫,只消一声令下,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放这批兵力入皇城,但主子今日只是让他知晓了狴犴虎符现在他手中,其余的并未多言。 所以他的意思……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方统卫。”那来通报之人更为慌张,“咱们是先向上请示还是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内?” 方明源终于自沉思中抬头,有了主意般目露决然,“放!” 承明楼顶。 高耸的建筑直插云霄,人在其上彷佛头顶苍穹,手可摘星。 夜风袭来,将站在其上两人的长袍卷起,于混沌的天幕下更显诡谲莫测。 “殿下如何断定这方明源会打开城门?”宽袍金靴的严绪看着敞开的建武城门,不禁诧异。 “一个是闯宫未遂,一个是逼宫造反,你说那个罪名更重?那个罪名更能让本王身败名裂?更何况,这昱王自以为拿到了狴犴虎符,控制的了本王的三千死士,当然会想着浑水中能否为自己谋一把利。”关垣冷哼一声,对于关漌会打的盘算他无比清楚,让方明源放这批兵力入皇城,倘若事成,这三千死士夺取了帝位,他大可在最后关头用虎符扭转时局,坐享渔翁之利;倘若事败,他也大可摘清自己,顺便借机除掉一个难缠的对手。 思及此,他像猜透了关漌的内心一般得意地笑起来。 严绪还是有些糊涂,继续发问,“可这方明源未经请示就擅自放大批身份未明的兵士入皇城,不怕祸及自身吗?” 以往一定会厉声斥责这愚蠢手下话多的关垣,今日却出乎意料的开口作答,“那群人手中的宫禁令牌不就是他最好的推脱借口吗?” 他似是心情极佳,“再者,只要他之后领兵杀敌,将功赎罪,谁还会追究他先前的过失?” “殿下英明。”严绪恍然明白了一切,由衷称赞道。 关垣居高临下的凛冽眸光冷冷看向不断涌入城门的三千装甲士兵,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轻而易举碾碎砖石瓦块。 这批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正以势不可挡的气概冲进宫门,一如盘踞在天幕上空的黑云般一点点侵袭岌岌可危的皇城…… 关垣看着自己耗费大量物力、财力才组建起的一支能与皇家禁卫军匹敌的兵力,心头不甘和愤恨的情绪开始疯涨。 这批足可将自己送至权位巅峰的兵力,若不是被那奸诈阴险之人暗中使计提前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又怎会断送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九州天下! 他撰紧了拳头,“若不是为了先除掉昱王,今日我便真的赶下关炜,自己做这个皇帝又如何?” 严绪深吸一口气,看向狰狞切齿的关垣,“不可啊殿下,关炜恐怕已经对咱们藏匿在古寺的这批军队起了疑心,他手段高明,未必查不到殿下身上,一定早对殿下有所防范,殿下千万不可再想着利用这批军队成事,不如退一步,利用它铲除昱王,撇清自己,也算尽其用了……” 关垣闻言更觉怒火中烧,“尽其用?你可知本王对这批军队的日夜期望?” 严绪不免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殿下又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 经过古寺一事后,元达铭对他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让他一定时时劝慰殿下,切不可再让殿下因急躁做出打乱原先计划之事了。 为此,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提醒,“殿下,您忘记与元令使的约定了吗?时机未到,关炜尚未丢失民心,就算让他落败,可老皇尚在,殿下难道要做杀父弑君之人吗?今日之举,一为探皇城虚实以待来日;二为嫁祸昱王将其扳倒……” 关垣扬了扬手,示意严绪不必再说了。 他继续看向长驱直入的三千死士,冷笑连连,“漠古王庭的守护军打着复国寻仇的名义逼宫父皇,你说,这背后指挥者的矛头会指向谁?” 关漌,既然是你费尽心机让我这批军队暴露于皇叔眼前,那么礼尚往来,今日我就让这批军队替你陪葬! “元令使此计当真绝妙一击,这下……可是与本王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第二十九章 却之不恭 皇城禁宫,太极殿。 殿中高台,数尺平铺的红绫之上,一绯色长裙女子伴着鼓乐衣诀翩然,罗袖飞舞。 姜贵妃见此颔首一笑,“本宫还以为景妃的寿礼是要亲自为陛下舞一曲呢。” “臣妾已为陛下嫔妃,如何能在外人面前作舞?”景妃敛眉轻哧,“姜姐姐主理六宫多年,连这点妇德都不知吗?” 姜贵妃不禁一呛,眸底怒色翻涌。 正在两人斗嘴之际,殿中的鼓乐之声骤然激烈开来,那绯衣女子随之甩开的长袖也变得劲力十足,仿佛隐含腕力的笔尖点在足底的绫绸之上。 她轻移矫步,纵身一跃后霍然扑下,轻舒的长袖如在指尖操控的笔杆游走于红绫平展的地面。 持续了十几秒后,剧烈的鼓声乍然停止,那女子凌空飞起,长袖翻飞间双脚点地,最后的舞步与落幕的鼓声一道戛然而止。 有几名仕女随即上前,捧起地面的红绫,一路小跑至绍仁帝眼前,众人这才发觉那女子先前一舞中隐含的力道实乃足尖作画所需。 数尺绫绸之上红黑相间,层次分明,俨然一幅松鹤延年寿图。 昂首立地的浓墨黑鹤在大片以绫绸原色作底的红松衬托下栩栩如生,超然视物的气概一如帝王手握江山的气宇。 这女子竟能在短短一舞中以足点地完成了一幅带入高超技艺的画卷,如此举世无双的才技自然引得席间众人惊叹不已,开口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女子仍跪于堂下,束发的丝带飘然迎风,隐隐几分英气。 绍仁帝看着这一幅松鹤寿图目露赞赏,指着垂首跪在堂下的绯衣女子,和蔼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陛下。”景妃立即答道,“这是杜郎将的遗女啊,杜郎将一家男丁俱在陛下平乱郕州一战中为国捐躯,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执政王将其收作义女,自幼养在王妃膝下。” 绍仁帝这才想起来,唉声叹气不已,“原来是杜郎将的遗孤啊。”他重新看向那女子,几分怜悯,“好孩子,你阖族上下为我王朝先烈,你本该享受郡主之尊养在皇城,是朕疏忽了,着实有愧于你的父亲。” “家父与众兄弟身为我大旻男儿,自该为王朝奔赴沙场,马革裹尸,陛下不必愧疚。”那女子低眉敛目,恭敬作答。 绍仁帝赞许地点点头,“你送与朕的松鹤寿图朕很喜欢,想赏赐你些什么,你可有何心愿?” “梦娉啊”执政王关炜朗声开口,对着那女子含笑提示道,“陛下金口已开,你有何心愿不妨直言,只要合情合理,陛下都会帮你达成的。” 叫作梦娉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绍仁帝右侧案席上静坐的那个人,眼尾上扬,“陛下,杜氏全族世代习武,皆以保家卫国为终身使命,臣女没有他们一般远大志向,只求与所慕之人厮守一生,相夫教子,为贤良妻室。” 绍仁帝浑身一颤,不自控般陷入回忆,‘与所慕之人厮守一生,相夫教子,为贤良妻室。’似乎相同的话语在十几年前也由一位绝世倾城的女子亲口对他说出,他当时也曾真心以待,以为可以共度余生。可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他最终还是亲手杀了她,结束了这一场所有人眼中金玉良缘的两国联姻。 景妃见绍仁帝的神情有些奇怪,忙打着圆场,“世间女子心中所愿不都是求得一如意郎君为终身依靠吗?” 她以为老皇仍未读懂那女子的心思,笑道,“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梦娉姑娘是看上陛下的某位皇子了,就看陛下肯不肯割爱咯。” 绍仁帝回过神来,笑看着那女子,“原来如此,不知哪位皇子能得你这贤良妻室,你说出来,朕为你指婚。” 杜梦娉一双水光潋滟的秋瞳在绍仁帝右侧席间摇荡…… 悄然间看到居主位的关炜向她投来的笃定眼神后,她更加坚决道“昱王殿下,不知梦娉可堪殿下心中王妃人选?” 堂下端坐的元妡闻言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仔细瞧了瞧那女子,虽然她今日未着紫衣,但自己还是凭她那双妍冶的眸子一眼认出她就是一直偷偷窥视关漌的紫衣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三番两次在关漌身边看到鬼鬼祟祟的她…不过,执政王关炜这假借指婚来安插心腹监视关漌的手段着实高明啊。 元妡忽然由衷一笑,这么一个武将之家一身功夫,会窥探有靠山的女人进了你昱王府,可有的你受的…… “原来梦娉姑娘是看上七弟了。”关佶笑的古怪,暗暗庆幸这位执政王义女,忠烈之后,开口就说要当皇子妻室的女人没看上自己啊,“三哥先在这里恭喜七弟了,不知何时可以讨得一杯喜酒喝啊…” 关漌闻言轻声一笑,缓缓自席间站起,对着那女子淡然道“承蒙姑娘抬爱,漌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实非姑娘良配。”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莫名的有些怒意,抬起倦怠的双眼看向关漌,斥道“好好一个大男儿,怎的软弱无争,不知上进……” “陛下误会了。”杜梦娉接过话来,看着关漌的眼角含了一丝笑容,“殿下只是在找借口搪塞臣女罢了。” “是姑娘误会了。”关漌垂下眼睫,神情难辨,“昱州地近蛮荒,苦热偏远,漌实在不愿连累姑娘。” “殿下不必再说了,梦娉甘之如饴。”杜梦娉决然道。 “七哥。”坐在绍圣帝右侧最末端席位上的凉王关佑忍不住开口,“你还忍心拒绝吗?” “行了。”绍仁帝摆了摆手,看着关漌的眼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朕做主,将梦娉姑娘赐给你作王妃,择吉日完婚。” 关炜长舒口气,对着杜梦娉感慨道“本王受你父亲的遗托照顾你,如今看你有了个好归宿,本王也便放心了。” 关漌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 “陛下!”堂下的方太傅见此立即举起酒盏,急急打断关漌,“执政王义女配昱王殿下,实乃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他将‘执政王义女’五个字咬的极重,为的就是提醒关漌不要在关炜面前失了分寸,丢了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他的信任。 绍仁帝满意的点点头,“梦娉姑娘别跪着了。”他伸手一挥,温言道,“去昱王身边坐吧。” 杜梦娉得了老皇的指令,徐徐起身走到关漌的座席旁。 “劳驾殿下让个位置。”她对着关漌盈盈一礼。 关漌微一转头,发现绍仁帝正紧紧盯着他,冷冽的眼神中含几分监视之意,无奈之下他只得含笑让开。 杜梦娉坐下后抬手将案前的琉璃杯盏斟满,恭敬递给关漌。 “姑娘客气。”关漌目蕴笑意,却并未伸手接过。 杜梦娉等了等,就将手中的杯盏放下了,偏头看着关漌不禁扑哧一笑。 关漌皱了皱眉。 杜梦娉理理发髻,柔缓道“臣女对殿下很了解了,殿下想了解臣女吗?”她顿了顿,似是觉得这样问不好,“或是臣女换一种问法,殿下知道了臣女的心意,臣女还不知道殿下的心意呢?” 她等了片刻,见关漌重新端起一支酒盏,自顾自斟饮开来,根本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殿下为何不说话?”她扬了扬眉,疑惑道。 关漌笑的疏离客气,“本王愚钝,不会说话,怕怠慢了姑娘。” “殿下是什么人,臣女心中有数。”杜梦娉掩口一笑,并不气恼,“也罢,殿下现在不想同臣女说话,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同臣女说话吧。” 第三十章 歃血之盟 绍仁十四年,五月初五,戌时。 这个大旻史书上着重描写,极力刻画,颇具转折意义的时刻,不光是野史中最精彩、最令人神往的段落之一,更不仅是后人争论不休,难于探寻真相的神秘历史…… 而是一夜鲜血淋淋,伏尸遍野的真实景象,是各朝各代皇室斗争下血腥残暴的政治惨剧。 当皇城四角为危急情况设立的战鼓猛然敲响之时,沉溺于盛世宴会的诸位王孙贵族才算真正大梦方醒。 “报——”一位踉跄疾步的银甲士兵神色慌乱,顾不得向高座之上的陛下行礼,扯着嗓子道“有上百号身份不明的甲胄武士,自建武门一路长驱直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来了。” 此言一出,满殿群臣士绅及妇孺女眷们皆陷入无比的惊慌恐惧之中,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执政王关炜率先站起身来,急切道“身份不明?这是何意?” “怎么回事?”老皇紧皱眉头,心底不安。 “身份不明的甲胄武士如何进入的皇城?”关佶腾地起身,诧异不已。 “皇城的禁卫军呢?为何不阻拦?”关炜看着那银甲士兵,焦急逼问道。 “是何人守卫建武门?”堂下张席间也起身发问。 “这……”银甲士兵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一时乱了心神,“他们手中有宫禁令牌,禁军无旨也不敢阻拦。” “荒谬。”关佶勃然拂袖。 关炜看向堂下的士兵,正色道“你速去传令,召集全城禁卫军,务必在太极殿外拦下他们。” “方统卫呢?”张席间似猛然想起一般,开口询问道。 关炜微眯了眼,不停摩挲着手中的冰冷酒盏,“何将军,你速至城外京郊大营通知甘元帅,让他速速派兵前来增援。” “陈校尉,冯副校尉,你们速速带兵把守住太极殿三大入口,不准任何甲胄武士踏进一步。” “周太尉,你速去查明这批武士的身份,然后来报。” “刘中尉,你带人速去建武门将方统卫押来。” “献王,昱王,你们速带人把守住东、西、东南、西北四处宫门,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皇城。” 关炜一口气安排完全部事项后,重新落座席间,侧身对满脸忧惧的绍仁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惊慌,一切尚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 太极殿堂上、堂下众人眼见关炜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切事宜布置妥当,这才逐渐安心下来,停下了因担忧而起的喧闹,心里无不赞叹这位执政王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愧为主理皇朝大小事七年的执政王。 戌时一刻。 鹤戾的风声不断拍在皇城四面高耸的宫墙之上,乍收乍散的云涌被天边赤红的暮色冲开后,好似一把凄厉秾艳的火光燃烧在皇城上空。 得到执政王诏令后的皇城禁卫军在齐鸣的鼓角声中急速集结在太极殿外。 手持利剑盾牌的装甲军队逐一排开,如同携来雷霆之势的强悍猎人不惧于任何企图跨越红线一步的凶兽。 “站住!你们受谁的指使进入皇城?究竟想要干什么?”太尉周子彧挡在那批身份不明的黑衣武士前,厉声质问他们的领头人。 那领头之人身形高大,黑衣之外披一袭血色红袍,招展于风中更显诡魅。 他闻言狰狞一笑,高高举起手中紧握的铜质符节,掷地有声,“‘今燕然山顶,指矢天日,歃血立誓:自此后,两国世代联姻,攻守同盟;划定疆域,平分天下,永无攻城略地、兵戎相见之时。千秋挚誓与王朝万代共存,后世子孙倘有背盟败约之人,必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先祖盟誓言犹在耳,不知绍仁帝可还记得?” 周子彧心头一紧,死死盯着那领头之人手中的虎状符节,其上繁复的刻饰现出狰面獠牙的凶兽。 他头顶霎时冒起冷汗,这……这是…传说中的狴犴虎符,那么这批人…… 领头之人冷然发笑,扭曲的面庞如鬼似魅,“违誓弃义之人理应天诛地灭,如何还能舔居皇位?今日我漠古王军便顺应天命,征讨尔等这群言而无信之徒。”他一声令下,身后的数千名黑衣武士立即抽刀向前,喊杀之声响彻皇城。 周子彧眼底一震,怒色袭来,“缴械投降尚有一线生机,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他话音未落,那领头之人一马当先,大刀一挥砍落周子彧身后一禁卫军士的人头…… 鲜血喷涌而出,染了周子彧一身浓稠甜腥。 周子彧怒不可遏,扬手一挥,两军随即交战厮杀开来。 天边的血色红光渐成燎原之势。 皇城禁宫,太极殿。 殷王关垣狼狈踉跄地奔进殿内,成了烧起众人心底恐惧之火的最后一根引线。 “父皇。”关垣眉头紧皱,惶惶不安,“狴犴虎符重现于世,漠古王庭的守护军已经杀进皇城,说是要向父皇您讨当年违背盟誓,取国夺地的旧账。” 执政王关炜闻言撰紧了手中的酒盏,凛冽的眸光似跌入无尽深渊。 “什么账?”年幼的凉王尚不知当年之事,也不知两国先主订立的盟约。 可殿中,所有知道当年旧事之人无一不深陷沉思,静声不语。 想着千防万防,这一日竟还是来了…… 绍仁帝低叹一声,来了,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数百年前,大旻开国君王崇德帝与漠古开国国君约见于燕然山顶,因彼时天下大乱,列强割据征战不休,两国国君为保下一生艰难开辟的基业,一同立下盟约,彼此连手共御外敌,并约定后世子孙坚守誓言,永不背弃:一国外难他国必无条件出兵相助。一国内乱他国必无条件出手相帮,协助王室正统承袭,捍卫王权不受侵犯。且世代互不干涉内政,互不夺城侵池。两国结秦晋之好,千秋万代血脉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扶持,共治长存。 然十四年前,漠古王朝外臣谋权作乱,企图篡位,国君暴毙身亡,终内乱覆国。 由始至终,理应依照契约出手协助漠古王室平内乱、保皇室的大旻王朝却迟迟不肯发兵相助。 究其原因,乃是因当时大旻王朝内部争议不休,分助与不助两大阵营。最终,绍仁帝听取了不助方的意见,袖手坐等漠古亡国,再发兵以平乱为由将其土地纳入大旻版图、将其子民收入大旻国土,再开其粮仓,取其珍宝,壮大大旻,以图在王朝史书中‘丰功伟绩’一栏增添些笔墨。 思及此,老皇揉了揉额角,神色倦怠。 当年,虽然违背盟约之时干脆利落,虽然毫无畏惧于几句誓言……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惧怕漠古王庭那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的守护军。 于是曾几度下令征战郕州,更以平乱为由亲自前往郕州找寻跟随漠古王朝覆灭一同消失的狴犴虎符。 他知道,漠古王朝的消失是因内乱,所以那世代守护王庭的死士仍尚存于世,这批军队强悍难敌,且忠诚无二,只听命于漠古国君手中的狴犴虎符。 为此,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先于漠古王室的后裔找到狴犴虎符,将这批兵力收为己有,为的就是防止哪一日这批兵力在王室后代的手中重现天日,不顾一切地来找他寻仇。 老皇低声笑了起来,当时的自己何等年轻,何等壮志凌云,为了后人心中‘一代明君’的称号,不择一切手段,甚至可以忍痛割爱,因她亡国公主的身份亲手杀掉为他生儿育女的皇后,仅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任何一个污点,即使知道她的不贞是被人诬陷,他还是可以做到舍弃一切,包括舍弃一个因爱他而远离争斗,善良柔弱的女人。 曾经的他从不会质疑自己的任何举措,也从不会想到‘后悔’二字……可如今,病体残喘,浑噩度日的自己是否真的应了那句报应不爽。 取人之国,夺人之地,亲手杀妻,背信弃义的自己是否真的会落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下场? “这……”堂下的张席间立即上前一步,眼珠转动,“难道是漠古王室的后裔已经找到了狴犴虎符,所以指挥这批守护军来向我大旻寻当年‘袖手旁观’之仇?而这位后裔又恰好有我皇城宫禁令牌,且偏偏选了从方统卫把守的建武门入内,所以才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堂下有人起身附议,“张御史倒不如说,这位漠古后裔打着向大旻寻仇的旗号,利用母朝军队趁机逼宫,夺权篡位。” 这二人的话已是清晰透彻,指向明确。 殿中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都在暗暗思考着局势,这批漠古死士是出了名的身经百战,倘若他们今日事成,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父皇。”关垣笃定抱拳,高声道,“看来‘异星夺宫’的天象果然不虚,大师既言‘祸起东南,殃及九州’,说明七弟是早存了问鼎之心。” 绍仁帝神色大变,浑涿的双目浮现惧意,口中喃喃不断,“天象果真指向昱王吗?他果真觊觎朕的皇位吗?” “父皇。”关垣再次朗声开口,决然道,“为今之计,是否先派兵将七弟擒来,若是误会亦可说清。” 绍仁帝猛地抬头,目露寒意,“好。” 第三十一章 亡军现世 戌时三刻,太极殿外皇城禁卫军仍在浴血奋战,面对凶狠暴虐的突围者,他们扛起利剑,杀伐不歇,誓死将他们拦住殿前。 天幕之上,云诡波谲,似是感觉到了皇城迫在眉睫的危机形势。 “怎么回事?当真是漠古王军?”太极殿内,一见到周子彧就迫不及待发问的关炜神情凝重,看到他身上怵目的血迹后,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周子彧俯下身来,在关炜耳边道“是真的,领头之人手中有狴犴虎符,他的是子符,母符想必在发号施令的人手上。” 关炜的眼神犹疑不决,沉吟片刻,低声对周子彧嘱咐道“通知我们的人,先不要出手干涉,让禁卫军抵抗就行,本王还得再看看情况。” 不多时,关漌与方明源被押入殿内。 先一步回到太极殿的关佶已了解了一切情况,见到关漌在六七名兵士的看护下一派从容地走入殿内,冷哼一声,“七弟倒是肯束手就擒。” “三哥这是何意?”关漌微抬眉目,面露疑惑,“儿臣是来回禀父皇皇城东门与东南门俱已安排妥当,不知皇叔是否还有其它吩咐?” “七弟何必再装腔作势?”关佶一双厉眸扫过他,连连冷笑,“别跟三哥说,你进来时没看到禁军的包围圈里拼命突围的漠古王军。” “漠古王军?”关漌闻言更显诧异,移步凑近关佶,刻意用手压低的声音还是让满殿众人听了个遍,“臣弟还以为是二皇兄豢养的死士,正想着,该如何帮他隐瞒?” “七弟,休得胡言!”关垣神色一震,寒眸怒甭,“漠古王室的守护军,与七弟的渊源深厚,不是你指挥的,满殿之上还有何人?” “渊源深厚?”关漌微一扬眉,淡然含笑,“臣弟愚钝,不知有何渊源?” “你母……”关垣话未出口,立即住了嘴,猛然间想起老皇曾明令关漌为元妃膝下养子,不准任何人再提其生母。 因此,在如今的大旻皇城之中,除了老皇偶尔提及,其余诸人一律避讳,不敢犯忌。 思及此,关垣看向关漌的双眼又多了几分恨意,现下,自己还是不要在没拉下昱王之前先惹恼了父皇。 “昱王。”堂上静坐的关炜蓦然开口,凌厉的双眸看向关漌,神色暗沉不明,“狴犴母符可在你手中?” 关垣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似锋利刀片挂在关漌的身上,“七弟,你还是主动将虎符交出来吧,等下叫人搜出,你可就更难堪了。” “是啊七弟。”关佶随即张口附和,一脸肃然正色,“你速将虎符交出,让殿外的漠古王军停止抗争,此事尚有一丝转圜余地,你若仍旧执迷不悟,还妄想着篡权夺位,本王可是首一个容不下犯上作乱之人的。” 关垣的唇边冷笑愈烈,满脸倨傲的看着关漌,见他仍没有任何反应,抬手对身后的严绪挥了挥。 “搜。”他利落下令。 “不必。”关漌一双沉潜如渊的双眸中涌起迷蒙雾气,唇边扯出清冷弧度,似是早预料到了这一步。 他垂下眼睫,将怀中的狴犴母符高高举起,泰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殿中哗然之声再度响起,众议汹汹,轰动开来。 关垣见此左顾右盼之余冷嗤一声,难掩心底畅快。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在看清关漌手中的符节后,勃然变色,一把将面前案席上的酒具拂落。 玉质杯盏‘哐当’砸向金石地面,乍然碎裂的声响尖锐刺耳。 天子之怒。 满殿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撩袍跪地,惶惶垂首。 堂下角落处的元妡也随着众人起身下跪,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看来自己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个关漌,怎会如此大意,竟将这块藏掖阴谋诡计的虎符带在身上? “逆子,逆子!”绍仁帝颤抖着手臂指向关漌,气极反笑,“怪朕,怪朕十四年前一念之仁,没能斩草除根,竟给了这逆子今**宫谋反的机会。” “陛下。”高堂上的元妃元婥君立刻讪讪膝行上前,一脸悔之不及,“这都怨臣妾啊,是臣妾当年瞧这逆子年幼无知,起了恻隐之心,这才劝阻陛下留其性命,收作养子。不承想,臣妾当日妇人之仁,如今竟是养虎为患了。” 跪于绍仁帝座席之下的关垣抬起头来,眉心一动,肃然指挥道“来人,还不快将这谋逆反贼押入大狱,即刻问斩。” “不可。”堂下被六七名侍卫押守的方明源蓦然开口,态度明朗坚决。 关垣怒目回头,逼视着方明源,冷笑道“方统卫,本王还没问你究竟效忠于何人,你自己到先沉不住气了。你一个反贼同谋也敢质疑父皇决断,可笑至极。” “殷王殿下,您太心急了,微臣话还未说完。”方明源镇定开口,拱手向着绍仁帝恭敬道,“陛下,即刻问斩昱王之举太过轻率,微臣不信这是您的决断。” 他思量片刻,开口条陈道,“其一,在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就诛杀当朝皇子,国法纲纪何在?若今日谋反叛乱之事不是昱王所为,岂非冤杀无辜?其二,若殿外逼宫突围者当真是漠古王军,昱王就更杀不得了,杀了昱王,绝了漠古王族后裔,让这些世代为守护皇室而活的武士们眼见复国大业无望,新仇旧恨之下,更会拼死一搏,顽抗到底。方才微臣进殿之时,禁军已然伤亡惨重,就算最终以血海尸山抵挡住了敌军攻势,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禁军遭遇一次重创,需要多长时间重整恢复?漠古王军死士数万之多,力量庞大,若是轮番上阵,我皇城禁卫军又能抵御这般悍不畏死的进攻几次?所以为今之计,应当留下昱王性命,对外以礼待之,方可安抚漠古王军。” “父皇。”关垣冷声发笑,怫然斜视着方明源,“这厮乃是昱王党羽,与昱王串通一气,自是千方百计为昱王开脱,只怕今日不除昱王,后患无穷啊。” “殷王殿下,不知微臣方才所言,哪一句是为昱王开脱?您这牵强附会也太刻意而为了吧。说起来,您如此武断处置昱王,不顾当下紧迫局势,倒像是急于掩盖隐瞒些什么。”方明源不急不徐,朗声争辩。 堂下的方少游见关垣一脸怒火中烧,随时会发作的模样,心头一紧。 方明源因接手皇城禁军一职,长驻宫中,传递消息不便,所以他并不知道殿下早已布下了应对之策,突兀看到局势对殿下不利,想必他定会不顾一切为殿下陈说,如此,反而坏了大事。 他沉吟片刻,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我皇城禁军还在外拼杀,现在不是追究惩处的时候,既然昱王已交出了狴犴虎符,不妨以此号令漠古王军停止抗争,束手就擒,一来可减少禁军伤亡,二来也可再次确认殿外死士的真实身份。” 方明源闻言拱手上前,“陛下,微臣既担任禁军统卫一职,理应冲锋在前,护卫皇城。不如将此符节交与微臣,只消一刻,微臣定重还陛下寿宴安宁。” “父皇,狴犴虎符万不可交与方统卫。”关佶横眉冷哧,愤然道,“方统卫既敢无旨私放漠古王军进入皇城,显然是早已与昱王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如今,若是再将这可指挥敌军的符节交与他,皇城岌岌可危矣。” “是啊,父皇。”关垣拔高语调,眼眸森寒凌人。 此刻,自己布局多日的计谋已然成功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要‘凭借’这块虎符让外面的死士停止反抗,坐实昱王举兵造反的罪名。 而要让外面的死士真正缴械投降,这个人,必得是自己才行,“若是父皇信得过儿臣,大可将狴犴虎符与禁军令牌一并交与儿臣,儿臣即刻出殿,为父皇擒下漠古王军。” 绍仁帝垂眸思虑半晌。 终笃定抬眼,对身后的内侍招手,“拿给殷王。” 方明源心底一颤,急急思忖着该如何上前出言阻止,蓦然间瞟到高处案席上,父亲方少游正一脸坚决地朝自己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底愈加疑惑,若真让关垣拿了狴犴虎符与禁军令牌出殿,再让他利用这块母符号令住了‘漠古王军’,平息了叛乱,如此一来,昱王指使漠古王军逼宫谋反一事就会成为定局,到那时,弑君窃贼的罪名一旦扣下,就再也无法洗脱了。 可如此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却不让自己干涉此事,到底是父亲另有他谋还是怕自己引火烧身? 关垣身后的严绪见状,大步走到方明源身侧,冷眸逼视着他,皇令在上,方明源无奈,只得解下腰间的禁军令牌,猛地拍给他。 关垣见此心底更是窃喜,原以为自己要费好一番工夫,才能拿到最后击杀敌军的任务,却没想到,满殿众人个个看着精明,却愚笨至极,就连关漌党人也不拼力阻拦,看来只消一个动乱,就都慌乱失措,被自己牢牢操纵于股掌之中了。 这下,只需自己出殿阻止敌军进攻,再与禁卫军一同平乱镇压,清理现场,就可借机除掉那异己昱王,并立下军功,取得父皇及群臣的青睐。 如此,储君之位舍我其谁? “父皇信任儿臣,儿臣定不辱命。”他说罢,转身出殿,倨傲之色布满全脸。 第三十二章 力挽狂澜 戌时末刻。 太极殿外,鲜血早已染遍长街,如狼似虎的坚甲死士们仍在搏命一击,他们为了向心中主人效忠的信仰,脚踩着堆积如山的头颅骸骨,不断厮杀于禁军的包围圈里。 天边浓云密掩,如同黑鹰盘旋于皇城上空,傲目狰视着一切。 甫出殿的关垣眼见此景不觉眯了眼,把手中的符节连同令牌一齐递给身边的严绪,对他使了个眼色,故意高声开口,“去,将符节亮出,让他们停止反抗,弃甲投降。” 他狠了狠心,压低声音继续吩咐,“待他们停手,丢下武器后,你就号令禁军,将他们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严绪一惊,抬头看着关垣,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决定,“殿下,陛下没有说要杀掉他们啊……” 他想了想,低声提醒道,“更何况,这可是咱们豢养多年的弟兄……” “严护卫!”关垣双目一瞪,严绪不敢再说下去了,见他主意已定,低叹一声,拿着符节和令牌朝禁军的包围圈走去。 关垣撰紧了双拳,既然布下了利用这批死士为局铲除昱王的计谋,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牺牲掉他们,就算是自己重金培养,倾注无数心血的军队,也照样留不得。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效忠者,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今日根本不是要他们逼宫夺位,而就是要他们死,他们必定不会甘心,所以他们之中只要留下一个,都是对自己最大的隐患。 关垣闭上了双眼,他还是不愿亲眼看到这批死士不甘死亡、不甘愚弄的怨容。 他刚刚闭上了眼睛,就听见有人急切跑来的声音。 “殿下,殿下,不好了。”他猛然睁开双目,看见满头冷汗,惊诧不已的严绪,“这些死士不再听我们的指令了!” “什么!”关垣像被惊雷劈中,双手大力抓住严绪的衣襟,因急怒而一瞬间使出的蛮力快将严绪提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是…”严绪的脖子被他紧紧勒住,快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开口,“就是我们号令不了他们了,他们像……失控了一样!” “何人像失控了一样?”关垣的背后传来一道雄厚老练,夹杂着威严凌厉的嗓音。 关垣被吓得一凛,忙回头一看,“皇叔……” 他神色慌张不已,再一偏头,竟瞧见殿中众人已陆陆续续出来了大半,自己一时竟恍了神,没发现。 他看向被众人搀扶而出的绍仁帝,惊惧道“父皇…你们…怎么出来了?” “老二,你的护卫为何说‘不再听你们的指令了’?”绍仁帝皱紧了眉头,瞳仁转动,凝重的神情疲惫不已。 “父皇…您别听这厮胡言乱语!”关垣的脸色愈发难看,勉力压住慌乱心神,向着身旁的严绪嘶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向父皇解释清楚。” 严绪更是吓得面色发白,怔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是…是,是小的…小的一时…着急胡说八道……” “殷王,是否虎符无法命令他们撤手?”关炜早已心底明镜,对着关垣赫然而怒。 “不会的,皇叔。”关垣目眦欲裂,焦炙道,“一定是搞错了,让侄臣再去试一次。” “不必了。”关炜高声打断他,不耐道,“你再试几次,只怕也改变不了事实。” 关炜话音刚落,殿外白石阶下禁军的包围圈被乍然撕裂了一道口子。愈发暴戾的闯宫死士们已然突破了禁军团团守护的最后防线。 一瞬间,黑衣死士们似不断涌出的毒瘤之水,越过禁军已毫无招架之力的利戟长戈,向着殿外众人林立的方向奔来…… “护驾——”一道震天的吼声响彻皇城。 “快!所有人退回大殿。”关炜眼见这群好勇残戾的强悍死士们在与禁军拼杀了许久后仍不灭其势。 禁军的包围圈甫现出口,他们就穷凶极恶,争分夺秒地逃窜而出,疾步踏过遍地横尸,让众人闻风丧胆。 “嗖——”数柄锋利箭矢射在侍从正准备阖紧的宫门上。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老皇怒吼出声,戟指愤目,急切寻找着关炜的身影,“执政王!你曾向朕保证过寿宴无虞,更直言皇城的一切都在你的可控之中,如今,你作何解释?又有何对策?” 众人眼见绍仁帝丢魂乱神,都明了眼下的动荡局势。 从殿外抢嚷急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敌军已经包围住了整个太极殿,在与太极殿守兵做最后的对抗,而一旦他们得手,万里江山,千秋帝业,恐怕要在今日易主! “皇兄。”关炜快步走向绍仁帝,也是一脸担惧忡忡。 他沉吟片刻,先前已经派人去通知京郊大营,寻求了增援,如今还没动静,想必要么是消息未送出去,要么就是敌军有所防备,或者已经来了,但被突发状况困在了某处,以至于无法及时赶来支援,那么……“为今之计,只有指派一人,杀出敌军的包围,闯出皇城,去接应京郊大营甘将军带来的援军,方可解我王朝之困局。” “何人?”绍仁帝脱口而出,着急不已。 关炜垂眸思量了会,续道“此人要能指挥的了皇城守卫,且身份足以号令京郊援军,必得是一位皇子才行。” “佑儿还小,他定难堪此大任。”扶住绍仁帝的嫔妃景氏忙不迭开口,一脸郑重其事。 绍仁帝一把推开她,激忿不已,“何人愿前去解朕之忧?” “父皇。”尚未理清头绪的关垣霎时回过神来,他知道父皇与皇叔已对他起了疑心,他此时若是接下此任,足可证明自己的赤诚。 但他转念一想,难道就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的忠心,他就要搭上自己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吗?自己多少是个皇子,就算事败暴露,也罪不致死,但若是现下领诏出了这殿门,可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儿臣连手握虎符让他们停止抗争都不能,谈何孤身闯出皇城,号令援军呐!” 绍仁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关垣,转头看向身侧围住他的一圈儿子们。 想是都知道一出这殿门就凶多吉少,算是一只脚踏上了黄泉,竟无一人敢应声上前。 “献王,你去吧。”关炜从他身后拉出关佶,将他推至绍仁帝面前。 “皇叔,我…我。”关佶对上绍仁帝期盼的目光,忙怯怯推脱,“儿臣……武功不好,自幼只顾着学文人之道了,这点父皇您是知道的。您要让儿臣出去,只怕还没走出宫门,就先……更别提闯出皇城了,儿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都给朕住口!”绍仁帝再也受不了众人因慌乱而止不住的吵嚷,失望至极地扫视着他身旁恨不能躲起来,不被自己父亲看见的儿子们,“朕是帝王,朕的皇子们乃是天选之子,怎么会是尔等这些鼠胆怯弱,贪生怕死,不堪大任之辈!” “父皇,儿臣请旨前去——” 绍仁帝骤闻此言,全身涌起一股暖流,忙转头去寻这道干脆利落的声音出自何处。 “好…好!”关炜看着神情坚决的关漌,忍不住欣然点头。 忽然注意到他仍被六七名侍卫如犯人一般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不禁怒道,“殿外的死士与昱王无关,你们还不快放开昱王。” 他一把抢过关垣手上仍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的虎符和令牌,对关漌温言道,“皇叔将这些连同京郊大营的临时调动兵符都一并交与你了。” 关漌接过来,不再停留,转身朝殿外走去。 “等等。”绍仁帝蓦然出声,踉跄着残驱快步走向关漌,看向这孩子一如他生母般深沉似渊却又始终无波无澜的双眸。 嗫嚅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孩子,保重自身。” 元妡偏头看向关漌,眸色复杂,不知是否自己错觉,竟在一瞬间觉得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单薄憔悴…… 第三十三章 形势翻转 亥时。 整座皇城被动荡侵袭的浓雾肆意笼罩,天边跳跃起伏的火光似映衬着王朝兵临城下的血雨腥风。 太极殿内,两柱香已灭。 殿中众人敛声静听着殿外纷沓慌乱的脚步,看着四起的战火硝烟透过扇窗门缝弥漫入内,想象着殿门守卫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危急境地,一齐揪心等候着。 不知最终叩响殿门的是倾覆王国的叛乱敌军,还是能够拯救王朝于水火危机的援兵…… 绍仁帝强撑着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众人一起死死盯着数丈血门,大旻千秋万代祖辈传承的基业,绝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 绍仁帝身侧的执政王关炜,紧紧抿住双唇,一脸刚毅决然。 他绝不相信,自己淌过了多年的权位惊涛,争执了半生的巅峰权谋,竟要在今日破灭于区区千数死士的手中。 他不信,不信自己会一败涂地! 终, 殿门‘嘭——’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冷冽长戈切过白石地面,飞起沙烁无数。 四下的喊杀冲阵声响逐渐消退,如雨的箭矢也骤然停止。 “是何人?”老皇愁眉紧锁,神色不安。 关炜细细辨认了两眼,慰然一声长叹,“是…甘将军,我王朝之危解矣!” “陛下。”来人丢开枪戈,急切下跪,“微臣救驾来迟。” 殿中众人无不感慨万分,更有甚者,早已涕泪横流。 元妡在看到来人后,心底却不安,关漌呢?他怎么样了?随即了然一笑,看来他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那一个,就算拼死杀出皇城带来援军又如何,连自身的性命安危都无人在意。 绍仁帝这才放心坐回席间,猛然间又似想起什么一样,撑席站起,“老七呢?他可还好?” 堂下恭敬跪着的甘老将军如实道“昱王还在殿外带部击杀敌军余孽,派老臣先来回禀陛下,让陛下安心。” “好孩子,好孩子……”绍仁帝眼中有微光闪烁,口中不停喃喃道。 绍仁帝身旁的皇子们闻言面色都有些难堪。 献王关佶率先开口,笑的有些古怪讥讽,“七弟不愧是从对伽尼国大小战事中历练出来的人啊…看来伽尼国经常骚扰昱州边境,倒是为我王朝培养出了一位战神。都怪父皇偏心,将儿臣分封到地宁民安的显州了。” 众皇子大都开口赞颂,迎合着关佶尴尬回笑。 绍仁帝何尝听不出关佶拈酸嘲讽的口吻,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走……”绍仁帝郑重起身,不顾搀扶之人,独身朝殿门踱去,“去迎接我大旻的功臣。” 直到众人跟随老皇走出太极殿,才算真正见到了何谓喋血宫门,杀戮残暴的战场。 女眷们纷纷抬起衣袖遮住口鼻,挡住不断随风扑来的血腥臭味。 后宫嫔妃们如何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真实惨状,在看到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时几欲晕厥。 就连年轻时上过战场,举过长戈的绍仁帝,见此也不免毛汗悚然,心有余悸…… 亥时三刻。 数匹战马呼啸着跃上太极殿外的白玉石阶,嗒嗒的马蹄声叩在皇城碎裂的地瓦砖台之上。 一身紫衫银甲的年轻男子跃马而下,径直朝绍仁帝的方向疾步行来。 殿外宫人手持的长明灯火被劲风吹的四下摇晃,斑驳光晕自他背后投来,将他单薄的身影打的粉碎。 老皇微眯了眼,双目竟有些模糊迷离,一瞬间看清了这孩子俊朗憔悴的面庞,另一瞬间又难辨形迹…… 男子终于行至绍仁帝面前,撩袍正要下跪,绍仁帝一把扶住了他,“老七,可有受伤?” 关漌被绍仁帝紧握住的手一顿,似是不习惯父亲突如其来的亲近和关切。 他垂首退后几步,拱手道“儿臣无事。” 绍仁帝点点头,他总觉得这孩子对自己恭敬之间却又夹杂着疏远逃避,不似其他儿子一般承欢膝下,与自己亲密无间。 他微一叹息,自己作为父亲,着实遗忘冷落了他许多年。 如今,自然也没资格要求他对自己尽释前嫌,重拾曾经亲密的父子之情。 “走吧,先随父皇回大殿。”思及此,他神情愈发温和。 老皇先行一步迈入大殿,其余人陆续紧随其后。 站在女眷角落处的元妡趁人流松散之时踮起脚,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将视线投到前方紫衣银甲的关漌身上。 方才听他开口时就已觉不妥,感觉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疲惫,不似以往,心想他是不是受了伤,强撑着不肯明说,但如今看他脚步平常,姿态从容,又实在让人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心底愈发疑惑,打算继续凝眸端量,蓦然间发觉前方的关漌不知何时已停了脚步,正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元妡心底一惊,忙敛了眸光,垂头躬身挤进一众女眷之中。 关漌深沉难辨的目光朝女眷们站立的方向看去,奈何人流众多,无法从中寻人踪影。 他皱了皱眉,转身进殿,不再停留。 “殿下。”关漌甫一进殿,站在执政王身边的杜梦娉就急急跑来,挽过他的手臂,一脸担忧,“殿下,你没事吧?” 关漌客气含笑,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拂开。 此时已经坐回高席的绍仁帝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头叹息之余也思索着是否该问一句这孩子自己的心意。 方明源眼见关漌平安归来,心间欣然不已,主子已然涉险归来,接下来的布局就该自己尽一份力了。 “陛下。”他朗声上前,凛然道,“如今真相已在眼前,何人挽救危机,化解危局;何人假借名义,栽赃嫁祸,忠诚之士与反叛之徒一目了然,就看陛下是否严施国法,赏罚分明了。” 关垣闻言脸色煞白,早已乱了心神,不知自己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执棋操纵的幕后之人,怎的局势骤然翻转,自己竟变成了他人手中玩弄的棋子? 堂下的张席间眼见不妙,忙出言打着圆场,“方学士,昱王才镇压了敌军叛乱,转危为安,你就不能让陛下安心过了今晚的寿辰吗?” 他眼珠拼命转动,只要平安过了今晚,向西境的姜太师传递了殷王被动危急的境况,由他出手干预,一切就都不足为虑了。 绍仁帝阖上了劳累的双眼,方才感到四肢五骸松散酸痛,“也罢,朕累了,朝政之事你们放到崇德殿上去议。” 张席间唇边止不住的笑意蔓延,他转身对殿中侍立的众歌女扬了扬手,示意她们寿宴继续。 笙瑟之乐再度奏响,可闯进众人的耳中之时却只余讽刺钻心。 方少游忿然拂袖,冷冷道“后庭遗曲易听,安稳政权难求!” 绍仁帝猛的睁眼,面色难看了几分,他当然听出太傅之言是在指桑骂槐,方才险些亡国,自己竟不以为然,还想着举国贺寿。 “陛下。”方明源肃然正色,“指使叛军谋逆造反的真凶一日不除,就会再生事端,只怕从今往后我王朝将永无宁日!” 绍仁帝紧了紧眉头,撑起怏怏孱弱的病体,对着关漌温声询问,“老七,依你之见,这些自称为漠古王军企图嫁祸于你的死士是受何人指使?” “儿臣已擒来叛军首领,父皇还是亲自审问吧。”关漌微抬双目,沉稳道。 绍仁帝对身后的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 “带上来。”他抬高语调,一扫劳累疲态。 一袭血色长袍的叛军头目被押入殿内后朗声发笑,神情倨傲的看着众人。 绍仁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近他,看向他唇齿间不断涌出的鲜血,冷哼一声,“你受何人指使?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叛军头目仍旧昂首发笑,丝毫不理会绍仁帝,抬眸扫视了一眼四周,眼神停留在人群之外,远远站着的殷王关垣身上。 关垣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凌厉目光,浑身一个激灵,忙侧身躲开。 关炜率先发觉那叛军头目异样的目光,顺势看去,只见关垣一幅惊弓之鸟的惶然神色。 他微眯了眼,眸光森寒四散,心中已然笃定。 那叛军头目看了关垣两眼后,随即移开眸光,蓦然间用力向右偏头,神情古怪不已。 “拉住他。”关漌皱了皱眉,指挥身后的禁军道。 禁军快速上前将那叛军头目控制住,从他右侧凌乱的发丝间抽出一根细长尖锐的荆棘,双手呈至绍仁帝眼前,“陛下,他想自戕。” “这是……”关炜身旁的周子彧细细打量着这根色泽鲜亮的荆棘,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伽尼国。”元妡远远看了一眼,就识别了禁军手中的东西。 但她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周围女眷都纷纷向她投来注意的目光。 不过幸好,也只有堂下的女眷们听到了。 因为方才与她异口同声的,还有堂上的方学士,方明源。 方明源小心拿起禁军手中的荆棘刺,在灯火下辨了两眼,“这是生长于伽尼国的灌木,尖部涂有剧毒,一旦刺进肉体,只消数秒便会融入血液,毒发身亡。伽尼国的士兵在上阵前都会将它藏于身上,为的是被俘后英勇就义,不愧神明。” 方明源顿了顿,向绍仁帝解释道,“方才他应该是想趁人不备将这根荆棘刺入头中,幸好昱王殿下及时发现。” “好个伽尼国!想凭一群乌合之众就倾覆我大旻王朝,简直是痴心妄想。”绍仁帝满脸怒色,愤然拂袖,猛然间想起先前大师所言的天象预警… 他看向身旁的方太傅方少游,“祸起东南,大师与太傅所言果然不虚。”他长叹一声,复又想起自己一时竟听信谗言错怪了昱王,内心愧疚不已。 此时,畏怯站于绍仁帝数步开外的关垣竟完整的听到了老皇的一句喃喃自语,他紧握双拳,全身冷汗浸出。 父皇最信天象,自己本是利用了他这一点,意图控制他的想法,引异星夺宫之言除掉昱王。 可此时,自己的计谋连同这天象之论都再不受自己控制,仿佛被他人戏耍操控了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莫解,迫切想怒吼出声寻求一个答案。 不行,自己现在绝不能慌,关垣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浑身的战栗,这才渐渐发觉不对劲。 这天象之论明明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其余人事先并不知情,他方太傅怎会猜中天象所指,又在事发前就揭露出了伽尼国的不臣之心,早早在父皇心中埋下了引子,且正好与眼下的局势相应? 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还有自己豢养的三千死士,今日怎会忽然不再听从自己的号令,像发了疯,丧失了理智般喋血宫门,杀戮成性。可到最后,又能被昱王孤身一人轻松镇压? 关垣转头看向从容立于父皇身旁的关漌和方少游,是的!一定是他们联手在背后搞的鬼。 思及此,他的眼中几欲沁出血来。 第三十四章 局中迷局 关炜一双寒眸逼视着叛军头目,神色狐疑,“为何要自称漠古王军?手中的狴犴子符又是从何而来?” 那叛军头目冷笑连连,在人群中寻找着关垣的身影,“殷王殿下,我早说过此法不行,我伽尼国男儿光明磊落,不屑弄虚作假。” 关垣乍然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多月前,自己从元达铭手中得到了狴犴母符,随即这人便闻风出现,拿出狴犴子符,声称自己是漠古王军的首领,世代追随虎符的所有者,如今虎符现世,他作为王庭的守护军自当重拾使命,誓死效忠。 自己倒是听过不少有关漠古王军的传说,传言中,这批悍不畏死、以一当十的威武之师并不知从何时衍生,也不知是由何人所创,只知道他们世世代代以狴犴虎符为尊,听从于持有虎符之人的号令,虎符一旦现世,他们便会被唤醒天生背负的宿命,毕生效命于主人,又因虎符祖辈秘传于漠古王室之中,他们便承担起了守护漠古皇族的责任。也正因如此,在漠古王朝覆灭之后,才会出现各国相继出兵郕州,名约抢占土地、争夺资源,实则暗中找寻狴犴虎符的下落。 不过,自己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想着,如今既是自己拿到了狴犴虎符,这真正的漠古王军寻声而至,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如此,自己本身就是要假借‘亡军复仇’的名义来嫁祸昱王,现下有了个真正的亡军首领,他手中又有狴犴子符,不如假戏真做,让他统率自己的三千死士逼宫谋反,岂不是更能令人信服。 可如今事败,他却说他是伽尼国士兵,到底是他在帮自己脱罪,还是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伽尼国的奸细,谎骗自己他是漠古王军的首领,只是为了混入自己豢养的军队中渔翁得利? 关垣现下再顾不得思虑,这勾结叛国,逼宫夺位的罪名,自己是万万担不起的。 他切齿道“休要胡乱攀咬,你伽尼国谋反作乱,与本王有何干系?” “殷王殿下。”那叛军首领似是不可思议般冷嗤一声,“你既与我伽尼国达成了联手协议,又岂能在事发之后想着独善其身?” 此时静立堂中的方明源闻言淡淡一笑,这位‘伽尼国首领’的出现,让他看出了主子在背后的布局。 他悄然转头看向身旁负手而立的关漌,眉目间钦佩的笑意愈浓。 堂下的元妡听到此处,微微扬眉,想起自己先前对他的担忧,不觉好笑,他关漌既敢将这虎符带在身上走入大殿,自然是做足了一切准备。 “什么协议?本王乃是大旻的二皇子,母妃是从一品贵妃,大父是正一品太师,全族上下对王朝忠诚无二,本王岂会与你伽尼国联手叛乱?”关垣怒不可遏,他的目的从来只是父皇坐着的那把至尊帝位,至于那些勾结外国,祸乱王朝之事他是绝不可能做的。 他竖目看向堂内静默的关漌,话锋突转,“七弟,好计谋啊,先是利用漠古王军逼宫谋反,后又指使这厮污蔑陷害,环环相扣,倒真是让为兄措手不及啊!” “殷王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再做无谓挣扎?你既说你姜氏一族满门权贵,绶紫佩金,那你作为后世子孙,又岂能敢做却不敢当?还是说,你需要微臣向这满殿众臣言明你的狼子野心吗?”方明源眼见关垣死到临头,还想着强词狡辩,不免更为鄙夷。 有些话,主子碍于身份不能明言,既如此,自己就帮他在这太极殿上理一理关垣罄竹难书的罪状,“两月前,你事先派人引诱昱王殿下至京郊燃灯古寺,再以其内突发暴乱为由指挥早早埋伏于那里的军队抓捕昱王,在无任何执政者手谕、诏令的情况下,私自将当朝皇子下狱论罪。若不是执政王及时赶到,昱王殿下恐怕要被你故意混入流民暴徒之中一并诛杀了!不过你坏事做尽,天理不容,那些你声称来行刺你的凶徒们,其实是你压迫下不甘屈服的平民。从那时起,你那古寺中以异常速度冲出,平乱镇压的军队就开始让大家起了疑心,你深知迟早有一日你暗地组建私兵的罪行会败露,你必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让自己置身事外,若是能再趁机栽赃嫁祸给对手就更好了。于是有了上巳节望江楼上的一幕,你收买江湖杀手刺杀王上与众皇子:成,你可借他人之手除掉异己;不成,你也可顺水推舟拉下韩茂,让我接替禁军统卫一职。你布下如此大一个连环套,就是为了在今夜陛下寿辰之时由我私放这批伽尼国敌军入城,坐实我与昱王同谋逆反的罪名,让我们含冤负屈却无从辩解。只可惜啊,你这一招瞒天过海筹划不当,到底是功亏一篑了。” 此言一出,满殿众人轰动开来,先是知道厉害,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随即一人发表意见大家争论四起。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听到此处早已变了脸色,额上青筋尽露,气极反笑,“孽障,你太令为父失望了!你大父为朝廷威镇西境,数十年如一日,鞠躬尽瘁,换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地位。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真以为朕不知吗?不过是念在你姜家的不世之功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胡闹去。你整日里干些操戈同室,兄弟阋墙的勾当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做那乱臣贼子,叛国谋反!他伽尼国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一个大旻的皇子要与他勾结,逼宫你父皇,倾覆你自己的王朝!” 堂下的张席间暗叫不好,知道陛下是动了大怒,虽说平日对殷王最是疼爱,可这叛国罪当前,诛连九族都不为过。 他沉吟半晌,上前道“陛下!您怎可听信方学士一面之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先是方学士无诏就敢私放身份未明的军队入皇城,再是方太傅凭借几句天象之言就能准确推断出伽尼国今晚的行动,还有这位敌军首领,原本声称自己是漠古王军,被昱王擒来后又临堂翻供,改口自己是伽尼国士兵,实在太过蹊跷,细细想来,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是啊陛下。”坐于席间的姜贵妃再也忍不住了,急急跪于绍仁帝座前,劝说道,“臣妾不信垣儿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绍仁帝长叹一声,抬手揉上隐隐作痛的额角。 关垣看准机会,忙趁机开口,语气恳切,“父皇,请您相信儿臣,此事与儿臣无关啊。” 他顿了顿,事到如今,唯有孤注一掷,将元达铭留有的后手拿出来了,“方学士之所以蓄意构陷儿臣私养亲兵,乃是因为儿臣发现了七弟于燃灯古寺藏匿漠古王军的事实,并且手握人证!”他朗声说完,抬眼看向绍仁帝左侧席间端坐的嫔妃元氏,神色决然。 元氏立即会意,心间翻腾着兄长嘱托自己的任务。 她知道,依附姜家这么多年下来,元氏一族的未来早已与殷王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陛下。”元婥君忽然站起,恭敬行了个礼,坚定道,“殷王殿下口中的人证正是臣妾的侄女,元妡,她是那日燃灯古寺内除了昱王与殷王的人外,此时殿中唯一的目击证人了。她一介弱女流,因为目睹了当日真相,全家都害怕她事后被杀人灭口,才一直由臣妾接入宫中护佑着,臣妾知道当日的事涉及两位皇子,深明厉害,也不敢让她讲出经过,只等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将她领到陛下面前,亲口对陛下说出当日情形。在此之前,臣妾能做的,也只有保护好这唯一的证人,不让她惨遭迫害。” “朕知道婥君深明大义。”绍仁帝转头赞许的看了她两眼,随后吩咐左右道,“将元妃的侄女带上来。” ‘又是这个元妡。’站于堂中的方明源默念一声,将愤愤难平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关漌,似是在说,‘看吧,我让你当日除掉这个祸害,你不听,如今等着她三言两语让你的筹谋付之东流吧!’ 不好!一直静默而立的关漌蓦然间皱起了眉头,自己的宫禁令牌还在她手上,难保她不会以此为据扭转时局。 他无声叹了口气,难道这女人真是自己的劫难?看来自己对她还是疏忽大意了…… 第三十五章 当堂献计 元妡经由内侍带领一路从跳跃起伏的长明灯火下步入内堂。 事情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她抿唇轻笑,终于还是要做完善父亲布局的最后一颗棋子。 而从古至今,棋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终归是无人在意的…… 她摸了摸袖中的东西……关漌大意间给她的象征皇子身份的宫禁令牌,足可证明她待会的供词。 “陛下。”元妡走上堂后,先恭敬向绍仁帝行礼。 甫一抬眼,就看见姑姑凌厉的眼神逼视着她,‘按计划开口,休要多提一词,否则有你好看!’这句进入太极殿前,姑姑反复交代自己的话语,此刻如不受控制的潮水一般,一浪浪拍在自己的心上。 不过……自己真的会听话吗?元妡挑起一双秀眉,偏头看向元婥君,眼里泛起的笑意一如此刻殿中的光影悠悠荡荡。 元婥君看着她这一笑,心里猛然一个咯噔,不好!这小妮子果然靠不住! “陛下,既然两位皇子各执一词,难辨真伪,那就不要再做口舌之争了,需知,事实胜于雄辩。”元妡面色无澜,平静道,“臣女倒有一计,可以试出这批逼宫谋反的军队是受何人指使。” “大胆!陛下是要让你说出当日情形,不是要你在这里卖弄聪明的。”元婥君气急败坏,拍桌而起,看到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后,意识到自己反应失当,忙敛了神色,温言向绍仁帝商量道,“陛下,既然她说不出什么,臣妾先将她带下去吧。” “不急。”绍仁帝奇怪的看向元婥君,明明是她要将这女子带上来,怎么此刻却像害怕这女子会说出些什么一样。 “当日的情形对陛下此时的判断并无帮助,所以说与不说,其实无关紧要。”元妡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眸,语气平淡。 “你有何计策?”绍仁帝看着这女子镇定冷静的双眸,心里愈发好奇她会有什么好办法,竟敢在大殿上直言自己能试出今日之事的幕后真凶。 “臣女幼时曾见过一捕狼猎人,每每捉住在羊群中贪噬的独狼,都会放其入山林。此举并非放虎归山,而是要永绝后患,因为猎人会一路尾随,通过这只独狼找到群狼,再一举捣毁其老巢。”元妡笃定开口,明灭变幻的灯火似扑进她的眉梢眼底,“臣女的计策也是一样,将今日俘虏的敌军尽数释放,再派一支善于追捕的精兵暗中跟随,就能带我们找到这批军队的藏匿地,让我们看清真正的幕后主使。” “不可。”站在关炜身侧的太尉周子彧立即开口否决,满脸肃然,“这批谋逆作乱的贼子论律当斩,怎可无罪释放?再者,他们的行动已经失败,必然只想着逃命,岂会再回原地等着被再次抓回?” 元妡淡淡一笑,神情坚定,“这批军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行动完毕,无论成败,都会回去向主人交差复命,没得到主人的下一步指令前,岂有私自逃命一说。” 方明源倒是一怔,原以为这女人会趁机生事,坏了主子的计划,却没想到,她竟真的替主子想了个好主意。 这批死士一旦被放出,没了头领,必然会千方百计去寻找自己的主人,等待主人的指示,领取下一步计划。 这倒的确是一招找出幕后主使的好计,不过,这对追捕的精兵有很高的要求,既不能让这批死士察觉到放人时有何不妥,更不能让他们发现被放出后有人尾随……他思忖片刻,还是觉得得自己亲自出马方能放心。 “陛下,微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值得一试。”方明源拱手上前,朗然道,“微臣愿亲自率领部下精兵,为陛下揪出幕后主使,捣毁其老巢,永绝后患。” 此时,跪在大殿中央的关垣暗暗捏紧了拳头,今日之事存在太多变数,没准放了这批死士,他们也不会再来找自己。 他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这批死士既然已经不再听从自己的号令,那就代表他们不再受自己控制,不会再回原先的藏身处了,自然是由谁指挥,他们就会去找谁…… 思及此,他悄悄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关漌的神情,见他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会有变故的样子,难道他当真布局好了一切? 关垣浑身战栗,又开始慌乱起来…… 亥时已过,夜色愈浓。 骤起的狂风呼啸卷来,将遮蔽天幕的浓云吹开,清冷月色再现皇城上空。 太极殿内,明灯如昼。 方明源已经领诏离开了一刻钟,为了顺利找出幕后真凶,防止任何人走漏消息抑或是从中动手脚,绍仁帝明令太极殿众人今夜不得离开,全部在此等候最终结果。 众人经历了一晚的提心吊胆,又眼见了皇室操戈的阴狠战场,纷纷陷入沉思,大殿一时寂静无声。 元妡在这静默中理了理自己的头绪,这个关垣,从异星现世、直指关漌的天象到方明源私放大批敌军入皇城,再到死士打着‘漠古王军复仇’的旗号逼宫造反,而狴犴虎符又恰好在关漌手中,这本是一串串算无遗策的绝妙好招,却不知在哪一环出了问题,被他人将计就计,把自己给玩死了,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啊……还有,她虽初次入宫,但透过今日发生的种种,也看出了绍仁帝的一些心思:他偏心殷王,更看重功垂竹帛的姜家,若今日关漌只是揭穿了关垣谋害兄弟,栽赃嫁祸的阴谋,实在不足以撼动关垣的地位,只有这勾结叛国,谋逆造反的罪名才能让关垣跌入深渊,永无再起之日。 看来权位之争,果然是你死我亡,没有心慈手软一说的…… 想到此处,元妡低叹出声,抬眼朝关漌的方向看去。 这才发觉,立于灯下暗影间的他,身形愈显憔悴,面色苍白,时不时掩唇低咳两声… 元妡心头蓦地一紧。 关漌很快察觉到元妡的目光,一双深沉倦怠的眸子灼灼的回望向她,眼底似落入月华清辉。 元妡连忙转头,躲避着关漌的视线,沉吟了片刻后,缓步走近绍仁帝座前。 “陛下。”她恭敬开口,“追捕敌军的过程需谨慎耐心,耗时颇多,想必要等明日方有结果。陛下龙体为重,不如让姑姑陪您至偏殿稍作歇息?” 绍仁帝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此事的确是一时半会等不到结果的,自己也着实心急了些,方才胸腔内怒气翻涌,恨不得立即揪出幕后黑手定罪严惩,此刻平静下来,才渐渐感到久病孱弱的躯体早已支撑不住。 他抬起浑涿疲惫的双眼,对一旁的执政王关炜道“辛苦皇弟先在此主持大局,待有了结果朕再前来处置。” 说罢,把着身后内侍的手缓缓站起,这才看到几位皇子仍恭谨站立在大殿之上。 他不觉皱眉,“行了,你们也不必拘着了,都入席暂歇吧。” 元婥君眼见绍仁帝已离席朝偏殿行去,正打算去搀扶,却在起身之际感到脑中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重新跌坐回席间。 “娘娘,您怎么了?”身旁的侍女珍佳迅速松开狠狠捏住元婥君腕部寸关处的手指,换上了一脸担忧的神情。 元婥君抬手抚上额头,不知何故,竟在刚才一瞬间感到手腕酸痛,同时浑身也没了力气。 侍女珍佳见状,动作娴熟的从袖中拿出一个由素色丝巾缝成的小方包,凑近元婥君的鼻间。 元婥君闻着侍女递来的药包,方从眩晕中缓过劲来。 绍仁帝听到这边的动静,停下了脚步,转头看来,“婥君无事吧?”他语气关切道。 忽然,在看清那婢女手中药包上的图案后,浑身微微一震,瞿然睁大了双眼,“这方帕……?” 贵妃姜氏也注意到了那药包,那素色的丝巾上绣着的花样分明是—— “是昱王生母的……”她脱口而出之后又用手捂了嘴,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别在这当口再犯了陛下的大忌。 绍仁帝一直死死盯着那素色方包,显得有些茫然失措,许久后方才有了反应。 “给朕拿过来。”他厉声吩咐珍佳。 堂中的元妡此时正仔细辨认着那婢女手中的物什,糟糕!她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那条方帕! 不过,她二人此刻将这个拿出来,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绍仁帝从珍佳手中接过方包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扯开,其内包裹的几味草药顺势落地。 他摊开手中仅剩的素色方帕,轻缓地摸着其上堇花兰的刺绣,鼻头止不住的一酸,苦涩无声流进心间。 他闭上了双眼,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大胆!”姜氏勃然变色,对着元婥君叱道,“元妃,陛下曾下旨焚烧昭阳宫一应用品,这条方帕怎会在你手上?” 昭阳宫?元婥君俨然有些失神。 昭阳宫曾是先皇后兰嫤公主的居址,陛下在其死后下旨焚宫,宫内的所有物品都被尽数销毁,难道这条方帕竟是她的旧物? 元婥君忙不迭转头,恼怒的逼视着珍佳,这个珍佳在搞什么名堂?怎敢用先皇后的方帕制作药包,拿给自己使用。 “这帕子的来历,臣妾着实不知啊!”她连忙起身,跪倒在地。 第三十六章 一波又起 “你不知?”姜氏冷冷一笑,“陛下曾明令宫廷绣样不准再用堇花兰,这条帕子是何人的用品,你会不知?” 元婥君的额上沁出冷汗,将身子伏的更低,先皇后身前,陛下许其独享堇花兰绣样,先皇后逝后,宫廷图样再不准用堇花兰。 可如今,自己却说不知,当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陛下,贵妃娘娘的确是误会了。”珍佳躬身上前,替元婥君辩解道,“我家娘娘素来有心悸之症,是元姑娘一片孝心,做了这个药包送与娘娘,好在病发之时缓解一二。” 言罢,她转头看向元妡,口气虽惶急,神色却从容不迫,“奴婢起初看到这方帕上的图样也吓了一跳,再三询问了姑娘,姑娘只说是他人赠予的,其余的不愿多言。奴婢想着宫廷之内禁用堇花兰,那这条方帕想必是宫外之物,觉着并不打紧,才放心给娘娘使用的。实在不知此乃……先皇后的遗物啊。” 姜氏听着她这一番狡辩之言,不觉冷嗤,“谁会有先皇后的遗物?还赠予这小妮子。本宫看,你是在信口胡吣,戏耍陛下。” 她正打算将这宫人就地发落了,蓦地脑中一转,对这件事又有了个新的看法,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思及此,她先不动声色瞟了两眼席间静坐的关漌,接着转头看向绍仁帝,正色道,“陛下,莫不是昱王偷藏了生母的物件,又当做什么信物送给了这小妮子?” 绍仁帝闻言眉心一动,有关那女人的一切东西早已被他下旨毁掉,这唯一存世的方帕很可能是关漌当年偷偷藏起的。 其实他能感觉到,这孩子虽从无表露,但心底却不曾停止过对亡母的追念。 他看向关漌的眸中渐渐涌起一层迷蒙水雾,“是这孩子生母的东西,想来不会轻易送人的。” 姜氏嘴角的笑意愈浓,偷藏这条方帕就是无视帝意,抗旨不尊,私相授受更是有违宫规。 这下…看你关漌还能如何逃脱。 跪在殿中的元婥君双目一亮,猛地抬头,“陛下,臣妾有罪!原来臣妾的侄女早与昱王殿下有所勾结,串通一气。臣妾方才竟还让她作为证人开口蛊惑陛下,若不是这条帕子暴露了真相,臣妾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元妡不免暗暗惊讶,这俩后宫妇人,自己当真是小瞧了,竟然连这条帕子的主意都早早打好了。 看来,想利用自己作为证人上堂之前,也不是没留后手啊! 早知如此,自己真不应该将这条帕子带入皇宫,原先一是想着这宫廷样式的物件不便放在府中;二是觉得带在身上,万一碰见关漌,也好早早还给他。 竟不想,惹出这等麻烦事…… 不过,现下自己该如何辩解呢?说是自己捡的,还是说只是单纯的花色一样? 不行,都不行,元妡连连否定,自己实在不知道这帕子的来由,还是不要胡乱辩白的好,免得一波未平,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触怒了龙鳞。 想到此处,她悄悄转头看向关漌,他会不会以为真是自己用这帕子做了药包送给姑姑,想故意暴露出他的? 那么,他一定很后悔吧,后悔当初心肠一软,借这条帕子给落水的自己擦拭,后悔错信了自己这么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使计对付他的歹毒女人。 “真是有趣。”坐在席间的献王关佶忽然会心一笑,面露讥讽,打趣道,“二哥你找的证人,原来竟是七弟的人,到底是你识人不明,还是七弟攻于算计?” 绍仁帝面色一沉,冷冷看向关佶,“献王,为国捐躯之时你怯弱躲藏,现下嘲讽兄弟,落井下石,你倒是在行的很。” 关佶一呛,再不敢多言。 绍仁帝冷凛的眸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元婥君,不悦道“元妃,方统卫带兵查证的结果都还未出来,你怎就说这女子早已与昱王勾结?” “臣妾……”元婥君口不择言,“臣妾也是看到这条方帕,一时情急,猜想……” “行了!”绍仁帝烦躁地摆了摆手,不愿再听她争辩。 元妡呼出一口长气,还好陛下没有追究,让自己躲过了一劫。 她正暗自庆幸着,没有察觉到高座之上,绍仁帝老迈浑沌的双目正一动不动地端详着自己,眸中逐渐流露出异常沉重的情绪。 半晌,绍仁帝收回看向元妡的长长目光,又将视线再次投放到关漌的身上… 这孩子,明明事涉自己,却从开始到现在不曾出言辩解过一句,当真是个倔脾气。 不过,他越是不着急辩解,自己就越是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执政王关炜此刻正紧紧盯着绍仁帝的目光,见他先看了看堂下的女子,紧接着又看了会关漌,视线一直在他二人身上辗转徘徊。 他忽然想起,对于姜贵妃的指控,关漌似乎一直没有开口否认,这莫非意味着什么? 他微眯了眼,自己也说不出何故,就是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这边绍仁帝像终于拿定主意般决然开口,“梦娉啊。”他看向坐在关漌身旁的杜梦娉,温和一笑,“朕这个儿子年少,尚且风流多情,朕着实怕他耽误了你。不如你在这大殿上诸王孙之中另择一夫婿,朕即刻赐婚于你。” “皇兄!”关炜率先接过话来,神色一肃,“臣弟这个义女,脾性最是倔强,认定了昱王,就断不会再属意他人。不如先让她以侍妾的身份入王府,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绍仁帝倒是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个皇弟竟如此执着。 他低叹一声,自己毕竟是开过金口,答应满足这位梦娉姑娘一个心愿的,如今她既坚持入昱王府,自己也不好再推诿了,“若是梦娉姑娘不觉得委屈,那就这么办吧。” 侍妾?杜梦娉哑口失笑,义父为了让她入王府监视,当真是不顾一切了。 自己好歹是堂堂杜府,满门忠烈之后,如今,竟是连脸面也没有了。 她撰紧双拳,都是因为那条帕子,这份屈辱,他日定要从那个女人身上讨回来。 “把这个还给元姑娘。”绍仁帝将手中握了许久的方帕递给身后的内侍,沉声对元妡道,“既是昱王赠予你的,你就好生收着吧,别轻易送给他人,也别再用作他途了。” 元妡垂下眼睫,陛下他……该不是误会了吧?那么自己要不要出言解释一下? 算了,这一番小风波就算过了,自己还是不要没事找事了,毕竟有一句话叫‘越描越黑’。 子时。 如银月光扑向皇城四处的宫阙楼宇,自半掩的窗格射入太极殿,照亮殿中众人各异难测的神色。 堂上,炉鼎香气氤氲升腾,所有人都在静默等候着一个可能改写大旻历史的最终结果。 方明源在数柱香灭之后终于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他的身后,一众禁军精兵正押送着先前故意放出的敌军齐步走来。 关垣一颗心猛地紧缩,直起脖子,想从这群人的神情中率先看出结果。 终于,在看到方明源唇角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后,颓然跌坐回席间。 “微臣幸不辱命,完成了陛下的交代。”方明源拱手上前,笃定开口,“微臣一路暗中跟随这批死士,见他们先是极有警惕的在城内四处投窜,而后又兵分数路,分散行动,微臣选了其中身手最敏捷的一支队伍尾随,果然见他们逃匿进了藏身地。原来他们绕了一圈,最终竟是进了殷王府!”他顿了顿,凛然续道,“微臣怕王府中存有密道,让这批死士趁机逃脱,于是下令包围王府,搜查各处。” “你好大的胆子,没有陛下的谕令,竟敢擅自做主查抄当朝皇子的府邸!”张席间拍案而起,竖指狠狠对着方明源。 “微臣不查,怎能看到殷王隐匿人后的不臣之心?”方明源冷哼一声,挥手示意身后的禁军将搜查到的东西全部抬上来。 “陛下请看。”他随手打开几个沉重铁箱的盖子,“这是微臣在王府中缴获的千余件殷王私自锻造的兵器,而剩下的那些,则是数不胜数,远远超过皇子该有供养的钱财。这些,足可证明殷王在暗地豢养死士,组建私兵。” “陛下!这是诬陷!从方统卫私放敌军入城的那一刻,陛下就该看清他是在为何人效忠!”张席间仍不死心,还在为关垣做最后的抗争,“还有…还有那块狴犴母符,昱王将它带在身上已属不争的事实,这点又要作何解释?” 第三十七章 成王败寇 席间静坐的关漌闻言冷冷一笑,拿出铜质纹饰的虎状符节,微一用力,符节就在手中裂成两瓣。 他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眸,淡然道“二哥既然打定主意要嫁祸臣弟,为何不将戏做全套,把真的狴犴虎符给臣弟。” 关垣难以置信的逼视着关漌,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自己给他的明明就是真的狴犴虎符,况且自己先前在这大殿之上也手握过,岂会不知真假? 真符节是坚硬的铜质材料,怎可能会被轻轻一掰就碎裂?自己几乎可以肯定,现在关漌手中这块假的符节,分明是他不知何时调换的! 可是即便猜到,自己此时也不能开口揭穿…… 方明源看着关垣早已方寸大乱的慌忙神色,心底畅快无比,上前两步,向高座之上的绍仁帝朗声道“陛下,微臣失职,微臣作为统帅禁军,护卫皇城的首领,不该仅凭一块宫禁令牌就放大批身份未明的军队入皇城,今夜我王朝之危,都是源自微臣的疏忽职守,微臣自请罢职以正国法。” 堂下的方席间听着儿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看来这小子是真不想再当禁军统卫这一职了,已经开始抓住一切机会丢开这个位置了…他表面上是在反省自己的失职,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但实际上又强调了敌军有宫禁令牌的事实,表明自己就算做的不对,也是依照规矩办事,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反而是应该赶紧将今夜王朝之危真正的罪魁祸首论罪惩办,以正国法。 绍仁帝阖上了异常劳累的双眼,长叹一声后艰难开口,“殷王关垣不守君臣之道、不顾父子之情,勾结敌国,叛上作乱,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念姜氏一族立下青史功勋,免除死罪,着即日发配边陲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回京。” 绍仁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太极殿众人当即哗然开来,姜氏党派纷纷惊愕失色,担心祸及自身,满脸惶恐不安。 其余皇子党人自是扬眉吐气,想着自此后便少了一个拦路对手,心间畅然不已…… “成王败寇,本王败了,败了……”关垣似丢失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瘫倒在地,口中喃喃不休。 数十年的苦心谋算,费力经营,只为登上皇权巅峰,实现宏图霸愿,却在今日一招不慎,满盘皆属! 他摁住绞痛难耐的胸腔,喷出一口脓血…… 张席间跪倒在地,全身冰凉一片,双手颤抖不停,自己耗尽心血扶持的皇子,明明是最有实力问鼎天下之人,怎会…怎会一败涂地…… “老七,剩下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置。”绍仁帝交代完最后一句,撑着面前的席案站起身,独自一人迈着踉跄的步伐朝内殿走去。 背影孤寂落寞,已是不想再理会任何事…… 至此,绍仁十四年天子寿诞落下帷幕。 元妡随着众女眷一同离开太极殿时,抬头望了把沉闷压抑的天空,只见一道寒凌的月光蓦然自云端冲出,仿似掌控风雨的幕后之人,凭一双堪破全局的双眸,对变换莫测的世事了然于心。 胜者为王,败者寇,自古皆然。 “元姑娘,请留步。”一道清脆婉柔的女声喊住了元妡。 元妡回头,目蕴笑意,“梦娉姑娘有何指教?” 杜梦娉缓缓走近元妡,一对细长妍媚的眸瞳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半晌,含些轻视的笑,“我奉劝姑娘一句,趁早收了你对殿下的心思。” 元妡倒是一怔,不确定道“你指的是昱王?” 杜梦娉理了理精致的发髻,“我注意姑娘很久了,姑娘与他分明是两个阵营的人。可今晚,姑娘作为证人上堂,却从头到尾都是在为他出谋划策。” 元妡不觉好笑,也懒得同她解释,转身就要离开。 杜梦娉仍不甘心,“殿下是沉浮于权谋漩涡中心的人,你即使舍弃一切为他,也不过是他算准了的一枚棋子。你可知,从你选择帮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会成为他皇位之路的牺牲者。” 元妡停下脚步,淡淡一笑,“那你呢?做他人安插进昱王府的眼线,又何尝不是皇权倾轧的牺牲者?” 禁宫,地下死牢。 囚室大门被狱卒推开之时,一股浑浊的血腥味随即涌来。 方明源抽了抽鼻子,转头看了两眼身旁的关漌,“主子,您身上还有伤,要不我一个人进去吧。” “无碍。”关漌神情平静,淡淡道。 方明源无声叹了口气,心底担心主子的伤势,可又不好开口,只得闷头跟上主子的脚步。 狭长昏暗的甬道两旁,只有几盏枯油灯勉强照亮。 “昱王殿下受陛下之命审查殷王关垣叛国谋逆一案。”方明源对跪在地上的狱官朗声道。 半晌,却见这狱官木楞抬头,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心想他是不是在死牢呆久了,脑子不灵光,于是不耐的提醒道“你等速去将敌军首领提来,我家殿下有话要问。” 片刻后,镣铐锁链尖锐刺耳的撞击声响起,那位在太极殿上指认殷王罪行的‘伽尼国首领’被狱兵押解前来。 关漌对方明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囚室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轻易靠近。 方明源立即会意,抄手倚在门墙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殿下……”那位身披血色红袍的敌军首领颤抖着全身,向关漌行了个漠古王庭尊礼,眼底早已浸湿一片,“不敢想我卫涅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漠古皇室后裔……” 关漌抬手将他扶起,眸色深沉,“漠古王军第二十三代统领,卫涅?” “正是。”卫涅点点头,涣散着双目,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十四年前,漠古王朝突降灾祸,一夜亡国,狴犴虎符也就此下落不明,我与众兄弟无奈之下,只得隐去身份,匿于世间,只待虎符再现之日。而一个多月前,狴犴虎符竟真的重新现世……从昔日的国土郕州至大旻帝京,我和众兄弟一路追随,直到看见虎符进了殷王府。”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当时,我们众兄弟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一种声音强调我们狴犴死士天生的使命就是追随虎符所有者,虎符在谁手,我们就应当听命于谁;另一种声音则是说我们狴犴死士守护了二十三代漠古皇室,享受了数千年王朝人民的供养和国君的最高礼遇,早已与王朝的兴衰荣辱融为了一体,连世人都称我们为漠古王军,我们又岂能不顾念旧情,忘记恩主,转而效忠与漠古皇室后裔——” 他顿了顿,激抗的情绪盈眶,“也就是殿下您为敌的皇子!我思虑再三,听取了两方意见,最后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由我一人先去投奔关垣,不让众兄弟露面,不让关垣得知我们背后有多大的势力。关垣起先并不相信我的身份,直到我将狴犴子符拿出,与他手中的狴犴母符刚好可拼凑为一块,他才确信无疑。接着他便告诉了我他想对付殿下的计谋,并要让我暂代他三千死士的首领,好以假乱真,嫁祸殿下。就这样,我因虎符在他手,一直听命与他,直到遇见了向芜城兄弟。” 说到此处,他紧锁的眉头缓和了不少,感慨道“我认得他,他是当年漠古三大商户之一向黎的遗子。他告诉我,他一直效力于殿下,隐藏于仇人元达铭的府邸之中为殿下做事。他这次前来,就是带来了殿下您反击殷王的计划。不瞒殿下,在那一瞬间,我这个狴犴死士的统领完全忘却了什么天生的使命,什么追随虎符的所有者,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您终于来找我们了!您终于找到我们了!我们数万狴犴死士等了十四年,都在等着这一天!” 关漌看着眼前这位毕生忠诚于漠古皇室的王军统领,感受着他心底决然诚挚的信仰,亦为之动容,“你们世代以狴犴虎符为尊,追随虎符的所有者,如今,你能为本王效力,本王心底很是感激。” “有殿下这句话,卫涅死而无憾!”一身红袍的首领眼眸中迸出熊熊燃起的火光。 关漌微拢双眉,心头逐渐浮起困惑多年的谜团,不知母朝旧人能否为自己解疑释结,“当年漠古王朝既是因外臣篡权,亡于内乱,何以会疆域内风沙四起,竟一夜覆国?” 卫涅沉吟半晌,接过话来,神色晦暗,“世人皆知我们漠古王朝诡秘莫测,却道不出如何神秘,我狴犴死士也是在王朝覆灭的那一日方才知晓,原来王朝兰氏皇族有自己世代供养的守护神,且与王朝盛衰永存。一旦有人打破了皇室血脉承继,妄图篡权夺位,就会祭出守护神,风沙之下掩盖王朝,只待新王重归之日。” 他缓了缓,鼻息渐重,“本代国君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两个女儿,被害暴毙后,皇室无男丁可承袭君位,想是如此才触怒了守护神,造成了我朝国土被风沙毁灭的浩劫。” 关漌负手背过身去,囚室内幽闷的枯油灯一簇簇烧进他的眼底。 年幼时,倒是听过母亲提起母族王朝有隐秘于世的上古守护神,也曾亲眼见母亲私下拜祭过,但自己一直以为母亲此举与信奉一般神佛,只图消灾解厄无二。不承想,此守护神竟有震荡天地之神力…… “殿下。”卫涅目露殷切,压抑多年的仇恨此刻尽数涌来,“我狴犴死士守护漠古王朝数百年,却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惨遭灭国,让我们日日无法逃避内心的谴责。如今,漠古皇族后裔仅剩殿下一人,我狴犴死士万数之众,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热血男儿,我们愿誓死追随殿下,拥立殿下为漠古新君,收复失地,重建王朝!再手刃仇人,征讨他大旻这个背信弃义之国!” 关漌的目光渐渐暗寂下来。 “卫统领。”他垂下眼睫,盖住眸中流转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模糊笑了笑,“本王心中无此宏愿,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殿下!——”卫涅急切开口,却被关漌打断。 “委屈你在此处待些时日,本王定会想办法助你脱身。”关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卫涅望着关漌在黯然油灯下印出的背影,忽然笃定一笑。 不!殿下,我能看出您心底压抑深藏的宏图志向,您需要我们,您会看到我们的价值…… 关漌走出囚室,方明源立即凑了上来,他听了这位卫涅统领的一番话后,心里对今晚之事的前因后果都有了个了解。 只是……还有一处想不明白。 “殿下,您算出关垣会蠢到让这位漠古王军首领来控制他的三千死士,这我不奇怪,可您怎么能算到,当时驻守建武门的我,就一定会放这批手握狴犴子符的敌军入皇城?万一我这个禁军统卫坚守职责,根本不放他们进来怎么办?”方明源绕绕头发,心里颇疑惑,我如果不放他们,主子你的计谋根本就无处施展嘛…… 关漌微一扬眉,似是也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个问题,“能够让你摆脱这个职位,你为何不放?” 方明源顿时目瞪口呆,原来… “是这样想啊”他咕哝道,想到自己在下令放这批敌军入皇城之前,进行的一堆痛苦艰难的心理活动,“原来是我想多了……” 关漌转头,好笑的看着他。 方明源越想越气愤,“他们竟然说我与主子串通一气,其实…分明是您与父亲两人密谋布局,我根本对你们的计划毫不知情嘛!” 第三十八章 情缘初种 丑时四更的钟漏已然敲响,阵阵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皇城无数的重檐庑殿之间。 此刻,元妡正独自一人静默地走在云纹雕刻的廊道上,摇晃起伏的街灯下她的只影斜长。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到建武门来,或许只是想将他的宫禁令牌还给他,又或许是想跟他解释清楚有关那条方帕的经过。 她站在微凉的夜风下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关漌的身影。 “站住!”在她将要靠近昱王府的马车时,陈祀毫不客气地执剑拦住了她。 元妡拿出袖中的宫禁令牌,看向陈祀,“我有话对你家殿下说。” 陈祀辨了两眼元妡手中的东西,认出了是自家殿下的令牌,他警觉的双眼审察了元妡片刻,还是侧身给她让了路。 元妡走近几步,在马车前喊住了那道颀长俊逸却又有些单薄憔悴的背影。 “殿下。”她恭敬一礼。 关漌闻声回头,清朗的眉目看向她,忽然伸出了手。 “干什么?”元妡不明所以的看着关漌递到自己眼前的手。 关漌微抬双目,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倦怠的眉宇间添了几许温润,“怎么?还想拿着本王的东西招摇撞骗?” 元妡咽了口口水,知道他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看来……他果然是误会了自己。 “我……”元妡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有些飘闪。 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个珍佳是你的人,没有过多防备,她问我要那条方帕,我就给她了…况且我以为,那是你的意思……” 元妡正说着,蓦然间又止了话头,心下不禁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那么多,反正他也不会相信自己…… “还给你就是了,说的那么难听干什么。”元妡撇撇嘴,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从衣袖中取出那条素色的堇花兰方帕,用力拍向关漌的手中。 关漌许是也没想到元妡会有此举动,突兀承力的手连带着全身微微一颤,紧跟着皱拢了眉头。 元妡心底咯噔一声,想着自己是不是力气使的太大,扯到他的伤口了…… 关漌苍白的面色微沉了几分,又将方帕重新还给元妡,“其他没有了?” 元妡低应一声,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宫禁令牌还给他。 关漌看着元妡一双明澈剔透、不染纤尘的眼眸,不知为何,竟很想将真相告诉她。 他轻咳一声,“佳姨她,是本王的人。” 元妡乍然愣在当场,什么意思?她是你的人,那她怎么还…… 等等!不会是你…… “别想了。”关漌开口打断了元妡的沉思,皱眉看向面前颇高的车舆,淡淡道,“劳烦你扶本王一把。” 元妡心里冒着嘀咕,你有那么多侍从,还用得着我扶你上马车? 算了…可怜他身上有伤,手脚用不上力,自己就权当发发善心帮他一回好了。 她的手刚扶上关漌的胳膊,就感到透过他的衣衫有一股冰凉的液体渗透而出…… 他明明受了伤,却为什么不愿在太极殿上,在他父皇面前明言?他原本可以借机向自己的父皇说几句冠冕之语,让老皇帝知道他能继续稳坐皇位,全是自己这个儿子流血拼杀换来的,再趁势求得恩赏,壮大自身。可他却选择了缄口不言,甚至于一直在隐藏伤势,不让人发现…… 元妡神情复杂的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出了宫门,离开了她的视线。 驶出皇城的马车很快直奔上了宁安大道,驾车的陈祀忧心着主子的伤势,不停挥动鞭绳,马儿嘶鸣一声,疾跃向前。 车内静默而坐的关漌闭上了疲乏的双眼,在不时的颠簸中闷哼一声,身上汨汨流出的鲜血浸透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在地,于清冷斑驳的月夜下凝结成朵朵赤红血莲。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双似星子落入其间,澄澈光泽不住流转的眼眸,他不由得想起这女子方才因急于辩解而满脸通红,低头时又委屈不已的模样……还真是不常见呢,想到此处,他的唇角不觉随之扬起一抹笑意。 但很快,这抹笑意无声淡去,他的目光又变得隐忍深邃,眼前出现的面孔也变成了为他竭尽操劳的佳姨,正再三向他确认,“殿下,您可要想清楚,这条方帕是兰嫤公主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唯一能唤起你父皇心底愧意的物件,您大可凭它在危急之时全身而退,您当真要这么做吗?” 关漌睁开双眼,目露决然,正如他当时的回复一样,他到现在,也并不曾后悔。 只是……那果敢坚毅的女子好像向来不愿被他人操控安排。 思及此,他沉若乌玉的眼底漫起散不开的浓雾。 良久,摇头笑了笑,“还没问过你的心意,就替你做了决定,也不知,你将来会不会恨我……” 皇城,平阳宫。 元婥君半倚在软榻上,抬手揉着生疼的额角,冷冷道“珍佳,你是越发大胆了!” “娘娘息怒。”珍佳连忙跪倒在地,心中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向她解释事情的原委,“其实,奴婢早就疑心了那小妮子,怕她在殿上反口,背叛元家,对娘娘不利。但又苦无证据,不敢张扬生事,所以一直暗中盯紧了她……直到让奴婢发现了她贴身藏着的方帕,证实了他与昱王的勾连!奴婢思前想后,该如何让她的罪行曝光,又不连累娘娘。于是就想到了这一招,悄悄将这方帕偷来,再让它不动声色的暴露于太极殿之上……可谁曾想,陛下他心思难测,证据就在眼前,竟然还是放过了这小妮子!” 元婥君凌厉的目光扫视了珍佳许久。 也罢,今日之事这个珍佳虽然是背着自己做的,但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况且,她在自己身边十数年,一直忠诚无二……想到此处,元婥君眼底的疑虑尽消。 “起来吧。”她烦闷的斥责道,“你既拿到了可证明她与昱王有所勾连的方帕,为何不与本宫商量,咱们一起想一个万全之策?算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原以为你是个精明干练的,其实也是个脑子蠢笨的……” 她不甘地长叹口气,“现在好了,她知道我们元家太多的事,又不是个肯听话的,这次让她躲过了一劫,陛下又下了口谕…唉,等到她活着出了皇宫,兄长又该责怪我办事不利了。” 元婥君与珍佳正在内殿说着话,就听见前院廊下传来一阵宫人的施礼声。 珍佳抬头看向元婥君,提醒道“娘娘,她来了。” 元婥君直起身子,冷哼一声,“哟,你还敢回来啊!” 元妡还未走近,就听见姑姑这一声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禁淡淡一笑。 “姑姑安好。”她踏入内殿,一脸从容的行礼。 “你这个背叛本宫的人还活在世上,本宫如何能安好?”元婥君气极反笑,厉声逼问着元妡。 “并不是侄女不愿帮姑姑。”元妡扬起一双沉静的眼眸,含笑道,“侄女是怕捉不着狐狸,反而给姑姑惹了一身骚。” 元婥君拢拢衣袖,“你什么意思?” “殷王关垣叛国谋逆的罪证确凿,大势已去,即便侄女如姑姑所愿做殷王的人证,也扭转不了他的败局。”元妡顿了顿,向元婥君分析利弊道,“更何况,连一贯宠信他的陛下这一次都不想保他,姑姑您又何必堵上自身安危陪着他苟延残喘?” 元婥君的脸色沉了沉,这小妮子的话到底能不能相信?乍一听她的话似是有几分道理,可细细想来,又像是在为她自己开脱。 “是啊,你确实不该做那败寇殷王的人证——”元婥君眸色一转,看向元妡,笑意半真半假,“未来的……昱王妃。” 元妡猛地抬头,“姑姑说什么?” 元婥君故作亲切地拉过元妡的手,“陛下方才唤本宫前去,托本宫好生照顾着你。你啊,从今天起就安心在这平阳宫住下,直到你与昱王大婚…放心,就算不为着你是本宫的侄女,为着咱们昱王的新王妃,本宫也得让你好好活着不是?” 昱…王…妃?元妡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元婥君看着她这一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丢开她的手朝寝殿去了。 难道……是因为那条方帕?元妡喃喃自语,这条方帕究竟有什么来历?竟能让绍仁帝改变决定。 若是早知这条方帕的厉害,自己先前在大殿上说什么也要辩白一番。 元妡无声叹了口气,按下了心头冗长杂闷的思绪,缓缓走到扇窗前,透过凄清的月光眺望着经历了一夜鹤戾风声,此刻终于回归静寂的太极殿。 她揉了揉双眼,在雄伟庄肃的宫宇前仿佛又看见了染遍长街的鲜血,屠戮不休的杀伐…… 没错,自己若是嫁与昱王,成为了昱王妃,便可名正言顺从元府脱身,远离父亲控制,不再被元族利用,这确实是一条可保自己当下周全的路。 但,若是走上了这条路,也意味着自己从此要与那人一起搅入血雨腥风的储位之争,在铜墙铁壁的皇城内步步操戈;在未知来日的战场上艰辛沉浮。非死不得休。 这一条路,自己当真要走吗? 元妡静澈的双眸渐渐暗寂下去,旋即无奈般扬了扬唇角。 好像,自己在这里焚心为难的时候,早已有人替自己做了决定…… 第三十九章 硝烟弥漫 寅时五更,执政王府后院。 来者孤身一人,满面风霜,于无人注意之际叩响了府门。 “何人?”府内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来者将头套摘下,一双眼透出阴戾冷光,“请告知执政王,‘大业在前,岂可留有隐患’?” 半刻钟后,来者被请入王府正厅。 “老朋友,本王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关炜笑意深长的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元达铭。 元达铭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与他有过相同利益并联手图谋的人。 他知道,这位口蜜腹剑的执政王,实则是现下最想将自己置于死地,企图杀人灭口的人。 关炜随即一笑,伸手扶起了元达铭,近乎亲近的眼神却似绵里藏针,他当然知道元达铭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几年前,本王念着与你乃是故交知己,想给你授官进爵,可你非要选个不上朝堂、不入崇德殿的六品令使,此举——”他顿了顿,探寻的目光看着元达铭,“是不想再看见本王?” 元达铭敛了神色,暗自思量着。 一个时辰前,皇宫大内殷王落败的消息传来,他就知道,现下能救自己和元氏一族的,只有这位高居执政之位的关炜了。 不过,自己背靠姜氏十余载,替殷王营生敛财,出谋划策,恐怕早已惹来这位执政王的忌惮与不满。 但如今,殷王既已倒台,自己对他就再构不成什么威胁,既如此,自己也不必再与他像从前合作时一样各怀鬼胎,装腔作势了,“王上请放心,当年之事微臣既当年不说,如今,就更不会说,您不用一直监视微臣,也没必要让您的侄子们来调查微臣。臣知道,这些年来,您政权在握,管控朝堂,离登上帝位,改朝换代只差一步之遥。而现下,姜家倒台,王朝动荡将起,正是您把握时机,再进一步的当口,您该认清谁是您真正的敌人,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将其铲除,方为当务之急啊!” 关炜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元达铭说的也正是自己费心焦灼的,自己等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久的位置,如今时机就在眼前,任何可能挡他路的人,自己都万万留不得! 元达铭眼见关炜神色转变,忙开口续道“更何况,这位漠古皇族的后裔现在手握上万狴犴死士,早已不是年初回京那个羽翼未丰、无依无势的皇子了。” 关炜宽袖下的双拳紧握,眼神渐转狠厉,“你是说……” 元达铭笃定点头,眉间利刃暗藏,“若微臣所料不错的话,那太极殿上自称‘伽尼国首领’的叛军,其实正是漠古上万狴犴死士的统领。不满王上,今夜死士逼宫谋反一事,原是我与那罪臣关垣一同谋划,做了个局嫁祸昱王,让他无从翻身之计。本是天衣无缝的筹划,却让关垣错信那领头之人,功亏一篑。眼下,陛下将关垣叛国一案交与了昱王,昱王恐怕早已趁机救出了那位统领,收归了万数狴犴死士。王上若是不信的话,现在大可派人去皇城死牢一探究竟。” 关炜脸上的猜忌之色愈浓,“如此说来,昱王也知晓当年之事了?” “微臣早就怀疑他已经得知了当年之事,为恐留有后患,与家妹几次设计将其除掉。”元达铭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犹自不寒而栗,“奈何他心思深沉,手段阴狠,臣拼尽全力,还是只能以失败告终。” 关炜怫然转身,吩咐了手下二人去皇城死牢将敌军首领提来后,似笑非笑的看向元达铭,“元令使今夜既敢孤身一人登门来访,想必是早已有了不败之计要献与本王。既如此,不妨直截了当,若他日事成,本王便保你元氏全族一条活路。否则——你昔日与姜家结为朋党、图谋不轨的旧账与今日信口攀污本王存有问鼎之心的新账,本王一并算。” 元达铭深吸一口气,如今刀在颈上,只有拼死一搏了。 只要他自己还有被这位执政王利用的价值,他元氏全族就还有一线生机,“王上容禀,微臣还有一重要人物,此人是当年漠古王朝三大商户之一向黎的独子,也是昱王安插在臣府中的内应。一个多月前,微臣假意流放我儿,实则暗中派遣我儿前往郕州查访狴犴死士的下落,我儿与留驻老宅的族人辗转数月,终于找到了消失多年的狴犴虎符。不仅如此,他还发觉了另一个秘密……王上可知,昱王也曾派人前去郕州探听狴犴死士的下落,而这个人,正是隐藏于我府中数年的叛徒。若不是我儿心细,查探到此人当年去往郕州找寻死士时留下的蛛丝马迹,微臣恐怕还会被他继续蒙骗!” 说到此处,他眼中狠绝之意蔓延,“几日前,此人察觉到微臣已对他起疑,闻风而逃。不过,现下已被微臣用计诱骗入您的王府。还请您立即派人抓捕,控制了他,就是手握了昱王的把柄,或要挟或利用,不怕昱王不掉入您的圈套。” 关炜阴沉的双眼扫视着元达铭,狐疑未决,“你当年也曾信誓旦旦向本王保证,一旦本王与你内外联手,除掉了漠古王君,你顺利夺权后,便可相助本王登上大旻太子之位,达成你我二人心中宏愿。可你竟然不知他漠古皇族有自己世代供养,捍卫王权的守护神,宁愿毁天灭地,也不让你这个外臣篡位。害的本王押注于你,结果一无所获。如今,本王岂敢再相信于你?” 元达铭闭上了双眼,面容扭曲,这是自己一生中犯的最麻痹大意的错,哪怕之后谨小慎微无数次,也无法减轻当年与王权失之交臂的悔恨,“微臣当时年轻气盛,鲁莽轻率,未能知己知彼就贸然行事,最终错过时机抱憾终生。可王上不同,您执政十载,民生皆服,只要把握住良机,除掉一切拦路之人,陛下百年之后,既可凭德登位,顺势承袭;又可不见硝烟,以仁服众。” 关炜心头一滞,自己的心思又再次被他说中。自己毕竟不是大旻君主一脉,要想龙袍加身,最好的方式就是子侄之中已经无人能够胜任帝王之位,皇兄亲自将皇位禅让于自己,才算名正言顺,承应天命,不是那谋权篡位的窃国贼子。 自己为了这一天布局多年,利用制衡之术让侄子们互相争斗,为的就是消耗他们的势力,让他们两败俱伤,最终无人可与自己抗衡…… “既如此,令使你便亲自去捉拿你府的叛徒吧。”关炜坚定开口,自己可以慢慢筹谋布局,一步步接近皇图霸业,但已近风烛残年的皇兄只怕等不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得提早扫清皇权路上的异己,恐迟则生变。 “姜氏倒台,元家必遭连坐,此时依附王上,还可求得一线生机。”元达铭离开内厅,浮雕饰锦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面容清雅的白袍男子。 关炜转头看向他,笑道“元家这次难逃罪责,不正好给你们陆家腾出位置了。” 那白袍男子气度温润,微挑眉梢,正是陆府陆柏舟,“只是惯于见风使舵的人,王上敢用吗?” “本王并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只在乎他是否有本王利用的价值。”关炜唇边的笑意慢慢褪去,眼眸渐转凌厉。 话虽如此,他还是得找人私下盯紧了元府,监视住元达铭,掌握他的任何异动。 陆柏舟抬起一对飘逸沉稳的双眸,缓声开口,“不过他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舟,朝堂不乱,纷争不起,王上安能凸显自身雄才,安能趁机壮大势力,赢得朝臣支持、赢得天下民心?” 关炜微眯了眼,目光聚成一道森冷刃尖,“那就烦请陆公子散播消息出去,满朝之上那些曾经的姜氏党羽们,本王有心想保,奈何昱王力主杀之。” 陆柏舟垂眸思索了片刻,淡淡一笑,明白了关炜的意思:殷王倒台,姜氏党羽众多,若是连根拔起,灭了这一股势力,朝堂之中必将出现职位的大量空缺,反而会引起其余诸党的踊跃竞争。 到那时,现下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平衡将会被打破,政治权力又将被重新分割,既可能再现一人独大的局面,也可能呈现众方势力齐齐增强,大家旗鼓相当的新局势。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关炜所愿见到的。 陆柏舟眉心笑意愈浓,看向闭目凝神的关炜,越来越能猜出他的想法:与其选择‘费神耗时安插新人、留意对手举动、打压上位异己’这一条变数巨大,结果难料的路,不如将这些曾经的姜氏党人们据为己用,让他们成为自己控制朝堂的工具,岂非更有把握?更何况…… “那些朝野过半的姜氏党羽们,若是知道昱王要杀他们之时恰好王上愿意且只有王上有能力保他们一条性命,焉能不一心一意依附王上。”陆柏舟拱手向着关炜敬佩一礼,“王上运筹帷幄,定可决胜千里。只是——” 他顿了顿,面色一转,对于那些姜党旧人们,光是散播昱王要杀他们的言论还远远不够,没有实际的行动,他们恐怕不会惧怕;不会看到自己将面临的危机;更不会意识到谁才是自己未来真正的依靠,“昱王既然想诛杀姜氏旧党,王上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关炜睁开双眼,赞许的看向陆柏舟,正要开口之际,却被门口突兀闯进的侍卫打断。 那侍卫正是先前得了关炜命令前去皇城死牢的人,他此刻神色焦急,口气慌乱,“禀王上,属下赶到时,皇城死牢已乱,那敌军首领…不见了。” 关炜勃然拂袖,强力压抑住心头被欺骗后的怒气,重重咬字道“行动!” 第四十章 朝臣站位 清晨,第一缕阳光冲破重重云雾阻碍横空出世,恢弘肃穆的皇城在日头下披了一层金光。 已被困于平阳宫三五日的元妡终于等到了时机出来走走,她此时正站在一碧如玉的池水前,看着自己在水中颓丧的倒影出神。 “诶,你听说了吗,姜贵妃昨晚在太极殿哭求了一夜,恳请陛下允准她抚养凉王殿下。” “凉王是景妃的独子,她那样高傲的性子怎么肯?” 池边寂静的小道上,一对小宫女正怯怯私语。 元妡被这二人的谈话勾起了兴趣,蹑手蹑脚的靠近她们。 “她再不肯也没有办法,姜氏掌管后宫这么多年,又一直得陛下爱重。虽说她儿子犯下了谋逆大罪,可你看,她的地位还不是丝毫未受影响。”穿一袭薄纱粉衣的小宫女压低了声音,言罢,拉着她身边的蓝衣少女往前走了几步,“妹妹,咱们边走边说,别耽误了主子的事。” 元妡见此,忙悄悄跟上这二人的脚步。 “这么说,陛下是同意了。”那蓝衣少女好奇的问。 “可不是。”粉衣少女答,“从今往后,这凉王就成了姜贵妃的儿子,贵妃此举,想必是不甘于殷王的败局,想再举阖族之力重新培养一位皇子他日竞争太子之位。” “这…”蓝衣少女一时目瞪口呆,“她亲生儿子刚被流放,她这么快就能……” “后宫的女子,谁人不是如此,侍奉君王就得狠心绝情。” “话说回来,那姜氏一族不是还有一位镇守西境的老太师吗,这次殷王落败他为何不出面?”蓝衣少女不禁疑惑。 “我倒是听过几句流言,说这位殷王不知何故竟故意暴露了老太师安插在皇城数十年的人,想必老太师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了。” 听到此处,元妡有些讶然,想不到,在皇宫大内连末微宫女都长了一颗玲珑剔透心。 她提着裙子穿过一片树丛,想继续听听这二人的谈论。 一抬头,却发现,一直紧跟的两位少女蓦然不见了踪影。 元妡皱起眉头,转头看了眼四周,刚才只顾着闷头走,并未看路,现下也不知到了哪里,只是觉得景致愈见荒凉,杂草连着枯树丛生,像是到了极少有人会来的废弃院落。 糟糕……她心头一紧,这二人不会是故意引诱她来此处的吧。 “姑娘莫急。”薄纱粉衣的小宫女从白灰脱落的宫墙后走了出来,“奴婢只是个宫外传话的。” 元妡先是一怔,随即了然一笑,看来是汪洋找了个伶俐的宫女传递消息给自己,她取下头上的珠花连同一对青玉耳环一并给了这宫女,“我想听一五一十的原话。” 那小宫女点点头,回忆着雇主的原话,“‘我照小姐的吩咐,一早提醒了向公子他已暴露,让他不要再回元府。可五日前,小姐被老爷送入宫中,迟迟未归,我向阮利寻问,他说小姐替那叛贼殷王作了伪证,被执政王抓回了王府审问。我一着急,连忙去找向公子商量对策。向公子听了后,说此事交给他来办,就不见了踪影。我后来细细一想,越发觉得这更像是个圈套。找人到皇城一打听,才知道,小姐您并没有出事。可向公子那日离开后就再未回来,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元妡神色凝重,心间暗暗有了下一步的决断。她看向这小宫女,“多谢。” 禁宫崇德殿 五鼓声起,百官上朝 一身紫金朝服的关漌缓缓走入大殿,曜日阳光从他背后洒来,他清逸的眉目似浸在光华如玉的晨曦之中。 殿中众朝臣眼见他仍是一派从容散逸的姿态,丝毫不为他做下的凶残狠绝之事所动,立刻哗然开来,或疾言厉色或戟指怒目,纷纷出言叱责。 关炜俯视着殿中众人,带有高居上位者的威严,“众爱卿因何事争执?” 内阁首辅徐奉天率先开口,厉然正色道“我朝素来以仁义治国,还从未发生文官被私用凌迟酷刑,折磨身亡之事。”他凛冽的眼眸转向一旁负手站立的关漌,“昱王,虽说陛下将殷王叛国一案交与了你,可你竟敢不经三司会审,不交由刑部定罪;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就私自让尚为我朝正二品御史的张席间惨死狱中,老臣今日就要在这崇德殿上与你论论理!” 与张席间同为御史之职的秦政开口附和,激愤道“不遵从我朝司法制度,是为目无法纪;私自动用酷刑残害朝廷命官,是为草菅人命。” 另一人抬手指责,“凶残至极,前所未有啊!” 此时,所有立于殿上的姜氏旧党们,无不敛声屏气,颤抖不已。 他们早先就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位主理殷王叛国一案的昱王殿下有意要杀尽他们这些曾经的姜氏党羽们,本就有些惶惶不安,今日又得知了还未定罪的张席间已被昱王滥用酷刑加害于狱中一事,更加胆战心惊,生怕他昱王下一个对付的就是自己。 方少游紧皱眉头,不动声色的梳理着这件突兀发生的棘手事情:今晨,昔日殷王同党御史张席间惨死于大牢一事甫被曝出,朝中大半数官员立即联名上书控告昱王擅权摄威,残暴狠绝。锦城之中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物议沸腾,只道这位昱王嗜好滥杀,要屠尽王廷半数官吏,真乃一朝得势的毒虐小人。现下的茶楼酒肆只怕是冲溢了大量的民沸民怨,和朝堂之上满腔义愤,孰不可忍的众朝臣一样,俱在开口诛伐自家殿下的‘罪行’。 他相信殿下是不会做出动用凌迟酷刑暗害朝臣这等惨无人道之事的。 如今,定是有人嫁祸殿下,想利用这来势汹汹的恶劣舆论向殿下施压,让殿下失了朝臣支持,乃至失了天下民心。 “王上。”方少游上前一步,心中反复考量着这件措手不及之事,陛下将殷王叛国一案全权交给了殿下,刚被关进大牢还未及审判的张席间就被暗害。虽然自己看得出这是他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但落在众朝臣眼里就不尽然了。 他们只道殿下是案件的主理者,他人无权插手,且张席间是死于大牢内独有的刑具,怎么看,都像是被殷王一党打压太久的殿下伺机报复,在殷王倒台后,动用酷刑谋害了他的手下。 况且,能想出这种‘利用人心,打压异己’之计的人,动手之时必不会留下任何能让他人追查到的痕迹把柄。 现在尚且不知是何人布的局,一味否认反而更引起大家的反感与不满,不如将重点放在张席间与殷王串通一气,意图谋逆造反之事上,“御史张席间身为我朝官吏,本该上报国家、下安黎民,起到监察劝谏之责。可他自上任以来,不光结党营私,疏离职守,甚至还伙同罪贼殷王叛国谋逆,此等不忠不义之徒,臣正打算上奏陛下‘除诛奸,安社稷’。” 献王关佶闻言冷哼一声,义正言辞,“张席间该杀,可剩下的百余位官员呢?七弟扬言要诛尽姜氏旧党,难道那些迫于形势,无奈加入姜氏党派的人都该杀吗?他们之中也有朝廷的股肱栋梁之才,七弟是想一并滥杀吗?” 大殿内,众姜氏党羽听到此处,恐慌的情绪有所缓解,仿佛能在大厦将倾的时局下看见一丝生机。 “昱王殿下。”翰林侍郎贾彦是方少游的门生,他此时恳切的语气中有几分规劝之意,“这些姜氏旧党们杀不得,虽说他们曾经依附了乱臣贼子,可他们毕竟是我朝在位数十年的官吏,一旦杀了他们,王朝运作机构必乱,岂非架空了陛下的皇权,制约了王上的政权?” 太尉周子彧眼见时机成熟,要点燃这群朝臣的怒忿,让他们知道日后该站位何人,只差最后一把火了。 “昱王殿下,您既放话说要诛尽姜氏旧党,臣就得问问您了。”他思忖片刻,朗声道,“其一,您要如何杀掉这百余位我朝官吏?是如张御史一般动用凌迟酷刑还是剥皮?腰斩?车裂?其二,这些个个身居要职的朝廷命官被您杀掉后,谁又来取代他们的旧位?是从学士府挑选未经培训的新人还是安插上您的亲信?” 此话一出,满殿群臣一惊非小,若说他们先前还没有想到这层意思,那么现在就是清楚明确了这位昱王殿下的勃勃野心。 “漌儿。”居于上位的关炜适时开口打断了殿内嘈杂的众议,对于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他都早有指挥若定的计算,“你还坚持要诛杀这些姜氏旧党吗?” 他微眯了眼,很是好奇这位昱王会如何作答,他应该不会傻到在毫无证据且舆论已全部指向他的情况下当堂否认这些事吧。 静默许久的关漌此刻模糊笑了笑,似是已对布局之人的一切阴诡谋算了然于心。 他微抬双目,看向高座上的关炜,眸底涌起深沉激荡的波泽。 “可怒而不怒,奸臣乃作;可杀而不杀,大贼乃发。”他决然道,“侄臣今日就是要诛尽这些姜氏党羽,扫清朝堂,整肃纲纪。” 关炜不停摩挲着手中的金玉扳指,面色阴沉。 这个关漌倒真的在大殿上表明要杀尽这些姜氏旧党,应合了自己的计谋… 难道他真的是在姜家的威势下屈服多年,早已对姜党恨之入骨了? 那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自己先前原是高看他了…… 周子彧听到关漌此话,眉间愈显自得之色,如此,他就算真正掉入了王上为他搭好的圈套…… 那晚陛下寿诞,他一人力挽狂澜,救王朝于水火之后,朝中官员纷纷上奏,称他宜承大业,是难得的帝王之才,望执政王好生培养,他日定可成为一代明君。 可今日,张席间之事一出,他们又联名上奏弹劾昱王,说他肆意妄为,包藏祸心,难堪大任…… 由此可见,他们的一切心思都在王上的计算之中。 周子彧舒然一笑,对于王上而言,只要这些姜氏党人不除,明面上可继续保持各股势力互相倾轧却又无人能取得压倒性优势的现状,就可将争斗延续下去,让众皇子之中无人能脱颖而出。 而暗地里,这些姜氏党人又能依靠王上,为王上效力……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关漌,布满寒气的眼眸中流出蔑视之意,这位昱王,虽然扳倒了最具实力的关垣,但到底还是太嫩,在王上善用人心的布局前根本不堪一击。 王上居执政之位十载掌握的制衡驭下的帝王术,他一个初入帝京,涉世未深的皇子焉能懂得? 王上刀不出鞘,不见硝烟就可轻松扳倒他,失了朝臣支持,就是绝了他的帝王之路! 第四十一章 不入虎穴 关炜清了清嗓子,看向关漌肃然开口,“皇兄既让你全权负责此案,定是相信你能妥善处理。姜氏党羽众多,若是贸然杀光,恐激化矛盾,动摇王朝。依本王看,此事还需兼顾各方意见,从长计议。” 他又再次扫视了一眼殿中众人。 他这一番话既强调了此案已被皇兄交由了昱王处理,自己也难以干涉他的行动。 但又从侧面点明了,他想要诛尽姜氏党羽的做法太过偏激,自己并不认同,为了王朝的稳定,自己会尽最大的努力阻止他。 殿中朝臣听到此处,愈发觉得这位昱王到底年轻,不知轻重,虽救过王朝但实在当不起王朝未来君主之人选。 他处事轻率极端又残暴无常,因着与姜族的旧怨,就要屠尽姜氏党人,不顾皇权可能流于形式,最终危害王朝的后果。 反观王上,不愧为执政十载之人,明事理,顾大局,有一颗广纳百川的帝王之心,是真正为我王朝兴衰计量之人! 对比这两人,姜氏旧党们对当下的局势也更加了然: 昱王一力想诛杀我们,只有王上能保自己了…… 临近午时,骄阳当头,众朝臣已陆续离开崇德殿。 “漌儿。”关炜叫住了眼前这道颀长俊逸的身影。 关漌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皇叔有何吩咐?” 关炜看着这位由自己一力扶持到如今地位的侄子,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臂膀,笑意深长,“你还年轻,尚且不知朝堂内各党派之间的盘根错节,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有时落败的党徒并不是不可杀,而是不能杀。当然了,这些中庸之道,皇叔日后会慢慢教你。” 含笑倾听的关漌扬了扬眉,沉静的双眸看向关炜,眼底却殊无笑意,“对于那些落败的党徒,皇叔力保,侄臣就只有杀之。不然,何以彰显皇叔宽仁御下的治国之能?何以助皇叔轻松招揽人心?” 关炜闻言,亲切的笑容蓦然僵在脸上,目光聚成一根望之森然的寒针。 看来…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布局,既如此,方才在大殿上他为何还会说出那一番话? 关炜心底一颤,他是否在搞鬼? 自己还真说不准,明明是自己一手栽培上来的人,却好像越来越无法掌控他了…… “昱王,你是长大了,不枉皇叔扶植你一场,从今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关炜微眯了眼,拂袖离去。 既然他不再像从前一般做小伏低,自己也就没必要再与他论所谓的叔侄情谊。 崇德殿前,关漌颀长的身影伫立久久,直到天幕之上云海激荡,光线明晦变幻,呈现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主子。”从一侧宫墙暗角钻出来的方明源走近关漌,以手支颐仰视着头顶突现阴霾的苍穹,口中喃喃道,“这一次咱们该如何应对?” “来而不往非礼也。”关漌凝望着脚下雄伟庄肃的皇城,四起的炎风卷起他的衣角,“他们既然替本王出了这一臂残暴狠绝之力,本王何不遂了他们的意,再还他们一份大礼。” “主子的意思是?” 天边翻涌起伏的风云似扑进关漌的眼底。 半晌,他冷笑道“区区张席间如何够?姜氏党羽百余号人,自是一个也不能少。” 方明源眸光一亮,“我这就去通知陈叔。” 他正要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瞄向右侧的半壁长廊…猛然间收紧了瞳仁。 “欸,那边跪在关炜面前的人,怎么那么像……?” 他伸手指着右前方跪在关炜的步舆前,被数名侍卫团团围住的青衣女子,惊诧不已。 关漌寻声看去,立刻认出了那一身水青长裙的女子。 “她在跟关炜说什么?”方明源垫脚望向那边,揣测道,“她好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她想干什么?” 关漌闻言眸色愈显深沉。 半晌,他挑眉看向方明源,“听闻儒学大家近日会于学士府开坛论道,追慕先哲,你何不也多跑几趟,聆听圣贤教诲?” 方明源立即会意,笑的古怪,“学士府地近后宫,放心吧主子,我一定把她给您盯牢了…” 崇德殿外的半壁长廊下。 元妡垂首跪在拐角处,拦住了关炜一行人前进的步舆,皇城侍卫立即将她团团围住。 “下跪何人?”关炜不威自怒的声音响在元妡头顶。 元妡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是元姑娘啊…”关炜微眯了眼,寒厉的双眸扫视着元妡,“他日如愿入了昱王府,可要多多照顾梦娉。” “照顾二字实不敢当。”元妡面色平静,从容开口道,“臣女倒是很羡慕杜姑娘,能得王上庇护。” 关炜摩挲着掌心的白玉扳指,笑意深长,“元姑娘手中一条昱王亲赠的锦帕,就是梦娉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言罢,他挥了挥手,示意舆夫继续前进。 元妡眼见关炜的步舆即将绕过自己,心下一横,朗声道“臣女恳请王上救我元氏一族。” 步舆再次停下。 关炜闻声回头,俯视元妡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这倒奇怪,元姑娘何不去求昱王?” 元妡坦然一笑。 她知道,经历了那晚太极殿之事后,恐怕在所有人的心中,自己与关漌都早已是同一阵营之人。 但她当下并不慌乱,徐徐站起身来,“王上不愿相救元族,难道连长乐坊市也要一并舍弃吗?” 关炜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白玉扳指。 元妡微微扬眉,“王上是认为臣女所说的只是猜测而没有证据吗?” 长乐坊市,这个名义上由陆府私家享有,实际是与元府共同经营的商贸地,在殷王倒台之后,随时都面临着会被朝廷派人前来查抄的风险。 元府暗地经营坊市为殷王敛财,助其豢养死士,这早已是藏不住的秘密,可坊市背后另一位搜刮脂膏的权贵,他打着的经商营生幌子的勾当还尚且无人察觉…… 其实元妡从知道元府与殷王私下存在利益勾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怀疑与元府联手经营坊市的陆家。 到之后,关漌受命着手调查坊市,可在查到了蛛丝马迹后就再无动静,元妡猜想,一方面,关漌是看出了关炜想利用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渔翁得利; 另一方面,他可能查到了更深处、更加不可告人的勾结,而且在当时,为了继续取得关炜的信任,这些隐匿于人后的勾结并不是可揭露出的时机。 可现在,只要元妡手中保有的元府经营坊市的账单与关漌手上当时调查坊市收支留下的户部备案这两处的账目一对,元府这边的账不干净,可他陆府那边也未必就干干净净。 不管陆府比元府小心千倍还是万倍,纸终究包不住火。 更何况,是一把因殷王倒台而烧起的举国上下民众痛恨贪腐现状的大火。 “大胆!”关炜身旁侍立的太尉周子彧,对着护卫在一旁的禁军喝道,“此女无礼冲撞王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王上容禀。”元妡好整以暇。 关炜重视民心民情,爱惜民声,这一点,元妡并不难看出。 所以,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与陆府背地不法的勾结于民众眼前曝光,特别是在他即将更进一步、掌控朝堂的当下。 元妡的一句‘长乐坊市’,算是拿住了关炜的把柄,也为她接下来的计划铺垫了可行的一步。 “元氏一族上百口人危在旦夕,臣女实在是心急如焚,才会慌不择言,冲撞了王上。元族从前所忠非人,招致今日灭顶之灾,若是能得王上相救,我元府日后定举阖族之力为王上效忠,臣女若是能有幸入昱王府,亦必将从此为王上效力。”元妡颔首道。 她很清楚,关炜千方百计地想让杜梦娉入昱王府,就是想以此监视住渐渐让他难以控制的关漌,可惜半路杀出了个自己,差点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也让杜梦娉最终只能以侍妾的身份入王府。 不过,即使是侍妾这一屈辱的身份,关炜也要坚持让杜梦娉入王府,这足以说明,关炜对关漌深深的忌惮与猜疑…… 那么,对于关炜而言,既要无时无刻监视着关漌,掌控他的全部举动,一个侍妾如何能做到? 自己这个未来的昱王妃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元妡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其实王上不必奇怪,臣女于昱王而言,不过是被他用来推脱杜姑娘的借口,等到我这枚棋子对他再无利用价值之后,他自会弃如敝履,甚至于随手损毁。这一点,臣女早就心知肚明。” “王上。”周子彧肃然看向关炜,冷笑道,“此女的话信不得,她族尚且依附那罪贼殷王时,她就已经与昱王私下勾结,在太极殿上替昱王作证,坐实了罪贼殷王谋反叛国的罪名。如今,焉知不是昱王故技重施?” “太尉竟认为臣女是为昱王作证?”元妡轻哧一声,“臣女在太极殿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保而已,试问我若真的替那罪贼殷王做了伪证,今日还如何能安然站在王上面前?臣女虽为女子,也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想做任何人肆意摆布抑或是争权夺利的工具。” “巧舌如簧,王上不必理会她。”周子彧不耐道,“她敢拦王上的步舆,将她交给禁军就是了……” “周太尉。”关炜抬手打断了周子彧,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此女可是未来的昱王妃,她若有个闪失,本王如何与昱王交代?” 他顿了顿,语气不辨喜怒,“元姑娘今后可常来我王府与梦娉走动,他日以姐妹相称岂不更显亲近?” “是。”元妡轻轻一笑,旋即垂下了双眸,神情不明。 面对这位阴险狠绝、穷竭心计的执政王,其实元妡也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但她知道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四章 回忆初遇(2) 晨光熹微,懒洋洋的照在人头上,似在呼应锦城舒适悠闲的氛围。 元妡离开天阙坊,自榆林街朝长乐坊行进。 长乐坊,顾名思义,乃是身心愉悦、轻松欢乐之地。 既有青楼红袖笑语盈盈;又有美食小吃眼花缭乱。此间滋味,叫人来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不过,此时的元妡可没工夫作为一个游乐者停下脚步来观赏美景,尽情地享受时间。 进了长乐坊,特别是靠近坊市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得格外谨慎。 “元姑娘,我们家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位站在坊市门口的少女,着一身长裙,声音婉转。 她伸出纤臂,遥遥抬向坊市东南角一处高耸的楼台之上。 元妡顺势看去,有白袍男子正手扶栏杆伫立其上,高处的大风扬起他净白一色的衣角,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能将整个坊市之景收入眼底。 元妡和管家阮利经由该少女带领走上通往高台的楼梯,这座楼台乃是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成的,因而不似坊市中其他建筑刚经过翻修后崭新的材质,它是采用的普通木质结构。 但这座小楼却出乎意料的经年不摧,在无数日晒雨淋之下,仍岿然立地。 现如今,是整个坊市之中唯一的高点所在。 元妡上去后,停在那白衣男子身前福了福身,“好久不见,陆公子。” 陆公子,陆柏舟,陆府三代一脉相承唯一的当家少爷。 陆府和元府一样,是经商起家,纵横于商道数十年的名门大户。 而陆柏舟又和自己一样,年少时就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双肩载的是家族盛衰不明、荣辱不定的未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妡与陆柏舟其实很早就相识于生意场中。 其实不管是游走于各势之中,还是周旋于各方之间,元妡都打心里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公子敬佩赞叹。 “虽然多日未见元姑娘,但姑娘的音容样貌早已刻在舟心中,一颦一笑不敢忘却。” 陆柏舟转身,拱手于胸前回礼,“就好像日日相见一般。” 说罢,又朝他身后的少女招了招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冠玉风姿与温和儒雅的气质不似一名商人。 少女很快会意,拿来一卷鹅毛席帘,铺在地上,请元妡入座。 元妡并不着急坐下,而是缓缓走向陆柏舟双手靠着的栏杆旁,同样将目光放置到下方喧声闹天的坊市之中。 “我说你怎么改建了坊市中所有的地方,独留了这座旧楼台。”元妡轻巧一笑,“原来,你是为了登高看景。” “看景只是一方面,这座楼台的好处可不只这一个。”陆柏舟拉过元妡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不知你发现没有?” 元妡站到陆柏舟先前的位置,再重新往下一望,这才发现大有玄机。 四周景象较之方才所见敞阔亮堂了好几倍,若非亲眼看到实不能相信。 元妡刚想开口询问是怎么做到的,就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坊市之中,所有建筑的材料都是采用的琉璃瓦,这种材料轻盈透亮,一旦有光照拂,便会立即反射亮光且聚集到焦点处。 如镜面一般,将坊市中每个人的肢体动作,甚至细微神情,都清清楚楚的印到站在高楼特定位置上,注视人的双目之中。 “果然好处不少。”元妡了悟,“只消站在这里,便可观千人、晓万事、控大局,监视底下之人的一举一动,想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吧。”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他们,你偏说成我是监视他们。”陆柏舟的眼角眉梢都揉进了笑意。 “何来保护的说法?”元妡旋即问道。 “有任何的欺瞒作假,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有任何的贪图利益,哄抬物价,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有任何的聚众闹事,我可以第一时间善后。我在这里,就可以杜绝物欲熏心,巧取豪夺之事的发生。” 陆柏舟语调和缓,仍旧笑看向元妡,温言道,“这算不算保护他们?” “若真如此,当然算。”元妡抿抿唇,贴近陆柏舟后,压低声音与他交耳小语,目光却移至旁边角恭敬侍立的阮利身上。 “看到那边的管家阮利了吗?父亲美其名是让他跟在我身边保护并相助于我。其实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来监视我。老头子总是担心我在外胡来,违了他的意。因此,阮利不过是父亲安插的一支眼睛罢了,他有了这个身份,我再怎么不耐,也得每时每刻把他带着。”元妡叹息一声,又道,“你看,世人是不是都喜欢为自己专恣无理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午后明净的日光化开冻霜,坊市各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如珠落地,又一滴滴地落到陆柏舟的眼里,晕染了他眼中不事雕琢的素面女子。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余一朵严冬临寒而开的梅花,暗暗淡淡的娇嫩颜色,却有撩人的芳香。 陆柏舟伸手替元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散发,挽了碎发到耳后,元妡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 “你呀。”陆柏舟倒不甚介意,含几分无奈的笑,“你若早说,我寻个由头让他不跟着你便是。” “何必呢。”元妡婉拒道,“过了这一时半刻,他还不是得跟着我。” ‘我’字尚未说出口,元妡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瞳骤然一缩。 陆柏舟很快察觉她微动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人,什么来历?”元妡抬手指向地面与楼台正对的西北角,一辆巨大载货马车的方向。 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马车,面朝坊市正门,背靠坊市各家商户,款款停在坊中大路上。 马车周身的驼色漆,在日光下耀眼异常。其上四角高高翘起,悬挂而下的铜铃纹饰着花鸟飞禽的图腾。 拉车的马虽只有一匹,但其体格魁梧,是以奔腾千里著称的越影,此刻,被缰绳勒紧停下后,它正发出长长的嘶鸣。 从外形样式与马的品种可知,这是帝京之中显贵人家平日外出拉人用的马车。 而在这里,它的主人却舍得用这么昂贵的马车来装运沉重的货物。 站在这辆马车旁的,是一位褐色宽袍的男人,他的腰间别着护身短剑,除了一双如鹰般警醒的眼露出外,全身其余各处都被落脚披风和帽笠遮的严实。 他人将中年,仍不改健壮有力,正在徒手把马车上堆载的众多货物利索卸下,分开铺陈在就近的地面上。 而他的身侧一年轻男子正负手立着,白玉抹额,面容俊逸,一袭墨色长衫随风翻卷,穿着暗沉单调却难掩气殊高洁,直叫周遭之景黯色。 “他有什么问题吗?”陆柏舟也注意到了那男子。 “他恐怕不是一位单纯来卖货的商人。”元妡通过她多年观人事的经验得出。 “何以见得?”陆柏舟疑惑。 元妡并没有很快回应陆柏舟,现在至她眼前需要她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这座近期新开的坊市,名义上是陆府的私财,是陆柏舟一个人投身运营的产业。 但其实,这中间也有元府在背后暗地里的经营。 而这经营,是不方便见天日,不能为世人知晓的。 也正因如此,元妡每次靠近坊市,都会小心慎重数倍,不让人留心到她,不让人得知她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知晓她与坊市的关系。 而至于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如今的元达铭已是朝廷命官。 虽说自他领命入仕以来,朝廷并没有明令剥夺他经商的权利,也没有因此收了他因商业致富的家财,可从他步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做生意发家的商人。 他既需要为国尽责,就不能有多余的时间,再插手商海中买卖交易之类的琐事,整日盘算着如何一本万利; 他既需要为主尽忠,就不能再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赚取自己国家和百姓的钱财。 不能一方面领着朝廷俸禄,另一方面还吃着府中商路经营而得的利润。 这样落在百姓眼里,会说他带偏了官场远离利欲的风气; 落在官员同僚眼里,会说他有了官场职位还不够,还要发展自己的商道势力,着实野心不小。 所以,元达铭现下最好的做法,不仅不能再充实自己的商业圈,还得逐步缩小自己涉及的领域,不时放弃一些原有的生意。 其实从元妡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在她眼里,朝廷给父亲授官的真正原因,不过是看中了元家的经济实力,想以此拉拢元家,好在兴军、治国、振民、建设等该用钱的地方有免费的钱源可用。 不过,既然父亲已经一顶官帽扣上了头,被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朝堂。 那么这件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后果就是惨重的,毁了父亲的官运不说,连元府都可能朝不保夕。 更何况,元府插手坊市修建、营业之事,元妡也只是从父亲表意不明的模糊态度里推断得出的,再加上元妡自己内心的看法,父亲应该还是想继续暗中扩大自己的商业实力,好在风雨晦变的官场中给自己留一条有相应资本的退路。 虽说有阮利这条可以让她传递消息给父亲的渠道,父亲也会从阮利那里得知她正着手坊市经营的举动,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任何反对的消息流出。 但这毕竟不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指派给她的事情,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变数,也让元妡不能真正安心。 她得时刻留心着可能对自己、对坊市、对元府构成威胁的人。 就比如眼前这个明明不是商人,却要装作卖货商人混入坊市的男子,实在是目的不纯。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元妡向陆柏舟断然道。 “他的载货马车,其实是载人马车,再怎么高大宽敞,再怎么沉重受用,他的底座设计也只会考虑人能够舒适安坐,因而是稍稍倾斜的。即是倾斜的表面,但凡精打细算的商人,谁会用它来置放贩卖的货物。一是不能直直堆放,限定了载运的数量;二是货物在颠沛的过程中很可能滑落损毁。你再看他的马匹,虽说一看就是品种优良,日行千里的越影马,但细看马匹的脚底,根本就没有配相应的铁蹄踏,又如何能日行千里?怕是走不了多久,马儿脚掌的皮肤,就因摩擦脱落,鲜血淋漓了吧。” 元妡有条不紊地续道,“这马很明显不是拉长途货运的,那你看他卖的东西,是万里外的昱州才产的毡帽,那他的东西不是靠这马车拉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毡帽这种初秋就有需求的商品被他放在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才出售,丝毫不考虑利润问题,你这个商人会这么干吗?” 元妡说着,眼角上眄,眸光转向陆柏舟。 陆柏舟的眉头越听越紧,未己,招手示意一直侍候在旁的少女上前,肃然道,“怀灵,去调那名男子的入市记录。” 但凡在坊市做交易的商人,在进入大门之前,都会有人前来核查你的商品,记录你的身份,查验无误后,你方得到资格进入坊市。 这套严格的门禁制度正是陆柏舟设定的。在此时,算发挥了它独特的作用。 “我先下去看看。”元妡直觉上光查坊市记录,恐怕还不足以得知那名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和其进入坊市的目的,保险起见,还是自己亲自前去探探虚实的好。 第四章 回忆初遇(3) 她正要举步下楼之际,‘呲——’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利器具入肉的声音腾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激烈突兀的争吵与刀剑撞击的打斗声。 “不好了!”先前被陆柏舟派去查找坊市记录的少女怀灵,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来,满脸惧色,“有一个自称是殷王殿下手下的人和方大公子打起来了,他们还刺伤了方大公子。” 方大公子,方明晨,是元妡的好姐妹方钰苓的哥哥,也是方府的大少爷,更是大旻皇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大儿子,从王侯将相的宅邸出生,可见身份之显贵。 而殷王殿下自不必提,乃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二皇子关垣,这人既自称是他的手下,能接近王室的人,想必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那么,这二人在坊市之中动起手来,甚至还伤了人,几近闹出人命,就是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待元妡和陆柏舟抛下手头所有的事,火急火燎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 数名黑衣下属跟在一位宽袍金靴的男人身后,那男人面目森冷,手持锋利长剑,剑尖上还沾着几点血珠。 长剑指向的方向,方大少爷方明晨瘫软在地,胸口没剑三分,血流不住涌出,染了一地刺眼鲜红,空气中散开浓郁的甜腥气味。 而方明晨的身后,几名粗壮汉子眼神凶煞地盯着持剑男人和他的一众手下,衣衫残破不堪,领口被刀刃挑开,身上还留着泥土和尘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占上风的恶斗。 “还不快带方公子前去就医。”陆柏舟高声吩咐那几名跟着方明晨的汉子。 “我不去!”方明晨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他们敢伤我,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位贵人。”陆柏舟放弃了从方明晨处入手尽快结束这场惨烈争斗的想法,转而面朝那位持剑男子,“不知为何要在舟的坊市中出手伤人?” “你就是坊市的主人啊。”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这方家的公子不长眼,竟看中了殷王殿下想要的东西,还不愿放手。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陆柏舟摊了摊手,“不知殷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持剑男子将剑柄递向身旁的下属,扬起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嵌有玉佛雕像的金边颈链,“就是这条颈链,我家殿下早前就看中了,方大公子却一心想要夺人所爱。” 元妡在后方定眼一瞧那条颈链,看其上的金樽玉佛雕像,像是伽尼国的佛教圣地菩那罗才有的东西。 这条颈链能将玉佛完美嵌入并融合于金丝,应该是当地大师的独特手笔,然后再不远万里迢迢地运往大旻锦城。 现下的坊市之中,估计也只有这一条珍贵非凡的颈链,这无疑给陆柏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我看不如这样。”陆柏舟语声依然沉稳。 “这条颈链就由贵人亲自带给殷王殿下,说起来,殿下能看中我坊市的东西,实乃舟之荣幸,不过今日确是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若是殿下有空,改日舟一定登门赔礼。”又伸手一把扶起方明晨,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方大公子想必也不是有心要与殷王殿下过意不去,只是一时心中喜爱乱了分寸,不如舟以个人的名义派人跑一趟伽尼国,再重新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玉佛颈链,改日送去方府。” “不行!”方明晨不知哪里来的劲力挣脱掉陆柏舟,丝毫不理解陆柏舟想方设法保护他的苦心,大口喘着粗气,“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 “依方公子的意思,我们家殿下看中的东西,难道还要让给你?”宽袍金靴男人又重新拿过森然锋利的长剑,刃尖又再次指向方明晨。 元妡心底幽幽喟叹,她早知陆柏舟这温和有礼的处理方式,高谈雅步的处理行为,放在眼前这一个脾气火爆,凶相毕露,一个自持身份不肯拉下脸面的二人面前是行不通的。 这持剑男子张口闭口都是‘殿下’、‘夺人所爱’的字眼,一看就是在指桑骂槐。 关于朝堂政治上的事,元妡多少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听说先前殷王殿下上奏请求将他自己的封地,殷州的邙山作为他亡妻的归居墓地。 折子还没递到执政王的手上,就被方明晨他老爹,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给驳回了。 甚至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明明白白,丝毫不加以掩饰,一点不顾忌殷王面子的话,作为理由给驳回了。 其实殷王借墓地之说,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能隐约猜到几分。 毕竟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情重意与亡妻故剑情深的人。 他无非就是打着一个幌子,将邙山发展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平时搞点组建组建私兵,训练训练军队这种暗地里瞒天过海的事。 更何况,人家又是正儿八经的亡妻墓地,你外人怎好无事靠近? 周围肯定都会被他光明正大的用兵圈起来,免得不干人等‘打扰’了他妻子灵魂的安息。 这样一来,外人进不去,谁知道里面的私兵训练到多强大,军队组建到哪种程度了。 不过,这虽然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却没哪个真的无所畏惧到给他揭露出来。 一是执政王也不是傻子,江山权谋这么多年,未必不懂殷王打的什么算盘; 二是哪个皇子没有点自己的亲兵势力; 三是既然殷王都敢提了,就说明一定做好了方方面面周全的铺垫,没准儿事先都已经取得执政王的同意了,只是等给个本过个流程罢了。 结果被方太傅这么一搅和,彻底泡汤了。 执政王就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同意,有这么个大臣都给你把他的野心通透分明的放在眼前了,你也没法同意了,不然就成了赞许世人屯兵自重了。 但是,你这就算断了人家殷王的后路,人家殷王就算现在不报复你,以后能不给你找事?人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被你一句话断送了,谁能忍?就算殷王能忍,殷王的手下,所有掺和进这件事,出了一份力的人都能忍? 这种明着对峙,公开树敌的举动,朝野上下恐怕也只有英勇无畏的方太傅做的出来了。 所以现下,殷王的手下这是在拿方太傅的儿子出气,动不了老子,就动儿子,老子做的孽儿子来还,他老子夺了殷王所爱的邙山,他就替殷王夺了他儿子所爱的颈链,算是一报还一报。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些黑衣带刀下属和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元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装备整齐,下属带刀、领头持剑,一看就不是来逛坊市买东西的,多半是他们从什么渠道早已知晓了方明晨的行踪,知道他今天会出现在坊市,因此故意来找他挑事的。 至于成为争斗的导火索颈链。 据元妡所知,方家大小姐方钰苓是信佛多年,方明晨多半是买给她妹妹的。 而殷王……从前无意听嫁入皇宫的姑姑说起,老皇不喜信教,皇宫上下人都以此为规绳矩墨,不信仰任何教派,对每一方尊奉的礼教文化都秉承中立的态度。 她可没听说过大旻关氏王族的哪个皇室子孙信佛的,既不信佛,要玉佛颈链来干嘛?分明是借机生事,宣泄自己的怒气。 元妡刚开始还想着袖手作壁上观,不让自己和坊市中的任何人事,任何是非挂上钩。 但现下这种情形,一旦处理不好,陆柏舟作为坊市的负责人,是首一个遭殃的。 得罪了皇亲国戚抑或是当朝权贵,坊市关门事小,他今后的生意都可能不好做了。 若是事态控制的更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旦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座坊市之时,有心人就会来查访蛛丝马迹。 那么,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就可能被人捅出。 纸包不住火,一手也遮不了天,元府暗中的经营难免有一日会被人知晓。 所以这件事元妡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得用自己的办法尽力平息糟糕的事态。 两权相害取一轻,自己被注意,总好过元府被注意。 第四章 回忆初遇(4) “严大哥。”元妡上前朗然唤道,“可否给小女子看一眼那条颈链?” “你是谁?”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看她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殷王身前大名鼎鼎的第一护卫,谁人不知?”元妡笑的半真半假。 “我想看看颈链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女子也算信佛多年精通佛理,只是想帮大哥看看这条颈链上的金樽玉佛是否真品,大哥应该也不想带一条假冒的佛教圣物回去呈给殷王殿下吧。” 持剑男人眼神中仍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摸出怀中的颈链递给了元妡,刚才只顾着一味抢方明晨看中的东西。 至于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不是真品,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分辩。 但就像这女子所说,总不能白费了半天的力气带了一条假货回去,惹人笑话吧。 “是真品,的确价值连城。”元妡握着掌中触手升温的上成玉质赞许道。 蓦地,她臂腕一挥,用劲一扔,趁其不备将颈链直贯到地上,“价值连城又有什么用,惹了两位贵人不高兴,它就是罪该万死。” “别——”方明晨大惊失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奈何也赶不上它下落的速度。 “啪——”玉佛颈链重重摔在地上,金丝崩断,佛像裂成两半,碎玉四处跳跃飞溅,叮当作响。 “你找死!”执剑男人青筋突起,狰狞的面目转向元妡。 “是它的错,不过我已经替二位贵人将它处置了,二位贵人宽宏大度,不必同它计较。”元妡收了温雅神色。 凛然道,“倘若这件事传了出去,说起来我大旻王朝的两位贵人竟因为抢夺伽尼国一件小小的物什大打出手,别人还真以为我国荒蛮贫瘠,人人惦记着他伽尼国的宝贝。丢了我朝陛下的脸,叫人笑话。” 执剑男人听完元妡的话后眼光中含些许不自然,若真让厌恶佛道的绍仁帝知晓了他今日为抢夺玉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势必会给殷王殿下惹来麻烦。 他对着元妡口吐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执剑男人和其手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元妡正暗自庆幸,一转头见方明晨垂头丧气蹲在那,也顾不得伤痛,一瓣瓣拾起地上的碎玉,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就算我拿不走,也不愿毁了它啊!” 元妡一脸怒其不争,“你知道方钰苓喜欢什么东西想送给她是很好,但你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她心里,你们一家人的平安康健远比一条玉佛颈链的价值重要。” “将方公子好生送回方府。”陆柏舟指挥着跟随方明晨时刻保护他的几名粗壮汉子,正色道,“至于该怎么跟方太傅交代,你们应当清楚。” 元妡不再留意方明晨,关于善后的一切工作陆柏舟自会处理的干净利落,她一点都不用担心。 她将视线重新投放到茫茫人海中,先前拥挤到此处瞧热闹的人群中,除开寻常百姓,普通商贩,那个她早先就注意到的奇怪男子也闻声而来,且一直用一种似乎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情势紧急,她来不及理会,现在事情解决了,她就得把那个神秘的人找出来,不然恐心里不安。 元妡踮起脚尖,目光不住在四周穿梭,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刚刚她明明感觉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眼,怎么这一下子就不见了? “公子。”元妡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发现了那名白玉抹额,气度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声喊住了他即将离开此地的脚步。 “公子是昱州人吧?”元妡快速走到那男子身前,挡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脸上漾出和婉的一个笑来。 “打扰了,我只是看公子卖的是昱州特产的毡帽,又戴着白玉额带,我以前和昱州人做过生意,他们都是像公子您一样的装束。” 年轻男子打量着眼前‘几句话打乱自己计谋’的女子。 看她一身浅色冬装简约淡雅,浑身上下虽透露出花信年华的青涩柔顺,但处事手段又隐约有饱经世故的老练慧黠。 此刻她精致的面庞抬起,一对明亮剔透的双眸上扬,几分俏丽。 男子微抬俊目,像风起寒荒的深冬腊月,含了不容人亲近的生冷。 “姑娘好胆识,反道而行化解了两方干戈。”他淡淡道,“只是姑娘真的不怕稍有不慎引发众怒?” “公子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元妡好整以暇,“这座坊市的主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方才公子也看见了,形势刻不容缓,一旦事情闹大,我夫婿多年建立的声望名誉便会功亏一篑,从此名声扫地,那么日后他该如何在生意场中立足?” 元妡紧紧盯着那男子,不放过他任何微变的神情,“公子不也是一名商人吗?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与陆公子情深意重,叫人钦佩。”男子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陈祀。”男子嘱咐一旁身着褐色衣袍,头戴宽大帽笠的中年随行者,道,“取一些毡帽来送与这位姑娘和陆公子。” 说着自嘲一笑,冷峻眉目柔和了几分,“家乡弊帚特产,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礼轻情不轻。”元妡诚挚地弓了弓身,“公子下次再临坊市,就是我坊中尊贵的客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临近酉时,等最后一丝光线散去,扫荡席卷的就是浩浩飞雪、茫茫白气。 坊市中的商旅游人都意识到天将变、寒将至,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包袱准备离开,赶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家取暖。 “走吧。”元妡重新回到陆柏舟身边,捋了捋头发,“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刚刚吓死我了。”陆柏舟皱皱眉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不准你再冒险了。” “放心。”元妡安抚的语调倒像是在宽慰他,“我只是把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怒气暂时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且,他们不会无聊到同我这个局外人计较的。” 陆柏舟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了,你刚刚在和那名男子说什么?怎么那么久。” 元妡望了一把昏昏冥冥的天空,“没什么。” 陆柏舟又重新掂量了一下,朝少女道“怀灵,通知我们坊市所有的人,下次见到那名男子,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元妡回忆过往的思绪当然只停留于此,后头在坊市中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会知道。 正如她见不到那天日光消散后黑幕降临的场景,她就不能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去迎接风雨。 所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留心与猜忌是别人摸清她的秉性后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 她不会知道一开始的偶遇就是刻意为之,那男子接触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她更不会知道,在她和陆柏舟乘车离开坊市之后,坊市中还展开了一段重要的对话: 酉时已至,寒气渐逐逼人。 白玉抹额的年轻男子和他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两人仍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年轻男子一袭墨色长衫落满了雪花,他并不伸手拂去,仍由其肆意占领了他的肩头。 他静声不语,这座坊市的建筑材料都是用的上成精品,足见其修造者之财力; 而结构布局也是错落有致,足见其构思者之能力。 最为关键的就是那座楼台,虽地处东南角落,但占据地形高度优势,恐怕足可览全景,观坊中全民。 如此别具一格的一座坊市,其建成和运营,若说背后没有豪门贵族的支持,实难令人相信。 男子负手徐徐在坊市之中踱来踱去。 而此时那位名叫陈祀的中年男人,正一直左拐右转,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终于在中年男人堵了他的路时,他停止了走动,忍不住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去把我们的毡帽拿过来。” “殿下。”陈祀不解,“那些东西您还要来干什么?” “送去给我的二哥。”男子的嘴角微荡开一丝笑意,籁籁而扬的白雪仿佛也因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停止。 “殷王?殿下,殷王会要这些东西吗?”陈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怎么会想到把这些寻常百姓的廉价物件送给堂堂皇室的殷王殿下? 这一手送出去,到底是在打殷王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男子却笑的笃定,“我送给他,他就会要。” “可殿下……我真的不想过去,那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们。”陈祀满脸难为情,眉眼都挤拢到一处。 “哦?”男子瞥他一眼。 “谁让殿下您非要架一辆载人马车来拉货,还不准我给马脚安蹄踏,不准我好好摆放货物,还要来坊市卖这种现在根本没人会买的东西。” 陈祀开始诉心中积压的埋怨,“这不,所有人都被我们吸引过来看笑话了。” “这样正好。”男子继续负手踏步。 “啊?”陈祀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她的注意?”男子缓缓开口。 殿下说的是谁?要他的注意干什么?陈祀满腹疑团,但这次他并没有问出口。 很多时候,自己都读不懂殿下的心思,猜不出殿下的用意。有些时候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无甚必要,只有那个叫方明源的小孩才真正懂得,真正理解。 虽然他知道,殿下一贯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和容忍。 只是殿下毕竟是王庭天潢,身份高贵,所以他也不指望殿下能将他的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 因为更多的时候,殿下需要的是无需言语表达、无需行动指示就能明白他所思所想的人,就像那个十四岁的稚嫩孩童,虽然跟着殿下的日子不长,但总是比自己更能理解和协助殿下,这也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自己的愚笨,殿下却丝毫没有介意,还是将自己留在身边重用。 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誓死效忠,来报答殿下之恩了。 “殿下。”陈祀回过神来,有些犯愁,“这座坊市需要监视起来吗?” “不光坊市,那名女子你们也要好好监视。”男子的双目中幽潭之色愈来愈浓。 “殿下为何要上心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陈祀不明白,殿下每日政务繁忙,而最近朝堂上的事更是让殿下日以继夜,无暇分心,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上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的身份可不止这么简单。”男子朗声道。 第四章 回忆初遇(5)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丑时末刻。 元府内院女眷厢房中,摇曳燃动的烛火映出女子静默的身影。 未己,噼啪一声,灯花爆烈,元妡吓的一颤,身体猛然抖动的同时,也收回了漫长的陷入回忆的思绪。 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已经无所遗漏的回想了一番。 站在今时今日的角度再去看当日当时的情形,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比如向芜城的那句‘去替别人遮风挡雨’自己起先还没在意,此时一想,实在是大有深意。 今晚自己去见的人,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依向芜城的意思,是自己保护了他,如果在他身边就等于保护他,那么对他动手的: 就只有元府。 可父亲一向是步线行针,远虑持重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且必定事前揣度无疑,怎会无缘无故地取人性命? 难道是这男子已经发现了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 可他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元府中有他的眼线? 是了,今日之事,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眼线,认为是自己背叛了元府,泄露了元府牵涉进坊市经营的秘密,难怪父亲会气到夺了自己经商的权利却又没有一个可以明说出口的原因。 这下元妡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知道了具体缘由,就总归会有办法应对。只要想到了方法澄清自己,她有信心可以让父亲重新相信并重用自己。 不过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元府亲自动手? 元妡想到了汪洋塞给她的那只宫样金雀步摇,那只步摇是姑姑出嫁时的陪件,难不成汪洋是想告诉自己,姑姑、那名男子以及皇城,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男子来自昱州这一条线索是真的话,元妡已经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七皇子,昱王,关漌。 是自己的姑姑——宠冠六宫的元妃元婥君的养子。 是九重宫阙的王孙公子,也是沉浮风云的当朝皇子; 是系九州天下的皇族血脉,也是承百年帝业的天潢贵胄。 对于昱王关漌,其实自己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只是从他人口中的评价才得以了解一二: 世人皆传昱王殿下自幼勤于学问,聪颖过人,才智见识远胜同侪。然身世凄苦,六岁丧母,认膝下无子的嫔妃元氏为养母。 十岁被封为昱王,孤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封地昱州。 十年来坐守一方百姓,革除积弊,减轻赋税;勤政爱民,御下宽和,颇得当地民心民望。 听闻其虽有济世安民之才干,但近年来愈加淡泊权欲,有避世之心,不同于其兄弟早已卷入皇图霸业的争斗之中,只自诩为一世‘书卷文辞、平生相伴’。 元妡冷笑出声,若那名男子就是昱王的话,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当事情的始末真相清楚地摆在眼前,她虽然更多的是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但也有对自己大失所望的自责。 初遇那名男子之后,在正月初十这一日,陆柏舟书信给她,说那天坊市中那位来历不明的奇怪男子,派人来转达‘相邀他们二人在上元节一同游赏天阙坊万国灯会’的意图。 而当时的自己,心中因留存对这男子的猜忌,还想着再接触一下,看能不能从细枝末节处去探知他的来历和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神秘古怪的男子。 由此,才有了今夜天阙坊的种种一切。 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到得如今,把所有的经历去回想一遍,把种种零碎的线索连接到一起去推测事情的原委后才发现自己真被向芜城说中,一直在替人遮风挡雨,惹祸上身。 元妡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挫败感,这是她自十二岁开始闯荡商海以来,在无数奸佞小人的阴谋算计下第一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轻而易举躲过元府的追杀,又保住自己在元府真正眼线的昱王; 这位不动声色用她来击退元府的杀手,又把她推出去顶替元府真正叛徒的昱王,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志趣高雅,不喜欲谋,对江山帝位没有丝毫求取之心的人吗? 元妡心中已然雪亮,看来传言就是传言,是无根之木,不足为据的。 第四十二章 若即若离 关炜与周子彧离开后,围住元妡的皇城禁卫军才渐渐撤去。 元妡长舒口气,一抬头,发现原本暖阳高照的天幕之上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沉闷地压在人头顶。 元妡望了望四周,找到了回平阳宫的路。 不过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一阵轰鸣震耳的雷声。 随即暴雨仿佛被召唤而来,倾盆垂落…… “这么快。” 元妡不禁喃喃,一边用衣袖遮挡着如珠坠地的雨点,一边加快了脚程。 夏日的雷雨总是在猝不及防间伴着闪电席卷而来。 猛烈鞭打着大地的同时也如阵阵浪潮冲刷着万物。 元妡在大雨中的步伐越来越快。 她想赶紧找到一处地方躲雨,却在穿过长廊尽头的甬道时蓦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 那人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又用力一拽... 元妡随之脚下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就势朝那人的方向倒去…… 天旋地转之际,腰间一支手臂稳住了她,随即鼻尖涌来一股清冽的沉水香气。 元妡心底不知何处连带着一颤,整个人愈加恍惚… 待回过神时,已被那人用手肘压制在坚硬的石墙上,丝毫动弹不得。 “你…你干什么?” 元妡愣了一愣后抬眸看向眼前的关漌,语气间有隐含的怒意。 言罢,她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才发现她竟然被拉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石室。 而且从房门的位置向外望去,刚好可见崇德殿外的半壁长廊。 想来站在这里,也可听见方才那片长廊下发生的对话…… 元妡愈加恼怒。 “你堂堂一个皇子,竟然躲在这偷听墙角?” 关漌闻言眸色暗了暗,“本王很是好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门外影影绰绰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 他清俊的面庞似覆上了一层漫不开的寒霜。 元妡有些错愕,看来他是都听见了…… “您眼前就是真的我啊。” 她讪讪笑着。 关漌冷冷看她一眼,嘴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 元妡见此忙敛了神色,含了商量的口吻,“要不殿下您先把我放开,我证明给您看?” 关漌刚要放开的手又再次抵向她的肩臂,像猜到了她会玩什么把戏一般。 “今日之事你不给本王一个合理解释,本王便不放。” “殿下目及生民,志在天下,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元妡轻扬双眸,盈盈荡出一个笑来。 “从借那条堇花兰样式的方帕给当时落水的我,再到太极殿上珍佳故意在陛下面前暴露……不知殿下花费这般心思筹谋,究竟是看中了我什么?哦,对,是为了用我做挡箭牌,回绝杜姑娘。殿下知道执政王不可能让你娶鼎盛世家的千金小姐,助你增强势力,所以你就选择了我这么一个党争失败的罪臣之女,顺便向世人展示你对王权毫无求取之心。但你此举,岂非将我推向风口浪尖?” 关漌垂下沉郁的双眸,神情难辨。 “无论你情愿与否,此事都已成定局,只怕由不得你再翻覆。” “是,自古女子不都只能被动地成为权力阴谋的牺牲品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元妡感叹道。 关漌静静的看了两眼面前这个从容低首,清绝无双的聪慧女子。 片刻后,抬手放开了她。 “你以为你说的那些话皇叔会相信吗?本王的…新王妃。” 元妡动了动已近麻木的肩臂。 ‘王妃’二字,此刻听来,更觉讽刺。 “相信与否,不试,如何能知?” 关漌负手背过身去,淡淡道:“王妃既如此笃定,本王就静候佳音了。” “怎敢让殿下失望?” 元妡唇角的笑意更盛,一面紧紧盯着关漌的背影,一面抬脚轻缓地向门边移去…… 只听“嘭”一声—— 元妡已经迅速从室内脱身,用力将石门从外面关上。 关漌闻声回头,但觉四下昏暗一片,元妡也不见了踪影。 他皱了皱眉,很快又听见了门闩扣紧的声音。 他快速走到石门前,推了推,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不禁朝外怒道:“你在做什么?” 元妡将门外的横闩插好后,朝里面朗声道: “委屈殿下先在此地呆些时间,待有巡察的侍卫到此,殿下就可以出来了……” “大胆!” 元妡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里一道怒气难掩的喝声传来,“还不快放本王出去。” 元妡抬头望了把屋檐下不住滴落的雨珠,无声叹了口气。 她正准备埋头跑进雨里,又听见门内关漌的声音传来。 这一次,少了几分怒意,更多的,是极力隐忍下的无可奈何。 “你若真想救他,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非但救不了他,还会赔上你自己。” 元妡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 一阵林风呼啸卷来,将她因渐渐远去而模糊的身影裹进滂沱的大雨之中。 ~~~~~~~~~~~~~~~~~~~~~~ 皇城后庭,平阳宫。 元妡还未回宫,得到关炜指令的杜梦娉就已经来访。 元婥君知道眼前这位乃是执政王的义女,当下也不敢怠慢,忙温言请她入内。 “还请杜姑娘稍候片刻,本宫这就着人去叫元妡。” “娘娘。”珍佳神情凝重。 她上前回话道,“元姑娘今晨就…不见了。” 元婥君嗔目。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一旁的杜梦娉闻言了然一笑,理了理衣袖,“娘娘不必着急,我在这里等姐姐回来就是。” 元婥君只好回之一笑,心里又骂了一通这个狡诈十足,难于控制的小妮子。 不多时,一身湿漉漉的元妡回到了平阳宫。 当她得知杜梦娉已先她一步到访时,她有些讶然。 关炜的动作倒是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快,看来自己手上掌握的他勾结豪商,敛财增势的证据,倒真让他产生了忌惮。 “杜姑娘久等了。”元妡径直走向杜梦娉,淡淡道。 杜梦娉揽过元妡的手臂,笑的亲切。 “姐姐不必跟我客气,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谁跟你一家人? 元妡笑而不语,沉静的双眸看向杜梦娉,“不知杜姑娘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元妡!” 杜梦娉还没开口,坐居上方的元婥君听着元妡口气不善,忙斥责她道:“杜姑娘是本宫的贵客,你还不快请她上座?” “是,姑姑。”元妡躬身对着杜梦娉,恭敬道,“杜姑娘请上座。” “不敢劳烦姐姐。” 杜梦娉也躬身回礼道,“妹妹这次不请自来,原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得了几样新奇玩物,想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她转身,对殿外侍立的婢女招了招手。 “呈上来。” 元妡微眯了眼,在看清那侍婢手中的东西时,瞳孔一紧。 “这是……” 元妡拿起那条金樽玉佛的颈链,立即回想起了腊月二十五坊市中发生的事情。 正是这条颈链,让方大公子方明晨与那罪贼殷王的侍卫严绪大打出手,险些暴露出了坊市的秘密。 同时也让原本远离王廷风雨的自己从插手此事后就被人利用,搅入了皇族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这条颈链,我倒是曾经在长乐坊市中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陛下不喜佛教,妹妹在皇宫中将它送给我,怕是不妥吧。” 元妡移开盯着那条颈链的目光,挑眉看向杜梦娉。 关炜派她将这个给自己送来,无非是想借此提醒自己: 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休想翻出什么浪花。 其次,陛下不喜佛教,关炜故意将这条颈链当众送给自己,也是要让自己知道,自己这个昱王妃虽说是陛下指定的,得了陛下一时的首肯,却难保他日不会触怒龙颜,失去君心。 更何况,他关炜自有办法左右陛下的决定,甚至于改变陛下的心意。 “姐姐别多心。” 杜梦娉笑意更甚,“这只是个小玩意,能博姐姐一笑便好。” “那我就收下杜姑娘的礼物了。”元妡伸手拿过那条颈链,牢牢地握在手心。 “作为回礼嘛……我已经给杜姑娘创造了个机会,就看姑娘能不能把握住了。” 元妡深吸口气:得罪了,就用你卖她个人情,希望能减少她心底对自己的敌意,助自己成事吧。 思及此,元妡贴近杜梦娉,用手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了几句。 杜梦娉脸色一变。 “你…” “杜姑娘快动身吧,这雨中相救的恩情,晚一步,可就被别人抢去了…”元妡眼尾含笑,好整以暇。 杜梦娉有些踟蹰,狐疑道:“姐姐此举何意啊?” 元妡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就是妹妹多心了,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妹妹想要的,我岂能不相助?” 元妡拉过她的手,笑语盈盈,“只盼妹妹日后在王上面前,能为我元族安危多多出力。” 杜梦娉这才疑虑尽消,眼角上眄。 “那妹妹就多谢姐姐肯成全了。” 此时,高坐上方的元婥君听的一头雾水。 一会儿看这两人窃窃私语,似亲密无间。 一会儿又见她们眉目凌厉,言语间相互较量。 也不知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什么鬼? 杜梦娉离开后,她走下来,狠狠逼视着元妡。 “本宫再警告你一次,执政王面前,你休要耍什么花样,连累了元府,你也自身难保!”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