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沧海默浮生劫》 楔子 话说神元太古之年,天地混沌,最初的生灵便是天地自然孕育,结以洪荒灵气而生,斩破了阴阳混沌的创始祖神、世间万灵之祖——盘古。 这位大神的巨细妇孺皆知,此处便不再过多叙述。若实在想知其间详细,自可寻访江湖之百晓者也,无需长途跋涉、无需三顾寻教,只要诚心想知,便以意念想,指尖触之,欲知详细自现。 且记此百晓者江湖人称——度娘。 汝晓乎。 言归正传,此间且论神元太古之后横逾三古元年、超长持久的神魔之战。 太古是诸神的年代,各位耳熟能详的祖神创世造灵,忙碌却和谐,太古之后便是诸神归天的荒古时代,便是自此时起,神魔间的梁子便结下了。 这梁子具体如何结的实在无从追溯,后世神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猜测一下的话——大概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堆的太多,最后又来了一根挑事的稻草从而引发的大战吧。 至于这挑事的稻草,大概就是女娲之后风摇缈封印魔神戾幽绝的那场不周山之战。 此后的神魔之战一直持续了荒古、上古、恒古三纪神元,然而谁也从来没能把谁摁得俯首称臣。 话说再惊世骇俗、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出现得多了,旁人见得久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淡泊了。 神魔之战便是如此,打了三纪神元,当事者累不累不清楚,反正旁观者是懒得看了,连最深受其害的凡人也早就习惯了天上时不时掉下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砸了自个儿屋顶的这种“飞来横祸”。 之后世人闲灵的视线便悠悠转到了旁边的涅华仙界上了。 仙族本生于人界,因当年太古诸神归天之时不放心天生灵力孱弱的凡人独自面对红尘凶险,所以特地留了灵法供凡人参悟、修炼,最初修炼得道者便被神明封为“安尘神侯”,其意自明。 安尘神侯分有两道,一为天道,即后世仙门,此道者清心养性以守护凡尘为己任,修为甚高者便可羽化升仙,得不死之躯,灵力可比神者。 后来凡人得道者越来越多,仙者便又辟了一个仙界。 然而世事沧桑、妖魔险恶,最初被神族降封为侯的百家仙户到了恒古之时就只剩五侯一尊了。 而安尘神侯的另一派便是侍神巫者,巫者所修便是神道。 巫者的主要职责便是请神意、传人愿,修为高强者亦守一方水土。巫者多半居于人间神庙,道中佼佼者便是传说中的灵山十巫。 不过凡人最感兴趣的终归还是仙者,毕竟修仙者心性淡雅、举止潇洒,行事逍遥不羁,气貌又可比天人,可谓是世间完美之典范,也难怪凡人一见修仙的就免不了一脸花痴。 比痴汉见花魁要花痴得多了。 神魔一天天的打个没完,凡人深受其害又敢怒不敢言,于是只好把一腔信仰都放在了仙族身上。 加上前不久涅华仙界又炸出了一记猛料,这可终于让久尝战火不知味的凡人难得的捞到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里,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岁孩童都知道涅华仙界那个传说中的剑仙门派之首天云派闹了个大幺蛾子,又据某些捞八卦的巫者说,事都捅到神尊面前了。 想不到吵架不开嗓,打人留情面的仙族居然也能在自家窝里闹出轰震五界的幺蛾子! 这可比神魔之战要来得劲爆多了! 话说事情是这样的,五百来年前,老仙尊除邪身死,太子姜浩凌即位。 就是这位仙尊在他爹死了五百多年后的某天,带着他的两个亲信大臣跑去天云派,先礼后兵的想换掌门,结果双方一言不合就在天云派动手了,结果,仙尊掌门没换成,反而气跑了自己的一个得力大臣,还差点把五家仙侯一次得罪个通透,最后只能灰溜溜的举着白旗滚出天云。 仙族可是自现世以来就没跟自己人打过架的世之模范,结果天云一乱之后,不但颠覆了凡人对仙族的映像,还闹出了一桩惨事。 仙界苍夜城云氏仙侯家的长公子云逝云霁玄在天云一乱之后堕入魔道,被魔族公主赤霜收归麾下,现在更名殁潭,正奋战于神魔战场的前线。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真仙的战力本来就不俗,而且仙族自古就是神族的好伙伴,结果仙族自家人打了一场架,仙侯家的长公子就倒戈跑去了魔族的阵营—— 这事闹成这样,不捅到神尊面前才奇了个怪呢! 然而自打出现了涅华这么一个仙界以后,仙族的翅膀可算是长硬了,早就不在神族的控制之下了。 如此,神尊还能怎么办,只能送了点宝贝过去安抚一下云侯一家子悲痛的心情,表现一下神族不一般的大度和友好的态度。 大概是神族的做法感动了老天,于是乎福祸双至,虽然倒戈了一个仙侯公子,但大家惊喜的发现,洛氏仙侯家的长小姐千灵仙姬竟然是九天之上朱天神王朔玄帝君爱妻的转世。 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啊,一把手就可以捞回仙神两族渐渐疏远的距离。 仙神婚事进行得相当顺利,虽然神魔之间还是战火冲天,但至少,神族算是稳住了仙族这个同盟。 也在仙神联姻不久之后,神魔打了千万年的晦气,终于也在恒古末期的某一年发生了转变——掐了三纪神元的神魔两族居然迎来了勉强能在一张桌前坐下交谈的和平。 神魔始祖都已作古尘,于是双方的后代们为了保持片刻的心平气和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开那结了千万年的迷之梁子去聊点别的。 比如联姻之事。 昨天还打得不可开交的敌人突然要联姻攀亲家! 而且还是神魔两族? 这等惊天地泣鬼神崖口急转飞流直下的转变莫说是边上的仙族惊得下巴砸了脚背,连神尊本尊都被轰了个晕头转向、七窍喷火——因为提出联姻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尊最疼爱的太子殿下玄英。 首先,神魔两族的审美一向天差地别,其次,神尊本尊对那个凶悍狂野、挥着巨镰削了他宝贝儿子不知多少次的魔族公主实在是刨不出半点好感来! 而且神尊一早就给太子殿下物色了一个完美的太子妃人选——从小放在九灵宫里养大,上得了战场镇得了后院,又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的夕凝神女。 神尊实在找不出比夕凝更合适的儿媳妇人选了。 然而,最气死神尊的是,太子殿下居然扬言要退了与夕凝的婚约,娶魔族公主为正妻。 据说神尊听到太子殿下当面跟他这么说的时候,差点气晕过去。 一想到那个生得一双血腥赤瞳、挥着一柄巨镰、悍勇无比、不知礼数、毫无温婉可言的魔族公主要当他的儿媳妇、要做神族的太子妃、未来还要成为九天之上的神后……这些画面神尊实在不敢想象。 为了阻止这些噩梦似的场景,神尊可谓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试图让玄英放弃迎娶公主的打算。 反正神魔也掐了三纪神元,再多掐个几千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殿下要是实在惦记那悍妇,大不了等他老爷子归天了再昧着良心收回来成不成? 然而太子殿下却是铁了心的,这辈子就只娶公主殿下一人。 天知道那毫无魅力可言的悍妇到底给太子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听说魔族爱玩蛊,所以太子殿下一定是被下蛊了! 然而最终神尊还是没拗过他儿子,神魔最终还是联姻了。 从此,九天之上少了一位善战的太子,多了一个能打的战神兼幽天神王。 神魔两族消停了,仙界也一如往常的平静。 于是神族就以神魔之战止息为始,终止了恒古纪年,开始了神元天启。 赤霜公主嫁到九天不久之后也诞下了世上首位神魔混血的郡主殿下。 这位郡主长了一双与其母如出一辙的赤色眼瞳。 虽然曾经神尊对魔尊一脉的赤瞳嗤之以鼻,但这丫头身上毕竟流着他儿子的血,于是神尊爱屋及乌的,也觉着这淌着一半魔族血统的孙女怪可爱的。 郡主名唤芊霙雪,后两字嵌以其母名讳近义,前一字借草木复苏之意祈愿长平久安。 持久的战争,谁都打累了。 然而还没相安多久,也就在郡主殿下刚到及笄之年时,魔族又闹幺蛾子了——赤霜手下那个名为殁潭的魔将在人界撒了心魔种,致使人间大乱,并以此为引,掀了仙魔之战。 其原因竟是殁潭为心魔所控,彻底沦为堕魔。 堕魔与真正的魔不同,堕魔是不能控制自己执念、陷于极端、为祸众生的邪物,即使在魔界也是异邪,不为众魔所容。 而心魔种则是一种饮血而生,以邪怨戾气为养、生存于夹缝中的植物,因魔界环境最为残酷恶劣,所以此物多半生长于此。 此物天生便具有引邪激怨的效力,此效力可以炼为魔种,植于生灵体内,然后就地取材,引出宿主心中魔念。 此物被殁潭播撒于人界,一时间,群魔乱起,生灵涂炭,众仙拼尽全力抵抗,然而杀得越多,心魔越重,到后来甚至连仙者都不免被心魔侵染。 神族不敢轻易搞大动静,生怕再挑大战旧锋,只能请司罚的雷霆之神朔玄帝君前往人界平乱,而魔族则在搜捕殁潭时无意间查出,这厮竟然修炼了魇魔一族的魂蛊,专控心魔。 然而魔族发现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时,殁潭已经带着他的邪魔大军打进了涅华仙界,直冲洛氏仙侯而去。 这一场殃及仙人两族的恶战实在比神魔大战还来得可怕。 人间五十年生灵涂炭、山河血染,阳世沦为炼狱,在人界作战的仙者不是战死就是染了心魔种、因堕魔而被诛杀。 涅华仙界,殁潭追杀朔玄帝君与千灵仙姬之子,千灵仙姬护子心切,拼尽全力与殁潭同归于尽。 然而这位仙神混血的少爷也因染了心魔种而遭九启之阵剔魂,最终虽然剔除了心魔也勉强留了一条命,但却灵脉尽毁,修为尽废。 加之先前洛侯家的二公子洛穹洛天河战死、玄极天墨侯阵亡、断云崖李侯家的少爷李潺李循溪惨死…… 这一场乱事耗时不及神魔大战的万分之一,却是仙界自现世以来被打击得最惨的一次。 短短五十年的光景,人界百家山门千户散派,以家族派系为数便灭了足有千籍之多,涅华仙界,五侯一尊虽都勉强保住了门楣,却也损失惨重,尤其洛侯,几近灭门。 原以为殁潭身死,这桩乱事也就消停了,谁知人界的心魔之乱根本不见停歇,朔玄帝君消耗了大量神力也没能将人界残留的心魔邪气荡清。 深究其故,竟是殁潭身死魂不死,换了个方式又继续作乱。 且这次他竟然作祟到了九重天之上。 殁潭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神族,一番折腾兴风作浪,竟在神界也弄起了心魔乱事。 如此,在神族成为众矢之的的却是赤霜公主。 赤霜百口莫辩,只能尽力协助丈夫除邪,但她和殁潭的牵连实在太深,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撇不清这等嫌疑。 最终,赤霜又是以玉石俱焚的方式证明清白。 两位王妃香消玉殒之后,殁潭终于沉寂了,人界的邪魔被荡清,神族的魔孽也尽数清除,他似乎是消失了,大家也终于能哀痛的松口气了。 魔界的魂蛊以灵魂为引,修炼者须得将自己炼为蛊灵,将自己作为蛊母控制万千蛊子,作为代价,灵魂永出轮回。 殁潭付出万劫不覆的代价只换了这一场折腾…… 天知道这厮脑袋里横了根什么筋! 甭管横的什么筋,总之消停了就行。 最终谁也没心思去管殁潭到底是怎么被灭的,谁都怕了殁潭这个名字了。 虽然也恨得牙痒痒,但一想到那些因殁潭而逝去的生命、那五十年间地狱般的折磨,就谁也做不到把“殁潭”两字放在嘴里蹂躏以消心头邪火。 神魔持久非常的战争让世人对战争麻木了,殁潭却只花了五十年就让众生再次为“战争”二字所震慑。 是祸,似乎也是福。 神元天启初,凡记壬午年,神尊散元,战神伤重不醒,其弟晏即位。 战神玄英重伤初愈,大家沉痛的心也却没怎么缓过劲儿来,但又不得不把那个可恶至极的名字提起来了。 原因是殁潭的佩剑血魄虽然在涅华就被千灵仙姬斩断、碎作了数截——反正是被摧毁到正常什么剑都废了的地步了,奈何这剑跟它主人一个德行,死不透。 前不久,仙族传来急报,称封印在涅华的血魄残剑被盗走了,盗贼已被抓获,是当年未能除尽的乱魔余孽,但是碎片已经被转交,隐踪于人界芸芸众生之中,还活着的仙门散派都接了消息,四处撒网搜寻,却无半点线索。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那就是人界近百年来兴起了魔教,有宗有派,乃是魔教正统苍冥教的分支。 苍冥教供的可是魔尊一脉啊…… 这要是以前,仙族哪用得着劳烦天上神明,奈何最近苟延残喘,自个儿休养生息都还没养回劲儿来,哪还有精力去处理跟殁潭那厮有关的破事。 这个消息一来,九重天上百万神明都表示理解,同时也头痛欲裂、心惊肉跳。 这是还没死透啊!? 凡人遇事可以求神告佛哭天喊地,那神明遇事能怎么办?事都砸眼皮子底下了还能怎么着?不也只有硬着头皮扛了。 不过让谁来扛这件事还是值得斟酌推诿一下的。 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从令神司丢出来,众神很配合的装聋作哑。 这事说大不大,根本不够资格由神尊或八天神王来接,可说小又不小,也轮不到打杂的小神灵来揽活。 这破事本来就不受待见还挑三拣四,也是愁煞了成天接事派活本来就不讨喜的令神司了。 这实在是良缘易断,孽债难还。 第一章 问尘仙君 何谓之劫?若引仙家之言便是那羽化登仙的必经之难。就凡世而论,王朝更替、内慌外乱谓之国劫;旱涝震暴、谷粒无收谓之天劫;家园倾覆、战乱流离谓之人劫…… 所谓劫便是难,上述皆是大劫大难,影响范围甚广,动辄便是一方颠覆。若打小了论去,凡人伤病杂痛、行商不畅、仕途不通,砍柴遇老虎打水井绳断,吞糠噎的气难喘,走路都能栽进水稻田……这等小灾小难要称之为劫实在难为,毕竟横来竖去也就是某人点背罢了——可若是一不小心真噎死了,那也真是此人的死劫了。 如此看来,就是寻常的点背于倒霉人而言也可谓之是劫了。 故而历劫者无尊卑强弱大小善恶之分,世间万物皆有劫数,劫之大小不因外界而论,全凭自身来定。 此论便谓之浮生劫。 浮生皆有劫,当年天神许给凡人的灵法便是渡心劫以蓄灵力,灵力强盛者可羽化为不死仙躯。 而灵力便源于魂,魂则结于心。 凡人天生灵力孱弱,偏偏红尘俗世又太过纷杂,世事总沧桑,再强大的人也无法保证绝对的无懈可击。干扰多了心便杂了,心一杂,这灵力就不好蓄了。好在凡人生而聪慧,在参悟灵法的漫长过程中也摸出了些自己的门路。 比如仙家清静无为的处世之法。 仙门中人普遍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生得无为,死得清净,任红尘纷杂万千,心中静潭却固若金池、粒尘不染。修仙者就是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稳心强魂。 当然,能真正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人间仙门大宗,修炼道一心法的紫重和昆仑两派。 紫重的历史比涅华的仙侯们晚不了多少,是最先悟出自己道门的修仙者建起的帮派,修的是道一心法中的“无为”一派,是人间仙门中涉世最浅的,逢乱则出,大多数情况下都窝在紫重仙境里清修,不问世事。 相较起来,另一派昆仑就入世得多了。 昆仑天脉白雪皑皑,冰雪千年不释,寒苦异常,是举世公认的不宜人居之地。且昆仑山上魔岭聚集,多有凶兽妖邪盘踞,昆仑便以“座山镇邪”为号,孤零零的立在群魔包围之中。 其中凶险,不言自喻。 昆仑的修仙者修的是“逍遥”一派,典型特征就是行事相当洒脱,有几分江湖意味,却是一株出挑于红尘杂世的优钵罗,与凡世的羁绊比紫重要深得多,但仙者特有的出尘却是远胜寻常江湖门派。 同时,昆仑还有几分苦修的意味。 昆仑四季寒冬,就算是雪最浅、太阳最明媚的时节也比红尘的三九隆冬还冷,然而在这种打个喷嚏都喷冰粒子的温度里,昆仑派却是上下同一色的素白单衣,四季不变——而且为了保证御剑或作战时的灵敏,昆仑的白衣料子还非常之轻薄。 且昆仑对体魄的训练也是几近残酷,徒手攀爬昆仑雪峰、闯魔窟、猎妖兽……怎么危险怎么来——能挺成高阶的弟子回顾往路都是一把辛酸泪写就的血泪史。除了灵力的修炼,昆仑连凡间武学的内力也不放弃——总之,从昆仑出来的就没有哪个是不能打动,就算练不出灵力,肉搏也能横扫一片。 加之常年在生死刃口徘徊的训练,昆仑弟子的心理素质更是一绝,完全不畏生死。 因此,盘踞在人间的妖邪都有一个传世的法则——谁都能惹,别惹昆仑的道士。 但这些妖邪眼里胜过阎罗王的昆仑道士在凡人眼里却是妥妥的天人救世主。 这与昆仑派为人处世的方法也有关系。 在凡人眼前的昆仑弟子皆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行侠仗义且知书达理,言笑谦谦、举止文雅,仿佛“君子”俩字就完全是为昆仑打造的。 昆仑还不光斩妖除魔,这个远在天边的修仙门派为了维护红尘安稳还在人间处处设有道观,有灾有难者只要进入门前挂着白风卷云幡的道观便可得到昆仑的庇护,除此之外,战乱震灾后的残局也往往有昆仑弟子救死扶伤的身影。 昆仑的名声就射这么扬起来的。 且昆仑弟子飘飘逸仙、气质出尘,甚得俗世中人仰慕,即使无灾无难,道观里也总不得清净——毕竟也不是所有道观都那么养眼。 人多了,太杂乱了,于是昆仑的道观只好从城镇退到了城郊山野。 然而,即使是如此上善若水的昆仑派也难免有例外。 有一个名为傅钰贤的家伙就是人间修仙界公认的昆仑之辱。 傅钰贤,名藉,生于人界沽水以北北朔之国边境一个不起眼的小村。此村活在北朔立国之初,如今已过千年,北朔早统了沽水以北,那个小村也早没了踪迹,傅钰贤本人也记不得那个小村叫什么了。 不过他的身世仍可称奇,虽生于不起眼的小村,身上却淌着北朔王族的血。 傅藉之母乃是北朔公主,前去北朔西面莫燕国联姻的途中与护送将领私奔,此事直接击溃了北朔与莫燕两国的友好交情——公主私奔的事才发生不久,莫燕的战书就直接拍到北朔历王桌上了。 王女做出这种事,最辱的自然还是北朔王室的颜面,故而历王将这位公主直接被贬为庶人,褫夺了封号,从史册除名,王室宗庙无位,而那位将军也被北朔王家追兵斩杀,死后留了孤苦伶仃的公主殿下和未出世的遗腹子。 然后拥有王族血脉的傅钰贤就这样诞生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在其母郁郁而终后几经辗转,最终拜入人界昆仑派,从此才启了仙缘。 傅钰贤是个奇人,这一点在涅华是公认的。 他在昆仑派的修炼课程倒无甚新奇,奇则奇在此人于人界最清净的昆仑派竟能修出一副浪荡不羁的性子,整天对着昆仑的白雪也没能让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素雅些,在凡间时战绩并着臭名远扬,能把清静无为上善若水的一众昆仑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也算是功力一绝了。升仙时旁人震惊大于敬仰,实在是叫人宁可信青楼的龟公是诸侯爷,也很难相信这大逆不道的傅钰贤竟然是羽化升仙的修仙界当代传说。 这真不是旁人偏见。 傅钰贤这个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修仙的几十年间几乎把修真界所有清规戒律打了个底朝天,明明成仙是传说,却还被人界仙门作为反面教材警示后世弟子的家伙到底是怎么成的仙? 这真是个谜,连傅钰贤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谜。 仙族生性端雅脱俗,凡人修仙更是清心寡欲。傅钰贤可好,成仙前无拘无束,成了仙还照样喝酒赌博逛青楼,闲来无事就去黑市晃悠,一身铸炼之术多半用来造赝品,往黑市上充个古董宝贝还真没人看得出。 为人做事尚且要凭良心,傅钰贤成了仙,可以理直气壮的把良心喂狗了。 即使如此,问尘仙君还是收到了一个徒弟,这个徒弟的来头可是相当不小——正是千灵仙姬的儿子、九重天上朱天的三少爷、洛氏岭月谷的少主,洛蘅。 这也是迷惑了众仙的一大疑团。傅钰贤究竟何德何能竟能收身份高贵的洛小公子为徒! 这一点可是羡煞一众仙君,连洛蘅的亲舅舅都为此捶胸顿足。 然而这件事却是千灵仙姬决定的,在洛蘅初识仙道不久,就让他拜了傅钰贤为师。 从此,洛小公子说出来可以吓死人的身份就成了空衔,小小年纪就在傅钰贤的**之下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活不易。 傅钰贤闲散逍遥惯了,不受仙族地位礼数的牵绊,无视众多非议,成天带着洛蘅在人界混迹讨生活。 就在这摔打磨练中,初成少年的洛蘅已经十八番武艺样样精通,从降妖除魔到掐指算命、说书讲学到讨价还价、铸炼法器到仿造赝品、行医调药到生火做饭、种植仙草到修屋补顶……完全不是少爷该干的活。 至于修炼的方法,傅钰贤几乎是完全照搬了昆仑那套变态的手法,再加上他个人更加粗犷的方式,愣是把细皮嫩肉的洛小公子打造成了皮厚肉糙的纯爷们儿。挂彩是常菜,等闲带点内伤也不碍事,该动手绝不磨蹭,能打就尽量少说话。 这跟其他仙侯家的少爷比起来,实在是……与众不同——大概千灵仙姬后来也心疼了,一有空就带着洛蘅往神界跑,毕竟亲爹再严厉也不至于像这不着调的师父一样变态。 若非洛蘅那次堕魔经了一道剔魂拔魔的酷刑,这种魔鬼式的训练恐怕还要持续到地久天长。 九启之阵过后,曾经走刀山火海如履平地的洛少爷终于也过起了病秧子的生活。 尤其头几年,每天三碗汤药下肚之后就只能静躺修养,那时别说是打架了,动动手指都是艰难。 九启之阵是仙族独有的拔魔之术,如名所喻,此阵共九层,前八层完全是削魂的酷刑,最后一层则是诛杀之阵——心魔之乱时,堕魔的仙者均死于此阵。 也许确实是傅钰贤凶残的训练方式让洛蘅格外坚强,虽然灵脉废了修为没了,但他的确是那场乱事中唯一一个挺过九启剔魂的堕魔之仙。 经过汤药调养了几年,在洛蘅刚刚恢复了体魄能自主行动时,傅钰贤又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他居然把洛蘅折腾去了人界! 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以洛蘅当时的身体情况根本就禁不住折腾! 傅钰贤本人当然是没有害洛蘅的坏心肠的,但是,众所周知,问尘仙君神经大条不着调,以前都是洛小公子在照顾他这个师父,谁敢相信傅钰贤能把当时虚弱不堪的洛蘅照顾得妥当——这简直想都不敢想。 如此,怎能令人不心惊胆战? 当时整个涅华都下了通缉令,岭月谷更是倾巢而出,连九天上的帝君都惊动了派神使下凡搜寻。 结果几十年来,这对师徒杳无音信,连云侯家祖传的搜寻秘术都寻不到半分气息——真没人知道傅钰贤是怎么躲的。 远在九天之上的帝君鞭长莫及,地上的搜索又是杳无音信,岭月谷上下几乎要心灰意冷了。 然而还没等众仙凉透,一个惊雷轰炸的消息就又把整个涅华都颠了个颤。 洛蘅居然飞升了! 又一次飞升为仙了! 当年他损透了灵脉和修为,不论是他父亲还是岭月谷中唯一存世的姨母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他还活着,就算是苟延残喘也好过魂飞魄散。 可谁也没想到他能创下如此奇迹。 或者说,谁也没想到傅钰贤竟然能创下如此奇迹。 事后也有人去向傅钰贤讨教其中详细。 问尘仙君只答了一句话。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二章 旧梦 人间有仙门,涅华仙界也有一个名为天云的剑仙门派。 天云派是五家仙侯在涅华合建的门派,也是世间仙门之首,五侯家的小辈都要在此修习。 这个天云也是涅华仙界的最强战力。 与天云同为仙界大派的还有一个凌仙阁,这是仙尊手下的。 任何地方都有惩罚,即使是修仙门派的弟子也难免会犯错——何况仙门清规戒律千千万,不犯错的才是奇。 但仙者总是仁慈的,大错挨戒鞭,小错关禁闭,实在不行再抄点书什么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关禁闭的地方倒是值得考究一下的。 天云的寒虚洞就是一个考究的“小黑屋”,洞中府壁皆以淀阴石砌成,幽暗、清静,最适合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面壁思过。 淀阴石是一种仙族难得产出的聚阴之物,倒不是聚的阴气,只是因为此物生成不见光,沉积于阴暗之处故而沉淀了一身冰寒刺骨。 千年寒冰是寒冷,此物则是阴冷,往哪一放气温骤降、阴风阵阵,加之色泽暗黑无比,是较寻常漆黑更深层次的黑,便是阳光直射石面也不见半点光泽,以此石修成的寒虚洞又冷又黑,既森严又能恰到好处的给犯错的弟子施加一点恐怖阴森之感。 总之,寒虚洞就是个去了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远远看见都想绕路的地方。 洛蘅就静默的待在这冷幽幽的小黑屋里,倚着冰冷冷的淀阴石壁,身上湿黏冰冷,胸腔内却揣着团火,不急不缓、无止无尽的燃着他的心门。 他睁眼望着虚无,所见尽是一片漆黑,看得人神识恍惚,生死不明。 洛蘅全身无力的瘫坐在墙脚下,身体是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虚脱,神识却迟迟不肯放手。 心魔折磨了他几日,无数次想将他拽入深渊,却都被他咬着牙给强撑回来了。 撑了几天也累了,现在心魔不温不火,他本人也半死不活了。 他喘息得十分痛苦,体内因魔火的翻滚而灼烫不已,吸入的空气却又更胜寒冰。呼气时似是打肺里压出一团烈火,吸气时又仿佛呛吞冰刀,胸腔的起伏已经被他收得极小,却仍是扯得伤口裂痛。 也是现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洛蘅自己除了觉得疼以外也看不见自己身上有多狼狈,不过约莫估计一下还是很触目惊心的——心魔发作时,洛蘅为了保持清醒压制魔性会往自己体内钉入镇魂钉,发作一次钉一次。 反正他自己是记不清发作了多少次了。 镇魂钉乃是仙族为数不多的残酷刑具,除了用于惩戒心术不正之人外也可用于驯服桀骜灵兽或是驱魔降妖,当作暗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钉长三寸,开槽六道,其上布满镇魂符文,钉入体内既可控制行动力又能强行镇压魂魄。锁魂压魄,穿骨刺肉。 这玩意儿在心魔乱事之时几乎每个作战的仙者身上都带着百八十根,钉邪魔、钉邪兽,如果身边有伙伴不小心染了心魔种,一根下去还是很有效果的。 虽然镇魂钉作为一种刑具等闲情况下是弄不到的,但最近战局刚收,这玩意儿还处于泛滥的状态,所以洛蘅轻而易举的就顺到了一堆,全给自己备着。 现在,洛蘅依稀觉着魔火又开始有蹿头的意思了。 一察觉心魔有发作的苗头,洛蘅当即一个激灵,完全醒过神来,下意识就往怀里掏出一根镇魂钉…… 突然混沌了,脑际迷迷蒙蒙的,但心头魔火灼烧之感却消失了。 丝丝凉意灌入襟领,洛蘅浑身为之一凉,眉头一皱,混沌的脑海成了乍醒的空白。 这一觉未至天明,这一梦却仿佛耗了他几年。 原是虚惊一场。 洛蘅坐起身来,从窗缝挤进的夜风又吹得他浑身一凉。 居然睡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所梦确是他当年堕魔的真事。 窗外月光澄明,透过窗纸打进幽暗的屋内却显得模糊了,清雅的药香游绕于鼻息间,眼见焚香浮游在月光虚映下犹雾又澈。 他垂眸,枕边横着一管润泽如玉的骨笛和一根黑幽幽的镇魂钉 他就盯住了那根镇魂钉。 其实他现在看到这玩意儿就觉着肉疼——当年弄成比病秧子还孱弱的身子骨,这玩意儿有着不可埋没的功劳。 但也多亏了这玩意儿,他才能绷住那一线,没有彻底陷入深渊。 洛蘅仰身一靠,倚坐着,如烟往事卷尘滚来,偏偏是他最不想忆起的往事在脑海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淡忘。 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襟斜了些,恰好露出他心口的刻痕旧伤。 当年他在经历九启剔魂之前先挨了他师父的一次剖心刻魂。 剖心刻魂是傅钰贤自己琢磨出来的治心魔的招式,借鉴了一些魔族本土法子,具体方式大概就是将咒印刻在心口,将咒术压进灵魂,一旦心魔发作,咒印便会通过剜心、割魂的方式强行拖住神志,且此咒有禁制之效,可以起到扼制心魔的作用。 结果那时洛蘅染魔太深,剖心刻魂的咒印已经锁不住他的心魔,也快拉不住他的神识了。 不得已,傅钰贤只能亲手把他送进九启之阵,看天意了。 其实当时洛蘅差一点就要越过第八层,死于第九层的诛杀了,如果不是断云崖仙侯李空寻赶来助力,也许洛蘅就真的挺不过了。 其实还有一桩惨事至今仍像根毒刺一般横在洛蘅心口。 李空寻的独子,断云崖的少主李潺与洛蘅在天云是同窗好友,李洛两侯交情亦是不错。 仙魔之战时,殁潭有一次追杀洛蘅至天云禁地,李潺赶去相救,结果惨死禁地之外。 李潺的致命伤是剑伤,但伤口上却没有魔气,非是殁潭这个大魔头所杀。可当时在场的只有洛蘅和千灵仙姬。 此战后不久,千灵仙姬陨身,却是洛蘅染了心魔种。 洛蘅被心魔折磨的模样在旁人看来几乎等同于被控制了,又有谁会知晓他拼尽全力、几乎搭了命却也还强撑着没彻底越过那条线。 于是这个罪名顺其自然的就落到了洛蘅头上,没有证据却几乎板上钉钉。 当时洛蘅陷于亲人离世、莫名蒙冤的痛苦中致使心魔大作,无法控制,执阵的长老们几近绝望之时,李空寻突然赶来的助力好似天降甘霖一般浇灭了洛蘅的心头魔火,也因此,他才能挺过那剔魂之阵。 实属命不该绝。 可李潺终究还是死了,洛蘅的罪名也并没有洗脱,洛氏和李氏两家仙侯的关系也彻底崩了…… 洛蘅开始有些受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一桩接一桩的涌出,然后一股脑的全梗在心头的感觉了,于是连忙掐断思绪,披了件宽袍,起身去开门。 门外清凉的夜风霎时盈得他袖袍凉飘,顿时清爽了不少。 三更之际,自岭月谷中仰望可见明月中天,澄澈月光洒满整片山谷,风动,树影搅扰月色,如潭影粼波。谷中灵植遍地,夜时可见悬缀于蕊瓣枝叶间的点点荧光,居高望去,仿佛谷底亦是一片星海。 被夜风吹一头还是很有效的,至少洛蘅现在觉得没那么心烦意乱了。 正赏心悦目,突然就有张脸倒悬下来,打破了一片静夜好景。 此人自廊梁倒悬而下,一身赤焰袍摆在何处都是显眼,飞扬的眉眼倒着瞧有些滑稽。 洛蘅波澜无惊,其实是早习惯了,于是淡淡打量了这张脸一眼便错开目光去,启唇不咸不淡道:“有事说事,没事睡觉。”他平常的语气总介于正经与玩笑之间,似乎再冷漠或恼人的话从他口中讲出都有那么些讨人喜欢。 “没事,我看看你干嘛不睡觉。” 倒挂在洛蘅面前的家伙是他小时候收的重明鸟灵侍——柏荒。 洛蘅又瞥了他一眼,“看够没?” 柏荒一翻身跃下了廊梁,正立于洛蘅面前。 正过来倒是能窥见眉眼的俊秀了。 他眸色略浅,在黑夜暗光之中亦隐隐敛着光辉,红衣简袍,犹显精神。 “够了。”说着,他便转身翻回屋顶去了。 廊道外是悬空的,下方便是谷底。 柏荒虽然是个嘴挺欠的家伙,但是却很有作为灵侍的自觉,寻常总喜欢睡在屋檐上,若是察觉洛蘅屋里有什么别的动静便会立刻惊醒下来查看,看完没事的话就若无其事的翻回他的屋檐去了。 一阵略大的夜风灌进屋门,撩拨得洛蘅一头散披的长发伴衣袂翩然,过谷叶动之声略显萧瑟。 然后洛蘅就听见屋内一声轻响,回眼望去,是书案上的一轴画卷落了地。 见是画卷落地,洛蘅便连忙转身去拾起来,拾起来便下意识展开来。 卷上描画着一副少女容像。一身赤衣似火明艳,着于她身却显柔美,赤瞳漾着秋波,几分妩媚,不点胭脂的樱唇却似含了朱砂。 望着画像,洛蘅不禁有些出神,好不容易止住追忆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她便是战神与魔族赤霜公主之女——芊霙雪,那位神魔混血的郡主殿下,也是洛蘅思慕之人。 以前洛蘅时常回神族与父亲团聚,战神玄英与他父亲朔玄又向来交好,因此他也总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很凶悍,实则很温柔的郡主殿下。 只是后来出了心魔乱事,他又堕魔,修为尽废,所以许久没回去了,约莫算算,该有百年了吧。 他父亲作为雷霆之神、朱天神王,日理万机的又背负着无数信仰,再关怀孩子也无法抽身来照料。 当年心魔之乱时,朔玄亦亲临凡间挽救了几近绝望的残局。神魔歇战之后,不管是神族还是魔族都不敢轻易现身凡界,唯恐挑起神魔梁子的苗头。 可当年若非朔玄亲身现世,以雷霆正气肃清人间心魔邪念的话,那心魔种之乱恐怕就平定不了了。 可是当年朔玄却无法救洛蘅,因为洛蘅承受不起他父亲的天神之力——无数凡魔加起来才当得下朔玄帝君的净世之雷,而洛蘅只一己之身,连他父亲一股灵流都受不得。 神虽万能,可世间之事又何止千万。 这百年来,洛蘅杳无音信,朔玄帝君再急也只能忙里抽闲,派信来询问下落,好不容易洛蘅总算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却说什么也不肯回神界见他父亲。 洛蘅合起画卷,浅浅一叹。 人间暗流又涌,兴许居心叵测之徒又要重现风波。 乱魔之事一日不根除,洛蘅就一日不得心安。 距离血魄失窃一事在人界已经过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杳无音信让神仙人均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凡间的仙门遍寻不得,涅华仙界也坐不住了。 明日天云会武比试,既是常规试炼,也是选拔平乱弟子的武试。 第三章 天云 距离天明还有一会儿,可洛蘅的睡意早退得干干净净了,神识清明着,也无心在屋子里多消磨了,于是他着衣束发,执了枕边那管润泽如玉的骨笛便出了屋。 檐下冰蓝影一跃,似冰莲一绽,身形却翩飞如鹤,垂落的发尾伴衣迎风而舞,月光冷映,面如玉雕,俊美不可方物。 因在人界待的较多,故而他并不喜时常御剑,也不爱运灵翩飞,倒喜使轻功凌跃。这一路踏叶逐风,无需片刻便已到了谷顶。 他特意选了最高一峰,只因此处不光视线最佳,且能将远处的天云尽览眼底。 天云派便如其名,六崖错落凌空,仿若浮天之云,崖间悬瀑坠连,远望似静垂素锦,近窥方见浪落溅珠。 六崖间并无桥连,门中长老弟子或御剑,或经连道法阵前往他崖。 崖上那些零落多处,隐隐泛着光辉的星点便是法阵。 洛蘅落坐崖边,望着远处天云,执起笛,薄唇轻吻,修指起势,笛音缓出,起调便是柔婉,泽音泛泛,似有拂风拨泉之意。 关于血魄剑一事尚不知神族如何安排,但仙族却是绝对不能坐视不了。 据洛君离透露,此次天云武试,凌仙阁也会前来,主要目的是为了选拔弟子派往人间平乱,所以参加武试的只有两派的高阶弟子。 这个方法似乎是凌仙阁阁主卫楚提出来的。洛君离却并不想让洛蘅参与。 不过洛君离向来不会强迫洛蘅什么,如果洛蘅非要去参加,那洛君离也没什么办法。 洛蘅当然是要去参加的,但是,有一个小小的称不上是问题的问题。 洛蘅曾有一个好友叫墨隐,是前任玄极天仙侯墨杰墨常英之子,其母为李空寻之妹李空言,也就是李潺的堂兄。 李潺之死如今成了一个半实半虚的帽子扣在洛蘅头上——如果洛蘅确实因堕魔而误杀了李潺,那他也挨了九启之阵接受了应有的惩罚了,如果洛蘅根本就没杀李潺…… 其实后者根本不在众仙的猜测中。 如今李潺之死好像已经被当作往事翻过去了,却又时时刻刻挂在大家心头,仿佛只是碍于什么才不将此事提出…… 笛音一顿,音律止住了,先前好不容易关住的思绪又开始牵绕了。 仙界比人界要接近神界,故而在仙界能更近的打量天上星原。 星原便是星宿之神居住之地,也是苍天向凡人昭示天意的存在。 星光璀璨缤纷却隐隐若若,在人界顶多只能瞧见星点,而在仙界却能窥见星宿外发散的微光。不计其数的微光将浓墨泼就的夜空染缀得缤纷艳丽却又不乏黑夜特有的深沉,是一番奇特又瑰丽的景致。 洛蘅天生异瞳阴阳眼,右眼皓蓝如碧海,左眼璨紫若星辰,寻常人见星光无非灿烂,而这双异瞳却可窥见星辰魂思,悠远惆怅,恰好洛蘅现在也是满心忧乱,于是这一番星空夜景实在是看得他很糟心。 好在有一声远方的钟响及时打破了寂夜,也敲散了洛蘅脑海的杂思。 时已五更,将至卯时,那浑宏之音便是远处天云的晨钟。 这第一道钟声是为醒神,一刻钟后便会响起第二道钟声,再过一刻卯时的钟声打响后,参与比武试炼的弟子便务必要到掌门所在的齐生崖,否则罚书百遍。 洛蘅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一纵跃下崖谷。 齐生崖位于六崖正中,亦是位置最高的一崖,远观尚不觉如何,只有真正身临此崖方能惊叹其中巍峨。 崖上峰峦叠嶂,东面高峰齐霄,俯视一片广阔平地,正东崖下便是天云最大的殿阁——九霄阁。阁后危崖嶙峋,此阁便倚崖而建。 高峰垂瀑,崖边有一池瀑落深潭,潭口倾斜,又覆盆倾水,落瀑以连下崖。 崖间云雾环绕,仙鹤穿飞其中,钟已响过,时有御剑而飞的秀逸身影穿云破雾。 天云下方便是云河。 洛蘅沿着齐生崖边缘一直走到位南的连道法阵旁才止步,然后便倚着十来步开外的石柱,抱着手等候某人。 这是他和云侯长子云焱不成文的约定。 与洛蘅关系友好的人虽然不少,但最要好的兄弟还是云氏兄弟俩,其中交情最深的便是兄长云焱。 天云弟子每日卯时至午时都要在齐生崖修炼心法剑术,练体魄习理论,掌门及五位长老都会在这个时间段到齐生崖授课传业,直到午时之后,各长老的门徒弟子才会分别前往自家师父所在之崖单独修习听授。 而洛蘅和云焱的约定就是每日晨课之前,谁先到齐生崖便在连道阵口候着对方。西口的连道阵是通往洛侯清芷崖的,而南口的便是云氏凌剑崖。 今天洛蘅没在西口附近看见云焱,当然就自觉来到南口候着了。 他仰望着云絮雾绕,天光渐明,又有丝丝往忆牵起。 最近洛蘅似乎总是爱追忆往事,随随便便瞟到个什么都能拽起一把过往,然后管它辛酸不辛酸的,就开始一阵伤春悲秋。 这种文绉绉、极具文人风骚的情怀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概是洛蘅以前养伤时太无聊,每天除了吃药就是发呆,不小心弄出来的。 第二次钟声敲响,巨钟悬于高崖之上,时辰一到便有灵槌撞击,鸣声浑重,响彻天云上下。 洛蘅静静瞧着眼前愈晃愈多的人影,心中纳闷,今天云焱怎么这么晚还不出现,平常第一声钟响后不久就见他了。 “青泽师兄!”清芷崖的弟子远远见了洛蘅便朝他挥手招呼。 青泽是洛蘅的表字。 “青泽哥!” 放眼整个天云,或说整个仙界,这么叫洛蘅的只有云焱的弟弟云濯一个。 人影攒动,搅扰得实现繁杂,洛蘅虽然清晰的听见了云濯的呼唤却久久没能找着他的人影。 阵口也没见他的身影。 洛蘅身形颀长,视线比一般同龄人要高些,但云濯却还是个发育的少年身形,也难怪埋没在攒杂的人影中。 要在茫茫人海中搜寻这个对于洛蘅来说算是个矮冬瓜的云濯还真不容易。 洛蘅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让满崖人影晃得眼花缭乱却还是没见着那个小矮子。 正眼花着,左肩突然搭上了一只重手。 这只手是拍上来的,按上他肩头后还在持续发力。 这力道、这重量,绝对不是云濯那小子的。 洛蘅心里早有了确定的人选,一回头,果真是那不输男儿豪爽的卫惜。 卫惜是卫楚的女儿,但不知为何,卫楚却让卫惜在天云修炼。 卫惜抬眼望着洛蘅,难掩唇边笑意,一身男子装扮远看近看都像个翩翩少年,只有眉目间还存着几分女子风韵。 “云焕离放你鸽子了?”卫惜绽笑,除了有调侃的意味以外,更多的还是见到洛蘅的喜悦。 焕离是云焱的字。 照目前情况看来,云焱今天好像的确放了洛蘅的鸽子。 洛蘅淡淡拍开她的手,道:“放没放不清楚,你先帮我看看他弟在哪。” “呐,”卫惜扬了扬下巴,示意了洛蘅右边,“那儿呢。” 洛蘅偏头看去,果见云濯这小矮子正满头大汗的挤出人群,气喘吁吁的跑到洛蘅面前,边喘边上气不接下气道:“青泽哥,我……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你哥呢?” “我正要跟你说呢,我哥他,”他又深喘了几口,“我哥他不来了。” 难为洛蘅在这眼巴巴的等了半天,居然真被放鸽子了。 话说今天的比武明明是只有高阶弟子参加的,怎么云濯这两把刷子毛还不齐的家伙都来了,反倒是云焱那个能打的不来? “为什么不来?” “是这样的……”云濯正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把云焱不来参加比武的前因后果给两人叙述个明明白白,不料那第三声钟响却来得如此不是时候,让云二少爷才吐了个话头就不得不匆匆收住。 钟响后不过片刻,刚刚还横七竖八、东站西站的人群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成了规规矩矩的方阵,连洛蘅和云濯这两个神都没怎么晃过来的都被卫惜拽引着成了方阵一员。 洛蘅虽然很清楚天云修养一绝,但因为跟着傅钰贤野惯了,所以每次见队伍整理得如此迅速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惊叹一下。 不过洛蘅好歹也是仙家侯门的公子,大家的风范修养也还是有的,并不会轻易将心境透露于面上,大多数情况下纵然心里有惊讶,面上却还是淡然的。 然而,这样的大家淡然却在下一刻就差点崩得干干净净。 原因是洛蘅微一偏头,瞥见了身左的墨隐…… 卫惜真是帮他选了个“风水宝地”…… 洛蘅看着左边与他并肩而立的墨隐脸色登时一白。 也许,冤家间也存在心有灵犀…… 洛蘅瞥过去的同时,对方也正静静望着他。 第四章 比武 墨隐那双眼里燃着火又覆着冰,分不清到底是冰盖着火还是火包着冰,反正不管是冰还是火都化作了无数锋利的眼刀狠狠砸向洛蘅。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这么一偏头! 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洛蘅早就想收回目光了,可墨隐瞪得他心里发慌,实在是怵的不敢动啊——怵得他竟然有勇气和墨隐久久对视,还是这么近距离的对视…… 旁边的云濯和卫惜察觉异常的能力十分敏锐——又或者是墨隐的**味太足,反正那两个局外人都转过头来打量着这风平浪静的波涛汹涌。 “瞪什么瞪!”云濯沉不住气,先怼了。 云濯还没成年,不光身形瘦小些,连脸貌都显得几分稚嫩,白白净净却也是一副小俊容——但是这性子实在是任性得紧,且还是个暴脾气,正义感满满却是最爱惹事,从小到大就没少闯过祸。 洛蘅一直觉得他和云焱的名字就是起反了。云焱,字焕离,明明是个火气冲天的名字却是一副温和不爱冒火的性子;云濯,字涣清,这么上善若水的名字却偏偏是个一点就着的**桶。 “你要是想找茬,我……”洛蘅捂住他那即将开始喋喋不休的惹祸嘴,眼望前方、目不斜视、一本正经。 云濯这孩子是个正义感爆棚的少年,奈何分寸总拿捏不好,实力又不够霸道,以至于他每次因为正义感在外面充狠闯祸之后都是洛蘅在外帮他平场子,云焱回家替他挡罪。 结果两位大哥一不小心就给他惯成了这副惹事精的性子。 此刻,给云濯收拾过无数烂摊子的洛蘅却在心里叫苦连连。 你惹谁都行,别惹这位爷行不行? 这位小墨爷他洛蘅还真摆不平…… 卫惜发现自己不小心把洛蘅扔到了墨隐身边,也怪不好意思的,只好冲洛蘅色惭的干笑一下。 四人僵局模糊之际,天云的掌门漱星澜终于从九霄阁内走出,站在高阶之上,居高临下,仙风道骨。 漱星澜出身紫重派,升仙后又在天云修习不下三百年,是与傅钰贤同时期升仙的,真正的陌尘修真界的楷模。 跟傅钰贤这个奇葩比起来,漱星澜显然满足了所有人对仙的憧憬幻想——举手投足间皆是仙风道骨、大家风范,较仙更胜三分清,似神不视红尘浊,说他是天生的仙都有人信。 只见漱星澜衣着天云掌门的云河卷浪袍,腰悬佩剑“静尘”,临高一视,仙逸无怒,威仪自成。 卫惜便是漱星澜的亲传弟子之一。 其实当年众仙也都以为洛小公子会拜在漱星澜门下,实在是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颠覆。 掌门出现,五位长老亦纷纷御剑而至。五位长老便是五位仙侯。 天云掌门与长老聚齐后,凌仙阁也到了,为首的正式阁主卫楚和阁主的弟弟,即副阁主卫理。 正副两位阁主带来的弟子人数并未过百,天云的弟子却浩浩荡荡全聚在这了。 卫楚走上高台,在九霄阁外与天云掌门并肩而立。他眉目刚俊,一双敛于浓眉下的墨瞳深深嵌于眼窝之中,刚毅之气油然而生,同时也显得深沉。 到底不愧是凌仙阁之主,大家风范一点不输五家仙侯。 卫楚也瞅着人多了点,于是道:“凌仙阁可胜任此事的弟子都已在此,掌门这是才开始甄选吗?” 五位长老亦是疑惑——这跟他们听说的不太一样啊。 漱星澜却不急不缓,语气沉稳道:“血魄之事虽关系重大却尚不及需动用大批人马的程度,天云门我去便可。” 谁不知道天云掌门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漱星澜亲自出山,不是事关相当重大就是想替弟子挡灾。 卫楚当然一眼就洞察了漱星澜的意图。 此事与百年前那桩生灵涂炭的心魔种之乱关系密切,这些弟子不论修为如何,心境到底是不及长老来得沉静。漱星澜这是担心再现堕魔惨事,再亲手执阵,诛杀染魔仙魂。 况且现在的情形的确还不用拉开战争局势,既然如此,这灾他一个人能挡就挡了吧。 天云的六位都是同门师兄弟,向来极有默契,漱星澜言既至此,其他五人自然也都会意。 只是墨连稍有异议:“此事并不是严重,岂劳掌门亲自出手?” “目前看起来不严重罢了,若邪魔当真想重掀风波,自然不会在羽翼未丰之际暴露祸心。”洛君离转而对漱星澜道:“我愿与掌门师兄同去。” 云尚蹙眉不语。 其实当年的魔头殁潭正是云尚的兄长、原本的云侯继位者——云逝云霁玄。 云逝堕魔一事实在是…… “不必。”漱星澜道:“暂且先由我一人前去。”此方言罢,他转而询向卫楚:“从欢兄意下如何?” “掌门亲去自然是好。”卫从欢似乎是一时兴起,于是看着满崖的天云弟子道:“这场比试不妨让凌仙阁的孩子们也参加,切磋切磋,如何?” “自然甚好。” 于是漱星澜就领着诸位长老和两位阁主进了九霄阁。 每次比武,掌门和长老们都待在九霄阁中并不露面,因阁中也有广灵镜可视比武现场。 九霄阁大门一闭,在场众弟子也松了口气。 比武开始时,齐生崖正中心便现法阵覆盖百平,弟子们自然要退避让地。 于是洛蘅终于可以和墨隐分开了,终于不用与他并肩而立,经受着打击心灵的折磨了。 比武的法阵与阁中广灵镜相连,比武途中哪怕只是灵流的一丝窜涌都能被广灵镜一丝不漏的呈现在诸位长老眼前。 诸位长老选择在阁中窥视也是为了不给弟子们太大压力,毕竟一紧张就容易发挥失常。 且比试双方入场后法阵会自动闭合,排除外界干扰。 绝对的公平公正。 参与比试的弟子在法阵开启之时右手会印上一个灵符,若是在场上落败或是犯规灵符便会消失,没了灵符就可以退场了。 灵符与灵阵相连,比对双方就由灵阵随机定夺。 卫惜毛骨悚然的看着自己老爹门下的弟子也浩浩荡荡的加入了比武的队伍,紧紧攥着洛蘅胳膊的双手抽搐似的乱抖着。 此女力气极大,抖得洛蘅胳膊发麻。 “怎么办怎么办!我爹和我师父都在里面……” “想不到卫大少也有今天啊。”洛蘅饶有戏谑的调笑着。日常他敢这么挑事的话早就被卫惜给锤了,只是卫惜今天相当紧张,居然忽略了这一茬,“该不会第一个就是我吧……” 巧了,还真就是。 灵阵现字:卫琉然、段思齐。 琉然是卫惜的字。 卫惜狂抖洛蘅胳膊的手登时僵住了,整个人都愣成了一尊秀丽的雕像。 洛蘅把卫惜的手一只一只掰下来,顺着就把人往前一推,“卫大少爷威武,走着。”可真会挑时机挖苦。 好在与卫惜对阵的是天云浮幻崖的弟子,若是凌仙阁的,指不定卫大少爷就要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 众所周知,卫惜很怕她那个爹。 卫阁主也的确长了一张很严肃、一看就很凶的脸。 九霄阁内,卫楚看着他长久不见的女儿入阵,眼中多少有些期许,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问漱星澜道:“琉然心法修至几层了?” “漱心境三层,大概过不了多久便可突破绝念境。” “漱心”虽是天一心法的初层,却并非筑基的功法。“天一”乃是修仙至高心法、天云传世秘术,程度之深也只有真正羽化为上仙之后才修炼得了。 所以这个答案卫楚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没多久,卫阁主的脸色就变了…… 只见卫惜彪悍至极的一脚飞旋,直把段思齐踹飞出去。 “嘶……”段思齐的师父、浮幻崖的长老蔺旋蔺侯爷一口凉气倒抽,连着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 卫楚沉默着,刚刚脸上的一点喜悦之色瞬间荡然无存。 漱星澜也沉默着,在场诸位都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九霄阁外,好不容易熬过一场比试的卫惜正惊魂未定的走下场,全然不知自己刚刚那悍勇一脚已经让她爹开始担心她未来的终身大事了。 卫楚惆怅万分的扶额,不光眉头拧在了一起,连五脏六腑都挤凑成一团了。 原本就是觉得这丫头在凌仙阁练得太悍勇了,完全没有点女孩子该有的模样,这才把她送到天云静静心,修为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希望她恢复点女儿样。 谁知…… 这装束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大姑娘非得扮的跟假小子似的做什么! 同门间比试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力气大吗?非要把人踹飞才过瘾吗? 眼见兄长那个揪心,卫理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现在卫楚还巴不得她败下阵来。 这场赢的实在比惨败还来的扎心。 然而下一场就轮到云侯扶额了。因为这一场被丢下去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阵外,洛蘅抱着手在一旁观望,身边的两个伙伴一个赢一个输,结果两个都跟被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似的惆怅。 云濯刚才也是被打飞的,现在正一手扶着腰,一瘸一拐的凑到洛蘅面前,疼的两眼汪着泪,一脸委屈相。 刚刚把他打飞的是凌仙阁的弟子。 天云的同门顶多把剑打离手,撑死打倒在地,哪像凌仙阁的那么粗鲁。把人打飞很好玩? “哥……”云濯委屈巴巴的唤了一声。这也是他每次闯祸吃亏后让两位大哥心软帮他平场子挡罪的可怜样。 洛蘅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乖。” 其实云濯主要不是委屈被打飞,关键是败的太惨,今天回去恐怕免不了他爹的一顿训了。 下一场终于轮到洛蘅了,然而洛蘅只瞟了对手一眼就温了。 今天的法阵恐怕就是来存心找茬的! 只见阵壁上赫然写着两个名字:洛青泽、墨子毅。 第五章 分外眼红 洛蘅的心如坠冰潭。 墨隐早已在阵中等候,洛蘅便似刑犯走向刽子手一般走进阵中。 不是洛蘅想磨蹭,实在是心如沉石双脚灌铅,想快也快不了。 不过最终洛蘅还是相对平静的站到了墨隐对面。 法阵闭合,灵剑自阵中心飞向入阵者,横悬于两人身前。 九霄阁内的气氛也微妙了些——李空寻神色凝重了几分,洛君离心坎也微微透凉。 墨连坐在洛君离身旁,见她神色有异,便想打破这个僵局:“这两个孩子也算是棋逢对手了。”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阁外阵中,墨隐冷冷盯着洛蘅,面无表情的握过剑柄,洛蘅则始终将目光放在地面,心情复杂的执过身前灵剑。 两人拱手对礼。 洛蘅长剑倒提,有意让墨隐先出手,墨隐会意,一剑毫不含糊利刺而来。 面对此剑,洛蘅只侧身一避,锋刃撕裂空气,带起一道锐风。剑身虽刺了空,带过的风却凌厉地拨起洛蘅脸侧的碎发,透出几分杀意。 洛蘅久久避让不肯出手,墨隐连打几招后一股莫名火气直蹿心房,剑招登时更凌厉了几分。 这点细微又明显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洛蘅的眼。 墨隐要开始动真格了。 洛蘅剑指一横,长剑一竖,闻得铿锵一声锐响,墨隐横斩来的剑便被洛蘅格在脸前。竖起的剑身银亮,映出洛蘅那只如浩洋般蔚蓝的右眼。 墨隐蕴怒的双眼死死盯住洛蘅。如果洛蘅再不出手,他估计就真的控制不住火气了。 无奈,洛蘅一剑推出,挑开墨隐的剑,剑势随身,两人开始正式交锋。 李潺在世之时,洛蘅与墨隐亦是不错的朋友。墨隐性格正直,一向直来直去,绝无背后半点苟且。 这样的性子虽然开始时难相处了些,但熟识之后便很难不发觉,这种心性坦荡单纯得惹人喜爱。 正是因为墨隐这样刚正不阿的性子,在李潺出事之后,他不论怎样不待见洛蘅也都是明面上的出气,背后却也从来没阴过洛蘅。 所以刚才他看出洛蘅有意避让,便气不打一处来。 洛蘅虽然清楚他的心性,可心里的愧疚之感却令他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斗志来。 墨隐怀着一腔怒火,只要见着洛蘅就是瞌睡也能转化为斗志,而洛蘅则恰恰相反,再高的斗志一见了墨隐也都瞬间化为乌有。 如此,便几乎是单方面的打斗了。纵然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现在也肯定是洛蘅落了下风。 云濯在场下看着洛蘅屡屡被动的局势都捏紧了双拳,恨不得冲上去把墨隐揍得哭爹喊娘。 奈何这两人真对上时,情况总是相反的。 墨隐火气越来越大,洛蘅却愈发无力,此消彼长,洛蘅的剑终于在墨隐的一记暴怒重击之下脱手而出,而他剑落的一刻也恰好是墨隐怒火达到最**的一瞬。 只见洛蘅已然落败,墨隐却还刺出了灌灵一剑。 这一剑真像是要杀了洛蘅。 阁内场下俱是一惊,静司崖的弟子都在大喊停手,清芷崖的则急急呼唤洛蘅快躲。 可一个不收剑,一个不躲闪。 紧急关头,忽见阵中晃起一道刺目灵光,一道灵击正撞墨隐剑锋,直将长剑撞飞。剑脱手而出的余力则将墨隐掼得一步踉跄。 这一击是九霄阁内观战的漱星澜见势头不对,弹指释出一股灵击,由广灵镜传至灵阵中拦下这一起犯规之斗。 比武当点到为止,岂能由着火气伤及同门。 见洛蘅总算是躲过了一劫,洛君离那几近苍白的面色才略有回暖。李空寻眼神悠长了些,阁中诸位都觉得这气氛实在不好,于是向来喜欢打圆场的蔺旋开口道:“虚惊一场,这俩孩子也真是……” 墨连赶紧接过话头,“子毅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说着,他下意识瞧了身旁的洛君离一眼。 洛君离长长舒了口气,臂弯里拂尘白须应息微动。 阵门打开,两人手上的灵印均消了去,洛蘅默默退场,墨隐想冲上去抓人,却被赶来的几个墨侯家静司崖的弟子拦拽住,清芷崖的弟子则有几个嗔视了墨隐一眼,随后便追去看洛蘅的情况了。 这场小小的乱局很快便停息了,比武仍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几个清芷崖的弟子围在洛蘅身边,时而关切问候,时而抱怨墨隐做得太过火……洛蘅却因心杂意乱,同门的话语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青泽师兄脸色这般不好,可是受伤了?” “方才师兄怎么不躲?墨子毅那一剑实在是太险了!” …… “无妨。” 不论同门询问了多少,洛蘅始终是这一句。 这时云濯和卫惜赶了过来。云濯是个急性子,上来就一把拽过洛蘅手臂,令他不得不正视着自己。 云濯气得面红耳赤,嗔视着洛蘅火的却是墨隐,“青泽哥你怎么不打回去!就任着他欺负你?” 卫惜倒没有云濯这么毛躁,但也压着一头火气,问道:“他有没有伤着你?” 洛蘅心里就像被千麻万絮堵着,难受得紧,却又不知道究竟在难受些什么…… 他实在受不了众人在耳畔嘈杂了,这回连话都没答,直接就抽身离开了。 “师兄!” 他头也没回。 “青泽哥!”云濯又冒失地想追上去,却被卫惜一把抓了回来,“让他静一静吧。” 墨隐胸腔愤起怒伏,这口火气他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 静司崖的同门都在努力规劝着,七嘴八舌的颇有些嘈杂。大家都看得出,回避对战是洛蘅不对,可不顾同门之谊下重手的却是墨隐,所以墨隐绝对是理亏的一方。 可墨隐现在哪管得了这些,他愤愤地撇开同门,兀自寻清静去了。 和墨隐一样,洛蘅现在也只想寻处清静的地方理一理心绪,而现在除了齐生崖以外,其他五崖都挺清静的,那洛蘅自然会选择清芷崖。 他纵身一跃,踏着垂瀑激起的浪花水珠,身形似飞花倚风落,三两下便盈巧落地。 洛蘅闷着头直往清芷崖最清静的后山钻去。他三步并两步的匆匆而行,无需多久便钻进了极清静的后山深处,直到耳畔终于连点落泉声都没有了,他才缓缓收住步子。 刚才场上那一系列都令洛蘅此刻无比失落,于是才定住步便无力的倚着一棵树,垂着眸,几有哽咽之感。 明知墨隐是那样的心性却还以他最讨厌的方式去激怒他…… 诚然洛蘅现在实在很后悔,可当时他的确打不起来。 洛蘅正反省得痛心疾首,耳畔便又响起一阵草叶被踏响的细碎声,他抬脸转眸望去,竟是一身墨青袍的墨隐正阴冷冷的朝他走来。 墨隐在三步外停住,正好背阳,脸没在树影阴暗处,“有意思吗?” “对不起……”洛蘅站直身子,下意识踱了一步,似乎要接近墨隐,却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墨隐一步跨上前,一把攥住洛蘅衣襟便把他狠狠往树干上撞过去。 洛蘅后背重重砸在树上,气息猛然滞凝,整个人都窒息了那么一瞬。然而他后背的疼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墨隐狂怒的咆哮便在耳边响起:“对不起什么?” “我……”未等洛蘅将话说完,一记重拳便已砸上腹部。 这一拳虽不蕴灵,却是墨隐暴怒之下尽全力的一击,洛蘅毫无回避结结实实的受下了,顿觉喉口涌上一股腥甘、眼前一蒙黑幕。 “你道歉有什么用?!”墨隐仍在狂怒,这一次他把洛蘅狠狠一甩,将人砸在另一棵树上。 洛蘅被他砸了两次又挨了一拳暴击,实在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眼神都模糊了一阵。 “对不起就完了吗?对不起就能洗清一切罪过吗!”墨隐掌中运气一股灵力,暴怒着又冲洛蘅狠狠砸去,却不知是因为火气太大还是怎么的,竟砸偏了分毫,断了洛蘅身旁的一棵树。 墨隐冷笑,完全是气极了的抽搐,他又一把拽过洛蘅的衣襟,逼视道:“只因为堕魔就可以肆意伤害无辜吗?只因为堕魔就可以撇清你满手的鲜血吗?” 洛蘅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听着。 墨隐拎着衣襟的手肘突然一横,强硬的将拽领子的动作换成了抵喉的威胁,用力之狠,几乎要抵得洛蘅窒息了。 墨隐怒瞪着那双此刻略显涣散浑蒙的异瞳,切齿道:“若非心中有魔又岂会堕魔?若非心存杀念又怎会任手中之剑沾满鲜血?”他大概是被气得一时语塞了,双唇微颤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狠狠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杀循溪?” 洛蘅实在觉得他前面的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最后一问却令他一愣,心弦登时一颤。 “住手!” 洛君离、墨连和漱星澜三人一道赶来。他们当然是发现洛蘅和墨隐这两个危险人物退场后都不在场了,因为担心才来查看的。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墨连喝住了墨隐,嗔视着逼他放开洛蘅。 墨隐火气还没有撒完,无奈叔父在此,只得愤愤撇开洛蘅的衣襟。 洛蘅喉口一松,一口长气猛吸,呛咳着,又被揍得有些恍惚,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紧急关头多亏洛君离扶住了他,这才站稳身体。 墨连瞥了洛君离一眼,火气更甚,“方才在场上还没闹够?竟还敢私下滋事,胡闹至极!” 漱星澜等闲从不发火,此刻皱了眉便是有了怒意,“罔顾同门生死,只凭一时任性便放纵手中之剑,此为执剑之大忌!比武过后便去领戒鞭三十,罚抄《律礼》五十遍,在寒虚洞闭门思过三个月。” 《律礼》是两册书店合称,《律》便是天云的戒律规则,《礼》则是仙家礼制,两册书都是新入门的天云弟子必背之书。 墨隐抄完《律礼》还要去寒虚洞思过,这罚的在天云算是重的了,所以洛蘅觉得很有必要向三位长老解释一下,于是拱手道:“掌门师伯……”然而他只吐了四个字就被漱星澜抬手止住了后辞。 漱星澜很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对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也是了解的。 洛蘅只得作罢。 墨连瞪了墨隐一眼,压着怒火,肃言道:“回去!” 此间事罢,漱星澜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于是同墨连一道回去了。 洛君离稍留了片刻。她把过洛蘅腕间的脉门,沉言道:“勿作他想。” 第六章 表白 第二日傍晚比武便结束了,凌仙阁的两位便留宿于九霄阁偏阁之中,等明日与天云的几位商讨一下计划便动身前往人界。 黄昏之际,天云笼于金幕之下璀璨生辉,论是天边的远絮还是眼前的静云都泛着金泽,仙鹤穿云翩飞、迎风而唳。 卫楚和卫理在齐生崖信步闲走,沿着边缘漫步,垂眼可见云河卷浪滔滔。 云河便如其名,乃是云雾聚积汇流,从天上淌下,一直连入人间沽水,就像一根串珠的线,连通了神、仙、人三界。 卫楚还有一口火气梗在他女儿那里,所以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但眼下又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 “此番尊上除了将血魄之事派给我以外还嘱托了另一件事。”卫楚负手定足,神色略有怅然。 “就是群仙会之事?”卫理问了一句,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于是见兄长似乎有些烦闷此事,便劝道:“此事主要由司仙阁负责,我们只是从旁辅助,不必太费心神。” 然而卫楚却先一声长叹应了卫理,然后才开口把事情补充完:“其他的散仙太子殿下已经领着司仙阁找得差不多了,可是尊上最挂心的那位却还没有下落。” “尊上最挂心的?” “曲遥芳。” 这个名字一出口,卫理当即便会意了。 曲遥芳,名赫,号芜尘仙,是为数不多的能令仙族刮目相看的凡仙,与卫从欢同为前任仙尊近臣。前任仙尊离世之际曾将辅佐后世仙尊的重任同时托付给卫从欢和曲遥芳。 “你也知道,当年天云之乱过后,曲遥芳便一去不复返。”卫楚蹙眉,神情几近郁结。 当年新尊继任,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弱五侯,一统仙族大权,而天云作为五家仙侯合力供养的仙界最强战力,仙尊统权的第一步自然就是把天云收进囊中,于是就有了那场给心魔乱事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的天云之乱。 五仙侯历来不会亲自执掌天云,所以仙尊收天云的手段便是指派掌门人选。 当时仙尊心目中的掌门人选便是曲遥芳,可曲遥芳一直都极其反对仙尊统权的想法,于是仙尊就和卫从欢合计了一个损招——仙尊以探访的名义带着曲遥芳亲临天云,然后卫从欢带着凌仙阁造势,双方先文谈,不成再武斗,逼漱星澜让位。 这样直接把掌门之位塞给曲遥芳,他不接也得接。 仙尊敢这么玩一来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二来是觉着自己的尊者身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威慑力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曲遥芳得知这是阴谋后勃然大怒、抵死不从,天云这边则更猛,五家仙侯合力抵抗,力保漱星澜。 天云和凌仙阁包括司仙阁在天云撕了一场,随后卫楚一人实在无法对付五位仙侯和一个掌门联手的局面,然后,仙尊此行以完败告终,不但没收了天云,反而还在羽翼未丰之际把五仙侯得罪了个遍。 当然最大的一个损失还是曲遥芳。 这场乱事之后曲遥芳振袖离去誓不复返,仙尊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买卖亏到家了。 而也就是此乱之时,云逝突然一朝为魔,逃离仙族后便被赤霜收归麾下,化名殁潭。 之后数百年,仙尊倒是不敢再作死了,小心翼翼地苦心经营多年,才好不容易稍微挽回了和仙侯们的关系。 可是曲遥芳却始终不曾归来。 这回,兄弟俩皆是一叹。损失了曲遥芳就相当于砍了仙尊一条臂膀,亏啊。 “子良,”卫楚唤了一声便紧接着道:“你亲自带凌仙阁的人去人界找曲遥芳,把琉然也带上,再请云侯支援。” “我若去找曲遥芳,那血魄之事岂不只有兄长一人了?”卫理惊了。 卫楚却沉稳不慌忙,“天云掌门也在,无妨。” 血魄剑凶邪异常,又不知潜伏在人界的魔孽还有多少,且心魔种此物就是再强的仙也难以抵挡,如此,卫理岂能放心。 “对付此事并不是修为高就够了的,天云掌门再强也终究不及你我兄弟合力来得默契。况且找曲遥芳这事……” “血魄之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且曲遥芳对尊上很重要,这并不是小事,我只有交给你才放心。”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卫理还能说什么。 于是今夜静谧,各有思愁,辗转反侧,后夜方入浅眠。 次日清晨,卫惜缩头缩脑的从自己屋里探出头来。 她爹的屋子就在她边上。 这两日,卫惜躲她爹跟躲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哪料他师父却是如此贴心,顾及她父女俩长久不见,于是特意将她爹安排在她隔壁——这安排贴心得让卫惜接连两天睡不好觉。 今天卫惜起得特别早,不光因为一晚上担惊受怕唯恐她爹来敲门睡不着,也是为了早早避开老爹。于是天刚抹了微亮,她就爬了起来,贼眉鼠眼的往走廊张望了一番。 没人。 卫惜松了口气,然后惴惴不安的关上门,蹑手蹑脚的想要火速逃离险境,不料,她前脚刚关门转身,后脚就响起了催命的开门声。 卫惜登时魂飞天外,顾不及多想,脚底抹油就要溜,却听她爹在后面铿锵有力一声低喝:“站住!” 卫惜只溜到拐角处。 无奈,那一声低喝威力实在太大,卫惜就是有一千万颗心想溜也没有半点胆色敢再往前逃一步,于是只能乖乖转回身来,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乖巧道:“爹……” 卫楚只瞥了她一眼,脑仁就开始翻江倒海了。 一身男儿装扮,性子又野得很,横看竖看近看远看,怎么看都是个小子却偏偏是个不带把的丫头! 卫楚实在是一口气横在心口不上不下,气的都快没脾气了。 明明打小也没把她当男孩教养啊,怎么就成了这样? “你这是什么装束?不是早跟你说过,有点姑娘该有的样子!” 卫惜被她爹训的不敢说话,只敢低着头,默默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物——其实也还好吧,男孩子的衣服比较方便…… 卫楚看她乖巧不顶嘴的模样一不小心又心软了分毫,火气被压在喉口,温吞着,想发又发不出。这丫头耳根子皮得很,说了百八十遍也不见她有改的意思,想到这,卫楚顿时火气乱泄,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随便换了个话题:“大清早的去做什么?” “晨练。”卫惜低着头,谎扯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其实她是想去找洛蘅。 这么勤勉的理由算是彻底把卫楚的火气浇灭了。反正他起这么早也是要去议事,本来也没有那么多功夫跟她耗,于是就摆了摆手,放她去了。 卫惜顿时如获大赦,立马开溜,生怕多耗一秒就要被逮回去了。 也就卫惜刚跑,卫楚便一口老气长叹,头疼的别过脸去,瞧了几眼天色初明的天云晨景,然后又是一气长叹——想她娘是个多温柔的女子,明明琉然也长了一副和她娘很相似的柔婉秀容…… 回廊另一头,卫惜还没窜多少步就又迎面撞上了卫理。 “二叔。” 她二叔倒是很温和的笑着,“这么早要去哪里?” “晨练。” “向你爹请过安了吗?”卫理清楚的感觉,这两天好像就没怎么见到过这丫头。 “刚请过。” 于是,卫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和道:“练完赶紧回来,二叔有事要跟你说。” “好。” 卫惜倒是不怕她二叔——如果是她爹有事跟她说,那卫惜估计一整天都要提心吊胆、唉声叹气了。 卫理才看着卫惜活蹦乱跳的远去,回头就对上卫楚深沉压着火气又幽怨的眼神,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卫楚更是无奈了,摇着头冲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快被这丫头气死了,也没辙了。 “兄长是担心琉然以后嫁不出去吧?” 这是一点。 于是卫楚没好气道:“我就等着她以后给我娶一个回来吧!” “兄长何须多虑,不是还有太子殿下等着送彩礼吗?” 这又是气死卫楚的一点! 太子殿下和卫大小姐青梅竹马,而且太子非常明确的表示过对卫惜有意,然而,卫惜居然爷们儿的要跟太子拜把子。 卫楚背着手,一边摇头一边叹,都快气虚脱了。 九霄阁外,卫惜逃出生天,正欢快的撒丫子往清芷崖奔去。 这几日长老们有事,于是就免了晨课。但她知道,洛蘅还是会早早的来到天云。 因为近段时间问尘仙君也不在。 卫惜轻车熟路的钻到洛蘅平常爱待的轻叶林。 轻叶树是仙族特有的灵植,此树枝干墨紫盈透,可见流气脉络莹莹,叶如轻羽,絮絮浮柔,色泽浅青,娇柔悦目。 洛蘅便在林下练剑。 林间晨雾模糊了他的身形,遍林落叶翩翩,如青雪纷飞,林下蓝袍广袖、剑气清冽,一招一式衣袂翩然,轻叶随剑气而旋舞,剑如流星潇洒出尘——景好人更好。 卫惜站在不远处,望得有些出神。 这世间大概唯有洛蘅出尘潇洒的身影才能唤出她深藏在男儿心性下的女子柔情。 “琉然师姐?” “啊?”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势狠力猛地把卫惜飘飘乱飞的心绪给拽回,忽自云端砸地,砸得她有些恍惚。 原来是一个来给洛蘅送药的清芷崖弟子。 其实洛蘅现在依然要靠药物调理身体,只是频率不像以前那么大了,半月服一次便可。 卫惜今天正好赶上他吃药的日子了。 “我给他送过去。”卫惜从对方手里端过托案。 “那便有劳师姐了。”这弟子也甚可爱,交了托案道了谢就走开了。 这时洛蘅也停住了,长剑倒敛,隔着不厚不薄的雾气望着卫惜,等着她把药送过去,嘴里却不安静:“我今天福分不浅啊,卫少爷居然亲自来送药。” 卫惜仿着他的语气,同样戏谑道:“别贫了洛大少爷,赶紧把药喝了。”她把托案放在离洛蘅不远的石桌上。 刚才偷窥洛蘅,太赏心悦目了,搞得她现在还有些飘飘不知措,心神也有些杂乱。 洛蘅收了剑摆在桌沿,坐下身,端起药碗就很自然的送到嘴边。良药清苦,但洛蘅已经习惯了,似乎不怎么尝得出那涩口的苦味了,可是卫惜却看得有些膈应,于是微微错开了些目光。 可心思却还牵在他身上,于是忍不住,目光又回来了。 “蘅……”她欲言又止,神色略显局促。 洛蘅刚抿了一口,然后就停下来,瞧着她,等着她说。 “我……”卫惜今天唇齿不大利索,舌头好像也有点打结,眼神乱瞟了一阵,话到嘴边又落下去了些。 洛蘅见她磨叽着似乎没了下文便也不再理会,仰头将药灌了进去。 卫惜怔痴的瞧着他饮药的侧容,莫名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搔着她的心坎,还不厚道的把心弦也拨乱了些,胸腔里,这颗心跳得略急又忍,百般纠结着又蠢蠢欲动。 最终她还是抵不住心底的悸动,豁出去似的喊了出来:“我喜欢你!” 洛蘅灌了满嘴的苦汤,听了她这句突然顿了一下,莫名其妙着,咽下了汤药,然后淡然无奇的把药碗摆回桌上,道:“哦,我也挺喜欢你的。” 这个答案实在很惊喜,于是卫惜顿时心花怒放,不禁凑近了些,为确认而问道:“真的?” 洛蘅自顾自往桌上取过一只瓷杯,瞥了她一眼,斟了杯白水,漫不经心道:“你会跟自己讨厌的人交朋友吗?”说罢,他便举杯喝水。 卫惜脸色似乎黑了一下,手心痒痒想给他一巴掌,怒放的心花蔫了,却是一头火气蹿上脑门,“我的意思是,心悦你爱你想嫁你!” 听到最后三个字洛蘅险些喷了,紧急关头还是一手捂住了嘴才呛着咽下了嘴里的水,瓷杯却被他重重砸在桌上,现了裂痕,差点碎了。 “什么?!”吼出这两个字后洛蘅又呛咳了一阵,边咳边不可思议道:“你想嫁我?” 卫惜给他拍着背顺气,被他这惊天炸毛的反应给轰得面色绯红,不禁恼羞有怒,“你这什么反应啊!” 洛蘅好不容易咳歇了,于是打量着卫惜变幻莫测的面色,琢磨道:“我看你气色红润、精神焕发,也没病啊。” 卫惜:“……” 洛蘅瞧了桌上的空药碗一眼,询道:“吃错药了?” “我是认真的!”卫惜一脸正色,两颊却红得似火烧。 洛蘅又把她从上到下的细细打量了一番,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不可思议道:“你我兄弟情深,到底是什么妖术让你……”不等他说完,卫惜已经凑近身去在他颊上极快地吻了一下。 “我去!!!卫琉然,大白青天的不要这么吓人好不好!”然而洛蘅却是挨了雷劈般的纵起身来,向来端雅的洛公子今日是真被吓得修养全丢了,惊魂未定的,像是被人揩了油一般。 卫惜同样站起身来,大义凛然的看着洛蘅,中气十足道:“这回你信了吧!” “……” 洛蘅僵在原地,惊愕十足的看着卫惜。 “如果你觉得我不像个女的,大不了我换回女装,你看还有哪里不妥的?”卫惜气势相当吓人,一锤子买卖直接砸实了。 哪都不妥! 然后,洛蘅抱拳一礼,转身就跑。 第七章 川江绕 洛蘅慌里慌张的跑出轻叶林,心想:卫惜今天是不是撞邪了? 其实不管卫惜再怎么男孩子气,但骨子里毕竟也还是姑娘,对洛蘅动心也并非多惊奇的事——只是洛蘅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和她凑一对的情景罢了。 况且洛蘅这颗心里还挂着个郡主,即使现在他和郡主殿下天差地别……心里也还挂着。 突然间,洛蘅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不由得也收慢了步速,怅然着,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簪。 这支玉簪是洛蘅早在少年时期就给芊霙雪做了的,结果还没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送出去,就发生了那么多无法预料的事。 洛蘅手里握着玉簪,漫无目的的在一丛灌木林里闲走,药香盈溢扑鼻,冰蓝的袍角袖间总有小灵随舞。他沿着小径渐而深入,却在一个转角被一块打灌木丛里兀然丢出的石子拦住了步子。 “咚”,又丢出了一块,洛蘅眉梢一挑,微微侧身,偏眸一瞧,见是云濯缩在灌木丛里拼命朝他招手。 此路是洛蘅最常走的一条路。 洛蘅把周围扫了一圈,“没人,出来吧。”他的音量不算大,却还是吓得云濯一阵惊慌失措面色惨白。 估计是又闯了什么祸,来求保护了。 于是洛蘅走近前去,蹲在灌木丛边,“又闯什么祸了?” “我没闯祸!”云濯压着声,“是我哥的事。” 这小子不知在灌木丛里蹲了多久,沾了一脑袋的枝叶,于是洛蘅就一边给他摘着叶,一边询问:“你哥怎么不自己来?” “我家的川江绕被破了。”云濯答非所问。 洛蘅摘叶的手顿了片刻,然后将最后一片叶也摘了,才道:“被谁破的?” “芜尘仙啊。” 川江绕是云侯家祖传的搜寻秘术,此术只需些许意象便可寻得目标,犹如气息浮绕却川江无阻,故而得名。 此术无需过多灵力,隐蔽性极强,如气息般虚无不见形,除了施术者能看见引路灵线外便无人能视。关键此术的连续性极强,斩不断、阻不停,自打现世以来就无人能避。 这芜尘仙究竟是有多神?竟连这种秘术都破得了! “现在凌仙阁向我爹求援,但我哥那里只找到一块丝帕。” “你哥也去找芜尘仙了?” “我哥一早就被抓壮丁了。” 原来如此,难怪连比武都没来参加。 “怎么办?”云濯拽着陷入沉思的洛蘅的衣袖,摇了又摇。 洛蘅被晃的不得不搭理他,于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问出了老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被我爹罚了,现在是偷偷跑出来的。” “被罚了还有心情操心操肝,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良心啊。” “……我现在该怎么办?要是我家川江绕被破了这事被凌仙阁知道了……” 当年云氏的川江绕寻不到傅钰贤师徒是因为后来根本就没找。 而此次云焱循着川江绕锲而不舍的搜到了气息,结果芜尘仙没见着却只找到一方丝帕,完全就是被戏弄了。 洛蘅给他顺了顺毛,“不用担心,你回去就向你爹请命,让你去协助凌仙阁。” 云濯瞠目结舌,“我疯了?!” 川江绕并不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法术,千里捻丝一念寻,原本就不是云濯这毛毛躁躁的性格能静下心来玩的法术,况且此术还必须以云氏“千丝灵絮”之术操纵才能延续不断——而这“千丝灵絮”之术恰好是云濯还没掌握的高阶蕴灵之法,所以他使出来的川江绕也就是大概有那么点意思罢了,凑合着能摆个谱还行,实际却没什么效果。 “我哥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 “你只要拖时间就好了。” 云濯:“……” 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好在云二少爷的这点家底外人是不知道的,大多以为云家的两位公子对自家的川江绕都施展得极其娴熟。 洛蘅不管云濯憋火憋得通红的脸色,紧接着道:“然后我跟你哥想想办法,如果找到了芜尘仙就给你消息,到时你直接带着凌仙阁的人来找我们就好了。” “那如果找不到呢?” 闻此,洛蘅意味深长的按着他的肩,“做事之前不要言败,先放手一搏再说。”后路这问题好歹也要等云濯这里敲定了才能进一步思考。 这话源于傅钰贤:下注之前不要说输,不吉利。 云濯一听,似乎很有几分道理,于是决心沉重的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跟我爹说。” 两人蹲在灌木丛边商讨完了一桩大事,腿都麻了,于是双双站起身来——云濯被洛蘅的妙计鼓舞得心血澎湃,也不怕暴露了。 “我去了!” “去吧。” 云濯气势威武、大步流星的走了两三步,然后突然止步回头看着洛蘅,一脸无辜道:“青泽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洛蘅:“……” 他亲哥不在,只好贴着洛蘅。 洛蘅站在原地思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挨不住他那又怂又可怜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只好跟过去。 其实云濯原本是不用担心自己偷溜出来这事会被他爹发现,因为现在包括云侯在内的所有长老都在九霄阁里同掌门和两位阁主议事,况且天云各崖的弟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同门情深,所以他也不用担心凌剑崖会有奸细去向他爹告密。 可怜云二少爷现在却为了心中大义要主动去上赶着讨骂了。 于是怯生生走在前面的云濯心中莫名悲壮。 午时不到,诸位长辈们就已经把前往人间搜寻血魄铲除邪魔一事大致商量妥了,由卫楚和漱星澜安排各项事宜,李空寻无意多管此事,墨连则急着回去收拾他大侄子,只有蔺旋、云尚和洛君离散会后尚有闲空一起在齐生崖闲走议事。 两人远远就看见了并行的三位长辈,云濯一见着他爹就挪不动步子了,洛蘅却一眼察见其中良机,于是连忙鼓励道:“不用怕,就当将功补过。” 蔺旋是出了名的心软,又是云尚夫人蔺瑶的兄长,云濯的亲舅舅,在他面前,云尚大概率不会发大火。 于是看见他舅舅,云濯胆又肥了些,一咬牙,迎过去了。 洛蘅本也要跟过去,却见远在九霄阁外的漱星澜冲他招了招手,正示意他过去。 有蔺侯在,那小子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于是洛蘅就尚且放心的抽身往九霄阁走去了。 云濯怂巴巴的走到三位长辈面前,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爹,舅舅,洛姨。” 云尚一眼看过去,气不打一处来,“你在这做什么?” 也是云濯现在理亏,要不然,这小子平时还敢跟他爹顶嘴呢。 “爹,孩儿有一事相求。” 云尚不说话,面无表情的脸上冷冰冰的挂着一句话:还敢来求事? 云濯哪敢看这脸色,闷着头就嚷道:“我要去人界!” “胡闹!”他爹一声怒喝,吓得云濯全身一哆嗦,结果那一点就爆的火爆劲也上头了,于是更进一步补充道:“我要去人界辅助凌仙阁找芜尘仙!” 云尚火气冲心,抬起手就想给他这皮痒的小崽子一巴掌,身边的蔺旋却及时拦住了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腕,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劝道:“先别那么激动嘛,何不听听涣清为何突然想去找芜尘仙?”其实蔺旋也觉得这孩子恐怕又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他本能的看不下孩子这可怜模样罢了。 云濯见机,赶紧道:“我想帮我哥!” “你不添乱就不错了!”云尚背着手,多看他一眼都觉心火难压。 “涣清,此事非同小可,不能意气用事。” 云尚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回去再说。” 蔺旋笑道:“不要太动肝火。” 然后云尚心平气和的拎着云濯的衣襟先行一步。 现在就剩下蔺旋和洛君离并行了。 大家都看得出,自从心魔乱事之后云尚一直很糟心,以前尚且温和的性子也有些暴躁了。 蔺旋浅浅一叹,看洛君离亦是神色惆怅,便道:“你家青泽大概也坐不住了吧?” 从洛蘅重回仙族开始,洛君离就知道,他根本放不下当年的事。 其实谁都放不下。 洛君离实在很怕洛蘅再去蹚这趟水,但这孩子面上看起来说什么都顺从,其实自己有自己的计较,旁人谁也强求不得。 这些年不管洛君离如何旁敲侧击的劝他,他听是听进去了,也会意,但就是不回头。 洛君离摇了摇头,似郁结,似无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的说一句:“和他母亲实在太像了。” “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吧……”蔺旋也愁,但更想劝对方开怀,于是问道:“最近怎么不见钰贤兄?” “他去调查魔教了,大概,也快回来了。”想到傅钰贤,洛君离又是一阵头大。她太了解傅钰贤了,这家伙行事向来无定,说是快回来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可是想到傅钰贤,洛君离又微微开怀了些,突然也觉得,这些事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 “有钰贤兄在,我相信青泽不会有事的。”蔺旋此言过后,两人相视,皆会意。 傅钰贤就是那个真正可以创造奇迹的存在。 于是想到傅钰贤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两人心下都松了几分。 尤其是洛君离。 这些年来,她似乎是一个人支撑着岭月谷,但其实也一直有傅钰贤支撑着她。 当年傅钰贤把洛蘅偷摸着带去了人界,时常也会给洛君离传封信,通过那些信她便知道了,傅钰贤把洛蘅带去凡间,虽然不及在仙族安稳,却能让洛蘅千疮百孔的心得到治愈。 于是两人就这么悄咪咪的瞒过了大家,让洛蘅在人界清静了好些年。 且这些年傅钰贤也时常帮洛君离打理岭月谷,似乎也还是有那么些着调的。 洛君离和蔺旋别过便回了清芷崖。 如果洛蘅确实也要去人界的话,那洛君离也要尽快帮他备好药。 清芷崖的拂清阁是洛君离日常待到地方,炼药清修什么的都在这里。 她推开冷阁的门,屋内焚香游绕、明亮清雅。她尚未踏入门槛便已见案上置了封信。 许是傅钰贤的。 的确是傅钰贤的,然而洛君离不过阅了三两行,脸色就冷了。 第八章 夜鸣苍琴 漱星澜把洛蘅叫进九霄阁,自然也是因为察觉了洛蘅那颗蠢蠢欲动想摊事的心。 洛蘅入阁,已经做好了被良言相劝然后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了。 漱星澜端坐正位,示意洛蘅在他身边坐下,洛蘅拽了个蒲团,乖乖在漱星澜身边正襟跪坐,候听指教。 在外人看来,洛蘅总是个乖孩子,只是骨子里有股驯服不得的野性罢了。 “两日后,我便同卫阁主一同前往人界。此事眼观无澜,实则暗涛汹涌,此中凶险,你当知晓。” 洛蘅沉默听训,面无改色。 于是漱星澜浅浅一叹,询道:“你于此事,有何看法?” “心魔之源并不仅是心魔种。殁潭曾为仙者,却为何选择魔道?而后又因何堕魔?弟子认为,只有找到殁潭真正的心魔之源才能根除心魔之乱。” “万物皆有心魔,其心魔均源于本心,岂是除了一个殁潭便能根除的?” “此事既由殁潭而起,那必然是他的心魔与世有共鸣,除了他未必能除尽天下邪魔,但至少可以荡清此乱之浊,因为引起心魔之乱的并非是寻常的心魔种,而是被殁潭炼化过的,魂蛊。” “蛊术之邪非同寻常,人间之蛊尚且能操控神魂,何况是魔族的魂蛊?”漱星澜眉头轻皱,迎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忧心之色尤甚,“青泽,我知你有执念,可此事凶险非常,你务必三思而行,当年空寻师弟可以拉回你一次,再一次,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漱星澜眼蕴星辰,眸光悠静而旷远,仿佛是一双可以洞察灵魂,可以通晓无常世事的天眼。 洛蘅看着这双眼,心有微澜,却还坚定着,“弟子只为探寻心中真相,不会以灵魂清白为注,去押一场无谓的赌局。” 后来漱星澜见实在劝不动,便也作罢了,一叹道:“劫无可避。”随后就给了洛蘅一只香炉。 此香炉名为曳魂,是漱星澜以人间青铜炼成,常年带在身边焚香静神,久而久之凡物也蕴灵,成了一只初俱灵识的灵物。 世间之物总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曳魂常年在漱星澜身边,沾得清修仙气,自然也出尘了几分,又常年吞吐静神烟香,还养成了一副静心清神的法灵。 “此炉效力虽不及岭月谷的灵药,但多少也可静神养心,你且带在身边,配以岭月谷的薰香,对抑制你的心魔余毒多少有些助益。” 洛蘅此去红尘纷杂,又要与魔种接触,难免需要加大用药剂量,但是药三分毒,纵是仙族的灵药,过量亦不免损体。 洛蘅恭敬着接过香炉,“多谢掌门师伯。” 之后漱星澜又嘱托了几句便放了洛蘅。 九霄阁洛蘅刚走,偏阁的卫理也刚把他侄女放出来。 漱星澜站在阁外,瞧着洛蘅远去,余光却瞥见卫惜从偏阁的回廊走出,目光也落在了洛蘅身上。 今天她咋咋呼呼的一时心血来潮跟洛蘅表了白,现在冷静下来却后悔了,于是只瞧了洛蘅一眼,脸颊就烫上了一层红霞,再不敢多看了,便闷着头走到漱星澜身边,道了一声:“师尊。” “几时启程?” “明日辰时。” 漱星澜瞥了她一眼,似是不禁才显了淡笑,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收回些目光,省得让本就又羞又恼的卫惜再局促起来。 师徒俩同望着渐行渐远的洛蘅,各有所思。 “师尊同他说了什么?”卫惜终是禁不住好奇。 “青泽心性素来刚强,但行事也还颇有分寸,我也只是叮嘱他几句罢了。” “他也打算去人界吗?” 漱星澜点了点头,卫惜眉间坠忧。 “流缘本匪浅,奈何世无常,青泽的心既遥且深,不仅于此,亦不仅于彼。”漱星澜转过眼来,别有深意的瞧着卫惜,“异道未必殊途,同路未必同归,须知,万事不可强求。” 是夜,洛蘅在屋里打量这只香炉,月未中天,谷内幽暗,荧光暗淡。 屋里烛光摇曳,灯火明暗不定,虚实掩映着,在洛蘅那尤其俊美的面容上轻轻覆了一层淡淡的愁色。 洛蘅正嫌幽寂太过,静得心绪繁杂之时便闻屋外有笛声传来。洛蘅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临谷敞开的门外,廊下橘红灯火,廊外星辰夜幕。 闻得曲律悠扬婉转、空灵明雅,似风鸣鸟吟,似拨泉叶动,自然若天奏。 此曲为仙族苍琴调所作之曲。 苍琴调是仙族特有的一种调式,其调律自然清灵、仿若天成、空灵无束、逍遥雅致,此调所作之曲天然便有着一种飘然欲仙之感,或盈雅、或素灵,便似苍天抚作,故谓之苍琴调。 这曲来得甚妙,正好在洛蘅无聊发呆的时候给他带了乐子来。 洛蘅和云焱两人私下里有什么勾当不可声张时便鸣曲为信,相邀探讨。 苍琴调是仙界最泛用的调,与之相应的还有一个小苍调。 小苍调由苍琴调演化而生,留有苍琴调的空灵自然之感却更幽柔些,与苍琴调可相呼应。 寻人的奏苍琴调,回应的便鸣小苍调。 按理洛蘅是要给云焱回个声的,但今天,他偏不。 洛蘅站在檐下栏边辨了辨笛音传来的方向,纵身跃出,往西方山谷而去。 此时尚未至二更,月光还没撒入谷内。不得清澈月光的山谷下方几近漆黑,连原本如谷底星辰的莹莹亮点此时也是暗淡的,可洛蘅天生便有一双异瞳,即便在黑暗无光的环境中也能视得清明,故而他夜间穿行山谷的速度毫不亚于白日。 他身形灵巧,行得快声却小,不过片刻便寻到了曲音的根源,而奏笛的云焱却半点没察觉到他。 这也跟岭月谷充沛的灵气有关,且山谷又是风气聚集之地,故而岭月谷不光本身灵力丰盈,灌入的风又时常带进他方灵气,于是这般混杂盈盛的灵气便自然而然的将洛蘅身上的灵气掩盖了大半。 洛蘅轻身落在云焱身后相距五步之树的茂叶间,居高临下的望着云焱奏笛的背影。 云焱正聚精会神地悉候这回应的小苍调,全然没料到洛蘅会一声不响就寻了过来,自然也就不会在一片混杂中探察属于洛蘅的那一丝灵气。 此时洛蘅正轻巧无声地摘过一片被夜色染得几近墨黑的叶,置于掌心,注了几丝灵力,递至唇前轻轻一吹,便将蕴灵的叶送了出去,又飘摇又准确的落在了云焱横抬的笛尾上。 云焱先是察觉了那一丝清澈灵力,随后目光一斜便瞥见了那片轻盈稳伏于笛尾的叶,随即便止了笛声,朝身后的树梢望去。 除了风动的叶外别无他物。 云焱当然已经知道洛蘅来了,于是喊了一声:“青泽!” 此时洛蘅早已闪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又极迅速地将笛子从他手中抽离。 云焱乍然回头,洛蘅却速度更快,早一晃转到了他身前,正高举了笛要冲他没转回的脑袋敲上一下时,云焱却警觉的回头了。 只见洛蘅正若无其事的打量着云焱那管通体墨色却泛着泽泽清冽之光,仿佛表面盈着一层水膜的竹笛。 洛蘅只在察觉云焱要转回头的那一瞬就完美的藏好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手法相当娴熟。 云焱两手叉腰,看着洛蘅,满心无语,半天才数落出一句:“敢问洛公子今年贵庚啊?” 洛蘅却没理会他的询问,自顾自将手中竹笛翻了一转,道:“竹质细腻,色泽润透,又是打哪淘来的?” “路边砍的。”云焱答着,伸手想夺回笛子,洛蘅执笛的手却应势一收,躲过了云焱的手,同时故作惊讶道:“哇,云大公子果然不同凡响,随便砍根路边的竹子都能是上好的墨竹啊?” 墨竹生长于仙界灵气充盈之地,乍一看是墨色,实则是竹青之色太浓,几近墨黑。品质极佳的墨竹在月下会显出墨玉质色,阳光下则泛着翡翠光泽,竹质细腻、管身匀称,制成箫笛乐器其音色通透,高音似翠鸟亢鸣,亮而不锐;低音浑厚沉稳,润而不哑。 云焱这一管墨竹笛,在尚不分明清澈的弦月侧辉下都隐约泛着墨玉色泽,方才那一曲的几番高泛之音更将此笛的容音程度体现,高亢明亮,却无刺耳之感,实属上上之品。 洛蘅起初是装模作样,此刻却是真的将笛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但是能夸些什么,想必云焱也是心知肚明,于是洛蘅只玩笑着赞道:“这孔打得也考究。” “别贫了,找你是有正事的。” 洛蘅抬眼一笑,将笛子抛给他,道:“知道了,你弟早跟我说了,芜尘仙摆了你一道是吧?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云焱便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递给洛蘅,“这是在昆仑找到的。” 这是一方绣兰素帕,质地细腻乃是上等丝绸,绣兰饰有金丝,兰花色泽无异,细观方见隐光流转,恰似垂露蕴光。且兰花绣工甚佳,针脚细密,正反一致,近观似画,远望却如实花缀之。纹案虽简洁无奢繁,却实是上等雅致之物,绝非寻常人所能有。 素帕一角还提着诗,墨迹娟秀,行笔畅逸,出自上好手笔。 洛蘅又将丝帕递到脸前轻嗅,一股艳雅异香扑鼻。 不会有错,这种香洛蘅一嗅便知是胭脂香料的香。 洛蘅疑惑的瞅了丝帕一眼。 芜尘仙不是男的吗?可这分明是女子之物,且上面还有胭脂余韵。 “所以,芜尘仙就是用这个破了川江绕?” “嗯……” 第九章 流光 洛蘅很快明了思绪。 川江绕以气息为引,既然此物能吸引川江绕,那这上面就一定有曲遥芳的气息。 洛蘅好像有点明白这上面为什么会有胭脂香气了。 像胭脂这种气味浓重又极服体肤之物的确可以扰乱体息——这也就是为什么青楼总有邪魔异道爱藏匿其中的原因了。 但是川江绕则不畏这点小小的干扰,所以芜尘仙应该是将自己的气息附在丝帕之上当作替身引了川江绕,然后又在上面弄了胭脂香气来覆掩丝帕上的气息,时间一长,灵气这种本就附着短暂的气息自然消去,而胭脂香气却能留得久些,这样一来,既忽悠了川江绕,又让找他的人无法从上面辨出他的气息。 云氏的川江绕竟然就让一方丝帕、一抹胭脂给破了…… 洛蘅这么想得有理有据,可一转念,又有哪不对了——云家既然能用川江绕找曲遥芳,那自然是知晓他气息的,如此一来,他费心覆胭脂岂非多此一举? 除非,破术之人非是曲遥芳本尊? 所以胭脂想要掩盖的气息其实并不是曲遥芳的? 洛蘅陷入了深思,绕来绕去,疑惑了。 如果是有人用留有曲遥芳灵气的东西忽悠了川江绕,那这人会是什么身份?跟曲遥芳是什么关系?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云焱见洛蘅盯着丝帕发了半天的呆,一动不动的,看得他在旁边心急火燎,终于忍不住抬手在洛蘅眼前晃了晃,“说话啊。” “说什么?”洛蘅答得无意识,显然还在出神。 “你从这丝帕上看出什么没有?” “这上面的花……”洛蘅目光游游绕绕落到了素帕上的兰花,打量了片刻,依稀有点映像,然后他皱了皱眉,指尖在额头上点了点,寻忆了片刻,道:“流光。” 所谓“流光”便是以金线银丝镶绣,使刺绣纹案在光照之下能显出与实物一般的流影呈光之象的手法。以此手法绣出的纹饰华美异常、栩栩如生,乃是人间绣品之佳首。 “什么流光?”云焱并不常在人间走,所以听了洛蘅忆说的两个字就全当是什么术法的名称,于是赶紧问道:“如何解?” 洛蘅莫名的瞥了他一眼,满脸挂着一句:解什么? 不过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云焱并不懂这些红尘事物的圈圈绕绕,大概并不知道“流光”指的是什么,于是解释道:“流光是一种人间绣品的手法名称。” 原来说的是绣花…… 云焱白激动了一场,洛蘅见他面色重归于静,且略略笼了些失望之色,既想逗他开怀些,又是戏虫上心,于是挑言道:“怎么样?这花绣的好看吗?”说着,洛蘅挑了挑眉梢,他戏谑言笑时如霜胜雪的面孔便平添了几分轻佻魅色。 云焱恰是与他相反的温雅,眼里眉梢总蕴着旭阳,与洛蘅的冰霜相较,犹显柔俊。 且云焱是个很温和实诚的性格,被洛蘅这么一问,他果真很细致的把绣花打量了一番。 这丝帕上绣的应是初晨垂露之兰,故而其上金线流光流出的便是朝阳映射、露光水明在兰叶上投射反映的光影。 以这种“流光”手法绣出的纹样果然逼真的足以惑人眼目,无论看多少次都觉着栩栩如生。 “还不错。”但是云焱又不是女孩子,对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并没有多少兴趣。 这种高超的绣工是沽水以南冀国三九川一带有名的工巧手艺,尤以南川城的最佳。 看这方手帕绣工如此逼真瑰丽且极有章法,应该就是出于南川城的上品。 洛蘅将丝帕举高了些,此刻张弦月已有半轮滚进了山谷,正好泻了一束不明不暗的月光映在丝帕上。 如此高举丝帕是想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术法,只因明月属阴却清,其光皎洁可显异法阴术。 术法没看出来,倒是让洛蘅看出织就此帕的丝有些不同寻常,只见此帕迎月,寒光映透,不似布料,倒似薄玉,且此帕不论在手里捻多久总是冰冰凉凉的——真就像是玉织的。 这是什么料子? 洛蘅又把丝帕收近了,细细捏摩了一番,触感细腻,既有丝绸的缎感,又有玉石的意味。 “这是什么料子?”洛蘅也是彻底疑惑了,才病急乱投医的问了身边云焱一嘴,然而云焱伸手过来摸了一下,莫名其妙道:“这不就是缎子吗?” 两个仙家公子把丝帕揉来揉去弄了半天也没探讨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琢磨这玩意儿的料子,继而双双揣摩其上文字。 这丝帕上书的狂草,狂是狂了,潇洒也是够潇洒的,也看得出写字人书法之精妙,唯一的问题就是为难看字人的眼睛。 即使洛蘅天生目力过人,面对这狂得飞天的字迹也只能甘拜下风。 洛蘅几乎要把眼睛贴上去了,一会儿眯一会儿瞪,一通好辨才终于磕磕绊绊的读出这首凭字迹就谜了云焱几日愣是没看出来的诗:“朝尘烟霞露坠柳,倚湖跌宕云伏锦。断香怎续断烟流,俗艳不入芳云涌。九川岂进仙流浪,红尘自有俗世欢。”洛蘅也是看了半天,又猜又琢磨的才认出了这些字的真面目。 云焱在旁边听了半天,除了听出这芜尘仙似乎没有半点回仙族的意思以外,就没再听出别的什么了。 这仙尊可真算是把曲遥芳得罪了个透彻,却苦了这些个奉命找芜尘仙的人——连太子殿下都在头大。 “大概芜尘仙是一点也不想回来吧……唉,算了。”云焱丧气着伸手要拿回丝帕,洛蘅却微微一避,“急什么?” 云侯家有川江绕好找人,那没这术法的就不找人了? 反正洛蘅怎么说也答应了云濯要帮他找人,那小子都敢扛着挨揍的风险去揽活,洛蘅岂能只看了点狂草就打退堂鼓。 “反正你的任务只是找到他,至于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回来,那就不关你的事了。”洛蘅神色静然,胸有成竹其实杆直中空,猜测是有了那么七八分,但是否足够准确他倒也不敢保证,但勉强算有了线索,也能宽云焱的心。 云焱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有戏,收回手来,静静候着下文。 “你听说过‘朝烟云锦’吗?” “朝烟云锦”乃是冀国王都南川城中锦青湖的名景。 南川城的锦青湖西北面倚着银帘山,山上有千丈垂瀑落湖,水花激溅可见虹彩之光跃然湖上——这虽是此湖最寻常的景,却也当得绝胜。 而“朝烟云锦”之景却是只有在初春旭日东升之时才会出现。 初春之际寒冬雪意尚未完全褪去,虽已万物逢春却仍寒风刺骨,这般时节最易起雾,却往往不会起冬季那般大雾,而是朦朦胧胧、笼水烟云般的轻雾。且初春的太阳较为偏南,此时的阳光与西北幽天正对,阳光一现,便将幽天紫桃林的艳色映明,继而倾洒人界。 霞紫的天光撒满水波之际也将那嫣紫霞色尽数倾于湖中,此时不光湖水瑰艳,就连浮湖底轻雾也虚虚若若泛作了霞紫雾色——这便是“朝烟”。 “云锦”又称“云伏锦”。银帘山上水瀑激流,常年雾绕,尤其是隆冬时节,整座银帘山就像一朵坠地之云,而锦青湖不映霞时色泽略翠,此时远观锦青银帘便似团云伏于碧锦——这同样也是不常见的景,故与春时“朝烟”并称两绝。 听罢洛蘅的一通分析,云焱凉了半截的心终于微微回暖了些。 “还有这‘九川’,又名‘三九川’,是三条沽水支流九澜川、九曲川、九回川的并称,而锦青湖之水便是九澜川汇流之湖。” 这丝帕上已经有三条线索指向南川,如此,何不猜测芜尘仙就是久居南川呢? 但是云焱又泛疑了,“既然芜尘仙为了误导川江绕躲仙族不惜劳心费神把丝帕染了胭脂又丢到昆仑,又为什么要在丝帕上留线索?” 洛蘅把丝帕还给云焱,“而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丝帕丢到昆仑。” 云焱无言以驳,洛蘅接着说:“有些事光想是想不明白的。” 洛蘅将胳膊搭上云焱的肩,把人搂过来,凑近了说:“既然川江绕搞不定他老人家,不妨就用我的笨办法,咱们一块儿去人界把他揪出来,怎么样?” 云焱收起丝帕,一眼就瞄透了洛蘅的算盘,于是一针见血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是不是?” 洛蘅故作一脸茫然,“我有什么算盘?” “听说令尊大人有命,没有问尘仙君在你不可独自前往人界。” 这是朔玄帝君得知洛蘅回到仙族后第一封信就嘱托了的。 “问尘仙君都没带你一起去人界调查魔教之事,摆明了就是不想把你带去人界吧?”云焱今天来也只是想问问洛蘅看能不能刨到什么线索,却没想过让洛蘅也掺合进这事来。 洛蘅轻咳了两声。 “所以你想打着帮我找芜尘仙的幌子去人界做什么?” “……” 洛蘅这般能言善辩都被云焱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且云焱对他的了解实在非同一般,当即质问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焕离,”洛蘅笑得一脸痛心,抓了云焱一只手按在他左心口上,神色诚恳道:“你摸着良心仔细想想,我哪次帮你不是真心的?难道我在你眼里跟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是一样的?”然后洛蘅眉梢吊着那句未出口的话:你太让我寒心了。 云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同样神色正直道:“你这招哄哄涣清就行了,洛大少爷揣着几颗良心我还是有谱的。” 洛蘅:“……” “说,你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这回云焱是完全没有戏谑的义正言辞。 洛蘅背着手,笑道:“我们就当是合作嘛。” “合作可以,先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可以。”洛蘅从袖里取出一只琉璃瓶,凑到云焱眼前,透着月光,里面竟是一只通体莹透的小虫,虽然已经死了。 “好看吗?” “这是什么东西?” 洛蘅摇了摇瓶子,“我在人界发现的,这虫子可好玩了,结果我就捉到这么一只然后就被师父拽回来了。” “……”云焱难以置信的指着洛蘅手里这只琉璃瓶里的虫子,一口气在喉口噎了半天,“你就是想去找这东西?” 洛蘅一脸诚恳的点了点头。 “洛青泽,你敢不敢再无聊点?”其实云焱想说的是:你以为我会信吗? 第十章 暖春乍寒 洛蘅终于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胡搅蛮缠着把云焱给说服了,于是两人商定,等两日后漱星澜和卫楚动身前往人界就启程去找曲遥芳。 前提是云濯能说服他爹,问尘仙君能在两日之内出现在仙族。 正因为这两个前提,云焱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洛蘅的提议。 也许洛蘅运气实在太好,或者苍天也有偏心的嫌疑,反正第二天云焱就得知他那弟弟居然果真说服了云侯爷,可以同卫副阁主一众前往人界。 也不知他到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反正昨晚他在苍夜城折腾的动静把常年闭关的云老侯爷他爷爷都请出来了,然后,他爹就松口了…… 云焱得知这惊世骇俗石破惊天的消息时,心里翻江倒海,只恨自己又着了姓洛这家伙的道了。 次日整个天云都替卫副阁主一行人送行,齐生崖上,凌仙阁的十来个弟子就在天云茫茫人海的层层包围中,在九霄阁的阶梯下等候着。 云大公子和云二少爷跟着云侯一道御剑而来——大概是从苍夜城赶来的,洛蘅抱着手在崖上看着,一路目视着那三人在九霄阁外收剑。 云焱远远瞥见了洛蘅,于是就寻了个空当朝他走来,也不语,就和洛蘅并肩站着,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九霄阁外一众长辈的对答交流中。 “涣清终于也有一天能接云大少爷的活了。” 云焱无奈一笑,“还不是得我俩在后面撑着。” 洛蘅闻言一笑,云焱却叹了叹。 自古仙侯树敌无数,能步履血海险涯除了一身无双修为外,能撑得起门面的独门秘术同样功不可没。 如若这些秘术不可战胜的威慑力被打破,那无疑是将仙侯朝地狱深渊推近。 洛蘅一手搭在云焱身上,“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就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你们要办什么事?”卫惜的声音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吓得洛蘅一个激灵,搭在云焱肩上的手都差点打滑。 两人齐齐回头,俱是一惊——见得此女眉目秀丽,衣袂翩然,远观似画,近看如花,若非声还是那个声的话,谁能看得出眼前这秀丽娇美的姑娘会是那比爷们儿还爷们儿的卫惜! 云焱愣怔了半天,把这姑娘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遭,才终于扒拉着把卫惜的气概和这俏影对上头,然后舌头都有点打结:“……琉然?”他又把卫惜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实在是忍不住,然后跟炸了雷似的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闻问,卫惜的目光自然流转到洛蘅身上,洛蘅眼神随势往边上一瞟,一句“天气不错”呼之欲出,只是洛蘅还没窘迫到这地步,这才克制住没说出口。 卫惜近前一步,洛蘅往云焱身后横了半步,即使不得不看着卫惜也是一副既敷衍又尴尬的干笑。 云焱不明意,想撤开不挡着洛蘅,谁知洛蘅就跟粘他身上似的,他挪一步洛蘅跟着横一步。卫惜也会意,于是止步不再近前。 卫惜虽然不再上前,却已经离洛蘅很近了,秀眉下那双敛情的眸注视着洛蘅,不自禁便淌出了柔色——这神情,跟平常那个豪爽的卫惜简直判若两人。 卫惜注视了他片刻,“万事小心。”说罢,她便转身朝九霄阁走去。 一身女装的卫惜引了一路的目光,走上阶梯,她爹都惊了——又惊又喜。卫楚抵唇轻咳了两声,在旁人瞥不见的角度里,卫阁主的唇角不禁上扬了几分。 洛蘅和云焱怔怔然的收回目光来,两人对视一眼,余惊未消。 云焱倒还好,绕来绕去也就是个吃惊罢了,洛蘅却既惊又畏——他本人只期望卫惜当时只是一时玩笑,可现在看来,却似乎多多少少包含了些正经的情意。 他承不起卫惜的心意就像他收不回对郡主的情念一样。 云焱一眼就洞察了洛蘅脸上的异色,于是问道:“你们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云焱偏头瞧住洛蘅,原本还想再问他些什么,但是看他神情实在别扭,实在不想多说此事,也就只好把临到嘴边的话头又默默吞了回去,哑悄悄的又重新刨了个话题:“怎么没见洛姨?” “去找我师父了。” 昨天,洛君离看了傅钰贤那封信后就匆匆赶往人界了。 傅钰贤这次外出一反常态的极少有来信,偶尔来一封也是被洛君离催的实在经不住了,迫不得已才回的。 依洛蘅对他师父的了解来看,这老不正经的铁定是去了某些地方不敢让洛君离知道。 且洛君离对傅钰贤的了解丝毫不亚于洛蘅。所以昨天洛君离只凭“镜花难为月,朱水多繁杂”这一句就已经猜到傅钰贤跑哪去了——然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陌尘凡界自古就生灵混杂,不论哪界的是什么东西,大都能在人界寻到踪迹,来来往往的也有相当一部分就混居在人群里。 所以人界自古也是各界通商的一大据点,其中最大的杂界市场便是一个叫黑里坊的黑市。 傅钰贤寻常总爱领着洛蘅在这黑里坊转悠,也时常把洛蘅往若泠楼里带——若泠楼便是黑里坊的青楼,楼中各界美色俱有,可比人界寻常青楼的景要摄魂多了。 此青楼堂明楼艳,装潢之华丽比起国君的后宫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钰贤就待在这若泠楼的厢房里,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拎着酒坛,微醉朦胧,身边围坐着四五个女子给他斟酒,然而他也就喝自己手里这坛。 他先看着左边一个魔族的女子。只见此女衣着艳媚,眉眼传情、秋波流转,加之魔族特有的野性,如何瞧来都叫人欲罢不能……于是她冲傅钰贤抛了个媚眼,傅钰贤也冲她挑了个**。 然后傅钰贤又转眼瞥了右边妖族的狐媚子一眼,太柔了,大概还是魔族那个刚一点的比较适合他。 而坐在傅钰贤正前方,那个离他最远的女子便是凡人,在一众异族中稍显含蓄,也逊色了些。 然而傅钰贤看她的这一眼却是最久的。 她低着头,默默不敢作声。 傅钰贤一酒坛子顿在桌上,“硿通”一声有些震耳,然后他原本撑脑袋的那手抽空来,冲对面那羞怯的姑娘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招,于是又惊又疑的瞧着傅钰贤。 “就是你,过来。”傅钰贤侧过身,左胳膊斜杵在桌上,拎起酒坛子,仰头又是一口豪饮。 等那姑娘怯生生的走过来,傅钰贤便吆退了其他媚色,然后酒坛子往桌上一置,摆了个杯子,一扬下巴,示意她倒酒。 “新来的?”傅钰贤瞧着她生疏的倒酒动作,挑眉一笑,几分调戏的意味。 傅钰贤鼻梁高挺,面颊轮廓分明,刚挺英俊,不拘小节便是一副狂放俊容,说不得有多精致,却是甚讨女子喜爱的模样。 这姑娘显然也扛不住傅钰贤这本就风流的英俊,加之青楼女子骨子里的轻佻,于是含情一笑,终于也显了几分媚色。 她双手捻指,羞答答的将酒杯递给傅钰贤,傅钰贤单手接过,仰头饮罢,顺手就将姑娘揽怀里,对方也甚会意,身一侧直接坐傅钰贤腿上,一方丝帕柔柔揩上他面颊。 调情什么的,傅钰贤最擅长了,于是轻挑了姑娘下巴,双眸似含情,笑意却诡谲,“百鬼之门莫非就是鬼门关?” 闻言,女子柔色一厉,腕起袖拂,香风一带,攻势顿起,结果腕子却被傅钰贤当空截住,她兰指捻着银针,可惜没能把针扎进去。 “自古风月敛妖魔,区区鬼众也敢在若泠楼藏身?”傅钰贤将她腕子一拧,柔弱面上神情一阵扭曲狰狞。 然而她并没有被傅钰贤吓住,这次,她一腿飞起,趁傅钰贤格挡的空当脱身而出,傅钰贤则不慌不忙,站起身,也不追,先拎过酒坛子,“百鬼门,果然阴魂不散、无孔不入。”举坛待饮,余光却见那女子撤身往门边跑去,傅钰贤饮酒的动作不止,空闲的手顺手把桌子一掀,直将那圆桌糊门上拍了个严实。 “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不要乱动,省得老子动手削你。” 屋门外,楼廊花灯映堂,楼下满堂喧闹,胭脂伴酒醇,酸诗娇语总相应,一眼放出,所见尽是嘈杂香艳,几桌文客争相对诗,吟罢饮罢,便有醉者豪饮不止,叫嚣嗔乐。 “二月春阳豆蔻梢。”此方一句,忽闻楼上一声巨响。 “三月朱墙红杏俏!”有人接诗,却没谁搭理那莫名其妙的巨响。 “昨夜帐暖云覆雨,今朝香阁暗怀春。”一坛饮罢,一诗作罢,一女子从楼上被打落,背击廊栏,带着一串碎木坠入堂下莲塘,激起的涟漪溅浪微泛血色,随即便有人见景涌才吟出一句:“金波荡倚颠鸾凤,不压海棠不知春!” 傅钰贤站在缺栏的廊口拍了拍手,有意无意瞥了被他拿人砸了一番溅浪的莲塘一眼,然后就迈着悠闲的步子踱下阶梯。 几个衣着简装,戴着青鬼面具的人马上入堂手脚麻利的把落水的女子捞起,见奄奄一息、尚存一命,然后有条有理的将人抬了出去,这时傅钰贤也刚好下来。 傅钰贤随手拎了一坛酒,转到阶侧栏边,一倚,仰头豪饮。 “傅爷好酒量!”赞语迎面传来,此声雅逸,语气却轻挑。 明明声音就在身前不出三步之遥,傅钰贤却还是睁着醉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辨清了人影。 此人一身绛锦长袍,右手拎着白瓷酒壶,左手捻着玉瓷酒杯,正闲步踱来,身一靠,与傅钰贤一同倚栏而立——此人便是黑里坊的老板,人称玄家,名唤卿无。 卿无瞥了被抬出去的女子一眼,砸了砸嘴,“傅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那姑娘搁哪国都是当得艳压后宫的佳色啊。”明明是数落的话语却被他说得暧昧又轻挑。 “再美也是朵带毒的花。”傅钰贤转过脸,眯着眼瞧着卿无,“玄家的地盘怎么也能给人钻了空子?” 见得卿无修眉一挑,桃眼随即拂上一层黠色,“水至清则无鱼嘛。” 傅钰贤跳起一边唇角,笑得怪。 卿无饮了一杯,继而道:“傅爷抓了那姑娘,接下来要怎么办?要不要我把人给你送岭月谷去?” 傅钰贤摆了摆手,“不用,你拿着处理就行了,也就是条小杂鱼,用不着怎么管。” “没问题,”卿无斟了杯酒,抬眼望了被砸烂的廊栏一眼,“得亏傅爷手下留情,我这小店也就挂了个小彩。” “五枚韵珠,”傅钰贤展手将五指亮在卿无眼前,“全包了。” 韵珠是黑里坊大买卖才用得着的玩意儿,一枚韵珠能值人间千金,在各界都有价值。 卿无一眼淡笑,“傅爷豪爽,跟你做买卖就是爽快。” 傅钰贤收回手来,“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这五韵珠的价值给你存着,听候差遣。” 第十一章 局 卿无指梢转着酒杯,杯中盈液旋旋。他瞧着大门的方向,似出神且意味深长道:“傅爷身边的美色也不比我这的差呀。” 傅钰贤刚抬起酒坛子递到嘴边,听了这莫名一赞,斜了他一眼,“什玩意儿?” “呐。”卿无扬了扬下巴,给傅钰贤指示了方向,“那边的美色难道不是你傅爷身边的吗?” 傅钰贤酒劲儿有些上头,眯着眼又是一通好辨才终于在纷杂艳色中瞥见一抹清净无尘的清蓝身影。 一眼,傅钰贤便瞧分明了,于是拎着酒坛子拨开闲杂人等,似促急又似闲然的径直走了过去。 卿无淡笑着看着傅钰贤拨开杂人的背影,斟了杯酒,边饮边转身往楼上走去。 此时门边站着的清蓝影高挑出尘,一把拂尘静躺臂弯,须白洁雅,风过轻曳。 洛君离踏进门槛便静立于此,再不进半分,目光沉沉扫视着人群,满眼杂乱。 一个喝高了的花酒客尚还存着几分清明视线,瞥见了门边的丽影,于是踉跄着凑近她身,屈着腰,偏着头,一张被酒气熏的通红的脸凑到洛君离眼前,用一双醉得一塌糊涂的眼色迷迷的打量着洛君离这张美貌出众的脸。 “哟,这是哪家的貌美娘子?” 任这酒疯子胡言乱语,洛君离只目不斜视。 然而此人却毫不识趣,反而还挑逗得来了劲,还想再凑前些,手也蠢蠢欲动,洛君离不避不闪,却闻一声由远至近的高呼压倒了满堂喧闹:“小月吟!” 只见傅钰贤衣裳微敞,一个横步便蹭到洛君离身前,人至音落,然后紧接“当”的一声闷响,酒坛子磕上酒疯子的额头,糊着脸直把那人撂了个四脚朝天。 月吟是洛君离的字。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醉得朦胧的傅钰贤。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傅钰贤到了洛君离面前似乎又更醉了几分,刚刚还清晰的口齿,到了这边舌头就大了。 傅钰贤这张能讨女子怀春惊桃的王族面容此刻正漾着一副又贼又傻的笑貌,他抬起手,似要拍拍洛君离的肩,结果只是探出食指轻轻掸了她肩上莫须有的灰尘,然后欣赏片刻,笑道:“干净。” 洛君离淡淡压下一股隐隐的火气。 傅钰贤敏锐的捕捉到了洛君离脸上那一丝细微不可察的变化,于是当即亮出一副求饶神色,拽了拽洛君离的衣袖,讨好道:“动气伤肝,我可老实了,什么也没干。”说到一半,他又亮了亮空空如也的双手。 洛君离沉默着,最后看了他一眼,不信也不火,转身就走了,傅钰贤见状,连忙追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嚎:“别走那么快呀!跟不上了。” 廊上,直到彻底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卿无才转身进了屋门。 门内不见胭脂俗粉,只有一面图色华艳的屏风当门而立,转过屏风,先见一盘棋局,才见局案后布局的人。 布局者黑绫缚眼,分明瞧不见,落子却精准,五指修长且指节分明的右手却有着一道斜纵手背的狰狞伤痕,一身黑衣简装不见繁杂,玄铁腕甲素洁无饰纹却在明暖灯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卿无先将门掩上然后才绕过屏风坐去棋局对面,静静望着面前棋笥中飘起一枚黑子,牵牵引引,浮到布局人指尖。 “大掌柜的?” “嗯?” “局布的怎么样了?”他问得小心翼翼又有些许玩笑意味。 “事办的怎么样了?”大掌柜的语气波澜不惊,有意无意,主要的心思还是在棋局之上。 “还好。” 黑子落下,大掌柜起身,拎起一旁玄鞘墨剑,转身往窗口走去,“还不错。”话音落,身形亦散。 卿无饮着酒,一杯缓接一杯,有人敲了门便绕过屏风,在卿无身边跪坐下,两手杵膝,微颔首,既恭敬又谨慎,沉默不语,候着卿无发话。 “寒尽远山千秋落,回春洞世落云霄。”卿无一句吟罢,浅抿一口薄酒,思忖着,“洛氏异瞳、涅华灵木,去查清楚。” 闻言,候命者微俯身,顿首道:“是。” 一路御剑凉风不绝,待到岭月谷时,傅钰贤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 两人院下当桌对坐,满眼梨花开得盛,似满树坠云,掩满一片谷底,仿若云海淀底。花瓣飘零若雪,飘摇游柔,无冰雪寒冷,意却优美。 洛君离往傅钰贤面前摆了坛酒。这是她亲手酿的好酒,清香醇厚,也是傅钰贤最好的那口。 傅钰贤可没想到自个儿今天居然还会有这待遇,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后天和我一起去替掌门师兄送行。”洛君离缓言轻声,既不过柔也并不凶厉。 傅钰贤面色犯难,挠了挠头,不情愿着,“天云这种礼法森严的地方不太适合我啊……” 洛君离闻言也不说话,只默默按住酒坛,作势要将酒收回,此举吓得傅钰贤浑身筋骨一跳,连忙一把压住洛君离按在坛上的手,“去!” 傅钰贤又见洛君离正用一种怀疑且追问的眼神看着他,于是又补充道:“我以人格仙格管他什么格的担保,一定去。”说着,他已经把洛君离基本松了的手轻轻拿开。 傅钰贤这鬼话也就洛君离敢信,当然傅钰贤是不敢在洛君离这里耍什么鬼主意的。 “这次去人界找到了什么?” “这百鬼门藏得太深,没能刨出根底。”他开了酒坛,饮了一口,“门主磐亘很奇怪。” “怎么奇怪?” 傅钰贤寻思了片刻,微微蹙眉,良久,只摇头道:“说不出……” 百鬼门主磐亘身负一半魔族血统,是个即使刨除百鬼门主身份也是个风云人物的存在。 一百多年前,东海妖蛟跑到凡人居住的城镇作乱,磐亘凭一己之力斩除妖蛟,一战成名,此后又创了不少战绩,在人界声名大噪,之后不久就建立的百鬼门。 不过当时还有个一揽风云的屠罗门,所以这百鬼门横来竖去也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苍冥教小分支,门主虽然挺彪悍,但在滚滚红尘中、茫茫江湖上也着实砸不起多大的水花。且魔教自古纷争无数,大大小小的分支更是数不胜数,能当风云人物供人谈论造典的也不少,所以起初也没谁格外注意这百鬼门。 之后心魔乱事暴起人界,除了殁潭这个最大的黑手以外,苍冥教内也有一个名为天阴门的分支参与了这桩丧心病狂的恶事,然后这个分支在心魔乱事里还没活多久就被屠罗门和百鬼门联手掐死了……之后苍冥教里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乱子,无非就是百鬼门和屠罗门掐架的频率高了些而已——这在苍冥教千古的血杀史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结果十三年前,百鬼门血洗了帝都山,灭了屠罗门。 其中曲折弯绕,傅钰贤想尽了办法也没能弄明白,且百鬼门藏得极深,问尘仙君甚至连他们的大本营在哪都搞不清楚,门中有点分量的人更是深居简出,隐藏在茫茫红尘人世间,实在如大海捞针一般——还尽是往缝里钻的针。 在人界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些百鬼门的名号,结果大多是些小杂鱼,也就在外围窜窜,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钓不出来,还伤筋劳神…… 一想到这,傅钰贤脑袋都要炸了,“先这样吧,这些家伙太精了。” 洛君离远望虚空,满眼飞花若雪,“下次带着蘅儿一起去吧。” “什么?”傅钰贤怪嚷了一声,“你还敢让他掺和这事?” 洛君离淡淡看向傅钰贤,满眼尽是无奈,“你带了他这么久,这孩子什么心性你还不知道吗?” 傅钰贤给惊得好酒都咽不下去了,只能把酒坛子往桌上一置,摆出了一副讲理的姿态,“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要是太心软管不下这小子就把他往他爹那一丢,看他还能怎么闹腾。” “他就是不闹腾,所以我才管不了他。”洛君离把拂尘撇到另一边,“他的算盘早就打好了,一门心思只想去人界。” “他想去你就让他去啊,君离,我跟你说……”洛君离静静瞧着他,瞧得他后辞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沉默了。 洛君离浅浅一叹,“他能绝境逢生,二度羽化成仙……这等心智,你能奈他如何?” 也许在旁人看来,洛蘅能再度羽化为仙实是苍天眷顾,可在傅钰贤和洛君离看来,忧胜于喜。 于是傅钰贤更沉默了,只得听着洛君离一人把话全部说完:“他既然铁了心要去,谁还拦得住他?若到时让他自己去了,谁也安心不得,不如索性随了他,有你跟在他身边,我多少也能放心些。” 这话说得傅钰贤彻底没声儿了,只能点点头,又拿起酒坛子,赏花,喝酒,顺便后悔一下当年怎么就把洛蘅这小子训得这么刚。 第十二章 启行 两日后,傅钰贤老老实实的跟着洛君离前往天云,几位长老说是来送行,其实多半也是来交接任务的,毕竟掌门此去不知要耗多少时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万事都安排妥当为好。 今日问尘仙君百年难得一见的衣冠整洁,衣襟理得整齐,头发束得规矩,日常不离身的酒壶也终于摘了,这一亮相,下面的洛蘅都快认不出了,俨然一副改过自新、洗心革面,准备重新做人的好开头——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洛君离的要求。 云焱抱着手,肩碰了洛蘅一下,“我这边已经覆水难收了,洛少爷可别掉链子啊。” 涣清已经把卫理等人往昆仑引去了。 洛蘅也抱起手来,面色清冷静然,架势破釜沉舟,道:“不成也得成。” 雷霆之神定的规矩,就算洛蘅胆大包天也不敢随便破呀。 傅钰贤站在洛君离身边,今天老实得很,站得也端正,面带微笑,在不作妖不搞事的情况下也还是有几分王家不俗气质的。 漱星澜最后跟诸位长老交代了一下,也不光是交代门中事宜。 跟傅钰贤比起来,漱星澜完全就是个操劳命,愁了门派愁人间,人间还没愁完,又得愁着自家五位长老的关系,一心一肠牵来挂去,不知绕了多少事在里头。 明明天云的五位长老都是情同手足的同门,此间情义如今却还得靠漱星澜一个外来者拉扯缝补着才有了现在的和睦,他这一走,别的不担心,唯独就怕居心叵测之徒再来挑拨。 一场心魔乱事,不光把仙人两界炸了个惨不忍睹,从长久来看,更动摇了安世之本、埋下了一个未知祸乱的隐患。 也难为漱星澜本为仙者长生不老,却就在这么十来年间墨发掺白丝,憔悴了好些。 临行前,漱星澜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本已催起灵力就要御剑,却还是顿收了剑咒,转身对五位仙侯道:“同窗共舟,生死相依,红尘纷杂,世事无常。此乱过后,仍需我等共守凡世千秋。”言罢,漱星澜拱手正色一礼,“保重。” 此举在场诸位自然会意,于是连同傅钰贤在内的六位均还礼,却有李空寻开口为先:“我等静候掌门归来。” 今天这送行的气氛实在有些沉重。 送行过后五位仙侯多多少少有些惆怅,只有傅钰贤还洒脱,掌门也走了,他终于可以恢复些往常的慵散了,于是伸了个懒腰就冲洛君离摆了摆手,作辞道:“我去溜达溜达,过会儿去找你。” 洛君离纳闷。以这家伙的性格,难道不是完事就开溜吗?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然而傅钰贤迈着悠闲的步子,高抬了胳膊摆摆手,只留给洛君离一个潇洒的背影。 洛君离太清楚这家伙的德行了,也早被他磨得没脾气了,于是也不多说,就随他去了。 墨连似本有意同洛君离说些什么,只是李空寻还有些事要找他,于是只得作罢了。 其实这天云对傅钰贤来说也没什么可溜达的,比起在这赏景,他还是更乐意去喝酒。 所以问尘仙君落单还不是为了钓他徒儿。 而洛蘅也很乖的朝他师父走了过去,云焱在不远处观望,一路盯着洛蘅走过去。 “小青泽!”傅钰贤见洛蘅朝他迎面走来,又想搞事又挺自然的敞开双臂把迎面走来的洛蘅搂了个满怀。 洛蘅并不想扑进他师父温暖的怀抱,是他师父非要把他逮过去。 无奈,洛蘅只能强压着性子,从了。 云焱在不远处看得沉默难言。 “师父,大庭广众之下能不能克制一下?”洛蘅被捆在怀里,他师父天然带着的几分酒气愣是给他呛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是什么风雨归来的久别重逢,俩大老爷们儿实在不用这么肉麻吧! 闻言,傅钰贤却把洛蘅勒得更紧了,似乎还觉得这样不足以表达他的激动,于是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拍在洛蘅背上,拍得洛蘅呛气哑咳,自己却兀自放开了嗓门大喊道:“哎呀!乖徒!为师想死你啦!” “……” 云焱远远观望,活似一尊木雕,只有被惊得不行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两下。 洛蘅只能听天由命般的任着傅钰贤折腾,同时给云焱摆了几个手势,想求个援,结果云焱会错了意,沉重抱拳一礼,沉哀着,仿若面见壮烈之景,然后,转身走了。 “…………” 洛蘅脑袋一耷拉,没控制好角度磕上了他师父肩头,然后傅钰贤得寸进尺般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同时厚颜无耻道:“好孩子,为师知道你也想我了。” “……”这回洛蘅要忍无可忍了,却也还像死鱼一样被他师父抱着折腾,但嘴已经控制不住了:“有完没完?” 傅钰贤终于把他放开了,同时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恶人先告状的吼起来:“他娘的,为师还当你想死我了!肉麻死老子了……” 洛蘅认命般的沉了一口气。 “师父此去人间可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了他大舅爷爷的奶奶。” “我还当你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了。” “刨祖宗没用,要砍就砍九族。” 师徒俩斗嘴时已经缓步迈出了前山武场,出了此围便是高山密林层连不绝,与云河对岸的往生林遥相呼应。 两人在林外止步,洛蘅道:“师父,你不在的这些时日……” “为师知道你想我。” 洛蘅重新整理了话辞,一口气道:“仙尊要开群仙会但是现在找不到芜尘仙。”简洁明了一气呵成,完全不留给傅钰贤一丝打岔的机会。 “芜尘仙?”傅钰贤揉着下巴倒嘶了一气,“有点耳熟啊。” “曲遥芳。” “哦,”傅钰贤挑着语气,故作会意之色,“谁啊?”一副装蒜的模样。 洛蘅心力交瘁,却也无奈,只能接着补充道:“司仙阁和凌仙阁都搞不定,焕离的川江绕也没能找到芜尘仙,术法不管用,只能用最基本的方法了……” “少来,你小子怎么个德行为师清楚的很,怎么?想挂羊头卖狗肉?” 洛蘅回之一面浅笑,淡淡反问道:“那我这是得的谁的真传?” “为师身上那么多优良的品质你不学,这上不得台面的你倒是学得一招不落?” “远不及师父炉火纯青。” 傅钰贤一时给噎得说不过了,干脆一针见血道:“说,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洛蘅被质问,却也不急不缓,“以您老人家的本事,还怕我耍什么花招?”这一句问得甚讨巧,完全抓住了傅钰贤的死点,任他横竖拒绝不得。 不过也不用拒绝,反正早也跟洛君离说好了。 于是傅钰贤清了清嗓子,捡了台阶就下了,“不错,还挺识趣。” “同意了?” “我考虑考虑。” 洛蘅打量着他师父这张诡计多端的脸,压火浅笑道:“想趁火打劫就直说。” 傅钰贤疼爱的拍拍洛蘅的脸,“不愧是我养大的徒儿,聪明。”话音还没落全,傅钰贤就一把勾过洛蘅的脖子,勒着他转身,“走,陪为师喝酒去。” 傅钰贤果然是个不着调的家伙…… 洛君离在拂清阁等了他半天,结果这家伙非但没来,反而还把洛蘅给拐跑了,无奈,洛君离也只能回了岭月谷。 傅钰贤自知洛君离陈酒的地方,随随便便就刨了几大坛子出来,和洛蘅坐在漫谷梨树下,连杯碗都懒得拿,直接拎着坛子喝。 洛君离回来了,远远见着,也只能付之摇头一叹。 饮至黄昏,洛蘅已经被灌得不行了,傅钰贤醉得颠三倒四却还嚷嚷着要喝。 洛蘅支着手肘杵着如坠千钧的脑袋,看着傅钰贤醉眼迷蒙,好在自个儿还留着点神志,没忘了正事,于是问道:“酒也喝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去了人界你再接着往我这招呼行吗?” “行了,你姨母早跟我说了,带你去……”傅钰贤一时也是醉得深了,嘴没了把关。 洛蘅也只是半醉,他师父这一句他可是听明白了,于是摇晃着手指,“你骗我……?” 傅钰贤一听不爽了,一巴掌拍开洛蘅乱指的手,“亲师徒!怎么能用骗这个字呢?” “灌了我这么多,你是早计划好了是吗?”洛蘅也越来越混沌了,傅钰贤抱着酒坛子,“不多啊……”嘀咕着,就戳着手指去数满桌满地的酒坛子……好像是有点多。 柏荒从他俩开始喝到现在一直抱手在树上蹲着,现在终于见歇了也才下来,凑到洛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喂。” 洛蘅转过眼来看着他。 “就你这身体还喝这么多,是活着腻歪了还是身体太利索了心里不划算?”柏荒一上来就嘴欠,然后被傅钰贤捡的石头砸了脑门。 “你个死鸟,会不会说话。” 洛蘅却笑看着柏荒,侧杵着脑袋,蒙着醉意的容颜泛起柔魅的笑容,戏谑着,“那你这是来收尸还是想给我补上几刀?” “我看你还有一口气,应该还能拉一把。”说着,柏荒就将洛蘅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兀自架着他少爷走了,留着傅钰贤一个人在原地嚎:“你个死鸟,你把我徒儿弄走了谁陪我喝啊?!” “自己玩去!” 夜深人静时,洛君离执一盏孤灯轻步踏入洛蘅屋内。 此屋最盛月光,澈光洒窗纸,盈盈虚明,映得洛君离手中那柄银鞘长剑既寒又澈。 洛君离轻轻落坐洛蘅榻沿,将光源拿远了些,却仍能打量他犹存青涩的模样。 灯影恍惚,明明暗暗,光影曳错着,微微映明洛蘅时常微锁的眉头——洛君离打量着,总能从他眉目间窥见千灵的旧容,于是不禁往思忧心。 最终,洛君离浅浅一叹,将长剑摆在他枕边,却又瞥见他枕边还有一笛一钉。 见得镇魂钉寒光敛敛,洛君离心下一刺,置了剑的手又轻轻抚上洛蘅额头。也是他今日喝多了,若是平时,哪怕只是微毫动静也足以将他惊醒。 洛君离轻柔的将他落颊的几丝乱发理开,又替他掖了掖被子才起身。 起身,帐落,继而离屋。 放在洛蘅枕边的剑名曰霜若,乃是洛蘅之母,千灵仙姬生前佩剑。 第十三章 苍冥教 凡人信仰神明,神明护佑人界——此为正道常态,而有正便有反,有人信神当然也就有人信魔。 天上神明千千万,几乎揽括了人界一切事宜,神庙遍地撒,街上随手拽个人都能拍着胸脯以天神的信徒自称——与之相比,魔教就显得凄清了不少。 魔教的历史始于玄煞魔界现世之初,虽以魔教为称,但也没信哪个说得上名的魔,加之当时的魔尊戾幽绝连自家魔界都懒得管,更别说去搭理什么信徒了,所以当时的魔教也只有些拿活的魔族坐镇,揽点凡人的愿,赏点灵力法术什么的,帮“信徒”完成天神不允的愿。 久而久之,魔教也就渐渐多了起来,但信的尽是些不知哪个缝里钻出来的魔,加之魔族环境残酷,轮回更替得比人界还快,像信徒的愿还没达成,信仰的魔就换了几轮的这种事时也常发生,以至于魔教大部分情况下其实跟江湖门派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直到苍冥教出现,魔教这风水飞转的形势才终于改变了,因为苍冥教信仰的便是魔尊一脉。 原本苍冥教并不怎么爱理会这些碎了一地乱撒的魔教,但这些魔教鱼目混珠,好事也干恶事也行,搞得苍冥教这个正统搁哪都没什么清静日子,走哪都能引起一片争议,结果实在是烦的不行了,教主请命魔尊,一统魔教。 魔尊只回了俩字:“随便。” 然后,苍冥教就开启了一场被列入史书的传奇之战,史称“群魔归宗”。 历时百年,苍冥教一统千魔万教,连打着魔教名号搞事的山贼都收拾了,终于,苍冥教在厉氏三代教主的不懈努力下,可算是把一盘散沙满地乱撒的魔教给捡一个盆里了。 苍冥教浩浩荡荡打了三代人,武力作战有一套,结果愣是没有一个研究过怎么维持统一,加上魔族天生好斗的血性,于是魔教被关一扇门里了,一家人又在“苍冥教”这个大檐下进行了不见消停的内战,一年一小斗,三年一大斗,各种教派层出不穷,冒的多死的也快——完全把魔界的名景给搬到了人界。 然后苍冥教的老大厉氏一门被乱舞的群魔给踢下台了,此后数千年,苍冥教的教主一个接一个,谁都没能把教主这位子坐安稳,乱到后头,围观的人都没心情了,茶余饭后都懒得聊这轰轰烈烈、荡气回肠、比蚂蚁还多的魔教战争了。 神魔大战,魔教小战,大概跟魔族扯上关系的就少不了掐架。 苍冥教波澜无惊了几千年的内战终于在两百年前又石破惊天了一回,即使众人已经完全习惯了从来不消停的魔教内战,却还是惊叹了两百年前,初春三月的帝都山一战——因为最初被拧下台的厉氏打着屠罗门的名号杀回来,扭转了乾坤。 这一战,厉氏屠罗门斩尽行恶异派,一统苍冥教,一如数千年前一般声名大振,重树了苍冥教正统之旗。 厉氏屠罗门的回归终于让凡人看清了魔教的真面目——行事狠绝、快意恩仇,亦正亦邪、是非难断,是个惹不起倒还躲得起的货色。 或许是因为数千年前惨败的耻辱至今仍刻在厉氏血脉之中,这一回,屠罗门算是学聪明了,明白了打架不光是一时快,还一定要有时刻让人胆寒心颤的威慑力的道理,于是厉氏一门除了彪悍的战力以外,还有足以威慑四方的法宝——一为敛元鼎,二为沧海月影。 敛元鼎据传是一件吸敛魂魄,铸炼凶邪法器的邪物,以此物为辅铸出的武器凶煞异常、杀气横溢,执这些武器征战的屠罗门人可谓战无不胜,一出世就把一众乱魔砸了个晕头转向俯首称臣,定了百年安稳。 至于沧海月影,乃是一对魔剑,据传是魔尊赠与屠罗门的宝物,但这宝物只现过一次世——便是两百年前的帝都山一战,门主厉天允手执沧海月影双剑,血洗帝都山。 屠罗门的传奇流传至今,各国各地都还遍布着厉氏的崇拜者——奈何如今也只能追忆追忆初代门主厉天允的威武项背了。 因为十三年前,魔教的局势又变了一次,沉淀了数千年终于一朝返归的厉氏又被扭下台了! 话说屠罗门杀回后不久,苍冥教中又兴起了一个百鬼门,这百鬼门的门主似乎血脉比厉氏要更硬些,因为人家身体里确确实实淌着一半魔族的血,加之早年英勇侠义的战绩,以至于这百鬼门创立之初就有着与其他散派不一样的气质——不过当时一揽大局的还是屠罗门,百鬼门也只是在一众群魔里显得鹤立鸡群罢了。 但是当时敢跟屠罗门公开叫板硬碰硬的也只有百鬼门——虽然每次百鬼门都是被打压的一派。 魔教内的梁子实在结的容易,外边看戏的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关心今天是这个门主踹了那个门主的场子,还是那个门主烧了这个门主的后院,倒是百鬼门和屠罗门这两个相对特殊的存在让人有心挖掘一下背后的梁子。 也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然后各种传言层出不穷,夸张的甚至连百鬼门主磐亘对屠罗门主别有心思这样的说法都有——水分大的实在没几分可信度。 不过这两个冤家也联手过,那就是百年前心魔之乱时,两家联手,一起削了助纣为虐的天阴门。 具体些的情况大概是,屠罗门宰了天阴门上下老少,百鬼门处理后事,追杀余孽。 原本谁都以为经过这次联手之后,这两门大概也能握手言和了,谁知,这两家居然打的更凶了。 五十年前心魔之乱终平,人界狼狈不堪,诸国都暂息了烽火休养生息,这魔教两门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 终于,这没完没了的战事在十三年前有了定局。 又是立春之日,磐亘血洗了帝都山,将屠罗门门主厉广寒的尸首挂在帝都山抚月岭的苍冥教大殿之外曝晒三日,宣告最后的胜利。 那年春季,帝都山河染血色,草木皆残。 此后十三年间,屠罗门众不再现于世人眼中,甚至旁人也因为畏惧百鬼门,都没几个人敢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屠罗门”三个字,生怕一个点背这黄腔就传百鬼门耳朵里去了。 就连屠罗门众最后的期望,屠罗门的少主厉凡琛也在战后不久被百鬼门追杀而亡。 大概厉氏这次真的玩完了。 厉氏的两起两落虽然惨,却也成了世人上好的谈资典故,被后世文人言请文喻。 其中,在沽南一带流传最广的一句便是冀国一位老将空叹世事凄凉、红尘沧桑的那句“初春三月寒缘尽,岁首空愁事无常”了。 百鬼门一统苍冥教后,魔教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邪教。 凡是有百鬼门的地方平日里总也少不了祸端,小的鸡飞狗跳、大的血染山头,擒生人、炼邪术,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折腾些什么,只觉这磐亘活了数百年竟活疯了。 头三年百鬼门尤其嚣张,也尤其丧心病狂,制造的惨事层出不穷,以致神教讨伐,诸国搜杀,甚至连仙门都惊动了,才终于把这群疯魔压下去了些。 但是被磐亘以武力强行拢到一块的魔教势力实在是惊人的可怕,诸国只为护己国土,更多的无暇关心,而神教巫者也以护守一方为己任,不敢过分冒险,唯有仙门与魔教对峙最久。 后来大概是百鬼门也觉得应该收敛锋芒了,于是在仙门的威逼势压之下,应势避入了红尘,无需多久竟销声匿迹。 帝都山残留了一片废墟,魔教各派各自安好,百鬼门还在世上,却无人知其所踪。 渐渐地,十年过去了,百鬼门也没有兴风作浪,世人也渐渐淡忘了磐亘此人,魔教出乎寻常的持续了十年的平稳,这些年来的安稳也让人界渐渐恢复了生机,世人也不再耽于沉痛往昔。 如今仍对百鬼门深恶痛绝也只有那些偏远不近世的山村了。 沽水中游有条名为祭河的支流,此流以西的野凄山与一座钟灵毓秀的山连脉,那山名为灵允山。 灵允山中有处灵谷名曰漱灵谷,原本是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好地方,不光文人骚客爱来此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就连清修者也中意此处充沛的灵气,加之此山远离战火烽烟,所以山中也有个避世的小村。 在灵允山风景如画时,这小村生活安定、幸福和乐,结果十三年前立春之后,这里的田园好景、桃源之境便被破坏了。 那年百鬼门进攻山里,直入漱灵谷,不到半年光景便将漱灵谷糟蹋得惨不忍睹,自谷中流出的溪水都浮着魔气、染着血色。村民再不敢接近漱灵谷,即便将村子搬远了几里,却仍免不得被百鬼门折腾。 就是那年闹得最凶,村里的人总有中邪的,一中邪便六亲不认、茹毛饮血,原本是个病秧子也会变成凶神厉鬼,杀人不眨眼且十个壮汉都拉不住。 不光如此,那些中邪的人还会拖人进漱灵谷,入谷者,不论是中邪的还是被拖进去的没一个出来过,生死难料,也没谁敢进去探查,之后漱灵谷成了魔灵涧,实是比闹鬼的凶坟还可怕的地方。 原本村民是想着搬迁,可山外狼烟四起,就是离了魔窟也要死于战乱饥荒。大家绝望之际却似乎见了天神显灵,漱灵谷的百鬼门突然在某一天销声匿迹了,也不再有人中邪。 之后就相安了好些年,大概真的是天神给小村子留了条活路。 于是大家除了不再接近已被称作魔灵涧的漱灵谷外,其他日常生活也照旧了。 这日,一老汉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口乘凉,远望着百里外的高岭,追忆着山岭另一头曾经风景如画的漱灵谷不禁陷入长叹。 忽地,一阵邪风刮过,老者手中蒲扇一顿,神情滞凝了片刻,连皱纹都紧张起来。 蒲扇被风吹得扑扑扇扇往老者怀里倒着,老人尚且清明的视线便目睹着自己遥望的那片山岭上浮过一片浓黑烟云,铺天盖地,像是墨尘卷天,活要把小村埋了的架势。 一瞬间,白昼转黑夜,村里上到七老八十,下到三五孩童只望一眼就吓得呆在原地,逃跑的本能都忘却了。 这云,就像被烧焦了一般。 狂风怒啸,铺顶的茅草也被掀上了天边。 这风,却是热的。 拿蒲扇的老者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摇扇惊呼道:“快快!进洞!”几乎吼破了嗓门才终于得到半点回应。 先是一群呆滞的目光转来,然后就是一片惊呼狂奔。 这个洞是村民一早为了躲避百鬼门追杀而刨山凿的藏身洞,想不到安稳了十年,居然又派上用场了。 惊叫声原本随着风声轰动了山林,却在下一刻就被一声震山的轰响给彻底埋没。 那一响竟是爆破,继而便见远处的山岭迸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第十四章 收妖人 沽水上游便是人界修仙名宗紫重派的所在,自西向东,途经昆仑方才淌进红尘。 锦青湖位处南川城,南川城则在九澜川之畔,而九澜川亦是沽水支流,所以只需沿着沽水一路向东,便可在中下游寻到锦青湖,且沽水一路纷争最多,虽然混乱却也甚好打听消息。 于是三人出了仙界便一路沿着沽水御剑,不曾改道。 然而才刚刚从上游转至中游,所见光景就有些不对劲了。 中游的支流祭河连着鬼界黄泉,所以沽水中游一段有阴气环绕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只是此刻居高临下望去,所见不光阴气深重,更有血色魔气混在其中,两者混搅在一起,邪气冲天,染得云色都暗得异常。 不光有魔气,还有一股相当邪异的灵气夹杂其中。 三人便孤零零的御剑并行于一团团浓烟乌云里,瞧来甚渺小。 “如此大的异象竟没有引起仙门的注意?”云焱觉得甚奇,这不是人间仙门的作风啊。 “此处已是长幽国境内,仙门不管。” 长幽国阴气重,又山高地崎、水脉阴浊,难以开垦、农耕不易,又无工艺巧匠,连行商都没东西可卖,凡是正常的百姓生计,长幽国民普遍走不通。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幽国唯一独特的也就是那个祭河黄泉口,于是迫于生计,长幽国民也只能做起走阴的勾当,做亡灵和活人的生意,或是取阴间鬼物贩卖黑市……也算是靠鬼吃鬼了。 然而走阴这种事阴邪凶险,损阳折寿,对活人尤其不益,又时常会引得亡灵厉鬼于阳世作祟,长幽国内也因此闹出了不少凶事。仙门曾想封印黄泉口,可这黄泉口一封就等于断了长幽国的命脉,于是不出所料的,封印之事受到了长幽国举国上下的阻拦。 且因驱阴邪道于世所不容,为此,长幽国和仙门曾有一段时间几乎水火不容——最后双方定下协议,长幽国的事仙门不管,但长幽国一定要保证自己引出来的邪祟不会祸害国境之外的土地。 然后长幽国就成了仙门禁地,就算是昆仑、紫重来了,国师照样可以反对其入境,就算入了国境,也不许多管长幽国的事。 听洛蘅解释了一通,云焱神情有些古怪还有些别扭。他们还这么大摇大摆的闯进禁地? 仙门禁地却也恰恰是洛蘅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这里极有可能查到其他仙家道友查不到的东西。 长剑载人破风而行,不过须臾便穿进了邪气浸染的乌云团绕间,且愈往深处走魔气愈浓,到极深处甚至连阴气都没法在这片邪戾魔气中觅得一丝罅隙。 浓云遮挡着视线,眼见尽是一片血黑污浓的云幕。 然而这些多得可怕的魔气却如死水微澜一般静息缓流,温吞得跟死鱼似的,看起来毫无威胁。 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处有这么多魔气聚集一定是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说不定这就是劫后余烬,此天之下被邪魔折腾蹂躏过的地方留给三人的恐怕连收尸的机会都没了。 傅钰贤看洛蘅蹙眉长思了好一会儿,似乎也看出他琢磨些什么,于是故作漫不经心,有意无意道:“走吧,下去看一眼。” 洛蘅闻此言,却有几分惴惴不安。 “嗯,走吧。”其实洛蘅刚刚一直想的都是怎样才能不露意图的提出下去打探情况这个想法。 结果被傅钰贤读透了…… 傅钰贤自打离开仙界以来话就少的可怕,哑悄悄的,不知在揣测些什么。 虽然傅钰贤也没表现出察觉了什么的狐疑,但就是这样摸不清探不明的沉默让洛蘅心里很没底。 三人御剑下行,却觉魔气犹有一股反力自下而上推压着,于是三人运起灵力向下压去,顷刻间,上下两方灵流对冲,如巨石激潭、苍龙破浪一般,将四周浓云风气震得狂飞乱溅。 乍然间,三剑就似行于漩涡之上,血黑浑浊的云气静旋若深渊。 这似乎是某种强悍灵力展势后的余威。 看来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的确发生了点大事。 那余力太强,御剑术都无法垂直下行,只能靠灵力压着反力,斜破风壁而下。 风气裂撕如刃,掀得三人衣袍狂舞,耳膜嗡鸣欲裂,眼中所见尽是浊云,似乎是在往深渊黑暗行进。 然而这恐怖诡异之感却在下一瞬破裂了。 也不知怎的,视线豁然开朗,浊云尽散,眼前一片清明。 恰好三人也差不多到了落地的距离,于是术引长剑一收,定睛一看,眼前是秀丽山景,身后是山景秀丽,仰望天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刚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瞬间没了形迹,倒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傅钰贤最后收剑,“嘿哟,”他怪笑着,将长剑敛回背后,“风景还不赖嘛。” 其实他哪有这点赏景的风雅,无非戏弄洛蘅一声罢了。 不远处有袅袅炊烟自林间生起,洛蘅只遥望了一眼便道:“前面应该有村庄。” 云焱回头瞧了他们刚刚冲出来的方向,不可思议道:“这地方都有人住?”这些凡人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傅钰贤手拍了他的肩,“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话说的很正经,但是拧了水就没多少实量。 这个隐踪于山林深处的小村虽算不得富裕却也能自给自足,生活也还安乐——虽然相较于十三年前确实惨淡了不少。 在百鬼门没闹幺蛾子之前,这座山可是处风景名胜地,时常有文人墨客往来其间,亦有江湖侠客钟情于此。 每每有客来此均要借宿小村,如此,这小村也能多一笔额外的收入,加之时常同这些富有学识的来客交谈互赏,故而此村虽坐落山野之间,村民却大多知书达理、明晓是非。 因此,当洛蘅三人进村时,久不见客的村民虽略有吃惊,却很快又显出了好客一面,不过片刻,便有两个扛着锄头背着柴的农夫热心肠的为三人引路。 灵允山地处长幽国边境,也是这个不受天神眷顾的国土上唯一一处利于农耕的肥土,然而又因山势地形起伏险峻而大大限制了耕地面积。 三人均是一身江湖装扮,携剑来此,村民自然而然便将他们认作侠客。 村民素来崇敬侠客,于是才见了这三个看起来就很不凡的剑客,莫名的好感便油然而生。 “三位从何而来?”扛着锄头的农夫开口询道,嗓门粗糙了些,谈吐也不精致,却并不讨人厌烦,倒觉几分坦诚的可爱。 “我等自北边而来,听闻此处有妖魔作祟,特来探看。”洛蘅故意称自北而来以此来掩一掩仙者身份,毕竟这世上谁不知道西边有个叫昆仑的剑仙门派。 “哟,三位还是为斩邪而来的?”背着柴的农夫摇指了不远处一处围着个简陋小院的茅屋,道:“就半月前对面山岭还闹了个不小的动静,村长最知道情况。”说完这句,他又笑着,似有婉劝之意:“虽然阵势吓人了点,但也没什么太大的事,三位也不必非要去冒险。”这个村的村民很乐意透露消息,也很习惯提供情报。 “阵势吓人?” “是啊,当时那乌云铺天盖地的就来了,把大家都吓坏了,还以为是巨魔要吞了村子。”扛锄头的这个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可惜学识不够,有些词穷,没法把当时的震撼情形描绘出来。 在两个农夫的带引下,三人行至那茅屋院前,扛锄头的就冲着院内大喊:“村长!来客了!” 矮栅围栏,小门虚掩,中有清气环游,尚未进院,洛蘅便已知院中所居非是常人。 “快请进来!”屋里传来闷哑却苍劲的应答声。 于是扛锄头那人转头对三人笑道:“咱手头还有点活计,就不陪三位了。” “有劳了。” “怎么半天不把客人请进来?”老村长大概是等的不耐烦了,自己推开了虚掩的门钻出来,一看,手里摇着的蒲扇便一顿。 “你们聊,我们先走了。”两个农夫搭伴走出小院,一路有说有笑。 老村长重新摇起蒲扇,眯着眼,捻着一把不长的花白胡子将眼前三人仔细打量着。 洛蘅同样也打量着老村长——这个老人个头不高,挺着个油肚,精神却不输少年人,加之他通身清气为环,神清气爽,应是道门中人。 “仙门中人已有数百年不曾造访过这片浊土了,三位,”村长侧身一让,手中蒲扇往屋内一请,“请进。”苍老的脸上刻满尊敬。 没想到这长幽国内竟还有道门中人。 老村长的屋子布置得简陋,壁上刻着八卦阵,桃木剑、缚灵网等道家法器一应俱全。 屋中光线略暗,稍有些阴冷。 村长将三人引至一张方桌前,挨个斟了茶才坐下,“陋屋粗茶,莫要见怪。” “听说半月前这附近闹了不小的动静,可是与妖魔相关?” “恐怕不是妖魔。”村长蹙眉摇头,手中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这山中的古怪并非妖魔如此简单,且说两日前那道冲天的火光便非妖力所致。” 半月前,一道冲天的火光炸响了山岭,原本封存山中的魔气一瞬间破关而出,却也只是聚集在山岭上方一带,而非俱有攻击邪性的邪魔。 而那柱火光,也仅仅只是破了岭中结界,之后便再无异动。 奇也怪哉。 众所周知,百鬼门从来不是虚张声势的主,怎么会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事呢?吓了人一大跳然后就没气了…… 没气当然是好,怕就怕他们在计划什么更加惊天动地的阴谋——即使百鬼门只是活动活动筋骨,这个小村也扛不住他们的折腾。 “这恐怕只有亲自进山才能一探究竟。”洛蘅思绪飞转不止,傅钰贤灌了面前一杯粗茶,“很有道理。” “三位若要进山可务必要赶在天黑之前,毕竟这长幽国素以邪祟而闻名。”其实村长是想表达,虽然你们出身仙门,但也不要贸然托大,免得阴沟里翻了大船——当然这种不敬的话就是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走,云大侄子。”傅钰贤想的只有尽早解决尽早离开,让他徒弟在人间多待一刻他都觉得不踏实。 云焱正要诧异傅钰贤怎么不带上洛蘅,便见问尘仙君转头冲洛蘅说:“你就待在村里,以防发生变故。” 不想让他去就直说! 洛蘅不动声色的白了他一眼,气闷的轻轻吹开落颊的一缕碎发。 村长满眼尊崇的看着那两个出门的身影,洛蘅则既来之则安之了,随口询道:“那之后可还有什么诡异?” “有,”老村长蒲扇一顿,眼中微不可察的泛起一丝凶杀之意,“我在村外抓获了一个妖女,此妖甚难对付,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其抓获。” 第十五章 妖女 “是为何妖?” “不知,只知其妖术厉害得很,抬手间便可冻木凝土。” “在哪?” “就在东边的山洞里。此妖甚异,寻常降妖法术还除不得,我将她关押了半月,仍未找到斩魄灭魂之法。”这也是担心妖邪死后怨念不散,再化作恶灵作祟。 道门收妖人除妖的手段向来既狠辣又极端,与上善若水度化为主的仙门走的不是一个路数。 “能让我看一下那妖女吗?” 如果那是从漱灵谷里跑出来的,那无疑是一条重要线索,岂能轻易除之。 “请随我来。”老村长十分信任仙门也清楚仙门的行事风格,所以答应的很干脆。 两人沿着村中小径一路往东,到底仙门人的气质就是不凡,洛蘅所过之处留下的都是一路目瞪口呆。 洛蘅打量着村长那略显笨重的宽阔背影,不禁好奇,“阁下怎会在这长幽国?” 老村长回眸嘿嘿一笑,答得坦然:“哪里的生命不是生命?说起来,这长幽国的百姓也是怪可怜的。咱道家人虽然多的管不了,但打理打理这偏僻小地方的乱子也不犯国法。”老村长对洛蘅说完话便冲着不远处冲他招呼的孩童摇了摇蒲扇,又作了个鬼脸逗起一串银铃般的欢笑。 总有仙神不解红尘俗世有什么值得眷恋的,更不懂凡人短暂一生何来如此之多的牵挂。 都说凡人最是贪心也最是薄凉,其实,人此一生真正求的,无非一个心安罢了。 “我当年也是游历至此,见得此处民生安乐、合欢融融,山外烽火不歇,此处世外桃源,妖魔鬼怪什么的,也只是扫兴罢了。”老村长摆了摆手中的蒲扇,“我等燕雀自不可与仙君相比。前半生刀锋血海、亡命天涯,见多了战火延绵,诸国纷争,倦怠了便想隐世……”说到这,老人仰天一叹,诚然如今生活安乐,却也有遗憾怕是此生都补不了了,最终却又自己释然了,“也罢,人这一生哪能尽求十全十美,山外乱世纷杂,我就守好自己这小片净土也够了。” 凡人求的是心安,奈何诸多时候却不知几时方可心安。 像老村长这样虽余生抱憾却也安定知足倒也是不可多求的心安。 “守一方净土又何尝不是一种志向,人力终有其极,生而在世何苦过分为难自己。”洛蘅看着小村山清水秀,又知此山藏有祸患,不禁也有些佩服这老村长,他这一方净土守得委实干净。 两人言语交谈了几句就到了老村长说的那个山洞了。 老村长拿蒲扇指了幽暗洞口,道:“我在这山洞里布了法阵,驱邪降妖,大多数时候是备着给人避难的,若是有难处理的妖邪也可以暂时关在里面。” 洛蘅瞥了一眼,异瞳能见一面仿若水膜一般的结界,却没有探到半分妖气,于是询道:“你确定那是妖?” 老村长听问,摩了摩不长不短的花白胡子,似乎也有那么一分不确定,“此女确实施的一手邪术,绝非正派灵气,况且……有些妖修为深了倒也掩得住一身妖气。” 确实,修为极深的妖的确有能力掩盖妖气,甚至见神不惧,但是,这里面的都被降伏关押了,囚禁在道门的法阵中了,哪还有本事掩盖妖气。 于是洛蘅持疑,暂不断言。 进洞,老村长打了个响指,自有冷光为明,细辨光来处,原是墙上符文亮的,洞府并不算大,横竖不出二十步,正中描刻了法阵的范围用浸了朱砂的红线栏起,那妖女便被缠缠绕绕的红线悬缚洞中。 她披散着长发,白衣浸血,脸藏在发里光暗的阴影中,一眼看去,活像一只女鬼。 但是洛蘅依旧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到丝毫妖气,唯有沉沉寒意。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降伏。”村长顺带提了一句,便由着洛蘅进前去打量。 她呼吸得很轻弱,似乎奄奄一息了,衣衫有些残破,苍白的腕子被红线勒得渗血。 洛蘅一直走到她面前不出一步的距离才止住脚步,他打量着她,心中莫名苍凉。 “她伤人了吗?” “抓的及时,还没有。” 她的衣脚尚在滴血,也有血珠沿着朱砂红线滚滑,又将那本就明艳的红染得更妖冶。 洛蘅探出手来,指尖触到她发丝的一瞬,他整个人先怔了一下。 她的灵气他竟有些熟悉…… 而且这熟悉还是洛蘅最意想不到的。 仅一瞬,洛蘅整颗心都仿佛被捉住了一般,血流都滞涌了一瞬,寒意侵上指尖。 洛蘅继续撩开她的发,她头垂得很低,即使拨开了长发的遮掩也还模模糊糊隐在阴影里,但就这隐隐若若的一眼,已经足够让洛蘅惊愕了。 下一刻,老村长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千丝万缕的红线在一阵虚不见形的仙气震慑下断裂散碎,然后,这妖女就正正的栽进了洛蘅怀里。 老村长就看着这世间最肮脏的邪物和最圣洁的仙者紧密的接触在了一起,一颗苍老的心都差点扛不住这震慑场面带来的轰动了。 洛蘅根本顾不上后面全身都僵住、嗔目结舌着、半天捡不回下巴的老村长,左手揽着这副虚弱不堪的身子的腰,右手已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好将她的面容打量仔细。 她迎着光线的面容更是苍白,连嘴唇都完全失了血色,却有两行鲜血凝在颊上,便是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 这会儿,洛蘅的心已经不光是被捉住了,他整个人也不光是震惊那么简单了——他看着这张与郡主如出一辙的脸,整颗心都仿佛被捏碎了。 洛蘅触在她脸上的手指都起了微微的颤栗,目光闪晃了一瞬,良久,才喃喃道:“怎么是你……” “少,少侠……“老村长还愣在原地,本来刚要回过点神想说句话,结果一颗老心又给砸了一闷棍——只见这仙门少侠极快的脱下外袍,然后用这洁雅神圣的衣物将这妖女裹起…… 老村长已经淌到齿缝的话语转眼就被截了流,不用吞回去,已经说不出来了。 洛蘅将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然后极快的从老村长身边擦过,临到洞口,才想起要给对方一个交代:“把她交给我。”然后,就不再多留一步。 来得悠然,去的匆匆…… 出了村,洛蘅随手甩了个灵信就御剑而去,一路向东,越过了灵允山,直到奉灯城门下才收了御剑术。 洛蘅抱着芊霙雪,她浑身冰凉,凉得他心里发慌,进城只大概扫了一眼,瞥见最近的一间客栈便冲了进去。 客栈里空荡荡的,就老掌柜一个人在擦桌子拖地板的忙活,见洛蘅迅行如飞,还当外头有追兵,提着口喘不上的气往外瞅了一眼,街上行人如常。 “两间客房。”洛蘅简单一言,已经上了楼,瞎闯了一间客房。 “好嘞……”老掌柜匆忙忙地追上去,到了屋门前才发现自个儿扫帚还没摆呢。 人家都已经进屋了好像也没掌柜多大事了,于是老掌柜又云里雾里的转身下楼,懵里懵懂的斟了壶茶端上去。 “客官?”老掌柜拎着茶壶,敲了敲大敞的门,然后进去,将壶搁在桌上,下意识往榻上瞥了一眼,见那女娃遍体鳞伤,怪吓人的。 然后老掌柜闷着声退出去了,同时有自觉的把门带上。 洛蘅把着芊霙雪的脉门,强行静下心来仔细分析了一下,已知她是伤太重,连灵力都孱弱了,于是分秒不敢耽搁,三根银针刺下,指尖蕴力,极快地点了她胸前几个穴位,先替她引动周身气血,以免恶气郁结。 她的灵脉也有些破损,这却只能由洛蘅将自己的灵力渡进她身,暂且替她锁住维命的灵力。 她的灵力至寒无比,确实有老村长所说的“冻木凝土”之力,也的确有邪性,但肯定不是妖邪。 此时洛蘅看着她,思慕得偿的欣喜荡然无存,唯有锥心的刺痛以及惶惑。 神族从没有处死的极刑,最重的惩罚便是堕凡,稍轻些的也是托生凡劫以降神格。这凡劫不是说渡就渡的,有多少神明便是因为一个凡劫而万劫不覆,就算坚强的挺过了凡劫,被降的神格亦是毕生之辱。 她究竟犯了怎样的重罪才得了这么重的罚? 奉灯城很阴,不光阴气重,连天色都是长久的昏暗。窗大开着,明明不到未时,却没有明媚的光线映入屋中。不尽人意的光线又在她苍白的面上蒙了一层暗暗的虚雾。 第十六章 不对劲 洛蘅的灵信来得莫名其妙。傅钰贤和云焱俩人还在山里兜着圈子,结果那从天而降的灵点就汇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来奉灯。 “奉灯?”云焱眼都瞪大了也没瞄出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然后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奉什么灯?” 傅钰贤吹了口仙气,散了灵信,拍了拍手,“走吧,收工了。” “收工?”云焱回眼望了延绵山脉,“这都还没找到源头呢。” “山都炸平了还找什么?依我经验看来,这魔窟十有八九就是后院起火了。” “……”云焱哑了半晌,“咱们既然答应来打探情况,至少也该看一眼吧?” 傅钰贤双手虚合作一捧,“知道为什么我们一下来魔气就没了吗?”他又晃了晃手,抱着那半围内凹的手势,给云焱强调了一下。 云焱莫名其妙,被绕得稀里糊涂。 “被吹散了。”傅钰贤撇开手来,“距离事发已过半月,山谷乃是风气聚集之地,这里头的魔气早被吹散了。” 那如何解释这青天白日? 不等云焱问出来,傅钰贤已经开始作答了:“这里是鬼巫的地界,妖邪不敢擅入。” 现在云焱的疑惑就很明确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傅钰贤捏诀驱剑,“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现在神经兮兮的,成天鸡蛋里头挑骨头,没事都能翻出事来。少让他接触魔气为好。” 敢情是为了敷衍洛蘅。 “真的不看吗?” “不用看了,”傅钰贤已御剑而起,“赶紧用川江绕找那小子!” 问尘仙君的行事风格洒脱无束云焱是知道的,但洛蘅却并非虎头蛇尾的做派,他不跟他们会合就突然离开村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回村子看一眼!” “什么?我听不见!”然后傅钰贤就看着云焱御剑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没办法,问尘仙君又只好又跟过去了。 洛蘅的突然离去让谁都感到诧异,尤其是目睹了全部过程的老村长,到现在都还百思不得其解,蒲扇都摇得惆怅,就是想不明白。 正伤神,就见另外两位回来了,于是老村长赶紧颠着油肚迎了上去,还没跑到跟前就把事说了:“那位少侠带着妖女走了。” “妖女?” 于是村长把事情原委给说了一遍,又将两人带洞里看现场,一看,云焱和傅钰贤都倒抽了口凉气。 碎了一地的红线并不十分触目惊心,那滩血迹也还吓不到这两位,但是这行事风格和洛蘅实在相差太大了。 按照正常情况来推,如果洛蘅要带走那妖女,一定会彬彬有礼的向村长道明缘由,然后温文尔雅的请施术者解咒——洛蘅显然没有这么干。 以仙力强行撕碎禁制,一句“把她交给我”,然后就挥袖走人…… 这跟洛蘅等闲的风格相差实在有点太大了。 “魔怔了……”傅钰贤半天也只得出这个结论。 云焱盯着满地狼藉,点头道:“我们还是快点去找他吧。” 说罢,这两个仙君也是扭头就走,村长还在原地倾吐着自己郁结了半天的纳闷。 云焱突然想起来老村长还惦记着那妖女,于是提高嗓门道:“不用担心,交给我们,告辞!” 村长:“……” 两人在山里耽搁了一会儿,又在村子里绕了一转,磨了不少时间,越过灵允山时已近酉时,却还有一座阴惨惨的野凄山拦在视线前。 奉灯城酉时开始宵禁,直到次日卯时方才敲响晨钟,傅钰贤领着云焱冲云破雾,城墙上的官兵正缓缓放着门闸,脖子却控制不住的转向西面,瞄着从野凄山上空唰唰冲过的两道剑光。 这两道剑光快得令人无法定睛,又如流星一般,沿着野凄山势一路下坠,剑尾带起一路流云,破空之响早传到了城墙上。 “咻”的,两道剑光砸到了城墙下,一众批盔戴甲的士兵“哗”的扑上墙头,伸长了脖子往下张望着,而两个引了一路稀奇目光的仙君则收剑身一旋,愣是往门缝挤了进去。 刚好敲响暮鼓。 “就在前面。”云焱指着朝南巷口的那间客栈。 客栈门前有个老人刚点了门外鬼灯要关门,动作迟钝,远不及傅钰贤身形迅敏,门只一缝之时,傅钰贤一脚踏入,门突然被卡在半中先把掌柜吓了一跳,门外的一声大喊更把老掌柜惊得魂都要飞了。 问尘仙君道:“掌柜,住店!” 见此人来势汹汹,活如土匪,老掌柜差点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好在及时看到了这莽夫身后那生得俊朗又笑貌和煦的年轻人,这才惊骇稍缓,一口气虽然呛住了,但好歹还算稳住了一颗惊慌错乱的老心脏。 “请……” 然后这两位也是一进店就头也不回的往楼上冲去,老掌柜这边才把门闩上,那边就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傅钰贤和云焱两个身强力壮,一步并两步的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才转过楼梯口,就见洛蘅正不慌不忙的关着屋门。 洛蘅关起门便转身朝他俩走去,他俩亦迎面走来,老掌柜刚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一把老骨头都快赶散架了,就差原地坐着捶腿了。 洛蘅清冷如常,淡淡无奇,外人瞧来无甚怪异,然而迎面走来的这两个却只瞄了他的脸色一眼就异口同声的一句脱口:“谁惹你了?” 老掌柜扒在楼梯口,禁不住好奇去打量那位听起来像是被惹出气了的少年人——如果那冰蓝衣裳的少年人这模样都是生气的话,那他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要死了! 因为洛蘅看起来很淡定,清冷而温润。 洛蘅没有跟他俩碰上,而是开了一间相邻的屋门,然后走进黑漆漆的屋里。 这两个则闷着头一直走到刚刚洛蘅关门的那屋门前,傅钰贤已经耐不住手痒要去扒门缝了,连云焱都好奇的黏在门前张望。 “这里。”洛蘅淡淡一声却吓得那俩一个激灵,抽回手的抽回手,转目光的转目光,双双回头,只见洛蘅正抱着手侧倚着门框,默然沉静的瞧着他俩,门里橘黄灯火曳曳。 敢情他刚才就是进去点灯啊! 于是那俩只能扫兴的钻进洛蘅这屋里,然后注视着隔着邻屋的墙壁稍稍克制一下好奇心。 人都进了屋,老掌柜也没什么事了,于是转身又下了楼,回了自己的屋,点起一盏油灯,喂了站在窗沿的一只白鸽便睡了。 楼上屋里,三人围坐桌前。 “妖女?”云焱问道。 “不是……” 傅钰贤和云焱巴巴的等着洛蘅说点什么,结果洛少爷就吐了俩字,然后就没声了。 这可急死傅钰贤了,“你倒是说话啊!今天魔怔了?” 洛蘅被他师父催的有些毛火,“没大事。”他难为情得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傅钰贤看得怔了一下,然后又凑近了些,眼神借着灯光在洛蘅脸上摸索着,洛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动声色的偏了偏身,把脸藏进阴影里。 “好看?”傅钰贤还凑着,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洛蘅却会意了,然后又更局促了些,手指下意识的捏住眉心,很别扭。 傅钰贤若有所思的抽回身来,轻轻一拍桌面,豁然道:“你紧张什么?为师又不是不能理解……”傅钰贤原本想开言阔辞的给洛蘅宽心,哪知这些话却说得洛蘅浑身鸡皮疙瘩乱起,然后赶紧堵了他师父危险的后辞:“不是!” “那是什么?” “……”洛蘅闷了一声,才道:“我认识她……” 这话让傅钰贤和云焱两相对望,“谁?” 都说到这了洛蘅也差不多快豁出去了,但心里有道坎还没迈过去,于是踌躇了片刻,把脸转进更深的阴影里,“她叫芊霙雪。”这话说的很气虚。 傅钰贤和云焱又大惊着对视了一眼。 即使他俩极少接触神族,但也知道这个名字。 “她就是……”这俩人吃惊得有些说不下去了,而想说的后辞洛蘅也清楚,于是点头道:“是的。” “神族郡主怎么会在这?”云焱问辞才作罢,随即便猜到了原有,“托生?” “嗯……” 云焱默然,洛蘅沉静,傅钰贤细细揣摩着洛蘅的神情变化,似乎从那阴影里察觉了什么端倪,于是道:“你不要太难过啊……” 洛蘅愕然抬了一下头,局促了一下。 傅钰贤赶紧闭嘴。 洛蘅马上站起身来,“你们先睡吧,她伤的很重……”然后再不给两人插嘴的机会,匆匆忙忙的开门就出去了。 云焱看着被洛蘅轻轻关上的门,终于也发现了点什么,“青泽好像很关心她啊。” “福兮祸兮……”傅钰贤只摇了摇头,然后往床上一躺,啥也不想了。 偏偏在这当口,偏偏是她。 第十七章 想不出章名 奉灯城中有一首传唱已久的歌谣:“奉灯阴阳两相合,伏九作揖抚六阴。长河无尽长灯眠,思远乡,念红尘,孤舟浮流魂牵肠……”是以欢脱的南岭小调编曲,以明脆的童声吟唱,却偏偏诡异凄凉。 “鼓作暮,酉时宵,长夜悯月泣流尘。铜铃常穿巷,夜半不留声;命断祭枯魂,滴血舍留怨;生如凄鬼行,亡作泉下邪,谓之阴修骨,异道是鬼巫。” 鬼巫便是奉灯城的守城者。 鬼巫者天生阴骨,修习鬼道,与伏阴鬼主立有血契,招魂上身,为亡灵了恶愿。 奉灯城宵禁过后便会启动御魂阵,替借路亡灵引路,生人不可外出,除此以外,御魂阵亦是鬼巫的猎场。 凡是厉鬼存念欲杀之人,便会中鬼巫亡咒,六日之内,必现身御魂阵,为厉鬼附身的鬼巫所诛杀。 屋里豆星灯火临风残曳,窗外幽蓝鬼火映了满城幽明,洛蘅斜倚着窗框,落眼在寂静且幽深的小巷。 宵禁点鬼火也是奉灯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寒夜无光,归途无明,月黑风高,循阳返阴,奉灯引前路,厉鬼莫纠缠——这便是奉灯城名之由来。 他抱着手,幽蓝的火光将他面容映得幽掩,如果此刻有人在屋内打量他面色,大概也可以窥见他眉间微锁的轻愁。 萧瑟夜风穿巷而过,惊得幽蓝灯火倾倒曳闪,细闻,有铃声乘风而近。光影晃舞间,有一道黑影擦地而来,洛蘅目光随之挪去,眼见一抹幽蓝披夜的影正转过巷口,缓行而来。 这便是鬼巫了。 鬼巫行步徐缓,沉稳却似幽魂,垂铃的铜杖捣地伴步,一捣一铃响。 洛蘅淡淡瞧着,思绪浮游。 天间无月,絮云染墨,鬼巫步步踱近,临至窗前,抬眼一瞥,向洛蘅展来的是一张被鬼火映得寒光泛泛的银面。 银面铸为人脸模样,其上纹刻符文,两个眼窝里却是一双空洞无白的鬼眼。 洛蘅乍然收回目光。 与那双鬼眼对视上的一瞬,一股寒意攀上心头,仿佛有人探手试图翻开了他的心门,里面藏着的一团危险的火也险些被拽出。 不过仔细感受一下,心魔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洛蘅依稀觉着,这被窥探了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因为厉鬼。 当他再将目光投向窗外时,鬼巫已幽幽拐过了转角。 洛蘅阖了窗,轻步走到榻沿,修指挑开床帐,深深瞧住榻上佳人。 她的眼被收妖人的毒粉重伤,损了脉穴,暂见不得光,于是洛蘅用白绫缚了她的眼。 白绫一横,使她整个柔婉秀容都憔悴了几分,曳闪的灯影时而微微打亮她的脸,甚恍惚。 洛蘅坐下,指尖轻轻在她颊上点触,不由自主的想柔抚这张脸——还是冰冰凉凉的。 瞧着她的静容,洛蘅蹙起的眉头终于不自觉的松了几分。 直到见到她的那一瞬,洛蘅才深刻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到底有多想念这双赤瞳。 许是瞧久了又心疼了,洛蘅轻轻俯身,唇瓣柔柔贴出白绫,隔着绫绢柔吻了她紧闭的眼。 一夜寂静,直到卯时的晨钟敲响,这座鬼城才终于有了返阳之势,略略恢复了些许人气。 卯时一刻,老掌柜便已忙活着擦桌拭台,准备开门了。 奉灯城鲜有外人到来,于是城里的客栈都是这般冷冷清清的模样,食客不多,住客更是寥寥无几,以至于这两层楼并不算小的客栈中也只有老掌柜一人忙活,连个打杂的伙计都没有。 不过也多亏老掌柜手勤脚快,才让这没什么人烟的小店也整洁不似冷景。 傅钰贤伸着懒腰从屋内踱至廊上,身一斜,侧倚着栏便凑着头打量着楼下忙来忙去的年迈老人,笑道:“老掌柜的,昨夜吓着你了。” 老掌柜抬起头来,面绽笑容,皱纹深嵌,笑着摆了摆手道:“莫介怀。” 云焱转到邻屋门前,只探出了手便触到一面结界。 “那屋的公子一早就出门了。”老掌柜见云焱思忖着似有意去敲门便好言提醒道。 “出门了?” “晨钟一响就出去了。” 闻言,傅钰贤唇边黠色一勾,趁着云焱还跟老掌柜对着话,悄咪咪地走过去就要推门,同样是在手将要推上门的一瞬探到了那层结界。 这结界倒不是防着他们俩的,似乎更多的是怕里面的人出来。 嘿哟。 于是傅钰贤引灵一压,抵了结界就把门推开了。 门一开,首先就是一道寒气攻前,傅钰贤下意识侧身一避,却是一只苍白的手裹着丝丝寒灵蕴着掌力冲他打来。 见她要冲出门槛,傅钰贤赶紧反手一勾,先拦上她的腰腹将人挡回去,同时指尖运力往她腰后穴位一击,克了她的行动力。 这姑娘其实很虚弱,刚刚那一掌来势虽狠,实际却没有多少实力,于是傅钰贤这丝点穴道力便叫她跌倒在地,根本无力进攻。 傅钰贤稍微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弱不禁风。 然后傅钰贤就垂下了一记不好意思的目光——诚然傅钰贤阅女无数,但在瞧清这丫头的真面目后也不得不会心一叹。 洛蘅到底不愧是他**出来的,这眼光实在好得没挑啊! 芊霙雪跌坐在地,身上白衣染血,潺潺弱质,肤莹如雪胜玉,我见犹怜,那双眼虽然被白绫挡了瞧不分明,但这张小脸实在生得妩媚又温柔,真比绝色还讨人喜欢。 傅钰贤蹲下身来,芊霙雪感觉到了这股临近的气息,于是惊恐着,往后挪了挪。 这我见犹怜的,竟让傅钰贤这见多了各色莺莺燕燕娇柔作态又身经百战的老油条都忍不住有点小心疼,于是安慰道:“别那么怕,我不会怎么你的。”嘴上安慰着,心里却在担忧——这小娘们儿太可怕了,得亏把眼给遮了,不然哪个男的扛得住她这一瞅啊? 云焱早在屋外察觉了动静,于是回了老掌柜最后一句话就冲进来查看,一进屋就见姑娘衣裳残破披头散发的跌坐在地,差点没给他吓得再闯出去。 幸亏她的衣裳虽然残破却还没到衣不蔽体的程度,场面虽然有点冲击倒也没香艳到哪。 “怎么回事?”云焱抬高了目光,一丝都不敢往下挪,余光却见傅钰贤正面瞧着这多少有些非礼勿视的场面却还是这么面不改色不知羞耻,心里多少有点讶异。 云焱正僵在门边进退两难时,身后就有人轻轻拨开了他的身子,一转眼,居然是洛蘅回来了。 洛蘅还没见屋里情形,于是随口问道:“怎么了?”然后进屋,愣了一下。 他手中端着一只漆木匣,见那略扁却方的形状便可知这是用来盛装衣物的。 奉灯城东为阳城西为阴城,阳城比阴城早一个时辰解禁。 洛蘅赶紧将匣子置在桌上便走过去,傅钰贤识相退开。 然而他的贸然接近却把芊霙雪吓得不轻,只见她原本就惊恐的脸色瞬间更惨白了,跌跌撞撞的想逃开,却被洛蘅一把抓住腕子。 “放开!”她全身都挣扎着想挣脱洛蘅的束缚,没被抓住的右手更死命的掰着洛蘅的手,然而那只手却似铁箍一般任她怎么拼命都挣不脱。 “走了走了。”傅钰贤最识趣,见洛蘅要强制她便赶紧推着云焱走了,顺手还把屋门带上了。 洛蘅攥着她的腕子,沉静的打量着她。 她身上还有许多外伤,再这么折腾下去,那些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口又要全裂了。 不得已,洛蘅只能定了她的穴,在她惊恐紊乱的气息里轻轻拨开她攀在他手上的右手,揽过腰肢,抄起膝弯,先把人抱回榻上。 “你是谁?”她惊恐得甚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却也还是洛蘅熟悉的那个温柔又悦耳的郡主的声音。 “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芊霙雪即使被点了穴,身子仍在不住颤栗——在洛蘅怀里颤栗得更明显了。 洛蘅知道,她在收妖人手上一定受了不少苦,身上到处都是鞭痕勒纹,一双眼也被毒了见不得光——所以他完全理解芊霙雪此刻的恐惧,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洛蘅将她轻轻放在榻上,道:“别乱动了,伤口会裂开。”说着,便解了她的穴道。 芊霙雪果真没有乱动——不过洛蘅感觉得出,她在强压着那股想从他怀里挣脱的冲动。 于是洛蘅自觉把她放开了,然后略略离远了些才把过她腕间脉门轻轻压探着。 比昨晚好多了,身子也不那么冰凉了。 洛蘅探脉门无异后便起身将装着衣裳的匣子端来,“换一下衣服。”他瞧着她的神色有些怅然,语气也不自禁低冷了些——如果芊霙雪能看见他的神情的话,大概就不会觉得这是冷了。 芊霙雪沉默着,有些倔犟的别过脸,拒绝的意思很明确了。 洛蘅怅然浅叹,骨子里那股欠打的劲儿又上来了,“我帮你?” 三个字就叫芊霙雪顿时花容失色,她全身上下汗毛一竖,然后就听见某人开匣子的声音。 她辨着声,饿虎扑食似的将衣裳夺过挡在身前,嗔道:“不用!” 洛蘅静静瞧着。 她大概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阶下囚,身不由己吧…… 不过她娇嗔的模样倒是和以前被洛蘅闹火了的时候一样,长得太温柔了,吓不到人,于是怒色在她脸上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洛蘅静静打量着她脸上千丝万缕的细微变化,也看出芊霙雪早就想让他滚了只是不敢说而已。 反正被问尘仙君一手**出来的洛三少爷脸皮什么的从来不薄,这点小小的落差还挫不了他的锐气。 稍微回了点好心情,洛蘅这从小到大皮痒欠揍的毛病就犯了,于是故意眼瞎的看不见芊霙雪写了满脸的“滚出去”,抬起右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 芊霙雪下意识想躲,洛蘅却很聪明的把拇指轻轻压在白绫上,正好碰住了芊霙雪自知被毒了的眼,以此稍稍掩饰了一下揩油的意图。 “疼吗?” 芊霙雪不情不愿的任他抚着脸,吞火的咬了咬下唇,不作答。 调戏也调戏了,洛蘅挺心满意足了,于是君子般的收回手来,“好好养伤,有事叫我。”然后又等了一下。 芊霙雪默默地,不知吞了多少火气,反正依然不搭理他。 唉,话都说这份上了,还不问名字。 无奈,洛蘅也不好再调皮了,只好也默默地退出去了。 客栈临近城门,也许城门外闹了点什么动静,以至于客栈外人来人往,有些繁杂。 老掌柜拧着块抹布结果却忘了去擦桌,光凑在门边伸着脖子去张望热闹了。 洛蘅先到邻屋瞧了一眼,见云焱和傅钰贤都不在,于是下楼去,走到门边也就顺口问了一下老掌柜:“外面发生了什么?” 老掌柜被洛蘅一问就转回脸来,面色几分凝重,道:“公子不知,这城外近来闹凶,那座野凄山里有恶鬼作祟,每天晚上都要害人。” “城中不是有鬼巫吗?”洛蘅疑道。 老掌柜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事已经闹了半个多月了,而且每天城门下都会出现一具死状恐怖的尸体。”说罢这句,老掌柜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好几张桌子没擦,于是又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些“造孽啊”之类的浅辞就折回去接着干活了。 第十八章 城外出事了 城门下行人往来虽多,但真正驻足观看的却没有几个——阴城的百姓以阴商为众,阴商者还没有哪个是承受不住这些阴异事件的。 洛蘅一影冰蓝身蕴清气,行走在阴气充绕的阴城里尤其扎眼,不少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在他身上留几寸目光。 当然,大部分阴商其实是对他这双异瞳感兴趣。 城中并没有卖冥具的凶肆,反倒是卖更猛的鬼界产物的铺子不少——像凶骨、邪尸之类的凶玩意儿估计也只有在奉灯阴城这个彪悍清奇又独特的城里才敢公开叫卖了。 也就从客栈到城门这不过二百步的距离里,洛蘅已经路过了三家鬼物铺子以及五个倒尸人了。 倒尸人与赶尸人完全不是一码事,赶尸人赶尸是为了让亡者叶落归根,所以赶的都是正常无异变的尸体,而倒尸人赶的却是真真正正可以行凶作祟的邪尸。 于是洛蘅就看着城里大道上走过一支支奇特的队伍——一个活人拿链子牵着一串邪尸,每具尸体脖子上都挂着一个伏凶的铜铃,相貌可怖,又凶又温顺,步伐整齐,一步一铃响,旁人若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实景的话恐怕还以为是赶骡子的。 这种震撼情景若非亲眼所见的话,论谁都很难想象世间竟还有这等买卖。 倒尸人也算是阴商的一种,不过与走阴的不同,他们走的是阳间凶路。 洛蘅一路净跟这些奉灯城特有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擦肩而过,带着一路裹了阴气的尘风终于走出了城门,然后大老远就看见了他师父和云焱。 城门下还是有几个人围在尸体旁瞧热闹,傅钰贤和云焱便是其中两员。 洛蘅走近前去,看见人群包围内有个衣着肃穆庄重,一看就非等闲之辈的人在仔细检查地上的尸体。 洛蘅一手搭在云焱肩上,云焱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言语,神情也有些怪怪的。 这奉灯阴城不是一般的邪,如果要以仙门的法则衡量的话,恐怕把这整个国上下颠覆个遍都未必能将其拉回正道。 洛蘅将目光落在检查尸体的那人身上,第一眼便知此人乃是习武之辈,不光因为他身材健硕,更因其气息厚润且内力深厚,往那一杵,威压自成。 内力是人间武学之重,与灵力道理相仿,只是灵力源于魂,内力源于魄而已。 然后,洛蘅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腰间那枚缠裹着阴气的腰佩上。 此佩如玉质地却渗血纹,羊脂白的璧身盘缠着无数细小却显眼的血色纹路,好似血脉裂缠,其上纹刻图腾,乍一看就似坠着黑穗的白璧。 其实此物乃是阴商才佩的鬼骨符。 且他这一块阴气极重,甚至有着些许怨气,定是以死状极惨、执念极深、已化了厉鬼的白骨炼制而成,不光材料罕见,而且铸炼难度大,绝不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极阴物件。 走阴有三物,鬼骨符、阴修血、鬼蒿草,若其余两物只是锦上添花的话,那这鬼骨符便是阴商的身家性命,走阴途的通行令。 此人必是阴城里的大阴商。 大阴商检查完尸体便站起身,洛蘅紧着就走上前去,两人迎面,拱手相礼。 傅钰贤在边上打量着这个大阴商——此人年岁已不小,约莫已过半百,鼻直口方,国字面形,一派正义之相。 洛蘅道明医者身份,对方自然也就同意他再检查一遍尸体,于是洛蘅单落了一膝察看,对方便站在一边观望。 周围站着围观的大概也是些小阴商,偶然有几人交头接耳不知谈论着些什么。 死者形态诡异,四肢关节扭曲程度恐怖而怪异,像是被勒碎了骨骼,又像是被生生拧断的,且面色是超乎寻常的铁黑。 厉鬼害人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吸食生人精气,以留存阳世。 通常被抽干精气而亡的尸体面色铁青、肌肉干瘪、形似干尸,但皮肤犹存水分,保留有鲜活质感——但洛蘅眼前这具尸体的色泽显然深得有些异常了,于是初辨可断,非是寻常被抽干精气而亡。 此尸衣着简便,无长袍繁复,但衣料却非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 洛蘅在他衣服表面探了探,摸到衣下似乎装了点东西,抽出来,是一只锦囊,囊里却是一缕头发。 此发色泽幽黑,质地比寻常人发要更坚韧些,然而抽了发,锦囊内却还有东西,翻出来,原来锦囊底部还压着一纸黄符。 再看死者,只见其唇齿微张,眼球已消了形,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窝,脸虽然也已经干瘪难辨生前貌,但仍可看出那惊恐未了的神情。 洛蘅敛了袖,探出指来轻轻按压死者皮肤,干燥异常——水分也被吸没了。 只有存在生魄躯体的生灵才需要水分,亡灵连身体都没有,要了水分也没处放,而邪尸凶僵嗜血啖肉,绝不会留下完整尸骸。 洛蘅再压了压其体肤,却是一种又干又硬的质感。 被抽干了精气的肌肉是一种干薄绵软且毫无弹性的触感,这具可好,硬的跟铁块似的——看来不光是皮肤的水分被吸了,连肌肉的都被榨干了。 洛蘅检查尸体时,那个大阴商一直站在他身后,观望了片刻,道:“半月前曾发生过一次义庄尸体邪变之事,赶尸人被邪尸残杀,之后每日,城门下都会出现一具这样的尸体。” 洛蘅听着,又细细揣摩着——尸体周身并无血迹,衣裳完整无异,和邪尸向来溅血为美的风格不大相符啊。 而且**气什么的完全是厉鬼的作风啊。 对方的目光又落在洛蘅手里那只塞着头发压着黄符的锦囊,道:“此为鬼女发,可引邪聚阴,将此发拴在尸体手腕便可引其行动,倒尸人亦是用鬼发给邪尸挂铃。” 洛蘅站起身,“那半月前死的那个赶尸人呢?” “那个赶尸人的残尸已被焚灭安葬,行凶邪尸也已被降伏。” 周遭围的几个人也渐渐散了,大阴商远远瞥了城门一眼便向洛蘅拱手一礼,道:“在下杜瑞,鄙字方达,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洛。” “三位是外来之客,恐怕不知这阴城中素来多生事端,”说着,杜方达瞥了地上尸体一眼,“此事虽诡异却也算不得极震人心。阴鬼之事牵扯无益,诸君,好自为之。”言罢,便转身离去。 杜方达转身朝城门走去,幽蓝衣的鬼巫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铜铃声声幽郁,鬼巫银面映阳犹觉阴森。 她看起来还是个少女身形,一路过来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人完全不存在。洛蘅略略退开一步,给她腾了地,然后看着她施术引了一道灵流唤过尸体,铜铃一响,尸体起身,乖乖跟着鬼巫走了。 原来鬼巫还有收尸的职责啊…… 鬼巫转身便回,依然目不斜视着,却挪了一丝余光瞥了洛蘅一眼。 她原本的瞳色宛若琉璃,本是璀璨的色泽,却冷漠的像冰凌子,没有分毫人情味。 鬼巫大人就从三人面前冷冷擦过,余留身后一股寒意。 三人不约而同的瞄着鬼巫远去的背影,久闻鬼巫大名,今天总算见着活的了。 凡间巫者是与仙门相似的存在,同样为修炼灵法的人间守护者,不过巫更多是候在神殿坛前的神使,其中当以灵山十巫最近神灵。 “热闹也看了,回去吧。”傅钰贤大概猜到了洛蘅心里打的什么鬼算盘,于是先发制人了。 洛蘅故意装蒜,转头看着那阴气森森的野凄山,道:“那座山的景色看起来不错。”语气虽戏谑着,却能让旁人觉出其言底之意——仅存于这师徒俩之间的较劲。 “你不管那丫头了?” “所以我就把她交给师父了。” “……” 傅钰贤脸色瞬间冷了。他原以为就刚刚这一句话就能把洛蘅降伏,哪知这小子今天脑筋拐的九曲回肠,直接不落坑。 若是按照傅钰贤以前的行事风格,早就着手把洛蘅扭回去了,也就是那事之后把这小子给宠皮了,都敢当面跟他叫板了。 “我给你一次机会重新选择。” 然而面对问尘仙君的威胁,洛蘅却不以为然,“宵禁以前回来。” 傅钰贤抱着手,满脸挂着那句“长本事了是吧”,虽没说出口,但洛蘅是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视而不见。 问尘仙君真的在仔细考虑是不是该动回粗,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拧回去了。 然后洛蘅在他师父刚刚陷入思忖之时就巧妙的打断了这点脑路,他讨好的搭着他师父的肩,道:“师父不必担心,一座小山而已,想当年师父把我撂在群妖出没的野林子里都不带眨眼的……” 傅钰贤抱着手,“要么我跟你一起去,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回去!” 洛蘅现在算是知道傅钰贤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答应带他出来了——反正和他针锋对麦芒也消不了他的念头,不如顺着他的毛捋,然后再看得死死的。 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算了,可洛蘅要搞的偏偏是他七大姑八大姨都给他下了禁忌的大事,也难怪一众长辈们都如此紧张。 “这点小事就不劳师父费心了,我和焕离一起去。”说着,洛蘅冲云焱使了个眼色,云焱当即就撂给他一记白眼。 问尘仙君这里,一句“不行”原本呼之欲出,结果却突然被腰间一丝有点不对劲的动静给半路截了,于是他当即警觉,一把抓去,谁料弄出动静的洛蘅却反应更快,收手身一撤,眨眼的功夫就闪到云焱身后了。 “喂!”傅钰贤过来就要抓人,洛蘅却晃着手里那只刚刚摸过来的装着药丸的小瓶,动作挑衅着,脸上却故作乖巧之色,然后嘴欠道:“师父放心,我会乖乖吃药。” “那药不能乱吃!” 洛蘅当然知道这药不能乱吃。 这药确实是洛君离给他准备的用于压制心魔的药,但因为药里掺了一种名为***的灵药,所以不可随意服用。 ***此物以灵力为养,只生长在灵气极其充沛之地,而灵气充沛之地往往会形成自己独有的灵流运势,***生而引灵蕴灵,故而本身也有一套与寻常灵植不同的灵流走势。 正因这种独特的引灵之效,将其掺入丹药炼制便可使药力直辅灵脉,也因那特殊不寻常的走势,此物的副作用就是会扰乱本体灵力脉行走势,服药后一定时间内不可催灵展术,必须等药效过后才可动用灵力,否则很容易自损灵脉。 在灵脉灵流被扰乱之际催灵战斗极其危险,一来胡乱催动灵力会伤及灵脉,且灵脉脉象紊乱之际更难以控制灵力,若被外敌击中,哪怕只是轻微的灵流冲击也可能导致重伤甚至伤及性命。 此事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傅钰贤临行前洛君离再三叮嘱他,一定不能随便给洛蘅服用此药,毕竟身在红尘如今又暗流涌动,安危浮沉难料,原本就行于险途,故而更不能轻易增加风险。 在关于洛蘅的事上,傅钰贤从来就没有马虎过,于是正色道:“别胡闹!” 洛蘅却将药收进怀里。 他不是在跟他师父对着干,也并非不知此药之险,只是心意已决,关于魂蛊这事,他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傅钰贤岂会不知他这点心思。 “师父,雪儿就交给你啦!你要是把她弄丢的话我会疯的!”这话说的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傅钰贤闷着一腔火气哑悄悄的焚着心房。 “奶奶的……”傅钰贤两手叉腰,看着那俩小子远去的身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崽子,长本事了是吧!”还他娘的敢使唤你师父了? 然而傅钰贤也无奈。 洛蘅二次飞升为仙的奇迹在旁人看来实是苍天眷顾,也唯有傅钰贤才真正了解其中牵扯的执念。 傅钰贤犹犹豫豫的转身回城了。 边走边觉着憋屈。 他问尘仙君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第十九章 蓄灵池 芊霙雪心里十分没底的待在这陌生的地方,眼也看不见,耳畔也只有门外偶然传来的杂声。 她更了衣便静静坐在榻沿,双眼仍时不时传来灼痛。 她也静静想了好一会儿。 魔灵涧结界破裂时的巨大冲击也将她击伤,她迷迷糊糊的闯到了距离魔灵涧不远的村子,然后就被重伤至此……再然后,她记忆里就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遍身疼痛。 那些莫名而来,不知缘由的虐待确实让她打心底的恐惧胆怯,以至于这么半天她才微微反应过来——那个人好像的确是救了她。 她仍清楚的记得那个人身上的清澈灵气,在她迷蒙混沌时,曾驱逐了她噩梦的灵气在她醒来之后仍游游绕绕留存体内,驱散她骨脉里流淌不休的冰寒。 她抬起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缚眼的白绫,只疑,那人为何要救她。 正当芊霙雪思忖得出神时,就忽闻“砰”的一声,大概有人破门而入。 芊霙雪好不容易平缓了些的心弦又给这一声乍得跌宕起伏,本能的惊跳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傅钰贤说话没好气,砸门又是“砰”的一声乍响,然后走到桌边,掀袍坐下,给自己灌了杯冷茶,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 芊霙雪愣坐着,完全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傅钰贤看了她一眼,也发现自己把这姑娘吓惨了,于是又倒了杯水,端过去,递给她,语气平缓了些:“喝点水。” 芊霙雪怔然,迟迟未动。 傅钰贤垂眼打量着这丫头,洛蘅最后冲他喊的一句话嗡的轰上脑际,问尘仙君突然忍俊不禁,一笑戏谑道:“你要是出事我徒儿就要发疯了。” 这话说的岂止是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如果不是因为这屋里总共就他们俩人的话,芊霙雪还以为这话压根就不是对她说的。 于是,她怔得更久了,品味了半天也没品出什么头绪,“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然后傅钰贤又将杯子递近了些。 她辨着气息声响倒也接的很准确,然后傅钰贤就趁着她喝水的当又回去搬了个凳子过来,与她对面而坐。 “丫头。”傅钰贤叫了一声,芊霙雪便微微抬头以示回应。 “你知道我徒儿为什么救你吗?” 火劲儿消了点,问尘仙君那颗想搞事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野凄山里,云焱怀里抱着剑走在前头,半天不乐意搭理洛蘅。 “焕离!”洛蘅走在后头,叫了一声又不追上去。 “说!” “走那么快干嘛?” “是你走的太慢了!”云大少爷等闲时温润如玉,唯独对洛蘅这家伙是没有太多修养的。 洛蘅追了上去,和云焱并肩行在阴气森森的树林山野。 “现在可以把你的打算告诉我了吧?” 洛蘅沉默,云焱也才瞥见他眼底的一丝犹豫之色便紧接着道:“不说我现在就打道回府,不跟你狼狈为奸!”说着,就止步了。 诚然云焱并不会真的丢下洛蘅走人,但这么一说似乎还真吓到洛蘅了,“慢着!” 云焱静静看着他。 “魂蛊。” 大概云焱是唯一一个能让洛蘅用不着怎么隐藏真实想法的存在了。 听到这个答案,云焱先怔了一下,然后犹豫着,大概有意要劝洛蘅,但想想,洛蘅都走到这一步了,似乎也没有劝说的意义了,于是皱了皱眉,又思忖了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做?” 洛蘅长呼一气,自知前路茫茫,也觉不容易,于是但有但无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罢,有些事不查清,论谁都难以心安。” “准备和我狼狈为奸了?” “这叫暗中行事!” 殁潭原本也是云焱的大伯,就凭这层血缘,云焱心里已经撇不清这件事了——况且云焱也想知道自己这位大伯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野凄山也是灵允山的支脉,植被茂密这点倒是得了亲娘真传,就是景色确如其名,凄野荒凉,与曾经的灵允山天差地别,与如今的魔灵涧有得一拼。 且因此山临近黄泉口,故而山中盘绕的阴气丝毫不比奉灯城弱,再细细体会,阴气中还夹杂着些许怨邪之气,确是邪祟妖魔藏匿的上好之处。 乱石杂草间时见森然白骨,飞禽走兽的不少,偶尔也有人类骨骸,越往山林深里走也就越容易撞见森森白骨。 至山高处,可借着朦胧阳光破窥雾霭里掩藏的延绵山势,就连远处的灵允山也可窥得一二。 西南面的山岭却被一层浓绿的毒雾给挡得严严实实,岭脉缠绵,一直连到了两人眼前。 前面一片密林,枝叶繁密,散碎的阳光已无法打破浓厚的迷雾。 洛蘅随便选了一堆人类骸骨,落低身子,指尖蕴灵,轻轻往骨上探过,一股邪力缠指追绕,如丝絮连。 此邪气毒异似蛊,却又有灵力的意味,但非阴气魔气一类,更不似妖的。 “莫非是蛊?”云焱问道,洛蘅却思忖千絮的摇了摇头。 洛蘅从来也没有真正接触过魔蛊,这玩意儿究竟是怎样的他也并不清楚,所以也就不敢轻易断定他现在所探到的邪气就是魔蛊。 但有毒是肯定的。 也是来此的是两个真仙了,若是等闲凡人,不等走到这里,早就毒倒在半路了。 且前面的林子瘴毒更深,就以他们脚下为限,前方将是一片更险的毒林。 “殁潭以魂蛊炼制心魔种,百鬼门亦擅长魔族蛊术。”洛蘅言辞沉沉,指间夹起三根银针,几丝灵力灌入,手将针一送,三丝银光裹灵穿雾。 针一钉树,瞬成乌黑。 这又黑又朦胧的,洛蘅天生异瞳倒是瞧得清明,云焱在一旁却是看得两眼一抹黑,就算有仙者灵瞳也窥不见那三根针到底怎么了,只依稀察觉到洛蘅附在针上的灵力没了。 针上的灵力入雾的一阵就烟消云散了。 可这里明明也没有结界。 洛蘅探指牵出一丝灵力,钉树的银针应召而归。 三根银亮的针被染了个通体乌黑,除此之外还有丝丝异样的气息盘桓其上,烟紫浮毒,再看地上骸骨,林外聚得尤其密集。 “蓄灵池。”洛蘅皱了皱眉。 蓄灵池顾名思义便是有皿蓄灵气,灵流如池。 在蓄灵池中,任何以灵力引术的攻击都会被稀释,甚至完全溶解,就似落雨滴池,释作涟漪,除非自信有能彻底颠覆池子的实力,否则进了蓄灵池绝对讨不着好。 异瞳所见,从骸骨中引有丝丝烟线钻进林里,云焱本身对气息就十分敏感,自然也体会到了那万千细流汇聚成池的邪力。 “不可再深入了。”云焱摇了摇头,看着洛蘅,“太冒险了。”当然洛蘅是最冒险的那个。 不知何方刮进一阵疾风,山里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起来,千丝万缕的烟线被扰乱刮断,一瞬间,那密林里的蓄灵池像是消失了一般,两人突然完全感觉不到那股刚刚还又强又浓的邪气。 疾风渐缓,掠过两人的衣袍便渐渐缓了势,却余势未收的往西南涌去,一阵风过,刮散了西南的毒绿迷雾,阳光终于有隙可寻,碎光映雾,两人终于能窥见迷雾林深另一头的一峰嶙峋狰狞的山岭巨影。 西南方向的绝岭峰尖如齿如刃,若在日落时分可见血阳坠山,残红盖顶。 此岭名为西风岭。 第二十章 西风岭 这西风岭乃是一处古战场——三百七十年前,长幽国便在此地战胜夜羌,将夜羌逐出灵允山一带,创下了长幽国自建国以来的最强战绩。 当年带领西风岭一役的正是那位青史名盛的武王。 此王在位期间以暴政治国,轻罪重罚,民怨祸乱四起,却都如蝼蚁般被武王轻易捏灭,加之此王变法整国,战力悍勇,讨伐周边小国更是战无不胜,数百年前可是创下了不可战胜的威名奇迹。 可惜武王英年早逝,在位十年却无子嗣,死后却是一个稍有血脉牵连的表亲继承了王位,然后,长幽国就没再动过了,捧着武王打下的名号,凭着走阴鬼巫之类阴森森的传闻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 曾有野史记载,这位武王便是初代鬼巫,与伏阴鬼主定下血契,可驱阴兵作战——这个说法能流传开大概也是因为走阴之事在武王时期最为兴盛。 于是鬼巫异道再加上长幽国易守难攻的先天优势,倒真的令长幽国数百年来屹立不倒——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长幽国天生鸟不拉屎,其他国家也没多大兴趣来讨伐它。 又一阵凄风刮过,毒雾移散更浅,阳光终于洒满整个山峰,就远而望,那蒙蒙阳光也只是给西风岭添了几分诡异光线罢了。 风过山岭,凄鸣哀哀,数百年前夜羌五万精兵尽数葬身此岭,那留存至今的、血残的幽郁气氛摄得两个真仙都觉毛寒。 两人眼前这片密林便可通往西风岭。 阵阵幽风灌入,鬼嚎之声不绝于耳。 待风止,林里迷雾未能及时聚拢,两人便趁着这片刻清明瞧见林深处似有一团血色不知是为何物。 既然都到这了,岂有不去一探的道理。 于是两人谁也不用开口,早就不约而同的往林子里走去了。 那团血浓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不知是在沉眠还是在伺机而动。杀气埋伏在四周,越靠近那血色,杀意便越冷。 两人视线渐为血染,再回头,血霭之外浓雾已合,前后俱是朦胧难辨路。 即使是洛蘅的异瞳也很难在这模糊深雾里看清事物。 此间无风,灵气流涌不绝,地脉里的阴气被另一种势力沉沉压底,那股势力莫名可怖,甚至连两个真仙灵脉里流走的灵力都被压抑得难受。 没把握的情况下一定不可在蓄灵池中随意动用灵力,因为如果灵力在短时间内消耗至枯竭状态便极有可能威胁生命——而在蓄灵池中,灵力的消耗便是等闲情况下的数倍。 “不可动用灵力。”说着,洛蘅抬手正想封住云焱的灵力,哪知对方下手更快,突然就重重一掌将他推开。 洛蘅正要讶异,就觉一道森冷寒意逼来,定睛却见眼前晃过一道冷锐。 “当心,有埋伏。”直到洛蘅完全避过一险,云焱才匆匆解释道。 方才那一箭乃是以灵气聚作,而那灵气凶戾属阴,血气深重,乃是血灵特有的灵气。 四周不知几时聚起了埋伏,刚刚偷袭洛蘅的一箭落空,紧接着,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箭幕。 灵与鬼皆属阴,区别则在于有体魄牵绊者为灵,无体无魄者则为鬼。 世间之灵其数无穷,而其中最凶戾的却莫过于血灵。 血灵多生于战场,生前弑杀无数,死后血性不减,加之壮志未酬、遗愿未了,于是一丝意识也生化执念,以残骸遗躯为牵绊存留于世。 它们大部分并没有过多的意识,唯有一丝执念借留于骨骸,长时间沉淀吸纳阴气,化为有着虚浮灵体的阴灵徘徊于葬身之地——因灵不可距魄太遥。 可此处与西风岭相距遥遥,怎么会冒出潜伏的血灵? 然而两人根本无暇细想此间诡异,只因血雾里银光破明,时闻金石破空乱响,逼得两个真仙几乎完全在凭着本能摸瞎着躲,混沌里也不知在往哪个方向窜。 血灵无实体,混沌在雾里,几乎就只剩一团转瞬即逝的模糊虚影。 乱箭斧钺密集如雨,咄咄威逼之下终于还是将两人强行隔开。 “青泽……”云焱跃上一枝,避开些许乱箭,胡乱在迷雾里搜寻洛蘅的身影,却方停片刻又不得不跃离枝头,然而身形也才离枝,便闻身后“咚咚咚”三声顿响,枝干上钻裂三个窟窿,却不见钉木实物。 血灵的武器均以灵气聚作,无实体,却可实击。 洛蘅抽剑挥破迎面撞上的一团虚影,转眼,却见云焱一头撞进一堆虚影里,一颗心当即就给捉住了,顾不得迎面射来的乱箭便一剑横掷过去,同时一个铁板桥避过几支险箭,身形一旋,袖袍揽雾,飞掷而出的长剑瞬得控制,一个急旋,削了一圈虚影。 云焱略诧异,再一回头,已见洛蘅凌空执剑,然后一把拽起他就往七拐八歪的在林里穿梭。 “你刚刚用的是什么功法?” “凡间武学。” 灵力在蓄灵池里没法用,但内力却可穿透灵压。 “你怎会凡间武学?” 洛蘅视线注意着四方,有些分不过神来理会此问,于是随口答道:“因为我师父是昆仑派的。” 这随口一答也足够解释这个问题了…… 云焱被洛蘅的东拐西绕转得晕头转向,几次差点栽跟头,而洛蘅却越跑越来劲。 “你瞎跑什么?”云焱终于忍不住了,不运灵力在山里狂奔实在太费力了。 “自己看!”说着,洛蘅往云焱额前一点,将自己的目力借给云焱。 阴瞳一开,云焱差点就大叫了一声——一睁眼就差点撞上树干。 洛蘅天生反应灵敏,此刻阴瞳逐渐适应迷雾环境后也能窥见流窜林间的虚影了,于是终于看清了这些血灵的真面目。 人间战乱不歇,血灵本也不少,而此处的血灵却格外邪异,虚透的灵体夹杂着丝丝异息,这点诡异弄得洛蘅心痒手痒,总忍不住想逮一只过来仔细看看。 “当心!”洛蘅分神之际,云焱忽而惊呼,同时一把将洛蘅拽回,剑鞘往上一横,正挡下一记流星锤。 洛蘅撒手将云焱一推,流星锤后一匹战马嘶鸣而出,大刀斩下,地上一道深壑立现,两侧土飞叶溅。 连战马都成血灵了?! 两人雾里相视一惊,顿觉此事实在不简单。 云焱劈散流星重锤,道:“我们恐怕越来越接近西风岭了。” 这一路过来,血灵的数量明显增加了,先前还只是弓箭手的埋伏,现在连重甲都出来了。 “死都没忘记兵法……”洛蘅收起剑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描着朱砂纹的黄符往地上一拍,凝神捏诀。 云焱诧异的看着洛蘅玩起江湖神棍的玩意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挥剑给他掩护了。 “你在干嘛?” “招灵。” “……”云焱手上忙得不可开交,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还嫌不够?” “让我看看将领是谁!”所谓擒贼先擒王,虽然血灵大多没有意识了,但既然它们还这么行兵有道,说不定还真有个灵将呢? 一纸黄符贴地而飘,原本无风,却有鬼气欲将其撕碎,洛蘅两指捏诀,合目凝神,却觉一股煞气攀指而上,触上他体肤一瞬顿觉魔火一蹿,惊得洛蘅触电般似的抽了手。 “怎么了?”云焱余光瞥见洛蘅的惊愕,自己的心也漏了一拍。 没了洛蘅手掌的压制,黄符顺气而飞,洛蘅余惊未了,脸色有些苍白,看着那纸飞高的黄符,道:“不知道,这里……好像有魔气。” 这句话惊得云焱手里的剑漏了一招,就没挡住一箭,也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却见洛蘅左臂破绽一阵血雾。 “青泽!” 然而洛蘅无动于衷,淡淡站起身来,继续看着那纸似乎凝固在半空的黄符。 刚刚他压在地上期望能从地脉的阴气里拽出鬼灵,没成功,反而在这半空中倒从蓄灵池里拽出了什么。 一瞬间,破空斩气的箭矢凌空顿住,仿佛时间突然静止了一般。 黄符自燃作灰,烬尘落地,便有物欲破土而出。 不知那会是何物,两人齐齐后退了几寸。 突然间,连雾气都散了血色,洛蘅以阴瞳细辨,原是血色钻进了两人眼前这寸堆着灰烬的土里。 有一丝湿凉落在洛蘅脸颊,他伸手一探,两指却揩下一层血色,云焱反应甚快,当即张起一道结界拦住,却是血雨倾落。 原本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却没想到灵力真的可以用了。 两人莫名对视了一眼。 蓄灵池的势怎么就解了? 血雨浇灌而下,坠清了迷雾,西风岭的巍峨山势尽展眼前,两人就站在最锋锐的崖尖之下,那血雨似乎就是山崖上坠下的。 血雨下,一面招魂幡拔地而起,洛蘅见此,连忙念咒辞:“往生念,怨仇哀,红尘几渡,何执此劫?凡灵但悔,幡起速来!”玄幕幡,鬼骨柄,正是从阴间请来的招灵幡。 洛蘅可没想到自己那纸黄符能请来这玩意儿,不过既然弄出了这玩意儿,恐怕被招来的就不是一般的东西。 一阵风过,林中徘徊的不再是虚透空影,而成了一片黑压压的玄甲兵阵——这些血灵仿佛回到了生前模样,只双瞳还是猩红烈火。 有丝丝缕缕如烟如雾的引灵线穿过阴幡盘延探向兵阵,原是云焱站在招魂幡后以川江绕之术套引探灵之咒,以此牵起血灵之愿。 两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在一片寂静中心惊胆战着——因为他们现在完全深陷在抬腿不出十步的包围圈中,如果情况非常不妙的话那就是真真的大不妙了! 不知寂静了多久,连风都止了,数万血灵此刻仿佛冻结的雕像一般给人以沉冷冷的威压。 两人全身都绷紧了,死死盯住眼前随时可能出现的那丝动静,剑在鞘里,鞘在手中,拎剑的指节几乎发白,右手虽然没握着剑柄,却有一股隐隐的力点时刻准备着拔剑。 终于又来了一阵风向两人迎面拂来,随着风,气氛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杀气似乎在隐隐减退,沉沉乐声从四面八方响来。 那是数万沙场铁血的心泣之声,嗓音沉哑并不悦耳却是出乎寻常的扣人心弦。 这是灵允山一带特有的南岭调。 灵允山秀丽清美,由此处诞出的调式或清灵欢愉,或壮丽豪雅,但只有一种歌用南岭调唱出却是不一般的悲壮。 那便是战歌。 “东腴几有岭千重?北寒山冷孤月沉……” “何见灵峰神女安?乱邪岂登庙宇堂?” 沉痛哀歌伴着顿重脚步,曲摄魂,步擂心,军队以缓慢却沉重的步伐向中心两人聚拢。 或者说他们在朝招魂幡聚拢。 洛蘅察觉了些许异样,于是抬眼去瞧了那面招魂幡,这才发现了端倪——刚刚的玄幕阴幡已经成了一面墨蓝底色,绣着古体泛金文“夜羌”的国帜。 “问君今去几时回?神山奉主终魂还!”此句唱罢,万计英灵齐齐落跪,一磕山土为震,二拜泣月哀风,三揖魂愿得了。 亲眼目睹战魂哀泣的两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良久说不上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或许哀痛是最多的。 但是拎剑的手松了,一口绷在心弦上的沉气也松了。 天间云开雾散,月光澄澄,映岭辉明,五万精兵跪拜国帜之下,血雨交错间,莹莹灵光隐隐明明,一道璀璨之景忽起——只见密林中有无数莹白星点扶摇直上,从林梢窜出,汇作一条长龙,蜿蜒着飞往苍穹。 孤月难明的夜幕被映得辉煌,群星也不免黯然失色,幽森的山林灵光清悦,那些星点正是葬身徘徊于此数百年的夜羌精锐。 两人仰望着夜空,看着莹点奔天,群星失色,远思灵魂汇入淌天魂河,魂河落进伏阴鬼界…… 然后…… 洛蘅神色悠远,叹道:“月光,不错。”有点无奈。 云焱:“宵禁,如何?” 第二十一章 八卦精 宵禁已将近两个时辰,二更已过三更未至,凉也凉透了,也不怕再迟那么一时半会儿了。 云焱还有点急,洛蘅却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两人站在城门下,仰望着高耸城墙上临风而翩的招魂幡,后背凉气飕飕,瞧得毛骨悚然。 云焱实在看不懂这满城墙插着招魂幡是个什么意思,于是转头问洛蘅道:“这又是什么风俗?” “御魂阵。”答毕,洛蘅一气浅叹。 这里头鬼巫打不得,厉鬼邪祟也不能收,想想就不是一般的憋屈。 云焱见他面色难得犯难,于是赶紧抓住机会淡淡挖苦道:“要不我俩在城外凑合一晚?”说着,他还特地去瞧了满脸幽怨的洛蘅一眼。 “拒绝。”拒绝的相当果断。 云焱偶尔也会有点八卦的心情,“怎么?有问尘仙君在还放心不下她啊?”那个“她”字尤其着重。 洛蘅让他问得一口气噎住了,虽然脸上还绷着淡定,但还是扛不住沉默的诡异,于是云焱连忙乘胜追击,抱手笑着质问道:“说,郡主殿下是你什么人?” 洛蘅打小就是一副经常喜欢破罐子破摔的性子,脸面什么的一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架子什么的也只有天生的外貌端得起来。 于是,云焱只戏谑的问了那么一嘴,洛蘅就干脆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还掷地有声的回答:“你以后要叫嫂子的人。”说得淡然,脸也甩得坦荡干净。 “……”云焱已经够了解他的德行了,结果还是让他这一句给轰得脑袋有点昏,半天才拽了个不那么关键的重点:“讨谁便宜呢?涣清能这么叫就不错了,还指望我管弟妹叫嫂子?” 洛蘅轻蔑一笑,不语,轻身踏风而起。 云焱看着他如霜胜雪的背影,神情就像对着衣冠禽兽的微笑似的冷漠…… 城墙高数丈,两人却只用了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稳稳站上了墙头,与一排阴阴曳曳的招魂幡并站着,墙下城里一片寂静,幽蓝鬼灯将整座城都映得幽凉。 所谓御魂阵难道就只是这墙上的招魂幡? “小心行事。” “嗯。” 两人一言一应后便一同跃下城墙。 疾风擦身不过须臾,落墙未过半程,两人便觉一阵不是一般的深重的阴气扑面而来,纯粹的鬼阴之气毫无杂质,顿时仿佛置身鬼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好像将两人突然砸进了另一个境界,快得让人有些恍惚,于是两个真仙才晃悠悠的落了地,就呆怔怔地看着满城鬼行。 “怎么回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同时万分惊愕的看着身边来来回回擦过了不知多少只鬼。 洛蘅也怔住了,目光先在来来回回的行鬼身上留了片刻,很快,敏锐的眼神又察觉了另一个异常——城中格局大变,原本东西走向的主干道竟成了南北?! 这是……御魂阵吗? 还有一个不妙的情况。 御魂阵是为亡灵引路而设,是属极阴,现在他们两个秉着正阳清气的真仙贸然闯入阵中,身上的仙气极有可能会打乱这秩序——所以鬼巫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蘅紧紧观察这行鬼的动向,道:“一定不要在城里动武。”此言的意思很明确了,即使万鬼围攻,鬼巫袭击,他们也绝不可轻易拔剑施术。 只因这奉灯阴城坐落于黄泉口畔,所设御魂阵极遵阴阳之道,亦是维护阴阳秩序的法阵,若是轻易打破此阵,一定会破了这里的阴阳平衡,此衡一破,后果实难设想。 好在现在似乎还没有一只鬼察觉异常,鬼巫好像也还没杀过来。 也好在此处两位公子都是有大家风范的谦谦君子,向来没有手闲找事的爱好,所以只要这里没哪个皮痒的要来招惹,他们也很乐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还是要想想办法从这御魂阵里钻出去。 于是,两人便顺着行鬼的顺序缓缓走着,跟了一段,发现这些亡灵总会在路口止步,然后徘徊一阵。 每个路口都有一口立棺,棺周插立四面以色泽示五行的招魂幡。 亡灵对招魂幡没什么兴趣,却总喜欢去琢磨路口的墙。 他们细细在墙上摸索着,也不知是在作甚,且摸着墙还总要发出些幽怨悲哀的鬼嚎,哭得两人心里阵阵发慌。 云焱莫名其妙的看着一群死鬼糊在墙上又哭又摸,忍不住询道:“他们在做什么?” 洛蘅却看见了墙上被鬼触过时现出的文字,道:“这些是抚灵墙,墙上有用鬼蒿草的汁液写的字,那些字就是牵挂亡灵之人向阴商买的安愿。” 走阴途的阴商前往蒿里多半就是为了采鬼蒿草。 传说鬼蒿草是幽魂残愿聚作,摇曳于鬼界三河汇流之处——即蒿里。 此草阴幽哀怨,可通人鬼之愿。 牵挂亡者之人会花重金向阴商买蒿草三株,一株碾汁写思愿,一株煎茶通灵心,一株安家候灵察。等亡灵看了思愿后那株被养在家中的鬼蒿草便会枯亡,草枯了,家人也就知道亡者识了愿,可安心了——这便是所谓“安愿”。 所以这些鬼扒在墙上就是为了找自己牵挂之人的思言——找到的舍不得要哭,没找到的伤心也要哭…… 就像远离故乡之人也总想收到家乡的来信一样,何况鬼是最爱伤春悲秋的。 奈何鬼蒿草价值不菲,实在不是什么人都买得起的,就算买得了鬼蒿草,要行“安愿”之法也颇要费一番功夫,但亡灵在人世逗留不得超过四十九日,否则便会化作厉鬼荒魂,会被逐出轮回。 所以这座阴城也是亡灵四十九日的暂留之地,他们可以在此等候家人的“安愿”,四十九天一到,若还有不肯自觉前往鬼境的,就会被鬼巫强行请入轮回。 至于那些鬼巫也请不动的厉鬼,有相当一部分会选择借鬼巫之手斩除仇恨之人,代价便是被血契吞噬,灵魂永驻鬼界为鬼主驱使,而阴邪灵力则归鬼巫所有。 不论是凡界的生死还是鬼界的轮回,都是世间最残酷的规则。 两人驻足在路口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随着一众鬼灵往南行去。 “你要跟着他们去哪?”云焱小声询道,洛蘅轻声回答:“此城格局与白天全然不同,唯独祭河流向不变,那里恐怕有破阵关键。” “刚才我们下来的城墙呢?在那上面似乎还能看见白天的格局。” 闻言,洛蘅似有思忖,于是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瞧了一眼。 不远处城墙犹在,除了墙头的招魂幡外,其他与白天并无分别。 墙是这堵墙,河也还是那条河,改变的却只有城中格局。 云焱:“即使奉灯城地处极阴,也不可能阴到跟鬼界差不多的地步吧?”毕竟这里还是阳界。 而且刚刚在城墙上看到的并不是这个格局…… 洛蘅恍然大悟,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些许端倪要冒头了,然后又听云焱补充道:“之前听说鬼巫入夜便会被厉鬼上身,见生灵则杀,那她怎么这么半天也没来追杀我们?” 阳为猎场,阴为鬼城…… 洛蘅没有及时作答,而是径直折返回到路口,抬眼瞧着立棺四面插着的招魂幡。 与南北主道相交的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岔路,东主木西主金,金克木,此路本应为死,然而朝着此路的却是一面赤火幡,木生火,火克金,有此火幡为助,此路势压西金。 行鬼几乎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走着这条走向南北的主干道,而此路南向扬水幡,北向扬金幡,恰是一条金生水路。 奉灯城东为阳西为阴,以此推测,顺金则为阴,逆金则为阳。 洛蘅静静瞧着空荡荡的东巷,虽然有一缕清澈月光撒进巷里,却还是觉得似乎有一层薄薄蒙雾拦在眼前,瞧不清楚。 “走吧。”思忖了片刻,洛蘅还是决定过去一探。 果然,此巷的阴气浅了不少。 云焱打量着周遭环境,道:“灵气极盛之地有时会形成一方洞天境界,莫非阴气也会?” 五界之别,别就别在“气”,气不同灵则异,境亦有别——以此理衍生的术便是引气聚气转气的法阵。 法阵便是以诀咒聚结灵气转作一方别境,引领灵流形成特殊走势,聚气为攻。 但气却并不能化作实体。 像什么山石鸟兽、小桥流水之类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实物,气只能改变它们的属性而不能造就它们。 所以再强的气撑死也只能凝成幻境,而仙者灵瞳恰恰就是幻境的克星。 然而在此两位真仙,一双灵瞳加一双异瞳都没看出这里有什么异常,几乎可以确定,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这城里的一石一墙均为实物而非幻境。 所以这奉灯城里玩的到底是什么古怪? 两人走了一段,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不免有些沮丧。 都说仙之强,可护红尘,可现在两位上仙就被困在凡人搞出的古怪里,这不免有些颠覆了守护者的形象。 洛蘅将剑抱在怀里,抬眼望着明月中天,淡淡询道:“你说,运转御魂阵的会是什么?” 云焱垂眸凝思了片刻,思及理论,道:“咒引阵气,气结为术,布阵皆循阵眼而行,阵眼者,气之凝旋点也。” 洛蘅的动作又改成了负手拎剑,眉头微微蹙起,思虑更深。 凡有章法者均有中心核眼,无论其间变化如何莫测,均是万变不离其宗,这奉灯城亦然。 城墙上的招魂幡均属阴,应为阵之招气之咒,城里引路之幡便是结气为术,所以阴城的根本其实是用阴气铺垫一条专供鬼灵行走的阴路。 两人此刻走的这条路似无尽头。 洛蘅无意识的走着,脑海里思绪万千。 从阳间引路至鬼界轮回,这不光是聚气铺路这么简单,其中恐怕还包含了空间连道的复杂术法。 若是空间连道的话,阵眼恐怕就不止是一两个了。 所以,想通过阵眼来寻找突破恐怕并不现实。 况且想逃离御魂阵也不是一定要破阵,也许等天亮或宵禁解除,这阵自然就隐了。 洛蘅正想松了心弦,却忽觉周遭氛围似有微变。 云聚月藏,冽冽清光消落,巷里幽玄无风,却有叮咚铃声回荡不休。 第二十二章 御魂阵 铃声空响,穿巷悠凉——这奉灯城里就属鬼巫最不好惹。 云焱止步拽住洛蘅,他已经微微感觉到渐渐向他们挨近的那股危险的气息了。 忽闻破空一声金石锐响,两人同时作防,那攻击却似乎只是朝云焱而去的,攻势之灵力,逼得云焱不得不一步跃撤方才避开一击。 虽然云焱一早就察觉了鬼巫的动静,却没料到她会突然窜出来,那蕴灵攻来的铃杖无锋无锐,带过的风气却如刮骨利刃一般,云焱避的尚且及时都让此风削去了一片衣角。 鬼巫的攻势并未因此停顿,一击不中便紧接了下一击,御魂的铜铃叮咚乱响,扰得云焱神绪微微杂乱。洛蘅也看出他心神未凝,于是形影一晃横至云焱身前,长剑带鞘欲挡那凌锐铃杖,谁料鬼巫的铃杖却不偏不倚,正好擦过洛蘅避过了他的格挡。 洛蘅没空诧异,当即反身用剑柄一格,这回算是挡住了,铿锵一声砸响在云焱耳畔,震得他耳膜刺痛,于是顺势一击,将鬼巫的铃杖撞开。 云焱这一下撞得甚猛,被厉鬼附了身的鬼巫愣被这孔武一击掼得身形一乱险些踉跄,然而此女武艺不凡,紧急时刻仍敏捷旋身化解了力道,然后就稳稳站在两人五步开外。 看此女身形约莫不过锦瑟芳年,一身修为却已是高深不可测,这种高度在人界实是不俗。 鬼巫身形一定,紧接着足尖踏地,铃杖横扫便打出一记灵击,又是精准的砸向了云焱,同时她身形挺进,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云焱前面还站着个能挡她的洛蘅。 于是云焱化了灵攻,洛蘅则半路截了鬼巫。 然而…… 即使已经正面刚上了,鬼巫大人还是没有半点心思留在洛蘅身上,那专注于攻击的架势甚至让洛蘅觉着,这铃杖对她来说不是被半路挡了,压根儿就是鬼巫大人自己半空抡木头上了。 这算什么?没把他当活人? 然后幽暗的小巷里,不管洛蘅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如何给鬼巫大人捣乱,这位大人始终只追着云焱一个打…… 然后洛蘅淡淡收了手,静静站在一边看着这场诡异乱斗。 话说云焱这个温文尔雅气质柔和又彬彬有礼上善若水的纯良公子还是头一次被姑娘这么热烈的追——着打…… “她怎么不打你?”说着这话时,云焱正挡下鬼巫的当头一击。 “云大公子魅力无双。” “……” 云焱推开沉沉铃杖,随手挡的铿锵咣当,冲着没心没肺的洛大少爷喊道:“你在一边闲着能不能想想办法?” “好男不跟女斗,你别伤着她。” “少废话!”云焱实在要被这姓洛的家伙气得火气攻心了,要不是因为这边纠缠不休的话他早就冲过去削那家伙了。 眼下的问题谈不上棘手却也难办,要在不扰乱御魂阵的情况下脱身,实在不那么容易。 洛蘅站在一边,边上叮铃咣咣当当的打个不停,掩月浓云渐散,月正当天,已欲西沉。 子时。 洛蘅乍然醒悟一般,想也不想就冲上去,一把拍开鬼巫,拽起云焱就往巷里狂奔。 刚刚还在边上说不要伤着人家,结果自个儿上来就差点给人打得吐了血,云焱实在没有什么言辞能形容洛蘅这种厚颜的行为了。 “你又想到什么了?”云焱不明所以的跟着洛蘅乱跑,却发下后面鬼巫还在穷追不舍,“难道我们要这样跑到天亮?” “子时阴阳交汇,也许会扰乱阵中气流,咱们先避开她。”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往哪避? 两人闷着头往前冲,不料鬼巫借阵中灵势优势,一个瞬移就挡在了两人前方,于是洛蘅拽着云焱借力一个纵身便跃上屋檐。 “她为什么要追着我们?”云焱自觉没招惹过什么厉鬼。 “就像你没法跟泼妇讲道理是一样的,厉鬼伤人需要什么理由?” 两人在鬼巫的围追堵截下飞檐走壁,横越了数道街巷,只见此刻几乎整座奉灯城都盛着阴气,没有一条阳巷。 现在阴气冲城,鬼巫暂时没追来。 祭河走向由北及南,奉灯城门东西而立,鬼行南北,人走东西,往正东方向走应该能闯回阳境。 于是洛蘅当机立断,耳畔才隐隐约约响起似带着铃响的风声便跃身翻下屋檐,落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巷子里。 子时一至,阴气忽涌,两人顿觉阴气如洪流般灌入巷里,鬼气汇流如风,刮得两人寒凉透骨。 子时一刻,阴气将盛极一时,如此极阴之势将持续到阴阳相汇,返阳势起才会退隐。 御魂阵讲究的是阴阳平衡,阴阳相交时阵中格局混乱复杂,不易寻得突破口,反倒是此刻的阴盛阳衰之势相当于打破了御魂阵格局的平衡,如此,兴许能寻得突破,借路返阳。 收敛阵法的方法很多,最常见的便是术止终结以及打破格局两种。 “照说人有人途,鬼有鬼道,我们怎么会落进阴阵里?”这个疑问已经困惑云焱半天了。 按理说,御魂阵不光是为亡灵引路,还是为了维护阴阳秩序而设,其规则不易被打破,阳灵不会落入阵中,阴鬼亦不会闯入阳境,大家都各走各的道,互不干扰——厉鬼选择借鬼巫阳魄之躯在阳境徘徊猎命为的就是不破规则。 所以,有这么个铁打不动的规则摆在这,他们两个正阳气清的真仙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才撞进了鬼走的道里? “可能其中还有某些缘由是我们不了解的。”洛蘅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诡异的情况了。 不过,虽然世事大多万变不离其宗,却也不可一概而论。 洛蘅突然踉跄了一下,云焱赶忙扶了他一把,“怎么了?” “没事。” 在阴气混沌的环境里,洛蘅那只皓蓝的右眼就十分不吃劲儿,只能大概窥清个事物的轮廓,却是那只星紫的左眼在阴气浸染下如鱼得水——这一清明一混沌的视线让洛蘅十分不舒服,看久了还有些头晕。 不过都是小问题。 “青泽,”云焱打量着洛蘅这双特别妖冶瑰丽的异瞳,询道:“你从小眼力过人,果真与异瞳有关?”虽然很多阴阳眼都长得色泽异于常人,但也不是所有异瞳都是所谓的阴阳眼。 “我也不知道。”洛蘅没长过正常的眼睛,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异瞳和那些正常的眼睛有什么本质区别,“我只知道这样的瞳色我家祖上也有。” 蓝紫异瞳似乎是仙侯洛氏特有的,但又不是每个洛家人都有,且也并不常见。 跟洛蘅相隔最近的一个也生了异瞳的洛家人便是洛蘅的太祖,更早的,似乎就只有第一任洛侯了。 算起来,洛蘅只是洛侯家的第三个异瞳。 说来也怪,每个生了蓝紫异瞳的洛家侯似乎生平动静都不小,第一任仙侯不需说了,洛氏祖师爷,洛蘅的太祖则是一把手把洛氏岭月谷抽到无可撼动的高度,至于洛蘅嘛——虽然还没看出什么,但就他至今为止的倒霉经历来看,动静应该也不算小了,只是这动静跟另外两位相较有些特立独行罢了。 “你说我们落进阴阵,会不会跟这个有关?”云焱询着,洛蘅突然止步,静然沉望着前方。 云焱同样也止步了,循着洛蘅目光所望的方向打量去,不明所以。 但洛蘅打量的神情却有些奇怪。 他瞧着的是巷子尽头的楼阁房屋,就月而望,应为东南方。他看得眉头轻皱,目光有些深沉,似是深思的神情。 云焱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洛蘅,“你看什么?” “好像有三条路。” 闻言,云焱又细细打量了前方的几幢楼阁房屋,观察之仔细,似乎要用眼力将墙穿透——就是如此专注也没看见洛蘅所说的“路”。 虽然没看到洛蘅说的路,却感觉到了些许涌动的阳气。 洛蘅同样看到了楼阁房屋,也看见三条似虚影又似实在的路。 于是洛蘅单手捂住左眼,视线瞬间单一了,于是右眼就在一片模糊阴雾里瞧见一个路口三条道。 虽然洛蘅也不知道他这双异瞳是不是俗称的阴阳眼,但他这只左眼确实比右眼更容易受到阴气的影响。 抛弃了阴气的影响,看见的应该就是真的阳境之物吧。 “有路。” “路?”云焱奇道。 于是洛蘅又遮了右眼,左眼所见便只有楼阁房屋。 云焱的灵瞳最易察觉灵气,也最容易受身处环境里主流灵气的影响,所以他看不见现在尚且势弱的阳路倒也不奇怪。 “你等我一下。”说着,洛蘅纵身跃起,身姿轻盈,翻过了房屋,跃到了另一头。 结果看见的又是另一个格局,并没有找到能进阳路的口。 难道是阴阳格局即将转换? 然后洛蘅又翻回去了。 洛蘅来来回回的琢磨这些房屋,怎么看都是实物,让云焱来看,也无异议。 原理何在? 于是两人跟猴耍似的,翻过来跃过去,怎么折腾都绕不出这个怪圈。 云焱尚且还能心平气和,但洛蘅这个略有些暴的脾气早就已经心房蹿火了——如果不是洛蘅一早就给自己嘱托好了不能拆人家御魂阵又多年来静心养性练了副能温润的性子的话,洛三少爷早就要砸场子了。 “只能等天亮了吧?”云焱浅浅一叹,对着今天自己倒霉的所见所遇,竟还有些佩服的赞道:“原本我还以为自己上仙的修为已经足以荡平大部分麻烦了,没想到竟是天外有天,我果然还是井底之蛙了。” 这样的惊奇洛蘅早已见怪不怪了,因为早就跟着傅钰贤见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物了。 万物生灵与天地五界相比,原本就无比渺小。 真正能在五界掂得起分量的恐怕也只有祖神之尊了。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又跑又打的,两人也有些疲倦了,反正现在也无计可施了,索性就等着天亮,让御魂阵自己解除吧。 唯一要提防的也就只有鬼巫大人了。 不过一通折腾下来,也快耗过子时了,被厉鬼附了身的鬼巫应该也快返阳回神了吧。 话说洛蘅从小被他师父坑了无数次,今天终于也反了一回水,算是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了。 想到这,洛蘅心情就莫名的好了些。 于是,两位仙侯公子就在月光森森、鬼火幽幽、阴阳混沌、鬼灵穿巷的阴城里趁夜溜达,此等情趣实在不是常人能有胆量理解的,于此间二人而言也是颇为无奈的。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没别的辙了,就这么凑合着赏赏景,权当散步吧。 云焱是揣着这么颗淡定的心随遇而安了,然而转眼一看,洛蘅的脸色却不那么悠然。 “惦记你的郡主还是怕回去被问尘仙君抽?” 洛蘅斜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师父现在可没那个心情抽我。” “那就是惦记郡主喽?” 这个洛蘅就没法反驳了。 然后洛蘅还没惆怅,云焱就先替他叹了口气,道:“如果郡主当真是被贬下凡尘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神明被贬下凡,身负罪孽不可修仙道,心术不正走了邪道则永除神格,沦为堕神为世所弃。若想重归天界,只能天罚几世便苦修几世,唯此一路。 然而这一路不知湮灭了多少神明。 洛蘅淡淡勾唇,苦笑道:“能怎么办?她有几世我就陪她几世吧。” 云焱神色略有沉思,“你这么喜欢她?”这一句问得很沉远。 洛蘅挑了挑眉,“没办法啊,谁让她那么可爱。”他总是喜欢把正经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戏谑又轻描淡写。 “不过……”云焱踌躇了片刻,还是接着说下去了:“郡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托生凡劫?”在神魔关系那么紧张的时候。 洛蘅听出了云焱的言外之意。 这个问题他先前还没及如何思考,也还没过多注意,但眼下被问了出来,就不得不忧心了。 第二十三章 静晨 傅钰贤一晚上都坐在那丫头的屋里,似乎是在看着人,其实心思主要在那只被他摇得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玉铃上。 前半夜他没完没了的跟芊霙雪叨叨他那乖徒的种种过往,后半夜那丫头睡着了,他就瞄着玉铃发了半夜的呆。 这只玉铃雕工简洁,用料却是极其罕见的玉魄。 玉魄是万千蕴灵玉中的一种,产于鬼界忘川,与忘川石同宗同本却比忘川石容易雕琢炼化。此物生得莹透美玉之状却不似一般的玉石那般易碎,虽可蕴灵但本身却不俱灵,属性为阴,需以灵血供养才能蕴灵。 这只铃铛是傅钰贤用洛蘅的灵力熔铸所炼,之后又以洛蘅的血液喂养蓄灵,多年造就的羁绊使此铃与洛蘅命格相连,所以傅钰贤只要看这只铃铛,听这铃声就可以判断洛蘅是否有生命危险。 这一晚上铃铛都响得灵透活泼,其中灵气更是生龙活虎,可见洛蘅那小子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活跃的都有些皮痒了。 “奶奶的,敢放老子鸽子,本事长了不少啊……”傅钰贤爆着粗口把铃铛揣怀里,瞟了一眼窗外月色,子时都过了。 然后问尘仙君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关门出去,钻邻屋去了。 芊霙雪本就浅眠,如今又眼不能视,耳力更是敏锐,所以傅钰贤刚才那骂着出门的动静已经足够把她惊醒了。 她坐起身来,触了触有些刺痛的眼,却只探到白绫锦缎。 屋子很静,连灯烛摇曳的声音都没有,只偶尔可以听见窗外刮过徐徐夜风的轻响。 芊霙雪站起身来,探摸着,辨着风声往窗边走去。 傅钰贤临走时把窗也关上了,芊霙雪摸索着,半天也没能把窗打开,无奈,只好丧气的叹了叹,作罢了。 她正欲转身回去,却忽然听见一声些许异常的风声,当即警觉回来。 那一声转瞬即逝,既快且锐,但不同于金石破风的锐响,而更像是轻功卓越之人踏风的轻响。 她将一耳贴上窗纸,细细辨闻着,然而那声已然远去,微不可辨。 窗外只剩下了风声,门外却来了轻响。 芊霙雪赶忙静气细闻。 屋外那人踏着轻轻凌步不想打草惊蛇,脚步既稳又轻,气息也控制得很弱,定是个武学高手。 芊霙雪待在窗边不敢乱动。她不清楚外面那人具体是什么实力什么身份,却很清楚自己遍体鳞伤,不宜战斗,于是只能强镇心神静观其变。 那人终于快挪到芊霙雪所在的屋门外了,且他大概也知道邻屋有个不好惹的仙君,所以越是挨近,每一步就落得越是小心。 突然,脚步止住了。 芊霙雪的心几乎也随着那脚步声的停止而凝滞了,同时,她虽然很清楚自己无法对付难缠的对手,却还是自卫的催起了体内至寒的灵力。 隔着一面门板的对峙无声无息的开始紧张起来,芊霙雪几乎可以猜想门外那人的一举一动,却又因为不确定而惴惴不安。 忽然闻得门上轻轻一响,不是推门声,而像是金沙碎响,悉悉簌簌。 紧张的气氛却在这莫名的一响后缓和了,芊霙雪可以清晰的听见那人退离的脚步声。 此刻,芊霙雪更无法揣测外面那人到底是何意图了。 明明已经到了门口却毫无征兆的放弃……? 那碎响又是什么? 诸多疑窦攀上脑海,芊霙雪却来不及将它们一个一个思索清楚——因为那根紧绷的弦松了,好不容易催聚起的灵力瞬间涣散,余留的寒气却渗体浸骨,似无数冰刀一般侵得她五脏六腑剧痛无比。 此为寒蛊之力。 她微微脱力,双腿有些发软,于是后背擦着窗框墙壁缓缓坐下。 那股帮她压制寒蛊的灵力已经散没了,所以,这次她仅仅只是催起了灵力便遭此反噬。 直到次日宵禁解除,那两个小少爷才拖着一身疲惫摸回来。 傅钰贤抱着手,翘着二郎腿坐在榻上,绷着一本正经的脸色,以大爷似的姿态等着,听着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就等他俩进来解释。 然后推门露面的就只有云焱一个人。 云焱推开门,先探进头来,“仙君。” 傅钰贤轻咳了两声,脸色更冷,火气更大,“那小子呢?” “仙君稍安毋躁,青泽说您现在肺火难消,心神不稳,若是见了他恐怕要肝火攻心,不免损体伤神,所以他特地让我给您带了静心香以及奉灯城的夜清露,您先焚香饮酒,要什么下酒菜尽管吩咐。”云焱左手捧着香炉,右手拎着酒坛子,一脸赔笑,但还不敢踏进门来。 “……” 行啊,臭小子,够精啊。 傅钰贤面上依然很冷漠,不过他徒儿既然都有自觉地给他奉了酒,那他也不太好再继续端着架子了。 于是问尘仙君清了清嗓子,微微别过脸去,虽然还绷着几分面上的高冷,但还是十分大度道:“行啦,别凑在门口了,赶紧过来吧。” 洛蘅其实就凑在云焱身后,听见这一句也就放心了。 然后云焱进屋,洛蘅就蹑手蹑脚的往邻屋走去了。 原本洛蘅还想敲敲门再进去,却又贼兮兮的怕被傅钰贤察觉给吼回去,于是干脆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然后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又差点把本就提心吊胆的芊霙雪给吓得魂飞天外。 不过她旋即就知晓来者何人了——因为洛蘅清冽的灵气是她现在最熟悉的。 洛蘅见她坐在窗下也惊了一下,随即便觉她身上寒气逼人,于是赶紧过去把过她的脉。 她体内那股邪力已有缓和之势,但还是摧得她脉搏虚弱,也不知她在这里硬撑了多久。 洛蘅默不作声的接近,芊霙雪又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神色却没先前那么恐惧了。 “你……认识我?”她怯怯的开口询道。 “嗯。”洛蘅浅笑,柔声道:“我们一直都认识,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说着,他在她掌心写了“芊霙雪”三个字,然后轻轻唤了一声:“雪儿……” 芊霙雪怔了怔,掌心还留着那三个字的**,密密麻麻的,搔上了心尖。 “青泽……?”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总算不那么紧张了,于是洛蘅就顺着将她扶起来,将一股灵流灌进她身。 “丫头!”傅钰贤拎着酒坛子“嘭”的一声撞开虚掩的门就闯进屋里来了,洛蘅都被他这气势骇人的动静给惊得全身寒毛都炸了一下,正想反怼,余光却见芊霙雪脸上现了几分笑意,然后当场就愣住了,已经崩到齿间的话也瞬间就化了。 云焱跟在傅钰贤后头笑得好生无奈,闯进屋的傅钰贤也没搭理洛蘅,大步走过来,拽起芊霙雪转身就往外拖,“走,丫头,师父我带你去溜达溜达。” “师父……”洛蘅急急唤道,却看着芊霙雪非常顺从的跟着傅钰贤出去,又是疑惑又是闷火。 这老不正经的又是哪根筋被逗疯了? 洛蘅向云焱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云焱却一耸肩,无奈的自己也正犯着迷糊,道:“仙君问我昨天的情况,我跟他说了,然后就这样了……” “说了野凄山还是御魂阵?” “都说了。” 然后洛蘅琢磨了一阵,也摸不出个所以然。 “去看看他要干什么。” 今日又有几人来住店了,老掌柜忙活着,也没空招呼那三位,好不容易偷得一眼空闲,却只看见那三位带着那姑娘相继出了客栈的背影。 老掌柜招呼完客人便默默进了自己的小屋,捧起一只白鸽,往窗外一送。白鸽振翅离院,往巷深处而去,与出巷进主道的四人恰背道。 今日城门附近又有些热闹了,跟昨天一样,城外又来了一具尸体。 但傅钰贤却没有往城门的方向走,而是朝着祭河的方向去,芊霙雪则扶着他的手臂,乖乖跟着他走。 云焱和洛蘅跟在他俩后头。 洛蘅的神情很幽怨——好像有一股酸劲儿闷上了心头,一口若有若无的老醋不知当吃不当吃。 傅钰贤哄姑娘很有一套方法,总能把芊霙雪逗得展露笑颜。 此等情形,连云焱都忍不住想问一句“这是什么情况?”了。 傅钰贤饮了口劲猛味甘的夜清露,品了品,觉着算是好酒。 问尘仙君搀着徒媳妇的感觉怪微妙的——前几日都还觉着洛蘅就是个毛头小子,身子骨还不怎么让人放心,现在却突然觉得那孩子长大了。 不知不觉间,在傅钰贤觉着洛蘅还是个能当丫头扛着走的小豆丁时,他徒儿就悄无声息的长成了能当一面的爷们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让傅钰贤很不习惯呐。 就这一下,问尘仙君突然洒脱不起来了,接着的这一口酒都咽得有些惆怅。 不知不觉间,他傅藉也轻狂不再了。 其实别的事傅钰贤都还放得开,唯独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让洛蘅自己一个人去瞎搞——至少现在做不到。 问尘仙君难得惆怅,一路悠坦的踱到河边,驻足,静望着这条传说中的鬼河,也有了点风雅人士的情怀。 “丫头,感觉到什么了吗?”傅钰贤其实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问,等芊霙雪回答个“阴气”什么的就借题发挥讲点人生道理,好抒发一下他现在的满腔文墨。 然而,这丫头的回答却是相当的不在问尘仙君的计划里。 她只答了一个字:“蛊。” 傅钰贤饮酒的动作一顿,酝酿了一肚子的人生感慨长篇大论就被这一个字给搅了个七零八落。然后他不动声色的继续抬起酒坛,目光却敏锐的将四下打量了一番。 祭河水浪悠止,河道虽宽却无声响,河两岸排列着跪立奉灯人像,楼阁房屋退在不远处,给河岸留了一片空地。 “什么蛊?”傅钰贤询问之际,洛蘅和云焱也正好在他们身边止步。 然后芊霙雪放开了傅钰贤的胳膊,探着那一丝微弱的气息转向两人。 那股邪气隐隐若若,时隐时现,芊霙雪摸索着,拽过一片袖袍,琢磨了一阵。 洛蘅怔怔然的看着她,不明所以却也依着她在自己身上翻翻找找。 芊霙雪知道自己拽的是谁,因为洛蘅身上清气盈逸,怀里还有淡淡药香,清雅出尘。然后芊霙雪犹疑的扶着他探了半天也没找到蛊的邪气。 但那邪气却很近。 于是芊霙雪又往旁边挪了挪,抓住了云焱。 “雪儿姑娘?你这是……”云焱才被芊霙雪一抓,当即就慌乱了。 首先,云大公子从小到大还没被姑娘这么抓过,其次,这姑娘还是他兄弟的心上人,他当然要慌乱。 然而芊霙雪却拽着他不让他躲,同时还更凑近了些,在他襟前探了探。 洛蘅默默站在一边,神色平静,几乎冷漠。 云焱看看洛蘅又看看还凑在他身前的芊霙雪,脸都慌白了。 芊霙雪探了一番后便放开了。她自觉退开一步,“你”字才吐了个音头就足后一空,身子差点就顺势仰倒下去了,惊慌无措之际,忽觉力势一变,接着就撞进那溢着淡淡药香的怀里了。 多亏洛蘅眼疾手快,她才没栽河里。 “你身上有蛊气。” 第二十四章 阴蛊 芊霙雪在洛蘅怀里站稳了就开口道:“你身上有蛊气。” 两个年轻人俱是惊愕,傅钰贤却神情平静,似乎这一句完全就在他的意料之内。 云焱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却没察觉什么异常。 芊霙雪又顺着将脸凑近洛蘅的衣襟,嗅了嗅,道:“你们昨晚去了同一个地方?” “嗯。”洛蘅答的很平静,芊霙雪接着道:“你身上阴气比他重,但没有蛊气,他身上却既有阴气又有蛊气。” 云焱满脸疑惑略带惊讶的看着洛蘅。他自己身上的暂且不说,但洛蘅身上有阴气他却是真没感觉到。 傅钰贤喝完了一坛酒,然后就转身走了,“我去买酒。”留三个年轻的在原地继续琢磨。 芊霙雪反应过来自己在洛蘅怀里待得太久了,于是轻轻推了推——这点小动作连一边的云焱都察觉了。 “阴气大概是御魂阵的,那蛊气应该就是从野凄山里带出来的。”洛蘅一如既往的如霜胜雪、淡然清雅,有意无意直接无视了芊霙雪的这点小动作,手依然揽着她的腰肢,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可以把人留在怀里。 “……”云焱淡淡别过脸,目光落在祭河对岸阳城的城墙上,“莫非野凄山也是百鬼门的一处炼蛊之地?” 芊霙雪以为是自己动作太轻所以洛蘅没注意到她,于是又推得重了些。 这次洛蘅直接收紧力道来回应她,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 “尚不能确定,但百鬼门的可能性最大。” 百鬼门? 芊霙雪怔住了。 “不管是不是百鬼门,敢在鬼巫门前炼邪蛊,还以城中之人投喂,这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洛蘅皱了皱眉,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缘由,然后就想征询一下傅钰贤的意见,“师父……”一回头,却不见问尘仙君的身影。 于是洛蘅眉梢一挑,眼光四下搜寻了一番,“人呢?” “仙君买酒去了……” 这两次都是走的匆忙,所以傅钰贤一时没察觉什么不妥,然而这一路找酒铺子的功夫却给了问尘仙君足够的时间发觉其中不对劲。 他徒弟好像直接没有关注他的存在啊! 岂有此理! 见色忘义! 于是,傅钰贤愤愤地拎起两坛子酒,砸了银两就想冲回去找那小崽子算账,然而他抬腿正要迈出酒馆,却有两人迎面擦肩而过。 就门框里短短的一瞬交集就让傅钰贤抬在半空的脚悬空一滞,继而就将满腔火气忘去了天边,全部心思瞬间就落在那两人身上了。 那两人皆是江湖打扮,瞧来无甚新奇,所以吸引了傅钰贤的其实是他们身上的气息。 凶戾敛着杀气,体内隐隐淌着蛊毒邪息——每个百鬼门人升阶刀客之时都要服蛊毒,立血誓。 傅钰贤先前接触的每一个身份明确的百鬼门人身上都有这样的邪毒气息。 于是傅钰贤落下脚来,不动声色的转身折回酒馆。 那两人坐在角落的桌前,傅钰贤又要了一坛酒,然后面无异色,似无意的坐在那两人邻桌。 这间酒馆**夜清露,铺子不大,来的却大都是阴商而没几个寻常人。 夜清露味甘,阴商走阴临行前总爱喝一碗,留忆人间甘甜,以免走阴时被怨鬼把心神带得哀怨,且此酒猛烈的后劲儿还可以给人壮壮胆,毕竟这是要去鬼门关溜达的活,没有足够的胆量是镇不住心神的。 然后久而久之,走阴临行饮夜清露就成了阴商的一种传统。 而且阴商有一个规矩就是不闻窗外事,与己无关的,不管什么事,绝不留心。 那两人各上了一坛夜清露,小碗斟饮,有意将言语声放小了些,奈何邻桌的傅钰贤乃是真仙之身,五感敏锐,他们收小的这点音量根本阻止不了问尘仙君偷听。 “潭子里的活饵快没了,头上催的急,帮兄弟一把?” “几日收成?” “就这几日了,最后的机会,再不补回去,瓜滚蒂落了。” 说的还是黑话。 傅钰贤时常混迹黑里坊,也很熟悉这些黑话——潭子是目的,活饵是条件,瓜滚蒂落说的便是人头落地。 百鬼门人素来看淡生死,所以论及此事也像妇人谈论柴米油盐一样平常无奇。 “朔月极阴之日,此蛊可凭阴气嫁取血契,得鬼主血契便可吸纳阴力,活饵自得。” 血契? 至此,傅钰贤还想再多听些,然而那两人的话题却就此无关紧要了。 待那两人喝完酒离开了酒馆,傅钰贤方才动身回客栈。 途中,又与刚收了尸体的鬼巫迎面撞上。此刻已近巳时,鬼巫今天来得有些晚啊。 这个戴着鬼巫银面的小丫头从傅钰贤身边擦过,那股气场是相当强势,身后就跟着那具从城门下收回来的异尸——此尸一如既往干瘪异常,走起路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本来傅钰贤还想在心里评几句,结果一看到鬼巫大人身后的情景当即就说不出话了。 鬼巫大人也就领着一具尸体走,她后头的倒尸人却是牵着一串邪尸招摇过市,稍微低调点的赶尸人也是敲着铜锣领着一群行尸往大路上走。 要说这奉灯城百姓的耐受力也是真的强,别的城也就遛遛骡子遛遛马什么的,这城可好,大白青天的遛尸体,干尸行尸邪尸异尸……什么凶邪什么古怪遛什么,这要给胆小点的人见了还不得当街暴亡。 而边上看着的路人也是不一般的平静。有遇到熟络的还能跟遛着尸体的忙人迎面打个招呼,那热情劲,要是尸体会吃东西的话估计还要给它们塞把瓜子。 傅钰贤拎着俩酒坛子。原以为他问尘仙君什么惊涛骇浪都见过了,这世上恐怕很难有能惊动他的场面了,谁想到这奉灯城的民风竟狂野到了这地步。 于是问尘仙君也只能在心里一叹:果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傅钰贤才转进小客栈所在的南巷子就一眼瞟见了那位杜老爷出客栈的背影。 对方一出客栈就直接往巷深里去了,并没有机会能瞥见刚刚拐过转角的傅钰贤。 什么风居然能把杜方达这个大阴商给吹这小客栈里? 于是傅钰贤脚步悠悠的跨进了客栈,瞥见了老掌柜一个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便随口问道:“方才杜老爷来过?” “去找了两位小少爷。” 嘿哟,也就城门下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位阔主亲自跑这清冷小店里来找两个素不相识的外来客? 傅钰贤揣着疑便上了楼,推门进屋,见洛蘅和云焱两人凑在桌前默默无言,各有所思,芊霙雪则远远坐在窗边,抬手抚着风,感受着丝丝凉风穿指而过。 “怎么都不说话?”傅钰贤把酒往桌上一搁,掀袍坐下,见云焱一脸惆怅便先问他:“怎么了,云大侄子?” “方才杜老爷来请我们驱除野凄山的邪祟。”洛蘅替云焱答了。 如此,傅钰贤也就知道云焱在愁什么了。 云濯拖延卫理一众的时间终究长不了,他们只有尽快找到芜尘仙才能保住云侯门面不失。 奈何奉灯城的事却不知到底有多麻烦,可云焱又偏偏做不到坐视不理。 所以云大公子那个纠结啊…… “师父,不然你先带着焕离启程,这里的事我管。”洛蘅斗胆一说,果不其然就挨了傅钰贤一记冷眼。 当然,这个提议云焱也不赞成:“青泽,那山里凶险未知,你一个人在这我们岂能放心?”说着,他又更蹙眉焦心了,“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三人里原本也只有洛蘅有追查心魔乱事的意愿,虽然这件事往大了看也并不算是他一个人的事,但云焱身上也压着自己的责任,洛蘅自然也做不到以一己私念便拖累他人。 虽然就眼下情形来看,分头行动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他俩都是这态度,洛蘅也不好太直白的坚持,只好转而求其次道:“不如先问问涣清那边的情况吧。” “有道理。” 于是,当晚云焱就千里传了一封灵信给耗在昆仑山的云濯。 此时云濯正抱着胳膊被昆仑的白雪冻得瑟瑟发抖。 话说云濯引着一众凌仙阁人跑到了昆仑魔岭一代,人没找着,倒是斩了一路的妖邪,云小少爷的拖延本领还没怎么发挥就已经耗了不少时间,也算是天助他也。 不过到底是为了找曲遥芳而来,云濯也不得不时刻关注着一点气息线索,结果仙队在昆仑山里兜兜转转溜了许久,终于刨到了一点消息——一位在昆仑隐世清修常年闭关的散仙说他的确在上一次出关的时候在昆仑遇到了大名鼎鼎的曲遥芳。 他上次出关的时间不远,也就一百多年前左右吧…… 虽然扑了个空,但这件事却在云濯顶着一张无辜纯良的脸的忽悠下,证明了云氏川江绕的厉害——一百多年前的气息也就剩点微毛映像了,这都找得到! 旁人又不知道云侯家的川江绕怎么使,当然就是云二少爷怎么说就怎么信了。 当然这谱虽然摆到了天边,但云濯还是很机智的把大局给控了回来,靠着洛蘅**出来的巧舌如簧,成功合理的拖住了时间——因为川江绕他还用的不是很熟练,所以有点分不清气息的年代,因此可能要多耽误点时间,惭愧惭愧…… 然而现在云濯是真要焦灼了,因为昆仑山的妖邪们学乖了,大家没妖可收了,他也就拖不下去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他哥的灵信结果还不是告诉他线索的,而是问他还能不能再拖一拖! 云小少爷那颗心啊,活似冰水灌顶一般拔凉拔凉的。 卫惜远远看着云濯望着天空欲哭无泪满脸惆怅,雪落了满肩也不掸,活似看破了红尘。 他们在魔岭深处扎营落足,每夜都必须有人守夜,今天前半夜是卫惜守,谁知云濯这小子也待在峰岭之上,都冻得瑟瑟发抖了还要迎风而立狂鼓着一派怅然。 于是卫惜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替他掸了肩上的雪,同时询道:“不去休息在这做什么?” 云濯抽了抽鼻子,黯然神伤的低下头来,有些委屈又挺无助道:“没什么,睡不着……” 然后卫惜就和他一起站在岭上赏着昆仑千里一色的夜景,似乎也有些怅然,“涣清,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找不找得到芜尘仙?” “当……”云濯习惯性的一声就要喊起来,卫惜却眼疾手快的才见他提气就一把捂了他的嘴,“小点声。” 昆仑的雪崩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濯意识过来,便乖乖收小了嗓门,底气虽然不足却还愤愤然,“当然找得到!”这点自信其实不是他对自己的。 卫惜瞟了他一眼就淡淡撇开目光,不信也不说。 云濯被她这反应气得跳起,“你不信?” “行啦,你就别跟我这装了,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我……”云濯咬了咬嘴唇,被卫惜一眼看得没了脾气,不说话了。 “你哥和洛蘅也来人界了是吧?” 这一问吓得云濯差点炸毛了,“什,什么?没有啊……” 卫惜看着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带我们来昆仑山就是在拖时间?” “……” 云濯还咬着牙,别过脸去,不肯说话。 “你这是不信我啊?”卫惜拍了他的肩膀逼他回答,云濯却只敢支支吾吾道:“不是不信你……” “那就告诉我,你们三个到底在筹划什么?” “不能说……” “为什么?” “青泽哥交代过……”云濯想了半天也刨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拿洛蘅挡箭了。 听到洛蘅的名字卫惜怔了一下,然后快速的敛了敛心神,指天起誓:“我发誓,不管你今天说什么,我绝不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洛蘅如果找你麻烦就让他来找我。” 云濯委屈巴巴的看着卫惜,“琉然姐,青泽哥一般不会对姑娘出手。” 卫惜放下手来,不明白这小子突然乱转的什么话题,“他不对姑娘出手不是更好吗?解决这事都不用动手。” “你让他找你的麻烦,可你是姑娘,所以他还是会从我身上讨债……”云焱越说语气越怂。 什么鬼逻辑! 卫惜正想骂出来,结果转念一想,这好像还真像是洛蘅的行事风格。 “别废话了,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还能帮你呢?” “帮我?” 卫惜转开目光,望着雪风虚空,“告诉我你们要做什么,只要不太过分,我可以帮你。” 第二十五章 月黑风高 夜幕既降,云焱放了灵信,洛蘅帮芊霙雪换了疗眼的药便回了这屋,傅钰贤抱着手在窗边,瞟了他一眼就纵身翻上了屋檐。 洛蘅看出了他师父眼中的意味,于是也跟着翻上去了。 夜里的阴城很幽森,但幽蓝的鬼火却妖冶邪魅,众火齐明竟也将整座城映得几分瑰丽。 而客栈的小楼不高,即使在屋檐最高的位置上视线依然有限,不论如何放眼,能窥见的也只有墙影不可挡的幽蓝光晕,再远,便是蒙在黑幕里形影模糊的野凄山了。 傅钰贤把酒也带了上来,坐在屋面上,倚着大梁启开了酒坛,目光深沉的望着远处,就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你就那么想蹚这趟浑水?”傅钰贤问道。 洛蘅把另一坛酒拎过来,启开,仰头饮了一口,笑道:“原来还是瞒不过师父。” “就你还想瞒我?”傅钰贤轻蔑一笑,似还有些苦笑的意味,“你还没求我带你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洛蘅饮着酒,望着野凄山,默默不言语。 “你何苦执着于此?” “就当是我的执念吧。” “执念太过便是心魔。” 洛蘅将酒坛子搁在一边,一叹悠远,目光似怅然又深沉,静望了夜空片刻,道:“若是没有这个执念,我岂会还有今天?”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再次渡劫成功靠的就是这个几近心魔的执念。 傅钰贤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也放下了酒坛子,道:“青泽,有些事知道的太清楚也未必是好事。人生难得糊涂,何苦让自己活得那么清明?” 洛蘅闻言,心里坠坠深思着。 他师父的话他无法反驳,但是他自己的思量亦是难以动摇。 此间谈话凝滞了。 芊霙雪坐在窗前,隔着窗纸也将那师徒俩的对话听了分明。 但即使听清了此间谈话,她仍然无法清楚他们谈的具体是什么。 她微微侧头倚着窗,听着屋外夜风习习,自己的心思也被带沉了。 其实,她并没有往昔记忆,唯一在脑海里有痕迹的过往便是修炼灵蛊的时候。 当别人可以追忆过往时,她只能在一片空白里迷茫。 但是这两日,她似乎微微找到了一点过往的感觉——冥冥之中,她依稀觉着洛蘅很熟悉,但为何熟悉却又说不出。 这也就引起了芊霙雪对洛蘅的好奇,不论什么,只要与他相关的她都想探知,期望在有关洛蘅的过往里能找到些许端倪。 窗里的人思愁,檐上的人忧虑,今夜似乎颇为和谐。 然而这样的静夜和谐还是被一阵从野凄山里刮来的邪风给打乱了。 此风毒异非常,在檐上的师徒俩最警敏,当即往那方向望去,却是一阵盖天毒雾自山林腾起。 芊霙雪隔着窗纸也察觉了这阵显而易见的毒异,于是一把将窗推开,毒异邪风扑面,在纷杂乱气里,她依稀察觉了一丝火灼之气。 洛蘅站起身,望着那风的源头,“山里出事了?” 云焱察觉了动静也翻上檐来,远处的野凄山就如一头蛰伏怒醒的巨兽般吞吐着毒气,然后将阵阵邪风推进城里,一阵更比一阵猛。 “难道是山里的结界破裂了?”云焱惊得惆怅。 野凄山里的蓄灵池没了结界的束缚岂不是要灌城里来?那可是染着蛊毒的邪气啊。 形势似乎确如云焱心中所料。借着月光,三人可见毒雾如液,正顺着山脉走势往奉灯城倾涌而下。 那气息,让芊霙雪心惊肉跳。 “走。”说着,傅钰贤就腾身跃起,背后长剑应势飞出,他便术引踏剑而去。 “等一下!”芊霙雪叫得已经够匆忙了,却还是没叫住已御剑逆风而去的三人。 在魔灵涧和芊霙雪一同修炼灵蛊的还有一个人,那夹在邪风里吹来的火灼之气便是那人的。 他闯山闯出这么大的动静,很难不引起百鬼门的注意。 芊霙雪将窗重新阖上。 昨晚已经有人想对她动手了,如今另一个灵蛊也来了,恐怕现在山里城里已均是天罗地网。 三人御剑赶往野凄山,迎面风啸猎猎,却闻撕袍狂响声里尚乘着几许铜铃声响。 “看来这动静把鬼巫也惊动了。”洛蘅淡淡提了一句,傅钰贤当即反问道:“杜方达为什么不去找鬼巫,而是来找你们?” 洛蘅浅淡一勾唇,“这事不简单。” 三剑穿入毒雾,视线一阵模糊混杂。 洛蘅视线尚且清明,却见丝丝血色攀缠雾里,游游绕绕,莫名诡异。 这血色的游丝与蓄灵池里的血雾似乎是同一种气息。 “你们上次进山时有这玩意儿吗?”傅钰贤提剑冷视,一语问罢,一剑破风而起,朦胧里只见剑光一闪,金石削木,三两下便拆了一地碎木。 洛蘅垂眼一看,是木俑的残肢。 云焱看得莫名其妙,这山里怎么会窜出木俑? 傅钰贤收起长剑,随便往林里扫了一眼就转开目光,“还有很多。” 洛蘅打量着地上的木俑残肢,蹙着眉却不言语。 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木俑,而是咒蛊灵俑。 魔族蛊术大体分为三类,一为咒蛊,二为魂蛊,三为灵蛊,其中最为常见也最容易炼制的便是咒蛊。 咒蛊以咒为引,牵魂引气,凑出一个完整的灵然后将其嵌入蛊魄之中,以术驱蛊。 每个蛊师都有自己炼制蛊魄的一套手法,所用的材料更是千奇百怪,但这些东西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毒。 魔族的毒不光染魄,更能侵魂,且仙神皆惧。 心魔种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其实也算是魔族的一种毒物。只是此物之毒不体现于体,而在于魂,就人界的定义来说,伤体伤命是为毒,染思侵念是为术,所以这玩意儿在人界不称毒,在魔界不称术,很难准确定义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运灵护体,不要碰这些木俑。” 洛蘅只敢偷偷的研究这些玩意儿,岂敢明目张胆的在他师父面前谈论其中缘由,所以也只敢提醒这么一句。 好在这山里的灵俑虽然引用了一些魔族的法子,但大体上来说还算是凡物,还不能对仙躯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过就这一句,似乎还是让问尘仙君察觉了点什么。 迷蒙里,洛蘅依稀觉着他师父似乎在用一种危险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他们所落之处已接近山峰,透过蒙蒙迷雾还可以大概窥见西风岭的模糊轮廓,应该距离之前蓄灵池所在的地方不远。 也许他们这是闯进了先前蓄灵池的包围圈里,也就是真正的炼蛊之地。 此间魔气敛敛,这种气息恰是洛蘅现在最不能接触的。 于是傅钰贤正色道:“你们俩回去。”这语气完全不见平时那般戏谑。 然而还不容那二人开言反驳,一个灵俑便破雾而出,洛蘅抽剑一挡,反手拦住云焱便带着他后退了几步。 洛蘅自幼习医,对药毒之类的玩意儿比较耐受,自然下意识就挡在云焱身前了。 “青泽!”问尘仙君急急呼唤。 洛蘅听见他师父的呼唤便转眼瞧去,却见迷雾里幽藤织缠,将路给挡了。 问尘仙君这火爆脾气一上来,哪还管得了更多,当即就抽起灵气往剑里灌去,灵压释出,连身陷包围里的两人都觉察到了傅钰贤的暴怒。 “师父,别运灵!”洛蘅一边砍着朝他冲来的藤条一边冲着他师父所在的方向大喊:“现在情况不明,不可贸然破势,师父你别激动,山下还有一座城!” 蛊毒不同凡毒,尤其这山里的蛊还带着点魔族杂交血统,万一不小心打破了什么结界,开了什么不该开的阵,把这蛊气一扩散就真的是不堪设想了。 “麻烦!”傅钰贤没耐心的吼道:“什么鬼地方都敢钻,不要命了?” “反正这山里的东西迟早也要解决,不要乱了阵脚。” 听了洛蘅这一句,傅钰贤火气散了些。 实在是洛蘅如今的情况太难让人放心了。 “我们各寻出路,尽快把山里的情况弄明白。”其实洛蘅也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自由行动的机会。 树梢有人透过血晶镜将大局纵观。 这人一身夜行衣又隐踪于迷雾之中,不催灵力又掩了气息,站在树梢摇着声响空灵旷远的铜铃控制着灵俑蛊藤,待这些玩意儿可以自如行动了,便腾身跃离树梢,身形仿若暗夜里的一只黑鸦。 距此处不远的一处清静林下,另一个人着玄色简装,右手倒敛着一柄短剑,左手则捻着一张纸条,正细阅着其上文字。 那夜行的影自林里窜出,走近此人跟前,恭敬了一声“元君”,接着便道:“今夜恐怕有些麻烦,还是尽快回去吧。” “无妨,”元君掩在斗笠黑纱下的脸还蒙着一张面具,“也回不去了。门主方来信,遣我去将灵蛊抓回。”说着,一道火光自掌心燃跃,焚了纸条,一叹道:“他闯山的动静太大了。” 元君说罢,瞥了身边人一眼,见他眼里似藏着些许未明意味,便问:“怎么了?” 元君既问,那人便拱手一礼,道:“那两个灵蛊对灵气的感知极其灵敏,想必他们不会不知此山所养为何物,更不会不知此地布有门中势力,”他顿了顿,抬起眼来窥了一眼元君的眼色才又接着道:“既然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何必再自投罗网?” “人心不可妄测,更不可臆断。”元君转身,“你不必跟来。”言罢,原地空留余影。 “元君!”急呼却无应答。 长风过林,其声呜咽。 毒雾从山顶涌下,顷刻间,整座野凄山尽笼于一层幽绿毒雾里,然而此雾的流势却在山脚被截住了。 一层结界张起,仿若利斧断流一般将毒雾倾往城池的势路截了个干净。 铜铃迎风叮咚,鬼巫沉沉落下刚收了灵力的手,鬼瞳散去,脑际乍响着厉鬼哀怨幽戾的哭叫,五脏六腑也传来被利刃洞刺一般的疼痛。 奈何今夜不得不违背一次血契了。 她意催灵力,将结界撑开一个入口,然而她自己还没走进,却已经有人先她一步闯进了结界。 当即一道幽玄灵气聚成的月刃便循着那人气息飞斩而去,幽蒙迷雾里却见红影翩身一闪,避开了一记斩杀便瞬间在林里窜得没影了。 鬼巫淡淡收回目光,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也罢,反正今夜乱子已经不少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关紧要。 第二十六章 百杀柱 西峰林里蹿起一道火光,仿若利爪一般几乎要把整条山脉撕裂,雾气再浓也难掩其触目惊心,余火燃尽,山体一颤。 云焱天生纯火属性,佩剑旸离亦是云侯家的传世宝物,属性与云焱灵力相通,如此用来,威力不凡。 且火本就是五行属性里最具毁灭性的。 洛蘅重指在云焱后背点了几个穴位,暂时将他体内奔流不息的灵气阻绝不可外放。 虽然这山里的蛊毒并不能如何危害仙躯,但如果源源不断的将毒气引入体内,那就不好说了。 “青泽,这里的魔气很重。” “我知道。”洛蘅转脸瞧着他,一笑,“所以不要乱动灵力,别给魔气钻入你体内的机会。” 云焱唇动了动,想说的话却似乎被什么不可言明的力量给扼在了喉口,在嗓子眼一蹦一落,终究还是咽回去了。 旸离剑身中线一缝赤烈如焰,剑气灼灼似火,虽是把张扬的剑,却还是随着云焱收剑的动作而渐渐将势收敛起来,最后剑气连着剑身都被老老实实塞回了鞘里。 两人就沿着云焱劈出来的这条道往山里深入,大多数蛊灵都胆怯那股猛火之力不敢上前,却偶然也有那么几个胆肥的——都被洛蘅不动声色的半路截杀了。 十三根镇魂钉裹着灵火飞窜林间,所过处均是一道灼眼。 洛蘅天生三重属性,资质奇绝,奈何运气不好,灵脉被摧毁了一次便再也不能用出霸势灵击了,很多时候只能选择投机取巧。 比如将火灵附于镇魂钉之上就能很好的克制这些木属性的蛊灵。 但洛蘅并不想花太多心思在处理这些蛊灵上。 因为咒蛊炼制的蛊灵命系蛊母,若蛊母不死,斩杀再多蛊魄也灭不了这些毒灵,甚至只要周围还有属性相近的事物,这些毒灵便可无休无止的借尸还魂。 而这山里用木俑幽藤炼制的蛊魄无疑都是木属性,而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 洛蘅皱眉愁思,虽然早就猜到这座野凄山可能是百鬼门的炼蛊之地,而且他们炼的很可能就是魔蛊,但他对魔蛊的了解也只限皮毛,且他本身也并不想在没有多少把握的情况下轻易戳开这些魔物的窗户纸。 奈何今夜动静突如其来,即使他措手不及又没底气也不得不接下这烫手山芋,硬着头皮进山处理,否则毒气失控,亡的就是一座城。 洛蘅的思绪正千回百转着,忽闻山间林里响起一阵机轴转动声,紧接,便觉脚下土地微微颤栗,一股杀气腾涌而出。 两人反应甚敏捷,当即凌身跃起,紧接便见一根足有两人围粗的木桩破土而出。 “这是什么?”云焱才询了一句,然洛蘅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又蹿出一桩将两人隔开来。 洛蘅轻身落地,一桩又起,紧接就是一连串的避让动作连歇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回头,却见雾里一片诡异木桩静立,细辨,桩上还条条列布着整齐的纹路,机轴声犹未绝息,且是从桩里传出的。 不远处已传来金石激撞声,洛蘅自然猜知是云焱陷入了战斗,正惑,却闻耳畔一声锋锐破空之响,眼前似乎晃过了一道莫名的光影却瞧不清是什么玩意儿,只能凭着直觉避闪格挡。 机轴声响的很有规律,他耳畔却是噼里啪啦一片乱响,眼光迷惑疑乱间,却有一缕余光瞥见这雾里的木桩子似乎层层轮轮颇有规律的伴着机轴声傍轴而转。 好家伙,敢情这毒山里还埋着陷阱暗器? 但这恐怕不是一般的暗器。 洛蘅剑随腕转,一面剑气张旋如障,随剑势绕身一环,拨开一片不知是为何物的锋刃,趁此空闲便奔往一根木桩,一声机轴咔嗒,洛蘅敏捷仰身一个铁板桥,一丝冷风拂面而过,又听咔咔嗒嗒响了一串,洛蘅知势不妙,便翻身撤开几步,身形翩转灵敏,长剑伴身挑风一挥,一道剑气凝化锋刃斩出,剑势如虹,谁料这力猛一斩却只在桩上留了一道深壑而未能将其分断。 看来这玩意儿还不是一般的坚固。 想一口气废了这些玩意儿怕是不太实际,除非…… 忽见东边一道金光盖天砸下,夜空光明如昼,远光却映得此方毒霭似晨雾,虽还模糊朦胧着,却可见有剑阵当空而张,里外三层,错旋交环,阵里滴下无数灵光落成锋刃,流星倾盆如雨。 除非用问尘仙君自创的落星十三式这种拿灵力当砖砸的霸道术法,不然应该没别的办法可以一举摧毁这些木桩。 刚刚那一招陨星落是落星十三式里最能把问尘仙君狂傲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袭承的最完美的一式,也是耗灵量最大的一招,洛蘅灵脉被摧残之前大概能用出他师父三分之一的威力,现在…… 弟子做不到…… 于是洛蘅继续在桩丛里避闪。 霸道已经不是他现在能走的路了,还是搞点精细活吧。 这些锋刃上附着丝丝蛊气,因此被漫山毒雾所掩,使洛蘅没能及时察辨出来。 此刃可循气息,于是洛蘅往丛里一阵乱绕,待到前后夹击时抽身一避,就听噼里啪啦一阵杂乱,然后他就可以趁机溜出去几步。 这法子百试不厌,且到后面越发熟悉,于是前行似无阻,片刻便寻到了云焱身边。 眼见云焱将催灵力,洛蘅一步横过,一把拽开云焱,引来的锋刃激撞在一起。 云焱所在处恰好是木桩丛的边缘。 旸离出鞘便见火光灼灼,这些木属性的玩意儿倒也不敢轻易接近。 然而却有一阵不妙的声音沿东向西一路传来,紧急关头,洛蘅顾不得多辨,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一把塞进云焱怀里,云焱下意识抬手一接,紧接着就被洛蘅一掌拍出木桩阵外。 这一掌来得突然,又蕴力极猛,云焱被拍得胸腔一阵滞结,身形悬空,七荤八素,落地又被砸得六腑一颤,转过神来,一股莫名火蹿上心门,抬眼却见林子不深处的桩阵飞影乱挪,于是心里暗骂洛蘅这蠢货又想自己乱扛事! 云焱偶尔也会有被火气冲得险丧理智的情况。他站起身抬腿就要冲回阵里,恍惚间,却发现手里握着个什么,拿近眼前一瞧,是一根质若血玉的鸟羽。 此羽轻薄莹透,丝丝条条,栩栩如生,是洛蘅用柏荒真身的毛炼制的法器。 打量此物的须臾片刻让云焱静了神,再抬眼看那局势乱变的阵,心里也不那么冲动了。 洛蘅素来心思缜密,行事通常不会莽撞,他此举必有缘故。 此物可召出柏荒分身施以火术,恰是云焱擅长,而对付那些精巧机械却是洛蘅更在行,倒是云焱在里面也并不能起多大用。 云焱揣摩了一下洛蘅的用意终于平复了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将重明鸟羽收起。 洛蘅见云焱总算没再闷着头冲进来便也放心了。 这些木桩乃是以灵甲术打造的名为百杀柱的机甲,此甲一柱可敛暗器无数,一根柱子就是一支暗杀队,因而得名。 方才一阵异响过后,这些百杀柱便放出暗镖与飞刃共舞。 暗镖形似梅花,中心横着一根细梭,梭上的缕缕银丝与柱相连,出镖的同时拉出银丝,不过片刻便将百杀柱中间的空地丝连,一片缠杂,洛蘅深陷阵中,情形实在不妙。 那些银缕纤如蚕丝,一拉开就不见了行踪,却如锋利的蛛网一般叫人不得乱动,洛蘅张起仙障,以锋锐剑气破丝退网,而那些百杀柱仿佛有了意识一般,见洛蘅对付得尚且从容便开始移动柱身,将本就杂乱一片的丝阵更动得乱七八糟,其间梅花暗镖牵来飞去,将丝阵织得缜密。 那些如鬼魅般的飞刃游穿其间,洛蘅原本看这些细丝就看得费力,这些飞刃反光如明镜,躯柔如灵蛇,穿绕丝阵时镜反线络,每次都晃得洛蘅视线繁杂错乱。 几次下来,洛蘅眼力渐疲,颊上掠过一丝刺痛,定足不过眨眼的当便又不得不跃身飞避,余光却见一片袍角分落,未及地,已碎作数屑飘摇。 于是洛蘅险无可避的,灌灵一剑飞斩,断了三根百杀柱,终于空出一片没有丝网的净地。 然而此方斩了三柱,不过片刻又有三柱破土。 洛蘅原本要再蕴灵一斩,却念及这多灾多难的野凄山挨了云焱烈火一斩、傅钰贤一招陨星落后,山中结界几乎只绷一线了,再多一分冲击估计都要崩了。 加之先前那些见灵则散的血气游丝,洛蘅实在不想斩断这些线索。 洛蘅细心掂量着,奈何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霜若剑气霜白,灌灵之后流气如凝,洛蘅袖里袍间亦扬起阵阵仙雾,瞧来如闲云悠鹤,其实洛蘅自己早就把心堵上了嗓子眼。 灵气环环,飞刃暗镖凝顿半空,洛蘅只是尚且稳住了这些攻势,但一身清澈灵气似乎已经逼得山里某物惶惶不安,在经了两记猛击恐吓之后,哪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惹得气氛格外紧张。 “叮咚”一声铜铃脆响,洛蘅顿觉身后一寒,当即一抽灵力,眼前数件锋锐唰唰破空刺向身后。 身后寒杀退隐,继而一片幽藤破土跃起。 洛蘅一剑横抬,剑势逼停一支飞刃,定空一看,这新破土的三柱吐出来的玩意儿似乎有点不大一样啊。 大概是做工没有那么精细了。 足有臂粗的幽藤冲击而来,洛蘅身形一幻,烟散又聚,此藤没头没脑来不及转向,一头就撞上百杀柱。 要说这百杀柱也真是够结实的,这都没被扎穿。 形式所逼,洛蘅又只能故技重施,引着一串没头没脑的幽藤去撞这些木金刚。 既然幽藤都闯进来了,那灵俑估计也不远了。 也才那么一想,一个肢体灵活的木俑便从雾里跃出,两手各执一把弯刀,两刃一交叉直冲洛蘅喉口而来。 此俑灵活不输活人,木脸上两个眼窝森森幽绿,五官僵冷,远观似人,近看如尸。 洛蘅正要引出一股灵力打过去,却是一道锐寒更快,见得阴雾里蓝光一闪,此俑便凌空碎落。 第二十七章 围观打架 寒光破斩,随即便跃出那道红影,洛蘅骇然一惊,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同时一剑送出,剑气凌空碎了数刃。 灵气仙障一消,刃落镖来,芊霙雪拂袖一挥,掌心释出一道寒灵,锋锐凌空转向。一见灵蛊之气,一众蛊灵瞬间怂了。 “你怎么来了?” “你为什么顾及那么多?”芊霙雪反问,一手扶着他的肩,只觉他身上血气惊心,必是受了不少外伤,于是又接着道:“你受伤了。” 洛蘅愕然,经她一提醒,确实觉得身上阵阵疼痛。 然而百杀柱阵仍未停歇,芊霙雪只压制了蛊灵,而此物天生的杀伐之气却仍不见势退。 “这些蛊的毒性不是凡人能承受的。”洛蘅回答了芊霙雪方才那问,同时一剑斩破拦路障碍。 他刚刚一路边除障碍边往东面行进,已渐渐接近了这些毒雾的源头。 “外面还有一层结界。”芊霙雪拽着他的袖跟着他走,“是鬼巫布的。” “鬼巫?”洛蘅惑然,“鬼巫几时布的?” “你们进山之后。” 洛蘅思忖了片刻,问道:“你进山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芊霙雪迟疑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其实……我就是在魔灵涧里炼灵蛊的。” “我知道。”洛蘅答得很平静。他第一次给芊霙雪把脉疗伤时就知道她体内蕴着灵蛊。 “跟我一同修炼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他打破了魔灵涧的结界。” “原来如此。”这个答案虽然不在洛蘅的猜测之内,但也没有太出乎意料之外。 洛蘅气质清冷如霜,正经时的语气略带寒意,虽然洛蘅对芊霙雪总是柔和些的,但她看不见却能感觉他的清冷。 尤其他一身凛冽灵气又是如此清净不染,原本就只可远观而不可近触,芊霙雪自知体内灵蛊毒邪,如此浊魂岂敢妄然接近这等雅洁。 于是她想了解亲近洛蘅的心在这一刻蓦然幽淀了,且有些许黯然。 于是她只敢轻轻牵着洛蘅的袖角给自己引个方向。 芊霙雪进山之后就一直盲循着另一个灵蛊的气息行动,只是到了这附近突然察觉了洛蘅染血的灵气这才忙不迭的赶过来,结果发现其实人家不需要她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她方才施了寒蛊之力,此刻便又遭了反噬,今天白天才好不容易平缓下去的刺寒又开始渗入骨髓了。 此时洛蘅却将长剑抛起,催一道灵流引剑破障,抽出一只手来握住芊霙雪的手,将一股清暖灵力输进她身。 芊霙雪怔然。 “雪儿,你真傻,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洛蘅这番话的语气与他先前答话时的语气完全是两种感觉,柔和得让芊霙雪突然觉得自己和洛蘅的距离被拉近了。 她实在很想看看洛蘅现在是怎样的神情,奈何这双眼即使去了白绫的遮掩也还什么都看不见。 芊霙雪刚刚蓦然幽沉的心又突然活跃了起来,有话已经抵到喉口,只差那么分毫的勇气便可问出,却就在这么微毫的空当里,凄风带来了一阵杂乱的铜铃声。 芊霙雪细微不可察的倒抽了一口凉气,胸腔里猛然一蹦乍然一停。 洛蘅止步。 前面已经不需要再斩除障碍了。 这里也许是刚才傅钰贤用陨星落荡除的一片净地,但丝丝阴邪的余气又不像是凛然仙气留下的。 风止,铃声却没有止息。 响得这般杂乱,配合的一定不是平稳的步伐。 恰在此时,一道古怪的风气袭来,洛蘅无需反应,已揽住芊霙雪撤身一避,一条张着倒刺的藤条便往他后背狠狠抽过,霎时一道血痕斜纵清蓝。 芊霙雪察觉异常,正要催体内寒灵却被洛蘅一股灵流拦止。 “别动。”纵然后背剧痛无比,他的语气仍是平静无澜。 然而芊霙雪却没有理会他的阻拦,挣脱了他的束缚便抽起周身灵力拂袖一挥,凝霜动土,生生将那根幽藤冻成冰藤。 寒气顺漫山岭,也就在密林更深处些,那乱响的铃声顿了一下。 短剑被那根铃杖杠开,执剑的人借力凌身一跃,反身踏树再攻而来。 鬼巫身后灵索缚着一个白衣人。 铃杖放出的灵击却被那人一剑割裂,全凭内力。 鬼巫略略惊疑,却寸步不让,铃杖一横,挡下那人一击,两力相撞的力却如漪浪一般环散。 她身后那人,面色苍白,虚弱得紧,却在见此一幕之际燃出一道烈火,先焚了灵索然后将火朝那人掷去,却因力竭而未能伤及那人分毫。 鬼巫分心一瞥,那短剑险些刺上银面,却在此时一道霜刃斩来,具体也不知是攻哪方的,于是方才对击双方纷纷架势格挡,一时间,尘土飞扬视物不清,雾里添尘、铺天盖地。 一片浑浊灰蒙里,洛蘅揽住芊霙雪脱力欲坠的身,闻得林雾深处一阵山裂轰鸣,又是烟尘滚滚而起,将此处原本就没法视物的视线染得更加漆黑。 洛蘅一道仙障张起,挡得片许清明,便在此屏障下检查芊霙雪的脉象。 方才不知为何,她突然不顾洛蘅的阻拦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势却又不知究竟要攻击何方。 芊霙雪呛出一口寒血,洛蘅见她伤势加重心中绞痛,更将灵力源源灌入她的灵脉,纵然如此一时半会儿却也解不得她体内寒蛊的反噬。 “我没事……”她轻轻揩了唇角余血。体内冰刀肆虐,侵得她五脏六腑几乎要被绞成冰渣,但心却安了几分。 烟尘落尽,林下已不见那三人影踪,毒息却更浓,邪风阵阵,山有沉鸣,仿佛毒兽喉口一般,一呼一息间均是沉沉闷响。 那闷响似是山体内部逐渐崩裂而发出的轰鸣,封锁毒物的结界已被摧至强弩之末,只差一根稻草便可彻底摧毁这一线的平衡。 洛蘅带着芊霙雪跃身退了十来步,却闻林里传来了悠旷如幻的铜铃声,紧接着,那渐而破裂的闷响彻底转成了山崩地裂的轰震。 几乎整个野凄山顶都碎裂了,裂口处就见幽藤如群蛇涌出,杀气腾腾,所过处草木染毒融为蛊体,侵势如洪,不过须臾便已逼近洛蘅身前。 霜若剑势蕴灵而起,长剑破空直冲毒藤片涌而去,锋聚气刃掀林而过,剑啸金锐。洛蘅拂袖一挥,长剑卷风穿藤,仙风腾地而起,一啸,草木齐斩一片,幽藤碎枝漫天飞舞,仙气荡林撼山。 此招名曰拂尘,也是落星十三式里的剑招,激发剑气以出招,无需过多灵力。 此招方落,长剑归手,便见雾里夜幕下一道金光划空而过,洛蘅一眼便知那是他师父的问尘剑。 问尘仙君的问尘剑带着一股霸道锐气砸进幽藤深处,然后就见破裂的山口绽金溅辉,无数飞溅的剑光再化为光刃,如针挥洒如雨倾落,问尘破乱而出,一剑引万刃,将幽浊邪气割裂穿破,毒雾被清,霎时月光澄明。 此招紧接拂尘谓之秋雨。 林下一阵剑光交织错杂,片刻,碎光尽散,问尘被召回,傅钰贤身形往林间跃出,当空踏上飞剑居高下望。 蛊的生命力向来顽强,这野凄山里的镇山之王更是不同凡响,已经接连挨了真仙的两记猛攻竟还强吊着一口气没死过去。 只见远处那被拂尘落雨接连摩擦暴揍后的破山口还吞吞吐吐呜咽着邪气,只剩最后一根毒藤也还要做困兽之斗。 忽有一声凤鸣唳响彻山岭,旸离引着重明鸟掠空而过,鸟羽赤烈灼灼燃火,一声亢鸣过后翼下一团烈火砸出,那根毒藤还没来得及怎么现身就被砸了个外焦里嫩,然后就见远处山裂破空呼的喷出一团灼烬乌烟,这回算是彻底玩完了。 三柄长剑唰唰归鞘。 整座山都干净了不少。 然后洛蘅本就伤痛的身又挨了问尘仙君一脚猛蹬——这一脚正好踏上洛蘅背上那道新添的鞭痕。 洛蘅往前踉跄了一步,怀里揽着的芊霙雪却被他师父接了过去,就留他悲催的在一边眼角飙泪。 “活腻歪了!” 洛蘅实在很想反驳一句,奈何这一脚实在是太痛了! 洛三少爷挂彩添伤大难不死,谁料后福没至倒是差点被他师父一脚蹬死…… 然后云焱过来了,不由分说又是往洛蘅天灵盖上手锤一砸,差点没给他砸晕过去。 “打住打住,你们到底是来救人还是来杀人的?”洛蘅一手捂着脑袋连忙叫停。 好歹他现在也是一身的外伤,怎么半点伤员的待遇都没有。 云焱刚才稳下暂缓的一口火气现在全部喷涌而出,不尽不停,把柏荒的鸟羽往洛蘅怀里一砸,素来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云大少爷今天也失了风度,冲着洛蘅大吼道:“下次要死就给我死远点!” 洛蘅默默收起鸟羽,弱声道:“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 “不能!”那两异口同声。 “……” 傅钰贤扶着芊霙雪,见这丫头身虚体弱,过去就给洛蘅那还没缓回劲儿的脑袋又是一槌,“老子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混帐玩意儿?” “师父……”洛蘅开口不知如何言语。 “姑娘都护不住,还能干什么?” “……”洛蘅撤了几步,避开这两个**桶,然后心平气和道:“二位,不是我没事找打,你们如此攻山可曾想过要是把结界打破了这满山的毒气灌进城里是何后果?” “结界?”那二位疑道。 第二十八章 元君 从进山起,洛蘅就尽量不动用灵力,不是因为此中还有蓄灵池,而是因为此山气脉实在太过诡异。 进山时见得雾里丝丝血气游绕,如线如网,在雾里浮游,风过无动,却会被灵力挥散。 洛蘅一时难以辨定那是什么,只知有种结界便是以灵丝织网,寻气引灵,就像蛛网一样,一定有一个猎手潜藏于暗里,不动声色。 如若蛛网被触动,猎手既出。 这血丝的气息与西风岭蓄灵池血灵阵里的那团血雾如出一辙,而洛蘅至今不知那些战灵为何被囚在蓄灵池里,更不知那池中异息以何为源,所以才一再阻止他们动用灵力乱破局势。 洛蘅解释了这么一通那两人才略略消了火气,转而又质问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洛蘅无奈道:“因为不静啊。” 不静便是有人。 两人乍然想起那隐隐绰绰、不时常出现却似乎跟了一路的铜铃声。 且事后发现,那铜铃似乎可以控制山中之蛊。 所以洛蘅一路不言明缘故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罢了。 现在山间诸事既定,洛蘅只好一叹,也算松了口气,然后就给那两人宽心道:“但愿这些都是我多心了。” 此刻芊霙雪虽然身子虚弱了些,但神识却还清明着,她缓了一会儿,也回了些体力,便借着傅钰贤的力站住了身子,“有声音。”她开口说得很弱,所以只有傅钰贤听清了她出口的这几三个字,然后马上提起警惕,留意着周围动静。 什么声音? 四周除了呜呜咽咽的风声,和偶尔咔咔作响的树枝以外似乎就没别的异响了。 那树枝的异响也是因为幽藤沉重的枝条压在树梢,现在那玩意儿死尸一具,又长得肥壮,自然就把那些稍显瘦弱的树枝给压得咔咔嚓嚓,一副要断的惨相。 然后就真的断了…… 就在洛蘅上方的一片突然噼里啪啦一片撒落,还好洛蘅反应及时连忙撤回了他师父身边,这才幸免于难没被活埋。 这一片撒了下来释了重负,周围也就清静了些。 好像也就洛蘅头上这一片比较娇弱,其他地方似乎还算坚挺。 洛蘅疑惑着,走向那堆枝藤。 云焱见他在那翻翻找找,便也好奇的跟了过去,一过去就惊了一跳——只见那堆枝杈里赫然伸着一只干枯扭曲的人手。 “你怎知……”云焱话没问完,洛蘅就接着答了:“如果这片林子真的承受不住藤蛊的重量的话,塌落的怎会只有一个点。”说着,他已经把杂木堆里的尸体给翻了出来。 傅钰贤也凑过来打量,此尸的死相跟城门外的是同一个流派。 扭曲的四肢,被抽干了精气水分…… 尸体被扭曲的四肢还缠着蛊藤,看来就是被这玩意儿拧断的,那水分恐怕也是这些木头吸的。 洛蘅细细检查着尸体,除了觉得水分还没有被完全榨干以外,其他并无分别。 精气也被抽空了…… 一股寒意森森攀上洛蘅心口,他站起身来,指尖弹出一星灵火点燃了尸体,焚了木堆。 他望着火光沉沉深思,直到将尸体焚为灰烬灵火灭去后,他才开口:“先回去吧。” 次日一早,折磨了芊霙雪一夜的寒噬才终于隐退了。即使她一晚上都半梦半醒脑际混沌,也知道这一夜是洛蘅陪她熬过来的。 除了那似梦似真、似实似虚的记忆以外,洛蘅的灵力在她体内余留的清暖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洛蘅接连两日奔劳,又伤神劳心,再加上昨夜在野凄山挂了一身的彩,今早实在扛不住了,才被傅钰贤和云焱拖去了邻间。 晨间的奉灯城也是很寂静的,尤其现在距离敲响晨钟还有一刻。 芊霙雪掀开被子,起身往窗走去。 窗启着一条缝,丝丝凉风钻进,微微拨着她的衣襟。 天光虽尚未彻明,但御魂阵已经退了。 芊霙雪将窗大开,微微探出身去,清风拂面,给她带了丝丝寒凉杀意,于是她踏窗一跃,逆风势而上,晦明晨光里似幽影一般行路无声。 她并不熟悉这城的构造格局,也看不见路,只能通过风涌气流来辨别岔路转向。也多亏了这半个多月的时间让她习惯了眼瞎的感觉。 失了眼力,听力和嗅觉就灵敏了不少,加之本身修炼灵蛊就使她对气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所以即使失了五官中的一感也能让她尚且容易的找到目标。 目标就是那个流着蛊毒的气息。 此处或许是个僻静巷口的尽头,风气凝止不通,有进难出。 从那风气最迟钝的方向却刮来了一阵迅敏异常的锐风,芊霙雪从容一步点地,一偏避刃,顺势将身形逆刃而旋,两人一袭间的交错便随她身形翩过而止。 错身同时,芊霙雪一记寒掌推出,那人交臂一格,应力退身。 短暂交手后那人便沉沉道:“不愧是寒灵。”此声深沉略哑。 芊霙雪淡淡勾唇,“元君不过试探罢了,若要真的动手,我自然不敌。” 元君收刃,“你知我来意?” “只是揣测。” “如何揣测?” 芊霙雪辨着声,转正身子对着元君,拱手礼道:“当年承蒙元君出手相救才得以活至今日。” “那你也该知,我当年出手非止一念仁慈。” 芊霙雪仍浅浅笑着,“自然明白,所以今日我前来赴约便是给元君一个选择。” “选择?”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盛了血液的琉璃瓶朝前抛出,元君稳稳接住,将琉璃瓶举在眼前细细打量,“这个,就是你给的选择?” “我和他的血都可以解元君体内蛊毒。” “他”指的便是另一个灵蛊。 元君闻言,笑道:“我当年一手救了你们两个,到头来,就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这只是我的回报。” “那他呢?” “他的选择与我不同。” “如何不同?” “他的决定至今未变,而我今日选择以命还命。” 元君一笑,“在山上时的确多亏了你及时出手我才能脱身,不过你以为,那样就算救了我的命?” “加上这一个选择,还不及一命吗?”芊霙雪笑意微冷,似有黠色,“元君劳心劳神引了仙门之人介入城中掀揽风波,不就是因为体内蛊毒的限制吗?我给你的这个选择也许可以让你不再受门主的控制。” 元君将琉璃瓶在眼前转了转,冷然一笑,“没了这个限制,我又如何继续搅弄风波?你给我这个选择,无非是想让我前功尽弃。” “此话怎讲呢?”芊霙雪柔柔反问。 “没了体内蛊毒,我就是百鬼门的叛徒,可我所行之事,偏偏就要这个‘忠诚’,失了这个‘忠诚’,我又如何能搅起百鬼门的风波?” “现在不论你搅不搅,这个风波都已经涌动了,你若现在抽身,也许就不是孤注一掷了。” “瞻前顾后,如何一反乾坤。” 芊霙雪听着,撇嘴一笑,作了一副无奈的神情,“好吧,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了,我就不多嘴了,但选择还是留给你,顺便,我也要表明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莫非是想与我为敌?” “我一点也不想与元君为敌,但搅弄风波这件事我也不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更愿意保持中立。” “保持中立?”元君嗤笑,“你早就是局中人了。” 芊霙雪想了想,觉得元君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苦笑了一下,“也是。不过既然现在还没到非此即彼的地步,那就让我暂且再多徘徊一阵吧。”此番罢,她又拱手礼道:“不过元君尽管放心,你的身份绝不会被我透露,这是我对你最大的支持了,但是作为回应,我也希望你不要把局外人牵进你的计划。” 元君略寒的笑意渐渐成了些许不可思议,“素闻寒灵心性凉薄,怎么?你同那三人才接触了几日就有心袒护了?” “那元君觉得怎样才算凉薄?无情、无心,还是无念?” 芊霙雪此问元君却答不上来了。 不过什么样才算凉薄他也并不感兴趣。 于是元君笑了笑,释然道:“你的意思我清楚了,我也不想强迫你一个小丫头做什么,只要别妨碍我就行。”他将那只琉璃瓶收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刻已到,晨钟敲响,一缕朝金阳光洒入幽巷。 今天奉灯城的天气难得明媚。 芊霙雪看不见天光如何,只感觉得到暖意傍身。 元君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突然想起一件不太妙的事情—— 这一路好像跑的有点远了,怎么回去是个有点麻烦的问题。 第二十九章 品茗 洛蘅盘坐在榻上运灵调息,云焱从邻屋钻出来,扒在这屋的门口,做贼似的冲傅钰贤找了招手,生怕惊动了洛蘅。 傅钰贤关门出屋,“怎么了?” “雪儿姑娘不见了!”云焱难掩满面焦虑,“早知道刚刚就该留个人盯着点。” 傅钰贤也心惊肉跳了一下,虽然表面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养鸟吗?还得随时盯着。” “师叔你盯着青泽,我去把雪儿姑娘找回来。”云焱才说着,屋门就开了,洛蘅淡然出屋,转眼却见云焱一副见了鬼似的惊乱模样。 傅钰贤也惊,都不敢回头。 “怎么了?”洛蘅问了一句,两人默了片刻。 洛蘅发现,自打他们离开涅华以来,这俩人就成天跟惊弓之鸟似的,也不知他们一天天的到底在惊些什么。 “青……青泽,你要不要再休息会儿?”云焱被洛蘅吓得舌头都打结了,脸色阵阵发白,一阵更比一阵晃眼。 “……”洛蘅看着他这活像见了恶鬼索命似的模样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 话说他洛青泽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存在吧?这家伙怎么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 “我梦游揍你了?”然而洛蘅的语气还是见怪不怪的,这么戏谑着数落了一声就朝着这位不知所措的云大少爷走去。 傅钰贤转身揽住洛蘅的肩就要把他往屋里拖去,“乖徒,还是进屋再歇会儿吧。” 这莫名其妙的,洛蘅岂会顺着他折腾,于是一把掰开他师父的胳膊,甩一边,清冷的瞥了一眼,“无事献殷勤。到底怎么了?” 傅钰贤见他不领情,还故作了满面恼怒,“为师这不是关心你吗?伤成这样就别乱走动!” 洛蘅轻轻“嘁”了一声,一记白眼甩的不屑,眉梢眼角满脸都挂着两个字——少来! 昨晚新伤新彩的都毫不留情,还差点一脚给他蹬死,今早就良心发现关心他伤重了? 反正洛蘅是宁可信母猪能上树,也不信他师父会良心发现。 于是洛蘅袖袍一摆,大步往邻屋走去。 “青泽,等一下……”云焱忙不迭地想拦他,结果反被洛蘅一胳膊锁住,拖着一块儿过去了。 问尘仙君正抬腿,却听身后明朗一声:“傅爷!” 这熟悉又独特的称呼…… 傅钰贤一个白眼撂上天,不耐烦的扭头去看,“干嘛?” 叫他的不是卿无,而是一个身着血衣简装,手里拎着把墨蓝邪剑的家伙。 这装扮,是血衣门的人。 洛蘅听到这里的动静也顿足投来目光。 只见此人散披着一头墨蓝长发,一条绕银抹额略敛杂丝,红衣简装外着软甲,眼尾布有墨蝶锐翼纹,将他面容衬得邪气,一双眸子幽蓝深邃,杀气与戏谑共存,一副甚好的面容却危险而邪杀。 他冲洛蘅招了招手,笑着招呼道:“三少爷!” 洛蘅也回应着冲他招手,“小殊音。” 然后这个叫殊音的人就继续对傅钰贤道:“我师叔请您到阳城一叙。” “什么事?”这边傅钰贤问着,那边洛蘅已经推了屋门,于是问尘仙君差点惊得跳起,回头却见一片安好。 屋里,芊霙雪正一手扶着窗框,气喘吁吁的,发现是洛蘅推门进来便心虚道:“青泽……” 屋里屋外两人皆是一口长气松缓,两颗多灾多难不得歇的心也才妥妥落回胸腔里。 殊音站在楼梯口回答了傅钰贤方才那问:“您去了就知道。” 卿无和傅钰贤同属一路货色,喜好品味都颇有几分相似,谈事什么的总喜欢去烟柳巷里、莺燕群中。 奉灯阳城的青楼不似寻常窑子那般嘈杂纷乱,相反却是不一般的静谧。光线也幽暗,里头的姑娘蒙面含羞,娇容若隐若现的,也挺惑人心神的。 傅钰贤跟着殊音进了一间地处偏僻却颇为华美的楼里,小楼临水而建,有一小台浮水露天,水明天澈,挺养眼。 卿无就坐在浮水小台边,端着一碗鱼食,戏弄着池中锦鲤,见傅钰贤来了,便挑着修眉笑道:“还以为你都没空搭理我呢。” 傅钰贤往旁边的茶案前一坐,斟了杯茶,抿了一口,被淡得没兴趣了,就转着茶杯闲然道:“什么事竟还劳玄家亲自跑这小城里来?”说着,他抬了抬手中茶盏,“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茶吧?” 给傅钰贤引路的殊音也往案边一坐,杵着腮静静听着。 卿无桃眼浮上黠色,戏道:“傅爷您现在可是我的雇主,我请您喝点茶、拍拍马屁什么的也不奇怪吧?” 五枚韵珠就能雇得黑里坊的大老板鞍前马后? 这等好事傅钰贤不知也不信。于是他置了茶盏,正色道:“行了,别绕弯子了,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卿无将鱼食放在原地,起身走了过来,在傅钰贤对面坐下。 “此处仙门消息闭塞,傅爷恐怕不知,沽北的鬼岭最近闹了个不小的乱子,凌仙阁和昆仑派都折了好些人才收服了一只妖兽,此兽乃是尚未修得神元的白虎。” 傅钰贤敲着桌沿,“堕魔了?” 卿无点头不语,“卫阁主已经向涅华求援,请求调遣一支仙兵赴往人界。” 闻言,傅钰贤敲桌的食指一顿。 仙族的兵皆出自剑仙门派,尤以天云的战力最猛。 天云门中高阶弟子便收入仙侯的编制内,虽然大部分情况下仍以弟子的身份修行,但遇战事则必须应召。 凌仙阁却不同。 凌仙阁内弟子出师后方才编入仙尊掌印的司仙阁,由太子统领常规军,仙尊掌管九阶仙格以上的凌仙战力。 仙族的军队通常情况下有形无名,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弟子门人的身份、以斩妖除邪为名外出战斗历练,而要以军队正名征召战力的只有万不得已的危急情况以及真正大规模的战事。 难道这看起来尚且风平浪静的人界已经凶险到了这等地步? 傅钰贤深思了一番,问题没想明白却突然察觉了另一个异常,于是抬脸就问:“你就是为了来告诉我这个情况的?”然后他也不等卿无开口解释,紧接着就追问道:“厉翮又研出一套机甲战器了?” “我要告诉你的消息才不是这个呢,只不过跟这事有关罢了。” “到底什么事?”傅钰贤催促道。 卿无先一口饮了一杯茶,然后才开口:“卫阁主这边折了人,吓得卫副阁主连芜尘仙都赶不及找了就忙不迭的过去支援,所以现在卫大小姐和云二少爷已经和大伙分道单独行动了,说不定你这边的云大公子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太好的消息。 问尘仙君焦头烂额的灌了那杯清茶。 “另外,”卿无见他茶盏已空便往他杯里添了七分满,接着道:“曲遥芳在百年前的心魔乱时就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傅钰贤整个人突然回魂儿了一般,一拍手,起身就要走,“不错,就这消息有用。” “去哪?”卿无悠然追问,似乎也并不那么担心傅钰贤走。 “既然芜尘仙已经死了,那我们还在人界找什么?打道回府。”这个消息当真令傅钰贤十分愉悦——终于不用成天担惊受怕的生怕他那不嫌事的徒儿翻什么幺蛾子了。 拖回去,大门一关,看他还能怎么闹腾。 于是,问尘仙君即使看出卿无还有余话未尽,也懒得听了。 “可真会省事!傅爷你乐意这么撒手,仙尊能同意吗?”卿无左手执着杯,右手就把傅钰贤给招回来,“先坐下,话还没说完呢。” 于是,问尘仙君只好扫兴的又坐回来了。 “曲遥芳虽然已经死了近百年,但尸体至今下落不明。即使如此,芜尘仙的名号也还没倒,他的亲传弟子就是如今的芜尘仙。” 傅钰贤灌了茶水,漫不经心道:“仙尊要的是曲遥芳,不是那个谁都能戴的芜尘仙的帽子。” “傅爷啊,”卿无给他斟茶,“您向来精明,怎么就没想清楚这件事呢?” “哪件事?” “仙尊指名道姓的要找曲遥芳对吧?” “嗯。” “可曲遥芳已经死了,”卿无将茶壶顿回桌面,“这不就说明仙尊根本不知道此事——其实这件事压根儿也没几个人知道。无凭无据的,你总不能就直接这么跟仙尊说吧?” “事实如此,有的是办法澄清。” “那在澄清之前呢?”卿无杵腮,“云侯家的名声要受到质疑,两个小少爷更免不了被罚……” 傅钰贤捻着杯子把玩,“挨几顿戒鞭也好过跟那些玩意儿接触。” 卿无勾唇,“原来傅爷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 傅钰贤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参悟了点什么,于是故叹了一口气,“这些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能没有呢?”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关系?” 卿无摊开手,殊音随即配合的将一张叠得规整的纸条放进他的掌心,卿无顺着就把纸条摆在傅钰贤面前,“芜尘仙的居所。” 傅钰贤没拿,疑道:“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还拿着您的韵珠呢。” “不是这个原因吧。” 卿无见实在绕不开了,只好浅浅一笑,说的淡然:“实不相瞒,我这边有人很看好洛小公子,想借奉灯城的事看看他的本事。” 傅钰贤漠然一笑,“我徒儿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测试?” “这不是测试,”卿无执杯浅抿,“我们只是惜才罢了。如若洛公子确是那般希世之才的话,厉翮定会庇护。如此,不好吗?” 傅钰贤不作声,卿无接着道:“其实傅爷你在也并无大碍,只是最好还是回避。” 这番话让傅钰贤神色一冷,“你们想做什么?”余光下意识瞥了殊音一眼。 “放心,这孩子是我带来护行的,不参与此事。我说傅爷你最好回避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管的太多了,可能会限制那孩子的发挥。” “……”问尘仙君执杯的手一顿。 整个仙界谁不数落问尘仙君带洛蘅太不上心了? 卿无这家伙的评价实在很独特啊! 傅钰贤默默干了这口淡茶,卿无趁机劝道:“傅爷,看开点吧,劫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旁人干涉不得。不管你再怎么回避,该来的,终究会来。” 问尘仙君置杯,卿无斟茶,“傅爷尽管放心去,我在这会关照他的。” 第三十章 煎药 从半月前那个被邪变的凶尸残杀的赶尸人开始,到现在总共死了十八人。 今晨终于没有尸体出现在城门下了。 奉灯阴城的守备并不严,因为原本也没谁会闲得慌胆还肥的来端这座鬼城。 因此也就时常能见守城的官兵蹲在城墙下唠嗑,有时还能捧把瓜子,讲点小道的邪祟异事,日子过的倒也悠然。 阴城的守兵多半是身负罪责被发配至此的,不过长幽国素来敬畏鬼神,虽然胆比较大的敢做鬼的生意,但也是绝不敢冒犯的——尤其是这些外地来的守兵,其胆量完全不能与城里的阴商相提并论。 本该今日出现在城门下的第十八具尸体没有如约而至,这些守兵自然而然的就以为是终于没死人了。 于是没有尸体被送来的今晨反倒引了更多驻足的目光——只见一众披盔戴甲的守兵齐刷刷的跪在城墙下,面对着两条长椅并成一列的祭坛,上面整整齐齐排了十七只碗,碗里盛了半碗土用来插香。 洛蘅路过城门时淡淡瞥了一眼,留意了一下那简陋至极的祭坛上的香碗,然后就拎着药回客栈了。 客栈里依然可见老掌柜忙碌的身影。 楼上走下两个住店的江湖人,和洛蘅在楼梯口擦肩。 一股毒息迎面。 洛蘅脚步略顿,余光瞥着那两人出客栈的背影。 老掌柜忙碌着,眼光偶然落到了洛蘅身上,于是两人相视一笑,然后该干活的干活,该上楼的上楼。 瞟着那冰蓝影上楼后,老掌柜暂置了手中活计,进屋将白鸽送出窗去。 洛蘅推开屋门,芊霙雪正伏在窗口,静静的,吹着不时刮来的凉风。 “今天天气好吗?”芊霙雪专注的吹着风,分了点神来问洛蘅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今天的天气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天上浓云密布,偶尔才会漏一缕阳光下来。 不过对奉灯阴城来说已经很明朗了。 “还不错。” “哦……” 洛蘅走到她身后,随手挑起她的一缕青丝在指间绕玩,“毒清理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能看见了。” 芊霙雪乖乖站起身跟着他走到桌前。 洛蘅轻轻替她取了缚眼的白绫。 其实她现在已经看得见点了,只是眼前还蒙着一层冷雾,看不清罢了。 洛蘅在她面前坐下,抬手捧过她的脸,细细查看她的眼。 现在她的眼瞳呈出淡淡的冰蓝,像是被水润洗过一般,水灵灵的尤其动人。 只是洛蘅一看便知她这瞳色并非生而这般。 因为洛蘅的异瞳能察见寻常不能见的灵息游丝,此刻他瞧着芊霙雪的眼便是有那股冰寒异常的灵气缠绕着的模样。 这双蓝瞳固然娇美,但就像青莲被置于冰窖一般,是为摧残之美。 “青泽,”芊霙雪抓住洛蘅的手腕,诚恳道:“你为什么救我?” 洛蘅默了片刻,“因为我们认识。” “什么时候?”芊霙雪赶忙追问,洛蘅却用另一只手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如果跟她说前世今生、神明托生什么的,肯定要被当成大忽悠。 “以后再告诉你。” 芊霙雪略显失落之色,洛蘅看了心软,就两只手合握住她的手,柔声询道:“你这么想知道?” 芊霙雪连忙点头。 “那……” “青泽!” “……”洛蘅“那”之后的重点还没出口就被云焱冒冒失失的给打断了。 云焱见状僵在门边,洛蘅还握着芊霙雪的手,只是后辞成了浅浅的扫兴一叹。 “那什么?”芊霙雪见他不往下说了便赶紧追问。 洛蘅松开她的手,起身,柔道:“那我待会儿告诉你。”然后就拎过桌上的药,揽着云焱出了屋子,顺便把门也带上。 芊霙雪懊恼着咬了咬唇,又摸回窗边继续趴着吹风。 美事被搅了的洛蘅也并没有体现出火气什么的,手里拎着药包欢快的一甩一摇,语气却是和动作极不相符的正经:“怎么了?” “刚才涣清回我信了。” 闻此,洛蘅偷偷瞥了一眼云焱略显焦灼的神情,见他眉头锁得紧就知那边的情况肯定不怎么样。 这下应该可以完美的把他俩支开了。 于是洛蘅笑意攀上面颊,差点就勾了唇,好在他天生长得清冷,如今心性平淡,这才控制住了。 “情况怎么样?”洛公子维持着一本正经、清雅平静的面色,旁人根本无法看出这淡泊面色下的九曲回肠。 “掌门师伯和卫阁主在鬼岭那边遇到了点麻烦,副阁主带人赶过去了,涣清和琉然也已经离开昆仑,打算先跟我们会合。” 听见卫惜也要来,洛蘅心里咯噔一下,手上抛着药包的动作一顿,摇到半空的药包一下就失了惯性,没控制的落了下来。 药包还有余力晃一晃,洛蘅心里的思虑又兜转了起来。 “你和师父先去南川跟他们会合吧。” 云焱不明,问道:“你还要留在这?” “等我确定了最后一点事就去找你们。” “什么事?” “也就那点事,我只是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多心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洛蘅余光瞥见楼下他师父进了客栈。 “如果……”不是多心呢? 洛蘅快出一步挡住云焱,晃了晃手里的药包打断了云焱的“如果”。 “我去煎药,你跟我师父商量商量。”说着,就若无其事的溜了,在楼梯上碰上了傅钰贤也显得淡然极了,丝毫没有打鬼主意的狡猾之态。 洛蘅在楼下兜了一圈没看见掌柜的身影,便唤:“掌柜的!” “诶,来了!”老掌柜随即便应着出来了,匆匆忙忙的奔到洛蘅面前。 洛蘅笑容温润的瞧着老掌柜,余光瞥见他肩上的一片白羽,然后视若无睹的晃了晃手里的药包,“借厨房一用。” “诶,好。”老掌柜应着,便将洛蘅往厨房领去。 老掌柜行动虽缓体态却不佝偻,年岁虽大却也精神,面色红润且不乏阳武之气,与阴城里的其他人略略有些不同。 “这十三年间的生意不好做吧?”洛蘅但有但无的随口问了一句。 “城里的阴商多半不住外店。”老掌柜似乎答非所问。 洛蘅理着药材,顺着话题进行下去,“那些时常游走多地点倒尸人总得有个落足点吧?” “倒尸人进城要将邪尸归在鬼院里,通常也就住在鬼院附近。” 阴商的生意做不了,阴城的外来客又少的可怜,老掌柜这生意岂止是不好,简直就是惨淡啊! 洛蘅扫视了一眼厨房的大小物件和食材,见各种厨具一应俱全,食材也应有尽有半点不寡清。 这小店里也没有打杂厨子什么的,凡事都是老掌柜一人在做。 洛蘅磨蹭了一会儿,“咦”了一声,老掌柜赶紧询道:“何事?” 洛少爷把药材倒腾好了却找不着锅子,于是问道:“药罐在哪?” 老掌柜恍然大悟,人家少爷就是来煎药的,要找的当然就是药罐子。 于是老人的眼神开始四处搜寻,人也跟着到处翻翻找找。 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大堆,要找个药罐子还真不简单。 洛蘅在一边静静看了几眼老掌柜杂乱无章的翻找动作,眼光在厨房里打量了一遍,瞥见了角落里静静落着灰的药罐,然后就伸手拽了过来,“噢,找到了。” 老掌柜偏头来看,蓦然瞥见趴在肩头的那片白羽,于是不动声色的,不好意思的笑着走了过来,“太久没有人用,都忘了搁哪了。”边走边理了理衣裳,顺手将白羽拍落。 洛蘅浅笑,“掌柜的喜欢养鸽子?”他涮净了药罐便往里搁药材,老掌柜就站在一边,笑着答道:“人老了也没什么伴,养几只鸽子消遣消遣。” “您不是本地人吧?”洛蘅燃着炉子,笑问。 老掌柜愣了愣,“小少爷怎知?” 洛蘅温润的转眸一瞥,“口音不像。” “哈哈哈,”老人笑得恍然,自侃道:“想不到在奉灯生活了几十年,还是乡音难消呐。” 洛蘅又疑惑着打量了老掌柜一眼,询道:“这奉灯城偏远凄凉,又不怎么太平,掌柜怎么会选择在此定居?” 掌柜笑意渐落,目光落低了些,叹道:“奉灯城虽然不怎么太平,但也总比战火烽烟来得安稳。” 洛蘅悠悠煽着火,“也是。” 未经战火袭燎的人实在很难理解真正的纷乱流离之苦。 洛蘅望着炉底火苗,渐渐地,有些出神。 虽然他从小就跟着傅钰贤见过了不少被战火摧毁的城镇村庄,但作为有能力避世的仙者,终归也只是旁观者罢了,如何能解其间真苦。 然而他却明白,即使止息了战火也未必能得所谓净土。 洛蘅摇扇的手略顿,神思浮远了。 神魔止息了战火,而后却有心魔之乱殃世;魔教一统千年却纷争不息;人界诸国分分合合内慌外乱,不曾安宁…… 再乱的世道也会有美好的向往给予众生希望,可等希望真的实现了,却往往又不像期望的那般美好了。 洛蘅忧思沉沉,忆及己身顿觉无力。 世上诸多事总会被人的一颗心臆想得太过美好,其实不过如此…… 这个想法无形中不小心将洛蘅一直以来坚信的执念给动摇了一下,一股隐火就忽地灼了一下心弦。 洛蘅连忙掐断了思绪。 所谓一物降一物,洛蘅这个心魔也总得有一个期望或执念来压制,所以在这个执念找到替代的东西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胡乱动摇。 第三十一章 作皮者作命矣 芊霙雪在屋里候得邪火烧心,那股子焦躁连风都吹不散。 于是她就借着略略恢复了些的视力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瞅瞅窗外天昏雾蒙,一会儿扒在门板上瞅瞅动静,最后懊恼的坐在榻上,无聊极了。 她郁闷的仰身一躺,青丝散铺一片,赤红拂袖两边一摊,慵懒无力。 她又抬起手来,眼见一片赤红艳烈。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洛蘅让她穿了一身红衣。 “洛青泽……”她轻声念了这个名字,脑海深处觉得陌生极了,但他真人又让她觉着特别熟悉。 尤其是接触了这几天,又在野凄山上患难与共之后,就更熟悉了。 但具体怎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芊霙雪正放着自己的思绪漫天乱飞时,门开了,洛蘅端着药进屋,见她死狗似的躺在床上便用寻常那戏谑清冷却略柔道语气道:“过来吃药。” 他等闲时的语气本身就不会给人太多距离感,尤其跟芊霙雪说话时还刻意放柔了,所以芊霙雪也就不觉着他很难接近了。 熟悉了,也就不那么拘谨了。 芊霙雪不情不愿的坐起身来,“说。” “说什么?”洛蘅若无其事道。 “我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洛蘅端着药碗坐在她身边,“先把药喝了。” 光闻这味就苦的让人恶心。 于是芊霙雪别过脸去,嘟囔道:“你不说我就不喝……”小声小气的,还生怕洛蘅听见似的。 洛蘅笑意略黠。 洛某人这辈子别的不行,对付她芊霙雪却是有一套专精的手法。 “不喝我就不说。”洛蘅无赖道。 芊霙雪幽幽转过脸来,“喝了你就说?” “反正你不喝我就不说。”他重复了这个意思,然后就凝视着芊霙雪犹豫纠结的神情,看着她指间绕着一缕头发,神情专注的细细揣摩着他的话。 她认真思考的模样也怪可爱的,于是洛蘅难掩唇边笑意也毫不收敛目光,就这么把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进眼底——反正就她现在的眼力也察觉不了什么。 芊霙雪犹豫了好一会儿,乖乖从洛蘅手里接过药碗,端到面前,又想了想,闷着气,一口灌下去了,结果还是低估了这玩意儿的威力,被苦的一阵喉口发呕、晕头转向,然后洛蘅赶紧往她嘴里塞了颗糖,从她手里拿回碗,皮痒搞事的摸了摸她的头,“乖。” “……”她蹙眉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借着蜜糖缓过了那股苦劲儿,“现在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 芊霙雪被他一句话气的差点跳起来,拽着他的袖娇嗔着逼问道:“你不是答应我喝了药就说吗?” 洛蘅疑道:“有吗?” “有!” “你再仔细想想?” 她果真想了想。 洛蘅只说了“不喝药就不说”,好像的确没说喝了药就告诉她…… “……” 芊霙雪被洛蘅气了个半死,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咬了咬嘴唇,然后切齿道:“你刚刚也说了一会儿就告诉我的!” “诶?”洛蘅想了想,“有吗?” “你……”她话到喉口却被噎住了,洛蘅趁这个时候又往她嘴里塞了块糖,她原本扭头要躲,结果还是没避过,又被塞了满口甜蜜。 “好啦,以后会告诉你的。” 糖挺甜的,但那口火气可不是一颗糖就压得下去的! 于是她含着糖,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幽怨的看着洛蘅模糊的脸。 洛蘅实在很想捏一下她微微鼓气的脸颊,好在骨子里那股君子的气质还是让他控制住了自己。 他起身,芊霙雪却还拽着他的袖子,最后服软的央求道:“求你了……” 洛蘅受了点力就顺势一跌坐回榻上,借着惯性身子微微仰斜,极快的在她颊上啄了一下。 芊霙雪被他这一下给亲蒙了,整个人都僵住了。 洛蘅右手从她腰前绕过,轻轻压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往怀里揽近了几分,凑着她的耳,低声道:“知道了吗?” 芊霙雪像是整个人都被砸通了一般呆愣愣的,完全没有反应的意识了。柔柔热气在她耳畔缠绵,沿着流漫到了颈间襟里,戏得她浑身酥**麻,加上洛蘅的声音原本就极好听,低低沉沉又惑人心弦,此刻还以那柔情款款、动人心扉的语气道出…… 她实在禁不住洛蘅这般撩拨了,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怯的躲了躲,洛蘅会意也放了她,只是收手的途中修指又凑近她的脸颊,替她将一缕拂落脸颊的青丝轻轻别去耳后,这才彻底收回手来。 得亏洛蘅心性洁雅不喜沾花,否则只需有他师父一半的风流便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了。 然后洛蘅就在芊霙雪怔神的时候溜出屋去了。 其实洛蘅原本也并不是这么激进的作风,但有些心意是他很早以前就想让芊霙雪知道的,奈何那时总是差了几分胆色,这才一次次的错过。 如今上天直接把他心心念念的郡主送到他眼前了,这样的缘分都不把握的话那他洛青泽岂不是丧尽天良了。 况且,他对芊霙雪原本也是情难自制,尤其在经过这么就的分离思慕之后,这捧久别重逢的深情就更难控制了,实在是情不自禁的想要触碰她。 洛蘅一路思绪飘飞着归了碗就折回楼上了,正好看见他师父杵在栏边,见他上楼便深思熟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身进屋,意思不言自明。 傅钰贤的意思洛蘅向来一眼就明白了。 于是洛蘅也浅浅一叹,做好了被软磨硬泡的准备就进屋了。 “我和焕离过会儿就动身前往南川。” “啊?”洛蘅一脚跨进门槛愣了一下,回了回神然后才带进另一脚。 这个情况跟他预计的反差实在也太大了点吧…… 他还没怎么回过神了,更遭了惊雷轰顶似的,有点凌乱。 问尘仙君看起来有点蔫巴,这个决定大概也是做的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就交代你一件事。” 洛蘅赶紧在桌边坐下,静候着后辞。 “你拿去的药不可乱吃,最好别吃。” “嗯……” 没了? 洛蘅怔然,看着今天一本正经的不正常的傅钰贤,不禁怀疑他师父是不是被摄魂掉包了。 这岂止是不对劲,简直就是太不正常了! 过了一会儿,问尘仙君似乎也觉着自己这状态不对,于是清了清嗓子,四下乱瞟了一阵。 洛蘅看着他师父脸色开始渐渐无赖,终于觉得问尘仙君似乎又捡回了点正常时没心没肺的风格,但又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傅钰贤掌心催灵,请出一支卷轴,摆在洛蘅面前,“我查到的关于百鬼门的资料都在这了。” 洛蘅将信将疑又一头雾水的拿过卷轴,展开了点瞟了一眼,也没瞅出什么所以然就合了卷,“怎么突然……” 傅钰贤杵着脑袋,无奈一笑道:“我就算今天不给你,你自己迟早也有一天要翻出来。” 洛蘅惊疑并有的看了云焱一眼,云焱显然也没搞清楚问尘仙君这天翻地覆的态度转变是怎么回事,于是撇了撇嘴,作了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命劫无可避,这个道理傅钰贤比谁都清楚,但这事真搁眼前时,问尘仙君也做不到真正的坦然。 劫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旁人左右不得,但又总想左右一下。 也罢,还是早点走的好,眼不见心不烦。 交代了那点事,傅钰贤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招呼云焱走了。 洛蘅始终没搞清楚状况,但这样的异常他不得不问。 就在傅钰贤要迈出门槛的一瞬,洛蘅叫住了他:“师父!” 傅钰贤顿足回首。 “发生了什么?” 问尘仙君意味不明的笑笑,然后就出了门,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你这边万事儿了就赶紧过来,不许磨蹭。” 云焱临出门时拍了拍洛蘅的肩,“万事小心。” 师父和兄弟就这么走了,就留洛蘅一人空落落的待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至此,洛蘅不禁好奇,那个找他师父谈话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奉灯阴阳两相合,伏九作揖抚六阴。长河无尽长灯眠,思远乡,念红尘,孤舟浮流魂牵肠。 断舍流离寄苍茫,百转千回不念归……” 悠旷的歌谣如梦境远音一般飘飘悠悠的晃进了某人脑际。 迷蒙混沌散去,他睁开眼,所见一片幽森昏暗,一圈蓝晕晃明,中间却是深渊般的幽黑。 他似乎躺在地上,硬邦邦的石板冰冰凉凉,睡得让人容易做噩梦。 此人便是传说中早就被宰了的屠罗门少主厉凡琛,字明尘。 厉凡琛睁着眼,先一脸迷茫一头雾水的打量着眼前那幽寂深渊。 看就了才发现,其实就是个天花板。 他坐起身 ,还有些半梦半醒,就睁着惺忪的眼扫视四周。 屋里以鬼火照明,火光并不很亮,映得屋里幽暗诡异。 此屋无窗,阴冷冷的,唯一一道正常的光线就是从半开的门外漏进来的一缕不明媚的阳光。 厉凡琛目光游视着,突然一顿一闪人也差点跟着跳起来——他蓦然瞥见一个盘坐在三步外跟石像一样静止不动的人影。 倒不是因为这人缺胳膊少腿或是相貌恐怖什么的,只是这人静悄悄的又似乎还喘着气,意欲不明的坐在那里,像鬼一样的让人琢磨不透,所以才把厉凡琛吓了个半死。 这人就是把他抓来的鬼巫。 厉凡琛被吓得当即惊醒了,然后就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比地面还冷的石榻上,而鬼巫就坐在不远处,好像是在看着他。 他小心翼翼的起来身来,鬼巫没动,然后他又更小心的朝鬼巫挪进了些,发现鬼巫大人气息平稳均匀,好像是睡着了。 他蹲下身,隔着一步的距离打量着鬼巫。 她挽发的银冠精致而华丽,倾落的长发及腰,一身幽蓝袍端庄却幽森,掩容的银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厉凡琛都打量了好一会儿鬼巫都没醒,这么静应该是睡着了吧…… 猜测着,厉凡琛就动作轻缓地站起身,一步一回头的往那扇漏着光的门走去,一直溜到了距门两步的位置都没见鬼巫有反应。 他正庆幸着迈出将要出门的最后一步时,只听“嘭”的一声,门关了。 厉凡琛寒毛登时一阵乱竖,心里七上八下跌宕起伏,后背阴冷冷的,都已经感觉到鬼巫铃杖掀来的冷风了。 然后他万分惊恐的回头,后背立马贴上门,都已经做好了求饶的准备…… 然而—— 鬼巫依然静静的盘坐在原地,一寸都没有挪动。 厉凡琛贴着门,窒息了好一会儿,心都拽到了嗓子眼,就盯着那幽冷的背影。 又过了好一会儿,鬼巫大人依旧纹丝不动。 厉凡琛渐渐恢复了呼吸,伸着脑袋去打量,然后又疑惑、又好奇、又胆怯的缓缓走近,在她身后五步的距离蹲下身,凑来凑去的张望了好一会儿,再挨近些,喉结耸了耸,然后贼兮兮的伸出右手,将食指探了出去。 就跟上了刑场一样,厉凡琛整颗心都要被捏死了,手在空中一顿一顿的,好不容易指尖离鬼巫的后背只有毫厘之差了,心里扛不住,又怯生生的顿住了。 他食指蜷了蜷,犹豫着,心一横,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后背。 空气又是一瞬凝滞。 这一触,让厉凡琛紧张的闭了眼,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又是好一会儿,鬼巫还是没有反应。 这回他胆肥了不少,又极快的戳了一下,见她果然跟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 他大着胆子凑了过去,挪到鬼巫身左,上上下下的将人打量了一个遍。 怎么看都是睡着的模样。 他老实了一会儿,打量着鬼巫这张银面。 干嘛老戴着面具? 看着看着,厉少主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也不知他是从狗熊身上掏了心还是往豹子肚里挖了胆,竟然好奇着想看看鬼巫摘了面具的真面目。 虽然他也知道干这拔老虎胡须的事铁定会被揍的很惨,而且如果鬼巫大人还有什么看了她真面目的人都得死的规矩的话那他厉少主十之八九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 虽然心里什么道理都懂,但就是控制不住手痒好奇。 厉凡琛那只讨事的手早在他内心纠结的时候就已经探到鬼巫脸前,之差毫厘便可触上那面具了。 眼看胜利在望,死劫将至,银面下那双琉璃瞳就淡淡睁开,不冷不热的一斜,瞥住了厉凡琛这张心惊肉跳的脸。 “……” 厉凡琛眼皮连跳几下,唇角也跟着抽了抽,心里暗道不妙,嘴上连抹了几层滑油,结果开口还是结巴了:“那……那个,你……醒着啊?” 第三十二章 十八人 洛蘅调皮的那一下搔得芊霙雪心弦乱颤,一颗心怦怦乱跳了好久,跳得她心杂意乱,原本就模糊的视线更模糊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待得迷蒙恍惚、云里雾里。药效渐起,蒙眼的冰雾也略略消落了些,虽然视线仍有一些模糊,但已能稍稍视清物了。 洛蘅若有所思的走进屋来,芊霙雪一记目光毫无避闪的乍然瞧见那抹蓝影,对方没怎么着,倒是差点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洛蘅确实没有注意到芊霙雪那点小小的炸毛反应,只全心思考着他的事,然后在桌边坐下,展开傅钰贤给他的卷轴,细细阅着。 芊霙雪目光游游闪闪,看了他半天才略略平缓了心跳。 窗外漏进一丝好不容易寻得云间缝隙的阳光,微暖微明,柔柔打亮了洛蘅的侧颜。 虽然芊霙雪依然无法完全瞥清洛蘅的真面目,但已能将他挺拔俊逸的轮廓窥明七八分了。 芊霙雪远远的瞧了他一会儿,然后就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托着脸,就近打量着洛蘅这张在她眼里尚且模糊的脸。 洛蘅挪了一分目光过来,见她眼眸略略复了些原本的血色,一眼便瞧得他心扉颤然。 因她灵蛊之身恢复能力强于寻常人,所以那毒其实并不能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但筋脉的损伤却需要些时间才能恢复。而她现在视物不清其实是她体内的寒蛊之力过多侵入有损的筋脉,蒙了她的双眼。 芊霙雪隐约察觉了洛蘅对她温润的一笑,于是略有些吃羞的错开目光,看着他展在桌面的卷轴上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文字。 那卷轴上记写了傅钰贤在人界逮到的十五个百鬼门人以及曾被百鬼门侵袭占有过的土地,和那些与百鬼门相关的怪异事件。 综其所记,沽水以南的长幽、夜羌和南巫三国是百鬼门最长光顾的,仅次于这三国的是神御。 这三国经常被百鬼门骚扰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三国都是出了名的异教国,本来也盛产各类邪术,即使是没有百鬼门搅事的平常幺蛾子也不少。 但神御国也被百鬼门光顾就令洛蘅有些诧异了。 神御国临东海而立,位处青丘凡神之境,是活在神明眼皮子底下直接受到护佑、也往往远离纷争的天乐之国,百鬼门居然也敢把狼爪子伸到这里? 再看与百鬼门相关的异事大都与邪毒、入邪相关——光神御国就出了三起灵兽异变之事。 灵兽异变,这与当年心魔之乱的开端像极了。 洛蘅阅完一遍,将卷轴收起,恰在此时来了三响叩门声。 洛蘅开了门,来者是杜方达的家仆。 “我家老爷请公子前往宅里一叙。” 那日杜方达突然来访令洛蘅些许意外,今日家仆来请却稍稍在洛蘅的意料之内。 于是洛蘅当即应了,回头正要开口将芊霙雪留在这里,结果对方却先他一步道:“我也去。” 洛蘅顿默着,旋即又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好吧。” 于是三人顺着走出了客栈。 芊霙雪跟在洛蘅后面,出门时给门槛绊了一下,然后匆匆忙忙的追过去,又给一块兀出的石头给绊的一踉跄,身子失衡往前一扑,结结实实撞上了洛蘅的后背。 洛蘅戛然止步,芊霙雪捂着额头默默退开来。 洛蘅将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她琢磨了片刻,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乖乖牵住了洛蘅的手,接下来的路就走得稳妥多了。 杜方达的宅子在巷子的尽头,稍稍有些路程,一路静静走得也无聊,洛蘅就随便询了几句,开了那家丁的话头,然后就听他滔滔不绝的谈论他家老爷的种种仁德义举,解囊济贫、平乱驱邪、深居简出、待人温厚,十分值得一提的就是杜老爷即使是对待阴骨异种都好的不得了。 阴修骨自古以来都是为人唾弃的孽种,谁家要是生了个阴骨的孩子那就是家门不幸,不但外人见了要数落,为父母者亦视其为邪煞,幼童本无罪,却总要因那天生的异骨而被遗弃唾骂,不幸生了孽种的女子也不得善果。 如此,人们对阴骨的抵触早就远远的超过了他们引怨的邪气。 凡人有时还能怜悯一下凄惨厉鬼,可对这些天生的异种却是半点同情都没有。 其间缘由早杂落在了纷杂红尘里,又有几人说得出其中真正的缘故。 于是这世上还能容忍阴修骨的也就只有奉灯了,奈何对于阴商而言,阴修骨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匠人会爱惜自己的家伙,商人却不会怜惜手上的工具。 所以杜老爷能慈悲的怜悯阴修骨的确是很非常难得了。 有人言语消遣,路程赶得似乎就快了不少,那家丁还没说尽兴三人就已经到了杜宅门前。 此宅深墙围院,矮门单开,正门看起来像后门一样不起眼,门里两进院落,人丁寥寥。 家丁直接把两人引过了垂花门,进了杜宅的后院——这接客的地点也是颇为不同。 这位大阴商的后院更是凄清。 前院尚有三分人气几个人影晃动,后院完全就是一派冷景,只有寥寥几株枝叶颓败的柳树,几间阁屋也陈旧,空落落的座在院里,全景赏来,只有萧瑟没有风雅。 “老爷。”家丁推开堂屋的门,将人请进去便带上门退离了。 屋子窗门紧闭,已是中春却还燃着碳炉,烘得屋子暖洋洋的。杜方达就坐在正座上,衣冠肃穆,见洛蘅和芊霙雪进屋便起身迎上,拱手礼道:“劳烦二位亲临寒宅,万望莫怪。” 洛蘅回礼,“先生哪里话。不知此番是为何事?” 杜方达将两人请上座,又抬手招了一旁的小厮近前斟茶。 屋院清寥,摆设简朴略显老旧,茶却是早春新茶,且是沽水下游一带盛产的一叶清,此茶最是清苦。 洛蘅品了品,大概是冀国出的苦叶一叶清,连回甘都带着微微苦涩。 杜方达也品茶。 “先生畏寒?” “早年行走江湖时落了些旧伤,遇寒则发。” 芊霙雪坐在洛蘅身边,视线又清明了些,于是就打量了杜方达一眼,淡淡勾唇。 杜方达也瞥了芊霙雪一眼,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就又转向洛蘅,“另外两位呢?” “有事先行了。” “昨夜山中忽起毒雾,今晨却消散了,不知可是诸君所平?” “昨夜确实进山了一趟。”洛蘅淡笑浅言。 “有劳诸君了……” 洛蘅看他神色显然是有余言未尽,于是就开言道:“先生有事尽可言明。” 既然洛蘅都直接开口了,那杜方达自然也就不扭捏了,直言道:“野凄山中恐怕并不止一只邪物。” “此话怎讲?” 杜方达将腰间骨佩取下,小厮会意近前,双手捧过物件,恭敬的走递给洛蘅。 洛蘅接过翻看了几眼,只见其上血纹淌辉,活似血液流淌之相。 “骨符血纹流辉便是邪气侵染所致,我等不及诸君可自探识灵,只有依靠此物辨别邪气。”紧接着,杜方达又蹙眉补充道:“然此符早已熟悉了奉灯城中原本的阴邪之气,并不会对此过多反应。” “骨符显异多久了?” “今晨方显异常。” 那应该就是因为昨夜之事所致。 昨夜他们必然是打破了什么结界才导致今晨邪气淌出。 且那邪气都已经浸城了,恐怕也老实不了多久了。 洛蘅递还了骨符,略略有些焦心。 看来真的不是他多想了。 “城外出现异尸已半月有余,鬼巫为何不作处理?”这个问题很关键,也疑惑了洛蘅很久。 杜方达沉默了片刻,大概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却是答非所问,“我们这位鬼巫乃是国师大人的亲传弟子,原本前途无量,若非来守这奉灯城的话,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国师大人在灵山的巫礼之位。” 灵山十巫乃是凡间巫者之最,鬼巫不去继承这个巅峰师位却跑来守这个小小的奉灯城? 且鬼巫走的是极阴之道,一身修为完全是那寿数换来的,往往英年早逝,虽为一方守护者,却终不为世间正道所容,亦不被其他巫者承认。 这个落差论谁来看都未免太大了。 “那她为何会来守城?” 杜方达摇了摇头,“具体缘由我无从知晓,只知她来奉灯是奉了国师大人之命。她及笄之年便来到此城,至今已有三年,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这半个多月来却不知为何,城里一连死了十八人她都无动于衷。” 十八人? 洛蘅略愕,随即一笑,道:“恐怕山里的东西确实不好处理吧。”说着,他便站起身,辞道:“先生所言我记着了,山里的东西我会想办法处理,定不负先生所托。” 芊霙雪看着洛蘅果真应了这件事,不禁在心里数落这个二货。 杜方达亦站起身,拱手礼道:“那便有劳少侠了。” 两人相礼过后,洛蘅便领着芊霙雪走了,临至门前,芊霙雪顿了一步,微微回首,面色略沉,淡淡扫了杜方达一眼。 这一眼看得意欲难明。 杜方达未作理会,只是等人走远了就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转,蹙眉思虑着什么。 “老爷?”旁边小厮疑着探了一声。 杜方达犹虑着略略顿步,似自言的问道:“怎么突然就离开了?”说着,又开始踱步。 “老爷,”小厮又唤了一声,压低了嗓音提醒道:“今晨没有尸体送来。” 闻言,杜方达愕然一顿。 洛蘅带着芊霙雪走出巷子,往城东走去。 “这事你要管到什么时候?”芊霙雪视线还有一点模糊,于是就拽着他的袖。 “唉,”洛蘅先拿戏谑的语气叹了一声,然后就悠然答道:“都答应人家了还能怎么办,怎么说也得处理完再走吧。”此事恐怕正合他意。 芊霙雪一气长出,瞟了他一眼,嘟囔道:“人家守城的鬼巫都不管……” 意思明摆着就是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洛蘅淡淡看了一眼她幽怨的神情,一笑找事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芊霙雪一怔,无言作答,脸颊却烫了一下,然后就略略别开脸来,“你要去哪?” “你说这城里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就没几个人上心呢?” 鬼巫无动于衷,也没有亡者亲属哀痛,这实在有些诡异。 第三十三章 老没正经 午时一刻,洛蘅带着芊霙雪过了祭河进了阳城。 阳城便是另一番明媚光景。东西两城也就一河一墙之隔,顶的天却仿佛不是同一片。 芊霙雪抬眼仰望着一片明朗净空,暖阳映身,灵脉里的寒气微微退隐,视线蓦然清明了。 视线一清,她就忍不住去打量洛蘅。 洛蘅容颜俊美无暇,明阳下如精玉雕琢,一眼就叫人过目难忘。 他似是察觉了这丝目光,偏头来瞧,芊霙雪被他瞧得突然都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被洛蘅逮了个现行。 那双异瞳瑰丽异常,色泽璀璨而妖冶,给这张原本生得清冷如霜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魅色,莫名的摄人心魂。 “饿了吗?”洛蘅笑着,手臂往后一勾,将芊霙雪的手挽进胳膊里,“我带你去吃饭。” 明明长得这般清冷,脸上却偏偏漾着一面明暖不见寒霜的笑容。 芊霙雪被洛蘅带进一间大气的酒楼里,选了处清静些的位置,恰好临着窗。窗外车水马龙,市集虽算不得十分繁华却也热闹,与阴城的光景全然不同。 芊霙雪静静望着窗外,洛蘅则静静望着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话头跟她讲话。 正纠结,就听堂里来了一声高唤:“哎哟,这不是我家小青泽嘛!”戏谑又张扬。 洛蘅莫名望去,见是一绛锦袍的人冲他走来。 这不就是玄家卿无嘛。 洛蘅见到他颇为惊疑,一路看着他无比熟络的坐到芊霙雪身边,嘴里却喋喋不休的逗着洛蘅:“乖乖,长这么大了。” 芊霙雪疑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此人桃眼笑得弯弯,看起来跟洛蘅不是一般的熟。 “卿无君,你怎么在这?” 卿无似是不满洛蘅如此生分的称呼他,于是纠正道:“叫哥哥。” “……” 卿无看着洛蘅,不禁感叹,“得有几百年没见了吧,想不想你卿无哥哥?” “几百年没见”这几个字的效果竟是不亚一击惊堂木,只闻堂里静止一瞬,不知有多少惊奇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到他们这桌。 洛蘅微微伏桌,凑近些压低了声道:“你要吓死人啊?什么几百年没见了?”这话摆在别处也还好,但这长幽国原本就盛产鬼怪,自然比别处来得敏感些。 卿无也凑近了些,压着声,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道:“你是说得有千年了?哎哟你看我这脑子……” “……” 洛蘅差点忘了,这家伙跟他师父一样没正经。 洛蘅暗暗一叹,紧着便转言道:“什么风能把您老人家吹这来?” “可不就是你师父这阵妖风吗?” “方才就是你找我师父?” 卿无没几分意思听洛蘅此问,转着就招了小二来,“上菜!” 洛蘅又是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结果就见这位长了一副纨绔子弟的大老板正笑嘻嘻的对芊霙雪殷勤道:“丫头喜欢什么尽管说,我请客他结帐。” 洛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卿无一招后,店小二就麻溜的把菜上了,于是他就又厚颜道:“我早猜到你们要来,特地在这阳城里最好的馆里订了一桌子菜。” 呃……这种莫名被人算计在局里的感觉让洛蘅觉着有些怪怪的。 然后再看卿无,却是满脸写了一句没出口的:反正咱洛少爷不缺钱。 芊霙雪温雅柔静,虽然本身没多大兴趣理会卿无,但人家既然跟她说话她也不好完全不理,于是回之莞尔一笑。 佳人一笑倾城,然后就见这老妖精眼里顿时乍起五光十色,笑得更是春光灿烂。 卿无生平一大乐趣就是群览各界美色,色心算不上特别重却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洛蘅实在很想把芊霙雪从这老家伙的视线拽出来,结果一看芊霙雪饶有笑意的应着那家伙的戏侃,瞬间就熄火了,只能默默在一边暗自忧伤。 他要是能有这家伙一半的厚颜也就不至于一根簪子暗戳戳的藏了几百年愣是不敢送出手。 可他平时的脸皮也不薄啊! 菜上齐了,洛蘅也没心情动筷,瞟了几眼窗外乱景,再回头,就见卿无殷勤的给芊霙雪添菜,顺道还饶有兴致的解说一下菜名寓意,看得洛蘅一股火气噌噌直蹿。 洛蘅在一边默默饮茶,卿无终于有空搭理他了,开口就差点把清雅淡泊的洛公子气得飞起:“这丫头可是比我那若泠楼的头牌都惹喜啊。” 这次洛蘅忍无可忍了,起身过去,把卿无赶开,自己坐在芊霙雪身边。 卿无故作一脸幽怨,“真是小气,身边藏了这么个美色还不给人欣赏。” “对面更好欣赏。”话是这么说,意思却是:离她远点。 卿无没趣了,老实坐在对面,开始问正事了:“你师父走了吧?” “果然是你?” 卿无浅笑,未答此问,“他临走前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托人带话这种手法压根就不会出自问尘仙君的风格。 “……”卿无唇边笑意凝住了,收都收不起来。 还不好忽悠啊。 但这话总得找个合适的话头引一下,直接说未免太诡异了。 “这个你别管,反正有传闻说野凄山里的东西可以解除鬼巫身上的血契,这事你怎么看?” 洛蘅瞧了吃得正欢的芊霙雪一眼,心头火气消了,答道:“鬼主血契以魂为押,集阴气引邪祟,只是鬼主招纳鬼使顺便收凡间厉鬼的手段罢了,鬼巫只是媒介,引厉鬼上身,通过血契将其拖进鬼界,报酬便是厉鬼的灵力阴法。如果违约,厉鬼怨愤之气便会攻身,这便是所谓反噬。”他淡淡瞧着卿无,“鬼主隶属于鬼神,受神族法典约束,不可伤害凡间无罪未死生灵。至于解除血契,其实不难,只要不影响鬼主招魂就行。” “……”卿无默默扒了几口饭。 原本还想绷一下老前辈见多识广的场面,结果不小心忘了这小子就是雷霆家的,他老爹管的就是神族律法。 不过卿无提供的这个消息还是挺有用的,于是洛蘅也就顺着揣摩了一下。 能作为鬼巫的替代品,首先要具有纳阴气引邪祟的本事,同时又能留存阳世,不说要像鬼巫一样恪尽职守,至少也得是符合这两个条件能勉强凑合的玩意儿。 十分显而易见能作为替代品的大概就是人所熟知的邪尸,可那玩意儿能符合载魂条件的实在不多,毕竟就算能驱使肉躯也只有一缕残魄,根本留不住厉鬼阴魂。 凡人死后七天之内生前精气犹存体内,属半阴之躯,七日后三魄散尽则无气息。 “你说这城里怎么没有棺材铺啊?” 卿无递到嘴边的菜放下了,抬脸就数落道:“你这小子,说话真不会拣时候。” “你又不是计较的人。” 卿无一眼挑笑,“这城里就没有安葬的风俗。” 芊霙雪不急不缓的吃着,顺便抽点心思来听听他们的谈话。 “为何?” 玄家作为厉翮七长老之一又是个深不可测的大商,对五界风俗了解得很,活脱是个百晓生。 于是卿无就戳了戳桌板,道:“长幽国原本就没有厚葬的风俗,人死后一入轮回,生前种种皆为虚空,怎么死的怎么葬的都一样。这奉灯城就更干净了,人死了一把火就完了,骨灰敛入自家院里就算入土为安了。” 非是奉灯城的人凉薄,只是他们大多是阴商,见多了生死也淡泊了。 且阴商中有倒尸人,专贩邪变凶尸,这世上恐怕谁也不愿看到自己的亲友死后遗躯还要遭此邪难,索性一把火焚了,彻底排除后患。 但那些客死奉灯不愿焚毁遗躯的人,遗躯便要在鬼巫院里停留七日,防止尸变,然后再移至城外义庄,等候赶尸人引路归乡。 听罢卿无的解说,洛蘅就又开始思虑难解了。 洛蘅想起先前杜方达说过的半月前义庄尸变之事。 尸变的一个根本条件便是三魄不可散尽,否则就是丢进炼尸炉得到的也只有一堆腐骨。 虽然现在大家普遍将半月前那事看作开端,但其间具体的联系究竟是什么? 卿无静静揣摩着洛蘅几乎不变的神色,从他眼底窥见了无比精彩的推想之色。 芊霙雪也看着洛蘅,一看他那神情就是在琢磨怎么管这事,看得她也不禁在心里暗叹。 她早就吃饱了,于是看着窗外,心绪沉沉。 不远处的城墙挡住的远不止是一城的阴气。 从阴城里一路走来,芊霙雪不知碰上了多少属于百鬼门的蛊气。 百鬼门已经渗入奉灯城了,酝酿的灾事如今大概也只候着一场东风了。 她想了片刻,又回头瞧住洛蘅。 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这些异常。 她突然有些后悔许诺元君不干涉此事了。 第三十四章 义庄 午时已过,洛蘅带着芊霙雪回到了阴城。 这一路,她比去时更沉默了。 “雪儿,” 芊霙雪抬眼瞧着他。 “你其实并不想管这件事吧?”洛蘅笑得温和,芊霙雪没有言语——她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百鬼门早就成了她习以为常的噩梦,这个噩梦如果可以摧毁自然是最好,如果摧毁不了,那她这辈子也不想再与之有关。 洛蘅见她眼底忧思沉沉,心下黯然,“这件事很复杂吧?” “知道还管?”不是质问,只是疑惑不解。 洛蘅负着手与她并肩,“其实我管这件事不光是为了除邪,更因为它可能跟另一件我在意的事相关。” 芊霙雪动了动唇,话头蹦到齿间却还是忍住了,没有问他是什么事。 也许她问洛蘅就会答,可如果洛蘅向她敞开了心扉,她能否也能坦然的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 芊霙雪也不确定自己能说多少,毕竟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祥事。 大概她的这个犹豫也被洛蘅看透了,所以他既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 洛蘅在客栈门口停住,芊霙雪也跟着止步。 “你先进去吧,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 洛蘅浅笑未答此问,“谢谢你今天陪我去见杜先生,已经够了,接下来的事我处理就好。” 这次,芊霙雪是真的想说些什么,但刨来刨去,终究还是没找到可以说的。 “杜先生……”她支吾着吐了个话头却道不下去了。 洛蘅深深看着她,心下了然,于是柔笑道:“好啦,别纠结了,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又瞧了芊霙雪一阵,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什么,然后就将剑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芊霙雪双手接着剑,洛蘅从怀里贴心的位置取出那根很久以前就想给她的玉簪,忐忑了一下,还是近前了。 芊霙雪被他虚揽在怀里,冰蓝的衣襟忽近咫尺之距,药香暗敛,芬芳醉人,芊霙雪依稀听得促急的心跳声,如临大敌一般如鼓镗击,也辨不清是她的还是洛蘅的。 洛蘅修指灵活的在她脑后矮挽了一髻,玉簪入发,略清凉。 芊霙雪在很贴近洛蘅怀抱的位置细细感受着他身上清冽柔和的灵气,心坎里有一道暗流与那灵息呼应共鸣着,将她原本蕴着冰寒的身体也抚得温暖。 莫名的有一丝冲动让她想环住洛蘅的腰彻底投入这个怀抱,去更真切的感受那悸动和久违的熟悉之感。 直到洛蘅替她挽好发退开了,她都没有从自己的恍惚里脱出神来。 洛蘅从她手里拿回了剑,又抬手轻轻替她理了脸侧的柔鬓,也借这个动作若虚若浮的轻轻勾勒了她脸颊的轮廓。 “我走了。”说罢,他就干脆的收回恋恋不舍的手,转身走了。 芊霙雪下意识跟过一步,回过神便作罢了。 洛蘅现在要求不高,只要他的郡主能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他出了巷没走几步,就闻铜锣惊响,循声望去,见四人抬着棺材,一人敲着惊锣,正沿着主道不徐不缓的往城门走去。 今日恰好有一具散了七日余息的尸体从鬼巫院里送出。 倒尸人远远听见锣声便赶着邪尸回避。 洛蘅看着棺材从自己眼前被抬过,凝神探息,棺材里却已经没有半点气息了,鬼巫散的很干净,甚至连尸体最易聚引的阴气都察觉不到一丝。 送尸的敲着铜锣出了城门,却见三两个守城的兵在墙脚下默默摸了把眼泪,之后该站岗的站岗,该唠嗑的唠嗑,做不到完全坦然,却也不会太沉浸于此。 洛蘅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走出城门,略略顿步,随耳听了几句他们的闲聊。 原来死去那人也是个守兵,在这守了半辈子了,平日里也颇照顾他们这些新兵…… 谈论着,话题又转到了生老病死的感慨,就听有人提道:“我们这些守兵个个穷得叮当响,也没什么人记挂,唯独城里的杜老爷还会破费给我们备口盛身的棺材。” 于是话题又落到了杜方达身上。 杜方达是十二年前来到奉灯的,守城守得久的老兵还记得当年杜老爷初至奉灯时的模样——怎一个落魄了得。 当时杜方达年过不惑,一无所有沉默寡言,一身伤病却还行走阴这等险事,谁知不过十年,他却成了阴城里举足轻重的大阴商。 这些守兵除了赞叹杜方达行商有道以外,也长长沉思着,既念远乡,也念己身,还叹自己这些个残兵败将却还有杜老爷这样的人物关照。 杜老爷对这些早被亲友遗忘了的守城罪人实在是不一般的照顾。 洛蘅无心听更多有关杜方达的赞辞,于是就循着走远了的送棺人的铜锣声跟去。 义庄在野凄山脚下一个树高草深的角落里,十分僻静,要不是有这几个送棺人引路的话,光凭洛蘅一个人还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这破旧的屋院。 义庄恰好隐在野凄山的阴影深处,加之奉灯阴城一带原本就天昏地暗,此处又有层层枝叶遮挡,于是这处停着尸体的原本就幽森恐怖的屋子又被恰到好处的藏在了不亚于黑夜的晦暗里,气氛尤其到位。 五个送棺人将灵柩置进屋子,掩上门,连击铜锣三响之后,五人并排对门一揖,礼罢便去了。 洛蘅略略掩身树后,等那五人走远后才进了义庄的小院。 院里有临西正屋加南北厢房总共三间停棺的屋子,房梁屋檐完好,还有禁制封咒附于紧闭的门窗之上。 矮栅围院,栏下地上压着一缕朱砂线,院里有口旧井,杂草张牙舞爪零零落落的挑着齐腰的个头,萧瑟非常凄惨不已。 洛蘅留心着跨进院里,没有触及红线。 院里有青砖铺就小径,几分碎裂,缝间杂草冒头,略枯,踏过则闻细响碎碎,前方幽幽阴郁之息从门板里头渗出,凄厉幽怨。 里面的尸体恐怕并不那么干净。 洛蘅轻轻推开临西正屋没有闩锁的门,门枢塞哑,转动时旋摩声刺耳挠心。屋门一敞,一股尸气扑面而来,屋里光晦阴森,两排棺材幽幽对躺。 洛蘅抬手,指尖燃起一星灵火,释指一弹,火团浮空飘摇,随绕在洛蘅身周,跟着一块深入屋子。 屋里罗列了二十口棺材,洛蘅就顺着最近门的一口,挨个儿掀了棺板瞧着过去。 面观并无太多异常。 会放在义庄里等候赶尸人的多半都是正常的亡者,若是被邪祟害死或是中了鬼咒被猎杀的则大多按奉灯城本土的方法处理。 一周打量过来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于是洛蘅随意在一口棺前站定,垂眼细细观察,飘在边上的灵火循着他的目光落进棺里,在尸体上方徘徊,将棺里琐细照了个清楚。 唯见尸体心口位置有丝缕不甚明显的阴气纠绕。 洛蘅探出手来,掌面朝下,冰蓝灵光如烟缠聚掌心,一道清透灵障下罩棺内,便闻棺里一声血肉裂破洞声响,紧着就见一枚滴着血的珠丸被丝缕旋缠的冰蓝灵丝轻轻托起,洛蘅随之掌心转上,此物便乖乖浮在掌上。 灵流荡净冷血,此物便显了真容,确是一枚核桃大小的珠子,珠身幽莹通透,色泽幽蓝近黑,表面仿佛裹着一层薄冰,透映着幽玄似气缠绕转的核心。 洛蘅将珠捧在眼前打量,引了一丝灵流去探那幽玄的气团,摸索了良久,依稀觉着像是被锁住的残魂阴气。 人间确有术法可唤回亡者留荡人间的些许残魂余念,并将其以肉躯未完全散尽的一丝生魄封锁余遗躯之中以保尸身不腐——但死后能享受这种待遇的通常不是一般人。 洛蘅又一口棺材挨一口棺材的检查回去,发现这些亡者心口均缠着那锁魄留魂的阴气。 果然有人在这些尸体身上动了手脚。 于是洛蘅将那颗珠子收起,默念了诀咒,往灵囊里唤出了纸笔,又将棺前标录亡者性命及亡故时日及出生地细致抄了下来。 灵囊便是灵力聚化的随身容物之境,乃是修灵法者初习必开的浅阶术法,故而修灵者外出从不备行囊,全以灵囊收纳物品。 洛蘅抄完了正屋就挥袖合了此间棺盖,然后就往厢房去了。 两间厢房停放的棺材不多,整个义庄全部加起来统共三十六具尸体。 洛蘅一通忙活下来抄了一串名单,收了珠和笔便合起棺盖带上门,若无其事的走了。 这些名单的内容跟卿无提供的情报十分吻合,选择等待赶尸人的亡者全都不是奉灯本土之人,且祖籍也大都不在长幽国境内。 走出野凄山的阴影,洛蘅抬眼一望,观日向申时已过半,很快就要宵禁了。 奉灯城的巡防虽然不严,但进出城的流程确实很规范的,想要查清楚这些亡者到底是什么身份,恐怕还得前往守城造册之地。 城里街道清寂,守兵巡街敲锣,闻声者纷纷麻溜收拾了回家,该点灯的也在门前窗下燃起了鬼火。 奉灯城的宵禁可不是好玩的。 第三十五章 翻后院 洛蘅说好的一会儿就回来,奈何此人似乎没什么时间观念,这“一会儿”就生生耗了两个时辰,都日暮西山了也不见他半个人影。 于是芊霙雪没精打采的趴在窗口吹着风,瞅着三五成列的守兵敲着铜锣往窗下走过,无聊的都起了瞌睡。 此处的守兵不比王国正规军,全是一群日常懒散悠闲、体态也不精神的闲人,虽然也不敢疏忽这宵禁前的清街之事,但敲锣归敲锣,该哈欠的还是哈欠,要伸懒腰的也一样不落下。 她撑起脑袋望着天,揣摩着洛蘅大概还要多久才回来,不过看这光景怕是宵禁前也回不来了。 迎面拂来的风微微带了一丝清雅灵气,放眼整个奉灯城也只有洛蘅身上能有这种清雅。 比刚才来得近了些。 于是芊霙雪从窗口探出身去,探了探那股灵息的方向,似乎是从东南边来的。 东南边有一座在奉灯城里尤其鹤立鸡群的高楼,楼上挂钟,正是鬼巫院府所在。 洛蘅隐敛了气息行跃无声的翻进了鬼院的大墙。 此院坐落于东城墙下、跨祭河而建,环合为势,正门通外院,偏门入内院,内外两院又以一堵高墙间隔。正门临西而开,偏门则开在河上,与河岸以一道石桥连路。 鬼院以南就是真正的黄泉口了。 洛蘅跃上钟楼,居高俯瞰前院格局,眼光瞥见一个端着卷案的巫女正从角落里通往内院的小门出来。 她一路朝钟楼走来,洛蘅赶紧敛身藏起,扒着攒尖的檐面窥视那巫女的动向。 原来人家不是奔钟楼而来,而是进了钟楼后头那两层的阁楼里。 那应该就是存册之地。 于是钟楼上蓝影一闪,披着黄昏余辉轻身飞落楼檐屋面,欠身躲在大梁的遮掩里,静静等着那巫女离开。 “你在这做什么?” 洛蘅差点让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得从檐上滑下去,回头一看,只见芊霙雪正蹲在檐角上,两手托着腮,一脸疑惑的瞧着他。 这一身红衣的,是相当显眼啊。 于是下一刻芊霙雪就被洛蘅一把从檐角上拽了下去,身子突然失重惊得她差点叫出声来,紧急关头却被洛蘅捂住了嘴,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就见洛三少爷贼眉鼠眼的四下张望了一番,惊弓之鸟似的惴惴不安,好在四周终究没有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嗓音道:“别出声。” 芊霙雪扳着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 那巫女正好出了门,站在楼下回眼张望了片刻,没察觉什么异样,于是便关门走了。 看着那巫女走远洛蘅才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快被他闷晕过去的芊霙雪。 终得解放的芊霙雪长长吸了一口气才缓过劲儿来,然后才幽怨着开口:“你爬人家屋顶做什么?” 洛蘅同样也有问题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芊霙雪瞧着他,挑事似的顶嘴道:“你管我。” 洛蘅一脸正色语气戏谑:“就管!” 但芊霙雪也不着他的调,于是别过脸去,“不告诉你。” 这回洛蘅皮痒欠打的劲儿又上来了,挨近她的耳廓便挑了一腔戏谑道:“想我了?” “……”芊霙雪又把脸别开了点“嘁”了一声不搭理他。 洛蘅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她一阵,瞥见她眼色瞬息万变,就顺口解释道:“别乱想,我是来办正事的。” 芊霙雪打量了他一眼,大概还是信了,毕竟这家伙怎么看怎么纯良,半点不像是做梁上君子的货色。 “既然来了就干活吧。”洛蘅悠悠一句,然后就拉着芊霙雪翻下了屋檐,从窗落进屋里,紧着就听见屋外暮鼓彻响。 洛蘅关了窗便转身在屋里排排列站的书架上开始翻翻找找。 “你要找什么?”芊霙雪跟在后头不明所以,洛蘅忙着翻看卷尾垂下的吊牌,抽神戏谑道:“我来翻阅典籍。”此言方落,他便从架上抽出一卷,“找到了。” “什么?”芊霙雪凑过来打量。 这是十三年前的一卷。 奉灯阴城的人家不过百余户,往来者更少,此处又只存了近五十年代户口造册,所以并不难找。 十三年前帝都山一战后屠罗门被灭,幸存者基本都逃离了沽水一带,只因挨近沽水的诸国皆信仰正经神明,而魔教徒却不可入神教。 然而当时百鬼门追杀屠罗门又追得凶,那些被逼无奈的屠罗门人为了躲避追杀只能隐踪于其他教派,但沽水一带的神教他们藏不了,只能前往西南那几个素来教多派杂动国家,隐身于异教之中。 而西南的夜羌和长幽便是教派最杂的两个国家,这奉灯城又盛行走阴之事,说起来应该也算是个上佳的藏匿之处,可洛蘅对比了一下往前五年的记册却没发现十三年前有明显的人口增加。 洛蘅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又取了十二年前的记卷,翻开第一页便赫然写了“杜方达”三个字。 这三个字已经足够吸引洛蘅的目光了。 窗外黄昏余晖已将寂落,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芊霙雪眼力不及洛蘅,已有些瞧不清卷上的字了。 于是洛蘅蹲下身来,摸出柏荒的那根鸟羽,灌了一丝凌厉进去便见此羽亮起火色光泽,通透彻明,他便捻着鸟羽将卷上的文字逐行映明。 然而有关杜方达的记载却寥寥无几,只记录了他入城的年月日,之后再无一个字,不知因何而来,亦不知原籍何处。 洛蘅便顺着十二年前一路找过来。 他阅览的速度很快,迅速对比了每一年的数据,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 虽然不明显,但自从杜方达进城以来,这奉灯城里每年都会多出那么三五个定居的,增长的十分稳定,虽然有不能断定这事一定跟杜方达相关,但也算是条不错的线索。 于是洛蘅又唤出纸笔开始抄记起来。 芊霙雪在一边看着,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实在有些无奈。 她答应了某人不将其身份透露给旁人,谁料洛蘅查事的效率居然那么高,估计过不了多久,用不着她说,洛蘅都能摸清这些事的根底了。 “怎么了?”想不到洛蘅抄录着名单日期居然还能抽出一神来关注芊霙雪,连她那么微不可查的一叹都注意到了。 芊霙雪跪坐在他身旁,鸟羽火光并不极亮,置在地上,能照明展于地面的卷轴,却映不亮两人的脸颊,如此,即使对坐距离不过咫尺,芊霙雪也窥不清洛蘅是怎样的神情。 但洛蘅却看得出她心里有事。 “雪儿,我知道有些事你暂时没法坦白。” 芊霙雪怔了一下,没作声。 “没关系,这些事我可以自己查清,你不用为难。” 芊霙雪实在没想到洛蘅会如此善解人意,但也因为他这般善解人意而感到有些惭愧。 “你那么想管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洛蘅仔细抄录着,十分专注。 一问到关键的就装聋作哑了。 芊霙雪正要扫兴,却听洛蘅道:“因为心魔之乱。”他坦言了。 “心魔之乱?”芊霙雪曾听说过此事,紧着便问道:“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吗?” “还没完。”他执笔的手顿了顿,鸟羽火光曳闪着,一丝不慎映明了他眉间轻锁的一丝惆怅,转瞬即逝。 他又接着抄下去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心里,但不将此事确定的话……我实在很难安心。” 现在他安慰人也只能说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不是多心呢?” 洛蘅默了片刻,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罢,也正好抄完了这些名录,然后接着便去查那些亡者的身份了。 芊霙雪拾起地上鸟羽,站起身,踌躇了片刻,捻着鸟羽走过去了。 “那……”她只吐了一个字,就又犹豫了。 洛蘅回眼,瞧着她含蓄羞涩的模样心底涌起阵阵暖意。 和在神界时一样,郡主殿下对不熟识的人总是容易害羞。 不熟识的人…… 想到这个,洛蘅又不禁黯然神伤。 芊霙雪看了他一眼,然而黑暗里也瞥不清什么,只能借着被她敛在低处的鸟羽光晕约莫打量洛蘅脸颊的轮廓。 “那这些事,我能帮到你吗?” 光暗里,似乎瞧见洛蘅的眸光闪了一下,于是芊霙雪连忙摇了双手,惊慌道:“不是什么意思,只是你救了我一命,所以我想……” “雪儿,”洛蘅柔声轻唤,芊霙雪默然,也镇静了些许。 “你不用帮我什么。” 芊霙雪彻底沉默了,带了些许失落。 然后洛蘅一只手就摸了摸她的脑袋,意味深长着戏谑道:“只要乖乖待着别跑丢了就行。” “……” 洛蘅从来就不是能一直持续正经模样的家伙。 第三十六章 鬼巫大人 戌时已过,亥时将近,夜色迷空,漫城寂静。 洛蘅推开窗,往外张望了一眼,整个外院幽寂无人。 这个时间鬼巫大人肯定在巡城。 洛蘅跃出窗去,轻巧落地后又四下环视了一周,确定无人,然后才招手示意芊霙雪下来。 内院布有结界,为了不打草惊蛇洛蘅还是把自己和芊霙雪的灵息都隐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通往内院的小门。 此门漆染朱砂,刻有暗纹符印,是为锁阴锢邪的禁制之咒,与义庄里的同属一类。 这阴惨惨的院子凉风阵阵,朱砂小门还没被完全推开就先是一道寒意挤缝袭面而来。 这阴沉的气氛压得芊霙雪毛骨悚然,忍不住贴近了洛蘅,轻轻拽着他的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窥视门缝里的情景。 小门双开,门内凶气满溢,洛蘅才将门开到一半就愕然愣了一下,动作随之一顿,芊霙雪本来就紧张的心几乎要让他这一愣给吓得跳出来了。 不过洛蘅的脸色很快又平静了,然后芊霙雪才敢悄悄从他身后探出半边脸来窥望门里。 原来门后立着一个长得凶神恶煞形貌不明的石像,那股凶邪之气便是从石像里散出的。 见无异,洛蘅便跨进门内,芊霙雪则粘着他紧跟着就进来了,寸步不敢离。 洛蘅轻轻笑了一声,流了一丝目光过去,“后悔跟过来了吧?” 芊霙雪被他恰到好处的问语给问得些许羞恼,然后就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理我一下嘛。”洛蘅说着,轻轻碰了她一下。 芊霙雪瞧了他一眼,又把脸别开了。 内院完全以石砖砌就,毫无生气,沉压压的仿佛一座坟墓。 院里,偶尔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铜铃轻响,循声去瞧也看不见声来的源头,只能看见偏门所在的方向有一道玄关,绕过玄关大概就是倒尸人安置邪尸的地方。 而洛蘅要找的则是放正常尸体的地方。 邪尸邪气重,而散魄的尸体又是最容易发生异变的,所以关押邪尸的地方肯定不能存放尸体。 于是洛蘅又将目光转向了与偏门相反的方向。 那边却又是最靠近黄泉口的位置,应该也不会用来安放尸体。 思忖琢磨了片刻,洛蘅还是径直往前去了,走了几步却又在石像前驻足了。 此像盘缠纠绕,细细辨来,似乎是九婴之像。 九婴与鬼车同为鬼界邪兽,九婴制魂,鬼车噬魂。 芊霙雪也打量了几眼,见此间风止气凝,唯独石像周围有灵息微微流淌。 洛蘅早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落下一膝,指尖轻轻点触石像周遭三寸内的地面,细细探量那微微流动的灵息。 洛蘅又抬眼打量了这尊石像,只觉凶邪至极,邪到整个内院的邪息灵流都被镇住了。 自古镇阴之物要么属性相反,两相持平,要么凶邪更甚,以势镇压,奉灯城原本就靠阴幽之物生计,若镇以清阳之物必会打破此间阴流走脉,所以也只能用更邪之物聚邪压阴。 不过这尊石像的火力倒是猛了点,往这一杵,什么阴气脉流都压怂了——不过想想也挺合乎情理的,毕竟这里头藏着的都不是一般的玩意儿,稍有不慎都有可能酿就灾祸。 且此像还能引吸地脉里的灵息,有进无出,完全就是掠夺性的法物。 这院里有这石像在固然安全,但对于外来者来说就有些麻烦了,只能在石像这里才能摸到些许灵息,离开石像就很难通过辨别灵流走势来寻物找路了。 洛蘅细细探着,忽有一丝火灼灵息触蹿指尖,他乍然警神,收手,却听身后已经撞了一声灵流激响,起身,见芊霙雪正挥了一道灵压将一团燃着烈焰的灵光震散,然后就见夜色下一个白影被灵流冲击的余力震得身形踉跄不稳,挣扎了几步之后还是跌坐在两人不远处了。 这家伙刚刚那一击是冲洛蘅砸来的,结果他似乎非常的没有想到这一击居然会被芊霙雪给半路截了,于是他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思议。 “厉凡琛?”芊霙雪看清了这人,于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此处被摔得四脚朝天的正是那位死讯传了天下的厉少主。 他撑坐起身子,滚了一身的灰也来不及掸就冲着芊霙雪嚷嚷道:“我还想问你呢!你瞎挡什么?又没打你。” 洛蘅走到他面前了,瞥了芊霙雪一眼,“你们认识?” 厉凡琛抬眼仰望着洛蘅,这清冷的气场,出尘的气质,压得他不禁心下没底,莫名恐惧,于是动了动喉结,咽了一口惊悚,然后就对芊霙雪作口型问道:“你被他抓了?” 芊霙雪眼色冷冷,心下对这家伙的判断感到十分不解,“你哪看出来我被他抓了?” 厉凡琛又抬眼张望了一脸温润的洛蘅,“好吧,那就是我误会了。”说着,恰逢洛蘅朝他友好的递了手,于是他也很识趣的握住这只手借力站起身来,“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做什么?” 洛蘅食指在唇前一竖,淡笑着示意他小声点。 刚刚的打斗声没把人引来已经不错了,可别再在这大声嚷嚷了。 厉凡琛会意的四下张望了一番,压声道:“你们是偷偷进来的?” 要不然呢…… 洛蘅细细打量着厉凡琛,结果这家伙披头散发的遮了大半张脸,实在看不清完全的真面目,唯独那双被发丝半遮半掩的墨瞳却是敛辉如星辰,十分引人注目。 芊霙雪起身站在洛蘅身边,洛蘅转眼问她:“雪儿,你在山上救的就是他?” 芊霙雪怔了一下,干笑着,“算是吧……” 洛蘅淡然勾唇,拱手礼道:“在下洛蘅,鄙字青泽,久仰厉公子大名。” 厉凡琛又怂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刚刚芊霙雪叫的。 无奈了,厉凡琛也只好拱手礼道:“鄙字明尘。” 洛蘅观了一眼天色,“公子为何在此?” 厉凡琛挠着脑袋,神色尴尬,“还不是让人扣在这的……” 闻言,芊霙雪狡黠一笑,“原来你才是被抓的那个啊?” “要你管!”某层窗户纸被捅破了,这让厉凡琛感到非常尴尬。 然而芊霙雪还得寸进尺道:“要不要我捞你啊?” “不要!”厉凡琛一口回绝。 芊霙雪笑容柔和而戏谑,冲着他招了招手,“乖,快来带路。” “……”厉凡琛冷了她一眼,“你们要去哪?” 于是芊霙雪抬眼看着洛蘅——洛蘅观了他们这戏谑一幕,心口正梗上了一口老血,被这么一看,只能忍着这将喷欲涌的酸劲强绷着平静面色淡然笑道:“尸体停放在哪?” 厉凡琛唇角抽了抽。 大晚上的找停尸房?这口味也忒重了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洛蘅似乎会意,于是婉转道:“厉公子只要带个路就好。” “……”厉凡琛感觉无形里似乎又被捅了一层窗户纸,这二两薄面都不知当挂不当挂了。 于是厉少主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我只是担心你们耽误到鬼巫大人回来,那就不好办了。”然而此话才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这是谁难办啊! 那个姓洛的一看就很能打,难办的不还是他这个被人圈在院里的家伙吗。 厉少主的面子今天怕是犯了太岁了…… “还有三个时辰才解除宵禁,放心,我不会耽误很久的。” 如此,厉凡琛还能说什么,只能耷拉了脑袋乖乖带路了。 厉凡琛引着两人径直入了后院——也就是鬼巫大人的起居之所,这里等闲时只有鬼巫一人活动,巫女们都住在外院,等闲无事时连内院都不进,更不会跑后院里来搅扰鬼巫大人。 结果厉凡琛自打被抓进这阴森森的鬼院后就一直被鬼巫大人关在内院里,成了除鬼巫大人以外唯一一个成天在内院和后院晃悠的活人。 反正只要在内院圈围里活动鬼巫都不会干涉他,勉强还算自由。 后院和前院一样也是木建房屋,比那层石头砌的内院要稍微有点生气。 厉凡琛将两人带到挨近院门的角落里一间石砌的屋前,“就是这里。” “多谢。” 厉凡琛这一路过来轻车熟路的,活像逛自家后院似的。 石屋的门半掩着透了一条缝,缝里阴气森然。洛蘅轻轻推了门,门里却有人应声回首。 “……”洛蘅推门的手僵住了,厉凡琛在门外被吓得魂飞天外,一窜溜到芊霙雪身后,欠着身求神告佛的祈祷自个儿这作死的身影没被看见。 屋里鬼巫大人淡淡回首,铃杖顶端一团幽蓝鬼火悠悠燃曳,将她罩脸的银面映得寒光澈澈,面具下那双琉璃色的眼瞳映辉淡冷,不喜不怒。 鬼巫大人平平无奇的将迎门两人扫了一遭,眼光最后落在芊霙雪身后那露了片分的白袍衣角上。 “进来吧。” 第三十七章 半夜鬼牵手 鬼巫大人身周排列了四五口棺材,场面阴森至极。 “深夜来访还望见谅。” 鬼巫大人淡淡转回头去,没作理会。 芊霙雪跟着洛蘅进了屋,厉凡琛趁机就想溜。 “厉凡琛。”鬼巫淡淡唤道。 厉凡琛闻声顿步。 “进来。” 无奈,厉凡琛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摸了回来,扒在门口,觍着一张笑脸探进头来,“鬼巫大人,您叫我什么事啊?没事的话我……” 鬼巫大人被他缠得无奈了,只好又淡淡看了他一眼,“进来。” “……”这回厉凡琛再不敢作死了,只好老老实实的钻进门内,也不敢乱吭声。 幽黑的石屋内仅有一团幽火在发光,森蓝摇曳的火光将棺内尸体苍白的面孔映得色泽诡异。 厉凡琛实在没眼去看那光影游错、恍惚诡异的棺内情形了。 此间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洛蘅终于还是闷不住了,便问:“大人今夜怎不去巡城?” 但愿她不记得某天某人乱闯御魂阵的事…… 不过鬼巫大人的记性似乎并没有那么差。只见鬼巫淡淡挪来目光,悠悠反问:“你怎不待在客栈里?” 洛蘅眉梢动了动,两眼笑得眯起,莫名有种干了坏事还被抓了现行的窘迫感。 这天儿没法聊啊。 鬼巫转过身来正对着洛蘅,面具没有表情,面具下那双眼却意味深长,“城中之事牵连甚广,阁下若现在收手尚能抽身,一旦陷入其中,恐怕就不那么容易脱离了。” 芊霙雪听着,下意识的抬眼去打量洛蘅埋在阴影里的脸。虽然光线幽暗,她看不清洛蘅具体是怎样的神情,但他那份不动如山的平稳却不是幽暗能遮掩的。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心意已决。 洛蘅沉默了片刻,似乎琢磨了什么,然后浅笑道:“我先前很好奇,能作灵山巫礼亲传弟子的鬼巫大人究竟是何等奇才,此刻一见,方知竟是能通天意、窥人心底灵骨。” “天意难通,所见不过片缕,人心不可窥,只是揣测罢了。” 这丫头才十八岁,能沉稳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 听罢此答,洛蘅笑而不语,鬼巫自然也会意。于是她就转头示意了屋里所有灵柩,“阁下看出了什么?” 洛蘅留心细察了屋内流息,片刻,道:“所有尸首三魄均已散尽,等闲情况并无尸变可能。” 鬼巫点了点头。 “那半月前那具异变的邪尸具体情况如何?” “那具尸体被人动了手脚。” 半月前有一个客商病死城中,依例被送进鬼院里由鬼巫为其散魄,七日后如常移往义庄等候赶尸人。 赶尸人是在尸体停放第三天的时候到来的,不料迎尸时那具客商的尸体却突然邪变。赶尸人非是阴商,面对具有攻击性的邪尸时束手无策,而义庄所在又甚偏僻,等鬼巫大人察觉了异常赶到时,那赶尸人仅剩了半副尸骸,行凶邪尸也已逃进了野凄山里。 之后鬼巫在西风岭一带降伏了邪尸,并将其抓回去仔细研究,只发现导致此尸异变的邪气非是本身残魄所致,反倒与徘徊在西风岭的血灵相似,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诡异术法她没有弄明白。 事情明了之前她也不敢乱动什么,于是就在西风岭布了一层结界,又在义庄里下了禁制,结果义庄尸变之后,每日城门下都会出现一具形状诡异的异尸,而西风岭的封印和义庄的禁咒均无异常。 此事实在诡异,鬼巫之后又连续追查了几次,仍是没有什么进展,无奈,她又给整座野凄山施了禁邪咒,结果依然没触到什么端倪,城门下依旧每日出现尸体。 洛蘅听罢,想起先前杜方达用来辨别异邪的方法。 奉灯城原本就阴邪,所以这里的禁邪咒多半自觉忽视了熟悉的属于奉灯城的阴气。 “莫非那山里的东西是吸奉灯城的阴气生长的?” “也许吧。”鬼巫瞥了厉凡琛一眼,“西风岭的结界被破后整座山的禁咒都出现了裂隙,之后这家伙又贸然闯入……”她思索了片刻,“他的灵息太特别,山里的东西似乎非常恐惧他,所以他一进山,野凄山便灵息打乱,彻底打破了山中结界。” 难怪鬼巫大人要把这家伙圈在院里。 “这般月以来城门下发现的尸体都是义庄里的?” 鬼巫点头。 “那具邪尸在哪?” “那具邪尸带回来没多久就散了邪气,化为白骨。”说着,她掌心灵流凝聚,唤出一枚核桃大小的珠丸,“只剩这个。” 此珠与洛蘅从义庄里取的玩意儿是同一种东西,却又有些许不同——洛蘅手上的珠子抱的是残魂阴气,而鬼巫这颗却还缠着丝丝血气,更为邪戾。 如此看来,炼邪尸的和引尸进山的应该是同一票人。 炼邪尸行凶、制造惨事后风声流出,赶尸人不敢再来接城里的活,城里人也对义庄敬而远之…… 揣测来揣测去,搞这事的人似乎都是想掩人耳目、暗中行事。 那又是什么人每天把尸体丢到城门下引人注目? 山里毒气深重,又有机关邪蛊,不是一般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就算不是一般人,如果不熟悉里面情况的话,想进去找一具尸体又谈何容易。 事到如今,想搞清楚这件事就得先把来龙去脉理顺。 “半月前那个客商生前跟城里什么人接触过?” “客栈的掌柜,以及南坊倒卖阴器的商人。” 然后洛蘅又从灵囊里唤出他今天抄的一长串名单,将义庄里死者的名录先展在鬼巫眼前,然后引了一团灵火飘飘忽忽的照字。 “这些人呢?” 鬼巫大人扫了一遍,约莫回忆了一下,指出十来个守兵的名字道:“他们最常接触的除了同僚就是杜方达。” 略略退在后头些的芊霙雪和厉凡琛相互对视了一眼。 鬼巫又指了三个名字,“一个是牵蒿草的,一个是收邪尸的,还有一个是走阴的。” 洛蘅收起名单,最后问了一个人:“那杜方达曾是什么身份?” 鬼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来到这、留在城里并不是为了安居。” “那是为何?” 鬼巫与杜方达的接触不多,所以并不能清楚的窥明他的心境。 所以洛蘅此问,她答不上来了。 石屋的门一直开着,此刻从门外打进的光愈发沉暗了。 鬼巫瞥了一眼,道:“这半月来到异尸都在屋里。”说罢,她便动身走了。 子时将近,该去吧恋世不舍得亡灵请入轮回了。 走到门边,她又顿步了,指尖灵丝一挑,那枚邪珠便浮进洛蘅掌心。 “多谢。” 给了珠子,鬼巫又顺着将另外两人扫视了一眼,“今晚最好不要乱跑。”说罢,便走了。 芊霙雪和厉凡琛又莫名其的对望了一眼。 这一眼对得悠长,洛蘅只瞟了一眼,就闷声不响的进了里屋。 那股清气一走远,两人顿觉后背凉凉、阴寒之气阵阵袭人。 再怎么说,这里还是个停尸房。 于是两人赶紧往里屋跟去。 有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厉凡琛的右手。 厉凡琛原本心里也是毛骨悚然,结果这怯生生的一握反倒让他安心了些许,于是笑问道:“小雪,你牵我的手做什么?这么害怕吗?”说着,便往身右瞧去。 黑暗中他其实也看不清什么,但看得出,右边连个鬼影都没有。 然而手里那只凉凉的手又是那么真实…… 厉凡琛僵住了,丝丝毛凉沿着脊梁骨节节上攀。 “厉凡琛……”芊霙雪的声音从左边响起,“你别乱动啊。”说着,她小心翼翼的催起了灵力。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本来不那么好使,现在催了寒蛊灵力更是模糊。于是她就看着眼前两团白影糊在一起黏成了一大团,有点分不清彼此,只能探着那股阴气,尽量控制着欲抖不抖的手打准点。 “你看到了什么?”厉凡琛鼓着莫大的勇气才能强绷着一根弦不动声色的站在那。 那只冷手已经一指一寸的从厉凡琛的手掌挪到了他的手腕,“咯咯咯”三声阴笑在他耳畔响得如幻如真。 厉凡琛快绷不住了,他每一根汗毛都在仿针悬竖,丝丝阴凉气息拂撩着他的脖颈,幽幽挪挪到灌进了襟里。 “啊!我受不了了!”厉凡琛终于彻底绷不住了,惨嚎着也不管后头是什么玩意儿,拔腿就要跑,芊霙雪瞟见黑暗里两团白影隔了一丝隙缝,当即立断掀出一记寒刃,就见一团白影模糊一晃,不见了。 “打中了吗?”厉凡琛回头僵望。 “不知道。”芊霙雪都快睁眼瞎了。 第三十八章 刀客 芊霙雪催了第一遍寒灵时体内已噬了些许冰寒,现在又打了一招,体内的噬痛暂且不说,双眼已经开始模糊了。 却听幽静石屋里响起了棺木沉沉擦响,既缓又重,听得芊霙雪毛骨悚然浑身难受,但她四下张望却愣是看不见是哪口棺材闹了幺蛾子。 不是说好了不会尸变吗! “别往那走!”厉凡琛踮着脚,擦着身,顾前顾后的一片衣角都不想碰到这些棺材,一边又急吼吼的想赶紧把芊霙雪从那口探了只手出来的棺材边上拉开。 芊霙雪摸着瞎,有些慌了神,“啊?不往哪?我看不见了……” “不要在这时候掉链子吧!”厉凡琛看着她越来越靠近那棺材欲哭无泪…… “呀!”芊霙雪突然惊叫了一声,方才不知是什么玩意儿触了她的臀侧。 这一部位敏感啊。 于是她身子一跳胡乱不知往哪撤了,一落踉跄扑在一边的棺板上。 里屋的洛蘅听见芊霙雪在外面叫了一声便忙不迭的赶出来了,一出来就见芊霙雪伏在棺板上惊慌失措,厉凡琛在后头抬脚去踩那只尸手,结果一个没控制住,摔了个后仰翻。 终听一声棺板被重合的声响,厉凡琛抬眼,见洛蘅左手从棺板上把芊霙雪捞进怀里,右手按着棺板,神色从容。 “青泽君,你终于来了……”厉凡琛坐在地上揩了一把冷汗。 芊霙雪眼神模糊不清,惊着神也丢了五感,却突然从阴冷冷的棺板被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时转不过弯来,然后乱神无主的手就不受控制的四处探着,摸索了片刻,却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声。 洛蘅一边由着她在自己襟前乱摸,一边嘴欠道:“再乱摸我要喊非礼啦。” “……”芊霙雪瞬间回神了。 被洛蘅按住棺板的棺材半点没有消停,里头唰唰嚓嚓的,活像老猫挠盖,抓得人心慌毛痒,耳膜难耐。 也好在有这鬼声音吵吵,洛蘅那不挑地方的调情才没给一边的厉凡琛听见。 洛蘅将芊霙雪揽到身后,压棺的手臂力一抽,“哗”的掀了棺板。 邪煞尸气扑涌而出。 厉凡琛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给尸气冲的倒抽了一大口凉气,险些又跌回去,却还没来得及惊恐出来,洛蘅就已经眼疾手快的凌空画了一道冰蓝符印压进棺内。 棺里邪尸咆哮挣扎着却被符印压的动弹不得,洛蘅心平气稳的抬手牵了一股灵流罩在棺口,就听棺里动静越来越激烈,邪尸震得棺材愈发颤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几块木板冲碎。 愈激愈噪之际,却忽闻一声血肉裂破,然后就见一枚邪珠浮上棺口。 棺里的邪尸瞬间安静了。 此方邪珠被取,芊霙雪身后就是一阵阴气袭来。 “哇,青泽君,小雪后面……”厉凡琛看那玩意儿看得毛骨悚然,芊霙雪用不着提醒,早就催了灵流就要打出去,然而洛蘅却不慌不忙的袖袍一挥,拂退了她掌心运起的灵流。 那团白影岂敢接近洛蘅这身仙气,早就忙不迭的溜出去了。 那东西正好从厉凡琛眼前飘过,幽幽一影吓得他半天不敢乱动。 子时一刻,正是夜色最暗之时。鬼影蹿上墙头被另一抹夜行的影收进盅里。 那人转身正要撤,谁料那蓝衣的身形却迅敏不亚鬼灵,就见夜色下蓝影一跃一翩,踏上墙头反身就一把扼住了此人脖喉。 厉凡琛和芊霙雪冲出来,洛蘅正好将此人重重掼在地上,连贯着就一拳击上此人腮关。 这人连自己是怎么栽下来的都还没反应过来蒙面的黑布就被打落了,紧接着就喷出一口鲜血吐出一颗藏毒的牙。 洛蘅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手法之老练实在不像是温润如玉上善若水的仙门中人,反倒有点**湖的狠辣。 厉凡琛在一边叹为观止,悄悄拍了拍手。 洛蘅将人按在地上,正待问话,却有一股阴气窜出,芊霙雪一步上前却不及洛蘅速度更快,只见他拂袖一振,三道锐光飞出,鬼影当即就中招,被钉在石墙上鬼叫哀嚎。 被洛蘅制住的这人原本是死鱼一般认命的模样,结果一见那鬼影被钉在墙上当即就慌乱了,开始拼命挣扎起来,连带着嗓门也控制不住了:“不要!你不要动她!” 洛蘅不动如山,淡淡转眼看去。 这鬼影半虚有魄,应是灵而非鬼,但也并非能存阳世之物。 墙上阴灵挣扎着想挣脱钉在身上的三道灵刃,洛蘅手上这人更是反抗不休,嚷来嚷去也就一句“放开她!” 洛蘅回过眼来打量这个夜行客——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腰间却悬着百鬼门的刀客阶牌。 真正的百鬼门人都是刀客及上的派众,没有阶位的只是普通信徒。 刀客亦有阶位,只是“君”称以下的都没有区别称谓,只以悬牌分阶,称“君”者也只有两阶,下为“上君”,上称“元君”,再往上便是长老了。 而这个少年悬的只是普通刀客的牌,应该是刚刚加阶不久。 如此,洛蘅也就不想为难他了。 也就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孩,能知道什么。 于是洛蘅便放开他站起身来,结果这娃娃一个跟头翻起来就不要命的朝那阴灵奔去。 “站着。”洛蘅目光放沉语气放冷后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孩子本也知道自己不是洛蘅的对手,于是被他这么一令后果真不敢乱动了。 这孩子满眼怨恨、苦大仇深,一点也不阳光。 洛蘅近前一步,抬手按住他的天灵盖,就这没有攻击性的一个举动都把这孩子吓得一阵惊慌失措,脸上虽然还咬牙切齿绷着凶相,挣扎的却实在胡乱。洛蘅没理会他,继而指尖下挪,点住他的额心,一丝灵流探罢便一推他的肩膀将人转了个向,又把他的脊柱挨节摸了个遍,最后一收手,那孩子却落脚不稳的往前一冲,稳住身,转过头就咬牙切齿道:“要杀便杀,别搞什么弯弯绕绕!” “阴修骨,驱灵一派,三成功力。” 那孩子愣了一下,继而冷笑,“怎么,仙门人想铲邪除恶吗?”这话说得深沉又冰凉,实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该有的语气。 洛蘅淡淡勾了唇,没说话,缓缓抬了右手,钉灵的刃消散,那阴灵便唰的被拽到他面前,仿佛被他扼住命脉了一般,挣扎着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那孩子怒急,抽了腰间匕首就不管不顾的冲上去要跟洛蘅拼命,一旁的芊霙雪察觉杀气,足尖点地一窜,横身便拦在他身前,一把抓了锋刃,击肘同时一扭便将匕首从他手里夺了。 她纤纤玉手紧紧握了锋刃片刻,鲜血自指间溢渗,松手,刀随血洛。 此景,洛蘅见了心疼,厉凡琛看了肉疼。 芊霙雪一手扼住他的下颌,一捏,硬掰开了他的牙关,然后就将血淋淋的右手抬到他唇前,将蕴着寒蛊的血滴进他嘴里。 这孩子双手扼着芊霙雪的腕子,指甲深深嵌入那雪肤里又将其掐出了丝丝溢血,同时脖颈拼命扭动着却怎么也错不开,神错心乱间,丝丝咸腥滴溢唇舌。 芊霙雪血喂得差不多了便一敲他的下巴,合了嘴又捂了一阵,直到他把血咽下去才松手。 寒血一入喉,这孩子整个人瞬间失了力,体内肝肠寒裂,似有无数把刮骨刀侵入骨髓,要把他整个人都刮净削洁。 他痛不欲生的蜷倒在地,神情早已扭曲狰狞却还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也不肯哼出来。 洛蘅挥下一道结界将阴灵禁在一边就收手过来。 那原本就阴邪可怖的幽灵见他痛不欲生,更是发疯似的撞着冰蓝如水的结界。 “这就是我的决定。”芊霙雪沉沉开口。 洛蘅轻轻端起她血流不止的手,她却乍然惊了一下。 “把她……”那孩子趴在地上,咬着牙:“还给我!” 洛蘅将芊霙雪的伤手轻轻包扎好才道:“她是你姐姐?” 那孩子愕然,一鼓劲,站起身来,“与你何干!” 这孩子以聚魄阴术强行将亡魂转化为灵留在人界,此术和造这些异尸的术法道理相似。 “刚刚的尸变是你的功劳吧?” 他不说话,眼神却已经承认了。 洛蘅掌心展出那颗珠子,蕴灵一捏,邪珠碎化齑粉散落。 “如果半月前那具邪尸也是你的功劳,这大概就是你的下场。” 那孩子看着齑粉迎风飘散的眼光闪了闪。 “趁着还没造孽,赶紧收手吧。”洛蘅轻轻扬袖,挥散了最后一缕尘粉,“今天来的不止你一个吧?” 这孩子根本不会多透露什么,只道:“他们早就走了。”言下之意也就是别想再从他嘴里套什么。 然而洛蘅的回答却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你也可以走了。” 少年一怔,旋即便又凶狠回来,“把姐姐还给我!” 果然还是不罢休。 于是洛蘅沉沉瞥了他一眼,收了灵障,放了那幽灵。 直到幽灵晃回身边,这个深沉又凶恶的孩子才终于舒展了神情,看起来不那么凶了。 洛蘅在一边淡淡望着,心下恻隐,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许这个孩子的悲惨过往,于是便将语气转得不那么清冷了,只平泊道:“她的命魂已经快扛不住人界的阳气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就入不了轮回了。”当然,洛蘅半点强迫说教的意思都没有,于是紧接着就道:“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决定。” 少年静立了片刻,然后仍然沉默着转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厉凡琛抬眼张望着夜空,“放走他真的没问题吗?” “放不放都一样,留着他也没什么用。” 厉凡琛挪过眼来,“话说青泽君你刚刚在里面做什么?” 洛蘅捻出一颗通透如冰凝的珠子,“空了。” 如此,便证实了洛蘅的猜测——这些尸体的确是山里那东西的养料。 厉凡琛瞧了瞧,却没弄明白什么,洛蘅也无心过多解释。 于是洛蘅就将这轻如絮羽的空珠抛给他。 空珠浮空缓落,厉凡琛抬手捉住。 洛蘅牵过芊霙雪,见她瞳色泛蓝面色苍白不禁眸光一沉,“走吧。” “青泽君,”厉凡琛叫住他,“那个……谢谢你救了小雪。” 洛蘅回之一笑,牵着芊霙雪出了后院。 厉凡琛手里握着那颗莹莹冰透的空珠,略有思忖,片刻,他轻轻撩开了掩面落颊的散发,微微仰头,瞧着夜色望着虚空。 长发又落掩了面颊,他用力,捏碎了手里的空魄残珠。 第三十九章 呃,不知道该叫什么 子时一过,御魂阵就渐渐闭隐了,虽然要绕一会儿,但总归没什么威胁了。 夜风凉得几分渗骨,过巷时呜咽凄哀。 芊霙雪五指愈发冰凉,经凉风一袭,脚步更是冻缓。 洛蘅突然止步,他一停芊霙雪也跟着就从自己的思量里跳出来了,问道:“怎么了?”她现在只能借着幽蓝的火光依稀瞥见眼前一团模糊的影。 洛蘅在她面前落下身来,微微偏头,“上来,我背你。” 芊霙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殷勤给惊了一跳,连忙摇手道:“我自己可以走。” 洛蘅目光狡黠,“上来。” “不要。” “确定?” 芊霙雪当然是确定,而洛蘅的脸皮也实在不是盖的。 于是洛蘅就风度翩翩温润优雅的站起,转身直接把人扛了。 “!!!”芊霙雪被他这突然流氓的举动给吓得又惊又恼,身子被他拦腰扛在半空逮哪都不着力,只能乱挣扎着在他背上一通胡打,“洛青泽!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不放。” “耍流氓!” “你管我。”洛蘅扛着她轻巧娇柔的身子,语气却还是那么的清泊温润。 洛蘅轻描淡写的寥寥几字就把芊霙雪噎得哑口无言,连火气都似乎没有那么大了。 怎么能有人厚颜得如此淡泊甚至有几分上善若水的感觉,耍流氓都格外有君子风度。 其实洛蘅也没想到自己放飞自我后居然可以这么不要脸。 果然还是活得不要脸一点比较轻松,一天天的何必瞎端什么架子呢。 但也实在扛不住芊霙雪在他耳边嚷嚷了。 “洛青泽!你放我下来!” 郡主殿下体态轻盈,洛蘅扛在肩上实在不觉有多少负重,但她动来动去的不老实,洛蘅也是真怕她摔了。 于是洛蘅这次终于反应了一下,任她从肩上滑落。 这突如其来的滑坠感吓得芊霙雪差点叫出来,虽然睁着眼睛也看不清什么却还是下意识闭了眼。然而身子终究还是没有落地,不等她转过神就已经被洛蘅拦腰抱在身前了。 她惊慌未了,又被这更亲密的抱给扰了满心杂乱。 洛蘅:“这样如何?”语气轻挑,些许戏谑。 “不好!”芊霙雪嚷嚷。 洛蘅轻轻一叹,“那要怎样才好?” “放我下来!” “不好。” 好不容易抱到手的美人岂能轻易放了。 芊霙雪一口火气被闷在胸腔,气得鼓了腮帮,愣是说不出话了。 这火更似羞恼,心底深处隐隐的悸动更让她脑烧颊热。 洛蘅趁她眼神不好使就尽情的打量她,哪怕她脸上只是神情寸丝微毫的变化、只是秀眉微微一跃的小动作,他也恨不得烙进眼底,即使已经铭刻到睁眼闭眼都能清晰所见了却还觉不够。 到底是好久没见了,实在想得紧。 芊霙雪被他抱了一段,缓和了些心绪,更觉得不自在,只好乖乖服软,嘟囔道:“还是背好了。” 洛蘅瞧她正瞧得尽兴,闻言便淡淡道:“抱着多好。” 芊霙雪下意识咬住了下唇,眉头微微皱了皱,又被一股闷气噎住了。 郡主殿下的这个小表情洛蘅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个表情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郡主殿下生气时才会作的,但洛蘅见得多了,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撒娇。 像洛三少爷这么懂得怜香惜玉的翩翩君子怎么可能扛得住郡主殿下“撒娇”呢。 于是洛蘅上善若水风度翩翩的把芊霙雪放了下来。 这回倒是真有点风度了。 芊霙雪两脚才点了地便灵机着想溜,谁知洛蘅更早一眼就察觉了她的动机,于是先发制人的轻轻捏住了她的耳朵。 好不容易拉回来的一点风度又崩了。 “还想怎么闹腾?”洛蘅轻轻捏着她凝脂如雪的耳朵却半点力都舍不得施。 芊霙雪幽怨的瞥了他一眼,可惜眼前寒雾缠缠,没能把眼刀完完全全的甩给他。 没办法,芊霙雪最后还是服输了,老老实实的趴在了洛蘅背上。 洛蘅由抱转为背,更觉她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负在身上尤感轻松——当然也得是郡主殿下才能觉着轻松,要是换成那个半大毛没齐的云二少爷,洛蘅大概还得数落两句。 芊霙雪拘谨的伏在他背上,双手也只敢微微攀着他的肩。 淡淡药香盈息清雅,他身上柔柔暖意终于把巷风的凉意除了。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芊霙雪忍不住问。 “你猜。”洛蘅淡淡的戏谑。 这家伙不卖关子会死吗! “不猜!” “那你亲我一下让我告诉你也行。” “……” 洛蘅言语轻佻着语气却还是那么淡泊温润,实在很难让人揣测他到底是轻佻还是沉稳。 芊霙雪揣测不透就别过脸去,不搭理他了。 今夜过得有惊也静,暗涛涌动了一番却还小心翼翼着没搅起满城的风云。 阴气沉寂,直至卯时的晨钟敲响,阳间的生气才终于总揽了大局。 又是一日初晨清露。 而昨夜小小的风波也跟着退隐的御魂阵藏起了。 幽魂不见凡阳,生人不知百鬼。 曙光初起,朦胧未明,白鸽跃跳在清冷庭院里,时而振翅,却不飞。 杜方达站在廊下,抬眼望着浑蒙天色,眼见乌云聚绕时,心底似也盘起了絮雾,混沌着,不辨明晰。 他负手,指间捻着那张白鸽传来的纸条,皱眉深思着,良久,终是不知思忖为何。 一个家丁小步奔进院里,在廊前站住,“元君,诸位上君求见。” 此间寂寞的思量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行入正堂,杜方达的目光便稳稳的扫了一眼。 安插在整个奉灯城的六位上君都到了,堂中还跪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刀客。 元君进堂,六位上君纷纷起身迎礼,杜方达直入堂内,坐在正座上,先抿了口苦茶,才开口:“诸君至此,有何要事?” “两个灵蛊均在城内,此事元君不知?” 元君将茶盏敛盖,置在身旁案上,不急不缓道:“知又如何?我并未收到任何行动命令。” 五位上君面面相觑了一阵,唯有坐在最外的那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上君纹丝不动。 那五人对了对眼神,最终由一人起身进言:“百鬼门人皆知灵蛊于我派而言至关重要。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五个灵蛊,这两个不能再丢了。” 元君听罢,淡淡点了头,目光沉沉一挪,看着那个跪地垂首的少年,便问:“这个孩子怎么了?” “禀元君,这个孩子体内誓轴蛊毒被解,依门规所定,是为叛徒,请元君处置。” 杜方达瞧着那孩子,询道:“因何解毒?” “被逼无奈。”那孩子杵在膝上的双手攥成了拳,顿首道:“我愿认罪,请元君处置!” 杜方达又执起茶盏,拨着盖扰弄着盏里苦叶,“曾平。” 听唤,立侍一边的老管家便小步跑到杜方达面前屈身候道:“元君吩咐。” 杜方达拨叶的手不停,抬起眼淡淡与老管家对了一下,然后轻轻扬了下巴,“去吧。” “是。” 等老管家把那孩子扭出门,杜方达也饮罢一口,又将茶盏归了位。 “元君。” 杜方达将目光挪过去。 “朔月之日将至,我等当如何行事?” 杜方达双手十指交错,目光落在门外,晦明的阳光映在眼底,“今夜是何月相?” “下弦月,”答者抬脸,“已近残月。” 杜方达捏着眉头,愁思了片刻,却在此时从门外急急跑进一个家丁,进堂便凑到杜方达耳边递了密语。 家丁传了话便又匆匆退下了。 杜方达眉梢紧蹙,饮了口茶稍稍平稳心绪。 今日城门外又来了一具异尸。 老管家扭着那孩子从后门出院,一路将人拖到了祭河边上的僻静处,临着阳城的门。 那孩子诧异的看着老管家给自己松绑,不解道:“不是要处决我吗?” 老管家皱着眉,“处不处决的无关紧要。”说罢,便将一捆麻绳丢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包银两,塞到孩子手上,“赶紧走吧,趁着现在谁也没空搭理你。” 孩子愣怔着,不敢接过银两。 老管家叹了口气,“老爷的意思。” “元君?为何……” “别管那么多了!”老管家将银两塞到他手里,“既然离开了百鬼门就做个磊落人,自己去找活路吧。”说罢,也不管孩子还想说什么,弯腰捡了地上麻绳就匆匆离去了。 磊落人? 他看着手中钱袋,只觉茫然。 如何才能做个磊落人? 第四十章 望雨 春已近尾,濛濛小雨终于也摆脱了凛冬的寒意。 奉灯城的雨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即使芊霙雪现在眼力不怎么清晰也看得出窗外的小雨落的毫无美感。 洛蘅给芊霙雪灌了药之后就坐在桌前琢磨着他捞回来的一堆杂件。 尤其观察了一下那两颗形貌相似的珠子。 那枚从邪尸遗骨里取出的珠子核心缠着丝丝血息,并不十分显眼,却是它和另一枚珠子的区别本质。 这丝血息不光和西风岭蓄灵池里的血气游丝相似,和洛蘅之后在山里看见的血气游丝亦是同属一脉。 洛蘅打量了片刻便将两颗珠子一同搁在桌上,然后单手杵着脑袋,瞄着铺了一桌子的名单,有点头大。 芊霙雪关上窗,往洛蘅这边瞄了一眼。 她的眼力又恢复了些,差不多够看清屋里的情形了。 芊霙雪远远瞥着洛蘅一脸深思熟虑,眉头微锁,正盯着一桌子杂乱发愣。 她打量了片刻,站起身,若无其事的绕过去,洛蘅没理会她,于是她又轻手轻脚的接近了些,在他斜后方伸着脑袋往桌上张望。 洛蘅回眼,正好逮到了她偷瞄的眼神。 洛蘅只浅浅勾了唇角,没管,然后转回头去,顺手从桌上抬起一张名单。 芊霙雪只瞄了名单一眼就眼疾手快的把纸从他手里抽走,洛蘅惊而回头,芊霙雪早已经抬着名单溜到了一边。 纸上的字迹雅逸豪丽,然而芊霙雪却来不及欣赏。 洛蘅才起身,她就一窜,溜得更远了。 洛蘅不急不缓的朝她走近了两步,她却溜的很警觉,一窜一绕,就跟洛蘅隔了张难缠的桌子。 “跑什么?又没说不给你看。” 她隔着桌子有恃无恐的把名单藏到身后,“那你追什么?” “你跑什么?”说着,洛蘅速步绕过去,身法灵敏,完全忽视了桌子的麻烦,芊霙雪从容着身子一转,又从他边上略过去了。 芊霙雪一边逃一边晃了晃手中名单,得瑟的挑衅道:“抓到我就给你。” 洛蘅想逮的可不止是那份名单。 于是不用她多说,洛蘅早就过去了。 这回洛蘅有意作势戏了她一下,果然逗得她惊慌了一下,就趁她难择路的一瞬,洛蘅速进,芊霙雪连忙闪避,洛蘅当即转势一过,芊霙雪来不及再闪,就这么直接闯他面前了,洛蘅见机,立马抓了她的双肩,把人扣在面前。 芊霙雪乖乖展了展空空如也的双手,“没有。” 洛蘅眉梢微微一动,下意识就去瞟桌子。 芊霙雪的个头也就刚到洛蘅肩头,于是见洛蘅分了神,欠身一钻就往洛蘅胳膊下面溜过去了,等洛蘅反应过来时,她早就跑一边去了,又从腰后摸出名单展出晃了晃,还调皮着冲他吐了舌头。 今天很闹腾啊。 于是洛蘅二话不说,身形一越瞬间就把那调皮的红衣拦在了墙板上。 芊霙雪傻眼了,就见洛蘅将手肘压在她头顶上方,身子逼得近却还留着些空间——反正是让她跑不了了。 “抓到了。”洛蘅垂眼凝视她,瞥见她脸颊蓦地蹿上了一粉惊桃,恰拨了他心弦爱怜。 芊霙雪在被他堵住的一瞬心不知漏跳了几拍,反正现在胸膛里是扑通惊鼓,大概是要把漏掉的那几拍补回来。 她沉了几口气,勉强稳住了如临大敌翻江倒海噼里啪啦乱跳的心,把名单往身后一藏,仰脸造势道:“不给。” 洛蘅眉梢一挑,唇角笑意难掩,“耍赖?” 芊霙雪面上惊桃未消,却还理直气壮的点了点头,再抬眼,却不慎溺在了这双异瞳的款款目光里。 许是因为她眼力还没有完全清明的原因。此刻她就近打量着洛蘅这张脸,只觉他少了几分清冷却多了几许魅柔。 远观如冰莲幽立,近看似卷摹天人。 两人对视间,芊霙雪还能稳住一颗胡乱悸动的心,洛蘅却是快被她看得乱了分寸了。 洛蘅压在墙上的手不禁虚攥了五指,“真拿你没办法……” 洛三少爷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没办法,但今天实在是没辙了。 纵然心下明知自己应该谦谦君子上善若水的放开她,但就是一百万个舍不得让她从自己眼前溜走。 就在洛蘅犹豫不决时,有人帮他做了了断。 有人礼貌的叩了门,洛蘅当下就转了思绪,旋即便淡淡收回手来,转身敛了桌上两枚邪珠便去开门。 芊霙雪也轻轻收了神,走到桌前将名单归位,却在纸将落实之际顿了一瞬,继而将纸反压在桌上。 敲门这人是殊音。 今天他没有穿着那身格外显眼的血衣门的红衣,而是着了一身简洁的墨蓝袍,让洛蘅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虽然他那身独特的邪魅气质怎么捯饬都显眼。 “走,跟我到阳城溜达一圈。”殊音吊儿郎当的邀请,其实洛蘅心知肚明是谁要找他。 芊霙雪跟着洛蘅出屋,关门带起的小小尘风恰好掀起了那张反压在桌上的纸的一角,正好露出了当头的“杜方达”三个字。 “今天怎么这身打扮?”洛蘅又把殊音上下打量了一遍,实在觉得这侠士的装扮不太适合他这天生黠邪的气质。 还是那身邪里邪气的血衣衬他气质。 “低调。”说着,殊音冲他一挑眉梢,脸上又漾起了他标志性的黠魅笑容——仿佛暗揣着阴谋似的。 门外小雨淅淅沥沥,本就不宽的巷子里挤了一辆雕饰简雅却低奢的马车。 这车一看就不简单。 此车车轴以坚固却轻巧的云铁铸成,轮宽且大,车尾有曲轴推力,是一辆以畜力带动的机关马车。 此车体量不小,外围还有一圈浅栏,往巷里一塞,两边就只剩一人独过的宽度了——身形富贵点的估计还过不去。 也不知车夫是哪根脑筋搭错了…… 殊音跳上车,拎起缰绳,“上来。” “……”洛蘅冷了他一眼,“先把车弄出去。” “小问题。”说着,殊音拔起踏板上一根引轴,就听车底传来一串机轴转动声,咔咔嚓嚓,四轮倒旋,速度不快,却生生把拉车的马匹拽着往后退。 拉车的只有两匹马,但这体量若换成普通马车至少也得四匹壮马才拉得走。 这个精巧与实用结合得妥妥当当的玩意儿肯定是黑里坊产的——最重要的确定标准就是因为这车是殊音赶来的。 殊音才退着车倒出巷口便有人进了巷,恰好跟洛蘅和芊霙雪打了个照面。 打头的人是杜方达,他身后跟着四个人抬着一口棺材。 熟人照面自然招呼。 洛蘅打量了一眼那口棺材,随后便将目光收回到杜方达身上,“杜老爷这是送的何人?” “我的一个家仆。”杜方达叹了口气,惋惜道:“他昨夜不在宅里,今晨便听闻城外横尸,没想到竟真的是他。” 洛蘅听罢,先叹:“飞来横祸,枉送性命,实属不幸,”他观察了一下杜方达的脸色,然后问:“请恕在下冒昧,敢问此人之死是否与野凄山有关?” 杜方达意味些许暧昧的点了点头,之后便不再言语,拱手告辞离去了。 芊霙雪瞧着杜方达进巷远去,眼底拂上淡淡忧色,片刻,她收了目光,随洛蘅上了殊音的车。 杜方达迎棺进院,却见院里还有一位上君没有离去。 杜方达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于是那四人将棺材放在地上便纷纷退去了。 待人走净,院里清静了,那上君便单膝落跪,郑重道:“大帅,城中情形已不容再缓了。” 杜方达将人扶起,怅然一叹,“不是让你别再称我大帅了吗?”故人旧事俱往矣,昔年旧谓再听来时,不免要掀尘再顾旧雨。 然而上君只摇头,抬脸,满面沧桑皱纹如刻,眼底目光却仍是如故赤诚,“不论时隔多久,您始终是我的大帅。” 杜方达听罢,也无奈,便询正题:“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在城里了?” “半数门人俱已知晓。” 杜方达盯着地上棺材沉思不语,上君瞥了他眼色,也循着瞧去,“昨夜那人找到了?” 杜方达点头。 上君俯身推开棺板,却只一眼就被棺内的情形给惊住了。 诚然两人都是战场杀伐的老将,素来见惯了生死,却还是不免被棺内惨不忍睹的局面给震慑到了。 只见棺中亡者精气尽干,胸腔凹陷,一探便知是胸骨被震了个粉碎,脸貌虽已消了形,却仍留着那满面的痛苦之色——死相实在惨不忍睹。 “大帅,这到底……” 杜方达又沉沉盖回了棺板,“事到如今……”他抬起眼来,望着蒙蒙天色,细雨打在脸颊,丝丝清凉,“卓君,你觉得该怎么办?” 卓君同望了天色,见得浓云压沉、天色浑浊,雨落如针,落地嘈杂。 “大帅与我均是战场杀伐之人,当知这世上再没有比血更能令人胆战的教训了。” 杜方达默了片刻。 “动手吧。” 第四十一章 销金册 殊音驾着机关马车招摇过市,一路不知引了多少稀奇的目光。 好一个低调。 马车一路窜出了阴城又跨了大半个阳城才终于停住了。 一路过来车里清静得连轴轮滚动声都听不见,下车所见却是一片嘈杂。 原是来到一间说书的茶楼外了。 就听人群深里堂门之内一声响板拍堂,然后便闻说书人慷慨激昂道:“云骑千帆荡激流,长风过岸金鼓鸣,且问君,金销铁骨需几何?询天道,骨销金噬魂不散!”言者激昂,听者声沸。 三人绕开了正门的嘈杂,往楼后的小门钻进了茶楼,然后寂静着,在一片喧嚣里默默上了楼,绕了屏风,行到临栏雅座前才终于见了倚栏品茶的卿无。 此处位置恰好能将楼下说书人的言曲尽听分明。 “一别北行难念归,阳雪初落冰覆水。昨夜临窗共剪烛,今朝远信卿将离。但念孤子难为渡,久战却闻烽烟盛……” 洛蘅和芊霙雪落座在卿无对面,殊音则对栏而坐,颇无聊的杵着脑袋,听着楼下曲奏三拍,一木惊堂,然后台上工整台下嘈乱。 洛蘅静静听了片刻,卿无置杯挑笑道:“想不到风华录这小玩意儿居然传这来了。” 卿无平日里料理商务,闲暇时却爱收集各种玩意儿,从精巧玲珑到奇珍异物、稀奇古怪到花花草草,除此之外还时不时要搜罗点美色,四处刨点八卦异闻或是戏折传说什么的也是他的爱好——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闲得发慌。 其实黑里坊的大老板早在诸多年前就完成了抽身大事,如今早就成了个吃粮不管事的甩手掌柜,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这《风华录》便是他刨遍了天涯海角搜罗来的奇人异事录,可谓揽尽天下风华,一阅世事百态,总之,甭管多偏门的故事都能从《风华录》里刨到,若不计较其中洪水滔天的话,倒也是部博古通今四通八达的“典籍”。 洛蘅记得,与“风华录”这三个字同时出现的是“美人笺”这个卷名。 开卷第一章就把洛蘅的亲娘千灵仙姬给供上去了——据说还是傅钰贤的提议。 后来卿无越搞越来劲儿,干脆就找了说书人在黑里坊的小风阁里唱曲讲故事,一来二去竟还打响了名头,成了黑里坊不那么出众的招牌之一。 卿无饶有趣味的听着楼下又弹又讲,津津有味着,没头没脑的吟了两句:“初春三月寒缘尽,岁首空愁事无常。淡见千帆云空望,且叹浮生终成狂。”吟罢,便叹,“销金册,英雄终不得善了啊。” 《销金册》跟《美人笺》一样,是《风华录》的分卷。 卿无嘴里的辞才落,便闻楼下琵琶弦音颤颤,哀律高泛,就听说书人辞气共着曲声转悲,道:“东亓兵起祸乱至,倥偬难念家中事,白发黑首一别宽,乱教异门多纷扰,九川败走行兵错。魂回梦生念家国,返南川,近见君令抄满门,远闻帝都血漫山,哀怨兮,乱世豪杰杜达钧,一命请天毒灌肠。”言落曲亦止,便闻台下一片唏嘘哀痛。 说书人亦是动情至深,抬袖一把揩了满脸汗泪,顿心吟道:“初春三月寒缘尽,岁首空愁事无常。淡见千帆云空望,且叹浮生终成狂。” 说书人退场,门外街道清静了,楼里品茶的人却论言不止,皆叹今日故事的主角一代豪杰却终不得善果,赤诚忠勇,可惜择主不善。 今日讲的便是沽南冀国的名将——杜睿杜达钧。 洛蘅一路瞧着说书人走进阁里,似远思着什么。 卿无胳膊斜倚着栏框,蜷手撑着脑袋,“感兴趣吗?” “风华录的本子就算了。” 卿无斜了他一眼,“正记。” “那倒是值得一阅。” 于是卿无一招手,立在他身后的貌美丫头便跪奉上一册书卷,卿无执来,翻过几页,敞中递给洛蘅,“前面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从这里开始,才是关键。”卿无说话的神色很正经,洛蘅看得出,他要谈的是正事。 洛蘅落眼,当眼第一句便是“北朔挥兵南下,冀临沽则危,适逢亓安侯东征伐桓,朝中无将,杜帅抱病请命,北上平乱……”洛蘅顺着阅下去。 三十七年前北朔挥兵南下,冀国恰好就临沽水而立,自然水到渠成的就做了北朔伐南的第一个目标。 当时杜老元帅领兵北进沽水抵挡,然而北朔向来以兵力强横著称,且能一统沽水以北广大领域的强大王国自然也不是什么纸老虎。 虽然冀国杜氏一脉世代忠烈,猛将辈出,可惜当时杜老元帅花甲之年又是伤病之身,闲养王都时都几近风烛残落,奈何国难当前,只能勉强披甲上阵,结果不出所料,老元帅师出未捷身先死,还没能拿下一场胜仗便战死沽水畔,尸沉江河。 主帅一死,军队自然溃散,不出三日,北朔便破了冀国国关,直往国都杀来。 当时的杜达钧尚未成年,杜老元帅又是老年得子,平日里军务繁忙又唯恐亏欠儿子,对杜达钧有求必应却疏于管教,于是就把杜达钧给宠成了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总之当时的杜少帅横看竖看都不是能领兵的料。 虽然举朝上下都觉得杜达钧带兵不着调,可奈何当时国内猛将没有,怂货一窝,文武百官一听要跟北朔王骑对阵就吓得腿抖,装病的装病,糊涂的糊涂,绕来绕去,终于还是把杜达钧给拱出去了。 当时冀宁王对杜达钧也没抱多少信心,只期盼杜达钧能拖点时间等着亓安侯来支援,谁料杜达钧兵法奇绝,杀过去第一场临沽城之战便大挫了北朔王军,总算是挡住了势不可挡的敌军——就算只是绊脚石也算是绊住了。 然后,在满朝文武震惊、国君提心吊胆的关注下,杜达钧一举连败北朔王骑,在没有亓安侯支援的情况下愣是将这支不可一世的大军给逼退了十五里。 洛蘅看了略略有些瞠目结舌。 “杜达钧先前,果真没有作战经验吗?” 卿无一摊手,“就是老元帅从来不舍得让他上战场,所以文武百官才提心吊胆啊。” 芊霙雪在一边也看得甚入神,趁洛蘅提问时又赶紧往后追了几行。 这一页置尾,恰好写到亓安侯带兵回援,两军联手,三年就把北朔王军打回沽水北岸了。 春风北上,江水为融,沽水南畔,设坛以祭先灵——至此,便述完了杜达钧人生的第一次大转。 洛蘅略了几页战绩的记载,手指轻顿,看住停翻的一页。 “数九隆冬,沽北寒风下南,天寒地冻,江水为凝,水路难通,家信不抵。” 此时距南北第一次交锋已经过了六年,杜达钧年过弱冠,已成家立业,也终于从纨绔子弟蜕变成了能镇守一方的军侯。 那年北上伐朔,寒冬尤其凛冽,连从不冻流的沽水都结了三尺冰层,水路难通,整个冬季沽水两岸都几乎断了联系。 早在秋末之际,北朔便有意和谈,战事既缓,杜达钧便许诺夫人年前回程,结果天公不作美,那年冬季实在妖孽得很,别说是回程了,书信都传达不到,杜达钧本想寄封信回去解释一下,结果却被压在关口卡了两个月,一直等到开春才寄出去。 然而他夫人回信的速度也是相当快,七天后杜元帅便收到了家书两封。 一封确是他夫人收到他第一封信时回的家书,一封却是他夫人难产亡故的丧信。 “这是有够惨的。” “更惨的还在后面呢。”卿无伸手替他翻了几页,“直接看亓安侯兵变这一段吧。” 冀宁二十二年,岁次壬午,亓安侯东起造反,杜达钧带兵镇压,两军交战于九回川一带,次年癸未,朝中兵变,冀宁王召杜达钧回朝,然而九川战事胶着,杜达钧难以及时抽身,最终为了保国都,杜达钧还是弃城回朝,中途,却在后沽城外遭到举着亓侯战帜的军队截杀。 杜达钧向城中求援,却无响应,而杜氏云骑久战力竭,又被友军孤弃,最终被逼至九曲川畔全军覆灭,主帅杜达钧难挽败局,重伤之际投身九曲川中。 洛蘅翻页,杜元帅大难不死,被九曲川畔难民捞救,重伤之身未愈却忧国事。 冀宁二十四年,岁次甲子,元月,杜帅重返南川,却闻杜氏已被满门抄斩,冀国九回川以东裂成亓国。 “为什么要灭门?”芊霙雪看到这不禁大为所惑。即使杜达钧兵败没能回朝救驾,可也罪不至诛九族吧? 洛蘅又往后看了些。 杜达钧被冀宁王抓获,以叛国之罪处死,但王上念及杜氏世代忠烈,故赐以鸩酒令其自裁。 甲子年,二月初,杜达钧饮鸩帝都,冀安王念其以往战绩,还以忠烈之名,安葬于临沽。 至此,正史记载的有关杜达钧的生平便结束了,卷尾再附那首传遍了沽南的《叹春缘》。 末尾这些记载实在有些含糊不清,于是洛蘅将书卷摆在桌上就直接道:“正史多有避讳,这恐怕不是全部吧?” 闻言,卿无狡黠一笑,“嘿哟,不愧是傅爷带出来的孩子,就是敏锐。”说着,一招手,貌美丫头又供上一卷,他执来,直接递给洛蘅,“高价买来的秘史。” 洛蘅眉梢一挑,侃言道:“真不是你编的?” 卿无刚要抿茶,一听这话,就置了杯,“这就是记史那位大人亲手执笔写的,就是你想看的那些秘而不宣的背后之事。”说罢,他又捻起茶盏,悠然道:“只要报酬能过五成,就有人敢提着脑袋做事。” 芊霙雪重新取过桌上那卷翻看,耳边却听着洛蘅跟卿无戏侃。 “你要是把这段放出来,不是祸害人家吗?” “我自己看!”卿无扬了下巴就别过脸去,然后悠悠然道:“等过个百八十年,这辈人都差不多死透了,到时再放出来也不迟。” 洛蘅静着翻看,卿无贼兮兮的瞥了他一眼,“对了,杜达钧被赐死是在二月,同年三月,百鬼门血洗帝都山。” “嗯。”洛蘅应得漫不经心,右手端着这卷,左手一指挑住芊霙雪当下瞧的这页便往后翻了好些,“杜达钧的儿子杜宜方好像是屠罗门的吧。” 杜达钧养儿子比杜老元帅还不如,一样的繁忙来不及管,却又怕将儿子养成他当年那副纨绔样,所以自打杜宜方生下来,他就没将这个年幼丧母的儿子捧在手心里宠,虽然也不舍得给他上战场,但其他方面却是相当严厉,以至于杜宜方每每听说他爹班师回朝都要提前魂不守舍三天,怯生生的等着他爹回来后严厉凶残堪比练兵的考核。 常年的压迫使杜宜方心生叛逆,于是十五那年,杜宜方趁他爹忙着四处调防没空管他之时跑去信了魔教,加入了屠罗门,杜达钧得知此事自然暴怒,领着云骑冲上帝都山就把杜宜方给逮了回去。 然而父子俩还没来得及和解,次年亓安侯便造反了。 杜达钧前往战场后杜宜方也溜回了帝都山,虽然避过了杜氏灭门之灾,却没躲过百鬼门血洗帝都山。 洛蘅阅完,狡黠着瞥了卿无一眼,语气戏谑着,“卿无君怎么有兴趣沾手这等闲事?” 卿无一笑,俯近桌案,冲洛蘅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过来。 洛蘅照做了,就听卿无小声小气道:“哥哥我不擅长找人,这杜达钧的秘史空挂了好些年,你看着帮我把后续补进来?” 洛蘅抽开身来,意味莫名的打量着对面这没正行儿的家伙。 卿无接着解释道:“找人这种事不归我管,我也不能为了这点小爱好去跟掌柜的要人吧?”说着,又哀求道:“你就顺手帮哥一把,整一坛子酒还不好套话吗?” 洛蘅听罢,忍俊不禁。 忽悠,真能忽悠。 第四十二章 城乱 远见西方上空墨云为聚,仿若鬼幕铺天而来,黑压压的还引了毒雾傍地而行,上下呼应着,行动虽缓却势如破竹,所到处草木为枯,不见天日。 这情景来得太没有征兆,且一出现就是吓死人的架势,于是最先看到情况的守城官兵差点惊掉了手中矛戈,傻愣愣的瞧着云幕涌来,眼见着这股不知打哪来的黑暗势力逐渐将天空吞噬,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要出事啊! 顿见城墙里外上下一阵手忙脚乱慌成一片,城民不明所以的往城门张望,然而只窥见黑幕一角便瞬间炸锅了。 只要是正经当得阴商一称的人都探得明,那片黑压压的云幕完全是阴气聚涌而成的。 这是哪里的邪祟要攻城? 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挂在城墙上的警钟也应景的叮铃咣当起来,有风往西面的山里呼啸涌来,势如洪流,灌城掀乱。 却闻警钟声戛然而止,断的没头没尾——然而现在城墙上下,城里城外也没什么人会注意警钟因何而止,只有那拉钟的守兵一个人在嘈杂惊乱里呆若木鸡,怔怔然的望着西南面一个狰狞可怖的巨影,握着钟绳的手僵着,不知所措。 据传西南面的西风岭在三百七十年前那场惨绝战事后便被恶鬼诅咒,从此瘴雾环山、不见天日,生人不可近。 天上乌云压沉,一片混沌,天色近夜,黑影叠映里,西风岭狰狞锋锐的峰脉尤为出挑,也最是可怖。 这……莫非是西风岭的恶鬼要来索命了? 看着看着,拉钟某人的腿就软了,恰逢一股尤其阴邪的妖风推面吹来,风力没猛到哪,却实实在在将这人推倒在地。 风代替了人手轻轻摇响警钟。 顷刻间,城里只余风声和偶然乘风的叮咚铃响。 警钟叮叮咚咚响了好一会儿,这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放眼一空,连忙摸爬滚打着冲下城楼,一下来,傻眼了。 只见城里幽幽鬼火映辉森蓝,路口招魂幡扬得阴森,立棺凶气外溢,墙影层叠,又实又虚,错综复杂的好像两座城重叠在了一起,看得这本就丢了魂的家伙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却听一声铜铃轻响,鬼巫行着缓步,穿墙影而来,一步一流幻,影散又聚,却在城门下停住。 那人又一次跌坐在地,因见鬼巫的银面下一双无白的鬼瞳。 鬼巫大人在他面前止步,轻轻合眼,颈上攀上一条条裂纹似的黑线。她握着铃杖的手紧了几分,骨节发白,也见那仿佛傍着血脉而行的鬼噬纹裂上了手背。 片刻,她睁眼,墨色渐隐,又显了原本琉璃色的眼眸。 鬼巫指间幻现一纸黄符,振臂一掷,黄符贴上那人额头。 “一炷香,快走。” 阴云已经布盖了整城上空,鬼巫仰头瞧了一眼,抬手,摘除面具,鬼噬纹猛增三寸,方才压下去的鬼瞳又闪现了一瞬。 她合眸静神了片刻,睁眼,百幡齐扬。 此时厉凡琛还窝在鬼巫大人的后院闺房里,倒不是他趁人不在时想窥探点什么,是今天鬼巫大人临走前特地将他安置在这里头的。 此处也是厉凡琛醒来的地方,还是熟悉的石榻,熟悉的阴森。 厉凡琛仰躺在石榻上,翘着腿,两手垫着脑袋,嘴里叼了根草,看着根本瞧不见的天花板,闲的发慌。 鬼巫大人今晨匆匆回来了一趟,然后把他关进屋子就又走了。 其实待在如此强大的鬼巫大人的地盘上,厉凡琛还觉得蛮安心的,虽然阴森了点,但挺安全的。 于是厉少主就这么随遇而安的乖乖做了这阶下囚,也没什么怨言。 然而事总与愿违,正在厉少主发呆打盹好不悠闲的时候,一声踹门的巨响就破了此间安宁。 厉凡琛被这一声巨响乍得差点飞起,没心情多管是什么玩意儿胆这么肥,早就下意识翻身滚下石榻,躲在掩护里不敢出声了。 然而来者踹了门就没什么动静了,像是在静静的等待,又似乎是在不动声色的观察。 终于还是厉凡琛冒了个脑袋出来。 大门外天色幽黑,只能瞧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门下,窥不清脸面,也辨不出身份。 厉凡琛贼兮兮的在那里瞄着,门口那人却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 见那人抬腿跨进门来,厉凡琛隐隐催起体内灵势,一根危弦紧住,呼吸微止。然而那人只跨过门槛就止住的脚步,定了一刻,然后单膝落跪,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少主恕罪。” “?”厉凡琛愕住了,却还不敢放松警惕,于是问道:“谁让你来的?” 此人抬眼瞧着他家少主缩在黑暗里的飒爽英姿,道:“帝都山事变之后,属下便一直在奉灯城中等候少主。” 厉凡琛还警觉着,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因少主被囚禁在灵允山。” “谁告诉你的?” “曾经搭救少主之人。” 至此,厉凡琛终于略略放下了防备,站起身来,“为什么现在找我?” “因此刻城中大乱,鬼巫忙于守城,属下可趁此机会带少主脱逃。” 厉凡琛绕过石榻,走近那人,右手压上他的天灵盖,略略试了他体内灵息,片刻,道:“你确是屠罗门之人。” “请少主随属下离开。” “城里还有多少屠罗门人?” “只有属下一人。” “……”厉凡琛刚刚压着他天灵盖的右手现在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忧伤着,抬眼瞧着天色浑浊,“我还不能走。” “为何?” “我要山里的东西。” 于是那人起身,屈首道:“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 “炎绝。” “好的炎绝,”厉凡琛转身看着他,“你趁此乱局尽快出城,暗中寻找在世的屠罗门人,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少主岂可一人留在城中。” “山里的东西我必须亲手取得,而且不论这里发生什么意外,我都需要有人替我把消息带出去。”他见对方尚有犹豫之色,便补充道:“放心,我花了十三年才从百鬼门手上逃出来,不会轻易冒险。你尽管去安心办事,不用担心我。”说罢,他便抬腿出屋了。 “少主务必保重。” “放心,没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没问题。 厉凡琛才窜出鬼院就被眼前一道坎给拦住了。 城中御魂阵半启半不启的,搅得满城阴阳混沌,格局错综复杂,入眼的根本没有一条能走通百步的路。 这要如何出城…… 然而厉凡琛还是尝试着迈出门去了,才出门便是一阵阴寒透骨。 厉凡琛抬眼望天,指尖轻轻引了一丝灵流,混沌里,却摸到了丝丝蛊毒的气息。 他正迷不知途,脚底却传来微微颤栗。 厉凡琛蹲下身,指尖点住地面,一丝灵流探进地脉,竟觉有人强行倒抽了地脉里流淌的阴气。 厉凡琛再抬头仰望,依稀瞥见了一层幽薄的灵障,虽不稳定,却托住了沉沉压来的阴毒气息。 他站起身,望向西面。 一定是鬼巫。 奉灯城下流淌的尽是阴气,鬼巫大人就算是天生的阴修骨也撑不住一城的阴气都淌进她的灵脉。 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此刻正在玩命,厉凡琛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 这么玩下去,鬼巫撑不住多久,鬼巫一倒,支撑法阵结界的力量一塌,阴蛊邪气瞬间倾城,无需半个时辰便可彻底灭了奉灯城。 这就是百鬼门令人闻风丧胆的原因。 厉凡琛飞跃过一道道错综复杂时虚时实的墙楼,时间每过一刻心便更紧一分。 其实他倾尽全身灵力突破了魔灵涧的结界后身体情况比芊霙雪还要惨烈,如果不是芊霙雪帮他引了灵允山那个收妖人的注意的话,他也就没命闯进野凄山了。 之后鬼巫大人虽然逮了他,但也既把他从百鬼门手里救下又替他疗了伤,此恩若不报,实在罔为人。 “鬼巫大人!”厉凡琛看着满眼杂乱心慌意乱的,也不知自己跑到哪了,只好病急乱投医的放开嗓子大喊。 然而这一嗓子没叫到鬼巫大人,却引来了一记飞刃。 厉凡琛匆忙避开了,但身形没控制住也往墙头栽了下去,好在反应也还及时,顺势一滚,又麻溜的两脚着地接着跑了。 墙上追来一影,不用想也知道是百鬼门的,然而厉凡琛也无暇顾及他,更不愿跟他交手耗时间,于是就视若无睹的闷着头往前冲。 “鬼巫大人!”他一边喊一边飞檐走壁,呼吸调不匀,三两下就觉腹中绞痛,脚步不由得慢了。 这一慢,后面的人就追上来了。 厉凡琛辨着身后袭来的一阵寒意屈身一俯,躲过了就接着跑,根本不愿多顾。 “爱追就追,不要烦我!”他讲话时分了神,拦路一记寒刃飞斩而来,等他反应过来要躲时却晚了,对方不敢取他性命,于是一刀落肩,勒了一道血口。 厉凡琛重心不稳,又一次从墙头栽下去,待身体落定再定睛一看,原来追他的有三人。 厉凡琛捂着右肩的伤站起身来,那三人也正好逼过来。 “元君?”厉凡琛故作了一脸震惊,那三个百鬼门人果然回头去,见空,再转回来,恰好逮到厉凡琛翻墙的余影。 也才翻过墙头,厉凡琛就见那三人又来了,于是只能一边甩开步子脚底生风,一边声嘶力竭道:“等我找个人一会儿随你们怎么追行不行啊!” 据说修炼灵蛊有损心智,今日一见,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拜托了!”厉凡琛偏头张望身后,不料脚前一步踏空,“哎呀”一声,又栽下去了。 那三人踱上墙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就看着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厉凡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评价。 “抓这个二货真的有必要调动全城人手?”其中一人疑道。 “毕竟身蕴灵蛊,不可小视。”一人看着厉凡琛又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来——从这么高的地方砸下去居然还能动。 然后他身子没站直,不小心踩着袍角又一跤绊得栽下去了。 三人:“……” 好吧,真的是个二货…… 于是三人跃下墙头,角度正好可以一人一膝盖把这家伙磕在地上,却就差毫厘之际,这滚了一身灰的白衣竟泥鳅似的窜出去了。 “哐当”三声齐响,厉凡琛正好站起身来,转眼就看向来铁骨铮铮的三个百鬼门人齐刷刷的眼角汪泪。 地板都磕裂了。 这要是磕在他身上还不得让他一口老血冲霄喷涌…… 于是厉凡琛也不敢耽搁,翻墙就窜走了。 再翻过这面墙翻过,厉凡琛终于瞄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鬼巫大人的背影了——却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百鬼门围在城门下,一边撑着结界抵挡邪气,一边应对没完没了的攻击。 厉凡琛蹬墙一跃,掌心挥出一道火光,一路带过去,将落地,却刹不住了。 眼看就要把鬼巫大人扑倒在地,厉凡琛立马随机应变,更早一步揽住鬼巫腰肢,足尖点地,顺手抄起她膝弯,旋身缓势,可算是化解了这一次呼之欲出的栽跤了——化解的身形还挺潇洒。 火光一环,暂时挡住了一群百鬼门人。 “厉凡琛……”鬼巫语气冷冷,似在压怒。 厉凡琛提前绷好一个认错的笑容,再低头:“大……”一眼就怔住了。 第四十三章 不出所料 相处这么些日子,厉凡琛终于有幸见到鬼巫大人的真面目居然还是这种情形…… 鬼巫大人生了一张颇少有的倾城之色——虽然厉凡琛曾也没见过几个姑娘,但一眼就确定,此女姿色绝对当得了红颜祸水。 然而这张精致秀丽的脸上却布着一道道可怖的鬼噬纹一直连到脖颈,就像一个现了裂痕的瓷娃娃。 厉凡琛这一眼怔住了,也不知是惊她的姿容还是惊她的惨状。 “放我下来。”这双琉璃色的眼里淀满了冰霜,看得厉凡琛心底寒意阵阵。 厉凡琛老实的把她放下来了,却道:“你又被反噬了?” 鬼巫大人不答此问,铃杖捣地,凌视着周遭威胁,“蠢货!” 厉凡琛懵了一下。 鬼巫冷冷回眼,“你可知山中为何物。”此语非问。 也就两人一问一答间,厉凡琛撑了片刻场子的火圈又灭了。 灵力没有恢复过来果然还是不行。 鬼巫大人铃杖扫过,风刃半环斩出,一击不中,再要运力却觉体内一阵翻绞,神识恍惚了一瞬,脑海里便乍起厉鬼的尖声哀哭。 “喂……”厉凡琛急忙伸手去扶却被鬼巫大人一把推开。 她刚刚身形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虽然没让厉凡琛扶,却还是借着铃杖稳住了。 刚才被厉凡琛戏得一磕虔诚的三人此刻也拖着半瘸半拐的腿往墙上跃下来,虽然踉跄着跳了两三步,却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正齐刷刷的抬刀指着厉凡琛,窝火道:“愣着做什么?宰了那巫女活捉灵蛊!” “是!” 那三人还是阶位较高的刀客。 厉凡琛眼皮跳了跳,眼下几有穷途末路之势。 不给厉凡琛转脑筋想法子的机会,那群受命的百鬼门人已经一拥而上,厉凡琛心想:完蛋了…… 好在上天向来仁慈,鲜有绝人之路时,就见千钧一发之际,暗里一抹红影晃过,再听声声金锐破肉血液溅响,芊霙雪一身横过,挡在厉凡琛和鬼巫身前。 “小雪你来了,那是不是……”厉凡琛喜出望外着,果然就瞥见了那抹冰蓝仙影拨乱而出,一现身,自然带着几分威慑。 那三个刀客早在洛蘅现身之前就冲天崩了一个烟火,洛蘅回手掷出三针,就见那三人迎着仰面倒下。 余下的百鬼门人不敢妄动了,洛蘅走近鬼巫,一眼便见她体内阴气灌得太多,琉璃色的眸子时而缠进幽浊鬼气,却每每在将要触及中间瞳孔时又被强行驱散开,如此周而复始,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洛蘅本想叫她停住,却突然发现她在拼命维持着一方结界护城,若是乍然停止催动灵力,顶着外头沉沉邪气的灵障便会崩塌。 奈何御魂阵的灵势与洛蘅的清冽相背相克,根本不容他出手相助。 没办法,洛蘅只能点了她额头,留了一星清明在她脑际。 但是就这样让她独力苦撑也不是办法。 洛蘅观察了一下周遭情况——暂不危急,于是他两指立于脸前,唇轻动默念诀,地脉阴气又是一阵乱涌,他捏诀的手展而下压,团团阴气钻地而出,凝汇着,渐渐聚成了一尊实物。 杀意从拂面的阴风里窜出,洛蘅临危不动,身旁芊霙雪却一步近前,然而无需她出手,洛蘅已不动声色的驱剑而出,眼虽还专注的望着自己从地里拔出来的东西,而剑随意也飞得自如。 飞剑自承剑主之意直追杀气而去,铿铿锵锵数声激撞,幽暗里一柄柄弯刀忙不迭的胡乱格挡着,却在这当,不知又是什么人给这群百鬼门人下了指令,他们竟然又不顾凌厉剑势冲击而来。 洛蘅暂时分不出这么多神来对付这些杂鱼,芊霙雪见此,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出手助他的机会,便二话不说就迎了出去。 一尊石像拔地而起,淀着阴气一顿,就觉城中灵势一荡,灵流平稳了些。 修仙者虽然不习鬼道,但招个阴镇个势什么的还是挺拿手的。 鬼巫大人仿佛顿时能喘上气了一般,松缓了不少,鬼浊之色终于不再侵蚀眼瞳,裂了一脸的鬼噬纹似乎也略略退回了些。 厉凡琛扶着她,“你好些了吗?” 鬼巫大人虽然没答,但脸色已然给了答案。 洛蘅一手执过剑来,催起剑气,落斩,风起,却觉幽巷晦深里犹藏着一丝敛敛杀意。 有人很擅长隐藏气息。 厉凡琛守在鬼巫身边,虽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但看着眼下情形也略略有了些思路。 百鬼门想杀了鬼巫夺城恐怕就是为了用城里阴气喂养山中阴蛊,若是如此,只要处理了山里的东西就可摆平此间之乱。 出着神,一道锐寒袭面而来,定睛一看,竟是洛蘅长剑掷来,正好擦着他的脸颊掠过,就听身后“咔嚓”一声木头响得干脆。 厉凡琛僵住了——虽然明知对方没有杀意,却还是吓得他心惊肉跳。 “别发呆了。”洛蘅引回剑来便朝令一方刺去,厉凡琛回眼,却发现洛蘅砍的不是百鬼门人,而是一个木头灵俑。 等等,他不是灵蛊吗?这些灵俑为什么不怕他? 厉凡琛正犯着疑惑,余光却见不远处冰蓝寒光一散,不等他转眼,芊霙雪已经一把将他重重推开。 厉凡琛踉跄着栽到洛蘅身上,芊霙雪却挡在鬼巫身后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就见她后背绽起一阵血雾,落刀那人收了弯刀便撤到一边,敛身在幽暗里。 洛蘅一把将挡在身前的厉凡琛拽开,剑势挑起就朝那人刺去,却听身左悠悠两字:“别动。” 洛蘅心觉不妙,止步,却见芊霙雪颈上被勒了一条张着倒刺的血藤,同时还有一柄短刃抵在鬼巫喉口。 洛蘅的剑凌空顿止,剑锋只差毫厘便可刺穿那人喉口。 不用猜也知道,厉凡琛那个净会发呆的二货肯定也被某人刀挟了。 一回头,果然…… 洛蘅暗暗压下心里一头火气,淡淡落下剑来,将目光落在芊霙雪身后那人身上,尽量稳住心弦,心平气和道:“杜先生。” 杜方达浅浅一笑,“你倒是半点也不惊讶。” 洛蘅又瞥了阴影里那人一眼——这张熟悉的苍老掌柜的脸却不再是熟悉的和蔼笑容。 不过也还在意料之内。 洛蘅长剑倒敛,淡然而立,“说吧,什么条件?” “我等凡夫俗子岂敢同仙君谈条件。”杜方达言笑意浅,“只不过这两个灵蛊是门主亲自降令要抓的人,我等自然不敢违背门主之命。” “杜先生对百鬼门如此忠诚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洛蘅淡淡道,杜方达的神色却微不可察的闪变了一下,继而又道:“仙君此话怎讲?莫非在下看起来像是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人?” “正因不像,所以才出乎我的意料。” 芊霙雪两手扳着颈上藤条,将十指刺得鲜血淋漓。 “仙君说笑了。” 这回洛蘅将长剑收进鞘里,换了种说法:“如果我要你放了他们,你希望我答应什么?”他淡淡看着更多百鬼门人现身,以及方才还不知隐踪何处的灵蛊。 “青泽君,你不用管我……”厉凡琛才嚷嚷了一句,刀挟他的人便冷冷将他喉口勒出一道血痕。 杜方达浅笑,“仙君无需担心,这两个灵蛊是门主要的人,没有门主的命令,我等绝不敢伤他们的性命。” 洛蘅拎剑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几分,看着芊霙雪喉颈渗出丝丝鲜血,他心下实在慌张得紧。 然而芊霙雪却抿着唇冲他使了个眼色,有几分摇头的意味。 洛蘅心底颤了一下,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心软,皱着眉,良久无言。 芊霙雪又将眼色连使了几次,见洛蘅还是没反应,心急着,只好真的动了动脖子。 结果这一动,刺进颈肤的倒刺就撕得她伤口剧痛,不禁一口凉气倒抽。 洛蘅一见她皱眉心就彻底软了,却还是又望了她片刻,才终于松口道:“把鬼巫留下。” 杜方达思忖了片刻,“我留下鬼巫,你放我们走?” 洛蘅冷冷的目光压进杜方达眼中,沉静了片刻,才开口:“留下鬼巫,然后自行出城。” 杜方达一笑坦然,“也不是不可以。”说着,他便收回了架在鬼巫颈上的刀。 杜方达的刀与其他百鬼门人的弯刀不同,是一柄环首横刀,兽头吞口,刀上杀伐之气不浅。 鬼巫沉静着走开几步,瞧了洛蘅一眼,片刻,才扬袖掀动灵流推了城门。 洛蘅强压着满心邪火,用了十二分的理智才能控制住右手不去拔剑,却差点被厉凡琛路过的一句话给气得暴走。 他说:“明智的选择。” 洛蘅冷了他一眼,然而这家伙正好被拖走了,没能接住青泽君那满含杀气的眼刀。 洛蘅垂眼,目光挪着将芊霙雪走过的一路血迹尽览眼底。 他再忆起她方才挨刀那一幕时,心底更是刺痛难耐。 世上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眼前挨刀——这一刀还是帮另一个男人挡的。 于是洛蘅心杂意乱着,有些烦躁。 原本这奉灯城的特殊情况就已经很让他束手束脚了,结果现在这些人还得寸进尺的把他心头肉给挖走了。 仗着仙家人不喜破杀戒就得寸进尺为所欲为? 洛蘅转眼,冷冷看着城里磨蹭不走的百鬼门人,一眼,杀气腾腾,鞘里霜若应着主人冷杀灵气而颤颤低吟。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说洛蘅曾几何时也是个快意恩仇有血性的家伙。 也就是这些年学着静心养性才练出了这副修养。 现在他突然觉得像当年那样没轻没重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洛蘅这一眼望得悠久,气势有点吓人。 城门里的气氛稍稍有些凝滞。 却见某墙头上突然窜出了一个红影。 洛蘅的目光当即就转了过去—— 只见殊音正蹲在墙头,冲他摆了个狡黠又诡谲的笑容。 第四十四章 墓门 洛蘅果真守信的没有追出来,杜方达亲手逮着芊霙雪,两位上君一位刀架着厉凡琛,另一位便跟在后头留意动静,一行步入山路。 厉凡琛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眼光不时瞄一下抵着喉的刀口,嗅着刀上毒息混金气,一颗心都快勒死在嗓子眼了。 杜方达早就收了勒着芊霙雪的血藤,只是押着她走在前头。 这深山老林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厉凡琛终于开始觉得自己单独留下来的这个决定似乎有些不妥。 “我说杜元君,”厉凡琛叫得很别扭,那刀口抵得太紧,他连喉结都不敢怎么乱动,只能略略捏着嗓子道:“能不能行个好 ,别老这么架着我?怪难受的……” 然而杜元君没回答,他身后那人却一把拽紧了他的头发以示警告。 “行行行!”厉凡琛赶紧缴械投降,又转话题了,“这不会是要把我们拖回魔灵涧吧?” “闭嘴!” 杜方达始终沉默着,芊霙雪被赶在最前面,两手被杜方达捆着,双眼也有些模糊,虽然辨不清前路,但探着气息却也猜到要去哪了,便道:“这该不是要去找山里的阴蛊吧?” “我还宁愿回魔灵涧呢……” “魔灵涧都被你烧了,想回也回不去。”芊霙雪反驳道。 厉凡琛又哼哼了两声,再求情道:“元君,这山路崎岖的,刀口又锋利,再这么抵下去,地方还没到我就得交代了。” 跟在最末的卓上君突然止了一步,一直没搭理那两个灵蛊的杜元君立马就察觉了动静,问道:“怎么了?” 卓上君静察了片刻,耳边只有呜呜轻响的风声,连草叶都不甚嘈杂。 “没事。” 芊霙雪两手被绑在身后,十指一路滴着血,给风一吹,还有些凉疼。 没有什么异常,杜方达也就不耽搁,便推了推芊霙雪接着前行。 众人深入了野凄山,一路朝西风岭的方向而去。 厉凡琛现在幽怨极了,嘴更是管不住:“杜元君,要不您亲自押我吧,这位上君实在太冷血了。” 杜方达略略回望了他一眼,依旧不作答。 芊霙雪稍稍转了转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你就少抱怨几句吧。” “不是我事多,是这样真的很危险啊,要是哪里冒出个绊脚石,我不就得血溅当场了。” “行军远征可比这艰难多了。”芊霙雪语气轻松着,话音才落,就觉身后气氛陡然凛冽了些。 杜方达还是没作理会,芊霙雪略略松了口气,又小声道:“是真的喽?” 这回杜方达将刀柄狠狠抵住她的后腰,芊霙雪被惊得下意识要窜出,却被杜方达一把捏住了后颈。 杜方达手劲极大,活像铁钳一般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捏断,正好她颈上还布着藤刺留下的血眼,本来就疼,再给捏一下,更是疼得她牙关一紧,丝丝凉风钻着齿缝凉透心骨。 “我不管你知道些什么,但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招。” 芊霙雪被他捏得又乖又怂,连连点着头,“我就是随口一问,至于吗?” 这话又被厉凡琛给听了去,于是他马上就插进嘴来,“元君心情不好,小雪你就别惹他了,”说着,他又可怜巴巴的斜着点眼去瞧那个刀挟着他的人,“我本来就走在刀口上了,要是元君火气上头,一个眼神过来我脖子就没了。” “你脖子没了正好清静。” “做人有点良心!我要是交代了你就会失去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兄弟青梅竹马!” “谁跟你青梅竹马了,我们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 “没见过也是青梅竹马!这十三年来是谁天天跟你聊天晚上还哄你睡觉啊!” “到底是谁晚上怕黑非要我陪着他聊到他睡着啊!” “说好的出来以后同生共死患难与共!” “我说的是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眼看这两个做俘虏的实在没自觉,杜方达终于忍无可忍的低斥了一声:“都给我闭嘴!” “切!”厉凡琛转不了脖子只好甩开眼色,“绝情……” 芊霙雪也懒得搭理他了,“话多。” 两人最后相互数落了一句之后终于清静了,林下袭来一阵微凉凄风,随了一路的洛蘅又应着风势跃前,藏身于树梢掩映里。 他们已经进入了西风岭的范围。 西风岭不光山峰狰狞锋锐,整条岭都是格外的险峻。 他们进了西风岭又转路向下行了几里,来到一处嵌在山岩林深处的幽潭前才止了步。 此处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薄薄铺地的花草。潭水映着漫天幽云而显得深沉暗黑,湖畔偶然点地的花却妖艳异常。 到这里厉凡琛才终于得偿所愿的不用再被刀挟了。 芊霙雪站在潭前不明所以,回头看了杜方达一眼,模模糊糊的只觉他目光深沉,便问:“要下去?” “找墓门。” “墓门?”厉凡琛大疑道,“你们把蛊养在别人的坟里?太损阴德了吧!” 杜方达冷冷瞥了他一眼,厉凡琛连忙会意着双手捂住嘴。 “元君不知墓门所在?”方才刀挟厉凡琛的那位上君询道。 “先前那道墓门已经被毁了。”卓上君作答。 此山中葬的便是那位不可一世的长幽武王。 杜方达凝神瞧着对面崖壁,片刻,他掌心运出一团凝力,挥掌一击,就见崖壁上被砸了一个凹坑,待土石落定,便见一枚吊环悬链落出。 洛蘅在不远处观望着,见杜方达出手这般狠准不禁略有惊疑。 他的内力深厚得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内力与灵力不同,灵力若得机遇或可一朝猛增,但内力却必须实实在在一步一坑的慢慢累积,两者虽然都要讲究天赋,但内力却更重后天积累。 且内力依魄而存,不可送传,凡人原本就寿数不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寻常寿数修出蛮横胜仙妖的内力。 方才杜方达击破石壁所用的内力就寻常人而言已经不少,但于他而言却似乎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就这一手还不足以让洛蘅准确看出他的实力如何,但随便应量揣摩一下,绝对不弱。 杜方达往芊霙雪脖子上挂了只铜铃,然后解了她缚手的绳索,“过去开门。” 芊霙雪捧起这只无芯铜铃,打量了片刻,“这是城里那些邪尸挂的东西吗?” 杜方达不语,取出另一只铃铛一摇,芊霙雪胸前的铃铛一响,她立马捂住双耳,神情痛苦着,连忙道:“行行行,都听你的!” 厉凡琛也蹲在一边,双手捂耳,声音都颤抖着:“杜元君,咱们有话好好说说,别摇铃铛行吗?” 芊霙雪幽幽一叹,放下双手,乖乖动身,足尖点波飞身跃上崖壁,钻进那个被杜方达砸出的半人高的坑里。 吊环垂在缺口,铁链都足有她的胳膊粗。 于是芊霙雪拽着链子挣扎着往外拖,奈何这玩意儿就像是焊死在里面一样,半天拽不动还扯得她后背刀伤裂痛无比。 芊霙雪试了半天也没把那锁链拽出来,只好手扶着铁链回头道:“拉不动。” “我去帮她。”厉凡琛笑呵呵着,没事人似的走前了一步,杜方达手肘一抬,铃铛响了一半就磕在他的额头上,“当”的一声清脆,厉凡琛立马捂住额头“哎哟”嚎了一声。 杜方达磕了厉凡琛一下就兀自进前,似乎要亲自过去支援,然而不等他迈完一步,就听湖对岸沉沉磨响,芊霙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铁链坠了下去,再想松手已经迟了。 芊霙雪脑子瞬间空白了,惊叫着就闭着眼睛栽下去了,却没像预料的那样在地上摔个七荤八素,反倒是结结实实的砸进了某人怀里。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没有落实,于是余惊未了的也不敢睁眼。洛蘅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从她颈上拽下铜铃,落地,正好也把那东西甩到了潭对岸。 吊环一直坠出数尺,到了头才见隐隐盘在上头的灵光散去。 芊霙雪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血淋淋的双手染了洛蘅净雅无尘的冰蓝衣襟,于是连忙电触似的把那双血手收回来,聚在自己襟前,再抬眼打量洛蘅。 此时洛蘅正跟湖对岸的带头老大对视着。 厉凡琛看着被甩到这岸的铜铃,觍着脸笑着提议道:“青泽君,下次你再遇到这玩意儿,麻烦可不可以就地解决?”他看这玩意儿实在怵得慌。 洛蘅淡淡分给他一丝余光,“你踩一脚。” 厉凡琛现在还当着人家的俘虏,哪敢伸脚去踩,只敢蠢蠢欲动的瞟了两眼,然后就见杜方达横过一步,一脚踏碎了那个早就被捏碎了内元的铃铛,道:“仙君随了一路怎么不早点现身?” 厉凡琛提了口气,一开口,还没出声,就有人很顺势的拿麻绳勒了他的牙口。 “呜呜呜……”厉凡琛说不了话了,却还又惊又吓的哼哼着。 刀挟了他一路的上君耳根子实在受不了他的聒噪了,于是狠狠系紧绳头,最后压着性子在他耳边道:“再哼一声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于是厉少主只能可怜巴巴的向潭对岸的青泽君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洛蘅选择暂时无视那家伙的求助。 铁链声止片刻,地面微微颤栗,就见潭中心落出一个漩涡,隆隆闷响从水下传来,又空又沉。 潭中深水落尽,显出的却是一个幽黑无底的深渊黑洞,水声余音还在隆隆,凉凉阴风从洞深处涌来,森然可怖。 第四十五章 岔道 洛蘅始终没答杜方达的问,揽紧了芊霙雪便跃进了深洞。 杜方达左手轻轻搁在腰悬的刀柄上,默了片刻。 厉凡琛看着洛蘅就这么飘飘然的下去了,又欲哭无泪的哼哼了两声,满脸写了:带我一起啊! 结果就这两声哼哼算是彻底击废了上君的最后一丝耐心。 于是上君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几乎淡漠的横肘一砸,彻底把这倒霉玩意儿给砸晕过去了。 耳根顿时清静了。 “你扛着他下去。”杜元君淡淡道。 洛蘅纵身一跃是潇洒了,芊霙雪却被他这么没个提示的突然一纵给吓得差点魂飞天外。 “我要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洛蘅捏诀放剑,幽暗里银光一闪,两人的身子便瞬间有了依托,乘剑稳稳直下。 芊霙雪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想找到藏阴蛊的地方似乎也就这有这个方法是最省事的。 “瞎找事。”洛蘅把她护在怀里,话虽责怪,语气却还是温和。 “哼……”芊霙雪咬了咬嘴唇,不反驳。 越远离洞口刮上来的风便越是阴冷,相应的光线也越是黑暗。 芊霙雪低头想打量下方情形,结果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 突然有一团飞火窜近她的面颊,这突如其来的,惊得她下意识往后一靠,更结结实实的靠进了洛蘅怀里。 然而那火光却泛着洛蘅的灵息,悠悠柔柔的,就傍绕在两人身旁。 “你不怕黑?”洛蘅问得悠然,几分挑事。 芊霙雪抬起脸来回头打量他,正好旁边又闪出了几团火光。 就见他满脸淡雅出尘,眼里的意味却总有那么些诡异狡黠。 洛蘅顺手捏过她的脸,戏谑道:“看不出来小嘴还挺溜啊。” 芊霙雪扒住他的手腕,“放手!” 洛蘅看着她还来劲儿了,反而又捏牢实了几分,居高临下、有恃无恐道:“想跟我吵一架?” 芊霙雪这双被浅浅冰蓝映得微微泛紫的眸子就幽怨的打量着他这张找事的脸。 虽然芊霙雪的确有心想跟他辩两句,但这家伙的修为似乎不是厉凡琛那个二货能比的。 估计吵不过。 于是她咬住下唇,悲愤交加十年不晚的咽了这口气,脸被他捏着转不过去就把眼神甩开。 洛蘅戏弄了芊霙雪一阵心里就舒坦些了,正好也挨了地面,便引诀收了御剑术。 然而落了地芊霙雪也还是没能完全摆脱他的束缚,虽然没被捏着脸了,但也才走了一步就又被他拽了回去。 洛蘅把住她腕间脉门,正探,却又见她五指垂血。 寒蛊在噬她的灵脉。 洛蘅将她身后长发拢到身前,把她转了个向,细细察着她后背那道新添的刀伤。 然而芊霙雪只给了他看一眼的功夫就又转回身来,“伤没事,先不用管它……”她借着灵火光线,抬眼就见洛蘅锁着眉头的忧伤神色,便不由得住了口。 洛蘅看着她这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心头蹿着毛火又一丝都发不出来。 郡主殿下临凡后似乎很有一套办法可以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洛蘅无奈了,只能往她身上扎了两根银针,止血止痛,然后极快的轻轻在她额上弹了个栗爆,“就你这倒霉样,还是本少爷罩着你吧!” 他这一串动作娴熟又麻溜,搞得芊霙雪没怎么反应过来就挨扎挨弹又挨了一句数落。 洛蘅摇头一叹,抓着她的手如常将灵力灌进她的灵脉,然后就引着灵火照路,往深处走去。 此间空气湿润,偶有滴水坠地绽声空响、余音久绕,地脉里阴息流淌,幽幽风气袭面,又静又凉,灵火在暗里轻略,时而映出一帧壁画,断断续续的,两人也无心去多察。 只需循着那股阴毒的气息找就好了。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洛蘅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什么?”芊霙雪半明不晓。 “杜先生的身份。” 芊霙雪片刻默然,“嗯……”应了,然后又踌躇着什么。 她轻轻抽回手来,洛蘅应之顿步,她却从他身边擦过,前行了三五步,“他是我和厉凡琛的救命恩人,这里,也是我带他来的。”她的声音微沉,语气也不似平时那么温柔了。 先前的墓门被毁,今天这条路,完全是芊霙雪循着阴蛊气息找到的。 洛蘅缓步跟上。 她的目力恢复了些,可以借着晃晃火光辨清前路了。 洛蘅静静走在她身后,没再提问了,但她还是说下去了:“其实那天野凄山的结界破裂……怎么说呢,还在魔灵涧的时候厉凡琛就跟我提过阴蛊之事,所以我协助他打破魔灵涧的平衡突破结界,之后又帮他引开收妖人……” “所以那次结界破裂其实是你们的失误?” 芊霙雪点了点头,洛蘅一语道破反而令她释了一副重担,突然轻松了些。于是她的语气也不那么沉压了:“这些事你都猜到了吧?从知道我炼灵蛊开始,这些事原本就瞒不了你吧?” 洛蘅一笑黯然,看着前面的红衣背影,莫名疏离,“瞒不了,但还是瞒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芊霙雪没有回头,道:“我之前答应过杜先生,他的身份绝对不会被我暴露。”说到这里,她不禁失笑,自嘲着又带了些戏谑:“我还以为这件事很简单呢,没想到还是挺累的。” “幸好本少爷够聪明,否则你还要累下去呢。”洛蘅言虽戏谑意却幽怨,但也无奈,毕竟不管怎么说,对于芊霙雪而言他也还算不上多熟的人。 两人时静时言,也不知行了多久便到了一处岔口,灵火浮浮绕绕,映亮了两人眼前五条分道。 洛蘅回头瞧了一眼走来的坦途,又扫视了眼前坑坑洼洼活像土洞似的五条分道,不禁有些泛疑。 芊霙雪看着就更纳闷了,便问洛蘅:“这是什么手法?”她一脸茫然的转头看着洛蘅。 人间应该没有这种虎头蛇尾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的王陵吧! 其实这样的情况在人间也偶尔会发生——比如人死了墓还没建完,这种情况当然就只能匆匆入葬然后草草收尾,留下一副虎头蛇尾的残局。 洛蘅稍稍思忖了一下就不再多想,“可能收得匆忙吧。” 此番进墓只是为了尽快解决山里的东西,实在不宜久耗。 毕竟城里虽然有殊音在那撑场子,但就鬼巫大人的情况而言,实在拖不得。 于是洛蘅也不过多纠结此处异常,探了阴气最重的一条道便放了一团灵火进去照路,见无异常便先探路而进了。 芊霙雪进道前回望了一眼,“他们已经下来了。” 甬道另一头,杜方达和卓上君正帮着那位扛着厉凡琛行动缓慢的上君着地。 上君着地,忍耐着继续扛着肩上这条死狗往前走,走了几步,杜方达突然想起了什么,止步,道:“把他叫醒,带路。” 于是上君一弯腰,没好力道的把厉凡琛丢在地上,谁料这货果然跟死狗似的砸在地上就两手应力一摊,没动静。 就听上君闷火的吹了一口气,脑筋一阵抽抽,头疼心烦的蹲下身,又是没耐心的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厉凡琛终于开始嘟囔了,上君胃火挠肝的白了他一眼,然后视若无睹的反手又是一掌掴过去。 这一下厉凡琛是彻底醒神了,连忙抬手挡着脸嚷嚷道:“醒了醒了!别打了!” 上君抬手就想拍死这家伙。 “行了。”然而上君的手才抬到半空就被杜元君制止了。 上君振袖退开,厉凡琛两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坐起身来,“什么事?” 卓上君淡淡垂视了他一眼,“元君让你带路。” “带路啊……”厉凡琛手撑地站起身来,得志道:“有前提。” 那位上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跟我们谈条件?” 杜方达平静抬手止了纷争,“说。” 厉凡琛两手叉腰,理直气壮,“第一,不能打人;第二,不许捆我,刀挟也不行……” “还有吗?” 厉凡琛架着势,想了想,“暂时没了。” “走吧。”杜元君言简意赅,将火把递给他。 于是厉凡琛就走在最前头,探着那半明不清的气息摸路前行。 卓上君不动声色的跟近几步,微微偏眼瞧了另一位上君一眼,见他实在嫌弃厉凡琛的远远跟着才低声询道:“前面那两人怎么办?” 杜方达不语。 “一会儿拿到阴蛊您打算怎么处置?” 杜方达轻声一叹,怅然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可急煞卓上君了,可眼下这环境里他又不能嚷出来,只好克制着嗓子,掏着心窝子急劝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到这一步您不能再犹豫了!” 这问杜方达又选择沉默无视了。 厉凡琛引着三人也来到五条岔道前,正抓瞎,却突然在最靠右的道口探到了芊霙雪的气息。 他又细细探了探。 虽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走错路,但总比他一个人瞎窜来的稳妥。 “磨蹭什么?”又是那位没耐心的上君。 厉凡琛抬着火把四处探了探,“急什么。”然后就乖乖钻了这条最右的道。 杜方达让那位上君先进了道,与卓上君对视一眼,犹豫了片刻,似乎又叹了口气,这才进道。 卓上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满心惆怅。 第四十六章 城里某墙上,殊音抱着剑坐在墙头,挂着左腿一晃一摇,怀里抱着剑,墙下一众百鬼门人良久不敢挪动半分。 殊音嘴里叼了根蔫巴草,百无聊赖的看着墙下一片寂静。 风声萧萧,一派沉静。 鬼巫大人在团团包围中,静坐稳阵;百鬼门人,抱手静立——双方都像是在候着什么。 墨云沉压着,殊音瞧了一眼天,估摸着该是又过了一个时辰,抬手,捻过嘴里叼着的蔫巴草,在眼前摇来晃去。 鬼巫锁紧牙关,死死咽着喉口冒起的丝丝腥甘,吃力的抬起眼来打量城墙,然后寸寸挪见压城乌云。 铜铃迎风叮咚一响,最近路口的立棺“咚”的响了一声。 她更吃力的调起体内已经无暇再分的最后一丝灵息,注进铜杖,强压着,又把棺里的动静给按回去了。 申时。 还差一个时辰就是阴城的宵禁了。 此处还站着一位上君,他倚着城墙,打量着鬼巫,又悄悄瞟了墙头上的血衣一眼,然后轻轻扬了下巴,身边的刀客点头以应,然后不动声色的走到另一个刀客身边,小声传达了什么。 殊音余光瞥了一眼他们的小动作,没有理会。 墙下的局面活跃了起来,虽然也不怎么热闹,但好歹是有活动了。 殊音还玩弄着手里的蔫草,目光随便逮了一个刀客,随了一阵,又跳开,游游绕绕,一路追了十来个,最后盯住一个尤其不起眼的影。 这家伙装束与一众百鬼门人无异,就是个头矮了些。 他在包围圈里凑来凑去,也不知目标是谁,绕了良久,却在鬼巫大人正后方站住了。 这个位置他刚刚也过了几次。 殊音指间的蔫草倚住虎口一顿,右手搁在立起的右膝,眼光也随着静住了。 那个小矮子静站了片刻,两手一捏拳,豁出去似的朝跪坐在包围中央的鬼巫大人奔去。 城墙下锐响出鞘刀光一闪,他看到寒光朝自己晃来,下意识止步,却听一声“铿锵”,刀口无故飞起,莫名不知怎的,就见那柄弯刀从这人手里脱飞出去,抛甩起、旋落下,就在少年茫然的注视里钉在他脚前。 等刀落定,才见一根蔫巴草飘飘悠悠的摇落,从少年眼前晃下,碰到锋利的刀口自然而然成了两截。 好不容易活起来点的气氛一瞬间又坠入了冰点。 那个少年取下掩面的黑布,与上君对峙起来。 殊音起身站在墙头,手臂绕在胸前将剑裹在怀里。 上君淡漠似笑,“还活着?” 少年不答,足尖挑起弯刀,将刀反击回去,管不着击没击中,反正就趁着对方分神一瞬闯到鬼巫大人身边,落下一膝,急切道:“我可以帮你。” 上君当空逮住飞来的弯刀,武器归手。 鬼巫大人艰难的转过一丝目光,看着这个少年,良久,不禁冷笑。见她唇勾得莫名,这个少年愕然。 她笑得冰冷,“没想到我竟要将此城的命运托付于外人之手。”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鬼巫大人已至强弩之末,灵脉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赌的只是一个时间罢了。 西风岭中阴风呼啸,又听水声滚滚,入口的深潭又被注满了。 后路被绝了,眼下就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然而杜方达还愁思着,心里似乎还有一道坎没能干脆的迈过去。 狭窄的甬道里一束火把的光亮实在有些晃眼,但能映亮的却也就那么三五步的距离。 火光忽而一散,厉凡琛最先举着火把钻出了狭窄的甬道,火光外虽然还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却已经让人觉着豁然开朗了。 此间阴气幽淀,探不到半点流动之势,应该就是尽头了。 厉凡琛打量着黑暗,一步迈前,“哇!”,谁料脚底一滑,踩落一串悉悉簌簌的碎石,身子差点就跟着滑下去,杜方达抬手一箍,稳稳拽住他的胳膊。 火把却被厉凡琛失手甩下去了。他悬在断崖口,呆呆望着火把坠远,直到这一星火光完全埋没在黑暗里也没听见落底声。 厉凡琛微微颤栗着,喉结耸了耸,连忙傍着杜元君的臂力就钻回了安全地带。 火把落得无踪了,就像是坠进了无底洞,消失得无声无息,空洞不知多阔的洞府空间里瞬间只剩一团漆黑。 又黑又静,连风都没有。 片刻,却闻空阔里绕起一阵笛音,辨不得方位又十分幽旷,乍一听,真让厉凡琛以为是幽魂奏曲意欲不明了。 应着笛声,有点点幽光从深渊里钻出,远远的,还照不亮这里,却已经很灼目了。 招魂? 厉凡琛下意识往后缩了几寸,一步没能挪尽兴就又被后头某人拍了后脑勺,差点又把他掀下去了。 越来越多的亮点浮起,如星潮浪涌一般,浮飘着,逐渐映亮了崖口,直到这些亮点浮出深渊,厉凡琛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团团鬼火。 笛音不绝,曲律幽柔,虽然本身不阴森,但在这诡异的环境里却显得尤为瘆人。 鬼火如星,终于浮满了整个幽阔洞府,也直到此时才终于窥见那奏曲之人。 有一口铜棺被崖壁垂出的铁链悬在半空,洛蘅便站在铜棺上奏笛鸣曲,与崖上四人对面而立。 洛蘅异瞳眸光微敛,笛曲引着鬼火在空阔里浮绕着,他正视着那四人,片刻才曲罢收笛。 铁链层层交错,把崖外空处盘了个错综复杂。 洛蘅将长剑收在腰后,罢了曲便将骨笛在掌心旋了一转,在棺材板上来回溜达了两步,“初春三月寒缘尽,岁首空愁事无常。”他吟了一句,止步,骨笛敲在掌心,转身正对着杜方达,“在下很好奇,宁王到底赐了什么酒给杜元帅?” “仙君若想知道,去查记载便是。” “淡见千帆云空望,且叹浮生终成狂。”他拿着骨笛又拍了拍掌心,“若是死人,当如何成狂?” “仙君问得太多了。”一言作罢,杜方达顿步一跃,身凌空一旋抽刀出鞘。他出手,卓上君自然紧随其后,两人一道进攻,洛蘅只撤身一退,轻轻跃离棺材,落身在一条铁链上,瞧着两人定身棺材,悠然道:“元帅急着打我做什么?您的目的应该不是我吧?” 那位上君仍站在原地,听得“元帅”两字后正想发问,却突觉心口一凉,整个人的气力就被瞬间抽走了。 芊霙雪往他身后按了一掌寒灵,此灵原本就毒,一入体,瞬间侵满全身。 “你……”上君蕴了掌力正要转身反击,却疏忽了身上的武器,也就是他听见腰间弯刀被抽离的一瞬,喉口就被断了气路,意识方有片刻存留,落眼却见鲜血喷涌,尚觉温热。 厉凡琛反握弯刀,割喉动作的余势犹存,上君的生命便已涌尽,身子一扑,落下无尽深渊。 芊霙雪淡淡垂眼,视线有些模糊,也不是很看得清。 厉凡琛将手中滴着血的弯刀轻轻丢下悬崖,近前一步,对着棺上两人笑道:“外人已经处理了,元君有什么事尽可直言。”语气还是那般和煦。 杜方达提着环首长刀,只看着洛蘅,“看来诸位是把在下那点不堪的往事都翻了个清楚。” “大帅……”卓上君低言。 洛蘅浅笑,“在下无意折辱先生,只是帮一个朋友问问而已。” 杜方达似笑非笑,眼底沉尽冰霜,“仙君折辱也好询问也罢,于一介武夫而言,并无分别。”言罢,长刀再起,飞身跃前,铿锵数声,利刀却被骨笛接得一招不落。 卓上君身刚凌起,红影却如鬼魅一般忽而晃现,绝了他的前路,一脚正击他胸口。 芊霙雪将上君拦回,厉凡琛追击而上,刚出了一掌没击中,上君就重踏了铁链正回身形,反手就一刀砍出,厉凡琛避让不及,襟前挨了一刀又脚下一踉跄,栽下去了。 洛蘅骨笛几挡,一旋一止,横正掌心,同时灌力一推,杜方达横刀挡住却也被那力道给震了出去。 上君见杜方达身形坠落,也忙不及跟芊霙雪交手,抽身就去接,芊霙雪也正好得了空当,一连翻下几根铁链才终于逮住了厉凡琛的衣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芊霙雪嗔骂这个二货,厉凡琛反手拽住她的胳膊,笑道:“担待担待。” 芊霙雪背伤扯痛,发不出那么多力把这个大老爷们儿拽起来,好在这家伙还没傻到这地步,于是借着点力就自己飘上来了。 “小雪,你的伤没事吧?”厉凡琛与她同站在一条铁链上,良心发现的问了一句。 芊霙雪没空搭理他了,因为杜方达自己落回了崖上,所以上君又攻回来了。 “闪远点。”芊霙雪将厉凡琛往边上一甩,跃身轻踏上君掷来的弯刀避开此击,翻到上君身后,借着身形轻盈的优势反攻。 厉凡琛踏着铁链逐层跃上,奔着铜棺而去,结果一心一意太专注,没顾到更猛的杜元君正飞身而来。 凌空两相照面,杜方达挥刀斩来,厉凡琛暗道“惨了”,还好洛蘅来得及时,轻踏了他的肩,正好把他踩下去点避开了刀口。 洛蘅接了杜方达的招,身法不知如何绕变,只见他蓝袍傍铁链而绽,既错开了杜方达飞快的刀法又及时把落坠的厉凡琛给捞了回来,厉凡琛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和洛蘅站在同一条铁链上联手逐步逼退杜方达。 “慢,慢点!跟不上了……”厉凡琛几回被洛蘅祭出去挡招,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的被收了回来,但还是惊险得叫他心弦快绷不住了。 铁链滑溜溜的,洛蘅左手拽着厉凡琛,右手跟人交手实在有些不方便,于是他暂放了厉凡琛——这又差点把没反应过来的厉凡琛给丢下去了。 “哇!”厉凡琛鬼叫着,一双手胡乱挥舞着,惊慌错乱间又抓到了一根稻草,定睛一瞧,不知洛蘅几时从腰后把长剑连鞘抽了出来。 等厉凡琛抓住剑鞘立定了身形,洛蘅便双指横过,抹出长剑,同时抽神道:“雪儿,接剑。” 芊霙雪未转眼,已见长剑飞至身前,她凌空握住剑柄,恰好顺势挡住攻势。 丢了厉凡琛这个包袱,洛蘅终于可以更洒脱的收拾杜方达了。 “开棺。”洛蘅简洁两字后厉凡琛还愕着,又惊赏了片刻青泽君潇洒不凡的身手。 “噢噢噢……”然后他才忙不迭的摸着去找铜棺。 洛蘅手里的骨笛泛着冽冽清气,出手精快,杜方达光靠招式是没法取得上风。 于是杜方达有意退几势,运了内力再进攻,结果洛蘅一眼便洞察了他的意图,骨笛未攻,衣袍翩转一过,银针脱手而出。 杜方达瞬间被封了脉穴,连忙抽身跃回崖上。 逼退杜方达的同时,洛蘅振袖掷出骨笛,“当”的一声砸在上君刀口上,震得他虎口裂痛身形踉跄,一个没稳住又落下了此链。 骨笛替芊霙雪挡了对手又旋飞回洛蘅手中,芊霙雪轻身跃回洛蘅身旁,上君也才刚刚稳好身形,借了几根铁链的力才落回崖上。 杜方达拎刀正立,眸光深沉着,不再进前。 洛蘅此时仍浅笑言和:“二位,我们还可以谈谈。” 第四十七章 世事无常,自将安好 杜方达牙关紧了几分,虽然不甘心,但他的确打不过洛蘅。 片刻,他收了刀,“仙君还有闲情逸致同在下谈?” 洛蘅负手而立,有意无意的抬眼四下张望了一番,“早在二位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封住了此处灵势,”他垂眼,再望那两人,“我确实有闲情逸致和二位好好聊聊,不过二位可否赏脸?” 此时厉凡琛才爬上棺椁,摸摸索索的愣是不知道这被铁链拴的严严实实的铜棺要怎么打开。 杜方达片刻无言,卓上君却不能沉默,他刀指洛蘅,怒火中烧道:“身为仙门中人却肆意窥探他人痛处,还以此为胁意图谈判?修仙之人自诩清高,凡生之苦你却能知多少?休要在此摆出一副至高无上的姿态,想动手便尽管来!” 洛蘅莫名其妙的挑了挑眉,“我几时威胁你们了?”他摊了摊手,“我本来也不想打,是二位执意要动手。” 上君不知又因何嗔怒,只是他再要开口时杜方达却轻轻压下他抬刀的手,缓了口气,道:“不知仙君还有什么能同在下谈的,但若是想劝在下回头的话仙君大可不必多言了。” “为何?” “其一仙君并不知在下所求为何,其二,”他看了芊霙雪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芊霙雪唇下一分,提了气却不知该说什么。 洛蘅将骨笛收起,“我确实不可能猜透先生的所思所想,不过也能约莫揣测一二。” 厉凡琛摸索着铜棺,时不时拿着洛蘅的剑鞘往铁链缝里凿两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棺材打开。 “仙君请讲。” “那就不得不提及先生的伤心事了。” “无妨。” “贵公子死于十三年前的帝都山之乱,先生对此,不能释怀吧?” 杜方达沉沉望着静立链上的蓝影,心底刺了一下,“的确。” 卓上君懊恼的别过脸,似乎有些心急,也听不下去了。 “先生早年戎马倥偬,于贵公子而言,多少有所亏欠吧?” “确如仙君所言。” “不过先生曾也心怀家国、志存高远,见惯了杀伐、无畏生死,想来并不会仅因一腔仇怨便自甘浊泥。” 虽然杜元帅所经历的早已不仅仅只是一腔仇怨那么简单了。 杜方达未言,只一笑勉强。 洛蘅也轻轻一叹,接下来的话,他还是斟酌了片刻:“魔教行事随性,诸多时候不顾道义礼法,对当年心性未全的贵公子而言,确属荼毒。” “所以仙君揣测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先生虽然不能弥补当年之失,却可以选择让天下少一分荼毒,我猜得对吗?” “对……”杜方达良久才答了一个字,然而就这一个字,说出来也是往心口剜走了一块肉。 厉凡琛凿铁链的动作顿了一下,想偏头去瞧一眼,却还是选择控制住好奇心,继续在铜棺上寻找端倪。 一团鬼火从洛蘅面前浮过,映亮了他同样锁着些许哀思的眉梢,芊霙雪就站在邻近的一根链上,恰好将他眉梢的这一抹哀思收进了眼底。 “毁灭了魔教也不能荡清世浊……心魔本就源于心。” “即使如此,我也要让世人知道,心魔即是罪,除不尽,也不可否认。”杜方达声音沉哑,这番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 洛蘅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有理。”他踏着铁链近前了几步,“可是毁了一个奉灯城又能如何呢?只是加深了世人对百鬼门的恐惧罢了。” 杜方达蓦然嗤笑,眼神凶狠了几分,“当然不只是恐惧。” 洛蘅顿步,“还有什么?” “魔教之所以猖狂是为何?只因仙门管不得、巫者视而不见、国君坐视不理……我等杀伐之人与仙君不同,我们只相信,唯有血淋淋的教训才能真正令人敬畏。” 洛蘅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先生想把这座城推进地狱深渊,把这个血淋淋的例子砸到世人眼前?” “奉灯城乃是长幽国的命脉,它毁了也许会让整个长幽国都随之灭亡,”大帅冷静的分析,“我不相信其他国君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国因魔教而覆灭时,心中不会惶恐。” “原来先生是想让诸国的正规军去讨伐百鬼门?” “不!”杜方达一声铿锵,“不光是百鬼门,我要整个魔教都去死!”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声调也不高昂,可言辞却仿若利刃惊雷一般深深掼进了众人耳里。 杜方达似乎突然焦躁了起来,在本就不宽敞的断崖边来回踱了几番,“我知道,灭了一个魔教也不能让这个乱世消停,也许魔教里也有不少好家伙……”他像是自言,下一句却是挑明了对洛蘅说的:“可那又怎样,魔教自古纷争不断,你死我活不知消停,既然无法统一那又何必留作祸害?既然要乱,那便乱个彻底!” “然后彻底毁灭。”洛蘅淡淡一言,“这便是先生心中所想吗?” 杜方达止步,深深沉了一口气,压住一颗躁乱无比的心,“是的,这便是我心中所想。” “那先生为何还要犹豫呢?” 杜方达愕然。 “既然先生迟早有一天要将奉灯推入地狱,又何必仁德待人?” 杜方达按在刀柄上的左手不禁捏紧了几分,“至少在他们死的时候我不会太愧疚。” “当真如此?”洛蘅追问,杜方达不答。 “想要百鬼门灭一座城很简单,先生根本不用如此劳心费神,不用耗费这十三年之久,只要时机恰当,百鬼门随时都能挥下杀手。”洛蘅说着,走下铁链,与杜方达对面而立,“如果只是要将这座城当作血淋淋的例子放在世人眼前,先生何须救他们俩?何须在城中隐姓埋名?何须费尽心思阳奉阴违的引我翻出城中之事?” 杜方达面不改色,神情却请洛蘅讲下去。 “你可以偷梁换柱保下屠罗门的少主难道没有能力取鬼巫大人的性命?你隐姓埋名十三年,这些时间以百鬼门的手段足够你走遍沽水南北让每个国都灭一座城,而且十三年下来足够让诸国下定决心凑出一支联军来讨伐魔教了……你若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又何必借我这个有着太多变数又身处局外的仙门之人的手来搅起城中风云?” 杜方达哑然,洛蘅却乘胜追击,接着道:“而且用百鬼门的手段还可以让先生免掉不必要的麻烦。” 杜方达沉沉道:“什么麻烦?” 洛蘅眼底浮上几分黠色,没有戏谑,就像只狐狸,他轻轻凑近杜方达,在他耳边道:“你如果这么做,就可以伪装得更像一个百鬼门人,也就不必担心,体内的蛊毒。”说罢,他便抽回身来,撇去了眼底的狐黠,“先生觉得,我说的有理吗?” 这回不光是杜方达,连一旁的卓上君都一时发怔不知如何反驳了。 厉凡琛折腾了半天,终于沮丧的确定了,这口悬空的铜棺压根就没法用正常手段打开。 洛蘅轻轻抬起右手,灵光绕指,“先生今日前来,为的可是放出阴蛊?”他的灵力引得悬空铜棺一阵颤颤巍巍吓得厉凡琛连忙抱住一根铁链,惊恐的四处张望。 冰蓝灵光融进棺里,片刻,灵光窜出,洛蘅掌心随之现出一尊抱珠的鬼车玄石像。 此像阴息泛泛,在棺里尚且张牙舞爪,进了洛蘅手中却隐了邪息,乖乖趴在他掌心,活像一尊小巧可爱的装饰摆设。 阴蛊被取,此间鬼火幽幽曳曳,摇晃着又飘落了。 光渐渐暗着,杜方达看着洛蘅手中的阴蛊,片刻,“仙君说的有理。” 卓上君目光深沉着,看着他家大帅,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杜方达心底仍在纠结,更迷茫着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他踌躇了十三年,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既不肯放弃,又不狠不下心来做绝此事。 “先生的心其实并未凉透吧?” 杜方达苦笑,“若是凉透了,恐怕就不是今日之局了。” 洛蘅笑了笑,“我还是想问,当年宁王赐的到底是什么酒?” 十三年前,宁王亲临地牢,见了落魄而归的杜达钧,当他见到昔年猛将伤病缠身时只叹了一句“世事无常”。 世事的确无常。 谁能料亓安侯和杜达钧同为冀国的顶梁柱,到头来却是一个叛变逼死另一个。 杜达钧曲川兵败后,亓军会师南川,进军王殿,宁王无力再挡,只得任其宰割,但亓安侯却念及与冀国王室曾于父辈有知遇之恩,于是逼而不杀,只是自立为王,逼宁王抄杀杜氏满门。 大军压阵,宁王无奈,只得照做。 亓安侯此举意在斩断冀国爪牙,断绝杜氏血脉,结果当时杜宜方正好溜去了帝都山,没杀成。 冀宁王还是勉强交差了,谁料一年过后杜达钧又再度返归南川,风声传去了亓国,无奈,宁王为求自保,只得下令赐死杜达钧。 “那日,王上赐了我一杯清水,只道,世事无常,自将安好。” 第四十八章 晚了 杜方达合眼,仰叹着,最终付诸自讽一笑,“可惜,仙君终究还是来晚了。” 洛蘅闻言,随而一问:“为何?” 杜方达颔首,“杜某如果早在十三年前听见这些话,今日便不会在此造孽,若早在昨日听见,或许还会有一丝补救的机会。 厉凡琛刚站上铁链,此间阴息便是一荡,空处铁链皆是一晃,连芊霙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丝变故给震得连忙蹲下身才没栽下去。 厉凡琛却没这么好反应,一巅就晃下去了,多亏及时抱住铁链才没落得干脆。 鬼火悠落,洞府里的黑幕再度沉沉压来。 杜方达按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他似是紧紧咬着牙关,额间青筋暴跳,黑如深渊的双瞳压住最后一丝犹豫,深沉作狼眸。 “大帅……” 洛蘅手里捧着那尊小石像,笑得淡泊出尘。 面上是绷住了,心里却忍不住的压气哑叹——好家伙,敢情是王八吞秤砣,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 最后一丝幽光也坠下了崖口,最后一瞬杜方达抬眼悄悄看住洛蘅,估摸着,便在光落一瞬抽刀而出,辨准方位,蕴力一斩,锐风劈裂混沌,摧枯拉朽。 然而片刻之后,只听空旷里锁链晃晃,其他便再无动静。 方才还站在两人一步开外喘气的某人已经在他出刀的一瞬间溜走了。 卓上君也察觉了异样,相较于杜方达他却更惊,“竟能在大帅出手的瞬间逃走,此人莫非当真成仙了?” “他把另外两人也带走了。”杜方达冷冷收刀,“还是轻敌了。”说罢,他抬眼,高及数丈的洞府顶上被破了一个漏着微光的洞,洞外其实也是一团漆黑。 就在厉凡琛还惑着形势之变时,光暗了,他莫名不知如何的也被人拽走了。 洛蘅比他们先一刻到达墓穴,早就把里面的地形给打探了个清楚。 铜棺之下的深井暗渊中藏着术法,连通了鬼界,铜棺内武王的尸首镇着整座山的阴息,而铜棺上方的洞顶便是一早被问尘仙君和云大公子联手炸开的野凄山峰。 洛蘅一早就清了遮挡洞口的死藤蛊,再用障眼法一挡,旁人自然摸不透他的逃跑路线。 为了方便起见,洛蘅顺便也在洞口布了个小小的传送法阵,虽然因本身格局所限送不了多远,却可以然让洛蘅借力,在阵局里施展灵法继而直接挪到城门下,如此,只要及时把法阵散去,便不会过分影响此处灵脉格局。 城门紧闭,城上幽云沉压,天间不见明月星辰。 虽然洛蘅抽了阴蛊,但大势已成,想挽回局面还需费些功夫。 “青泽君,”厉凡琛叫道,然后将剑鞘抛给洛蘅,“谢谢你。” 洛蘅接鞘同时也朝他丢去一物。 厉凡琛可没想到一还竟还有一送。 洛蘅抛给他的正是那尊供着阴蛊的石像。 芊霙雪也将剑递给洛蘅,“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洛蘅收着剑,道:“当然是救城。” “嗯,那……” “你和他待在一起。”洛蘅中途打断了芊霙雪的话。 芊霙雪茫然疑惑。 “城里全都是百鬼门人,你身上有伤,不要跟我一起冒险。”他说完就走了,不给芊霙雪再插嘴的机会。 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 洛蘅转回脸来,笑望着厉凡琛,“厉明尘,” 厉凡琛怔了一下。 “你有手段,但只有手段是不够的。”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青泽君就潇洒的走了。 厉凡琛却还留念在那句话的余音之中,久久不能回魂。 芊霙雪把这家伙上下打量了一遭。 手段?这家伙全程都在打酱油吧…… 突然,厉凡琛一把掀起遮脸的杂发,意气风发的看着洛蘅已经走远的背影。 今天,芊霙雪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家伙的真面目——灰头土脸的,还是没看清…… 片刻,随着丝丝碎发滑落,厉凡琛终于又流出了呆愣愣的目光,“居然有人称我的字了……” 厉少主的字生平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压着头发的手落下,于是双手在胸前凑成了一团,眼巴巴的瞧着洛蘅走去的方向,“还是青泽君叫的……”他把自己说得心花怒放,絮絮叨叨的接着自言道:“要是再能把姓也省略了就更好了。” “……”芊霙雪看着他一脸痴汉般的笑容,心里感慨万千,汇成一句便是:“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厉凡琛才不理会她,依然绽着满脸傻笑,两手攥握着那尊小石像,毒物也被衬托出了几分崇拜。 芊霙雪收回了目光,转身也往城门走去。 “你去哪?” “你就待在这吧,看好你的宝贝。” “小雪,” “干嘛?”芊霙雪回过头来,却见这家伙一脸正经的冲她说:“我好羡慕你。” “……羡慕什么?” “咱俩同是一座山里的,青泽君为什么就对你那么好?” 芊霙雪白了他一眼,接着走。 “我也去!”厉凡琛欢快的跟上前,芊霙雪转身指住他,“把你的东西收好!” 厉凡琛怔着瞧了眼自己手中的石像,“哦!”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揣进怀里。 城中突然炸起一道巨光,冲天晃眼,芊霙雪立马转身去瞧,只见此光清冽却染着丝丝魔气。 那一定是洛蘅放的大招。 他也才刚进城,这就碰上棘手的问题了? 念此,芊霙雪再不敢耽搁一步,厉凡琛也收起了漫不经心,两人赶紧一前一后的飞身翻墙。 城墙上,招魂幡迎风欲裂,芊霙雪先站上墙头,赶紧就俯身向下张望,却没看见洛蘅身影。 “在那!” 芊霙雪应声回眼,却是百鬼门人拎刀两面夹来。 此时,厉凡琛却从身后扶了她的左肩,“小雪,撑住。”说罢,便纵身跃下城墙。 “……” 芊霙雪已经来不及跟这家伙纠结什么了,一把拽了临近眼前的一人就借力使刀,挡着团拥而上的刀客。 同时,她还是想看看厉凡琛到底玩的什么鬼把戏,于是半倚了垛口,抽了一丝神去瞥墙下。 只见厉凡琛飞身下落,指梢催灵,一挥,斩出一道火刃把鬼巫和那少年中间的空处劈出一道浅壑。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少年往后一仰,差点摔翻,正好坐在两人空口边的殊音则直接跳起身来,下意识就转身握住剑柄。 刚刚仙门剑法的一波冲击已经轰得鬼巫大人身心俱疲,现在又有人突然斩断灵流。 一个个的都是上天派来亡城的吗! 实在是……祸不单行。 鬼巫大人双眼怒睁,想看看是什么货色胆敢干扰坏事,而厉凡琛也颇乖巧的就凑在她身边。 “厉凡琛!”她已经虚脱得连发怒都没有中气了。 又是厉凡琛这个二货! 厉凡琛也不解释什么,抱起鬼巫大人拣了条巷子就撒丫子狂奔而去。 “站住!”一群百鬼门人见鬼巫终于躲开了那个血衣便一拥而上,正好蛊灵也在,一箭双雕。 然而厉凡琛此刻却披着一身无所畏惧,且不知他如何释的灵压,就见他一路闷着头往前冲,却愣是没有一个刀客的刀能挨近他的身。 “厉凡琛,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如果鬼巫大人现在还能有三分气力的话,一定会二话不说把这家伙拍进传说中的炼狱炉! “救你!” 阴气从鬼巫体内撤出,她的身体如释重负了,心却被千钧坠入了深潭。 “御魂阵乱了城就完了!” “人死了才是真完了!” 罩城的结界崩碎倾塌,御魂阵里阴气乱涌,天上邪气沉沉压坠。 鬼巫眼见此景心如刀绞,忍无可忍的终于还是按住厉凡琛的胸口催起最后一股灵力便压进他体内。 这一击不轻不重却瞬间便让厉凡琛脱了力,手臂一松,鬼巫跌落在地,她强撑起身子,堵在喉口的淤血再也止不住了,她呛着血,狠狠瞪着厉凡琛,“置满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你以为这也算救了我吗?”说完,她又更猛烈的呕出一口黑血。 厉凡琛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拭去了唇角一丝溢血才终于说出话来:“我不是不管他们,可你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如果这样耗下去,你死了,也救不了他们……” 鬼巫咬着牙关,还欲反驳却突然捂住脸——她的心弦一松,脑际深处便响起恶鬼的哀嚎,绞得她头痛欲裂。 鬼巫完全失去了控制城中阵势的能力,路口的立棺剧烈的响闹着,厉凡琛目所能及处的一口棺材“嘭”的惊响了一声,棺板被一只鬼手捅了一个洞,那只铁青的尸爪便毛骨悚然的在洞口打转瞎抓着。 鬼巫跪着,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脸,鬼噬纹裂延着,从苍白的手背攀上了指梢,厉凡琛愕住了。 她切齿着,是痛苦又自责,“这样,我也救不了他们……” 厉凡琛其实很想说一句:“还有机会”,可机会在哪,他也不知道。 就在两人相对不知如何交流之时,一柄弯刀飞掷而来,直冲无力躲闪的鬼巫大人而去,厉凡琛想也不想,一步俯冲,两手往鬼巫身后一撑,后背一刀嵌入。 “对不起,”厉凡琛将她护在身下,血沿着肩峰染上前襟,他终于看清了鬼巫大人现在的脸貌,便沉沉凝视着她几分染浊的琉璃瞳,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须救你。” 卓上君轻轻从墙头跃落,狠狠拔了刺在厉凡琛后背的弯刀。 “让开。” 然而厉凡琛却无动于衷。 上君现在要取他的性命自然轻而易举,只是碍于元君的意思,不想下杀手罢了。 “让开!” “卓天淳!” 上君愕然回头,就有锋锐劈着额心斩来,于是他本能的挥刀隔开,却忽见红影如魅,一掌重震胸口,将他搡开数步。 芊霙雪为了保持视线的几分清明一路肉搏过来,身上又平添了数道血口,她击开卓天淳便以身掩护厉凡琛,“带着鬼巫大人快走。” 厉凡琛咽下涌喉的腥甘,将已经彻底无力反抗的鬼巫大人扶起,却还顾虑着芊霙雪,“小雪,你一个人对付……” “快走,别给我添乱!”芊霙雪急着催道。 那边已经迫不及待的动手了,无奈,厉凡琛只能再度将万般不情愿的鬼巫大人抱起,然后飞身跃走。 厉凡琛一走,芊霙雪催起周身寒灵,弯刀再来,徒手空握,一道寒霜攀刃而上。 杜方达提刀走来,巷两侧鬼火幽幽,映了他一身邪戾。 他横刀,左手捏住刀刃,鲜血挤缝滴落,阴暗里窥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见他捏着刀刃划过了整条刀身。 忽地,他眼瞳浸作猩红,映着幽火仿若厉鬼上身,刀锋舔血一刺,便破了芊霙雪护身的寒灵,一刀毫无避拦的就捅进了她的胸腔。 第四十九章 幻境即梦,梦即幻境 这一刀,仍是差着分毫避开了心脉。 卓上君趁势将弯刀抵在她的喉口,见她灵势渐散,算是彻底制住了这个灵蛊。 芊霙雪身里体外均是剧痛,早就分不出哪边更痛苦了。 她眼眸微垂,捏住刀身,仍将刀上鲜血凝做了赤冰。 “我还不会杀你,束手就擒吧。”杜方达刀身微转,绞开了她的伤口,她却紧住牙关,忍着痛将下唇咬出血来也没叫出声。 “你到底……还要怎样?”她吃力着抬起头来。 “我说过,只要你不干扰我,我就不会为难你。” 芊霙雪将血咽回,正待开口,身子却突然不受控制的被掀飞出去。 “怎么回事!”卓上君惊着。 她的伤背又重重砸在墙上,原本些许恍惚的神识又给砸清醒了。 地面微微震颤,满城阴气乱流,掺进了洛蘅的清气,还有些许邪魔的异息,鬼火晃曳着,灵流波涌。 那两人似乎不在了。 洛蘅为她止血镇痛的两个银针也被震出了体外,刹那间,新伤旧痛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以至于她连动动手指都需要咬着莫大的意志。 “来。”有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她身前,朝她递了一只手。 芊霙雪眯了眯朦胧的眼,才勉强辨清这只手的方位,顺着打量上去,就是银腕甲扣着血袖。 她虽然看不清也不熟悉这装束,但却晓得这是早上邀她和洛蘅去阳城的人。 芊霙雪握住了这只手,对方随着便施力将她从地上拎起。 “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在脚下的地面已经止了颤栗,否则她还要多费些功夫才能站稳身子。 “反正不是敌人。”殊音回答。 芊霙雪面朝着南方,细细体会着迎面拂来的微风,此风夹着洛蘅的灵息,带着杀气。 “你……”芊霙雪从风里抽回神来,想再问,人却不见了。 溯风而上,一路循去便是祭河的尽头,也就是传说中的黄泉口、阴阳门。 洛蘅其实也是被人堵到这的,而这个有能耐堵他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百鬼门门主——磐亘。 大概酉时已经过了,黄泉口的阴气渐浓,水面拂着层层鬼雾,迷迷蒙蒙的,再辨不清方位了。 洛蘅步履河面,涟漪泛泛之下,却是一缕缕幽气窜水沉淀,水面如镜,封住了河里残魂。 四下一片幽玄混沌,异瞳也无法从这一片迷蒙里揪出丝缕端倪。 好端端的怎么就落到这了? 水面似是无边无际,他换了好几次方向都没有一处能见着河岸,全身凉飕飕的,明明四面八方都没有风刮来,却还是有丝丝凉意钻着衣袍袭着体肤。 洛蘅止步了,他怅然的意识到,自己这是栽别境里了。 更不妙的是,他的心门被隐隐灼烧着,那股邪火满满全是魔气。 灼烧感如此明显,照常理的话他不应该早就狂躁起来了吗?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他的心静得诡异,非但半点没有着魔的狂乱,反而平静的跟老头钓鱼似的,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栽进了某个不太好办的幻境里,却还慢条斯理的半点不觉着烦躁。 洛蘅疑惑了片刻,到底还是不能任着魔火这么烧下去,正催灵,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手里剑没了鞘也不见了。 他心下略略一惊,魔火忽地蹿了一头,心脉突然涌上一股血气,紧接着,心魔发作的感觉来了。 洛蘅最紧张的不过心魔发作了,于是他本能的就抬手要唤出镇魂钉,一催力,却愕然发现,他的手竟突然抬不动了…… 接连的意外情况终于崩裂了洛蘅静如止潭的心,魔火瞬间漫遍全身灵脉,直将每一丝灵流都染进魔火也不见收敛。 水面无涟若镜,水下有丝丝血沁拂染水色,轻轻柔柔的浮上水面,模糊了水下一张无瑕的面容。 磐亘立在水边,他的脸藏在斗篷帽檐下的阴影中,神色难明。 他静静望着缓缓淀底的洛蘅。 冰蓝的清影逐渐被鬼影缠上,丝丝绕绕的,隐约可辨出人手的轮廓,却数不清有多少攀在洛蘅身上。 此处上空云气略薄,隐隐绰绰的展出了今夜的下弦月。一缕清寒月光透下,落进水里,打亮了洛蘅胸口一星蒙着血色的锐光。 磐亘抬手,掌心聚起一团血色的光茧,凝凝汇汇着,水下洛蘅周身燃起血红的魔火,水面透红,那枚锋利的残片缓缓钻进洛蘅血肉里没去了光辉。 霜若钉地颤鸣,寒气涌涌,磐亘淡淡瞥了一眼,不做理会。 只要洛蘅能在水里待一刻钟。 只要一刻钟,他那染过魔火已不纯粹的仙魂便可渡进残片,只要能引渡成功,就是丢了那两个灵蛊也不算太大的损失。 幻境即梦,梦即幻境。 心底的魔念乘着星火燎原之势瞬间就蔓延了全身,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意识也侵吞了。 洛蘅分的清楚,这不光是意识里的魔火在作怪,他现实的躯体也几乎要被控制了。 磐亘到底何许人也! 洛蘅双膝重跪,两手撑住似实半虚的水面,几波涟漪漾出,水面归静,模模糊糊映了他的面容。 水中影合眼不睁,洛蘅瞧了怔然。乍觉指尖盈凉,他转眼瞧去,左手五指已浅浅没入了水里。 余光又瞥见水里的倒影似乎冲他笑了一下,洛蘅骇然,本能的转眼去看。 水面下的人的确在冲他微笑,襟前淋着鲜血,与他左手触指的手苍白冰冷。 “循……溪……”洛蘅仿佛全身的血都冻结了一般,恍然里,魔火瞬而大盛。 河岸上,磐亘轻轻嗤笑了一声,更急催了手中魔种。 一旁的霜若鸣声更促,剑身颤栗着,几乎要将剑气抖碎了。 洛蘅看着李潺,九魂都要被那双似空洞似有神的眼给拽去了,左手越沉越深,渐渐地,右手也将没入。 李潺的笑意越来越强,笑得越明显便越狰狞可怖,洛蘅清楚的知晓水下此影绝非李潺,可指尖所触又是如此真实。他有一百万颗心想抽回手来,但身体就仿佛僵了一般,任他如何驱使,就是不动半分。 这是要翻阴沟里了啊! 就像是陷入沼泽一样,他心里越是急躁越是挣扎,身体就越是僵硬难动。 这是真着道了啊…… 磐亘紧紧捏着魔种,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就差一点了! 云将月隐,霜若拔地跃起,散出一身冷银光泽。 洛蘅崩溃至极,右手才微微沉水,“李潺”的手就已经递过来了,毫厘之际,他自己的手却蓦地止住了。 这破天荒的一止让洛蘅蒙住了,他本人现在是绝对没有这个本事控制的。 有人托住了他的腕子,轻轻的,把他的右手从水里抽出。 洛蘅转不过脸去,只有余光能瞥见一方与他相似的冰蓝袖角,托住他手腕的五指纤美如玉琢,只一眼便觉旷远熟悉。 他还执着的留意在那方袖角上,待晃过神时,剑在手中,身已随剑而出,直朝迷雾里一个黑影刺去。 磐亘掌心的魔种无兆碎裂,他愕然提眼,已见平静的河面破起惊浪。 霜若蕴灵自飞,牵拖着一路清白剑气晃眼乱刺,磐亘敛袍避着,忽有轻轻水花沾颊,一愕,转脸便见那方冰蓝袍晃入眼帘。 洛蘅执过飞来霜若,随势连番几攻,剑光晃眼,他那双异色的眸子映了寒光更是亮的骇人。 磐亘错愕着——洛蘅碎片还嵌在心窝就挣开了缚灵咒,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很显然,他的心魔并没有消去,只是被他控制住了而已。 于是磐亘大大方方的躲开几步,掌心虚压向地重新唤了一团魔火,正掌欲击,洛蘅却更快一步幻身闪近他眼前,没直接砍,而是一把扼住他的脖喉,然后重重掼在地上。 就跟他刚刚把洛蘅按水里的手法一样。 洛蘅把人砸老实了,右手的剑势猛钉地,一斜,刃口勒喉。 “你和殁潭什么关系?”洛蘅冷冷问,磐亘却笑得诡异,“不愧淌着一半神族血脉。” “你想说什么?” 一顿折腾的余威终于把斗篷的帽给颠落了,百鬼门主赫然顶着一张李潺的脸,给洛蘅今晚已经足够惊骇的心又来了一记暴击。 “我说,你的魂,我要定了!” 等洛蘅转过神来定睛瞧清了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庞时却已晚,他手劲略松的一瞬就被磐亘给逮了空子豁势一攻,洛蘅避开了,却也把人给放了。 黄泉口的水面方方归静就又被几波灵流冲势给震得水波曳涌,磐亘很有好心的提醒道:“封着残魂的水可不要乱搅。” 洛蘅没理会他,心下怒意涌涌,灵光推着剑气交织错绘,幽夜下一闪一晃,魔火还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磐亘很想问一句:有这等实力为何不早用出来?但稍稍揣测一下就明白过来是为什么了。 洛蘅再一次把磐亘逼得没招了,他一剑将磐亘抵在墙上,嗓音沉沉,磨着最后的耐心问道:“你和殁潭,到底是什么关系?” 磐亘倚着墙,丝毫没有被威胁的紧张,反而语气轻松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唇角勾得诡异,挑明了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洛蘅忍无可忍的,一剑将他的心窝捅了个对穿,剑锋刺进墙里,生生将人钉住了。 磐亘借着距离的方便抬手轻轻压住洛蘅与他相邻的一肩,低声在他耳边挑衅道:“别急,我们还会见面的。”言罢,身体瞬间散出一阵烟雾,衣裳挂空了,落出一枚盈掌的赤红邪珠,衣物里却只裹了一副残破不堪的无脸木俑。 洛蘅收剑,捂住心口捧了一手的血。 第五十章 不了了之 鬼院里,厉凡琛将鬼巫置在石榻上,她已彻底昏死过去。 厉凡琛出屋,反手将门带上,白衣已被染了大片血色,抬眼就见檐上墙头稀稀落落围了一众百鬼门。 他下意识的将衣襟拢了拢,护住怀中之物。 墙头站着两位上君,看样子是直接不打算下来打架了,就居高临下的抱着手打量着厉凡琛。 其中一位淡淡道:“下网。” 厉凡琛自觉走出屋檐的遮拦,抬眼,冲着对面墙头喊道:“有种就下来打!” 然而对方无一人理会,捉蛊的灵网铺天盖来,厉凡琛双拳攥得紧,瞧着此间情形却有些无可奈何。 豁出去了! 于是厉凡琛牙关一咬,恶狠狠的催了一把灵脉,遍体一燃,灵压震起叫网也不那么好下,清寂鬼院内异风掀涌,两位上君连忙抬手示意格挡。 厉凡琛凝神催灵,还能感觉得到灵脉里阵阵火灼之灵,于是尚有信心的一放——然而聚至掌心却就一星火苗。 …… 厉凡琛心口一阵绞痛—— 完了,灵力算是彻底干了…… 庭院里的风突有那么一瞬格外的萧瑟。 厉凡琛眼睁睁看着自己掌心豆星大的火光渐渐暗落,胸腔里扑通跳的那颗心拔凉拔凉。 墙头的上君轻蔑:“嘁……” 厉凡琛收起滑稽的尴尬,正身一跃,看准了缚网的一余空隙,却在咫尺之距时被一阵灵压给弹了回去。 他被重重砸在门上,垫着门板滚进屋去。 屋外霜明雪透,寒风灌门,涌进便是一层薄霜。 厉凡琛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来,伤口涌了一头子血,淌在身上,瞬间凝成冰渣。 他站起身便往屋外闯,然而一步还没迈开,却回头瞧了一眼石榻上的鬼巫。寒风实在透骨,他想了想,又折了回去,解开外裳盖在她身上。 鬼巫大人气息潺潺,鬼噬纹愈发放肆狰狞,几乎将她整个面容都布满了。 鬼噬纹便是厉鬼反噬的体现。她体内恐怕还宿着不肯离去的恶灵,若是不把那玩意儿除了,她迟早要被折磨致死。 门外碎银纷撒,夹风卷进屋里,有碎屑落在厉凡琛肩头,他打量了一下,竟是被冰冻的缚网碎片。 厉凡琛当即便警觉过来——芊霙雪把体内寒蛊之力催得太狠了。 忽闻一声爆裂之响,厉凡琛下意识便俯身护住榻上鬼巫,忍着后背一把冰刀剐过,抽眼去望,也不知芊霙雪到底用了多狠的力,居然把整个院的屋墙房顶全给掀了一片倒,处处凝霜冻冰,好好的中春却满是隆冬的意味。 芊霙雪手里拎着一个刀客的衣襟,一路拖着人往院里深入。 她这一路走的相当艰难,所以早在半途就敞开了用她体内的寒蛊之力了,原本还以为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反噬得动弹不得,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越用越不难受,现在她全身上下只觉得冰寒无比,疼痛什么的都麻木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吧。 “洛青泽!”芊霙雪喊了一声,察觉有杀气袭来,顺手就将拎着的人祭出去,大概是把那一招给挡了吧。 她现在身体还好,没太难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睛是完全看不见了,对气息的觉察似乎也不那么灵敏了。 现在遮挡没了,厉凡琛是一步也不敢离开鬼巫大人,但看着不远处的芊霙雪又是心急火燎,只能高声唤道:“小雪!” 芊霙雪闻声,“厉凡琛?” 被逼到厉凡琛周围的刀客敏锐的发现了点什么,“夺阴蛊!” “不要再催蛊灵了!” 芊霙雪一掌横出,击中一人胸骨,厉凡琛远远就看着被她打中的人瞬间凝成冰雕,然后碎裂。 然而她自己却似乎察觉不到自己出手的狠辣——因为她不想轻易杀人,所以每次出手时都留了些力道没下死。 洛蘅的灵息一直盘绕在她身边,很近却又不实,以至于她闯了一路都没逮着他人。 刚才城里又荡了几次灵压,从南面来,而且每一次都是洛蘅的灵力。 厉凡琛再无暇去顾及芊霙雪那边了——他要是稍微一分神,这位彻底失去了行动力的鬼巫大人估计就要挨刀子了。 也许这些刀客也发现芊霙雪很不好对付,所以集中了火力来收拾厉凡琛,石榻边缘已经被刀口砍得坑坑洼洼,多亏厉少主尽职尽责的时刻顾及着鬼巫大人的安危,这才没让她受伤。 要夺阴蛊是吧? 厉凡琛抢了一把死人的弯刀,铿锵两声格开攻击,同时一把从怀里抓出那尊小石像。 七八个刀客瞬间愣住了,一时判断不出厉凡琛要如何处置那尊石像。 两个上君把芊霙雪纠缠得太久了,终于也把她久久克制的杀念惹起了,厉凡琛最先察觉到她的杀气,想扭头去看,可自己眼前的情形就不容乐观。 厉凡琛一刀抹了左肘,任鲜血淋淋垂到石像上,一众刀客愕然,不知他此举是为何意。 舔血的石像裂了一条缝,刹那间,满城阴气倒流涌进石像,厉凡琛本阴力震得神识一瞬恍惚,险些跌跪。 与此同时,芊霙雪完全放手释出了一道灵流。 她几乎已经辨不出什么气息了,寒灵占据了她全身体脉,每一次出手都几乎是灵蛊杀生的本能,根本无需加以分析那些气息灵流是敌是友。 芊霙雪顿时意识到这种情况的不妙之处。 这一招放完,寒灵逆势倒流,她打了这一路所应得的代价终于过来了。 她脚步一踉跄,往后跌退了一步,她的神识有些恍惚,却有一阵更浓的杀意在她身周聚拢。 “小雪……”厉凡琛左手握着那招祸害的石像,右手又要收拾那剩下的七八个杂碎,远远看着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杜方达提着滴血的长刀踏着废墟而来,杀气腾腾的,威压不输寒灵。 “当心!”厉凡琛声嘶力竭的喊道,芊霙雪耳际混沌的似乎只听见了幽谷般的回声。 她分不清杀气从何而来了,只是灵蛊觉察到有一丝灵息挨近,无需她反应什么,蕴灵的一掌已经狠狠打出。 “不是!”厉凡琛被惊了个魂飞。 这一掌芊霙雪打得很结实,不光是她把一掌灵力全送了出去,而且对方非常实在的挨了她这一掌还半分未退。 “青泽君你也打……” 她这一掌正中洛蘅心口,洛蘅有些怔然,胸腔里那片来不及取出的碎片也被这一掌给击碎绽刺了满心。 芊霙雪打出去的手颤了一下,整颗心也被扼住了。 洛蘅竭力压住喉口涌起的血腥,却还是溢了一丝落出唇角。 他咬了咬牙,忍住剧痛一把将芊霙雪按进怀里,挥出一道霜白剑意,杜方达却横刀接得稳妥。 “雪儿,是我。” 洛蘅实在很需要缓一下劲了,他深深调了一口气息,胸口的伤实在有些痛得厉害。 “洛青泽,你怎么样了?”芊霙雪慌了神的在他身上探了探,“你怎么不躲?” 洛蘅终于忍回了伤痛,道:“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石像彻底碎裂了,厉凡琛左手漏下一抔尘沙,骨子里却钻进无数毒刺,骨髓被翻腾着,磨得他全身几乎要紧作一团。 他看着自己身上流出乌黑近墨的血,心下骇然,干涸的灵脉却又注进了灵流。 杜方达踏着一路碎冰逐而逼近,双眼猩红,遍体毒息流淌。 “都到了这个时候,仙君还不放弃吗?” 他止步在两人三步外,洛蘅看着他,淡淡询道:“你以为你赢了吗?” 杜方达愕了一下,“成败盖棺而论。” “说的对。”洛蘅冷冷一言,甩出刚刚从钉死的木偶身上搜回来的赤红邪珠,“先生当了十二年的百鬼门人,可知此为何物?” 杜方达看了两眼,“这又如何?” 洛蘅握剑的手指节发白,“不知道,还是无所谓?” “既不知道,也无所谓。” 这个回答彻底击溃了洛蘅最后一丝忍耐。 “待在这里。” “青泽……”她才唤,就已经听见一声土石碎裂的闷响。 洛蘅提剑只近一步,杜方达却被逼退五步,他一步顿地稳身又进,一朝之间内力突飞猛进,比先前不知强了多少倍。 果然又是魔蛊。 洛蘅燃着一心邪火,剑招凌厉着,三两下便叫杜方达接得虎口裂痛,长刀脱手而出,被洛蘅一脚踹进废墟。 厉凡琛远远瞧着,心抖了一下。 长刀斜插入地,洛蘅拎着剑走进废墟。 杜方达虽然靠魔蛊之力强行垫厚了内力,可他本身旧伤成疾,体魄已不足以支撑如此强横的招式了。 更何况多出来的内力还是以邪毒催化的。 如此不过昙花一现罢了。 芊霙雪虽然看不见,但也约莫猜得到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洛蘅在废墟里止步,挥袖,将一枚镇魂钉刺进他体,他痛苦拧眉,双瞳的血色瞬间隐退。 杜方达手无缚鸡之力的躺在废墟里,仿佛败得彻底了,便也不再反抗,望着天却笑了起来。 “十二年啊,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二年……”十二年来,似乎等的只是一个答案而非一个结局。 亥时五刻,天间云气渐散,下弦月洒落惨白冷光,打在残破倾塌的鬼院里,甚凄然。 “你赢了,”他叹着,“你们都赢了……” “你没有入魔……” “心早就死了,又何来心魔?”他笑得讽刺,仰头望月,也抽了一丝余光瞥着洛青泽,“人呐,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懂回头。” 洛蘅沉默着,如鲠在喉。 “这些年来,也许是跟鬼灵接触得多了,我总是梦见宜方,我时常听见他对我说,他想我教他刀法,想我教他骑马,想我陪他放风筝……也许我早就该去见他和他母亲了,可我为什么就是不甘心呢?” 按常理来说,也许洛蘅应该告诉他“不可耽于往昔”、“应活于当下”、“逝者如斯”云云—— 可往昔又哪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这世上最难放下的恐怕就是回忆了,不论是辛酸、痛苦还是愉悦,它终归定格在那了,时间抹不去,有时连滋味都变不了,只有久远了,习惯了。 洛蘅也冷静了。 转念想想,如果杜方达当真疯狂执着的话,奉灯城的情形也许要比现在糟得多了。 洛蘅心平气和着,抬眼打量了天间云月。 今天也算是惊心动魄了,想不到最后却是这么不了了之的收场,动静闹的是不小,实际的伤害却也没有多少。 洛蘅收起长剑,转身,“好自为之。” “从十八年前开始,百鬼门就一直在炼蛊,几乎有门人体内都养着蛊。你且记住,‘元君’和‘上君’不光是能力显赫者,而是能承受十五次蛊毒反噬而不死、不疯之人。”说罢,他又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第五十一章 终了 子时一到,城中御魂阵便开始渐渐混沌。 卓天淳在城门下来回踱步,另外两位上君则抱着手,干站着候命。 方才城中灵流荡激过后杜方达便让他们立马撤离,在城门外候命,没有他的指令不得入城。 卓天淳思来想去也没琢磨明白,好端端的杜元君为什么突然叫他们出来候命? “元君这是要叫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二位少安毋躁,再等等……” “等不了了。”其中一位从地上蹬起大刀,扛上肩头就窝着一肚子火气道:“再等下去,黄花儿菜都凉了!” 另一位也觉得有理,便劝卓天淳道:“赵君说得有理,阴蛊之力只有在御魂阵启动时才能发挥得完全,子时一过,变数难控。若是错过了今日,恐怕就再难有机会了。” “可若是此刻进城,便是抗命。” “抗了杜方达的命令能算多大事!”赵君愤愤一嚷,卓天淳冷眸一视,杀气顿起,夹在两人中间的上君赶紧按住两人胸口,止战道:“二位莫要激动,这点小事犯得着动刀动枪吗?派个人进去打探情况便是。”说着,他一招手,一个刀客便押着那少年上前。 刀客随手一甩,将五花大绑的少年砸在三位上君面前。 卓天淳轻轻皱眉,那位上君便补充道:“这小子解蛊反叛,让他去也就不用担心抗命的问题了。”他示意刀客给这孩子松绑,卓天淳望着这遍体鳞伤的清瘦少年,眼里覆着一层冷冰,“如果他再逃呢?” “再逃,老子就砍了他的嫩鸡脖子!”赵君语气激昂着重刀便已落下,顿在他脖子上,压了一条血痕。 那位上君捏过少年的脸颊,撬开了他的牙关,丢了一颗药丸进去,逼他合嘴咽了毒丸。 “离踪蛊,只要有这东西,就不愁他会跑。” 离踪蛊毒性猛、发作快,入喉穿肠,蛊师却可在十二个时辰的时间范围内控制毒性几时扩散。 毒丸入喉,少年瞬间抽搐似的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他吞下去的仿佛不是圆粒,而是一把锋利的镰刀,生生割断了少年喉咙里的两条薄带,他挣扎着在地上蜷作一团,两眼暴着血丝,眼泪止不住的横流满颊。 染毒的鲜血从他嘴里灌涌而出,他在地上挣扎扭动着,不论嘴张得如何大,惨叫得如何撕心裂肺,旁边的人却始终听不见他的一丝嗓音。 这等景象,凄惨又骇人。 赵君没耐心了,粗暴的提过他的领子将人拎了起来,“还不快去!”说着,又将人往城门方向一甩,少年又被重重砸在地上。 少年挣扎着凄然起身,步伐踉跄难稳,脖子里仿佛被挖成了一个血窟窿,吸入肺腔的空气都带着血腥。 他颤抖着不敢呼吸太猛,嘴合不住的只能往外漏着血。 多年来的血泪尽全涌上心坎,他跌跌撞撞的走进城门,双眼泪影模糊着,只能勉强辨清个道路的模样。 他抬肘胡乱抹了一把满脸横流的眼泪,本想着痛定了便不哭了,哪料却是越抹越多,这双不过寸厘宽长的眼窝里好像藏了沧海浩洋一般,淅淅沥沥的,无止无尽。 没有声音能证明他是在嚎啕大哭,只有同样止不住的鲜血染了他的整个下巴,也淋了前襟。 他走着,撕下一片袍角,狠狠咬破了指尖,颤抖不稳的在尘浊的布料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字符。 百鬼门人跟在百步之外,他不敢回头,只敢自己摸着阴阳气流的汇错交涌,胡乱的找路前行。 同城的鬼院里,杜方达坐在不远处的一方残石上,也无心拭去唇角的溢血,静默着,转眼却见厉凡琛得了一身阴蛊之力却只琢磨着怎么把鬼巫体内的厉鬼引出来。 洛蘅的伤势也不轻,一身蓝袍前襟已全成血色。然而他不调息也不稳神,只是拎剑站着,似乎还在候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当然他的这个担心其实不无道理——至少在场的杜方达心里是有谱的。 子时已过三刻,一片薄云飘过,遮了那半轮残月,光隐时,却见废墟深处站着一个孱弱的身影,那边一片幽黑,连洛蘅都不能看得十分清明。 杜方达微微偏头,眉间沟壑深嵌了些许。 那个身影踉跄的踏着一路凹凸不平从黑暗里走出,走得委实艰难,看得洛蘅几次有心想过去搀他一把,但他身后紧随而来的杀气却制止了洛蘅。 少年好不容易踏出了废墟,在与洛蘅相隔十余步的位置犹豫了一下,突然,他一脱方才踉跄不稳的虚态,卯足了劲朝洛蘅奔去。 洛蘅见他此举诧异了一下,随即便察觉这孩子身上毒息侵体,一脸血泪狼狈,情形实在有些惹人怜痛。 这十余步的距离跑起来其实不过眨眼的功夫,奈何就这咫尺之距对少年而言却似乎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生死鸿沟。 他悲从心涌,提心吊胆的,绝望着却也不肯止步,也许是那位上君也有兴趣多看一眼他的活力,竟然给了他机会越过这十余步的距离。 少年没命似的扑进洛蘅怀里,也就在这一瞬,他终于感觉自己的生命被人掐断了。 烈毒瞬间蔓延开了,他才刚刚触到的一丝温暖,转眼又成了寒凉。 洛蘅接着这少年的身子,只觉他沉甸甸的在缓缓从自己怀里滑落。 他自然意识到这少年遭遇了什么,也已下意识的探了他腕间的脉搏,却是一盆凉水浇透了他的心。 “虽然不是什么难解的奇毒,但也救不回来了。”喂毒的上君在不远处寻常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洛蘅看着这个少年一脸纵横的泪痕心底沉沉抽痛,他却只是看着自己,唇动着,喃喃道了些什么,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当寒意随着痛楚一块浸满心脏时,生命也就戛然而止了。 少年闭了眼。 就在前一瞬,他还带着活力冲进了洛蘅怀里,也才眨眼的功夫,这条鲜活的生命就彻底终止了。 这一止,他息了,却将余威化作铁锥凿进了洛蘅的心坎。 洛蘅怔怔然的搂着这个少年,指尖触着他的身体渐渐冰凉、血息逐渐凝固。 明明这个少年与他只是萍水之缘,但眼睁睁看着这条生命在自己怀里消逝,却有一种莫名又沉痛的伤感拂上他的脑际。 诚然洛蘅在人界活得够久,也看过生离死别,但看着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以转瞬的功夫在眼前消逝却还是头一次。 洛蘅将人轻轻放归地上,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袖角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而他的掌心还藏着一片布料。 洛蘅抽出那片布料,展开,是一封血书。他细细辨认了好久,才看清那六个蘸血画得歪歪扭扭的字符:帮我超度姐姐。 这孩子凄然的死去就如一根独刺似的狠狠扎进了杜方达心里,他忍无可忍的抽刀而起,嗔目一视,却见那个上君冲他难为一笑:“元君息怒,这小子叛逃乱跑,我等这也是怕他坏了您的事。” “很好……”杜方达狠色,冷冷扫视了这“不得已”才进城的一众百鬼门人。 那两位上君也打量了此间情形,还是那个上君开口:“看来元君办得很妥当,两个灵蛊都在,还抓到了鬼巫大人,果然是我们多虑了?”他句尾微微扬起,却不是纯粹的询问之意。 卓天淳瞥了杜方达一身的伤,冷冷看着洛蘅,怒起,不等两边再多酝酿,已经一刀闯出。杜方达正处废墟边缘,见状,便提刀横出,起挑一刀便将卓天淳的弯刀挡飞,趁势一脚重蹬他胸口,直将人踹飞出去。 杜元君这惊天一挡,不光是那一众百鬼门人愣了,连洛蘅都微微疑了一下。 眨眼间,废墟丛里一顿乱斗,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辨敌我立场,啥也没弄明白就稀里糊涂的开战了。 杜方达到底不愧是昔年名震天下的杜大元帅,虽然一身旧伤新彩老病又发,但对付那一票杂碎却还是游刃有余,洛蘅完全看不到有什么需要他出手的地方,就见他包围群里杀进杀出,全然不费吹灰之力。 也不知杜元君的刀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居然生生斩断了赵君那柄宽及一掌、刀长五尺的佩环大刀。 就见雁翎刀苗条的身形一横一斩,削泥似的就过去了,半程力道还不减,上去直接就抹了那赵君那魁梧的脖子。 长刀震落刃口舔血,再起,又是血光伴刀影。 难怪杜达钧堪当冀国一把手,能打又忠诚,要不是栽在了那个同为顶梁柱的亓安侯手上,他现在也许还在沙场驰骋,振一国之威,也不至于沦落到两面三刀、忍辱负重,最后功亏一篑,还得同一群登不上台面的的家伙夜下缠斗。 诡道之险,非是一身正气所能化之。 不过片刻,刚刚还浩浩荡荡的刀客队伍就已经被杀得片甲不留了。 他停刀时,废墟里血染一片,活人都被杀得横七竖八正好可以借着阴城的方便去投胎了。 杜方达将刀缓缓收归鞘里,心里顿时松缓了,却也盛满了五味杂陈。 他背对着众人,按住胸口缓下一阵毒劲,将一口毒血咽下,敛袖便走。 “杜前辈!”厉凡琛起身叫住他。 杜方达顿步。 “我们都想报仇,一起离开吧。” 听罢,杜方达却只轻轻嗤笑,“与我而言,百鬼门和屠罗门没什么区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厉凡琛听了回之无奈一笑,“就当是以毒攻毒吧。” 杜方达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 他提心吊胆了这么些年,斩断了过往种种、背弃了阳光正道,顶着一个伪忠的名头只为筹划一场结局未知的较量,原以为决心下得够狠了,岂料就在这只欠东风之际,只一丝隐隐的毒痛就把他十二年来的决心给否了个干干净净。 这果真是世事无常啊。 他回神,轻松了,也虚无了。 “告辞。” 今夜算是过去了。 杜方达走了,洛蘅也终于可以懈口劲了。 那枚不知是何物的碎片还嵌在他胸腔里,而且还在他心里绽了朵血腥残裂的花。 所以洛蘅刚才根本不敢调息,只能以紧张的状态强绷着意志来咬牙硬挺。 “洛青泽,”芊霙雪眼不能视,只是依稀觉着洛蘅的气息似乎有些弱乱,迎上去,果然正好接住他倒落的身子,“青泽!” 第五十二章 身死 梦里得见一派明媚,有株巨树枝叶盖天,满树梨花盛若雪顶,树下飘花零落,树根盘桓粗隆,在洛蘅正前方,有一人倚树而坐,青衣银发,敛袖轻笑,白眉羽睫,辨不明是男是女,但就是美作了画卷。 他起身瞧着洛蘅走了过来,落花傍身,拂袖迎风,洛蘅看着他不知作何反应。 此人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吾名灼华……”后面他又说了什么,混混沌沌的,洛蘅也没听清。 脑际混沌起来了,如幻如实,有股清香幽幽沁入鼻息,上身有些压沉。 洛蘅眉睫颤了颤,光线敏锐的透过眼缝,刺得他有些不大舒服。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还觉着有些昏沉,睁眼,呆愣愣的望了一眼床顶,余光见薄纱床帐敛得规矩,但喘息有些压迫。 他垂眼,见心口侧压着一头墨发,顺着瞧去,见了那根玉簪,又见了一身薄纱,一头血气忽地就蹿上心头,胸腔里擂鼓激响,扯得心口有些刺痛。 那碎片还没取出来…… 芊霙雪坐在榻沿倚着他还没醒,洛蘅僵着身不敢乱动,脖子却总不老实,总想垂头去瞧她。 那个叫灼华的美如画的人没能让洛公子淡泊的心潭起半点涟漪,倒是看见郡主殿下的一头黑发差点让他乐得飞起,果然还是现实比梦境来得冲击。 洛蘅轻轻挑过她的一缕长发,动作够轻柔了,但芊霙雪还是小小的抽了一口气,紧接着就坐起身来,惊喜道:“你醒了!” 身上的沉压温暖突然没了,倒叫洛蘅心里有点小失落。 他也撑坐起身来,见芊霙雪身上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便掀起被子把她裹住。 “咳咳。”卿无很不会挑时候的咳起嗽来,洛蘅下意识的收回手来,惊恐不安的瞧去,活像做贼似的。 “伤都没好,不要太激动。” “……”洛蘅被他一句戏得胸闷怪火,恼羞道:“你怎么在这!” 芊霙雪双眼还模糊着,突然听洛蘅这么一嚷,有点惊神,洛蘅马上就对她转了笑脸,解释道:“我不是吼你。” 卿无砸了砸嘴,顺手弄了弄他从洛蘅身上刨出来的那只香炉的盖,“感觉好点了吗?” 洛蘅眼神还瞄在芊霙雪身上,听见卿无说话才不得已转过眼去,“我睡了多久?” “三天而已,”说着,卿无“哎哟”着叹了一声,“都给你放这么多安神香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洛蘅起身坐在榻沿,理了理单衣的襟,“阴城怎么样?” “不怎么样。”卿无慵懒闲散的答了一句,眼神不自然的又游到芊霙雪身上了,“你知道吗,这丫头可没比你早醒几个时辰。” 洛蘅又转眼瞧住芊霙雪,见她难为情的又羞愧,双瞳还是冰蓝的,面色苍白,伤势肯定没好到哪。 “人家一醒就惦记你跑过来了,一晚上听着你心跳就怕你死了,你可倒好,一醒过来不关心关心人家姑娘,就惦记那不沾边的阴城,没良心……” 芊霙雪的老底被揭了,苍白的脸上瞬间飞上一抹霞红,“没……别乱说啊!”语无伦次的更是解释不清楚。 卿无反而来劲了,顺便又补充道:“人家还没压着你伤口,对吧?” “……”这回芊霙雪彻底无颜了,背过洛蘅双手把脸给捂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没别的意思,毕竟是我伤的你……”实在没法解释了。 “此言差矣!”卿无一声高起,抢在洛蘅之前先安慰了芊霙雪,“你那一掌还救了他呢。” 芊霙雪愕然抬头。 “青泽,你知道钉你心口的是什么玩意儿吗?” 洛蘅细细感受了一下那碎片的灵息——毫无灵息,就是一堆碎片。 “那就是血魄残片。” “什么!”洛蘅大惊。 磐亘居然拿血魄残片来伤他! “要不是这丫头把这残片彻底打废了,你现在就该刻魂去了。” 洛蘅错愕的去瞧芊霙雪,却见她也是一脸震惊。 她竟然可以摧毁血魄? “连灵息都没有?”洛蘅有些不敢相信。 “附在上面的残魂都被打散了。” 这个消息真是有些惊天地泣鬼神。 当年洛千灵拼上性命也只击碎了剑身,对剑灵却是束手无策,而芊霙雪却一掌就打散了那顽固不死的残魂——而且还不是真身之力。 “你们俩别急着去南川,先跟我回坊里,疗伤。” 洛蘅惊愕之余,又问:“对了,厉公子和鬼巫大人呢?” “鬼巫大人一早被接走了,那小子去了阴城。” “他去阴城做什么?” “杜方达约的。”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不久。” 洛蘅窜下床榻就开始满屋子找衣裳。 “急什么?就你现在这样,去了也是当炮灰。” “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既然要智取,就过来听哥哥给你个建议。” 洛蘅穿衣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建议?” 卿无冲他勾了勾手,“过来我告诉你。” 洛蘅将信将疑的走过去了,谁知卿无又贼兮兮的把他拉弯了腰,硬是厚颜无耻的凑着他的耳嘀咕了些什么。 “怎么样?” “……”洛蘅神色略显诡异,“你是认真的?” 卿无狐色入眼,“当然,要是这么成了,”他气嗓道:“我就把你师父在人界查的事通通告诉你。还包括他不知道的。” 三天的时间还不足以完全抹净那天的祸乱,阴城里还有多少百鬼门人犹未可知,而厉凡琛身上除了本身的炎蛊之外还有阴蛊,这一回去,搞不好就是自投罗网。 而这两个强悍的蛊力再落入百鬼门手中,不知又要借此闹出什么恶事了。 想到这,洛蘅一刻也待不住了,顾不得伤痛就要着衣出门。 “别那么激动,他是你什么人呐?” “不是什么人也不能让他栽在百鬼门手里。” 今日卯时,厉凡琛收到一张约见阴城的纸条,署名是杜方达。 其实厉凡琛再傻也知道,现在约他去阴城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事,但因为是以杜方达之名约的,所以他不能拒绝。 杜方达反叛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杜方达现在的立场在哪,反正都不会是百鬼门。 所以,如果真是杜方达约他,也许就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反之,那杜方达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或者至少,杜方达和他的牵扯已经被百鬼门知晓。 不论当年杜方达是抱着什么样目的留他一命,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一点都不可否认,所以即使现在阴城里藏的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要去确认杜方达的生死。 当然厉凡琛心知肚明,杜方达恐怕凶多吉少。 杜方达约他宅中一叙,于是厉凡琛才进到阴城就有一个自称是杜宅管家的老人迎接了他,为他引路。 经过那一天的折腾,阴城又更少了几分生气,虽然最终的损失已经被降到了最小,但还是途经有几处残垣断壁,大概也死了些人。 但相较于以往那些竖着百鬼门旗子的灾祸而言,阴城此番已经算是极幸运了。 老管家一路默默无言的将厉凡琛引入杜宅的寒落小门,又带着他过了穿堂,进了垂花门,直到一处堂门前方才止步。 “老爷就在屋内等候公子。”说罢,便转身出了后院。 厉凡琛回眼扫视了一周冷落庭院,凉风卷地掀尘,柳条方抽新绿,却寥落,看得他心中略感凄然。 他抬手按上屋门,却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推开。 屋里似乎和屋外一样寂寥。 厉凡琛怅郁的吐了口气,哗的推门而入。 此屋背光,虽然外面青天白日,屋里却是一片昏暗冷景。 这间屋子还挺大的,厉凡琛凑着脑袋进去张望,见杜方达背光坐在阴影里,悄无声息的。 屋里比屋外还寥落。 厉凡琛跨进门槛,面对着杜方达的背影顿了一步,才走过去。 屋里清静的连苍蝇振翅都格外吵闹,直到厉凡琛脚下突然踏了一声水绽,这屋里的清静才突然乱了一下。 厉凡琛垂眼,光暗只能看见一洼水影,连连不断的一直接到了杜方达的椅下,定睛细瞧,杜方达架在把手上的的手也死气沉沉的,超出把手的小指还悠悠缓缓的垂着血滴。 厉凡琛有些难进了,顿在原地,站在血泊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鼓起勇气踏进血泊深处。 杜方达端坐椅上,后背倚着高高的椅背,头垂近胸口,神色安详,脚下椅下却是一滩触目惊心的冷血。 厉凡琛心口哽着,喉口也像是塞了团棉絮似的,难受得紧。 他的十指泛凉,一直凉到了掌心,捏着一手的冷汗探指凑近他的鼻下,果如所料的毫无气息。 这个结局明明完全在厉凡琛的意料之内,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心底震颤,似乎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有一头泪水涌上了眼眶却流不出来,转了一圈似乎又流回去了。 不光是十三年前。他和芊霙雪能逃出魔灵涧也少不了杜方达的庇护辅助。 杜方达完完全全救了他的命,现在却毫无避拦的留了一具尸体在他眼前。 厉凡琛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心里已经相信了这个答案。 他转身,重新踏着一路冷血出了屋,屋外庭院里却见卓天淳与他对面而立,檐上墙头皆可见百鬼门人身影。 厉凡琛在檐下站定,“是你出卖了杜前辈?” 卓天淳不置可否,厉凡琛看着他冷漠的神色,自己的心似乎也冷硬了几分,“奉灯城六位上君中,你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最后四个字是切齿挤出的。 “现在,也不只有我一个百鬼门人。”他似乎答非所问,却让厉凡琛消了几分怒意。 “来抓我的?” “我不想抓你。” “那你在这做什么?” “是门主要抓你。” “还不都一样!”厉凡琛鲜有的咄咄逼人,卓天淳见状,赶紧出刀迎招,一步飞进,抢在他催灵之前挡住他的双手,然而今天厉凡琛狠了心要跟他们一磕到底,不顾刀口锋利也强行催了阴蛊之力。 一旁观望的百鬼门人原本要等卓天淳的指令,但他们见厉凡琛已经催了灵力,便顾不得卓天淳下不下令了,自觉地已经取出挂铃的红线,驱咒一抛,天罗地网似的盖下来。 厉凡琛躲闪不开,被红线网了个结实,卓天淳亦看准时机,重掌将他打进屋内。 厉凡琛重重砸在地上,还不等他挣扎三两下,卓天淳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喉口。 卓天淳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拎起些,刀还架在他脖子上,压低了嗓音道:“不要抵抗,门主就在附近,你逃不了。” 厉凡琛尚有戒备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卓天淳神色意味不明,又将声压得更低了:“大帅交代过我,要保你平安。现在照我说的做,不要反抗。” 第五十三章 峰回路转 厉凡琛乖乖照卓天淳说的做了,任着他把弯刀架在自个儿脖子上,惴惴不安的被他押着出去。 虽然厉少主自己心里也还泛着些嘀咕,但现在好像除了这个办法也没别的辙了。 唉,人呐,总是要被情感牵累。 厉凡琛也没闲心感叹了,只能半任命的这么束手就擒了。 卓天淳架着厉凡琛出屋,百鬼门主也正好踱进后院的门,负着手,似乎还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下庭院的败景。 他走到厉凡琛面前,随手拨了一个挂在红线上的铜铃,“叮铃”一声,厉凡琛顿觉脑里被扎了根刺似的,痛及全身。 磐亘这张脸长得很有魔族特色,凶戾,时刻都泛着一股杀气,体格甚魁梧,眉眼也刚劲,真是一副打打杀杀的模样。 厉凡琛在他眼前就显得单薄了不少。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磐亘讽刺了一句,转身,吩咐道:“你们看好他,我去把洛蘅抓来。” “不用劳驾门主大人,我自己送上门了。”洛蘅来无影的落在檐上,磐亘抬眼,正好瞧见他,“哦?” 洛蘅来的实在让厉凡琛太感动了,就听他喃喃唤了声:“青泽君……” 洛蘅站得平静且胸有成竹,居高临下的,让磐亘很不爽。 磐亘不动声色的四处打量了一番,既没瞧见别的不速之客也没有门人来报,这小子哪来的自信居然敢独闯他的阵地? 于是磐亘甚不屑的抬眼瞧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若是洛公子灵脉未曾受损,那我今天倒确实要当心些了。” 洛蘅挑眉一笑,淡然反问:“哦?你连这个也知道?” 磐亘背起双手,神色傲然,“此事人尽皆知。” “我就不知道。”厉凡琛故作一脸茫然。 洛蘅瞧了这不辨情形的二货一眼,有些忍俊不禁,浅笑片刻,又归回了正题:“我灵脉受损却还敢同你正面对峙,门主确定不用当心些吗?” 磐亘很有自信:“可惜你现在不光灵脉受损,连心魔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是吗?”洛蘅故作了疑色,很是质疑。 磐亘见挑拨不起他来,更是窝火,“你不信?” “你可以试试。” 厉凡琛瞄着门主的脸色突然凌厉了几分,下意识想回头去瞧洛蘅,卓天淳却一把逮住他的后脑,“别动!” “要不要这么认真……”厉凡琛小声嘟囔,定睛却见垂花门外晃过了一片赤红衣袂。 磐亘收在背后的手一时有些犹豫,稍微回忆了一下昨天在黄泉口,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残片塞进他体内…… 恐怕洛蘅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若真的挑弄心魔,他恐怕根本就不堪一击。 磐亘心里虽然有些底虚,却还暗嘲洛蘅这点小把戏实在有些幼稚——虽然气场还撑的不赖。 百鬼门门主从来也不是什么扭捏推辞之人,既然洛蘅都这么说了,那他自然也不过多磨蹭。 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于是他抬手抓起一团魔火,狠劲催起。 磐亘现在才看不上去动洛蘅那个由来已久的心魔,既然要挑,那当然要挑三天前他在洛蘅身上施下的王牌。 结果却似乎有些不尽人意…… 不知为何,洛蘅竟无动于衷。 怎会如此? 磐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场子还得撑下去。 于是他双指一转,将触弄的点转成了那个洛蘅的老病根。 这回,洛蘅是有点感觉了。 被他压在心底的魔火在磐亘的操控下隐有蹿头之势。 果然,磐亘与殁潭那个魔头关系匪浅——这个判断挑了洛蘅一腔杀念。 洛蘅尽力稳住心神,但他这丝错乱也瞒不过磐亘的眼睛。 磐亘正待得意,眼前厉凡琛却突然发疯似的扯落一身红线,卓天淳大惊,下意识收住刀口,厉凡琛轻而易举的便脱离了控制。 满院百鬼门人一拥而上,磐亘正觉诧异,后背却突然挨了一掌,他警觉回头,却见一缕寒烟方聚,芊霙雪那一掌还按在他背上。 见芊霙雪突袭成功,厉凡琛也就不翻什么幺蛾子了,反正也打不过,干脆就束手就擒。 眼看着厉凡琛脖子上架起数把弯刀,卓天淳一口血气梗在喉头,胃痛肝绞似的闭眼吸气。 “哎呀,打不动。”芊霙雪言笑浅浅,收掌撤开。 她这一掌对于皮糙肉厚的百鬼门门主而言不痛不痒。 于是磐亘讽笑着回头,“区区灵蛊,也想伤我?”说着,他似乎又反应过来点了什么,转头像看娃娃闹事似的瞧着洛蘅,“你以为玩这种把戏就能把人从我手上带走?” 洛蘅笑意不减,提醒道:“咦?门主的术法哪去了?” 这一问果如金钟乍响一般。磐亘猛然回过神来,却见自己掌心那团挑弄着洛蘅心魔的魔气不知几时散了。 他养的灵蛊居然可以克制他的术法?这是什么逻辑…… 然而他也管不了这么多,豁出去似的转手便攻芊霙雪,洛蘅身形闪下屋檐,将人护在身后,同时一剑指出,逼停了磐亘没能拍干脆的那一掌。 “我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最好不要太得意,在这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磐亘切齿冷言。 洛蘅嗤然一笑,“假杜先生之名,单独把厉公子钓出来。早有这底气,门主大人干嘛不直接过来抢?” “假杜方达之名?”磐亘收回那尴尬的攻势,笑嘲荒谬,“我还用不着这么躲躲藏藏。” “这么说,不是你传的假信?” “不是。” 这一问一答后,却只有厉凡琛略略慌了神。 难道说,那是真信? 洛蘅叹了叹,微微抬眼,笑意难退,淡淡收了剑便不急不缓道:“门主大人是欺负人欺负惯了,到哪都敢撒野啊。” 堂堂门主居然被当面数落了“撒野”俩字,磐亘岂能吞下这口火气,自然马上就顶回去了:“洛少爷这些年来终于学会收敛锋芒了吗?当年杀同窗好友时可没见你心软呐。” 洛蘅眸光忽冷,一记眼刀转去,杀气腾腾。 磐亘故意挑刺,果然戳到了他心底最敏感的那块肉了。 “可惜呀,洛少爷要是现在觉得后悔可晚了。”磐亘得寸进尺似的,大概真觉得洛蘅便是那好捏的软柿子了,“早知道干嘛不好好待在家里,多喝点药,多给娘亲磕几个头,顺便赎点罪,让你爹能找到个理由,好歹保你一点名声,”说到这他又顿了顿,回想起了些什么,又将更锋利的刀刺向了洛蘅,“还是说,你爹根本就不想管你。” 洛蘅撇开目光,冷笑也给不出了,努力平着心神,绞着心,任着他说。 “也是啊,可怜你母亲风华绝代就这么葬送在了令尊大人的慷慨大义中,于那位冷血帝君而言,你这个血统不纯的杂种废了点灵脉算什么?碎尸万段也不过如此吧?” 芊霙雪实在听不下去了,冷言道:“好歹也自诩是一门之主,在此戳人痛处算什么能耐!” 磐亘却无心搭理她这个蛊灵,而还想接着往洛蘅身上补刀:“小少爷,玩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凉言听至此,洛蘅突然笑得漫不经心,开口也是不一般的豁然:“当然要还!搅了一城风雨,坏了多少人家,城中格局被破,这些东西不还可不行呐。是吧,国师大人?” 前面的话磐亘都当是洛蘅错乱了,最后四个字却棒槌似的给他砸了一激灵。 国师大人? 洛蘅望着磐亘垂花门外那个端静如石像的影。 芊霙雪偷袭磐亘时,国师大人就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了。 国师大人闻问,冷面上略显一丝笑意,“百鬼门主,别来无恙。” 磐亘稍稍收起错愕,敛眉一笑道:“别来无恙,国师大人。” 这个女人走进垂花门来,那张脸既威且艳、冷不可望,往门里一站,气势自成,加上一身流涌不息、沉压又森冷的灵压,连洛蘅都隐觉压迫。 这便是传说中的灵山巫者的气势。 磐亘转过身去,正见国师大人抿唇一笑。 她朱唇本就薄,再一抿,几乎收成了一条线,更将这张原本就冷的不可一视的脸勾勒得几乎冷酷。 这个形势转得实在让芊霙雪感到很诧异,洛蘅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又让她安心了些许。 其实奉灯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国师大人就算远在天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况且除了身为鬼巫师父的国师大人以外,这长幽国里恐怕没有谁还能有这善意来接走重伤的鬼巫了。 磐亘不知是那个旮旯里钻出来的老怪物,洛蘅现在伤势不轻,如果不是有底牌的话也不会来轻易冒险。 国师大人四下一视,将满院人头尽收眼底。她个头虽不及磐亘,气势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堂堂魔教百鬼门主,有什么事却要屈尊来为难一个小小的守城鬼巫?难得是觉得不够资格与我交谈吗?” 这番话既夹枪带棒又狂妄至极,但从气势相当威严的国师大人嘴里道出却丝毫不觉着突兀。 灵山的巫者,果然不一般…… “……”磐亘语塞了片刻才冷冷笑道:“国师大人日理万机,在下就算想与大人交谈,也得有幸见得到人才是呀。”彬彬有礼的言语却配着咄咄逼人之势。 国师大人笑唇勾起,略露贝齿,嗓音傍着气势高涨:“长幽虽无仙门庇护,但也不是无主之犬,任人欺压。” “大人言重了,我等岂敢与贵国为敌,不过是收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门主大人收东西的排场实在不一般呐,随随便便就扰了满城祸乱,御魂阵都差点被毁了,阁下就不怕亡灵借不了道,全往贵门借宿吗?”洛蘅满脸黠色,磐亘虽觉着些许不妙,却也不会乱了阵脚:“亡灵借宿有何可惧,我这不是还想请公子也上我那去吗?” “也是啊,门主可是玩得起百杀柱的人,还有什么是阁下担不起的?”洛蘅站到国师的磐亘的中间,略略缓解了些此处随时都能抽刀的紧张氛围,然后心平气和道:“恕在下直言,二位今日在此针锋相对,于此事实无益处。所以,我劝二位不妨化干戈为玉帛,把该算的账清了,然后大道两边,互不相欠,如何?” 洛蘅此言一出石破惊天,在场之众皆是——摸不着头脑。 第五十四章 清账 连跟洛蘅一道来此的芊霙雪都有些摸不清洛蘅的立场了。 国师和门主两相对望、无息较量着,洛蘅左右各打量了一眼,又问了一句:“二位觉得如何?还是说一定要打一场才觉得舒心?” 这两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要打起来,这城还要不要了。 思忖片刻,国师大人终于先表态了,“算账吧,跟这半魔打,我倒真怕脏了我的手。” 磐亘冷笑,“我倒也理解国师大人爱护子民的心,既如此,我也就成人之美,”说着,他转眼看着洛蘅,“不过这账要让谁来算?” 洛蘅笑得眉眼弯弯,“二位不嫌弃的话就由在下来吧。” 磐亘眉眼神色皆拧了一个字——滚! 当然洛蘅也并不搭理他,自顾自抬头张望了几眼,喊道:“殊音!” 殊音扒上墙头,“来了。”说着,又打了一个明亮的响指。 然后门主大人的脸色就黑得十分难看了。 如鬼魅般的血衣门红影接二连三地落进本就不宽敞的庭院,十来个站在外围环住了百鬼门人,然后又有五个戴着竹青面具的人绕在洛蘅身旁,一人抬案,两人上纸墨,剩余两人一个展着卷轴,一个捧着算盘。 这是何等诡景! 门主大人的脸色又晃成了煞白,虽然还竭力控制着表情没显出多惊讶的神色,但眼神已经是五光十色了。 这五个戴着竹青面具的乃是厉翮的青面门中人,只负责厉翮内部事宜,从不外雇。 厉翮门深不可测,又渗透五界、无处不在,其根基之深广远不是一个百鬼门能与之对抗的。 如此,磐亘只得收起锋芒,虽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也无奈,只能由着洛蘅在这算账了。 洛蘅取过算盘,手法娴熟的拨动算珠。那五指修长、生似弄琴的手拨珠时也甚俱美感,算珠在他指下噼啪作响,似也带了几分韵拍。 三天的时间,卿无就把奉灯城的烂账全部理了个清爽——商人无利不起早贪黑,所以洛蘅只要在这里把账目算出来,给两位大人报个整数就成了。 一边的百鬼门人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串九曲回肠的诡异操作,然而此景再稀奇,他们手上也还尽职尽责的架着厉凡琛。 洛蘅打算盘的指速飞快且久久不息,看得磐亘的脸色越发深沉。 终于,在磐亘分秒如年的关注下,洛蘅拨止了最后一颗算珠,旁边录数的青面门人也正好搁下笔来。 洛蘅从端案上拿起账单,“此间价值以黑里坊的估算为准,共计韵珠十五枚,二位请过目。” 国师大人无心多看,而磐亘则装模作样的瞟了一眼,然后就但有但无的认了这桩账。 “坊里不日便会将损耗的法物送至城中,余下的韵珠清算完毕后便会兑成银两归还贵国。” 洛蘅将算盘放到青面门人手中,然后对磐亘淡然笑道:“还有一事相求。” 磐亘嘴角抽了抽,横眉冷目,“说。” “把他放了。”说着,洛蘅便瞧住厉凡琛,“当然我也不是跟门主白要人。” 殊音杵在墙头瞧着,见了洛蘅眼色,又往边上招了手,又见四个青面门人抬着一口玄棺进了垂花门。 棺材被顿在磐亘面前,足有半人高,寒气逼人。 “杜先生客死奉灯,要返回故乡路途遥远,加之近来风波初定,赶尸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还不敢来揽此城的活。今日既然门主大人在此,不妨就顺手将杜先生带回,好歹也是主从一场,杜先生十二年来尽心尽责,门主可切莫寒了门人的心。”洛蘅笑容淡泊且冷,言语温润却是绵里藏针,说得磐亘心里血气翻腾,几乎把牙关咬碎了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把洛蘅千刀万剐了。 洛蘅自然察得到对方压给自己的杀气,当然也并不在意,“此棺以寒玄石打造,可保尸身不腐,分量是重了些,但价值连城,我就以此物换厉公子一条命,如何?” 价值连城…… 厉凡琛满眼泪光闪烁——想不到他在百鬼门里贱命一条,到了洛蘅这里却成了价值连城。 洛蘅依稀觉着有道炙烈的目光闪在自己身上,虽然也猜到是谁了,但还是瞥了一眼——果然见厉凡琛一脸死心塌地的看着自己。 于是洛蘅默默收回了目光。 磐亘沉默了半晌,还是压着一身暴脾气点头微笑道:“好。” “对了,”洛蘅才说了两个字,磐亘就甩出一个凶狠的眼神,“还有什么?” “此去路途遥远,为保亡者安息,还请门主带上他们几位。”洛蘅说到这,殊音又扬了扬下巴,七个血衣门人会意近前,排到门主大人身后。 洛蘅悠悠舒了口气,拍了拍袖上莫须有的轻尘,言缓意悠道:“门主大人千里迎棺,日后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应该也能略略回暖些了吧?”这句问出,门主大人脸色铁青,站在一边的芊霙雪却没禁住,轻轻笑出了声来。 国师大人淡淡打量着洛蘅,神色意欲难明。 磐亘则狠狠盯着洛蘅,仿佛要用千万眼刀将这皮痒欠揍的家伙生吞活剥似的,然后耐着性子抬手示意门人放开厉凡琛。 终于捡回了一条命的厉凡琛忙不迭的溜到洛蘅身边,卓天淳则近前拱手请命,磐亘冷冷“嗯”了一声,卓君便领着几个门人进屋请尸去了。 门主大人今天真是被摆了一大道,这口气能咽得下去才见鬼了! 于是磐亘冷冷踱前一步,厉凡琛见势便退了一步,却见洛蘅纹丝不动,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 今天洛少爷跟百鬼门主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不过洛少爷既然都跟他玩到了这一步,倒也不怕门主大人再在这个时候捅自己一刀了。 洛蘅愣是没理厉凡琛,而磐亘则逼到他面前连一步都不剩的距离。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 “好些年没玩火了,门主大人正好陪我过过瘾。” 此时杜方达的遗躯被装进棺材里。 磐亘唇角抽搐似的一勾,抬起右手按住洛蘅的左肩。 棺板盖上,六个百鬼门人扛起寒棺。 磐亘的手没有按实,只轻轻拍了洛蘅肩上似有若无的灰尘,“后会有期。” “慢走不送。” 门主大人最后留下了一个冷酷的眼神,然后转身,领着一众门人带着棺材,犹体面的出了后院。 有血衣门人跟着,磐亘这一路应该都不敢乱搞什么动静了。 至此,洛蘅也终于可以彻底松下这一口气了。 “洛青泽?”百鬼门人走远,国师大人轻轻唤道。 洛蘅怔了一下,便转身瞧着她,“国师大人怎知在下?” 国师大人浅笑,“你是傅藉的徒弟?” 洛蘅心底瞬间恍然大悟,不过嘴上却还保持着那一丝疑惑:“大人认识家师?” “哼,”国师大人轻声嗤笑,“岂止是认识,他还跟我约好了,百年之后就由我为他超度。” “是吗……”洛蘅笑得艰难又尴尬。 完了完了,落在问尘仙君的老相好手上了…… “他没来吗?” “有事先走了。” “跑得还挺快。” 洛蘅看国师大人这脸色,活像是补刀未遂心里不畅快啊…… “你能帮我给他带件东西吗?” 洛蘅连忙点头,“大人尽管吩咐。”别拿我开刀就行。 国师大人从袖袋里取出一支玄铜圆筒,递给洛蘅,“让他亲手打开。” 洛蘅接过圆筒,乖乖道:“一定带到。” 国师大人又把洛蘅上下打量了一遭,没说什么,转身便出门而去,然而还没迈出门槛就又停了一步,微微回头,“对了,你要是够胆,就替我赏他一巴掌。” “……” 这个,洛蘅需要稍微考虑一下。 “好的。”然后洛蘅笑着答应了。 国师大人也赏了洛蘅一个笑颜。 看着国师大人真的离开了,洛蘅才终于得以松下最后一口气,又打量了一下手里的圆筒,琢磨了片刻便收进灵囊里。 “走了吧,还磨蹭什么?”殊音趴在墙头,半眯着眼,都等出瞌睡来了。 洛蘅又环顾了庭院一周,略略一叹,“走吧。” “青泽君,”厉凡琛笑道:“我们便在这里分别吧。” “你打算去哪?” 厉凡琛想了想,“暂时还不定呢,不过我现在要去找国师大人一趟。” 洛蘅眉梢轻轻一动,随即便似会意的浅浅一笑,“保重。” “放心啦,以后还会见面的。”厉凡琛又笑得傻里傻气了。 芊霙雪眼力略略恢复了些,依稀可以瞧见一团模糊的影,“自己跑出去,你活得了这么久吗?”她讲得既温柔又戏谑,厉凡琛挠了挠脑袋,“我要是死了你可得来替我收尸啊。” “你要是死的太远的话,我可不一定有心情去捞你。” “不要这么绝情嘛。”厉凡琛戏着回话,却突然瞧了眼门外,“国师大人要走远了,我真的要去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青泽君。” 厉凡琛跳出门槛,又转过身,退着跑了几步,冲两人大喊:“我会来找你们的!” 洛蘅瞧着厉凡琛的背影,“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芊霙雪扶着他的手臂,“大概一直是吧。” 洛蘅笑着瞧她,“你也一直是这样的吗?” “嗯?”芊霙雪不明白他的意思。 “殊音!” 殊音好像真的趴在墙头睡着了。 洛蘅引了块石子轻轻打在殊音额头,力道虽然不重,却把殊音给打下去了。 “发什么疯!”殊音砸在墙外嚷嚷。 “走了!” 第五十五章 碎片 卿无唇角勾笑,褪去了常穿的绛锦袍,着了一身简洁的白衣,头发束得利落。 洛蘅脱了上衣,“你什么时候学过医?”问着,便躺上了卿无面前的案榻,敞开双手,任卿无将他的腕子扣在板上。 “我要是闲的无聊,偶尔也会学点有用的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卿无倒腾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小架子,往上头安了四五枚色泽透度不尽相同的晶片,然后架到鼻梁上勾住右耳,一片剔透似无的晶片拦在右眼前。 “你戴的什么东西?” “晶镜,”他拨下一片血色晶片,打量着洛蘅心口的位置,隔着血肉找到了藏在他心里的血魄碎片,“有这玩意儿我就不用给你开膛破肚了。”说着,他又把洛蘅的腰腹给扣住了,紧接着便是双腿。 扣住洛蘅的尽是裹着牛皮的铁箍,被卿无扣得正好合身、不留余地,当真是动弹不得。 “来,张嘴,”卿无笑着,把一条双叠的皮带递到他嘴边。 洛蘅瞄了这玩意儿两眼,喉结耸了耸,很不妙的看着卿无,“你真的不打算先把我弄晕了再下刀吗?” “你身体里埋的可是血魄,我要是把你弄晕了,让心魔钻了空子怎么办?别怕,早死早超生,我下手肯定比傅爷轻多了,绝对不会坏了你这副难得的好躯囊。”说着,卿无就轻手轻脚的把皮带卡在洛蘅嘴里了,然后悠悠道:“哼小点声,姑娘还在外头等着呢。” 洛蘅任命的放下脑袋,一脸生无可恋的叼着皮带,余光已经瞥见卿无拿了一把形状甚诡异的刀,寒光一闪,洛蘅心坎凉流汩汩。 “你这福分不浅啦,本长老亲自给你操刀还有什么不满的?”说着,一刀狠狠刺进。 “唔……” 此刀既尖且锐,割进心腔毫不费力,但扎心的动作实在磨人得很,洛蘅几乎要将皮带咬穿,身子控制不住的想要挣扎却被锁得死死的,根本挣不动分毫。 卿无又拨下一片瞧来浑浊不透的镜片,瞧着洛蘅体内灵息流淌不休的灵脉,小心翼翼地搅着刀,去挑最近的一枚碎片。 洛蘅只觉自己的心腔都要被绞烂了,动弹不得的,颈上筋脉暴跳,竭力控制着却还是没法完全锁住嗓音。 这跟当年剖心刻魂时的疼痛几乎不相上下。 卿无左眼瞧着洛蘅心口被鲜血浸染的刻魂纹咒,浅浅叹了口气:“一会儿估计得给你的纹咒补几划。”剖心刻魂的纹咒就像刀刻的伤痕一般,有几划被卿无给割断了。 洛蘅连睁眼看他都艰难,哪还能作什么反应。 卿无速然抽刀,两片利刃带出一枚淋血的碎片,“总共五片,忍忍就过去了。”他将碎片放进盛水的碗里,转手就又下刀了。 洛蘅十指猛攥,卿无神色平静,“一会儿去我给你备好的药池里泡一会儿,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玩。” 洛蘅艰难的偏头瞧他,双眼一阵乱眨。 玩个大头鬼啊!能不能专心点! 屋外,芊霙雪站在檐下,倚柱望着长天。 她的眼力又恢复了清澈,也终于难得的看见了真正晴朗的天空,当真毫无云气的、洁蓝的天。 殊音也难得有心情静静的待在一处还不打瞌睡。 “你和他认识很久了吗?”芊霙雪问。 “嗯,我小时候也是被他师父捡回来的。” “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哪样?” “嗯……”芊霙雪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只能大概描述:“一直都这么柔和吗?” “柔和?”殊音像是听了多惊骇的话语似的。 芊霙雪疑惑的瞧着他。 殊音理解了她的意思,“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柔和的人,只是现在身不由己罢了。” “为什么身不由己?” “因为心魔。他被种了心魔种,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来,所以现在才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生怕再惹起心魔。” “他的心魔跟百鬼门有关吗?” 殊音转过眼来瞧着她,琢磨了一番,又沉默了片刻,“现在看来,应该是有的吧。”殊音又转回脸去,看着蓝天下掠过几只白鸽,“我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说起残杀同门这件事。” 此事芊霙雪有印象,先前磐亘好像就是想用这件事来刺激洛蘅。 “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概就是他的心魔根源。” “嗯,我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又是芊霙雪提起话头:“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有啊,有爹,有姨母,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次不用芊霙雪重复发问,殊音自然就顺着讲下去了,“他哥可比他还要凶的多了,而且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打人,你以后要是见着,最好不要去招惹。” “他爹呢?” 殊音又瞧了她一眼,看出是磐亘的话有些让人在意,“他爹是个大忙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爹更忙的,所以也就没什么时间管他。” “原来如此。” “洛青泽这个人远比你想象的要难测多了,这世上最了解他的,恐怕就只有他师父了,”说到这,他又顿了一下,别有意味的瞧着芊霙雪,道:“不过你的话应该很快就会了解他了。” “为什么这么说。” 殊音的眼珠子转了转,琢磨了点什么,“你会知道的,他一定不会一直瞒着你。”他才说完这番话,卿无便推门而出,白衣沾了血,有些骇人。 “你这就完事了?”殊音怪异的看着他,“别告诉我你把他弄死了。” “你师叔我的手艺哪有那么差。”他轻轻扬了下巴,“他还剩着半条命,赶紧去捞一把。” “嘁”殊音不屑的白了他一大眼,往他身边擦过,进屋一瞟,果见洛蘅躺尸似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不过似乎还喘着气,胸前一片鲜血淋漓。 屋外,卿无拉着芊霙雪低语了些什么,言辞不过寥寥,却让她面泛惊桃,连眼神都错乱了一下。 “一定要这样?”芊霙雪面泛难色,卿无修眉一挑,“没别的办法。” 屋里,殊音把洛蘅扶坐起来,洛蘅面色惨白,连薄唇都失了血色,额上还攀着汗珠,接过殊音递来的白巾,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胸口的血迹。 “他人呢?” “在外面跟你夫人说话呢。” “……”洛蘅神色诡异的瞥着他,不免有些羞涩。 大片的血迹被擦了个模糊干净,他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心口——那个纹咒今天又加了新彩,正是鲜红淋漓。 这血一时半会儿是擦不净了。 洛蘅虚乏的将血布摆在一边,起身披上外袍,又舒了口劲才站起身。 这一通折腾下来,不光是胸口这点地方,他全身都像被人砍了一般,痛得难以言喻。 两人从偏门出,绕过一面屏风便见一池暖泉,清雾袅袅、药香溢溢,池畔洛蘅随身带来的小香炉也正吞吐着青烟。 “老老实实在坊里待到药效过吧。”殊音很自然的把那瓶原本是洛蘅自己揣着的药递给他,洛蘅也很配合的接过来,服了一丸。 洛君离给他炼的压制心魔的药效力果真很猛,才入喉,心门里浅浅的火灼瞬间消散无踪,连蒙了他全身的混沌都退了。 “你还挺有当丫鬟的天赋。”洛蘅戏侃,脱了上衣便乖乖入池,触水一瞬,浑身乍痛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缓回劲来。 殊音打量了一眼洛蘅身上几道消不去的旧伤,道:“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一个,做事能不能讲点风度,就你身上这伤,都快赶上我这种粗人了。” “精细活不好干啊。” 殊音怪气的笑了一下,“别什么时候不小心玩死自己。”最后跟洛蘅斗了一句他就转出了屏风,“你一会儿去落水亭找他就行了。”话音落,屋里就剩水声了。 偌大一间屋子就剩洛蘅一个人泡在水里,虽说清静,但也怪无聊的。 胸口的新伤一阵一阵的刺痛,他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果然还是痛的不行。 水声淅沥着,石兽吐着白泉,水面打着轻浪,似乎还有些嘈杂。 “伤口疼吗?” 洛蘅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了一下,回头见是芊霙雪站在岸边,身上轻衣薄纱,袖里罥着柔雾,一眼便叫洛蘅心神一漾,差点呆过去。 洛蘅站在池里水位齐腰,上身完全袒露着,背宽腰窄,胸膛厚实,腹肌刀刻似的列得匀称,确如卿无所言一般,是副难得的好躯囊。 他侧对着芊霙雪,袅烟傍身,然而芊霙雪还是一眼就局促的不敢多望了。 洛蘅见了芊霙雪心里欢喜,不自觉的又开始皮痒的想找事了,“要是有美人相伴,疼也不疼。”这句话还在心里酝酿时他就已经开始猜想着芊霙雪要怎么驳他了,是羞恼还是羞涩…… 洛蘅浸在自己的种种猜测里,转神却听水声柔拨,脑子登时惊白了一下,余光就见芊霙雪下了水,正缓缓朝他靠近,身前推起一环涟漪,一拂一泛便撞在他腰上了。 真……下来了? 洛蘅有些小紧张的不敢回头,垂眼却见她拂袖自腰后绕前,然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这回洛蘅彻底愣神了,刚刚才被折腾下来的心扑通乱跳,动静激烈的扯得伤口微微发痛。 “卿无说这样可以帮你驱散血魄残灵,真的有用吗?”她实在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才能保持这个动作不逃开。 碎片都取干净了,没什么大用。 “特别有用。” 第五十六章 落水亭 洛蘅被抱的心花怒放,芊霙雪却是羞恼难当,将脸埋在洛蘅的发里却又被他身上的浅浅药香给拨了个心杂意乱,只觉着脸颊快烫成烙铁了。 水波映着灯光粼粼,泉声仍激跃,吵的芊霙雪本就一团杂乱的思绪更是乱七八糟。 原本她一接近洛蘅就有种莫名的局促,现在直接贴在他身上,简直都快窒息了。 她虽然环抱着洛蘅,但手却是紧张的悬空着,然而还是会偶尔不小心触到他的体肤,每碰一下,芊霙雪就要全身触电似的麻一头,还死活也适应不过来。 她分秒如年的局促着,洛蘅却还不正经的问道:“可以换成我抱你吗?” “不可以!”她现在完全没那个脸面跟洛蘅正面相对。 其实洛蘅问得挺认真的。 抱了一阵,芊霙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落荒而逃似的撤开手来,背过身,两手捂住双颊,惴惴不安的生怕洛蘅瞧见她这窘态。 这种走火入魔似的紧张实在让她感到匪夷所思。 这家伙到底是有什么能力,竟然让她怕成这样…… 洛蘅在后面探着脑袋偷偷瞄着她,“怎么了?” “别管我……”再给他这么一问,芊霙雪更觉无地自容。 洛蘅收回眼来,右手虚攥起,抵唇轻咳了两声,“不要害羞嘛,第一次都这样。” “……”芊霙雪双手捂着脸,彻底被洛蘅这句话给轰成了筛鸡一只。 洛蘅实在没法控制非要勾笑的唇角了,只能极力控制着不笑出声来。 芊霙雪没法待了,绊绊跄跄的跑出池去,满身水淋淋的,走路都透凉,奈何心里跟揣了团火似的,忙不迭的只想从洛蘅眼前溜走。 落泉声里挑出了一声出水的泛响,吓得芊霙雪慌忙加快了步子,湿裙却坠在脚边,很碍事。 洛蘅匆忙披了件上衣便赶上去将外袍包在她身上,然后才悠悠系上衣带,将微湿的长发拢出,走在她前面。 “一会儿卿无要跟我讨论有关百鬼门的事,你想一起听听吗?” “嗯……”芊霙雪轻轻拽着外袍的衣襟,局促略略退了些,成了淌遍全身的暖流。 出了屋,两人便先分道回房更衣,芊霙雪还是慌得手脚发凉,头都不敢回的钻进了屋子,关上门,才死里逃生似的舒了口气。 芊霙雪轻轻按着自己心口,仿佛这样能让她胸腔里乱蹦的东西安静些似的。 才几天而已,她似乎整个人都变了些。 原本她只打算出了魔灵涧就离得远远的,这辈子就算是死无全尸也不要再跟百鬼门有什么瓜葛,结果,先是为了保护厉凡琛而栽在收妖人手上,然后又因为洛蘅完完全全的陷入了百鬼门的乱事之中。 所有现实都朝着与她所期望的相反的方向进行着,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在推着她,终于也让她觉得,百鬼门似乎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芊霙雪正系着衣带,门板却不急不缓的响了三声。 “雪儿,好了吗?” 芊霙雪手抖了一下,“马上!” “你不要急……”洛蘅话音都还没落全,芊霙雪就已经“哗”的一声把门给拉开了。 然而芊霙雪开了门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闷着头就从他身边溜了,洛蘅只好默然跟在后头。 卿无是个有品位的家伙,这点不得不承认。 此处是黑里坊总楼的后院,也是玄家的私宅,构局严谨却不死板,丛园花草布置得精致,亭台楼阁点缀的雅丽。 殊音说的那个落水亭就在落水湖的中心,无桥连,无桩引,就孤零零的一座亭子浮在水中央。 卿无在亭中置了桌案,一如常例的也摆了炉子烹着茶,静静候着两人踏水逐波而来。 “感觉怎么样?我的手艺是不是很好?” 洛蘅在他对面坐下,捂着心口感受了一下,“还凑合。” “我的手艺才凑合?”卿无把茶杯摆到他面前,“太想你师父了是不是?”数落着,又斟了一杯放到芊霙雪面前。 “东西拿出来吧。” “啧,急什么?”卿无当然知道洛蘅心急着想知道,但他非要慢悠悠的品口茶再不急不缓的把边上一只长条匣子推到桌面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洛蘅打开匣盖,眉头一紧,“魂元?” 匣里排了五枚锁着魂灵的茧玉。 魂元是以生魂提炼的,九魂缺一不可,还要以躯魄为引才能凝作茧玉,被提炼过魂元的魂魄灵息尽散,往往残破得连轮回都入不了,即使进了鬼界也只能在鬼漠游荡至烟散,即使还能留有一丝意识存世也只有沉入忘川的份。 这是极其丧尽天良的术法。 “这些都是你师父搜来的。”卿无摆下茶杯,看着芊霙雪,道:“这些都是跟你一样的灵蛊魂元。” 洛蘅从匣里捻出一枚茧玉,半透模糊的玉膜下丝丝魂息游绕交织,幽幽透着一股哀怨,但亡灵的残情已经被剔得一丝不剩了。 “磐亘养灵蛊大概就是为了提炼魂元,”卿无左手撑住脑袋,右手轻轻抬展,灵光聚凝,将血魄的碎片又拼成一块完整的残片,正好是剑锋,“提炼魂元,修复血魄。” 洛蘅将茧玉嵌回匣里,“用魂元修复的,应该是剑灵吧。” “大概吧,毕竟血魄真正的威力一定是发挥在剑灵手上的。”卿无言语间,碎片重合了裂隙,递到洛蘅面前。 被修复的碎片仍缠着一丝浅浅的灵息,苟延残喘、细细绵绵,却断不了。 “百鬼门藏的很深,厉翮派了血衣、流云都没能找到他们的总部。” 洛蘅接过残片,“你们也在查这件事?” “我们只是辅助傅爷而已。而且我不建议你单独行动。” 洛蘅眉梢微微一挑,挺奇怪的看着卿无,“为什么?” 卿无又斟了杯茶,“说这事之前,我想先问问你,对于你家祖上的事,你了解多少?” “我家祖上?”洛蘅被问得莫名其妙,“这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你家跟这事没关系,跟你有关系。”卿无下巴冲着湖面扬了扬,“你觉得这水清吗?” 洛蘅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天光彻明,水波粼粼,“挺清的。” “敷衍,仔细看看去。” 洛蘅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只好乖乖走到亭边,盯着湖水琢磨。 此湖在后院边缘,彼岸便是黑里坊的大街,很热闹,湖里的倒影也很纷杂。 洛蘅琢磨了好一会儿,除了看见水里有几尾一闪即过的鱼影以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东西了,便转头,“有水有鱼,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卿无转着茶杯,无笑淡敛眉,“此湖连着忘川,没有鱼。” 听见“忘川”两字,芊霙雪愕了一下,“这里也是一处阴阳交汇之地?” “准确来说,这里应该是阴阳两界的交界之处,阴阳不分。” 五界彼此独立却又相互联系交融着,人神的交界处是烛龙镇守的朦海,人仙的则是紫重,而鬼界荒芜,镇守的只有鬼神,所以人鬼的交界处没有守关的,只有黑里坊这个五界最大的黑市。 这里也是一个没有神明护佑的遗荒之地,所以什么买卖都能进行,无所谓道义,只有交易的规则。 洛蘅坐回案前,“所以,我看到的是忘川的亡灵?” 卿无颔首。 洛蘅垂眼瞧着杯里清茶,打量着茶汤里反映的这双异瞳,“阴阳眼?” “没那么简单。”卿无两肘处在桌上,十指交叉,正视着洛蘅,道:“阴阳眼只是最浅层的异瞳,无甚稀奇,而你们洛家的,阳可通天意,阴可见轮回,绝对不是一般的异瞳。” 洛蘅抬起眼来,很不可思议的看着卿无。 他这双眼睛也就晚上好看路,偶尔可以瞄见点灵息幽魂什么的,好像没他说的这么神啊。 “当然,你还没达到这高度。” “那你到底想说这双眼睛的什么?” “你的阴眼绝对可以通轮回。” “所以呢?”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天生的阴骨,很容易遭到那些脏东西的觊觎,也非常容易被迷惑心智。” 洛蘅唇下微分,略略有些吃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你师父才那么担心你。”说到这,卿无把这个话题暂搁了,接着就又挑了一个:“你小子应该不会不知道鬼界除了现在所称的鬼神以外,还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鬼神’吧?” “你指的是那个从亡灵执念中诞出的亡灵神?” “大概在上古时期,鬼神为了除掉亡灵神而放出了噬魂的鬼车,其中只有一只修为最深,已成灵兽的鬼车成功吞了亡灵神。于是鬼神将这只鬼车封印在鬼界墟谷,自己却也因为杀了亡灵神而被天罚致死。” “鬼神为什么要被罚?”芊霙雪实在没能从卿无的简短话语里找出鬼神的死罪在哪。 “因为在神族弑神是死罪,不论因何缘故,绝无赦免。” 在神族只有两条个死罪,一个是弑神,一个是掀战,两者任犯其一就必须以死谢罪。 “鬼神死后只有六位鬼主守着鬼界,但鬼主终究也只是辅助罢了,根本无法起到镇守鬼界的作用。”卿无望着天边刮来的一片云,洛蘅则瞧着他神色,试探道:“你是想说,亡灵神又回来了?” 卿无点头,“从上古到现在,鬼神的神力已经快消耗殆尽了,黄泉口打开就已经可以说明这一点。如此看来,封印着亡灵神的结界也很有可能出现了破漏。最不妙的是,亡灵神有信徒。” 最后一句实在让洛蘅有些始料未及,“活人?” 卿无收回目光,“活人。长幽、夜羌、南巫三国都发现了亡灵神信徒的踪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王室也信奉此神。这些也是你师父先前查到的。” 洛蘅被卿无的这几个消息绕晕了片刻,却很快就又摸回了思绪。 是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野凄山里养的阴蛊从何而来。 将蛊与鬼界结合在一起并不是魔族的玩法,而人界也没有这样的蛊。细细想来,此物实在很难界定,也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此事果真与亡灵神相关的话,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危险了。”卿无松开双手,“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免得阴沟里翻了大船。” 第五十七章 倒戈 洛蘅仰头灌尽杯中茶水,顺着就意味分明的叹了口气,倒弄着杯子,戏谑之意似乎又上头了,“这么说来,我果然还是老老实实回我爹那才是最安全的。”他将杯搁在桌上,故作了一脸惆怅。 “待在令尊大人身边当然是最安全的,鬼神莫近啊。”卿无也挑笑着,拎壶给他斟茶。 “我师父到底熬了什么迷魂汤啊?坊里的玄家老大都能给他当说客?” 卿无拎着壶的手自然而然莫名其妙的就僵住了,眨眼茶水就漫边了。 “哎哟,”卿无哼哼着收回壶来,“倒洒了,没烫着你吧?你说什么汤来着?傅爷啥时候有了下厨的手艺啊?”玄家老大一脸无辜着,不明缘由的擦着桌子。 洛蘅两手搁在膝上,一脸温润,神色正经,语气却明摆着不正经,“行了,你装葱也没用。别说我师父魅力还真是无限大,您老人家为了他老人家也真是煞费苦心,打奉灯城这一路过来,肚子里的墨水都快绞干了吧?” 卿无还装模作样、满脸无辜的喝着茶,“哎呀,碰上你们师徒俩,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怎么能不做呢?”洛蘅冲他勾了勾手,两人都微微俯身凑近了桌子,就见洛蘅一脸黠色道:“我师父押了五枚韵珠,我给你赚了十五枚,大老板考不考虑弃暗投明?” “傅爷那把烂账你还清楚得很嘛。” “那当然,我这些年给他算账也不是白算的,”洛蘅冲他挑了挑眉,“倒戈?” 卿无抽回身去,一脸被逼无奈的,“那还能怎么办?倒呗。” 洛蘅稳稳端起桌上那杯满溢的茶,示好的喝了下去。 卿无双手拢在袖里,一叹道:“小狼崽子不好套啊。说吧,你想往我这套些什么?” 洛蘅极快的瞥了芊霙雪一眼,然后将茶杯放回桌上,“如今仙神两族有一个共同的禁忌,这件事我明面上不好查,只能找你。” “云霁玄?” “正是。” “你想查他的什么?” 洛蘅思考了片刻,梳理道:“一个仙想要成为魔族一员,而且能作为魔将前往战场,那他就绝对不是因为执念心魔而堕入魔道的。” “你想知道他怎么修的魔道?” “是什么人促使他加入魔族。” “好。” “还有天云之乱的起因,以及……”洛蘅想了想,“还有他的过往情史。” 卿无懒精无神的一一应着,“天云之乱的内幕、云霁玄的个人八卦,是吧?” 洛蘅点了点头,“他跟赤霜公主的关系应该不简单。” “何以见得?” “因为在魔族,除了咒蛊以外,魂蛊和灵蛊都是用于控制异魔的。而云霁玄原本是作为被控制的一方,理论上也是绝对不可以修炼魂蛊的异魔。” 异魔包括修魔道者、血统不纯的魔,以及堕魔。 “如果是他资质太佳,无师自通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我觉得,赤霜公主给了他这个特权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炼魂蛊的。” 卿无怔怔然的抬杯饮茶,不得不说:“这有点难度。” 洛蘅轻松的笑了笑,“只要有相关的消息都告诉我就好了。” “你真觉得查清了这些,就能完成你的除魔大业?” “充其量只能除了这一票为祸人间的魔蛊。”洛蘅远望着水天,风起微澜,过亭时丝丝盈凉,“但殁潭绝非偶然,他只是把罪责体现出来罢了,真正的‘魔’一直都藏在阴暗里。心魔这个东西永远不可能被荡清,我也管不了那么远,但是如果不把现在的魔揪出来的话,眼下这场心魔之乱一定会造成更加无法挽回的局面。”他指梢捻起茶杯,饮罢,道:“它不光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唉……”卿无被洛蘅说得无言以对了,最后也只能老者似的意味深长道:“别人的阴谋却是你的噩梦,小青泽,你要走的一条险途,能成为阻碍的远比线索要多得多。好自为之吧。” 洛蘅浅笑不语,芊霙雪瞧了眼他的神色,暗暗饮愁。 此番长谈作罢,终于又只留下卿无一个人在亭里自斟自饮,望着清水蓝天、彼岸繁闹,莫名的还真会让人觉着有些寂寞。 有风过时卷进一抹黑影,卿无正抬杯,见了来人,就放了手中杯盏,“哟,大掌柜,您在呢?” 大掌柜双手敛在身后,长剑在手中一晃一晃,面着天水而立——如果卿无不知道他瞎的话,大概也会以为他真的在酿情赏景。 既然人都来了,那卿无自然免不了要八卦一句:“您觉着这小子怎么样?还满意吗?” “不错。”大掌柜摇晃的长剑一顿,“但还差点火候。” 卿无起身走到亭边,与他并肩远望着彼岸坊街的景,“我倒是觉着他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还能如此淡泊处世,已经很出众了。” “你也觉得不错?” “那当然,”卿无两手拢在身前,“我不觉得他能撑过九启之阵是因为他身上淌着雷霆之神的血。”说到这,他便转眼笑望着对方,“您老人家说过,厉翮要的,不是没心没肺的所谓决绝,而是经过风浪却归得淡泊的,真正的铁石心肠。我觉得,洛青泽很有这个资质。” 大掌柜勾唇一笑,“不用你推荐,我早就发现了。” 卿无默然打量了他片刻,黯然失落,“看来我的眼神还是没您的好使。” “事实如此。” “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看着办。” 这说的跟没说似的。 然而还没等卿无数落出来,大掌柜的身影就又晃出了亭子。 水面起了微澜,粼粼泛泛,可惜水里没有鱼,所以这动静不免有些瘆人。 卿无只能再次将目光落入虚空。 唉,可真会给事。 此湖彼岸,洛蘅和芊霙雪正漫无目的的沿着大街走。 黑里坊的街巷十分宽敞,却还是热闹得拥挤——这里不光是一个集市,也是阴阳交界处唯一的一座城。 两人已经过了三座桥、转进了第六条巷,还是相伴无言。 此巷正是黑里坊的烟柳巷,两人也不知怎的,就跑这巷里头来了。 若泠楼的娇美娘傍在门里,一见洛蘅翩翩从此过,就笑得莺声燕脆,远远的就摇着手绢调戏道:“洛少爷今日不进楼吗?” 当然不进! 洛蘅冷着脸,目不斜视的往门前走过,却有一把香花从窗里扬下,飘飘洒洒的净笼了他一个人。 芊霙雪瞥了扬下花雨的人一眼,只见对方媚眼如丝,还甚有衅味的冲她转了几个秋波,然而待洛蘅黑着脸抬眼瞧去,她又娇羞的掩唇笑走了。 这一幕瞧得芊霙雪心觉诡异,落回眼来,见洛蘅正一脸幽怨的吹开一片将要贴上脸的花瓣,对此似乎有着万般不满。 都是问尘仙君祸害的! “你还挺讨姑娘喜欢的嘛。”芊霙雪目光在别处随意打量着,洛蘅偷偷瞟了她一眼,“一群杂花而已。” 芊霙雪笑着扭回脸来,“杂花怎么了?不也芬芳怡人。” 洛蘅也转过眼来瞧着她,“不是梧桐不栖凤。” 他的目光忽而深若幽潭,虽然没有沉寒,却还是瞧得芊霙雪心里一阵不自在。 芊霙雪没敢和他对视多久就故作自然的转开眼去,然后不动声色的加快了些脚步,想溜开几步好躲开面对洛蘅的局促。 洛蘅却没有遂她的意,才见她走快了一步便捞过她的手来,又把她拽到自己面前。 “我有件东西想给你。”他眼神略略有些错乱,抓着芊霙雪的手也欲紧不紧。 芊霙雪先是疑惑,然后越看这家伙的脸色越奇怪,三分像做了亏心事、三分局促不安,剩下四分也不知是些什么情绪,总之就是诡异得紧。 这几天来芊霙雪还是头一回瞧见他如此不自然的神情,于是也顾不得自己的慌错了,便问:“你怎么了?” “跟我来。”说罢,洛蘅就拽着她折返回去了。 两人又一次回到湖边,找了一个背离繁景的清静之地。 天色湛蓝明媚,湖水也略略映了碧色——因为卿无是个讲究人,所以这黑里坊的天也是这处两界边缘之地最清澈的。 洛蘅把芊霙雪带到这,又望着湖水出了一会儿神,神情也是犹犹豫豫的,很不像他往常的风格。 “你到底怎么了?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芊霙雪再次追问,洛蘅只能满脸似惆怅又犹豫的瞧着她,“没有,只是……” 芊霙雪似乎猜到他在愁些什么,于是瞬间就按不住心里的焦火了,两手捧正他的脸,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先静一静神,那些事以后再想也没关系。” “不是的,”洛蘅轻轻抓下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跟那些事没关系。” 芊霙雪只能又恢复了疑惑看着他。 洛蘅定了定神,重新拾回了往常的淡泊神色,“我只是想帮你打通灵脉,以后你即使不用寒蛊也可以自保。” “打通灵脉?” “秘术,不可外宣。” “哦……”芊霙雪将信将疑的应了一声,随即又问:“你就是紧张这个吗?” 洛蘅未理此问,“闭眼凝神,勿作他想。” 芊霙雪照做了,然后就觉灵脉里钻进了什么,像灵力又不像灵力,仿佛在她和洛蘅的灵脉之间架了一座桥,又好像是洛蘅把自己的灵脉嵌进了她的灵脉里,灵息互涌着,将她体内的寒灵之势给压住了,体脉里的寒意也随之退减。 这果真是打通灵脉? 芊霙雪疑惑着睁开眼来,见洛蘅正静静的打量着她,神色很平静,也不见局促了。 洛蘅将剑抬到她面前,“你试着召一下霜若。” 芊霙雪茫然的看着剑——她一个炼蛊的哪会玩剑仙的招数。 “怎么召?” “此剑有灵,你只要集中意识,想它出来便可。” 芊霙雪照他说的想了,当即便听长剑出鞘一声锐响,霜若剑身银亮,映着天光水色微微敛了寒意,却仍是刺目的紧。 芊霙雪不知所措了,慌忙着下意识就请剑灵回去,没想到霜若果真应她所想,环着她的身旋了一转便“锵”的一声窜回了鞘里。 洛蘅抬剑的手轻轻放下,笑意轻浅着,眉间眼底尽锁温柔。 芊霙雪瞧着洛蘅有些发怔,一半是因为霜若的缘故,一半却是因见了他这番笑貌。 莫名的,想一直看他这样的笑容。 第五十八章 孤岭之花 自打七天前云焱收到洛蘅说要在黑里坊待几天的灵信之后,他们四人就再没收到来自洛蘅的消息了。 虽然洛蘅在灵信里只说是因为临时有事要去一趟,但云焱还是敏感的反应到,洛蘅可能是负伤了。 这个猜测云焱当然不会掩藏,于是转头就告诉傅钰贤了。 于是问尘仙君立马砸了一封灵信去问卿无,卿无也很快给了回信,只说他们已经启程前往南川了,关于洛蘅是否负伤这个问题,玄家大老板完美的回避了。 之后,他们就又惴惴不安、遥遥无期的等了七天。 其实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前,洛蘅就是 失踪个一年半载,只要铃铛还响着,问尘仙君就半点也不会挂心,现在可好,几天不在视线范围内就开始挠心烧肝的,生怕他回不来了。 因此,这几天问尘仙君连酒都不是很有心情喝了。 今晨,云焱一如既往的大早溜出去给傅钰贤找酒。 天光尚未彻明,街道上行人寥寥,酒铺子的老板打着哈欠把酒坛子递给他,还没接稳,后肩就给人拍了一下,差点把他手里的酒坛子给颠掉了。 一回头,果然是洛蘅这个假正经。 “你怎么才来?” “遇到点事,耽搁了。”洛蘅笑着从他手里拎过酒来,“这些天麻烦你给那老不正经的跑腿了。”他将酒坛子甩到肩上扛着,清雅的气质登时不羁了几分。 “雪儿姑娘,好久不见。”云焱冲芊霙雪笑了笑,然后就压低了嗓音对洛蘅道:“琉然和涣清现在和师叔在一起。” 洛蘅不自然的轻咳了两声,“怎么了?” 云焱笑容略有诡异,“你说怎么了?” 洛蘅不妙的想起来,有他师父这个情中圣手在,卫惜那个没心没肺的野丫头哪还藏得住什么心事。 这可有点不妙了。 洛蘅陷入了一阵思量,又把肩上的酒坛子拽回来老老实实拎在手里,悄咪咪的溜过眼神去瞄着芊霙雪。 芊霙雪走了一段,总觉着洛蘅这家伙似乎在用一道很不自然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也回望过去了。 洛蘅还看着,毫不见收敛,看得芊霙雪心里毛毛的,便问:“你看什么?” “你好看。”洛蘅一本正经的回答。 “……”芊霙雪火速转回脸去,“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云焱看着芊霙雪,温温一笑,“雪儿姑娘还真了解青泽啊。” “我不是了解他,只是知道无事献殷勤的道理而已,”她说了一半,又狡黠的瞧着洛蘅,“还有口蜜腹剑。” 洛蘅委屈巴巴的瞧着她,“我哪有那么多圈圈绕绕。”这句说得尚且谦和,接下来这句却是大言不惭了,“本人内心纯洁、皎白无瑕,哪有你说的那么阴暗。” 芊霙雪笑容映得温柔,嘴上却还不打算饶过他:“你纯洁的也就剩一肚子墨水了。” “你这夸我有才呢?” “夸你跟武王长眠的地方一样有深度。” 云焱见这两人都打情骂俏起来了,也只能暗暗在心里叹一下卫惜了。 南川城外围风景秀丽,主街路宽,可通王骑战车,一路笔直,通连宫城。巷道街市处处可见小河淌水、石桥拱立,悬山小楼照水、飞檐巧丽。 云焱将二人引进了一间别致的小楼里,过了堂,进了一处临水小院,可窥锦青湖一隅。 此间客栈可比奉灯城那处要养眼的多了。 云濯捻着根柳条在水边戏水,见了洛蘅便噌的站起身欢道:“青泽哥!” 洛蘅冲他笑了笑,瞥见云濯身边的卫惜,心底咯噔一下,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我师父呢?”洛蘅问云焱。 “你个小没良心的还记得你师父?”傅钰贤侧倚着檐柱,抱着手。 “师父,”洛蘅立马绽了一脸笑容就迎过去,“我还给你捎了件礼物呢。”说着,便将国师大人那根玄铜筒递到傅钰贤面前,“还请师父亲手打开。” 傅钰贤甚奇怪的挑了挑眉,“什么玩意儿?”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其实洛蘅也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玩意儿。 傅钰贤将铜筒在耳边晃了晃,里面像是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打开看看。”洛蘅怂恿道。 问尘仙君总觉着此中有诈,但那一帮小的们已经全凑边上了。 “这不像是坊里的东西啊……”傅钰贤嘀咕着,已经拔开了盖。 就见筒里窜出一只幽蓝灵蝶,直愣愣的撞在傅钰贤额上,散成了一捧碎尘,泛着荧荧淡灰扬撒成风。 问尘仙君一手捂着双眼,“这东西哪来的?”语气深沉的让洛蘅心里毛毛的。 “还真不是我弄的。” 傅钰贤默了一句,然后掌下落出一滴泪来。 五人惊呆了。 “着道了……”傅钰贤突然炸毛的撤开手来,双眼暴着血丝泪汪汪的,“太他娘的辣眼睛了!”问尘仙君嚷着冲进院里,扶着大缸的缘就把脸浸入水中。 “洛蘅,你到底干了什么?”卫惜本是瞧着洛蘅,余光却总瞥着他身边那抹红影。 问尘仙君猛地把脸从水里抬出,“你是不是遇到她了?” 洛蘅抱着手,故问:“谁?” 傅钰贤扶着缸、俯着身,水珠淅淅沥沥的落着下巴,现在不光是眼,他整张脸都水灵灵的,就这么瞧了洛蘅半晌,“没谁!”嚷罢,又把脸浸下去了。 “她还让我带给你另一样东西。” “哗”的,问尘仙君又抬起脸来,“什么东西。” 洛蘅抬起巴掌,“赏你一巴掌。” 问尘仙君我见犹怜的泪眼登时凶狠,“你敢?”两字作罢,水都滴出了一股子狠劲儿。 洛蘅将手轻轻拍在自己脸上,笑嘻嘻的,“不敢。” “青泽哥,”云濯轻轻拽了拽洛蘅的袖,“到底是谁敢这么捉弄师叔啊?” 洛蘅笑得意味悠长,“你知道生长在孤山绝岭之上、傲视凡尘俗世的孤岭之花吗?” 问尘仙君差点把缸缘抓碎了。 “有这种花?” 洛蘅隐隐尝到了他师父的杀气,便答云濯:“此花稀少,艳美但有毒,碰见躲着点。” “哦……”云濯又暗自品味了一下,“那这种花长什么样?” “群芳艳里,一枝独秀。” 此时云焱正用一种相当威胁的眼神瞄着洛蘅,难得云大少爷也会有这种杀气腾腾的时候。 卫惜瞧了芊霙雪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位姑娘是……?” “芊霙雪,敢问姑娘芳名?”芊霙雪笑着答问。 “卫惜,字,琉然。” 芊霙雪又笑了笑,“嗯,琉然姑娘。” 卫惜细细打量着她,心中略有怅然。 洛蘅和云焱互视了一眼,云焱撇了撇嘴,这种事情他完全不在行。 “雪姑娘的姓,很少见啊?” 芊霙雪轻轻捻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就没有这个姓啊……不过只是个称呼而已,不用太在意啦。” “嗯……”卫惜笑得有些勉强。 问尘仙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眼睛洗干净了,抹着脸上的水,两眼余痛微胀着还看不清,就已觉此间氛围略有尴尬。 不过云濯是体会不到这些尴尬的,于是他笑嘻嘻的凑到芊霙雪面前,“我叫云濯,字涣清,是青泽哥的弟弟,你跟我不用拘谨的。” 云焱:“……” 洛蘅瞄了一眼云焱的幽怨,微微抿唇,难掩笑意。 闹够了,问尘仙君也终于擦干了脸上的水,推门,进屋,众人围坐桌前,商讨下一步计划。 在此之前,傅钰贤还是要问一嘴洛蘅在奉灯的情况,“奉灯城的事怎么样?” “一切顺利。”洛蘅答得毫不犹豫。 傅钰贤又看向了芊霙雪。 洛蘅不动声色的拽了拽芊霙雪的袖,芊霙雪被他缠得无奈,只好也随了他,“一切顺利。” 其实这也没说错,要是不顺利的话,他们俩现在怎么能坐在这里呢。 “你们这边呢,芜尘仙还没找到?” 傅钰贤指了指洛蘅身后大门外面此湖对岸一处小成了点的院子道:“让那老狐狸跑了。” 洛蘅扭头过去瞧了一眼,转回脸就委婉的数落道:“好歹是仙尊的人,不能尊重点?” “仙尊挂念的那位已经死了,如今的芜尘仙是他徒弟,”傅钰贤收回手来,正色道:“还真是只狐狸。” “既然芜尘仙都死了,那我们还在这做什么,各回各家啊。”洛蘅摆了一脸茫然,也不知是装傻还是充愣。 云濯连忙摇了摇头,“可仙尊不知道芜尘仙已经死了,我们要是就这么回去的话,不好交代啊。” “这倒不是问题,凌云宫中有窥天镜,届时只需让尊上滴血窥镜即可。” 窥天镜是当年朔玄帝君迎娶千灵仙姬时赠与仙族的神界法物,此镜可示天意,也可窥轮回,只是请镜灵时需滴血献灵力罢了。 “你是认真的?”傅钰贤一时摸不清洛蘅实意为何,“你真的打算让仙尊自己去照镜子?” 洛蘅笑了笑,把剑放在桌上,“仙尊那么惦记曲遥芳,所谓群仙会也只是打着血魄之事的名号为芜尘仙摆的,咱们就这么回去跟仙尊说曲遥芳死了,不信的话自己看镜子去,那他这会是开还是不开?摆了这么一场为天下苍生的大局,做给谁看呢?” “这么说,还是找喽?”云焱询道。 “找啊,让芜尘仙的徒弟去报这个丧询,接下来如何便与我们无关。”说到这,洛蘅又想起来了,“你们见到芜尘仙了吗?” “没有,”傅钰贤懊恼了一下,“不过现在问题不大了,如今的芜尘仙我认识。” “那就好办了,反正他的老窝就在对岸,拿川江绕就能找到了吧?” “已经找到了,在神御国。” “去神御做什么?” 众人皆是悠长的望着洛蘅和芊霙雪,傅钰贤更是一脸怪色的瞧着他,“你都去了黑里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洛蘅面无惭色更不惊疑的反问道:“对他没用我又没问的事他会说吗?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 第五十九章 先粉为敬 神御国在青丘境内,是人界唯一一个最接近神族直接统辖地的国度。 此国自古就远离纷争,就是野心再大的国君也不敢意图吞并神御,可谓是人界净土般的存在。 而傅钰贤现在要告诉洛蘅的恰恰就是在神御国境内接二连三发生的灵兽堕魔之事。 凡间能修为灵兽的都是具备进阶神明资格的尊物,即使还没有神阶也足以作为土神地精供凡人参拜了。 且青丘境内的灵兽多半都有封位官阶,也算是吃神族官饷的小神了,百鬼门居然也敢把魔爪伸到那?胆未免也太肥了点吧…… 不过转念想想,殁潭这厮就剩着一缕幽魂了都敢去九重天上搞事,相比下来,百鬼门跑去神御折腾这点动静也就算不得多大的怪事了。 不过好在鬼岭的事已经被摆平,现在天云掌门和凌仙阁的两位阁主也已经赶往神御了。 原本这个消息是可以让人松一口气的,可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场没有一位松得下这口气来。 因为卫楚已经把请兵的求令报备给仙尊了,下一拨增援虽然还不以军队名义出征,但由天云拨派。 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值得松口劲儿的好消息。 “凌仙阁三天内便可到达神御,血魄的余浪,恐怕不久就要再起了。” 灵兽堕魔,这先兆与当年的心魔之乱实在相似的可怕。 众人沉默了片刻,傅钰贤道:“明日启程,前往神御。” 众人默认。 “对了,”洛蘅想起什么来了,“你们最近有没有听到关于百鬼门主的消息?” “昨天还有说书人讲什么‘千里送棺,主从情深’呢。”卫惜答道。 洛蘅勾唇一笑,“仙门没什么反应?” “百鬼门主什么也没干,仙门总不能因为怀疑人家就举着大旗去打吧?” “已经确认了,”芊霙雪回答,“血魄就在他手上。” “我们走后奉灯城发生了什么?”云焱愕然。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反正已经确定了血魄就在磐亘手上。”洛蘅将血魄残片推上桌面,傅钰贤一看,果然是。 “怎么拿到的?” 洛蘅浅笑,滴水不漏:“有的是办法。” 傅钰贤脸上拂上了一抹黑幕,蹙着眉,欲将残片收走,却被洛蘅抢一步敛回去了。 “这可是我的战力品,不许私吞。” 傅钰贤摇着食指想怼他,“栽不死你。” 栽死也不能说,要是让问尘仙君知道了这玩意儿是从他徒儿心窝子里挖出来的,不得上手就把人拧回去。 洛蘅将残片收进灵囊里,笑侃道:“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现在知道血魄在谁手上了,还不省事?” “青泽,我们只是有点在意,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个魔头。”云焱说得怪愧疚的,一副要将错责揽自己身上的模样。 “怎么会呢?”洛蘅勾过芊霙雪的胳膊,把人拉近,笑道:“雪儿可是全程陪着我呢。”说罢,偷偷挪了一丝余光去打量卫惜。 卫惜将目光错在一边,没看他们俩。 桌前一阵沉默。 洛蘅轻咳了两声,“你们聊,我出去转转。”说罢,便赶紧拉着芊霙雪落荒而逃了。 芊霙雪早也察觉了洛蘅的些许慌张,于是随着他出了客栈便轻轻抽回手来。 “你躲什么?” “没什么。” 两人出了客栈沿着巷走,抬眼便可见垂瀑千尺的银帘山,以及衬着银帘的浓翠绿脉,尚属晨光的旭阳金泽半掩山后半照天,撒入巷里,映得巷边小溪波光金碎。 芊霙雪沿着溪畔路缘溜达,时而将拦路的小石子踢进水里。 她瞧着水里一环涟漪泛出,似有意却作无意道:“你是不是在躲琉然姑娘?” 洛蘅被她问得舌头打结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芊霙雪背起双手,走在他前面,故作漫不经心的瞧着银帘山,“你喜欢她?” “不是。”洛蘅立马否决。 闻此,芊霙雪略有悦然的转过身来退着走,“我还以为你喜欢她,所以带了一个姑娘回来,不好意思面对她呢。” 洛蘅浅然勾唇,反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拉你出来做什么?” 芊霙雪被小石子绊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被洛蘅扶住了。 “也是。”芊霙雪极快的转回身,也将被洛蘅扶住的胳膊从他手里收了回来。 拂袖从他指尖略走,留了一丝香韵,却让他心里稍稍失落了一下,也不知为何。 两人踱上桥头,芊霙雪扶着桥栏,在眉上搭了个凉棚眺望远处的锦青湖。 垂瀑溅珠泛着薄雾,湖水映着山脉共染一色。虽然她看的那个角落还没有明媚阳光撒入,有些幽沉,但已经足够好看的了。 洛蘅站在她身后,赏景无心,赏人有意,远处的景怎么样没看清,只是觉得她一身红衣素簪,怎么着都好看。 “你陪我去那边看看?” “好。” 他答应时芊霙雪确实高兴了,这几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真正欢愉——这笑容实在是久违的熟悉。 过了桥,仍沿着巷走,不多会儿便到了湖边。 有几叶渔舟泊在岸边,不远处还有一戴着笠帽的老翁站在浮水小舟上洒下一张渔网,渔歌泛起,回荡山水之间。 芊霙雪走上栈桥,放眼朝开阔处瞧去,发现此湖又广又蜿蜒,不单水美,连姿态都可爱得紧。 “那边有一个好地方。” 芊霙雪顺着洛蘅的目光瞧去,恰好是被山麓挡住的一角,正好被嵌进去了,看不见。 “走。”洛蘅牵起她的手跃身腾起,身法轻盈似踏风而行,偶然在水面点起一泛涟漪,不过三两次便到了地方。 只是转过那挡视线的山体所得的便是满眼开阔,身后密林葱翠,眼前青山绿水,景致美得叫人流连忘返。 芊霙雪远望着碧水长天,心中便留不下一丝烦乱了。 “许多东西真的让人一眼就忘不了,不忍心让任何污邪去玷污。”她叹罢,便瞧住洛蘅,“我有点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想管这些事了。” “其实我想管这些事,也是因为,与我息息相关。” 她柔柔笑着,“此生于世,不论怎样都息息相关吧?” 洛蘅笑答:“是啊……” 不论怎样,世上之事总是息息相关的,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随意舍弃任何一方。 芊霙雪又将目光放远了,“之前,我只想着逃离百鬼门就够了,现在看来,确实浅薄了。” “你没有错。” “可是现在我觉得,管一管这些事也挺好的,”她笑着转过身正对着洛蘅,像是要许什么诺似的,很认真的瞧着他,“其实百鬼门的事我原本就无法脱身,我也一直都知道,但就是很害怕面对……但是现在好了,我习惯了,所以关于百鬼门的事我会尽力帮你,”说到这,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说大话了,于是下意识的将手抵在唇瓣上,偷偷挪开了目光,“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报你的方法了。” 洛蘅静静听她说完,然后近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双肩,“雪儿,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你回报什么,更没想过要利用你。” 芊霙雪闷声不大敢说话了,因为洛蘅看着她,似要将自己的目光深深嵌进她的眼里,深邃得也让她不敢转眼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救你,只是因为……”他话头已经吐到这了,却还是犹豫了一下,生了几分退缩之意,只是看着这双眷恋已久的赤瞳,又涌起了几分决然,“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最后四个字擂鼓似的砸进了芊霙雪心里,轰得她一阵惶然不知所措,脸上呆呆的,大概已经被震蒙了。 突然,她脸上烫了一抹红霞,然后慌里慌张迅雷不及掩耳的转过身,背对着洛蘅,刚刚凝滞了的心跳突然又恢复了跃动,然后急吼吼的,要把刚刚漏掉的不知多少拍全部一口气补回来,快得让她有些恍惚。 “你这也太突然了吧!”芊霙雪似慌似怕的,不知所措的捂住了火热的双颊,窘迫得逃也不是留也不对。 洛蘅自己的心也跟炸了毛似的,别说是平息了,连点规律韵拍都没了,杂七杂八的,又后悔又兴奋的,自己都摸不清自己头脑了。 “现在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但对我来说……我真的喜欢了你很久……”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语无伦次的,貌似是在乘胜追击吧。 芊霙雪脑袋都有些发晕了,身子有些轻飘飘的麻/软,不大能分辨洛蘅说的什么话。 洛蘅无措了片刻,又上前,从身后扶住她的双肩,想把人锁进怀里,又怕太冒昧,是也不是的就这么抓着点,十指都在发凉,“雪儿,我是认真的。”怎么说都感觉不大对头。 芊霙雪被他抓得身子僵了些,貌似也略略回了些神,“难,难怪你之前好像总讨我便宜……” 洛蘅总算稍微冷静些了,双手便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滑下,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人实实在在的抱在怀里,“你答应吗?” “答应什么……”她又蒙了,因为洛蘅的气息轻轻打在她头顶、他的声音窃魂似的在她耳畔流连,让她很不知所措。 “和我在一起。”洛蘅收紧了几分力道,这样抱着她,仿佛真的能将这个灵魂锁在自己心里——不同于以往的、完全的拥有。 于是,他又出神似的在她耳畔低语:“只和我在一起,心里只有我一个,可以吗?” 第六十章 龙息 夜里,南川城的上空幽邃却清澈,星彩斑斓,新月如钩,湖面也铺了一层白霜,映月波影粼粼。 卫惜坐在湖畔,捻着根纤长的柳条,一下一下,拨着轻浅涟漪,湖面广阔,幽静而惆怅。 亥时方过,明月未中天,夜风也还不算太凉,虽然从湖面刮来时有些凛冽。 云焱站在檐下,远远就窥见了卫惜惆怅的身影,洛蘅也正好在一边,两人就这么看着,相对无言。 “你说,她是认真的吗?”洛蘅侧倚着柱,琢磨了点什么,莫名觉着有些理亏。 云焱看了他一眼,“琉然不是轻浮的姑娘。”言外之意便是:她当然是认真的。 这个答案实在洛蘅头大,他抱起手来,“我早跟她说就好了。” “说什么?人家也没问你,谁想知道你暗恋谁啊?”云焱倚着对面的柱,看着卫惜一个人拨水惆怅,“再说她也没瞎,今天应该也看得出你对雪儿姑娘是什么心思。” 洛蘅转头瞧了卫惜一眼。 可就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的话,又感觉很奇怪——虽然其实不管怎么样都避免不了要伤害到卫惜。 “你觉得我该不该去跟她聊一聊?” 云焱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嫌尴尬?” 洛蘅无奈的动了动眉梢。 云焱也没办法了,便直起身,朝卫惜走去,顺便拍了一下他的肩,“我先去跟她聊聊吧。”虽然云焱也不知道该跟她怎么聊,但也总好过直接让洛蘅过去。 卫惜似有思、似无心的将柳条丢进水里,然后抱着膝,望着远处发呆。 她细细回想着芊霙雪,心底莫名失落,而且,洛蘅和她的关系似乎还很亲密…… 云焱步下无声的走近,犹豫了一步,才在她身边坐下,与她共望着一个方向,构思了片刻,数了几颗星,道:“想什么呢?” “洛蘅派你来的?”卫惜瞧着他,脸上无喜无怒,神色却有些惆怅。 “没有,”云焱的手有些不知道怎么摆,便故作无心的见了块石子往水里丢去,“我就是看你心情不好,随便问问。” 卫惜瞧着他思忖了片刻——相较于洛蘅那个气人精,云焱倒的确是有这好心的。 她挪开眼,但有但无道:“没什么不好,只是想静一静。” “你是喜静的人吗?”云焱戏着反问,卫惜却不答,没办法,他只好稍稍扯回了正题:“行啦,跟我就别躲躲藏藏的了,有什么不畅快就说出来吧。” 卫惜重新望着夜空,心里沉甸甸的,却不知压着什么——她现在的不畅快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来的。 她又是久久未语,云焱有些词穷不知言了,下意识偷瞄了一眼洛蘅,“你对青泽,真的……” 卫惜突然瞧住他,细不可察的有些不安。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焱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只能含糊着说下去,“雪儿姑娘她……” “洛蘅喜欢她?”卫惜又转过脸去了,有些匆急,大概想掩饰什么,云焱察觉了,也就不动声色的望向远方,留给她空间。 “嗯……”果然看出来了。 云焱应得很心虚小声,但卫惜却全神听着他的回答,果不出所料的,那低低的应声锐如尖针似的刺进了她的耳膜,心还麻着没反应过来,泪意却蓦地涌上眼眶,温滚着,险些决堤。 “嗯。”她压着哽咽,回了一声。 云焱悄悄叹了口气,偷偷的本想再瞄一眼洛蘅,目光却在半路被檐上的红影截住了。 夜空下檐上的光并不很暗,他感觉得到芊霙雪也在看着这边。 卫惜稍稍稳了心弦的颤痛,便问:“他们,是在奉灯城认识的吗?” “不是,”云焱否认了,扯出一个笑容,缓柔了语气,“青泽不是这样的人。”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稍稍开怀些似的。 卫惜略有怔然,转头,不明其意的问道:“他们很早就认识?” 云焱不大敢看卫惜这双与平时不同的楚楚可怜的眼了,“嗯,是青泽仰慕许久的人。” “仰慕许久……?”这四个字又一次冷锥似的刺进了她的心房,沉重松了几分,也空了。 她黯然垂眼,“原来如此……” 洛蘅远远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看到卫惜更失落了。 唉……这种事想完全避免伤害果然是不可能的。 洛蘅扶额轻叹,开门进屋。 他走后,云焱和卫惜也早早收了话头,各回各屋了。 众人纷纷归房,夜下重归寂静,芊霙雪还坐在那里,但没什么可看的了,便也翻下屋檐,回去了。 春近末时,寒霜已去,晨间只余清露。 寅时的晨钟方方敲响,卫惜就已经毫无睡意了,出到屋外,尚留夜色,天上还余着几颗暗星,东边却已见了一缕曙光,既暗又明。 湖边站着那抹冰蓝影,临水迎风,雅逸出尘,静立如雕像,却能乱扰她的心弦。 洛蘅似乎察觉了什么,回头,见是卫惜,便笑了笑,道:“真早。” “你也很早。”卫惜笑得尚且自然,却还是很勉强。 两人淡淡一个照面之后,卫惜便独自出了客栈的小院,洛蘅则还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湖面出神。 东边半轮朝阳方露,金光便瞬间撒满湖面,波光粼粼、金潮浪涌,数道垂瀑溅珠也沾了金光泛泛,虽然不是最有名的那道景,却也很有留人的姿色。 他细微的觉察到了一丝偷偷挨近的气息 ,才想回头,就有一双微凉的手先蒙住了他的双眼。 “看什么?”芊霙雪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戏问,洛蘅唇角不自觉的勾起笑意,轻轻握下她的手,“想看你。” 芊霙雪却没乖乖遂了他的意,而是轻巧着溜到他旁边,背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去瞧他,便看着满湖金光,“你又在想什么?” “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洛蘅总能一言就撩拨得她心起澜涌,一环接一泛,半天平不下余息。 这余息她自己抚不稳,却被一阵迎面拂来的清风给吹平了。 这风迎在她脸上,隐隐约约,带了一股血腥的异息。 芊霙雪蹙起眉头向远处张望,洛蘅见她异样,便也留意起湖里的动静。 湖面又澈又碧,微澜静涌,却似乎隐隐泛着几分戾气。 芊霙雪望着风来的方向,征求洛蘅的意见:“要不要去看看?” 洛蘅点头。 两人逆风行上,出了湖,沿入水流而上,见码头上有一船民正整着泊岸的船。 芊霙雪跟着洛蘅走上码头。此处异息血气略浓,却辨不清方位,应该是从水里来的。 才这么想着,就听水边传来一声狼嚎似的惨叫,那船民四仰八叉的跌坐在地,栓船的绳都落水里了。 两人赶紧过去,芊霙雪走在前面,一句“怎么了”脱口欲出,却乍的被水里的景象冲击到了,下意识便回身,洛蘅正好走近,一手虚揽住她便往水里瞧去。 水里浮着一具泡得发胀的残尸,被不急的水浪推得一下缓接一下的撞着栈桥的杆。水波晃眼,洛蘅一时也看不清此尸的具体形貌,但可以确定残缺程度很严重。 芊霙雪缓了缓神,便乖乖退到洛蘅身后,稍微安抚了一下这个被吓得不轻的船民,将他扶起来,让他先离开。 洛蘅引了一丝灵流将浮尸从水里拽出,搁在桥头——只见此尸左半边身子都被撕了去,右边腕子没了手掌,骨肉被撕扯得参差不齐,几根胸骨刺展着,恶心骇人至极。 洛蘅便将身子挪了挪,替芊霙雪挡了这骇人的景象。 却见不远处有数道剑光追着川水激起几柱水浪,两人抬眼望去,是卫惜撵着一串涟漪放着剑招,那涟漪足连了丈许,像是巨蛇贴着水面游起的微澜。 龙息…… 洛蘅将芊霙雪带出栈桥,引了剑诀便御剑飞去,居高下望,果见河道里游过一道长条的巨影,却不等洛蘅如何看清,此影便倏地逃进了水深处,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卫惜抬手召起灵光化了剑形便要打下去,洛蘅却横臂将她拦住,同时垂望着幽不见底的河水,道:“别追。” 九澜川是人界大河沽水的支流,镇守此川的角龙已属神兽,不可轻易冒犯。 卫惜收了剑招,“为什么?” 洛蘅刚刚只察到了一丝龙息,还没来得及细细辨清就隐没无踪了。 “先回去。” 芊霙雪蹲在残尸旁,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指想将尸体的腕子翻过来。 “雪儿……”洛蘅才叫了一声,芊霙雪就被吓得差点坐地上。 “吓成这样还看。”洛蘅也蹲下身,细细观察着尸身,芊霙雪指着他的右腕,道:“他手腕上好像有东西。” 此人手腕也断的不齐,手背方向几乎断到了手肘,另一面却还留到了腕子。洛蘅将他手腕翻过来,见得一道枷锁勒痕。 这时听得一串整齐步伐踏着金坠声步上栈桥。是官兵抬着板收尸来了,桥上三人只好让路。 五个官兵无多言,抬了尸体便走人了。 现在时辰尚早,也还没有多少围观的人,洛蘅瞧了眼长阔川水,天色初明,此时水中无澜,平静如常。 大早上就碰上浮尸,除了晦气还是晦气。 因为这残尸的缘由,三人现在再看这风景如画的九澜川时,只隐隐觉着有股邪气笼着河面,再美的景也显得诡异了。 三九川在人界不算是小河,因此自古就有神兽镇守,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残尸惨案。 尤其此处还在九澜川上游,尚且在沽水龙神的神力范围内,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太不正常了。 也不知刚刚潜入水中的那个长影是不是九澜川的镇河角龙。 “现在怎么办?启程前往神御还是……”卫惜话问到一半,洛蘅便答了:“先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再定。” 第六十一章 龙吟九霄 洛蘅将今早的情况详细告知了另外三人,傅钰贤全程默默听着,抱着手,总不说话。 “师父,现在怎么定?”洛蘅一早就想听他师父的意见了,傅钰贤瞥了他一眼,“那具尸体你仔细检查过了吗?” “来不及。” 傅钰贤转而瞧着芊霙雪,问意很明显,芊霙雪也摇了摇头,没有在尸体上察觉蛊气。 傅钰贤将两肘搁在桌上,“神兽作恶可就不是一般的事了……”说着,问尘仙君难得一叹,“徒儿,你认识沽水里那位吗?” “这个不是问题。对了,最近沽水中游附近发生过什么事吗?” “稳稳当当,啥事没有。” 洛蘅想了片刻,“我去神庙想办法问沽水那位,你们盯着点川里。” “青泽哥你可以找到沽水龙神?”云濯两眼放光的瞧着洛蘅。 云小公子早就知道洛蘅的爹是天上很牛的神明,奈何从没有机会一睹天神真容。 这件事可一直都是云濯心里的遗憾。 今天似乎可能有机会一睹传说中的神明了。 沽水龙神守的是人界最大的河,地位仅次于四海龙神,是与天上应龙地位相当的蜃龙之尊。 “我只是问问他情况而已。”洛蘅好歹也是雷霆家的少爷,虽然没有神号,但跟龙神大人讲两句话的资格还是有的。 “我也要去!”云濯孩子气的粘住洛蘅,云焱在一旁只得浅浅一叹。 “别闹腾,我也就能跟他说几句话,见不到真神。” “我不管!”云濯嚷嚷。 傅钰贤见云濯乐意跟着洛蘅也赶紧催促的摆了摆手,“你赶紧把这闹包带走,他就服你管。” 没办法,洛蘅只能从了,出门顺手把芊霙雪也拉走了,刚拐过门板就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一手扒着门板又凑进脑袋来,“师父,今天别喝酒。” 问尘仙君正好抬起酒坛子递到嘴边。 洛蘅就静静的看着他。 “行了,知道了。”傅钰贤故作自然、若无其事的摆下酒坛子。 见问尘仙君选择了从善如流,洛蘅也就可以放心的去办事了。 沿沽水而立的国中都设有龙神庙,南川城的神庙在宫城北门处,从东坊转进神庙街,一路到头便是。 今早的事似乎已经传开了,龙神庙里进香的人十个有八个在讨论今早的浮尸之事。 王都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 堂里进香的人络绎不绝,拥挤非常,洛蘅好不容易才蹭进堂里求到一张描着龙神印的神符,转身,却只能头大的看着又堵进的一波香客。 洛蘅捻着神符,钻着缝往外走,好不容易凑到门边了,却有人迎面碰了他一下,撞掉了他手里的神符。 “啊,抱歉。”洛蘅才要俯身去捡,对方却先开口道了歉并极快的将符纸从杂乱里拾了回来。 撞了洛蘅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昆仑弟子。 洛蘅接回符纸,回礼:“抱歉。” “公子也是仙门中人?”对方笑问。 “幸会。” 云濯和芊霙雪在院里一株桑树下打量着那个同洛蘅对话的人。 “那应该是昆仑派的吧。”云濯眯了眯眼,有些不大确定。 “他们认识吗?” “不知道。” 两人并没有交谈多久,大概只是寒暄了几句便相互拱手辞礼了,那昆仑弟子进到堂里,洛蘅在门边却还留了几眼。 洛蘅望着那白衣背影,稍稍想象了一下问尘仙君着白衣、冠束发、彬彬有礼、为人谦和的模样——有点困难。 洛蘅终于拿着那张被折腾的有些皱巴的符纸回到了两人面前,云濯根本等不及他先开口,就已经问了:“你认识刚刚那人?” “不认识。”洛蘅拍了拍手里的神符,顺便吹了吹灰。 “昆仑弟子来龙神庙做什么?” “有事同庙里的神巫交谈。” 三人并肩走出庙去。 “会不会也是因为今早的事?”芊霙雪问。 “或许吧,不过既然昆仑派都来了 ,我们也就不用太紧张了。” 昆仑的战力堪当人界仙门之最,有他们在,九澜川里的邪物应该就不敢太放肆了。 洛蘅找了条又窄又浅的小溪,背街背巷还有一面高墙挡着视线。 “为什么要选这地方?”云濯蹲在小溪边,看着洛蘅把那张符纸泡进水里。 “地方大了引人注目。”洛蘅掌心轻轻压着水面,皓蓝右眼微微敛着精光。 一股溪水往回淌,在洛蘅掌下拧成了一道漩涡。 洛蘅收回手站起身来,垂望着,漩涡越旋越快,吸了两头的水不断往中心聚来,水声泛泛,压迫无形,云濯见状也赶紧起身,退了两步。 漩涡中心,那枚神印泛着深蓝神光,将溪水照得通透。 漩涡忽止,水面沸滚着,在三人的注视下,蹦蹦跃跃、折腾了好一阵才终于跳出了一丸豆粒大小的水珠,飘飘摇摇的空浮在水面上,要掉不掉。 “三哥哥?”水珠一声银铃柔脆,那两人齐刷刷看着洛蘅。 洛蘅也蒙了一下,然后才试探着问:“大小姐?” “嗯。”水珠应了。 龙神没召出来,把他闺女给请过来了。 洛蘅落下单膝,瞧着这豆粒大小的水珠,道:“令尊大人呢?” “被令尊大人带走了。” “……” 云濯小声地再后头对芊霙雪惊道:“龙神大人被青泽哥的爹给带走啦!” 芊霙雪有点没乱清楚情况。 “家父为何要带走令尊大人?”洛蘅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对面那位龙大小姐却有点没心没肺,“不知道。” “沽水出了什么事吗?”洛蘅又问。 “不知道。” “令尊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好象是昨天,诶?不对……前天吧?我想想。” “……”洛蘅无奈的扶额。 神明的时间概念很模糊,但处理凡间事宜时往往以人界的计时为准,这位大小姐明显就是吃粮不管事吧。 “好像是开春前。” 洛蘅心灰意冷的问:“哪年开春?” “……去年!不对,今年……等我再想想……”然后就听这水珠大小姐嘀嘀咕咕的数着什么。 洛蘅垂头浅叹——他一大老爷们儿实在不擅长对付这种半大不小、脑里心里花开遍野的娇贵大小姐。 芊霙雪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近前俯身两手撑住膝盖,柔声问道:“令尊大人离开的时候河水冷吗?” 闻问,大小姐忙回过神来了,“不冷。” “比现在暖和吗?” “也不比现在暖和……我想起来了!祭河之后。” 沽水是人界牧农的命脉,故而沽水两岸每年秋收之后入冬前都要祭河,谢龙神、祈愿来年丰收。 那龙神大人应该就是在深秋时节离开的。 “咦?你是郡……”大小姐话没说完,洛蘅就连忙掐断了灵流,扑通一声,豆珠落水,叮的溅了一圈小水花。 洛蘅站起身,神色凝重,“现在问题有点大。” 然后芊霙雪也就没心思去理会刚刚大小姐那番没能说完的好象是针对她的话了,“怎么了?” 连云濯都被惊了一下——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洛蘅从来没有显过这样凝重忧愁的神情。 “什么问题?” 问题是有,但是不是那么严重洛蘅也不清楚,而且就算很严重,也归不到他来管。 沽水龙神被九重天上主司刑罚的朔玄帝君带走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朔玄帝君压根儿就不是那好客的主。 朔玄帝君是神界出了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被他请走的人,不是犯了事的就是可能犯了事的,古往今来还真没几个是堂堂正正去朱天肃霆宫做客的。 所以人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洛蘅正待回答,却有一封灵信落到三人面前——是傅钰贤传来的,告知三人,他们已经逐着川中邪孽往下游去了,客栈的钱记得付一下。 就在洛蘅三人刚离开后不久,锦青湖里就有动静了。 当时云焱和卫惜守在湖边,傅钰贤则御剑在九澜川上空徘徊监视,同时还有不少昆仑派的弟子也都守在川畔。 锦青湖地势闭锁,易进难出,按常理而言,此湖形势对水里那邪孽并不利,谁料这家伙偏偏就从河里窜进了湖里,这兵行诡道出其不意的,还真打得云焱和卫惜有些措手不及。 但这邪孽窜进湖里到底还是丢了天时地利,奇谋的优势还没占多久就差点自做了瓮中之鳖让人堵死。 问尘仙君和一众昆仑弟子察觉异样后也纷纷赶来共同围捕邪孽,一时间,本就风景如画的锦青湖又见光锦交织,水面白浪层起,天上仙影伴着剑光逸洒,山环之间流光飞影,好不炫目耀眼。 水浪多半是一众剑仙为了将它激出来而搅起的水花。 然而不论上面的攻势如何,那邪孽就是打死不出水,潜在水里始终将身子抹作一条黑影在湖里阴魂似的躲闪徘徊。 外界若能将水打得不得安宁,水中之物多半会因眩晕躁怒而暴走,只要将它逼出水来,外边的罗网剑阵便可活捉此物。 但这邪孽的修养实在好得有些惊人,不论剑仙如何激怒,它就是打死不出水——虽然游得已经有些扭曲了。 傅钰贤见它实在顽固,无可奈何的只能运起周身灵力灌注剑中,一道金光冲天,举剑落斩,无数剑气裹着灵光,共汇一柱锋锐灵压砸进水里,剑灵被激到暴杀点,剑鸣怒吟胜似洪钟。 此招便是落星十三式第十式——龙吟九霄。 霎时就见水光金光激绽,剑势余风狂涌,摧枯拉朽,过处草木倾倒,落崖飞瀑都被截断,水花在空中乱溅。 就这一下,差点把水面摁到湖底,湖中心被压了一个大坑,四周水幕高立丈许,却听水浪杂响里闯出一声龙啸震耳。 这回又是从水底涌出了一股狂劲,剑仙纷纷被掀得失控飞了出去,一片混沌杂乱里,唯见问尘仙君通身罩着一道金色灵障御剑半空、屹立不倒。 被砸起的水浪又被什么力给拽回去了,怒水砸着灵障落回湖盆里,就在这水波不稳时,一道耀眼鳞光咻的闪了一下,傅钰贤凌空视去,只见那条黑影逃命似的又从入水口窜回川里了。 巨水落定,湖中水浪荡漾,千尺落瀑重新挂白。 傅钰贤御剑跟去,中途冲那两个差点被掀翻、才刚刚稳回些身子的晚辈道:“追上去。” 云焱和卫惜被剑势掀的暴雨浇了个透,听问尘仙君一唤,便又水淋淋的跟了上去。 邪孽出湖,往下游逃去。 第六十二章 不可违 冀国领土延至九澜川中游,过了留安山,出了转龙镇就离开冀国国界了,下游便是南巫国,两国之间还夹着一个名为古篱的小国。 剑仙可以自由出入诸国,无需通关文牒——即使是和仙门大路两边互不相扰的长幽国也还为剑仙保留着这个特权。 然而转龙镇最近却锁得很死,即使傅钰贤一早就表明了剑仙的身份也没被放行,问其缘故,却只得含糊之辞。 三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关在了转龙镇里。 另一头,洛蘅才没那么急着追上去,一路走走停停,在沿途每一个村镇都稍许停留了一下,打听点消息。 九澜川虽然打死也不如沽水来得江大河深,但流域也着实不小,途经大城八座,小村小镇十来个,一路过来,洛蘅也确实查累了。 云濯百无聊赖的蹲在河边拨弄着水花,嘟囔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追上去啊?” 洛蘅捡了块河滩的石头打量着,“我们不是一直在追吗?” 云濯脑袋一耷拉,“要追到什么时候啊!” 洛蘅把石头丢进水里,“别急,第七座城了,再过一座就到下游了。” 云濯两手撑着脑袋,“我哥他们现在都到天边了吧……” 洛蘅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这小子脚下一个没稳,差点就面朝下的扑河里去了,“干嘛!” “听水声。” “……”云濯噌的蹿起身来,“你才脑子进水!” 洛蘅不急不缓、淡淡泊泊的瞥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认真的,你听一下这河水的声音。” 云濯不明白他的意思——莫名其妙的为什么要听河水声? 不过细细听来,河流声里似乎还掺着些别的什么不大说得上来的声音。 芊霙雪在不远处一个垂钓老者身旁待了好久,一直在聊些什么。 云幕遮了太阳,河面暂去了明媚,芊霙雪拎着条小鱼走到洛蘅身边,将战利品在他眼前晃了晃。 “跟人家聊这么半天,就要了一条鱼?”洛蘅淡淡戏谑,芊霙雪捻着鱼尾,将小鱼摇来晃去,“你听。”说着,她又将鱼拎到他耳边晃了一晃。 虽然不是很明晰,但这鱼怎么摇出了一种细细沙沙,仿若铃声的怪响? 云幕挪开,阳光重撒河面,一直连到了河滩。 洛蘅又将鱼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条没长成的小鲤鱼,鱼鳞乌青,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金属光泽。 细辨水流声,似也总掺着类似的沙响。 洛蘅转头去瞧那个垂钓的老人,但此刻已近戌时,人家早就收拾回家了。 冀国没有宵禁,此时昼市已歇夜市却还未起,正是一天之中最清静的时刻。 芊霙雪将鱼搁在河滩上,指尖凝了一星寒霜,轻轻点在鱼腹,慢慢上推,没死透的小鱼拽着生命最后一条线抽搐似的拍打着鱼尾,无力的扭动着,鱼嘴张合得急促,吐着染墨的沫子。 云濯在一边看呆了,一直注视着小鱼挣扎着吐出一粒参差皱褶的黑色珠丸。 小鱼吐出珠丸后就彻底没动弹了,压在沫子里的珠丸不过指尖大小,不规则得像是一颗黑黝黝的石子。 芊霙雪捻起珠丸,在浅滩的河水里涮了涮,然后三人才看清,这玩意长得哪里像是石子,分明就像是个不辨其形的内脏。 “这是什么?”云濯问。 芊霙雪将东西在指尖捻来转去,“蛊,但跟百鬼门不是一个路数。” “百鬼门?”云濯又是一脸茫然。 洛蘅看着他这一脸疑惑的模样真是恨铁不成钢,于是把手压在他天灵盖上,悠悠叹道:“亏你还是云家人呢……” 云濯气嘟嘟的瞪着洛蘅,似乎想反驳。 芊霙雪瞧着云濯淡淡一笑,“谁让百鬼门藏得太深呢?” 云濯兴奋的抓住了芊霙雪给的台阶,连忙点头,然后一脸正色的看着洛蘅。 洛蘅还能说什么,只能上善若水、温润如玉的勉强表示同意。 从南川城一路过来,有关水里的惨事只打听到三桩,一桩是半年前的渔民溺亡、一桩是三个月前有人投水而死,最近的一桩也是一个月前的溺亡之事,且三桩都发生在南川城内,加上那日的半具残尸——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九澜川里的邪孽似乎的确是他们到来之后才出来作祟。 可真会挑时候。 天色已暗,灯火却明,河里闪起点点橘红灯光,浮着波影颤颤晃明。 河里沙沙的响声消停了,清静处,只听得到河水的流响以及不远处乘风而来的些许喧闹声。 洛蘅又将小鲤鱼吐出的珠丸在耳畔摇了摇,空然无声。 这东西恐怕要在活物体内才会有反应。 洛蘅正想着,捻在指尖的小东西突然细细沙沙的碎成了一指齑粉。 “青泽哥,你把这东西捏碎了?” 听见“碎了”两字,芊霙雪吓得脸都白了一下,慌里慌张的拽过洛蘅的手惊恐的打量了他的指尖。 吹去散粉,却还见食指尖舔了一颗诡异的黑痣。 芊霙雪幽怨的抬眼瞧他,“早知道就不该给你。” 洛蘅勾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不用担心我会中毒。” 某两人正要继续数落,隔墙却忽来了一声惊天破石的惨叫,之凄厉,嚎得三人均觉头皮一阵炸麻。 那仿佛被人活剥皮的惨叫声从背河的巷里传出,一直持续着,直到三人赶到,这嘶嚎凄喊的人仍没停歇,躺在地上,扭动着不知在挣扎什么。 他衣裳已经被自己撕得残破不堪,双手还拼了命的把胸前抓得血肉模糊。 洛蘅夺步上前,一把擒住他的双手,却见他两眼暴着血丝,几乎要将眼球暴出眶外,嘶喊着,像是自己不能控制一般,即使肺腔里的气已经几近枯竭,却还挣扎撕扯着声带。 这架势,活像要把自己嚎死过去。 行人见了这恐怖情形又想看热闹又不敢近前,只能惊恐的围在五步之外。 芊霙雪本欲近前,都抬了腿,却蓦地从周遭混杂的气息里探到了一丝毒息。 她警觉的瞥向人群,当即盯住了一个穿了麻布裳的精瘦男子。 “涣清,”洛蘅叫道。 “诶!”云濯连忙跑过去。 这人挣扎得实在太厉害了,控着他洛蘅根本没工夫替他拔毒,“按住他。” “好。”云濯应着就逮住他的双腕,垂眼,见他胸前一片狼藉,晃眼的灯火还极应景的将这一片鲜血映得微微反光。 洛蘅三针依穴列下,此人原本抽搐挺起的上身重重砸地,於红近黑的血迸唇而出。 此间哀嚎方歇,人群里又突然乍出一声惨叫。 云濯下意识去瞧,原来是芊霙雪翻断了某人的腕子。 旁人也不知那倒霉蛋是怎么惹了这位看起来温柔可人的姑娘,反正众人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芊霙雪已经把人扭翻在地,摘了两臂的关节,活叫此人反抗不得。 云濯怔住了,抓着此人双腕的手下意识一松,谁料这看起来被毒得都快没命的家伙竟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立马就崩脱了云濯的手,血淋淋的五指随掌拍下,直接撕破了洛蘅的袖角。 洛蘅没管,继续专心致志的疗着他的毒,云濯则慌里慌张的赶紧又把他这不老实的手给逮了回来。 芊霙雪膝头抵在那人胸口,一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喉,“是你下的毒?” “吾神……不……”他说着,唇角溢出淤血,“吾神,不可违!”此人艰难的咬出最后一个字后,一口气来不及喘回就瞪着眼死了。 芊霙雪冷冷看了他片刻,扼着他喉口的手触得他脉搏渐缓渐息,脉搏停了,身体便渐渐落凉。 云濯依稀觉着自己抓在手里的腕子不那么难抓了,于是便轻轻的松了劲,此人也终于没像刚刚那样失控的挣脱了。 好在发现的及时,毒还没有扩至全身,几针下去,算是把他体内的毒给逼出来了。 洛蘅收了针,正要起身,地上这人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拽低了些。 “喂!”云濯惊的以为他又抽风了,结果一看,神色挺正常的。 他睁着一双血丝未散尽的眼,深深洞视着洛蘅,唇角还在淌着没有吐尽的毒血。 “你的眼睛……”他的语气被压得可怕,“吾神不可违……”说罢,他晕了过去,手却还僵僵的挂在洛蘅襟上。 “爹!”人群里窜出了一个半大少年,惊叫着,就扑到他爹身上。 洛蘅轻轻摘掉他的手,若有所思的起身。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云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刚刚突然好奇怪,该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洛蘅摇了摇头,不是否认,而是不清楚。 如果是简单的附身的话,他的异瞳完全可以看出。 “青泽……”芊霙雪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待他回过头来,便指了指那个没动静的家伙,道:“他还可以抢救一下吗?” 洛蘅过去察看了一眼,然后就轻轻叹道:“已经没气了。” 云濯惊得口半张,“你把他弄死了?!” 芊霙雪呆呆的看着地上这人:“我觉得应该不是我弄死的……” 洛蘅大略检查了一下这具新鲜的尸体,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太异常的,只是他的左腕上有一枚色泽毒冶的红痣,黄豆大小,於红近黑。 他站起身,看着芊霙雪一脸慌张,便柔声道:“他是毒发身亡。” 闻言,芊霙雪大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慌里慌张的心口,“我就说嘛,摘了几个关节应该不会死的……”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怎么松,就听前面刺凌凌来了一句:“就是她!” “诶?!” 有个人站在一行官兵间,坚定的指着芊霙雪,“这个人就是她杀的。” “不是不是……”芊霙雪有些百口莫辩,洛蘅轻轻将她拉到身后,道“此人乃是毒发身亡,并非伤重致死。” “我明明看他死在这女人手上!” “那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下毒了?”云濯咄咄逼人,被洛蘅给轻轻拦回来了。 为首的兵官却似乎对这边的争执没什么兴趣,只是展了幅画卷,然后蹲下身,对照了一下亡者的相貌,然后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腕子。 “人都在她手上,想下毒还不容易吗?” “这家伙根本不是雪儿姑娘的对手,她要真想杀他的话,用得着下毒吗?” “好了好了,”那兵官摆了摆手站起身,息了两边的舌战,道:“别吵了。” 两边果然都闭嘴了。 “把尸体抬回去。”兵官吩咐了部下便拍了拍那人的肩,“此人确是毒发而亡,一场误会。” 云濯怔怔然——这位大哥也太好说话了吧? “可是……” “时辰不早了,都快回去吧,大晚上的别自找晦气了。”说罢,这位大哥也不管那人还有什么话,转身就领着队伍走了。 那人无奈,最后愤愤的瞧了三人一眼,也走了。 “这就完了?”芊霙雪呆呆的瞧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 她的嫌疑还没怎么洗脱,事就了了? 待人走远,洛蘅轻轻揪过她的脸,柔柔数落道:“以后下手轻点,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芊霙雪双手捧着他的腕子,从善如流、战战兢兢的点头应着。 云濯看了一眼,没脸待了,于是迈步就走,头也不回,愤愤的喊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欺负女孩子!” 第六十三章 老神棍 三人次日清晨便到了中游的最后一座城,也就是冀国的边陲——转龙镇。 转龙镇依山势而建,房屋街道错落有致,低处俯身可弄河,居高垂望可见山城妙景,顺便也能一览九澜川的河道曼妙——景致虽然没有南川城来得大气,却也别致的可爱。 出了转龙镇南行二百里便是小国古篱,出了古篱再往南就是南巫。 “此乃龙神之怒,不可违。” 听到最后“不可违”三个字,三人足下皆是一顿,循声瞧去,是个衣着破烂、疯疯癫癫的老神棍正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四处拽着人叨叨,每逮着一人说的都是那句:“此乃龙神之怒,不可违。” 终于,路上行人都对那老神棍避如瘟神了,谁远远见着他都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躲着不让他逮到。 洛蘅三人却逆着众人冲那老神棍迎了过去。 “此乃……”老神棍还没嚷嚷完,洛蘅就在他身后悠悠念道:“此乃龙神之怒,不可违?” 老神棍晃晃悠悠发着懵的转过身来,瞧着说话的洛蘅,见了救世主似的,一步一踉跄的走到洛蘅面前。 “苍天垂怜,今终得见天人……”他枯瘦的双手虚虚揽勒着洛蘅的身形,两眼瞧得泛光,活像是瞅见了稀世珍宝大金主似的。 “你怎么看出……”云濯的话才说了一半,芊霙雪就悄悄碰了他一下,立马叫他止住了话头。 然而那老神棍已经把洛蘅撂一边了,直愣愣的瞧着芊霙雪就迎了过来,一双枯瘦老手伸将着就想握住芊霙雪的纤纤玉手。 洛蘅不动声色的横了一步,挡住了老神棍,然而这老滑头也不露破绽,抓住洛蘅的双臂,瞥了芊霙雪一眼,就感叹道:“天人天女共临凡间,实乃凡生之幸……” 洛蘅没心情听他在这里胡侃,直接开门见山了:“龙神如何发怒?” 老神棍愣了一下,贴近洛蘅,小声在他耳边道:“你也知道?” “这不是你自己喊的吗?” 老神棍蓦的抽回身去,又神神叨叨的念了一堆“天机不可泄露”、“神意不可轻问”云云。 洛蘅把他挂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只一只摘下来,“既已窥天意,何不道来,不将神愿传达,当心龙神发怒。” “……”老神棍两手抓瞎,有话已经蹦到了齿间却还是被洛蘅给抢了,“龙神之怒不可违,怒的是什么?不可违什么?” 老神棍装傻充愣、口齿不清的哼哼吟吟了些什么,絮絮叨叨着,洛蘅只听清了“献祭”俩字。 敢情这老家伙是在装神灵上身? “吾守川河之息,奉天意祭以凡灵之愿……”他又咕哝了一段,然后才口齿清晰道:“司天神意,先殁古篱以儆效尤……”然后,他又学者牛鼻子老道的模样掐算了片刻,高深莫测道:“方才龙神大人说……” “在那!” “大事不妙,老夫先去也!”这老头话到一半就脚底抹油,溜出了好大一截,身手之迅敏,活似兔子化了人,“小友,老夫与尔有缘,后会有期!” “别让他跑了!”追老神棍的一群人拎着扫把棍、拽着擀面杖,徒手的已经卷了袖,还有几个连菜刀都请上手了。 这人得是有多忽悠才能落得这等人气? 云濯看得哭笑不得,便问:“青泽哥,像他这种人是不是跟谁都有缘啊?” “说不定我跟他还真有缘呢。”洛蘅长剑无聊的在手里转了一圈,“走吧,别让你哥以为我把你拐青楼了。” “……” 其实云焱没有怀疑洛蘅把云小少爷给拐青楼里去了,反倒有点担心,洛蘅这么久赶不上来是不是被他这惹祸的弟弟给坑了。 不过云濯好歹还是施展了半吊子的川江绕,磕磕绊绊的找到了地方。 这相安的事实终于让两边都打消了顾虑。 问尘仙君这次稍有风雅的选了一间坐落山阶之上,可俯瞰城景,也能垂望河川的别致客栈。 傅钰贤临栏而立,右手拎着酒壶,左手摇着玉铃铛,两眼眺望着远景,难得撑出了点为仙该有的气质。 “师父,”洛蘅推门走到傅钰贤身边,“情况怎么样?” 傅钰贤仰头灌了一口酒,“那家伙不出水,基本跟丢了。” “川江绕也找不到?” 傅钰贤摇了摇头,“整条河都是它的灵息。”说着,他瞥了洛蘅一眼,无需言语,其意自明。 与其说整条河都是它的灵息,不如说它的灵息已经与九澜川融为了一体。 如此看来,作祟的邪孽恐怕就是九澜川的神兽。 洛蘅点头不语,才问:“焕离他们呢?” “出去了,还没回来。” 卫惜一早就出门去了,云焱怕她认不得路就也跟着去了,两人现在还没回来。 云焱说是怕她不识路,其实是因为什么,洛蘅不猜自明。 也真是难为焕离这个不识风月的纯良公子了…… 洛蘅上去同傅钰贤议事,云濯只好无聊的在门前小道上溜溜达达,徘徊着赏赏景踢踢石子什么的,芊霙雪则静静站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成了一条绸带的九澜川。 云濯蹲在草丛边,有趣没劲的翻着蟋蟀,抬眼瞧着芊霙雪,“你为什么不上去跟他们一起谈?” 芊霙雪垂眼来瞧他,“你为什么不去?” “我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芊霙雪笑了笑,没有继续作答。 “雪儿姑娘,” “嗯?” “你和青泽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芊霙雪想了想,“不知道。” “不知道?”云濯愣住了,他站起身,一脸疑惑的瞧着芊霙雪,“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 芊霙雪倚着墙,瞧了他那又纯又呆,又透着一股莫名精明的琥珀色的眸子淡淡一笑,“只是以前的事我不大记得了,所以也就不知道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这样啊,”云濯站起身,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似乎有点感叹,“我还以为青泽哥不会喜欢上女孩子呢。” 芊霙雪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不喜欢女孩子喜欢什么?” “……”云濯语塞了一下,然后挠了挠脑袋,琢磨了个词,“孤芳自赏吧。” 芊霙雪就仔细揣摩了一下——洛青泽是这么自恋的人吗? “其实也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没哪个女孩子配得上青泽哥。”云濯转身瞧着她,耸了耸肩,“因为没几个女孩子摸得清他的路数。包括琉然姐也是。” “什么路数?” “什么路数都摸不清,”云濯一摊手,总结道:“反正就是,你永远想不到这家伙下一刻会干什么,因为他从来不会按常理出牌。” 比如,云濯就没有想到自己这番话才说完,脑袋就挨了洛蘅一记闷槌。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云濯双手捂住脑袋,“我说你好话呢!” 洛蘅笑了,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墙边牵了芊霙雪的手就走。 “诶,你们去哪?”云濯傻乎乎的又想跟上去,却被神出鬼没的问尘仙君一把给勒屋里去了,“转这么几天还不嫌累?进来陪师叔喝酒。” “我不会喝酒!” “师父,喂他点酒酿就好了!” “放心,肯定是小孩子喝的。” “我不是小孩子!”云濯挣扎着,还是被傅钰贤给扭进去了,嚷嚷着,洛蘅转过了一个小弯都还听的见他在吵吵。 “你要去哪?” “随便绕绕。” 芊霙雪捏了捏他的手,“你还真有闲情逸致。” 洛蘅淡淡勾唇,将五指轻轻嵌进她指间,“当然。” 芊霙雪抬起他的手,翻开他的食指,黑痣已经消了。 “你不用担心我会中毒。” 芊霙雪将手落回去,另一手也挽住他的胳膊,“蛊毒非同寻常,还是小心些为好。” “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怎么了?” 洛蘅轻轻把她拉近,“我还以为,你只关心厉公子呢。” 芊霙雪怔了一下,头轻轻倚住他,“只是我不管他的话,这世上就真的没人管他了。” “那以后我管他好不好。” “你可想好了,那家伙脸皮可厚了。” 洛蘅轻笑,“看得出。” “天女姑娘!”有个熟悉的影在不远处冲着两人招手。 那个精神焕发枯瘦如柴的老神棍招呼了两人,然后贼眉鼠眼的往四下里一视,紧接着就小跑着奔前来,“二位果然与老夫有缘。” “跟了三条街续这缘倒也不容易。”洛蘅并不留面,然对方也不在意,“有缘千里来相会,区区三条街算什么。” 老神棍与洛蘅并肩走着,“小友可知龙神因何发怒?” “转龙镇为何不放南行?” “因为龙神发怒啊。” “如何发怒?” 老神棍又凑着洛蘅的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二位且跟我来,听老夫于尔细细道来。” “去哪?” “就在山脚,那里清静。” 水声响得稀里哗啦,无风袍静处却听破锣嗓子嚎着不全的五音,酒坛子砸地,倒肠子的嘶声随之而起——好一个清静。 老神棍笑呵呵的为两人掀起门前半吊的帘子,“人杂点,好说话。” 也罢,洛蘅从小跟着问尘仙君,什么乱七八糟的场合没见识过,只是芊霙雪差点被屋里迎面涌出的一股子混着杂七杂八各种气味的酒气给熏得晕过去,只好轻轻掩着鼻息,跟进去。 洛蘅将她护在身前,满眼冰霜、一脸沉冷,任边上觊觎美色的贪贼再多,也没一个敢碰这红衣的一片衣角。 他们被引到最深也最嘈杂的一个角落里的一张桌前,桌上还浸着酒渍,边上乱哄哄的,让人头大。 “小友可知古篱灭国之事?” 第六十四章 桃花 古篱虽然不是大国,但作为冀国和南巫两国之间的缓冲垫,只要这两国不动它,其他国想灭它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何灭国?” “去年秋收时古篱闹了一场蝗灾,整个秋季颗粒无收,且那蝗虫邪得很,打不死又繁衍得极快,镇里百姓担心会被殃及,便向龙神大人求救,县长大人祭了牛羊谷穗才请出了龙神大人,”紧接着,他如痴如醉又绘声绘色道:“当时天起祥云,川水滚滚,龙啸震土,河起千丈高浪,白龙冲天,唤了一阵神风呼啸三日,如此便平了蝗灾。” “然后呢?”洛蘅淡淡无奇。 “后来就见川上漂满了蝗尸,此后整个秋季,附近的田埂都没再出现过蝗虫。”老神棍要了坛酒,一脚踏在椅上,灌了一口,“也就从那时起,就总有人在河里溺亡,偶尔还会有畜禽的尸体出现在河边……” “然后转龙镇就不向南放行了吗?”芊霙雪杵着腮,把这老神棍渐扯渐远的话题又给拉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这个,”他将酒坛子搁在桌上,“是因为蝗灾之后古篱又闹起了疫病,短短半个月,整国上下没有一个活口。”说罢这句,老神棍指尖敲着桌面,故作诡秘道:“不开南门,是怕古篱亡灵扰城。” “那龙神发怒又是怎么一回事?”洛蘅冷问。 老神棍喝了口酒,“那还能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天天往岸上甩牲畜,还不吓人?” 吓人? 神兽有灵,自有思维意识,且九澜川的这条已修为望龙,大概再过两三百年便可修得神阶,又何必做抛尸这种自损风度的事。 除非,它想警告或提醒什么…… “依我看,”老神棍自顾自的又说起来了,“龙神大人这是怒没人给它献祭。” 洛蘅挪眼瞧住他,“如何献祭?” 老神棍两眼睁得冷亮,“自然是这世间最高的祭品,”然后,他便一字一句道:“活人生祭。” 洛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片刻。 九天上有明律规定,神明不可收活人之祭,违一次贬神格,两次除神阶,三次则堕凡。 “敢问阁下,奉的哪方神明?” 老神棍不答,却问:“小友信的又是谁?” 洛蘅未语,两指将一枚玄铁铸的神印符压在桌上,递前,撤指。 然后就见这老神棍满脸的皱纹都抽搐了一下,既惊,又畏。 紫雷缠剑,竟是雷霆之神的神印…… 两人出了这乱糟糟的小酒馆,芊霙雪赶忙就问:“你刚刚拿出来的是什么?怎么把他吓成那样?” “一位很凶的大神的神印。”他笑容狡黠的转脸瞧着她,戏道:“生猪见了开水总会怵一下吧。” 这个比喻,实在是形象的有些不像话了…… 山腰的小街上,云焱和卫惜相伴无言的兜转着——这条小街的景他们已经来来回回看了三五遍了。 这哪是打听什么消息啊,分明就是出来压路打转子。 这几日,卫惜的话实在很少,她素来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什么,自然就在脸上表现出来了。 云焱有些头大,尤其现在的卫惜还不能当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的就安慰好了——这可愁死云焱了。 流缘本匪浅,奈何事无常…… 异道未必殊途,同路未必同归…… 卫惜一手捂住脸,极深极沉的咬出了两个字:“可恶……” 为什么,连她师父都看得出洛蘅心有所属,她却偏偏不知。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洛蘅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就她一人不知,还恬不知耻的去同他表白…… 假如她没有一时糊涂,如果她能稍微聪明点看出洛蘅的心思,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么窘迫的局面了。 “琉然?” 卫惜没有理他,转身就跑。 “诶!琉然!”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的这是怎么了? 云焱摸不着头脑的站在原地,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卫惜那颗细腻的属于姑娘的脑袋里刚刚到底绕了一段什么样的路。 这也没人提她伤心事啊…… 难道是那天的话的后劲儿来了? 那这也太慢了吧? 云焱还站在原地,看着卫惜往上窜去的身影,又疑惑了。 追还是不追啊? 她走的好像是回客栈的方向…… 云焱往反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什么可绕的。 算了,还是回去吧,顺便也跟过去看看。 卫惜一路狂奔上去,风有些呛眼,略略蒙湿了视线,好在也没什么人看得清。 难怪洛蘅总是很少接触同门的师姐师妹们——这曾经令她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是和洛蘅最亲近的一个女孩,原来果真是她多想了。 原来洛蘅果真没把她当姑娘…… 此时卫惜既羞又恼,心底深处更是沉沉坠痛。 “琉然姐……”云濯正溜溜达达的在客栈的小院里闲转着,见卫惜进门本想招呼一声,谁料她理都不理就冲进屋去了,然后大门一关,只留了一阵余风轻轻拂了一下云濯的衣角。 这是……怎么了? 傅钰贤在小院的亭子里,慵懒的倒坐倚柱,然后抬着酒坛子饮了一口:“你还小,不懂就别琢磨。”他悠悠道,云濯听了愤愤的就过去了,“我不小!” 问尘仙君但有但无的瞥了他一眼,摆摆手,“毛头小子一个,半大不大。” 云濯气嘟嘟的满脸不服,鼓着气,抱手坐在一边,“我知道,琉然姐喜欢青泽哥是不是?” “嘘!”傅钰贤这一口气嘘得铿锵有力,云濯赶紧小心翼翼的住嘴了。问尘仙君数落道:“说你是毛头小子还不信,就你这冒失鬼,以后准娶不到老婆。” 云濯挪近了些,问道:“师叔,青泽哥什么时候认识的雪儿姑娘?” 傅钰贤拍着酒坛子,想了想,“当然是在他爹那认识的……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可是青泽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涅华,为什么会喜欢经常见不到的雪儿姑娘?”他没说出后一句,但傅钰贤早就已经把他肚里揣的话尽数摸了个透。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傅钰贤饮了口酒,搂过云濯的脖子,似叹道:“日久未必能生情,”他虚虚指了什么,双眼略有迷离,“反倒是那一眼的惊艳最叫人沉醉。” “那不就是一见钟情吗?” “日久未必生情,一见也未必钟情,”问尘仙君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得看缘分。” 缘分还真是这世上最反复无常的东西。 是夜,洛蘅静坐檐上,望川轻奏笛曲。 又是一轮新月将河水映得幽柔,川流不息,似静谧却敛着暗澜。 芊霙雪瞧着他神色渐渐清冷,连笛曲都悠悠转了柔调。 正到一处犯调,芊霙雪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倚了他的肩头。 她略略坠了他的胳膊,曲子不得不停了。 “这样吹不了了。” “那就不吹了。” 夜色归了完全的清静,河川两畔夜风习习,树叶沙响,也见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月色银屑洒洒。 “你这几天在想什么?”芊霙雪问。 洛蘅略略愕了一下——他自觉没有把情绪显露在脸上。 可惜芊霙雪在意他时总能从细枝末节里摸出他情绪变化的些许端倪。 芊霙雪望着远方,道:“你自从跟那位大小姐说过话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有那么严重吗?” 芊霙雪没跟着他扯话题,只是直起身来,正视着他,“跟令尊大人有关吗?” 这些日子,洛蘅基本什么都肯跟她说,唯独不愿告诉她关于他父亲的,还有他们俩如何相识的。 芊霙雪倒不想刻意去问他这些暂不愿告知的事,只是想知道他到底因何忧心罢了。 “我爹他大概不用我担心吧。我只是觉得与他相关的事不那么好解决罢了。” 好一个没心没肺的回答。 “这件事本来也不好解决吧?” “也是。”洛蘅拿骨笛敲了敲脑袋,“船到桥头自然直,随缘吧。” “你要真是那随缘的人就好了。”芊霙雪不冷不热的数落了他一句,然这家伙却也能从这句话里翻出一点值得沾沾自喜的东西,“很了解我嘛。” “要是只让你把我摸了个透,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怎么不公平?”洛蘅捏过她的下巴,瞧着她这双摄人心魂的赤瞳,非要盯着她给个答案。 “就是不公平。” 洛蘅挑了一边眉梢,似觉有趣,芊霙雪从他眼底窥出了戏谑之意,暗暗蹿火,正想别开脸,他却出其不意的贴了上来,一瞬,她的心跳被摁熄了,下一瞬,又抽风似的狂跳起来。 洛蘅轻轻吮着她的唇,手臂却将她紧紧锁在怀里,不管她是惊慌还是错乱,反正都没法从他手上挣脱。 芊霙雪慌愕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习惯过来,洛蘅一直既耐心又轻柔,直到她渐渐回过神、松缓后才加深了此吻。 浅溢药香浸了满怀,既清又雅,却比醇酒还要醉人。 芊霙雪浑身有些虚软,动不了也闹不得,只有等洛蘅放了她才略略恢复了些知觉。 洛蘅捧着她的颈,指尖轻轻抚弄着她的脸颊到耳垂,唇还似有若无的轻轻摩着她的唇,“我早就想吻你了。”说罢,他拂着柔息又轻轻往那樱唇上碰了一下。 一瞬间,芊霙雪全身的血色都涌上了脸颊。她“唰”转过脸去,手忙脚乱着,脑袋还是白花花的一片。 洛蘅捻着骨笛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可是本少爷的初吻,给你收了还不划算?”说得一本正经又戏谑,还带着那么些厚颜无耻的意味。 “……”芊霙雪忍无可忍的回头瞥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不过也闹不过洛蘅,只能灰溜溜的跳檐逃了,好不容易溜命似的窜到了门前,身后一阵清风逼近,洛蘅一条手臂又锁了她的肩,另一只空出的手就捏住她的脸,“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芊霙雪被他闹得无奈了,只能缴械投降,“你要说什么?” 洛蘅轻轻揉着她的脸颊,“跟我回去。” 芊霙雪忙不迭的逮住他不老实的手,“回哪?” “涅华,岭月谷。” 却听廊里拐角处来了点什么动静,没等得及芊霙雪回答,洛蘅臂下力道便略略一松,她赶紧就逮了机会窜进屋里。 洛蘅吃了一记美滋滋的闭门羹,乐摇乐摇的转回了屋子。 今日桃花运盛,多年所愿得偿。 第六十五章 活人生祭 转天清晨,洛蘅推了临栏的门,还未来得及一赏晨景,余光便瞧见下方川畔乱哄哄的围了一群人。 这些人除了看热闹的,还有一群齐刷刷的跪在河畔,像是在拜神。 大清早的拜什么神? 洛蘅疑着,转出门,见邻屋的门敞着,便瞥了一眼,屋里的芊霙雪不知去哪了。 云濯也伸着懒腰钻出门来,见了洛蘅,便问:“去哪?” “看热闹。”洛蘅答得平平无奇,语气似戏谑神色却正经,实在叫人难辨真假。 云濯还展着的双臂顿了一下,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洛蘅没有继续搭理他,悠哉游哉的出了客栈。 “等我一下!”云濯冲回门里拽了自己的剑便赶着追了过去。 大清早的拜神,连个祭坛供品都没有,还一个个都拉着个哭丧似的苦脸。 芊霙雪在看热闹的人群外围绕了半天也没找着一个可以钻的缝,踮起脚来努力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河畔跪了一群人,看装扮大都是渔民或船夫,拜的方向却站了一排守卫。 “这是怎么了?”也有抱着和芊霙雪一样疑惑的路人问道。 “不知道,好像是死人了吧。” 人群纷纷杂杂、七嘴八舌的,也有些人看了几眼就走开了,习以为常似的。 每次河里有人溺亡,这些靠龙神大人赏饭的水民们总免不了要跪拜一番,既是为了悼亡灵,也是为了求龙神息怒。 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 城里其他人多半信奉其他与之相关的神明,所以也不甚关心这河里的幺蛾子。 芊霙雪还想找个缝钻过去瞧瞧情况,挪着挪着,缝没找到反是肩膀不小心碰了人。 “对不起……”她笑着转脸去道歉,却见卫惜一脸惊愕的瞧着她。 两人相对视了片刻,卫惜也笑了笑,“没事。”然后卫大小姐便拨开人群,往里钻着,“麻烦让一让。” 芊霙雪在原地愣了愣,见卫惜开了一条道就悄悄跟在她身后,默默地和她一起钻进了人群深处。 几乎满城的水民都跪在河畔,就连漕运的水手也跪在河边,手里供着酒,念叨了几句便撒进河里。 这到底是怎么了? 卫惜四下一番扫视,然后就拉了一个跪拜的老伯,问:“你们在拜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老伯像是被惊着了,连连摇手、满脸苦涩,大概是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芊霙雪见此处跪拜的人都怕极了被问也就没过去。走到水边,所见水流如常,却有丝丝不易辨明的异息潜在川流浪涌间。 她低身捧了一抔川水,汪在掌心晃晃洒洒,细细辨了那被水流冲得浅淡的异息。 是蛊息。 “当!”一声铜锣之响从远处乍来,众人齐齐转头去瞧,见是半悬山腰的一处矮崖之上,县长大人带头将一个尚不及半人高的小丫头领到崖边,铜锣声暂息之时,便是那女童的哭声彻了河畔。 “不得了了,县长大人要将小姐献祭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跪拜的一众水民们更是惊慌。 若是一位神明开始要求活人生祭,那就说明此神已沦为邪神。 在邪神手上讨饭吃,这还叫人怎么活啊! “阿爹……”年幼的大小姐哭喊着,县长大人却只能别过脸去,岂能忍心看着自己女儿被活活扔进河里。 “大人……”旁边的人也瞧不下去了,欲劝,县长大人却只能欲哭无泪的摆了摆手,然后背过身去。 “阿爹!”女孩哭的泣不成声,县长大人背着手,视若无睹着叹了一口悲绝惆怅的气。 孩子被县长家的守卫抱起,递出崖去。高悬惊悚的,孩子惨叫凄哭,川水无情奔涌,那守卫也于心不忍,奈何别无他法,只得闭了眼,手一松—— 县长大人听着孩子悲声欲绝,自个儿心头也被狠狠挖了一块肉。 转龙镇中民风淳朴,自古敬畏神明,县长大人扪心也可拍着胸脯自认从未做过违背良心之事,却不知是哪一点得罪了天上神明,竟要使他遭此横劫…… 大小姐的哭声回旋得有些太久了,逼得痛心疾首的县长大人也不得不回头去瞧。 一道剑光闪起,孩子的哭喊声落定在崖上,还有一抹红影从树梢跃下,堵住众人崖后的退路。 卫惜将孩子放在地上便收剑质问:“为何以活人生祭?” 县长大人如获至宝般的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闻问却是一脸悲痛:“昨夜龙神大人托梦讨要小女之命,若今晨不许,便要发水淹了镇子……我也是没办法啊。” “哪有神明会用这种事吓人?”芊霙雪走站在不远处,“如果你们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以至于要已死谢罪的话,水早就漫城了。” 众人惊怔的打量着同时至此的两个姑娘——执剑的这位一身仙逸凛然、气宇轩昂,定是仙门众人无疑,而那位着红衣的姑娘样貌虽也温和柔善,但通身隐隐敛着一层邪息,有些惹人紧张。 县长大人怅然一叹,“我等自认问心无愧,却不知为何,要遭此横劫。” “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年蝗灾之后,总有渔民溺死河中,大家都以为是龙神发怒,需设祭典以抚神灵,但祭了四五次,仍于事无补。后来有位老者同我说要活人生祭,我不信,还将他逐出府邸……”说到这,这位命苦的大人又是几有哽咽之感,“昨夜龙神大人托梦要我今日丑时将小女祭入河中,我仍未信,哪知卯时便有人从河中捞出一具尸体……”说到这,这位大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卫惜面前。 “诶,你做什么……”卫惜忙不迭的想将人扶起,结果对方铁了心的要一跪到底,连着就是一群人都跪在了卫惜面前。 “仙姑,我等已无计可施,今日若不将小女投下,只怕还要有人溺死河中……”他哽咽着,眶里的泪终于还是留不住了,堤一决便淌了出来,“我等不知如何触怒了龙神大人,亦不知当如何赎罪,还望仙姑救我城民一命。” 卫惜如何能知这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古怪,也就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们先起来。” 然而以县长大人为首的众人皆是无计可施无路可退,只能抓着她这一根稻草了,于是说什么也不肯起。 “好,我答应你们。”卫惜只能应了。 县长终于肯让卫惜扶起身来,“多谢仙姑……” 芊霙雪绕着县长转了一圈,“病了?” 县长大人揩着泪,声尚有些颤抖,“偶染风寒。” “可请大夫瞧过了?” “小病而已,只派人抓了些药回来。” 芊霙雪在他面前停住,“抓药的铺子在哪?” 县长愣了愣,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了:“上街的氏草堂。” 芊霙雪点了点头,又走到崖边,“今晨溺死的人是何身份?” “正是那位老者。” “尸体在哪?” “与神明相关我等不敢妄动,所以还在打捞上岸的地方。” 芊霙雪在崖边远远瞧见了洛蘅的身影,便道:“先带着孩子回去吧,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 卫惜看着她,暗暗揣测着。 县长心中虽还有些惴惴不安,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再触怒了这两位仙姑,然后给这多灾多难的小镇再平添霜雪——思来想去,县长大人终于还是顺从的拱手作辞:“多谢二位仙姑。”然后便带着众人回去了。 芊霙雪转过身来看着县长大人的背影,指尖捻着一张小纸人,一放,小纸人便乘着灵流飘进了县长的衣襟里,藏没无踪了。 “你做什么?”卫惜问。 芊霙雪笑了笑,“他被人下了蛊,所以才做了幻梦,”她瞧住卫惜,“我只是帮他解蛊而已。” 卫惜也瞧着那一群人远去的背影,“会是什么人下的蛊?” 芊霙雪摇了摇头,“还不能确定。”她又转身,看着崖下,“青泽也来了……”说着,她轻身跃下崖,像是一只披着焰色的蝴蝶,轻盈、灵敏。 卫惜早也瞥见了洛蘅的身影,只是也很快就挪开了目光罢了。 洛蘅在河边打量着那个倒霉蛋的尸体。 掀开盖尸白布的一瞬洛蘅还惊了一下——死的竟是那个老神棍。 洛蘅打量着亡者惨白发胀的脸庞,然后又撬开了嘴,将口鼻都检查了一遭。 虽说是溺死,却没有泥沙杂物浸入口鼻。 云濯也在河畔,只是背对着尸体站在一边,此刻正嫌洛蘅动作太慢了,便仰了脑袋嚷嚷道:“好了没?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洛蘅没有答他,却是卫惜远远的叫了他一声:“涣清。” 卫惜看了洛蘅片刻,终于还是没有那个勇气过去。 辰时,聚在河畔的人渐渐散了去,只有守卫还尽职尽责的看护着此地。 芊霙雪在洛蘅身边蹲下,杵着腮,也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是昨天那个老神棍。 卫惜转身走了,云濯见机,也连忙跟着跑了,“青泽哥,我先去了!” “嗯……” 洛蘅轻轻拨开尸体的衣襟,见他胸骨的位置有个螺旋似的烙印。 此烙印色泽深沉,细探似有隐隐异息盘桓——恐为巫蛊之术。 有马车从路上碾过,一路奔南,驶出了城门。 洛蘅站起身,远远瞥着榜上迎风招摇的通缉令。 两人走到榜下,细阅了其上文字。 这个人乃是古篱余民,去年冬时进入冀国境内,背了数条命案,被沿川三城通缉数月。 看罢,芊霙雪主动挽住洛蘅的胳膊,“陪我去趟药铺。” 洛蘅疑着瞧住她,“去药铺做什么?” 第六十六章 剔鳞 芊霙雪一边拖着他走,一边同他解释了方才之事。 这个老神棍和那个古篱余民的死亡原因恐怕是一样的,而县长大人那个所谓的龙神托梦很可能也是巫蛊之术所为。 两人沿着小道一路蜿蜒而上,所谓的“上街”其实就是山城位临最高的那条小街,而那个氏草堂便在街口处,很好找。 “就是这家?”洛蘅抬眼瞧了药铺招牌,寻常普通,走近便有一股夹着异息的药味迎面而来——这个药铺果然藏着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店门紧闭着,藏着一股很不好的气息,于是洛蘅端着一派大家公子的儒雅之态踹门而入,门方开,一股毒烟涌出,洛蘅挥了一道清气便将毒息散了。 两人进店,屋门又闭,只见柜台里瘫坐着个人,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看起来也是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 洛蘅闲步自然的溜达到柜台前,垂眼瞧着此人一副宿醉模样的坐姿,淡淡挑眉,神情戏谑而诡异——此人大张着嘴,七窍冒着毒烟,毫无生气可言。 这间药铺搞了什么勾当已经毫无悬念了——招的这么老实倒是也给两人省了不少事。 洛蘅指尖放出一根银针破进此人额心,却基本不受阻力的从后脑穿出,染了一身漆黑钉在此人身后的药柜上。 芊霙雪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此“人”的脸颊,撤了指却见一个凹陷。 只是个皮囊。 洛蘅挥袖手刀一斩,指尖划出一道锐蓝,将这副皮囊的首级斩去,一团浓烟破罐而出,往天花板上冲了一团漆黑毒色。 毒烟浸了满屋,洛蘅从灵囊里唤出一只盅,启了盖,便将满屋子的毒烟尽收入盅内。 毒烟有虽然很扰视线,但芊霙雪仍是一眼就将洛蘅手中模糊的物形给辨了出来,“你在炼蛊?” 洛蘅收了毒烟也极快的将盅收了起来,“以后再跟你解释。” 药铺里没了毒雾迷扰视线,地面却微微震颤起来,洛蘅急忙推门出屋,有狂风从山下吹来,带着很强的灵压。 “龙神……是龙神!”行人惊呼。 风吹了片刻,确似龙啸的低吼震地而来,两人站在城崖之上,川里水光纵起,与山比高。 白龙真身时而跃出河面,狂啸着,龙尾拍起千层浪,几波水涌都差点将最近河的人家给淹了。 “拿着。”洛蘅把剑塞到芊霙雪怀里。 “你干嘛?”芊霙雪错愕的拿着剑,下一瞬,眼前这影就闪得不见了踪迹。 “洛青泽!” 他身形几幻,赤手空拳就迎着水浪而去,芊霙雪被他这莽撞的行径给吓了个不轻,也赶忙逆着逃窜的人群追了过去。 却在山腰处,一片杀意窜巷而出,芊霙雪不得不顿步,定睛凝息,来者堵了道路,俱是满身毒息。 洛蘅踮着水花冲进水幕遮掩里,踏着灵障居高望着穿游河中的白龙。 白龙时而浮出水面仰头发出一声怒啸,时而一头扎进水里,在河下化成一抹扭曲的鬼影。 路过小镇的几位真仙都赶到了河边,先施了结界拦住了貌似要淹城狂怒河水,然后再掂量是不是要在此行斩龙之事。 诚然神兽非神,但也不同于一般灵兽,不可随意处置。 傅钰贤瞧着河里龙影惊乱,眼丝千缠深邃,凝望之时,心里琢磨的正是斩龙之事。 神兽不可随意处置,但如果实在罪大恶极,先斩后奏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对于问尘仙君而言,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非常合乎口味。 但问题是,九澜川里的这条龙好像还没有到这地步。 也正因此,问尘仙君才能犹豫到这会儿,但剑已经在缓缓出鞘了。 凡人求生的本能向来无需刻意鞭策,这条龙拍了这么高的水浪,现在城里的低矮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正适合放开了打架。 傅钰贤果断的抽出长剑,顺便一把拽住了一个冒冒失失要从身边闯过的家伙。 “师叔你抓我做什么?”云濯急着嚷嚷,傅钰贤却轻轻放了他的襟子,顺手拍理了几下,“你待在这,稳住结界。”说罢,问尘仙君手中的问尘剑顺腕势打了个旋,斜拎着。 傅钰贤气势不凡的踏着稳缓的步伐走去,却闻水幕里一声笛音泛起亢响,又见一个冰蓝映着水色的影在龙脑袋那里,吓得问尘仙君一个激灵,三步踏起,一剑飞去。 这倒霉孩子,忒会来事! 洛蘅挡在白龙喙前,俩硕大如鼓的龙眼瞪着他,丝丝缕缕浸着血色杀意,连龙息都热烫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白龙很不耐烦的想冲开他,洛蘅罢曲,左手泛起雷息,就待白龙暴怒冲来之际,将雷息灵障挡在身前。 白龙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却见一道舔金剑光破水幕而入,铿锵一声罢了,将洛蘅冲了好远的猛力戛然一止,紧着又是一声夹怒的惨啸。 云焱和卫惜御剑在水幕外围挡着白龙掀起的巨浪,原本里面就激烈得很让人不安了,谁料两声龙啸过后,水幕唰的染起血色,河道里、跳空处,一片血腥。 洛蘅手中的雷息砸进河里,一股后里灌进他自己的灵脉里,震痛了一下,却很快又咬着牙缓过劲来,“师父,你……” 傅钰贤没理他,只将剑刃上的血甩净,“趁早出去!” 洛蘅也没理他,凌空拾回那枚被剔得血淋淋的逆鳞。 “青泽!”傅钰贤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慌忙追过去便想从他手中夺回龙之逆鳞。 然而晚了一步,白龙追着逆鳞暴怒着俯冲而下,洛蘅则彻底放空了身形,就这么任着身子坠落下去。 这条白龙已经彻底被惹疯了,洛蘅若是落进水中,指不定真能被它撕碎。 白浪又溅,这次不及千层,只一环浪花,追着浪花,白龙呼啸入水,傅钰贤追至一半,心凉一截。 水幕落下,芊霙雪才拎着洛蘅那柄长剑追到河边,剑刃舔着於红毒血,她的颊上也溅上了一条血迹。 “雪儿姑娘?”云濯被她这模样给吓了一跳,慌着迎过去,却见她腹间的红色衣料色泽深了些,有一道不显眼的破口,“你受伤了?” 芊霙雪从来不会在意这种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愈合的皮外伤,于是她没答云濯,反问:“青泽呢?” 云濯转头看着河的方向,云焱和卫惜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但都看着一河血色,惊着不知该做什么。 整条九澜川都被染成了血红,阳光打入水中,也照成了一道血色的视线。 洛蘅在水里,异瞳仍能助他瞧清事物,他看着白龙在水里混乱扭曲的身形,将那枚被水涤净的龙鳞放在身前,一缕清蓝的灵光缠缠绕绕,托住了缓缓落沉的龙鳞。 血色杂染,阳光扭曲搅扰着,洛蘅身周水流涌涌,将他的发带也搅落了,长发伴衣袍随水流散舞,白龙循麟而来,龙息又拂了一道缓涌,一双归了银蓝的龙眼睁在他眼前,龙爪虚虚握住他的身子。 这条白龙是九澜川的守护神兽,它只要在水中就可以保留自己的神志不被邪术浸染。 关键是,它还没有入魔。 洛蘅掌心虚抬着那枚龙鳞。 “还你。”他心中轻道,白龙闻意,便合眼,洛蘅将手轻轻往前一递,龙鳞裹着灵光便轻轻浮了出去,重新粘回了白龙颈下那处还涌着血的伤处。 逆鳞归位,冰蓝的灵光便顺着龙身游走下去,盘绕着,连成了一条锁链,流辉淌过,便隐了形迹。 白龙昏昏睡去,缓缓沉下了河底。 直到河里洋溢的杀气彻底散了,傅钰贤才拽着铃铛落回河畔,隐隐压着一股怒气。 洛蘅下水之后白龙的邪气确实减了不少,但这一步实属险招。 洛蘅跃出水来,傅钰贤把铃铛揣回怀里。 洛蘅还没转过神来,就挨了他师父一记狠拳,眼前一抹黑,脑袋懵白了一下。 “青泽!”芊霙雪匆忙扶住洛蘅踉跄的身形,也完全被傅钰贤这始料未及的一下给惊住了。 “洛蘅……”卫惜追到洛蘅身前,回头却见傅钰贤还盛着火气,这一拳完全没打尽兴。 “师叔!”云焱挡在傅钰贤身前,拦住了他靠近洛蘅的脚步,“青泽现在好像有些不舒服,师叔有什么账可否等他好些再算?” “青泽哥好不容易才上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呢。”云濯也在一边拼命求情。 “你疯了吗?对着这么一条邪龙你就敢跳河,我看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洛蘅冷冷揩去唇角鲜血,转过脸,却是不一般的怒色,“邪龙也是被逼的,龙之逆鳞本就不可轻碰。” “怎么?怪我剔了它的龙鳞?” “我只是不想把杀戮当成解决所有问题的手段!” “青泽!”云焱回头想劝他。 “好……”傅钰贤遥指着他,气得不住点头,手也晃了一晃,“不要在老子面前找死!”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关挤出来的。 说罢,问尘仙君转身便走,云焱无奈的又看了洛蘅一眼,追了过去,云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兄长一起去找傅钰贤了。 “洛蘅,”卫惜皱着眉瞧着他,“你独自下水确实太过冒险了。” 芊霙雪扶着洛蘅,卫惜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去了,“我看你跟师叔还是暂时分开一下吧,别到时候又闹什么矛盾。”说罢,她就兀自走开了。 洛蘅压下一腔憋闷的火气,心情还是那么糟糕。 “疼不疼?”芊霙雪问着,轻轻捧着他的脸,又抚了抚他被揍得有些於红的唇角。 “你怎么受伤了?”洛蘅没带怒气的轻轻捂住她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 “没事,只是刚刚有几个挡路的而已。”芊霙雪笑了笑,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刚刚真的吓死人了。”包括现在的河面都还是那么让人心惊。 洛蘅见了她的伤又让她数落了一句,果然显出了一副自责的委屈模样,芊霙雪心尖一软,赶紧想转移话题,抓着他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遭,“你有没有受伤?没被邪气攻体吧?” “我帮你疗伤。”洛蘅微微俯身要把她抱起,芊霙雪赶紧溜开一步,“别别别,我自己能走。”她下意识的瞥了不远处的卫惜一眼,顺便也想示意一下洛蘅城里还有一大把活人睁着眼睛看呢,结果洛蘅却是全然不顾这些,硬是要将她抱起来,“伤口不浅。” 第六十七章 解然 芊霙雪到底还是拗不过洛蘅,被他抱了就只能将脸埋在他襟前,锤了他两下,以示愤怒。 若是干系到她的安危,洛蘅是不会去在意更多的。 卫惜走在前面,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两人——她觉着自己留在他们身边是个很错误的选择。 她刚刚不知是魔怔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留在了这里,然后现在千般后悔百般羞耻,走也不是留也不对劲…… 卫大小姐现在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疯了,而且是被人窃走了一魂导致的失心疯。 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似乎有些尴尬的走着,蓦然撞见刚刚芊霙雪被拦了路的地方。 虽然场面血腥,但那些人都只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命倒还残喘着。 三人过时,那些还留着半条命的人都瞪着一双空洞的眼注视着他们,空洞深处又藏着那么几分怨毒。 “他们都被蛊术控制了。”芊霙雪与一人对视着,“这蛊术,我以前没见过。” “也许是南巫国的。” 众所周知,冀国与南巫国曾是沽水以南的两大霸主——虽然冀国三十九年前就被咔嚓成了两半。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同一片广大的土地里又岂容得两个霸主,所以这两国自古也是纷争不断,时而互相吞点土地,时而搞个联姻友好个一两百年,只不过世人都看得出,这两国彼此都想吞并对方,只是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罢了。 所以南巫国想借巫蛊之术引起两国纷争这个猜测,很合乎情理,只是没什么证据而已。 当然,如果真的是两国纷争的话,洛蘅也就懒得去翻什么缘由了,毕竟仙门对君王秘史不感兴趣,也没那心思参与党争国斗,如果他们真的搞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妖邪异事,那作为仙门直接过去平乱就是,根本无关乎立场。 三人回到客栈,洛蘅替芊霙雪疗伤时卫惜就在院里徘徊,同时也给自己找些留在这里的原因。 其实留不留都找不到什么原因。 挣扎了片刻,她终于还是放弃了。 算了,就这样随便吧,反正留都留了,总不能真的落荒而逃吧——就算情理过得去,她卫琉然的自尊也过不去。 大不了死磕到底,破罐子破摔了。 她正想的热血沸腾,洛蘅就掐在这个点上出屋了。 卫惜仿佛被临头打了一锤似的,甭管刚刚血气有多方刚,瞬间就熄火了,一腔斗志什么的也全都被团成球踹角落里了,前一刻还能抱着一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耻之心,下一秒听见洛蘅出来就只想找个地缝钻了。 她正在犹豫徘徊不定时,洛蘅开口了:“聊聊?” 卫惜深吸了一口气,“聊聊……”就聊聊——可惜后面三个提升气势的字一到嘴边就怂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双方都想找个清静地,于是就不约而同的去了客栈院后一个临崖视线又好的角落里。 “她呢?” “在休息。” 芊霙雪精得很,洛蘅才帮她处理好伤口,她就以困了为借口把洛蘅给邀出去了,就这样免了后面一大堆约法三章的医嘱。 洛蘅虽然看得出她的小算盘,却也无奈,只能任着她装睡过去,然后自己灰溜溜的出屋。 “你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卫惜和洛蘅并肩站着,都不是很敢看对方。 “嗯,她是幽天的郡主殿下,所以小时候就见过了。” 难怪,芊霙雪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 “什么?” “你喜欢她……”卫惜实在是鼓了莫大的勇气才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洛蘅望着悠远,忆思了片刻。 他或许是在很早以前就对郡主殿下动心了,可惜以前那个披了一身棘刺、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好像唯独有点不敢承认自己心里萌发出的这点柔得过分的情愫。 因为以前,他总是要把郡主殿下气得要死,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里的这种悸动。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这个。 洛蘅实在想不出答案是什么,但这个问题还得回答,只好找了个相对贴切的说法:“以前,我也认不清自己吧。” 这么说其实也对,他如果真的认得清自己的心意,也就不会觉得故意气郡主殿下就可以把这份感情藏起来了。 可到底为什么要藏? 至今仍是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谜。 “现在认清了?”此问一出口,卫惜就后悔了——不光多余,而且奇怪至极! 卫惜又陷入了深深的羞耻折磨之中,恨不得抽死自己。 “认清了,也晚了……”洛蘅的语气沉了,“以前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成了一个陌生人……” 卫惜怔然,她完全没料到洛蘅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可她不是在你身边吗?” 如今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可以让洛蘅心里稍稍有些慰籍。 在神族,神明被贬下凡已经是最重的罚了,因为一旦托生,想要再回到神族就必须在红尘苦修——且不可修仙道,若是熬不过苦修堕入了妖魔邪道,便永剔神格,严重者,甚至还会遭到天谴—— 如果原本就已经没了返回神族的机会,那就只能沦为凡灵,走千转轮回,直到灵魂消亡。 每每想到这些,洛蘅就心痛的不得了,再想到自己错过了无数次同她表明心意的机会,就更是后悔不已。 她现在虽然还在他身边,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必须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眼前消失,然后遥遥无期的等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不知何地的又一次新的重逢——这些洛蘅尚且可以忍受,他唯一怕的就是如果郡主殿下有朝一日真的魂飞魄散了、真的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这些,洛蘅光是想想就已经怕的要死了。 “是啊,她还在我身边……” 卫惜一直看着他,将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收进了眼底、看进了心里。 先前她难受极了,因为心上人就在眼前,她却只能看着他把另一个人捧在心尖——但她没想到,洛蘅也承受着这样相似的痛苦。 心上人在自己身边,却每天都害怕她会突然消失。 卫惜心里原本的委屈似乎烟消云散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洛蘅简直是同病相怜——也许洛蘅还要比她可怜点,毕竟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能看见自己心上人的,但如果郡主殿下真的走了,洛蘅就只能凭着回忆去思念她了。 良久,卫惜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搭在洛蘅肩上,“她也不一定就回不到神族了吧?” 洛蘅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但愿吧。”不是洛蘅不会往好处想,只是实在怕期望得太美好,到头来却是毁灭性的绝望。 世人皆憧憬失而复得的美好,却没几个能坦然接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明天就去追我师父他们吧。”洛蘅瞧着卫惜,淡淡一笑,“尽快把这件事了了,然后就去管正事。” “嗯……”她点了头。 两人皆默了。 “我先进去了。”洛蘅转身。 “洛蘅,” 他回头。 卫惜错神的挪开了目光,郁叹着,“没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朋友。” “嗯。” 洛蘅回之一笑,绕过了墙角。 今日的谈话远不及卫惜心里预期的分毫。 有许多话没能如预期那般出口。 其实本来也出不了口,本来也没有什么预期了。 午时将近,阳光渐渐明媚,山崖下方,仍是那条波光粼粼的九澜川。 洛蘅走到芊霙雪的屋前,本有意敲门,手却空抬着僵住了。 原本就压得心底沉沉欲坠的巨石无形中似乎又更重了几分。 终于,虚抬了良久的指节还是扣下去了,许是巧合,他只扣了一下,芊霙雪就开了门。 芊霙雪一抬眼就见洛蘅一脸古怪的神情,眼里沉甸甸的,叫她一时都瞧不出他在郁闷什么。 “怎么了?” “怎么就起来了?” 芊霙雪似乎稍稍理解了点什么,便笑着牵起洛蘅的手,想把他拖走,“没事了,我们赶快去找你师父吧。” 洛蘅顺着她走了一两步,“明天再走。”洛蘅停步,芊霙雪一只手拉不动他就转过身,双手拽着他,身子往后靠着,想强行把人拖走,“再不追过去你师父就要走远了。” “随他的。”洛蘅没心没肺道,顺手反把芊霙雪给拽了过来,“老实待着。” 卫惜进院时,芊霙雪依然挣扎着想把洛蘅劝走,不过看样子是没戏了。 “你放过他吧,现在追上去,师叔说不定要把他按在地上暴打呢。” 当芊霙雪转回眼时,洛蘅立马很无辜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本来也很符合问尘仙君的行事风格。 第六十八章 古篱 洛蘅没有急着追过去似乎是个明智的选择。 问尘仙君先行的这一路几乎一语不发,云家的两位少爷当然也不敢去碰虎须,于是三人就这么一路相伴无言的走了挺长的一段路。 出了转龙镇再行五里,出了留安山山麓便彻底出了冀国的领土。 在荒无国境的土地上行走确实令人有些不安,即使在场三位均是真仙之身。 在国中还不觉乱世如何凄烈,到了国境外,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烽烟白骨。 沿河行着,黄土凄尘,偶见村庄寥落,生灵无几,白骨遍地,天还是那片晴天,明阳却成了烈日,映得黄尘灼灼,烤得人命微薄。 从转龙镇至此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伸长了脖子都还能窥见转龙镇的城影,脚下也还没走出留安山的阴幕,然而所见的光景却跟换了一个世界似的。 这凄怆苍凉的景让从没离开过阳光的云小少爷感到百般震惊。 路旁的枯树舞枝弄杆,扭的妖娆又可憎——像极了用来唬小孩的鬼怪,风过时听不见树叶的沙响,倒是有风干的老吊爷迎风而曳,麻绳跟树干合鸣得刺耳,时不时也有几只应景的乌鸦闯进眼帘。 放眼而望,方圆数里皆是此等景貌。 傅钰贤顺手翻看了几具尸体,唯一发现的奇特就是他们的骨骼被侵蚀得严重,像是生前染了恶毒。 问尘仙君不是很通医道,这具体是什么毒,还是等他那个小王八蛋徒儿来看吧。 这些人皆是寻常百姓,一般人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要毒死他们,且看他们的死期也并不算远——说不定还真跟古篱那场充满传说故事色彩的灭国之灾有关。 “师叔,我们要去哪?”云濯一路走得心惊胆战,手里提着剑还要挨着他兄长才勉强能安心些。 “古篱。” “远吗?” “不远。” “为什么不御剑?”云濯又问。 “……”傅钰贤两手杵在腰间,“看看情况。” 其实不就是为了等他那个小没良心的徒弟良心发现过来认错嘛——看来是没戏了。 “哦……” “走吧。”问尘仙君很不爽的捏了剑诀。 沽水以南自古就是一副零星散碎的模样,除了那几个尚能喊得出名、国号也还传得过河的那几个大国以外,剩下的就净是一些鸡零狗碎、自称是国的小玩意儿。 一城可称一国,一个山头搞面旗也能自立为王——这些小国的特点无非就是短命,一波接一波,转的比风水还快。 前不久刚灭了的古篱在这些小国中活得还算长了,约莫有个一百来年吧,心魔之乱时趁乱立国,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当了个安全的缓冲垫——若非如此,恐怕也活不了那么久。 但古篱的份量也就那么零星大点,所谓国土只有一座城,周遭环了些农田村寨,地图上也就描了个豆星大的点,眼神不好的还未必找得到。好在它等闲时也老实安分,于是旁边的两个大国也就懒得搭理它——或者说有这么一个小土包子夹在中间也挺好的,省得天天跟隔壁那膀大腰圆的死对头大眼瞪小眼,一不小心还得来点火花闪电,劳民伤财。 见了冀国地大物博、山河延绵的几位真仙在踏进古篱国土的一刻,都免不得由衷的感叹。 真是小巧玲珑。 前一拨问尘仙君带头的这么感叹了,后面的洛三少爷到了也淡淡的称赞了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当然,双方都是凌空御剑、居高下望时这么叹的,等落进城里也免不了要耗些功夫才能分清方向。 去年秋时闹了蝗灾,入冬发了疫病,不过数月便举国倾灭——虽然不是个大国,却也不是件小事。 城中楼屋尚且新整,数月下来,也就是灰尘厚了些,该见檐角的地方套兽依然有眼有鼻,檐下也是梁正柱直的,唯一凄凉的只是空寂罢了。 偌大一城空然无声,只听风过尘起,不见人烟炊火。 等深入些时,城中的住民也终于会客了——死沉沉的躺在地上,嘴唇往往消了形,空亮着两排枯齿迎风而寒。 风有死的气味,既腐,且腥。 数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尸体完全沦为腐骨,正好也还留了些肉身供后来的医者查辨一下疫情。 但洛蘅实在很不想接触这些东西。 芊霙雪和卫惜站在不远处,看着洛蘅非常之心不甘情不愿的掩着口鼻就近打量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洛蘅,你……” “不要和我说话……”如果可以的话,洛蘅实在不想在这尸体面前呼吸。 洛蘅拿了柄匕首间接触碰尸体,从袒露的骨上刮下了表面一层墨黑的蚀色,凑近眼前,琢磨了片刻。 这恐怕不是疫病所致。 却也探不着毒息。 洛蘅又翻了尸首的腕子——果见血痣。 人间确实有不少事连神仙都得称奇。 但他们最近碰到的也太多了点吧…… 凡人如此嚣张,可叫安尘神侯如何是好? 洛蘅起身,阳光被远处一座高耸的建筑给挡住了,小街半埋在阴影里。 那方高塔杵在古篱宫围之内,黑砖搭砌,攒尖六棱圆顶,檐角垂着玄幔,远远瞧着,像是临风轻曳的招魂幡。 古篱的宫城就在城池的中央,大大小小的街道汇汇总总最终都通向了这一个中心点,只要随便拣条路,瞧着那座塔去,再怎么绕也能绕到宫城里。 古篱的宫城并不气派,甚至有那么些寥落的意味,宫墙里唯一惹眼的便只有那座不知作为何用的黑塔。 那黑塔很压抑,不光因为它又黑又沉。 “这些人真的是病死的?”卫惜落眼打量了四周,有些墙脚下的尸体好歹还盖了白布,却也有不少宫人的尸体就这么毫无遮掩的横斜在路上,像是暴毙而亡。 “有些蛊毒会在人死后就散去毒性。”芊霙雪答道。 “你怀疑这些人是被毒死的?”洛蘅问。 “你觉得他们是病死的?” “不管病死还是毒死,结果都没什么差别。现在只有他们因何而死尚且值得推敲一番。”洛笑而转眼,“毕竟他们的死就是九澜川白龙异变的开始。” “说起来,那条白龙到底怎么了?”芊霙雪虚虚挽住他的胳膊,好跟紧他的脚步。 “像是入魔。” 卫惜疑惑,“可那白龙身上并没有魔气。”只是杀气重了点。 所以洛蘅才不确定。 三人来到塔下,抬眼,数了六层塔楼,低头却见了一扇被砌死的门。 看来还是禁地啊。 洛蘅抬腿正要步上浅级矮阶,哪料身后就幽幽起了一层寒意。 “站着。”问尘仙君道。 洛蘅站住了,默默缩回抬到一半的脚。 颈后凉凉侵来一丝快风,洛蘅下意识的就斜了下身,躲过了身后偷袭而来的一块石子。 “嘭”的,石子飞撞在封门的砌墙上,撞起了一层结界,冷不丁的又给弹了回来。 “咣当”一声,洛蘅的脖子躲过了一记偷袭,额头却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明打。 “……”洛蘅愤愤的捂住脑门,一股横气闯上心门,却静静的,在肚里自个儿打磨着。 问尘仙君出手不光狠辣,而且很黑! “脑子进水了眼神也不好使了吗?没看见结界?” 那结界隐息无形,在场谁看得见。 “您老人家眼神好使!” 问尘仙君杀气顿起,“再废话,拿你砸门。” 这师徒俩怎都跟吃了炮灰似的,才见面话都没说两句就开始掐架了——吓得两边四人忙不迭的摆开了劝架的姿势。 “我才懒得跟他计较!”师徒俩五步相对异口同声、节奏相似,连语气的意味都不离其宗。 两人又愤愤地对视了片刻,最终各自别开脸去,都“嘁”了对方一声。 众人:“……” 这师徒俩也是绝了…… 等闲时的问尘仙君下手之重已非常人所能承受,若在窝火之际,那这重量实在可比千钧。 “铿锵”一声长剑出鞘,金光泛泛相当刺眼。 金灿灿可与阳光争辉的剑光似在空中划了个十字刀,唰唰两下,尘起砖碎,且待仙君收剑,这方堵门的墙已经给削了个残缺无形。 洛蘅瞄了灰尘里的空口一眼,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默默钻进去了。 塔中无窗,一片幽黑,外边看着有层数,里面却没有隔层分段,只有一条旋梯傍墙而上。 云焱手中掌火,在最前面引路,一团灵火能照亮的也只有倚墙的一隅,且旋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众人只能列排而行。 洛蘅紧跟着在云焱身后,傅钰贤走在最后,云濯和两个姑娘便隔在中间——稍许安全的距离。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进这塔里?”云濯实在很不习惯这乌漆麻黑的环境。 “因为满城上下就属这座塔最扎眼。”洛蘅的回答。 这个说法实在让人无法反驳。 众人拾阶的脚步声回荡在塔中,上摇下窜,走成了一种幽幽骇人的声响——像是幽泉滴水,一滴一泛,绕音不绝。 且不知为何,越往上走,寒意越甚,阴森森的,活像是走了一条墓道。 洛蘅拍了拍云焱的后背,“还没到顶?” “嗯。” 洛蘅大概是沉默久了觉着无聊了,戏谑傍上心头,调笑道:“我们不会钻戏仙阵里了吧?” “戏仙阵?” 在场除了洛蘅以外没人听说过这玩意儿。 “据说是一种可以困住真仙的障眼法。” 妖与灵最擅长障眼法。 障眼法隐蔽性强,有时也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具体还得看施术者的修为。 因为这不属于一种阵法,所以其目的简单,构造也不复杂,只要骗得过眼睛就够了。 这种小法术对一般人而言倒是很适用,但仙原本就五感灵敏,至清仙气更是妖邪克星,往那一站,什么障眼法都不攻自破。 反正古往今来,就没听说过哪个真仙会被障眼法困住。 “障眼法如何困得住真仙?” “仙瞳擅识妖邪,想以邪作善自然装不过,但若是以邪作邪那就不好辨了。” 本身就是个邪物又何必再装一个邪物? 莫名其妙。 “我只是看这楼梯总走不完,莫名就想起了这么一个东西……” “戏仙阵”这个名称是洛蘅曾梦见过的那个叫灼华的说出来的——那家伙也是个无聊人,闲来无事就总爱琢磨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所说的“戏仙阵”也并不是狭义上的可以瞒过仙瞳的障眼法。 “仙为世之清明者,因无所谓立场,便不在于当局之谜,自可立旁观者之清。然世事无常,纵有不变之宗律,亦不免变幻莫测,倘若便有那么一些事,甚可混淆旁观者视听,使之迷于其中,岂不可谓之‘戏仙阵’?”——这便是灼华的原话。 灼华并不时常出现在洛蘅梦中,但每次出现,就总要在洛蘅脑海里停存许久,且还会时不时的出来晃悠一阵。 洛蘅稀里糊涂的又被这家伙给拽去了翩远的思绪里,未留神走在前面的云焱已经止了步,就这么愣着撞上去了。 云焱让他撞得往前冲了一下,好在稳回来了。 他将食指竖在唇前,转头示意众人噤声,然后才作口型道:“前面好像有东西。” 第六十九章 有烛 这空荡荡的塔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突然说有“东西”,能不吓人吗? 洛蘅摆了摆手,示意云焱再确认一下,云焱却侧了侧身,让洛蘅自己去看。 洛蘅从他身前横过,往上一窥,原来转上这道玄关便是顶楼,顶楼上有一扇敞开的小门,门里有橘红灯火倾出,明暖,宁静——看得洛蘅心坎一凉。 如果燃的是鬼火,好歹还算应景。 奈何那灯光很温暖,就像寻常人家临窗剪芯的那种烛光,望之所觉便是温馨——如果这里不是一座死城的话。 众人卡在楼梯口,张望着烛光,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凝神,细细留意着门里会不会传出点微毛动静——然而只有塔楼里不断流转的风涌或脚步的余音。 门里似乎连生气都没有。 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一袭凉意徐徐拂来——似有若无的一阵清风。 顶楼有窗。 洛蘅小心翼翼的踱上最后几级阶梯,右手握住剑柄,戒备着贴着墙,擦近了门口。 门里微风过隙擦出轻轻的呜咽,门外众人顿足片刻,洛蘅拔了长剑三寸,一步横进门里—— 根本没人。 屋里墙上明烛列排,晃曳着将壁画映得花里胡哨,一条砖道直延至底,道两旁纵横交错着条条烛路,将整个屋子照得有些晃眼。 只是屋子对门的尽头跪伏着一个人形,火影摇曳时晃时闪,也窥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不是人。 不过一群人探在门口都没觉出半分生气,应该是个死的吧。 洛蘅踱上小道,没进几步却落下身,从砖道旁拾了一支蜡烛。 此烛远观无异,近瞧方见似玉质色,捻手温润,是以鲛人膏脂制成。 鲛人膏极其耐燃,这样一根五寸长的蜡烛便可燃数年。 鲛人分两种,一为北冥中傍鲲鹏而居的妖鲛,此类鲛族玄鳞遍体、獠牙利爪,凶猛妖邪,但其膏脂耐燃稳明,便是君王贵族陵中长明灯的原料。 另一种鲛人便是东海里随侍龙神的人鱼,此类鲛族虽也属妖却更近善灵,不作恶,亦不被猎。 鲛人膏制成的蜡烛虽然没有冥府里的灯油来得持久,但也价值不菲。 洛蘅又大略扫视了一下这屋里的鲛人烛,估摸得有两三百根——这么多的鲛人烛一般也得配同这座城一样大的王陵了。 想不到这黑压压的塔竟是外观低敛、内藏豪奢。 此处应该是祭坛一类的地方。 小道的尽头是一面圆台,登阶而上,凌于烛池之上,两盘吊火将一尊漆黑的神像照得暗光敛敛。 神像坐在骨堆之上,迷纱掩面,唯露出一双甚邪的眸子,身姿有些离奇曲折,且辨不清男女。 “青泽哥,这位是哪方神明?”云濯眼都瞪圆了也没从这尊石像上窥出半分神意来,实在有些吃不准这是不是一尊“神像”。 “没见过。” 这造型,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神明。 沽南杂国众多,有不少零碎的小王室信奉异教邪神,因为这些离奇古怪的信仰而闹出的惨事也是数不胜数。 但不论血流的多凄惨,这些邪神的信徒仍是源源不绝——此乃红尘之谜,且是天上百万神明研究了几纪神元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的千古之谜。 于是在看到这尊神像的一瞬,洛蘅似乎摸到了点古篱灭国的端倪。 永远不要小看一群信邪神的疯子! 在众人琢磨着神像之时,芊霙雪却久久打量着地上这具跪伏的尸体。 此尸衣着锦袍,跪着,却五体着地,头磕的尤其虔诚,展在最前的手露在袖外,却是一双枯爪。 “青泽,”芊霙雪轻轻拽了拽洛蘅的袖角,“这个人是不是死的有点久了?” 洛蘅当即便蹲下身想将此尸翻过来,这具衣着华丽的干尸就硬邦邦的被翻了个面,仰倒着,还是那虔诚的姿势。 洛蘅给尸体带起的一阵灰尘给呛开了,摆了摆手将灰尘扇开。 “确实有点久……”洛蘅就着便将干尸打量了个仔细——此尸无外伤,骨骼完好,也不见毒病蚀痕,神情平静而从容。 “这人,为什么是这样的?” 宫围里的高塔之中放着一具风干多时的尸体又是什么风俗? 九澜川畔的气候似乎也风不出干尸吧? 莫非这幽沉沉的塔里又养了什么古怪玩意儿? 洛蘅将尸体扶起,将它斜面朝下然后拍了一下硬邦邦的后脑勺,一枚长了副黑炭模样的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便从尸嘴里落了出来。 “这是……内丹?”云濯愣头愣脑的问了出来。 “你当这玩意儿是人精?” 凡人成精,非仙即魔。 洛蘅捻着黑炭站起身,抬眼往天花板上张望了一番,见有雕花繁丽,圆台的地砖亦有浮刻凹凸,洛蘅摆袖拂散了遮掩浮雕的厚尘,整面圆台的纹路展现出来,错综复杂的,一眼辨不清形貌。 众人退站边缘,洛蘅便绕着将整面浮雕打量清楚了——鬼车燃火。 鬼车是邪兽,九天之上绝没有哪位神明会用此兽图腾作为神印——唯有亡灵神与此邪兽密不可分。 洛蘅眉梢坠出了几分惊色,愕然抬眼瞧住那尊或许属于亡灵神的雕像。 “你知道这是哪位神了?”云焱问。 “亡灵神。”洛蘅又走回神坛前,想再找些什么好确定这位神明的身份。 神像微微颔首,那双雕得甚邪的眼中微不可查的敛着一丝笑意,似有神,似无蕴,看的人毛骨悚然。 洛蘅打量了那双神眼片刻便转开目光,继续在神坛上摸索着,一步方挪,却轻轻踏出了一声空响。 洛蘅轻轻挪开脚——薄尘下埋的只是浮雕的一隅。 他蹲下身,扣了扣这个角落,仍听那“硿硿”彻响。 这个角落刚刚正好被干尸挡在身下。 洛蘅轻轻拂开薄尘,浮雕刻纹里隐隐埋着一道四方的纹隙,不凑近了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洛蘅启开这一方巴掌大的小砖盖,里面只藏了个小拉环。 这边拉环被拉起,那边就听“当”一声清脆。 “……”问尘仙君抱着手,脑袋被什么不轻不重的玩意儿给砸了一下,眉梢又吊起了那股刚刚才敛下的火气,“小兔崽子”四个字呼之欲出。 洛蘅抵唇作势,稍稍收敛住了那险喷的笑意,淡道两字:“报应。” 云焱扶额,隐隐觉着胸腔里的心肺都拧在了一块儿——洛青泽没救了,就他这欠打的劲儿八头牛都拖不回他这条命来! 好在现在问尘仙君没那闲心搭理他这俩字,就着方便抬眼瞅着挂在眼前的画卷。 这幅画卷一垂到地,血色为底,卷上百鬼朝拜、枯骨作山,炼狱业火里却站着一个神影,通身阴火为伴,鬼气傍身——这造型恐怕也只有亡灵神的气质能与之相符了。 画卷的末端坠着一只黑匣子,被芊霙雪捡起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轴神卷。 “凡尘有劫将渡则亡,轮回千转不复初念。何以遗世而孤怜?何以渡彼岸而弃魂?天道为何?不解人愿。吾取愿而生,但晓魂之念,既得生灵信仰,当予愿及尔。天不容吾,亦不念尔,既失天意,当逆而改之。世无桃源,却有无境,既出轮回,永生泰然,但须生灵芸芸以愿载生,共往无境,共得无疆。且候川龙啸涌,且待断生截命,届时命不脱者须再请生血,以渡轮回苦涯。”——神卷所载。 竟有神灵自令凡人献命,说得好听是脱离苦涯,实则是将灵魂献给邪神果腹。 “这是真的神卷吗?”卫惜将神卷细细打量,实在很想找出作假的痕迹。 “是真的。” 若是真的神卷,那这些百姓的死便是亡灵神一手策划的,且已经入不得轮回了。 这些人非但没能从他们信仰的神明那里获得应有的庇护,反而献了自己的一切,连轮回都入不了,求的只是一个虚无空渺的永恒。 这是何等残酷的宿命。 “古篱国民坚信亡灵神可以将他们带离苦海,永出轮回,但亡灵神之力源于阴邪怨气。为了让神明拥有足够的神力为他们引渡,古篱每年都会献祭一百人,以酷刑虐之,使其心生怨气,死后化为怨灵为神明提供神力。”傅钰贤语气无澜,淡淡瞧着壁画。 “为什么会有人信奉这样的神明?”云濯听之愤然,完全不明白这些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因为这些人为天神所遗弃,所以饱受战乱侵害,颠沛流离、恶疾缠身,生为尘埃,死作腐土,一生遭人唾弃,死后亦被走兽分食。古篱之民皆是流离失所的凄苦贱民,若无亡灵神庇佑,死后连渡忘川的引念都没有,孑然一身流走轮回,来世仍是被天神遗弃的贱命……”同样是壁画的意思,洛蘅读罢,自己心里仿佛也捏了一把碎冰,甚苍凉。 这又是何等的绝望才能视死为欢。 “古篱之民认为,世上没有救赎,只有解脱。” 看着墙壁上一幕接一幕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场众仙皆是心情沉重,无形里仿佛被一团漆黑压得喘不过气,于此间再望往途,不论忧喜、不论豪言还是壮志,似乎都雾蒙蒙的,有些虚乏,且见伤感。 像是被人淋头浇了一盆夹冰的凉水,世之淡凉,令他们所期望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无力。 “救赎即是解脱,解脱亦是救赎。” 第七十章 血引术 芊霙雪一言又破了沉静。 她顺着将壁画阅了个遍,早在众人没注意到的时候就走到了一面墙壁下,“此世非仙之世,非神之世,而是众生之界,原本就不该把所有重任放在仙神肩上。”她背着手打量那面壁画,“这些人将自己的不幸怪罪于神,却又将未来寄托于神,恨生又求生,求生不得便怨怼天命不公。说到底,这绝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卫惜将目光从这幅垂挂的画像上挪开,心中仍有怅然,“若非亡灵神刻意引导,这些人又岂会自选绝路。” “倘若他们肯自寻活路,而不是一味的求天告神,又怎会受亡灵神的蛊惑?”芊霙雪转过身,站在烛光那头望着众人,“其实亡灵神只是在垂死挣扎,这些人也是自寻死路,你们完全不必要因为他们而怀疑自己。” 她的安慰有些残酷——也确实如此。 因为“安尘神侯”之名,仙族千万年来已经习惯于将凡生的不幸归结于己身的责任,却忘了有诸多不幸亦是凡人自讨苦吃。 此间沉静了,烛曳之声呜咽如吞。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洛蘅言笑着打破了僵局,“你站在那做什么?” 她身后的那面墙藏在烛光的阴影里,在圆台上瞧不清,只有走近了才能窥清其上画面。 芊霙雪又转回身去,抬眼瞧着壁画,有些意味深长:“因为这面墙上画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那几位真仙果然被她这一句话给引过来了。 此墙以朱砂染底,画风古怪曲折,绘了古篱城景,以及西临的九澜川,国民皆描作白骨,城中无数黑点杂乱,天上玄气乌云,白龙破水而出,烟雨朦胧…… 若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古篱蝗灾的情形。 “这……会不会是蝗灾之后画上去的?”云焱皱着眉,他虽是这么问,但心中也知绝非那么简单。 洛蘅摇了摇头,指尖在壁上摩挲,“此画经年已久。”语气虽平,声调也沉。 墙壁的最底部,有几个非白骨模样的生人跪地痛哭,看那模样似是在哀求神明带走他的性命。 果真不可理喻。 而与此墙相邻的壁画则见生人全身被染了个血红,然后跪伏塔下,身前供着一堆血淋淋的头颅,下一帧,跪伏的就只剩一副枯骨了…… “青泽哥,”云濯阴惨惨的唤了一声。 洛蘅回头,就见这小子一脸惨白惨白的,两眼发着愣,“吾神不可违。” “!?” 就见洛蘅差点给他吓得跳起,当即就一记手槌重砸了云小少爷的天灵盖。 “哎呀……”云濯惨嚎着,给槌得五体投地,捂着脑壳半天爬不起来。 “洛青泽!你发什么疯?”一向温文尔雅的云大公子难得可贵的破口大骂。 云濯站起身来,两手盖在顶上,眼角噙着险挂决堤的泪水,“打我干嘛?” 洛蘅也是看他还能嚷嚷才稍稍稳回了自个儿那险些散了的一窍惊魂,五脏却还紧在一团,于是吞火的又往他脑门拍了一下,“你小子没魔怔瞎念叨什么?”吓死人了。 云濯理直气壮道:“我不是提醒你嘛!” “真会拣时候。” “我不是看到这壁画才想起来嘛!” 卫惜和云焱两人看得蒙住了,“你们在说什么?” “之前有个人临死前说了这句话。”芊霙雪答。 “你也听见了?”洛蘅和云濯异口同声。 芊霙雪被他俩的反应给惊了一下,愣愣然的点了点头,“嗯……” 两人对望了一眼。 “只死了一个人吧?”云濯怔怔一问,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莫说是云濯了,现在就连打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洛蘅都在心里暗道不妙了。 “徒儿,”问尘仙君远在圆台之上,从刚才就没跟过来,“过来。” 洛蘅乖乖过来了,“干嘛”俩字已抵上舌尖,却愣是让他师父摆的一幕给惊得咽回去了。 问尘仙君他老人家不研究壁画也不研究那幅阴惨惨的画卷,反是出其不意的把这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干尸的衣裳给扒了个精光,摆在圆台中央甚扎眼的位置。 且洛蘅也甚不妙的猜到他师父要他做什么了。 “你看这里。”傅钰贤指着干尸的心口——有一个细小难察的小眼。 另外几位远远见了这情景就不大想过来了。 “你刚刚从尸身上拿了什么?” 洛蘅将那枚黑炭似的东西递给他。 傅钰贤接过,“没错了,这就是血引之术。” “血引术?”洛蘅疑道。 傅钰贤神色略有疑怪,像是犹豫了什么,才道:“就是一种可以抽干生人鲜血的术法,早已失传。” “哪族的术法?” “这是一种引铸之术,”傅钰贤站起身,但有但无的瞧着那尊神像,“最初的铸炼之术出于和钟一族,而和钟的铸炼古法里有一种名为‘注灵’的工艺便是以生魂铸剑。若要将生魂注入法器之中,须强行将其魂魄分离,以其生血蕴灵,再将骨肉祭入炼炉,以灵火锻造法器,直到躯魄与器物融为一体,再将血与灵注入器物。而这血引术就是用来抽取生血的。” 不过和钟一族早在上古时期就已衰败,至今已再寻不得踪迹,而“注灵”之术也因邪性太强过程又太过残酷,所以一早就被神族封禁,成了传说一类的东西,如今连是真是假都难以断定。 问尘仙君指尖捻着那东西,道:“此物名为沁血丸,可做血引术之引,我看到这玩意儿就怀疑这是血引之术,但又想不明白抽这个祭司的血能做什么。”他回过身,扬了下巴指示了那幅画卷,“那幅画卷的底色是用血染的。” “此术既已失传,古篱之民又是如何习得?”云焱抬眼瞧着画卷,“难道亡灵神与和钟一族是同时期的?” 洛蘅站起身,踱了几步,突然一顿,“难道这亡灵神原本就是个灵?” “灵?” “还真有这个可能,”问尘仙君将那黑炭一抛一接,悠悠道:“愿力集结便是神力,即使是从愿中诞出的神灵也必须由‘魄’来承载愿力。魄不亡则灵不灭,如此,也能解释为何亡灵神已被鬼车吞噬、被鬼神封印,却还能现世作祟。” 也许他的魄仍流落于人间。 “但这个猜测也太夸张了吧,”云焱想了想,“即使是天神身边的器物也未必能成神吧?何况亡灵神还是诞于亡灵……说到底,九天当真承认了亡灵神的神格?” “不但承认了,而且还把杀了他的鬼神给处决了。” “……”云焱唇角抽了抽,“这……也太扯了吧,一个灵集结鬼怨为神力?” 虽然师徒俩的这个猜测可以解释眼下存在的诸多矛盾,但发生的概率实在也太渺茫了——但这件事本来也有着诸多疑惑,即使否了亡灵神是“灵”这个夸张的猜测,这件事好像还是那么夸张。 此间又陷入了僵局。 这亡灵神实在有些太不可思议了——从亡灵愿中诞出就够荒谬的了九天还承认了他的神格、明明是个登不上台面的邪神却可以预料未来…… 他到底是在多久之前就料到了古篱会遭遇这么一场蝗灾? 去年秋收之季古篱闹起蝗灾,紧接着沽水龙神就被朔玄帝君请走,入冬,古篱传出疫病,并因此灭国…… 沽水龙神…… “不对……” “什么不对?”傅钰贤忙追问。 邪神就是再胆大妄为也不敢明挑着跟九重天作对,异教行事固然丧心病狂也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何况亡灵神势单力薄,当年被鬼神封印即使不死也必然大伤元气。 洛蘅又将神卷阅了一遍。 “且候川龙啸涌,且待断生截命……”他料到了蝗灾也料到了九澜川白龙出水平灾,而且敢肯定此乱之后他就有机会带走这一城生命…… 因为此乱之后,沽水龙神离开了人界…… 沽水龙神乃是除了四海龙神外凡间地位最高的神明,纵是青丘狐神也不可比。有他坐镇人间,等闲邪神已不敢猖狂行事,更莫说这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亡灵神…… 白龙平乱后明显有异,沽水龙神若是因此被带走—— 洛蘅默默琢磨着。 难道他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老爹请走沽水龙神并不是因为龙神犯了事,而是为了请虎离山从而钓出亡灵神? 那亡灵神的这个预示又是怎么回事?他料得到九澜川白龙出水,那应该也猜得到沽水龙神因何离开吧? “青泽?”傅钰贤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结果他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转。 或许亡灵神只预料到白龙出了幺蛾子,沽水龙神或许因此离开,所以才敢搞这么大的动静? 毕竟邪神与九天的格局天差地别…… “徒儿?” 云濯在一边蠢蠢欲动,见洛蘅久久没有动静,于是心生歹念,悄悄溜到他身后,高举了手槌意图报了方才一砸之仇—— 洛蘅察得甚明锐,方觉身后多了一丝气息便淡淡回了眼,云濯被吓了个魂飞,脚下一个没稳住,举着手槌就翻了下去。 “……”洛蘅顺手逮住他领子,就见这小子僵着一副张牙舞爪的姿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贼溜溜的转着。 “你干嘛?” “我……叫你啊……” 云大公子在一旁似乎很头疼。 洛蘅给他拽正了身子,顺手拍平了他的襟子便转身朝窗口走去。 关于这场灭国之灾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一种最麻烦的可能。 如果白龙的确在平了古篱蝗灾之后染了魔种,那这蝗灾就不仅仅只是神灵预示的天灾,而是真真的人祸了——而如今与魔种关系最密切的便是百鬼门。 倘若亡灵神果真与百鬼门联手,一旦东窗事发,恐怕要比百年前的那场祸乱更为惨烈——这实在是一个很糟的猜测。 洛蘅推开窗,窗外夜幕幽彻,月盈凸,冷光清幽,凉风拂面,略带腥腐,另有一股怪异的气味。 芊霙雪突然挤到他身边,探出窗去,四处张望着什么。 “你也发现了?” “嗯,有毒性。” 第七十一章 雷息 “果然……” “果然什么?” 想什么来什么! “这件事不简单。” 洛蘅转身,对众人道:“今夜城中恐生变故,需毁城。” “毁城?!” 毒风溢进窗内,塔中众人当即了然。 “那里……”芊霙雪指着墙影里,眯了眯眼,有些看不清,“好像有人。” 这城里只有死人。 芊霙雪所指的那个方位确实有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 “是御尸蛊。” 此蛊所御之尸并未发生尸变,但一滴血便可毒死一人,虽然没有獠牙利爪,却毫不亚于邪尸。 “绝对不能让它们离开古篱。” “封城,以灵火焚灭。”云焱道。 “必须清除毒气。”傅钰贤也凑到窗边瞧了一眼,见毒尸越聚越多,似有围塔之势,便接着道:“它们恐怕是冲我们来的。” “把它们集中在一起,一举消灭。” “你想用那招?”傅钰贤拿肘子撞了洛蘅一下。 “嗯,那样就可以一举除清毒气。”洛蘅也回撞了他师父一下,“就是得要师父帮我稳局。” 问尘仙君笑得不屑,“小问题。” “我想办法把尸群引进宫围,一举消灭。” “我帮你赶进来就好。”芊霙雪两肘杵在窗框上,瞥了洛蘅一眼,“寻常蛊物而已,我摆得平。” 洛蘅当然知道凡间几乎没有哪种毒物能与芊霙雪炼的灵蛊为敌,只是他半点也不想让她涉入险境罢了——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危险他也会提心吊胆。 洛蘅稳了稳心绪,戏着问她:“你不怕?” “不怕!” 洛蘅没再应答,傅钰贤便拍了他的肩,“走了。尽早结束吧。” 亡灵神的事日后自可慢慢探明,当务之急是把古篱这个祸害拔了,免得再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问尘仙君带着云家哥俩和卫惜隐息出了城。 见着一道浅浅流光的灵障笼了城池,洛蘅和芊霙雪才跃出塔来,站在毒息环绕里——毒尸探得洛蘅气息,便摸着过来了。 “你当心,别被它们咬了。”芊霙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洛蘅捉住她尚且留在自己脸上的手,轻轻握着,“你也当心。等它们全都进入宫围,你就退到河畔。” “不用担心。”她踮起脚,极快的在洛蘅脸上碰了一下,然后就趁着他惊愣未转过神的那点时机溜走了。 有御剑的影往宫围上方极快的掠过。 傅钰贤御剑凌空,环视着这座死沉沉的小城,冷白月光像是一层蒙蒙薄雾,笼着城却总会留下一些阴郁的角落。 整座城除了月光便再没有其他光线——也除了宫围里那座高塔上的明暖灯光。 云焱御剑跟了过来,“青泽打算做什么?”他刚刚一直想问,只是匆忙无暇罢了。 “这世上只有一种力量可以荡清所有邪气,”傅钰贤笑而转眼,“雷霆之力。” 洛蘅虽不是全神之身,但祖传的雷霆之力确是灌在他骨子里的,即使当年灵脉全废了,那举世无双的纯清之力也没有离他而去。 刻在骨子里的,大概也是雷霆家的宿命。 城门的结界布置稳妥了,傅钰贤扬手放出一道灵流,金光泛泛,浮扭如蛇,围着结界圈成一个环,绕了整座城。 洛蘅凌立塔顶,原本打量着塔下绕绕转转难辨行路的毒尸,余光瞥见那城边的金光便略略抬了眼,剑指一划,长剑应意出鞘,银剑衬着白光,尾余一道清白剑意飞旋而下,在宫墙里划出一面阵纹。 因为他没有完全的神脉所以没法将这雷霆之力控制得稳妥,不限定区域的话很容易失控。 他看着塔下一具具狰狞毒尸,方才的疑惑似乎隐约有了答案——亡灵神吞灭了一整个国却没有引起九天的注意,或许就是因为他将古篱的灭国之因蒙上了人祸的伪装。 也许跟亡灵神相关的破事还远不止于此。 卫惜御剑在宫围附近徘徊,可以瞧见洛蘅也能在宫围外瞥见芊霙雪的身影。 此时芊霙雪正将最后一具毒尸赶进宫围,远在塔上的洛蘅见她放了一只灵鸟便捏诀放了雷咒。 他的雷需以灵力载之,无关乎神力便不用担心被九天察觉——但肯定瞒不过他爹。 虽然玩这一招极耗灵力,但此雷一落,这城里不管什么脏东西都逃不过这一劫——如果城里果真藏着亡灵神的残魄,那这一道雷下去也得劈散了,就算得不到下一步的线索,至少也能伤其根本。 以塔为轴,宫围里瞬而绽起强胜昼光的雷闪,此雷非从天上引来——他也引不来天雷,而完全是洛蘅自己骨子里的雷息乘着灵力而出。 此力就像是他的骨髓一般,这么抽用,活像拿着棱锥往自己骨子里凿,岂一个通透了得。 傅钰贤远远瞧着,猛光一晃一闪的,都快给他闪瞎了,只能半眯着眼,略略别开脸,掐着时间将那道金环往宫围收去。 雷光流窜阵里,白光惊闪间邪气阵阵升腾,雷鸣轰轰,震得玄塔一阵一阵的哆嗦,几次都差点把洛蘅给抖下去了。 好在还有问尘仙君他老人家在外头给他掌握着火候,不然他非轰死自己不可。 此间正气之盛,连洛蘅自己都不禁有些胆颤,心想那点烂根的心魔会不会给自己也招一道雷劈…… 思绪也才移了那么一丝半毫,蓦地一股邪息便又给他狠拽回来了。 此息距他甚近,仿佛就在身后—— 身后确有一影晃近,干枯形瘪,一眼就知是那神坛下虔诚的死鬼祭司。 乖乖,这都能活! 这若是等闲时,洛蘅可能还有心情探个究竟,奈何此刻足下塔顶一软,他都来不及把这玩意儿如何看清,这座黑不溜秋的塔就陷成了个溜烟豆腐,等不及这死鬼祭司碰到他,也等不及他躲,俩“人”挨都没挨着一下就搭了伴跟着碎石残木一块坠下去了。 这算什么?想同归于尽? 世说祸不单行,还真不单行。 洛蘅总是在被不得已的苦衷限制了行动力的当上给这些玩意儿钻了空子。 “洛蘅!”卫惜居高见洛蘅的雷息戛然而止,随着就是尘起塔落,自然忙不迭慌不死的就冲下去了。 傅钰贤和云焱在不远处瞧着,云焱被吓了个魂飞想冲过去,却被边上作势抱手看戏的问尘仙君给一把拽了回来。 “人在做天在看,这就是顶撞恩师的结果,早晚要栽。” “……” 看着问尘仙君满脸小人得志的得瑟,云焱实在不知该做何言语了。 尘幕里卫惜隐见一抹干枯怪影便当即一道剑意斩去,听得何物坠了轻响,另一边却是洛蘅咳着出来了。 “喂,你没事吧?” 洛蘅掸了掸衣上的灰尘,“没大事。” 尘烟落得缓,二人借着月光扫视,这宫墙里只留下玄塔塌落遗留的狼藉墟影,也再探不到半分毒息了。 完事,收工。 洛蘅和卫惜御剑出城,大老远就瞧见云濯在河畔冲他们招手。 傅钰贤撤了笼城的结界,云焱便将蕴了火灵的旸离往城中一放,剑影划过便见火光迸起,转眼间,方才还死寂一片的城池便已热闹得火光冲天。 云焱收剑撤身,来到河边,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只洛蘅还吊着心。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大家都在这,唯独不见芊霙雪,便问:“你们有没有看见雪儿?” “没有。”一直待在河边的云濯先摇了头。 “我只在你施雷咒前看见雪儿姑娘在城里帮你驱赶尸群。” 洛蘅心凉了一半。 卫惜是盯芊霙雪盯得最久的一个,现在回忆一下,也只能惭愧道:“你那边出事我就赶过去了,之后就没见到她了……” 洛蘅脸色已是惨白,“她没出城吗?” 卫惜没看见她出城,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你先别急,她可能出错门了吧。”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现在最心急的可不光是洛蘅了,连云焱心脏都有些受不了了。 要是雪儿没有出城,那他这一把火岂不是——完了完了,要真是这样,洛蘅非跟他拼命不可。 “先别急,找找就好。”说着,云焱赶忙引了川江绕—— 就见灵丝悠悠飘向被烧成了火海的城池…… “……” “……” “怎么样?”卫惜问。 此处只有云焱这个施术者和洛蘅这双异瞳瞅见这杀千刀的灵丝飘向了一个很不妙的方向。 那两人根本没那闲心作什么答,飞了魂似的就往城池跑去。 云濯一见他俩跑就也跟个蹿头鸡似的追过去了,“冷静啊,城里火很大!”这一句点火的效力不亚于猪油桶,却比冰水还能寒心。 “你们要去哪?” 一言恍如惊雷,轰得两人愕然止步。 芊霙雪看着他们两人在火光映照下还惨白惨白的脸色,反应过来了什么,刚开口想解释,就听洛蘅冲她吼道:“你去哪了?” 在河边没看见她的身影洛蘅就已经慌了神,川江绕的灵丝往城里飘去那一幕更是要将他的心攥死了,眼看着城中烈焰熊熊,他这颗被架空的心也快被这一时半会儿给耗成灰了。 而现在,这颗坠了千钧的心又被狠狠砸回了胸腔里,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紧张、担心、恐惧都让这一下给砸乱了,一股脑的全汇成火气冲上了脑门,压都压不住。 芊霙雪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似安慰似求饶道:“别生气,我给你看个东西……” “这些都不重要!”洛蘅忍无可忍道。 芊霙雪所有话都猛地咽回去了,洛蘅果真是很生气的瞧着她,“为什么现在才出来!” “我……”她莫名哽咽的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视线忽朦胧了。 她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想将这莫名的泪水稳回去,结果一不小心吸重了,更让眼前两人不小心误会了。 “雪儿姑娘我们不是怪你,你别哭啊……” “没有……”她又哽住了,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唯一吐出来的俩个字还有点抖。 她声音一抖洛蘅的火气就消了个无影无踪,然后瞬间就后悔了,“雪儿……” “丫头,跟师父来。”傅钰贤大摇大摆的一把捏过她的后脖子就把人从洛蘅眼前掳走了。 芊霙雪那一滴本就挂得危险的泪被傅钰贤这么一带,一不小心掉出来了。 洛蘅从后面瞧着她抹眼泪,心里坠得一顿一顿的——他曾经固然喜欢气她,但几时把她惹哭过…… “看把那小子吓的……”问尘仙君轻轻捏着她的脖子,半搂着她走远了,然后又提高了嗓门:“毛都炸成这样了,捋顺了再过来。” 第七十二章 疯狐狸 众人出了古篱便一路畅通,前往南巫的途中再没遇见什么值得停步处理的乱子。 如此御剑赶了三日便到了南巫的国都大月城——南巫国敬奉明月,所以才为国都起了这么个名。 问尘仙君在大月城里有个老相识,是个老狐狸精,常年混居人城,时不时挪个窝,这次凑巧在南巫国,于是问尘仙君也就很不见外的直接去踹门了。 这老狐妖在大月城里盖了间小院子日常研究南巫国的巫蛊之术,位置选在宫墙边上,研究得貌似还不错,连国师大人都不冷不热的赞过几句,因此还捞了个客卿的头衔,时不时也能入趟宫,陪贵人们消消遣。 小院在落在清静的街尾,前门面着市集,后门临着小巷。 问尘仙君偶尔也会选择低调行事,于是就衬着黄昏的余辉悄悄去拍了人家的后门——无非就是敲门声在巷子里窜了个通透罢了。 “来啦!”门里一声高喊由远及近,小门随即便毫无吝啬的敞了,拉门这人盈着满脸欣喜,“一听这铿锵有力的敲门声就铁定是您老人家的!” 此狐名唤景乐,莫看他少年的个头少年的脸,实际却是只货真价实的千年老狐狸,无非嫩漆刷得过了点罢了。 “哟,好歹也是位客卿,怎还亲自来开门?” “小妖望穿秋水的候着您来,哪还等得及让下人来开门?” 问尘仙君淡淡将肩前的散发撩去肩后,“想不到一把年纪了,你还这么迷恋我。”此话说的恬不知耻。 “……”洛蘅僵着脖子瞥了他这厚颜无耻的师父一眼——连他这个什么世面都见过的问尘仙君亲传弟子都震惊至此,就更莫说那三位端得一派雅正的侯门子弟了。 “此乃小妖之幸……”景乐全全一脸花痴的瞄着仙君进门,后头一众如花似玉的青年才俊反倒无心赏看。 “天哪……”云濯跟在两位大哥身后悄悄感叹他问尘师叔那超凡无敌的魅力。 景乐乐颠乐颠的关了门便一蹦一跳的凑到傅钰贤面前,“听说您老人家要来,小妖一早就给您备了九曲香、回龙吟、笑望春……您看现在来点什么?” 此妖对问尘仙君的了解果真不浅,絮絮叨叨念的一堆全是他老人家点了名喜爱的酒。 “小妖还给您备了美人,大月城的头牌花魁,您看怎么样!”这老妖满脸期待一脸讨宠的仰望着傅钰贤。 问尘仙君眉梢一跳,似有黠色窜上眼幕,一悦则落。 “咳咳……”洛蘅轻咳两声,他师父下意识瞧来,他淡淡转开目光。 “咳咳,”问尘仙君也轻咳了两声,然后端了一身风度道:“食素,不开荤。” 景乐引着众人进了院里,一路贴着傅钰贤问前问后,这番殷勤劲看得另几位是一头雾水,忙逮着洛蘅问:“他和师叔什么关系。” 洛蘅还真不知道这家伙跟他师父是什么关系——傅钰贤很少跟洛蘅说他以前的事。 尤其是飞升为仙前的往事,问尘仙君一个字都没向洛蘅吐露过,而且貌似连洛君离都并不十分清楚。 院里拴着只大黄狗,原本静静伏在不照阳的角落里睡着,结果芊霙雪一脚才踏进院,此犬便噌的蹿起,狂叫了一声便恶狠狠的朝她扑来。 这条狗有小牛犊那么壮,猛地乍起,拴着狗脖子的铁链被挣得声声裂响,声势之猛,几有断裂之意。 景乐听犬吠有意,临时收了蹭着傅钰贤的笑意,身形一晃,拖过一抹余影便凑到了芊霙雪面前。 “方才没发现,姑娘体内,似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的语气一改了方才的花痴便是一腔阴抑,略冷,甚至有几分瘆人。 傅钰贤一把将芊霙雪拽到自个儿身边,“离远点,这是我徒媳妇。” 洛蘅又被晾在一边,莫名有些发怔。 “徒媳妇……”景乐眼神空洞了一阵。 云濯瞧得此妖如此古怪,心底略略有些发凉。 “仙君居然有徒弟!”他忽而一声惊叫起,把洛蘅都给吓得回魂了。 问尘仙君捏着芊霙雪走在前头,悠悠吹着口哨,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那四人好奇的看着在原地呆了半晌的景乐,就见他神情逐步惊愕,连头发都微微有些起竖之势。 “居然有徒弟……”他双手不可思议的捧上脸颊,十指渐蜷,将五官扭的离奇狰狞,然后突然暴怒发疯似的骂道:“哪个杀千刀的王八龟孙鳖犊子!” “……” 四人皆愣,却见洛蘅眉梢难解其意的跳了一下,云焱连忙从他手里把剑拿了,“忍住,这是师叔的故人。” 景乐自己在原地疯成一团,卫惜拽了拽洛蘅的胳膊,“你还是赶紧跑吧,我怎么觉得他想找你拼命……” “你才王八龟孙鳖犊子!小爷撕烂你的嘴!”云濯炸了毛的就要冲上去,洛蘅却一把攥住他的肩,“不用理他。” “有徒弟……”他还在念叨着,活像失心疯了。 云濯瞧着,火气消的莫名,攥着剑柄的右手也僵住了,“他……怎么了?” “去找我师父问个清楚。” 那只狐狸疯癫了许久,终于在夜幕之后才恢复了些许正常的痴相。 夜幕之后,傅钰贤捞了几坛子酒便在后院的花下酌饮。 院里有一株梨树,晚春之际尚还稀稀零零的挂着几朵白花,好在周遭还有不少生得丰腴茂盛的草木,才没叫这梨树引了满院清凄。 石桌上摆着两坛酒,傅钰贤斟了一杯,摆到芊霙雪面前,“会喝吗?” 芊霙雪默默执起杯来,望着杯中清液,见一枚小小的月影澄在杯里,问:“都说酒可解愁,确是如此?”这东西她没尝过,所以想在尝之前稍稍了解一下。 傅钰贤举坛一饮,眼光悠闲望着月,“愁无可解,只是这东西喝多了可以让你死一趟罢了。” 睡如死猪。 芊霙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辛辣,过喉似刀,好在也还能接受。 有道拱门隔了小院,洛蘅便在拱门另一边的院里,那只狐狸缠着他,云濯也绕在他身边,忙得抽不开身,而卫惜和云焱就倚着一边的廊柱看热闹,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傅钰贤一眼便将那里的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遭,五指轮番敲着酒坛子,叹了一口悠远深长的气。 想不到他傅钰贤一世潇洒,竟也有这拖泥带水的一天,果如洛君离所言那般——羁绊多了,就放不开了。 说白了,再累也得撑下去呗。 “那小子曾几何时也是个病秧子,现在能活蹦乱跳的,还真是不容易。” “他中过心魔?” “谁都有心魔,”他抬着坛子,豪饮了一口,“执念深了就是心魔。” “那他的心魔是什么?” 酒坛子在石桌上磕了一下,“什么都可以成为执念。爱一个人会成执念,恨一个人也会,喜欢会着魔,讨厌也会……”他脑袋明明还清晰着,讲话却已牵出了几分醉意,“有些人清高,不肯沾染半分世俗,如此长久,必成心病,倘若有朝一日,此人发现自己也堕染了几分红尘,无需多,”他掐了一指毫寸,“只需那么点,说不定就能把他逼疯。” “这就是他的心魔?” 傅钰贤意味不明着,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然后食指悠悠往拱门那头一指,“看见那只狐狸没?” 芊霙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那只狐狸仍缠着洛蘅。 “世人皆觉心魔是为天下至邪之物,避之如蛇蝎,孰不知恰到好处的心魔亦是登顶的阶梯……切记,当一个人将某一事物追为执念,甚如心魔,那他必将不择手段,届时,这世上再多的阻碍也将,空如无物……只要足够极致。”他又灌了一口,然后指着拱门那边,“看见那只狐狸没?” “嗯……”芊霙雪点点头。 傅钰贤又给她斟了一杯酒。 “那只狐狸为了研制这世上最猛的毒,可谓无所不尽其极,食毒饮鸩、无所不为,就为了玩出这世上最毒的毒。你看他这样子,就是自己把自己毒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原本也就是只对毒感兴趣的狐狸,没什么稀奇,后来他发现这世上的毒太多,一毒更胜一毒,远远没有尽头,于是他越深探就越觉得遥遥无期,就这么一步一步,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的。” 芊霙雪饮了杯里的酒,“那他为什么那么……迷恋师父?” 傅钰贤两手一摊,“因为我把他的毒解了。” “怎么解的。” 他摆了摆手,又灌了一口,然后往桌上画了六道阳爻的乾卦,“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上九虽居一卦之首,却已是阳极末路。纵观此卦纯阳无阴,一刚至尾,极致成魔,可成九五之大业,可抵上九之巅峰,然阳极则反,至巅峰之日,即是败起之时。” 芊霙雪瞧着傅钰贤,一头雾水,眨了半天眼也没乱明白问尘仙君他老人家到底是酒劲上头语无伦次了,还是,真的在说什么…… 傅钰贤画爻的手指在桌上点了半天,突然收了手,仰头对月又是一口猛灌,盈液渗湿了衣襟,一坛饮罢,他将空坛子顿在桌上,瞧着天上云始遮月,嘴里又絮叨起来:“阳极则反,阴极亦反,月之圆缺,亦循此道。” “阴阳相抵又当如何?” “阴阳相抵,势均力敌,险;阴阳交汇,刚柔并济,方为世之常态。”他又启了一坛酒,仿佛恢复了些许清明,“青泽的心魔,险。” 第七十三章 “衡” 亥时将过之际,问尘仙君终于把自己灌成了一只半醉的螃蟹,抱着酒坛子,有心赏月,云幕败兴。 芊霙雪的酒力是绝对不及傅钰贤海量之一分半许的,也不知喝了几杯,反正现在是彻底醉的没多少意识了。 “你让她喝了多少?”洛蘅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只磨人的疯狐狸,本来还想跟芊霙雪说几句话呢,结果一过来就见她被问尘仙君灌成这样。 “没多少……”傅钰贤杵着脑袋,“听说魔族酒量都不差,”话到一半,被一个酒嗝个打断了,“唉,不行啊……” “拿酒泡死你算了!”洛蘅数落着他师父,将芊霙雪扶起。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问尘仙君反数落着,站起身,“为师这是帮你啊……” “什么歪门邪道。” 都被杠到这份上,问尘仙君还意图强词夺理,于是抱着怀里那个空酒坛,大着舌头道:“这叫旁门左道,你师父我独创的……旁人,学不来。”说着,便晃晃悠悠的转过身。 “回的去吗?”洛蘅这边扶着芊霙雪,那边还得担心他师父有没有被绊倒。 “要……”问尘仙君被矮阶绊了一下,然后有惊无险的走上去了,“要你管!” 洛蘅瞧着他抱着个酒坛子一步一踉跄的钻回了屋,淡淡驳道:“谁管你。” “青泽……”芊霙雪也晃着要站起身,结果看起来醉得比傅钰贤还厉害,脚下根本站不住,一起身就趴洛蘅怀里了。 “陪他喝酒做什么?”洛蘅抱着她,任着她在自己怀里东一下西一下的折腾着,也不知要干嘛。 芊霙雪抬手似乎要指着洛蘅的鼻子,结果却在他脸上戳来戳去,“因为你不告诉我……” 洛蘅将她杂拂脸上的发丝理开,瞧着她两眼醉蒙迷离、满面桃色,忍不住往她额上吻了一下,“别乱动。”他轻轻俯身,抄起她的膝弯。 芊霙雪果然听话,乖乖的就不再乱动了,任洛蘅抱着她回屋。 “还在生气……”她乖乖倚着洛蘅的肩,颇委屈的问。 “怎么可能。” 芊霙雪把脸埋在洛蘅襟里,“那你都不看……” “看。”洛蘅轻轻踢开虚掩的屋门,探着黑把她放去榻上。 芊霙雪两手仍环着洛蘅的脖子,醉得稀里糊涂的,“不生气了?”。 洛蘅被她箍着起不了身,只能单膝跪在榻上,俯身瞧着她,“不生气了。” 屋里没有灯光却有月光,有一缕还落到了榻上,正好打在芊霙雪脸上。 她眼波迷离略有涣散,闪着月光,又似拂了一层水意,汪汪的煞是动人。 洛蘅瞧她瞧得入迷,忽而着了魔似的俯压下去重重贴住她的唇。 这一吻便深陷,明知此时该绷住理智,唇下却是越缠越深,久久不舍得分开。 芊霙雪醉作如此,待洛蘅更是百般温柔千般顺从,也半点不怕他缠着自己,洛蘅若欲攻她唇齿,她便索性松关迎触,惯得洛蘅愈发忘乎所以。 再这般肆无忌惮下去,洛蘅自己就快要绷不住那根弦了。 于是攥着最后一丝坐怀不乱的理智,洛蘅收了此吻,只还缠绵不舍的轻轻摩着她的唇。 两方柔息交织着,酒醇泛泛、暗香盈溢,洛蘅一直徘徊到自己终为理智所控时才轻轻抽起身来,垂眼瞧着她双眸微闭、眼睫颤颤。 唯恐那股好不容易平下去的悸动再卷势重来,洛蘅略略错开目光,替她掖好了被子便极快的退出屋去了。 明明醉的是她,到头来那似醉非醉的朦胧恍惚却落到了洛蘅自己身上。 夜风袭凉,却久久拂不平他由心迸发的微热,搞得他心绪乱成一片,脚下步子也是有些徘徊犹豫。 洛蘅好不容易半梦半醒的钻回了自己的屋子,点了盏灯——也不知还点灯干嘛。 这时辰该歇息了,于是烛烨还没闪两下,他就又给递到唇前,抽气正欲吹,余光却冷不丁的往屋子角落里瞥了抹影出来。 那角落里还真有人,冷不丁的突然给他看见,惊得洛少爷三魂尽归,手上一哆嗦,差点把灯烛砸在桌上。 “吓着你了?”殊音饶有意趣的打量着他,又勾起了他那典型的黠笑。 他天生就是这副笑容。 但这副笑容却让现在心绪不宁的洛蘅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窥视,于是他看也不看殊音,有些烦闷不耐烦的说:“深更半夜、神出鬼没的,不吓人才怪。” 殊音抱着手凑过来,“你又不是独守深闺的黄花大姑娘,还怕我采花不成?” “……”洛蘅微不可查的深深吸了口气,把烛台搁在桌上,仍不肯看他,“来做什么?” 殊音颇爱找事的把脸凑到洛蘅面前,逼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然后在那双相当不乐意面对自己的眼下勾了一个坏里坏气的纯良笑容,“我来给你送消息。” “什么消息?” 殊音往桌上一坐,明目张胆的把自个儿晾在洛蘅面前,“当然是你想要的消息。” 洛蘅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吧。” “你今天怎么了?被勾魂了?” 洛蘅悠悠白了他一眼,三个字呼之欲出:要你管。 殊音漾了一脸的八卦相,“快快快,交换消息。” 洛蘅直接上手拧了他的脖子,扭着就把人往门外压去,“爱说说,不说滚!” “行行行,说说说……我还真是怕了你了。”殊音连忙缴械投降,死皮白赖的又蹭回屋里,揉着被洛蘅捏得隐痛的后脖子,牢骚道:“我要不说,回去还不得让他数落死……” 洛蘅抱手倚着门,“说吧,什么消息。” “致使云霁玄入魔的魔种是赤霜下的。” “什么?”洛蘅愕然。 “云霁玄在人间历练时被魔兽所伤,赤霜为了救他就给他服了魔族的药,那药里边就有心魔种。之后公主殿下也提醒过他,在药力散尽之前不可大喜大悲、妄动武力,且为了防止他遇险,赤霜还保护过他一段时间。” “后来呢?” “后来天云出了乱子,云霁玄赶回去,便是那次天云之乱激发了他体内的魔种,然后他就被仙族通缉,最后在他弟弟云澜启的辅助下,逃离了涅华,继而就被赤霜带回魔族了。” “原来如此。”洛蘅沉思着,还没怎么想明白,就见殊音已经踏上窗框,“我走了。” “有门。” 殊音看着他身后的门怔了一下——他平日里翻窗翻多了,一不小心就养成了习惯。 他又瞅了瞅脚下的窗框,“反正我都到这了。” “……” “走了。”音落,人也溜了。 风灌窗而入,险些熄了桌上灯烛。 洛蘅踱步过去关窗,方至窗前,殊音的脸就又窜出来了。 “还有什么事?” 殊音笑嘻嘻的,没说话,合了两面窗板。 还真细心…… 也就随便耽误了那么一会儿就三更半夜了。 洛蘅转回桌前,熄了灯烛。 “世归阴阳,事有正反,两相抵之,既衡,也险;两相融之,虽安,却难。”巨树荫下,青衣银发,他回眼瞧着洛蘅,似是等他作选择。 今日此树开了满树桃花——仿了幽天的紫桃。 此番花泽洛蘅甚熟悉。 他看着灼华,答方才之话:“可否都不选?” 灼华瞧着他浅笑,正回眼去瞧着巨树,也没否决,“不抵不融,阴阳相离,既离,此事便不存在,不存在自然可以不选。” “可它存在?” “且你早已作了选择。” “什么选择?” 紫桃翩翩纷落,花雨如幕,一时纷乱了视线,片刻未过须臾,一缕浅香引破花幕,幽幽灯火处,一抹冰蓝丽影闯进洛蘅眼帘。 见是千灵仙姬正抱着幼年的他在案前秉烛夜阅,案上展着竹卷,千灵仙姬便一字一字引着他瞧。 他还记得此卷载的是古国莫燕的简史,述了诸多生死战事,阅罢,他母亲便对他说:“自古忠义难两全,尽了忠便往往舍了义,取了义却又总是负了忠。” 那时他尚且年幼,不懂这般凄然憾缺,便童言反问:“为何不可忠义尽取?这两者似乎并不冲突吧?” 千灵仙姬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便在他耳畔柔声轻言:“忠义本不冲突,诸多时候只是立场冲突罢了。” “立场为何一定要冲突?” “只是事态的发展让立场变得冲突罢了。” “事态可否掌握?” “自然可以?” “那也可以选择让事态不走向冲突?”他抬眼望着母亲的脸,笑道:“兵法不也有云,上战之策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最下策方为攻城灭国。事态既可掌握,那为何不制衡双方,使之共存而不相争,互立而不对立?” 千灵仙姬笑得柔和,今瞧来,却有些许苦涩。她抚着洛蘅当时稚嫩的脸颊,柔道:“可以,只是太难了。” 仅仅只是保住一方的立场便已太难了,想赢回双方,就更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了。 并非不同的立场天生便要对立,只是世事难料,人心更难测。 彼时洛蘅不懂此理,如今懂了,也知难了。 “蘅儿以后可以做到吗?” 即使是当时的洛蘅也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聪明的转了个弯:“我愿寻此法。” 愿寻此法…… 思虑沉沉又坠回了满眼纷乱,纷乱非是花幕,而是过往记忆幕幕涌来,瞧不清,却惆怅,然仍只是须臾的光景,纷乱便又净了。 净成了一片黑蒙迷雾。 灼华还站在不远处,仍是望树的姿势,“这便是你的选择。” “嗯……” 他转过头来,又一次笑望着洛蘅,“既衡,也融,两者共存,即为‘衡’。” 洛蘅略怔,回神,便也笑了,“如此,岂非既险又难?” “这是你的抉择,也是你的立场。” 洛蘅笑渐苦涩,微微仰了头,望着虚空,浅浅一叹,“还真是艰巨……” 灼华笑而不语。 “你到底是谁?” 虚无里拂过一阵清风,似有萧瑟,却盈凉透爽。 “吾名灼华,便是这涅华树之灵。” “涅华树?” 灼华渐而悠远,笑意未退,“始于虚无,终于虚无,存世无因,退世无果,既见繁华,亦叹空浮……” 第七十章 祭月神坛 又是一日清晨,本当静好,却一大早就吵闹得堂燕不得安宁。 今晨洛少爷修养全丢的拎着他师父的耳朵嚷嚷:“都日上三竿了还不醒!” 问尘仙君这一晚都没在榻上——直到洛蘅今早给他送解酒汤时,才发现他老人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睡的跟死猪似的。 洛蘅在他屋里嚷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期间什么招都用过了,就是没能把问尘仙君从他那酒酣死梦里拽出来。 一大早,景乐也凑在问尘仙君门前,还是那一脸花痴的模样,贼巴巴的瞄着仙君那飒爽英姿。 洛蘅彻底放弃了,把他老人家折腾到榻上,解酒汤放桌上,出屋,关门。 当时景乐凑得太近,险些被门板糊了一脸血,结果仍能做到两眼不眨大气不喘、依旧呆乎乎的站在门前。 “这只狐狸……真的不正常!”云濯在旁边观望半天,也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云焱从他边上过,正好听见这一句评价,便也不急不缓的甩给他一句:“有心情看人家一早上,你也不正常。” “他那是偷窥,我这是正大光明的看!”前句气焰腾腾,后句却来了满腔惊奇:“而且我从来没听青泽哥这么大声说话过……”说着,他又更不可思议的瞄着洛蘅。 云焱瞧着他,良久,翻了一个掀天的白眼,“傻样!” 洛蘅又端着解酒汤进了芊霙雪的屋,方推门而入,便见她身子伏在桌上,两手磨磨蹭蹭的执杯倒水,头重似灌铅的,总也抬不起来,只能耷拉在桌上。 “难受吗?”洛蘅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芊霙雪昏昏叨叨的灌了杯里的水,头痛着,抬眼瞧着洛蘅,“头疼而已,不难受……” “把这个喝了会舒服些。” “这个,给你。”她将一只小木筒塞到洛蘅手里,然后乖乖干了他递来的一碗解酒汤。 “这个就是你在城里找到的?” 芊霙雪放了碗,两眼还惺忪着,“费了我好大功夫呢……” 洛蘅在她身边坐下,挑了她一缕长发,在指尖轻轻捻弄着,“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凶你。” 芊霙雪伏在桌上,侧过脸来瞧着洛蘅,两眼蒙蒙、笑意浅浅,眉梢罥着柔色,打量着他时尤其妩媚,“你看我怕你吗?” “徒儿!”问尘仙君醒的时机恰巧,一声嚷起,隔着几层门板都听得见他那中气十足的嗓门。 “徒儿”俩字又挑乱了那只疯狐狸的神经,就见他愤愤地咬着袖角,两眼凶狠又阴郁的看着洛蘅进屋,那神情,甚有几分狰狞。 洛蘅素来识人甚敏,只用余光微微扫了一眼他的神情便探觉了他身上那隐隐约约、收敛潜藏的杀气。 昨日第一面见到这只狐狸时,洛蘅便已觉些许怪异。 且这狐狸的院里人烟寥寥,却毒息泛泛,一草一木皆是妖异。 听说宫里的贵人甚喜邀请景乐入宫消遣——喜欢同这样邪异阴毒之人消遣的贵人会是怎样的…… 洛蘅推门进屋,他师父正好放了碗。 “终于醒了?”洛蘅问得不冷不热,问尘仙君伸了个懒腰,悠然自得道:“今夜月圆,国师亲祭明月。感兴趣吗?” 洛蘅悠悠瞥了一眼门外照得正火热的太阳。 傅钰贤也瞥了一眼,“差不多就这么圆……” 大型的祭典其实没什么值得瞧的,无非场面宏大些罢了,也因为宏大而且光明正大,所以也没多大概率会搞出幺蛾子——凡人敬天如命,对待祭典比对祖宗的忌日还上心。 若是闲来无事的话,跟着他们去溜达一圈倒也无伤大雅——但今天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小事。 先前奉灯城的那个少年托付给他的灵魂还没超度。 因为此灵有系阳之魄,执念又深,直接超度恐怕仍是难入轮回,所以洛蘅就让她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趁月圆阴气澈净之际将她度入轮回,也好降低她变成厉鬼的风险。 “没兴趣。”说着,洛蘅出了屋子,见那三人也在廊下,便道:“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 问尘仙君让他徒弟一盆凉水浇了个透,甚不乐意,“你小子又有什么事藏着掖着?” “没什么。”洛蘅答得漫不经心。 “丫头,跟我们一起去?”傅钰贤倚着门框,抱手打量着她。 芊霙雪抬眼望了望洛蘅,笑道:“青泽不去的话,我……”傅钰贤一把捂了她的嘴,就把人拽走了,“走吧。” 敢情问尘仙君压根儿就不是在询问意见。 “师父……” “没关系青泽,我也不去。”云焱笑着揽过他的肩,“反正待着也没事,我就陪你吧。” 洛蘅颇不情愿的挣了两下,“谁要你陪”四个字呼之欲出。 卫惜见云焱在了便也笑着对问尘仙君道:“我也不去了。”说罢,便走到云焱身边。 问尘仙君手里擒着芊霙雪,冷幽幽的拽了一个诡邪的笑貌,瞧着云濯,没说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了—— 敢说不去试试。 边上三人看得心惊胆战,唯独云濯这傻小子却是一脸傻愣。 好在他本来就爱凑热闹,“我当然要去,我都没见过人间的祭典长什么样呢。” 这个回答,问尘仙君甚满意,于是就将芊霙雪往他那里一塞,“你俩一块儿去凑热闹吧。” 洛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师父折腾。 傅钰贤两手往腰间一杵,“那谁陪我?” 那只狐狸早就凑在他身边了,再听这么一问,连忙邀宠道:“大月城小妖最熟了!” “行,就你吧。”问尘仙君满脸凑合的勒着狐狸走了。 旁人眼中,问尘仙君行事向来诡异莫测,时而疯癫时而狂放,要是哪天按正常路子走了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只是在洛蘅看来,他今天的“不正常”有些怪怪的。 洛蘅总感觉,他师父是故意要把芊霙雪从他身边拽走。 老不正经…… 大月城市集甚繁闹,街路完全被行人所占,即使是宫里贵人的马车至此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候着守卫开道——或许也是因为今夜有祭典的缘故。 祭月之典每月都有,大家虽习以为常,但每一次都不乏热情—— 这便是凡人对天的崇拜。 芊霙雪好生无聊的走在道上,身边云濯倒是甚活跃的东望西望,那只狐狸也饶有兴致的跟问尘仙君数落着这城中他所知的一切——也当真不怕仙君烦他。 到底也只有芊霙雪没精打采的在人群里跟着走,没觉得人景有什么好瞧的,只觉得这大月城远远没有南川来得有趣。 尤其没有锦青湖畔、洛蘅带她去的那里漂亮。 想到洛蘅…… 说起来,她昨天虽然喝高了,但某些印象似乎还依稀印在脑海里。 尤其记得是洛蘅把她送回屋子的。 话说,她昨天是不是对洛蘅,做了什么…… 芊霙雪立马就出神了,手轻轻抵着下唇,拼了命的回想昨天的事。 她还真不记得自己对洛蘅做了什么…… 只是心里莫名有些局促。 “咦?师叔他们呢?”云濯突然在她身边出了声,惊得她连忙回了神。 “刚刚还在呢……” 云濯伸长了脖子往人海里四处张望,哪哪都有人影,唯独不见问尘仙君和那只狐狸。 芊霙雪也跟着他到处张望了一番,没找着。 她刚刚光顾着出神了,压根就没留意那两位,好在云濯虽然总在东凑西凑,却也时不时留意她一眼,这才没完全走散。 “算了,反正师叔也不可能走丢。”云濯收了收目光,倚着自家川江绕的优势有恃无恐,还倒显得兴奋了,“走开了正好,我们玩我们的。” 没辙,芊霙雪只能继续跟着这闹腾的小少爷泥鳅似的在这人海里钻空。 这城中四处漾着蛊气,杂的有些不妙。 而且据洛蘅说,沽南邪神异教最多,尤其是亓冀两国以南,几乎每个国里都藏着几个异教。 夜羌是出了名的百教纷乱,而长幽与南巫两国相较,南巫明显更杂些。 越杂就越有可能潜藏着百鬼门人。 今日的祭典规模甚大,又是王族与国师主持,祭的不光是月,更是一国的脸面,就算王家内部等闲时有什么纷争内乱也不会选择在这样的日子里搞什么太夸张的动静。 但对百鬼门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百鬼门不光爱凑热闹,更爱搞热闹。 …… 两情相悦之人总是心心相印的,许也是缘分在作祟,芊霙雪此间所忧之事也悄无声息的攀上了洛蘅的思绪。 他原本在琢磨他师父的异常行为,结果兜兜转转的,思绪一不小心就溜到了今日的祭典这桩与他毫不相干的事上了。 他亲爹就是拥有信徒无数的雷霆之神,什么场面的祭典受不起?所以洛蘅自然而然的就觉得大月城这每月例行的祭月之仪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再不值得注意好歹也是个人群聚集的热闹之事,这种事他洛少爷不感兴趣,但说不定就有居心叵测之徒潜藏伺机而动—— 这还真不好说。 且南巫国最近也刚刚蒙了一层絮絮迷雾,正是险而难察之时。 街上的行人最终都赶去了一个方向——城里的祭月神坛。 祭月神坛为一圈深壑所孤环于高山之下,距人群遥遥,唯有一道吊桥连通——神祭时却被官兵看得死死的,连只耗子都放不过去。 南巫王室奉明月为神,顺带着也将二十八宿、各路星君都列入了祭祀的程章里,所以神坛上除了供着全副月相,也描着四象图腾,另外还立着二十八宿的石龛,远观已是恢宏壮阔,神之威不请自成。 阻拦人群靠近断崖的只有一条拦腰高的铁链,然人群聚涌之势排山倒海,就这场面,别说仅是一条铁链了,怕是砖墙也推得倒。 芊霙雪在外围瞧得有些惴惴不安,身周人流却仍在单向涌着。 不出事则矣,一出事,那必是颠山倒海的大场面。 云濯只比芊霙雪高些许,在这人山人海里也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才能瞧得稍微远些。 蛊息乱涌着,南巫蛊师甚多,逮十人能有七八个接触过蛊,且至少三个是正经蛊师。 这种条件对百鬼门而言实在太有优势了。 现在尚不至未时,离祭月典礼还有三个时辰,神坛上只有几位神侍在忙碌。 这么早聚于此是因祭月之前还要行“请月”之礼——坛上有一块月石,每次祭月之前须得先将此石以清露浸透,使之发出盈盈月光之泽。 “快看,好像亮了。” “那么远,你眼花了吧?” “本来也要亮嘛。” 云濯懵里懵懂的不知是什么“亮了”,于是又更努力的伸长脖子去张望——然而明阳当天,仿模月光的浅泽岂能与之争辉。 却在周遭一片拥挤嘈杂之际,芊霙雪蓦地被人拉了一把,回头,未窥清其相貌就已经被拽了逆着人群跑了。 “诶……”芊霙雪仓皇着想抽回手,结果却被对方攥得死死的,像是被铁钳制着,挣也挣不脱。 此人飞奔似逃命,人群熙攘却能钻缝无阻,转眼的功夫,就拖着芊霙雪没进了人海里。 云濯愣了,他还没有晃过神就见芊霙雪唰的消失在眼前。 “当街抢人啊!” 第七十五章 流火 “当街抢人啊!”云小公子嚷着就拨开人群追了去,一路跌跌撞撞行路不畅,结果那抢人的家伙却活似一条泥鳅精,哪哪都钻得过去。 “站住!”云濯心急难耐,与芊霙雪相隔总不过寥寥五步之距,却总排不开源源压进的人群——实在恼人的很。 “放手!”芊霙雪已经探出这家伙的气息了。 “不行!” 这家伙把自己粘成了个络腮胡子,眼角却连点细丝都没有,只能凑合着扮了个水灵灵的大汉。 “你跑什么?” “你说我能跑什么啊?还不是被人追了呗!”厉凡琛惨烈的嚷着。 芊霙雪回望了一眼,逆着人群追过来的也就那云小少爷。 不过她倒是相信厉凡琛被追了。 只是—— “你被追,拖上我干嘛?” “你有没有良心啊!好歹是一块长大的,做人不要这么冷漠吧!”厉凡琛一脸的胡子迎风飞落,时不时总糊上芊霙雪的脸,搞得她半天讲不出话来。 “追你的谁啊!” “我哪知道谁啊!” “不知道你跑什么!” “他追我能不跑吗!” 厉少主自打离开魔灵涧以来,大概就没哪天的日子是消停的。 也真是生活不易。 芊霙雪细细留意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气息能把厉凡琛吓成这样。 “这边。”厉凡琛戛步就转,一头扎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芊霙雪却被他拽得猝不及防,差点就撞墙上去了。 钻进巷里,厉少主可算是消停了, 倚着墙就大口喘着气,边喘还边不忘数落芊霙雪,“我告诉你,我要是不拖着你跑,你也逃不了!” 碰上这家伙准没好事。 “你到这来……”做什么——三个字还没出口,就听巷外铿锵一声长剑出鞘,“淫贼!”云小少爷怒不可遏的举着剑就冲了进来,一把将芊霙雪拽去身后,剑招唰唰凌厉,把厉凡琛给吓得魂飞天外,下巴上还寥寥挂着的几根胡须都来不及扯便六神无主、路不找北的四处瞎躲。 “还躲!”云濯举着剑就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要削。 “不,不是的……小雪你帮我解释一下啊!” 芊霙雪没办法,只能解释道:“别激动,我认识他。” “认识?”云濯剑举到半空,惊得下巴都掉了。 厉凡琛趁着这个空当赶紧就窜到芊霙雪身后,连连道:“真的是熟人。” 云濯不可思议的指着她后头那个一身破麻衫,披头散发,还挂着一腮帮快被薅秃毛的零星胡须的家伙惊嚷道:“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年纪一大把毛还不齐的家伙?” 也就云小少爷这嫩的能掐出水的眼神才能看出这家伙“一把年纪”。 厉凡琛连忙一把拽掉了零落的胡须,笑了一脸谄媚,“其实我还挺年轻的。” 云濯一眼瞪过去,“谁管你!” 厉少主一眼也不敢跟他对视,缩头缩脑的躲在芊霙雪身后,又戳了她几下。 云濯真是一眼也看不下他这猥琐样了,愤着就举剑要砍。 虽然芊霙雪也挺想收拾这个没脑子的家伙的,但也不能真让他被削,于是又只能和言劝道:“放他一马吧,这家伙小时候被挑了几根脑筋,心智不全,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厉凡琛欲驳,方抬了脸就是两记眼刀迎面砸来,怂了,只好点点头纠弄着短衫下摆,认了。 芊霙雪好说歹说才终于哄着云濯把剑收回去了。 于是三人就相对无言、莫名其妙的看着巷口外人流不绝,思来想去也没乱明白在这里头瞧什么热闹。 “到底什么人追你?” 厉凡琛翻着白眼想了一阵,“八次刀客,三次上君,还有五次是被仙门追的,今天又被一群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追杀。” 芊霙雪眉梢跳了一跳,“你真的,被追了这么多次?” 被追了这么多次居然还跑得出来,到底是撞了天运还是真疯了? “还被仙门追,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云濯抱着手在一边冷言冷语,厉凡琛连忙反驳道:“那是他们看走眼了才把我当妖的!” “……”然后厉少主又自己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那你是怎么逃过这么多次追杀的?”芊霙雪揣着七分疑窦如此询问,厉凡琛一觉自己被怀疑,当即火上心头,于是底气十足道:“因为我逃到一半他们就不见了。” “哈?”芊霙雪眉梢一挑一压,拧了满脸的莫名其妙——莫非她一语成谶,这家伙脑子真坏了? 厉凡琛却一脸认真的解释道:“这一路上我总感觉有人偷偷跟着我,然后每次有人追我,逃到一半他们就不见了。” “……” 原本他这身份被人追杀是很有说服力的,结果听他本人这么一解释,芊霙雪反倒要怀疑其中真实性了—— “……”厉少主自觉百口莫辩,已然俯墙哀叹去了——苍天不仁呐! 芊霙雪叹了叹——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那你到南巫国做什么?” “因为……” 言方起头,却有一束流火划天坠落。 厉少主盯着那团将落的流火,解释的后辞成了——“我嘞个亲娘……” 芊霙雪闯出巷子,站在巷口,眼望着火光砸落的方向——祭月神坛。 人群骚乱起来,不是争涌着逃窜,却是惊骇不已的往神坛的方向追去。 环护神坛的深壕唯有一条铁链隔栏,人群如此潮动,通往神坛的路又只有一道吊桥。 芊霙雪一眼瞪回巷里,厉凡琛张了一嘴的惊呆,蓦然见芊霙雪冷幽幽的瞪着他,便更惊骇的指了自个儿的鼻子,嚎冤道:“这不能赖我头上吧?” 芊霙雪实在受不了他了,于是飞身蹿起,仿若一只披着赤羽的鸟,快行檐梁重又窜回了壕边。 那两人紧跟着就过来了,三人共望着远处神坛上犹在袅袅升起的黑烟,一团流火砸下遍燃了整座祭坛,而壕沟另一头却是城民愤然,有哭有跪有闯桥的,守桥的士兵只能一窝的堵在桥口才能勉强拦住人群的冲撞。 火光灼烈,良久也灭不下势头,却见人群仍在激涌。 临着壕沟有一座高楼,名曰“观月楼”,此楼立得孤高,乃是大月城里最出挑的一楼,借着个高的优势,尽可一览城中群檐,上可仰望挂天明月,下可俯视祭月神坛,于是就得了这么个务实又风雅的名。 “一年前先王暴毙,至今没有新王继任。”景乐敛袖轻笑,一双狐眼似阴似黠,傅钰贤则凭栏而立,淡淡瞧着远处火光,“君王与国师都承认的才是正统继承人。如今国内有一位名义上的太子和一位国师承认的五公子,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这王位到底该归谁还真不好说。” 景乐眼里黠色略敛,却幽幽覆上一层薄冰,闻罢,便勾着唇道:“这样的情况,只需将水火难容的两位都处理了就好,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傅钰贤轻轻嗤笑,“这个方法倒是简单,不过该让谁来处理也不好说吧。” “仙君若想看结局,小妖倒是不嫌麻烦。” “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方便插手王族争斗。”傅钰贤笑而回头,“倒是你,怎么有心情跟他们消遣?” 景乐笑着,“消遣而已。” 傅钰贤继续转眼瞧着下方乱局,“看来得在这守一天了。” “国师大人在此,闲人避让!”人群之中忽而传出这么一声高呼,嘈杂的人群当即缄默了几分。 檐上三人循着高呼声来的方向瞧去,见是八匹马拉的华车缓缓驶来,车旁随行神侍,车后跟着长队,一车驶来便几乎要沾满整条街道。 “五公子驾到!” 马蹄快奔,即刻便见那位衣着华丽的五公子策马赶上国师的马车,两方仪队一并,街道登时就被塞了个水泄不通。 两位贵人一到,前一刻还愤乱不已的人群当即便止静了,堵桥口的官兵松了一口气,檐上几位也终于稍稍宽了心。 马车在桥前停住,国师大人便在万民注视中缓步踱上吊桥,五公子则仍高居马背之上,静望着坛上火光。 “厉凡琛,追你的人是不是那些?” “你看见了?”厉凡琛忙在人群里四下打量。 芊霙雪目光挪了几个点,瞧得分别是三个衣着简便,逆着人群而行的人。 那三人唯一不同于人群的便是他们身上有着尤其妖异的邪息,似毒非毒,既邪也戾。 “嗯,我已经遇见他们几次了。” “不是百鬼门的。” “对哦,我正要跟你说,我来……” “回来再说。”芊霙雪没有听他的理由,直接就跃下了屋檐。 “雪儿姑娘!” “别去。”厉凡琛压住云濯的肩。 云濯侧肩摔开他的手,“你怎么好意思让雪儿姑娘去帮你收拾?” “不是……”厉凡琛笑笑,“只是你的身份最好不要掺和这事。” 云濯不明此言何意,厉凡琛也无意解释。 国师大人不畏火光踱上神坛,袖起,手落,火光既灭。 壕沟此岸欢呼声起。 五公子终于下马,不惊不急的走过去。 火光灭后,国师立于坛中,掌间唤起灵光浅浅,袖间光影重错,烈火灼过的焦黑散影无踪,见他手落,灵光即刻流出,霎见坛上月石清光骤起,一瞬,竟能与明阳争辉。 “这凡间的国师,还真厉害啊……”云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即使相隔如此之远,那位国师大人的灵压仍能摄得他这个真仙之后也深感压迫。 没想到天生灵力孱弱的凡人也能有这般可怕实力。 五公子步上祭坛,身形便藏进了煞白的光晕里,似是走到了国师身边,但到底站在哪了却无法在壕沟外瞧清。 厉凡琛静静望着那团光,虽然刺眼,但到底仿的是月光,终究没有阳光灼目。 与日争辉的月光久久不散,他的目光亦迟迟不挪。 白光撒的匀称,却在不远处的观月楼檐顶之上留了一个小小的人形缺口。 谁会爬这么高? 厉凡琛往那瞧去,是有个影,坐在檐上,背对着他这面。 祭坛上的光突然弱了下去,他的目光下意识的闪了一下,再回到观月楼的檐上,却不见了那个影。 一股寒意蓦地蹿上他的脊背。 大白青天的,这是闹鬼了? 第七十六章 诅魅 “一切准备妥当。”五公子站在国师身后,声音不强不弱,恰好能让对方听见。 “什么时辰?” “酉时三刻。” 月石的清光暗落,冽白的冷光退尽了,却在石面幽幽的裹了一层明蓝的弱辉,整块半人高的石头都仿佛落成了一捧絮雾,柔柔绵绵的,就近看却仍是有些晃眼。 “提前开始。” “戌时将近,不如还是等时辰到了再开始吧。” 国师负手轻笑,“今日之火焚的是青龙之龛,昭示至此,还需等下去吗?你等得住,太子殿下恐怕就坐不住了。” 五公子笑而会意,“既如此,那便听从国师大人安排。” 芊霙雪溜溜达达的跟着那三人中的一人沿着壕沟边缘走着。 人群逐渐稀疏起来。 壕沟的尽头在山脉的掩藏之中,恰处死角,就是冷不丁藏具诡谲死尸也未必能引起旁人注意。 那人拐进山脉的隐蔽里,芊霙雪则恰到好处的在人群边缘止步,能留意这边的动静,却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毕竟她也不清楚这些人具体是怎样的实力,若是一不小心栽绊子了,指不定又会给洛蘅本就不顺当的前路平添麻烦。 还是小心为妙。 事实上,她的小心的确有用——她不动声色的察觉了另外两人也悄悄挨了过来,同样藏在人群之中,也不敢妄动。 她指尖轻轻点着寒重的铁链,一下一下,饶有韵拍。 “女娃子莫要近那铁链,当心栽下去哩!”人群里有位老伯冲着芊霙雪高声喊了一句,芊霙雪回之一笑,乖顺的退开了些。 酉时五刻,祭月之礼便起了序幕,远远的,可听见铜锣鼓响,国师大人站在祭坛的最高点,双手捧着一枚蹴鞠大小的月明珠,二十八星宿龛隐辉耀耀。 “孩子掉下去了!”人群里突然乍起一声尖叫,芊霙雪利眼瞧去,人声杂乱人影混杂中,有个飞影唰的砸进了壕沟深处。 此壕深有数丈,算是个不绝的断崖,人坠下去,就算不是落个倒栽葱也得砸个扭曲。 人落壕的一刻,一股杀意蓦地在人群里扬起。 芊霙雪越过铁链纵身跃下,人群里又乍起声声惊呼:“这女娃子怎就直接跳下去了!” 跳下去,芊霙雪踏壕壁一跃,逆空接住坠落的人。 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却轻得如纸偶一般。 这个像纸偶似的孩子抱在怀里还莫名有种毒异。 蛊? 此疑倏地闯上脑门,一股寒意便随之袭上心头,也恰于此时,那“孩子”“咯咯”的笑了起来,声声尖锐不似人音。 芊霙雪心感不妙,撒手便将这东西从怀里丢出,然却已晚,这东西被甩出了一臂的距离,却还生出了一条莫名的触手傍上芊霙雪的身,顶着一张煞白胜鬼的脸又粘了回来。 “是诅魅!”壕上有人惊叫起。 “诅魅”两字便是那打击静潭的巨石,激起的岂止千层浪。 糟了…… 芊霙雪被那东西缠着往下掼去,缠在她身上的触手如影如虚,明明连个实体都没有却能把她缠得死死的,无形便不知该如何挣扎。 没控制的身子落的本来就快,再加一把推力,更似流星掼地这么砸下去,就算她是金刚铜铁之身也得砸个形貌具散。 趴在她身上的东西渐渐失了人形,挣脱了孩童的身形张舞得愈发狰狞,到最后连脸也丢了,就剩一张咧作了残月枝楞着獠牙的怪嘴。 转瞬便将及地,芊霙雪心早就凉了个惊白,连遗言都没反应过来构思就差不多要交代了——却就在这凉飕飕难挽局的危难之际,一道清息涌过,似也就在一瞬之间,后背忽地起了一道推力,直接推缓了她的落地之势。 趴在她身上的诅魅咧嘴圈了一下,她自己也蒙了一怔,即刻便察觉这道灵息是从她发间的玉簪里迸出的。 既得生机,芊霙雪立马探手抽出脑后发簪,掷臂一划,行如无物的隔断了眼前这几乎没有实体的“诅魅”。 诅魅被突如其来的清冽灵息给吓得闪了老远,被割断的部分却絮絮缠缠的又自个儿接了回来—— 这玩意儿已经完全发挥成了一个杂七杂八、难辨其形怪物,身体时而圆润时而扭曲,丝丝触手张牙舞爪。 大概就在芊霙雪跃下壕沟的一瞬,壕上的人群也乍成了一锅糊杂的乱粥。 突然有人举拳高呼:“不灭妖人,势不罢休!” 问尘仙君仍站在观月楼里,景乐在他身后笑得喜怒不明,突然开口却是嘶哑邪杀,“开始了,两条疯狗撕咬在一起了。” 壕沟这一头已经乱得不可开交,那边的祭坛却是不闻纷乱的有条不紊。 傅钰贤两手杵栏,冷笑一声,“好个王公贵族,好一个国师大人。” 祭坛上,五公子但有但无的回头瞧了一眼,见此情形也只轻轻吁了口气,习以为常似的,“又来了,上次是暗中刺杀,这次就敢明目张胆的暴乱。” 国师大人沉心静气的进行着祭祀之礼,无暇时却有心分出一丝神来回答:“不过蝼蚁,无需在意,要不了多久,我会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正确。” “虽说无需在意,却也不能任着他们搅局。”五公子淡淡言语,漠然抽刀,迎着那道吊桥行去。 守桥的兵被狂怒的乱局者逼上了吊桥,两方混斗着,已经绞裹到了中段。 五公子冷色行至桥头,手起刀落直接断了此处桥连。 惊叫声冲天贯耳,壕沟对岸更是乱得不堪入目,五公子冷眼瞧着,淡漠收刀。 云濯早已看不下去了,不顾厉凡琛的阻拦,御剑就冲下去捞人。 芊霙雪还在壕沟下跟那“诅魅”纠缠着。 此物如烟如水,行过之处皆是乌烟瘴气。 “诅魅”在南巫国的传说中是灾厄的象征,一旦现世,必掀祸乱,无形无体,非物非灵,只是天神降咒所招之邪,从理论上而言是一种超脱五界的传说中的东西——多半存在于唬小孩的故事里。 刚才上面不知是谁吼了这么一嗓子,居然还真就炸锅了。 他们嚷嚷的所谓“诅魅”在芊霙雪看来,不过就是一团毒物罢了,虽然没什么玄乎的,但难缠也是真的难缠。 芊霙雪身上比捆了个条条缚缚,甩也甩不脱——分明是被制了命门的那一个,却偏偏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扭转了乾坤。 她的肩膀被这玩意儿狠狠的啃住了,疼得她骨髓俱裂,结果她还没开始挣扎,倒是那玩意儿先惨嚎着就开始喷烟了。 果然,这世上的毒物大多畏惧灵蛊。 她的毒血似乎噬穿了那物的骨髓,于是她被那物发狂的狠狠甩在壁上,砸得她一阵七荤八素。 脱了身,芊霙雪便摸爬滚打的站起身来,找了一处视线尚且干净的清明地便溜了过去。 正好在断桥之下。 就听惊呼声此起彼伏、由高至低,抬眼一望,一串人影七零八落的净朝着她脸的方向砸下来。 这什么狗屎运?! 果真是厉少主的福分太大,旁人沾不起啊! 芊霙雪眼见避闪不及,正要叫苦,却见薄雾幽浮里绽起一道幽蓝冷光,像是一朵当空绽放的巨大无比的桔梗花,托起坠桥的人,缓缓轻浮。 幽蓝的灵光压进壕底,“诅魅”瞬间便失了最后一分活力,烟体俱化了一滩毒水。 “雪儿姑娘!”云濯冒冒失失的御剑冲下来——坠桥的人没捞成,好歹可以把芊霙雪捞回去。 “别下来!” “啊?”云濯临近壕底又被芊霙雪一声喝得不得不将飞剑拉起。 芊霙雪瞧着脚边流过的毒水,轻轻掩鼻,耐着那近似腐臭的毒息,俯身拾起一枚毒丸。 “雪儿姑娘?你在干什么?”云濯御着剑往她头上徘徊了几遭。 “没什么……” “那我下来接你了。” 桔梗花托着一群惊魂未定的人浮出壕沟——这一幕奇景让缠斗的人群瞬间呆了眼,一时连手上打架的活都给忘了。 祭坛上五公子是彻底瞠目结舌了,连淡定不凡的国师大人都免不了满脸惊色。 将人撒上岸以后桔梗花就消散无踪了,此时厉凡琛身处人群之中,直觉似的抬了眼,明明见的是空荡荡的观月楼顶檐,莫名的,却觉那上面有人。 不是闹鬼就是撞邪了。 青龙的神龛无声崩裂。 “太子殿下驾到,闲人避让!” 厉凡琛顺着人群退得远远的,完全避开了策马奔来的太子殿下。 被桔梗花捞起来的暴乱者还没转过眼就被太子殿下携来的一众亲兵给收了,呆愣愣的就给押走了。 随太子同来的也有一位蛊师,是个掩面的女子,也乘马。 太子的亲兵蛛网似的灌进人群里,纷乱的现场霎时更显纷乱,却又如骤风卷雪一般,卷息了方才哄闹得吓人的局面。 太子殿下任马踏着碎步在断桥前踱来踱去,隔着不算极宽的壕沟冲对面喊话:“二位受惊了,掀乱之人已被擒拿,祭典可以继续了。”马匹小跳了一下,隔着壕沟,太子殿下淡淡瞥了一眼崩掉了龙首的神龛,浅笑,不语,继而策马离去。 与此方隔着壕沟的祭坛上,在众人遥不可望的角落里,国师大人的脸色堪比淀了黑水的壕底。 “今日之事……”五公子压着火。 “他日必偿。” 今日的祭典实在进行不下去了,贵人留了一场的烂摊子,观礼的也都被邀散了。 月明珠还浮在月石之上,空落落的,夜色下像是祭坛上也挂了一轮明月。 今日之兆甚邪。 芊霙雪被云濯拉上街岸,行人渐渐疏少,坛上一枚圆珠,天上一轮满月,若没有这么些破事的话,今夜也该是一番好景。 “你好像受伤了?要不要紧?”厉凡琛不知打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一过来就要上手扶芊霙雪,云濯见势,立马将人拦在身后,凶神恶煞的重重拍开了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她是我青泽哥的人。” 厉凡琛怔住了——那么快? “这位小少爷,我真的不是坏人,我算是她哥。” “少占我便宜。”芊霙雪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便拽了拽云濯,“走吧,该回去了。” “喂,你真的受伤了。” “一会儿谁都不许告诉青泽。” “那怎么行?你的伤也该让青泽哥处理。” “我的体质不同于常人,这点小伤不用处理。” 厉凡琛提气欲言,芊霙雪却冷不丁的给了他一个冷厉的眼色。 无奈,厉少主抵到了齿间的话又只能自个儿嚼回去了。 “一会儿你把这个带给他。”芊霙雪将那枚毒丸交给云濯。 “真的不让青泽哥帮你疗伤吗?” “不足挂齿的小伤就不要让他烦心了。” 厉凡琛默默瞧着她脸色苍白——方才那“诅魅”毒性强得很,即使是她体内的灵蛊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将那余毒噬净。 且,灵蛊本就伤体…… 第一章 绝生崖 昏天雷鸣,长风猎猎,天地一番混沌,云间裹落一道惊雷,电光瞬明如昼,轰入断崖,隆隆回响。 雷打了半晌,浓云披布的骤雨才倾落,雨落如锥,绽地,点起一朵血艳的水花,一瞬,即被马蹄踏落。 大军缓缓压近崖口,清一色的黑马,马眼猩红,领首者却顶一头白发,披妖甲,沉夜骤雨里,一双琥珀色的眼便似狼眸,阴冷深沉。 他勒马止蹄,紧而便抬手示意身后部将停止前进,隔着尸毯望去,便在崖边,站着一抹血色斑驳的白影,剑裹寒霜凝凝,纵是远于数步开外,仍能觉到那逼人寒意。 再退一步即是悬崖,若进,便是一片尸海。 雨水掺着浓血淌至脚边,他站在崖口,已是穷途末路、精疲力竭,再无半分心力反抗。 而与他隔着尸海相望的人名唤君寒,为当今大黎元帅,江湖首尊沧海阁之主。 君寒驱马上前,踏过几具残尸,逼近了三步,又止住了,方止,便笑,“掌门好毅力,损耗了我不少兵马,可惜天道至此,也该信命了吧?” 掌门即是昔年仙门之首巽天派的掌门——宫云归。 宫云归半身白衣染血浊杂,袍角坠着掺了雨水的冷血,一身灵力几近枯竭,却仍拎剑站得一派仙风道骨。 “元帅算尽天下,屠了仙门无数,可还会信天道轮回,有因则有果?”他言得淡漠,与对面的深沉恰成冷峙。 君寒闻言嗤笑,琥珀眼底略过一丝邪杀,“那掌门可信,今日之果,便是昔年之因?” 事到如今,宫云归还有什么不能信? 世间邪已胜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凡世奋战了千年的仙门终归还是败在了一个半妖半仙、不伦不类的家伙手中。 君寒何许人也? 其父为北山天狼妖君,其母却为仙门中人,两者如何苟合旁人不得而知。 因天狼妖君早已被群仙讨伐,一命归西,其母却回了师门,因她师父不忍下杀手,便废了她一身修为。生产那日,她也命归黄泉。 于是,独留了君寒这一不伦不类的半妖苟活于世。 其母师父仍不忍除他,便将他留于门中监管。 其母之师便是宫云归之父、前任巽天派掌门。 宫云归听了君寒的话,回忆了一番过往,终得一声苦笑…… 唯一的因,便是两次留了他这祸害的命! “错则错在,昔年不该屡次三番留你性命 !” 第二次留君寒的命,便在前任掌门离世之后。 君寒屡次滥杀生灵,邪性愈发凶恶,一众仙门纷纷要求巽天处决此祸害。 宫云归应允了,却不留神时,让君寒给逃了。 此刻,这个昔年逃犯正高驾马上,居高临下的凝望着他,眼中莫名缠着几分笑意。 “这的确该算是掌门的过错。”他浅笑而言,云间蓦然砸下一道惊雷,正落入宫云归身后绝崖。 “有些人的确不值得怜悯,”君寒又言,琥珀的狼眼里坠了几分戏谑,“你以为你放了我一马,我就该感激你的不杀之恩?”他摇头一番戏笑,不知嘲的谁,片刻,又一叹,道:“可惜掌门不懂积恩之法,你放走的,只是一个被你逼疯的仇敌罢了,面对这样的人,你该斩草除根。” 宫云归嗤笑抬眼,“君寒,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君寒闻言,不怒却笑,“或许,亦如阁下今日处境——可惜,现在把你逼到这境地还是我,当如何?”他笑而冷言,漫不经心的却刀刀将眼前这个垂死的谪仙逼入崩溃之境。 可他似乎没成功,宫云归心灰意冷着,蓦然笑了一脸释然,释然过后,即使狠厉,他沉沉抬眼,眼里千刀冰藏、冷火幽燃,望着君寒,沉沉道:“这是报应,是因,也是果……”言至一半,他忽而又冷笑起,带了满腔的幸灾乐祸与狠毒,“君寒,今日我死,蒙的是冤耻,他日你亡,必带一世怨悔!这世上你已经恨不了任何人了,但你的仇火却永远不会消散,这就是你的果! 君寒,有一个秘密,你现在不会知道,但总有一日,它会成为你毕生的痛!看着吧,天道轮回,你不可能永远赢下去!”一言既落,滚雷砸下,宫云归挥剑自刎,寒雨里血溅三尺,深深扎入君寒眼中。 他却无动于衷。 直待血落雷息,那抹曾披了一世傲然的白衣终于带着满身血耻落入断崖。 这一落,他将尸骨无存,亦如仙门的一世清名一般,四分五裂。 君寒漠然瞧着失了人影的崖口,片刻,又抬眼瞧了满天浊云,雨若针下,漫不经心道:“我看着。” 君寒勒马掉头,身后部队一字开道,待他一马策入,便紧随其后。 雷声温哑在云层里,雨的落势稍有减缓。 他又止步,回头一眼越过黑压压的军队朝崖口望去,“此崖可有名?” “禀元帅,此崖名曰绝生崖。” “绝生崖……”他勾唇抹过一弧笑意,“好名字。” 绝生崖,千仞绝壁如刀削,深难见底,落者无生。 巽天派屹立绝岭之中,那山之高与绝生崖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是如此之绝险,君寒仍有本事将大部队开进群岭合环间的巽天派里,另外还派了两辆轴饰华丽的马车。 他本人也在此。 黑压压的沧海阁人麻溜的搜山,将巽天派最后残余的弟子纷纷收押,塞满了一串囚车。 “放开我!”那童声激跃着,悠悠飘进了君寒耳里。 他挪眼瞧去,见他手下正粗暴的逮着一女娃娃从巽天派的正殿里出来。 君寒负手站在殿门下,抬眼望着那千年门楣,似漫不经心道:“高楣正映之下,岂可无礼?”他淡淡落眼,瞧住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部下,“说你呢。” 不论是沧海阁人还是军里的人,只要被君寒这双冷飕飕的狼眼一瞪,甭管平时胆有多肥,都得怂。 那部下忙把声泪俱惨的仙门大小姐放下,垂首恭敬道:“元帅息怒。” 君寒悠悠垂眼打量这姑娘。 虽然还没长开,但眉眼间已颇有她父亲宫云归的神韵,眸子顾盼生辉,看起来倒是个精灵鬼。 君寒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宫云归的眉目,于是只瞟了一眼便转了眸子。 这丫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宫璃影。 琉璃虚透,岂有实影——这名取得也着实可叹。 “带过去吧——后面那辆马车。” “是。” 君寒略有笑意的又看了这姑娘一眼,眼底冷意拂上,“温柔点,这可是掌门的千金。” “是。” 而那女孩只有怨毒的眼神给他。 最后被从正殿里拽出的便是宫云归的发妻,亦是君寒昔年的师妹,名唤怜音。 君寒再没听过比“怜音”更动听的名讳了。 怜音的身子自幼便有些娇弱,向来经不起太大的折腾,这一点,君寒和宫云归都铭记在心。 此刻她却被两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沧海阁人拖拽而出,长发散落了满肩,脸色苍白着,身形有些弱不禁风。 君寒瞧着这边,面无半分笑意,“放开。” 那两部下怯怯撒了手,抬眼,见他们元帅满脸写了个“滚”字,便识趣又麻溜的滚开了。 怜音堪堪站住,似失了神魂,噙泪的眼里却又缠着百番愁情,波水若转,便是满眼碎冰,生无所恋的,也不肯将目光挪一丝到面前的君寒身上。 她的小腹隆起,虽有孕在身,亦脱不去瘦削的身形。 这个女人生了一副世所罕有的娇美姿容,柳勒弯眉罥烟笼雾,眼角微挑起,昔时总能流出明艳动人又古灵精怪的娇俏眼神。 此刻却没了。 君寒没法同她讲话,只伸手,欲扶她过去,指梢却才刚刚碰上她的袖绸,她便触电似的抽开了,跟着,脸也别了过去,只留了一行若有若无的泪痕在君寒视线里。 君寒僵僵收回手,回神仍是一腔冰冷:“别站在这吹风了,这地方,已经没了。”许比往时还要更冷。 他实在没法垂眼去瞧她怀着遗血的肚子,便转开眼,“你的位置,是前面那辆车。” 怜音始终不曾讲话,闻言,便空着神,仿若木偶一般从他身边行过。 君寒转身跟在她身后。 一转身却见那没被束缚的大小姐猛地抽了一柄匕首朝他刺来。 君寒只觉可笑,曲指一弹,匕首便从那细嫩的小手中脱出,寒刃反向一旋被他卷进指间,一放,划过一道寒光便向那丫头飞去。 “影儿!”怜音心都给这一下给攥死了,好在飞刃只是在宫璃影颈上划了一道细浅的血口,顺便把她吓翻在地而已。 怜音痛心着,俯身便去扶孩子,君寒却一把攥过她的腕子,狠狠将她拎了回来。 怜音挣了两挣,君寒却悠悠含着冷笑瞥了宫璃影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若是胡来不小心伤了自己性命,惊得你娘动了胎气的话,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他握的怜音腕骨生疼,眼底含笑,威胁之意甚甚。 宫璃影坐在地上无声流着泪,君寒见她终于老实了,便示意了一个部下,“看好她。” “是。” 而这个方才不肯给他半点情绪的女人现在终于也如他所愿的露出了点灵魂该有的模样。 君寒轻轻松了力道,任她挣开,目光扫看那些囚车:“看到那些人了吗?你若是胆敢有三长两短,我会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记住了,掌门夫人。” 怜音悲从心起,本已朦胧的双眼泪雾更厚,却还强控着,没流出来。 “君寒,你怎会如此?这不是你……”她确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漠然无情的人。 君寒神色骤然更冷,“你该上车了。” 怜音心灰意冷,如他所言,上车了。 “元帅,”着甲的部下拱手来报:“巽天弟子已全部收押,并无遗漏。” “很好。”君寒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腕甲,“杀。” 第二章 鬼星 距屠仙之事已过三月,恰逢寒冬腊月,京城的雪下得很大,大白青天也鲜有人外出。 而朝臣却仍要赶早上朝,虽然皇帝才九岁。 早朝罢,君寒出了宫门,寒风凛冽里只着薄衣,却走得一派风雪挺拔。 他的府邸即在宫城边上。 昔年他狼狈逃出巽天,犹如过街老鼠似的为天下仙门所不容,为了躲避追杀,他什么勾当干不下去。 也确是天道轮回,如今,他手握天下兵权,坐拥江湖首尊,一举发兵便扫净了纵横凡间千年有余的仙门。 岂不快哉。 清净是好,可错落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颇有些不好受。 他一人独自遐想着,却有一个着沧海阁玄衣黑甲的人纵马而来,远在十步之外便跳下了马背,至他跟前,单膝跪入雪地,道:“禀阁主,掌门夫人昨日临盆,诞一女。” 这个消息无疑是雪天里的一把冰霜,虽然带着生命的热度,却还是不出所料的往他心里钻了一把寒刃。 君寒抬手示意他起身。 朝帽笼住了他一头胜雪白发,却掩不住他冰白如霜的肤色,那双琥珀色的狼眼也为冰雪衬得璀璨。 他似有笑意的浅浅一叹,呼了一口白汽挥散,“正好我也同陛下讲了,仙门还有些烂摊子需要收拾。” “那阁主是留在京城还是前往阁中。” “现在就走吧。”言落,他又蓦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以后称夫人便是,无需‘掌门’两字。” “是。” 沧海阁坐落在江边,冬时甚寒,阁中亦是一群冷漠无情的武者,纵观下来,这沧海阁确实毫无人情味。 怜音在阁中戒备最严的安阁里,侍在阁中的人不披甲也不带武器,着软衣,稍有人色。 安阁里暖意胜春,君寒脱了外袍方才入内。 入内即挥退了群侍。 怜音抱着孩子坐在榻上,脸色比在巽天时还要苍白,几乎完全失了血色。 她见君寒进来,便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不看他,问:“影儿在哪?” “还活着。”君寒坐上榻沿,怜音往里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些。 君寒溜了一眼去瞧她怀里的女婴,却出乎意料的见了一顶天然的白发。 “怎是白发?” 怜音垂眼瞧了孩子的脸,“她天生寒属灵力,如他父亲一般……” “……”君寒闲放在榻上的手猛地攥起,脸上却还是冰冷如常,“可惜她父亲已经死了,我亲手送走的。” 怜音没有答他。 “名字。” 怜音意欲难明的瞧了他一眼,喃喃吐了一个字:“月。” 宫璃月——君寒细品了一番,觉得这名字还可以。 “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他便起身从她怀里抱走孩子。 “君寒!”这一声没叫住君寒,却将自己身中一股痛意拽起,痛得肝肠寸断、动弹不得。 君寒抱走了孩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便令人关门静守。 君寒出了门便将孩子顺手交到一个着软衣的部下手中,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在时,不许她见这两个孩子。” “是。” 吩咐完毕,君寒便拎过外袍,走时顺而一披,大步出了门。 仙门除尽,是时候去处理战后的烂摊子了。 先前走的匆忙,仙门里诸多法宝灵剑都还没来得及回收,藏珠自惹贼,还真有些胆大包天的毛贼潜入了战后废墟盗了些法宝—— 被铁麟军抓获,押到君寒面前请命。 “斩。”一字省事。 “将军饶命!小人知罪了……” 却没人理会。 时隔三月,君寒的军队又压进了空落落的巽天派里。 此时雪方停,留了一地雪毯,居矮高望,正是巽天派镇邪的宝塔。 这座塔并非一直都有,是数百年前,众仙门合力斩了一头名为“鬼星”妖兽,此兽之魂却未亡,便造了这么一座塔将其镇压。 鬼星之邪旷古难寻,其魂被镇数百年,虽消了灵识,却威力犹存,这世上恐再难寻比鬼星更好的铸炼之材了。 然而眼下这座塔却破了一个很不妙的动,里面该有的邪息也当然无存。 鬼星被放跑了。 回忆一下,似乎是攻打巽天时火力太猛,不小心殃及了此塔。 君寒轻轻拨着右手食指上纹饰兽头的指环,压眉沉思着。 没有灵识的残魂,怎会逃跑? 却想时,便有一个沧海阁人匆匆往雪地里奔来,一到跟前便落跪禀道:“阁主,找到鬼星的灵息了。” 闻言,君寒赫然回首,话不多说抬腿便走,“带路。” 鬼星的灵息现于巽天山脚下一处蔽入深林的小村里,此村不过巴掌大的地盘,君寒只带寥寥十几骑便在村里踏出了一种千军万马的震撼。 策马入村,那所谓的灵息却不见了,只有一村子惊惧万分的脸。 恐怕出村了。 “似往东去了。”拿着灵盘的部下提醒。 君寒听罢,策马即往东行。 小村东面是一片茂林,冬日里没有叶幕障日,却处处凝雪,不时砸下一团雪,还能砸的人挺疼。 仙门被灭了几个月,人间的妖邪全都如获大赦一般,纷纷溜出来接着行凶作恶,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就这林子,原本有巽天派压在这时,大晚上出门连只鬼都撞不着,现在可好,朗朗乾坤都没人敢进。 这林子近来有魔狼出没,个头活有牛大,凶恶非常,猎户也拿不下,活脱就是游荡人间的夜叉修罗,谁见谁倒霉。 今日倒霉的确实个衣衫褴褛的枯瘦娃娃,眉眼藏在一头杂发里,便是那种死了也无人会在意的小野娃娃。 他赤脚狂奔在冰天雪地里,身上寥寥几件衣物在寒冬凛冽里耗不抵事。 他枯瘦的身肢挂着血迹,有热泪滚出却转眼就被迎面的寒风吹凉,身后赫然追了五匹巨狼。 他几近绝望的跑着,足下一绊,跌进了一个雪坑,不巧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晕过去了。 五匹巨狼猛然刹步洞边,又踏下纷纷冰雪落在孩子身上。 狼本有意俯首用餐,奈何天公不作美,美食跟前愣是给它们请了死神光临。 霜雪林里忽见几道锐光连串斩出,五狼尚来不及回首,脑袋就绽着血花飞滚四处。 坑口五具无首狼尸晃晃倒地,血融雪里,缓缓渗下洞去。 君寒翻身下马,蹬开两具挡路的狼尸,垂眼望着洞中昏死过去的孩子,眉稍蹙。 鬼星藏在他体内,斩了他便可收回鬼星之魂。 于是他一转手中长剑,反握便要刺下。 却又乍然顿手。 鬼星已无灵识,逃出巽天莫非是这孩子引的? 长剑悬垂,锋尖正悬在这孩子眉心,只差毫厘之距。 鬼星自己找的宿主? 君寒眉梢微松,继而一分深不可测的笑意傍上眼底。 他爽快的收了剑,俯身将孩子从坑里抱出来,脱下外袍裹住,细细探量了一番。 凶邪非常的鬼星之魂的确在他身体里温驯得像一头麋鹿,仿佛找到了归宿的丧家之犬。 “有趣。”他诡谲一赞,便抱着孩子翻身上马,驱缰,折返而去。 没有灵识的灵魂自己找了一个灵识安睡,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孩子命格与鬼星相适,所以才万里挑一的成了鬼星的宿主。 君寒思及兴起,倒有心想验证一下,这鬼星的魂究竟可以将人变成怎样凶煞的魔头。 马蹄在雪里留下串串长印,十几个部下尾在他后,默默无声,白毛雪里,空闻马蹄声声。 君寒略疑止步,后头十几骑亦纷纷勒缰止行。 君寒回头,瞧着那渐为白雪所覆的狼尸,若有所思。 瞧了片刻,他便回正了头,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回去了,仙门灭了几个月,这些杂碎的胆也差不多养肥了,你们就留在这,尽量避免百姓伤亡。” “是。”马上十几人齐齐拱手礼应。 “去吧。” 十几匹黑马自林下散开,各奔东西,逐妖而去。 林下空余一片乱杂蹄印,君寒轻轻策驹,缓步行在寒雪林里,凛冽寒风忽从背后涌来,携过几分血意,还很新鲜。 君寒淡淡垂眼打量着怀里的孩子,一股戏意漫上心尖。 让他心烦意乱的仙门现在死了个干干净净,他正愁没什么可消遣,正好顺手逮了这么一个娃娃。 用心策划策划,应该能玩出一场好戏。 于是君寒略勾了唇角,一双琥珀的狼眼映雪,沉冷非常。 宫璃影自被逮回沧海阁起,就一直被软禁在与安阁遥遥相望的冷阁里。 然她并不知道她母亲就在那幢目所能及的屋子里。 两阁虽可相望,却隔了两院,相距甚遥,且她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又如何跨得过守备森严的院子。 宫璃影一刻不停的策划着逃跑,无一例外的没有一次成功,屋子被她搞得乱七八糟,门外的守备却愈发严密,到最后甚至连光都漏不进几许,全被黑布蒙了。 三个月的森冷终于让她绝望了,今日,她只能自己蜷在角落里,最后的反抗也被磨灭了。 然后那个冷血无情的人便不期而至了。 冷阁便如其名,夏日里是避暑的好地方,冬日里便冷得惊天动地,君寒入屋不需解外袍,直接带着人就推门而入。 门一开,屋外映着冰雪皎亮的光线便倾洒入屋,照亮了大片,分了一丝钻入宫璃影所在的小角落里。 她多日被关在昏暗里,蓦然一道光来,有些刺眼。 君寒临门背光而立,本已足够颀长的身影又被光线拉得更长,袖袍间裹着风雪,银发共天一色,肃冷似冰雕。 他微微颔首向旁人示意了什么,四个部下入屋,两人拎进一口箱子,两人进角落里把宫璃影逮了出来。 这年幼的丫头虽没有初时那么顽强,却还是反抗了一下。 宫璃影被丢到君寒面前,跪坐在地,眼前正是那口箱子。 “打开看看。” 宫璃影森森瞥了他一眼,照做了。 箱子的盖有些沉,年岁尚小的**只能双手将其抬起。 箱中之物一现,宫璃影便怔住了,控制不了的一泪落下,僵了许久。 箱里盛满了巽天弟子佩戴的刻有他们名讳的玉佩。 君寒瞧着她略勾了笑意:“知道这是什么吧?” 宫璃影坠坠收手,箱盖轰然砸下,在屋里震了一声回响。 “你把他们怎么了?” 君寒漠然笑着,单落下膝,隔着箱子,将这孩子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前几天,你多了一个妹妹,想见她吗?” 宫璃影咬着唇,狠狠瞪着这人,眼泪却止不住的乱淌,“她在哪?” 君寒笑而未语,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 宫璃影未从,又问:“我娘在哪?” 君寒唇角仍勾着笑意,语气却沉冷:“过来。” 宫璃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慑,不敢不从,只能战战兢兢的,迎着门外的寒风,走过去,绕过箱子,止步了。 “到我面前。” 宫璃影照做了。 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睛像极了宫云归,璨若星辰,仿佛包含了江川浩洋,凌然若仙,神韵出众,却看得君寒很不爽。 他略略错开了眼,为寒风浸凉的指尖却假意柔和的抚她幼嫩的脸颊。 宫璃影让那寒指一触,本能的想躲,却不敢动弹半分。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他们都会没事,如果表现好,我也可以让你见你娘。” 她眸子闪了一下,唇动了动,没讲话。 优待条件讲了,下一步当然也要说惩罚。 “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只能让他们自行选择上路的方法。” “……” 这个结果原本也在宫璃影的预料之内。 于是她哑着嗓问:“你要我做什么?”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听我指令,替我办事。” 第三章 父子 那孩子醒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精雕的床顶,一眼就把他看呆了。 话说,他不是雪林里被巨狼追进坑里去了吗? 他恍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应该是撞了天运被人救了。 于是这孩子开始关注起周遭的环境来,眼神还没开始瞄,先察觉的便是这屋子温暖如春,转眼,即见屋堂中央搁着一只火盆,盆旁香炉徐徐吐着轻烟,最后一眼,他挪到了桌旁,然后就不再动了。 桌旁坐着一个男人,手中执卷,看得专注,披了件深青的宽袍,侧肘倚着桌,些许慵懒。 他看这个男人简直要看呆了——好歹他也是走南闯北的小野猫一只,咋以前就没见过这等姿色呢? 这个男人散着一头如雪染月浸的银发,发尾拿一根素色发带稍稍笼着,温润非常,再见他那灯光明映的侧容,玉琢般标致,长睫略垂着,在眼上打了一幕柔柔若虚轻影,捧书的五指修长,广袖轻轻挂在腕上,横看竖看都像是画卷里走出的绝影。 这娃娃半起着身,手里拽着被头,动作是要起床,只是半中凝住了。 那个看傻他的男人终于察觉了他的动静,轻轻转了一眼过来。 正脸温润稍退,略有凌厉,却是英气的俊容。 “哇……”这娃娃被他突然的一眼给瞪回了身,一不小心砸回床上,正好砸痛了伤处。 君寒将书卷置在案上,起身走到床边,床帐本已笼得规整,却仍有一幔掩了视线,他便轻轻挑起,落眼笑望着榻上扭成一团的娃娃。 这娃娃又被他看得顿住了,眨巴着眼,瞅着他,良久,憋了个傻里傻气的憨笑。 “摔痛了吗?”君寒坐下身来,一手便将这枯瘦小只的娃娃捞了起来,修指轻轻掀开他额前的散发,打量着纱布下隐隐透出的一枚血色。 片刻,君寒放了他,顺手将被子往他身上笼了笼,眉梢眼底尽挂上柔和的笑色,道:“当心着凉。” “不打紧,这里很暖和。” 君寒浅然一笑,终于发现了这孩子在他身上黏了半天的目光,便问:“这么瞧着我做甚?” “啊?哦……那个,大哥哥你太好看了……”他这娃娃笑出一脸花痴,也没收起目光。 “大哥哥?”君寒忍俊不禁,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头,“我可比你大得多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 “当爹?”这娃娃傻愣了一下。 君寒稍敛笑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君寒轻捏着下巴,细品了一番,“不错,好名字。” 这孩子便挠着脑袋傻笑,呆愣愣的也想问他的名字,君寒方察他的意图,便笑着答了:“君寒。” 易尘追笑嘻嘻的,“好听……” 君寒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笑的和颜悦色,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饭来,若是在屋子里待的闷,就自己在院里转转,我去处理些事务,晚些再陪你。” 君寒一通嘱咐罢,便起身走了,行过桌前,顺手执了桌上书卷,便开门,请了几许寒雪入屋。 那一阵风卷进,裹在被褥里的易尘追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目光闲着一溜,瞟见了榻上叠置整齐的衣物。 一眼就扫得他眼冒金星,再拎起来一瞧—— “妈呀,还是缎子……” 君寒出了屋,在檐下观了一幕风雪,便转身,往书房走去。 廊外有个着软衣的部下顶雪而来,临近,便恭敬道:“阁主,夫人说想见您。” 站在廊下绷了一脸冰冷的君寒闻言确是愕了一下,也没答什么,抽身便闯进雪里,快步行去。 安阁所在的院布局最为精美,若至春时,可见奇花争艳,夏时则有池莲不染,秋有赤枫似焰,纵是寒冬里也还有枝干窈窕的梅增添艳色。 整个沧海阁里,唯一有人味的地方却曾被封锁了多年,怜音来此之前,就只有君寒本人偶尔会进来转一转。 他匆匆登上了屋楼,在门前稍顿了一步,方才推门入屋。 怜音站在屋子另一头的露台上,凭栏而立,身上衣裳单薄却迎着寒风。 君寒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有落寞,便冷着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怜音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长发被风吹得稍有些乱,脸色仍是苍白。 她走回屋来,君寒拂袖便闭了那漏着寒风的门,神色漠然,没多说话。 怜音离着他几步便站住了,低着眼,“可以让我见见孩子吗?我好久没见到影儿了……” “……”君寒又漠然站了一阵,片刻,扭头给门外立侍的下人递了个眼色,便遣人去了。 怜音见他许了,沉哀许久的眼底终于盛起了几分期待。 不多会儿,一个侍女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递给她便走了。 怜音如奉珍宝般的将孩子护在怀里,又往门外窥了一眼,没再见动静便忧掺疑惑的瞧住君寒。 君寒只瞥了她一眼便错开目光,“过段时间再让你见她。” 无奈,怜音只好知足于此,便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柔柔笑着,拿纤指轻轻逗了逗婴儿嫩软的脸颊。 孩子睁了眼,是一双浅浅的琉璃眸,与那一头银发甚是相配。 却还不等怜音看够,君寒便挥手差人将孩子带走。 怜音迫不得已的,只能交了孩子,于是那方笼了周身的明媚,转眼又消了去。 抱了孩子的仆从顺手也把门带上,怜音依依不舍的看着窗纸外沿廊行远的身影。 君寒顺手将书卷摆在桌上,走近她,“只要你乖乖待在这,我就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抬眼瞧他,“天下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囚我一人,还有何意义?”她此言问得沉哀,问罢也不想等君寒的回答,便再次背过身去,摆明就是不愿再与他交谈。 君寒沉沉瞧了她一阵,终于还是识趣的走了。 再进到这精致的院子,一切景致尽皆失色,君寒在院下站着,任飞雪落了肩发,丝丝凉意透进骨里。 这一切,皆表明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望着苍白白的天,却从似已冷尽的心里叹了一口郁结。 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那一件不是牵挂着她? 君寒抬手接了瓣雪,雪在他掌心却溶不去。 从曾经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被他刻在心里,岂止是挥之不去,甚至连想错开她都不那么容易。 此情究竟成了怎样的执念? 他一时也想不通透,便不再想下去,转身绕出了院门。 安阁有扇窗临着院门,怜音站在窗前,亦久久望着那抹远入风雪的影,良久,唯有心下一绞,便再看不下去了。 易尘追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发现四下无人,雪景萧索,只是这屋楼廊檐长的甚标致,于是衬的萧瑟也风雅。 他裹的一身乱七八糟,包着玄衣窜进雪地里相当惹眼。 现在雪下得不大,飘飘零零,最是赏心悦目。 易尘追呆呆的瞧着漫天飞雪,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活了过来。 在他出神发呆惊叹命运之际,君寒迎雪而来,一面笑色胜春柔暖,易尘追瞧了他一眼,又怯怯的低了头。 他发现君寒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胜比寒冬的冷意,很有攻击性,颇有些令人不敢仰望。 君寒一路到他面前才停下,接着便半跪下身,笑望了他片刻,便颇有耐心的替他整着乱成一片的衣领子。 易尘追傻傻站着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就乖乖任着他倒腾。 “你若愿意,以后我们便以父子相称,你不必再担心生存之事,我会护着你。” 易尘追呆住了。 君寒替他理罢衣裳,抬眼瞧他一脸呆愕,便笑问:“怎么?不愿意?” 易尘追虽然还没缓过神,但早已脱口答了他的话:“愿意!” 君寒唇角勾着那抹不冷不热却温和的笑意。 易尘追不完全算是中原的孩子,他父亲是西域来的商人,娶了他中原的娘。西域盛行马贼,也就是一次寻常的行商途中,他父亲的商队被马贼袭击,货品钱财被洗劫,商队的尸首却下落不明。 他父亲一亡,家途即落,一夜间便散了个尽,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曾也只是曲坊里的歌女,失了丈夫便没了依靠,加之原本身体也不好,不多时,这世上便只余易尘追一人了。 寥寥无几的年岁本应经历寥寥,可怜易尘追命途凄烈,此刻过往回忆滚滚袭来,滚得易尘追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血泪,一决堤,便淌了满脸,转眼就是梨花带雨。 孩子突然哭泣,君寒并未感到无措,只理所当然的将这小小的身形轻轻笼进怀里,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尘追泣不成声的,连思考的本事都没了。 他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肯对他那么好,也似乎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一个道理——可他拒绝不了这渴望已久的温暖。 君寒平和的搂着这孩子,唇边始终勾着那抹温润的笑意,只是眼底笼着些不易察觉深沉。 旁人尚且不易察觉,更何况是一个在哭声里没进了他温暖怀抱的孩子。 君寒淡淡无奇的,稍稍思量着,便放开易尘追,替他揩了满脸的泪,“有义父在,不怕。” 易尘追满眼泪意未消,感激的点了头,“嗯!” 第四章 往昔 是夜,君寒独自埋身书房里,燃着烛,写着草案。 凡人与妖族之间没了仙门这个隔板,日后就只能由朝廷来维护平衡。 人间仙门所在之地皆为灵气充沛之所,向来也为妖魔所钟爱,只要将其善加利用,平衡这点小事,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他搁笔,眼里拂上几分倦意,揉了揉眉心,便下意识想从桌角的位置拿本书。 抬手却不见卷。 他怔了一下,蓦然想起,那本书白天落在安阁里了。 真是不巧。 君寒望了烛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负手出了门,迎夜色而往。 冬日里天黑的早,现在算起来时辰也还不算晚,怜音应该也还没有歇下。 君寒不掌灯,轻车熟路的便绕进了安阁,登楼,行至门前,门外的侍女见影,便已拉开了屋门,他进,门则闭。 怜音坐在桌前正翻阅着那本书,知君寒进来,便挪眼瞧去。 她这一眼却看怔了君寒。 他在门边顿了一步,似有惊疑,却还是定神走了进来。 “很久远的书了,”怜音顺手将书摆在桌上,两手敛放在腿上,也挪开了目光,“你还看?” 此书记写的尽是一些奇闻异传,囊括天南地北,没什么价值,只能消个遣罢了。 君寒在她身边坐下,扫了一眼书本,“总也有累的时候。” 此书当年还是怜音赠给他的,经年久远,早已陈旧。 怜音沉沉喘息着,如今每见他一眼都觉肝肠寸断。 “这世上能让你不悦的事物,不都已经消失了吗?” “怜音,”他垂眼拨弄着指环,“这世上除你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我不悦。” 怜音转回眼来,眼中星辰黯淡,再无光彩,“我既令你如此不悦,你何不将我除了?囚着我,到底能得到什么?” 君寒转弄指环的动作一顿,两眼深沉,将寒意刺进了她心底。 “你既知我心,又何必刻意问我?” “君寒,如今,我真的猜不透你……” “哼……”君寒漠然冷笑,将手搁在桌上,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你的心亦是我的,如今变了吗?” 怜音没答,他便接着说:“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可没过多久,你便做了他的夫人,如此,我如何心悦?” 怜音痛心疾首的瞧着他,泪无处流,“我当时若不嫁他,你活不到现在。” 却见君寒脸色骤然一冷,“所以他才更该死!”他的眼色逐见狠厉,“他以我要挟你和他成亲,是吗?” “他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龌龊。” 君寒合眼压住一口火气,再睁眼便轻轻执过她的手,“如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在为他心痛吗?” 怜音冷冷抽回手,满心悲哀,“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痛心,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君寒握她手的动作还僵凝着,却无言驳此锥心一语。 良久,他终于收回手去,起身,往屋门走去,临将出门,却又留了一步,未回头,只沉冷道:“如果你也认为我是无情之人,那我只能做给你看。” 最后撂下这么一句冷言,他便出了屋,待门一闭,又只留怜音一人当桌而泣。 这究竟是怎样的错情才铸成了今日之局? 扪心自问,君寒始终是她心里最深的温暖,如今,却尽成了一片凄凉,情犹在,却已不复当年。 再翻开这本陈旧的杂籍,怜音再读不出昔年欢愉,一字一句,皆是刺骨之刀,一篇未读完,胸腔里已被豁开了一道血口,滴滴心血痛彻肝肠。 回首往昔,却是历历在目。 怜音并非从小就在巽天,而是十二岁那年被师父带入了山门。 她犹记得最初见面的还是宫云归,他是掌门之子,亦是巽天长徒,少年已是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第一面就给怜音留了很深的映像。 她最初的剑法,亦是宫云归授的。 昔年巽天风景如画,俯瞰千山万岭,独占一绝,只是山上风吹得冷,纵是盛夏也脱不去寒意,当时可是苦煞了天生畏寒的怜音。 十分记忆犹新的一次便是近冬时的一次比武会试,当时怜音和一位师姐正好站在风口上,被吹成了筛鸡,无意间,却瞥见了一个孤立在人群边缘,倚着树,冷冷观着台的少年。 那个少年一头银发很是扎眼,虽然居远瞧不清他的相貌,却能感受到他眼神冷漠,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怜音看了他许久,身边的师姐察觉了,便拽了拽她的衣袖,凑着她的耳对她说:“你最好离他远点。” “为什么?” “他是妖。” 妖? 怜音还纳闷,巽天仙门里怎么会有妖? 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北山妖君,母亲则是巽天掌门的亲徒,因为掌门顾念旧情,不忍绝其性命,所以才把这么一个半妖祸害留在山门里。 即使她师姐那么提醒她,怜音也还是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少年,结果不料下一眼就被他给逮了个正着。 怜音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君寒看她的眼神——凶到了骨子里。 即使相隔甚远,怜音也觉着那是刀子,锋利无比,刮骨削肠,而放出这个眼神的少年神色却是一片平泊。 君寒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之后,怜音因为不被风吹得四肢僵硬,然后会试就惨败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怜音都没再见到那个少年,当时她也很纳闷,巽天派拢共就那么几座山,那么扎眼的一个少年怎么就能消失的这么干净。 直到有一次她犯了事,被罚去抄书,才终于又见着了这个扎眼的少年。 巽天派的书阁有好几处,其中有一处多用于惩罚,在的很深,光线很暗,即使是大白青天也得点灯才看得清字。 她便在这幽森森的书阁最高层又一次撞见了君寒。 当时她差点被吓翻在门边,而君寒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静静抄着自己的书,也管不着进来的是人是鬼。 怜音惊定后便小心翼翼地进了屋,里头拢共就两张书案,她只能坐在君寒身边。 两人共处无言,各自抄了一会儿,突然是君寒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的声音还没脱去少年人的稚嫩,却已是低沉得动听,语气很平稳,甚至有些严肃。 怜音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于是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君寒停住手中的笔转眼瞧来,她才愕然回过神。 “怜音。” 君寒瞧着她笑了一下。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怜音反问他。 “君寒。” 互道了姓名之后,两人又恢复了最初的相对无言,静静抄着书。 有几次,怜音偷偷去瞧他,瞧见的是他拢在烛火柔光里的侧容,便觉好看,有时也会忍不住多瞧一会儿。 他琥珀色的眸子与灯火相映,即是璀璨柔暖,当时瞧他,就没看出第一次远见时的凶冷了。 君寒对周遭环境十分敏感,怜音还没能多偷看他几眼就被他给逮着了,悠悠一眼瞟来,吓得怜音忙转回脸去,欲盖弥彰的故作认真的抄书。 “你为什么坐这?” “嗯?”怜音不明所以的转过脸去瞧他,“这里不就只有两张桌子吗?” 然后君寒就指着一面书架后,道:“那里有很多。” 怜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书架挡着看不到许多桌子,却能瞥见一个被窗外阳光映亮的桌角。 她才恍然大悟过来。 君寒便笑着收了手,接着抄书。 怜音又默默收回了目光,疑惑的瞧着他,“你为什么不去那里?” 君寒没有转眼,却浅浅勾了唇角,“他们不喜欢我和他们在一起。” “哦……”这个,怜音倒是看得出。 “这里本来只有我的一张桌子,你那一张是我搬来的。” 怜音惑惑然的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君寒便狡黠的瞧了她一眼,带了些戏谑问道:“怎么?知道桌子是我搬的不想坐了吗?” “没有……”怜音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被他戏弄了。 君寒没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搬一张桌子过来?” “因为无聊。” 之后两人就没再对话了,直到怜音抄完了书准备走时,他才再度开口:“我总是在这。”说罢,他便笑着瞧了怜音一会儿。 他这回笑的很柔和,友好的瞧着怜音,又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来找我吧。” 怜音乖乖接了他塞过来的橄榄枝,也笑着应道:“好。” 忆思罢去,怜音终于也放下了手中书卷,望着烛火,怅然一叹,起身,去推开了临着露台的门,走出去,凭栏而立,目光随意一落,院墙另一头明着烛火的屋子便撞入了眼帘。 她知道,君寒就在那屋子里。 裹着冬雪的夜风实在凉得透骨,她从小畏寒,如今,这寒意却不及心凉的一半,莫名的,也就不畏了。 时至今日,她再也看不透君寒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也许他的情意犹真,可他的狠绝却更实在,也许早在很久以前,怜音就看出了他性情中的凉薄,可她终究从未想到过,他的凉薄裹了情意便能成如此锋利的刀刃。 曾经,怜音从来不肯将君寒揣度成恶人,如今想来,却是荒唐。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君寒更冷血的人了。 第五章 梅雪 一个月后,清理仙门余烬的事务便差不多见尾了,正好再过不了几天便是除夕。 恰逢年沐,君寒索性便等过完年再回京述职。 易尘追这一个月都快被君寒放疯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也没事干,就在这硕大的沧海阁里四处闲荡,偶尔会迷路几趟,最后都被穿着黑衣轻甲的冷面武士给送回了他自己的小院。 这日子过得悠闲美满,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见不到他那位貌美如花的义父。 这一个月,君寒都在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临近了年关,终于也可以给马歇歇蹄子了。 这日,易尘追一如既往的在院子里晃悠,独身一人,好不自在,却也无聊了。 易尘追在小院里踢着雪,走到一株梅树前,便抬眼瞧着树上偶然点缀的几许红艳。 稍有怅然。 君寒悄无声息的拐进了小院,宫璃影跟在他身后,垂头不语。 在屋廊的拐角处,君寒瞥见了易尘追,便止步,继而落下身,寒笑浅浅,漠然替她整了整衣襟,“从今日开始,你便陪在他身边,该做什么,我自会告诉你。” 宫璃影低着头不肯看他,先前的锐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敢低眉顺耳的听从差遣。 君寒收回手,笑意渐落,终落得一眼冰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一句一顿,每吐一个字,都沉杀冷伐,“应该不用我再告诉你了吧?” 宫璃影点了点头,最后哑着声问道:“我可以见娘和妹妹吗?” “只要表现好,我可以让你见她们。” 她不再说话。 “去吧,”君寒站起身,将双手负在身后,“尽量表现得开心点,他是个欢快的孩子,你想怎么跟他玩都行。” “嗯……” 易尘追还在独赏着孤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走来,便回眼瞧去,似乎瞥了宫璃影一眼,却更快的捉住了那片在墙角一闪而过的衣袍。 “义父!”易尘追没赶得及理会宫璃影,已经一溜影从她身边掠过了。 正转身要离的君寒听见他的呼声便顿了步伐,才回头,就已见易尘追赶到了自己身边,便和笑着,顺手抚了抚他的头,“最近过得还好吗?” 易尘追欢快的点了头,继而又问:“义父呢?” “我也很好。”君寒瞥了站在雪地里的宫璃影一眼,“我给你找了个玩伴,日后我不在,你也不会无聊。” 易尘追听他所言,回头望了一眼,还是转回脸来,眼巴巴的望着君寒。 君寒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去玩吧,为父还有些事没处理,有空再来陪你。”言罢,他便转身走了,空留易尘追在原地欣喜不足失落有余。 直到君寒走远后易尘追才笑嘻嘻的走到宫璃影面前,见她不说话,便自己先报了家门:“我叫易尘追,你叫什么?” 她垂着头,实在连假笑也挂不出,只好似羞怯的低声道:“宫璃影。” 易尘追稍稍凑近了些,“你的名字真好听!” 言出,宫璃影心下即是一刺,却还是抬起脸来,勾了个勉强的笑容。 君寒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趟也着实有些疲乏。 他进了自己常年清寒的屋中,关了门,便和衣躺在硬榻上,闭了眼,却无睡意。 妖族灵力天生强于凡人,体魄实力亦在凡人之上,这数千年来,若不是有仙门维护,凡人又何能称霸凡间,并统领最为富饶的中原之地。 说起来,仙门倒也不是没用的东西。 可妖并未痛恨凡人的存在,倒是仙门似乎半点也容不得妖族的存在。 君寒又睁开眼来,抬了左手,凝视着掌心一个烙印似的伤痕,出着神,思绪便翩远了。 此伤早在他幼年时便有了。 那时他刚刚懂事,有一次他名义上的师父将他唤入洞府净地,而后便在他掌心刻下了这么一个封印妖力的符纹。 原本君寒也以为这个符纹只是克制妖力、封印灵脉而已,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符纹竟会侵吞他的灵脉。 因为自那之后,每到月起之时,这个符纹便会在他体内作祟,绞得他痛及骨髓、肝胆俱裂,灵力亦日渐衰弱。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仙门根本容不下他。 不论对错与否,仙门永远都容不下妖族的存在。 在巽天待了二十多年,他师父从没传授过他功法,每日的课程便是在书阁里抄书,因为掌门的特殊待遇,他也被同门孤立,十五岁之前,整个巽天派没有一个同门同他讲过话。 那倒是一段清静的时光。 清静,却也无聊。 君寒每日乖乖在阁中抄书,同门爱远离他,他只好单独搬张桌子在角落里抄,后来太无聊了,便又去搬了一张,虽然多一张桌子也没什么意义。 直到后来,怜音初入山门,懵里懵懂的坐了他身边的桌子。 那次倒是有意思了,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无聊。 那次怜音自然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坐到了他身边,却也因此,成了那十多年来,唯一一个愿意和他交流的同门。 怜音实在长得很漂亮,而且性格也温柔极了,即使知道那桌子是君寒自己搬的,她也没逃开,甚至之后也坐了几次。 准确来说,只要她不是和宫云归一起来,就会和君寒坐在一起。 不过有一次,即使宫云归也在,她还是坐到了君寒这里。 宫云归在巽天的修为甚高,又是掌门之子,故而在门中一直备受同门尊敬,初进山门的弟子也基本都是宫云归带入门的。 宫云归以前并不常来这处书阁,因为来这里的通常不是罚抄就是新入门的弟子抄习功课,不管哪样都跟宫云归隔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他后来似乎也发现了这里清静的妙,于是也时常和怜音结伴来此,说是这里看书清静。 每次只要宫云归在,君寒身边的位置总是落空。 却有一次,近年关时掌门让几个弟子去书阁里抄录礼规之卷,宫云归也来了,怜音却趁着人多偷偷坐到了君寒身边。 那做贼似的,君寒一眼瞧去便已忍俊不禁,她坐下后还松了口气似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君寒笑着便问了她。 而怜音却忙不迭的低下头,故作认真的执笔蘸墨,卷都来不及翻开,墨便晕上了宣纸。 君寒似察端倪的往那边瞧了一眼,果见宫云归正打量着这边。 片刻后,宫云归收了目光,拣了张正好能看见他们这个小角落的桌子坐下,翻开书卷,细阅了起来。 “没看你了。” 闻言,怜音贼兮兮的抬脸瞄了一眼,然后才想起来要把书卷翻开。 “怎么不去那边?”君寒也抄着书,故作漫不经心的问她。 “师兄在边上总感觉很有压力。” 毕竟当时宫云归就算是她的师父,抄书时被师父盯着的确会有种莫名的压抑。 君寒忍不住笑出了声,虽只轻轻一“嗤”,却还是不小心引过了那边宫云归的目光,吓得怜音眼神都不敢乱瞟。 “这么怕他?” “不是……” “我记得那家伙似乎从来不发火,挺温和的吧?” “……”怜音低头奋笔疾书,死也不答他这找事的问题。 “我帮你抄吧。”君寒突然伸手去捞她桌上的纸卷,吓得怜音忙是一双手就按住了他的腕子,“不要!” 这一声说得稍大了点,又把宫云归的眼光引过来了。 见他轻轻皱了一下眉,怜音两手放也不是抓也不是,只能幽怨的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挑眉一笑,还是把纸卷从她那里抽了过来。 “你抄书抄上瘾了?” 君寒闻言轻笑,照着怜音的字迹便抄了起来,“那要看是给谁抄。” 他话说得不轻不重,宫云归看过来之后也一直没收回眼去。 “你这样,你师兄会生气哦。”君寒狡黠的瞥了她一眼,怜音一时措不出辞来驳他,便反问:“他不也是你师兄吗?” “他可没把我当师弟。”君寒淡淡往那扫了一眼,“我也没把他当师兄。我和他基本没什么关系。” 此话说得平静且凉薄,怜音半知半解,再望过去时,宫云归没再瞧着这边了。 之后宫云归都没再看过来,怜音也依稀觉着她似乎是把她师兄给惹火了。 第二天,宫云归如常无异,只稍稍问了一嘴,怜音含糊着没答,他也就没再追下去。 如今想来,宫云归似乎从来也没有强求过她什么,总是顺着她,细想下来,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地方。 怜音独坐在露台上,半个时辰前,她见君寒披着一身疲惫进了屋,一直没出来,大概是在休息吧。 又瞧了片刻,君寒出了门,负着手背身行去,周遭白雪浅覆,檐上墙头莹莹有泽,他衣穿得单薄,散披着白发,背影瞧来,颇有萧索。 怜音一眼怔在他身上,不禁的,心又缠痛起来。 君寒狠辣至此,怜音心里却仍是恨不起他来,只有在想起不久前的惨事时,心底空留一腔凄寒。 君寒稍顿了一步,怜音察觉他似要转眼瞧来,便错开眼去,起身,便回屋了。 君寒回眼一望,正好瞧见她回屋的背影。 第六章 心愿 君寒从小就有一个心愿。 即使这个心愿多年以来都遭着凡世霜雪的冷打寒侵,也无数次将他按进泥潭,但直至今日,这个心愿仍明燃在心头。 且似乎已近在眼前。 这世上最难生存的非妖非人更非仙,而是因他们的矛盾而不得不存活于夹缝中的半灵。 所谓半灵,便是像君寒这样,身上淌着不论在哪方都是不纯粹的杂血,不论去哪都是异类的存在。 只是过错从来不在他们身上。 本为宿敌的妖与人也能产生如此缠绵的情愫,按说难道不该是凡间之幸吗? 爱若能胜于仇,这世上不知能除去多少无谓的战争。 可他们偏偏是活得最惨的。 曾经君寒满怀着希望在仙门的笼罩中生活,直到某一天,他师父在他身上刻下了这个残命封灵的禁咒,他才愕然醒悟—— 原来他终究是异类,即使仙门留了他一命也要将他按进尘埃里,活时不必刻意动手来杀,若死大可一抔黄土了事。 封住灵脉,只是让他这个麻烦成为空气一般的累赘,也算是仁慈的永除了后患。 此后每夜,那禁咒都会蚕食他的灵脉,那滋味便似千蚁万虫啃噬骨髓,痛彻心扉、连绵不绝,一痛便是一整晚。 君寒至今忆起,仍觉骨寒难消。 这东西与其说是禁咒不如说是诅咒。 即至今日,这诅咒仍留了一丝残息在他体内,除不尽了,刻在他的骨子里,偶尔还会发作让他痛一下,就算苟延残喘着也要时不时强调一下他这生而卑贱的异命。 今夜除夕,君寒按约定的抽了点时间来陪易尘追。 今日无雪,院里堂外终于多添了些颜色,虽也养眼不到哪去,但似乎是暖和了那么一点。 大清早的,易尘追刚刚伸着懒腰从他的暖屋里出来,一溜眼便见君寒静静站在梅下,犹着了单衣,却是暗红,看起来不那么冷。 “义父!” 君寒回眼浅笑,“今日为父便教你武功,可好?” 一听“武功”两字,易尘追眼都亮了,忙啄着脑袋就过去了,“好!” 既见孺子可教,君寒自然一笑略柔,转眼,又瞧住站在一边不肯过来的宫璃影,道:“你也过来,陪他一起练。” 此院与君寒独在的小院相邻,恰好也在怜音视线所能及的位置。 远远的,怜音一眼便瞧住了宫璃影的身影。 “影儿……”她低低一唤,不禁又有泪意涌上。 远处的小院里,君寒瞧来颇有耐心的指导着那两个孩子,似柔,又冷,怜音远远望着,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又瞧住那个与宫璃影年岁相仿的男孩,居远便察了他身上一股清冽的灵息。 那灵息竟像是仙门的。 若非父母皆为仙门中人,孩子通常不大可能生得灵脉。 忆此,怜音不禁心下一寒,紧接着便以此琢磨君寒到底是什么打算。 君寒自小便被下了禁咒,灵脉受损严重,对他来说使用灵力并不容易,如此,应该察觉不了那孩子的灵息。 却也不一定…… 依君寒的性格,想必不会长久悬放自己的弱处,这么些年来,大概早已找到了弥补的方法。 她再看那小院,却觉君寒指教时的亲和又莫名覆上了几分阴寒。 是夜,君寒独居湖心的小亭里,四下透着风,水面并未凝结,风过时轻起微澜。 亭中置了矮案,案上有壶酒,亭檐六角,其上卷着帘幔,远处烟花绽天,斑斓纷繁,亭里案旁置了火盆,凉中有暖。 君寒孤坐亭里,暗红的袍披了夜色便近黑,他一手转着酒盏,一手撑着脑袋,瞧着杯中盈液转转,与那寒水的波影颇有几分相衬。 他捏了酒盏许久,棉絮堵在心口,塞得难受,里头却还惊着鼓,有些慌乱,连掌心都微微发麻。 他提杯一口饮尽,却在此时,亭外窜进了一缕迅风,眼挪去,即见那绰约的白影在亭边轻立,身后涟漪环环连了一路,烟火一绽上天,艳杂的光色霎时打亮了她笼脸的阴影。 君寒怔住了——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怜音在他对面坐下,君寒旋即便拂袖降下六檐垂幔,拦住了涌亭的风,火盆即刻便将此处暖了起来。 “你来了……” 怜音没答话,只自己斟了杯酒便一口饮下。 一杯入喉即如烈火滚下,辛辣滚灼。 她紧接着又灌了一杯,压下一头呛意。 “怜音,”君寒见她要倒第三杯,便匆忙捉住她的手,将酒杯夺了,“够了,你不会喝酒。” “你让我来,不是让我陪你喝酒吗?”怜音问时,他还捏着她的手,待她回过神便想抽回手来,君寒却视若无睹的握紧,“不是。” 怜音瞧了他的眸子片刻,就着便翻下他的左腕,展开了他的掌心,果见了那枚符纹。 “此咒还在?” 君寒沉沉凝望着她,“嗯,消不掉了……” 怜音感到他目光略有灼热,便轻轻放开他的手,踌躇着,问:“还会发作吗?” 这一问便打入了君寒心坎里,他浅笑着稍稍避开了脸,“你还是关心我么?” 怜音没去瞧他——不知为何,即使如今心已凉透,再接触他,却仍是觉得那般熟悉。 怜音一直没答,君寒又挪回眼来,轻轻捧过她的手,“这世上会在意我安然与否的,只有你……” “如今你身为元帅,有多少人不心系你的安危?” “可我只记得很早以前,在我还被人呼作‘小狼狗’、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时候,我的性命,只有你在意。” 此言出口时,怜音便再避不开了,再克制自己心底的阵阵刺痛,也忍不住想去看他。 谁能知晓,如今睥睨天下、不可一世,屠绝了仙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曾也夹缝求生,被践踏到了尘埃里。 昔年,君寒为了解除禁咒、修复灵脉,每夜都会逃下山,前往妖邪混杂的鬼市,为了求那些大妖授他一些功法,只能将一身骨气撇开,纵是下跪也得求他们。 谁让这条阴沟里的暗渠是他唯一的机会,若不如此,待灵脉被侵蚀殆尽就彻底晚了。 而高高在上的仙门却不会垂怜他这个异类。 鬼市通常入夜方才繁闹,各处妖邪均喜于此寻欢作乐。 君寒时常出入于此,里头许多妖都认识他,没谁会叫他真名,往往只是轻蔑的呼他为“小狼狗”,偶尔也会将他那位曾经不可一世却早已死透了的父亲北山君拎出来羞辱一番,笑得毫无善意,但那些妖总会因此而开怀,时不时也施舍君寒一些秘法隐术。 那些都是妖的术法,虽然未必有效,但总能让他摸清自己体内灵脉的情况。 但这些妖并不总是有良心的,故意教他些歪法邪术的也不再少数,这些邪术一试,总会摧得他生不如死,他若在鬼市里尝试成这般狼狈的模样,便又是他们的乐子。 怜音其实并不知道这些,她了解的只是君寒每次趁夜下山后,回来多多少少总要带些伤。 其实,这只是君寒去做了他们的出气桶,被他们按在地上暴打之后的模样,最惨的却还不止于此。 怜音第一次撞见他受伤,便是他被一群妖当活靶子,投了一夜的飞刀。 那次,他们让君寒头上顶一粒葡萄,之后便有三五个妖在他背后拿着飞刀乱投,没一个去对他头上的葡萄,净往他背上抡,若有哪刀投得血溅得远,还能引得一群看热闹的妖欢呼吆喝。 那一夜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将近五更,那些妖走了,他才摇摇晃晃、拖着一路的血迹从自己翻出来的小道摸回了巽天。 那天,宫云归让怜音晨起练功,她一出门便见君寒拎着坛酒,艰难的从林子里钻出来,似乎没瞧见她。 怜音本想叫他一声,可天太早,她怕惊醒同门,便只好默默跟了过去。 一走近,便见他身后拖了一路的血迹。 君寒一路缓缓的钻回了自己那间在得甚隐秘的屋子,虚乏无力的攘上了门,却没关紧。 “君寒?”怜音才将门推了一条缝,便一眼撞见君寒解了上衣,一身是血。 “你来做什么?”那时君寒又恢复了那满俱攻击性的眼神,一眼瞪过来,吓得怜音不自觉往后溜了一步。 “你怎么受伤了?” 君寒开了酒坛子,“你别管。”说着,便衔了一缕发,将酒往背上倒去。 他唇角挂着残血,白发亦染了血色,烈酒往伤处一滚,他便一口尝了咸腥,也不知是哪的。 却不知怜音什么时候闯进了屋子,一把便夺了他手中的酒坛。 他额上布了一层细汗,也无力讲话,便冷森森的瞪着她,又凶又戒。 “你等着。”怜音匆匆说罢便跑出了屋子,等君寒缓过劲儿来想再取过酒时,却发现这姑娘狡猾的把酒坛子搁了老远,愣是让他这个伤号够不到。 当时真的是又气又想笑。 回过神来想想,那气大概不是因为怜音才上头的。 怜音出去没多久便捧了七八瓶伤药回来,掀开他的发,便细细替他清了血迹。 他背上刀伤满布,揩了新血则见旧伤,层层叠叠、几无完肤。 一眼便刺痛了怜音。 “又不是没药,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她讲话时似蕴着浅浅怒意,下手却是极柔和的,搞得一向痛惯了的君寒突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么早,你在外面做什么?” “师兄让我晨起练功。” 闻言,君寒嗤笑了一声,“那他现在肯定在等你了。” 怜音没答他,脱去了广袖的外衫又将窄袖卷高,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这回君寒可算是温顺了,乖乖伏在桌上由着她折腾。 他扭过脸来,瞧着她的片许身影,唇边浅勾了笑意:“你不去?” “给你上完药再说。” “你不怕他会生气?” 怜音幽落落的看了他一会儿,“你伤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此言,却在君寒心坎里软软的掐了一把,他又打量了怜音好一会儿,才沉着嗓音问道:“你……真的关心我?” 第七章 妖有情 这一问,似乎不小心把此间气氛摁进了罐底。 君寒似觉自己讨了没趣,便默默转回脸去,心底的暖意层层递退。 “嗯……”良久,怜音才轻小的应了一声,应的极快,几乎像是幻觉一样从君寒耳边掠过。 君寒怔住了,虽然原本他也没怎么指望怜音会答他,可她真的答了,便像是蓦地往他心里塞了一把烟花,一绽即见五光十色,瞬间便打乱了他满心的沉冷。 于是他再也静不住了,一头热的只想刨根问底。 “为什么?” 怜音羞了一下,没理他,别着脸便伸手去桌上换药,却不小心被他一把抓住。 君寒抓了她一阵,又迟怔的放开了。 怜音消了几分局促,便麻溜的给他上好了药,包扎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她溜出屋去,惊魂未定似的,胸膛里还在乱鼓,魂不守舍的跟着血迹回了一段,才蓦然愕着神反应过来——君寒这一路的血迹该怎么办? 好在此时天光尚未大明,距卯时也还有一会儿,应该足够她抢在同门出来之前销毁形迹。 于是怜音压根就没去找宫云归了。 宫云归独自在后山的清池旁打坐,调了近一个时辰的灵息,直到一缕阳光从高岭另一头打入清池,也没见怜音来。 待近卯时,宫云归便拎了剑,返回前山。 前山已陆陆续续见了人影攒动,怜音一眼回顾,便觉心慌,于是更卖力的擦着地上血迹。 “怜儿?”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怜音全身一僵紧着就一哆嗦。 “师兄……”她两手拽着抹布,迟迟顿顿的不敢回头。 宫云归淡淡扫了一眼延绵一路的血迹,“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宫云归顺着血迹瞧过去便知是君寒的屋子,眉头稍稍一蹙,便往那里走去。 “师兄!”怜音忙不迭的便追过去。 宫云归却没理会大,大步径直闯入了君寒的屋子,果见了一地鲜血掺着烈酒淋漓,他正在榻边,默默系上衣带。 “怎么受的伤?”宫云归在门边泊然询道。 君寒整好了衣便转过身,先瞥了怜音一眼,然后才漠然笑着回答宫云归:“与你无关。” 他流了太多血,因而脸色白得吓人,明明已经站得有些不稳了,却还强撑着。 宫云归沉了一口气,迈进屋去,到了他面前便伸手欲探他的脉搏,君寒却冷冷抽开手去,一道寒杀的目光掷来,似嘲又带着戏谑道:“我可不想被你碰。” 他这一避,却彻底丢了自己的平衡,一跌坐回了榻上。 “君寒……” 君寒眩晕着,整好靠进怜音怀里,却笑,“喂,他在这里,你确定要这样?”他这话却半点没有问怜音的意思,明枪暗箭的净投向了冷冷站在一边的宫云归。 “别说话了。”怜音没去看宫云归,只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把,略有些烫手。 宫云归稍稍错开了目光,“怜儿,先跟我回去,我会派人来给他疗伤。” 怜音将君寒护在怀里,“我想陪着他……” “……”宫云归眼神微不可察的闪了一下。 君寒却笑着倚实了她的怀抱,恰可细嗅她颈项间的浅浅清香。 宫云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行步匆快,似乎是火了。 这一夜,君寒烧得很厉害,身子却凉得吓人,怜音一晚上都不敢离开他半步。 君寒确实长得很有攻击性,即使睡着了也脱不去眉间的凌厉。 他枕在怜音膝上,怜音瞧了他许久,轻轻抚了他的眉头,君寒却不知几时醒了,不动声色的便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眸子泽浅而璀璨,灯燃在桌上,烛烨时被窗缝涌进的风拂的曳乱,灯影一恍惚,他的眼便更是被映得迷离。 君寒轻轻将她的手按到胸口,“很晚了。” 怜音却又往他额上探了一把,“难受吗?”君寒没答,她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下山做什么?” 君寒又闭了眼,浅浅叹着,“没办法……”他展开了左手,亮出了掌心那枚似烙印的符纹,“等它彻底毁了我的灵脉,就晚了……” “毁灵脉?”怜音惊着,一把抓过他的手,紧张的打量着他掌心的符纹,“怎么来的?” 君寒又睁开眼,恰好见她一脸忧色,却笑,“你紧张什么?” “……”怜音稍稍错开脸,“没什么……”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你到底下山做什么?” “那么关心我做什么?” “我……”她磨蹭着吐了个话头,脸颊却乍的一烫,便说不下去了。 他坐起身,蓦地凑前了些,“你喜欢我吗?” “……”怜音颊上冷不丁蹿上一头红霞,挨了雷劈似的起身就想跑。 君寒瘟了半日,到了这会儿却恢复了些体力,眼疾手快的一把便将怜音拽了回来。 怜音给他一拽,足下失稳,跌回了榻上,君寒趁势一翻身,两手杵在她脸侧,将她困住了。 散落银丝缕缕滑下,淌到她脸侧,略痒略酥,背了光线,君寒这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仍敛了几许隐辉。 他轻轻道:“怜音,我喜欢你,可如果你只是因为怜悯才陪我,那就让我现在死心,否则,我一旦记住某个人,就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怜音被他盯的不敢动了,只能乖乖瞧着他,有话想出口,却总也聚不成一句,便只有局促的沉默。 她如临大敌似的瞧着君寒,君寒却瞧着她的局促,笑意愈显。 “我……” 君寒没听着她说下去,已缓缓压了下来。 怜音六神彻底飞了,僵在原处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君寒的唇便已轻轻贴了上来。 君寒甚有耐心的轻轻摩弄着她的唇,气息柔柔打在她颊上,顺着滚进了襟领间,撩拨得她心鼓乱擂着,呆若木鸡的,彻底丢了魂。 片刻,君寒浅笑着起开了,“那你以后便是我的了。” 怜音坐起身,羞怯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了。 屋里烛火一曳险灭。 次日,待定了神的怜音又一早来寻君寒,他却又不在屋里,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往后山里寻去。 昨日君寒伤的那么重,应该不会不要命的又跑山下去。 她这么想着,果然在后山的一隅窥见了君寒的背影,没近几步,却蓦地瞥见了他面前的宫云归。 怜音悄悄躲到了一旁的树后。 他俩在交谈。 “你昨日下山做什么?” “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就说明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 宫云归被他一句噎的良久没讲出话来。 君寒却抱着手轻轻嗤了一声,“你是因为怜音来找我的吧?” “我不管你在计划什么,你与我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她身上。” 君寒却似忍俊不禁,毫无诚意的唤了一声:“大师兄,”他走近了两步,“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宫云归不语。 “整个巽天的姑娘哪个不仰慕你,让一个怜音给我又能如何?” 闻此,宫云归怒上眉稍,素来温润的面颊亦添了一分狠色,“不要把她当成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你若不是真心待她,就莫要来招惹。”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真心的?”君寒冷冷一言却寒摄了怜音,她下意识想走开,脚下却不慎漏了一声,正被那两人听见了。 他们俩齐齐转眼瞧来。 怜音被他俩的目光困在原地了,走也不好留也不是,进退踌躇之间,宫云归走过来了。 “走。”宫云归冷冷的,执了她的腕子便走。 君寒见状,即在原地冷笑,“你大可让她离我远点。”这话到底是气话冷语还是有恃无恐的挑衅怜音无从分辨,只是他这一句精准的便挑起了她心底的怒气。 怜音没挣开宫云归,却是怒着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人却根本没接她的眼神,早也自己转身走了。 怜音也和他相处了几年,今天是最气他的一次! 怜音浸在君寒挑的火盆里,半天才想起来挣开了宫云归的手。 宫云归紧而止步。 怜音转身便想走,却又被宫云归捉住胳膊一把拉了回来。 “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当真。” 今天怜音却不怕宫云归压着火的冷言了,“师兄亦不曾将他视作同门,即使他有实话,想必也不会当真吧?”说时,亦想挣开他的手。 宫云归却彻底被她这一句惹恼了,不放反紧,死死拽住她,“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他此言说重了,中罢,便沉沉压了口气,“跟我来。” 镇邪的塔便是巽天的禁地,禁地南侧则是巽天的坟陵,陵中葬了诸多同门先祖,陵前有一祭堂,堂里列着牌位。 宫云归便将她带入祭堂,在最浅的一方牌位前停住,指着那上面的名讳,道:“这位,便是君寒的母亲。” 君寒之母名唤流翎。 “他父亲是北山君。” “北山君?” 北山君被群妖喻作天狼妖君,群妖俯首为臣,乃是中原妖祸之首,真身为北境一头千年雪狼,生性凶残,曾统领大江以北妖邪无数,是仙门数千年来最头大的一个妖敌。 死在他手上的仙门子弟不计其数,也有不少仙门被他屠灭,于是数百年来,他成了仙门的头号敌人。 当年击败北山君的那一战几乎倾入了仙门全部战力,且若非流翎作内应,那一战还未必能诛杀北山君。 北山君被诛,神魂俱灭,流翎重回仙门,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流翎本是作为间谍埋伏到北山君身边,可笑的是她竟真对那妖君动了情,即使发现怀里孽种也不肯打胎,于是苦苦哀求掌门,甚至自废一身修为也要保住孩子。 掌门念她除妖有功,应允了。 废尽修为后,流翎身子孱弱,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月怀胎,却在分娩时散了最后一丝执念,孩子方落地,她便撒手人寰。 也有同门劝掌门杀了孩子以绝后患,可那次,掌门是真的不忍心了。 流翎含泪而终,那口吊了她十个月的生气尽系在这北山君的遗腹子之上。 这事,也是掌门的不仁。 毕竟当时,北山君肯束手就擒、神魂俱灭,也是因为得知了流翎背叛,心灰意冷才自甘撒手。 仙门素来以仁待世,今朝却以玩弄感情的手段击败北山君,胜了这场战,却败了仙门的道。 因情被诛的是妖,妖有情,凭情而战的却是仙,此时仙却卑鄙了。 可掌门的愧疚也的确难以称作是恩。 宫云归将这一宗仙门秘事言尽,便道:“掌门在君寒体内刻下摧灵咒之后,他便再也不信仙门了。” “如此,怎能再信……”怜音喃喃道,片刻,又问:“这些事,他全都知道吗?” “或许吧,”宫云归转身对着她,“这些,的确是仙门亏欠他的,可……”他稍有语塞,“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第八章 除夕 如此,怜音便不得不怀疑他拼命想要解除摧灵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了恢复灵力之后向仙门复仇吗? 怜音在前山与同门切磋比练,有些出神,连败了几次,捡剑时,蓦然窥见君寒坐在枝叶间,正倚着树干瞧着她。 一想起早上的事怜音便来气,瞪了他一眼,捡了剑便跑开了。 她跑开,却也没再回去和同门比练。 君寒见了她的怒容,却笑了。 然后君寒也跃下树枝,蓦然一现身,还吓着那几个女弟子了。 这几年,怜音有空还是会去书阁里抄书,也没谁罚她,只是想去陪君寒罢了,君寒似乎也看出了点端倪,于是离了前山便不急不缓的去了书阁。 不过半个时辰,果见怜音来了。 他却没在显眼处,怜音进来便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角落里的桌子,没见人,便自己在书架上找着,抬手去够,差了点,不等她踮脚,已经有人在她身后轻而易举的伸手拿到了。 “……”怜音愤愤地收回手来,君寒在后头,将书卷递给她,“想我了?” 怜音闻言不答,一把抢了他手里的书卷便转身,才走没两步,就听他隐隐抽了丝凉气,便惊着回头瞧去,却见这家伙正一眼狐黠的打量着她,一手毫无诚意的扶着肩。 “哼!”怜音横了他一眼。 君寒笑着跟了过去,她绕到桌前坐下,他便在桌这一头,搁了两肘,一手杵着脑袋,半伏在桌上瞧她。 “生气了?” 怜音看都不看他一眼。 君寒伸手作势去捉她手里的笔,“我帮你抄。” “不要!”怜音拽着笔身子往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却撞见他一脸的戏谑。 君寒识趣的收回手来,继续杵着脑袋,乖乖看着她,“我还没见过你闹性子,跟我闹一闹呗。” “……”怜音深感自己又被此人戏弄了,便理了桌上的卷,想跑,君寒连忙抓住她的手,“好好好,不逗你了。” 怜音看着他这诚意无几的道歉,又认输了,坐回来,仍不理他。 “真生气了?”君寒降了眉间素有的寒霜,真摆了一脸无辜的求饶模样。 “你不是让我离你远点吗?” “要是离我太近,他们会认为你是异类吧。” 怜音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君寒坐到她身边,稍稍挨着她,“可我又不想远离你,只好让你来远离我了。” 怜音写到一半的字又停住了,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君寒久久未答,落开目光,笑得略有苦涩,“他希望这样吧?” 怜音放了笔,展了他的左手,打量他掌心的符纹。 “你下山,就是为了解除它?” “嗯。” “多久了?” 君寒握住她的手,“当我发现这个东西的秘密之后就在想办法。” “为什么执着于此?” “因为我不能没有灵力。”他指尖轻轻触抚着怜音的脸颊,“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论我去哪,都有人想杀我。况且,这也是我本该有的。” 怜音沉沉思忖了良久,“你想报仇吗?” 君寒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似的,笑得莫名戏谑,却有些许苦涩,“怜音,”他捏住怜音的下颌,轻轻将她的脸转过来,“你想问什么呢?” 怜音被他这一问一视摄得一阵胆寒,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登时璀璨不再,唯有深沉。 “宫云归告诉你了?” “嗯……” 君寒又“嗤”的笑出了声,“你紧张什么?”言着,他又收住了满眼沉冷的幽深。 怜音好歹算是熟悉他的了,否则就他刚才那邪狼一般的眼神,谁见了不得跑路。 君寒对此却不以为然,仍饶有兴致的勾勒着怜音的脸颊,“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他微微俯身,贴近她的面颊,指梢轻轻触过她的唇瓣,浅柔道:“报仇什么的,没什么意义,我若要做,又岂止是报仇?”他此言,又是凉进了骨子。 怜音稍稍抽了一丝凉气,君寒紧着便含了上来,堵了她一肚子的话。 “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杀出一条活路。” 君寒一直都是个可怕的人,怜音昔年也察觉到了,如今则更是忆之胆寒。 亭中温酒稍凉,君寒斟了一杯,递到唇边,饮了一半便转着剩下一半饶有兴致的赏弄着。 “不止是报仇,你还想做什么?” 君寒浅笑,“夺回我应有的,和我本没有的。”他饮了剩下一半,仰身倚倒,雪白的长发扑了一地,一手枕住脑袋,另一手则轻轻揽扶住她的腰髋。 怜音下意识闪了一下,君寒指尖稍一用力,便将她控了回来。 “背叛什么的,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将曾失去的再夺回来。”他的手似挑弄的在怜音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君寒!” 君寒手再一用力,直接将她按到自己身上。 “放开!”她死命推着君寒的胸口,忍无可忍的拔了发间的簪子拿尖端抵住他的喉口。 簪一除,她的长发顷刻便倾洒下来,混进了君寒的白发里。 君寒身上的宽袍略敞,恰露了锁骨,衣襟分了些,稍袒胸怀,肌肉虬结,中嵌一缝,甚壮硕,却有一道斜纵刀痕,往锁骨外端一直连至上腹。 他不以为然的按住怜音执簪的手,冷不丁的,尖口便在他颈肤上刺出了一星血痕,怜音狠狠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便松了手,簪子即刻落地,浅埋在两人发间。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怜音狠推了他一把,终于挣开了他的束缚坐起身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苦强求我一人?” 君寒悠闲的坐起身,顺手捡过簪子,在手里端摩了片刻,“你才是何苦强迫自己?” “……” “你本来也忘不了我。”他毫无顾忌的戳破了怜音心里最后一层窗户纸,然后又轻柔的将她的长发拢到肩后,挑了一缕,给她重挽了发髻,“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比宫云归更有魅力吧?” “……”怜音没法再和他交谈这个话题了,“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君寒刚替她簪好发髻,顺着便从后头把她锁进怀里,唇瓣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明知故问道:“什么?” 怜音稍稍避了分毫,“那个孩子是谁?” 君寒又在她耳畔轻轻笑了一声,“关心他做什么?”才有恃无恐的问罢,他又怕怜音真的不再关心下去,便自觉接着道:“沙场征战了那么些年,我也该为我的后事做点打算吧?不过养了个以后埋我的人罢了。” “……”怜音摸不准他这话究竟几分实意,便冷着脸道:“天下想埋你的人多了,何必特意养一个?” “埋的方法值得考究。”他又将怜音勒紧了几分,“不过,你要是帮我生一个,或许可以埋的更孝顺点。” 怜音像是被狠锥刺了一下,扯开他的手便站起身,不想理会。 君寒褪去了戏谑,又斟了杯酒,“好端端的,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怜音微微回了一眼,“你把影儿放在他身边?” “嗯,让他们搭个伴而已。”君寒饮了冷酒,“你不乐意?” 他这话说的倒是很正经,怜音细揣了片刻,依稀也品出了那么点实意。 “我……可以见他吗?” 君寒捻杯的手顿了一下,怔愕即退,便笑:“可以,明天我带他来见你。”说罢,他便起身,“今天够晚了,我送你回去。”他递了手给怜音,对方却没理会,掀了帘幔便踏波而去。 君寒拂袖重敛了帘幔,定站亭里瞧了她背影一路,终落得自讽一笑。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将易尘追带到了安阁,却没上楼,就见怜音站在楼下院里的塘边,闻声便转眼瞧来。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被领到这布局精妙的院里,正赏心悦目时,眼光乍的便窥见了池边这么一抹丽影,下意识止了步,首先蹦上脑际的猜测便是——这应该是我义母吧? 怜音转眼便瞧见了易尘追,唇角拂了一抹温柔浅笑,白衣净雅、青丝墨染,映得明阳雪景尤为动人。 果然像他义父这样俊美不可方物的人就是得要倾城之姿才配得上。 怜音冲他招了招手,柔笑着唤他过去。 易尘追乖乖走到怜音面前,才抬眼,她便已落下身来,轻轻抚了他的脸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易尘追。” 怜音不动声色的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碎摩了一番,又问:“多大了?” “七岁。” 怜音从袖袍里取出一只绣得素雅的香囊,系在他腰间,“这只香囊可驱蚊虫,戴好了。” 君寒站在不远处,眉梢泊然一挑。 怜音又同易尘追讲了几句,便放他走了,易尘追回眼瞧君寒,君寒浅笑着随意挑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自己玩去了。 等孩子跑走,怜音便站起身,瞥了君寒一眼就瞧着结了薄冰的池塘,笑色无存。 君寒视而不见她的送客之意,负着手,闲步踱过去,“昔年给你调养身子的,”他止步,同样面对着池塘,却挑了一眼诡异去瞄怜音,“驱蚊虫?” 怜音默然不理。 君寒叹着,点了点头,“没关系,再过不了几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回,怜音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要去杀人?” 君寒浅然勾了唇角,“新年伊始,朝中事务繁杂,自然不再空闲。”说时,他抬手往怜音发间抽了根簪,旋即转身便走。 他出了院,怜音心下却空落了一阵,便望着一池薄冰,怅然叹了一气郁结。 第九章 黑甲院 返京前一天,君寒便已恢复了忙碌的状态,一天到晚没有一步得闲,好不容易将沧海阁上下的事务安排妥当了,却也没及歇口气,便又匆匆去了黑甲院。 黑甲院便是沧海阁训练死士的密院,封锁甚严,基本除了君寒以外,外人不可轻易入内,在沧海阁群院最深处,校场则埋在地下。 黑甲院的大门以玄铁铸作,不高也不张扬,却十分沉重,需两人转轴方能开启。 这里,简直像是一座监牢。 君寒行入内阁便径直下了地阁,沿狭道步下旋梯,启了地下第一扇重门,门内即刻迎出一个着暗纹轻甲的剑客。 此人便是黑甲院的总头。 “阁主。” “把孩子带过来。” 总头一招手,幕帐后头便有一妇人抱着襁褓绕了出来,垂首敛眉,将孩子捧到君寒面前。 君寒轻轻挑开挡了婴儿脸蛋的一片布角,垂眼,见了一双剔透的琉璃眸。 他瞧了一会儿,指梢又轻轻挑过一缕银白的软发,婴儿却不识此手之冷漠,反倒笑得欢快,柔嫩的指掌轻轻攀上君寒的食指,君寒未作甚反应,她却把自己乐得笑了个不停。 “……”君寒眉头稍稍蹙了一下,缓了紧绷的弦,便随着她的动作屈了手指,拿指节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 红润、莹软,君寒拿惯了杀伐武器,蓦然一碰这柔嫩软肤却反倒觉着有些局促,莫名怕破了这嫩肤。 片刻,君寒收回手来,她却眉头一皱,险哭出来。 君寒摆了摆手,示意妇人将孩子抱下去。 “把紫魅找来。” “是。” 妇人将宫璃月带回帐内安抚,光影将将妇人慈和的影打在幔上,君寒便沉沉凝望着那影,直到紫魅单膝礼至跟前。 “起来吧。” 沧海阁中由君寒亲手培养的只有四人,紫魅即是其中之一。 紫魅是个哑女,玄铁面罩掩了口鼻,唯见她锐眉细眼,眸里似含了两道冷电寒刃,轻而一视便似毒蛇,冷血而锋锐。 君寒乍然被打断,指尖便随意往眉间捏了一把,想起来,便道:“今后那个孩子便归你管,无需以师徒相称,只管教便是。”他又点了点额头,接着补充道:“我不在时,你每个月带她去一次安阁,你不需上楼,交给侍女即可。” 君寒交代罢便离去,行至门边却又顿住了,侧转过身,“还有不许她出沧海阁,阁中除了安阁以外,其他地方尽可让她自由。” 紫魅点头,眸中无澜无波,只在君寒出去之后回头瞥了帐后一眼。 君寒出了黑甲院迎头便正撞上易尘追。 “义父……”易尘追抬眼便见君寒一脸冷色,吓得顿在了原地。 那倒是君寒平日的神情。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勾起一抹轻柔笑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易尘追平日在阁中四处乱窜,这道玄铁的重门也见过不少次,只觉得寒森森的有点瘆人,里面是做什么的,他也大概猜到了一二分,便斗着胆子道:“是义父训练军队的地方吗?” 宫璃影远远跟在他身后,完全不敢抬眼去瞧君寒,便垂着头。 君寒故意倒吸了口惊讶,抬了食指轻轻往他脑门上一点,“你猜对了一半。”他顺手揽过易尘追,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柔和道:“那里面出来的不是军队。” “不是军队?” “当然不是。”君寒一手便揽包了易尘追的肩颈,五指轮着在他肩臂轻敲着,“这里面的是属于沧海阁的武士,不归陛下所有。” “义父不是大将军吗?”易尘追抬眼仰望,君寒恰也垂了首瞧着他,“义父也是这沧海阁的看门人。” “看门人?” 君寒一丝余光瞄到了他腰间的香囊,索性完全收回了目光,道:“对啊,得镇着这万里无涯的歪风邪气。你说这沧海阁是什么?就是关疯狗的门而已,为父守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门人吗?” 易尘追没理解君寒这番话,仍是那懵里懵懂的神情。 君寒看了,忍俊不禁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小,这些东西为父以后教你。” 宫璃影跟在两人后头,这番话她虽也听不甚明白,却仍像被冰锥刺了心扉一般,下意识抬眼,却正好碰上君寒抽来的一丝余光。 她连忙垂下头,君寒亦回了目光,把易尘追放到小院门口,道:“明天为父带你上京,大概,要半年左右才能抽空回来一趟,赶紧去收拾东西,明日辰时,不许延误。” 易尘追一听君寒要带他出去,也辨不清要去做什么,反正欢快的应了便是,于是忙点头:“是!”应罢,便又瞧着宫璃影,“璃影也去吗?” 虽然宫璃影还是不肯跟他讲话,但这些天却像个护卫似的时时跟着他,也很有耐心听易尘追叽叽喳喳、罗哩叭嗦,易尘追习惯了她的存在,她若不在,想必也会无聊。 君寒淡笑着将宫璃影揽过来,“当然。不过现在为父要借用她一会儿,去吧。” 宫璃影一听君寒要把她单独带开,心下一拍漏跳,连脸色都白了一瞬,抬了眼,便万分期许的瞧着易尘追。 然而易尘追却没发现这点异常,听得事情圆满便乐癫的跑了。 宫璃影一瞬落入了冰窖,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像铁钩利刃一般,仿佛随时都可勾去她的命。 “我带你去见你娘。” 此言蓦地她从冰窖里捞出,喜得她一瞬忘却了恐惧,便抬眼,见君寒眼神不冷不热,又怵了一下,低回头去。 怜音一如既往站在露台外,却乍然听了一声稚音唤她,转身,见她挂念已久的女儿扑过来,无需过多反应便已蹲下身拥她入怀。 “影儿,”怜音轻轻握着她后颈,拥了这小小的身躯便似得了所有温柔,心底寒霜一扫而净,眼中滚泪却止不住,淋漓了下来,“娘好想你……” 宫璃影埋脸在她娘的衣襟里痛哭,口齿模糊着,久久吐不出个清晰的字符来。 君寒远远站在另一道门的门槛外,沉沉瞧着那边母女团聚,心里莫名塞了一把杂絮,堵得慌。 看着她如此疼爱宫云归的女儿,这感觉—— 真是不爽…… 过了好一会儿,宫璃影终于堪堪止住了眼泪,仍抽泣着,怜音只能不住揩着她满脸横流的眼泪,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不怕,娘在这……” “娘……”宫璃影喃喃道:“我好想爹……”一句的尾音尚未落完全,眼泪便又决堤了。 这一句却往怜音心坎狠狠剜了一刀,她讲不出话,便只能将宫璃影再次揽进怀里。 今日的君寒仁慈却不似鳄鱼的眼泪,不但出乎意料的把宫璃影带来了,还更石破惊天的把宫璃月也送到了怜音面前。 时隔数月,宫璃影终于见到了她这个妹妹,一眼,却疑了。 宫璃影怔怔地瞧着婴儿一头霜白银丝,“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怜音抱着孩子,余光瞥见君寒摆袖出了屋子。 怜音食指轻轻触了婴儿的鼻尖,“她和你父亲一样,是寒性灵力……” 且古时有一个凄惋的传说,在怜音送给君寒的那本杂册里也有记载—— 是说上古时期有一女子的丈夫死于战乱,她伤心欲绝,一夜青丝尽白,腹中胎儿灵有所感,诞生亦是一头白发,哭声凄绝哀惋、恸山泣河。 怜音忆及,却觉苦涩,言难出口,宫璃影也就没再注意,便满脸欢喜的瞧着襁褓中的婴儿,泪痕犹在,笑色却明。 仍是不过多会儿,君寒便让人将两个孩子带走了——今日让她们相处的时间也算长了。 今日这位聚了一身冰霜满心冷酷的大元帅似乎也含了几许温和,看起来不那么冰冷,说话似乎也懂点婉转了:“身体好些了吗?” 怜音没闹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君寒在桌旁坐下,往桌上闲搭了左手,指尖轻轻敲了几下,道:“明天我带尘追和璃影回京,或许年底才能回来。璃月留在这里,月头会有人带她来见你。” 怜音唇瓣一分,没讲话。 君寒便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 怜音也在桌前坐下,“你……是真心要收养那个孩子?” 君寒一笑,意欲不明,挪眼瞧了怜音,“也许吧。”他转弄了两下指环,“那孩子很有天赋,是个不错的苗子。” 鬼星的宿主怎可能是平庸之躯。 怜音心下漏了一拍,打心眼里不敢问君寒,他是什么苗子。 “是吗……”她勉强的勾了勾唇,“那孩子挺好的。” 君寒悠闲的撑着脸,意欲不明的瞧着她,“你喜欢吗?” 怜音点了点头,挪眼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 君寒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可以让你时常见他一面。”说着,他便起身,出了门,待门一闭,怜音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松了几分。 那天她就近打量了那个孩子,他体内的确有灵根,且已初具灵息,他的亲生父母必然是仙门中人。 但愿君寒是真的不知道这一点。 君寒有时也会信守承诺,如果的确是信守承诺的话,倒确实能做到言出必行。 次日一早,君寒便领着大队人马离城北上。 沧海阁地处东瑜城外,远上黎州即是帝都。 怜音在高阁之上只望见了君寒驾马离阁的背影,后头跟了一辆马车,载着还没学会骑马的易尘追和宫璃影。 之后,整个沧海阁便空了。 她似有些失了魂的回身折进屋里,一眼,又瞥见桌上那本老旧的书卷,便怅然执起,无心的翻了几页,看不进一个字,也没再放回去。 如今外界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但多少也猜得到,君寒虽然屠灭了仙门,却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如果君寒想永绝后患的话,或许还会下令继续追杀。 虽然君寒有可能不知道易尘追的真实身份,可这样的巧合又很难令她不多心。 倘若他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打算? 第十章 落兽峡 铁麟军渡过大江,北上及岭,途经一处险谷,两侧崖壁似斧劈,军队需单列纵行方能通过。 易尘追和宫璃影在车里颠簸了一路,此刻正半死不活的各倚一边。 易尘追掀了帘子有一眼没一眼往外张望,入眼的景致都被巅了个分崩离析,实在是晕的难受了,他便收回眼来,要死不活的半瘫在座位上。 宫璃影倚着车壁,也没闭眼,却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喂,你能不能说句话?”易尘追有气无力的嚷了一句,“咱俩都认识那么久了,你都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宫璃影瞥了他一眼,“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易尘追侧倚着靠背,垫着脑袋瞧着她,“你从哪来?” 宫璃影收回眼去,不冷不热道:“跟你没关系。” “……” 车轮碾了块石子,易尘追差点被颠下去。 “哈?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也没人逼着你说。” “……”易尘追又挪回了原位,幽怨的瞧着她,不说话了。 这姑娘的脾气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 易尘追在宫璃影这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又怏怏的趴回窗边,抬眼却见山谷上空掠过一群飞鸟,似惊而起。 君寒在列队最前,闻得鸟鸣便抬手止罢行军。 破矢之音逆空而上,一个莫名出现的影旋即惊叫而落,正好砸在车旁。 “嚯……”易尘追吓得往后一仰,半跌在座椅上,惊魂未定的往脸上抹了两把,见没血才松了口气。 几抹幻影当空而落,君寒不慌不忙,一箭一搭射的有条不紊,一连放了八箭,最后一箭凌空串了两个人影。 君寒收弓,握着马缰,转头轻轻扬了下巴,跟在后头的部下即刻会意,扭转了马头便去擒拿那几个刺客。 易尘追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远远唤了一声:“义父!” 君寒闻声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车里。 被射中的九人被齐刷刷的扭到君寒马下,君寒便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番。 是九个幻妖,皆着夜行衣。 幻妖擅使障眼法,修为高的可瞬移千里,一般的小妖也天生有着隐身的本事,算是妖族中最适合当刺客杀手的一类。 “让我看看他们的手腕。” 着玄甲的士兵将九人袖口扯开,腕上皆有鬼市烙痕。 君寒微微俯了身,饶有兴致的又将这九只幻妖细细琢磨了一番,道:“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做刺客的自有一派骨气,君寒才这么一问,这九只幻妖当即一咬牙,自爆了内丹。 尸体挨个倒地便化了一缕妖烟,衣服空落下,君寒抬手扇了两下,身旁部将便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吧。”说着,君寒便驱马先动了。 部将策马上前,与君寒并马而行,“那些刺客应该不会是仙门派来的。” 君寒闻言,笑的漫不经心,“仙门可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元帅合并妖、人两族的计划在朝中尚无几人支持。” “他们支不支持无所谓,这件事,要的也不是他们的支持。”君寒轻轻扬了扬马缰,唇角勾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妖、人两族的合并已成趋势,大概从这天地初始之时,就已经分不开了。”说着,他又冲他身边这人挑了下眉梢,似笑非笑的戏谑。 这个部将名唤舒凌,从他征战之初便跟随在侧,实际也是个半灵,倘若这世上还有人能摸得清君寒的话,舒凌当仁不让。 于是他会意了,便点着头道:“元帅说的有理,就是凡人自己也一天天打得不可开交。” “征战无可避免,但战争既是毁灭,也是开始,只有毁灭的,是分裂。” “那刺杀您的人怎么办?” 君寒嗤然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多了,无需在意。” 此峡名曰“落兽峡”,是中原除绝生崖以外最险的地方,与黎州隔了三日路程,正好挡住了黎州,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今晨有匹快马逃命似的冲进黎州的南门,进了城道仍是一路快马加鞭,沿途差点掀了几个摊子,直冲到相府门前,马蹄还没停稳,人就已经先跃下了。 府里侍从管家也无需迎,这人轻车熟路的便绕到了相府的书房。 丞相达人在书房里兜兜转转,见了此人一路匆匆便也慌忙迎了过去,“怎么样?” 此人皱着眉摇了头,“没成,元帅大概还有半日路程便可及京。” 丞相大人一口老气半天叹不出来。 “大人,现在怎么办?” “鬼市的人呢?” “刺客都死了,其他人,不知下落。” 丞相拖着重步坐回书案前,斜倚着靠背,揉着眉心,半天没说话。 “大人?” 丞相摆了摆手,心烦意乱的也没什么好说了。 那人会意,行了礼便退下了。 “大人?”那人方退,另一人便从屏风后绕出,着一身儒袍,身形瘦矮,站在书架的阴影里都不那么显眼。 “颜之,” “属下在。” 丞相招手,示意他过来。 陆颜之走到桌案另一边,恭恭敬敬的坐下。 “君寒再有半日便可到京城,想再安排一次刺杀也来不及了。”说着,司徒靖又长叹了一声,便搁下手来,万念俱焚似的瞧着陆颜之,“总有一天,这头野狼会踩到天子头上,与那妖邪之众一起,将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 “大人也不必太过悲观,毕竟这世上反对君寒的人还是占多数,我们仍有胜算。” 司徒靖冷笑着,又揉起了太阳穴,“他连仙门都灭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他屠绝了仙门,大振了妖风,天下还有谁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陛下那……” “哼……”司徒靖冷嘲入骨,“先帝在世,尚且将君寒捧为心腹上将,连虎符都能轻易交托,甚至许他自行招兵马……”这一档子事司徒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愤恨交加的,低吼道:“如今小陛下尚未成年,还不都是他君寒的傀儡!” 此言一出,陆颜之立马就被吓得变了脸色,忙抚道:“大人,切莫说这气话,先帝临终前将小陛下一同交托于您和元帅,哪有什么傀儡不傀儡的……” 司徒靖喷了一头火气也冷静了,便默默咽下了余下的怒意,尚且心平气和道:“我倒要看看,他明日归朝又要耍什么手段。” 次日辰时,铁麟军便入了京畿,君寒回府换了行军的轻甲便匆匆入宫去了,易尘追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见他义父一眼就又被丢在了空落落的帅府里。 这帅府比沧海阁还来得寒森,见不着几处赏心悦目的庭院,倒是演武场大的吓人,下人们普遍沉默寡言,通常也不会抬眼四处乱看,就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见了易尘追也只是恭恭敬敬的往边上一站,恭唤一声便不再有其他动作。 易尘追在府中转了一圈,便百无聊赖的在演武场上漫无目的的溜达,时不时打量一下场边陈列的武器。 “帅府里的校场是元帅自己练的。”舒凌不知几时走到了两人身后。 “这么大?” “军营里的更大。” 易尘追笑嘻嘻的转过身,抬脸仰望着眼前这位同他义父一般威武的武将,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舒凌亦拱手答道:“末将舒凌。”礼罢,便笑道:“大帅让我来陪二位。少爷可想去市里绕绕?” 易尘追愣了一下,貌似是被“少爷”这个称谓给叫懵了。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商人父亲的侍从这么称呼过,想不到家道中落后时隔数年,居然又顶上了这个称谓。 “好啊,”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也没忘记回过头去征询一下宫璃影的意见:“去吧?” 宫璃影淡淡扫了他一眼,“随便。” “……”易尘追脑袋耷拉回来。 今时初春,尚未褪去寒冬的凛冽,街里巷外,春风初卷暖意,凉凉透襟。 街路却宽广,行人络绎,虽尚不及人山人海的壮景,却也繁闹非凡。 舒凌指了东边,道:“那边就是宫城所在。” “义父去见皇上了吗?” “嗯,大概要晚上才会回来了。” “哦……” “你看那。”舒凌又指着东北边市里一座华丽的高楼道:“那座楼叫梧桐栖,是正启元年,太祖皇帝所建,屹立四百五十八年,乃是当今世上最高的楼。”说罢,他又指了西南边的一座瞭望塔,道:“那是元帅督建的,用于监察西南边的海市。” “海市?什么是海市?” 舒凌笑而未答,道:“我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 黎州共有五扇城门,其实原本只有四扇,第五扇是先帝建海市时开的,名为“苍鹤门”。 舒凌轻车熟路的从小巷绕开人多的大街直接从侧入了海市。 宫璃影自小在仙门中修炼,对妖气一类甚敏感,方一入了海市便警觉的一把抓住易尘追,“有妖气。” 舒凌走在最前头正好挡了两个孩子的视线,闻此,他侧身错开一步,亮出了巷外的景貌,“二位请看,此处并无凶险。” 第十一章 海市 四海之境,八荒之域,为妖为人,皆为凡生。 所谓“海市”,便是妖人两族混商的市场。 宫璃影怔住了。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街景无异于寻常集市,只是此处摆摊开店的未必是人。 两个孩子怔着神跟在舒凌后头,脚边时不时溜过一两只长得精灵的小动物,有时擦肩而过的壮汉身后拖了条毛茸茸的尾巴、兽耳长在人模人样的头上,或是半身人样半身兽样…… 市里繁杂无常,楼屋飞檐别有特色,有几分中原的意味,却又不似中原的庄肃。 “此处是元帅征服东方姑射国后督建的,原本这里只是条小街,没那么热闹。” 先皇是位武帝,在位四十七年,亲自带兵南征北战三十五年,北上天湖,南抵蛮疆,收服了西域零零落落二十四国,却在东面吃了不少亏。 北冥有鲲为首,东海妖蛟为聚,这两者皆是凡妖之首,实力可比上古凶兽,故而东海至北冥一带妖国林立,以仰仗海中势力。 以青丘、姑射为首的众多妖国比连成壁切断了凡人临海之面,又时常进犯中原,纵是仙门亦无可奈何。 先皇壮年时曾领军东征,带的是当时大黎最强的金火骑,却在断头岭一带被一路妖军截杀,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守岭中,借险要之势留存实力,却也被困了三月之久。 就在先皇将至穷途末路之际,君寒带了一支不过百人的轻骑进入岭中向先皇献策,当时情形窘迫,先皇走投无路之际临时任命君寒为主帅。 君寒遂带余下士卒三千解了十万妖军的包围,成功救驾回京。 回京之后先皇便将君寒正式册封为元帅,此后君寒南征北战,人城妖国征讨无数,屡建军功奇勋,六年攀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谈起君寒,舒凌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大叔很早就跟义父认识了吗?” “嗯。”舒凌垂眼来瞧他,“元帅是我们的恩人。” 君寒征讨妖国无数,也做到了他一早向先皇承诺的——百妖来朝。 姑射国也是东边的一座大国,曾与青丘联盟,群妖无不朝拜纳贡,亦是东方霸主。 这两国初犯中原时被北山君击退,此后百年不敢再犯,后来北山君被仙门讨伐,北山妖国覆灭,仙门元气大伤,中原颓萎之际,这两国卷土重来侵犯东临边境,这才有了先皇这次耻辱的东征。 十五年前君寒挂帅领兵东征,一路破了沿海诸国,直捣入两国腹地,一鼓作气踹了两国都城,此一悍绩连镇了人间数千年的仙门都震惊了。 此后先皇依君寒所谏,在黎州建了海市,敞开大门迎接四海八荒的妖魔入京。 这一皇令刚开始可吓坏了黎民百姓、仙门百家,于是不光是群臣上奏反对,就连素不干涉朝政,一向隐居在野的仙门都坐不住,连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来朝游说。 其实当时先皇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也揣着疑惑跟君寒讨论了许多久,也曾有那么几次犹豫,但最终在君寒的坚持之下,海市还是有惊无险的建了起来,由君寒亲自管理治安陛下倒也来得安心。 海市初成数月,寻常的商人也不大敢进,多是戏班子或小妖精在里头混的乐呵。 初开苍鹤门时,城中不知有多少百姓哀哭,后不过半年,海市便繁闹起来了,因为商人发现,同妖做生意也不是什么坏事。 最初进入海市的尽是些初开灵识、修为不高又常年被其他大妖欺负的小妖精,这些小妖精往往还维持着动物的本形,入了海市便跟着戏班子四处杂耍,会讲话的便逗人乐呵,一日三餐有人供着,也不用挖洞睡草窟,打心底里的感谢君寒这位传说杀伐无情的大元帅。 海市渐渐热闹起来,君寒便在苍鹤门下设立了一个观海司,专录妖籍,妖族欲入海市,必须前往观海司登户、取妖符,获妖符者,皆为妖中良民。 “海市初成一年,青丘和姑射这两个大国的商团便驻了进来,此后四方妖商往来不息,不但消除了威胁大黎数百年的妖国之患,连国库收纳都增五成有余。除此之外,诸妖国还在沿海为大黎专设了港口,还有海中妖族进贡了造船图……” 舒凌一路跟两个孩子讲的绘声绘色,在这海市里来来回回兜了三圈,仍意犹未尽的,还打算带他们到城外的郊市绕一圈,却有人来坏兴了。 易尘追跟在舒凌身边,一路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不巧一眼瞥见了不远处冲他们招手的人,见那人还着了铁麟军的黑铁轻甲,便忙扯住舒凌。 “那边有人。” 舒凌忙掐止了话头朝他指的方向瞧去,一眼便瞧分明了,“老徐?” 老徐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肤色近似古铜,留了一脸络腮胡子,往人堆里一扎,活像黑虎成了精。 老徐中气一提,隔着百八十步便插着腰冲舒凌吼道:“几更点了?还绕呢!元帅喊你回去,有事商量。” 舒凌不紧不慢的走过到他面前,顺嘴便问:“什么事啊?” “什么事能在大街上说啊!”这汉子,嗓门也是有够轰震的。 “元帅今天回来这么早?” “可不嘛!这一回来就找你。”老徐嘴里叨叨不止,一溜眼,瞧住了跟在一边的俩小孩,手痒痒的一把按了易尘追的天灵盖便一顿好揉,那熊掌似的大手,光个掌心就盖了他整个脑顶。 “下手有点轻重,元帅的贵公子,现在还嫩着呢。” “我看这小子挺结实的。” 易尘追好不容易从那熊掌下捞回条命来,忙往头顶摸了一把。 舒凌将两个孩子送回了帅府大院便忙不迭的赶去了书房见君寒。 君寒今日进宫述职递了折子之后,便将他在过年期间理好的关于两族通往融合的草案递了上去。 当然小皇帝也看不明白什么,御书房里空有君寒和丞相大人的唇枪舌剑,小皇帝只管坐在一边干瞪眼。 君寒坐在书案前淡淡饮着茶,平平无奇的向那二人宣布,他的计划又被丞相大人给否了,不过也无关紧要,反正只要忽悠小皇帝写个诏书压个印,皇令一下,任丞相大人也奈何不了什么。 “但若丞相大人不肯配合的话,此事……”舒凌道,君寒听了一半便搁下茶盏,瞧着老徐,“之前在落兽峡外抓到的小妖,从他们身上搜到了什么?” “鬼市的铁章。” 君寒漫不经心的杵着脸,“装盒子里,给丞相大人送过去。礼貌点,就说是我在外久征给他带的礼物。” “是。” “现在就送过去。” “好嘞。” 等老徐走了,舒凌便给君寒递了个疑惑至极的眼色,“是丞相大人?” 君寒淡笑着撤了手,“满朝上下,这么急着想送我归天的,除了丞相大人还会有谁?”话音才落,他又轻轻倒抽了口气,寻思着,又反否道:“也不一定,不过真有这胆量的,也只有丞相大人,或者是他身边的陆颜之。” 他讲得轻描淡写,舒凌在一边听得却是心惊胆战,却只能强镇着神,不将异色表现出来。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 舒凌一头雾水。 君寒无所事事的轻轻转弄这指环,没抬眼,道:“之前都忙着四处讨伐妖国,近些年又急着处理仙门这个麻烦,倒是没想起鬼市来——你去统计一下各处仙门旧址附近的户籍还有妖兽种类,顺便把所有鬼市地点摸清,尽量不要有余漏。” “是。” “越快越好。” “明白。” 帅府与相府只隔了一条街,以老徐的脚力要不了半刻便到了。 相府的管家接了元帅送来的匣子便匆匆奔进了书房,将这只漆得精致的匣子搁到丞相大人的书案上。 “这是谁送来的?” “是徐将军送来的。” 一听是君寒的人,丞相脸色微不可察的白了一下,便挥手,让管家退下。 小小一只匣子搁在案上,司徒靖几次抬了手,愣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开,便懊恼的把一旁的陆颜之挥了过来。 陆颜之过来了。 “你来开。”说罢,司徒靖便仰身一靠,自然而然的便揉起了眉心。 一看到君寒送来的东西,他偏头疼的**病就犯了。 陆颜之看看司徒靖又看看桌上的匣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捧起匣子,在耳边摇了摇。 里面叮叮咚咚,看来真不是个空匣子。 陆颜之运了几分胆量才终于开了盖,才瞥一眼,便愣了一脸惨白。 丞相大人见了他这面色,心弦一紧,忙凑到桌前,问:“是什么?” 陆颜之神色诡异莫名,不说话,只将启了盖的匣子推到司徒靖面前,“大人请看。” 匣中躺了两枚钱币似的黑铁章符,司徒靖一眼没认出来,便问:“这是何物?” “这是鬼市刺客的信物。” 丞相惊怔着,愣愣跌倚回去,右手不自禁的捻了捻袖口。 鬼市刺客的信物! 刚刚丞相大人还只是偏头疼,现在知道了这心惊肉跳的答案,脑子里的筋差点拧炸了!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颜之也蹙着眉,瞄着那匣里的东西,愁思了良久。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他说了一半,丞相大人突然一眼紧张的瞪了过来。 “关于元帅今日的计划,大人还是莫要干涉了。” “……”丞相大人一口叹的憋屈,懊恼的又揉住了眉心,“败笔!” 无奈—— 次日一上朝,君寒便递了折子,满朝文武有半数人贼兮兮的盯住司徒靖,眼底心里喊成一片—— 司徒靖却只幽幽的瞥了君寒一眼,恰对了那双冰冷含笑的目光。 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第十二章 观海司 又是一年孟春之季,江水解凝,草木初长,立春之日一场酥油小雨漫铺了京都。 皇朝初春新令——各处仙门旧址皆设观海司,四方海招司捕。 今日君寒难得休沐,大清早便让易尘追到他的书房里来看书习功课。 整整一早上,易尘追就对着枯燥的书卷,而他义父也正抬着书卷,没工夫搭理他。 再挪目光,宫璃影远远的坐在对面,看的专注,半分余光都不给他。 这百无聊赖的,终于把易尘追的瞌睡给耗出来了,他脑袋才沉坠坠的一垂,一个纸团便精准无误的砸上了他的脑袋。 易尘追乍然醒神,抬起眼来,却见他义父丢了个纸团却还目不斜视的看着书卷,仍不打算搭理他。 易尘追瞌睡醒了一半,便乖乖坐端正,老老实实一字一阅。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外飞鸟惊啼,紧接着便传来叩门声。 “进来。” 舒凌推门而入,君寒抬眼见了他身影,便搁下书卷,笑着瞧住易尘追,“你们出去玩吧,午时过后在校场等我。” “好。”易尘追乖乖应着,便招呼了宫璃影,带上门,离了书房。 君寒瞧着他们映门的身影跑远后,才开口:“说吧。” 舒凌从怀里掏出折子,给君寒递了过去,“各大仙门附近的户籍和妖兽种类已整理完毕。” 君寒草草翻阅着折子,“鬼市呢?” “属下只找到五处大的,其他一些小散集暂未搜尽。” “无妨,鬼市之间多有联络,那些小散集多半也是大鬼市的属市,只要收了大的,这些小的自然顺服。” “还有一事——虽然大部分妖族都已归顺,却仍有少部分拒不登户。” 君寒将折子搁在一边,十指交起,轻轻撑住下巴,“都是些什么妖?” “渭水的河妖、西域的沙妖,还有一些北境的狼妖。” 君寒淡然勾唇点了点头,“刚开始总会有不适应的。”他顺手合了桌上书卷,“江湖上也有动静吧?” 舒凌点头。 君寒摇头一笑,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实则却挑起了几分戏谑之意,“现在的乱子也只是个开始。” “您打算怎么办?” 君寒起身走出书案,悠闲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来只有我亲自去会会他们了。”他在舒凌身边停住,“我明日上朝便向陛下奏明,尽快出发。” 合并妖、人两族的皇令便是激起人间千层浪的巨石,一时间各地涌乱纷起不歇,反对两族合并的占大多数,义愤填膺的,也袭击过观海司几次,弄丢了好些妖籍户册,莫说是各地的司捕心急火燎了,现在就连南征北战平定了无数风雨激浪的元帅大人都颇有些头大了。 虽然人与妖同为阳界凡灵,按道义来讲也是一家人,奈何这一家人打的时间太多了,突然要他们和气的进一家门自然习惯不来。 也不得不承认,妖在人间也搞过不少惨事,搞得凡人恨他们也怕他们。 历史遗留的问题君寒也无可奈何,他们非要闹也只能任着他们发泄,只是观海司绝对不是能由着他们胡闹的地方。 于是君寒让大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麟军三十二位部将亲领轻骑驻进各地观海司中,限期一年,震慑四方、训练司捕。 出动铁麟军之后,观海司果然安稳多了,是人是妖都不敢再轻易去犯。 舒凌翻出来的最大的一处鬼市在距东瑜城不远的一片林子里,那林子近城郊的部分已被商铺所占,临着大河也有码头,而这处鬼市就藏在远离城池的深林里,以一个小村作掩护。 君寒行事向来不爱过于拐弯抹角,搜出了这个鬼市的下落,抽了空便直接领着沧海阁和观海司上门踢馆去了。 好在这处鬼市的鬼头是个识趣的主,才听说元帅大人踢馆来了便麻溜的滚到了村口,乖怂怂的等着君寒的黑马骑士大驾光临。 君寒远远见了阵仗,稍顿了一步。 远远看去,那村口外浩浩荡荡塞了一群体格大小各不相同的妖怪,齐刷刷往这边瞧着,把路堵的严实,颇有些气势汹汹。 君寒随便点了个沧海阁人过去打探情况,队伍暂停在林中远远观望。 片刻,那独身出列的骑士便折回来了。 “什么情况?” “群妖皆愿投降,承诺绝不反抗。” 君寒长眉一挑,不急不缓的驱马前进。 那妖首便眼巴巴的望着君寒过来,身形在群妖中尤其庞大,肥头大耳的,许是只猪妖。 君寒在村口外勒马,隔了几步正要开口讲话,却见那圆成了一颗肉球的鬼头一团身便麻溜的滚到君寒马下,五体投地的,敞平了自己的背要给君寒当垫脚。 “元帅请!” “……”君寒漠然瞥了他一眼,想说的话吞回去了。 再转眼,那村口外站成一片妖山的群妖也一连串的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隐约见抖。 君寒到底没踩他,翻身从另一边下了马。 “又不是攻城屠山,投什么降?”君寒身披轻甲,连头盔都没戴。 跟在他身后的侍从替他开口让群妖起身,观海司的人收拾着便准备开始登户,而那圆滚滚的猪妖却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君寒一回眼,倒把他吓得脸色阵青阵白。 “你是……”君寒对他这张脸依稀有点印象。 一听君寒要认出他来,这猪妖又给吓得“扑通”一声扑倒在地,紧接着便挨宰了似的惨嚎道:“大帅饶命!小妖昔年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君寒轻“哼”一笑,似轻蔑又似戏谑,倒是回忆起他来了,却也无心搭理,便淡淡扫了一眼,走开了。 舒凌别扭的从这猪妖边上走开,那一股子膻味掺着酒气,熏的他差点没晕过去,挥散了一鼻子恶息便追到君寒身边,问:“您认识他?” 君寒笑意未减,道:“算是昔年的一位故人吧。” 至此,舒凌便不再问下去了。 君寒进到鬼市深处,稍稍远离的群妖的嘈杂,便饶有兴致的细细打量着此处。 “这些鬼市妖气充沛,适合妖族居住,正好两族也不乐意何居在一处,就把这改成妖镇吧。” “是。” 轻描淡写的吩咐完,君寒便继续往前走。 许多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他刚从巽天逃出来,被各大仙门追杀,天地无限大,却只有鬼市这种藏污纳垢的阴沟可以容他。 想来也是唏嘘。 如此,也恰印证了君寒先前的猜测—— 他能活在这世上,完全是仰仗他娘为仙门讨伐北山君所出的力,仙门无法背信弃义的除他,却也绝对容不下他。 所以当他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时,他便成了众矢之的,仙门终于有理由除他了,再随便一查他昔年杀过什么妖,除过什么恶人,再给他扣上一个“滥杀生灵”的帽子,算是师出有名。 现在仙门除干净了,往事也可作笑谈取乐,多年盘踞在君寒心底的恨意悠悠远去,他也终于从这里头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其实,我很理解他们现在接受不了此事的感受。”君寒信步溜达着,微微抬眼瞧住了两只嬉闹的麻雀,“总得有个过程。” 记得有一年,巽天的那座塔被一道天雷给劈裂了,塔里镇压的妖兽趁机破关而出,适逢半夜,还真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时宫云归已继承掌门之位。 跑出来的是一头断了条后腿的穷奇,虽然残了,但好歹也是上古凶兽,甚难对付。 最后那头穷奇被君寒给杀了,长剑从兽眼捅入颅内,剑锋从颈后破出,这一剑刺得狠,穷奇当场毙命。 君寒就是那一次暴露了自己——本该残废的灵脉却迸出了几有北山君威势的灵力。 论北山君,也是仙门的噩梦。 他隐忍了这么些年,似乎也向来期望着巽天某日突遭灭门之灾,那天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出手挽救了山门。 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杀一头如他所愿搅乱巽天的凶兽,更没想到自己有胆量迎着兽口而进,奋不顾身的将性命悬于穷奇齿间将那把剑刺进去—— 如今身经百战、视生死如常事的元帅再回想起当年自己杀了穷奇之后那心慌意乱,甚至连手都在微微颤抖的窘态时,禁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却有苦涩。 那拼死一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倘若当时怜音不在他身后,他倒是很乐意看着巽天满门在穷奇的搅扰之下混成一锅乱粥,若待到次日还能见满地鲜血的话,倒也不失美妙。 怜音…… 君寒忽觉自己可笑的紧,便摇了摇头,本有话要对舒凌讲,临到嘴边却又退回了。 当时,他除了心慌意乱也还有点别的东西,比如穷奇才咽气时,他乍然想起自己的灵力暴露了,等穷奇的尸体慢慢凉透,他的心也凉了,曾经所努力的一切,终于在这奋不顾身的一瞬后,化为乌有。 然后果不出所料的,他被押进了锁妖的仙笼里。 如今,他倒也不怨仙门恩将仇报,他明明斩妖有功却反倒被判了死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感激过仙门对他的不杀之恩。 双方彼此都认为对方的怜悯是鳄鱼的眼泪,于是下杀手时也就不存在什么犹豫。 第十三章 宿主 君寒身俱灵力的秘密暴露后,他以往偷偷下山去鬼市的事也就被顺藤摸瓜刨了出来,宫云归素来是个心软的人,所以最初,他只打算废除君寒的修为,并不想取他性命。 这大概也是君寒唯一愧于他的地方。 可仙门百家却半点也容不下君寒,宫云归到底没扛住那压力,还是下了诛杀令。 即使是凶残的野狼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巽天的仙笼在镇妖塔里,深压在地下,如镇妖塔的倒影一般,是反嵌地里的妖塔。 也就是这次,君寒发现了鬼星的秘密。 不过以他当时的情况而言,他着实无心再想这些了。 君寒被关在仙笼最深处,阴寒透骨、漆黑无边。 仙门的这个决定本就在情理之中,也在他的预想里,可不知为何,当这合情合理的结果真正落到眼前时,他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寒,甚至有些心痛。 果不出所料的,他在仙门眼里只是一个遗留的祸患,无关乎他是否滥杀生灵,也无关乎道义。 还真是令人心寒呐…… 最后的一丝幻想与懵懂也被打破了,自那之后,仙门留给他的便只有无尽的痛苦。 寂静无声里,君寒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他师父—— 想起这个从没对他笑过的人某日却柔和的抚了他的头,然后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描了个图案。 君寒傻傻的冲他师父笑,满心欢悦。 到了晚上,明月才挂上夜幕,那绞烂心肝、痛入骨髓的折磨便来了,然后他的左手便烙上了这枚符纹。 忆此,又是一阵寒意漫上心头。 让一个人在绝对的寂静里等死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君寒戛然止步,这一回神,竟已走到了鬼市的尽头。 舒凌一直都默默跟在他身边,像是空气一样,而当他从往思旧忆里抽回神来时,这家伙又是一个很好的论事伙伴。 “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武力却能让很多事更容易解决。”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说,舒凌没摸明白意思,便问:“元帅有何打算?” “你可知‘鬼星’?” “就是传说中‘泣血而亡,饮血而生,啖世之仇,如天降罚’的鬼星?” 君寒点头。 据传鬼星本为凤凰,因犯了天规而被贬降人间,适逢乱世、民不聊生,它祈求归往天界,天庭许可,条件便是辅佐贤王平定乱世。 “十年烽火平,桑田广沧海,百年见贤灵,辅朝世安稳。”——这事,听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做到。 不过鬼星运气好,还真撞上了这么一位贤人,此人名唤子孚,出身贫寒却志向高远,天生臂力过人,十五岁从军,军功显赫,二十五岁便成一代名将,治军有方,善待百姓,确是个千古难求的贤良之才,遂被鬼星看中。 鬼星本为凤中战魂,有它相辅,子孚十年便统了天下,登基后勤于朝政,休养生息五年,百姓开始安居乐业,盛世之景初荣。 子孚在宫中植了一株梧桐,鬼星便栖于梧桐,等待着重返天庭。 许是上天非要跟鬼星过不去,子孚称霸七年,旧伤成疾,半年后逝世。 凡人寿数本也有限,千秋伟业从来不只是一人的功劳,可是子孚死的太早了,当时的天下尚未完全安定,王位一空,昔年的乱局立马卷土重来,各方势力纷涌叠至,不过朝夕便将鬼星和子孚苦心经营的盛世给打成了一盘散沙。 天罚重降,鬼星不堪此辱,一头撞死在不周山。 奈何凤凰本为不死鸟,一朝涅磐重生却堕了魔道,一反天常成了凡间数千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鬼星的传说实在是一部沉痛且厚重的血泪史。 子孚的死到底是天意还是人祸谁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这个话题总归不那么吉利。 “鬼星之魂不死不灭,若注入武器之中,纵横天下不是难事。” “……”舒凌怔住了,“鬼星之魂不是下落不明吗?” 鬼星确实是被仙门给讨伐了,只是仙门并未对外公布过结果。 君寒突然想起来,关于鬼星的事他只交代给了沧海阁,舒凌应该不知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在巽天找到了鬼星之魂,现在,他就在我手上。” 舒凌一张嘴张的老大,半天才放出一声:“啊!?” 君寒淡转了一眼瞧他,悠悠挑起一眉,“不信?” 舒凌又怔了好一会儿,蓦然发觉自己在元帅面前失了态,便忙定回神来,“属下不敢。” 君寒泊然一笑,道:“鬼星自己逃出了镇妖塔找了个宿主。” “怎会如此?” “因为仙门撕裂了它的灵魂,它无法再浴火重生,所以需要找个命格相合的宿主寄魂。” “如此,直接将鬼星之魂剔出,再找位善于注灵的铸炼师……”舒凌话至一半,君寒便悠悠瞧过来了,眼中神色莫名。 舒凌顿了一下,“不行?” “鬼星的残魂至多只能打造一把武器——一把毁天灭地、惊世骇俗的武器,”君寒瞧着他,“给谁用?” 舒凌愣了一下,“那元帅的意思是……” “当然是用鬼星之魂打造一支军队。” “……” 那不也是毁天灭地吗……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想办法把鬼星之力融入到铸炼术之中,而前提,便是完整的鬼星之魂。” 这个想法实在很不可思议。 “可残魂要如何修复?” “它自己会修复,别忘了,它已经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宿主。我只要想办法加强就可以,而你……” 舒凌惊了一下。 君寒扫了一眼他脸上的错愕,笑道:“你只需要帮我招揽铸炼师,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舒凌松了口气。 说了这么半天,舒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弄明白。 “鬼星选中的宿主是谁?” “尘追。” “……少爷?” 君寒淡淡点头,“他的魂或可补全鬼星。” 舒凌心弦冷不丁打了一颤,“那岂不是……” 要将一个灵魂注入器物之中,必然有所取舍,而取舍之法便是割灵裂魂。 皮肉之苦尚且叫人痛不欲生,撕裂灵魂的痛该是怎样令人生不如死…… 残魂初寄于宿主体内时,两魂尚且分离,要取出鬼星之魂而留易尘追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君寒的意思明显就是要等鬼星之魂自行修复完整之后再下手,并没有念及易尘追的性命。 当然舒凌也知道,他的元帅从来不是心存柔暖之人。 若这世上确有极寒无双之物的话,当能与君寒的心相提并论才算名副其实。 可舒凌还是想问一句:“那少爷总有一天,也要祭于炼炉吗?”自然也是明知故问。 君寒闻言神色无变,仍淡然笑着,却还是但有但无的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小猫。” “……”舒凌不再有话。 两人走尽了鬼市便又折返回去。 “对了,过两天这些剩下的事就全权交由你来办。” “元帅要去别的地方?” 君寒默认,接着道:“袭击观海司的大多是凡人,且甚有组织,应该不是一般的江湖散客。” “元帅怀疑是江湖门派闹的?” 君寒点了头,负手一叹,眼底不易察觉的拂过了一丝倦色,“江湖之人远离朝纲,有自己的行事章法,却也不能让他们太过自由,国法在此,谁也不可逾越,是时候跟他们讲道理了。” “您打算怎么办?” “此事由沧海阁来出面解决。” “嗯。” “还有……”君寒稍稍一顿,“你若回京早,就帮我给尘追安排位先生——最好是名家大儒,不说一定要德高望重,至少也得有点真才实学,那种没用的书生就算了。” “您觉得城西的张仲卿先生如何?” “张仲卿?”君寒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那位曾游说离间了漠北诸国的张仲卿先生。” 这么一说,君寒便想起来了。 张仲卿曾辅助北燕王平定了北方游牧民族,虽然是个提笔杆子的文人儒客,却也不乏武者的勇气,平得了大风大浪,眼界自然也开阔,倒是个启蒙的不错人选。 舒凌见君寒久久不言,便又补充了一句:“张老先生是如今京城中最有名的大儒,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还是不错的。” 君寒轻轻挑了眉梢,却从这话里翻出了点别的问题。 “如今有真才实学的人已经如此之少?” “大概吧……不过张老先生也有几个不错的学生,只是不大有名罢了。” “陆颜之也是他的学生吧?” “嗯……” 君寒另有思忖的点了点头。 “你回京就带着尘追亲自去拜访张先生,请他收尘追做学生。你和徐达就亲授他武学,还有那个丫头。你们没空时就在军中找几个有耐心给他们陪练,不可懈怠。” “……是。” 两人兜兜转转又绕回村口。 君寒见了一片嘈杂便觉有些心烦,挪开眼,便望着天空,见了一眼湛蓝。 此处位于东瑜城南面,与北面的沧海阁搁了一座城便似隔了一个世界,北门外的杀伐之冷此处没有,却将沧海阁的深寞拾了个分毫不差。 傍晚,君寒便回了沧海阁。 第十四章 拜访 君寒此番离京又耗了将近半年,观海司的战绩却渐渐传回了京都,崇拜元帅的人对此自然津津乐道,可对丞相大人而言,这消息却如利刺一般在心里捣鼓,弄得他忧心忡忡、百般不是滋味。 丞相大人告了几天病假,没多大事,就是偏头疼的老/毛病闹得有点厉害,加上心情郁结,实在没精神去上朝。 没有丞相和元帅争辩的朝堂,实在跟闲集会没什么区别,文武百官有事的说事,没事的干站着半打瞌睡,耗他几个时辰等小皇帝也乏了便自然而然的退朝,上不上的压根儿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压得丞相大人心力交瘁的一个大问题。 为什么没法制裁君寒,就是因为他俩就是朝中一文一武两个顶梁柱,他俩随便倒一个,这国都得完,谁让那龙椅上坐的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崽子。 司徒靖半倚榻上,散发长叹,本来没多大毛病却愣是给叹出了几分病入膏肓的意思。 原先,他想着,若能除掉君寒这个不定时出乱子的大祸患,军权这方面朝中也不是没人能握,虽然没有君寒那么能打,但至少不会像他这么危险——即使朝中没有足以胜任铁麟军主帅的将才,那远在北疆的北燕王亦是军功无数,镇守北方多年,相安无事…… 可这次观海司的事却让丞相大人看清了,君寒无人能替,或者说他的位置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能替得了的。 此人确如先帝所言那般,文韬武略俱成,可攘外,可安内。 “啧……”司徒靖怪难受的按住两侧太阳穴。 这一不小心想的有点狠了,头疼的难受。 “大人?”一旁的侍女见状,忙前来问候。 司徒靖摆摆手,将她挥退了。 君寒几乎将一国之重都担在了肩上,是栋梁的作为,可他偏偏又不像个忠臣。 将一国的命脉尽托付在一个让人捉摸不透又看起来野心勃勃的人身上,他这个丞相实在没法放心。 “大人,”侍女在屋外敲门,“陆先生求见。” “哦,你让他等一会儿。”应着,丞相大人便麻溜的起身穿衣,动作利索,半点不像是生病的人。 陆颜之来的正好。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书房也闷不住,陆颜之便在凉亭里候着丞相大人,却坐不住,便在亭中踱来踱去。 丞相大人心里揣了急事,赶得也甚匆匆,三步并两步的往亭中赶,陆颜之却还是等不及他进亭,一见他就忙着迎过来了。 “大人,最近观海司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那能不听说吗? “说你知道的。” 两人行步匆匆,转眼又回了凉亭。 “元帅或许这一整年都不会回来了。” “为何?” “现在观海司的事理顺了,他又准备召开江湖大会,最近正张罗呢。” “江湖大会?!” 丞相大人这一嗓子吼的他自己脑筋抽抽,脑袋里突然跟塞了根锥子似的,绞得他差点一步没站稳。 “大人……”陆颜之忙扶着丞相大人坐下,“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倒。” 丞相缓过劲来,“你跟我说说,他要开江湖大会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统络江湖势力,以保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丞相大人扶着椅栏郁结一叹。 君寒手握虎符,在朝可令三军,在野可统江湖,如今又多了个观海司,照这么下去,这天下哪还有人制约得了他…… “另外还有一事。” 司徒靖已经心神无力,便杵着脑袋,漫不经心道:“说。” “三日前舒将军回京,一回京就带着元帅的义子去拜访了家师。” 司徒靖又怔了一下,“张仲卿先生?” “正是。” “他去拜访张先生做什么?” “似乎是让元帅的义子拜师。” “张先生收了吗?” “家师称近来身体欠佳,没见。” 司徒靖又沉沉思忖了片刻。 这倒也没什么。 而陆颜之却是一脸忧色,司徒靖瞥了他一眼,笑问:“你怕君寒会对张先生不利?” 陆颜之犹豫了片刻,“家师年事已高,他要是拒绝的话,我怕……” 这话倒提醒了司徒靖。 “我去见张先生。”说着,丞相大人便起身。 “大人?” 丞相大人匆匆更了衣便带着陆颜之前往张仲卿住处。 两人在马车里,又思忖起来。 丞相道:“一会儿我们尽量劝张先生收那孩子为徒。” “可家师素来厌恶妖族异道,恐怕不那么容易说动。” “所以才说尽量啊。” 张先生的住所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往来行人寥寥,算是京城里最清静的角落。 两马驾的简装小车悠悠停在一扇单开的小门前。 马车停稳,丞相大人敛袍下车,却才挑起了车帘子便怔住了。 小巷里,两车迎头相会,丞相大人定在车门处,半惊半愕的瞧着对面,舒凌从车里把那娃娃托扶下来。 司徒靖轻轻一咳,敛去一脸的错愕,平静的走下车来。 陆颜之紧随其后,同样一怔。 舒凌拱手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易尘追见舒凌这么行礼,便也学者模样拜了丞相大人一礼。 “舒将军多礼了。”丞相大人笑的和善,便落下眼来打量着跟在舒凌身后的这个娃娃,“这位想必便是帅府的小少爷吧。” 舒凌一笑。 原以为能当君寒儿子的娃娃怎么说也得是个凶神恶煞的小狼崽子,没想到居然长得如此玲珑可爱,不像小狼崽,倒似只羊羔。 这么一个孩子真的能在君寒那个魔头活阎王手上过活? 丞相大人打量的时间有点久了,看得易尘追稍有些不自在。 丞相大人方过不惑之年,眉间有三壑,不笑时便是一副严肃模样,多少有些令人怯畏,但若笑起来,还是挺慈祥的。 “二位也是来拜访张先生吗?”舒凌笑问。 司徒靖笑回:“巧了。” 舒凌敲开了小院的门,便笑着抬手作请,“大人先请。” 司徒靖笑而回礼,便抬腿先进了门。 陆颜之惴惴不安的跟进前,瞟了丞相一眼,丞相大人便稍稍眯了眼,示意了摇头意思——无妨。 今日双方都得偿所愿的见到了张先生——许是因为丞相和陆颜之都在。 果如陆颜之所料,张先生见舒凌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来了三天,易尘追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张先生,便在大人们相互对礼时悄悄多打量了几眼。 张先生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瘦弱,反倒却有一副不似文人的魁梧身形,虽已苍老略显佝偻,却还是很精神,半点不像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 城隅小巧的简屋里塞进五个人,空间稍显紧凑,却正好是交谈的距离。 张先生将来人挨个打量了一遭,便笑,“先前老朽有疾在身,不便见诸位,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是晚辈叨扰了。” 易尘追坐在舒凌身后,觉着此间气氛稍有压抑,便闷沉沉的,不敢说话。 张先生却注意到了他,于是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便是这个孩子?” 司徒靖见他打量这孩子的神情稍有疑顿,便赶忙和礼道:“这孩子瞧来仁厚,眼中却有精光敛敛,想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易尘追疑怔怔地瞧了丞相大人一阵,懵里懵懂的,有些摸不透所以。 张先生没讲话,只细细打量着这娃娃。 舒凌稍有些出乎意料的瞧了丞相大人一眼,便拱手请道:“望先生能收我家少爷为徒……” 张先生搁下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问小友。” 丞相见张先生松口似乎肯收这孩子,便自觉地起了身,笑道:“既然先生要单独测问这孩子,那我们大家就先去屋外回避吧。” 舒凌让丞相大人的这股热情劲儿给惊到了,神没晃过来,身子却已乖乖跟着站起来了。 “诶……?”易尘追一听自己要单独留下受问不禁有些慌张,于是追了一眼去瞧正在关门的舒凌。 舒凌冲他握了握拳,无声鼓励罢,便拉紧了门。 易尘追轻轻一叹,正回身来,稍稍垂着头,等候测试。 “你,抬起头来。”张先生稍敛了笑意,神情却和蔼。 易尘追乖乖抬起脸来,“先生……” 门窗皆闭,屋中光线稍暗,却是这孩子的一双明眸澈亮如晶,目光炯炯却润柔如水,眉长而锋敛,不甚凌人,潜有不凡气度,却与君寒截然相反。 这孩子果如丞相大人所言,眼藏精光,瞧来仁厚却非憨实。 这一番打量下来,张先生还算满意,便道:“山中有兔有虎,兔为虎猎,草为兔食,何如?” “……”易尘追愣了一下,稍有色惭道:“兔食草、虎食兔皆为天经地义,不如何吧……” 闻言,张先生浅笑,又问:“为保兔而屠虎,可否?” “不可。” “为畜虎而敛兔,可否?” “不可。” “若强令虎兔为友,又当如何?” “……这不可能吧……” 易尘追这一答却彻底逗笑了张先生。 于是易尘追只能傻笑着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片刻,张先生笑罢,便摆了摆手,“今日你且先回去吧,明日辰时来我院中,咱们再好好讨论这虎兔同山的问题。” 易尘追怔了一下,“先生打算收我了吗?” 张先生点了点头,“便算你我有缘吧。” 第十五章 一论风云 易尘追在里头待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他先窜出屋来,而张先生便站在他身后。 舒凌见之,便拱手作礼,“先生。” 张先生双手拢垂在袖里,“便劳烦舒将军明日辰时将这孩子送来。” 舒凌一怔,便忙欣喜道:“末将之幸。” 至此,沉默了良久的陆颜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张先生亲自送着诸位出了院,却在门边留住了陆颜之。 两辆马车背驰而去,待一路尘烟落定,张先生才领着陆颜之重归了院里。 “老师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先生摇了摇头,领着陆颜之返归屋内,坐定了,方才开口:“你做丞相大人的门客多久了?” “快有五年了。” “你觉得丞相大人如何?” 陆颜之愕了愕,不知如何作答。 张先生却笑,“没让你议论大人的是非,只是想问你,因何愿为丞相大人的门客。” “世人只知元帅平定四方、开疆拓土,却时常忽略了丞相大人在朝安邦稳局,自接任丞相之职以来,尽心尽责、恪尽职守,呕心沥血、整肃朝纲、提拔能人志士,十年变法以正律制,所行均为中正之事,正是良臣之典范。” 张先生微微颔首,眉头稍蹙着,听罢,便道:“丞相大人恪守臣纲,可惜当今为君者却非‘君道’之主。”评罢,他又问:“你觉得元帅如何?” 陆颜之犹顿了片刻,道:“元帅军功不凡,今世若非有他镇守中原,大黎绝无今日繁象。” 张先生捋着胡须,未明态意,却问:“我闻先前有人遣杀手刺杀元帅,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陆颜之给这一问吓得脸色一白,稍稍抚平了些错乱的心弦,便羞愧道:“是弟子糊涂。” “如你方才所言,朝中若无丞相,大黎朝纲难稳,沙场若无元帅,大黎难得盛世——如此看来,他们二人缺一不可。” 陆颜之静静听来,确是此礼。 “你可否告诉我,丞相大人为何忌惮元帅?” “老师也见过元帅本人,当知此人生得狼势虎威之相,恐怕未必甘于人臣之位,丞相大人畏的便是他隐而不宣的狂志。” “你可知,自古以来,盛世之朝多半毁于无端猜忌之中。” 陆颜之突然蒙住了——听老师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君寒开脱? “当今陛下年岁尚小,真能稳住朝局的只有这一文一武两位大人,也正因有他们,我们才能看到如今这盛世,才不至于因国君年幼而遭外敌侵袭。” “可是君寒手段毒辣又俱城府,形事诡谲,旁人根本无法捉摸,我们又如何确定,他当真不藏野心……” “……”张先生幽然一叹,甩过一眼——孺子不可教也! 陆颜之愕然一语噎在喉口,仍没明白过来。 张先生摇了摇头,叹着数落道:“你啊,脑筋就是太死板,世上岂有那么多非此即彼之事?你怀疑元帅包藏祸心,便一刻也坐不得的要将他除去?若将心智尽用在这些尔虞我诈之事上,如何能辅佐贤良?” 陆颜之突然被他老师给数落蒙了,忙问:“弟子所言可是有不妥之处?” “岂止是不妥!” “……”陆颜之垂头敛眉,“还请老师指教。” “先帝英明神武,临终之前,将辅佐小陛下的重责共交于这两人,其中深意不可不察——丞相素有识人之能,如今朝中能堪大事者,多为丞相一手提拔,” “是。” “而元帅,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这不单是因为他本人勇武非凡、治军有方,更重要的是,他善于雕琢人才。方才那位舒将军大家都认识,亦是举国公认的可担大局的良将之才;还有那位徐将军,若非元帅培养,只怕如今还是山野莽夫一个,可你看他,战绩不凡,谓之大黎第一勇士——你以为,这两人今日之成,靠的仅仅只是运气?” 经张先生这么一点拨,陆颜之随即便明白过来了。 他们的确都低估了君寒的本事,他培养出了的又岂止是那一票闻名在外的猛将,还有那令人闻风丧胆、所向披靡的铁麟军亦是他一手栽培。 “老师的意思,是该让这两位大人握手言和、共治朝堂?” 张先生点了点头,却只认可了一半,犹有别意挂在眉梢。 “可是君寒此人,不可不防?” 张先生又点头认可了,接着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可知此语精华何在?” “知己知彼,诚以服人。” “没错。”张先生目光略沉,稍稍敛住一脸城府,“元帅之心旁人揣摩不透,此局只破亦不在元帅本身。丞相之所以忌惮元帅,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元帅智谋无双、手握重权;其二,便是因为元帅无人可替。” 至此,陆颜之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只要能减轻元帅在朝的分量,所谓威胁便不复存在。” 这回,张先生终于点头完全认可了。 “如何减轻分量?” 陆颜之拱手道:“只要朝中有人能够替代元帅即可——便是让两位大人合作,养出一批良才。” 舒凌的信不日便到了沧海阁,君寒阅了信,便顺手搁入一旁的信匣里。 今日徐达来向他汇报观海司的情况,正好也赶上了这个好消息,便在一边傻乐,道:“想不到少爷还真能被张老先生看上,听说他老人家都好几十年没收徒了,京中不少达贵公子都被拒之门外,咱少爷还真有福分。” 君寒浅笑未答。 徐达这家伙如今虽贵为大黎第一勇士,又是名将一员,但骨子里那股糙劲儿是半分未减,好话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全都不够意思——当然铁麟军上下对他这毛病都早已习以为常,君寒也向来不同他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 徐达在君寒的书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 酉时,君寒劳累了一天也有些乏了,恰好手头事宜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了书房。 却还没沿廊走出一步,便有个黑甲院的武士急步进了院,脸色却有些犹豫。 君寒止步 “阁主……” “有事?” “嗯……那孩子病得有些严重,我代紫魅大人来向阁主通报一声。” “……” 君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病?” “大概是染的风寒。” “请大夫看了吗?” “看了。” 君寒淡淡挪去一眼,心坎似乎揪了一下,“不行?” “也不是,只是婴儿身体娇弱,在阴冷的环境里,难免有些……” “……”君寒颜色沉了一下,一时没想出怎么答。 那武士便斗胆问:“是否先放去夫人那?” “……嗯。” 那武士再一拱手便退下了。 “等一下。” 那武士又回来了。 君寒皱着眉,像是百般不乐意的,背过身去,“先把她放到我这吧,再把大夫请来。” “是。” 那武士应罢便出了院,君寒站在原地,莫名有些后悔了。 他一头专擅长于打仗杀人的野狼哪会带什么孩子——还是个一不小心都能抖碎的婴儿。 于是,他又犹豫着要不还是送到怜音那吧…… 然而这个想法却才冒头就被掐灭了。 这要是给怜音知道那孩子生病了,指不定又要以为是他虐待的…… 想到这,君寒不禁冷讽一笑,心想:真该让你知道什么才叫虐待! 今日,怜音在露台上见有人将孩子抱进了君寒屋里,心下一落,莫名有些慌张。 却在她伸着脖子想将情况打量清楚时,君寒闷不作声的开门进来了。 怜音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便回过身去。 君寒却什么也没说,兀自往桌边一坐。 怜音愣住了,便走进屋来,看了他一会儿,惴惴不安的,问道:“你不是要年底才回来吗?” “沧海阁有点事,处理完就走。” “孩子们呢?” “留在京城。” “哦……”怜音淡淡应罢,便犹犹豫豫的转了身,哪知君寒却冷不丁来句:“过来。” 不得已,怜音只好走到桌边坐下。 君寒只把她叫过来,却仍旧不讲话,仿佛是执行任务来守着她一样。 那院里,沧海阁的仆从正领着个郎中匆匆进了君寒的院子。 “你把月儿……”怜音试探着才问了一半,君寒就一眼横了过来,冷冷一刀就摄得怜音闭了嘴,也挪开眼去。 君寒莫名揣了一肚子鬼火,发不出也压不下,来的莫名,烧的诡异,幽幽燎着他的肝肺,灼了他满心的烦躁。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君寒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怜音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没有。” “嗯……”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沉静的望着另一边,怜音先是但有但无的打量他,没多久,就不自禁瞧得专注了些。 君寒不说伤人的话时,也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至少以前是这样的。 可惜过往尽如云烟,贸然再忆起,不禁有些凄寒。 君寒没坐多久便又走了,外头不知几时开始下了雨,他出了阁楼便冒着雨走了。 雨势初起,天间却隐有雷息,浓云密布,瞧来该是仗大雨。 第十六章 渡河 东瑜城向来都是水多的,城里穿行了三条河,到了雨季,瓢泼大雨更是下的连绵不绝。 已经接了三天,都快把城淹了。 偏偏江湖大会的地点就选在东瑜城外的孤风山上,不远处便是沧海阁所在,欲进山还得先渡河。 此山亦是沧海阁登顶江湖首尊之处。 今日午时,雨稍停了片刻,湿气未落,润得空气格外清新,数日不曾露面的太阳终于也剥了浓云掩盖,撒了柔辉,在天边挂了道彩虹。 彩虹恰好就架在孤风山上。 君寒在黑甲院的高阁里,正可俯瞰整个沧海阁。 “阁主,”来者行了礼,便道:“安插在各派的眼线均已受命。” 君寒微微颔首,“城外的河,水位涨了多少?” “一尺。” 君寒抬眼瞧了天间渐散的云气。 江湖各位帮主已陆续到达孤风山,距离江湖大会还有两日。 近两日西南风盛,水汽难凝,雨过即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等我到了山顶会堂,你们就开始行动,准备妥当后便在山下待命。” “是。” 简单吩咐完,君寒便抽身离了阁楼。 早在君寒训出铁麟军之前,沧海阁便建成了,且一现世便在江湖上掀了轩然大波—— 先是君寒本人独挑了江南五位侠领,接着便是他亲手培养的四个杀手,五天击杀十五位江湖名士,其中还有几位名门公子。 这腥风掀得惨烈,沧海阁便被数大门派接连讨伐了三个月,至东瑜城北、孤风山,君寒一举将联手的三大门派围逼于此山之巅。 其中便有当时的江湖首尊——蜀中唐门。 然后,沧海阁就得到了首尊的位子,唐门之主就此隐退,十年前因病而亡,如今执掌唐门的是他侄子,唐申。 如今沧海阁有什么动静,闹腾的不光是江湖,就连寻常百姓都爱伸着脖子来凑个热闹。 尤其今日,唐门的马车从东瑜城中过,城中百姓无不驻足观看。 未时一刻,君寒左右带了两个随从便简装出了沧海阁,怜音在安阁中瞧着他出去。 天间艳阳高照,地上的水却尚未凝干,于是天地相映,共衬了一道明媚。 唐申的马车正好从沧海阁后门驶过,恰有一阵徐风携着雨后芬芳拂上安阁,隐约带了一丝清冽。 怜音本欲回屋,此风来时稍顿了一步,回眼,却察不见端倪。 车中并不只载了唐申一人,他身边坐了个家仆打扮的人,脸貌瞧来甚年轻,利眼剑眉,气度半分不似家丁。 “君寒这次明显就是摆了场鸿门宴,想必入了山就不那么容易出来,江湖门派尚且如此,何况李兄……李兄当真要随我一同入山?” 被唐申唤作李兄的人名唤李天笑。 李天笑点了点头,“不论如何,必须走出这一步,否则仙门百家,污耻难雪。” 唐申摇了摇头,眼中亦蹿起一抹狠色,“众人皆知君寒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竟能凶残至这等地步!”厉罢,又叹,“也罢,事到如今,不肯随波逐流,便只有铤而走险一途了。” 两人谈话间,马车已在河边停稳,下车却见君寒在同岸不远处冲他们笑。 唐申挂着张不冷不热的漠脸,拱手先向君寒行礼,“君阁主,别来无恙。” 君寒亦拱手回之,“既然碰巧会面,不妨同船共渡?”他说时,一条渡船正泊岸边。 唐申心里咯噔一落,却还是稍有平静自如的应了。 君寒颇有涵养的候那两人先上。 端的一手好道貌岸然。 李天笑半垂着头,尽量不想在君寒面前露脸,却还是不慎,脚下绊了一下,恰被君寒托住了胳膊。 “当心。” “多谢……”李天笑强绷着弦收回手来,君寒却尚有几分兴趣的在他身上留了一眼。 船上,唐申留意了君寒带来的两人——虽然沧海阁的衣裳将全身上下都包的严实,脸上还戴着张黑铁面具,连相貌也无法窥视,但从他们身上的杀气来看,这两人定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其中之二。 这三人加在一起,着实不好对付。 君寒渡水的全程都望着水,似乎半点也没有留意他们俩。 这一程,那两人的心都不约而同的悬在嗓子眼,君寒哪怕只是清个嗓子的动作都能惊得这两人打心眼里蹿起寒意,强镇着神才没跳起来。 李天笑沉沉压住一口气,似乎平下了心绪。 渡船泊岸,君寒亦先出了船舱,那两人跟在其后,绝望的发现,接下来的山路他们似乎还得与君寒同乘一辆马车。 这可实在不妙。 “请。” 唐申无可奈何,只得干涩一笑,上了车。 君寒微微偏头,随行的其中一人便凑上前来。 “看来要提前了。”他轻浅一言,听语者即会意,“明白。”应着,便要抽身去办事,君寒却一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但还不是现在。” 孤风山常年风涌不止,风过山林呼啸如哨,许早之前,君寒便遣人在这山中铺了一条道,循的还是当年沧海阁围攻江湖各门时在山林间踩出的道。 君寒淡有兴致的瞧着窗外的山景,道:“此山景盛便在夏时,二位若有兴致,大可在会议结束后留赏几日,沧海阁很乐意接待二位。” “多谢阁主盛情,只是在下门中事务繁忙,恐怕只有日后叨扰了。” 君寒一笑,“想来也是,唐门领辖汉蜀之域,家大业大,事务自然繁多。” “怎及阁主权倾天下。” 君寒淡淡转回眼来,唇边仍挂着一弧笑色,轻浅道:“门主也是时候养几双办事的手了。” “阁主说的是……” 君寒又瞥了他身边的人一眼,对方却极力的回避着他的眼神。 片刻,君寒淡淡收起目光,又望向窗外,林影层剥之后,终于见了那处孤立山峰之上的会堂。 车帘被风掀起一隅角缝,让唐申瞥见了车轮滚过的砖地,不禁的,那幽隐潜藏了十余年之久的屈辱攀上心头。 唐申眼底掠过一丝恨意,君寒淡淡扫过,却余唇角一抹笑意。 马车停在会堂院门外,即有一位着沧海阁玄黑软甲的武士近前迎这几位下车。 沧海阁虽然名义上还是个江湖门派,但其中管理、训练之法皆仿的是军中制度,若认真计较的话,沧海阁的实质也算是个军团。 唐申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弦进到院里,本以为这里头该是戒备森严,想不到竟没几个武士。 却是身后院门一闭,院中气涌陡然凛冽,一股强烈的直觉让唐申甚觉背后杀气阵阵,冷飕飕的,似有恶狼窥视。 他没控制住,回过眼去,君寒却正拱手向他作礼,“距大会还有两日,二位舟车劳顿,还请好生歇息。” “有劳阁主……” 然而越是沉寂,唐申心下便越是难安。 双方背道而去,等躲过了君寒,唐申便连忙拽着李天笑嚼耳朵道:“此番之局恐不易破,你我不可同时陷入君寒的圈套。你今夜寻机离开,接下来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留唐兄一人在这……”李天笑忧心忡忡的,话尚不及一半,便被唐申示意止言。 “此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与诸位帮主早已暗中联络,计划也已商量妥,李兄不必担心。倘若我确遭不测的话,也请李兄一定要将我的手信带回门中。”说时,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悄悄塞到李天笑手中,随后便拍着他的手,沉重道:“一定要带到。” 唐申自知城府不及君寒,唐门的实力也远不足以与沧海阁为敌,于是他早在出门前就在门中安排妥了后事,又写了一封手信以作联络信号,而东瑜城中也早已埋伏了五家派众。 只是没想到,居然在半途就碰上了君寒。 君寒心思缜密,唐申也是怕动静被他察觉,这才不得不留个后手。 李天笑握着信,沉默了片刻,“也请唐兄万勿轻践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到万不得已之际,切莫孤注一掷。” “李兄放心。” 夏至之夜,虫啼不歇,恰好空中残月辉浅,李天笑更了一身夜行衣,掩身檐梁阴影之中,待寥寥巡队错开,便择了最暗一隅越出院墙,没身林叶之中。 君寒静坐窗边,原本执着书卷在看,却警敏的察觉了窗外院里一声轻浅的风响,旋即便淡淡挪了一眼瞧向紫魅。 君寒长眉悠悠一挑,递了个眼色过去,紫魅立马会意,颔首一礼便离屋而去。 第十七章 契约 此番上孤风山参加江湖大会的统共也只有五家名门,亦是中原各方的江湖头领。 过多的小派君寒无心搭理,只要这五家大的乖乖听话,那些小杂鱼自然不在话下。 山顶会堂空间敞大,只容了六人便显空阔。 君寒往东主正位一坐,问候了两句便道:“想必诸位门中事务繁杂,我也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便就此长话短说——今日召诸位来开江湖大会,并非要讨论什么复杂的事情,只有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只要诸位与朝廷签个契约,自然就解决了。” “莫非阁主想替朝廷将我们招安?”讲话的帮主生了一脸横肉,全身上下肌肉虬结,往哪杵都像堵墙,他满脸鄙夷的瞧着君寒,不屑道:“可惜我们这些人天生就不是吃官饷的料!” 君寒泊然一笑,淡淡然的瞧着对方,“魏门主多虑了,我若想招安诸位的话,早在第一次来这孤风山时就办了。” 这话生生就是挑火的柴,此火却非烧心怒火,而是燃命的鬼火。 堂下面面相觑一阵。 “那阁主究竟想同我们定什么契约?” 君寒起身,负手在堂中缓步溜达,“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如何整治帮派、相互间的恩怨情仇朝廷从不过问,你们有你们的行事法则,我可以尊重。但是,国法在上,倘若你们的情义规矩一定要同朝廷律法作对的话,那我就不得不问了。” “阁主何出此言,莫非我等有行忤逆朝廷之事?”唐申咄咄一问,君寒当即便一记冷眼掷来,“莫非唐门主认为,只有犯上作乱才算违法吗?” “阁主又何必强扭在下之意,在下只是想说,就算要兴师问罪也得师出有名吧?” 君寒轻声一笑,“兴师问罪?唐门主可见我带了一兵一卒?既无兵卒又哪来的‘师’?”他重新坐回位置,道:“前些日子,有人袭击各地观海司,致使大量妖籍户册遗失,此举直接妨碍朝廷行事,光这一条就足够我与各位谈谈了吧?更别说先前的桩桩件件,若要细数,只怕诸位抵上全家的脑袋都不够偿罪。”他冰冷语气却搭了个和柔轻浅的笑容,两者相衬下来,冷意不减倒添杀伐。 “那阁主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我等谋划袭击了观海司?” “那唐门主又如何证明自己没做呢?”君寒笑而反问,第一句便哽得唐申心神一颤,而他下一句才是真的骇人,“何况我手上也确实有那么几个证据,诸位确定要看吗?我请诸位来的本意倒不是想同诸位翻旧账,只是想同各位作个约定,双方画押,今后山南水北、互不干涉,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过多约束大家,只要求得几个小条件便足矣。”他又稍顿,漫不经心的转弄着指环,再开口便将语气压沉了几分:“不过倘若诸位今日实在想将此事纠清的话,那我只好迎合大家,谈另一件事了,届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法在上,绝不姑息。” 这番话,君寒倒真不是吓唬人的。 如今中原各地共设有三十二处观海司,其中仙门旧址占了十三处,分别为十三州统领司,仙门旧址大多高居绝岭险崖之中,难进难攻,故而至今不曾被侵袭过,而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九处分司均遭过大大小小数次袭击,损失不小,进度也被大大拖缓。 倘若君寒还是屠灭仙门之前的那种火爆行事风格的话,他今日带来同各位帮主讲理的恐怕就不是沧海阁了。 此言也着实震慑住了堂下各位久走江湖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帮主们,他们相互交换了眼色,片刻,终于有一位最先开口妥协了:“敢问阁主想要我们答应什么条件。” 君寒抬手虚托,立侍一旁的武士便端着托案走下堂去,将君寒一早拟定好的契约送递到每一位帮主手上。 堂下沉静了片刻。 “各位要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画押。” 唐申一眼览阅下来,终于压不住心头那股猛蹿的邪火,三两下将契约撕了个粉碎,站起身便破口大骂:“君寒,你欺人太甚!” 契约中写了一条,五家帮主要各自送上一个嫡系子弟,作为契约的人质。 君寒侧杵着脑袋静静等着他骂下去。 “真想让我们做你的走狗?任凭你差遣吗!” 君寒眉梢一挑,“差遣?”他轻浅一笑,摆下手来,换了个悠闲的姿势,道:“只要诸位不轻易毁约,你们的亲属自然是我沧海阁的上宾。” “阁主想让我们做朝廷的鹰犬,不得反抗?”魏门主继而起身,捏了一把内力将契约纸震了个七零八碎。 自从两日前君寒上山之后,东瑜的雨就一直没停,时而瓢泼大雨,时而绵绵细雨,淋漓不歇,再望天色,仍是水气不减,此刻还轰起了一声雷鸣,似也是衬托魏门主那虎啸般的嗓门。 君寒仍稳稳坐在椅上,看着堂下五位帮主撕毁契约,起身释出咄咄杀意,仍淡笑着。 “鹰犬?莫非诸位自认不是大黎子民?” 君寒自小便有着一种生死无畏的气度,长至今日又历了无数刀风血雨,地狱的门亦是也几番踏足,又怎会怕这区区五人的威胁怒视。 当然,他也清楚这五个十多年前被他围困山里半死不活的江湖门派,今日怎么会突然有勇气跟他硬刚——无非就是觉着他势单力薄,而他们早已在东瑜城中埋好了人手,只要信号一放,立马就能攻进山里把这头恶狼困在笼中。 就算山下有个沧海阁也挽救不了栽到他们刀口下的君寒。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闹腾,仿佛隔着红绡观戏台似的,半分没有局中人的险促。 “我等皆为江湖中人,未有叛国之心,也绝不任作朝廷鹰犬。” 世人多爱鄙讽朝廷,却大多藏着掖着,这五人竟敢明目张胆的在君寒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面前鄙视朝廷,这山下埋的得是多大的靠山,才能有这底气。 君寒敛住笑意,眼中森冷一扫,“今日这契约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你们若是拒绝,也真可以安个叛国之罪了。届时诸位可以选择,是你们自行了断,或是我们亲自把你们的棺材送出国界。”他此番话音才落,便觉身上一紧,垂眼瞧去,见是一条裹着浅焰的细链,愈收愈紧,咒缚勒入灵脉,颇有些刺痛。 “缚妖索?”君寒淡淡抬起眼来,“准备的很周全。”他仍有兴致戏侃,堂中魏门主灌了一道内力冲天,将屋顶崩了个洞,大雨淋漓而入,顷刻便泼了一汪水泊,信号烟火逆雨而冲,璀璨烟光自洞中刺入堂内,还有些刺眼。 君寒既来之则安之的任那缚妖索捆着,“几位这是打算把我在这处理了,然后宣告江湖自由?”他言语轻松,丝毫不像是被人绑了的人质,那看戏的意味只增不减。 魏门主单手抄起他的九环大刀,刃口直指他鼻尖,“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我们不想取你性命,只想请你和你的沧海阁一起从江湖滚出去。” 君寒闻言长眉稍稍一挑,“原来如此,没猜错的话,诸位门众现在已经围住沧海阁了吧?” 五人漠然不置理会。 “要我从这位置上滚下去很简单,按江湖的规矩来,就是打败我。” 唐申闻言嗤笑,“阁主已作了刀下客,还想让我们怎么赢?”却说着,君寒身上忽然迸起一阵骇人灵势,缚妖索在他身边似弱草迎风,他甚至无需用力,那灵索自然便散碎脱落了。 见势起不妙,魏门主重刀已落,却不知君寒怎么闪的,他那重刀砸落,劈碎的只有椅子。 君寒本人却不紧不慢的在他们身后溜达了两步,恰在堂中雨幕之后,广袖玄袍迎风曳曳,背影瞧来洒脱,头顶的玄冠却在雨幕微弱的光线里浅浅镀了一圈虚辉,余下散披的银发衬着黑袍尤为扎眼。 他瞧着门外骤雨狂作,悠然一叹,“我是说,这种三流货色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道惊雷劈下,轰鸣震震余绕不绝,门外雨景灰蒙暗沉,他的背影以此为衬,无形里便添了几分威慑,仿佛索命的邪神,更似温润的妖魅。 他的灵势在震碎缚妖索后便又低调的藏了起来,便是这温吞敛柔的气息误导了五位帮主,甚至让他们忘了,君寒就是那个身披凡人望尘莫及的奇勋战绩的活阎王。 他们过于低估了君寒的实力。 一个能驰骋沙场的猛将,怎么可能只有玩弄权术本事。 那五人愣在了碎椅旁,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后悔逞着一时愤勇亮出家伙了。 君寒转回身来,“还要继续下去吗?” 唯有魏门主本着“出鞘的刀哪能不沾点血”的心,大刀往地上一杵,磕碎一块砖石,“要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君寒眼底敛着深沉,唇角一勾淡然,“诸位,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第十八章 涨水 此言方落,便闻堂里荡起一声金锐破石,魏门主刀锋划地而起,刃裹一道锐风掀起,傍腰身一旋,横刀便冲着君寒脖子斩来,锐风破雨,势起时连那不在攻击范围内的四人都隐觉胆寒。 君寒却似无其事的定站不动,止在刃来之时漫不经心的抬手一挡,看似血肉之躯的手背不但轻而易举的格住了足有两掌并宽的大刀,还“当”的格出了一声撞金锐响。 他这一挡,不但格住了刀刃,连魏门主猛如虎豹的内力都给震了个四散,顶洞落下的雨水乍然一止,伴着便是堂窗爆破,墙柱均裂。 这一下,莫说是魏门主自己蒙了,连一旁伺机攻来的四人都被吓得一步惊退,唐申掷出的毒镖也被那股气势掀的满堂乱飞。 细观君寒的手背与那刀刃之间似还隔了毫厘之距,刀刃实际是压在一道薄小的灵障之上。 他只微微施力反压,魏门主那如熊胜虎的身躯便跟秋叶弱柳似的给掀了出去,大刀“噌”的往空中掀了个半圆,魏门主硕大的身形一个后仰翻,愣是将地面砸得一震,他正怒着想起身,不料自个儿那大刀恰在这会儿落下,“锵”的一声嵌入地面,位置正好卡在两腿之间,刀刃距关键部位不出三寸。 纵是凶猛如魏门主也让这一下给惊了一身冷汗。 君寒悠悠收回手,负在身后,笑意略敛,开口略略低沉,似乎是耐着性子最后问一遍:“诸位,还想继续吗?” 那四人瞠目结舌,武器在手里顿如摆设一般予不了人半分安全感。 他们不可思议的怔视着面前这个风度几分儒雅,连杀伐之气都敛藏不露的人,脸上时刻挂着一抹温润而礼貌的笑色,有时瞧来就像个风度翩翩的文人——谁能想得到,这张脸下,藏的竟是较似深渊难以探察的实力。 他们又一次轻敌了。 却还不肯轻易放弃。 于是五人再度齐手攻来,君寒身形一晃,似梭影流线般眨眼便从五人隙间穿过,定步,顺手一捻挥袖一掷便将一枚毒镖反投回去,唐申猝不及防,胸口正中。 “唐门主!” 一人中镖,其余几位立马歇了火,忙不迭的就赶去扶住唐申险倒的身子。 这些江湖门派的高手在凡人中确属翘楚,可君寒对付过的又岂止凡人,昔年但凡是挡他路的,甭管神仙妖鬼魔,还真没什么东西没被他收拾服帖。 只是去年仙门也被处理干净了,这位元帅大人似乎也觉得该收敛收敛杀气,养养生息,这才和缓了不少。 君寒负手而立,终于收起了面具似的笑意,将原本的冷色尽皆展露。 “诸位若是还要胡搅蛮缠下去,我倒是不介意再伐一次江湖。”待他狼眸彻底凉透,琥珀也显得冷利。 “阁主。”那个原本立侍在君寒身边,结果消失了半天的武士终于又现身在门外,迎着骤雨跨进门槛,便道:“袭击沧海阁的人已尽数擒拿,如何处置。” 这一语,却惊醒了在场的五位帮主,他们不可思议的看了那门边的身影,炙热的斗志被猛地塞进了冰窖,灭的烟都不冒,只留一腔空寒。 他淡淡扫了捂着伤口的唐申一眼,道:“我知道你想为你叔父报仇,我也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似乎没有那个本事。诸位如果不想三个月之后棺材板被塞外的野兽拆散的话,最好就此抓住我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君寒重新走回正东的位置,指尖绕过一丝虚虚若焰的灵光,随意一搅,那把被劈了个稀巴烂的椅子又自己拼凑着复了原貌,他拂袖坐回正位,“想接着打,还是打算重新坐下谈谈?” 这次没人再敢拒绝君寒递来的橄榄枝,也深明,这回接的,恐怕只能是缠了毒荆的枝条。 江湖人向来最重情义,山下袭击沧海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他们自己的门人,即使只是个寻常的门徒,他们也未必做得到像君寒这样杀伐果决。 那五人乖乖收了兵器坐回椅上,君寒微微扬了下巴,示意门口的那个武士进屋查看唐申的伤情。 唐门之人自幼与百毒为伍,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毒,修为高的甚至能做到百毒不侵。作为唐门之主的唐申再不济也不至于会被毒死,何况君寒投的这一镖还特意控制了力道,刺入不深,并未伤及心脉,那武士看过无大碍之后便退回了君寒身边。 许是有默契一般,堂里的火劲儿才稍稍歇停,屋外的雨也落得轻缓了几分。 一早便随着君寒上了山的两人之一自屋顶的洞里跃入,将木匣递到君寒手中便退立一边。 君寒启了匣,“方才那是草案,既然诸位不满意,那我们就看另一份。”他将匣子递给武士,新的契约书又挨份送到了五位帮主手中。 “只要诸位能够保证不妨碍朝廷行事,我不会对你们怎样,倘若有违约定,那下一次同你们商谈的,就不是沧海阁了。”他冷声提醒罢,又补充道:“江湖的事我可以完全交给你们,你们如何解决我不管,但若是让麻烦跑到我这,我就只能找你们的麻烦,当然,你们若是把问题处理的妥当,我自会给诸位相应的报酬,绝不辱没贵派名声。” 这一次的约定之中没有送人质这一条。 那五人纳闷,唐申偷偷瞄了君寒一眼,见他也无意解释,便只得懵里懵懂、不情不愿的画了押。 大雨淋漓不绝,淋的山中溪流都跑出了几分大河的气势。 正如君寒所料那般,山下的大河水又涨了不少,流势甚猛,寻常的渡船扛不过水势,恐怕近两日之内都不会有渡船。 夜雨狂骤,孤风山这岸晃出一抹全身包得乌漆麻黑的影子,临水一幻,流烟眨眼便聚到对岸,人形一现,便往沧海阁方向赶去。 君寒不在沧海阁时便由黑甲院的总头负责,此时总头正在清点着被逮回来的那五家弟子,点完便一挥手,示意押武士将他们关好。 一百三十七人。 总头摇头一笑,心中暗讽——就这么点废柴也敢来围沧海阁,真是熊心豹子胆吞多忘长脑子了。 鬼无拿着君寒的手信回了沧海阁,将此信递给黑甲院的总头。 黑甲院的总头亦是最初追随君寒的人,此人素爱使剑,背后时常背着他那柄名为“长攻”的剑。 总头左手佩着腕甲戴了手套,右臂却是像极了真臂的机甲义肢,甲臂工艺精细,上有细纹隐符术咒,烛光映时,偶有莹辉淌过,仿佛还蕴有几分生意,只是木甲寒森,终究不及人躯温暖。 他细细阅了信,道:“按阁主所言,将五位帮主被困山中,以及五家门徒被擒的消息放出去——鬼无,你带上引灵枢,负责搜寻那个仙门之人。” 鬼无点头,“明白。” 应总头的话,旁边立马有个武士给他递上了“引灵枢”。 “引灵枢”与灵盘作用相同,都是用来搜寻灵息的法器。灵盘构造精密,用起来稍有繁琐,但范围甚广,可及千里之外,而引灵枢的范围就小的多了,但也基本能排除外界干扰。 而引灵枢小巧玲珑,外观便是一枚嵌坠的晶石,两端嵌入铜符,丝引相连,中间晶石剔透若水,中心含着一团莹蓝的灵核。此物可作吊坠挂在脖子上,外人不知便当是件精美的饰物。 鬼无挂上引灵枢便出了院,总头也点了几个武士准备亲自领着出沧海阁,途经锁着那五门子弟的牢门时蓦然想起了,阁主好像还是没说怎么处理他们。 “总头,这些人怎么办?” “关着,等阁主回来亲自处置。” “是。” 第十九章 雨后 “近来恰逢雨季,山下大河水涨,恐怕要请诸位在这山上多留几日了。”君寒转弄着指环,在那五位乖乖签下契约后,他又恢复了面具似的轻笑,眼底的杀伐敛起,空淀了满眼深沉,目光幽幽一扫,被他瞧的五位均是后脊一凉。 突然,他一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笑着对唐申道:“下这么大的雨,唐门主的那位朋友或许还没走远,有点小事我需要征求一下阁下的意见。” 唐申脸色登时煞白,牙关一颤,没等他开口,君寒已经接了下去:“关于门主的那个小计划,是要终止,还是继续下去?” 那封手书若抵蜀中,唐门则扶副主剑指沧海阁。 当年君寒围山派的是铁麟军,包括沧海阁在内都在山上经了一场恶战,打了三天三夜,才艰难的摁趴了帮派联盟,胜的并不容易。 而今东瑜城内君寒能调的战力只有沧海阁,那横扫天下、摧枯拉朽的铁麟军远在帝都天边,唐申原以为,趁此机会五大帮派联手包围沧海阁,再怎么着也能见点成果,却没想到,还是被反制了。 唐申久久不言,思绪乱飞着,蓦然头皮一阵乍麻——君寒怎么知道他的这个计划? 君寒半有戏谑的瞧着他,“门主决定好了吗?” “……”唐申沉在惊悚之中,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 君寒淡淡挪了目光,“门主可想好了,到底是想大家相安无事的好好过日子,还是想随手撕了契约,咱们就在这把账算清楚?” “在下并无此意……” 听罢,君寒便扭头瞧了他亲手**的杀手一眼,“听见了?去吧。” 对方颔首一礼,身形一晃便没了影。 没过两日,五家门徒被沧海阁擒获的消息就传遍了东瑜城周遭三郡十八村,就连卡在山郊水野里的小山妖都不小心听到了这个消息,叽叽喳喳的凑成一窝议论着。 岂止是那些门徒被逮的一个不剩,连那五位不可一世的帮主头头都被困在山里了。 关于那五位帮主怎么样没有明确的消息,于是这窝小山妖就开始各自杜撰了,还说的头头是道,听来还颇有那么几分道理—— “听说沧海阁阁主乃是北山妖君之后,一头大狼,那五人早被吃了吧。” “吃了不可能,应该是死了吧。” “说不定是养起来等着过年杀。” …… 这群山妖不是树精就是石头成了精,离不了本体也窜不出山,见识多半还停留在“妖吃人”的层次上。 这一树一石一草谈不拢,甩着枝条掀着土尘便要开始动手掐架,却在这当头,当空跃下一个人影,吓得胶着三妖一齐抱头窜回了自己本体里。 李天笑从树梢跃下,落地轻巧的连灰尘都没惊起三寸,却活如滚石一般吓得那三妖气都不敢乱喘。 李天笑在树下站了片刻,十分专注的似乎在思考什么。 思考之余,却挪了一眼去瞥身子只来得及藏起一半的石妖。 石妖趴在自己本体下,露了半截短圆的身子在外头乱晃,这会儿后脊一凉,依稀觉着似乎有道冰冷目光落在他那长的也不咋好看的腚上。 “娘诶,这年头咋还有仙……”他欲哭无泪的这么想。 李天笑无心搭理这种活着多余死也无碍、长得惊天地泣鬼神实际人畜无害的小妖精,便淡淡收了目光,拎着剑步行林间。 大雨初停,林下土壤掺着腐叶均被雨水浇得稀烂,腐草略有芬芳,森林的气息总比人杂的地方干净。 关于东瑜城的消息他沿途听了一路,什么说法都有,却都绕不开一个主题——门徒被擒,五位帮主被困。 茂林叶稍尚还坠着暴雨遗留的水珠,天上的大雨暂歇了,林中的小雨却还淋漓着,走不出三里,李天笑全身的衣物便被清露打湿,冷腻腻的黏在身上,体肤被捂得冰凉,如此探风却更为灵敏。 哪怕只是一丝游气擦过,他也能敏锐的察觉。 于是一剑脱鞘飞出,带过一道流星似的剑气,呼啸穿林,飞逾百步开外,“铿锵”一声,剑锋撞上一道锐刃。 李天笑原地捏诀,飞剑在林间织过几道剑网,金石撞响不绝于耳,枝叶簌簌倾洒,剑光流影里飞作一幕天女散花。 枝叶嘈乱里,一锐银光破窜而出,李天笑收身一侧,一缕镜影自眼前掠过,旋即便是一道寒意逼来,李天笑应势抽身一跃,身形凌空一视,正见一条冷鞭裹着幽紫邪息贴地扫过,“啪”的一声,长鞭勒断一棵桑树,大树倾而倒塌,轰杂里却见一鬼魅似的黑影踏树而起,一跃腾空,长鞭居高扬下,李天笑匆匆一避,唤剑归手,不及眨眼便已横剑挡得一声铿锵。 这一挡,格住的不是长鞭,却是一道冷刃,见对方左手扬鞭,右手却执一柄双头剑,两手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仿佛一个身躯里共藏了两副武魂,灵敏的惊人。 李天笑修行历练多年,当真从未见过这种作战方式,于是稍一错乱,当即被对方钻了空子,一记冷鞭扬空抛上,鞭梢镖头锐刃曳起,李天笑一招避让不及,肩头冷不防的被豁开一道血口。 李天笑匆惶退立枝上,紫魅反应亦是灵敏异常,他足尖方方落定,那边一道冷刃便已追来,不得已,李天笑只得促忙再避。 又是半棵树迎鞭而裂。 紫魅暂落一步点地,右手执刃挥臂一震,邪烟傍刃如焰,臂起挥出道道月牙,连环飞去,一路斩枝破叶,李天笑长剑划出一道剑意,迎面挥散气刃,嵌地一道浅壑,两方灵势一撞,掀得林中风澜狂曳,错杂纷乱里蓦地又窜进一缕锐息,李天笑反应得快,剑下立马起势,随直觉一格,便听“当”的一响,挪眼瞧去,却不见影。 那方紫魅远鞭扬近,眼前突有一影聚成,不由分说一刀斩落。 那袭剑的短刀固在腕甲中,伸撤自如敏捷,腕一斜刃则倾,擦着剑刃“锵锵”磨过,两刃相接处激起一路火星迸绽,李天笑挑刃一错,别开那刀,却见那人凌空反身一撤,身形眨眼又散,呼吸间又察那冷杀自头顶斩下,举剑一格,果见那黑影当空而落。 这两人加在一起实在不好对付。 无奈,李天笑只得捏起剑诀,周身锁灵咒术一撤,凛冽仙气陡然一净,长剑过时留影一串,尽以剑意化作虚刃,他足下踏了一幕阵纹流莹,长剑一挥虚刃四向散飞。 林间登时五光十色裹着斑斓缤纷,阳光尚不及林下剑光流彩来得绚烂。 却苦了满林子的小灵精怪,一见剑仙削灵,吓得抱头四处鼠窜,本已足够热闹的深山老林更现了近似赶集喧哗。 就听林里击杀声“叮铃当啷”响个不停,一群妖精只能龟缩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它们悲绝的发现,今日来踢场踹林子的这位剑仙居然是昔年赫赫有名的蜀山逍遥客李天笑! 要说这世上修为称绝的剑仙不少,而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这位“逍遥客”。 主要是因为李天笑修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红尘中游荡历练,天南地北,什么旮旯角都钻过,大到大国妖主、小到山林里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小精怪都听说过他的名号。 那场屠仙战事中,蜀山派是最早被削的,蜀山覆灭之后李天笑和他亲妹李寒笙便下落不明,坊间多传其兄妹二人已死,却实在没想到,君寒居然落这么一条大鱼。 李天笑此时身上还穿着那相当不起眼的粗麻衣裳,一身仙气却已藏不住,他自己也掂的明白,在林里大张旗鼓地打这么一场,方圆十里内的沧海阁妖人定能察觉此间动静。 后期脱身之计只能后期在想,眼下还得先把这难缠的两人摆脱。 却听林中忽而鸣起一声锐啸,一道剑意破林而入,摧枯拉朽的一击便斩入李天笑护身的剑阵之中,李天笑诧异之下横剑一格,那道剑意却是苍劲有力,两力一触,李天笑立马落了下风,身形不受控制的被压向地面,待他极力斩散那道剑意,身子也已重重落地,连退了几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道剑意出自仙门之术,李天笑愕然抬眼,果见有人踏剑而来,长剑带过一阵呼啸剑风,掀得一路梢叶两开,本已显眼的黑影登时更添了几分隆重。 李天笑惊在原地,仿佛被天雷滚火轮番轰了几遭,竟空白到连脑子里都带不出一句评语。 那人踏剑而来,昔时仙逸荡然无存,尽在一片玄黑衣角中化了满身妖冶。 他站在剑上,凌悬半空,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李天笑,眉眼内敛似清秋柔泉,面庞仍是那出尘仙貌,气势却已截然不同。 紫魅和鬼无暂收了攻势各跃上一枝稍头,等候着他们总头发话。 这便给了李天笑足够的功夫来转脑子里这根快抽到了天边的筋。 良久,李天笑才从惊愕中扒拉着回了些神,不可思议的望着那黑影,心中一时百骇惊澜,具体是何感受已论不清,口齿纠绕了半天才终于石破惊天的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百里云!?” 第二十章 昆仑旧雪(一) 黑甲院这位总头便叫百里云。 百里云曾也是蜀山弟子,跟李天笑不但是老相识,还曾是同寝同食的师兄弟,却与李天笑不同,他早在许久之前便失踪了,生死不明也是公认的凶多吉少,同门搜寻未果后,只能悲哀的承认,他死了。 如今去蜀山上都还能找到他的衣冠冢。 百里云收了御剑术,身形轻巧落地,长剑往枝叶间一绕,“噌”的自归了鞘中。 他使的术还是蜀山仙门的术,运术的灵法却满泛妖息,灵脉里淌的显然不是他本初的灵力。 “好久不见了。”百里云笑着冲他走来,李天笑的目光却怔怔挪到了他那条铸灵机甲的右臂上,隐隐的,似被刺了一下,纠得心弦一颤,说不出话了。 他是最不愿相信百里云死的那个人,可他千想万想,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与百里云的重逢竟会是这样的场景。 更难以相信,他竟会和屠灭了仙门的大敌君寒共站在一方行列之中。 “你……”李天笑仍盯着他那条以假代真的右臂。 百里云抬了抬自己的右臂,笑道:“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条胳膊用的也还顺当。” 他将走近,李天笑突然反应回来似的,一剑抬起,剑锋正抵了他的喉口,相差不过微毫。 “你为何替他办事?”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便止步,“我也没想到,追到的竟然是师兄。”他轻描淡写的,又道:“听说蜀山灭后你失踪了,我还担心了一阵,见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以淡泊的语气讲出关切的话,此中没有温暖也不带锐刺,唯有一番凉薄的冷漠。 李天笑一口心血凉透全身,没有错觉的发现,百里云身上已经有了君寒的凉薄,他不但归顺君了寒,而且顺得表里如一。 百里云笑了笑,也没打算避开他的剑锋,只耸了耸肩,故作了一副无奈的神态,“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头儿呢。” “……”李天笑怒上心头,正想着要不就刺下这一剑时,忽觉颈上一丝刺痛,抬手探去,拔下一枚细针。 “你……” 那股药力上头的速度飞快,转眼,李天笑的神识便开始恍惚了。 剑“咣当”一落,他整个人也跟着倒下去了,临闭眼前最后一幕模糊还落在百里云身上,直到神识彻底抹黑前一瞬,他都还震惊着没将这现实适应过来。 百里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确认他的确昏迷后便一招手,“绑回去。” 之后雨停了两天,水势稍有流缓,君寒将五位帮主请至沧海阁,有意招待那诸位,而那几位帮主却只匆匆领了自家门人便各自返回老巢了。 料理顺了江湖上的烂摊子,君寒终于稳下了心底一缕险弦,弦稳了,也更紧了。 彻底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眼下正是天下情形最险乱的时刻,倘若不能一举稳下这场乱局,后患无穷。 毕竟共处凡间的这两族分裂的太久了,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磨合,在此期间,总要小心提防着。 君寒的路子向来走的强悍又霸道,不但手段够硬,身子骨也是不一般的强健,向来没有什么病痛扰身,今日却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炸了根弦似的,痛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坐在书房里揉着太阳穴,百里云却在这时候跨进门来,带了一身精神抖擞。 他向来很精神。 君寒下意识收了动作,抬起头来,百里云站定便道:“那个仙门之人已经抓住,如何处置?” 才松了太阳穴没多会儿,那恼人的头疼便又阴魂似的又缠回来了。 君寒头次体会这小毛病,怪不舒服的,精神有些不大好,却还是清了清神,问:“你认识他吗?” “李天笑。” 君寒刨了刨思绪,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有何不妥之处,片刻,便笑,“你师兄?” “嗯。”百里云脸上神色淡淡无奇,连眼色都没闪分毫,仿佛“李天笑”这个名字与他毫不相干。 君寒却记得,他当年也很关切此人。 不过很早以前,君寒便发现,百里云此人与他同属一路,信奉自己,只要站定了立场便无所犹疑。 于是他从仙门出身,后来也不曾回避过与仙门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个心性凉薄、铁石心肠之人。 君寒倚着身,“你觉得此人可有用处?” “他的修为很高,如果愿意归顺的话,是个不错的人才。”百里云回答的很理性。 “那如果不归顺呢?” “除掉比较稳妥。” 君寒故意一挑眉梢,作了一面惊讶之色,“一点情面都不留?” 百里云闻言笑了笑,“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杀他,可如果留着他一定会有碍于行动计划的话,那还是舍弃比较好。” 君寒一手撑着脸,指尖饶有思绪的点了两点,“那你就去看看他愿不愿意归顺吧。” 百里云点了头,却没立刻走,便问:“阁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君寒浅笑,“不打紧。”应罢,他又直起身来,道:“李天笑在仙门百家中也算是个名人,既然连他都漏了,想必还有更多残党留在中原,此事不好调派朝廷之力,就交给你来办。” “明白。” “去吧。” 百里云转身出门,君寒又“好心”的在后头提醒了一句:“尽量想办法留住你师兄。” 百里云似闻未闻,也没作什么反应。 论能力,百里云绝对是君寒身边最强的助手,可若论心性的话,他绝对不是一个足够乖巧的下属。 此人适用于统领,可不适合带上战场。 不过沧海阁有他管着,君寒也的确轻松了不少,操心操肝的摆弄完了朝局之事后倒也不必抽太多神来收拾沧海阁的事务。 今天这偏头疼来得诡异,君寒也没那雅兴琢磨品味,便提早回了屋。 今日倒是明阳如炬,天穹万里无云,蓝得透彻,有那么几分赏心悦目。 君寒却向来没那兴致赏景,便昏沉着,回了屋。 怜音在阁上瞧着,心底莫名攀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日的沧海阁里总环着一缕清冽的灵息,若非仙门之人,如今世上又有什么人还能有这般气息。 很不妙的,恐怕有仙门之人被君寒逮到了。 李天笑沉沉睁眼,迷/药的后劲还在,于是脑际昏叨叨的,一眼昏暗灌进眼中,一时半会儿竟还有些摸清这是梦醒还是迷幻。 森冷的寒意灌襟入肤,冷的他一哆嗦,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出所料的,已然身陷大牢。 关他的还是一个施了禁制的笼子。他双手被裹着血焰的链条锁住,牢栏外头罩着一层莹莹浅浅的结界,他催了催灵力,果不其然,毫无动静。 “醒了?” 乍来一声又惊得他耳根一麻,随即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他坐在牢笼另一头的阴暗角落里,一身黑衣藏的模糊,难怪李天笑没立马瞧见他。 “百里云!”李天笑一醒神便火气冲天,猛然一站却又被缚着双手的铁链给重重掼了回去。 百里云瞧着他发怒却很平静,波澜不惊的起身,拖着椅子走近了些,钻到有光视线清明的地方便停住,又坐下了。 百里云坐下了也没说话,借着牢里幽幽暗浅的火光打量着他师兄满盛怒意的脸。 百里云长了一双和煦温润的含笑凤眼,眉尾稍落内敛,整张脸瞧下来,很难见凌人之色,是副儒雅的俊容,而这副面容下藏的却是一颗向来坚毅的心。 他天生的资质在仙门之中并不算是出类拔萃,与李天笑相较亦是中庸的灵根,他却能凭着这样平平无奇的资质与根骨奇绝的李天笑共为蜀山双杰。 昔年蜀山确有两位首徒,均被长老付以重望。 有一次,蜀山受托前往昆仑扫除作乱雪妖,带队的便是百里云。 那只藏身昆仑的雪妖修为近千年,可唤风雪掀地灵,极难对付,双方恶战,结果动静太大,引发了雪崩,百里云施阵将同行师兄弟尽数推往外围,自己却和雪妖双双被埋暴雪之下。 事后蜀山掌门亲自前往昆仑搜寻,雪妖最识雪性自然不死,掌门将其斩除,却在雪妖腹里发现了百里云的断臂,便带回去,同他生前的衣物一同在蜀山陵中葬下。 此后李天笑又在凡间寻找了多年,均无果。 两人沉默相望了片刻,终于还是李天笑开口:“你为何替他做事?” 他又问了一遍,百里云却仍是平淡的神情,“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李天笑冷冷一嗤,“那师门便待你无恩吗?” “师门之恩,自然谨记,我从没说过,自己不是蜀山弟子。” 这一语落罢,李天笑却是彻底哭笑不得了,火气燃在心口,却把自己哽了个半死。 “但你还是帮他屠灭了师门……” “蜀山一战,我并没有参加。” “休要狡辩!”李天笑一声怒喝,怒罢,却又扯得自己心口一阵阵绞痛,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他也知道,即使没有百里云相助,仙门也必然会葬身在铁麟军的刀戈铁蹄之下,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个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弟,竟也在那行伍之中。 百里云木制的五指轻轻轮敲着,仿佛没听见李天笑的话似的,自顾自道:“你身上有些旧伤,应该是战时留下的吧?我顺便给你服了些药,应该有所助益。” “……”李天笑差点没被他这一句气死,提了气正想骂回去,百里云却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木已成舟,说再多都没什么意义。” “那你来这又想做什么?劝我‘弃暗投明’,归降沧海阁?”他嗤然一笑,“你觉得有意义吗?” “劝说什么的,多半没有意义。” “那你想怎样?” 百里云站起身,“我猜师兄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在这,我也不介意告诉师兄。” 李天笑看着他,没说话。 百里云左手打了个响指,扣着他双腕的锁链应声松落。 “跟我来。” 第二十一章 昆仑旧雪(二) 百里云带着他一路又走下了几层,道旁灵火为灯,澈蓝光线映得狭长通道沉幽凛冽,一路行下,廊尽则豁然开朗,两人在地下硕大的校场外停住,四周空荡荡的,步伐虽停,回音不绝,悠悠荡回一周,却仍有余韵游绕翩远。 校场内亦无人影,李天笑的佩剑立在场子正中。 他留意观察了一番,校场四周墙壁刻着整面禁制符文,整个地方没有半丝灵流,是个绝对封闭的地方。 “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也不耽搁你我切磋。” 李天笑迷惑不明的扭头去瞧他,正对上他凤眼含笑。 “我想同师兄切磋一番。” 李天笑实在摸不明白他的套路,便漠笑着,道:“你如今满身妖气,不怕我把你当妖收了吗?” “如果我输了,自可任师兄处置。” “我输了呢?” “再说。” 百里云先上了场,拔出身后长剑,在场中站定,李天笑从地上拔起他的佩剑,指腹揩过剑身,剑息泠泠、如冰如泉。 百里云左手执剑,笑道:“师兄先出剑吧。” 剑客失了惯用剑的手臂,要想将另一臂重练回巅峰又谈何容易。 李天笑本想让出这先出一剑,没想到却反被百里云抢了一步。 李天笑冷剑一斜,势起则攻,带过一道冷蓝剑意,尘起半落,场中“铿锵”荡起一声锐响,余音久久缠环不绝。 李天笑这一剑当头劈下,百里云单臂格的稳妥,没被撼动半分,“长攻”剑身裹了一道冷银剑意。 百里云瞳色本浅,再映一道冷银剑辉,双眸素有的温润含笑不见,继而取之的便是满眼凛冽。 两柄长剑锵锵连撞,火花四绽,两刃磨时长光冷电相织,剑意混作一团,衬着剑光,凛然璀璨。 百里云格下一记重击,两剑相迎,各随两人身形,一路金石闪火,擦至剑锋则相背而离。 李天笑蓦然笑出一声,却又冷又苦,似还依稀带了些欣慰。 “你还跟以前一样,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 他即使失了右臂,断了剑客一身的修为,却仍能将剑术重塑,甚至逾越了往年的巅峰。 百里云挑回一剑。交手至此,他那条机甲的右臂始终不曾动过。 “何谓之置之死地而后生……倘若你眼前只有去死或生不如死这两个选择,你愿意选择其一,还是斩出第三条路?” 毫无疑问,百里云选择了后者。 李天笑接着他的招,没讲话。 “只有前两个选择的话,其实很容易,所以最不容易的是,有一个人强行把第三条路放在你面前,放弃,不甘心,选择了,却更胜于生不如死。” 当时昆仑雪崩之后,百里云和雪妖一同被埋在厚雪之下,他不光丢了手臂也丢了剑,命悬一线的,也不抱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结果,苍天却强行把他的命留了回来,让他一睁眼,醒在了妖窝之中。 昆仑素不适于人居,数百年前那里曾有一处仙门,后来灭了,便成了妖邪聚集的魔窟,跟其他地方的鬼市很相似,却更像一个山寨子,里面的妖匪头便是那头雪妖的饲主。 当时刺激他清醒过来的是彻骨的痛意,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挂在高架上,断臂的剧痛在全身抽搐,逼的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群妖吆喝着要把他处死,正在底下商量着该怎么把他碎尸万段,妖首就坐在骸骨架构的宽椅上,举酒狂笑。 百里云是蜀山赫赫有名的首徒之一,不但在仙门中有名,也在群妖间扬恶,也难怪那群没见过多大世面的深山老妖会为逮到他这么一个残了的俘虏而欣喜若狂。 当百里云发现自己丢了使剑的手臂时,死对他而言真的是解脱。 所以当时他很乐意在场的任何一个妖来拿他的命。 事却偏偏与愿违。 当妖首决定亲手处理他,已经举高了砍人的板斧时,突然有个少年模样的白发人从妖群里挤出,大老远丢了块石头正好砸脱了妖首手里的板斧。 那一板斧落下,正好砸上了边上凑的近的一个小妖的脚。 一声惨叫惊天破石,那个白发的少年漫不经心拨开边上挡路的妖走到百里云眼前,也和那妖首对面而立。 那妖首是头黑熊,脾气暴躁异常,那白发的少年才走近眼前就被他一把提了领子掼到地上。 “小子,你活腻了!” 那白发的少年被按在地上,不惊,却笑,“都说熊心豹子胆是勇气,我看你怎么倒还不如一只耗子来得有胆量?”他这找打的话一出口,毋庸置疑的当即便挨了那黑熊精一记猛拳,鲜血立马便止不住的往唇角淌出。 “嘶……”而这白发少年却只回了这么一下带着戏讽笑意的倒抽气,也没多少诚意,仿佛那一拳揍得他毫无痛意。 百里云的神识被剧痛缠留着清明,让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目光,那目光他这辈子也忘不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的是千刀万冰,寒凉中却有着一股子灼人心魂的炙热,那炙热源自他心底的疯狂,不似星辰璀璨,却比鬼火还幽森。 那身形魁梧的黑熊精起身将白发少年踩在脚下,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却仍能笑着,继续挑那黑熊精的火。 “碰到仙门之人就只有这点手段吗?绑起来,砍死?”他说着,莫名把自己逗笑了。 他的眼是亮的,心也还热着,却不似活物,这世间在他眼中倒映的唯有一腔死寂。 所以他无畏黑熊精,亦无畏死亡威胁,所以他虽被人踩在脚下蒙受着侮辱,却仍能由骨子里散出一股令人敬畏的不屈。 那黑熊精怒不可遏的攥住他的颈子将他整个人悬空拎起。 这回他皱了皱眉,呼吸有些吃力,所以讲话也不大轻松。 “你就……这点本事?”他仍笑着,甚至笑得更为张狂,唇齿染血,便不住咽着喉口的腥甘,道:“只知道屠杀,却不懂这世上还有更好的惩罚方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感觉,叫生不如死?” “说人话!”黑熊精粗暴的猛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一口鲜血便止不出淌出了唇齿。 “阁下就没有想过,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之人体会什么叫低贱?”他挪眼瞧了百里云,道:“他的手臂断了,剑也丢了,该如何,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黑熊精和那一群邪妖似乎终于品出了那白发少年言语中的意趣。 于是黑熊精手头一松,那少年落坐在地,淡淡吸了口气,便笑着,瞧着这些妖用尽恶意去折磨百里云。 李天笑听他讲着愕然分了一丝神,百里云手下却没有迟疑,反手用剑柄击退了他一步,然后收起一步攻势,长剑倒敛身后。 “你没有体会过他以前的疯狂,就别觉得他现在有多残酷。” 在百里云的回忆里,曾经的君寒根本不屑于“面具”。 他隐忍却不屑于掩藏,那时他的笑毫无内敛可言,即使是最柔和的微笑也是从骨子里钻出的冷漠,这世上似乎根本不存在能让他心中燃起生火的事物。 他仿佛,就是地狱。 百里云作为仙门子弟的傲气在那妖寨子里被揉进了尘埃,被践踏进了阴渠,他那一次才深刻的体会到,妖族对仙门的恨意。 也身体力行的明白了,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时他对妖的恨已经完全麻木了,唯一还裹着生息的痛恨尽皆落在那个阻挠了他解脱的白发少年身上。 群妖折磨他折磨到尽兴之后便将他丢在死人堆里任他自生自灭——听了那个少年的建议,果真怎么都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百里云被丢弃在落雪结冰的尸海里,那里杂落的都是被妖残害的百姓,他们的躯体也多半残破,在冰天雪地里却不易腐,成了一具具朽木色的干尸。 而此时,百里云看着他们心里甚至连无奈也没有,他磨练了二十多年的仙者之魂竟然轻而易举的就被这一朝一夕给磨噬殆尽了。 一两天前,他还是那个仙门翘楚,那个坚韧不屈、为了维护同门而自择灭亡的蜀山首徒。 也就太阳一升一落的当,他便成了这世上最低贱的命,仅一天的时间便受尽了屈辱,在这难尽其数的尸山里,他的命甚至不如其中任何一员来的干净。 此时寒风冰雪也不能拿他如何了,他身上挂着染血的残衣,躺在一片死气之中,等候自己的解脱。 人将死时,总会忍不住的回忆往昔种种,走马观花似的,将一生尽阅一遍。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拼命的修炼剑法道术,付出百倍于他人的努力,也如期望的得到了十倍于旁人的成就——而这一切都在这天化为乌有。 百里云头一回深切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给人带来的彻骨寒意,即使人还苟延残喘着,血却已经冷透了,欲哭无泪的,只能静静等着咽气。 也许那个白发少年就是上天派来捉弄他的。 他只凭只言片语便将百里云打入了地狱深渊,又在他苟延残喘、寻候最终的安宁时现身,点燃了他足以沸腾全身血液的噬骨恨意。 百里云只记得,他前一刻还沉浸在死亡的期待里,痛苦而宁静,后一瞬却瞧见了那胜比昆仑白雪的银发。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当炮仗给点了,瞬间就炸了。 第二十二章 昆仑旧雪(三) 然而以百里云当时那整条命不剩三分之一的状态来看,炸也就是心里被炸成了烟花炮仗,身体却还是那样半死不活的躺着。 这次“好心”来捞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君寒,另一个便是舒凌。 君寒走到百里云面前,蹲下身,探指在他颈间摸他的脉搏,然后也没怎么管他一身的伤痛,粗暴的拎了他甩到背上便又将他驮回了地狱。 君寒这次的确是救他,回去后强行给他灌了一碗药,然后颇有经验的捂住他的嘴,愣是逼着他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百里云就使尽全身仅存的力,将君寒推了出去。 那药是妖族的,一入喉便割得他体脉剧痛难忍,生命却在复燃,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逐渐回暖。 可他半点也不想要这受尽了屈辱折磨,已经被玷污至了尘埃中的苟命。 于是君寒再想把他脉时,他毫不留情的甩开了君寒的手。 这一举却丝毫没有惹怒君寒,倒把他逗笑了。 君寒毫不收敛自己那又冷又戏笑容,甚至还轻轻“嗤”出了声,打量着百里云,就像是看一个调皮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得又无奈又忍俊不禁。 他的笑意无疑是将百里云千疮百孔的灵魂又拖出来凌迟了一番。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该感激吗?” 百里云回他的却是森冷入骨的狠厉眼神,“你如果杀了我,我或许还能考虑感谢你。” 君寒却无视了他这番狠话,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我刚刚要不那么说的话,你的脑袋已经搬家了。” 百里云实在很想说一句“求之不得”,却慢了一步,让君寒给抢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不过多留一条命也没什么坏处,你就凑合着活吧。” 他这番话差点没把本就命悬一线的百里云噎的直接升天。 百里云有心反驳他,话头却在对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狼眸的一瞬被生硬的咽回了肚子里。 君寒的那双眼透射出来的心境并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有可能更为凄凉。 但凄凉被冰冷的锐利封藏了,留给外人的,只有深沉。 他蓦然想起君寒在他之前所经受的折辱似乎也并不比他来的轻。 可君寒对此却似乎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意。 但这种忍耐绝对不是因为他甘于忍受这种折磨,可究竟是为什么,百里云似懂非懂,似乎猜得出,却终究看不透。 可这些在李天笑听来,仍然是不忍纠绕于心的。 “因为他留了你一命,所以你视他为恩人?所以肯为他卖命?” 百里云轻而易举的挑开他的剑,“我并非在为他卖命,只是我们两的目标达成了一致。”他落回眼来,冷冷瞧住李天笑,“所以是伙伴。” 伙伴? 李天笑啼笑皆非的,实在想不透君寒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百里云如此坚强的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百里云似从李天笑的不屑中读懂了他的心思,便挥过剑来,道:“上天给予所有生灵的机会是平等的,多余的,需要靠自己争取。” 这个道理,最早也是君寒告诉他的。 妖寨子里的日子,百里云至今品来,仍然只有“生不如死”四个字可稍作概括,而具体如何苦涩辛酸,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在将那个寨子付诸一炬后,先前所有的苦痛仿佛都一笔勾销了,那时百里云才真正体会到—— 死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更令人畅快的是能做到放下一切去搏那一线生机。 而这放下的一切中,很可能也包括昔年的立场。 在百里云还没参透这一切时,他的日子仍然只有“痛苦”两字,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君寒还有舒凌一起在这地狱不如的妖寨子里生存。 他们三人似乎是那妖寨子里最低贱的存在,里面的,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任何妖,不论修为如何,都可以像对待猪狗一样对待他们——甚至可能还不如。 面对群妖的欺侮压迫,君寒仿佛是习惯了,舒凌则一切都跟随着君寒,倘若君寒不吭声,他就算被打到吐血也决不会哼出一声。 只有百里云介于麻木和痛苦之间。 他强迫自己稍稍习惯了些被妖欺侮的感觉,却还是沉浸在羞辱痛苦之中,积压着,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承受不住了。 那天大概是春季,黄昏时参宿挂着中南天上,百里云孤坐在雪岭之上,垂眼便可见窖藏冰雪之中的那片尸海。 原来昆仑不光是雪妖罪孽深重,更深的罪恶还藏在雪岭深处——他却彻底无能为力了。 “当时最令我心灰意冷的,是发现自己的灵脉残缺不堪——可能是对付雪妖的时候伤的,也可能,是被那些妖毁的。” 作为剑客,他失了手臂丢了剑,作为仙门弟子,他失去了最为重要的灵脉——他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心血,全都泼在了这昆仑的白雪之中,毫无声息。 他坐在那雪岭之上没想多会儿便起身,毫无留恋的想从这崖上跳下去,了结这断然无果的一生。 他却才起身,就被人猛然从身后拽了回去。 那个拖住他的人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好心肠,即使有意想留他一条命,也要先把他揍到半残。 君寒在山崖边一把将他拽回去,力大无比的,顺势便将他掼在地上。 如今想想,百里云还是很好奇,君寒当时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天天被虐的不成人样,竟还能迸发出如此强势的力量,不说百里云当时半残不废的状态,哪怕就是他没有负伤时的巅峰状态恐怕也未必能挣开君寒的霸道。 百里云真被君寒这一下给掼的呛出了一口血,麻木多日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内外织结、令人血液沸腾的疼痛。 他突然想起来,君寒是那个许了仙门数百年噩梦的北山君的儿子、是那个一剑刺死了凶兽穷奇的,又令仙门心惊胆战的祸患。 百里云被他这一下给掼得狂喜大笑,真疯了似的,一把抓住君寒掐着他脖子的手,“好啊!你打死我吧!北山君的遗子……总好过那些杂碎。” 君寒则一如既往的挂着他那似张狂又阴冷的笑色,“想死的人哪还这么多要求?” 然后君寒话不多说,真的许了他一顿狂揍。 舒凌大概是会君寒的意,便在一边站着,手里拎着条破旧的毯子,蹙着眉,不曾讲话。 狼妖是所有妖类中最深沉而具有攻击性的一族。 仙门人宁可对付十头黑熊精或是虎豹妖豺也不想碰到一头狼。 即使是体型枯瘦的孤狼,给人的威慑也比那些大块头来得透骨,即使成功的击杀了狼妖,败狼最后吊着一口气的幽冷眼神也会令击杀它的人胆寒十年有悸。 百里云曾也对付过几头狼妖,却都没有君寒这个血统不纯的来得可怕。 君寒下手简直堪称丧心病狂,却不管他打的有多狠,唇角却仍挂着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两眼浸着寒窟,冰雪与之相较都不免黯然失色。 反观挨打的百里云,却癫狂了似的大笑着,每次被君寒砸在雪地或是边上的崖壁都不免喷出一口温血,血落进空中即凝为冰,坠入雪地里转眼便被掩埋无踪。 似乎君寒手下的越狠,他便越开心,仿佛品尝死亡的滋味便是人间极乐。 “君寒,”舒凌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从腋下锁住君寒的双肩,“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君寒却冷笑,“你看他像是要死的样子吗?” 说真的,舒凌在一边看着,真觉着百里云挨打到现在还活着完全是骨头并着命硬。 此时百里云正好被君寒砸在一块巨石下,趴在雪地里,脸下白雪尽染鲜红,他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喉口的甘甜久久不绝,缓了好一会儿,却觉着有些不对劲,于是方才的狂喜没了,瞬成一腔暴怒。 “你为什么要留手?为什么不打死我!”百里云撕心裂肺的怒吼,君寒则轻轻撇开舒凌的双手,平静无奇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拎了起来。 百里云的视线微微泛着模糊,他看君寒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重影,唯有那双琥珀的狼眼是时刻不变的冰冷。 “你看你像是想死的样子吗?” 他的这一问让百里云探不清意图,既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模糊了自己的想法。 他开始认真思考君寒的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他哪里不像是想死的样子? 君寒将他半身拽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死?” 百里云唇下淋漓着渐寒的鲜血,“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问,君寒用一记猛拳回答了他。 那一拳砸在他腹部,力道森猛,几乎要将他的内脏砸碎。 然后君寒一掌按入雪地,一擦,凛冽的灵力将纷杂絮白的积雪擦成一面明镜似的冰面。 “看看你自己!”君寒紧紧抓着他的发,将他的脸凑到镜前,那力道拽得他头皮生疼。 “看看你这双眼,哪里是想死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昆仑旧雪(四) “不要!” 连折磨生死都无所畏惧的百里云却在看到自己脸的一瞬彻底崩溃了。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拼命挣脱了君寒的束缚——亦或是君寒有意放了他。 百里云像受了惊的幼狼一般,摸爬滚打着只想远离那反着寒光的冰面。 他惊恐万分,仿佛那一眼瞥见的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吃人索命的恶鬼,他没有看清自己究竟有多狼狈,却感受到了那倒影折射出来的寒杀目光。 那根本不是人的目光…… 百里云倚靠在巨石上,拿仅有的一手捂住脸,两眼睁的圆大,目光却涣散了,他仿佛整副躯壳都死了,只有灵魂在空幽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却还有滚灼的热泪源源不绝的从眶里涌出,空洞的流着。 君寒再次走到他身边,这次没有任何粗鲁的行动,只是扯开了他的手,然后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转了个角度,使自己在他的视线正中。 “不畏生死的是勇士,不敢面对自己的才是懦夫。” 他的话语像是空幽里的一声钟鸣,回荡幽旷,似梦似真,却尖锐的触动了百里云的心弦。 只是他的身体麻木着,只能无动于衷。 君寒眼底蕴上一抹和浅的笑意,他抬手,有些生硬的抹开了百里云脸上的泪痕,“上天给所有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必生,也无所谓必死。上天不会剥夺任何人的机会,机会只会被他人夺走。” 百里云的眼神渐渐聚焦,那双凤眼稍稍归了神韵,仿佛宁息了骤雨,云开后终见了朗澈。 君寒笑而起身,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跟我一样的人,果然得靠揍。”说罢,他便走了,如絮大雪里走了一派潇洒。 然后舒凌才上前,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自那之后,百里云的心彻底沉寂了。 他仿佛也体会到了君寒面对屈辱时的淡泊。 忆述至此,百里云的剑招仍是漫不经心的。 却陡然凌厉,乘起一道猛势攻得李天笑猝不及防,两剑相磨的锐鸣铿锵刺耳。 “明白了么?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李天笑被他的寒冷目光瞧得心间一颤,不由得退了一招,却被百里云逮空攻进。 百里云凤眼中本含的笑意荡然无存,一瞬间淀满了沉冰,映剑光,凛冽瘆人。 李天笑的剑被挑得飞起,虽还没脱手,却已吟吟若泣,剑鸣的余音荡进李天笑耳中,他心头一紧,收剑,而百里云却猛然攻进,不得已,他只能再将长剑横于身前,挡下这一招。 如此,他与百里云便相隔不过咫尺,于是他得以清晰的打量百里云的眼神——如他所言,他和君寒是一类人,有着相类似的冰冷目光,而更令李天笑心寒的是,他的目光似乎比君寒的还要危险,冰寒深渊中,沉淀的不光是凉薄一切的杀伐,更是他潜埋心底的疯狂。 “你疯了……” 闻言,百里云轻然一嗤,“早就疯了。” 他不但疯了,而且被人剥皮抽筋,剖开了心魂。 即使如此,他的生命却还是在凌迟之后得以延续,他相信了君寒所说的,上天没有剥夺他的机会,夺走他机会的是“人”,也许是他自己。却在他濒临死亡之际,君寒把这机会还给了他。 而他仍然要为自己丢失机会的过错付出代价。 这个惩罚便是推翻一切,重新将灵魂塑起。 此后,他也和君寒一样,漠然的对待妖寨子里的所有屈辱,却不再如行尸走肉。 也渐渐明白,君寒的隐忍并非懦弱,只是因为他在等候一个时机。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也就几个月的光景。 某夜时,君寒独坐在他曾想轻生的那处山崖,背影莫名孤寂。 即使孤寂,他也没显露出半分败怯之色。 百里云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共望着同一个方向。 君寒似乎向来不畏寒冷,即使是昆仑的凛冽也不能让他多加件衣裳。 “为什么救我?”百里云问。 君寒淡淡一勾唇角,却挑不起多少笑意,“终于承认我救你了?”他这么反问。 “听说,你很讨厌仙门……” 君寒沉默了片刻,“那又如何?” “我是仙门中人,为何救我?”百里云把意思点的很明确。 君寒转过眼来瞧他,“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百里云也瞧着他,“何以见得?” “现在就最好的证明,”他抬手虚虚一落,展亮了百里云,“你还坐在这,就说明你的确跟我是同一类人。” 也许他的意思是指,他们的骨子里都淌着那不服输的劲儿。 “信奉自己,从不信命。”君寒的概括也算明确。 “你为什么恨仙门?”百里云又转了一个问题。 他或许原以为君寒会因此问而显得不悦,没想到,他倒是不一般的淡泊,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们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当然讨厌他们。” “你指什么?” “什么都夺走了……”他说这话时,却显出了几分沉哀。 君寒仰身躺在雪地里,望着晴朗夜空中星辉斑斓,“去年,巽天办喜事对吧?” 百里云点头没吭声,兀自思忖他提这事干嘛。 “可那女人本也该是我的。” “……” 这回百里云是真禁不住笑了出来,便讽:“你该不会是想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吧?” “为什么不呢?”君寒漫不经心的反问,似乎也没多少真心实意。 然后他又老实道:“当然也还有别的因素——反正足够我讨厌他们就够了。” “为什么不是‘恨’?” “‘恨’这个字,太沉了……”君寒一手枕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然后瞧着他,笑的有些没心没肺,“可能我整颗心的份量都够不上这个字吧。” 这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百里云大概会觉得可笑,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合乎事实。 百里云冷冷一笑,“那你就算说是为了复仇也比抢女人来的好听吧?” 君寒再度坐起身来,白发沾了几许白雪,却不甚分明。 “反正实质都是一样的——不对,我对复仇没什么心思。” “那你这么拼,为的是什么?” “活下去。”他眼底的冰霜衬雪,倒映出了一丝恍如明阳的光泽,“活下去。”第二次,他加重了语调,似乎另有他意。 百里云只怔怔的瞧着他。 片刻,君寒又笑了起来,“现在我们所经受的一切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只是我们比较倒霉,完全栽进了阴沟里,所以没有一丝光明。” 李天笑被百里云逼得逐渐落了下风。 这似乎跟他心底潜藏的火焰相关。 百里云貌似还保持着他昔年温润的风度,只是无形中,他的灵魂被偷梁换柱了。 如果李天笑不是还能从他身上看到些昔年的影子的话,真要以为他是被借尸还魂了。 “清雅出尘的仙门永远领会不到,这世上真正的黑暗。那些悲哀藏匿在角落之中,或许生而如此,或许是被所谓‘光明’逼的。” 那之后没多久,百里云还没怎么明白君寒的意思,他所等候的“时机”便到了。 那日昆仑山中晃起蜀山的剑光,百里云远远瞧着,迎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妖哀嚎着将血染红了一片山头,百里云就在那临着尸海的崖处望着。 他的灵脉毁了,同门无法在一片混乱中探到他已经“不存在”的气息。 百里云依稀感觉到了一丝“幸免于难”的意味。 几个月的时间,百里云已经完全颠覆了模样,又或许他的确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另一个有着相同模样的灵魂罢了。 君寒和舒凌不知几时摸到了他身边。 君寒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山头的热闹,“如果还想跟家人团聚的话,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百里云听出了他话里的冷嘲热讽,便漠然一笑,转身离了崖口。 那一天,在远处山崖的血色尽为苍白所没后,这里的妖寨子便燃起了漫天火光。 在黑熊精的宠物雪妖死透之后,君寒便带着那两人屠绝了整个妖寨子。 其实整个妖寨子里,没有一只妖是君寒的对手。 不过一翻脸,那昔日将君寒踩在脚底欺侮的黑熊精便成了跪地求饶的一方。 君寒毫无垂怜的,挥手斩下了熊头。 他那时的实力已经足够惊人,却不知为何,他仍然隐没着等候那所谓“时机”。 百里云约莫估算了一下,当时君寒的实力已经足够聚集妖众去向仙门复仇,完全不必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他“并不为复仇而生”这一点可以稍作解释了。 君寒斩了黑熊精妖首,舒凌和百里云则解决了满寨子的小妖。 临走时,君寒收了黑熊精的脑袋,然后将整个妖寨子付之一炬。 他眼中既没有嗜杀的愉快也没有解脱的轻松,仿佛宰了这妖寨子只是一件理所当然、寻常无奇的事。 这世上总有人认为君寒是一个以杀伐为乐的凶将,其实,他既不以此为乐,也不畏怯此事。 那之后,百里云便再记不得以前斩杀的狼妖有多骇人了。 毕竟这世上最可怕的狼,现在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 第二十四章 昆仑旧雪(五) 君寒带着那黑熊精的首级去找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妖医。 那妖医是条老蛇,君寒之前便找过他,只是蛇属多半狡黠且睚眦必报,君寒若想请他医好灵脉,就必须先帮他报仇—— 帮他收拾昆仑里,那头曾挖了他一只眼的黑熊精。 君寒言出必行的把黑熊精的脑袋血淋淋的丢进屋里,却把这蛇医吓了一跳。 蛇医半天转不回神来,君寒则道:“你的仇我报了,该你履行诺言了。” 其实妖族虽然比凡人邪,但实际上却很少自相残杀——当年蛇医惹毛了黑熊精也就被挖了只眼,他让君寒收拾这头熊也不过乘着一头火气——加之此熊在妖中也算凶恶难敌的主——所以这蛇医是真的没想到君寒居然真能宰了这头熊。 君寒杀气腾腾的走进蛇医的茅舍,蛇医见他身后跟了个仙门之人,便露出了蛇阴邪的凶相。 “我这里没有仙门的位置。” “不巧,我正想请你治好他的灵脉。” 闻言,蛇医愕然一惊,继而怒起,单留的一只蛇眼瞳孔骤然一收,“不可能!” 此话似乎也在君寒的意料之中。 他冷笑了一声,身形一幻,不过眨眼的当便从门口晃至屋深,不知他怎么出的手,反正那蛇医还没转过神来,君寒就已扼住了他的七寸,将他半人半蛇、不伦不类的身子拎到了半空。 “由不得你选。” 蛇医虽然不大敢看君寒那双冷杀的狼眼,却还是咬着牙,不服软道:“杀了我……就没人治你的灵脉了!” 君寒不为所动,“杀了你,我自可再寻,天下之大,难道就你独一无二?” “……”蛇医渐渐松弛了,也真有点胆寒。 “想清楚吧,到底是要命,还是要你所谓的骨气?”说着,君寒捏了捏此蛇的椎骨,差点真把这蛇精捏的背过气去。 他却无视了手里这条蛇快死的表情,还饶有兴致的寻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蛇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你……简直……” “丧心病狂。”君寒替他答了,然后接着道:“人杀妖,妖杀人,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没什么不敢杀的。” “……” 百里云在后头听着,甚觉贴切。 他的语气何其平稳,甚至还有些戏谑,似乎挺轻松的,不过骨子里倒是真的疯狂。 “我……没有仙门的灵力给他……”蛇医认输了,也怪无辜的。 君寒一松手,这长着人身的蛇砸在地上磕了一声闷响,如获大赦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仙门的灵力就想办法,妖魔鬼怪什么能给就给什么。” “……”百里云眉梢一挑眼神一冷,突然有点讨厌君寒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忆述至此便止住了话头。 该让李天笑知道的,已经说完了。 百里云突然横过一招冷剑,“当”一声,震得李天笑虎口裂痛,手中长剑颤鸣不止。 “所以,明白了吗?”百里云眼中蹿起一抹杀意,冷不丁一道灵力灌注剑中,腕一转,便将李天笑狠狠震了出去。 李天笑连退了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手里长剑却蓦地反了一股灵势,似乎内里已经被震裂了。 百里云提剑走来,周身裹起一圈如焰似烟的玄紫妖息。他步步挨近,在校场幽光虚虚掩映里,行如鬼魅,凤眼冷漠而妖冶。 李天笑终于清晰的从他身上看到了仿如君寒的冷酷。 “世道变了,任何所谓的正义若以生杀为手段,都是残酷。” “你在此批判仙门残酷,可曾想过,你和他所做的更加决绝?” 百里云泊然止步,“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代价,昔年欠下的,总有一天要还。” “那你呢!仙门可曾欠过你什么?” 百里云闻言一笑,却有些无奈,“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两全其美的选择,我既然选择了另一条道,只能舍弃曾经的。”他说的平漠无奇,只一语便彻底激起了李天笑沉压良久的杀意。 “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天笑长剑掀过一阵风澜,灵光盛起,霎见场中流莹飞光,剑影恍惚里,又是百里云手中那柄“长攻”夺了李天笑的视线。 百里云的“长攻”与李天笑的“风影”是同时从铸炉中取出的对剑,两剑属性相反,为友时相互增益,并肩无双,若反目,则是一对相克之剑。 剑仙之所以珍视佩剑,便是因为一旦与灵剑养出默契,此剑便是无双挚友,虽无法以言语交流,却可生死相依、灵意互通。 “当初那条蛇为我医治灵脉时,用的便是君寒的灵力。”他轻而易举的斩破了李天笑挥来的一幕剑意,“灵脉恢复之后,我又重返昆仑,唤回了此剑。” 原本,百里云以为自己的灵力天翻地覆之后,这把属于仙门的灵剑应该不会再回应他的召唤了,却没想到,“长攻”到底还是放不下它的主人。 灵魂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美妙却也危险,有时反倒是这些只有灵识的玩意儿始终纯粹的惹人喜爱。 李天笑盛起的剑势逐落了下风,风影剑光黯淡,再催不起剑意,便只有一下接一下的格挡百里云斩来的重剑。 百里云变得比以前更强了,强得让李天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变弱了。 “你没有以前强了。”百里云如此说,下手愈发的重。 也许李天笑从来都没有百里云强——假如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样的底子的话,他一定从来也追不上百里云。 事实上,仙门也败了。 事到如今,就连李天笑自己都有些怀疑,仙门数千年来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每一个修仙之人,从进入师门开始便禁锢自己的所有欲望,直到将他们生人的活息消磨殆尽、直到彻底脱出凡尘才算得道,而这一路的刀山火海还时刻与妖魔为敌,能活到最后的十不足一。 仙门远离世俗凡尘,不见战火烽烟,却也每日都在经受着堪比沙场的残酷别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凡间正道,为了守护凡人免遭妖魔侵袭。 自古皆传“邪不胜正”,可如今,坚守了千年正道的仙门也被屠尽,这世上何处还有“正”? 李天笑心底最后一丝温火被百里云一剑一剑砍落尘埃,“风影”在哀泣,愈鸣愈颤,百里云面上笑意愈发冷邪,最后一剑掼下,终于彻底斩断了风影残息。 剑断声裂,李天笑眼前锐光乱撒,一枚残片划过他的脸颊,带过一丝血痕。 他手里握着半截残剑,怔着神,还不出手来,百里云机甲的木臂灌蕴一道灵力,狠力一拳击上李天笑腹部。 这一拳直将李天笑掀飞落去十步开外。 另一截残剑斜钉入地,再无剑辉光泽。 李天笑勉力撑起上半身,还没撑稳却猛地呛出一口淤血,失力的,又跌了回去。 百里云长剑收归背后鞘里,在三步外站定。 “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李天笑恍惚在眼下的血泊里,周遭光影幽幽,本不清明,可那双被血倒映的眼却清晰分明的淀着散碎,就似一面落碎了的镜,再触即散。 “你的星辰,已经落了……” 李天笑仿佛陷入了一潭幽深的寒水中,百里云如何讲话他已辨不分明,可这八个字却还是如利刃一般剜进了他的心。 百里云最后不冷不热的撂下这么一句便走了,玄黑的背影藏没在幽辉沉暗的光影里,只听得脚步声逐渐远去,空留余音回荡。 李天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凝视的,仿佛是一缕来自虚无的幽魂。 第二十五章 斩草除根 今日天光甚明,万里无云、晴空湛蓝,鸟鸣啼脆。 夏时草木甚盛,稍稍遮蔽了怜音张望君寒院子的视线。 这几日怜音实在盼着君寒来,好问问他关于那股灵息——仙门——的事。 可不知他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什么,不管怜音这几日有多急切的想见他,他就是不肯露面。 君寒小憩了片刻,稍稍缓解了头痛便又出了屋,带着一身疲倦重返了书房。 还没踏进门槛就见百里云旗杆似的站在里头,背影挺拔却不拘谨,稍稍察觉了君寒的动静便回头瞧来。 百里云见他脸色有些缺血,便问:“身体不舒服?” “无妨。” 君寒在书案前坐下,“怎么样?” “不太行。” 他这个回答,君寒觉得很有意思,无意识里便脱去了几分倦意,换了一眼戏谑,“哦?” 百里云观察了一眼他的神色,依稀察出了他眼底的狡黠,便道:“我师兄为人固执,恐怕不太容易转变立场。” 君寒闻言,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色,“你很容易?” “……”百里云淡淡瞥了他一眼,突然丢了下属的敬色,也没把书案后那人当头儿了,“明知故问么?” 要说百里云这些年来变化还真是挺大的,愣是从一个温文尔雅、表里如一的仙门弟子变成了如今这两面三刀,杀气信手拈来的剑客杀手。 君寒饶有兴致的回忆了片刻,发现,导致百里云如此巨变的因素似乎有半数以上是出自他的手笔。 百里云见他稍有出神,便清了清嗓子,“怎么处理?” 君寒没有立即回答。 他虽然还是那出神的神情,眼神却已凝聚,不动声色的已将思绪转到了百里云的问题上。 李天笑也算是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交友甚广,左右逢源,是个稍有些棘手的家伙。 且此人自有风骨,为人所尊敬,加之修为不俗,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还是除掉比较稳妥。 “既然如此,就……”他的话音落到“就”字时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口一般。 君寒怔怔瞧着门外,眼底深沉忽为空白所填,呆愣了一会儿,方才渐渐转回来。 百里云从来没在君寒脸上想象过这种略有呆滞的惊怔神色,便回眼瞧去,果然是那个君寒心心念念的女人站在门外,背着光线,一身白衣稍有灼眼。 君寒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的镇定,面上几乎不带笑意,似乎还更沉冷了些。 怜音没跨进门槛,她看见君寒如此冷色便稍有些心慌,一时也是进退两难。 “你先回去吧。”君寒终究还是把百里云支走了。 百里云也没说话,淡漠的转了身,冷冷留了一眼怜音,便走了。 他那一眼虽如蜻蜓点水一般又快又轻,却还是冷不防的许了怜音一身刺寒,以至百里云都出了君寒的庭院,那股寒意都还拢在怜音身上。 “找我什么事?”君寒漠然将眼神挪开,貌似问得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已将怜音的来意揣透了七八分。 怜音沉下一口气,稍稍稳住心弦便跨进门槛。 直到她走到桌边,君寒都没再瞧她。 “你脸色不太好……” 君寒似乎觉得离她太近有点不好控制情绪,便起身,走开了几步,“说吧,什么事?” “你,是不是抓到了仙门之人?” 怜音声音压的很低,君寒却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分明,心下冷笑——果然如此。 “你想替他求情?”君寒这一明知故问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怜音看出了他背影里的决绝,心底彻寒,却还是走近他,道:“仙门大势已绝,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妨碍你任何,你又何必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君寒转过身瞧住她,心里莫名蹿起一头邪火,“因为我看他们不顺眼,所以想把他们赶尽杀绝。不可以吗?” 怜音没从他这番狠话里听出多少真心实意来,只有怒意是显而易见的。 怜音当然也知道,自己来为仙门之人求情必然会惹怒君寒,可没办法,在这惨事之后,她实在没办法再看着仙门之人落入地狱惨境。 怜音稍稍错开了些他的目光,“你何必说这样的狠话……” 难得,她还能读出一点他真实的心思。 君寒苦涩一笑,稍有讽刺,即使意虚的气话已经被点破了,却还嘴硬着没有体现出心软来,“你觉得我只有话狠吗?” 怜音抬眼瞧他,锥心刺骨的眼神再腾不起一丝火光,“放他们一马,也放过你自己吧……”她说罢,便挪开了目光。 就算是血海深仇,杀伐殆尽之后也该终结了。 君寒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却心寒的发现,她眼中沉碎零落,似乎再也聚不起一丝明柔的眼神,蓦觉心底一刺,临到嘴边的狠话终于还是咽回去了。 他怅然的发现,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夺回的思慕之人似也在不经意间,被他揉碎了心扉,即使还活在他眼前,也仿佛成了一具焚尽了生意的木偶。 事到如今,君寒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伤害了怜音,尽管那并不出于他本意。 “怜音,如果不是你……”他漠然将话在半途止住。 怜音没说话。 君寒收回手来,望着门外满院明媚,终得一叹,“也罢……” 百里云抱着手,守在李天笑的牢门外,倚着栏杆,良久无言。 牢门里的李天笑更是沉默。 李天笑失了魂一般坐在牢笼里,手里还握着那半柄残剑,似乎也感觉不到百里云的存在了。 不多会儿,君寒果然又遣人来找百里云了,百里云心知肚明的重返了书房,纵然心下明了,也还是等着君寒说。 君寒坐在案前,神色沉冷无异,却较往常稍多了几分低落,虽然他收的很仔细,却还是被百里云捕捉到了。 “我明日离开沧海阁,你就亲自把李天笑送出中原吧。” “你应该明白,斩草不除根,总归留有祸患。” 这个道理君寒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原本就是仙门没有除干净的那个“草根”。 君寒勉强扯了扯唇角,连微笑都不算,“反正走到今天这一步忧虑也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一般的矛盾都还好,唯有这血海深仇不宜留之。” 可君寒能怎样呢?谁让他狠绝天下唯独还对怜音留有心软…… 君寒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你就把他送到险远之地,任他自生自灭吧。” 百里云浅浅叹了口气,只觉得君寒今天仁慈的有些过了,“夜长梦多,像李天笑这样修为的人,生命力可一点都不弱。” 君寒淡泊一笑,看着他,“他这样修为的人我也杀了不少。” “……”百里云无奈的吹了口气,颊侧一缕碎发倏地飘起悠悠落回,“身上所有弱点,哪怕是最微毫的那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外界可以把握的致命点——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君寒点了点头,“记的不错。” 百里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强气质。 “妇人之仁不可信从。” 君寒沉默。 “你该知道何谓‘红颜祸水’,既然她已经回到你身边,你大可不必如此讨好。” 君寒眉梢悠悠一挑,“她要是真回到我身边,也就不会跟我反着来了。” “既然知道她是和你反着来的,你还从?” “……” 百里云这厮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君寒无心同他辩驳。 “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就姑且留点情吧。” “全天下人都可以用‘同门之谊’来同我讲理——你就免了。” “……” 君寒合眼一笑,“你也没有必须要杀他的理由吧?” “保险起见,小心为上。” “既然事都办到今天这一步了,留那一两条残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你应该也有不了这等胸襟吧?”讽问罢,百里云便抬腿走了。 君寒正色着,追了一句:“别做多余的。” 百里云在门边留了一步,稍回了一眼,没作答。 君寒寞然一身重回了屋子,先前好不容易缓解下去的头痛又让这一时半会儿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进屋子,瞥见屋里那张盛着婴孩的小床,乍然想起这娃娃晚上总哭闹的厉害,恐怕也是诱发他头疼的另一个原因。 君寒在门边站着瞧了一会儿。 此刻这小妖精倒是安静的很,乖的让君寒差点忘了她晚间时的闹腾。 见惯了生杀之事,再硬的命都曾摧毁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娇弱到探手可取的生命,君寒还真不大知道该怎么维护。 有时甚至会怀疑,如此弱不禁风的小东西当真活的下去? 君寒百无聊赖的,居然也会有心情去瞧这小家伙。 他轻轻掀开笼着小床的轻缦,半有嫌弃的垂眼打量这睡得安稳的小家伙。 现在倒是老实…… 这娃娃皮肤生得玲珑剔透,如嫩玉一般吹弹可破,一头雪银的白毛与肤色几乎要融为一体,只是微毫的差别便相互衬得净雅,像是一个渺小的仙灵。 君寒大概从来就没有欣赏事物的雅兴,再美妙的事物在他眼里通常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于是他看着这姑且算是“悦目”的小生灵,顶多也就是没有摧毁的意思罢了。 明天他便要离开沧海阁,这娃娃需得有人看。 “来人。” 他只一唤,人便来了。 “阁主请吩咐。” “把孩子放去隔壁院里,让紫魅——算了,还是找个侍女来照顾吧。” “是。” 第二十六章 逐北境 次日一早,君寒便如约离了沧海阁。 百里云坐在黑甲院的高墙之上目送着君寒远去。 君寒临行时还嘱托他,有空找几个侍女进来,不用太年轻,最好有点带孩子的经验。 呵呵…… “总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鬼无在墙下问。 “不急……”百里云半出着神,似乎没多大心情搭理这件事。 鬼无无奈的叹了口气,再抬眼,墙头上那人影便晃没了。 怜音在露台上瞧着君寒离去的方向,不多会儿,却听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回眼瞧去,见是昨天在书房里碰到的那个黑衣人。 昨天他离开的匆忙,怜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眼下此人森森站在门口,迎着露台的阳光,姿容甚明。 怜音一眼便觉熟悉,稍稍回忆一番,便惊怔着,认出他来了,“你是……百里云?” 百里云在门边一笑,“想不到夫人还记得在下。” 他身上早已没了仙门的清冽灵息,取而代之的,竟是与君寒何其相似的灵力。 百里云终究还是决定用一个正式的开场白来打开话头。 他拱手,彬彬有礼道:“蜀山百里云,特来拜会。” 鬼无远远见百里云去了他们阁主“金屋藏娇”的安阁,自然而然的也就猜到他去做什么了。 从沧海阁建起以来,君寒亲手培养的四人便辅助在百里云身边,一个个都甚是了解他们这位总头狂放不羁、无拘无束的行事风格。 百里云从往至今的确干过不少自作主张的事,有时即使君寒给他明确下了指令,他也未必会照办,添油加醋是常事,更甚便是偷梁换柱,当然也有那么几次直接就抗命,完全照着自己的路子来办事。 君寒手下的一窝子人各有各的毛病,君寒习惯了,多半不予计较。 不过百里云这次未免也太狂野点了吧…… 鬼无瞧了那方向良久,最终只得一叹,默默钻进了地阁,点了人便开始准备流放李天笑的各项事宜。 百里云那事却不如鬼无所想的那么漫长。 不多会儿,总头大人便悠悠回了黑甲院,鬼无正上前报告“快准备好了”,百里云却只听了一半便悠悠摆了手,“备辆车即可,多的不必准备。” “……”鬼无僵在原地。 喂,李天笑好歹也不是条杂鱼吧? 无奈,鬼无只能顺着他退了一步,“那要带几个人?” “我一个人。”百里云完全无视了鬼无忙忙碌碌准备了半天的各项人物,径直去了牢房,亲自提人。 鬼无追了过去,“一个人不太稳妥吧?” “没什么不稳妥的。” “这人可是李天笑。” 百里云勾唇淡笑,“就算是猛虎,你把他的心智摧毁了,也跟病猫差不多了吧——钥匙拿来。” 鬼无乖乖递上钥匙,嘴还没歇,“您还是多带个人吧,您看我陪您去如何?” 百里云接过钥匙,“我有别的事交给你。”他开了李天笑的牢门,“去招几个婢女,最好是会带孩子的那种。” “……” 他们总头这是疯了么?找带孩子的婢女这种事居然丢给一个杀手来干? 鬼无懵在牢门边上。 “我上哪去找?” 百里云往李天笑腕上扣了锁灵环,带着人出了牢门,不冷不热的拎了丝笑,“自己想办法。” 看得出,百里云对于这次的任务有百般不满。 君寒并没有指定将李天笑流放去哪,此事便可由百里云自己掂量决定。 四海只能公认的极险之地,不是昆仑便是北境。 昆仑百里云不想涉足,于是北境便是那极佳的选择。 出了大黎北疆界碑便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地界,近些年来大黎兵力强盛,又有北燕王亲镇北境,故而那些游牧民族也很少出现在大黎耳目之中,双方无多牵涉,相处的也还算和平。 北疆之外还有一处险地,即是昔年北山妖国所在。 北山妖国地处极北雪境之中,虽远人而居,却是昔年的群妖之首,纵是那些登不得台面的小妖精也总爱自称“北山民”,仿佛只要与“北山”两字牵上关系便可扬眉吐气。 北疆外有一条冰裂谷可通往北山国,此谷深嵌寒山峡内,昔年仙门进攻北山国时在这里折了不少人,如今春秋经轮,谷内的雪早已将当年惨事一盖了事,只是人魂行过时,总经不住往事感伤,会闻风声而沉痛。 两人同行了这么远,始终不曾有一句言语交流。 百里云驾着马车出了冰裂谷,千里冰封、雪白无际中,却有一间酒馆临风萧索。 到了这里,也算是完全出了凡人的境域。 北山国虽已覆灭,但城国旧址中,仍有妖魔常居,北山君虽已亡故,但这万里雪境仍算是妖族的庇护之所。 与流窜中原的鼠头小妖不同,这里的妖并不诋讽北山君的失败。 正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北山君虽然身死国灭,但不可否认的是,天狼妖君在这前后五百年内,无人可比。 酒馆里,百里云给李天笑斟了碗酒,又给自己斟罢,然后置了酒坛,抬碗饮尽。 “今日之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了,日后生死如何,自己保重吧。” 李天笑没动那碗酒,只是瞧着它出神。 “百里云,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当真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他问的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人生在世,总会有那么几件亏心事。绝对没有遗憾不也是种‘遗憾’吗?” 这世上岂有人能十全十美。 李天笑沉苦的勾了一下唇角,“你不是变了……” 百里云静静听着他说。 “你已经没有心了。” 百里云默然不否,当然也没有承认。 “在你心里,只有立场,没有是非、没有情感……也忘了,何谓之‘人’。” “‘是非’不过是一时一面的判断,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那又如何!”李天笑猛然震桌,一声巨响轰得满堂俱静,满斟的碗里酒水溅了一桌,“为了自己所谓的‘立场’就可以摧毁一切吗?难道那些人在你眼里都只是毫不相干的木偶吗!”他怒时,眼中蓦地泛了一层水幕,“同样是血肉之躯,何人淌的血不该是温热的?你可以为了所谓‘立场’抛弃过往所有一切,可他们难道甚至都牵不动你心里的一丝愧疚吗?百里云,如今活在这副躯壳里的到底是什么!” 百里云平静的听他说完,待周遭喧闹再起,他才又一次开口:“也许你说的很有道理,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心吧。” 李天笑满心的火焰尽被他这一句给浇灭了,再提不起怒意,仿佛也彻底沉寂了。 “离开了中原,你就自己去寻活路吧,君寒不会管你,你也别再来意图干扰他。” 李天笑冷然一笑。 他不说话,百里云便接着道:“反正这人间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吧?” “寒笙在哪里?” 百里云蓦然听清他这一问,卡顿了一下。 李寒笙是李天笑的胞妹,早些年便嫁给了崆峒掌门允泽君——易远光。 “倒是很久没见过她了,听说,死在了战场。” 李天笑心口揪痛了一下。 伐仙时,百里云始终跟随在君寒左右,君寒亲自率领的几场大战他参与了,其他部将的征伐,他倒的确不大清楚。 “不过易远光确实死了。”百里云又道,随后便轻描淡写的补充:“讨伐崆峒时,我亲手杀的。” 李天笑双眼骤然睁大,脸却低垂着,这个回答恍如五天轰雷一般砸得他神魂俱颤,心被狠狠撕成了碎片,却抽不起半分血来涌火。 “不过倒也没有人找到你妹妹的下落,也许还活着吧。你如果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找找。” “找到,然后杀死她吗……” “只要她不过多干涉,我就不会对她动手,兴许还能把她送来,让你们兄妹俩团聚。” 百里云的“善意”李天笑实在不敢接受。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天笑闷不作答。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别吧。”说着,他便取了李天笑腕上的锁灵环,“有些事,不能接受就尽量回避吧,天地之大,至少,还有你容身的地方……”他此言泛远有意,李天笑听罢,木然无反应。 李天笑出了酒馆便径直往冰裂谷的反方向走了,白雪皑皑,天地一色,他孑然一身走的毫无留恋。 百里云一直等到风雪彻底埋没了他的身形才转身。 残缺大概才是这世间的常态,所以从来都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结局。 两行足印尽被苍茫白雪覆没无踪,待一场风雪降罢,此处仍与常无异,仿佛世间从来就没有变过。 第二十七章 “栖凤” 又是一年至末,冬至将临,京城初雪过后便是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纷扬了两个月,整个帝都都浸满了雪色,银装素裹,仍显巍峨,却又凛冽凄寂了几分。 “梧桐栖”在京城里很扎眼,出落的最高,站的也最孤寂。 张先生告诉易尘追,这座楼之所以叫“梧桐栖”,取的便是子孚与凤凰鬼星的典故,这座黎州也不是今朝才作为国都的,早在数千年前,那个神魔鬼怪混迹史谈的年代里,这里叫“栖凤”,是神灵凤凰现世之地,也是子孚建功立业称霸天下的地方,而梧桐栖所在的位置,便是昔年子孚宫殿所在。 今日张先生没有在他的草庐里给易尘追讲学,却是让自己的小童驾着骡车,领着易尘追出了北门,迎着风雪登上城外的九鼎山,居高俯瞰整座帝都。 但见雪景萧索中,街路上仍有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细细密密的,像是在素锦之上描了一路路错综复杂的丝路纹样,宫城深居包围环内,尤为奢华恢弘。 山上的风快把易尘追吹僵了,紧紧裹着外袍披风却仍不能阻隔那磨人的寒气,如此,纵是绝景也要失色。 反观张先生却能迎风站出一种出尘的意味。 望着帝都,张先生总是感慨万千,其中有喜有忧,杂糅在一块,便凝成了一番意欲难明的纠结神态。 易尘追搓着手哈了口气,便抬眼打量了他老师一番,张先生目不斜视,却落了思绪在他身上。 “你觉得如今算是盛世吗?” “啊……算吧?” 张先生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么一个深奥的问题,小娃娃能蒙个答案就不错了,他当然也没期望易尘追能论出朵花来。 “可还记得你我讨论的‘虎兔同山’之论?” “记得,老师说虎与兔均为山中生灵,所行所生皆为天经地义,无关乎对错,而这截然相反的两灵也正是山中精气平衡之柱,轻易不可毁偏任何一方。”这个道理的字面意思易尘追是明白的,于是自然而然便复述了出来。 “不错。你可记得,我们还提了一下‘草’?” “草?哦,记得。” 张先生转脸来瞧他,“你觉得草如何?” “……”易尘追想了想。 草能有什么?灵气之精?漫山遍野? 易尘追望着白雪发了好一会儿愣,才试探着答道:“漫山遍野、山林之本?” 闻此,张先生抚须大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尖道:“还真让你蒙对了。” 原来还真蒙对了。 “草为山林之本,亦是山中数目最众的生灵,而它们的生死却取决于如‘虎’、‘兔’这样的动物手中。” 易尘追不明,便静静听着。 “这便是平衡,倘若动物间的平衡被打破,草木者唯有被动偏移,或暴生难治、或萎败消亡,同样,动物的命运也把握在草木手中。”言至此,张先生便住口瞧着易尘追,等他接下去。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就算是刚懂事的小娃娃也知道没有草食草动物就活不下去,没有猎物食肉动物也活不下去,草木之物看起来孱弱不值一提,实际却也握着世上最凶猛的动物的命脉。 其实这两者之间,都互相握着命脉。 “若没有草,便没有动物。” 张先生沉沉点了头,继而便远望帝都,“若将其代换为现世之理,便是‘民为国之本,国为民之治’,两者缺一不可。” 今日君寒终于踏着一年最后的尾巴重返了京城。 十几骑黑马踏雪而来,马上之人皆着玄色轻甲,蓦从一片霜天雪地里冒头,甚是扎眼。 铁麟军特带有杀伐之气,城中百姓大远便不敢抬眼张望,黑骑过城,带过一路薄雪轻跳,跃隙一般,眨眼便远去街巷尽头,十余骑与君寒在路口分道,直接回了军营,君寒纵没什么急事,也一路策马小跑,速归了帅府。 舒凌早接了信在门边候着,待君寒收住马步,他便上前牵了马,和君寒一同入得帅府门内。 纵是大雪天,君寒的轻甲里头也只裹了轻衣,一路过来两手冰凉冷白。 就算是北境的狼妖到了极寒隆冬也知道要回避冬雪。 舒凌一眼扫罢,道:“骑马还是多加件衣裳吧,黎州的冬天比北境也少不了多少。” 君寒淡然勾了唇,“严冬苦寒,衣裳穿再多也免不了多少,何不减轻点负担。” “……” 什么歪理! “交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舒凌先是一蒙,旋即便想起来,君寒问的应该是找铸炼师的事。 “此事很急吗?” 君寒笑着瞥了他一眼。 两人走进书房之中,君寒稍有些疲惫便在书案前坐下,冷甲还挂在身上,侵了一路冰雪寒意,里头的轻衣也不抵什么事,此刻颇有些刺骨。 他却不甚在意。 “凡人的武器对付天生灵物多少还是有些勉强,如果不能尽早强化,说不定过些年,这局势就不好稳了。” 舒凌神色有些沉落,听了君寒此言却没作答。 舒凌心肠很软,这么多年来,君寒和百里云都早已磨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唯独他还留存着柔和。 君寒看出他的心思,便缓言道:“凡遇变革,必有牺牲,变革之后需要时间来稳定格局,如果没有够硬的手段的话,震荡很容易演化为颠覆。” “其实……”舒凌顿了顿。 君寒依稀觉着脑子里的筋又开始微微拧痛,便揉着太阳穴,道:“说下去。” “其实即使没有鬼星,同样可以造出更强的武器。” 君寒搁下手来,没否认,微微阖了阖眼,轻轻“嘶”了口气,“那你也得先把人给我找来呀。” “……”舒凌先是沉默,想了想,试探道:“同意了?” 君寒眼底略沉,大概思忖了一阵,“此事还得根据具体的情形来定,等开年你先把人找来,尽快将武器强化。如今东边诸国虽然已经收服,但仍有祸患,不可不防。” 除了东方一众妖国以外,北境和西域的妖族势力同样不可小觑,且那些恐怕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其实这世上已知的东西都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令人畏惧的往往是那些久远或是新怪无可寻考的事物,每每遇上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总会令人在措手不及间消亡。 北境和西域便是这样的存在,时至今日,仍没有人能彻底探明期间隐秘,而他们却似乎只需稍稍一动,便可将人间掀得天翻地覆。 先前的北山君便是如此,天知道一头狼妖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鬼星同样是来自古远的难以考察的力量,此力君寒不曾领教过,只在许早之前被其威慑过。 便是那次被打入仙笼时,虽然并没有亲眼瞧见,却已经隔着不知多少层法阵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压。 然而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却能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藏的无声无息,即使是生来便对灵息尤其敏感的怜音似乎也没从他身上探出这点异常。 这可比那些张扬狂傲、满脸就写着“霸气”俩字的玩意儿要可怕多了。 让人捉摸不透,看似乖顺的外表下却藏着毁天灭地的内蕴,明明有着“霸气”的资质却一定要低调的从暗处着手——这种可怕君寒是有着切身体会的。 思绪既然都扯到了“鬼星”头上,自然也就避免不了要牵涉到易尘追,于是君寒抬眼问道:“尘追呢?” “一早就和张先生上山去了。” 君寒微微颔首,落眼门外,越过院景墙影正好能看见九鼎山的一隅高峰。 此山也甚有意思。 传说子孚安定四海后用鬼星之焰铸了一尊九足鼎,照神谕供在城池北面,一夜过后,九足鼎化而为山,成了阻隔北境的一方屏障。 “四境之内莫非王土,民为社稷根本,臣为朝廷之重,君为一国之镇,三者各司其职、缺一不可,纵身处异位,其心必同,你可明白?”张先生问得易尘追一头雾水。 这叽里呱啦的一大堆,净是治国安邦之道,易尘追年岁有限,再专心致志也只能听个云里雾里。 张先生见这娃娃睁了一眼呆萌,便叹——年纪还小,说早了。 易尘追见老师叹气,便忙压榨了脑子,强鼓出两个词:“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张先生眯着眼品了品。 还算在点上,虽然也没把关键的悟出来。 不过对这么小一个孩子来说,也算不错了。 张先生以往带的都是些饱读诗书稍有底子的学者,像这样字都还没认全的娃娃倒是头一回教,难免有些不得心应手。 “你可听说过这九鼎山的传说。” “没有。” 传说九鼎山的原身是子孚以灵凤之火铸成的九足鼎,应神谕供于城北,一夜成山,北境妖邪从此不敢进犯。 据说昔年天上神明将收服的凶兽邪魔尽数镇压在中原四境之外,于是命子孚铸四件神器分别压在四方疆界,待神器成山便可相连为壁,以神明之力为凡人阻绝外患。 子孚听罢,便问:“如此,岂非以四境为笼,囚人山壁之内?” 神明未答,只告诉他,若不如此,三千年之后九鼎山必会因神力散尽而沦为凡山,届时妖魔必入凡境,为祸人间。 子孚到底没有铸那余下三件神器。 在凡人看来,神明也许是永生的,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之物,风水轮转间,沧海桑田亦是常事。 世间尚有神明时,凡人当然可以仰仗四山的威力作金笼中的鸟雀,倘若神明消亡,神器必将沦落,届时凡人将更无法与外力为敌。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凡灵的潜力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被真正激发。 最终,子孚放弃了做那一稳万世之主。 第二十八章 朝局 冬至这日,天亮的晚,等闲该是抹白的点了,浓墨却仍泼在天边,直至早朝结束,天色也没见多亮。 君寒一归朝,丞相大人洒脱了大半年的好心情便一朝全荡没了,整个人都跟霜打了似的,脚下步子行的虽快,上身却快缩成了一团,迎着寒风也挺拔了将近半个冬季的身板蓦地被抽走了精神。 “丞相大人。” 宫城长巷里,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那薄凉的嗓音乘着凛冽寒风割进司徒靖耳里,他泄了口气,心想早知道今天出门前就先翻翻黄历,这点运不济的,告个病假多好。 丞相大人回头瞧去,同着朝服的君寒迎风雪走来,面上笑意浅浅,那张妖孽不老的脸瞧得丞相大人心里阵阵抽寒。 “元帅。”司徒靖礼貌的回了个礼。 然后两人并肩而行,许是受君寒风雪不侵的感染,丞相大人的身板也挺得精神了些。 “多谢大人在张先生面前为犬子美言。” 君寒这不冷不热的一声答谢戳得丞相大人寒毛阵阵倒竖。 “举手之劳而已。”丞相大人笑色和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您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我哪还敢指望您老回报啊…… “大人在朝多年,对朝局之事的掌控远在我之上,如今四海稍安,正是稳局关键,陛下尚且年幼,若不加紧填补漏隙,只怕被旁人钻了空子。” 不知为何,这忠臣之言从君寒嘴里说出总莫名有些诡异,以致阅人无数的丞相大人一时也探不明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啊,还是嘴有两张皮说话不费劲,放点好话出来装装样子。 “大人?”君寒轻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司徒靖回过神来,道:“稳朝之事非是三言两语讨论得尽的……”他言语至中稍顿,君寒立马不动声色的见缝插针:“确实如此,不妨今日大人便与我共上‘梧桐栖’,好好商讨。” “……” 其实丞相大人刚才那一顿只是想故作犹豫为难,然后顺势说一句“择日再议”…… “大人意下如何?”君寒笑容轻浅,丞相大人一眼瞟罢,心中暗骂——老狼! “且听元帅安排。” 君寒笑意不敛,眼底深沉稍落,朝服肃穆却脱不去他一身魅邪。 司徒靖这老狐狸的套路君寒也早就摸透了。 两人在宫门处暂作分别,相约未时梧桐栖一会。 —— 丞相大人一回府便挂了满脸深沉,思虑幽深着,均在琢磨君寒今天到底又打的什么主意。 每日早朝之后,陆颜之必在丞相府中等候着与司徒靖商讨,今日却不知怎的,丞相大人跟没瞧见他似的,闷头便进了屋。 陆颜之先是纳闷,旋即转头便明白了过来——这是碰到君寒了。 丞相大人的喜怒哀乐在陆颜之眼中瞧来皆属正常,除此之外均为异常。 正常的因素多了去,上到天子下到群臣,就是街上碰上只耗子都很有可能惹的丞相大人情绪波动。 唯独导致这种异常的、陆颜之辨不出情绪的神色只会有一个原因——君寒。 —— 君寒刚回帅府,易尘追也正要去张先生那。 父子俩在门前照面,易尘追仍是难掩欣喜,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毛躁,而是恭恭敬敬,颇有礼数的在门下对君寒行礼,道:“孩儿拜见义父。” “免礼吧,不必如此拘谨。”君寒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去吧。” “是。”易尘追抬着脸冲君寒笑了笑,两颊嵌了小小的酒窝,瞧来乖巧又精灵。 张仲卿还真不愧是名家大儒,也才**了这么些时日,这毛躁的小崽子便脱胎换骨了似的,先前小乞丐的市井之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便是真正世家子弟的雍容端雅。 虽然也还没到彻底改头换面这么深的层次,但多少已经在这孩子的身上拎出了些日后君子的雏形。 君寒看了雪地里车轮滚过的痕迹一阵,便进了院。 —— 丞相大人换下了朝服便如常将陆颜之邀进书房。 只是今日却并不似往常那般商量朝事,而谈的是—— “君寒邀我梧桐栖一叙,说是要商量稳朝之计。” 这事陆颜之听来也颇有些震骇神魂。 两个大臣商议朝事本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这邀请函由君寒发出,此事便莫名有种“鸿门宴”的意味。 “大人答应了?” 丞相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我拒绝得了吗?” 他倒是想拒绝,可君寒没给机会呀! 陆颜之稍加思忖。 丞相大人便半倚着身,盯着桌面,道:“他约我未时前往梧桐栖——你觉得,此事稳妥吗?” 其实这事不用陆颜之说丞相大人也想得明白——梧桐栖作为整个京城最显眼的建筑,又地处市中心,君寒就算再凶残妄为也不可能在这座万众瞩目的楼里埋伏刀斧手来刺杀当朝重臣,丞相大人。 虽然此事论情论理都不可能,但司徒靖还是觉着心里头坠了个铅块,压的他惴惴不安。 “我想,元帅大概是真心想同大人商议。” 陆颜之这么一说,丞相大人心下不禁一松,跟临时吞了颗强效定心丸似的。 “何以见得?” “其实,时至今日,元帅也从未做过什么犯上忤逆之事吧。” 这句话蓦然给司徒靖敲了个警钟。 的确,君寒虽然天生长了一张“包藏祸心”的脸,但实质上也的确还没做过有乱朝邦之事,其中许多揣测,不过是丞相自己的臆想罢了。 只是想的久了,明明没成事实的事,却莫名成了理所当然。 丞相大人默怔了许久,眼神逐发深沉,似乎渐渐沉入了某个深暗的思虑中。 “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见元帅。” —— 丞相大人素来守时,答应了约会自然要踩着点去。 司徒靖领着陆颜之准准在未时当点入了梧桐栖顶楼的雅居,君寒负手站在门里廊外,垂眼瞧着风雪中城景繁闹。 君寒提前一刻便在此等候了。 双方各会礼后便在屋里坐下。 此屋居整楼最高,风声擦窗略有萧索。 君寒仍着了单衣,似也不畏寒冷,侍人端来了火盆君寒亦示意他将火端的离那二位近些。 有时司徒靖也会佩服君寒,佩服他从地狱尘埃里滚打出来,却仍能保持一身傲骨,入了群臣朝邦亦能极快适应,如今的他看起来哪还有那凶恶的野狼模样,分明与皇亲贵胄也差不了多少。 却也正是这样的人最可怕。 陆颜之欠坐丞相大人身侧,先沉默着听两位大人交谈。 “近两朝来,四方战火难息,疆域虽然阔了不少,却也因连年招兵,致使民间不少文人不得不弃笔从戈,以至如今朝中武将多于文臣。对此,丞相大人有何看法?”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的。 一旁的陆颜之更是惊愕的转不过神来。 先前他还在忧虑如何照张先生所言,撮合这两位大人合作治邦,没想到他的计划还没想出来,这事就先被君寒给提了出来。 如此,不禁又一次颠覆了陆颜之对君寒的印象。 他这副不冷不热、诡谲莫测的皮囊下,藏的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丞相大人正回神来,便稳下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武将定国,文臣安邦,我与元帅的想法是一样的。” 自太祖皇帝安定四方建立了大黎以来,便一直行的是修生养息的国策,一直延续到先帝方才又开始四处征伐。 这两朝的战事也消耗了大量国力,连年招兵买马,不光是读书人少了,连种田的精壮力都没几个,如此就不单是临近战场的城镇物价飞涨,整个大黎粮食减产、国库削弱,徭税却愈发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早在君寒四处征战时,中原也出过几次小规模的起义乱事,虽然都有惊无险的被压下去了,但其发展过程不可不察。 先帝征伐三十五年,加上君寒十余年,续连了五十余年的战事都快把大黎修养了几百年的生息给耗没了,仿佛一朝又回到了建国之初的狼藉颓败。 虽然这些年的战事也并非毫无缘由的只为扩张而斗—— 妖国的侵略便是一个不得已的缘由。 “如今东方妖国虽已归附,但若大黎国力衰微,很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君寒沉言道。 妖与人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族,凡人的许多道义礼法对妖不适用,而妖的天经地义亦是凡人的不可理喻。 若不将两者统一,融合的局面很难进行。 事到如今,丞相大人也算是认命了。 妖都进来了还能怎么着,他一个提笔杆子的文人也没君寒那本事逮谁削谁。 “无规矩不成方圆,若要令两族彻底融合,务必订一套统络两族的法典。关于治妖的这一套,还是请观海司来吧。” 君寒浅笑,“如今观海司中武将居多,若让他们定法,难免考虑不周,不知令公子可否胜领此职?” 丞相大人突然像是被人揪了宝贝似的,神情都紧张了一下,片刻,才谦虚谨慎道:“犬子不经朝事,年纪又轻难免轻浮,将如此重责交由他,怕是不大稳妥……” “我曾拜读过令公子的文章,也见他提出了些有关朝局政事的品论,说得也甚在理,那时他尚未成年,如今既已弱冠,想来也有自己的主见了吧?” “……” 居然把别人的儿子调查的那么清楚,这厮怕不是早有预谋! “且合并两族之事如今在世人眼中尚有违礼法,请那些老臣大儒来,难免有所偏颇,令公子若是经验不足,亦可向他们请教,此事不急于朝夕,还得实践着,慢慢来。” 第二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儿子都被中肯的捧天上去了,丞相大人还能说什么…… 如今妖人混杂的大黎之局中,两族的礼法是一个问题,兵事也是一个问题。 君寒带兵打仗对此最为了解,凡人的兵器不论如何锋利,用其来对付天生灵力体魄皆强于凡人的妖族着实勉强。 粗略统计,想彻底压制住一个寻常妖兵,至少要三个凡人将士,其中还不包括弓弩手的远程射击…… 即使是君寒的铁麟军也需借以一些灵器法阵方能克制。 如今世间妖族数量远不及人——不包括北境西域那些未知的——所以凡人尚且能以数量取胜,倘若过些年妖族数量增长,再点背些,把那俩神不见影鬼不见踪的古妖大头惹出来,届时恐怕就算有十个君寒也未必能料准局势。 所以,文臣虽然需要提拔,但武将决不能懈怠。 “如今朝中打造兵器的金师院也造不出足以克制妖灵的武器。” 叫你把仙门全薅了,现在抓瞎了吧! 丞相大人两手揣在袖里,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然后掂量了个不失礼雅的方式讲出来:“元帅先前不是收缴了仙门各类灵宝法器吗?这些应该有利于克制妖族吧?” 陆颜之听了丞相大人一言,下意识瞥了君寒一眼,却见这位元帅正淡淡抿了口茶,连眼神都不带晃一下的。 摆下茶杯,君寒亦是一脸平淡无奇,道:“仙门术法多半以自身灵力为引,需得看天赋根骨,军中将士多半不曾开过灵根,拿了也用不了。且仙门法器常以古法铸造,未必适宜当下情形。” “如此说来,金师院的铸炼师大概也没法从仙门的器物中摸索出什么……”丞相大人沉入深思。 毕竟金师院里的都是凡人,根本无法领会灵法术咒什么的。 倒也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丞相大人思来想去,总觉得有那么些不稳妥—— 这世上最了解妖魔的莫过于妖魔本身,想制造出对妖魔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直接请妖来应该是最合适的。 只是妖魔终属异类,如今大局又尚不安稳,这时候招妖入朝怕是不大稳妥…… 可是丞相大人又转念一想,反正君寒这厮都已经强行把妖塞进了中原,多让他们进个朝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了。 可这事按君寒的路子来真的着调吗? 丞相大人兀自在心里转着肠,犹犹豫豫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来说这个法子。 “其实也可以招些妖族的铸炼师进金师院。”陆颜之在一旁对君寒说。 ……! 丞相大人愕然一惊,一股热劲倏地蹿起,轰了一脑门子冷汗暗冒。 君寒瞧着陆颜之,没说话便是示意他讲下去。 “这世上最了解妖族的莫过于妖族本身,妖族者,自然清楚他们的弱点。” “那问题便是,如何请妖来为凡人打造克制他们的武器。”丞相大人转头反问。 陆颜之瞥了君寒一眼,答道:“凡人打造的武器不也是克制凡人的吗?” 丞相大人暂默,陆颜之便接着说下去:“武力的作用在于稳局,倘若妖人两族确能合二为一,那妖族为凡人打造武器和凡人打造武器便没什么差别。” “……”丞相大人深思着,捻起了袖口。 今日一听,怎么感觉陆颜之好像也赞成两族合并的路子了? 君寒听罢,便笑着问丞相大人:“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靖极快的转回神来,捻袖口的指头也暗暗收了,“只要能解决两族的矛盾,此事便在情理之中。我等文人不擅此中,此事便只有请元帅忧劳了。” 君寒勾唇浅笑。 如此,就算是得到丞相大人的支持了。 “朝中军、法之事已有头绪,那文臣之事当如何解决?”陆颜之像是说上了兴头,君寒没发问,他倒先开口了。 只是司徒靖转眼瞧去,却觉着这家伙发言的神情举止也并不似兴奋。 他对此事或许另有他意。 “近些年战事繁忙,太学已经快有六年没正经招过学徒了,太学令韩大人又年事已高,如今朝中的确缺少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志士。”丞相这句话终于稍稍抒解了些心头的愁思。 “如此看来,太学也需重整了吗?”君寒一询,便兀自陷入了思虑之中。 重整太学说来简单,关键是没人能胜此职。 如今当朝天子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握不起什么权威,下头群臣见皇上好糊弄也就没几个老老实实干事,加上先帝托付了小陛下的两位重臣不和,致使朝局多有混乱。 水如此之浑,让人想不摸鱼都不成。 谈及此事,此刻对坐的两个冤家似也心有灵犀的共想到了同一个点上——差不多也该握手言和,做回和睦的同僚了。 于是两人面不改色的,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让太学适当降低些准线,尽量多容些人进来吧。”丞相如此说。 近些年来读书人少,若还按以往的标准恐怕招不到几人,也是时候更改旧规了。 “连年战乱百姓负重不堪,不少寒门子弟虽有真才实学却仍是求学困难,此事恐怕还需要朝堂支持。” “国库为了支持战事已消耗了太多,一时恐难挽揽大局……”司徒靖想了想,直接道:“此事得从朝臣权贵身上下手了。” 君寒半有戏谑道:“恐怕得先从你我身上下手。” 窗外风雪萧索,屋里明暖如春。 这么些年来,丞相大人与元帅还是头一次这么和睦的促膝长谈。 —— 元帅归朝第二天,丞相上朝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瞧来甚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味。 群臣还清楚的记得丞相大人昨日那霜打的蔫鸡似的模样。 丞相与元帅一如既往早了许多大臣先入宫城静候殿外,各站一边,也就刚会面时相互行礼道了个早。 这也是这两位大人的长态,毕竟他们二位都是颇具涵养的重臣,等闲时就算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明面上也还是要挂着那临风欲碎的“和睦”。 虽然他们往往一进朝堂便开始互撕。 君寒一年四季都是那彬彬有礼、捉摸不透的平冷模样,群臣揣摩不透,但丞相大人神情举止没有君寒那么收敛,大家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丞相大人今日能和君寒撕到什么地步。 看丞相大人今天这样意气风发、如竹立松挺一般的姿态,今日早朝怕是有够热闹的了。 列站在两位大人身后的群臣相互间总时不时挤个眼色,似乎还作了些不表露于言语的赌注。 比如今天谁吵赢。 朝时已至,殿门大开,君臣肃颜进殿,道了圣安便开始各自论事。 丞相大人一上殿便奏请降低太学门准。 小皇帝一如既往绷着稚嫩的神情,大概不怎么明白。 元帅出列。 群臣暗相递了个眼色——要开始了。 以往都是元帅递折子丞相反驳,今日竟反过来了。 “臣附议。” “……”群臣愕然。 啥玩意儿?! 接下来的朝会,群臣便在惊愕不见北中度过。 这两位大人竟和睦的匪夷所思,实在比明嘲暗讽、唇枪舌剑还来得轰震。 连小皇帝也纳了闷儿了。 是昨夜紫微星颠了南北,还是今晨金乌倒了东西? 然后更令人砸掉下巴的是,这两位大人竟齐意奏请从各自的俸禄里取出七成资助寒门学子。 群臣俱是一颤,再面面相觑,便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惊脸。 朝罢后,丞相大人果真走了一身轻松,连压心多年的石头都消了个无踪。 貌似胸口碎大石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司徒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跟君寒和睦相处而感到愉悦。 竟比结识知己还来得舒心。 待回府中,陆颜之依旧在庭院里候着他。 却赏着漫天飞雪,竟瞧得有些出神。 丞相大人默默走到他边上,也抬眼张望着。 “好看吗?”丞相大人似没瞧出多少美感。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的这么好,来年定会五谷丰收,祖祭得安,天下亦平。” “去年的雪不也下的很好?” 陆颜之回下脸来,笼紧了衣裳,道:“行兵作战尚且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安邦稳朝更需如此。且在朝中,若无‘人和’,就是再佳的天时地利亦为枉然。” “有道理……”丞相大人负手一叹,“我也该是时候同君寒好好相处了。” 不但为了“人和”,且为了天下大局也应如此。 即使再不愿认可妖与人共居一檐,此事终究木已成舟。 且,君寒的这个思虑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不管怎么说,如今要想社稷安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和君寒合作,好好平下这场乱局。 可,即使如此,司徒靖仍然不觉得君寒是那号能静得下心来忠心辅政的臣。 首先是丞相大人阅人无数,识人素准,其次,如今君寒所作的一切明面看起来虽仍如“忠臣”,可细掂其实质,似已有那么几分“君”者气概。 君寒到底还是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颜之,” “属下在。” 丞相大人笼袖瞧雪的神色微微沉了几分,“你,当真不想入朝?” 陆颜之听罢,只一笑,“朝局政事,我只适合做旁观者。” “你若不试,怎知自己不适合入朝?” “性情使然。大人也知我反应素来愚钝,天生不是入朝堂的料。” “你这是讽刺朝中水浑、鱼目混珠?”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观了片刻风雪,方叹:“水至清则无鱼,谁又能将这天下彻底荡涤干净?” 第三十章 岁末 东瑜城里雪下的不大,寒意却渗骨,远见高山素顶,垂眼小院里亦是一番素雅苍白,怜音一如既往静立露台外,沉沉望着那间又将近大半年没有人住的屋子。 不知不觉,那场惨事竟然已经过了一年,随着两场冬雪,鲜血已将冷透。 想来也是唏嘘。 仙门到底也在人间存在了数千年,以血肉之躯对抗一切有危于凡人的险难,曾也算是凡间至高的信仰——却才过了一年,坊间连茶余饭后都少有谈论了。 这半年,百里云也不在沧海阁。 巽天所在距东瑜不远,在城中向南看,便可瞧见那座山的绝岭。 昔时因为山门与东瑜相邻,怜音时常会在空闲时下山来城中闲逛,漫无目的也没什么乐子,仿佛只是想避开山门里的清冷。 这却是同宫云归成亲之后的事。 也有一年这样的冬季,雪下的比现在大,也比这会儿冷,怜音摸了个清早也没同宫云归打招呼便独自下了山。 当时时辰尚早,天又冷,城里没多少行人,大部分店铺也还关着,似乎比山门还清冷。 怜音独身一人在街路上溜达,不觉冷也不知乏似的绕了大半座城。 东瑜城南便是商水码头,开工的很早通常也比较热闹,怜音本来也不属于喜欢热闹的人,但每次来东瑜,总会想去码头看一看,有时,哪怕只是滚滚江水、人来人往,她也能瞧上半天。 那时,君寒已经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凡妖凡人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唯独怜音每每思及他,心里唯有暖流裹着酸楚,即使这个人早已远去天边,她却仍是斩不断对他的缕缕思恋。 那日岸边泊了一条战船,外观漆作了黑色,在一众商船堆里很是扎眼。 怜音远远瞥了一眼,见那里人聚的太多,便背向往人少的地方钻。 在码头的边缘确实有那么一处清静又宽敞的地方,也没有大船遮掩视线,正可以一览江水壮阔。 此地昔年和君寒来过几次。 怜音渐渐远离了人群,终于在嘈杂里觅得了一分清静。 大远跑了一个士兵过来,往这处清静地划了一分杀伐,怜音的视线不自觉跟了他一段,却蓦然瞥见一抹黑影临河而立。 那士兵便靠近那个人影,拱手报告了些什么那人听罢便微微颔首。 那人一身幽玄轻甲,一头银发晃眼灼目,一眼就把怜音看愣在原地。 那个士兵报了消息便匆匆离去,君寒亦在此时回过眼来,瞧见怜音似也惊了一下,却只是眼神稍稍一晃,仍淀得满脸沉霜。 怜音登时如临大敌、跟见了恶鬼似的转身便跑,心里七上八下、跌宕起伏的,顿时像被人拿钟罩头轰了一般,全身心只想从他视线中逃开。 惊慌错乱间,她依稀听见君寒唤了她一声…… 多年来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却只一眼就被打乱了,原来不管过多久,她始终无法忘却的只有君寒。 即使到了现在,怜音有时也还在想,假如当年她可以把君寒带离中原,或许也就不至于落成如今这般局面。 有一次,怜音也的确跟君寒提过这事。 那时两人一如往常在书阁里抄书。 怜音的书通常也是君寒抄。 于是她就在一边给君寒研墨,顺便打量他偶尔温顺专注、惹人喜爱的模样。 君寒对周遭的事物情况总是十分敏感,怜音总是还没能看多久,就被他发现了。 君寒笑着挪了一眼来瞥她,“看什么?” 他一问,怜音便挪开眼去,将砚台推近他面前,就杵着腮发呆。 君寒虽然不说,怜音却知道他每夜下山陪那些妖折腾,转天总能带回一身伤来。 有时即使不去鬼市,他也会在岭深处找些妖兽练手,为了恢复灵力可谓无所不尽其极。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吧?”怜音伏在桌上,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发现她问出这句时,君寒的神情似乎稍稍变了一下。 “嗯……”君寒手里的笔一顿,似乎有什么想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口。 怜音轻轻抚住他压卷的左手,话在心头琢磨了一番,才道:“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君寒或许天生便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他才听怜音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暖意汩汩,却淌进了无底寒渊,一瞬便成了幻想似的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君寒停笔一叹,极其少有的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可这世间还容不下我。” 凡人有多痛恨妖,便有多痛恨半灵,反之,妖族有多鄙夷凡人,亦有多鄙夷半灵。 君寒却比那些寻常的半灵还要更惨,因为他父亲是北山君。 时至今日,若非巽天掌门有愧于他母亲而不得不留他一命的话,他恐怕早连魂都没了。 怜音沉默了片刻,倚上他的肩头,低哑道:“如果中原仙门容不下你,就不待在中原,北境也好,西域也罢,不管多远,我都陪你走……你现在这样,太危险了……” 即使是极北之境,那些北山君的追随者也不可能容得下君寒这样的存在——谁让他娘就是让北山君身败名裂、神魂俱灭的那个红颜祸水。 君寒轻轻抚着她的脸,脸上早已没有半分期愿,只是深沉又无望,“怜音,你不明白……” 此世待他的残忍并不会因他的妥协而仁慈。 “我不能让你陷入跟我一样的绝境。” 怜音不说话了。 君寒将她的长发绕进指间,“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开你。” —— 确如百里云所言那般,仙门如今的局面便是他昔年的绝境。 —— 那之后,君寒仍如往常那般,每夜都要下山直到次日凌晨方才归来。 却有一次,君寒一连两天都没有回来,怜音把整个巽天都绕遍了,也没能找见他的身影,心急火燎的,便也在夜时偷偷下山去寻。 奈何她隐蔽行踪的水准远没有君寒高,才到了东瑜便被宫云归给追上了。 当时怜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宫云归无奈,只能锁了她的灵脉将她强行拖了回去。 那一路任怜音怎么挣扎闹腾,宫云归始终不放手,素来温和的他那次也是铁了心要把她捉回去。 大概那天实在是怜音扫把星当头,在山下碰到宫云归也就算了,结果才被拖进山门,又当头撞上了掌门。 掌门屹立山门处,仿佛就是来撞这两人一般,既不出乎意料,又是满脸沉肃,连宫云归见了都不禁攥了一把冷汗。 “弟子……拜见掌门。”这两人齐声。 掌门虽是宫云归亲父,可在同门面前,宫云归却从不称其为“父亲”,生疏的时常让人忽略他们确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掌门冷冷瞧了两人一番,“明日戒律堂领罚。”说罢,便走了。 次日一早,两人如约去了戒律堂,执刑的同门已高抬了戒尺,正待落下,外头却喧闹了一阵,掌门抬眼,正见君寒无顾阻拦,大步闯进了戒律堂。 掌门一年到头总绷着一脸严肃,似乎只有在君寒这里才会稍有变幻。 那一变之后,转眼便是更沉的神情。 君寒闯进堂来,二话不说也不行礼,一把就将怜音拽起,动作却半点不轻柔,甚有几分粗鲁,丝毫未脱他野狼的气质。 “君寒!”宫云归见状也“噌”的站起身来。 君寒没搭理他,一手死死攥着怜音的胳膊,一边咄咄道:“擅离山门的是我,师父罚她做甚?” 他那“师父”两字半分不带诚意,冷冰冰的从他嘴里脱出,道得一腔冷漠。 怜音被他攥的手臂生疼,却也没挣扎,忙转头对掌门道:“弟子认罪……” “闭嘴!”君寒冷冷两字便噎住了她,同时一记蕴怒的寒刀掷来,怜音只得乖乖闭了嘴。 掌门很快便正回神来,“你以为你逃得了罚吗?” 君寒撒开怜音,“逃不开,顺便把她那份也算在我身上吧。” “平白无故,为何护她?” “不为什么,因为是我叫她下山的。” “君寒……” “不要说话。”君寒又冷了她一眼。 “那你叫她下山做什么?” 此时的君寒简直就像一只张了满身棘刺的刺猬,仿佛面对的不是“师父”,而是一头随时要将他吞吃的野兽。 “因为无聊。”他漫不经心的答道。 宫云归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想驳他,却又碍于掌门在此。 “动手吧,”他狼眸一沉,“要打多少都没问题。” 即使他如此气势汹汹的掩盖自己对怜音的真心实意,却还是没能瞒过掌门。 当夜,掌门特地叫了宫云归去他房里。 掌门到底没有罚他。 宫云归进门便问:“为何不罚他?” 掌门默思了片刻,道:“到底是为父有愧于他……” 宫云归没说话。 “他待怜音如何?” 宫云归心下一落,“我不觉得他会真心待怜音。” 掌门怅然一叹,“真心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是喜欢怜音,便将这姑娘许给他吧……” “……” —— 忽有一阵风自背后涌来,怜音回眼,正见君寒屹立门前,带了一身冰雪寒意。 第三十一章 问天虹 又近一年秋时,关门闭户默默修炼了十年的金师院终于在今日大敞了门户,一群或人或妖的铸炼师放风似的在重铁的大院门外撒欢,又嚷又嚎,远听像是在嚎丧,去近了才发现,这群家伙压根就是在发了疯似的乱唱曲。 从十年前朝中下达文令,广募妖族铸炼师开始,这处在帝都屹立了数百年的金师院里头就没消停过。 妖族铸炼师第一天入院时,就闹了一场不小的乱子——整个金师院的铸炼师们全都抄了家伙,管他生铁熟铁,全都一齐请出了大院,一窝人塞在院门口,尽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君寒早也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亲自骑着战马护送妖族铸炼师前往金师院。 元帅大人亲自驾临对那群铸炼师已经是个不小的威慑了,但如此虽然能压下他们一头的气势,却还不足以让他们就此退却。 君寒当然也没有真的对他们动武,只是把他们的看家宝贝一排的亮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说要怎么着,那群铸炼师便齐刷刷丢了武器,认栽了。 匠人往往爱惜自己的工具,即使用了几十年,旁人看着都快秃噜了也不舍得丢,貌似只有这样磨合出来的手柄才最趁手。 之后金师院就没消停过,闹腾的即使关着大门也能轰到院外,甚至有段时间百姓都不大敢往金师院门边过,生怕里头的火|药崩着自己。 不知过了几个月,那里头不可开交的局面才稍稍缓解下来,等两族铸炼师都找到了与异族共处的方法之后,才终于开始合作。 十年耗下来,终于在今年秋时将那适于普通人使用的注灵武器给造出来了。 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恰好再过两天便是立秋祭典,这个消息传到了皇上的折子里,皇上当即决定,在秋祭那天亲眼看看那武器的威力。 秋祭当日,皇上率领文武百官亲临西郊行祭礼,敬天之仪后,金师院统首便供上了两族铸炼师合力共铸,可称杀伤力最强的“问天虹”请上了祭场。 “问天虹”是个大家伙,模样瞧来与弩车相差无几,却更硕大些。 皇帝今年初满弱冠,还稚嫩着,面对这样庞大的杀伐之器多少有些畏怯。 且此物的确通身散着一股幽森森的杀气,即使是在场的武将也不一定敢上前去触碰。 “启禀陛下,”金师院的统首供手在前,“此物需以血开封。” “血?”皇上稍稍一怔。 倒是听说过开战前偶尔会有祭旗的血祭,没想到试个武器都要见血。 “为何要用血?” 这话统首却不敢在陛下面前讲,只好瞥了君寒一眼。 君寒转而拱手礼道:“启禀陛下,‘问天虹’注有邪灵凶兽之魂,故其上附有禁制咒术,需以血解封。” 他这一解答,更是说的皇上心里阵阵毛寒,忙问:“解封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其杀气可摄外敌,只要控制得当便无妨。” “那若是控制不得当呢?” “陛下,”丞相大人实在听不下君寒这吓死人的解释方法了,只好自己来补充:“就是寻常武器也有划伤主人的危险,元帅的意思便是只要将此物对准外敌则无碍。” 果然还是文人的解释比较好听。 这么一说,皇上便明白了,也释了心里那莫须有的恐惧。 “那就请元帅替朕一试。” 君寒颔首示礼,便走近“问天虹”,旁边金师院的铸炼师便递了匕首给他。 那匕首的纹路与问天虹同属一路风格,瞧来应是配套的。 君寒眼不眨心不跳的划开了掌心,一边打小没碰过兵器的皇上看了肉疼,连忙在血流出来之前错开了目光。 待君寒豁开血口后,金师院的统首便双手捧过一只纹饰白虎的铜盏接盛君寒的血,待接了半盏后便转身对着问天虹礼拜。 旁边立马有卫兵上前替君寒包扎伤口,君寒只将手递给他,目光则瞧着那统首绕着武器折腾来折腾去。 待绕完一圈,统首终于举高了盛血的铜盏,将血倾倒。 倒了血,统首便连忙撤到一边,紧而便见那覆流表面的鲜血渗入玄铁的机身里,整个问天虹猛然乍起一道幽焰虚幕,青紫流烟霎时裹了满整辆弩车,盛阳明媚之下,仍如恶鬼一般令人胆寒。 此物果真杀气腾腾,光往那一放,就已经让人很想逃了。 先帝虽是位武皇帝,但如今的陛下却是个真真切切的文人,从小到大连武器都没见过几件,等闲时就是见了那锋芒毕露的锐刃都觉着有些头晕,此刻瞧着这“问天虹”,心都快摄到嗓子眼了。 “元帅,请吧……”陛下脸色苍白,只好还让君寒代劳。 君寒从命。 两个妖族铸炼师将一支重箭架上弩车。 箭只是寻常的箭,却才一上架便染了满身邪息,霎见幽焰裹体,气势立马就不凡了。 君寒便熟练的拉动轴柄,将弦拉满。 三百步外,一块施有妖族防护咒术的铁板竖立,待置板的人散远,君寒稍稍调整了角度便触弦发射,长矢破空而出,带过一路流紫烟路,犹如流星一般直指三百步外的铁靶而去。 此距相隔已够远,那长箭中靶的巨响仍是轰入了祭场上众人的耳里,直轰得脑际一震,那覆了禁制术咒的铁板却如薄绢一般分崩离析。 箭矢一路又破了三五层格挡用的板子方才堪堪止住,待箭止,那通身的邪息便慢慢沉淡下去。 皇上愣在原地,丞相大人唤了他好几声才给他拽回神来。 “这便是,‘问天虹’的威力?” 统首拱手礼道:“这一箭只是普通攻击,还没有真正用上问天虹的威力。” “……”皇上先是一怔,紧着便问:“那它真正的威力是怎样的?” 统首环视了一番周遭环境,道:“此地施展不出问天虹的全部威力,但也可以稍作演示。” 皇上下意识转眼去瞧司徒靖,“仲父以为如何?” 司徒靖恭敬礼道:“看一下也无妨。” 皇上点了点头,“那便劳烦元帅了。” “臣职责所在。” 皇上下达了命令之后,金师院的人便将弩车请下祭台,在广袤空地里手脚利索的张起一层穹顶结界。 自铁麟军出世之后,金师院紧跟着便研出了一种飞流靶,此物形似纸鸢却是木构机甲,由总架转臂抛出,抛起过程中取足动力便可在空中飞窜一阵,供弓弩手练习。 而此时铸炼师们往结界里放的却是浸了邪灵、无需总架造势的飞流靶,只要揭开封条便可自由飞窜,两翼带刃,似乎还可做武器使用。 皇上瞧那玩意儿甚奇特,便问:“此为何物?” “此物以飞流靶为础,加了些妖族术法,可用于战场,还请陛下命名。” 此物首端含有一团幽焰,紫幽幽的,映得两翼锋刃寒光敛敛,过处路路流烟,体型虽不大,却也挺骇人的。 “便叫‘紫头燕’吧。” 铸炼师零零落落往结界里放了二三十头“紫头燕”,前方的空地顿时就跟蚊帐锁了蚊子似的,点点窜窜不甚悦目。 问天虹亦没身结界里,君寒抬眼瞧着那一堆妖气森森的小东西,待人架上长矢三支,便转动弩机底部的转轮机关,一直拧到最紧。 “这是在做什么?”皇上问。 “回陛下,弩车遍身包裹术法,将邪灵封锁其中,此枢便是触咒机关。” 君寒抽回手来,拉满弓弦,紧而一放,三箭裂风而过,窜至半空,忽见幻影骑箭,三箭蓦然折头转向,奇影诡幻,瞬见结界里十余飞矢,交错其间,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扫净了一窝“蚊子。” 待箭上咒术一散,所有幻影瞬间灰灭,就连原本的三只实箭都碎成了一抔齑粉。 余下的事留给金师院的人便足矣,君寒返身回到祭台。 刚才那一番演示愣是把台上一群文武包括皇帝都给吓蒙了。 即使有结界罩着,“问天虹”的腾腾杀气仍咄咄逼人,甚至乘着风气还带起了几许血意。 “此物每次都要以血开封吗?” “回陛下,只要不施封术便无需如此。” 皇上似有出神的点了点头,又问:“共造了多少?” “共十六头。” 今日呈现在陛下面前的问天虹是两族铸炼师共浇了心血,改了不下百八十遍才造出的成品,却仍有瑕疵,故而尚未大量铸造。 问天虹的威力与往昔的武器相较的确足够强悍,但在君寒看来,却仍差着那么些意思。 填注问天虹的邪灵到底还是些寻常的小东西,这样的威力在真正的凶兽邪魔面前,仍不过螳臂当车。 —— 整个祭典,舒凌一直默默待在自己不起眼的角落里,也震骇于问天虹的威力。 那的确不是凡人能有的力量。 可他再瞧君寒时,又不禁被他沉冷的神情浇了一盆冷水。 看得出,君寒对问天虹的威力仍不满意。 此时君寒心中稍有沉危。 两族铸炼师耗费了十年打造出来的最强武器的程度与他心中所预想的仍有一段差距。 看来还是得要鬼星才行。 第三十二章 九鼎山 秋祭过后的宫宴君寒告病推辞了,归时遣走了马车,单独留了舒凌和他一同步行前往九鼎山。 在九鼎山上往北看,见的还是中原风貌的山原景致,但他们二人都清楚,在这悦目的景致之外,藏的却是不可预料的凶险。 北境之外,是甚至连传说中的天神都要设笼提防的危险,但究竟是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 君寒负手立于山峰,夜幕沉沉,星辉暗淡,远处不见灯火,黑沉里,山川地貌暗勒流廓,隐幕里,隆起的山形便似蛰兽,令人心感不安。 “我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进入北境,我不在朝的期间,京城的事你多留意。” “去北境做什么?”舒凌大惊。 君寒鲜少会将心境体现在脸上,此刻却毫不掩藏的将忧愁挂在眉梢。 “懵懂的太久了,也是时候,去一探究竟了。” 昔年惊骇人间的北山妖国不过是北境全部威力的冰山一角,也就这么一隅,便做到了打个喷嚏都能震得人间三颤,更莫说剩下的、更加完整的力量。 “你觉得,那东西一定会进犯中原?” 君寒轻嗅了迎面而来的风息,悠然道:“这个趋势很早就有了——你以为北山国为什么出现在中原视线内?而且你没有发现,靠近北境的妖类通常比其他地方的更强吗?” 这倒是真的。 昔年仙门对抗东方数国的无数战役中,没有一次比对抗北山国来得惨烈。 对抗北山国伤及了仙门根本,一连灭了数家名门,致使屹立中原数千年的仙门一朝元气大挫,打败北山君后甚至连昔年的手下败将——东方诸国——都没法对付。 若非先帝东征时碰见君寒,如今的中原恐怕早已沦为妖的天下。 虽然近些年来北境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但这么一个隐患搁在那,始终让人觉着不安稳。 许多年前,君寒也曾去过北境一趟,一路出了冰裂谷,孤身进了最险的雪岭之中。 以君寒当时的实力而言,根本没法完全深入其内,却也只到外围就有些受不住了。 世上鲜有人知,北境最险的,除了那条地势险峻异常,又时有暗穴冰窟埋伏的冰裂谷外,还有一个名为“望幽渊”的地方,那里外围冰岭环叠,岭峰高耸如云,人站在冰岭外,根本无法揣摩里头是何境况。 望幽渊的冰岭外还有人居,那些人与中原亦有所不同。 居望幽渊外的人自称“守渊人”,自祖宗开始便守在望幽渊外,为数不多,但个个修为惊人,纵是垂髻小儿体内亦是一副完整灵脉。 然而这些人却终生不得踏出北境,据他们自己所说,是因为他们的祖宗犯了事,挨了天罚,骨子里被下了诅咒,有邪火蕴体,一旦离开望幽渊的寒气镇压便会火毒攻心,灼燃骨脉而毙命。 此论真假如何君寒也不是很有法子去验证,但他们每个人的肩上的确都有一枚邪火印纹,即使是初生的婴儿也一定有这灼目烙印。 且他们体内也确实隐隐埋着一种威胁,君寒虽然不能探识灵息,但本于狼的天性,他对各种隐威的压势特别敏感。 早在他刚进寒山镇时便有所察觉,那里处处隐伏着一股他似曾相识的威压——后来细细想来,他越发觉得那感觉与镇妖塔里鬼星的灵势很相似。 然而即使是世代生活在望幽渊外的守渊人也说不清楚那群叠寒岭之内包藏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当问起“天狼妖君”时,那些人更是讳莫如深,死活也不肯透露其间隐秘。 这就很难不让人多心了。 当时君寒刚刚离开巽天不久,还没有如今这般实力,即使对望幽渊再好奇也无法靠近一步——守渊人可以近至三里之内,他却距着五里便受不住了。 北境的望幽渊一直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毒刺,就算一时半会儿拔不掉,也得探个明白。 舒凌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望幽渊”三个字,顿时也被惹起了疑虫。 “听来,那地方应是凶险异常。” 君寒敛起了那不慎遗露的忧色,立马又恢复了以往轻描淡写的态度,“或许吧。” “北境中有太多事物难以考察,此行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君寒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带一整支铁麟军过去是最稳妥的——我这可是暗中行事,难道在这里告了病假,转头就大张旗鼓地发师北境?”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独身前往吧?实在不行,还是我……”他话才一半,君寒便抬手止了他的辞。 “当然不会是我一个人去。我已经让百里云把鬼无和鬼曳派过来,届时便让他们陪我去。” “两个人?” “多了也麻烦。” “……” “等我离开后你对外只许称我病了,锁住我的院门,不许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包括尘追,如果期间有人来拜访,你就让尘追去应付。” “这事交给他真没问题?” “我这个当爹的不在,他作为帅府的少爷不得挑起大任?” “……” 君寒这话讲的舒凌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态…… “反正有关帅府的事你都尽量交给他,办不办得下来没什么大不了,你和徐达只要从旁辅助即可。” “是……” “百里云那边我会亲自跟他说明情况,我离开后你和他通信频繁些,看住他,别让他乱来。” “明白……” “年关照常带尘追和那两个丫头回沧海阁——记住,除了你和百里云以外,任何人不可知晓我的真实情况。” “清楚……” “还有……”君寒顿了一顿,思索了片刻,貌似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元帅真不担心朝局情形?”舒凌询了一句,见他脸色无变,又接着道:“今年陛下年满弱冠,北燕王要入朝进见。” “嗯,我知道。” “元帅一点也不担心此人身上会出什么乱子?北燕王可是大黎皇军金火骑的继承人,论战力虽不及铁麟军,但到底是皇族血脉,即使远离帝都多年,其威望仍不比您和丞相来的弱。” 舒凌都提醒到了这份儿上,君寒却还是那一脸的漫不经心,是真的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没关系,他要想闹就让他尽情的闹腾吧,反正天下摆在这谁也动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再说了,”君寒负手望了一眼悠远,“朝中之事有人比我还紧张。” 可这些年来,不管是君寒还是舒凌都看得出,朝中实力渐渐上升,在逐步削弱君寒的权势,此事于整个朝堂而言自是甚好,可对君寒本人而言,多少有些不利。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当君寒的分量渐渐减轻后,很难保朝中那些昔年忌惮他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 这个情况连舒凌都看得出来,就更别说一向城府极深的君寒了。 “过多的不必担心,顺势而为即可。” 舒凌发现,君寒此人越藏越深了,以前他还能轻松的从他的神情举止、言里话外摸出些真实意图来,如今却是虚虚实实,怎么也摸不透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差不多了,等鬼无和鬼曳到此便可出发。” “预计多久回来?” “尽量不超过三个月吧。” 三个月……堂堂元帅大人一病就病三个月,还正好在碰过“问天虹”之后,这到底是给金师院添霜啊,还是想吓死皇帝? 舒凌叹了叹,“为何一定要赶在大雪封境之前?” “因为天寒地冻的时节,不容易出什么乱子。” 反正不管怎么说,君寒总有自己的思虑,旁人往往左右不得,更劝阻不得。 —— 次日,易尘追从张先生那上完了早课便回了帅府,才进门,管家就告诉他,君寒在九鼎山上等他。 时辰尚不过午时,这么早,易尘追实在想不出他义父让他到山上做什么? 揣摩不透,便只有蒙着一头雾水去了。 九鼎山不算座多高的山——听说现在还比刚现世时矮了一半有余——不过半个时辰,易尘追便登上了山顶,见君寒正临崖而立,身边钉着一把易尘追从来没见过的剑。 “义父。” 君寒略略回了一眼,“过来吧。” 君寒的身形不论何时都是挺拔的,着玄袍时更是稳重的沉雅。 这些年来经过张先生的熏陶,易尘追已能瞧出些许所谓的“天下大局”,瞧得越熟悉,便越发觉得他义父是个了不起的人。 虽然妖人两族合并至今还是个有些让人膈应的话题,但在易尘追看来,这正是君寒的强大之处。 君寒瞧着远处的城景,但有但无的问道:“这把剑怎么样?” 易尘追垂眼打量了此剑,发现此剑生的甚奇,剑身银亮里夹着一条幽蓝魂蕴,通身裹着一抹虚虚透透、若隐若现的冷紫剑意,杀气低敛着,却很是逼人。 “这是妖剑?” 君寒点头,“准确说应该是灵剑。”他转眼瞧着易尘追,“我特地拜托金师院打的,是把不错的剑。” 君寒瞥了他手里的重剑一眼,“你该换剑了。” 易尘追这些年来长成了个话少的内敛公子。 他听君寒这么一说,先是一惊,然后便笑问:“这是义父给我的吗?” 君寒笑着转过身,“当然,不过我要给你的还不光是这个。”说时,他微微转了腕子,一团幽焰从掌心燃起,霎一伸展,转眼便成了一柄灵光虚聚的锐剑。 这些年,易尘追习的皆是凡间武学,虽也时常接触过灵力这东西,却从来还没有实践过。 “来,我教你。” 第三十三章 市井 今日,宫璃影坐在易尘追院里的屋檐上远望时突然瞧见山峰那里迸起了阵阵灵光,距远,亦觉那灵势逼人。 璃月则乖乖坐在廊下阶前,两手环着膝盖,也抬眼望着那个方向。 宫璃影没瞧多久便跃下屋檐,兀自回屋了,璃月一直瞧着她关了门才转回眼来,继续瞧着那个易尘追在的方向。 君寒也就昨天的晚宴告了个病假,今晨照样好好的来上了朝。 于是司徒靖趁机打量,却如所料的那般,根本没瞧出这家伙哪里有病。 自打丞相大人跟君寒合作开始,他老人家便又多了个毛病——君寒的一举一动都要暗自揣摩一番,好像这样就能摸透这个人似的。 于是今天,陆颜之就又见了丞相大人满脸诡异莫测,也不出所料的,是让君寒给惹的。 “你说他昨天到底为什么告病?” “身体不适。” 丞相大人宁可相信老母猪能上树,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能有什么病魔敢缠元帅大人的身。 “或者就是有意回避晚宴。”陆颜之又答。 第二个答案就和丞相大人自己的猜测很契合了。 君寒自打入朝以来一直都“尽心尽责”,虽然长的野心勃勃,但也的确没做过什么越矩之事,对于宫宴之类的事也通常不会回避…… “元帅或许向来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以前的热闹都凑,偏偏回避昨晚的做什么?” “也许真的身体不适。”陆颜之打滑头似的又给他绕回来了,于是丞相大人一眼瞪过去,“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祭典之后,元帅不是亲试了‘问天虹’吗?” 丞相大人乍然惊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因为碰了‘问天虹’所以身体不适?” “属下先前也向金师院的高大人打听过,这些掺了妖法邪灵的武器对使用者的身体多少有些侵害,铸炼师们虽然已经尽力将反噬降到最弱,但仍无法完全清除。” 司徒靖深思起来,只见捻着袖口,“如此说来,这些武器虽然强横,但是却会侵蚀军队根本……” “如今的‘问天虹’只是相较于最初而显得完善。” 这么想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司徒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连君寒受到的反噬都那么严重的话,就更别说寻常士卒了。” “所以大人到底在担忧什么?是怀疑元帅别有所图?还是担心这些武器有失稳妥?” 陆颜之这句话算是把司徒靖给问懵了。 对哦,他这琢磨半天到底在琢磨个什么劲儿啊? 司徒靖一揣摩,立马回过劲儿来了,陆颜之见他神色一变,忙掐了时机便追了一句:“用人不疑。” 丞相大人点点头。 这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毛病,还怪恼人的。 调回筋来,司徒靖便想起了正事,道:“对了,我上个月接到我那丫头的信,说这两日回京,你看你近段日子都空闲吧?” 陆颜之一年到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丞相府里耗时间,有没有时间他不好说,得看丞相大人有多少事跟他唠叨。 “大人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口问问。” 陆颜之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抵唇咳了一声清下嗓子。 —— 易尘追从九鼎山上独自下来——君寒还有意独自赏一番景,便让他先回了。 方入院门,便有一剑破空刺来,易尘追下意识一侧身,拿剑柄格住了那剑,转眼,果然是宫璃影。 易尘追冲她笑了笑,“这样很危险诶……” 宫璃影冷冷看了他一会儿,便收了剑,往鞘里一敛,转身就走。 易尘追习惯性的便问:“怎么了?今天谁又惹你啦?” 宫璃影没理他,冷飕飕的走了。 易尘追莫名其妙的在宫璃影这挨了一头冷槌,只好把目光挪去别处,果见璃月正坐在檐下,一头银发藏在帽兜里,檐影加帽影几乎盖住了她整张,倒是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盯了易尘追许久,才见他转过眼,便下意识收回了眸子,低着头,紧张兮兮的对着地面踌躇。 这丫头不知为何如此害羞。去年易尘追在沧海阁碰见她时,还把她吓得扭头就跑,事后又怯生生的在院墙上偷望易尘追,跟只小猫似的。 “月儿?”易尘追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璃月有些局促的将脸垂得更低了。 璃月虽然喜欢跟着易尘追,但每次易尘追同她讲话,她总是羞怯的不敢吭声。 她突然抬起眼来,目光稍稍错开了易尘追,望着他身后的墙头。 紫魅踮足立在墙头,见璃月抬了眼,便一晃影,跃开了。 “我师父找我,我先去了……”她声音轻轻软软,似比黄鹂鸣的还动听。 易尘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嗯,去吧。” “公子,”老管家匆匆闯进院来。 易尘追站起身,“怎么了?” “相府的诚公子有事找您,让您赶紧去海市一趟。” 易尘追愣了愣,“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事,就人在外头急着等您呢。” 听说是急事,易尘追也就不敢耽搁了,将手中那柄分量不轻的剑搁在廊下便匆匆去了。 正门外等候的是最常跟着司徒诚的丁烊,易尘追还没迈出门槛就见他在阶门外搓着两手来回踱步,心急火燎的仿佛迈个门槛都是耽误时间。 “出什么事了?” “易少爷您快随我来吧,我家公子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易尘追惊道,虽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两脚却已经追着丁烊去了。 司徒诚和他爹丞相大人一样,都是文人,吵架在行,打架可不趁手,再说司徒诚行事向来稳妥,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到要跟人打起来的地步? “诚兄要跟谁打架?” “金师院里最近不是急着要注灵嘛,正好又碰上几个收鬼的,现在不是在海市谈价格嘛。” “……这事怎么归诚兄管?” “这不高大人都请上门来了吗,咱那公子又是个热心肠,不就答应了……” 司徒诚的确是京城出了名的热心肠,凡有乱子的地方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不是给人劝和就是替人出头,忙的不可开交。 即使如今接手了刑部尚书之职也丝毫不耽误他接地气。 这两人一路快行穿了几条街才终于赶到了尚书大人跟倒灵商贩对着飙唾沫星子的酒馆。 酒馆门外已聚了不少看众,隔着人海大门,站在街对面都听的见尚书大人那可比河东狮吼的咆哮。 “借道,让一让啊……”易尘追和丁烊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挤进了酒馆门内。 就见司徒诚穿着一身儒袍拍桌子打板凳的跟人讨价还价,坐他对面的是三个长得凶神恶煞脸挂刀疤的收鬼猎户,而金师院的高大人则怯生生的坐在喧闹边缘里,时而搭两句腔,多的话却不敢招惹这那仨凶神。 这一眼就给易尘追瞧了个五体投地——谁不知道收鬼的都是拿命在做买卖,司徒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敢同这群亡命徒讨价还价,真不怕惹了瘟神上身? 易尘追走到那桌前,正待行礼,司徒诚忙难抽闲的瞥了他一眼,一把就给他扯身边坐下了,嘴还在滔滔不绝的冲那三人嚷嚷:“海市里头明码定价,可不由你们瞎喊——说了五百两加俩夜明珠就这价,多一分不给!” 那三人瞧着易尘追鸦雀无声,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买卖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做,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那就好说了,”司徒诚终于闲下神来,抿了口凉透的茶水,两手往袖里一揣,“东西放在哪?” “你没看东西就谈价格?”易尘追大惊,司徒诚白了他一个眼色,“小孩子不懂别乱插嘴。” “……” 虽然丞相大人看起来比元帅面善,但易尘追的确比司徒诚更像良家少爷。 易尘追不吭声了,莫名其妙的来了也不知要干啥,就傻不拉叽的又被拖着去了城外专门用于海市囤货的栅里去瞧“货”。 在海市里有些东西的确不能先看货再谈钱,须得先把价格说好才能拿货。 这种东西占少数,一般明面上不卖,像鬼灵便属这一类。 易尘追逛市集买东西向来走的都是百姓般的明道,这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般不接触,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里头的圈圈绕绕。 司徒诚却不同,天知道他一个丞相家的贵少爷怎么就喜欢在市井里混。 那三个收鬼的人将他们引到了栅里最深的一座活如陵屋的穹顶石屋里头,扯了一块红布,露出了里头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层层裹着红线的桃木箱。 那箱上符箓咒文挤得满满当当,纵如此,仍能觉到那里头幽厉嗜杀的鬼气。 高仕杰常年待在金师院里,对杀伐之息厉鬼之气有着岁月沉淀的免疫,连那三个收鬼的都不敢凑着瞧的鬼箱子他却敢直接把耳朵贴上去。 司徒诚站得稍远些,毕竟这东西不是文人耍耍嘴皮子就对付得了的。 高仕杰贴着箱子听了一阵,又探手往箱缝边缘揩了一段,琢磨了好半天才压着眉一点头道:“是不错。” 然后高大人便当场结清了报酬,遣了身边的随从回金师院喊人,便和易尘追两人站在门外边赏景边讨论。 最初也是易尘追问的:“买这东西做什么?注灵用吗?” 高仕杰打铁出身,身形魁梧,眉眼刚劲,穿着金师院的皮甲,瞧来还是挺有几分威慑力的。 不过金师院的人普遍没多大口才。 “以前为了研究注灵之法,金师院里也存着不少精灵鬼怪,这十年全用完了,只能临时从外面凑。” “原来如此。” “只是世上魂灵之物原本就占少数,如此厉鬼更是可遇不可求,若要让大黎所有士卒皆持注灵武器的话,恐怕就是抓尽这世间所有厉鬼也不能足其一二。” “那该如何?” “前不久元帅也给下官提了个建议——注灵之器皆需以灵魂填充,如此耗费大、效率低,若能直接以‘灵’铸成武器,则可解决这个难题。” 第三十四章 西域异邪(一) “以‘灵’铸成武器?” 高仕杰点了点头。 他本人现在也不大明白这个意思,不过那些妖族的铸炼师对此倒稍有领悟。 “大概就是使灵物将力量赋予武器,不需直接消耗灵物,只需以媒介作为桥连,使执器者可以直接使用灵物的力量。” “如此不仍是死水瓢舀?倘若只是一个人使用,力量自然强大,若是千军万马,那每人所分的岂非微毫?” 这时,司徒诚插进话来了,“如此便需双方达成一个平衡交换的原则,执器者使用灵物之力的同时也需返还一定的报酬。” 其实现在最难的,便是这个问题。 灵物能向凡人索取的无非就是精元阳三气之一,而这三气却恰是凡人身上最最动不得的。 而且能够撑起这样平衡的灵物,这世上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所以买这厉鬼就是为了研究此法?” “这世上强大的灵物虽然不止于厉鬼,可我等凡人敢动的也只有厉鬼。” 这世上许多大河大山里都藏伏着开灵精兽,那些东西的灵力不光纯粹,而且比厉鬼强得多了,可这些灵兽通常也被作为山神供奉,虽然也未必是真的神,但凡人对“神”这个字总是有所敬畏的,自然轻易不敢去动那些灵兽。 况且这些灵兽存在于世施惠于民,原本也是守护者一般的存在,若是为了打造军队武器而去残害这些善灵,那就真的是丧尽天良了。 三人闲聊着,时间不知不觉便过了,金师院的人驾着着一辆铁铸的机关马车驶来停稳,麻溜的将桃木箱塞进锁紧,确定没有半点鬼气漏出来后,高仕杰便辞别二人,跳上车,驶回了金师院。 直到此刻,易尘追才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疑问。 “诚兄,你到底让我来这做什么?” 司徒诚轻轻揽过易尘追的肩,带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压低声道:“你不知道刚刚那三人有多犟,我死活劝不动他们,这不才叫你过来镇场吗?” 易尘追可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功效。 司徒诚也看得出他的疑惑,便接着宽慰道:“不是说你长的像门神,是元帅的威名四海皆惧,我请不出他老人家,不就只有请你来代劳?” “……” 搞了半天,原来是拿他当狐狸假借他老爹的威风…… “说起来,这些事公家不管吗?” 司徒诚砸了下嘴,撤了手,便摇着食指冲他晃了两晃,“你这孩子,就是太缺少历练了。” 司徒诚比易尘追年长十岁有余,却是个精神的人,瞧来似有那么些稳重,但着实不缺少年人的欢脱。 “魂魂怪怪这些事,实在没法写在奏折里呈给陛下,但金师院又总脱不开这些玩意儿,所以每年朝廷都会从各藩属的贡金里取出一部分放进金师院,这些钱的去处陛下知道,但不会公布到明面上,连户部都不得过问——这些钱咱们称‘黑貔貅’,就是给金师院留作不时之需的。” 易尘追听罢,沉默着点了点头,眉头稍蹙,似有所思。 司徒诚完美的遗传了他爹丞相大人的察人之能,于是一见他异色便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让那些收鬼人从厉鬼身上尝到甜头,那他们一定会挖空了心思去找这些危险的东西……” “还不止如此呢,”司徒诚比他多吃了十多年的饭,自然也更清楚这世道之险,“这世上的厉鬼根本不够这么消耗,等这些自然的厉鬼耗没了,他们必然会采取别的手段。” “别的手段?” 司徒诚转眼瞧他,脸色很正经,甚至严肃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野生的抓完了,只能‘家养’。” 易尘追骇然一惊,即刻便会意,“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养鬼?” 海市里嘈杂纷乱,两人的低声浅语旁人通常注意不到。 “这世上有不少养鬼畜邪之法,其丧心病狂的程度远非你我所能设想,但你既然知道‘人为财死’这个道理,想必也能明白,这世上为了利益而丧尽天良的人不在少数。” 这番沉言压得易尘追心里如坠巨石,也豁然明白了不少问题。 “所以,在我义父说的那个方法成功之前,这世上一定会因此而生出不少惨事。” “就是这回事——所以我叫你出来,就是等着老高走后跟你单独聊聊这些问题。” “诚兄还真是看得起我……” “诶,”他挥挥手,“你要知道,人的高度不同,看待的事情角度便不一样,像朝堂里的那些一品大臣们,他们要掌握的是天下大局,根本无暇来顾及这些藏在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小事,所以这些事只能由高度没那么高的人来管。” “你的尚书之职好像也不低吧?” “那你觉得我跟我爹能比吗?” 易尘追才开口还没答,司徒诚就嘴快的先抢了:“就像你不能跟你爹比一样……”说时,他的手把自己和易尘追都指进来了。 “倒也是……” 于是两位自认不如老爹的年轻人便钻进了海市最嘈乱的酒馆里——刚刚司徒诚讲价嚷嚷的地方。 这回,两人没在大堂里坐,而是去了楼上稍微清静些的雅座里,推了窗,让外头的风吹散些酒馆的闷气。 丁烊机灵,两位少爷才落了座,他便麻溜的下楼点酒点菜去了。 一来就上了两坛这酒馆里最烈的酒,一开坛,酒香四溢,易尘追却赏嗅不来,见司徒诚要给他斟,便连忙摇手道:“我就不了,我喝不来酒。” 话说易尘追今年也十七了,照说也是能尝点烈酒的年纪了,奈何元帅大人管的严,他自己也是个滴酒不沾的小白花,司徒诚勉强不了,只能稍有扫兴的给自己斟了。 “就你这样,以后怎么体会沙场浊酒的壮烈?” 易尘追低眉浅笑,那双温鹿似的明瞳纯然如净潭,“‘壮烈’这个词通常都是牺牲了以后才用吧?” “你管那么多,反正别人是豪情,你顶多温吞。” 易尘追烂泥扶不上墙似的仍挂着他那温顺的不行的纯良笑容。 司徒诚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他爹那么邪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养出这白鹤驯鹿一般的儿子?真是物极必反? 司徒诚灌了一口烈酒,脑门一热,聊天的激情便来了。 “咱接着说刚才那事——知道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们砍价吗?” “高大人的预备银两只有那么多。” “……”司徒诚差点没给他气的一口气噎晕过去,“哪门子事啊!好歹也叫‘黑貔貅’,还不至于那么穷酸!” 五百两银子加两颗夜明珠,这价格怎么着都跟“穷酸”俩字搭不上边吧…… 易尘追自知说不过他,便不再多嘴,静静听着他说。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家伙要是在厉鬼这当上尝到了甜头,日后肯定要削尖了脑袋来捞这票红酬——你说只是抓鬼什么的,那倒是没多大事,毕竟这些人原本也是干这行的,多抓些厉鬼对百姓也有好处……可他们若是想钱想红了眼,当真做些丧尽天良之事,那这就跟我们的初衷远远相背了。” 不光是与眼下金师院的初衷相背,也背了君寒一直为之努力的两族合并之事,此事论轻论重都是危害百姓,危害社稷的。 “但是如果不拿这些厉鬼下刀,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替代品。” “所以只能有人来扼住这条险脉。” 司徒诚指尖轻轻一点桌面,“就是这么个事。” “其实这事要让朝廷来做,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可以,但是,得师出有名啊。”司徒诚又豪饮了一口,“厉鬼害人这种事在各类妖邪凶事里,算是最轻小的一类,如果单论其程度,根本还达不到由朝廷出面的程度,这才有了那些江湖闲散的收鬼人。” 就连收妖这事,现在都由朝廷管了…… “如此,可否将这些收鬼人招安?” “可以,但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这种江湖的蹩脚术士自己就能搞定的乱子,有什么必要吃官饷?” 易尘追脸色诡异了几分,“你该不会是想搞一个大乱子,然后以此为名目去招安江湖术士吧……” 司徒诚没答也没否,片刻,才道:“首先,为兄我不是那丧尽天良、无顾百姓性命的冷血之人,其次,这种事要是控制不好翻个水,那就可以算是我犯上作乱,足以株连九族了。” “嗯……” 司徒诚叹了口气,“所以我有这打算就不是没事想找事,”他拎起酒坛子斟了杯酒,“而是确有其事才敢这么顺势利用。” “难道真的出事了?” 司徒诚刚把酒杯抬到嘴边,顿了一下,“不然你以为那只厉鬼哪来的?这么凶的,可不多见。” “诚兄几时对厉鬼也有研究了?” “……”司徒诚白了他一眼,“别扯话题!” “哦,你继续。” “这只厉鬼是从大漠里逮来的,比中原所见的凶猛多了,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不知道,就上个月,西域来的使者向我朝求援,说他们的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请求铁麟军救援。” “朝廷派了吗?” “还没呢。你想想,铁麟军是什么存在?整个大黎最精锐的部队,能轻易外派?” “那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的意思还不就是我爹和令尊的意思?” 易尘追稍稍垂了脸,“这事我义父倒没同我讲过。” “想来也是,毕竟你年纪也还不大,朝中之事,元帅自然不会同你多讲……”他这话讲的言外有音,却偏要留住一层窗户纸,故作若无其事的抿口小酒,吧嗒两声,“好酒。” “……”易尘追忍俊不禁,稍敛了笑意便道:“诚兄找我来,总不会只是来给我报个消息吧?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就尽管说吧。” 第三十五章 西域异邪(二) “真不愧是张先生带出来的学生,果然通透。”司徒诚赞罢,便不客气了,“你说这种事我总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对吧——总之,由元帅的嫡系部将前往西域实在不大合适,毕竟铁麟军对妖族威慑太大,一路过去不知道会惊起多少乱子,现在又正好处在两族好不容易和平的关键时期,这种事务必要小心。” “所以诚兄是想说由我去做这事,是吧?” 司徒诚稍顿了一句,故作思绪长远道:“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是最合适的。” 司徒诚的这个选择的确是最为稳妥的。 铁麟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带得了的,但此事也并非战争,由元帅或部将前往难免小题大做,筛来筛去,果然还是易尘追最合适。 “不过,此事既然我想得到,那元帅想必更清楚,但他之所以不同你讲,想来也是不想让你去涉险。” “嗯,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只有我去同义父讲。” “嗯……”司徒诚仍若有所思的,抬了酒杯,却犹犹豫豫的没递到唇边,“那个,你到时可千万别跟元帅说是我告诉你的。”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这种事,就算我不说,义父也猜得到吧。” 毕竟易尘追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过得比闺秀还闺秀,身边横来竖去也就司徒诚这一号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君寒不告诉易尘追的朝事除了司徒诚以外,还有谁会嘴大的同他说。 司徒诚心里头突然跟断了根弦似的,还真有点慌。 这几天是不是有必要离京出去避几天? 两人一直闲聊到了酉时方才各回了各家。 司徒诚一脚才跨进了相府大门,忽见余光里有个影子闪来,没等他转眼去看清,耳朵就让人给拧了。 “哟哟哟!”尚书大人哀嚎着,被人拧屈了腰,“哪个阎王爷不管好自个儿下属,打哪放了只母夜叉出来……嘶,轻点轻点!放手……” 这位胆敢拧相府城公子耳朵的正是相府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中的大小姐,司徒眉。 “这时辰才回家,沾着满身酒气又上哪混去了。” 司徒诚捏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谈正事!你管得着吗……嘶……” 这管教的手法,不似做妹妹的,倒像是当老婆的。 “眉儿……”丞相大人不知几时晃到了前庭,很不巧的陆颜之也在边上,于是就见他老人家脸色一沉,司徒眉便撒手了。 司徒诚捂着红熟了的耳朵,“你这丫头,出去这几年学野了是吧?哪来那么大手劲……” “要你管。”谁料司徒诚这一声抱怨竟被他爹给撅回去了。 丞相大人一脸鬼火暗燃,瞧着他这一儿一女,眼角的鱼尾纹都格外惆怅。 一个不娶媳妇一个不嫁人,那大的都开了自己的府邸还一天天往他老爹门里钻,不给清静…… 司徒诚一脸无辜又疑惑的瞧着他爹,司徒靖却也不等他牢骚,直接扬了下巴就赶人:“去去去,哪来的回哪去,多大人了还一天往你爹这蹭。” “爹,不带这么绝情的吧?” 司徒靖却是满脸嫌他碍事,“就这么绝情——再不走我叫人赶了!” 司徒诚那文人的体魄里实际藏了颗死毛驴的倔心,他爹非要赶他,他还非就不走了,袍子一掀,大步流星的就往院里钻。 “嘿,你个逆子!”丞相大人火气一蹿头,上手就逮了他儿子才刚逃离了毒爪的耳朵。 “爹爹爹……”司徒诚忙求饶道:“行行行,我走还不成吗?您快先撒手……” 丞相大人信了他的鬼话,放了,谁知这老大不小的人竟就趁着腿脚利索,一溜烟,窜进去了。 “混帐!给我回来……” “……”陆颜之在这相府游窜了十多年,这还真是头一次感到存在的有些多余。 —— 丞相大人终于还是没能把他那厚颜无耻的儿子赶出去,于是只有不情不愿的在宴上添了他的位子。 丞相家的人相貌终归没有元帅那里来得花团锦簇,司徒诚虽长了一副修雅的五官,但乍一眼瞧来算不得惊艳,却是那双眼角略垂的慵眼甚有几分挑魂,若瞧得久些,也还是能品出几分拨人心弦的魅力,至于司徒眉嘛,模样长得是不差,奈何眉眼间却偏偏藏着几分阳刚气,实是没有易尘追身边那俩姑娘来得娇妍。 司徒小姐长相不算极其讨人喜爱也就罢了,这性情还野得紧,打小就没个闺秀样,长大了还跟着些江湖友人跑出去浪迹江湖,更带了一身狂劲儿回来。 这世上做父母的,那个不挂心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 丞相大人没日没夜的操劳国家大事,折过头来,家里头还有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也真是心力交瘁。 今晚的家宴,司徒靖特地把陆颜之也留住了,开局饮了三盏酒,大概是构思好了言辞才开口:“眉儿今日终于记得归家,老夫心中甚慰,总算是没养了个白眼狼。” “爹,女儿哪里像白眼狼了,这些年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您呢,”说时,她还扭了个笑颜去瞧司徒诚,“还有兄长。” “可别,”司徒诚立马抬手挡住她的笑颜,“我可不敢劳大小姐来记挂。”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没大没小的开始斗嘴,丞相大人连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清了清嗓。 那俩人会意,闭嘴老实了。 还有司徒眉这牙尖嘴利、好挖苦人也是愁煞了丞相大人。 陆颜之在一旁静默不敢出声,实在不知道这场家宴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原本丞相大人还有意作个前语铺垫,但看看这情况,还是直接说了吧:“眉儿这些年就姑且也算是在外历练吧,姑娘家在外漂泊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也差不多该成个家了。” “爹,其实……”司徒诚才吐了个话头就被他爹神经紧张的撅回去了:“闭嘴,这没你事,给我在一边安静等着,等我料理完你妹的事再来收拾你!” “……” 司徒眉乖乖傻笑着等候料理。 司徒靖一看她那没点女儿样的笑貌便觉脑子里一根筋乱翻,差点就拿杯子丢她了。 那边看不下去,丞相大人便将目光挪到陆颜之身上,“颜之,你觉得这事如何办妥当?” “啊?”聪明一世、献策无数的陆颜之都让丞相大人这一句给问蒙了,“此事……” “我看此事也不用商量了,陆兄和小妹郎才女貌,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正好合适。” 陆颜之、司徒眉:“……” 丞相大人突然想摸摸他这聪明儿子的脸——好小子,果然机灵,这顿饭没喂错! 不过婚姻大事终归不是儿戏,丞相大人这个做家长的怎么说也得装模作样摆个慎重的架势,于是便强压住一腔笑意,故作严肃的去瞧陆颜之,“颜之,你可有心仪之人?” 丞相大人的眼瞪得有些锋利,看得陆颜之脊梁骨蹿上一阵毛寒。 “……没有……” “好!”丞相大人一声悦起,终于不压着满腔喜悦,道:“既然你们二人皆是孑然一身,不妨就作伉俪之结,也算是了了为父一桩心愿。” 丞相此言方出,陆颜之左眼皮便惊跳了一下。 司徒眉想开口,被司徒靖一眼瞪回去了,却没顾到司徒诚那头。 就听这识时务不过半炷香的尚书大人添油道:“小妹性情悍勇,日后还请陆兄多多担待。” “……”丞相大人差点就要冲下座位去拍死他这嘴欠的儿子。 陆颜之浅笑未语,只拱手还了司徒诚的“祝礼”。 —— 初秋之季夏时的雨水尚未褪尽,于是当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有夏季来得磅礴,却有几分冬日的意味,稍有凛冽。 小雨打在屋檐上泠泠叮咚,君寒披雨归来。 他这一整天都不知上哪待去了——总不至于在九鼎山上待了一整天吧。 不过今日也的确稍有特殊——北山君的忌日。 对于自己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君寒自然也拎不出多少感情,却由于血脉的牵连,偶尔也还是会惦念一下。 妖族血脉的联络远比凡人来得更紧密,凡人大概要三五岁左右之后才会有明确的意识,妖却是一落地就明白自己的父母血脉。 即使是自幼遗失的小妖,在多年后,仍能在纷纭繁杂中寻得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无需借助于外物,只要有那一缕血脉便足够了。 其实有时想想,妖实在算不得无情之物…… 君寒沉沉有思的在夜雨朦胧下昏暗的走廊里独自行路,却蓦地撞上了个什么,垂眼一瞧,却是先见了一头雪银的长发倾落在夜色里。 璃月是小跑着迎面撞来的,君寒身高魁梧,自然岿然不动,于是倒地的就只有她小小的身形。 她头上盘了两髻,没簪花,却已赏心悦目,一头银白的长发似月辉染就,衬她嫩玉般的肤色,纵是风雨暗夜里,也如瓷娃娃一般惹人怜爱。 君寒微微俯身,递了手给她,璃月张望了君寒一番,才怯怯的伸手握住。 她小手纤长,本应细嫩,但因从小习武,故掌心覆着一层嫩茧。 但与君寒的相比,仍是如棉锦般细嫩。 璃月起身,重新将帽兜掀上,小心翼翼地拢好一头银发,然后才拽着帽檐,怯怯道:“对、对不起……” 到底还是君寒身上杀气太重,加之这娃娃本来就内向…… 君寒没吭声,却借着昏沉的夜色打量这孩子,莫名有些心软。 诚然他向来不是爱惜美好之物的人,此刻却也着实不大忍心摧残这瓷娃娃一般的孩子。 片刻,君寒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去吧。” 璃月乖乖去了。 君寒稍稍回了一眼,也就接着走自己的路。 说实在的,君寒也不知道妖族之间的血缘联系究竟有多密切。 首先,他不是个全妖,其次,他从出生起就失去了这世上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第三十六章 西域异邪(三) 次日一早,却听说海市出事了。 君寒去上朝,舒凌和徐达便策着快马赶去查看。 出事的地点在城外栅里,是专门收置鬼灵的石屋被雨水冲塌了…… 要说这雨得下的是钢杵吧…… 但没办法,对外只能这么说。 易尘追这回也跟着来了,见的却是满目狼藉。 就是他们昨日来过的这处石屋塌了,好在塌的时候夜已深,周遭没什么人员活动,也就所幸没出现伤亡。 今日苍鹤门外聚了不少看众,人人妖妖混成一群,全塞在城门下,凑又不敢凑近,一个个全伸长了脖子在那张望。 易尘追跟着舒凌在废墟上来回绕查,老徐则仗着嗓门大在城门处清赶人群。 宫璃影站在废墟边缘,璃月轻轻拽着她的衣角,在她身后藏了大半个身子,却还是要凑出双眼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易尘追。 昨夜的连绵细雨淋漓了一整晚,直至今日晨间都还湿漉漉的,石屋的残墟被清雨晨霜濯得阴沉落黑,下头似还压着一团鬼气,阴森森的,步履其上莫名有种深入墓穴地宫的感觉。 盘查了一周,还是没能找到“正儿八经”可看作是塌方原因的痕迹。 可土基也并没有松软,如此判断,也绝对不是昨夜那场秋雨祸害了根基致使塌方。 老徐喊了半晌的黑虎嗓子总算歇了,围在城门边上的群众也散开了,紧接着便见君寒策马而来,连朝服都还没换。 宫璃影远远瞥见君寒便错开眼去,顺便也拉着璃月走开了几步。 “义父。”易尘追先迎出废墟顺手牵过了君寒的马缰。 “可查出了什么?”君寒跃下马来,老徐远远跑了过来,从易尘追手里拿了缰绳便凑着张憨厚的脸问道:“这到底咋回事啊?” 君寒顾不及回他,早已拎起袍角跨进了废墟。 “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好像只有几个山灵,废墟把锁灵的禁制压坏了,可能昨晚就跑了。” “那些东西危险吗?” “据说最凶的那个昨天已经从海市运走了,还存在里面的应该都是些寻常的东西。” “此事多有诡异,不可大意,你马上带人去城中巡视,遇见无意识的邪灵就地击杀。” “是。”舒凌应着,便快步去了。 君寒垂眼打量着这堆废墟,“昨天司徒诚找过你对吧?” “嗯,这里头最凶的那只厉鬼便是金师院的高大人买走的。” 君寒点了头,“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 “今天高大人没来上朝,刚刚我问了,说昨天受了点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易尘追忙问:“伤的重不重?” “好像只是把胳膊摔断了。” 易尘追松了口气,“那就好……” 君寒诡异的瞥了他一眼,“他和你很熟吗?这么紧张?” 易尘追一笑两颊便嵌了酒窝,被君寒这么一问便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啊,也不是,只是我昨天正好跟他说过几句话,稍微有点挂念吧……” “……” 君寒实在摸不明白易尘追这是什么泛爱的心理。 天上絮云渐散,阳光撒在城门口,正好就有辆双骑的小马车碾着雨后的湿路晃晃悠悠的驶了过来,还没到地,里头的人便探了个脑袋出来。 司徒诚一手挑着帘子,远远见了君寒的身影稍稍一怂,却待马车停稳后还是下来了。 他速度倒是麻溜,刚下朝的这点空当便回去换了身便装。 司徒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连踏个废墟都拎着袍子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易尘追过去给他搭了把手才终于让他提了点速度。 却还是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凑到君寒面前,正待行礼,又被脚下一块不争气的烂石给崴的一踉跄。 好不容易站稳了,君寒也不忍心让他把这个礼行出来了。 司徒诚尴尬一笑,转头就把这点窘态给抛脑后了,便道:“我一听这里塌了就忙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真是雨浇塌的?” 君寒一笑莫名,“千年的墓室都不一定会塌,这石屋不过十数年,应该还不至于一场雨就塌了。” 司徒诚原本也是揣着明白来的,听君寒这么一说,忙应势的一锤掌心,“难道跟高大人昨天收的那只厉鬼有关?” 君寒淡淡挑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然而司徒诚的脸皮可是比他爹的不知厚到哪去,君寒这么瞧他,他便不动声色的悠悠挪开眼去,似是望着天空云气渐散,“我就知道,那东西肯定不那么好惹……” 他这句话,言外有泛音,易尘追一听便明白了。 “据说那只厉鬼是从西域收来的……”他这么说,君寒没反应,于是他只能直接挑明了问:“上个月是有些西域的使者向我朝求援吧?” 司徒诚微不可查的又绊了一下,依稀察觉君寒看了过来,便摸摸鼻子,故意作了一派赏景的闲然,四下张望着。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实诚! 其实司徒诚是想明敲暗打的把这事从君寒嘴里钓出来。 司徒诚感觉君寒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闲侃似的语无伦次道:“雨过天晴,不错,没伤亡就好……” “是西域逐月国的使者。”君寒但有但无的解释了这么一句就没下文了。 司徒诚偷偷回了一眼,君寒却已经抬腿先走了。 易尘追才要跟过去,司徒诚便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他,贼兮兮的小声道:“喂喂喂,你刚刚直愣个什么劲儿啊!” 易尘追也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耳边道:“咱们这点心思瞒得过我义父才见了鬼呢,等我回去再同他说吧。” “别走!”司徒诚还拽着他。 易尘追乖乖回来了。 “一会儿陪我去趟金师院。” “哦,好……” “尘追,”君寒在废墟外留步唤了他一声。 易尘追忙转过眼去。 “跟我去金师院。”说罢,君寒又笑着瞥了司徒诚一眼,“尚书大人也来吧?” 那废墟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司徒诚忙点点头,“好,这就来。” 君寒牵过马缰,顺便给徐达交代道:“把这里清理干净,里面还埋着些东西,注意不要放出去。” “诶,是。” —— 金师院位处城郊,东院是打造兵器的正院,西院便是里头学徒的居所。 虽说是学徒的居所,但里头的那些个顶梁柱十二个月里也总有八个月扎在这院里头,废寝忘食的研磨着新术。 高仕杰昨夜在铸堂里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却怕家里人担心,便也偷摸的躲在西院里,此时刚拿左手磕磕绊绊的吃了点东西,里衣外头散披着外袍,冷不丁的,那两位大人并者一少爷便拜访来了,吓得他手一哆嗦,倒好的水泼了满桌。 君寒敲了个门框便领着那两人进了屋,正见满桌狼藉。 这高仕杰干重活出身的,体力不是一般的好,虽然吊着条胳膊,但整体精神还是不错的,气色红润有光泽。 高仕杰下意识的想行拱手之礼,愕然察觉自个儿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灵便,便只能尴尬的俯了俯身,也算是回了点敬意。 “贸然来访还望勿怪。”君寒不冷不热的问候了一句,高仕杰忙回:“岂敢岂敢……” 司徒诚最是热情,上前便替他将衣裳拢好,顺便数落一句:“穿这点衣服就在门边吹风,也不怕着凉……” 高仕杰是当真佩服司徒诚的这种无拘无束,面对满朝最凶的元帅大人居然还能从容到这份儿上。 “高大人伤的严重吗?”易尘追温润的询道,稍稍缓解了些高仕杰心里的局促紧张。 高大人忙摆了摆完好无损的那只左手,笑道:“劳少爷挂心了,不严重,只是筋骨稍有挫伤罢了,不算什么大事。”回罢,他又立马回过神来,忙作了“请”的手势,“诸位快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几人在高大人这间稍有局促的屋里静坐而谈,君寒与他对坐,便开口问:“大人的胳膊确是摔伤的?” 打铁造武器的骨头比征战沙场的也弱不了多少,一个跟头应该不那么容易摔折。 高仕杰瞅了瞅自己吊在胸前的胳膊,老实道:“说实在的,还真不是摔的……” “果真与那厉鬼相关?” “或许吧。那东西关在箱子里尚不觉如何,放出来才实是凶猛。” 司徒诚听了稍有些毛骨悚然,忙问:“那东西现在在哪?” 高仕杰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尚书大人尽管放心,那东西现在就关在东院里,绝对没放出去。” “大人应该听说今晨的事了吧?”君寒问。 “听说了。” “与此物可有关联?” 这回,高仕杰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模棱两可道:“不好说……” 金师院处理过的邪灵厉鬼不在少数,也有一套手法顺序不可打破。 昨日将此物收回金师院后,高仕杰便按惯例,连箱子带鬼一起搁入了净坛中,一直搁足了八个时辰,确定那物没再散着邪煞凶气后才在丑时启了箱子。 “为何在丑时开启?” 丑时正是紧随子时其后的时辰,阴气尚未归尽,照常理来说并不十分稳妥。 “回尚书大人,这金师院里的净坛并不受外界气息影响,且净邪之力甚强,等闲邪物四个时辰便足矣,若是净置的时间太久,会损伤其魂元,不利于铸炼之用。” “原来如此。” 第三十七章 西域异邪(四) 然后高仕杰便接着讲述。 他从净坛里将押着邪灵的箱子取出,便依着其上术咒章法,循序解了咒缚,启开箱子,却见里头躺着一尊晶像,半人高,瞧模样是尊女像,与古卷上描摹的旱魃之貌甚是相似。 一看可能是旱魃,高仕杰便觉事情有些不妙,立马让人取来了缚灵索重新将箱子捆紧封上,原以为反应的及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谁知他回屋的途中却被一块铁料给砸了。 讲到这,高仕杰稍稍抬了抬自个儿这条遭了横祸的的右胳膊——就是这么给砸折的。 君寒听罢,深思了片刻,“大人确定那是旱魃之像?” 高仕杰闻问,慎重的细细回忆了一番,还是肯定道:“不会错的,那晶像与旱魃的摹卷如出一辙,定是无疑。” 君寒点了点头,便不再怀疑。 金师院的铸炼师对精鬼神怪的书面了解不在君寒之下,高大人又统领整个金师院,想来并不会被这点变故给吓得神识不清——此言可信。 “那先前陈放过此像的石屋,也的确是因这‘旱魃’而塌?” 高仕杰瞧着满脸疑惑的司徒诚,揣摩道:“旱魃所及之处必生大旱之灾,此像虽被咒术封锁,但仍有邪气外溢,无形中影响了石屋的风水也不好说。且‘旱’本就畏‘水’,故而大旱之后必有洪涝,昨日我正好将此魃像请走,晚间便逢落雨,石屋里又无邪力支撑,如此,为雨水浇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旁人若不知这缘故,估计还真要当是那石屋工程太渣了…… 高大人瘸了条胳膊,近期是干不了活了,便只能由副统首临时顶住全院的事务。 副统首本身也是头狼妖,却比狗还忠厚,体型魁梧与老徐不相上下,官话还没学利索,说话的腔调总有些别扭。 那三人辞别了无辜挂彩的高大人之后便来了东院,引路去寻这位副统首。 待入了铸堂,还没转过玄关,便听一大汉糙着嗓子在堂里嚷嚷:“往右、往右……诶,对……停停停,往左一点——好,放!” 堂里转轴声咔咔顿顿,铁链收缴之声绕堂余音,转进去,正见副统首撸了半管袖子在堂下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一群铸炼师操作各种起轴机关,将一口青铜的棺椁拎到半空,悬在一面光亮如池的嵌镜之上。 那棺椁上头趴着一只玄武,四道盖沿被十六把重扣锁紧,又拴着层层缚灵索,封的严丝合缝,却仍能感觉到那里头腾燃不熄的邪念。 “锁住、锁住,就在这个位置……” 吊椁的铁链方扣,君寒一步迈出玄关,顿如寒气骤凝江水一般,那里头杀气腾腾的邪息一瞬便哑巴了,不留痕迹的瞬间就没了。 那邪息刚才甚张狂,元帅一大驾光临,那却瞬间就温吞了,这等陡崖似的转变,连副统首都惊了个愣白,傻不拉叽的扭头瞧来,正好见了君寒温和淡泊的笑色。 又吓得这头狼忙不迭地就溜到三人面前,拱手礼行的跟招财猫作揖似的,挨个儿拜礼,“下官见过元帅大人、尚书大人……” 他没见过易尘追,一时愣了神,拜到一半卡了一下,幸亏还算机灵,临时开窍也叫出来了:“见过少爷!” 易尘追笑得有些含蓄,实在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三人里最让人家局促的一位。 这位副统首是普通铁匠养大的小狼崽,长得虽然十分不友善,脸上还有道山匪头头标配似的斜纵伤痕,配上肤色黝沉、棱角钢钝,以至这张脸甚至有几分凶恶的狰狞,但性格却是跟他名字一般淳朴——铁头。 这位铁副统首此刻面对突然从天而降一般的贵客,真有点不知所措,便傻愣愣的站在那,也不知道招呼。 此狼也是君寒从民间搜罗来的,原以为他脑袋不太好使,入了金师院大概也就是干体力活的命,却没想到他的手艺居然精湛到能让高仕杰亲自奏请陛下升他为副统首。 君寒打量了一眼那口悬在半空的棺椁,问:“那里面锁的可是旱魃之像?” “回元帅的话,那里面放的正是旱魃。” 他乡音未能除尽,别扭的口音出来,君寒听了稍稍有些吃力,不过也还能听懂他的意思。 君寒稍稍回眼,对跟在他身后那两人道:“你们就待在这。” “嗯。” 君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铁头统首引他过去具体说明情况。 这铁头的统首忙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陪着君寒走到砖石地里嵌的那面明镜边缘,抬眼,可见被镜光映得通明反光的铜椁底纹着江浪之纹,就属性来看,简直就是为了克制旱魃而造的。 “此椁从何而来?” “噢,是下官先前发现这院里总得用上各种邪灵,所以就依五行、阴阳、四象造了些禁具,以防万一。” 看不出,这从头到脚一身粗糙的家伙居然还挺细心的。 地上这面镜子,君寒便瞧得出些端倪——此镜是用仙门净过元的陨铜铸成,灵息清冽、金属之物,正可禁邪克魔。 昨天高大人被砸断胳膊后立马就警觉到是这旱魃之像的祸端,于是救伤之前先派人降了术法镇住那邪物,紧接着便遣人去找了铁头。 当时铁头正在铸堂后的小铁屋里琢磨着新的机甲结构,一听铸堂里头炸翻天了,便手忙脚乱的冲了过来,没见着挂了彩的高大人,倒是见那关着旱魃像的箱子颤颤溢着殷红邪烟,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能破箱而出。 铁副统首从昨晚一直折腾到现在,才终于勉强把这玩意儿压下去了。 “高大人情况如何?”难为他忙活了一晚上,明明同院却都不知道高仕杰的伤势到底如何。 “伤了右臂,其他并无大碍。” 听得此答,铁副统首可算是松了口气。 “你可知晓此物从何而来?” “听高大人说是西域来的。” 司徒诚两手揣在袖里远远观望着。 虽然那邪物已经收敛了气息,但他一个寻常人在这,仍是觉着邪气森森的。 易尘追瞧着那铜椁,也觉事有诡异。 “早在许久之前,这西域的逐月国便出过乱子——那时逐月与我朝初交好,朝廷便派了使者前往西域,结果没过几个月,我朝使者的尸体便被送了回来……”司徒诚压着嗓音凑在易尘追耳边低声道:“当时因为这件事,两国差点就要开战,逐月被吓惨了,忙将明月公主送入中原,又赔了好些贡礼才得以将此事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司徒诚贼兮兮的瞄了君寒一眼,直接将嗓音压成了气声:“我朝派去的使者根本就没有到达逐月,是在大漠里被异教徒给残杀了。” 此事也就是前几年刚发生的。 当时送明月公主来到中原的使者跪在朝堂之上向陛下及群臣哭诉了逐月国里的异教之灾,据说连宫室都身处险境之中,陛下问他为何不镇压异教徒,那使者却不正面回答此问,而是借联姻之事扯开了话题。 别国之事大黎自然也不好多问。 然后明月公主就这么入了宫,在丞相的建议下,陛下封她为丽妃,正三品,也不算辱没她公主的身份。 “结果就在去年开春,这位丽妃娘娘突然暴毙,至今不明缘由。” 间连出了这么两桩事,大黎心里也犯了嘀咕,那逐月之国更是慌的六神无主,于是又在今年派了使者来。 “此番进了中原的,正是逐月太子。” 这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自己送了质子过来。 可即使如此,两国的关系还是陷入了微妙的险局之中。 而这旱魃之像显然不是寻常之物,其凶险,甚至需要专克法器来镇压,那先前的三个江湖收鬼人是如何做到仅拿一口木箱便承住此像邪力,又带着此像穿越大漠、千里跋涉的来到黎州海市——这事光想想就够不可思议的了。 这些事先前尚不觉如何,此刻稍稍一做联想,实在很难不去多心。 且此像根本不是厉鬼之物,旁人不知道尚在情理之中,而作为亲自收服了此邪的三人也模糊了概念,这就匪夷所思了。 —— 君寒仿佛就是专克此物而生的,他站在这铸堂里,那东西便温顺的跟鹌鹑似的。 “如此压制也非长久之计。” 就算是这头铁头的呆狼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下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很诚实的承认了。 君寒淡然一笑,“你们收它来是为了研制注灵之术吧。” “嗯……” 君寒转眼瞧他,两头狼一对视,一个更邪,一个更呆。 就见这铁副统首两眼充了懵懂,毫不会意的瞧着君寒。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要物尽其用。” 这回,这傻狼便无辜道:“我也想啊……” “给我拿张弓来。” 铁副统首先一愣,然后更愣的问道:“什么弓?” “随便什么弓都行。” “哦,好。”铁副统首忘了自己是个“统首”,领了君寒的命便自己屁颠屁颠的跑去找弓了。 他从司徒诚身边过,司徒诚本只是瞥他一眼,结果一不小心,目光就跟着他的背影去了。 人家都出了门,尚书大人还凑着脑袋在那张望。 “看什么?”易尘追问。 司徒诚瞄着门外眯了眯眼,道:“你看他后头吊着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易尘追听了他的问也探眼瞧去。 堂里光线暗,早没发现铁副统首后腰上还挂着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正好勒在腰带下头,还随着他魁梧的身形一摇一晃,莫名还有那么几分萌态。 “咳咳……”堂里君寒轻咳了两声,这俩人便齐齐收了眼。 第三十八章 西域异邪(五) 不多会儿,铁副统首便抱了一张硬弓回来。 也就这一去一回的当,铁头狼这素来不太好转弯的狼脑袋里可是艰难的绕过了山路十八弯。 从君寒为什么要弓开始,就在琢磨。 因为不清楚君寒要弓做什么,他只能琢磨什么弓适合君寒。 像元帅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肯定得拿上好的弓。 但也不能太花哨,毕竟君大元帅可不是那些耍花拳绣腿的花花公子,所以必须具有实战性。 话说铁头常年闷在金师院里,也没见君寒拉过弓,于是该拿什么重量的弓又成了一个问题。 看元帅个子虽高却属于中等体型,太轻的弓不行,太重又恐怕勉强,就算是中等重量吧——常年征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体力再怎么说都比寻常人好得多…… 一番琢磨下来,铁副统首终于在跨进兵器库的一瞬考虑明白了。 中等偏重! —— 铁副统首这一去一回速度也挺快,不多会儿便抱着一张结构弧度几近完美,漆上得锃亮的弓回来了。 这头呆狼眼巴巴蛮期待的想听君寒一句评价,结果君寒看也没看一眼,顺手执过弓,便道:“打开青铜椁。” “……”此狼欲哭无泪。 铁副统首良久无动,君寒瞥了他一眼。 “打开青铜椁!”铁头一声嚷起,震得君寒耳膜有点振痛。 “开椁?!”司徒诚惊疑道。 君寒正好转眼瞧来,道:“你们两先出去。” “哦,好……”司徒诚拎着袍子忙不迭的就跑了。 君寒提醒了这么一句便转回脸去,易尘追于是偷了空子没出去。 君寒摘了食指上的指环,等着那青铜椁盖启。 “拿箭来。”铁副统首突然想起这茬。 “不必。” “诶?”铁副统首脑壳一歪,两眼瞪得圆愣,没乱明白不搭箭的弓要怎么用。 青铜椁被缓缓落放镜上,此镜光影一颤,活似点了涟漪的潭面。 链条、附魂术松落——才解开这第一层束缚,椁内邪息便已大盛。 启椁的铸炼师稍稍顿了动作,转眼瞧着铁副统首,既是等他的命令也有劝的意思。 “都退下吧。”君寒开口。 铁副统首在一旁摆了摆手,他们这才离去。 等人都出了门,易尘追便稍稍躲进了阴影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铁副统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去开?” “不必。”君寒淡漠一答,便抬了手。 顿觉堂里地风暗涌,易尘追倚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义父的一举一动。 从君寒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盛的灵势,虽无杀气,却凌人扼魂,甚如洪水猛兽一般,寒森森的直叫人怵至心底。 君寒注视着那口铜椁,五指凌空稍稍一扣,便闻镜中央的铜椁“咔嗒”一声,十六把重扣齐声蹦开。 重扣一松,整个椁盖便颤颤浮起,邪息溢盖而出。 君寒持着灵力的手一横,椁盖便飘出了镜外落在石地上。 椁盖如此大开,里头那东西的杀气瞬间斥满了整个铸堂。 司徒诚原本站在门外,突然被门里一阵阴风迎面一刮,吓得他忙又溜开了几步。 就连那长得五大三粗的铁副统首也忍不住,往远挪了点,又往君寒背后藏了几分。 铜椁内“砰”的一声爆破声响,碎木板搭着缚灵索段截从椁口飞出。 铁头副统首心下凉凉,出于狼的本性,他一鼻子就嗅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捏着嗓子问:“元帅,现在怎么办……” “在旁边看着。”君寒不冷不热的语气莫名给那怂得夹了尾巴的狼塞了颗定心丸。 易尘追在墙角阴影里看着,稍稍生了个不大尊重他义父的疑惑——同样是狼,差别怎么这么大? 这个疑惑才稍稍一冒头,易尘追便暗自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头槌。 瞎想什么玩意儿! 君寒右手缓缓释出一股灵流,絮絮缠缠在两指间具成了一支箭形。 铁头在后头瞅着,一时忘了恐惧,一砸手心恍然大悟的想道:原来是灵箭,早知道就该拿蕴灵的弓! 然而君寒却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指间捻出了箭影便不慌不忙的搭上弓弦,两眼沉沉注视着前方敛藏祸端的铜椁,手上则不紧不慢的拉开弓弦。 君寒拉弓的动作自然轻松、毫不费力,铁头在后头瞧着,心下又是一阵错气乱窜。 愤愤的一砸手心——轻了! 弓轻了,这手感肯定就不好了,手感不好就容易影响射箭的心情,心情不好就容易导致结果不佳、目标不准…… 败笔啊! 枉他那取弓一路九曲回肠的揣摩了这半天,居然还是凭着老道经验出了差错! 那可是征战四方、所向披靡的元帅大人,怎么可能只是中上水平…… 此狼黯然神伤,耷拉着脑袋一气郁结长叹。 椁中幽幽邪息悠悠团起,灯影稍沉的掩映下,一个鬼影坐棺而起,君寒身后那狼望得一阵汗毛倒竖,冷不丁打起了寒颤。 易尘追远在墙角里瞧着,也觉毛骨悚然。 然而君寒面对此物却不为所动,弓弦缓缓张至满月,稍顿,弦音愈紧。 那鬼影裹着幽然邪雾缓缓从椁内站起,身形婀娜尚似女子形体。 君寒冷眉一低,扣弦的指蓦然一松,“咻”的,灵箭破雾而入,才见一阵轻烟迸起,紧着便听那雾里乍起一声凄厉尖叫。 那声一调飞出十二度泛音,尖炸的叫人头皮发麻,易尘追尚且无法忍受,更甭提那天生属狼的铁副统首。 易尘追在墙角捂着耳朵,那头狼亦是抱着脑袋表情狰狞,唯有最前头那位,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 灵箭化成一捧冰泉似的灵絮,寒光一迸,雾里惨叫戛然而止,连带着鬼烟一散,整个铸堂瞬间恢复了寻常光线,青铜椁里霎时消寂,沉默的若无其事。 那鬼声音蓦然一止,易尘追缓缓撤下手来,两耳还在嗡嗡作响。 君寒那弓就射了这一箭,里头的东西一消停,他便将弓往旁边一递,铁副统首偶尔机灵的立马上前接过。 君寒重新将指环推至指根,淡淡望着那铜椁,道:“勿再惹起它的杀性。此事我会尽快处理。” “诶,是……”铁副统首双手捧着弓,呆愣愣的瞧着君寒转身离去。 易尘追还愣在原地,蓦然回过神来,他义父已经走到三步近前,正悠悠转了个不冷不热眼神瞧他。 “义父……”易尘追心虚一笑,君寒也没说什么,顺手捏过他的后颈子便像拎狗崽子似的把他拎出去了。 铁副统首抱着弓在镜子边缘凑着脑袋往青铜椁里张望,虽然距远瞧不清里头情形,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玩意儿的确消停了。 不愧是元帅大人! 他激动的这么想着,一垂头,看了怀里这张百般不合适的弓,心里突然悲愤交加——无论如何,一定要挽回今天的失误! —— 君寒一路拎着易尘追的后脖子,直到出了金师院的大门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给他留了点面。 君寒的手劲实在不是一般大,易尘追被他捏了这么一路,突然给一松,蓦觉颈骨都快散了。 司徒诚则两手揣在袖里,做了一路的闷葫芦。 待归了帅府,管家便来报,称是丞相大人来访,正在堂里等候。 丞相大人亲自来君寒这“虎穴狼窟”,还真是罕见,此番殊荣当是拜昨夜那场浇塌了栅里石屋的秋雨所赐。 不过相府里的这点矜持在司徒诚身上是见不到的,于是他也正好省了回家跟他爹汇报的功夫,乐呵呵的跟着元帅父子俩进了帅府的会客堂,自在从容的半分不似宾客。 丞相大人年复一年的为朝事操劳,精神没有往年来得焕发,发色也斑驳了,平日里君寒见他时皆是着朝服戴官帽,挺得一派风骨不屈,此刻见他秋季便披了狐裘,方知他身子骨已不及昔年硬朗。 陆颜之一如既往的从来不会缺席丞相大人身旁。 “今晨便听海市出了事,方才一问贵府管家,方知几位赶早便去了金师院,不知情况如何?” “高大人砸断了胳膊,其他地方倒无大碍。”司徒诚顺口接过话头便答了。 “此事与一尊来自西域的旱魃之像相关。”君寒道。 “旱魃之像?”丞相大人捻起胡须思忖了片刻,“将此像带入中原的是什么人?” “据说是三个收鬼人。” 这事司徒诚便接着解释下去了:“就昨日我帮高大人在海市谈了桩生意,正好就买了那旱魃之像。” 司徒靖稍有一惊,遂转眼瞧他,“可以确定旱魃之像便是同你们谈生意的人带了的吗?” “那三人的确说是他们自己抓的厉鬼。” “那他们三人现在在哪?” 司徒诚一摊手,“谈完生意就走了。” 司徒靖狠狠白了他一眼——还亏你是个刑部尚书! 丞相大人转而对君寒道:“那三人既然是直接转手此物的人,想必与此事多有关联,不可不追。” “我已遣人去追。” 丞相大人点了点头,咳了两声,似乎染了些风寒。 “此事既与西域相关,我们恐怕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逐月太子的请求了。” 第三十九章 诡踪之疑(一) 君寒默认。 丞相大人正提了气方要开口,却像是被呛了一般突然又咳了几声,一旁的陆颜之和司徒诚见状,连忙一个抚背顺气,一个端茶递水。 不过司徒靖并未接过水来,也没有体现出病态,接着便道:“西域近些年来颇不安稳,彼此斗得四分五裂,争夺一个所谓‘圣地’的明月之地。” 逐月国自古奉明月为神,所谓明月之地便是茫茫大漠里的一个绿洲,正好在逐月国西南方边境,于是自古便是西域中争战最多的地方,从古至今也轮替了几番域主,兜兜转转现在落到了逐月手中。 要说这沙漠里的绿洲原本也挺难得的,被视为争夺之地也情有可原。 原本怀里揣着肥肉这事就够招打的了,而这逐月国不知又是哪根脑筋抽抽了,居然还给那明月之地扣上了一个“圣地”的名头,称此地为神明眷顾,许了此地一抔天泉,饮之可永生。 然后,从倒霉头的先王给这明月之地安了个“天神眷顾的圣地”的名号开始,逐月就没消停过。 后来实在经不住了,便向大黎求援。 先帝刚登基时领的第一场战便是那趟明月之役,战场便在明月之地。 不过先帝归朝之后倒的确对那明月之地赞誉有加,称其确有“仙境之色,桃源之姿”。 然而不论逐月国如何推捧明月之地,终归不能洗去此地美中藏棘的本质。 明月之地何时被人发现至今已难考察,只是从此地载入史籍开始,各种诡谲异事就没断过篇,好的坏的杂糅一起,有人从这里头寻得宝贝便必然有人惨死其中尸骨无存,却正因这样的“赏罚分明”,明月之地才成了逐月国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天神之境。 然后,人在里头死的越惨,朝野上下便越是虔诚,偶然有人得了“恩惠”,举国上下都要欢庆。 据说前些年嫁入了中原的明月公主便是月神眷顾之天女,从出生起就住在明月之地,饮露食花,宛如落凡的仙女,凡人见了都要叩拜。 所以,当时将明月公主献入中原的使者便称,明月公主是上天遣凡的精灵,凡人不敢亵渎,普天之下唯有明堂上的天子可拥有她。 君寒和司徒靖都见过这位丽妃,不得不承认确是一位有着倾城之姿的美人,但要说她是“天女下凡”就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 明月公主据说是像仙女一样养出来的,可她身上并没有所谓“仙气”,反倒隐隐有着一丝邪魅之色。 且此女引起的战事也不在少数——当明月公主的传说流遍西域时,便有无数他国的勇士拼死血战也要进入明月之地的宫殿一睹公主的芳容。 更有夸张的传闻称,这位公主只要远远的在宫城高阁中露个面,甭管多虎狼的猛士都能立马缴械下跪、任人宰割。 因而明月公主的宫殿之外常年鲜血遍地。 却不知为何,西域人对这样的“仙女”抱着迷之敬仰,却分毫不见此女不操干戈便可屠人无数这样的血腥事实。 不论怎样的事物,只要沾染的鲜血太甚,总要或多或少的染上些邪性。 所以在中原人看来,这明月公主与其说是“仙女”,不如说是魅人心智的妖女,而那明月之地,则更像是沙海中的蜃景,看似美妙的背后实际藏的不知是怎样的凶险。 而此次逐月向大黎求助的缘故却是——明月之地被妖邪侵占。 这到底是别处的妖邪垂涎肥肉的酥油,还是自己家的妖怪没管好被放出来了? 原本西域和北境都是君寒心头的大患,现在北境的幺蛾子还没摸清楚,西域也跟着来凑热闹了,真让君寒顿觉分身乏术,实在有些头大。 —— 老徐在海市吆喝似的指挥着,不到半天功夫便收拾干净了一整堆石屋废墟,海市的生意仍照常进行着,因石屋坍塌造成了损失的商贩只要提了储物的清单便可前往观海司领取补偿,等舒凌城里城外绕完一圈回来后,又在栅里临时搭了个咒营,供于暂时存放鬼灵之物。 一场乱局总算在太阳下山之前收拾妥当了。 废墟清开后,舒凌和老徐又在此处盘查了一番。 没被压跑的东西基本都被逮住物归原主,原地空余了一滩杂石灰尘,两人大概溜达了一圈,便收拾着准备回去复命。 天还没黑,云气又聚,滴滴答答的又淋下了水来,照云势来看,恐怕要比昨晚的大。 老徐才牵了马缰,一抬眼,两眉一蹙,便咂着嘴,道:“别今晚再浇塌一屋。要照这么连着来,等到明年开春这皇都都得塌了吧……” “……”舒凌白了他一眼,“少在这乌鸦嘴。” 两人牵着马从尘地中间擦过,老徐那匹黑马一下雨就调皮得很,踏着小碎步摇头摆尾的老想挣开缰绳出去撒丫子狂奔,纵是老徐那黑虎精一般的身躯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给它拖住。 “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咱少爷昨个儿还进过这屋呢,咋今早就塌了?” 蓦然一滴雨砸进舒凌眼里了,他揉着眼,道:“你这意思是想说,咱少爷水神在世,搁哪哪就得大水冲垮龙王庙?” 徐达砸着嘴,一熊掌就推过去,推得舒凌一步踉跄,差点把眼珠子按脑壳里。 “我哪是这意思啊!我是说得亏咱少爷是昨儿来的这屋,你说这要是今儿大早来,那咱不就得替元帅他老人家收尸来了吗……” “……” 这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 “这屋是昨晚塌的——再说咱少爷能有什么事得大清早的来这鬼屋子?”说罢,舒凌往他胸口还了一掌,“净瞎说。” 老徐正提了气想给他撅回去,哪知那气还没沉到丹田,脚下先“嘎嘣”一声,貌似是隔着灰土踩碎了个啥。 老徐体量太沉,这一脚下去,底下那玩意儿响得清脆,俩人都听见了。 老徐第一反应却是皱着脸瞅着舒凌,“啥玩意儿?” “脚挪开。” 老徐庞大的身躯跌跌往后挪了两步,脚下刚被雨水濯得微湿的泥地上印着老徐那熊掌似的脚印,嵌下去了好一截,土都给踩实了。 舒凌幽怨的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动手刨开土,把里头的东西捞了出来。 那玩意儿是真被踩了个四分五裂,零零散散碎成了七八块,糊着满头满面的土灰,拼都拼不出形来。 老徐俯着身凑着脑袋打量这玩意儿,倒给舒凌挡了一幕雨。 “这啥玩意儿啊?” 舒凌没琢磨出头绪,便道:“不知道,先拿回去给元帅看吧。” 说着,便起身。 “哎呦……”老徐的宽脑门结结实实挨了舒凌一撞。 舒凌没搭理他,收起碎片便牵着马往回走。 —— 帅府送走了相府的贵客们,君寒又在书房里苦思冥想,易尘追便乖乖坐在一边,继续游说他和司徒诚的那个法子。 然而君寒半天没理他了。 “义父?”易尘追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君寒抬眼瞧他。 “其实我去西域挺合适的吧……”易尘追笑嘻嘻道。 君寒眼神无波无澜,“知道西域长什么样吗?” 易尘追笑容稍稍一僵,“大漠无边,干燥缺水……” “王畿三百里外,夷蛮聚居,多有马贼流窜,嗜狼一族便居于此,而这逐月之国还要再出两百里,深居沙海之中,不光气候恶劣,且大漠深处多有妖邪盘踞,西域诸国又不安定,其中凶险可掂的清楚?” 易尘追没话说。 “你偶尔换个地方都会水土不服,还全是中原之地,文不成武不就,连攻防阵都分不清,让你对付个山寇都成问题,还想一次性跑这么远?” 易尘追脑袋一耷拉,被君寒一顿数落的心里最后那半点底气都落空了。 君寒瞧了他这绵羊样,淡淡收回眼,“你要是死的太远,我可没心情去给你收尸,要么安心在外面喂野兽,要么自己化个厉鬼爬回来——总之别指望我会去找你。” “义父……”易尘追欲哭无泪,话还没说几句就先被数落了个魂不守舍,莫名真有种被抛弃了的落寞。 君寒没搭理他这可怜巴巴的一唤,张口正想把他批回去歇息,外头便有人风风火火的踹门了。 老徐力量惊人,推门跟踹门似的,庞大的身形直接嵌满了门框,淋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进了书房也是滴滴答答,一步一个脚印。 君寒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舒凌跟在老徐身后,也差不多是湿漉漉的,却还是比他整洁些。 徐达野蛮惯了,见了君寒也总会忘记行礼,乐呵呵的大笑着便将手里那灰土淋漓的碎片甩到了君寒桌上,嚷嚷似的道:“您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君寒:“……” 舒凌从后头狠狠拍了一下老徐那绣斑点点的后脑勺,老徐乍然回过神来,退开几步,跟舒凌一块老老实实行礼道:“属下见过元帅。” 君寒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事办的怎么样?” “妥了!” “禀元帅,逃窜的邪灵均已收捕,并无百姓伤亡。” “很好——现在又有三个人要抓……”君寒话还没吩咐完,一边蔫巴着的易尘追突然生机勃勃的扬起脑袋,“我去!” 君寒实在有点不忍心打击他这向日葵一般的精神活力了,便将他晾在一边不搭理,继续对舒凌道:“去把那三个倒卖旱魃之像的人抓回来。” “旱魃之像?” 君寒点头,易尘追又扬着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辅助。” 君寒冷冷转眼瞧他,“张先生给你布置的功课研学完了吗?” 易尘追的爪子当空一僵——今天一整天都跟着奔波乱窜了,连张先生都没去找,哪来的功课? “完、完了……” 君寒收眼,“边上待着,把字帖描了。” “……”易尘追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去了边上的书案。 回眼,老徐还在眼巴巴的瞧着他。 “元帅,这啥玩意儿啊?” 这脸期待的,活似等人鉴别古董…… 君寒指梢引了丝灵流,随意一勾,静伏案上的“土块”便悠悠浮起,待灵流絮缠一裹,遍身的脏土即刻散随风去,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形貌。 第四十章 诡踪之疑(二) 八枚碎片悬浮着凑成了一块整体——一枚通体描着暗纹的浪形玉符。 老徐看得眼都直了,又问:“这啥玩意儿?” 君寒琢磨了两眼,“水属性的灵符——为什么是碎的?” 舒凌一眼悠悠溜到老徐身上,老徐嘿嘿一笑,憨厚道:“这不卡在地里,没瞅见,不小心给踩碎了……” “……” 君寒轻轻收了灵丝,玉符轻轻落归案上,形貌已经俱全,但其中灵蕴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在哪找到的?” “石屋废墟中找到的。” 君寒十指交起,稍加思索了片刻。 那旱魃之像先前在栅里没有动静,或许便是因为此物镇压,只是不巧在搬运时掉了。 虽然这么解释很合理,但这时机未免也有些太巧了吧? 正好在京城海市,正好转到金师院手上…… 正好在逐月使者向大黎求援之后。 “元帅?” 君寒敛回神来,“去吧,记得尽快把那三人抓回来,需要什么可以去观海司调,抓到人立刻来报。” “是。”二人齐礼,领了命便退下了。 君寒习惯性的阖眼捏住太阳穴。 虽然已经习惯了头痛的滋味,但总归不好受。 易尘追见状,轻轻搁了笔,小心翼翼地走到君寒身后,落跪下身,伸手替他按住太阳穴。 易尘追的手指一上来,君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撤了手,由着他倒腾。 其实君寒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养出如此温顺的一只绵羊,毕竟以往凡是经了他手调/教的生命,横竖都得带点凶神恶煞的杀气,往往生人勿进。 这尘追却是怎么回事?温的跟只羊羔似的,白亲手教他这么些年,功法到他身上居然半点杀气都没有。 君寒在心中暗笑——麒麟么? 易尘追手上力道掌握得甚讨巧,既可缓解头痛,又不会按得太阳穴难受。 “什么时候学的?”君寒淡淡问。 “这个不用学,很好掌握的。”易尘追笑答。 好掌握吗? 君寒可不觉得这样适中的力道好找。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能享受到这种天伦之乐,虽然不在他的追求范围之内,但也不乏舒适。 “说吧,想求我什么?” 君寒就是不回头,也想象得出易尘追那副温润纯良得匪夷所思、宛若遗世白鹿仙池清莲一般的笑貌。 事到如今,君寒已经完全没法看出他有半点“鬼星”宿主的模样了。 “没有……” 就他那点小九九,还真瞒不过君寒这头善于洞察人心的野狼。 “说说你想去西域的理由。” 易尘追恐怕就是个天生无欲无求的温良少年,既没有什么闹腾的心肠,也没多少物欲,功业什么的可有可无,貌似最大的愿望便是在他义父身边做个有用的人。 “只是想为义父解忧。” 君寒轻轻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是给我添事?” “……”易尘追脸上笑容稍稍一僵,神情有些无辜。 君寒睁开眼来,“这主意是司徒诚那小子给你出的吧?” “嗯,不过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连朝里的事都不清楚,哪来的意思?”君寒坐直了些身,易尘追会意收了手,应君寒的指示坐到他身边。 其实,君寒虽然没带过小孩子,但也知道点这娃娃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极少在易尘追面前提过朝中之事,也从没叫他参与过什么,这孩子又不是没脑子的圈养猪,难免会有所闷燥,大概就类似于“怀才不遇”吧,因而总想寻机展现一下实力。 其实十七岁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合适的事也的确可以交给他练练手了。 易尘追被他义父刚刚那一问给噎的哑了声,搜肠刮肚的愣是刨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反驳。 “不过那小子考虑的也没错,如果一定要派人前往西域的话,你的确是最适合的。” 易尘追眼底一泛烟花璀璨,君寒却转眼就给他浇灭了,“不过凡事岂能尽善尽美,找个凑合的人这事也能办。” “义父真的不考虑我吗?”易尘追欲哭无泪,一脸苦巴巴的在君寒面前晃。 君寒扫了他一眼,“这事陛下那都还没定呢,你急什么?” “迫在眉睫的事总不能等着皇令下了再急匆匆的准备吧……” 君寒收回眼去,“这事日后再说,安心过你的日子。” —— 今夜同月,相府里头亦是烛烨长明,丞相大人当窗瞅了一眼天色,黯然一叹。 看这天色,这小混帐怕是赶不回去了。 今日司徒诚又嚎又嚷、死皮白赖的在相府里蹭了顿饭,饭后也不识趣,一路粘着丞相大人跟进了卧房,嘴上就没歇过。 就跟脑子里进了只苍蝇一样,嗡嗡噪噪没完没了,丞相大人的火爆脾气早被磨没了,只能认命般的听着他滔滔不绝。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爹您别看尘追那孩子温的跟绵羊似的,但正挑起事来还真是个爷们儿——就昨天和我谈生意那三个大汉,那是什么人呐,那可是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际的收鬼人,结果一见了尘追,还不立马就跟病猫似的,我说什么是什么……” 丞相大人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絮叨了,忙捏住太阳穴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我早你几年就见过那孩子了,用得着你在这跟我唠叨!” 司徒诚趁着得以闭嘴的当赶紧喝了点水润润嗓子——喷了几个时辰的唾沫星子,他嗓子也的确干了。 这位尚书大人没大没小没形象的仰身躺在他爹的榻上,两条胳膊往脑后一枕,“那小子铁定是前往西域的最佳人选,元帅肯定也这么认为。我估摸着陛下那道圣旨也差不多该下了,到时候咱父子俩就一块举荐一下元帅家的小少爷,怎么样?” 丞相大人懒得搭理他这话,探出爪子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哎哟哟……”司徒诚僵尸似的跳坐起身,忙捂着腰上的疼肉离他爹远了好些,“掐我做什么?” “想在我这赖到什么时候?还不滚回你的狗窝!” 司徒诚好不容易蹭到了这更点,本想装模作样的一赖到底,没想到还是半途就让他爹给逮了端倪。 “爹,您看这月黑风高的,都快三更天了,我那狗窝跟这隔了三条街呢,夜路不好赶啊……” 丞相大人两手揣进袖里,幽怨的懒得看他,“你在城里赶夜路有什么好怕的?” 司徒诚皮痒手欠的往他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夜路走多了不是容易撞鬼嘛,那多晦气啊。” 丞相大人活跟被耗子踹了似的,百般嫌弃的缩了缩胳膊,吹胡子瞪眼的数落道:“就凭你这张嘴,哪只鬼见了你不得绕道!还怕撞鬼?鬼不撞到你就拜高香了!” 司徒诚见旁敲侧击实在没用,只能挑明了意图的嚷嚷道:“您这相府几进院落,留我一夜也挤不着您的榻呀!” “嘁……”丞相大人白了他一眼,窝着火的嘀咕道:“你说要是儿媳妇吧给留个宿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女儿家赶夜路也的确不安妥……” 司徒诚一见他爹要提这事,也不用赶,自己忙不迭的就起了身,一礼躬得深:“儿子不扰您了,这就滚回狗窝去,您早点歇着。” “……”司徒靖看着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贼兮兮的溜出屋门,顿时拍死他的心都有。 “呸!混帐玩意儿……”骂了一句却没能出气,倒是紧接了一声长叹,叹得心里头又梗又塞。 司徒诚一路避鬼似的溜出了相府大门,方一定步,便让一阵灌巷的凉风袭得全身一个哆嗦。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徒诚赶紧将衣裳笼紧了些,缩头缩脑的钻进了他那两骑的小车里,扯紧了帘子,仍觉寒风刺骨。 到底是深秋了,北方来的寒风已过了高岭大峡,中原也该染起冬意了。 秋季恐怕是最容易撞鬼的季节,毕竟朝野上下攒了一年的罪人几乎都在这阴气初导的季节祭天了,幽怨呐…… 司徒诚突然还真有点后悔刚刚放的那黄腔。 这要是不小心一语成谶,可不就点背到家了…… 素帘的小马车碾着尘地碎石摇摇晃晃的悠悠远去,丞相大人这当上满不情愿的背着手凑到门边,瞅了那寒碜的小车一眼,“哼”了一声,又扭身回去了,顺便摆了手,让人闭上大门。 小车摇摇晃晃拐出了三道巷口,将近尚书大人的“狗窝”了,尚书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突然亢奋了,居然一拍丁烊的肩,道:“先别回府,咱去海市溜达一圈。” 黎州城中繁华不闭市,不过到了三更天,寻常的集市早已黑灯瞎火,唯有海市较白天更为热闹。 丁烊没有立刻扬鞭转向,只转头,对着帘子道:“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不休沐,还得上朝呢。” 司徒诚瘟鸡似的缩在车里——说真的,就这鬼天气他也巴不得早点回家捂被窝里暖和去。 可心里总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好坏,却总想去海市瞅一眼。 “不下车,你就带着我在海市溜一圈就行。” 这丁烊是个唠叨的汉子,听了他家尚书大人这莫名其妙闲的发慌的要求便闭不住嘴,莫名其妙道:“今儿又没灯会什么的,去绕那闲景作甚?” 司徒诚没再答他,原本塞了他满腔的戏谑轻浮顿时荡然无存,只余一堆沉甸甸的思索。 第四十一章 诡踪之疑(三) 有一年隆冬之季,南方也下起了鹅毛大雪,挺罕见的许了大江以南一幅银装素裹。 那一年易尘追还小,不大记得清事的年纪,却清楚的记得有个人把他裹在披风里,迎着寒风,孤走在雪地里。 那人便是他娘。 其实他原本也非他父亲的孩子,是他娘带着他嫁进去的,而他娘总是对他亲生父亲的身份讳莫如深,有时被易尘追追问的无奈了,便答“不记得”…… 风雪里的长途戛然而止,脑海一混沌,他的身子却有些沉甸甸的。 “尘追哥哥……” 易尘追睁了惺忪睡眼,终于窥见了他突然梦醒的端倪—— 璃月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他的屋子,这会儿正坐在他身上,拼了命的把他晃醒。 “月儿?”易尘追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她,“怎么了?” 璃月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昏暗里也璀璨的显眼。 “去海市。”璃月的话向来很少,从来都简明得直奔主题。 “啊?”易尘追半醒的疑了一声,“去海市做什么?” 璃月静静瞧着他,貌似是在思索怎么跟他解释。 解释不出来便作罢了,拽起他的胳膊便往榻下拽着走,“你快来……” 易尘追无可奈何的钻出被窝,“好好好,那你也等我穿好衣服啊……” —— 两人吹着凉风走过了一串冷落萧寂的夜巷,出了最后一道口,豁然喧闹。 易尘追鲜少夜间出门,从没想到自己意识里最清静的三更半夜居然能热闹到这地步。 这海市白天还像个正常点的集市,到了晚上,在易尘追眼里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了。 这些妖,白天好歹还得注意点形象好好幻个人形,一到晚上便放飞自我,任着形貌横七竖八,完全不成人样。 易尘追才走到巷口就头大了,便笑得满脸无辜又哀求,“还要过去吗?” 璃月拽着他的衣袖,侧出身,摇指了立在苍鹤门下的观海司,“到那边。” “……”易尘追只往那一瞥,心便凉了半截。 这是真得穿过“千重岭、万重山”啊…… 易尘追瞧着那边发愣,璃月却抬眼打量着他,见他良久没有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袖子。 “唉……”没办法,易尘追只能垂头一叹,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向璃月展了手心,“人太多,当心走丢了。” 璃月抬眼愣愣瞧了他片刻,终于伸手捏住了易尘追的指梢,两眼一笑便似流泉淌光,帽兜边上漏了一缕月辉似的白发。 易尘追收眼时余光轻轻扫了一下那缕白发,觉着莫名亲切。 说起来璃月和璃影虽然是俩姐妹,但这性子差的委实太多了。 易尘追和璃月相处的时日不久,但稍稍一回忆,便满脑子都是这姑娘的可爱性情,反观璃影—— 那位性格不是一般强硬的姐妹好像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过…… 要说易尘追虽然自知自己这些年来也没干过什么值得旁人刮目相看的事,但怎么着也跟“废柴”俩字不沾边吧,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在璃影的印象里貌似就只有“嫌弃”俩字…… 想到这,易尘追突然有些惆怅。 好歹他和璃影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结果璃影不但不承认这点,还时常连“熟人”都不乐意点头,搞得好像易尘追就跟一现世宝似的,领在身边就只落得着丢人现眼。 易尘追自己在人山人海里思量,莫名一叹,旁边璃月察得甚敏锐,立马就抬起眼来瞧他。 易尘追垂下眼去,笑问:“你不会嫌弃我吧?” 璃月不明白易尘追为什么要这么问…… 易尘追又收回眼去,“你姐姐可嫌弃我了呢……” 除了璃月她姐姐,还有沧海阁那位木臂的总头大哥,每次见了易尘追总要从头到尾数落一遍,例行公事似的,从小到大都是那几句话…… 更让易尘追惆怅的是,他义父最近好像也有点嫌弃他——前夜君寒数落他的话到现在都还历历在耳…… 璃月抬眼见他眼底浮上了一抹失落,便将另一手也攀上他的手腕,大概是安抚吧。 易尘追察了她的动静,立马就笑了。 这个少年,长得和煦温润,不论多冷的季节里都如映雪晴澈的阳光一般,一言一笑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待他收回眼正视前方时,璃月仍仰脸瞧着他流畅俊柔的下颌线,良久收不回目光。 若要一路直穿海市的话,距离倒也不算遥远,易尘追牵着璃月的小手不过片刻便穿出了往来人群。 将近观海司的大门,璃月却突然用力扯住了易尘追。 “这边。”她轻声着,便将易尘追扯进了与观海司相近的一条巷道里。 璃月扒着墙角往外张望,易尘追不明所以的凑过脑袋来,却被璃月嘟囔着推回去了。 “你这样太显眼了。” “啊?”易尘追莫名其妙,一低头,却见璃月鼓着腮帮子,貌似对此甚有不满。 “噢,好吧……”易尘追怏怏的缩了回去,倚着墙壁黯然想道——这该不是又被嫌弃了吧…… 璃月背贴着墙壁,谨慎的只露了一只眼往观海司的方向观察。 她小小年纪,这潜伏的意识倒是绷得不错。 虽然易尘追早也知道教她的人是君寒亲手培养的那四个杀手之一,却还是有些好奇,他义父这么培养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用意? “这里过不去。”璃月低声道。 此处所见是观海司的正大门,门外有卫兵把守,沿途也有卫队巡逻,加之街道上车水马龙,那门又居在甚显眼的位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众人围观。 “月儿……”易尘追俯下身探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肩,笑得小心翼翼,“咱们该不是要深更半夜的潜入观海司吧?” 璃月回头瞧着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易尘追笑容一僵,两眼弯弯,“其实,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去。” 璃月捏着下巴认真的想了想,“唔,那样就没意思了……” “哈……?”易尘追真的惊住了。 难道璃月这看似乖巧可爱的模样下藏的其实是一颗酷爱猎奇且钟情于冒险越矩的心?! 璃月拽过易尘追迎风招摇的袖子,扯着他,往巷深里去,“还是偷偷进去好了。” “月儿……” “嘘,一会儿不要说话。”她突然正经的回了一眼,才打到易尘追胸口以下的个头却拎起了一副老前辈的架势。 易尘追叫苦不迭——他身边聚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奇葩玩意儿…… 璃月轻车熟路的从巷子里摸到了观海司鲜有人至的后墙,那墙足有丈许高,她却只踮足一跃,便轻而易举的攀上了墙头,手掌一撑,整个身子便横越过去了,动作娴熟连贯,一看就是个翻墙的老手。 易尘追抬眼瞧着那墙,心里隐隐有个台阶卡得他迈不起腿来。 其实这种事他在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但这些年过得太温良了,早把他骨子里的野劲儿给磨干净了,如今再看着这似乎代表了“贞洁”的高墙,心底实在犹豫非常。 他光瞅着墙发呆,半天不上来,璃月便又爬上墙头,探出个脸来,小声招呼他,“快过来呀!” “……” 易尘追百般不情愿的瞧着她,那长得一脸乖巧的姑娘也乖乖趴在墙头等着他。 “唉……”易尘追一叹怅然,在心里头默念了一百遍儒家教规,直将前朝所有礼数都在心里过了一遭后才拖着沉重的心踮足跃起。 璃月却在他动身的一瞬又跳了下去,等易尘追爬上墙头,就见她在下头高展了双臂,那架势似乎是要接住易尘追。 “……” 易尘追难得猥琐的趴在墙头,见了下头这一幕,真是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易尘追捡了个小巧的角度贴着墙跃下,正好没砸到璃月。 却才一落地,璃月便将他推倚在墙上,同时警惕的回眼盯住灌木丛外。 “嘘,别出声……”说着,璃月将他拽了蹲在草丛墙角,自己则正跪着,将易尘追的脸埋在自己襟前,一手撑住墙,极力隐藏着他的气息。 易尘追被闷得无话可说,心里莫名捣鼓着一种诡异的感觉——为什么他一个将近成年的男人会被一个十岁刚冒头的小姑娘深更半夜带着去翻大院的高墙? 实在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诡异的事了吧 ! 这种调皮捣蛋的事再怎么着也得把他俩的位置颠倒一下吧…… 易尘追脑子里思绪窜成了一团乱麻,待回过神来,璃月已经轻轻放了他,正乖巧的跪坐在他面前,睁着那双秀美清澈的琉璃瞳,一脸纯真又无辜道:“刚才尘追哥哥的动静太大了,都被他们发现了……” 易尘追唇角冷不丁一抽。 她卷着自己颊侧的一缕银发,挑开了目光,嘟囔道:“所以才让尘追哥哥照着我的位置跳嘛……” “……”易尘追下巴一落,眼神瞬间被砸涣散了。 真要照着你跳下去,你就被砸死了好吧! 突然一阵夜风袭来,刮得易尘追心里一阵拔凉拔凉—— 怎么感觉,他好像又被嫌弃了…… 第四十二章 诡踪之疑(四) 尚书大人朴素不张扬的小车的确在海市里头绕了一转,结果自然啥也没有,于是丁烊快马加鞭,忙从海市的后巷抄了近道赶回了尚书府。 都这更点了,再不回去歇着,明天真想不去上朝啊? 璃月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易尘追窜过了一群楼檐,扒开一扇阁窗,钻了进去。 这一路上也碰到了几次巡队,她却每一次都能精准的预料到他们的行动,然后不可思议的,居然真的潜入了易尘追那位悍勇异常的义父的地盘。 等易尘追进了阁楼,璃月往外张望了一番便将窗拉紧。 阁屋里一片漆黑,却看得出隐隐书架柜影,是个存储书籍档案的地方。 观海司原本就收录着各路妖户的籍册。 璃月进了阁便跟回了自家似的摸黑在书架上摸摸找找,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才抬了腿,她便在那头低声道:“尘追哥哥不要过来了。” “……”易尘追僵在原地。 果然又被嫌弃了…… 璃月跳起身来够到了卷轴,落地时却如浮叶一般轻巧无声。 易尘追实在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 易尘追轻轻收回抬出了一半的脚来,突然觉着,自己被嫌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璃月在黑暗里草草将那卷轴翻阅了一遍,然后便迈着轻步回到了易尘追身边,拉着他在窗下坐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漏了一丝澄澈月光进来,稍稍映亮了卷上的文字。 “这里是专门存放临时商贩籍册的,那三个转手旱魃之像的人就记在这卷。”说着,璃月便指给他瞧。 易尘追惊愕着,眼没落在卷上却盯在她脸上,“月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璃月极快的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来,“先前元帅大人让我师父暗中调查过……”她又怯怯的瞥了易尘追一下,喃喃道:“尘追哥哥不是也想抓那三个人吗?” 易尘追唇下一分,稍有惊色浮面。 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在璃月或璃影面前提吧…… 璃月瞧着他惊怔的神情,似乎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便忙低下头来,连点在卷上的指都蜷了蜷。 易尘追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敏锐,见她这样连忙和笑着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知道我这个被义父打回来的想法。” 璃月收会手去,蹲坐在易尘追身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易尘追笑呵呵的落了一记闭门羹,心下愉悦不减,只是纳闷这姑娘怎么那么爱害羞? 卷上所述三人自西域而来,于上月中旬进入海市,登册后便在休灵楼里挂了售灵的牌子。 休灵楼? 易尘追合上卷册,往窗缝外窥了一眼,璃月甚识意的马上从易尘追手里拿了卷,好好放回原位,然后又回到易尘追身边,静静等着他说。 “跟我来……”易尘追压低了声,轻轻牵起璃月的手便推开窗,往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便又轻手轻脚的跃了出去。 海市里头有一个很大的院坊,里头街路错综,仿佛麻雀版的海市,便是专用于挂卖鬼灵之物的。 此院名曰“暗坊”,里头的休灵楼陈的多半是闹过凶事的邪灵怨孽,或是曾寄过凶灵染了邪息、易引邪物的所谓“通灵物件”。 其中越凶的所居越高,顶楼七层术符咒印层叠,据说是关着一只空前绝后的邪物。 而那三人带来的这只“厉鬼”却是被陈在第六层的。 当然这也没毛病,毕竟金师院的高大人本来也不是那种看得上低等货色的人。 暗坊的大门沉木黑漆,门上明晃晃的划着一道血色符纹,远远瞧去,又是扎眼又是骇人。 说真的,这地方易尘追先前从没有来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晚的缘故,暗坊的大门紧闭着,易尘追登上门前阶梯,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从里拉开了两扇大门。 然而开门这位好像也不是人……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长满脑袋的眼吧…… “二位取灵还是买鬼?” 这个看门妖张了两双四指的长臂,拽着两扇门,明摆着就是拦路。 “买……”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肩头猛然就压上一只重手。 “我家少爷来此,你说买鬼还是取灵?” “徐徐徐……徐将军!”那四爪的不知什么虫精一见了徐达,立马七体投地,一长条的趴在地上,抖成了一乱影。 徐达的熊掌压得易尘追一阵气难喘,惴惴抬眼,从他下巴往上瞧去,只见杂草丛茂的络腮胡上头挂着一双亮晃晃泛着电光火影的虎眼。 “小子,哥哥我瞅你许久了。” 哥哥……? 跟在易尘追身边的璃月早被吓得将脸埋在了他袍里,易尘追便顺着一拂广袖,将她的身子罩了起来。 易尘追笑得一脸明媚,“徐叔也在这,真是,巧啊……” 徐达深藏在络腮胡里的两片厚唇黠然一勾,那宽厚的熊掌便一下一下,砸在易尘追肩骨上,砸得他身子一寸一顿的斜下。 “我也说咋能这巧,这谁家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到了晚上腿都不往门外跨一步吗?” 易尘追实在很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那只能推的手此刻正揽着战战兢兢的璃月,无奈,只好任着他拍了。 易尘追脸都快笑僵了,只好似有“娇羞”的别过脸去,“就算是‘黄花大闺女’,到了年纪也想出来走走啊……” 哪知这一句被徐达轻飘飘的收进耳里,反出的却是一把断石之力——易尘追冷不防的被徐达给捏了过去,肩被他锁着,腰间“咔嗒嗒”响了一串,半条命飞了…… 徐达微俯着虎背熊腰,将一腮帮的刚毛贴在易尘追细皮嫩肉的颊上,糙得起石的嗓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可比刮骨刀的声还磨耳。 易尘追刚飞的半条命愣是给磨回来了…… “噢,想出来绕绕就跑着鬼屋子里?”老徐妖娆一指门内,黠意甚甚。 “那个……” “哪个?”徐达说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栗爆闷上易尘追脑门,那力道之悍猛,跟大锤抡的似的,震得易尘追脑门一晃,一声闷哼。 “你小子就是不老实是不是?”徐达两手杵在腰上嚷嚷道,易尘追捂着遭了横罪的脑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这会儿没被这黑虎搂着,不然刚刚那声非把他震成半聋不可…… 璃月从易尘追袍里露出脸来,抿着唇,眼巴巴的盯着那黑虎一般的壮汉,大概想透点凶色,但无奈,身量就这点。 老徐的目光悠悠从易尘追这里挪到了他怀里那个小巧玲珑的尤物身上,打量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便指着她问易尘追道:“你小子怎么上哪都带着这小丫头?这么稀罕,莫不是元帅给你养的童养媳?” 易尘追差点没被他这没正经的玩笑吓得跳起,“不是不是,她是我妹妹。” 老徐一脸狐疑。 易尘追无奈,“她真的是我妹妹……” 老徐是个手闲的家伙,甭管逮到个什么,总爱往掌心攥一把,“嗐,这有什么……”说着,那夺命铁爪似的熊掌便朝着璃月盖来。 璃月盯着那硕大的爪子顿时魂飞天外。 “徐叔……”易尘追突然一身机灵,两手护住璃月,赔着满脸笑色,身一侧,讨好似的拿肩背碰了那魁梧的虎躯一下,“徐叔你带我进去吧,你不在他们都不让我进呢……” 易尘追不动声色的截住了老徐的动作,顺便施力,顶着他往门里走。 老徐稀里糊涂的跨进了门口,指着地上那家伙,问道:“他不让你进去?” 徐将军这一问,可差点把地上那妖吓死,于是便听一声惊天鬼嚎:“小的不敢!” 易尘追被他一声嚷得心里发毛,突然还真担心他被责怪,便笑着道:“人家也是恪尽职守嘛……”往老徐这里解释罢,他便伸手给那地上的妖精,两眼弯弯,敛柔蕴泉,“是我不懂此地的规矩,不小心为难了阁下,莫要见怪。” 那妖怔住了,对着那只修长如玉雕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易尘追却颇有耐心的等着他,直到这百眼怪终于缓过神来,才又哭嚷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少爷!” 易尘追两眼笑色轻轻敛了些,终于归了桃眼原本的形貌,“没关系,快起来吧。” 他的手还在这,那妖终于感激不尽的握住,起来了。 老徐看着易尘追这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举动,下意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肉麻的不行。 这种温柔他姓徐的八辈子也修不出来! 突然也怀疑,这孩子怎么就能是他们元帅带出来的? 那妖在原地望着易尘追少年便已颀长的身形,心底感动莫名,眼巴巴的,以妖的审美竟也觉着他甚好看了。 突然发现,凡人的“倾国倾城”竟然也能这么“如花似玉”…… 嗯,的确比青面獠牙好看! “说起来,徐叔为什也在这?” “还不是为了那点破事。” “这么晚?” 徐达突然一记虎眼瞪来,“小混蛋,怕不怕我现在把你扭到元帅面前,叫你做回‘黄花大闺女’?” “别别别,我不问了。”易尘追笑嘻嘻的,“那个不可外传嘛,我懂、我懂……” 老徐一声笑起,“说你‘黄花大闺女’还给你说高兴了是吧?” “……” 哪有…… 第四十三章 诡踪之疑(五) 深更半夜的,舒凌领了两个随从进了观海司的大院,径直登上陈列商籍的阁楼。 “此事当真如此紧急?” 舒凌散步并两步的跨上阶梯,迎面却拂了一阵微风,便稍顿。 司捕正在屋里点着灯,有一个随从眼神挪得机灵,见了那虚掩的窗便赶忙过去。 “且慢。”舒凌在楼梯口喊住了他。 那随从疑惑着转眼瞧来。 舒凌手扶着腰间佩剑缓步走进书架间,顺手往边上拽了盏灯,蹲下身,将烛火近地一照,隐约见了一串小巧的脚印。 “将军?” 舒凌目力强于旁人,能察凡人肉眼所难见的秋毫。 这两天时有绵雨缠缠,又多见艳阳高照,地面薄薄的雨水蒸发的很快,但泥土草间却湿气凝结。 潜入者应是在草丛里待过。 舒凌起身,沿着脚印终止的点往书架上探去,在第四层瞥见了一丝竹卷错位的痕迹。 第四层的高度差不多到舒凌下巴的位置,照地上那脚印分辨,这偷偷取卷的家伙身量应该不及舒凌胸口,而架上错位的竹卷只有一卷,看来是早就踩好点了。 舒凌又掌着灯踱到窗边,见那窗下也有一双脚印,却要大些。 “将军?”身旁随从又唤了一声。 舒凌往窗外窥了一眼,便转身,回到书架前,“没什么,记得以后把窗关好。” “……”随从莫名其妙,欲多问一句,想想还是作罢了。 舒凌从架上取下那稍有错位的一卷,翻开——售物名曰“桃木箱”。 —— 徐达领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六层,玄关处隔着一张桌案,案后正趴着个睡成了死猪的妖守。 徐达那熊掌毫不含糊的拍在纤薄的木板上,拍得案上物件齐齐小跃,震得一旁易尘追脚底发麻。 易尘追着实为那桌子捏了一把汗。 “什么人敢……”那妖一头子起床气蹿起,蓦地一眼瞥清身前巨影,一腔火气瞬熄倾灭,顿成了满身哆嗦。 “哎呀,这什么风把徐将军您给吹来了……”那小妖站起身也不到徐达的肩,又瘦又枯,往徐达身前猥琐一站,活如一把朽木枯柴。 大概这院里的妖都曾被徐达收拾过吧…… “昨天这里是不是卖了一只厉鬼?” 那小妖一听“厉鬼”俩字,浑身忽如挨了惊电一般寒毛倒竖,声儿都哆嗦了:“有有有、有好几只呢……” “装桃木箱的那只。” “那只不摆在这……” “牌挂在这吗?” “在、在……”应着,此妖当即麻溜的窜回案后翻找起来。 易尘追站在徐达身后不远处,将璃月护在身前,两手搭在她肩上,久久凝望着那妖身后那扇刻着禁制符纹的黑门。 “什么?没有!”徐达一声嚷起,吼得那小妖差点两腿一软跪下去。 易尘追惊回神来,怕徐达真生气,便上前去,“徐叔……” “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大晚上的不能安静点吗?” 易尘追刚拽住徐达披风的手当空一僵。 舒凌一步登上楼廊,便站在楼梯口,抱着手,瞧住易尘追那半屈猥琐的、一手拽着徐达披风的背影。 “这谁家的少爷大半夜不老实在家待着?” “……”易尘追立马绷了个乖巧的笑色,转身,心虚的瞧住舒凌,“凌叔……” 舒凌可没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上手便拧了他的耳朵,拎出好一段,才凑着他的耳朵交代道:“老实在这待着,等我把这里的情况整理清楚就送你回去——不许瞎跑。” 易尘追拽了拽他的襟子,恳求道:“凌叔,我好不容易出来的,你就放我一马吧……” “我要是不放你一马,早就遣人回去告诉元帅你翻谁家大院了。” “……”易尘追立马温了,活如一直让人拎了尾巴的小鹌鹑。 “老实在这待着。” “哦……” 舒凌交代完便拍了拍他的脑袋,过去了。 璃月轻轻扯了扯易尘追的袖子,满脸自责,易尘追垂眼瞧了,便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怪你。” 走廊另一头,舒凌和徐达正跟着这看门的小妖进了那扇鬼气森森的大门,身形方没入门里阴影,那扇黑门便自己长了意识似的关上了。 还是很不甘心…… 那三人一进门,整个黑幽幽的走廊便空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狭长的过道只在中段燃了一盏灯,空落落的照亮一团,其余的,尽没在暗影里。 易尘追仍将璃月拢在身前,打量着两头漆黑,实在纳了个闷儿了——这地方本来就阴森,还不多点几盏灯…… 正好他所在的六层也是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挪到灯光明映处便冷定定的站在这里。 这盏小灯的光线也是可怜得紧,忽明忽暗,摇曳得紧人心弦。 有道寒风从走廊另一头的黑暗里钻出,每每都袭得易尘追后脖子刺刺森凉,转眼瞧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头的漆黑。 那空幽黑暗中,似乎隐隐藏着一双窥视的眼。 易尘追往那方向瞥了一眼便定定收回目光,心底阵阵发毛。 细细的微风总连绵不绝的扰弄着那星明暗恍惚的烛火,易尘追惴惴不安的回眼盯着那危悬一线的细火,蓦听那黑里“咚”的一声砸响,猛地灌来一阵风,彻底把豆火压灭了。 “……” 璃月往易尘追怀里钻了钻,扯紧了他的衣袍。 “不怕……”易尘追安抚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实际自个儿心里也是擂鼓震震。 那黑暗深处不知藏了个什么,将此处小灯捏灭后又不安分的折腾着,于是便听那里头“叮叮咚咚”闹个不停。 易尘追在这瞧了好一会儿,蔓裹了全身的寒意渐渐消退,莫名的好奇心却起了。 那里面的东西也太闹腾了点吧…… 厉鬼会这么闹腾吗? 突然有一声直震到了易尘追脚下,他脑子里蒙白了一瞬。 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股好奇劲儿愈发催人,易尘追回望了一眼舒凌他们进去的门,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大概还要一会儿吧。 易尘追轻轻拍了拍璃月的肩,道:“我过去看一眼,你乖乖待在这不要乱跑。”说罢,也没等璃月出声便径直走过去了。 易尘追一走,璃月顿被黑暗所摄,原本平平如水的心瞬间就被寒意扰了个七上八下。 走廊的这处尽头拐角是通上的阶梯。 原来这上面便是传说中那个关了只“空前绝后”的邪物的第七层。 那上头隐隐有着一丝微弱烛光,易尘追定了定神,刚踏上一级阶梯,便觉袖袍一沉,垂眼瞧去,见是璃月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袖角,睁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眼巴巴的瞧着他。 易尘追天生就是个心软的主…… “唉……” 没办法,易尘追只能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上走去。 那上头似乎许久没人打扫了,走一步便起一步尘,还有些腐朽的气味,湿气也比下层来得重。 那盏小灯燃在两层的夹层里,对着楼梯却有一扇雕花门,风便是从那门缝里钻出来的。 这扇雕花门映着明澈月光,而与灯相对的则是一堵描着朱砂符纹的墙壁,根本没有通往第七层的口。 易尘追走近墙下,细细摸索了一番,却没找见半丝缝隙。 易尘追失望的叹了口气。 看来人家是把第七层完全封死了。 “尘追……”舒凌的声音鬼魅似的传进了玄关里的夹层,吓得易尘追一瞬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抱着璃月闯进了那扇雕花门里。 那雕花门另一头却是一处露台,所对的,正是苍鹤门。 苍鹤门大多数时候昼夜不关,除非遇到战事祸乱,否则此门将一直敞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门便像是连接了凡人与凡妖相断了千万年的鸿沟的桥。 易尘追伏在栏上,瞧着那扇门,一时有些出神。 即使这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易尘追仍是有些难以相信,合并千百年来水火不容的凡人与凡妖这样的事居然真的被他义父给做成了。 璃月个头还很小巧,此处栏杆又设得甚高,只能通过栅间的空隙往外窥视。 “尘追哥哥,你看那里……”璃月将胳膊伸出栅栏给易尘追指示了硕大的城门之下。 易尘追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瞧去,只一眼,全身的血都仿佛被点燃了。 “尘、追!”舒凌阴惨惨的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 “你个调皮鬼……”舒凌咬牙切齿的压着满肚子邪烧的鬼火。 易尘追却像是整个人的神都飞了似的,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舒凌的存在。 “回去必须得让元帅好好收——尘追!”舒凌在门外突然惊叫,吓得徐达也一溜烟窜了上来,却正好见易尘追跃下楼栏的一抹虚影。 “尘追哥哥!” “舒凌你个丧心病狂!你把咱少爷逼的跳楼了啊!!!”老徐一头虎毛都惊得乍起,一嗓子嚷起还掺了几声破音。 “哪、哪、哪有——不是,他怎么跳下去了?诶,尘追!”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接着!”老徐吼了边上跟来凑事的妖。 “哦、哦哦哦……”那妖应得惊慌失措,忙不迭便跑下楼去。 第四十四章 啃檐撬瓦 易尘追却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在地上摔个七零八碎,倒是当空控住了身形,足下一踏檐梁,飞燕似的逆了坠势,身形一瞬腾起,轻巧灵活。 栏上那两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将军终于让这安神一幕狠狠塞了颗定心丸,一个个在楼上捂着心口大喘着气。 娘诶,这娃娃平时看着挺靠谱,遇事还真能吓死人啊…… 易尘追几番波折之后终于轻落了地面,却与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而那三人却已摸出了门外。 该不是想趁夜逃吧? 易尘追这么想着,步子窜得越发快。 —— “你觉不觉得后面好像有杀气?” 一人如此说,余下两人纷纷回眼,却见夜色幽暗下晃过一抹浅绯虚影,三个收鬼人正待抄家伙防卫,却不知那影乘的什么风,似只是当空一记横扫便齐齐将三人掼翻在地。 易尘追撂倒了这三人便挨个戳了穴位,那三人还没晃过神来便云里雾里的颠三倒四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就是你们三个。” “啊?!!”那三人齐声嚷起。 易尘追蹲下身来,稍有文雅的拽着其中一人的领子将其脸拎到自己面前。 易尘追与那三人会面无多,须得好好辨认一番相貌,而对方却早已麻溜的识出了他的身份。 “少帅!”此人一声嚷起,易尘追让他轰得耳膜一震,道:“什、什么少帅……别乱叫。” 不出门不领兵,整个一大闲人被养在帅府里,易尘追是个实诚的性子,实在不敢当“少帅”一称。 然而易尘追这边才解释了,那边没顾上的两人立马哭着惨嚷了起来:“少帅饶命啊!” “……” “尘追!”舒凌披了一身邪火从城门里走出,那股子杀气边上的老徐拉都拉不住。 易尘追回眼一瞧,差点跌坐下去。 舒凌手里还拉着璃月,冷冷往那一站,气势活如索命的厉鬼。 “凌、凌叔……” “你小子……”舒凌鲜少发怒,偶尔火一头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那个,我……”易尘追突然想起手里拽着的这人,忙往舒凌眼前一递,“我抓到他们了……”讲着讲着气却虚了,“凌叔……” 舒凌面无表情的瞧着他,嗓音沉沉道:“老徐,把这三人收起来。” “我们是冤枉的……将军——少帅!”那三人惨嚎着被拖回了城门。 舒凌的目光一寸一寸挪过来,“你……” 易尘追终于被他一记眼刀给摄得坐了下去。 舒凌冷森森的走到他面前,俯身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走,回家领罚去。” —— 令人惊奇的是,元帅大人今天居然到了这更点都还没睡,且正好就在易尘追的屋子里,手里甩着根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小戒尺,坐在桌前,目光沉沉森冷。 这回不光是易尘追被吓呆了,连舒凌都怔在了原地。 “元、元帅?” 君寒将戒尺一下一下拍在掌心,也没看门那方向,“杵在那干嘛?过来。” 舒凌把易尘追往门里一递,转身便要开溜。 君寒却冷冷斜了一眼过来,“你也站着。” “……”舒凌站在门槛外,“元帅有何吩咐。” 君寒淡然一笑,冷藏杀意,“明天给我告个假,理由你自己看着编。” “是。” 然后君寒又将目光挪到易尘追身上,“然后再去张先生那说一声,就说尘追调皮,本帅要亲自收拾他。” 易尘追浑身一阵电麻,一路麻进了骨子里,瞧着他义父笑里藏刀,额头冷汗冒成了黄豆。 “遵命……”舒凌领完命,又道:“那三个人已经抓到了。” “效率不错。” “是尘追抓的。” “明天可以手下留情。” “那个,元帅怎么到这会儿都不休息?” 君寒支起手来轻轻撑住下巴,目光悠悠定在易尘追身上,“有只小耗子不安分,啃梁的动静大了点,我就想看看,他今天能给我揭下几块瓦来。” “……” “你退下吧。” 舒凌沉重的拍了拍易尘追的肩——好自为之。 易尘追仍木杆似的杵在门边一动不敢动。 君寒搁下手里的戒尺,唇角仍勾着那丝笑意,“过来。” 易尘追乖乖走过去,“义父……” 君寒指梢轻轻点着桌面,冷飕飕的瞧了他一阵,然后站起身来—— 易尘追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吓得不由自主往后一退。 君寒抬手,轻轻按在他脑袋上,“明日辰时到我院里。” —— 次日一早,那三人便被送到了刑部,由尚书大人亲自审问。 舒凌往外头兜了一圈各处告了假后便绕回了帅府,正好辰时,一入元帅的院,便见易尘追在庭院里扎了个马步,脑袋上顶了个盛水的碗,挂着一脸欲哭无泪。 舒凌在院门口稍顿了一步,忍着笑走进院里。君寒正琢磨着那枚被老徐一脚踩了个分崩离析的灵符,没留多少神盯着易尘追。 等舒凌走近后才发现,君寒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破碎的灵符粘回了整体,然后搁在桌面上,蹙着眉,打量了片刻,“修不好了。” 舒凌瞧了一眼,“这事得赖老徐。” “把他找来。” “让他进院一起扎马步吗?” “……” 舒凌此人,长得一脸温良又正经,实际却也有好挖苦人的坏心眼。 君寒没轻重的将那脆弱的灵符抛进舒凌怀里,“让徐达把这东西送去金师院,看看能不能恢复原本的灵力。” 舒凌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险悬一线的灵符,“这种事还是我去吧。” 君寒斟了杯茶搁在桌上,“反正现在金师院里还活蹦乱跳的那位跟徐达的性格也差不多,就让他去吧。”说罢,君寒敲了敲斟满茶水的杯沿。 “也是。”舒凌会意,抬杯饮了,将杯置回,便道:“那我去了。” 舒凌转身欲走,一眼又落到易尘追身上。 这娃娃不知在这站了多久,腿都抖了。 舒凌坏心眼的冲他递了个幸灾乐祸的眼色,然后大摇大摆的从易尘追眼前溜出了院门。 易尘追天灵盖上顶着碗水,脖子定死了不能动,只能拿眼神幽怨的跟着他。 “他就是这么坏心眼。”君寒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喝了杯茶便起身,“走吧,跟我去校场。” “哦,好!”易尘追如获大赦一般,两手扶住头顶那碗水,不料腿上力道一松,整个人便翻下去了。 那体型不小的少年“咣当”一声仰面翻在地上,君寒一步稍顿,眉梢轻轻一挑,“还活着吗?” 易尘追立马坐起身来,淋了满头的水,挠着脑袋,笑得一脸单纯又呆傻。 君寒眼神渐渐沉落——说实在的,他也很好奇,易尘追到底是怎么被养成这副性格的? —— 今日张先生难得空闲,一早不给易尘追讲学便坐在院里品茶。 也才立秋不久,这天气却冷得有些过了。 张先生搁下手里略温的茶盏,笼了笼衣襟,便望着今日絮云结聚的天空。 应张先生的邀,陆颜之同丞相简略议了今日的朝事之后便匆匆赶来了。 “老师。” “听说将祸端送入金师院的收鬼人已被收押,确实如此?” “正是……但今日元帅却没有去上朝。” 张先生一瞥陆颜之那神情便揣摩出他在忧虑什么,便道:“今日尘追那孩子也没来。” “没来?” “现在大概还在被元帅收拾吧。” “啊?” 张先生抬眼瞧他,“今早舒将军来告诉我的,说尘追那孩子犯了事,元帅要亲自管教他。” 陆颜之唇角抽了抽。 所以,这就是元帅今日不去上朝的原因? “坐吧。”张先生又饮了口茶,“近段时间,西域来的那位应该不大安宁吧?” “嗯,那东西据说就是从他们的‘明月之地’而来。” “明月之地?”张先生轻轻嗤了一声,“就是那个明月妖女的所来之地?” “正是。” 张先生摇了摇头,扯不起唇角实在也有些哭笑不得。 “西域奉妖邪为神也非朝夕之事,可千百年来,却也不曾祸害过中原……”张先生眉头蹙起,目光远远落去那九鼎山的山峰之上,“此事恐怕还是与此山相关。” 如神谕所述,那唯一一尊镇于凡间的神物已经散去了守护神力,而且连余威都在渐渐消褪。 那座山似乎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窥见一隅。 璃影坐在檐梁上远远眺望着那座山,怀里抱着那柄一年四季都不离手的剑,居高临下的,瞧着校场上的易尘追。 越来越奇怪的是,这些年来,她仿佛成了易尘追的专属侍卫,每天的事似乎就是盯着他。 其实今天,应该没她什么事。 毕竟君寒本人此刻就在校场上漫不经心的甩着根木剑陪着他练。 这似乎就是君寒给易尘追的惩罚。 君寒脱去了广袖的外袍,将一头雪银的白发扎起,不含杀意的陪着易尘追比划,瞧来似乎不那么冰冷也不那么危险。 君寒随手挥着木剑挡开易尘追的攻击,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顺便也漫不经心道:“快点。” 君寒拿来对付易尘追的虽然是木剑,可易尘追拿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重剑。 可怜这少年刚扎了一早上的马步,这会儿两只手拎着重剑都觉吃力。 老徐麻溜的把灵符送去金师院后便赶着回了帅府,这会儿正兴致勃勃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瞧着场上耍猴,时不时还要吆喝几句。 易尘追应君寒所催,鼓着劲儿提起了几分速度。 “慢了。” “哎哟,我说元帅啊,你也不让着他点……”老徐喷了一片瓜子壳,“他都打不动了。” 君寒没抽几分神留意易尘追的攻势,不过顺手挡着,却有心情扭头去隔着三五十步吼着回答老徐:“小孩子精力太旺盛,现在给他累趴下,晚上就折腾不动了。” 敢情打的是这主意! 易尘追魂飞神散的,仅靠一把快散架的身子骨挥着手里重剑,嘴上大喘着气讲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咆哮—— 太阴险了!真的太阴险了! 第四十五章 “惩罚” “诶,我说舒凌这家伙怎么到这会儿都还回不来?” 君寒顺手挑开易尘追的重剑,那一剑挑猛了,直带着易尘追的身子转了半个圈。 舒凌却在这会儿绕进了回廊,老徐正兴致勃勃的要嚷起一嗓子,哪知转脸却见他淀了满脸深沉。 这又是咋了? 舒凌站在校场边,君寒回头瞥了他一眼,顺手一木剑抵在易尘追脑门上,不知这娃娃是虚脱到了哪个地步,竟然一推就倒。 易尘追仰面怪嚷着倒下,君寒便将木剑往地上一戳,回身朝舒凌走去。 “徐达,你先陪他练会儿。” “哦,好!”老徐立马撒回了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走上场去。 易尘追呆若木鸡的坐起,正眼没见他貌美如花的义父,却是瞧了徐将军那张须毛乱张的虎脸笑得满是张狂。 “……” 这才是,惩罚吧…… 君寒走近舒凌,习以为常的便问:“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诚公子。” “原来如此,”君寒一笑了然,“那三个人审出结果了吗?” “那三个人不是从西域将旱魃之像带出的人。” “哦?”君寒微微倚住廊柱,“那这东西他们是怎么得来的?” “据他们交代,是捡的。” “……”君寒眉梢莫名一挑,“捡的?” “嗯,在东郊的乱葬场里捡到的。” “什么时候捡的?” “上个月。” 君寒思忖了片刻,“那葬场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吧?” “嗯,只是偶尔会有点幽魂什么的徘徊幽泣,通常要不了几天便散了。” 君寒仰头靠住脑后柱壁。 因为黎州城奉着神器九足鼎,又是凤凰鬼星现世之地,冥冥之中,早已不同于寻常凡土,千百年来沐浴着神息王气的浸养,故而此处并不易生出阴邪之物。 “怎么抓住的?” “昨天他们听说了金师院的事,以为是鬼灵怨气不散,便想去栅里祭拜,好令其怨散——然后就被尘追给抓了。” 闻此,君寒不禁冷讽一笑,“收鬼人也会有这善心祭拜厉鬼?” “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收鬼人,只是江湖骗子罢了,这次也是瞎猫碰了死耗子才捡了这么一个卖得上价钱的宝物。” 君寒悠然一笑,“如此看来,线索又断了。” 舒凌忧然一叹。 恰在此时,校场里传来了一声惊嚎,两人齐齐挪眼瞧去,只见老徐黑虎上身,拎着易尘追的一条胳膊直将人抡到了半空,划过一道半弧,临落地时稍敛了一分力道才没把易尘追摔散架。 “……” 舒凌给这一下惊得心都攥到了嗓子眼,就连君寒都不禁蹙了蹙眉。 檐上璃影面无表情的看着易尘追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没心没肺的觉着就他这温得跟绵羊似的性子活该被人当靶子抡, 易尘追被徐达摔了个七荤八素,两眼金星乱窜,天旋地转了半天才幽怨着哼了一声:“徐叔……” “哈!你小子在地上装什么死?起来!” 君寒抱着手在边缘瞧着他那可怜的儿子被徐达折腾的怨嚎连连,转眼瞥了舒凌又道:“有人故意将此祸乱引入京城。” “是否设防?” 君寒像是出着神,瞧了场上那两人许久,半天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元帅?” “不必。”他似乎仍没收回神来。 “有何打算?” “能把如此凶险之物带入中原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想来轻易也抓不到他。” “那怎么办?不管他?” “暂时放着他,看他能玩出什么幺蛾子。” 舒凌把他这话在心里头琢磨了一阵子,品出了那么些意味,正想再问,哪料这心大如斗的元帅竟就溜溜达达的上了校场,隔了老远便将还没玩尽兴的老徐给赶了下去。 “让你陪他练你摔他做什么?哪凉快哪待着去。”君寒此言戏谑无怒,挑的老徐那嘴欠的劲儿一上来,立马就给他撅回来了:“您看您养的什么***啊!多砸两下给他长点皮肉,免得以后上了战场敌人没那眼力见,还当是黄花大闺女呢!” 易尘追生生被老徐砸了一身灰头土脸,这会儿半死不活的却还调了全身力气去反驳他:“我哪里像黄花大闺女了!黄花大闺女能给你这么摔吗!” “哥哥我还没使劲儿呢!” 君寒笑着摇了摇头,从地上拔起木剑,往他领子上戳了戳,“还有力气乱叫就给我出手重点,别真让我觉得是养了个闺女。” “义父……”易尘追惨兮兮的从地上拖起重剑,铿锵一声砸在君寒的木剑上。 这一剑用力之狠,砸得易尘追自己都虎口震痛,然而君寒却凉飕飕的瞧着他,“我真要给你备嫁妆了……” 易尘追欲哭无泪,收了此攻,没顺好步法便急吼吼的又一剑横斩而来。 “元帅,金师院铁副统首求见。” “请他进来吧。”说时,君寒漫不经心的绊了他一脚,易尘追一剑僵在半空,整个人惊叫着便扑下去了。 璃影在檐梁上瞧着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头疼似的别开脸去,实在是没眼看了。 这回,易尘追破罐子破摔的索性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君寒拿木剑戳了他两下,见他却如“死尸”一般,便顺手将木剑搭在肩上,不怀好意的瞧着这细皮嫩肉滚了一身灰的小崽子,坏进骨子里了道:“你看京城里的哪家公子顺眼?要不我明天去尚书府跟你诚哥哥提个亲?” 一听“诚哥哥”那三个字,易尘追陡然蹿起一身鸡皮疙瘩,“噌”的便蹿起身,两颊崩得涨红,“我什么时候叫过他‘诚哥哥’啊!” “哦?”君寒笑着疑了一声,木剑在肩头敲了两下,眉梢仍吊着那轻佻又戏谑的邪黠,“你不是这么叫他的吗 ?” “不是!” 君寒点了点头,易尘追一口气正松—— 他却一扭头,对舒凌道:“明天你上诚公子府上问问,看他打不打算娶个细皮嫩肉的黄花大闺女。” “义父!”易尘追抗议似的嚷了一声。 “哈哈哈!说的太对了!”老徐在一边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再不使劲儿,明就把你拿花轿抬尚书府里去!” “……” 铁副统首大老远就听着那边笑声爽朗,绕出回廊,果见徐将军在校场边缘笑得摸爬滚打,校场里头,却见那少年委屈巴巴的拿着重剑乱挑元帅手里的木剑。 铁头两手端着只木匣,傻愣愣的站在廊下往那边瞧着。 君寒回眼瞥见那铁头狼满脑门写着“不和善”呆脸,便又将木剑往地上一钉,和笑儒雅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元帅这是在给少爷喂招?” “闲来无事陪他玩玩而已。”君寒正想询问他来意,而这位愣头愣脑素来没有过多弯弯绕绕的铁副统首便已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恢复了半许灵力的灵符,递给君寒,道:“徐将军送来的灵符已经重新点活,但灵元已被损坏,没法还原了。” 虽然没法完全还原,但已经引出了原本的灵息。 君寒接下灵符,道:“多谢副统首,这可帮大忙了。” 听是帮了大忙,这铁副统首脸色都豁然开朗了几分,却还是踌躇了片刻,盯着手里的匣子,不大敢看君寒。 “这个……是……”他支吾了片刻,终于将匣子往前一递,俯首行礼道:“这把弓尘封已久,我今晨保养过,是把重弓,还请元帅笑纳。” 君寒眉梢一挑,“无缘无故,送我一把弓作甚?” 该怎么说呢,难道要老实交代那天没选好弓的事实? “我观元帅张弓之力不俗,寻常之弓用来想必不大趁手吧。”铁副统首单手托住盛弓的匣子,一手将匣盖启开。 此弓色泽沉暗,隐有杀伐之息敛敛,虽然本身不具有灵力,却是承载灵息的好材料。 “此弓以东海的铁木为材,蛟龙筋作弦,共蕴千钧之力,剔了原本的灵息属性,可以承载各种灵力,纵是普通攻击也能打出弩箭的射程。” 这性能听起来倒是挺强悍。 君寒笑得略藏惊色,“能把铁木制成弓,铁副统首的技艺果然精湛。” 铁木此物便如名所述,本身虽然是实实在在的木头,实际却有如钢铁金属一般的质地,通常并不会用作制弓的材料,而多半是用于打造机甲偃偶。 “这是我先前为了弥补弓箭力道不足研发造,结果只有借助机轴才拉得开。” “借助机轴?” 铁副统首尴尬的笑了笑,脸上那条骇人的刀疤都拧成了一条欢脱的小麻蛇,“因为没人拉得开,所以我特地造了个架子来试此弓的威力,射程够远,力量也够,可惜连徐将军都没拉开,故也失了实用性。” 方才徐达去金师院送灵符时正好碰见铁副统首在保养弓,于是手心痒痒的便拿过来试了,结果不及半满便挣扎着拉不开了。 “嘿!”老徐在一边哼了一声,似是责怪这铁副统首怎么这么实诚,啥事都不捡人就倒。 君寒默默回头瞥了徐达一眼,再转回脸来,便笑问:“副统首为何觉得我拉的开?” 铁副统首瞥了老徐一眼,接着实诚道:“下官干这铁匠的活也有些年头了,等闲时只需观体格外貌便可择定斤两,像徐将军这般体格,再怎么着也得拉的开九石的硬弓,不过……”他卖了个关子,“这把弓不是光靠蛮力就拉得开的。” 老徐在一旁脸黑如碳,得亏舒凌拉着才没冲上去抢弓。 君寒负手浅笑,“我并不善于使弓,也未必懂得不用蛮力的技巧,不过副统首盛情难却,我姑且一试,还请副统首不要为难我。” 他此言讲得彬彬有礼,婉约道了拒意,铁副统首暂作沉默,奉上了弓匣。 第四十六章 赠弓 易尘追这口气歇的可够长,待缓过劲儿来便伸着脖子往他那边张望,却见他义父拎了把一看就不好惹的弓往这边走来。 此弓空握便觉坠手,那弦轻拨便有澈音泛泛,看来果真不是省力的货色。 旁边的侍卫立见势立马递来了箭,易尘追见此,也识趣的让了地方。 此弓,的确够沉,不过君寒却依稀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于凡弓的特性。 此弓似乎可以将寄弓的灵势威力放大,且灌注灵力也相对轻松。 不过这一箭要是蕴灵的话,他这帅府大院还要不要了…… 于是君寒临时收住被弓引出的灵力,空靠“蛮力”张满了弓弦,旋即便将箭放了出去。 易尘追在一旁瞧得有些发怔,便听那一箭破空呼啸而出,直接射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君寒笑着,将弓递还,铁副统首却退了一步,拱手礼道:“器若无人执使便如朽物,沉在库里也不过落灰罢了,若遇有缘之人,纵是器物无灵也会期望自己得以开锋亮刃——无论如何,请元帅收下此弓。” “此弓我拉的也并不容易,与缘定之主亦有差距。” “若元帅都不算与之十分有缘的话,那它与我便可称是不共戴天了。”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 怎么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铁副统首貌似还挺能言善辩的? “请元帅收下此弓,国中有将良弓便不应被封藏。” 铁副统首最终还是凭着实诚的能言善辩将此弓留在了帅府,然后他便像是怕君寒反悔似的,立马就告辞跑路了。 璃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檐梁上,那番对话也听了真切。 原来,这个屠杀了仙门野狼竟也是一国良将么? 她倚着屋面,仰望了天空片刻,唇角不冷不热的一勾。 那还真是讽刺啊…… 易尘追远远盯着铁副统首离去的背影,目光仍停在他身后那诡异的“挂件”上久久挪不开。 “继续。”君寒冷不丁的往他脑门弹了个栗爆,顺手便从地上拔出木剑。 易尘追意犹未尽的收回眼来,便问:“义父,铁副统首身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君寒没有回眼去瞧却将答案脱口而出:“断尾。” “哈?” “那家伙还是头小狼崽的时候就被凡人收养了,某次跟着主人上山砍柴时被毒蛇咬了尾巴,他主人为了救他就斩了他的狼尾。” “……” 君寒回眼瞥了易尘追一脸惊怔,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 义父的记性似乎也不是特别好,怎么这奇奇怪怪的事情倒记得那么清? 君寒看这娃娃又是一脸傻笑,正寻思着要不要偷袭时,易尘追却一脸诡异的开口了:“那个……” 笑得仍是那么呆傻,眼里却似乎藏着那么些狡黠。 易尘追这个表情莫名给了君寒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嗯,那个……”易尘追稍稍错了些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犹犹豫豫的,似乎还有那么些不好意思。 君寒沉着脸,木剑杵地,静静等着他磨叽。 易尘追两眼笑得弯弯,“义父,你不要生气啊,那个……我就是想问一下,义父为什么没有尾巴?” “……”君寒手里的木剑差点滑脱手去,却微不可查的被他不动声色的稳了回来。 枉他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好几十年,今天居然是头一次被问的这么尴尬。 突然发现,“童言无忌”这四个字居然这么危险! 君寒几乎是被他儿子这一句给问得噎住了,良久张不开口来答话。 哪料这小子却来劲儿了似的,眼神随便乱瞟了个方向,便自己小声琢磨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海市里那些妖就算化了人形也总会留点尾巴耳朵什么的……” “…………” 谁说海市里只有幻不好人形的妖!分明是你只看得出这些是妖! “我又不是全妖,哪来的尾巴……”君寒琢磨了半天,貌似也只有这一句才能塞住这傻小子的麻烦问题。 易尘追恍然大悟似的,“这样啊!” “……” 怎么感觉,有点误导他了…… 君寒清了清嗓子,“去把你的灵剑拿来。” “啊?接下来要练运灵术吗?” 君寒两手搭在木剑上,一脸漠然,“那样更耗体力。” “……” 太阴险了…… 直到太阳下山,易尘追举剑的两条胳膊都颤抖了,“当当……”砸在君寒的木剑上,彻底不痛不痒了。 君寒眉梢轻轻一挑,见这娃娃敲木鱼似的,脑袋都耷拉了,挣扎半天,那不争气的灵力才“叮”的从剑锋迸出一滴来。 “好了。”君寒甩开木剑顺手拎了易尘追的后领子,“今天就到这吧。” 易尘追手里也握不住剑了,浑身筋骨一松,整个人便死狗似的被君寒拎出了校场。 舒凌和徐达仍坐在边缘,嗑了一地瓜子壳,相伴无言的瞧着西边山头藏了半截的夕阳。 居然真能闲到看他们父子俩无聊的折腾一天…… 舒凌转眼,正好瞥见君寒拎着易尘追走过拐角所余的一片衣角,心中隐隐牵起了一丝喜悦,望着夕阳,莫名勾了一弧微笑。 老徐扭头大概要同他讲点什么,却冷不丁的见了他这诡异一笑,便觉莫名其妙,“发春了?” 舒凌不以为然的白了他一眼,却道:“情不由衷、身不由己,到底是血浓于水,还是情比金坚?” “……”徐达突然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中暑了,要么就是真的发春了。 舒凌稍有轻松的叹了口气,轻松罢,却又忧重回,望着远处渐落的夕阳,莫名生了感慨,“什么人的心不是肉做的,就算再轻,也不至于毫无重量……” 徐达诡异的瞧着夕阳,“真发春了?” “……”舒凌大概是突然想起身边坐的是个铁傻的货色,便漫不经心的又白了他一眼,“粗俗……” —— 易尘追今天是真被他义父折腾惨了,全身骨头都跟拆散重装了似的,哪哪都错着筋,抬个胳膊都艰难。 反观元帅他老人家,就跟刚热了个身似的,精神抖擞,半点不见疲态。 这大概就是差别吧…… 易尘追今天滚了一身灰,被他义父丢回屋子时下人便已备好了热水供他沐浴。 他随手拨了个涟漪,一肘支在木桶边缘撑住脑袋,悠悠飘远了思绪。 毕竟他义父是征伐天下的兵马大元帅,且听舒凌他们讲过,君寒的戎马经历中也有那么几次陷入了绝生死地,也无数次从地狱中爬回…… 其实易尘追对战场从来就没有什么憧憬,即使他并没有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但也依稀品得出战争的残酷。 可不能否认的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太平。 如今君寒所创下的一切也许有一天也会需要他以武力的形式来守护,毕竟不管如今的君寒如何强大,也总有力量颓乏的一天,到了那时,不就得他来挡在君寒身前,就像昔年,君寒从妖狼的獠牙下保护他一样…… 易尘追慢慢落眼瞧住水中波影摇晃的手,不禁黯然—— 可这些在现在想来仍是那么遥远。 不但是因为他义父仍是整个大黎的顶梁柱不可撼动,更因为,他自己实在也还弱的不像话…… 思绪忽被一阵凉风拂去。 易尘追惊过神来,即刻反应到那风是屏风另一边的屋门漏进来的。 一丝不挂时,哪怕只是风吹草动也会惹得易尘追从骨子里感到不安。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惴惴不安的往屏风另一头张望。 “尘追哥哥……” “哇啊!!!”易尘追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脚底一滑,整个人惊慌魂飞的“扑通”一声砸回了水里。 这丫头! 易尘追一头散发尽沾了个湿透,俩爪子扒着木桶边缘揪起身来,湿发糊了一脸,水淋淋的露出半个脑袋,阴森道:“你在这干嘛呀……” 璃月瞧了他一阵,突然抬手拨了他脸上的湿发。 “……”易尘追恼羞成怒似的,一声嚷起:“你这傻丫头,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男女授受不亲?”她果真歪着脑袋疑了一声。 “……”易尘追埋下脸来,手上劲力一松,身子悠悠又要滑进水里。 唉,这丫头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尘追哥哥,”璃月拽住他的腕子。 易尘追惊而仰脸,却见她淀了满脸幽沉,“你背上为什么有伤?” 易尘追下意识伸手压住后肩,“伤……” 那伤年代甚久远,连易尘追自己都快忘了。 “你背上有刀伤和鞭痕,为什么?” “……”易尘追怔住了,突然感到了一阵沉压的杀意。 却不料屏风另一头的门忽而豁然大开,一股子凉秋的冷风灌进屋里,吹得易尘追浑身一哆嗦,忙躲回水里。 璃影大摇大摆毫不避讳的绕进屏风,将衣裳往边上架子一搁。 “喂!这里好歹也是个男人在洗澡,你们俩能不能避着点!” 璃影秀眉一挑,转眼撇来,正好瞧了易尘追那怀抱着双肩两颊通红的娇羞模样,更加不以为然,“你还嫩着呢。” “……” 第四十七章 旧墓之忆启篇 易尘追饱受了羞辱一般咬着牙低下脸去,“好歹我也是男的吧……” 他那声嘀咕却被璃影听见了,于是这位冷漠凶残的女子便轻蔑的扭头瞥了他一眼,“姑娘都没你这么娇羞吧?” 易尘追算是彻底被这姐妹俩给冒犯的鬼火中烧了,“能不能把脸转过去啊!男女授受不亲!”说着,他又将身子往水里没了些。 璃月也就算了,这璃影才是…… 璃影闻言非但没避,反倒还颇有挑衅意味的走近过来。 “宫、璃、影!” 璃影充耳不闻他那愤怒的嚷嚷,顺手就往水里丢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易尘追慌手慌脚的往水里去捞,璃影便这么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纵是修养一绝的元帅少爷也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喂,你能不能别这么明目张胆的看……”他咬牙切齿的却唤了璃影一声轻嗤。 她瞥了易尘追稍有精瘦的胳膊两眼,摆了摆手,拽住璃月的帽檐便往屋外走去,顺便冷飕飕道:“等你把肉长齐了我或许还有心情看两眼。” “……”易尘追欲哭无泪的从水里捞出个苹果,幽怨着下意识瞥了自己的胳膊一眼。 屏风那头便传来了轻飘飘的关门声。 太过分了…… 君寒陪着易尘追闹腾了一天,没觉着疲累,倒是稍稍驱了些头痛的意味,入了晚间反倒有精神在书房里处理些事务。 舒凌在书房门外捡起只信鸽,取了信件便入屋。 “百里寄来的。” 君寒瞥了舒凌搁在桌上的信条一眼,“他又去哪了?” 若是在沧海阁的话自有传信的术法,大可不必飞鸽传书。 舒凌书案旁坐下,脸上挂着一丝狡黠似的笑意,“谁知道呢。” 君寒瞥了他一眼,展开纸条,扫了一眼,眉头稍蹙。 “怎么?”舒凌一手托着腮,“他不乐意派那两人吗?” “他说那两人在外行使任务,暂时过不来……”阅罢,他便习惯性的将纸条在烛上一点,待其灰飞方才再度开口:“我应该没交代过他什么事吧。” “他擅自行动这一点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君寒稍有苦恼的撑住脑袋。 “你以为百里会像我这么好说话吗?”舒凌笑意更显,此言尤其狡黠。 君寒冷冷流过眼来,面无表情的瞧着他,“你今天撞邪了吗?” “该说是我撞邪了么?”舒凌伸手轻轻触了烛烨一把,顺手便挑出一朵赤焰的小莲,在指梢转弄着,“元帅今天也很不一样啊。” “……” 君寒依稀察觉了他言语中的别意,便沉默着继续在卷上书书写写,开始对他视而不见。 “尘追是个好孩子吧?” 君寒不答。 舒凌捏碎了手里的火莲,“那孩子的价值远不止于寄宿他体内的‘鬼星’。” 君寒搁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他话音戛止,眼神却陡然一利,瞪住紧闭的屋门,舒凌反应甚疾,只他一眼的功夫便已晃去敞了屋门。 舒凌带起的尘风悠悠压斜了烛烨,待火光重竖,君寒便淡淡收眼,“回来吧,不用管她。” —— 璃影飞檐窜回易尘追院里,怔了好一会儿,紧勒一弦的心才缓缓落定下来。 鬼星?是什么…… 她站在庭院里,望着廊檐,稍有一阵微风刮过脸颊,略刺骨,却拂平了她一腔乱血。 虽然不知道“鬼星”具体是什么玩意儿,但就直觉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璃影孤寂一身的坐在易尘追屋门外的矮阶上。 这些年来,她不明所以的被君寒安排在易尘追身边,幼年是被迫承下的任务从未真正行使过,就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看着易尘追。 难道君寒收养易尘追的目的其实就是这个“鬼星”? 璃影越疑惑此事,心底寒意便越是侵骨,仿佛被幽魂傍了身一般。 下一阵风来得大了些,“呼”的将易尘追没关紧的屋门推了一条缝,木枢鸣得甚刺耳,冷不丁吵回了她的思绪。 璃影回眼瞧住那黑幽幽的门缝,心跳悠悠坠缓,似平稳了些。 屋里易尘追睡得正熟,长发散了满枕,睡姿很端正,却不知怎么把领给睡歪了,露了半许锁骨。 他的侧容为月光映明,澈白如玉,虽有碎发凌乱容颜,却掩不住那天生多情的姿容。 多情且温柔。 璃影定定站在榻沿女鬼似的瞧着他,打量了半天,的确觉得几分养眼,细细想了想,也稍有几分欣慰——没长残还挺难得的。 她进屋没关门,秋风凛冽,飕飕灌进屋里,颇有些刺骨,易尘追的被子却只挂到了半腰,若吹上半宿,明早不病也瘟了。 璃影突然善心大发似的,挂着一脸嫌弃,轻手轻脚的捻起了被头,又给他拎到肩上。 蓦然凑近瞧这家伙,璃影顿觉心头一股鬼火斜冒。 看看这安然无害的神情,身处险境而不知,半点没有眼力见的竟觉得君寒是那号温柔的慈父…… 拎到一半的被子突然被她攥皱在掌心,牙关几番欲碎的,突然压不住那头邪火。 “蠢货……”璃影从齿缝里挤出这两字,将手中被子狠狠一扔,顺便攥了个手槌照着他脑门便狠狠砸去。 “嗷……”易尘追神不知鬼不觉挨了一击,七分沉梦顿醒,神识乍然一惊,两眼一瞪却是金星乱晃,生生让宫璃影那一记手槌砸的眼角飙泪。 这是何等的歹毒…… 易尘追愤愤坐起身来,相当想喷那家伙一头狗血,奈何转眼却只见了她砸门出屋的潇洒身影的一片衣角。 屋里顿时陷入沉寂。 这算什么? 易尘追突然觉得心里头寒风阵阵,跟冰天雪地里的破屋似的,凉飕飕的根本没法待人。 易尘追僵着身倒回榻上,一腔委屈无处倾泄。 这是半夜睡不着,心火烧肝的所以拿他出气吗? 大晚上闯人家屋子就是为了砸人,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物种! —— 次日一早,易尘追如常去了张先生的小院,待到巳时方才学罢离院。 却大老远的就瞥见了巷口一张笑呵呵的脸。 易尘追在巷子里头稍顿了一步,瞅清了巷外那人的脸。 正是丁烊在冲着他招手。 “易公子!”丁烊小跑着赶进巷来,易尘追不急不徐的踏着缓步,笑容轻浅温和,待对方行至面前,便问“在等我吗?” “我家大人正在巷口等着您呢。” 易尘追今天的步子迈的尤其平缓,耐着通透全身的酸痛,实在不想走路。 “找我有什么事吗?” “今日天气不错,我家大人想请您上海市溜达一圈。” 易尘追笑呵呵的,两眼弯弯似月牙,“不了,我还是……”然话音却在一半卡停了,原是丁烊一听出易尘追话里的婉拒之意便以下犯上的环了他的腰,生拖硬拽的愣是给他拖出了巷子。 “诶诶诶,怎么还带上手的啊!” 巷外街里不少行人驻足观看这震撼一幕——元帅家的少爷居然被舞文弄墨的尚书大人给绑走了?! 今日司徒诚倒是相当阔气的驶了他那辆内敛考究的马车,驾车的两匹骏马毛色如绸,乍一眼瞧来还挺有格调的。 “我家大人说了,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丁烊跟着尚书大人可谓十八番武艺样样精通,从赶车到庖厨,搬运的体力活也没少干过,于是轻轻松松就把温顺如绵羊的元帅少爷给塞进了车里。 司徒诚在里头接了易尘追一把,车帘子才一掀,他就风度文雅的伸手把易尘追给拽边上坐定了。 易尘追幽怨的理着被拽得稍有倾乱的衣襟,那矜持的模样,还真挺大家闺秀的。 —— 今日舒凌原本得了空打算去迎易尘追一段,却不小心在巷子另一头瞅见这冲击一幕…… 这是,当街抢人? —— 司徒诚那双本就显得慵懒的垂眼又披了几分闲色,淡淡一溜眼神瞟去易尘追脸上,颇有几分轻佻,“这强抢民女都没逮你来的容易啊。” 易尘追沉了满脸碳色,“诚兄还好意思说……” 司徒诚悠悠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是良家妇女我也不是采花大盗,俩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避的。” “……” 马车悠悠朝着东门驶去,易尘追掀帘子瞥了一眼,疑道:“不是要去海市吗?” “先去东郊乱葬场。”他将手肘支在窗框上,“那三个人就是在东郊的乱葬场里捡到的旱魃之像。” “所以你想去找线索?” 司徒诚叹了叹,“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呗,那三个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关于逐月的事,朝中如何商议?” 司徒诚扯了一下唇角,“还能怎么商议,陛下他根本拿不定主意,我俩的爹好像对这事也不怎么在心。” 易尘追也泄气的耷拉了脑袋,“事都到这一步了,怎么还能不上心……” 司徒诚略有嘲意笑了一下,“傻孩子啊,这点事对于经过了无数风雨狂澜的元帅来说,根本连牛毛都算不上。” 易尘追稍稍揣摩了一番,好像的确如此。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还想借西域这事让朝廷开条新道吗?” 司徒诚两手笼进袖里,稍稍皱了眉头,“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四十八章 旧墓之忆(上) 东郊的乱葬场通常用于埋葬刑犯或是异亡暴毙、家无亲属者,虽“乱”,却也收拾的整洁,还有专门的守墓人日夜不离。 然而询问守墓人,这年里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出现在葬场里。 丁烊在乱葬场外看着马车,司徒诚跳下车来先笼了笼披风,包严实了才捡了条草浅的小道钻进排列的墓碑之中。 此处的墓碑大多无名,碑顶描了一笔朱砂的便是死刑犯之墓。 守墓人的小屋在葬场外围。此人已在这守了半辈子,几乎对里面的每一座墓碑都了如指掌,自称墓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奈何此人竟果真不知道旱魃一事,且言这数月以来,葬场无人问津,直到秋祭过后问斩了刑人才竖了新坟。 而据那三人交代,那只装了旱魃之像、足有人高的桃木箱子就是在东南角那座残碑前发现的。 司徒诚轻车熟路的领着易尘追寻到了那座残碑前,静静打量了片刻,才道:“先前也让那三人来此指认过,搜了三个时辰,除了蛐蛐连根杂草都没找到。” 这座碑前,真的一棵草都没有。 此碑断了半截,瞧缺口,却像是有人故意砸的,只是经年已久,断缺处早被磨平了棱锐。 此碑非是无字碑,在断痕下尚有一道显眼的刻文笔画,奈何字迹残缺了大半,根本无法分辨此为何字。 碑后的土堆显出的却是有些异常的深棕色,那颇有几分血色意味的沉泽一直蔓延到两人脚下,便是此区域内寸草不生。 “这里面埋的是什么人?”易尘追问着,转脸瞧着司徒诚。 司徒诚却瞧着残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里面埋藏的便是世上的仙门。” “什么?!” 司徒诚眼中慵懒闲散之色尽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易尘追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沉冷之色。 “这墓里埋藏的便是昔年元帅讨伐天下仙门的出师之名。” “出师之名?” 十五年前,君寒平定了四方妖国六合之境,却不等国力恢复便下了征讨仙门的命令。 仙门屹立人间千年,斩妖除魔、教化众生,本是无上之净,亦为凡人信仰,然而在君寒提出讨伐仙门时,朝野上下却没几人能反对,基本都持了默认的态度。 这不光是因为君寒手握兵权实力强横,更是因为当时仙门发生了一件惨事,致使声誉大损,不慎寒了天下人的心。 “不知元帅是否同你提过,这天下最威胁凡人的既非妖也非魔,而是三柄悬垂境外的利剑,从古至今,鲜少有人能摸清那三把剑的底细,但三把剑的任何动静,都足以在人间掀起腥风狂澜。” “归墟、西域、北境。”易尘追沉声答道,接着便讲了下去:“归墟之力藏匿海中,自古为沿海群妖所借蔽,如今东海蛟族归顺,应无大碍。” “所以剩下的便是西域和北境。” 虽然具体的不清楚,但易尘追知道,这两处一直是君寒的心病。 而这块心病,原本也属于仙门。 子孚与鬼星的传说里,有些事的确有史籍记载,其中包括两场传了千古的史诗战役——一为西征魃魅,二为北上冰渊。 史籍却不如传说来得振奋人心,在子孚征伐无数的生涯里,这两场战役便几乎耗了他半生,其惨烈程度,纵是传说也不得不以“生灵涂炭”四个字来概括。 这两场战役几乎耗光了子孚身边所有猛将,打完北境最后一役之后,中原兵将尽空,子孚也是凭着鬼星的护佑才得以生还。 那之后子孚便奉天命,以鬼星之焰铸造九足鼎,镇守了凡间数千年的安稳。 司徒诚退了几步,倚住后头一株秃桑树,抬眼,瞧住明阳暖映的晴天,“虽然是传说,可鬼星的确存在。” 大概也就在两百来年前,西方天上现了一枚猩红之星,此后不久,鬼星之魂现世,却化成了魔孽在人间掀了一场血战,天下仙门合力将其斩除。 史籍里是这么记载的,司徒诚一字不落的述罢,又一笑,否了这个结论:“其实,鬼星并不会死,因为它是天地初开时化生的第一只凤凰,而且……”讲到这时,司徒诚故意顿了一下,才道:“而且在陪伴子孚的征途中,它替子孚死了无数次。所以拥有鬼星的子孚之所以能够战胜天下,不是因为鬼星真的拥有举世无敌威力,而是因为,它不管死多少次都能浴火重生,耗也能耗死对手。” “所以,”至此,司徒诚才又续起了正题,“仙门并没有毁灭鬼星,他们只是把鬼星的魂分裂了。” 易尘追心底陡然一凉,错愕了一瞬,便将目光从司徒诚身上挪开,又落回到残碑身上。 凛然刮来一阵萧瑟的秋风,司徒诚拉紧了披风,“鬼星的残魂被各大仙门分别封印,总共被分成了七份,但如今似乎只存下了一份。” 易尘追回头,“为何?” 司徒诚扬了下巴,示意了他面前的残碑,“自从拆裂了鬼星之魂开始,仙门就在琢磨这只凤凰,因为,似乎只有鬼星才是那三把利剑真正的克主。” 易尘追静静听着他说。 “十五年前,这座墓的主人不知从何而来,提着一把滴血的剑站在大黎最神圣的九鼎山上,由西至东,屠杀了沿途五个村寨,毁坏了黎州的城墙——被他毁坏的位置正是如今的苍鹤门。 “当时元帅不在京城,先帝调动了御林军和金火骑前去拦截此人,三千士卒与此人在九鼎山上血战了三日,直到元帅赶回,才将那人彻底制服。而几乎与此同时,崆峒山的镇妖塔倒塌,在此人与元帅缠斗时,塔中迸出的邪力与九鼎山上此人相合,仅一瞬间,那人便摧毁了九鼎山最后的守护神力,即使最后元帅成功将其击杀,也无法挽回九鼎山之失。 “事后元帅检查了那人的尸体,确定了那力量就是传说中的‘鬼星’。” 葬场的凄风戛然而止,枯木败草止了摇晃,忽然静默下来,竟有些阴森。 司徒诚突然露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元帅为了防止此人诈尸,还特地作了点特殊处理,大概效仿了仙门对待鬼星的手段,所以这里头埋的人不大完整。” “……” 碎……碎尸? 司徒诚见易尘追脸色陡然一白,忙一摆手道:“当然也没你想的那么恐怖,只是摘了一个守魂固元的部件而已。” 易尘追转头瞧他,正见尚书大人抬手捂住了心口,意味翩远一笑,易尘追便会意了。 取了心脏。 易尘追稍松了一口气,再打量此墓时,心中莫名惆怅。 昔年与子孚一同守护天下的凤凰,如今却成了摧枯拉朽的邪神了吗? “不过,诚兄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司徒诚似乎早也料到了易尘追会那么问,于是笑得很淡泊,双手不经意攀住两条胳膊,抬眼瞅着天色,悠悠一叹,“你诚兄我倒霉的就是京城里第一个碰上这墓主的人。” “啊?”易尘追惊了一脸呆白,满脸写着——你怎么还活着? 司徒诚瞥了他脸色一眼,道:“我当然也不是正面跟他碰上的,只是不小心在远处瞧见他,然后第一个在城里炸警钟,所以元帅大人调查这事的时候特意把我带在身边,大概是想从我这里了解点情况吧。” “然后呢?” 司徒诚转着眼珠想了想,“我只是看见了那家伙,其他的还是后来从元帅那里知道的。”他摊手耸了肩,“元帅大人当时忙着调查这事的前因后果,完全没注意到被我给反套了。” 说起这事,司徒诚居然还有点得瑟。 精明无双的元帅居然被他给套路了…… “后来,崆峒掌门也承认了鬼星一事,”司徒诚垂下脸来,藏住了神色,“他承认,他利用了鬼星的残魂,意图为鬼星找到合适的宿主,以此来利用鬼星之力守护凡间。” 易尘追讲不出话来。 “后来,元帅告诉我,那个孩子,才十三岁。” —— 当时的君寒对此似乎也有所感叹,竟然有心情将那孩子最后一口气的情形告诉司徒诚。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彻底失去战斗力后才逐渐宁静下来,君寒和他缠斗了一夜,当时,正好日出。 然后那个少年便躺在血泊里,问君寒,那是不是日出…… —— 司徒诚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脸,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知道崆峒的掌门是谁吗?” 易尘追一脸木然的摇了摇头。 “允泽君,易远光。” 司徒诚走到残碑前,瞧着碑后深棕的土堆,道:“从允泽君开始,六家封印了鬼星的仙门都被拖出水,有的试图以鬼星之魂铸成法器、有的则尝试为鬼星寻找宿主,唯有封印了鬼星本元之魂的巽天不曾沾手此事。这个真相公诸于世之后,世人皆为此感到震惊,尽管他们的本意是为了守护……然后元帅就以此为名,讨伐了仙门。” 说到这,司徒诚又叹了口气,“其实当时,我爹是反对这件事的,可是他找不出法子来阻挡元帅……”他又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结果当时我还跟他对着干,大张旗鼓的在相府里赞同元帅的决定。” “……” “然后我就被我爹给送到了深山老林里,跟着几个据说贤达的隐士静心养性。” 易尘追也浅浅的笑了一下,转脸,却问:“诚兄当时为什么赞成我义父?” “怎么说呢……” 司徒诚抬脸再度仰望了天空。 “其实,我也并不认可元帅屠灭仙门这一极端举动,就像当时,我无法认可仙门利用鬼星,以‘守护’为名残害那个孩子一样。”他顿了口气,哀叹似的,道:“在我看来,鬼星之所以沦入魔道是因为它真的累了,真的没有心力再守护什么了……所以我很赞同元帅的观点——众生的世界,应由众生来守护。” 第四十九章 旧墓之忆(下) 尚书大人的马车缓缓驶离东郊的葬场,重返了城门,直待一路烟尘远去,才又有一道影遮了残碑的阳光。 秋风凄凄而过,枯枝颤颤萧索,碑前此人一身黑袍曳地,脸上罩了面具又戴了一顶黑纱的斗笠,将面容遮的严严实实。他身后背了个布裹的长条,两手缠着绷带,一直裹到了指根,全身上下唯独露出的十指苍白异常,横竖瞧来毫无生色。 顶着渐至中天的太阳,此人在碑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绕到碑后埋人的土堆旁,蹲下身,缠着绷带的手虚虚抚上土堆。 “终于找到你了……”不料面具下传出的嗓音却是低沉而温润,细品语气里似乎还夹了一分苦涩的笑意。 他瞧着坟堆出神,却又有一个着黑衣的人悄无声息的站上枯树梢头,抱着手,保持沉默,居高打量着他。 他也在坟前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迟缓而沉重的刨开土堆。 “抱歉,现在才来找你……”他在下头絮絮叨叨的刨着坟,树上那人撂了一个白眼上天,甚不耐烦的吹了口气。 他却耳聪的听见了树上那人的不耐烦,便捻着温润的笑音,和柔道:“小渊不要生气,很快就好。” 被他称作小渊的少年更不耐烦了。 风息萧萧而过,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终于磨磨蹭蹭的刨开了土堆,从整个人半狗似的趴在地上从土坑里捞出了那个遭了腐蚀一般的漆黑头骨。 颜色虽然像是遭了腐蚀,但整个头骨完整且光滑,细细端摩一番,竟像是上了漆一般。 他跪坐在土坑旁,沾了土尘的修指在头骨的天灵盖上反复轻抚,甚爱怜的,惋惜道:“抱歉……” —— 尚书大人的奢华马车悠悠驶进海市的道里,行得缓缓,最终停在了暗坊门前。 司徒诚先跳下车来,易尘追跟着出来,瞥了那幢阴森森的大楼一眼,便问:“来这做什么?” “没事不能来逛啊?” “你是病急乱投医吧……” 司徒诚下了车便摆摆手,示意丁烊哪来的回哪去,丁烊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这里离府上可远着呢,您要是把我驱走了,醉酒可就没人捎您了。” 司徒诚咂了嘴,一脸幽怨,“你看本大人今天像是来喝酒的吗?” 丁烊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摆弄着马鞭,“那可不好说——您在里头就尽管逛吧,我就待在这。” 司徒诚琢磨了琢磨,也没啥坏处,便一点头,“行吧,本大人就在楼上赏了日落再下来。”他戏侃着,便溜溜达达进了院。 尚书大人的脸顶在前头,整个暗坊上下愣是没人来拦。 易尘追瞧了稍有幽怨——难道因为看着他小所以不让进吗? “我猜你可能不知道,着休灵楼的最高层就是封住那邪物的地方。” “嗯?原来第七层封的就是那人的心脏?” 司徒诚留了一步,回眼瞧他,“因为那是鬼星的魂,灭不掉。” —— 今日一直过了午时都不见易尘追回来,君寒便一个人在书房内琢磨着那恢复了少许灵息的灵符,打量半天,终于叹了一口长气,只手又将灵符捏成了齑粉。 屋门应时打开,君寒掌心的齑粉即刻随风散落,舒凌又关了门,才沉默着走了过来。 “尘追呢?” “被诚公子拖走了。” 君寒眉梢一挑,莫名其妙,“哈?” 舒凌很无奈的耸耸肩,“好多人都看到尚书大人把我家公子给当街抢走了——尘追真的也不反抗,真是让人心急。” 君寒落下兴致来,抱怨似的数落了一句:“他这性子真是难缠……” “难缠倒没有吧,毕竟这样的性子很温顺,算不上是麻烦。” 君寒淡淡勾了唇角,笑意难明,又瞥着窗框透进的阳光轻轻揉住眉心,“那可不好说,昔年有一个和他一样温和的人,却是最终撕裂了整个格局的毒手。人心难测,谁能知道那看似纯良无害的外表下,潜藏的是怎样的祸心。” 舒凌沉默。 “况且,”君寒又叹了叹,“他原本也不是善类,或者说,他早就失去了做绵羊的资格。”他如此意味深长的说罢,便撤了揉眉的手,忧色更甚,“那灵符出自北境。” “什么?!” 君寒转弄着指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可鬼无和鬼曳还没到……” 君寒一声嗤笑,隐隐约约藏了几许鬼火,突然沉着嗓音切齿道:“你真以为百里云把那两个人派出去了?” “……” 君寒懊恼的咽下一口气,“算了……” 如果真要跟百里云计较的话,十扇肺也不够炸的。 但是那家伙似乎也长了一副温柔儒雅的面相。 果然,人不可貌相。 —— 易尘追实在搞不明白,司徒诚这么一个不舞刀不弄枪的文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往这些邪里邪气的地方钻? 今日司徒诚便带着易尘追一路登上了休灵楼的第七层。 此楼里没有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却有法阵直达阵眼。 这法阵还是君寒布下的。 依君寒所言,“死水亦生荼毒,流泉可驱浊杂”,所以封印那邪物的法阵灵息进出流通,不易聚邪蓄力,比起绝对的堵塞压迫要好许多,却也脱不去扬汤止沸的意味。 司徒诚活像个百事通一般,这城里城外、鲜为人知的杂事他总能随口述之,一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源源不断,这会儿又絮絮叨叨的给易尘追讲解这阵法的构造,说的头头是道,乍一看还真不像个外行。 “此阵将邪物的灵息引入金师院,供铸炼师们分析此邪物类,顺便也能提供点注灵材料,既降低了威胁外界的风险,又不浪费,实在很高明。”司徒诚讲解至此,蓦然回头瞥了易尘追一眼,却是叹着回过脸去。 谁让易尘追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挂着他那纯良温顺的笑容,活像个废柴羊羔子。 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这悍勇无敌、举世无双的元帅大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温顺一头羊呢? 都说习武之人身蕴杀伐之息,可易尘追身上非但没有那象征性的杀伐之息,反倒通身流蕴着一股文人温和的风度,有时甚至都能让司徒诚自愧不如。 两人站在封锁邪物的灵障边缘,司徒诚忧虑重重的打量着十步开外那个上了几道锁的箱子,沉默良久,又连叹了几口气。 “诚兄是觉得此事与这邪物相关?” 司徒诚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片刻,却又颔首,接着又是一叹,“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关系,但……” “西域和鬼星之间的联系一直都很紧密。” “嗯……” 司徒诚这个轻浮的家伙身上很少会有偏向于正经的态度,而此刻易尘追眼前的他却透出了不同于往日的忧虑。 看来也是真的为这事愁坏了。 “眼下也只好劝咱爹尽快将西域之事确定,否则这团迷雾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对中原不利了。”他此言方罢,便有一阵匆急的脚步声闯来,两人应而回眼瞧去,见是刑部的人赶来。 “大人!” “别急,慢慢说。” 这位小官气喘吁吁了半天,才道:“方才东郊的守墓人来报,有人闯了葬场!” “什么?”司徒诚整个人陡然一精神,突然开了塞一般,顾不得多待,抬腿就走,“什么时候的事?” 易尘追紧随了一步,却蓦觉了一股异息,回眼瞧去,望着空空如也的暗堂,心里仿佛漏了一拍。 再回眼,尚书大人已经没了踪影。 —— 司徒诚的马车又一路绝尘奔出东门,才近了葬场,便见了两匹俊俏的黑马在枯树下踏着小步。 君寒和舒凌早他一步站在残碑前,君寒依旧挂着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打量着脚下这片色泽诡异的土地,舒凌却站在被刨开了的土坑前,沉沉皱着眉。 “怎么回事?”司徒诚急匆匆的赶来,未近跟前,已经见了残碑上赫然新添的四个血字——“淘仙之墓”。 “这字是刚刚写上去的。”君寒回答。 “淘仙?”司徒诚第一反应以为这便是墓主的名字,却旋即又察觉了不对劲。 君寒浅淡一笑,若有所思的转动着指环,“看来这世上还有记挂这个孩子的人。” “元帅认为,会是谁?”说时,他往坑里瞥了一眼,见是空空如也。 君寒缓步踱到土坑旁,打量着里头躺过骸骨的格外幽黑的泥土,“大概也是仙门的某位故人吧。” “仙门……” 司徒诚惊在一旁,君寒却平泊无奇的蹲下身,稍稍凑近了些打量那朽浊的土壤,片刻,戏谑着叹了口气,道:“地都黑了,看来这东西的确挺危险的。” “元帅心里有人选了吗?” 君寒稍作思忖,“大概有吧……”他又站起身,转眼瞧住边上舒凌,“让守墓人把土填上吧。这两天加强城中警戒。”交代罢,君寒转身便走。 “那个,元帅……”司徒诚踌躇着叫住了他。 君寒定步,回过头来等着他说。 “关于西域的事,我觉得,不能再拖了。” 君寒敛眉稍作思忖,“此事当由皇上下诏。” 司徒诚闻言,似是松了口气,“我想,陛下不会拒绝的。” 君寒浅然一笑,便走,“这两日城中或许会有点乱子,尚书大人若没什么十分重要的事的话,就尽量待在府中吧。” 司徒诚拱手送礼。 待君寒和舒凌走远,尚书大人才缓缓正回身来,目光悠悠落在他们离去的方向。 的确如他爹所说,君寒这个人难以捉摸得令人不安。 可奇怪的是,只要有他在城里,大家都能格外心安。 即使乱子砸在眼前也能做到不为所动。 第五十章 生于淤泥终属尘埃 司徒诚匆匆忙忙的走后,易尘追又在海市里转悠了片刻。 方才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当,但易尘追的确感到了一股十分诡异的气息,那气息不像是生人,也不像是那休灵楼里的东西,在纷杂中很出挑,又带着一种不安分的危险意味。 可一出来,那气息便若有若无的消失了,任易尘追转了半晌也没再察见端倪。 无奈,易尘追也只好先回了府。 —— 今日府里的气氛似乎也不大对劲。 易尘追原本打算去向君寒请安,却才走近院门便被守卫拦住了。 君寒和舒凌在里头有要事商议,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 虽然这种情况易尘追很习惯,但今日却莫名令他心里有些怪怪的。 思及司徒诚不久前对他说的有关鬼星与仙门的历史,那奇怪的感觉逐渐演变成了不安,隐隐绰绰的,总让人觉着似乎有什么祸事在暗中酝酿。 书房里,君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桌子,哑巴似的闷不作响,空落落的晾着舒凌在一边,自己却不知上哪神游去了。 “你心里当真有人选了吗?”终于还是舒凌忍不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大概……” “……” 这算什么回答! 却在这一敷衍后,君寒稍稍回了些正色,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身子也坐直了些。 “我记得,易远光是个很奇特的人。” “易、远、光?”舒凌怔得一字一顿,“他不是,早就被百里给杀了吗……” “是啊。”君寒答的漫不经心。 “那你现在是怀疑,那个人是他?” “……也不是没有可能。”君寒漠然一笑,“我记得那六家折腾鬼星的仙门里,只有崆峒直接拿人开刀,不要忘了,鬼星可是不死的凤凰,在它身上,重生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自从崆峒东窗事发之后,余下五家打鬼星主意的仙门也纷纷败露,一时间,洁净了数千年的仙门一朝跌入泥潭,君寒趁热打铁,一举灭了仙门百家。 可奇怪的是,屠仙之战后,君寒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六家仙门的鬼星之魂,只在从来没有动过鬼星的巽天发现了一缕残魂。 而那残魂,却匪夷所思的宿进了易尘追体内。 易尘追…… 君寒在默默的思考此事,一旁的舒凌心中却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昔年不提还好,如今论起此事,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易尘追和易远光的联系密切得很难令人不多心。 “那六家仙门早在刚封印鬼星之时就开始琢磨了,研究了将近两百年,若说什么也没翻出来,谁信呢?”他稍稍一顿,“而且十五年前的那个孩子体内也的确蕴宿着鬼星之力,虽然就当时的情况看来,他的神志几乎被鬼星意识吞噬,但是,他体内的鬼星之魂的确被人动过手脚。” “也许那个孩子是个失败的试验品吧……” 这个话题终于还是令舒凌不安了。 如今的君寒藏的越发深不可测,舒凌实在没法轻易的揣摩出他的心境。 “那……”舒凌喃喃吐了一个字,踌躇着,难以继续下去。 “嗯?” “你觉得,尘追……可能是易远光的遗孤吗?”这话,舒凌问的很艰难。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模棱两可,掂不清虚实的状态了。 说真的,舒凌半点也不想让易尘追沦为稳定天下的牺牲,也实在期望,君寒能对这个孩子真真切切的投入哪怕只是一丝半毫的真情实意…… “不可能。” “……” 君寒笃定的一语瞬间打破了舒凌所有思忖,忽如一鸣惊钟轰入耳膜,震得他几乎有些发麻。 良久,舒凌才理顺了有些不听使唤的嘴皮,问:“为什么?” 君寒脸上的笑意落了些,成了似笑非笑的深沉神情,“易远光的孩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可是如你所说的,对鬼星而言,重生是理所当然的。” “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君寒转开眼神,思忖着,仿佛是在搜罗记忆里的只言片语。 舒凌一颗心都被揪到了嗓子眼,跳得狂震,似乎又掺着些欣喜,却又惊恐的生怕君寒这一番思忖作罢便要推翻先前的笃定。 好在,君寒到底没有推翻自己先前的笃定,“我算了一下,如果易远光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和司徒诚差不多。” 相差十年有余…… 至此,舒凌终如死里逃生一般,一口长气大舒,勒了半晌的心也终于落回原位,只有煞白的脸色还需要点时间来恢复血色。 “怎么了?” 舒凌实在撇不去那如获新生的喜悦,只有微微别过脸去,稍稍敛住些欲盖弥彰的笑色,“没怎么,只是……” “只是庆幸尘追跟易远光没有关系?” “嗯,大概吧。”舒凌笃定的用了君寒刚才敷衍的几个字。 君寒泊然一笑,也不知是何心境,目光垂在桌面却飘去了悠远的过往,“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即使是破天荒的巧合也的确有存在的几率。” “是啊,的确如此……”舒凌蓦然想起十五年前君寒得知崆峒事发时那副诡异的神情,突然一时兴起,便问:“说起来,允泽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君寒迟疑着稍作停顿,似乎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形容这个人。 片刻,君寒松下神来,出神似的,沉声道:“还有点巧,他和尘追还真有点相像,有些时候,我都会怀疑,尘追会不会是他……” “……”舒凌心里咯噔一落——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妙啊…… 君寒这一生同仙门的人接触并不算太深,能刻入记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然而这个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易远光却石破惊天的留在了他记忆里,更惊天地泣鬼神的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君寒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这大概是因为,易远光在君寒眼里实在是一朵举世无双的奇葩。 君寒和易远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还是少年。 当是崆峒派掌门前来巽天与宫云归他爹论道,随行带的几个弟子里就包括他儿子易远光。 易远光天生患有眼疾,五岁时便失了视觉,是个实打实的瞎子,虽然灵脉没什么问题,也可以通过灵触来弥补两眼的缺陷,奈何此人是个迷糊鬼,时不时总爱往墙上撞。 君寒在巽天里是众所周知的冷鬼加瘟神,平日里除了怜音以外没谁会主动接近他——就算不小心接近了也一定要及时躲避。 结果易远光这个迷糊鬼,愣是瞎猫撞野狼的第一天就跟君寒碰了个结实。 当时,这个瞎子在巽天迷了路,晕叨叨的转到了后山,两眼蒙着条白绫,长得一脸温和又无辜,君寒大老远瞥见了,直觉便认为此人是个软柿子,指不定还是个呆子。 所以也不怎么在意,瞥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的走自己的道。 恰在陡滑的石阶处,君寒避不开此人,便只有站在阶下等着这家伙过了再走。 结果这二货偏偏就迷糊的踩空了,整个人咣当栽了下来,君寒条件反射的伸手接了他一把,没让他扑地上,却让他扎实的砸进了怀里。 说实在的,君寒对抱男人这事抱着很深的抵触心理,尤其这货还是个纯白无辜的仙门人。 于是君寒立马撒了手。 “多谢。”易远光笑呵呵的跟他道了谢。 不知为何,君寒很不想接受他这谢意,便冷飕飕道:“你自己扑上来的。” 原以为这话足以挑触仙门人居高自傲的廉耻之心,却不料这易远光竟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样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没有伤着你吧?” “……” “你的灵息有些不同啊。” “公子初来乍到大概不知,这巽天里有一物绝对不可触及。” “愿闻其详。” “我。” 闻此,易远光先是一愣,旋即又笑了,“公子真是风趣。” 风、趣……? 君寒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神情了。 此人怕不是脑子有病? 随后,易远光果真向君寒证明了他的确“有病”。 易远光稍稍整理了仪容便恭恭敬敬的向君寒行礼道:“在下易远光,阁下想必便是君寒公子吧?” “……” 虽然面前这人是个瞎子,但受他礼教感染,君寒还是别扭的还了他一个礼。 “久闻公子大名。” “不敢当……”君寒冷飕飕道。 然而此人仿佛是个不会生气的呆木瓜,被君寒连着淋了几盆冷水却还笑呵呵道:“我一直很想见君公子呢……” 这货真的有病! 君寒都懒得问他原因,然而这人却是个自来熟,不管君寒理不理他,他都很乐意把对话进行下去。 “公子一直都喜欢一个人待吗?” “嗯。”君寒实在很不想理他。 易远光却还是漾着满脸和煦的笑容对着他,笑的当真毫无敌意。 “公子可真坚强啊——要是让我这样孤独一人的话,我一定会疯的。” “……”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自顾自讲了一半,稍回了几许正色,道:“我很想知道公子长什么样,可惜眼睛不听使唤,”他展了展爪子,“公子能允许我稍稍临摹一下你的相貌吗?” 说真的,君寒心里很抵触。 “随便……” “多谢。”然后易远光果真毫不见外的将两只手都抚上了君寒脸颊。 —— 那感觉,君寒至今想想,仍是狼躯一震。 —— 不过易远光并没有冒犯的触摸,只是虚虚浮浮的大概探了一番,然后便收回手,笑道:“和我想的一样,君公子的确长得很讨女孩子喜欢哦。” “…………” —— 在君寒的印象里,易远光一直都是这样和煦而温润的,而他所执掌的崆峒曾被誉为“仙门之壁”,是举世公认的,仙门最强的后盾。 他本人也如一座包藏了万灵的守护神山,不论腥雨如何残凉,他总能岿然不动的挡在众仙之前,柔中有刚,行之坚定。 即使在生命分崩离析的前一刻,允泽君仍旧清柔而温润的笑着,即使眉梢眼角已挂起了凄凉的绝望,但他的风骨仍然不曾被污浊埋没。 可惜这朵坠世的优钵罗终究还是被君寒给摧残了,待他陨落,这世上也就不再有能令君寒对仙门留有惋惜的条件了—— 直到整个崆峒尽被火海吞噬,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茫茫人世,君寒才确定,仙门已经没有在世上存在的必要了。 —— 回忆了良久,君寒终于勉强凑出了一句稍微像样的形容:“他大概,就是那种没法让人讨厌的人吧……” 第五十一章 梦中雪 易尘追怏怏的回了自己的小院,才跨进了院门,璃影便没好气的问候道:“我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呢。” “被人绑走也好过成天对着一个母夜叉。”易尘追今天的语气也没有平日里那么温和柔顺了。 璃影冷不防被他噎了一句,蓦然回忆起昨晚她那抽风似的举动,一时汗颜,还真无话反驳。 易尘追披了一身倦怠开门进屋。 “喂,你不练了?” “砰”的屋门一闭,易尘追到底没搭理她。 璃影瞧了紧闭的屋门片刻,跃上墙头,兀自发呆去了。 在外面溜达了这么一大圈,易尘追实在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于是半死不活的往床上一躺,盯着帐顶开始呆愣愣的出神。 有时念起自己的模样,易尘追也的确觉着挺挫败的。 司徒诚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可以从元帅大人那里套话了,他却还跟只金丝雀似的,半点没有将门之后的魄力。 活跟只绵羊一般温顺。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易尘追有心想让自己硬气点,却怎么也没法摒除那仿佛刻在了骨子里的柔软。 如此看来,他和杀伐果断的武将果真还是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 申时一刻,君寒终于解了自己小院的禁,舒凌匆匆点了几个人便离了帅府。 君寒淀了一身疲惫,走出书房,见得一眼阳光明媚。 蓦觉有些刺眼。 如今回忆易远光此人竟会觉得有些怀念——明明也不甚熟识…… 不过,十五年前毕竟是这个人给了君寒一扫仙门的理由,于情于理,在心里头稍稍感谢他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如今想来,屠灭仙门此举,当真有必要吗…… 君寒察觉这神出的有些犹豫,于是立马扯回思绪。 不管有没有必要,这件事都已经成了定格的历史,谁也改变不了。 即使它也远不如君寒曾经所预期的那般,能够带给他足够的欢悦与轻松…… 还真是遗憾。 君寒又出了会儿神,空落落的不知所往时,莫名有一丝心绪飘去了易尘追那里,于是他淡淡的瞧了那个方向片刻,落眼一叹,还是拾了几分不大情愿的模样朝那个方向去了。 璃影大老远瞥见了君寒往这边过来,便即刻抽身,漠然避开了。 于是君寒进院,所见空无一人,连易尘追的屋子都紧闭着。 其实细细想来,这孩子倒也还是有点可爱之处的。 至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让君寒操过心,乖巧懂事,也还算机灵。 君寒推门进屋,却见这家伙死狗似的躺在床上,不脱衣也不盖被的就这么睡着了。 昨天练的太狠了吗? 君寒这么想着,便若无其事的走到他榻边,轻轻挑开碍眼的帘子,垂眼,便见这少年一脸安然。 明明身体里藏着那么变态的威力,表面上居然还能如此温良。 说来也奇怪,易尘追明明是被鬼星残魂附了身,结果却半点明面上的征兆都没有,若非那股隐隐约约的威压一直藏在他气息里挥之不去,君寒指不定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 瑟瑟秋风打门里灌进屋子,一道寒意袭上易尘追襟领,拂开了几缕铺落肩前的长发。 君寒又瞧了他片刻,心里头莫名别扭起来,打量着易尘追这张柔和俊俏的少年面庞,突然隐隐有一丝于心不忍。 却只一瞬,那于心不忍便消散无踪。 毕竟仔细想想,他君寒好像从来就不是这号会心软的人。 错觉而已,何须在意。 君寒收回手来,转身,指尖随意一勾,榻上的棉被便受了召一般铺天盖地的覆到易尘追身上。 君寒毫无留意的出了屋,却才一关门,便见璃月从回廊的拐角里转出,原本似乎是挺欢快的步子,结果乍一瞧见君寒便蓦地愣在了原地,稍有些错愕。 君寒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负手离去。 待君寒走出院门,璃月才轻步摸到易尘追门前,小心翼翼地推了一条门缝。 “月儿。” 璃月转眼瞧去,璃影站在院里,神情淡冷,语气也沉沉的,“别打扰他。” “我……” 璃影没再说话,只兀自背过身去,也默默回了屋子。 璃月在易尘追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偷偷往屋里张望了一眼,见易尘追果然在榻上安睡,便只好乖乖关上门,扫兴的离开了。 —— 梦中又见一幕白雪纷飞,这番景象却是易尘追半沉半醒时透过两眼一条缝模糊窥见的。 他辨不清眼前有些怎样的景物,只知道那的确是一片洁白的天地,有一个人抱着他顶着风雪前行。 那人似乎便是他母亲,可他不论如何也忆不起他母亲的相貌了。 他母亲将他紧紧笼在怀里,顶着风雪前进也并不十分艰难,倒是双臂一直在将他往怀里锁,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当时的身体也的确很麻木,虽然不像是被冻麻木的,但体脉里流淌的血液却着实有些寒凉。 梦境又模糊了下来。 毕竟当时他的眼缝也只睁了那么不过片刻的功夫,甚至都没有气力和功夫去窥清他母亲的相貌。 梦中混沌下来,神识却清醒了过来。 易尘追真真切切的睁开眼来,梦境里的景象瞬间又恍惚远去了不少。 他坐起身来,恍惚了一会儿,才发现不知几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易尘追六岁那年被他母亲带到了继父家中。 他似乎在那雪行之后又昏迷了相当一段时间,好像是到了来年开春才渐渐恢复了意识醒转过来。 醒时,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个人的背影。 仍是在霜天雪地里,他浑浑噩噩的睁不开眼,只能一直沉浸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他不知道他母亲抱着他走了多久,只是有一瞬他突然从那温暖的怀抱里脱出,吓得他惊了一下神,稍稍回了些清明。 “一定要活过来……”他母亲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大概就被递到了另一个人怀里。 当时他挣扎着又绷开了一丝眼缝,却只见着一个人影冒风雪离去,那人披着一件长黑的斗篷,身姿挺拔绰约,曼妙却不娇柔,在风雪中行走,撑有一派出尘之意。 然后易尘追就耗尽了力气,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再醒,便是开春。 易尘追稍稍有些出神,掀开被子,思绪又翩远了好一会儿。 其实,易尘追有时也在疑惑,他的母亲到底是谁。 是风雪里孑然离开的那个人,还是后来时常伴在他身边的这位——他一直觉得这前后之人并非同一人,却又说不出具体的缘由,一切不过是他模糊而又浅远的猜测罢了。 透进窗纸的阳光蓦然被云幕遮了光线,易尘追随而一叹,便起身,推门出屋。 他又去了君寒的院子一趟,这回倒没人拦他了,却也不见君寒人影,于是易尘追又一次败兴而归。 却没再回房,而是径直朝帅府的大门而去。 老管家大远见了易尘追要出去,便忙上前问候:“少爷这是要去哪?” 细想一下,易尘追果然是被养成了个大家闺秀,平日里若非去见张先生或是司徒诚来邀他,管家总要询问他的去向。 “我出去转转。” 管家上了年纪,便免不得有几分唠叨:“这两日京城里不大太平,少爷还是带几个人再去吧。” 管家此言才落,守在府里的卫兵便唰唰转眼瞧来,一色的候着易尘追点派。 易尘追稍稍错开了那一众披甲士卒的目光,笑着展了展手里的剑,道:“没关系,我还是有点自卫能力的。” “可是……” 易尘追实在不敢再耗下去了,便笑呵呵的一边退着走,一边冲老管家温言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说罢,转身便跑。 —— 虽然这几天一连发生了那么些事,但来到街路上,仍是安景如常,丝毫不见异乱。 路上行人如此安稳,无形中也给易尘追塞了一颗定心丸,总算不那么担惊受怕了。 果然这样要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多了。 他稍稍舒了口气,便放缓脚步,穿行在行人来往之间,从喧闹里寻得片许平静。 巷口的拐角出隐隐探出一抹黑影,大体仍藏在墙影里不显山,却牵了一丝灵引探到了人群里的易尘追身上。 片刻,他笑而转脸,“小渊,拜托你了。” 那个唤作小渊的少年本抱着手倚着墙,闻言,也没开口,只平冷冷的走出了巷口。 易尘追也在人群中戛然止步,一颗刚刚松了几分弦的心转眼又拧了个紧绷,乍然回眼瞧去,行人往来纷叠,辨不出异常却实是令人不安。 他的确感觉到了刚刚休灵楼里的那股诡异至极的气息。 然而,又模糊了。 街路上纷纷杂杂,恰又有风气往来不绝,不过转眼,那气息又隐匿无踪了。 易尘追将疑着正回脸去,方抬步,却蓦地迎面拂过了一阵诡息。 “等等……”易尘追浑身一乍,立马回身抓住这个刚刚与他擦肩的人。 那人应而止步,一抹玄黑背影森冷幽邪。 “你是……” 说时迟那时快,易尘追才吐了个话头,自个儿压在对方肩上的手就被一把扼住。 那黑衣的少年身形瞧来与易尘追明明相差无几,却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那力气竟然大得吓人,只攥了一只手便将易尘追抡上半空,划过一道优美半弧直将他砸在地上。 易尘追被砸得一声闷哼,两眼抹黑了一瞬,再清明,便倒见一双居高临下的眼。 此人蒙着面,只露了一双森沉而妖红的眸子。 第五十二章 眼中焰 城里的卫兵顿时又炸了锅,警钟拉得窜杂成一片,其中也夹着士卒的惊呼—— “元帅少爷被人绑了!快调人!” 那个黑衣的少年肩上扛着易尘追仍能在屋檐上跃得如飞燕一般轻巧,京城里头又没哪个士兵胆肥的真敢在人群密集处亮家伙,此局便僵住了。 易尘追刚刚被砸的那一下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眼见了城中骚乱,便立马惊醒过来,蕴力一肘子便砸在那黑衣的脊梁骨上,趁对方吃痛的当脱身出来,落檐屈身一滚,便定在五步之外。 易尘追半跪在檐上,一手在腰侧握住剑柄,架好了攻势,道:“你到底能是什么人?” 那黑衣波澜不惊的转过身来,明阳下一双赤瞳幽幽沉寂,一头青丝里赫然露了一缕白发,眉目凌厉而冰冷,让人完全猜不出意图。 “跟我走。”他的语气平泊无澜,掺不了任何情绪。 下头一群士兵呼啦啦的全涌了过来,又紧张又惊恐,瞧着这情形稍有些不知所措。 “少爷!” 易尘追分神瞧了他们一眼,“没事。” “您快下来,这人交给我们。” “不用担心……”易尘追应着,那人蓦地一掷手,甩出几支飞刀,稍有懊恼道:“我叫你跟我走!” 易尘追跃身避过飞刀,右手再度握住剑柄,却还是没拔出来。 那黑衣少年指间夹了三片飞镖,冷色走来,“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打残了拖走。” “……”易尘追细细回想了一番,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过这么一个凶残的货色。 想了想,易尘追索性收了手,冲着那人戏然一笑,道:“那你来抓我呀。” “少爷!”下头士兵哀嚎。 那个少年眉梢燃火一跳,蓦地腾起杀气,一跃便追了过去。 易尘追见势相当不妙,当即扭头就跑。 这两人的速度一个赶着一个快,两两都是轻功好手,不过眨眼的当,便飞窜了老远,下头的士兵眼都跟不及他们的身。 那个少年一跃便可腾身半空,仿佛乘了风息一般,蓦然一身跃起,飞刀裂风而出,周身裹了气刃,过时猎猎,易尘追眼来不及回,才听了隐约风声便点足跃起,避得好生凶险。 完了完了,跑是跑不过这家伙了。 眼看着城门近在眼前,易尘追飞身一跃,一步便从檐上跃至门前大路,缓冲的当都没有,踉跄着便窜门隧里。 “快拦!”守门的官兵大远瞥见那黑影一瞬便立马在门下架起了守势,那少年淡淡落眼一扫,飞身出檐,宛如黑燕一般凌浮半空,临中稍落踏了一个戴了头盔的脑袋,顺手掷出三柄飞刀列次顺上城墙。 然后一群手持干戈的守兵便只有干瞪着眼,瞧着那黑燕一般的少年飞攀城墙,只轻踏了嵌壁的飞刀便幻影似的晃上了墙头。 易尘追好不容易窜出了城门,明明一步踏出了城楼的影,却没有阳光照下,蓦地却是一股寒意从头顶上方砸来,一沉黑影傍杀意压来,易尘追仓皇一步跃开,那少年重步落地,惊起一圈轻尘。 少年落身近地,不待起身,只一眼瞥了易尘追的位置便顺着矮势扫腿击去,易尘追退身抽剑,却不知这人是如何平地蹿起,竟连眨眼的当都不及便晃到了他眼前,一把按住易尘追拔剑的手,方出鞘三寸的剑“嚓”的又被按回鞘里,紧着便见眼前晃过一抹余影,不待转身,下巴已经被重肘磕了一声脆响。 少年稍留了几分力,这一下只把易尘追撂到在地,没将他彻底抡晕过去。 于是易尘追晕头转向的回过神来,视线还没怎么清明,已经见这黑乌鸦似的家伙手里拽了根麻绳,赤瞳散出一阵凶光,恶狠狠的瞪着他。 “好了,老实跟我回去吧。” “……” —— 君寒怎么也没料到,他才离了帅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那绵羊投生的儿子便被人给绑了。 此讯传进观海司里,老徐炸了毛,舒凌惊了神,却见君寒一脸喜怒莫名,空挂了满面碳色。 “哪个王八龟孙鳖犊子!连咱少爷都敢绑,活腻歪了嫌命长是吧……”徐达骂骂咧咧的撸了袖子、抄起手边一双大锤便横摆着跨了门槛。 “回来。”君寒冷冷一唤,老徐定在门槛。 君寒幽森森的瞧着他手里的大锤,“拿着这个出去是打算冲锋陷阵还是想屠城?” “我……”老徐被噎了一口,于是满脸幽怨又无辜的:“那不抄家伙怎么救少爷?” 君寒也懊恼了,便沉下一口气,“舒凌,你带人去追。” “我也要去!” “你就待在这。”君寒落罢此句抬腿便走。 “诶,元帅……” 舒凌踱过门边,淡有幸灾乐祸的轻轻一拍老徐的肩什么也没说,走了。 元帅大人才跨出观海司的门,便有一个守门的卫兵慌不迭地跑到跟前,单膝落跪,气还没喘匀便急着报道:“易少爷被一个黑衣人在城门下绑走了。” 君寒两眼一沉,“不知那人是何身份,是吧?” “不知……” “他从哪个方向走了?” “一晃就不见了。” “……” 这么说就是连方向都不知道喽? 君寒便摆了摆手,“去吧。” 那卫兵如获大赦一般,告了个礼便麻溜的走了。 “舒凌,” “末将在。” “你马上带十五人出城追踪。” “是!”舒凌领了命便快步离去,君寒又在观海司的门下停留了片刻。 敢当街绑元帅的儿子,看来此人对自己的实力相当有信心,而且易尘追这个目标并不寻常,绑他定是别有目的。 既然别有目的,就绝不可能单独行动。 —— 舒凌领着十五骑铁麟军的骑兵往大路上呼啸而过,一时间,仿佛全城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在马蹄声远后,便开始了议论纷纷。 却有一抹黑影逆着人群而行,在纷闹街道上尤为惹眼。 他却只是低调的走着自己的路,故也没多少人留意他。 他怀里抱着一个瞧来沉甸甸的布包,平平静静的转进了海市的巷口。 海市中喧闹更甚,这一抹稍显特殊的黑影即刻便隐没在了纷扰繁乱中。 绕过小巷便是暗坊的入口。 城里别处的喧乱此处分毫不闻,那群连人形都唤不出一半的奇形怪妖也通常不乐意出去惹人嘲讽,便一如往常的守着他们的小天地。 这世上敢招惹厉鬼的人除却仙门本就无多,就算是以捕鬼为生的收鬼人也无不将其视作烫手山芋,得手了就巴不得赶紧丢出去。 这闲着没事,谁会花钱来这晦气。 于是不出常理的,暗坊也是整个海市里最冷清的地方。 今日的天气照说不错,却不知为何,这暗坊里总是冷飕飕的,跟藏了个冰窟似的,总也脱不去寒意。 群妖也怏怏的,不大有精神。 日轮登过了中天将要西沉,至此看来仍是照常平稳的一天,却谁也没料到,这安稳无奇的平静下一刻便让一声惊天的爆响给轰了个碎裂。 平日最无人踏足的第七层竟然被轰了个巨口!还在顶上! 这地方可是元帅重点“关照”过的地方,这要真塌了,谁担的起这责! 突然间,这些妖竟也真不怕楼塌了,呼啦啦一窝的全塞进了楼里,串蚁似的登上了顶层。 却是脑子突然缺了筋,居然走楼梯!结果这群呆货直到撞了一堵咒墙才晃过神来,慌慌张张的又往楼下窜去。 好在到底有一个脑袋清醒的,一来就进了法阵,一瞬登顶,却在透洞而入的阳光下窥见了一抹被烟尘模糊的黑影。 这人,乍一看比那术阵里封的东西还邪,此妖登楼一步还没站稳,便往后一踉跄,坐进了废墟碎石中。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却只怔怔地瞧着被封在顶堂中央的那只匣子。 此处沉寂了良久,这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也佩了武器,便壮起胆来,抽了腰间的佩刀便指住那人,“离开这里。” 黑纱斗笠下嗤出一声轻笑,那人温润开口:“不劳阁下驱逐,在下自然不会在此多留。”一语方罢,那影朝里一晃,却冷不丁的窜了一道猛力砸了此妖一个魂飞。 那黑影停在木匣旁,缠着绷带的掌心似是蕴着一团灵力,只轻轻抬着,那凄凄然的小妖便被一股怪力从堂这头生生拍到了对面的墙上,糊了好一会儿,生死不明。 此人缓缓收起术法,左手仍捧着那黑布裹的包袱,右手却不急不缓的触进了术障里头。却见他五指激起电光灵闪,触的并不容易。 即使他的黑袍笼身曳地,在顶漏的阳光角影中也看得出他的身形在不住轻颤。 那妖没了骨头似的将自己从墙上扒拉下来,几乎被拍扁了,却还颤颤巍巍的拎起了掉落一旁的刀,吼起一声灌力,高举了长刀便朝那黑影砍去。 那黑影既不抽手也不回眼,仿佛无动于衷,却倏地从身里抽出一丝灵流,化了锋刃便反击而去。 忽觉一股威压逼近,阳光下窜过一抹虚影,那妖的刀老远便被卡得动弹不得,眼看就要挨砍了,正哭天命不仁时,便听堂里荡起一声“铿锵”,彗星撞天运的那攻击竟然在此妖眼前不过寸厘的位置被化解了。 此妖一口凉气大喘,眼旁便掠过一道快影,那木匣旁的黑影大概也有所察觉,抽手回身,尚未转定便有一道灵刃自胸肋往上、剐喉而来。 那妖定定站在原地高举着佩刀,直愣愣的瞧着君寒一头白发随衣袍落定,而那黑影则被灵势余力震出,裂风一并掀了他遮脸掩容的面具和斗笠,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灰散发倾落而出。 那黑影退行拖出了许长一段距离,堪堪站住,长发直落腰下,衬黑袍,甚妖冶。 “久闻元帅实力非凡,今日有幸一试,果然名不虚传。”他轻轻笑着,一手稍稍掀了挡脸遮视线的长发,却没抬脸,君寒居远,只能瞧见一片盖了他左眼的黑色眼罩。 第五十三章 焰中人 “知道我的实力名不虚传,还敢让人抢我儿子,顺便光天化日之下损坏休灵楼?”君寒一笑冷漠又嘲讽,“阁下还真是,胆量不俗。” 这两人的讲话技巧莫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黑衣笑了笑,从地上捡起碰巧落在脚边的面具,重新罩回脸上,盖全了真容方才正大光明的抬起脸来,“看来那孩子的动静还是太大了。” 君寒眉梢泊然一挑,嗅到了此人身上超凡脱俗的作死气质。 “那接下来,元帅是打算亲自抓我喽?”此人柔和委婉的声音从一张白底笑貌的面具下传出,语气还真是甚有诚意的询问之意。 君寒同样勾起一抹面具似的笑色,“阁下也可以选择自己跟我回去。” 此人捏着下巴想了想,又笑,“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来叨扰了。” “……” 恰在这会儿,那群愣头鹅的妖一窝的全挤了进来。 那人往群妖这边溜了一眼,又笑:“不打扰了。”话音未落,人影便已幻散无踪。 君寒轻轻叹了口气,也回眼瞥住那群妖,询道:“你们觉得我像是在跟他商量吗?” 群妖一愣,接着便摇震了头。 —— 要说君寒的威慑力还真不是一般大,光人往那一站,就够骇人的了—— 此人溜出休灵楼后飘在半空如此想。 然而他却一点也不觉着自己逃过这一劫了。 倒也不是直觉那么玄乎的东西,只是真真切切的有一股杀意当头袭来,不及他过多品味,那道满蕴寒息的攻刃便砸了过来。 霎时间,海市上空流星飞火交缠不绝,君寒几番出手欲掀了那人的面具,哪知此人要脸不要命,宁可拿身体挡招也绝不让君寒触及面具一二。 另外他怀里那包袱似也触碰不得。 这人通身上下没有一分灵息涌动,宛如死人的躯囊一般。 然而躲闪的却迅敏,生生挨了君寒几招也不见他有负伤之态,其修为之深浅实是难察。 君寒的身形浮在空中几乎无需向何处借力,如履平地一般,通身缠着一缕轻虚如烟的灵息,蓦然一晃攻近,那人避之不及,被君寒一拳重击腹部,身形立马便失了控制,流星一般砸进一条空当无人的巷里。 整个海市,呆若木鸡的目光愣是贯穿了整条街,傻愣愣的,瞧着君寒的目光跟见了绝色的花魁似的,岂一个花痴了得。 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 君寒轻缓落上此巷墙头,却不见人影,心下吁然。 —— 休灵楼里头的那群呆妖仍傻在那黑压压、只漏了一缕阳光的阴森顶层里,寸步不敢离似的,死死盯着那笼了木匣的灵障。 不知为何,那灵障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闪着电蛇似的灵流,里头已被絮絮烟雾充斥,早已辨不清木箱形貌了。 “走,先退出去。” 这东西,中原的凡妖是真不敢随意接触,只能怂巴巴的躲。 “还在呢……”这温润一声却冷飕飕的穿透了此间群妖的耳膜。 一群长得惊世骇俗的妖精登时被吓得反往里窜,一窝的贴住墙,皆是魂飞天外,“你……” 那黑衣怀里仍捧着那包袱,见了群妖的惊愕,便亲和着歪头一笑,更柔和了语气:“又见面了。”他半身罩在阳光下,群妖在暗里,将他面具下银灰的右瞳打量了个清清楚楚。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色泽的眼睛…… 被君寒追着揍了一台,这家伙似乎也有些疲惫,于是步伐缓缓,朝那木箱走去。 “阁下还真是不死心呐……”君寒的声音悠悠飘来,暗堂里忽见虚影一过,君寒拂袖一挥,一道电光似的灵蛇贴地窜出,那黑衣避之不及,终于被这隔空一击给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他怀里的包袱落地,黑布一松,里头包裹的黑骨便散了一地。 那个举止一直保持平淡修雅的黑衣人终于乱了神,不顾君寒紧接着挥来的攻击,却是忙不迭的去拾地上的骸骨。 君寒心中暗讽——原来还是个感情用事的蠢货。 于是掌心之力蕴得更狠,像是突然上紧了死弦一般,摆出了要一击将此人四分五裂的架势。 “快跑!”那群妖的腿脚终于利索了,才一品到元帅身上凶神恶煞的杀气便撒丫子奔走了。 那人失神般的捡着地上的骸骨,当真是不要命了一般,竟对君寒那呼之欲出的必杀招视而不见。 堂里灵光忽而迸乍而起,顿如盛了九天惊雷一般刺眼灼目。 看着那人慌错的身影,君寒心里就跟被人挑了刺一般恨得咬牙切齿,突然也无心去顾这休灵楼的安危,狠狠一击投出,裹着摧枯拉朽的杀气朝那黑影冲去。 “义父!当心……” 易尘追突如其来一喊,君寒登时从暴怒似的心绪里抽回几分神来,竟冷不丁品到了一分别来的杀气。 堂里不知几时又晃出了一抹黑影,避光横身一跃,挡在了那人身前,两手交叉一抬,愣是格住了君寒这猛力一击。 那黑衣少年周身迸起一团赤烈的幽焰,映得赤色双瞳妖冶璀璨,森寒一视,竟连君寒都感到了几分威压。 他吃了君寒半势猛招,仿佛终于蓄起力来,周身幽焰一盛,狠狠压回了一道屏障似的灵势。 便听堂里风声呼啸伴着墙石崩裂的震响,两力愈张愈阔,平地起山一般生生撑裂了此堂。 海市里突然炸起一道电火交织的猛光,冲天一蹿,周遭环风澜涌,眨眼便拂过了整个京都。 君寒在最后关头收住了力道才有惊无险的没把整个楼都给炸掉…… 那黑衣少年却得了空子袭近,手掌燃了一团赤红近似血色的火焰,一掌直冲君寒心口拍来。 君寒实在担心炸了楼,于是不打算正面迎他此击,却不料边上的易尘追一见此势,下意识便闯到了君寒身前。 “……!” 纵是君寒这颗千年霜雪不溶的心也被这少年傻不拉叽的一举给惊了个弦颤,下意识便要去捞他,哪知手掌还没触及他的后背,便蓦地被一股滚火般的灵势给灼得生疼。 顿也见易尘追身上迸出那血雾一般的火势。 君寒愣住了。 易尘追堪堪挡住那少年一击,突然全身的血都被烧滚了一般,一咬牙,鼓了全身的劲儿将手中的剑横斩出去。 那少年眸底不惊的瞧着易尘追劈开他的攻势,顺便将一道反向的灵势给他压来。 这顶层是真保不住了…… 无奈,君寒只能临时罩下一道灵障,裹住了休灵楼还苟延残喘的部分,却就这稍一分神的当,那俩全身被点炸了的毛躁少年终于玩火自/焚的都把自个儿给震了出去。 易尘追的剑凌空脱手而出,被他身上的余势震得一飞冲天,他本人却跟破落的纸鸢一般,飘摇的坠出了楼去。 这回就轮到君寒身子不受控制了。 易尘追落出楼围的一瞬,君寒亦飞身而出,身形更迅的顺空接住他飞坠无阻的身子,稳妥落地,同时指尖抽出一丝灵引,及时控住了飞落而下的利剑,拂袖一摆,长剑斜钉入地,滚滚灵息戛然收止。 “元帅……”舒凌驾马而来,马还没近,人先跃下,魂飞天外的立马冲过来把躺在君寒臂弯里不省人事的易尘追紧张的打量了一番。 还喘着气…… 君寒却只冷冷瞧着那休灵楼上,那灰发的人抱着那少年离开的背影。 心里的刺突然戳的更深了…… 这一瞬,君寒蓦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愚蠢的奋不顾身,心里一股邪火乱窜,恨不起旁人,只幽邪的嘲讽。 心甘情愿将命赠予他人、真心诚意不求/回/报的样子实在是可悲又可笑! “尘追……”舒凌拍了拍易尘追的脸,又紧张的唤了他几声。 许是舒凌的动静太大,君寒冷不丁的从心里那火山喷发一般的邪火中落回神来,下意识垂眼一瞧,却见他怀里这少年的下巴尽被溢唇而出的鲜血染了通红,身上衣裳稍有破烂——看来在此之前已经被揍的有点狠了…… 君寒心里那势无可挡的邪火神不知鬼不觉的灭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瞧了易尘追几眼,的确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君寒稍一俯身抄起易尘追的膝弯将他整个人抱起,临走,道:“马上让徐达把第七层的东西送去金师院。” “是。”舒凌忧心忡忡的挂着易尘追,却还是得先把手头的事办了。 君寒吩咐了这一句便走了。 “不找大夫吗?” 君寒背身在前,沉哑道:“不需要……”语气也稍有几分叹息的意味。 —— 那人一路出了城门又窜了许远才停下身来查看这少年的情况。 “小渊……” 小渊回了些力便狠狠推开他的手,“你别碰我!”他咬着牙咽着喉口层涌不绝的血,将此话从齿缝里挤出。 他顺从的收回手来,小渊自己倚住树干,竭力的站稳了身子。 “难受吗?”他虽然不再伸手碰这少年,眼却还紧张的黏在他身上。 小渊倚着树干坐下身来,一把扯下掩面的黑布,两眉拧在一起,也睁不开眼来,沉默着,将钻心刻骨的痛意咽得死死的。 他也蹲下身来,抬手虚虚轻柔的抚住他的发,动作幅度不敢加大分毫,生怕惹得他再爆起火来。 小渊缓了好一会儿劲,才有气无力又幽怨的压火道:“下次你再自己找死,我决计不救你!” 他也摘了面具,听了小渊这恶狠狠的言语却仍笑得温和如常,“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不麻烦你。” “嘁……”少年不屑了一声,又问:“现在怎么办?” 他垂眼颇怜爱的抚了抚那邪黑的头骨,“先让他入土为安吧……” 第五十四章 暗忧 君寒抱着半死不活的易尘追跨进帅府大门,一步就吓的全府上下惊慌失措,七手八脚的也不知该干啥,就一窝人跟在君寒身后,一路凑头凑脑的跟进了易尘追的小院。 璃影蓦然一眼见了昏死的易尘追,瞬间也忘了回避君寒,凑过来便问:“他怎么了?” “遇袭。” 简简两字,便精准无误的又给众人塞了一把冷霜鬼风。 君寒踏上廊前的阶梯,身后尾随的老管家忙就赶着上前推了门。 “谁都别进来。”君寒冷冷撂下这么一句便抱着易尘追进了屋。 老管家不敢违逆君寒的命令,便顺应着关了门。 璃影在屋门外呆愣了片刻,直到老管家驱散了众人也没回过神来。 君寒将易尘追安置在榻上,伸手去探他气息。 如游丝般轻细…… 却就是这一丝轻细的游丝也刮得君寒从指梢至掌心灼痛钻骨。 君寒没管这点无关紧要的痛感,将手掌压在易尘追胸口,运起体内灵涌,将灵流温和的灌进他体内。 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倒是挺乖巧的,没想到玩起火来竟是如此狂野,都快把自己的灵脉给炸废了…… 要说君寒本人实在是对这种蠢货的行为深恶痛绝,可究竟为什么痛恨,却又想不出个能称之为理由的所以然。 君寒探着易尘追体内断断续续、时而滚灼的灵息,心坎里头莫名幽沉,既爆不起火来,也指责不了什么,也不知是突然麻木了还是呆滞了。 方才,易尘追的确是奋不顾身的闯到了他面前,那一瞬间,绵羊突然脱去了温顺,猛然变成了一头强横的狼,突然也让君寒看到了他身上那股一直潜藏的、从未冒过头的硬气。 日光渐渐西沉,映入屋里终于成了一片血红的余晖。 君寒余光里映着那艳烈的夕阳余晖,眼神却还瞧着易尘追那张仿佛脱了魂的、昏迷不醒的脸。 还有余血挂在他唇角下巴。 君寒略有出神似的,另一只手探近易尘追脸前,悬空着,稍稍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拿指节揩去了他脸上的血迹。 这许多年来,他貌似还是头一次如此稍有亲密的触碰他这个“儿子”,却没想到,他失血的脸触来虽然稍有凉意,却也不乏柔软。 君寒沉沉收回手来,也错开了眼去,心弦却隐约难察的被扯了一下。 时隔多年,居然让他在除了怜音以外的另一个人身上挂了几分忧心。 想想还真是有点意思…… 果然也跟巧匠一样,只要是道具,不论是不是弃子都会养出几分感情,即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也还是会让舍弃他的人稍觉遗憾惋惜。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 舒凌陪着徐达一块儿将木匣送去金师院后,又妥当的加固了君寒罩住休灵楼的灵障,顺手再处理了些小乱子,一直忙活到了亥时三刻才终于捞到空闲去趟帅府。 徐达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前脚才踏进帅府的大门,就已经放开了嗓子嚷道:“那小子情况怎么样啊?还活着吧……” “就你乌鸦嘴,咱们少爷只是受了伤,什么活不活的……”舒凌幽怨的数落他。 那两人披甲佩剑一路风风火火的闯进易尘追的小院里,却见君寒正好出了屋子,反手掩上了门。 “怎么样?”徐达又问。 君寒负手踱下廊前矮阶,“已无大碍。” “我进去看看。”徐达实在是忍不住了,君寒才踏进庭院,他便忙不迭的又去推了门。 舒凌却稍留了一步,询道:“可是伤及了灵脉?” 君寒神色稍有几分忧沉,虽也不明显,但眉头的确有些局促,听了此问也只微微颔首,似乎没多大兴致讲话。 却还是开口了:“我已经稳住了他的灵息,养养就好了。”他这么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便不急不缓的出了院门。 直到此时,君寒才想起来打量一下右手的伤势。 展开掌心,果然是灼伤。 在易尘追体内隐伏了十年无声无息的鬼星终于第一次现出了火羽,却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 即使是铁石心肠如君寒,此刻心底也稍有些愧错之感。 这真是像极了冬雪里给人捂暖却反遭了剥皮的貂,谁也无法指责貂的愚善,只是对那以怨报德的人深恶痛绝。 君寒轻轻攥起薄伤浅痛的掌心,沉稳无所思的照常摸路去了他的书房。 等那两人在易尘追那里忧心够了,便也默契乖巧的来了君寒的书房,舒凌很有城府的收了明显的忧色,徐达却是邪火中烧的,那气焰大得都快把书房的天顶给燎通了,巴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打伤易尘追的家伙咔嚓了。 君寒却很平冷的坐在那,等闲总挂着的笑色也没了,空留满面沉肃。 气氛稍有压抑。 “事办的怎么样了?”实在没别的话题,君寒只能用这句百能的问语打破此间沉默。 “副统首已那木匣置入净坛。” “嗯……”君寒应了一声。 “今日之事,元帅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那两个混蛋揪出来剐了!” 徐达又一声嚷起,震得君寒脑里有些翻乱,蓦地便绞起一串筋,头痛来得闪迅又猛烈。 “徐达,你先回去吧。” 君寒不冷不热的遣令一落,徐达立马就熄了火,有些委屈的想留,结果对上了元帅一记森寒目光,便不敢多言了,只能一辞礼,告退了。 那个火/药桶一走,君寒顿觉这屋里的空气都清新了。 于是他自己的心情也稍稍松和了几分,便对留下的舒凌道:“今日那个挟持了尘追的少年体内也蕴着鬼星之力。” “鬼星?怎么会……” “说起来,尘追和那个孩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鬼市?” “是那个少年察觉了海市的动静,应该是挂心同伴,所以被尘追钻了空子。” 君寒泊然一笑。 原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么…… 两人又陷入了片刻沉默。 舒凌方从那关于“鬼星”的惊怔中回过神来,转眼便探觉了几分隐约不显的、仿若希望般温暖的火苗。 “如果那个少年体内也藏着鬼星的话,那是不是……”舒凌的话问道一半却突然卡住了。 君寒没回答他,他自己却已猛地回过神来。 这样的话,也只是把牺牲的人由易尘追换成那个少年罢了…… 于是舒凌终于还是把剩下的那半句问语给咽回去了。 “还是先把休灵楼的事处理好吧。” 舒凌抬起脸来,“那两人呢?” “就让司徒诚去下通缉令。”君寒揉住眉心,“你也回去吧。” 舒凌在原地稍留了片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从命的拱手一礼,“是……” —— 整个帅府终于随着夜深逐渐落回了最让君寒感到舒适的宁静。 当院墙里只剩下风声空响时,君寒这颗纷乱了半宿的心也终于落归了静潭般的沉稳,突有一瞬排空了所有思绪,往昔及今的种种也如烟云般挥散,终于让君寒体会到了纯澈的宁静。 似乎从他懂事以来,就没有这样宁静过—— 不论在多清静的环境里,君寒都能感受到这世上每一个角落送给他的嘈杂,每时每刻都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刻却突然松了,虽然也不是他自己释然,且还有些消极,但确实比以往要来得舒适些。 蓦有一阵凉风拂面,森凉得几乎刺骨,君寒思绪黯沉沉的,明明品到了那风里携来的杀意,却无动于衷的,视而不见斜上墙头乘风飞落而来的人影。 那突如其来的一记寒刃裹着一层如冰灵流,君寒目不斜视的,随意侧身一避,任此剑从眼前划过。 行刺此人身手不赖,一剑落空,顺势回挑,夜空下拖过一幕冰扇般的流影,君寒抬手一格,长剑落半,“铿锵”一声被君寒隐敛的灵势弹开。 这回,君寒稍稍提回了些心神,灵流稍稍一探此人灵息,即刻便察觉了端倪。 又忽觉一道杀意从背后袭来,君寒才只一回眼,便蓦地窜了一个小巧的影过来,脱手便掷出几枚流丝般的银针,打斜了背后偷袭君寒的此刃。 君寒目光忽一聚焦,瞧清了璃月那头雪银的长发。 璃月落定在君寒身前,紫魅的气息亦即刻现于此,无需君寒出手,这意欲偷袭的长剑便已被那条灵蛇似的长鞭牵住了剑刃。 然而此间杀意并不止于此。 先璃月一步,君寒又探出了另一份杀意,于是眼疾手快的,一把就扯了璃月的后领子将她拎开。 那人却甚狡猾,放低了身法,掌中藏的短刃冷不丁捅进了君寒腹部。 这一下倒是有点疼。 紫魅见状眼底掠过一丝惊错,一鞭子甩翻了另外两人,却见君寒也正不慌不忙的一掌将那突袭的人震了出去。 他们得手了分毫,便迫不得已的抽身撤走了,紫魅下意识追去,却才起势,君寒便波澜无惊道:“不用追了。” 君寒若无其事的拔了那短刃,顺手反敛在掌中,负手敛在袖里。 紫魅在他身后单膝落跪,抱了一腔请罪之意。 “元帅,受伤了……”璃月声音既轻又小,甚关切的抬眼瞧住君寒。 君寒垂眼瞧了她。 夜色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仍暗敛着光泽,颇为璀璨。 君寒似轻叹着:“没有。”然后顺手托着璃月的后脑,将她轻轻绕过自己身前推到另一边,让她面朝紫魅,“回去吧。” 璃月回眼瞧着君寒,他却仍踏着稳当的步伐,身形也不见半点变化,真像是没受伤的模样。 第五十五章 惊雷 那三人堪堪逃出元帅府的大门,窜了三条街,体力终于扛不住了,一串的全瘫在了明月不照的沟渠小巷里,掀开蒙脸的面具,死里逃生似的大喘着气。 虽说刚才君寒没多少揍他们的意思,但这头狼身上迸出的灵势实在是太可怕了。 还有那个沉默无言的女杀手…… “我还以为今晚就要交代了……”那个撞了彗星狗屎运的家伙捂着颤抖不止的右手,如此胆寒道。 他是当时离君寒最近的一个人,也最清明的感受到了君寒那股一如传言般骇人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去找先生吧……” “哟,小鬼们,还知道要回来我?” …… 那阴惨惨的一言从巷子深里传来,幽幽一问,那倚着墙角横七竖八的三只小鬼立马吓丢了神,一个个全都乖巧的呆在了原地。 “李先生……” 那人半许身形显在三人视线里,脸色深深藏在阴影里,眼神虽难察,寒意却不减。 “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他冷冷问。 “我们……” 巷中沉默了片刻,双方皆是无言相对。 片刻,那位先生叹了口气,似乎是妥协了,于是转身,“走吧……” —— 君寒推开屋门,无力的踏进门槛,指尖轻轻打了个响,屋里灯烛应声而亮。 君寒往伤处按了一把,沾起满手鲜血,暗红的衣料被浸作了近黑的色泽。 他轻然一笑,“还不浅……” 屋门又被漫不经心的闭起。 君寒将藏在手里的短刃往桌上一搁,解了衣裳,坐在榻沿熟练的清理血迹。 突然漏了丝凉风进来,君寒利眼往门处一瞥却见是璃月悄悄推了条门缝,却被他这凶冷的一眼给吓得往后缩了缩。 君寒手上动作下意识一顿,收住了眼神里的敌意。 璃月只敢露进屋子一只眼,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元帅……” 君寒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进来吧。” 得了许可,璃月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吊着胆子进了屋,轻手轻脚的关了门。 她两手护了个东西在胸口,一直走近君寒,才怯怯的将东西捧到了他面前,“药……” 君寒余光瞥了她手里的伤药,又瞧了她片刻,才稍微平缓了语气,接过来,不冷不热道:“嗯,多谢你帮忙了……” 事实上,君寒鲜少用药。 璃月借机打量了君寒腹部那道不宽却深的伤口,依稀见了一缕寒息盘缠。 君寒上药的动作有些生疏,总难将药抹上伤口,璃月瞧了片刻,“我、我帮元帅吧……” “……”君寒极快的瞥了她一眼,“嗯。” 璃月又从君寒手里拿回药来,动作小心翼翼却还熟练的将药抹上了伤口。 这丫头现在的年岁还很玲珑,半钻进君寒怀里便如小猫一般灵敏又小巧,君寒垂眼正打量了她的白发,似从未有过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蓦地竟令他对眼前这个幼小的影怜爱无比。 璃月上好了药便默默退开身去,君寒便顺手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绷带,娴熟又迅敏的缠好了伤口。 他不动声色的藏住了心底那点稍有异常的柔弦。 君寒披起衣来,淡然勾了一抹笑色,“来找我的事就不要告诉别人。” 璃月沉默又乖巧的点了点头。 “包括尘追和你姐姐,”君寒转脸瞧着她,神色难得柔和,“我要暂且离开一阵子,替我保守秘密。” 璃月隐隐惊了一下,垂下脸来,“……去哪?” 君寒浅笑未答,抬手轻轻抚了她的银发。 璃月两眼盯着地面似是犹豫着什么,纠结了好一会儿,竟出乎意料的搂住了君寒的脖子。 君寒愣住了…… 璃月整个身子都扑进了君寒怀里,两手在他肩后轻轻压了一把洁白无瑕的长发,脸轻轻倚在君寒颈窝里,小声询道:“会去很久吗?” 君寒一时讲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抚着她的后脑,柔和道:“不会……” —— 晾了一夜的血迹终于在第二日一早把全府吓了一个激灵。 就是平日里见惯了刀剑的卫卒也让这暂不能确定是谁的血给惊了个魂飞天外,又敲锣又拉钟的,叫嚣了整个帅府。 璃月趴在依旧昏迷不醒的易尘追身边,两眼静静打量着他,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就算不留意也能被吵的不得安宁。 舒凌在一片喧闹中疾步赶进君寒院里。元帅大人的屋门紧闭着,全府上下的人全都嗡在院子里,挤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门。 舒凌一进院,众人便两向退开让了道。 君寒的门从里头上了闩,舒凌先敲了门,“元帅?” 门中无应。 舒凌暗暗叹了口气,指梢挑了一丝术灵,隔着门板挑开了门闩。 舒凌颇谨慎的只推了单边的门,简略往里头扫了一眼,便转头,对众人道:“都退出院去。” 这意义不明的一句可把众人吓得不轻,大眼瞪小眼的,竟像是愣在了原地。 舒凌缓缓压了口气,“没什么,都退出去吧。” 没什么说的跟有什么似的…… 全府上下不再敢违命,只有乖乖的退去了院外守着。 舒凌进屋便顺手带上了门,掀开床帘子,见了一眼空榻,便了然——跑了…… 问题是,舒凌还是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寒此人素来没有留信的心眼,如此不告而别了,也没在屋里留个像样的口信,舒凌若是不了解他,见了这情景十之八九真要以为他是失踪遭了不测。 只有桌上一柄沾着血的短刃看起来突兀得倒像是他有意留下的。 舒凌拾了那短刃打量了一番,倒是确定了上面的血迹的确是君寒本人的。 这家伙真也有遇刺的命? 屋外有人扣了门,未等舒凌应答便进了屋。 紫魅默然一礼,舒凌见了是她便也没多说话,只将那短刃擦净,“元帅昨夜果真遇刺了?” 紫魅点头。 舒凌浅然一叹,收起短刃,“最近你在城里盯着点,不要放过行刺的人。” 紫魅应而一礼。 这还真是瞌睡碰了枕头,都不用帮元帅大人编告假的理由了。 舒凌出了院,挂着脸,关于君寒的情况只字不提,点了人便直接将元帅的院子给封了起来。 老管家实在是捺不住心底的不安了,便问:“将军,元帅到底怎么了?” 舒凌沉着眉,没立即答,开口却是讳莫如深:“无妨。” “……” 这无妨两字意味诡异莫名。 稍后,舒凌又补充道:“近段时间我会留在府中,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院,包括少爷。” “……” 老管家更不安了。 然而吩咐完这一句,舒凌就直接走人了,既没给老管家再开口的机会,也是明示他勿再多问。 大早封了院子后,舒凌一如既往去处理君寒先前交代的事物,顺便把休灵楼遇袭和元帅深夜遇刺的两桩案子一并交去了刑部。 司徒诚立马就炸了。 “元帅遇刺了?”尚书大人几乎是吼出来的。 “大概是子时的事。” “……”司徒诚傻愣愣的坐在案前,呆了好一会儿。 今晨君寒无故缺席早朝,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包括皇上都是满头雾水,在朝上还特地问了丞相父子俩。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事…… 这消息仿佛突然在司徒诚心里砸了一记重锤,震得他稍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这消息实在有些超脱现实…… 单手便撑起了大黎半边天的元帅,居然遇刺了? “元帅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司徒诚很不容易的缓过劲来,便道:“有劳将军了,这两桩案子我会尽快调查。” 然而等舒凌一走,尚书大人即刻便缓过神了。 这俩案子空有个名,连根毛都没有,查他娘的查啊! —— 不过半日的光景,元帅大人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全城惊愕连宫里的陛下听了都不由得打了个颤。 众人将这原本就石破惊天的消息再与昨日那炸飞了休灵楼天花板的乱子稍稍一联系,即便没攥出多少实底,也足够震骇人心的了。 舒凌在城里忙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了帅府,却才栓了马,便见徐达那头黑虎一阵风似的往君寒的院里赶。 “站着!”舒凌喝住了他。 “干嘛!” 舒凌手里还拎着马鞭,不紧不慢道:“元帅有吩咐,任何人不可擅入院子,连尘追都不例外,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徐达才登了穿堂的一只脚收回来了,满脸莫名其妙又惊乱的,“不是……到底怎么个情况?元帅他老人家没事吧?” 舒凌讳莫如深的叹了口气,负着手兀自过了穿堂。 徐达呆呆的瞧了他一路,突然又一声嚷起:“是死是活你倒是吱一声儿啊!” 舒凌顿了一步,“你希望是死是活?” 徐达懵了一下,“我当然是希望活啊!” 舒凌收回眼去,接着走,“那就是活呗。” “……”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在这打哈哈! “舒凌!”徐达忍无可忍的站在穿堂外嚷嚷。 舒凌没停,“干嘛?” 老徐站了老远隔空戳着他的后脑勺,“你再给我打哈哈小心我跟你急!” 舒凌听了这话,却更漫不经心的摇了摇手里的鞭子,“急死你能怎么着?勿乱军心!” “…………” 第五十六章 不速之客 第三天清晨,昏死了两天的易尘追终于醒转了过来,睁眼,见的却是深秋沉暗如夜的晨光,稍稍动了动胳膊,觉着有些沉,一落眼,便见璃月小巧的身形缩在他怀里,也睡的很安稳。 前天的火玩的大概是狠了点,以至于易尘追才醒回神识,骨子里便立马火辣辣的灼烧起来,确如星火燎原一般,一喘息的当便袭便了他全身,整个人顿如落进了火坑一般,难受得紧。 璃月在他怀里轻轻抽了一下,察觉了他醒转的动静,便起了身子,坐在易尘追身边,轻轻抚了他的额头。 她惊喜的打量着易尘追,柔着嗓子轻轻唤了他一声,易尘追仍有些疲惫,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柔似平常的笑容,顺便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吓着你了吗?我没事……” 易尘追醒得早,夜幕般的天空还挂着稀稀落落的几枚星辰,他便寻去了君寒的院子。 这个时辰,君寒还没前去上朝,正常情况下还在院里。 他却怎么也没料到,今日他义父的院子竟被一排披甲的士兵给封住了,他走过去,也被冷甲拦在了外头。 “我义父怎么了?”易尘追顿时心凉了半截。 守门的士兵铁口不张,目不斜视的,只横抬着手臂拦着易尘追。 “尘追,”舒凌左手压在腰悬佩剑的柄上,缓步踱到易尘追面前,瞧了眼昏沉沉的天色,“秋时初晨的寒意不亚于冬季,你身上还有伤,再回去休息会儿吧。” “义父呢?” 舒凌垂眼瞧他,稍稍沉默了片刻,“元帅自有安排,不必担心。” “他受伤了?” “没大事。”舒凌调起了几分尴尬的戏谑,轻轻拍了易尘追的肩,“正好也让元帅偷个懒,反正有正当的理由在身,外头那些事也找不上他。” 易尘追神色半点未变…… 舒凌这个戏侃的确尴尬极了…… “那我去看看他……” 舒凌就着手搭在他肩上的方便捏住了他,很平静道:“元帅有令,任何人不可擅入院。” 这回,易尘追的眼里终于乍了一分涣散之色,纵是暗幕披笼,也能见他满脸苍白。 “很严重吗?” 舒凌稍作默然,收回手来,思忖了片刻,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虽然也没多大事,不过这段时间,帅府里的一些事可能要由你来代劳了。” 这就是说,他义父果然伤得很严重吗? —— 舒凌头天不冷不热的去了刑部一趟,轻描淡写的甩了两桩案子过去,转头就把司徒诚给炸了个魂飞魄散。 尚书大人一接到这案子便片刻也不敢停留,麻溜的就赶去了海市。 正巧工部的人也在暗坊检查休灵楼的破损情况。 工部圈禁了暗坊,妖属小心翼翼地将休灵楼中陈放的灵物转移到金师院布了禁制术咒的车营里。 司徒诚好说歹说,拎了公事的幌子才勉强通了关,得以在工部侍郎的陪同下进入残败的休灵楼。 元帅临时罩住楼子的结界还在,工部的妖属也不敢将其解除,便只开了一道供人通行的口,正好锁住了里头余留的灵息,也保留了战斗所余的所有痕迹,还真是方便了司徒诚来调查。 自打十年前妖籍入册开始,朝中便已陆陆续续征用了妖族官员,金师院的铁副统首是一位,这位工部侍郎也是一个。 通往顶层的法阵已毁,工部只好将楼里的那堵墙打通。 一入顶层墙洞,所见即是满眼狼藉。 因为封在顶层的东西十分凶猛,故而这一层里布施的咒术强度极高,正常来分析,就是抵挡百妖程度的进攻也绰绰有余。 更值得留意的是,袭击休灵楼的那人,似乎只一击便给此楼开了瓢…… 司徒诚暗自揣摩着心里便打起了鼓——这等战力怕也只有元帅本人才能压制了。 可偏偏急死人的是,元帅他老人家现在也是遭了暗刺连朝都上不了,封了关于自身的动静,于外界而言,真是生死未卜…… 元帅现在指望不上,只能尽力搜集有分量的证据,好去请派铁麟军的支援。 司徒诚如此惴惴的想着,便已摸探到了楼顶被开瓢的方位,从墙头顺着瞧下来,几乎半堵墙都被灼了个焦黑。 司徒诚戴起了牛革的手套,将半人高的莫混仪在焦墙下立稳,取了先前摆放木匣的禁坛碎片放进莫混仪顶嵌的圆凹里,扳下了禁灵轴便退开几步。 就着等候莫混仪抽探此间余留灵息的空闲,司徒诚又在这废尘乱漫的堂里信步走探着。 所有勉强幸免于难的墙地皆落了满头满脸的伤痕,照这损坏程度看来,来年这工部又得好一番折腾了。 “此层的咒术可有留存的?” “荡然无存,若非元帅及时护住,只怕这楼早就塌了。” 想来也是,毕竟此次袭击休灵楼的人就修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司徒诚在堂里绕来晃去,眼神儿也四处瞟的仔细,终于凭着敞亮的天光在灰扑扑的地上瞥见了一丝端倪—— 在尚且平坦的地上,隐隐不显的趴着一块石头似的玩意儿。 司徒诚俯身捡起,迎着阳光一照,原是一截漆黑的指骨。 长得这么有特色的骨骸,就司徒诚所知的恐怕只有东郊的这副了。 时间也很合适,看来倒是没什么值得过多怀疑的了。 要说袭楼人的目的,虽然一时没法揣测出全部,但也多多少少猜得到几分。 毕竟这堂里陈放的东西和这副骸骨同属一个主人。 “淘仙之墓……” 司徒诚的思绪正隐隐约约牵出了个端倪,堂里却蓦然迸了一声惊钟炸破,轰得四壁空落落一阵回荡,荡得司徒诚心神憔悴,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回眼一瞧,那莫混仪竟然碎成了一堆废铁…… 炸、炸了…… —— 拼凑骸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还是这么一具生前饱受摧残、死后又被邪力侵蚀,骨节含糊、碎骨又多的看似完整的残骸。 他耗了整整一天才将这残破的骨骸勉强拼出了一个整体,却又懊恼的发现,它真的缺了点部件。 “唉……” 他除下面具,颇为惆怅的瞧着这副妖诡异常的骨架,黯然一叹,便起身,端走了空当暗堂里唯一一盏吐着豆星大点光明的油灯。 小渊在幽暗的角落里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端灯起身,便也隐了一阵风离去。 —— 这两天帅府里死气沉沉的,虽然元帅活蹦乱跳的时候这府里也不见得能欢脱到哪。 易尘追身上的伤的确不轻,那少年虽许了他一身外伤却到底没伤及他的根骨,倒是自己玩的那把火差点焚了他全身的灵脉。 好在他自己对此似乎并不十分清楚。 易尘追每过三个时辰便需换次药,帅府里素来没有请外医的习惯,舒凌虽然有心为易尘追破戒,但此事毕竟关乎易尘追身上的隐秘,于是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反正武将出身的人没哪个不会点疗伤技能,就算没有大夫那么精湛,但处理这点不关乎性命的皮肉之上也还得心应手。 “凌叔……”易尘追哑沉沉的唤了一声。 “嗯?”舒凌正帮他扎着绷带,似乎没多少闲工夫跟他讲话。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义父的情况?” “这是元帅的交代。” “……”易尘追黯黯然的沉默了。 舒凌下手稍稍一重,勒得易尘追一口凉气倒抽。 “你小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爹他打遍东西南北,命硬着呢,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 舒凌将衣裳披在他身上,便收拾了桌上染血的废布,“药换完了,现在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休息吧。” 易尘追没应答他,只默默穿好了衣裳。 舒凌也没法说什么了,只好自己也沉默着出屋关门。 舒凌站在檐下,望着昏沉絮浊的天空,悠然一叹。 凡是有血有肉的心终归不及铁石生硬,这或许,也是上天赠予凡间的礼物吧——只要留有余地,凡事皆有可能。 如此,铁树开花也不是不可能吧…… 如此想着,舒凌的心里便冒起了一丝隐隐的希望,可稍一转念,又即被扑灭了。 若以君寒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说不定反倒觉得易尘追这是优柔寡断吧。 唉…… 毕竟君寒不是一般的铁石心肠。 舒凌在屋外洗净了双手,便绕着回廊,习惯性的朝着君寒的书房走去,临到院门,蓦然瞥见围守院墙的铁甲,才回神似的想起了这桩事。 就这么一直封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关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舒凌坠着忧思惆怅着,还是应从了习惯走进院子,却劈眼见了书房的门大开,登时一惊,几个健步便跨进门去,都做好了拔剑的手势,不料却是百里云优哉游哉的坐在君寒的书桌上。 “你怎么在这?”舒凌杵在门槛外, 百里云但有但无的扫了他一眼,手里玩弄着那柄刺伤了君寒的短刃,“我没事不能来吗?” “……” “元帅让你把鬼无和鬼曳派来,什么时候叫你来了?” 百里云两手杵在书桌边缘,眼神平淡柔和的瞧着舒凌,“我亲自把他俩带来也没什么不妥吧?” 舒凌压着气把门关了。 百里云从他身上错开眼去,搁了手里的短刃站起身来,“他人呢?真死了?” “……”舒凌扶着门板的骨节咔咔作响。 “我听说他是遇刺了吧?人抓到了吗?莫非他被人绑走了……” 终于,舒凌忍无可忍了:“百里云!我知道你没有良心,好歹管管这张嘴吧!” 第五十七章 栖雪庄 百里云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一笑戏谑,“当年仙门百家打打杀杀的也没把他弄死,我还能一张嘴把他咒死不成?”他如此嘴欠了一句,不尽兴,便又补充道:“再说,我要真有这功力的话,十个元帅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 气归气,但君寒这次消失的过于始料未及,原本舒凌心里也不大安妥,倒是百里云这番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他松和了几分。 虽然此人的嘴和坏心眼舒凌实在不敢恭维。 舒凌将提至唇的驳语到底还是落散了,于是他轻轻“嘁”了一声便别开脸去,不再同百里云纠结此事。 “你到底来做什么?沧海阁很闲吗?” 百里云一摊手,“你觉得我像是闲人吗?” 舒凌冷冷一眼,“你哪里不像闲人……” “我当然是因为听说某人准备装病偷闲,所以特地赶来京城进言,没想到他跑的比兔子还快,我真怀疑那所谓的‘刺客’该不会是他自己安排的暗桩吧?” 舒凌耐着性子听他胡扯完,然后才幽郁的开口:“那些刺客是北境来的。” 百里云闻言稍作一顿,又将那短刃打量了一番,“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是北境的?” 此刃外观瞧来无奇,也没什么独特的灵息值得剖探,倒是刀柄上一枚小巧不大显眼的焰火印纹稍有些独特。 百里云一开始还真没注意到。 “那他还要往北境跑——自投罗网?” 舒凌已经无心分辨百里云到底是装傻充愣还是真不知道,“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自己找点活去干吧。”说罢便折身去推了门,临将迈出门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留步补充道:“这个院子是按他的意思封的,闲着没事少往这钻。” 百里云将短刃揣进怀里便抬腿跟出去了,“这种事还用得着你交代?” “……” 百里云撞着他的肩出了门,悠哉游哉,跟大爷似的,舒凌一口闷气轰在肺里,咽了半天邪烧的鬼火才好不容易压住了想踹他的冲动。 什么人呐! 沧海阁的总头大人入府不走正门,一现身就打元帅的院里出来,惊得管家一阵胆寒。 凡是跟着君寒时间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包天的胆子,即使是帅府里从不触碰干戈的侍人们也都带着几分扛得起风浪的胆色,等闲时旁人再怎么闹腾都不见他们能动下眉毛,唯有这位常年不现身帅府、一现身必掀狂澜的总头大人是个出挑的例外—— 只要他一现身,全府人的胆子就炸了。 其实百里云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只是行事风格实在狂野不羁,连元帅本尊都驾驭不了的人,谁敢惹。 百里云离了院便径直出了府,直到身影彻底隐没在往来行人中,老管家才可算松了口气。 —— 休灵楼遇袭,紧接着元帅遇刺,这两件事看起来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其实内里却没多少牵连。 休灵楼里镇的是以鬼星残魂蕴养的邪物,行刺君寒的却是北境来的守渊人。 觊觎鬼星力量的人不在少数,但与之水火难容的守渊人绝非其中之一。 百里云一边闲步在街路上溜达,一边悠悠摸出那柄小巧精致的短刀,握在掌心仔细琢磨着,唇角隐隐勾了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 黎州城外十三里地有个栖雪庄,此庄座在一峰矮岭之上,名字听来文雅,实际就是个赌庄,要说为什么叫“栖雪”,大概因为开庄子的老板是个文雅人,先前也是京城里颇有几许雅名的逍遥才子,所以就算坠了风尘也还要保持点格调。 此庄也供住宿,不少江湖人受不了帝都的拘束便都选择来此处留宿,人员也够杂。 百里云闲荡似的在此庄门外收了御剑术,将短刃藏进木臂的机关扣里,便踏着闲步遛进了庄子门里。 “咣当”一声,楼廊上头便砸了个酒坛子下来,百里云悠悠绕了个小弯,避开那染了浊的酒液。 楼上大概有人出老千,于是被两个壮汉倒提了脚脖子挂在栏杆外摇曳,百里云淡淡瞥了一眼,未多留意,便进了楼门。 堂中更是嘈杂,吆喝漫天喧嚣,人影攒动拥挤。 百里云在门边止步,细心留意着这堂中浮如惊草的微异动静。 深嵌在角落里的一张矮桌前聚着三个少年,早在百里云才踏进门槛,他们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似温润实则杀气横溢的机甲木臂人。 “那人有点奇怪。”坐在最左边的少年道。 “他身上的气息跟君寒有点相似。”说这话的便是那天成功捅了君寒一刀的少年。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片刻,心里头惴惴着,仿佛突然被悬在了刀锋刃尖之上。 最后一个少年将食指竖在唇前,做口型道:“不要打草惊蛇,去找李先生……” 于是借着满堂的纷乱,三个少年猫着腰,准备从角门溜走。 “钉”一声,那三个少年齐齐被吓直了身板,一串的回头看去,那柄三人瞧来都眼熟的小刀斜钉在桌面上,嵌了半截刀身。 “原来是三只小耗子啊……” 三个少年满身哆嗦的回眼,那个木臂怪人正抱着手侧倚着门框,背了光线,笑得满脸妖邪。 满堂的纷乱却将此处的腾腾杀意给埋了个悄无声息。 那仨少年傻眼了,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瞧着百里云。 百里云反手拍上了角门,“三位都是勇士呐,连威震四方的元帅都敢行刺……”他步步逼近三个吓得失了神的少年,蓦然定住一步,“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自己交代,要么我让你们交代。” “交、交代什么?” 百里云微微俯身,从桌上抽起短刀,拿刀身在反问的这少年脸颊上拍了拍,“交代是谁指使你们刺杀元帅。” 忽然定下神来一打量,这三个少年竟然长了一样的面孔。 孪生子,灵性相通,稍稍有些麻烦。 正想着,冷不丁一道刺寒的锐风便往颈后袭来,百里云蓦然回神,木臂反手一握,“咔锵”一声,捏住了一双交叉袭来的对刃,顺手一甩,直将那少年抡了出去。 那少年被丢去了乱堂中央,砸碎了一张桌,惊得堂中一阵悄然无声。 那仍在原地与百里云正面相对的两个少年隐隐颤成了筛鸡。 百里云径直朝他两人走来,杀气腾腾、笑里藏刀,顺手将一个少年拨开,便从他两人中间走了过去。 有语谓曰“鬼怕恶人”,像百里云这么张扬狂野的行事风格,纵然此处聚了满堂的乌合之众,也着实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披了人皮的恶鬼眼下发大气。 百里云提了一口中气,对着满堂高声道:“在下有点小事需得借用贵地,恐扰诸位雅兴,另外或许会有点损坏,东家尽管清算,此账记在君元帅头上!” …… 满堂依旧默然无声。 此庄的东家正好在楼上雅间里,察觉了下头不和谐的动静便忙凑了个脑袋向下张望。 账记元帅头上…… ——那位风流才子惶惶的回味着此话。 百里云垂眼瞧着地上这被他摔脱了半条命的少年,俯身拎起他的领子,“诸位还是在我动手前离开吧,一会不小心误伤了哪位可就不好了。” 堂下仍持了片刻一默,一转眼,全堂的人就都跟受了惊得飞禽走兽一般,全撒了丫子轰门而逃。 也正如百里云所预料的那般,那两个少年仍在原地,并没有趁乱逃走。 毕竟是孪生子,绝了血脉也还连着心,很难做到舍弃对方。 百里云很平静的点了手上这个少年的穴,顺手放在一边。 此堂转眼便已空当,那两少年却忽而迸起一身杀意,冰蓝的灵息如烟裹体,百里云淡淡瞧着,眼底掠上一抹笑色,“果然是北境的守渊人?” 那两少年默然未答,摆好了视死如归的架势便抽起一把寒冰,当空抡作条条弦月似的冰刃,齐手冲百里云砸来。 霎间堂中霜起三寸,眨眼便将酒气污浊的赌堂冻作了一副冰清玉洁的雅色。 那两个少年身形如幻,踏过一路浮霜薄雪,共凝了一柄冰锥。 年纪虽然不大,灵力却很强盛,果然跟传说中的守渊人有得一拼。 虽然百里云很有心情领教一番守渊人的实力,奈何正事压身,容不得他凭心情来耽搁。 于是恰在冰锥直指额心三寸之际,百里云两指捏诀,横臂抛出一串灵符,冰锥迎头化散,却是那两个少年劈头盖脸的挨了一堆乱符裹身。 百里云唇角一勾,捏诀的指一撤,灵符立马勒成了一股灵索将三个少年扎成了一束。 那三个娃娃嗷嗷乱叫着在地上动弹不得,百里云俯身扯起绳头,往肩上一扛,拽死狗似的往大门走去。 却才走近门槛,便见外头赫然立了一个森森燃着杀气的人影。 “李先生!”那三个少年如见救星的齐声嚷道。 这位“李先生”百里云瞧来真是眼熟极了,熟悉的都有几分怀念了,却不待他开口,对方已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喊出了他的名字:“百、里、云!” 百里云将手里绳头一放,漫不经心着,捏出了几分假意的欣喜,“别来无恙啊,师兄。” 第五十八章 棱角 他这一声“师兄”喊得李天笑浑身筋转血倒流,在北境的冰雪里酝酿冻藏了十年陈火终于又被点炸了。 凄凄然的堂中,那位风流才子正钻心刻骨的数着伤损,哪料门外一阵妖风呼啸,他才扯住了肩上狐裘的披风,那亮晃晃的天光便劈头盖脸的砸进了堂内,如此应光一抬眼,好家伙,屋顶都给他掀没了。 这位风流才子一口凉气抽得狠了,整副身躯一哆嗦,差点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危急关头,得亏边上小厮眼疾手快才没让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雅”跌落尘埃之中。 那屋顶实实在在是被削去的,瞧着那切口平齐如矩,此人差点一番诗兴大发,奈何实在没有词句来形容眼下心境,于是千言万语终汇成了一句颤抖的:“算账。” —— 李天笑这突然一击来得太过迅速,百里云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只能跃身一避,他免了一击,却是后头的楼子遭了殃。 百里云在枯树枝上落定,“师兄不用这么生气吧?” 李天笑手拎一柄如霜凝冰洁的空透长剑,周身寒息凛冽,宛如一尊坚冰凿成的雕像,冷不可视。 百里云窥出了些许端倪,便笑,“莫非师兄也成了守渊人一员?” 这种邪火爆燃的情况下,李天笑会搭理他才是见了鬼了。 李天笑手里那柄虚透如泉汇冰聚的长剑时而映着阳光反出晃晃耀芒,接连几次晃得百里云眼底骤明。 百里云到底没抽出长攻,只是戏耍似的拿机甲木臂随意格挡着,饶有兴致的瞧着李天笑满脸怒色甚甚。 “怎么?这口气憋了十年还没消?”百里云嘴欠讨打的这么一挑衅,李天笑横眉更冷,忍无可忍的斩出一道半月的灵刃,呼啸着削平了栖雪庄外一片尚未栖雪的枯木秃林。 不该挨刀的树倒了一片,本该迎击的百里云却轻飘飘的踏上了李天笑的剑梢,轻舞似的翻身一跃,足尖才点了地面,身形紧着便一晃,闪到了李天笑身后。 李天笑追着就一剑斩来,百里云仰身一个铁板桥避过,顺势旋身而起,如魅影傍身一般飘忽难察,李天笑已经够警觉的了,却还是冷不丁被百里云一把拽了领子。 百里云这条木甲胳膊构造甚精密,外观瞧来酷似人臂形貌,却能迸出千钧之力。 于是听得一声木节轻响,李天笑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眼见一圈乱影颠倒,再定神,他整个人都被掼在了地上。 百里云撤开了木臂,接着便扯开了他的襟子,将他锁骨至肩展了出来。 “你做什么!”李天笑恼羞成怒似的咆哮,百里云却只往他肩上溜了一眼便不咸不淡道:“别多想,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守渊人’而已。” 君寒许多年前同他讲过有关北境守渊人的事,而“守渊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志便是左肩的凤火印。 李天笑肩上却并没有这凤火印。 “你给我滚开!”李天笑忍无可忍的抡起一拳,终于把这厚颜无耻毫无自觉的家伙给捶开了。 百里云起身也没搭理他,转了步向又去挨个扯开那三个少年的襟子。 他们身上便有那凤火之印。 “据说守渊人不可离开北境,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 李天笑跟喷发过的火山一般渐渐温吞下来,虽还有余烟喷薄,却明显平静多了。 他坐起身,泊然无怒的整着衣襟,整齐了便将一条胳膊搭在立起的膝头上。 百里云轻挑了一侧眉梢,“那这三只小耗子是怎么回事。” 这三个少年一看便是修养好的娃娃,于是反骂也呆萌:“你才是耗子!” 百里云拂袍袭地而坐,顺手送了挨近手边这个少年一记闷槌。 李天笑好不容易才闷了点头的火,转眼又被百里云这若无其事的闲散态度给点炸了,于是咬牙切齿的咆哮道:“这事与你无关!” “关系可大着呢……”百里云勾了一抹狐黠笑色,顺手捏过一张少年脸,“你这三只小耗子可是把我家元帅给害惨了,你要是没有够分量的消息作为交换的话,他们可就归我了。” “……”李天笑恶狠狠的瞪了过来,“百、里、云……” 百里云笑色渐而冷淡,沉了一眼薄冰,道:“十年的时间应该还磨不平你的棱角。” 李天笑不解他此话之意,便问:“你想说什么?” 百里云放开手上的少年,“面对参与屠绝了师门的我,你不应该如此平静。” 这句话森森然的往李天笑心里塞了一把冰针,他稍有别扭的错开眼去,冷着语气回道:“我并没有原谅你。” 百里云浅然一笑,眼底薄冰转作轻黠之色,“虽然无法原谅,但也没有冲我喊打喊杀的底气……” 李天笑搁在膝上的手猛然一蜷,一根心弦被震得猛颤。 百里云收住笑色,神情蓦然一冷,“关于鬼星的事,你知道多少?” “……” 这个答案终究还是被百里云点破了。 李天笑无话可说,轻轻攥了拳的手也缓缓松了。 百里云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替他补下去了,“蜀山也是镇压鬼星残魂的七大门派之一,”说到这,他又挑事的将话锋一转,笑问:“这事蜀山的人都知道吧?” 李天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只有泼冷水这种兴趣吗?” “泼你冷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李天笑不想再搭理他了。 百里云站起身,拍了拍袍上的灰,指梢一挑,解了那三个少年身上的咒缚,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李天笑森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垂头便是无奈一叹,还是起身,乖乖跟着他走了。 —— 百里云把这四人领到了纷乱嘈杂的海市里,拣了一间正好能看见残损的休灵楼的酒楼,当窗而坐。 “看来师兄在北境的运气还不错,是遇到贵人了吧?” 李天笑转眼瞧着窗外,“命不该绝罢了。” 那三个少年本想挤着李天笑坐,结果全被百里云给逮到了这边,眼下怏怏的,也无心发表什么言论。 “告诉我你此番回到中原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报仇吧?” 李天笑被他这一言激的不得不转回眼来瞧他,“百里云,不要以为我真不会对你动手。” 百里云悠然一笑,顺手揽了个少年,“师兄你果然还是没变呐。” “……” 此言却叫李天笑打心底里讽了自己一笑。 是想说他一如既往的固执么? 沦为了邪魔的鬼星早已不再是不死的战神,而是地狱重生的魔鬼。 最令李天笑始料未及的是,斩妖除魔数千年的仙门竟会打起鬼星的主意。 有关仙门利用鬼星一事,大家最初都以为是君寒杜撰的冤罪,利用的不过是仙门分割封印了鬼星残魂的旧事。 毕竟从君寒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没少挑衅过仙门,等闲时就是狭路碰上了也总要掐上一架才尽兴…… 李天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冤罪”竟是真的。 百里云转着手中酒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天笑如此百般纠结痛苦的神情,看够了,便悠悠开口打破沉寂:“如今的鬼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除了邪不胜正还能弃暗投明,水火不容有时也能转为以毒攻毒……”他此言带着笑意却透着森森寒凉,一词一语皆如毒刺一般穿入李天笑心扉。 他的冷言至此作罢,酒盏一置,李天笑下意识瞥了一眼,却蓦然从他脸上瞥见了几分似如昔年的沉雅之色,稍一惊。 “师兄,这世上之事千变万化,从来没有绝对的是非,咱们早就该走出仙门一成不变的光明正大了。” 李天笑一时无言作答,只好沉默着,听着百里云说下去。 “我们压抑的太久了,也可惜天性这个东西不是修几部心法便压得下去的。况且,这红尘俗世原本也是千变万化的人心聚成的,倘若脱离了七情六欲,如何能称之为‘人’?” 李天笑泊然一笑,“这可真不像是现在的你会说的话——难道你想告诉我,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这个凡世吗?” 百里云想了想,“我可不敢说我有这么高远的抱负……” 李天笑落得一叹,终于饮了面前的酒,“如你所言,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仙门妄图借助鬼星之力,为的,也是守护这个原本就不洁净的凡世……”他中途顿了一下,搁下酒盏,“望幽渊苏醒了。” —— 今日到了下午,天上又悠悠飘起了絮絮凉凉的薄雨,雨中夹着细雪,帝都本已清寒的空气陡然又更凛冽了几分。 易尘追站在君寒的院门外,抬手接了一滴乘着霜雪的雨滴,落在掌心,酥凉刺骨。 璃影远远瞥了易尘追一眼,心里稍落了几分凉意,便走开了。 易尘追垂下接了寒雨的手,望着昏沉沉的天色叹了叹,落眼,仍是那一排铁甲森森堵着院门,铁壁一般无人可过。 他忽觉掌心一暖,垂眼瞧去,是璃月双手捧握住了他尚还沾着雨露的凉手,抬眼冲他笑了笑。 “元帅大人不会有事的。” “嗯……”易尘追轻轻挑了一缕璃月露出帽兜的白发,笑道:“我也相信义父不会有事。” 第五十九章 险弦 夜不过三更,不知去哪荡了一天的总头大人可算是神龙见了首尾,终于踏了回帅府的正门。 “百、里、云!” 百里云原本正坠坠淀着自己的思绪,可没料到一回家就有人以如此凶神恶煞的语气加停顿连名带姓的冲他咆哮。 百里云抬眼顺着咆哮声传来的方向瞧去,没瞧全人形,只见了夜空下掠过一抹拖长的虚影,紧接着,他当胸一闷,昏头昏脑的就被踹了出去,后背一沉,整个人都贴在了院府墙壁上。 舒凌难得被气到能一脚将人踹飞的程度。 于是全府上下没一人敢在距这两人百步以内的范围。 百里云火气蹭的一蹿,推了墙壁站直身子,沉着嗓子森森问道:“发什么疯?想打架是不是……” 老管家在百步之外冲着这两人连连作揖,心中暗祷神明——这要真打起来,这帅府怕是保不住了…… 百里云周身仿佛爆起了鬼火似的幽焰,杀气顿时蔓延了整个帅府。 反观向来温和些的舒凌此刻也是满身邪火乱窜,手里拽着张薄绢载的书信,几个健步闯到百里云面前,不等对方出手,已经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了百里云一头不加束缚的长发。 这回,百里云算是彻底炸了…… “活腻了就直说!别跟个泼妇似的撒野!” 舒凌狠拽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扯低些,顺势拿肘子顶住他后脑,将手里那书信展到他眼前,阴惨惨道:“你跟我解释解释这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拆楼的爱好!!!” 百里云瞅着这封凄凉又可怜的讨债书一下便消了火,瞬间忘了舒凌还拽着他头发这档子事,便屈着腰,拎起了薄绢的底,将字迹打量清楚。 “哦,刚刚处理点小事,没留神不小心弄坏了点东西。” “不留神……?”舒凌又施了几分力,百里云连忙捂住头皮,“放手!” “处理点小事?不留神?弄坏了点东西?”舒凌邪火越烧越旺,都快把百里云头皮给拔脱了,“把账记元帅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百里云“嘶嘶”倒抽着凉气,“放手!我说……” 舒凌信了他的鬼话。 百里云直起身来,沉了满脸碳色幽怨的揉着被舒凌拽得生疼的头皮,“我行的公事,当然找他报销。” “……”舒凌满脸怨毒不信。 “我去查了一下刺客的身份。” 闻此,舒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查到了什么?” 百里云揉脑袋的动作顺其自然的成了敷衍的挠头,“噢,运气不好,没查到什么。” 闻此,舒凌彻底忍无可忍了,“去死吧混蛋!” —— 奇迹的是,第二天,有三个少年在刑部承认了行刺元帅的罪行。 李天笑坐在屋檐上,瞧着那三个孩子被收押,心头沉坠坠的打着鼓,实在有些后悔该不该信百里云那厮的鬼话。 不知为何,李天笑总莫名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昨日百里云很认真的同李天笑探讨了有关元帅被刺生死不明一事的情况,那牵扯的不光是帅府和沧海阁。 貌似连整个帝都都陷入了无形的恐惧之中。 元帅仿佛就是中原的一根定海神针,凡人凡妖都坚信,只要有元帅在,就没有任何祸乱能够侵入中原。 一如现世的“九鼎山”…… 总之,百里云以他那独有的没心没肺的语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了那三个作皮捣蛋的少年,顺便也往李天笑心里揣了一把愧疚。 最后,百里云才悠悠扯入了正题:“眼下元帅身体抱恙,但搁在中原的乱子却不少,可总得有人解决。” 李天笑沉浸在没看好娃娃们的自责中,便主动应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此言正中百里云下怀。 于是他师弟便毫不客气道:“眼下刑部有两个案子,一个跟那座楼有关,另一个便是元帅遇刺一事。” 李天笑静静等着他说。 百里云目光落到自己身边的三个少年身上,顺手按住了一个娃娃的脑袋,两眼贼光锃亮,“关于元帅的事,你们三个就乖乖去自首吧。” “……”李天笑抬起眼来,“他们还小,我去吧……” “不行。”百里云一口回绝了,“师兄另有他事,不急……” ——所谓的“另有他事”,便是叫他大早在这候着。 李天笑从卯时候到了辰时,无所事事也不见百里云那厮人影,似乎就是让他在这看着这三个娃娃自投罗网…… —— 今日一早不过卯时,百里云就砸开了易尘追的屋门,恰好碰见少年在更衣。 易尘追系衣带的动作一僵,从头到脚蹿起一阵寒意。 “总头大人……?” 百里云侧倚这门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角蹿起一分戏谑,这少年稍显单薄的身形仿佛又牵起了他的不屑。 “元帅是把你当兔子养了吗?看看你这身板,还是早点找个人嫁了吧。” “……”易尘追两手还拎着衣带,被他这么一说,下意识也垂眼瞧了瞧自己的身板。 就算不是很魁梧,好歹也不至于窈窕吧…… 忽听门边“锵”的来了一声金属磨响,易尘追头皮一麻,忙抬眼瞧去,果然是百里云不知从哪抽了把小刀出来,正一脸阴笑的冲他走来。 “总、总头大哥……”易尘追下意识退了两步。 “站着别动。” 易尘追岂敢不动,一溜晃到了桌子另一头,“你你你、你要干嘛?” “借你点血用用。” “血?” 百里云一把拍碎了挡在易尘追面前的桌子,敏捷一伸手就逮住了易尘追的襟子。 “你别乱来啊!我怎么惹你了?一大早就要给我放血……”易尘追欲哭无泪挣扎着想溜,奈何这人的木臂不是一般的坚固,逮着他真是挣也挣不脱。 “不想多开几道口子的话就给我站好了。” 屋里咣咣当当响了几声之后便听少爷一声惨嚎,惊起了庭院里的几只飞鸟。 百里云当真心狠手辣的在易尘追小臂上划了一道,接了半盏血便心满意足溜达出了屋,光留易尘追在屋里可怜巴巴的捧着伤手惊魂难定。 这个人太可怕了! —— 辰时五刻,百里云到底没放李天笑的鸽子。 百里云轻轻落上檐梁,“师兄久等了。” “……”李天笑站起身,沉着脸,拍了拍身上的灰便兀自跃下了檐梁。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百里云不紧不慢的跟上他的步子,悠闲的伸了个懒腰,才道:“早就听说西域不太平了,也不知道君寒那家伙怎么想的,居然跟只蛤蟆似的趴着不动……” 李天笑匪夷所思的瞥了他一眼,百里云察了几分诡异,便疑道:“怎么了?” 李天笑收回眼去,“他不是你的主吗?你就这么比喻他?” 百里云稍稍细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从出生起就趴在沟渠里窥视阳光,现在倒成了朝廷的顶梁柱——该是癞蛤蟆修成了金蟾吧。” “…………” 李天笑稍有些不可思议,却仔细回想一下,百里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看似乖顺实则别扭的心性。 只是弃明投暗跟了君寒之后,这张狗嘴里的毒刺尤为张扬罢了。 李天笑没心情跟他在这耍嘴皮子,便直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就两件事,先闯虎穴狼窟,然后再把你那三只小耗子捞出来。” 李天笑足下一顿,“你要劫狱?” “嘘……”百里云眼底挑了几分戏谑,“难道你真想让他们一直待在里面?刺杀元帅可是重罪呐。” 李天笑一蹙眉头,“既然不打算让他们待在里面,那你又何苦让他们去自首?” 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是闲的脑子遭虫蛀了吗? 百里云却故弄玄虚的笑了笑,“屠仙之战的开端便在这帝都之中——师兄来此不也是为了调查鬼星一事?”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前两天有两个疑似与鬼星相关的人把我家少爷打残了,也就在同一天,元帅遇刺,所以现在大家都猜测,这两件事的主谋是同一伙人。” 李天笑心底磕了一下,“你该不是想栽赃嫁祸吧……” 百里云笑着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意思。” 李天笑一步刹住,冷飕飕的瞪了他一眼,扭头抬腿就走。 百里云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于是顺手一捞,又抓住他的襟子将他拽了回来,“师兄别跑啊。” “百里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爱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管不着,但你别想拖我下水!” 百里云木臂一曲,将李天笑压在腋下,几乎是按着他的头道:“师兄,此事虽然不大见得了光,但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李天笑扳着他的木臂,咬牙切齿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栽赃嫁祸’是什么好事……” “那当然要看对象是谁。”说时,他眼底晃过一丝邪黠笑色。 那两个袭击休灵楼的人直冲鬼星残魂而去,甚至连曾宿过鬼星之力的残骸都不放过——如此渴求鬼星之力,其居心实在不可不掂量。 加之如李天笑所言,北境的望幽渊与西域的魃魅之灵都因鬼星而苏醒,假若这三股凡人难以溯源的力量失衡,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也是这么巧,就在因鬼星而掀的屠仙战事熄后不久,西域的明月之地就开始闹幺蛾子了,却又因为始终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所以大黎一直岿然不动的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 不明确拒绝逐月的请求说明大家心里也揣着口惊鼓,磨蹭着不答应也是因为此事还没有足够的分量能够打破这层窗纸。 李天笑静静听着百里云说,心中稍有豁然触动。 百里云掐准了时机将他放开,正好磨灭了李天笑转身离开的冲动。 “正好现在机会来了,在没有元帅庇护、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只要稍稍一触这条险脉,就足以惊起满城风澜了。” 第六十章 佯劫金师 “我去他大爷!百里云那个王八蛋在哪!老子今天非抽了他的筋祭他太奶奶不可!”徐达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帅府一连打了三个寒颤。 老徐当真也卷了袖头,震着一身虎筋熊皮,满帅府翻箱倒柜的搜着百里云的下落,气势汹汹,当真是势无可挡。 谁让百里云这厮惹谁不好,非惹了这头人形黑虎掂在心尖的宝贝少爷。 “百里云!”老徐的嗓门在邻院震到了此墙内,舒凌被噪得稍稍一蹙眉头,手上正好将易尘追的伤口包扎好。 易尘追直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着,怎么也琢磨不明白,那位总头大人一早来放他的血干嘛? “要是百里云再来找你,你就跑快点,过后我来收拾他。” 易尘追温煦的笑了笑,“凌叔,那位总头大人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啊……” 舒凌扫了他一眼,“他看谁都不顺眼,别说是你了,连元帅都被他骂的不少。” “……” 舒凌蓦然想起了句似曾相识的话,便随口倒了出来:“如果百里云那张嘴真有咒死人的功力的话,十个元帅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 “所以你也别搭理他,就当他是疯狗好了,你要真跟他计较的话,当心英年早逝。” “…………” 舒凌这话说得虽然有点薄凉,却莫名的让易尘追心里松和了几分。 原来并不是他格外惹人讨厌,只是那位总头大人的性情格外古怪罢了…… —— 元帅几天生死不明,不觉间孟秋已过,季秋初首,早在立夏时就上书称要回京的北燕王终于领着昔年的皇家金火骑款款登了京都的门。 皇上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至城门外五里郊地迎接北燕王。 北燕王的军队远远行来,金甲长列,披风似火,远远行来,宛如神兵天降。 “金火骑”一名还是太祖皇帝赐的。 即使如今的金火骑战力已远不及铁麟军,可这辉煌的三个字仍然代表着大黎最崇高的荣耀。 不光因为这支军队是从太祖皇帝手上传下来的,更因为这支军队曾也所向披靡、承载了大黎数百年安稳。 不管怎么说,这支先帝也曾亲手带领过的军队总是比君寒的铁麟军更能带给皇帝亲切感。 虽然同样都是锋芒毕露,但太阳的光辉总比黑甲的幽焰来得温暖。 皇上远远羡艳着金火骑的无尽风华,手里攥着金杖的龙首把头,心中惋然非常,不禁垂首,暗暗叹息着瞥了一眼自己那不大利索的腿。 想先帝勇武非凡,年轻时便南征北战,纵使入了晚年亦是气概不凡,如今的皇上年幼时也期望自己能成为马背上的皇帝,奈何天公不作美,偏偏让他在某次习马术时摔了下来,虽然没伤及性命,却也彻底绝了他习武的念想。 如今,他也只能杵着这精致耀眼,似也尊贵不已的金龙手杖,凭尚且稚嫩的身躯撑起皇者的气度来仰视这些自己最崇拜的沙场勇士。 皇上远远望着北燕王缓缓而来,心下慨然,便唤:“仲父,” “臣在。”丞相大人忙行礼回应。 “皇叔有多久不曾回京了?” “快有二十年了。” 似乎是从先帝驾崩那年开始,就没回过京了。 “都这么久了……”皇上垂眼落望地面,思绪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遇上北燕王回京这么一桩大事,连金师院里那位挂了彩的高统首也得吊着条胳膊跟着一块去迎,于是硕大的金师院里落了一天群龙无首。 李天笑终于还是被百里云忽悠来了金师院,即使带着一路的怨气,也还是跟着他进了罪恶的魔窟。 金师院的铸堂几乎占满了整个东院,只意思着留了最外头的一进小院供人行路进出。 “你早就看准机会了吗?”李天笑沉着嗓子问道。 “当然,凡事总得提前准备。” 百里云悠闲自如的坐在五层铸堂的顶檐上,跟在自家炕上似的摆弄着灵盘。 “你该不是想打劫金师院吧……” “打劫未遂。“ 百里云拨正灵盘的银针,从怀里掏出盛血的晶盏,往盘中心点了一滴。 鲜血一落盘,便似蕴了灵一般蓦地便舔红了整根银针,连带着升起了一层浅薄的血雾。 血中蕴藏的灵息被灵盘引出,李天笑只瞧了一眼,便有惊色道:“这是,鬼星的气息……?” “如你所见。” “你从哪弄来的?” 百里云将灵盘端正,漫不经心的答道:“哪弄来的不重要,能帮我找到那玩意儿就行。” 李天笑若有所思的稍稍转开了目光,心底幽幽落了个空渊,一种诡异而不妙的感觉倏地窜满了他全身血脉。 “君寒……不会也在研究鬼星吧?” “他可没有那么无聊。” “……” 百里云一手托着灵盘,抽空瞥了一眼天色,再一垂眼,染血的银针已指定了方向。 “好了,”百里云站起身,往东边的墙头瞥了一眼,给那边的一抹黑影遥遥递了个眼色。 “那是谁?”李天笑问着,一回头,却见百里云通身裹起一道薄浅轻雾,上下一番流窜,衣袍翩舞纷飞间,他竟幻成了女子形貌。 “…………”李天笑下巴一砸,差点没从顶檐上滑下去——这这这,咋还偷了他妹李寒笙的形貌?! “你那是什么眼神?女人我只会变她。”百里云错了一眼来瞧他,形貌倒是像个美人,那眼底的诡谲之色却半点不见减少。 李天笑差点被自己一口老血呛死在这里,嘴角眼皮不自然的一串抽跳,半天才憋出那诡异的语气:“你干嘛?” 百里云平平静静的往脸上扣了张面具,“我可是元帅的人,为了以防万一当然要稍微做点掩饰。” “你、你怎么会这种招数……” 通常只有需要特别幻化人形的妖族才会这种幻变之术。 百里云将灵盘化了一抹轻烟散去,“一点小把戏而已。”说着,他又甩了张面具过去,“你也戴上吧,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我可不管你。” “……” “听好了,那东西就在这铸堂第三层的净坛里,我们只要佯装出攻势,吸引注意然后溃逃即可。” 李天笑沉默着扣上了面具,跟着百里云跃下了檐梁。 金师院里守兵不多,多的却是各种机关暗阀——多半是这里头的铸炼师们闲来无事拿着废材边角料瞎捣鼓的——章法不一,威力也参差不齐,但数目太多,也委实麻烦。 鬼无远远见着那两位跃下了屋檐便悄无声息的隐了身形,藏进了风里跃进大院。 铸堂共有东西两扇门,整楼无窗,每层只有一个转着旋风轮的通风口,只出不进。 这两人捡了个没人的空当溜进门里,却立马就钻进了一个玄关角落里。 有个卷着袖口挂着衣角的铸炼师手里抱着一堆七零八落的散材哼着小曲从两人视线里溜达过,踱下矮阶,直朝那火光乱迸的炼炉走去。 第一层排列了五纵炼炉,炉隙道路间人影零落不止,尽是那些生得五大三粗的铸炼师,烈火迸响,傍着满堂“叮铃咣当”,乍得两人耳根发麻,实是热闹非凡。 金师院的铸堂构造并不能用寻常房屋的章法来理解,外观瞧来似塔,石垒壁内寒铁为墙,墙上刻着错综复杂又规矩齐络的纹路,青绿的流莹淌满纹路。 铸堂里所有常设的事物均被剔除了五行属性,故此连盏灯都没有,光靠墙壁上的流莹照明,光线有些昏暗,却还能保持视线清晰。 旋梯傍壁而行,每个通风口沿都画着一圈引息阵纹,空洞外的阳光被旋风轮搅得散碎,漏进堂里,连影都照不齐。 两人借着喧嚣混乱悄悄摸上了阶梯,犹如两道快风,眨眼便晃了过去。 那哼曲的铸炼师后脖子一凉,唇边的小曲戛然而止,便回眼瞧去,没见着什么,便又哼回了他那五音不近调的杂歌。 将近第三层,百里云便从袖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眼中杀意一晃,盯住了楼梯口玄关处的一个人影。 转出玄关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堆书卷,蓦一转出玄关便见一抹黑影带过一道锐光,刺寒直冲他喉口而来。 李天笑一步晃前,抢在百里云下刀之前将这少年一掌抡晕了。 百里云刀口僵在半空,李天笑将这少年搁在墙角便瞥了他一眼。 面具下两双神色各异的眼尴尬的对了个眼神。 “走吧。”李天笑平漠道,百里云闪了下眼色,收起刀来,一耸肩,“习惯。” 拐过这道玄关即是净坛所在。 两人大摇大摆的闯上此层,围在净坛边的几十号铸炼师齐刷刷回头瞧来。 双方互瞪了片刻,百里云突然喊道:“把鬼星交出来!” …… “有人入侵啦!!!” —— 皇上迎接北燕王的仗队从城心主道浩荡行过,满城百姓无不驻足围观,一派热闹非凡之际,却突见金师院里迸起一道晃眼的火光—— 宛如大白青天一道绚烂的烟火。 大部队蓦然一定,文武百官包括陛下在内皆是满脸错愕。 金师院的警钟叮当激响,纵是隔着两条街的主道上都能听得清晰。 “保护陛下!”北燕王一声令下,随行入城的几个金火骑将领立马围住了皇上的车驾。 远处火光一连迸了三响,紧接着便见两道轻燕似的黑影乘火跃出,身形当空一翩,眨眼便没入了楼檐。 高仕杰魂飞天外一般盯着那金师院的方向,唯一一条完好无损的左臂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身子颤颤欲倒,一旁的铁副统首忙扶住他。 “高大人冷静,只是爆炸的话铸堂承受得住。” —— 鬼无抬眼瞧着那两人飞远,顺手又抛了道灵符,才触上金师院的大门,便迸起一道赤灼如血的烈火。 —— 高统首一口惨气长吸,差点把自己噎死过去。 这回却连铁副统首都怔住了,嘴却喃喃动起:“鬼星……” 第六十一章 猫 金师院里那辉煌了整个白昼的火光炸了一条长烟贯天,金师院的两位片刻也捺不住了,匆匆向陛下请了辞便忙不迭的赶了回去。 “大人!”院里刚遭了一番惊心动魄的铸炼师忙抹着一脸的黑灰奔迎了出来。 院里还残留着乌烟瘴气,两位统首只一眼就觉着心绞痛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两个人突然闯入了净坛……” “净坛?!”两位大人同时惊了,再留不住半步,狂奔着便从开了洞的墙闯进了铸堂。 那个少年晕叨叨的睁开眼来,刚被扶着站稳,又差点被那两位体型魁梧的统首大人奔过带起的尘风掀翻。 奔上三层,高统首可算松了口气——所幸净坛还完好无损。 “高大人你看,”铁头指着沉在净坛深处的木匣子道:“好像有点奇怪……” 高仕杰闻言便转过神来,蹲下身,隔着净坛的层层咒缚瞧了下去,隐约见那木匣子泛出了一圈悠悠赤焰,不甚明显。 “快将此事报告给舒将军……” —— 未时,就与金师院隔了一条街的刑部地牢也迸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震地而起,扑拥而上的守兵倒了一片,不等烟尘落尽,司徒诚已经率先闯进了地牢。 “大人,那六个人被劫走了!” 司徒诚躁气上头,便咆哮:“哪六个?” “袭击元帅的三个少年,还有那三个收鬼人 !” 司徒诚足下一定,烟幕浑厚里却见阳光蒙蒙刺眼。 关押那三个少年的牢间整堵墙都破成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塞了司徒诚满心拔凉。 “大人!”侍郎眼疾手快的扶住司徒诚摇摇欲坠的身体。 “苍天呐……” —— 百里云带着李天笑一路顺利的溜出了城门,那三个少年完好无损,那三个收鬼人却一个个脑袋上顶了锤大的包,死狗似的让人扛着。 百里云出了城门便将肩上这人甩到地上拖着走,终于也悠悠幻回了他的本来模样。 “好了,有劳师兄了。” 他顿步,李天笑也跟着停下,将肩上这人摆在树下,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还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不劳烦师兄了。” 李天笑摘下面具,等着他说下去。 枯树梢头又跃下一个人影,一落地便单膝落跪在百里云面前,虽然是行礼的架势,嘴却在唠叨:“总头大人,您不能收着点动作吗?真能使唤人……” 百里云将手上这人甩到鬼无身上,“有意见?” “当然有!我可是元帅召来的,怎么现在成你的跑腿了!”鬼无攒了一路的怨气尽让这一嗓子给吼出来了。 百里云没搭理他,顺手把一个少年肩上那人拖下来又甩给他,顺便瞟了边上树下那人,“把这三个扛回去。” “死变态!我一个人哪扛得了……” 百里云充耳不闻此人的咆哮,转身对着李天笑,顺便扫了那三个少年一眼,“头一次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师兄心里不大好受吧?” “你……”那少年怒的喷了一个字,却噎着说不下去了。 李天笑压着邪火错开眼去,“你还想说什么?” “师兄最好先回北境避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露了马脚。” 李天笑冷冷“嘁”了一声,“用不着你担心!” 百里云饶有几分笑意的在原地瞧着李天笑愤然离去的背影,回头,正见鬼无幽怨着拿根麻绳捆了三个人,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两句,骂的还挺押韵。 “挖俩墙角还真当自己地灵仙了,闭着眼睛走路不信阎王庙撞不死你……” 百里云抱着手颇有几分雅兴的听着他骂。 鬼无抽了一丝余光极快的瞥了这边一眼,恰见绳里一个小贼现了几分苏醒的征兆,不由分说就一巴掌罩下去,“瞪什么瞪!求我挖你祖坟是吧……” 也罢,鬼无这家伙嘴是碎了点,干事倒也还着调。 况且,有鬼无这张碎嘴在这絮叨,倒也不会让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 百里云抱手倚着树干,望了眼天色。 隐约来了一阵轻弱的脚步声,百里云挪眼瞧去,那眼熟的瘦弱黑影正缓步走来。 鬼曳走到百里云面前,拱手一礼,“地方已经找好了。” “走吧。” 鬼无将麻绳扛上肩,吃力的拖着三个壮汉跟了过去。 “不是说这三个人只是江湖骗子吗?”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元帅亲手培养的。” “……” “最关键的棋子,你当真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捡漏的老鼠?” —— 元帅也才歇菜不过三天,这城里闹腾的也真够可以。 连往日里最闹腾的海市这两天都有些惶惶不得安。 真像是被人砍了顶梁柱一般。 “听说元帅真的死了……”茶楼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吧……” “这次袭击元帅的人可凶悍了,看看今天城里这动静。” 此言才脱口立马就有人跳出来赞成了,顺便添补了一句:“这么大的动静,帅府都没什么反应,这事恐怕……” 接着,便是一片哀叹。 以往骂元帅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当这个人真的“消逝”了,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畅快。 也才“消逝”了三天,这城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很不幸的让众人悲惨的发现,承载了数百年不败神话的金火骑,如今似乎连“君寒”这两个字的分量都够不上了…… “唉……”邻桌也叹了一声。 叹息这人散披这一头长及腰下的灰发,脸貌却甚年轻,还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庄雅气质。 散披的长发虚虚蒙住了他的左眼,便只能见他银灰的右瞳浅浅敛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惋叹。 小渊往他瞧的方向瞥了一眼,似觉无聊。 “喂……”他正要喊出这人的名字,对方却极快的将食指竖到唇前,然后放慢的动作,轻轻“嘘”了一声。 小渊唇齿闭了闭,舌头绕了一下,才别扭着叫了出来:“顾原……” 那人笑了笑,撤开手指,“嗯?” “还是快点回去吧,现在城里不太平。” 顾原摇了头,抬眼,瞧住城门,“没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路人而已。” 小渊听了这句话,似崩溃又似无奈的呼了口气,懊恼的扶了额。 “诶?”顾原瞧了他这反应先是一蒙,然后更蒙的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小渊幽怨的白了他一眼,他这才仔细的想了想。 那金师院里爆起的鬼星之力…… 他恍然大悟的一捶手心,“哦,这是我的锅啊!” 小渊杵在桌上的手肘一滑,差点被这家伙气死过去。 小渊忍无可忍的站起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走。 “你去哪?” “离你远点!” “……”顾原在原地瞧着他尴尬的笑了笑,回过眼,往桌上隔了银两便也出了茶楼。 小渊还没走远,却愤愤然的死不回头,顾原只好在原地提高了嗓门道:“小渊,你乖乖回家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滚!” 却不知为何,挨了小渊一记火爆“冷槌”,此人仍能笑得春暖花开…… 顾原一直瞧着他走远,才叹了叹,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才近了苍鹤门,周遭便喧闹了起来。 城门下有个蒸包子的小摊子,那摊子的老板却抽风似的对着地蹬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顾原好奇着伸长了脖子去张望,这才窥见了端倪——原是一只讨食的小野猫惹恼了这摊子的老板。 终于有一脚踹准了这灵敏的小东西,倏地将它掀了出去。 “去!去!滚远点……” 那猫瞧来还是个半大的小崽子,通体洁白,长了一双异瞳,却枯瘦得可怜。 小猫崽子蜷在地上不敢动弹,蓦然一抬眼,却见了一双陌生的手朝它伸来,登时魂飞天外,炸了毛惨叫着便想逃开。 却被抓住了。 顾原轻轻将它捧进怀里,顺了顺它一身炸成了刺猬的白毛,走近那小摊,搁了钱,取了一个包子捧到小猫眼前。 他轻笑着,垂眼瞧这小猫饿虎扑食,浅叹,“可怜的小东西……” 倒也是个不错的礼物…… 他指尖轻轻点在小猫的绒毛里,目光缓缓正视前方,若有所思的,悠悠没进人海深处。 顾原抱着小猫拐进清静的巷里,转出几道弯,穿过城心主街,悠悠一眼瞟了帅府巍峨的门楣。 帅府门前鲜有车行人往,顾原孤落一影从门前走过,很是显眼。 且此人原本就扎眼。 “什么人……”一直站在门旁的卫兵踏下一级阶梯,却蓦见巷里空无一人。 对边的同僚凑眼来望,“你在跟谁说话?” “刚刚好像有个人在那……”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 —— 顾原轻而易举的溜到了帅府后院,悄无声息的轻落屋檐之上。 几乎全府的防力都被安置在了元帅的院里,其他地方倒显了空虚。 他落眼四下张望,终于瞥见了那少年的背影渐行远处,蓦然一眼便怔住了。 易尘追一步迈进院中,身后流过一丝轻浅风息,稍顿,便回眼瞧去。 背后空空然的,倒是有阵轻风徐徐拂过。 果然是敏感了…… 他如此想着,正抬腿,耳旁却忽而传来一声小猫的嫩嗓。 易尘追再度转眼瞧去,目光扫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猫影,正纳闷儿,那小猫又怯怯的唤了一声。 这回易尘追听分明了,便循着声瞧去,终于在墙角的草丛里瞅见了那团毛茸茸的白影。 “小猫?”易尘追惊喜着扑了过去,惊得小猫遍身一抖,炸着毛便跳开了。 易尘追和颜悦色的一把逮住了小猫的后腿,却一个踉跄,整个人都趴进了草丛。 “嗤……”顾原隐身在墙头上轻轻笑了一声,稍敛住笑意,眼底便拂上了几许沉霜。 “暂时不能见面了,”他喃喃着,抬手轻轻一点虚浮,指梢泛出一环涟漪,“暂且也不必记得吧……” 易尘追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起,蓦然一视那双异瞳,稍稍晃了下神。 “少爷……”老管家远远便呼着过来。 易尘追回过神来,将小猫捧在怀里。 “哇……”老管家一条腿没来得及落进院门,就先被他怀里那个小白毛团给吓了个魂飞。 “哪哪哪、哪来的野猫!少爷你当心别被它挠着……” 易尘追低头瞥了这半大的小猫崽一眼,便笑道:“不用担心。” 又是一缕轻风拂墙而去,易尘追稍稍抬眼,疑了一下,却无他意。 第六十二章 线断 鬼无拖着三个壮汉当了一路的骡子,远绕城墙,从西郊绕到了东郊葬场,到了地方还不歇半口气,开嗓便嚷了出来:“怎么选这鬼地方!” 鬼曳森森瞥了他一眼,“这里合适。” 鬼无愤愤地将那死狗似的三人踹到鬼曳面前,抱着手一转身—— “回来。”百里云却不等他迈步。 “干嘛?” “望风。” “……” 鬼无也不敢抗命,没办法,只好百般不情愿的又转了回来。 凄风自坟场中过,掠过碑间空隙,其声幽落。 三人恰在坟场的围栅外,正好能看见那座立着残碑的空坟。 蓦听一串铃声在空阔里荡起,鬼曳足下枯草悠悠曳曳,摇晃着,将土地也带成了环环远泛的涟漪。 铃声乘风悠远,轻浅一声幽旷飘忽的传进了守墓人耳中,却惊雷似的将这大爷从午后的酣睡中惊醒了过来。 守墓的大爷一咕噜从榻上翻下身,被子都没来得及掀,人已经晃到了门口。 小屋位置稍高,正好能将整个葬场收进眼底。 却空然无物,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大爷松下神来,睡眼又迷糊了下来,便打着哈欠又钻回了屋里。 鬼曳掌心浮着一枚核桃大小的铃铛,青火幽缠着“叮叮当当”,周遭景物也如涟漪般模糊散远,等鬼无回过神来,他们三人连着三条死狗都被笼进了一幕漆黑之中,顿如深陷混沌一般,两眼却还能瞧清事物。 鬼无瞧着两眼漆黑,颇有意见道:“不是要我望风吗?” “你随时可以出去。”鬼曳不咸不淡道。 “嘁……” 鬼曳白了这嘴碎的家伙一眼,毫不留情的,转头就对百里云建议道:“你有空还是收拾一下这家伙吧,他太欠揍了。” 鬼无咬牙切齿的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你说谁欠揍?” 百里云一把将他的杀意按了回去,“其实我现在的心情跟他是一样的。”他的手还按在鬼无脸上,五指骤然一紧。 “唔……”鬼无被捏得拳打脚踢。 “比起这家伙,我更想收拾那个混蛋……”百里云松下口气,顺便也放开了鬼无,心平气和着扯回了正题:“好了,开始吧。” 鬼曳应了一声,掌心的铃铛化成一团深青的灵絮,两掌相对,灵絮便抽成条条丝缕,十指一牵,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 那三人也如牵线木偶一般被灵丝挂在了半空。 “五个月前,逐月太子入京,那木箱亦是同月进入中原……”鬼曳话音浅落,便合眼,灵网一缚,网出了那三人的记忆。 —— “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 那三人模糊的记忆里却清晰的勒出了这一条沉雅的声线,满眼黄昏尘色,甚至连周遭景物都辨不明。 倒是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慵散侧卧榻上的人影,手里似乎也转着只酒盏。 “难得会有人自己找上门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那人说着,突然自己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这一笑,连百里云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奇怪的是,这三人始终一动不动,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那人笑罢,抬杯撒了满盏醇液,起身走来,凑到三人面前,猛然一落身,将整张脸塞满了其中一人的视线。 瞧着这记忆映景的百里云和鬼曳俱是一怔,冷不防的像是被鬼盯了似的。 然而即使凑的这么近,这人的相貌仍是糊作了一团,唯有那双眼刺着一缕冷寒的锐光。 他抬手,撤了正对这人勒嘴的麻绳。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嘘……”那人捂住了这家伙聒噪的嘴,“既然来了,就别客气,替我办件事再走吧。” 百里云和鬼曳立马专回了神思,死死盯住那三人记忆中的丝缕寸毫——连鬼无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那人笑着,收回身去。 —— “咳咳……”被灵丝悬在半空的一人陡然一咳。 “怎么会……”鬼曳惊得睁了眼,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别动。”百里云轻轻握住鬼曳操术的一只手,淡淡稳回了他的思绪。 幻境涟漪退罢,又归了宁静。 一股金锐肃杀之气陡然暴起,在鬼曳波澜无惊的幻境中掀起一道剐人肤骨的利风。 轻咳的那人睁开眼来,眼神涣散了片刻,逐而聚成一束锋锐。 “几位看得可尽兴?” 百里云回之漠然一笑,“阁下还真是吝啬,一点也不肯让人看尽兴。” “区区沧海阁人,也敢这么同我讲话,很有胆量。” “莫非阁下觉得元帅倒了霉,我们就是丧家之犬了吗?”百里云一声讽笑便将此人的狂狷给撅了回去,“你真当他有多大点分量啊?” “……” “…………” 百、里、云! ——鬼无、鬼曳同时掷来了狠杀的眼刀。 百里云却视而不见,接着对着那窃舍的“人”道:“也就敢躲在别人的意识里连面都不敢露的家伙,居然还真有脸跟我谈‘胆量’?”百里云摇头一笑,“现在搞事情的人就这点水准吗?” 纵使那“人”藏在旁人的躯体里,此刻也捺不住满腔怒火了,肢体挣扎着,灵丝弦绷音断。 “抓紧了,要是敢把他放下了我就把你祭出去。”百里云悠悠道。 鬼曳眸光一沉,十指猛然一收力,便听那人身中一串骨节裂断。 “有种,就来跟我当面较量!” “好啊,那你也得告诉我你在哪吧?” 那“人”轻嗤一笑,“有胆,就来西域。” “去你的地盘上跟你较量?果然还是个怂包……” 对方咬牙切齿,“那你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百里云笑得轻蔑,“本大爷就去你的地盘把你拆了。”说罢,他指梢一勾,挑了个眼色送去鬼曳眼里,“收。” 鬼曳应而收术,那“人”暴怒的嘶喊犹有余音,百里云一身晃前,机甲木掌一把捏住那人头颅,掼一道狠力直将此人脑袋重砸在地。 闻得一声骨裂轻响,本主可能已经死了,那借囊的似还喘着口残气。 百里云压低了身子,凑近他耳廓,压着声,对里头那不知哪个缝里钻出来的灵魂道:“在我面前狂,最好多备几条命。” 此言落罢,鬼曳捏出的漆黑终于分崩破碎。 百里云直起身来,瞧着地上三人若有所思。 “现在怎么办?动身去西域吗?”鬼无一脸正色的愣脑问了一句。 百里云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仍垂眼望着那三人,却冷不丁抬手给了鬼无后脑一下。 鬼无那刚熄下去还没散烟的火气噌的又蹿了起来,连着整个人都燃起了一团幽幽鬼火。 “不去。”百里云悠悠答道。 “……” 刚刚叫人多留几条命的是谁…… “看来这三个家伙的确没多大用。”百里云自言自语着,悠然一叹,“白忙活……” “……”鬼曳眼神无言一沉,“怎么处理?” 被百里云捏死的这人空瞪着一双呆眸,眼角溢出两行渐冷的鲜血。 百里云琢磨了片刻,蹲下身,撕了一人的袍角布料,就地取了亡血,书了几个血字。 “把剩下两个人也处理了,不用埋。”悠哉游哉的吩咐罢,总头大人便踏着闲步溜达开了,“随便用什么手段,不完整也没关系。” 前一瞬还邪火中烧的两人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就阳光明媚了。 鬼曳是个木偶似的家伙,等闲时连眼神都不一定有,此刻却喜笑颜开,露出了两枚稍有锋锐的小虎牙。 “就是说可以随意发挥吗?”他自问着确认了一遍,“咯咯”笑了两声,指着右边道:“我要壮的这个。” 鬼无白了他一眼,齿间蹦出两字:“变态!”说时,自己也抽了把鹰爪似的小刀,猖笑着,“要不先把那个死的剖开看看……” “丧心病狂……” —— 舒凌貌似又出去收场子了。 百里云溜溜达达的绕回城里,在金师院的残门外瞅见了时常跟在舒凌身边的两个部将,心中不禁暗嘲—— 果然是个跑腿的专职人员。 他若无其事的绕进通帅府后门的小巷。 秋风萧瑟,掀过一路轻尘,卷起几片枯叶重又傍过枝头,一巷风罢,枯叶又落,不过是从墙外回到了墙里,约有几分“叶落归根”的意味。 百里云瞧了一眼稍有出神,恰在此时,素来清寂的小巷里却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身上没有什么气息能引起百里云的注意,倒是一头灰色的长发从余光里拂过,稍有几分惹眼。 百里云一步稍顿,回头,却只见一条空巷。 还真有点诡异。 百里云瞧了那个方向片刻,收回眼来,启步接着走。 那人来去如风,无声无息,若非那一头长发实打实的落进了百里云的视线,这位总头大人可能都未必能察觉他的存在。 如此想来,倒是有点危险…… 说来也真是滑稽,那昔年不得不在沟渠中求生的君寒如今居然果真是一国的顶梁柱,也才生死不明着偷了几天懒,这京城就陆续现了群魔乱舞之象。 到底是君寒这个元帅太伟岸,还是凡人的依赖性实在太强? 百里云舒然一叹,还挺想看看没有了君寒的大黎究竟能乱成什么样子 。 第六十三章 梦 “好了,别哭了,又不是把它丢回街上,不过换家人养罢了……” 细细听来,除了那女人几分强硬又有些无奈的话音以外,好像的确有哭声。 貌似还是个孩子。 他混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哭声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嗓门里发出来的。 于是,清明转眼就不见了。 “我想养它……”他怀里紧紧护着一只单眼的小猫,哭的不能自已。 “给我。” 他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死活也不肯将猫交出去。 “他都这样了,你就饶了他吧。”有个人温柔的替他求情,他心下一颤,便满怀感动的瞧了过去。 模糊里依稀能见屋里陈设雅致,可所有事物都仿佛蒙了一幕轻雾薄纱,挥之不去,任他如何努力的瞪大双眼也无法将这模糊撇去。 包括那个温柔的人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他转眼瞧去,似乎是在门边,有一道浅似明阳的光线映着那人一身如夜的黑袍,而眼前训他这女子,也是一身乌黑的衣裙。 那女人一手杵在腰间,似乎十分恼火了,便微微俯了身,戳着他的额头道:“真是的,你怎么跟你爹一样爱哭啊!” 门边那人应之尴尬的笑了笑,没反驳,却接着求情:“一只小猫而已,就遂了他吧。” “爹……”他哭兮兮的唤了一声。 他莫名发现,“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完全受他自己控制。 “你就知道惯着他!”那女人实在很无奈了。 五官知觉又渐渐模糊了去,眼中又落了一幕混沌,是清净的雾黑,耳畔却嘈杂着,像是有无数人对着他的耳吵闹,时而喃喃细语,时而狂躁怒喊,自身的灵魂也仿佛被无数人撕扯着,仿佛只要一松气,他整个人便会分崩离析。 他的“清净”被逐渐搅乱,嗓子不由自主的嘶喊出声来。 却不知这是什么混沌,能将他的所有声音吞噬,却没法使他的耳根清静半分。 他越是撕心裂肺,那嘈杂便越是摧刺肝肠。 “嘘……”蓦有一声轻浅,所有混乱戛然而止,他的视线不知几时回归,方一清明,即见一人温柔的在他眼前将食指竖在唇前。 “不要告诉你娘哦。”那人如此说时唇角勾了一抹轻柔的弧度。 他怔着神,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深藏在影幕中辨不清眉目的脸,手上依稀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挠了他的掌心…… “小渊……” “啊……”他嘶吼着瞪开眼来,顾原正两手扳着他的肩,似乎很急切。 小渊一把将他推开,身子却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这一砸,仿佛将他的五脏都碾碎了,身子几乎要被撕碎一般痛不欲生,他双手按着头,嗓门不受控制的嘶喊着,喉咙里也似吞了火炭一般灼燥生疼。 “小渊,冷静点。”顾原抓住他双腕,单膝落上榻沿将他按住,“冷静点……” 小渊两眼血丝爆涨,眼泪决堤狂涌,沉在梦境中嘶喊了半夜,嗓音早已嘶哑,却仍是不受控制似的惨叫着。 “你放开我!”他惨烈艰难的喊出这一句。 “小渊……” “为什么……”小渊终于稍稍回了些理智,在五脏骨髓的绞痛中精准的刨出了只属于心脏的痛意。 仿佛全身的痛苦都来自于心脏一般,他简直无法忍受那像是撕裂又像是锥痛、仿佛分崩离析却又藕断丝连的不肯干脆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他嘶喊着,拼命想要挣开顾原的压制,却无能为力的没法将腕子脱出半分。 顾原沉沉凝视着他,“小渊……” 小渊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这次,却是无尽的悲哀从心底涌出,仿佛他胸腔里揣的不是肉长的血泵,而是一个深不见底、敛藏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又拼命的嘶喊出一句,同时瞪出一个恶狠狠的眼刀,仿佛要将眼前此人生吞活剥了。 这一眼,却正好瞪住了顾原那只时常掩藏不露光的左瞳。 他的左眼赤烈如灼金,眼渊里隐隐藏着一团烈火,仿佛是另一个灼热的深渊。 顾原的深渊仿佛吸纳了他的深渊,两双眼目光一对,他这方的痛苦悲息便如潮汐般退却了。 “小渊,冷静点。” 这回,小渊确遂了他的言,渐渐归了平静,紧绷了一身的弦也缓缓松了下来。 小渊两眼退了些血丝,眸光也逐而散开,渐渐的,宛如两枚碎冰似的血珀,失了璀璨。 “为什么……”他的嗓子疲累得再发不出音来,只有气声喃喃。 顾原见他彻底冷静了,便撤了手。 小渊两眼空洞的直望着虚空,温泪仍源源从眼角溢出,落过鬓角,浸湿了发与枕。 “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 即使平静了,他的心仍然在撕裂着,却窥不出端倪,只是在毫无缘由的疼痛。 顾原坐在榻沿,瞧着他,如鲠在喉。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 刑部地牢的墙还没补好,门外的鼓又擂起了。 “大人……”由远及近一声高呼。 司徒诚死狗似的趴在卷折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打不起半点精神去搭理他那个炸了毛的侍郎。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大人!”侍郎一口气吼了一串,结果书案上仍是空寂无声。 “听见了……”隔了三拍,司徒诚才应魂似的回了这么一声,然后半死不活的直起身,连官帽都懒得戴。 “大人,那三个收鬼人找到了。 这回,司徒诚麻溜的“噌”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哪?”嘴才这么问着,人已经大步流星的跨出去了。 “在东郊葬场——大人……”侍郎追了一眼他的背影,忙一把抓了桌上的官帽便追了过去。 却没人提前告诉司徒诚,那三个收鬼人已不属于活物…… 尚书大人一路风火赶至城外,点了捕快十来人,一步迈入葬场后缘,一眼便是冲击。 司徒诚猛然一眼还未及瞧清便倏地转了身,继而一把手帕捂了嘴,颤颤扶住一旁枯树。 “大人……” 司徒诚忍住一头子恶心反胃,缓了口气,才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侍郎轻轻给司徒诚拍着背顺气,也溜了一眼去瞧那场景——却只瞥见一地血色便急急回了眼,纵是如此,也稍有些难忘那浸满了血色的断手。 “守墓人报的是吗?”司徒诚如此一问,那位大爷便忙在一旁作揖,“正是草民。” 司徒诚收起手帕,抵唇清了下嗓,便又转回身去—— 那满眼满地的殷红还是很冲击。 司徒诚又沉了几口气,强绷住了心弦,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刚……” 此时方不过辰时。 那三个人的确都齐聚在此了,只是树上挂了半个,残碑前趴了半个,栅栏外撒了一堆…… 见惯了血腥的捕快从血里残尸断手中取出一片残布,奉到司徒诚面前,“大人……” 司徒诚强捺着心里的膈应,接过此布,展开一阅,目光即沉。 “东行有尽西归夜”——布上血书如是述。 侍郎凑在一旁阅罢,稍稍倒回了口气思忖道:“这不是《四荒》里的句子吗?” 《四荒》乃是一首上古流唱的歌谣,主诵五土四荒祭事之礼,其中“清酒金樽沙沉铁,东行有尽西归夜”一句讲的便是西荒金相。 凡间素有五行之象以应天循,中原为后土所辖,浑厚稳朴,以“土”为本又生四象,四象又侍四神。而在凡人与天神共存于凡间的上古时代,凡人便是依赖这四神之力躲避灾祸安居中原。 而后神明归天,凡间失去了天神的庇护,妖魔邪物遂开始入侵中原,就此开始,便出现了仙门以取代四神的地位。 然而凡力终究有限,始终无法与中原之外那来源成谜的四荒之力相抗衡,于是人间终于还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人间混乱了数百年后,鬼星披着天命降世,作为天地初始火灵,它自然而然的便收服了南火之乱,东海归墟随之沉寂。 之后便只有西、北两处祸害了。 直到如今。 所以,仍然与鬼星相关吗…… 司徒诚将血布递回捕快手里,又哽了一口气,终于镇下神,抬腿走近了那片血腥。 才走近,就又是一眼轰震—— 在那株倚着栅栏而立的秃桑树下散了一地残肢,抬眼,还有半副身子被衣料撕成的布条栓挂在枝上,俨然不成人样,残碑也被新血浸染,抹了一片通红,又将那不久前新书的血字给掩盖了。 司徒诚望着那座碑,心情沉沉哀坠。 仍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使死了这么些年,也没能得到亡者应有的安宁—— 十五年前便因他起了一场遍及天下的屠戮惨事,而如今不知又是什么人想以他为引重掀祸乱。 “去把仵作找来,尽快把这里清理了。”说罢,司徒诚便抽身离去。 侍郎紧跟过去,忧心有忡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那木箱和元帅遇刺的事尚未解决,就又出了这……这惨事。” 这件事,司徒诚比他还烧心。 却也无奈,尚书大人只能仰脸一叹,“等着凉拌吧……” 第六十四章 龙驾 亦是不过两天的当,葬场的凶事便传遍了京都。 有两个卷毛的西胡人拎着俩药包从主街大道上招摇而过,路人许了他们不少目光,他们的耳朵也一直没闲着。 今日城里处处都在议论着葬场的事。 “这是垂涎明月露泽的恶鬼在作祟。”两人听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走快点吧,再不回去,我们的殿下又要撞墙了。” 这两天,那位逐月太子一直头痛的厉害,晚上不喝药就睡不着,白天不喝药就起不来床,跟病魔斗争遗漏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在跟墙怄气。 这或许也是被恶鬼诅咒了。 —— 头天司徒诚便给易尘追送了书信,请他次日到尚书府稍候,尚书大人早朝罢后有事要跟他唠叨。 也巧,今晨陆颜之也在张先生的小院里,倒不是来听学蹭课,而是揣了满肚子的忧愁不解来找张先生解惑。 “葬场的事,我也稍有耳闻……”张先生捋着胡须如此一言,便没了下文。 “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皇上,诚公子那里也有些难办,此局着实难破。” “此事已然超出了刑部的范畴——只要让皇上明白这点,就无需担忧诚公子了。”张先生言罢,便搁下手来,随即又道:“这两天丞相大人回来的都不那么早吧?” “嗯,大人早朝之后还会在宫里稍作停留。” 张先生轻轻颔首,又瞧住了易尘追,“元帅仍不放任何人进院吗? 易尘追点头,眼神稍黯“我也不清楚义父到底怎样。” 至此,张先生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片刻,方道:“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加以利用,凡物如此,超凡之力亦然。”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想利用鬼星和明月之地?” “人欲无穷,但只要有欲望就有目的,有目的便有破绽。” —— 两人在张先生这里待的时间很短,不过一刻钟易尘追便和陆颜之一道出了小院。 一来,张先生交代他们多加留意城中动静,二来,这两人各有各的事,也着实留不了多久。 陆颜之和易尘追在院外拱手作辞,旋即便背向而去。 “尘追,”陆颜之突然又叫住了他。 易尘追止步回头。 “我听丞相大人说,皇上很挂念元帅,或许近期会亲自前往帅府探望,你需做好准备……”他最后几个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言外有意。 易尘追心下会意,便回之一笑,“多谢陆兄提醒。”谢罢,他又稍稍郑重了神色,“我一定会尽力……” 陆颜之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谦和的冲他摆了摆手,易尘追再行了一次拱手礼便转身离去。 陆颜之瞧着这少年渐已成型的颀长背影,心下亦有慨然,却说不出在感叹什么,待他走远,自己便也转身去了。 易尘追走出巷口,朝东转了向,却还没迈出腿就被吓了一步后退。 他惊愕的瞧着倚墙而立的璃影,吓得有些错神,“你怎么在这?” 璃影身着轻衣软甲,怀里抱着剑,听了他一声乍起便淡淡瞥了过去,“这几天城里不太平,你最好别单独行动。” “……” 虽然璃影的挂念让易尘追十分感动,但她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璃影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剑,先往抬腿走了。 —— 易尘追和尚书大人的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尚书府,易尘追前脚才被尚书府的管家请进堂中,尚书大人后脚就抱着官帽闯了进来,前后也就斟杯茶的功夫。 “诚兄……”易尘追正待同他以礼招呼,这家伙却一把就逮了他的手,将他拖到了东座茶案旁。 “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易尘追的腕子还被他攥着,人却被他甩到了对案的座上,这会儿易尘追只能将半个身子俯在案上才能让腕子的角度稍微舒服些。 “你说……” 司徒诚把官帽搁在膝上,手上动作自然而然的将易尘追的腕子拍在了桌上,眉头一皱,回了正色。 “葬场的事听说了吧?” 易尘追脸也埋在了案上,腕子动弹不得,“听说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司徒诚终于放开了易尘追的腕子,摆手冲门外一招,侍人便将端着托案上来了。 司徒诚从托案里取出案卷,递到易尘追面前,“你看看。” 此卷记录了仵作检查残尸的细节。 那三人中,一人死于爆体,一人死于挖心,还有一人颅骨碎裂、脑髓破漏,也最为散碎。 “这三人的死因分别也出自三人之手,而凶手让其中一具残尸给我们传递了消息。”司徒诚手上摆弄那顶官帽,“费尽心思把人从狱里劫出来,又杀死……” “杀人灭口?” 司徒诚稍顿了片刻,“如果是杀人灭口的话,又何必给我们留线索。” “线索是什么?” “‘东行有尽西归夜’,《四荒》里的句子。” 易尘追微微蹙眉,阁下案卷,“也算是明指了西域吧?” 司徒诚想了想,才稍有犹疑的点了点头,“在整件事的起始之点……到底是什么人想给我们传放消息……” “诚兄猜测,行凶的这些人又会是什么立场?” 司徒诚毫无头绪的摇了头,“我现在毫无头绪。” “那不妨理一理吧。” 易尘追如此说,司徒诚正想撅他一句,谁料一转眼,却见这家伙一连正经,非同寻常。 司徒诚便静静等着他开头。 “你说,那三个收鬼人为什么会这么巧,正好在那座残碑前捡到那口装着旱魃之像的木箱?” 这一问乍听匪夷所思,但只要仔细一想,立马就能发觉其中的端倪。 不管是古辞旧战,还是今朝之事,似乎冥冥之中都指向了鬼星与四境的牵绊,无论如何变幻,始终不离此根本。 司徒诚仅听了这一语便陷入了思忖之中。 更多的,易尘追也无法言表,但这一句似乎就足够牵出端倪了。 司徒诚像是突然探出了一丝线索,于是抬了脸,气却还没提起,就蓦然瞥见了锁在门边的一个小巧身影。 “诶?那是……”司徒诚想说的话一下全忘了,只愣了下神,瞥着门边。 易尘追也转眼瞧去,却见是璃月两手扶着门框,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月儿?”易尘追和璃影异声同起。 “皇上朝帅府来了……”璃月缩在门边,如此道。 “啊?”易尘追惊得一身蹿起。 “皇上?”司徒诚也跟着惊了一声,却旋即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一把手推住易尘追,“关于西域的事我爹一直在跟皇上招呼,这会儿大概是真的有那打算了,你赶快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件事。” “哦,好……”易尘追应着,忙就闯出了门。 司徒诚也一路快步跟着过去了,行到门边仍在高着嗓子嘱咐:“这件事十有八九稳了,你不要紧张,一定要去西域啊!” 嚷罢,尚书大人便沉下了半口气,轻松了些,也更心慌了点。 这件事在中原恐怕已无法寻得破绽,境外的事也只有去境外探索了。 —— 璃月这信报的及时也紧凑,易尘追从尚书府赶回帅府时,皇上的马车已经转进了巷口。 于是三人临时拐向,一串全往后墙翻入了。 皇上亲自驾临可不是小事,另外还有北燕王与丞相随行。 即使是跟着君寒稳惯了局的舒凌也着实让这突然的来访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更焦恼的是,皇上此行必然是打着探望元帅的幌子来的。 元帅若当真病在榻上半死不活都还好说,问题是现在这庙里根本就没这大佛,就是天子来了也上不了香啊! 却无奈,舒凌连安排的当都没有,皇上的龙驾却已经在大门口停稳当了。 “快去叫少爷。”临时临危,舒凌只能白抓瞎的这么吩咐。 “少爷还没回来。”老管家急道。 就这一瞬,舒凌真想找堵墙一头撞死。 却在大门里外一片烦乱之际,易尘追突然天人谪凡一般快步走出了穿堂。 “少爷!”老管家一声乍起,跟见了救星一般。 舒凌一口气“咣”的砸回肚里,突然缓得他有些心慌。 易尘追一路飞奔从后墙窜进帅府,甩了披风,一路正着衣襟一路快行,半口气没歇、整串动作一气呵成,却还是赶了个掐紧。 易尘追还没来得及缓下一路快行过来的尘风,就已经在帅府的门楣之下冲陛下行了礼。 “臣参见陛下。” 皇上瞧着易尘追疾行而来,一身风度挺拔几分凌人,不禁稍有惊愕,只叹这少年果真袭承了他义父的那番气骨—— 易尘追却没想到他匆忙赶紧反倒带起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凌厉。 “爱卿平身。”皇上和笑道。 易尘追才稍稍缓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一路给他赶的气都紧了。 然而一抬眼,那紧促的心跳又乍然漏了一拍。 原来伴随皇上一同前来的不光是北燕王和丞相,而还有一位棕发碧瞳,衣着华贵的西域人—— 这便是逐月的太子殿下。 逐月的太子欠居陛下及两位大人身后,似乎有意稍避目光。 “不知元帅可还安好?”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就已经问了出来。 “元帅伤势稍重,至今昏迷不醒。” 舒凌此言却让易尘追揪紧了心弦。 终于算是得知他义父的“真实情况”了…… 舒凌扯这个谎时,心里已经将古往今来所有神明挨个祷告了一遍,只求陛下就此打消探病的念头。 反正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看了也是徒添烦恼,不如就别见了……但愿吧。 皇上却只一叹,道:“这些天来,朕实在挂念元帅,引我去瞧他一眼吧。” “是……”舒凌面上应的顺和,心里却已炸了五光十色—— 要说正事就说正事!这种情况下还绷什么君臣之谊! 第六十五章 神力或毁 百里云坐在颇高的檐角上悄无声息的看着舒凌暗里炸毛,悠然一笑。 舒凌依稀感觉了一丝居心叵测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稍抬眼,果然是百里云这厮。 百里云浅笑着,挑了眉冲他递了个眼色。 紧随陛下身后的北燕王也是位久经沙场的猛将,素来对这些风吹草动尤为敏感,于是舒凌还没收尽目光,他的眼神便已精准的挪上了檐角。 却见空然无人。 舒凌蓦然察觉北燕王的目光,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元帅莫非还有养猫的雅兴?”此言带着武人特有的凌厉,问的很不友好。 “猫是我养的,”易尘追笑着瞧了北燕王,“前两天偶然捡到的。” 舒凌似乎松了口气,又隐约吊着几分不安。 其实易尘追的确不知道北燕王无缘无故为何这么问,但那语气中的森冷他是品的出来的。 虽然不知北燕王具体何意,但这么回答应该无碍。 事实上,北燕王也的确压回了疑窦。 其实这件事原本也没多大疑问,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元帅大人在江湖上还有个沧海阁。 元帅自己的人在帅府里有什么可怀疑的。 虽然北燕王仍然感觉,这沧海阁的存在实在有些让人膈应。 舒凌一路惴惴不安,脑里心里九曲回肠,将信将疑的真怕百里云那厮是给他塞了颗假的定心丸。 皇上终于还是跨进了元帅封锁多日的院里。 却不知百里云几时把封锁院子的卫兵也给撤了。 这动作也真够神速的。 舒凌捡了空子四下一番张望,却怎么也不见百里云身影。 舒凌心里感到有些不妙…… 另一头,易尘追已经尽上了帅府少爷的责,推了屋门,十分从容的将几位贵人邀进了屋。 舒凌心坎一凉。 丞相大人暗敛了满心激跃,不禁感叹,跟着陛下来探病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易尘追面色忽而沉若深潭,一手招呼了陛下,余光却已瞥住了那拉得严丝合缝的床帐。 舒凌的心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跳的那么紧过…… 皇上似乎也让这屋里死沉的气氛给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距着床榻还有三步便忍不住缓道:“元帅?” 帐中自然无应。 易尘追隐隐藏下一口坠悬在心口的气,强镇着神,挑起了掩榻的帐幔,只一眼,他整个目光都凝结了,心下狠狠一震,连带着挑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堪堪镇住神,心弦却被狠狠拉断了。 榻上的人一身缠满绷带,虽是新布却已血色斑驳,白发散铺了满枕,却如残雪败霜一般凄然。 易尘追简直不敢相信,他义父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虽生犹死”。 那三位俱是一怔,任谁也不可能想得到,不可一世的元帅居然真的被人重伤至昏迷不醒,乃至于命悬一线。 舒凌在一旁看了干瞪眼,下巴都差点落脚背上了。 榻上的“元帅”整张脸也被包住了,全身上下唯一不被绷带束缚的便只有那一头仿真的白发。 这……也太夸张了点吧…… “元帅这是……”连丞相大人都禁不住露出了惨白的面色。 陛下将那柄龙首的手杖轻轻倚在榻沿,自己则侧坐在榻沿,微俯了身,很慎重的打量着榻上人浅埋在纱布下的脸貌轮廓,心底沉住了。 易尘追仍挑着帘子在一旁,心里坠痛着有些发怔,竟忘了去打量另外两人的神情。 舒凌回过劲儿来,也终于接受了百里云搞的这个“元帅”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方才的惊愕,静静立候在一旁。 皇上终于弄清楚了君寒的状况,心里的疑惑消了,忧虑却更深。 等离了元帅的屋子,转到帅府会客的堂里,众人的心肠都沉了。 “想不到那刺客竟如此凶悍。”北燕王不冷不热的打破了堂里的沉寂,顺便抿了口茶,端得一派傲骨铮铁。 杀伐之人见惯了生死,说话自然也少婉转,故此言在易尘追听来着实有些刺耳,却也无从反驳。 少年只有沉默以对。 “听闻不久前京城又出了个大乱子,不知是否与行刺元帅的人有关?”那位汉语不精的西域太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口音如此发问。 这句话可算是彻底打破了此间沉寂的气氛。 易尘追立马转换了心情,便回道:“这件事还无法断言,但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近期这些事恐怕与那旱魃之像脱不开关系。” “直接说与西域脱不开关系便是。”北燕王冷硬的回道。 那位西域的太子尴尬一笑,“王殿下说的不错,这件事与那明月之地的邪祟关系密切。” 易尘追见这位太子殿下有意将话题往这方向扯,便索性顺水推船,循言道:“说来,那明月之地的邪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起这茬事儿,这位眼窝深邃的太子立马就张扬了眉峰,话未出口意已先达,也马上就提着大惊无比的语气答上了:“那是天神的诅咒,将赐予凡人的神力变成了毁灭生命的邪力。” “怎么说呢?” 明月之地非同于寻常绿洲,此地自古灵力充沛,天然便埋藏着无数珍宝,故而历来为西域各部奉为圣地、争夺不休。 却也就在百来年前,原本馈赠了西域人民无数恩惠的明月之地突然异变,凡入境者皆无生还,起初大家也都以为是因为信徒还不够虔诚,于是一如往例的,死在明月之地的人越多,外头的人就愈发踊跃,全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就将是万骨枯后的“一人功成”。 可死的人只多不少,许久之后,大家才终于有所警悟,原来天神是真的发怒了。 “于是国王派了天人入境,才平息了天神的怒火。” 天人? 易尘追惑了一下,丞相大人观了他神色,便微微侧身,将嗓音压到仅两人可听的程度道:“就是他们的祭司。” “天人”进入明月之地后,西域又相安了百年,直到四十九年前,就在北山君被仙门讨伐魂灭在孤月台的同年,明月之地再度暴乱。 “那时天现赤星直与明月争辉,隐藏了百年的异教徒在血光里出现,用鲜血染红了明月之地……那些异教徒沐浴在明月之地的光泽中,却违背神意行魔鬼之事——天神因此震怒。” 这位逐月的太子殿下翻来覆去左不过“神怒”两字,只是九曲回肠变着法的描述此事,讲到后面,其天花乱坠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野史传说。 皇上听得面色逐发凝结,丞相大人沉静如木雕,那位北燕王则时不时翻起一串白眼,不屑又好笑。 好好的商谈正事再这么搞下去,迟早得成这位太子殿下的说书会了,于是易尘追赶紧捡了一个他喝水的空当岔开了话题。 “此番在京城中出乱子的东西乃是一尊旱魃之像,不知旱魃又与明月之地是何关系?” 逐月太子搁下茶盏,立马就答道:“魃魅所到之处必然毁败灵势、招致大旱,这天底下只有大漠不怕她的侵害,所以我们的神就把魃魅封印在明月之地,以寒水之象将其邪力镇压。” 此处所言的“寒水”即为北方水神玄冥之力。 “如此说来,将旱魃之像带入中原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明月之地的异教徒?” 易尘追此言虽为问语,语气却笃定——其实只是强行将话题定在前往西域的方向上,而此事实际如何目前谁也不敢定言。 “一定是!”却不料这位太子殿下竟比易尘追还笃定,一口就咬稳了。 “魃魅被封印在明月之地最深处的沟月峡,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但是异教徒们世代研究深入沟月峡之法——一定是他们。” 就太子殿下这神情看来,逐月国的王室还真是没少吃过异教徒的苦…… 堂里头讲得跌宕起伏,听到后头,那位太子殿下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百里云清闲的躺在檐上,左胳膊枕了脑袋,听戏似的听着堂里的对话,唇角不时勾起一丝意欲难明的笑色。 张口神明闭口神明的,实际有几个人会信那玩意儿。 凡人所谓的“信仰”实际也不过就是对利益的崇拜罢了,古往今来,哪个受凡人信仰的神明不是“恩泽无边、有求必应”? 舍恩于人,人则敬仰,苛取于人,必遭讨伐。 “信仰”? 说的可真好听。 百里云戏讽一叹,却也无多愤懑—— 毕竟生而在世,何人不为己? 说到底,都是人之常情、世之常态。 百里云似乎被逗起了几分戏谑,于是转头瞧住立在檐梁上的鬼无,笑道:“过来,给你讲过笑话。” 他这话讲得轻浅,鬼无却跟只碰了炮仗的猫似的,当即就炸了毛,死命冲他“嘘”了一声。 这可是在爬檐偷听呐! 百里云却不以为然,枕回了脑袋就瞧着尚且晴澈而薄有轻云的天,道:“原来你这么胆小。” “这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鬼无邪火中烧的气声道。 百里云一笑未答。 “百里云,你要是敢坏阁主的事,我跟你拼命!” 百里云眼底又拂过一抹戏谑,悠然道:“想不到那头狼养出来的狗还挺忠诚的。” “……” 如果不是眼下情况特殊的话,鬼无真的很想宰了这家伙。 第六十六章 “鬼”字营 次日,陛下的诏书便下到了帅府。 由易尘追领队,舒凌作辅,率铁麟“鬼”字营骑兵十五骑前往西域。 易尘追竟不明白这“鬼”字营是怎么一回事。 “铁麟军共有八大营,以天干首五为序的五营是常设正规军,五营外还有初、平、鬼三营,这三个营都是辅佐正规军作战的暗营,其中‘鬼’字营主要以妖族组成,极少启用,但战力悍勇,十五骑足够解决大部分麻烦。”舒凌如此解释。 易尘追愣了一愣。 其实铁麟军的事君寒是时常告诉易尘追的,易尘追也自认为自己对铁麟军的书面了解并不少,却没料到,原来君寒仍是对他有所隐瞒…… 舒凌瞧他神色有变,便浅淡一笑,道:“这三个暗营已经多年不曾启用了,而且,这三营通常也都合并在五大营里。元帅一定同你说过‘鬼渊阵’吧?” 易尘追点了点头,“义父说‘鬼渊阵’走的是极阴极诡的路数,等闲不用,一用便是必杀之计。” “这个‘鬼渊阵’其实就是那三个暗营的别称。你要知道,兵法虽然行的是诡道,但秉承的必然是正义之命,因为这世上最终能取胜的非阴非诡,而是阳光正途。” 易尘追眸光一颤,舒凌乘胜追击:“诡道阴途只能是手段,但这个手段太险,而且损阳,所以元帅不告诉你暗营的详细,并非是想隐瞒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这辈子都用不到它罢了。” “义父其实是这个意思吗?”易尘追愕然。 舒凌绷了满脸慈爱的微笑,一点头,“是的。” 是个大头鬼啊! 舒凌面上笑得阳光明媚,心里却是阴雨连绵,几个大嘴巴子当扇不当扇——能把谎扯得如此浩然正义也正是他的本事! 天知道君寒那货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不过看这孩子脸上重归了明阳,舒凌心里十分欣慰,然而阳光另一面却又狠狠的扎了他一刀—— 都说站的越高摔的越惨,舒凌真怕这孩子身上的光明总有一天会变成埋葬他的深渊…… 可又能怎么办呢? 如今,也只有祈祷元帅大人善良点了…… 易尘追眸光又闪了闪,突然低下头去,强忍住了一头哽咽。 舒凌怔了一下。 边上百里云抱着手吹着口哨从两人边上悠悠走过,颇有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 舒凌横了他一眼。 百里云在舒凌身边顿了一步,微微偏身低声道:“善良点吧,别摧残他了。” 舒凌踹了他一脚。 百里云漫不经心的闪过,就优哉游哉的走了,易尘追抬起脸来,终于笑不出来了。 “义父伤的那么重,为什么没有大夫来替他疗伤?”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临要踏出院门的百里云又坏心眼的飘了一句过来。 “滚!”舒凌一声喝去,转脸又是满面和浅笑色,“别听他瞎说。” 然而百里云那句话还是把易尘追吓了个不清。 眼看这孩子脸色煞白煞白的,又没法把实情告诉他,舒凌愁了一下,却转眼就又想到了一番说辞:“你放心好了,元帅的体质与常人不同,骨头硬着呢,在阎王殿门前兜了百八十回都没那只小鬼能索下他的命,区区几个刺客,不成问题。” 易尘追将信将疑。 舒凌见如此说无法完全抚平易尘追,便正了神色,十分正经道:“他的恢复速度很快,不管什么样的伤都奈何不了他,你放心,等你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城楼上迎接你。” 此话才出口,舒凌就又后悔了…… 说没事就没事!瞎扯什么驴犊子! 易尘追神色刚要缓和,却又听院墙外飘来了百里云那找事不和谐的嗓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他的“不复还”还没出口,舒凌已经闯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脑袋都按在了墙上。 “百、里、云……”舒凌阴森的将他的名字从齿缝里挤出,“你再给我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百里云满不在乎的挑了个眉,递了个没心没肺“你能耐我何”的讨揍眼色。 舒凌被气的说不出话了,愤愤地扯了他的头发,把他往书房拽去。 “撒手!”这回轮到百里云咬牙切齿了。 舒凌不作理会,一路大步行去。 鬼无在墙头看了这一幕备感畅快。 过了一路煎熬,百里云终于在君寒书房门前得了释放,便邪火中烧的把长发往肩后一撩,一眼狠辣瞪去,“你下次再使这损招,我决计不扰你!” 舒凌却没搭理他,兀自推门进了书房。 “愣在那干嘛?进来!” “……”百里云撂了个白眼,跟进去了。 “我离开以后,你记得留意中原情形,切莫让朝廷得知元帅真是情况。” 百里云自在的坐在君寒书桌上,漫不经心道:“用得着你交代?” 舒凌抱着手,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再往元帅头上扣什么账,我就扒你的皮去抵。” 百里云一腿搭上另一腿,饶有笑意道:“账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舒凌沉了口气,“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给他省点麻烦吧。” “呵,”百里云笑的不屑,“他如果能活着回来,这点小事也就称不上什么麻烦。” 舒凌正要驳他,他却悠悠一叹,“你还是多留意你那边的情况吧,西域可不比北境来得安稳,你折了没多大事,别把那小子贴进去,否则我连给你收尸的心情都没有。” “……”舒凌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决计不跟这只臭嘴乌鸦再多说一句话! 却又是百里云再度打开了话匣:“此次西域之事多有诡异,你看好那小子,便让他着了奸人的道,另外……”他犹豫了一下。 “另外什么?” 接下来的话,百里云讲的有几分叹息的意味:“中原之外四境的东西都不好招惹,眼下北境之事尚未明了,你们千万别在西域搞出别的乱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也千万别打偏了平衡。” 这回舒凌反用了百里云的前语:“用得着你交代?” 两人忽皆一笑。 —— 夕阳将落,舒凌才终于将那十五个鬼字骑士带入帅府。 那十五人一入府门,整个帅府的气氛陡然凛冽,仅一瞬,就让易尘追感受到了所谓“暗营”的威力。 那十五人齐刷刷单膝落跪在易尘追面前,残阳血晖洒入帅府校场,打在这十五人背上,犹如屠戮血灵一般,让易尘追感到了些许压迫。 “这十五人皆是铁麟军中人,无数次追随元帅上过战场,有他们在,少爷尽可放心。” 易尘追转眼瞧了舒凌,见他神色俨然是十分信任这十五个人。 “属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那十五人齐声道。 易尘追温声罢了他们的礼,等他们站起身,才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们一遍。 他们的头盔连带着面具,遮挡了整张脸,只露出面具下一双双藏星蕴炬的眸子,淡淡勾勒着杀意,也很威武。 舒凌不久前告诉易尘追,鬼字营的将士战力猛于寻常士兵,穿配的战甲也格外沉重,能使用多种武器,身手可比杀手。 这样的猛士可一点不比运筹帷幄的人才来得容易。 这十五人皆披着铁麟军标志性的黑甲,只他们的甲比其他人更为森冷,衬着他们一个个魁梧的身形,乍眼一看,活似人形机甲偃偶,光看着就血厚。 “暗营的存在只有三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知晓,所以在离开中原以前,他们都会穿着铁麟军的重甲,等过了界碑再换成暗营的铠甲。 哦,这还不是暗营的铠甲啊…… 易尘追恍然大悟,又不动声色的藏住了惊疑。 “嗯,有劳诸位了,那么出发前,诸位就在府中好生歇息。” “不辞辛劳。” 会罢了这十五人,瞧着他们离去,易尘追才终于舒下了一口险挂在心口的气,舒凌也就一笑,顺着便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怎么,当少爷的反倒还被属下给吓得喘不过气了?” 易尘追惴惴缓回一阵心慌,才道:“这暗营的人还真不一般……” “知道元帅为什么不同你详说了吧?” 易尘追瞧着他,有些懵懂。 “凡人都眷恋强大的力量,可这样的力量却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摆弄利用的。” “嗯。” “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若破了平衡,任何一面都有可能会成为凶器刺伤执器者。你记住,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绝对无敌的力量,真正的强大不是一味寻思着如何超过别人,而是能把握真正的平衡。” 易尘追浅然一笑,“嗯,我明白了。” “还有……” “嗯?” 舒凌顿了话语,眉头稍稍蹙起,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意味难掂的重开了口:“还是刚刚那句这世上的事物总有阴阳两面,除了不要失衡以外,也要记得,时刻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些事——你如果遇到困境,就这么想吧。”说罢,舒凌扯了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很快就要出发了,得养精蓄锐,早点休息吧……”话落,舒凌拍了拍易尘追的肩,便走了。 第六十七章 早梅代柳 出发的日期定在后天。 次日一早,易尘追照常去了张先生的小院。 深秋,黎州的风已舔上了寒冬的意味,吹来萧瑟,凄寒透骨。 张先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烧着炭火的屋里等候易尘追,于是易尘追一进院就见张先生立在庭院下,身上的衣裳却也并没有穿多。 “秋风萧瑟,已有寒冬意味,老师怎不在屋里?即将换季,可切莫着凉了。”易尘追说时,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在了张先生的肩上。 张先生回之一笑,抬眼,瞧住眼前一株秀梅。 明明只是深秋的就季节,那梅梢却已点上了花苞,周遭没有冰雪为衬,瞧来不禁单薄。 张先生久久望着那株含苞欲放的梅,良久,方才一叹,“现今黎州这气候倒有些像我家乡的冬季。” 张先生的家乡在江水以南,临近海滨,冬季鲜有降雪,寒意也不及北方来得凛冽。 张先生收回眼来,似乎也收了些翩去故乡的思绪,一叹道:“北方的梅素来耐寒,可现在不过季秋,便已有了开花的意思。” “近几年的冬季似乎也格外寒冷。” 张先生颔首,意味绵远,“北风萧瑟,岂有不寒之理……”他转眼瞧住易尘追,先一叹,才道:“境外不似中原安稳,你远行在外,切记万事多留个心眼。” “弟子明白。” 张先生看着易尘追这温顺的笑貌,不禁又是一叹。 “老师……” “你这孩子,心性太纯良,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这世道却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赤诚。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着了他人的道。” 易尘追尴尬的挠了挠脑袋,“真是有劳老师挂心了。” 这都还没出门,就先担心他会不会着人家的道了…… 易尘追不禁扪心自省——他在旁人看来已经单纯到这地步了? —— 易尘追出门不过一刻,尚书大人的简饰小马车就溜溜达达的驶到了帅府门前,待他下车,丁烊便一扬马鞭,驱车去了。 不知为何,司徒诚总不喜欢侍从候着自己——大概是因为他总爱心血来潮。 舒凌恰好从门边过,正瞧见管家迎着司徒诚进门,便顿足笑道:“哟,这时辰尚书大人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今儿休沐,来找小尘追玩玩。” “他刚去张先生那,少说也得午时才回的来。” 司徒诚摆了摆手,潇洒的很,“不打紧,正好我今天打算在帅府蹭完饭再走。” 舒凌忍俊不禁,便淡勒着笑意,陪着司徒诚过了穿堂,往易尘追的小院走去。 今日的司徒诚倒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洒脱,进了院,见璃月坐在檐下抱着小猫,也来了兴致,便摸过去,往璃月身边一坐,伸手也逗了逗她怀里的猫,抬脸却问舒凌:“这小猫从那淘来的?长得还挺好看。” “前两天尘追在院里捡的。” “呵!”司徒诚爽朗一笑,“想不到帅府森严竟还有小猫崽子敢溜进来,我那闲窝一样的府邸反倒鸟不拉屎。” 坐了个不熟悉的人在边上,璃月甚局促的垂下脸去,帽兜罩着整个脑袋,旁人谁也瞥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司徒诚倒是一点也不拘束,逗弄了几下小猫,便身子一仰,两肘支在身后撑住身子,望着天光湛明,闲然一叹,几分戏谑拂上心头,便道:“小尘追这一去少说也得大半年,这京城里没有他给我消遣,当真是要闷死我了。” 舒凌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闻言一笑,便问:“原来尘追这么有意思吗?” “那可不……”司徒诚坐直身来,“要说这世上的人呐,多半浊杂如洪流,善如伪貌,恶倒是真切,就我活至今日这点阅历,还真没见过能跟小尘追相提并论的清流。” 舒凌淡笑不语,侧撑住脑袋静静听着他说。 然而司徒诚的神色却稍稍沉了些,“可惜呐,这世上复杂的太多了,活到头来,有几人还能维持赤子初心……”他此言叹罢,转眼又是一个笑貌,“别说我还有点担心小尘追这次出去会不会踩坑。” “不是还有我跟着他吗?” “那不一样啊……”司徒诚笑色又渐渐黯了下去,却被他藏住了异样,转成了一种思忖似的神情,“我昨天还去庙里给小尘追求了一签呢。” “哈?” 司徒诚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可不是我刻意求的,是昨天正好碰上一化缘的和尚,我跟他闲扯了几句,他就请我去庙里求支签。” 他有意减去了与和尚谈话详细。 “说什么‘远求必有得,近取必有舍,丹青莫问途,心诚见真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玩意儿。”他自己这么戏侃了一句,便罢了这个话题,转眼笑嘻嘻的瞧着璃月,顺便往她脸上逗了一下,“月丫头,是不是很想跟你尘追哥哥出去啊?” 舒凌微微品出了他话里的几分别意,却没多言,只泊然一笑,没入了自己的思虑。 —— 午时一刻,易尘追终于回了帅府,却还没迈进院门就先听了司徒诚的嗓音。 “不对不对,听我的,走这里……” “观棋不语真君子……”舒凌无奈道。 易尘追一步进院,却见璃月与舒凌对桌博弈,倒是司徒诚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时不时插两句嘴。 怎么会是这情景…… 易尘追在门边愣了一愣,那两人没反应,璃月却敏锐的察觉了他的动静,立马就离了棋局跑到他面前抬眼瞧着他。 易尘追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便对着那两人笑道:“凌叔难得也有下棋的雅兴啊?” “我哪有这闲情,还不都是为了陪你这位上宾。”说着,舒凌便起身,顺便伸了个懒腰,“你来了就好,赶紧接下这尊大佛吧。” 司徒诚戏笑着接下了话茬:“我这尊大佛可不是接就接得住的,得请!” “行,”舒凌笑着,“少爷你来请吧。” 易尘追温笑在一旁,真没乱明白的他们到底哪根筋被挑疯了。 舒凌迈步出院,到了易尘追身边习惯性的拍了一下他的肩。 “诚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明天我要出城办点事,赶不及给你送行,就趁着今天休沐,提前来跟你道个别。” 易尘追在桌旁坐下,璃月很自然的便坐在他腿上,一如她怀里的那只小猫一般,静默着乖乖听他们讲话。 “又不是要去多久,有必要这么郑重吗?”易尘追笑问。 “诶……”司徒诚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道:“当然得郑重,这可是咱们尘追少爷头一次出栏的任务,可不得庆祝一下。” 易尘追忍俊不禁,“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回却是司徒诚笑着稍回了正色,浅叹道:“哥哥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出栏都得有个历练过渡的过程,你可好,直接一步登天,挑了整个大梁……” 他的话没有说完——若非元帅突然遭此横劫,尘追也不至于如此着急的被赶鸭子上架。 诚然易尘追强撑了一面平稳,实际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他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使者当如何把握外交之度,更不清楚那据说凶险的明月之地里到底潜藏着怎样未知的凶险…… “不过你也不必忐忑不安,”司徒诚眼底拂过一丝柔和,撇去常有的慵懒,即是一番沉稳,“你可是元帅养大的,外表谦和如水,实际怎么可能真的像绵羊呢?再说了,教你的老师可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儒,昔年也是一位出色的说客,他老人家把你看作了爱徒,连陆兄都羡慕,你可不能妄自菲薄,违了张先生的心意。” 易尘追可没想到司徒诚会突然这么安慰他,一时竟有些惊愕,莫名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元帅倒了大黎不能倒,现在大家需要一个可靠的支柱——你可不能倒。” 这一言便如一只拨云见雾的手,清开了徘徊在易尘追心头的层层迷雾阴霾,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此番真正的使命—— 这绝不是赶鸭子上架,也不是别无可选,而正是他一直以来守护他义父的心愿。 也正因君寒目前的情况他已无可奈何,所以才更不能沉湎在担心忧虑之中,比起惶恐,他更该做的是担起他义父所承担的重任,即使力量尚有不足,也应当尽全力撑住这一片他义父血战倥偬换来的和平。 “我明白。”千思万绪尽绕了一番后,终于也只汇成了这简单一句。 —— 次日一早,前往西域的队伍便出了西城门,随行了一位逐月的使者,缓缓驶离了城墙卫兵的视线。 城墙已几乎没入地平,只还隐约见得到墙垛的片许轮廓。 易尘追回头遥遥远望黎州,难以再见城影,却是那座象征了中原的九鼎山还有一峰山尖出挑。 “舍不得?”舒凌笑问。 易尘追回过眼来,意味莫深的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却道:“黎州和东瑜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昔年也时常在这两者之间往返,却从未有过类似‘不舍’的情绪。” 闻言,舒凌也叹,“这次的意义与以往自然不同,或许冥冥之中也有几分前途未卜的意味……”话至一半,舒凌又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神色。 那忧沉的神色显然是在牵挂“生死未卜”的君寒。 说真的,舒凌真想看看君寒得知易尘追如此牵挂他时的表情。 “你放心,元帅不会有事,我以人格担保。”舒凌如此说,带起唇角一抹笑色,倒真让易尘追心下舒畅了几分。 “前面有人。”璃影突然开口,易尘追稍稍一愕,便转眼瞧去。 那人在前方路边的亭子里,正是张先生与他的侍童。 “老师?” 舒凌伸手过来牵住易尘追的马缰,道:“张先生是来为你送行的,快过去吧。” “嗯。” 今日张先生终于多加了衣裳,立在亭中,手里还捻了一根坠着花苞的梅枝。 易尘追快步登进亭里。 “天气寒凉,老师在这等很久了吗?” “既是为爱徒送行,何须吝于等候。” 此言顿令易尘追受宠若惊,这少年突然愣了一下,挠着脑袋,怪不好意思道:“也来我还算是老师的爱徒啊……” 张先生似是忍俊不禁,便摇头一笑,递出了手中梅枝,道:“本当赠你柳枝,可眼下这时节横竖也只有枯柳,亡枝败意,倒还不如这争先结苞的梅枝应景。” 易尘追双手接过梅枝,一错余光蓦见亭外纷过雪花。 张先生亦望着亭外,瞧那稀落飞雪,浅然一叹,道:“看来这风雪终归还是早到了……” 第六十八章 候雪楼 北方的大雪素来凛冽,气势虽磅礴,却空阔的凄然。 尤其在出了寒铁关之后,所见的便是冰封的境界,即使还不及冰裂谷险峻,也足够苦寒了。 却无论多凛冽的风雪,似乎都无法侵入君寒的骨子,任这境外的白毛风再凶残,君寒仍能在厚雪苍茫里走出一如既往的挺拔。 衣袍在大风狂雪里被刮得猎猎作响,他在界碑前稍稍顿步,顺手拾了碑顶一把寒絮白雪,握在掌心,捏揉散碎。 的确不是错觉,这里的雪越来越冷了。 其实也不光是这里的雪。 北境渐而失控的东西将寒意倾入了南方,已在失衡的边缘。 君寒将披风的帽兜戴上,继续前行。 由此北去,走的是昔年北山国的路径,即使过了这将近五十年,此处的凛冽仍不是凡人能接近的,虽凶险,却恰可避开素与中原不合的游牧民族,倒也方便。 若记得不错的话,渡过前方一池不结冰的寒泊,就在对岸种着枯梅的院里有一间北境里的雪灵开的酒馆,也作客栈,名为候雪楼,方圆百里,就此一家。 做妖的,别的没有,寿命倒是一绝,就是待在边缘,也能一览红尘沧桑轮转。 凡人多爱增添阅历,因为人的寿命横竖不过短短数十年,妖却不同,凡得道者少说也是百年起步。活得越久,看的变迁越多,看的越多,面上瞧来便越是淡泊,实际却已空伤,轻易不敢回望往昔记忆,稍作沉想,便是一腔苦涩。 时间未必能抹淡一切,若太久,甘也作苦。 风雪里的这间酒馆比冰裂谷另一头的那家要久得多了,早在北山君初涉凡世时,它便座在这里了。 这家酒馆的老板昔年是为了追随北山君才选择留在这中原与北境的边界,而如今,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此了。 也许是因为在这里看了太多事物,也见了足够跌宕的沉沦起伏,仿佛也见证了一番轮回更替,终于也牵起了心底几分念旧之心。 今年的风雪来的很早,门前院里的枯梅沾了自北境而来的寒息,也早早坠出了花苞,再吹两日寒风,大概就能开花了。 这间酒馆在这风雪里蹲了两百来年,北山国还存在时倒是时常宾客满堂,如今风雨轮罢,早已空落得只剩掌柜一人了。 雪灵只在北境有,依雪而生,凭雪而存,除雪以外别无他求,故而这间酒馆孤零零的待了这五十年也不见颓败。 屋外门头挂了一只冰铃,迎着寒雪里的大风飘摇叮咚,独守酒馆的雪灵一如既往的坐在临窗的桌前,望着白雪发怔。 门外“叮咚”一响,这回倒是门撞的。 许久没听这客来的声音了,雪灵一时还有些发蒙,似觉着是幻听。 直到真的有一个人影走到柜台前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来的客人掸了掸肩上落的白雪,揭了披风的帽兜,露出一头白发来。 “掌柜?”君寒转眼瞧向那扇大开漏着风雪的窗,无误的瞥住了窗下坐的那人。 雪灵又怔了一怔,才起身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 君寒勾了一抹淡笑,嗟叹着,道:“久吗?” 雪灵那张冰白的脸上也勾了一抹笑色,“挺久了。” 君寒上一次来,大概是三十来年前吧。 “就你一个人?”雪灵又问。 君寒轻笑着,往桌上搁了一枚冰蓝如泉絮的灵珠,道:“此处偏远也没有人迹,钱财之物你大概用不上。” 雪灵没急着接那灵珠,却是先推过去了一枚纹符模样的钥匙,“还是那间屋子。” 君寒取了钥匙,便转身绕上了楼梯。 “久行至此,总得补充点体力,你想要什么?” 君寒没停步,“随意。” 这纹符的钥匙所开的门后却是一个冰窖似的屋子。 这屋里藏蕴的便是望幽渊的灵息。 早在君寒刚刚逃离巽天之时,他便在这屋里待过一次,当时若非这透肤刺骨的寒息,他恐怕也的确活不到今日。 而这屋子最初却是给他父亲北山君备的。 只因北山君生于望幽渊,通身冰泉之息凛冽,也纯然。纯粹的力量很强大,但适应性很弱,故而北山君总要定期来这冰窖屋里调整灵息。 也许多年没用过了,凡间没了北山君的气息,此处的灵蕴便只有靠雪灵独自支撑,时间越久,北山君留存的灵息越薄,他便越是局促,到了如今,几乎不能迈出门槛。 君寒解了身上色泽沉闷的披风,淡淡扫了满屋苦寒的摆设,便躺在冰榻上。 眼中所见冰雾絮絮,此间寒意更胜屋外冰雪,君寒其实也并不喜欢这样冷飕飕的感觉,更摸不明白他爹怎么就有这爱好。 “少君?”雪灵在外敲门。 君寒正闭目养神,“进来。” 雪灵拎了一个冰琢的酒坛子,入屋,便给君寒斟酒。 “此酒是用我的灵力酿成的,对你有益。” 君寒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这杯比雪还凉的酒液,晃了晃,眼底映着杯中光影流转,稍有所思,道:“你把我当成他了?” 雪灵未置可否,手里仍捧着那晶莹剔透的酒坛,“你的灵力到底袭承于他,对他有用的东西对你也有用。” 君寒一笑,饮了碗中醇液,入口有如冰水一般刺寒,片刻方觉醇香温润,如清泉载着香氛过喉。 饮了此酒,他体内的灵力镇住了一腔躁乱,竟渐渐沉入了平静。 这种平静君寒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雪灵瞧着他右手食指的指环,眼神稍黯,则问:“你一直戴着这个?” 君寒也扫了一眼这枚指环,“嗯。” 雪灵又给他斟了一杯,“这么难控制?” 君寒稍有疲色的勾了个笑容,叹道:“不难,只是想省点力罢了。” 雪灵将酒坛搁在一边,指尖绕虚一转,拔地起了一个冰墩,正在榻旁,他敛袍而坐,摆出与君寒促膝长谈的意思。 “我记得你上次从北境出来时,的确怀了满腔愤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吧?” 君寒又饮了杯中酒,“若非迫不得已,我的确不想回去。” 这回,雪灵的脸色沉住了,“这次的事很麻烦吗?” 君寒搁下酒杯,倚坐着,难得往眉梢挂了一分心中真实的意色,却是黯愁,然而纠来纠去,又不知具体愁的是什么。 “你累了。”雪灵没等他答。 君寒笑得勉强,“我同样也是个活物,偶尔疲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雪灵稍顿了片刻,垂下眼去,透过冰洁的地面望去了悠远的过往,“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便是在孤月台上……” “我与他不同。”君寒没有等他说完。 “自然不同。” 君寒阖眼一笑,果真有几分倦意袭上。 雪灵起身,一手轻按在他额上。 君寒又睁眼,长睫在珀色瞳里盖了一分迷蒙雾色。 雪灵瞧了他许久,瞧得是他的眼,凝望的却是另一个人。 “好好休息。” 君寒闭上眼,没再讲话。 耳畔传来雪灵出屋关门的声响,这冰窖里终于落回了沉稳的寂静。 困意终于可以毫无阻隔的涌上脑际,方饮的那冰酒也在他体内温温流转起来,脱去了初入口时的刺凉,倒是暖柔得舒适了。 不知多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也有许多年没能睡得这般安稳了。 奈何在寒冷的境地中总易生梦,君寒这一睡去,一个不留神便又忆起了一桩久远之事。 许也是受了这冰雪的牵引。 在他初离巽天的第一年,仙门百家就跟见了野兔的猎犬似的,通缉令撒了满天,就是寻常江湖人也想提他的人头去向仙门讨一杯羹。 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天煞孤星,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也无奈,谁让他父亲偏偏就是那个让人怕到了骨子里的北山天狼妖君…… 君寒一边躲避仙门的追杀,一边在各地的鬼市中经受着妖魔的摧残,若非始终咬着牙拽着一丝执念,大概早在那时,君寒就该一命归西了。 当时的中原沦为了君寒的地狱,君寒只能想方设法的往北走,揣着渺茫的希望搏一线生机。 却也着实不容易。 君寒一路藏身山林黑市,却没料到居然有个揣着着“弃暗投明”意志的妖出卖了他的下落。 那时已在北境边缘,仙门的追兵铺天盖地的压近边界,恰逢满天飞雪,天色昏沉时瞧那群仙剑影,竟也有了地狱魔兵的意味。 就算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总会有绝望之时。 君寒被他们追打了一路,遍体鳞伤的落在冰原中,视线模糊,不论看哪个方向都蒙着一层薄雾。 他周身血液应着风雪逐而冰凉,模糊里已见仙门在半空布起了绝杀剑阵。 他们找不到他的具体影踪也无暇在这事上多费功夫,索性便来个一网打尽,盖了这方圆几里,横竖也能捞着他。 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实在很难保持坚定的生存欲望。 君寒也认命了——反正仙门就是他的死劫,躲得过今日也避不过往后,只要他还活着,仙门就不会罢休。 换句话说,只要还有仙门,他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漫天的杀意呼之欲出,君寒沉沉闭上眼,静默的等候死亡最终到来。 “允泽君!” 突有一声乍入了君寒耳中,他下意识睁眼,恰好见了一抹黑影御剑从他上方掠过。 遍览整个中原的仙门,只有崆峒会着黑衣。 那人却是易远光,但他却像没有察觉君寒的存在一般,只御着剑轻飘飘的从君寒藏身的冰岩上方行过。 但他御剑的位置很低。 君寒瞧着他的背影,不禁想笑——这个二货难道非得等他自己喊一声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吗? 却想着,一张灵丝构就的灵符便架在风雪中悠悠飘进君寒怀里。 这是…… 君寒正疑,身子忽地一落,眼前瞬间飞花万旋,一阵眩晕过去,他的神识也就被搅没了。 易远光迷迷糊糊的乱转了个方向才被李寒笙逮着又飘了上去。 “你乱跑什么?”李寒笙拎着他的耳朵咆哮。 “我走错方向了……”易远光委屈道。 “这种时候你可别掉链子。” “明白明白……”易远光连连点头应着,将李寒笙拎着他耳朵的手轻轻握下,另一手则划出一道灵刃,劈空斩下了启阵一击。 第六十九章 一梦往昔 当君寒再次醒来时,入眼的就是易远光那张脸。 “……” “君公子?”易远光这个瞎子,似乎没有察觉君寒已经睁眼,便又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一把,“你醒了吗?” “……嗯。” 如此,易远光方才收回手去,他后背对着一面冰壁,似乎在一个冰窖里? 然而这冰窖却别致得有些过火了,以寒冰雕琢的摆设晶莹更胜玉件,虽有些晃眼,却也算赏心悦目。 君寒坐起身来,易远光便往他面前递了个碗,“掌柜说这酒有助于你的伤势。” 君寒垂眼,没讲话—— 空碗…… 易远光就两手捧着碗,笑呵呵的等了好一会儿。 君寒又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若不是个瞎子,那眼睛得有多可怕…… “空的……”良久,君寒才点破了真相。 “诶?”易远光愣了一下,旋即便一敲脑袋,笑道:“哎呀,刚刚见你有醒转的迹象便叫了你好久,竟忘了斟酒。”说着,他的手便摸摸索索的在一旁的矮案上找那坛子酒。 这家伙到底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 明明能在群仙的罗网之下轻而易举的找到苍茫冰雪中君寒的一抹渺影,却怎么也摸不到就搁在面前不过咫尺之距的酒坛子。 君寒似叹的吹了口气,也没吭声,直接伸手抄过了整坛酒,仰头便饮。 跟冰水似的…… 等他豪饮完一口,那二货还在摸索…… “为什么救我?” 易远光手上动作一顿,浅笑,道:“君公子并没有必死之罪,仙门如此,确是过了。” “但除掉我,不是更安全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面上笑容温润,正对着君寒,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非人之道,非妖之道,乃是众生之道。凡是生存于这世上的生灵,都有他活下去的意义。” 君寒当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此言道得温润,也平缓,却不知为何,一传入君寒耳中,便如利箭一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扉。 以致他冰凉了多年的心忽而涌起了鲜血的温热。 温得他眼眶乍然一湿,将要落珠,却被他强硬的收了回去。 那迷糊鬼却又摸索起来了,一边摸还一边嘀咕:“哪去了……你醒了得赶紧缓和一下伤势……怎么找不到呢?” “在我这。”君寒平漠道。 “哦,”易远光便收回手来,戏笑着责道:“君公子真是坏心眼,早拿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这番话才落,他的语气转而又关切起来了:“虽然有益于伤势,但毕竟是酒,可别喝太多。” “嗯……” —— 当时若非他,君寒大概早就被仙门除掉了吧…… —— 梦里的景象总是飘忽不定,此间不见有结,画面却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转成了铁麟军围攻崆峒时的情景。 当时正值初冬,才降了第一场雪,空气并不十分凛冽,薄雪却凉入心扉。 易远光仍旧是那般黑衣,缚眼的也是一如既往的白绫,他独身站在崆峒山可通门派后门的小道上,背临着一座六棱小亭。 当时铁麟军驻扎在山下,君寒独身登上山来与他在亭中会面。 他笑容如旧,却似破碎的镜影,再无法坠出昔年那温暖入心的意味。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只要交出鬼星之魂,遣散崆峒,我自可为你安排去处。”君寒一入亭便免了繁文缛节,直奔主题。 易远光倚柱而立,微微仰着脸,若无白绫遮挡的话,他大概在望天。 “多谢君公子好意……”他如此说,便拒绝了。 君寒站在亭沿,长剑杵地,两手便搭在剑柄上,“你应该明白,出了这种事,崆峒的门楣已经保不住了。” “我知道。” 亭外又纷起了零落的小雪,续上了昨夜初淀的一层浅白,又将漫山之景绘得更薄凉了些。 “除崆峒之外,另外六家也在做这事吧?” “巽天并没有动过鬼星,而另外五家也只是在琢磨,只有我把鬼星放在人身上。” 君寒听他如此为其余六门开脱,觉着有些好笑,便道:“事到如今,你不想着顾全自己,竟还有心情为他人开脱——还真是没变。” 他闻言,便稍稍敛首,又勾了抹轻薄浅暖的笑意,“让君公子见笑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你,你不介意吧?” “你随意。” “君公子也还是很温柔呐……” “……”君寒沉下一口气,又再度放缓了语气,道:“我记得你不是能轻视生命的人,只要你接受我给你的条件,我可以保全崆峒的弟子。” 易远光沉默了片刻,笑意愈发零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有意义就有价值,所以,他们也该偿起自己的代价……” 君寒唇下一凝,压着剑柄的手不禁一攥,“只要活着,往后自然有办法弥补——你要知道,现在这个机会,我只给得了一次。” 易远光笑着一叹,抬手,接了一片雪瓣,转眼便化成了一滴冰露。 “有劳君公子在得知崆峒事发的第一时间便出兵于此,这样暂时截住天下的流言也并不容易吧?” 趁仙门留在世人心中的温度尚存、趁着事态尚未完全恶化,及时斩断这条孽债,即使保不住崆峒的门楣也还能保住易远光这个人——可这样的机会渺如缝罅隙,一旦天下人开始胆怯,这事就很难挽回了。 君寒无奈一叹,“你当真毫无生意吗?” 易远光收回手来,“君公子的好意,我……接不了。”如此言罢,他便转身郑重地向君寒拱手一礼,“这世上本无是非,却因有‘规矩’才能正定天下的墨绳。如今我已一败涂地,于情于理,都没有苟的必要。元帅既已下了讨伐的命令,就将这血,洒入世人眼中吧。” 君寒愕住了。 易远光再一礼,旋即便转身离去。 昔年君寒在冰雪中的绝望是否也攀到了易远光身上? 君寒心中仍有不甘,蓦然揣了一股横气在心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远光闻言顿步,未回头,道:“夙愿。”他又落寒一叹,略有怅然,“如今夙愿不得,也不该再有怨悔——且凭天命吧。” 那黑影又一次在君寒的视线中披风雪而去。 崆峒的雪不及北境的三分之一,衬出的凄寒却较之更甚。 至少第一次,他离去时带的仍是一身明春暖意。 —— 一梦乍了,君寒旋即便睁开眼来,满眼冰洁,身旁亦摆着那坛酒,却没有那个二货在他边上摸坛子。 他恍惚了一下,坐起身来,下意识又抄起那酒坛子,递到嘴边,却顿了一下。 —— “我,会记得你的恩情。”那时君寒饮了半坛酒,一叹,如此说。 能让这头狼说出感谢记恩的话还真是不容易。 易远光却淡笑着,良久,似才后知后觉道:“我只是循道而行罢了……”他说到这时,笑意落了几分,“比起这个,我倒更期望君公子能了然此世之道。”说罢,他又笑了笑,将腰间佩剑取下,递到君寒面前,“北境之外凶险难料,此剑你拿去防身。” 君寒愕了一下,并未接剑,却别过脸去,“仙门之人素来珍视佩剑,你不必如此。” 易远光却笑着将剑搁在了榻沿,“这些器物终究为人所用罢了,再珍贵的物件也只是道具而已——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所以它在你手里才更有价值。” “……”君寒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口了:“我回来就把它还你。” 易远光笑而未语。 易远光的佩剑名曰“惊爻”,乃是崆峒传世名剑,它在易远光手里素可发挥无与伦比的力量。 当时君寒无法理解易远光为什么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将“惊爻”割舍,如今思来,那个人大概的确从心里就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 崆峒“仙门之盾”的这个名号似乎也是从易远光开始的,崆峒的黑衣永远挡在群仙之前,这柄惊爻也曾无数次从血海深涯中捞回无数剑仙。 却终究也泯灭在了滚滚红尘之中。 那日长亭一叙后,不过两日,崆峒便倾覆在了一场赤莲业火之中。 那是君寒第一次正面迎对真正的鬼星之力。 当时的易远光似乎是失控了,那赤烈如血的凤火便从他身中迸出,既阻隔了铁麟军的玄骑,也将整个崆峒付之一炬。 大概那时起,君寒就明白“鬼星”是很可怕的力量。 可怕也强大,因那血染般的烈焰里仿佛也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强威。 —— 次日一早,雪灵又在酒馆的冰铃下目送君寒只身在大雪中远去,身后所余的一路脚印转瞬便被大雪所覆,不复痕迹。 望着君寒独身远去的背影,他的脑海里蓦然又忆起了另一抹玄黑如夜却淡世出尘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君寒第一次来到这个早在他父亲初入世时就存在的酒馆,却是被一个仙门人带来的。 当时君寒一身挂彩、血色斑驳,那着黑衣的仙门人便背着君寒从霜天雪地里走来,眼上还缚着根比雪还白的素绫。 那黑衣的仙门人诧异的察觉了这间孤立风雪的酒馆,雪灵亦诧异的大远便瞧见了他。 自从北山君故去后,这方圆百里就再没人踏足过。 凡人凡妖不来踏足,仙门更是拒之千里。 结果当时那个黑衣仙门人却是为了带君寒躲避仙门的追杀而涉险进入了此番禁地。 询其去向,那黑衣人也没什么头绪,只是揣摩,以君寒的身份暂时无法在人间立足,大概回到北境会稍好些吧。 雪灵实在很感谢他能护住北山君唯一的余脉。 —— 奈何雪灵被困足在这冰雪中,一直到了今日也只见过他那么一次。 雪灵仰脸,瞧了那一如既往浑絮的雪天,一叹,暗思—— 世事无常、红尘百态,这短短几十年间,人间大概也已翻覆了几遭,却不知,那位格外和善的故人如今可还安好? 第七十章 天狼星(一) 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而后又有五行。 自五行现世开始,所谓的神明也就出现了。 凡神明必有信徒,除了寻常庇护的凡人以外,还有专属于神明的、世代继承神明祝力的神徒。 世人只知神明之力可为红尘中的生灵带来恩赐与庇护,却不知即使是取源于天地的神明也有倾覆的一日。 正是所谓物极必反,在到达极限之前,凡人的愿力与神明的灵力相辅相成,可一旦越过极限,凡人的愿力便会毁灭神明,然而即使神明的灵元破损,那取源于天地的灵力却不会消失,但凭此再生的,就说不定是什么玩意儿了。 此说传得过于久远,且原本也只是凡尘中占据少数的神徒有资格知道的神之秘史,故此也没什么史料记载,也就难怪世人多不知神明的这个致命弱点。 于是,五行化身的神明终于也栽在了红尘,却身死难息,逐渐成了麻烦的东西。 可凡人不知此中缘由,于是便杜撰了所谓“天罚”,以越矩之名,埋盖了事实,却杜撰了为人所信的史实。 真正的神明早已泯灭无几,这世上留存的至多是残念。 却就是这点残念也足够人受的了。 “神明早已不复存在,为什么我们还要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霜天雪地里北风萧瑟,一个少年的呼唤即刻便被抹去,了然无踪,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在话语刚出口时就趁着新鲜听了个真切。 于是“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直接将那少年扇倒在雪地里。 “魂亡意不灭,意消念不毁,亡去的只是名为‘神明’的躯壳,留存于世的却是猛兽洪涛。你身具祝力,守护就是你的使命,若不愿担起此责,自可去寻解脱,无需在此大放妄言,坏人心情!” 那人投完了一嘴刀子便兀自转身离去,果真不管这个少年衣着单薄的倒在冰天雪地里。 这个地方冷的让人厌恶,这里的人却比这地方还冷…… 少年如此想,眼中滚起一阵烫热,温泪坠出眼眶,转眼就被寒风侵凉。 他坐起身来,冰雪拂去了他脸颊的火辣,那个人影也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都被埋没了。 此地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人,以及斜钉在雪地里的一柄霜铸之剑。 他愤然起身,燃了一身邪火蓦地炸了一身滚血,于是剑也不提,转身便朝着那峰岭入霄、自古被奉为必死禁地的望幽渊奔去。 望幽渊的险绝非空穴来风,待身入其中时便可知,此地事实竟比传说还来得夸张。 望幽渊深里是什么样其实从来也没人见过,所有文字能记载的也只有外围——然而就是记载摸索个外围,每年都要折在里头不少人。 反正这少年今天也得了个“自寻解脱”的许可令,既无人在意他的性命,那他去不去这鬼地方谁管得着! 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是折磨,出去也只能被凤火攻体而亡——什么都不能追求、什么都不能憧憬,甚至连抱怨也不行,这样的生命到底有什么必要存在于世! 他的愤怨持续了一路,也支撑他在望幽渊的范围里走了五百步。 第五百零一步就趴了…… 这鬼地方果然比地狱还来得可怕。 据说,此地是水神玄冥的终了之地,沉淀着天下至寒之力,以及神明毁亡时爆发的所有痛苦怨念——故而可怕。 明明周遭也是一如外界的霜白冰雪,却沉着比深渊还幽深的黑暗,脚下的冰面倒映着无尽漆黑,行走其上,宛如步履无底暗渊的薄冰之上,时刻都挥扬着死亡的威胁。 守渊人素来习惯冰天雪地,即使是这样常人难以耐受的寒冷于他们而言也不过习以为常,故此能在天寒地冻里衣着单薄而无性命之虞。 可此地的寒却侵入了少年的五脏骨髓,他趴冰面上,神识明晰的感觉着自己的周身血液逐渐冻凝。 寒冷从未如此深邃的占据过他的身体,从发肤到四肢,再从四肢到躯干,最后浸入骨血体脉,将五脏六腑缓缓凝冻成冰。 原来死在望幽渊的人都是这么被冻死的么…… 他的视线低矮的扫视四周,沉沉深暗里,有时可见栩栩如生的人样冰雕。 原来如此…… 他视线渐渐模糊,终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仿佛已经冻住了…… 这样死了,也好…… 他如此想时,蓦然瞥见冰面倒映的一抹洁白。 心底突然冒了一股好奇心,想看看这白影是什么。 于是他又挣扎着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抬高视线。 却见一头通体银白的狼从黑暗里走出,沉着一双璀璨狼眸,宛如天外尤物。 狼? 这地方连蟑螂都过不活,怎么会有狼? 他疑着,再定睛,狼影不见了。 果然是幻影…… 他失落且平静的落下眼来,感到有薄霜自颈根攀上脸颊,也如所料的,肢体早就不得动弹也没知觉了。 其实这样死的也还算安稳…… “还活着吗?”空阔里,他耳畔却突然泛起这一声沉问。 哈?! 他仅存知觉的下巴突然被人捏起,紧接着,霜封乍退,原本已经逐渐陷入安详的躯体蓦地惊醒了。 “喂,还活着就别装睡。”说话这人将他的脸抬起,他顺应着睁开眼来,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乍觉惊魂。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一身白衣也能穿出几分妖冶,散披一头霜染月浸的白发,那脸如玉琢冰雕,眉宇藏蕴英气,锋锐不露,堪似世之绝色。 少年看着他发蒙,心想:怎的连索魂的鬼都能长成这般惑人,阎王爷是怕魂见了丑鬼不敢归阴吗? 那白发人却打量了少年良久,终于轻轻俯下身,凑近他的脸颊,嗅了嗅,终于平然的肯定道:“还活着。” 都睁眼了还有疑问吗! “你是谁?”少年问,那人却没搭理,兀自将他往肩上一甩,起身扛着便走。 “喂!我问你话呢!”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还嚷得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 “我不认路。” 答非所问…… 这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他不认路,于是定下步,偏头,问:“往哪走?” “……”少年趴在他肩上脑袋一垂,“你要去哪?” “出去。” “前面五百步就是出口。”答罢,他又怅然道:“好了,把我放下让我在这等死吧。” “凡人流行这个?” “……” 那人没搭理他后头那莫名其妙的请求,四下扫视了一番,自言道:“唔,五百步?我绕了半个月,走了应该不止五百步……” 这少年突然忍无可忍的惊叫道:“半个月?五百步你绕了半个月?你他娘怎么做到的!” 那人被他嚷的耳膜震痛,于是偏了偏头,“凡人说话都喜欢靠吼吗?” “凡人来凡人去的,你不是人啊!” 也许还真不是…… “应该不是……” “……”少年又泄气似的耷拉下去。 娘诶,这到底是什么时运?自己认命找个了断都能碰上这么一朵绝世奇葩…… 然后,少年终于还是被这朵旷世奇葩给带出了望幽渊。 —— 今日的雪下得一如那天,白毛纷飞、寒风凛冽,乍然一梦醒来,有些恍惚,一时竟没能辨清这风雪究竟是梦中旧忆还是现实苦寒。 他睁眼,望幽渊的绝岭高峰倒映在瞳仁里,巍峨而凌锐。 他盘坐在雪地里,身旁立着那柄霜剑,身后传来一片喧闹,镇里大概出事了,人声被风雪掩埋,唯有寒山镇里特制的冰钟其声可乘风传至此。 冰裂谷已经被大雪藏封了半月有余,想不到在这般危险的时节里,竟还有人敢冒险来北境。 他起身,顺手拎起身边长剑,折身往回走去。 远见镇里迸起一道湛光,激得飞雪狂舞,耳畔猎猎呼啸,狂雪卷成了旋风,袭过镇里,摧枯拉朽。 他从另一扇门踏入镇子,镇里主街一道贯通,站在此方尽头便可直望对面大门。 镇子不高的冰砌城门下款款走来一个漠冷的身影,任披风衣袍在狂风里乱舞,那人的身影仍如金石一般岿然不动。 “快拦住他!” 他一人逼近,顿时显得满镇反抗皆为不自量力。 君寒也大老远的瞧见了那个瞧来挺眼熟的身影,于是浅然一笑,掀下披风帽兜,任一头雪白长发迎风翩然。 他仍定定站在原地,瞧着君寒缓行而来,竟是被愕了魂一般的惊愕。 就这一瞬,眼前这个身影便与昔年那自无尽深渊中走出的白衣重合在了一起,如旧的白发、如往昔的凌厉强大,却是不同的陌生冰冷。 君寒完全无视了周遭杂七杂八的根本没法近身的阻力,漫不经心的抬了手,掌心收聚了一枚雾絮灵团,转眼,那气势汹汹的旋风便拢成了一抔轻雪,只在掌中一捏,便化为了乌有。 收住风势,君寒也正好走到那人面前,止步,追击了他一路的霜剑终于逼了他一圈,杀气腾腾、冷利非常。 “许久不见,”君寒分毫不在意那些距他身不过寸毫的剑刃,扫了眼前这人一眼,指梢轻轻点了点额角,思忖了片刻,“你叫寒山寂是吧?” 第七十一章 天狼星(二) 北境里望幽渊外的寒山镇是如今仅存的神徒聚集之地,也可说,这里所聚集的是世上最后的神徒。 “把剑放下。”寒山寂沉声吩咐。 那执剑的都是些少年人,血气方刚,见了外敌便不肯罢休,便没有立刻照办。 “可是……” “放下!”寒山寂重复了一遍。 无奈,那群少年只能不甘的收起锋刃。 君寒却在此时略略扫了那群少年人一眼,轻笑,道:“又新出了一辈吗?”浅问罢,他又收眼瞧住寒山寂,言中淡有讽意:“你们这孽债还真是不死不休呐。” “你——”旁边有个少年气不过,却只噎了一个字就被寒山寂抬手止住了后辞。 寒山寂沉叹了一口气,“前辈的恩怨与这些孩子无关,你若有恨,冲我来便是。”他的声音沉哑,君寒听罢,漠然一勾唇角,掸了掸袖口粘的几片薄雪。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眸光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抱歉,昔年……只是我一人的意愿,与他们无关。” “真是迟钝。”君寒白了他一眼,“果然人老了这脑子就迟钝了。” 寒山寂静静瞧着他。 身俱神明祝力的神徒寿命长远,且容颜不老,说是凡仙也不为过。 故而寒山寂随已活了两百来年,身体状况也已近垂暮,但容貌仍如青年。 “我不是来寻仇的。” 寒山寂沉默了片刻,终是一叹,“跟我来吧。” 这两人有头无尾的对话似乎莫名其妙的终了,边上围观的俱是一头雾水,那两人却各相会意的相伴进了大雪深处,朝着那险山走去。 许是为了应景,寒山寂在走回这条冰雪埋藏无影无踪的路时,脑海里又晃出了那抹白影。 —— 那朵旷世奇葩为了寻路把他从必死的深渊里扛了出来。 他犹记得,那家伙终于一步迈出望幽渊的阴影时,那一口气叹的无奈又艰难。 “终于出来了……”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不知道。” “……”少年的寒山寂这一路为他吃的无语已经够多了,也稍稍习惯了这家伙的神奇。 “你放我下来吧。” 然后那人就像拎狗崽子似的把寒山寂放回了地上。 他却一步没站稳,又栽进了这白衣怀里,对方倒也没生气,却是挺有耐心的把他扶正。 “你气息不稳,被寒气侵蚀的有些过了,最好别逞强。” 寒山寂抬眼,对上他一双敛着轻霜的琥珀眸,突然怔了神,紧接着两眼一烫,“哇”的一声就嚎出来了。 “……”白衣愣住了。 这少年埋在他襟前死攥着他的领口嚎啕大哭,莫名其妙到以他的脑回路根本转不出端倪。 “……你干嘛?” “你不知道人哭是很正常的情绪吗!”寒山寂似恼羞的嚷道,哭嚎却仍在继续。 这一哭并非是因为那白衣的眼神柔溺到能触及人心的软痛,只是这家伙的确睁着一双纯净无澜的眼,应该是真的不通世事——这感觉就好比大老爷们儿偷偷抱着狗哭也并不会感到羞耻一样。 这家伙也的确完全不明白他哭泣的意义。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冷漠?” 前一句的确是怨气,后一句也确实是对那个叫他自寻了断的人的失望。 “不知道……”那白衣很认真的答道。 “我不是在问你!二货!” “……”白衣纳闷,“这里还有别人吗?”说着,他果真四下张望了一番。 “…………” 输了,彻底输给这朵奇葩了…… —— “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放心。”寒山寂将君寒领进他独居的屋里。 此屋以寒冰砌就,剔透玲珑。 此处地势较高,可俯望整个寒山镇——满镇子冰砌霜垒的房屋,乍一眼瞧来,竟还有几分“水晶宫”的意味,却让苦寒打破了所有幻想。 “我来此只是想弄明白一些问题。” “鬼星吗?” “你知道,那就好办了。” 寒山寂瞧了他,目光缓缓落到他手上,“你被灼伤了?” “一点小意外。” 寒山寂朝他伸了手,“给我看看。” 君寒扯了手上的绷带,将伤痕展了过去。 仍如新伤一般。 “的确是鬼星。” 他看罢,君寒便收回手来,“所以你也派了守渊人前往中原?” “这件事必须得查清楚缘由。” “还有仙门人?” 闻此,寒山寂怔了一下,“那个孩子并非恶人,也看得出,他对仙门那桩惨事的确怀有歉疚之心。” 尽管那件事与他并无多少关联。 “比起那个仙门人,我更想知道,守渊人为什么能够离开北境?” “因为鬼星的封印之力变弱了。” “什么封印之力?” 寒山寂扯开领子,露出了肩上那凤火纹印,“你一早就知道的——这个就是鬼星给玄冥的封印,所以水神的神徒一旦离开北境,就会被凤火攻心而亡——但现在,这个封印的强度变弱了,所以我们即使走出灵渊境也不会有事。” 灵渊境就是北境守渊人能够安然活动的范围,在以往封印之力还很强的时候,他们哪怕只是踏出这个圈一步都会立刻化为雪地里的一抔死灰。 “为何减弱?” 此问,寒山寂只能摇头,“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是鬼星的力量衰弱的缘故。” “也就是说,鬼星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没错,”寒山寂轻轻抚了胸口,细细体会着埋在灵脉里的滚滚烈火,“在我们体内的鬼星之力一如当初。” “原来如此。” “其实四神之力原本就属五行之内,五行相克相生,彼此羁绊甚深,一方既动,剩下的……” “剩下的当然也会随之而动。”君寒敛眉一笑,“那望幽渊里的情况呢?” “如今,望幽渊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此言冷不防的挑动了君寒心底一根隐隐的细刺。 “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力量,而我们,终究也只能在边缘徘徊,虽然在这守了数千年,但望幽渊实际长什么样,我们的确,一无所知。” 君寒鼻息轻哼,笑得略有苦涩,微微转了目光,瞧住窗外的飞雪,叹然道:“他实际是什么样,我不也一无所知……” 那个似妖、似神又似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那股令世人畏惧的力量真真切切的蛰伏在君寒体内时,他才骇然发现,原来北山君的存在根本无法以单一的名讳加以界定,即使是君寒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股灵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它仿佛超脱于世俗之外,无形中却又与这红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只是一抔纯净无暇的世外清泉,却又流淌着源远的淡哀,像是承载了无数落花凡情的涓涓溪流,却又蕴藏着狂浪洪流般的威力…… 因而这股力量也绝对不是水神玄冥原本的力量。 “而且你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位神明的力量。” “什么?!”君寒惊而回眼。 “那力量并非是你天生带来的——你昔年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人?” 君寒这一生遇到的凡人凡妖太多了,一时间他也无从回忆。 但却清楚,寒山寂所说的“不寻常的人”在他的生命里应该不曾出现过。 毕竟他这一身实力从来不是靠旁人传授而得来的。 “没有。” 如此,寒山寂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君寒又将目光挪去了窗外,他身上的气息却引得寒山寂久久打量着他。 他有着与那人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和如出一辙的白发,但不同的是,那人身上从始至终的纯澈在君寒身上早已寻不见踪迹。 一样的琥珀眼里,北山君敛的是无暇,而君寒,却只有无尽的深沉,同样都淡泊了凡世种种,可君寒的眉眼里却总挂着一丝无奈。 故人之子突然引出了寒山寂早被冰雪封埋了许久的悲哀,一时间,那个人跃然于眼,却又悠远不可触,世间再寻不得如北山君一般的清泊的心境,即使是他的骨血也不能仿其一二。 念旧之情忽起,寒山寂稍稍垂下眼来,不由自主道:“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吧?” 君寒下意识挪眼瞧来,意味难察,也没讲话。 “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很疼爱你吧……” “……” 君寒愕住了,仿佛突然被人往心扉里塞了一把火炭,滚灼着,拨乱了一腔心弦,他无法探知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但一股莫名的痛意瞬如星火燎原一般沿着血脉淌便了全身。 君寒一咬牙关,掷出几分火躁,面不改色的,重新转回脸去瞧着窗外。 可君寒却不想打断他—— 也的确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提起他父亲。 “你要相信,你父母之间,并非像传闻那样毫无真情实意……你母亲……”他突然噎住了,似有几分哽咽,“你母亲若非确有真情的话,也不会拼了命也要留住你……” 君寒仍旧没答话,望着窗外,心下一绞,却仍不动声色。 旁人都称其为北山君,却不知他的真名究竟为何。 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名字,就如一枚天外的陨星一般,仿佛根本不是这凡间的事物。 第七十二章 天狼星(三) “喂,你叫什么名字?” 北山君盘坐在一峰冰崖上,身子挺拔如熬竹,白衣白发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一眼瞧来宛若谪仙。 “不知道。” 寒山寂无聊透顶的坐到他身边,没他姿势优雅,挂了一脸的苦怨,“你除了‘不知道’就不能回答点别的吗?” “我也不清楚。” “……” 寒山寂躺在雪地里,一条胳膊枕着脑袋,抬了右手展在眼前,天上明光自五指间洒入眼帘,明暗了然。 北山君却瞧着冰崖下那群执着霜剑勤勉训练的少年,又转眼瞧住他身边这个偷闲耍滑的家伙,便问:“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练?” 寒山寂侧了个身,背对着那家伙,强憋着一腔幽怨,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北山君不解意的又往那方瞧去,“年纪都差不多大,你觉得自己很出挑吗?” 寒山寂蹭的坐起身来,揣了一腔邪火只当这家伙是刻意挖苦他,哪知回眼瞧去,对方竟果真是一脸真诚的疑惑。 “喂,你会不会说话啊?” 北山君蒙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样不算是说话吗?” “…………”寒山寂一肚子火气愣是被他给摁没了,垂头绵长一叹,又无奈似的摇着头。 北山君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这样不算说话,那怎样才算? “是因为他们有的东西我没有,所以没法跟他们一起练……”寒山寂突然低落道,打断了北山君自己的琢磨。 “什么东西?” “灵力——水神的祝力。” “那是什么东西?” 寒山寂冷不防的又磕了一口气,两手搓了个雪团往崖下砸去,看着那分崩离析的绽雪,他才黯然的接上了话:“就是玄冥大人赐予神徒的特殊灵力——我却没有……” “哦……” 说起这事,寒山寂突然又冒起火来,愤愤抓碎了手里一个刚捏好的雪团,“可我明明也是神徒!结果没有祝力就算了,那该死的封印还不落……” 这事说来真是……气死人了。 “什么封印?” “一个不可以离开北境的诅咒。” “离开会怎样?” “会死……”这少年又黯然了,手里的一把碎雪也迎风而散。 北山君沉想了片刻,搜肠刮肚的终于找到了一句安慰语:“是挺倒霉的。” “……”寒山寂冷不丁的又被他这一句给噎了个半死,便僵着脖子恶狠狠的转眼瞧去,却见这货居然真心实意的淀了满眼同情之色。 “……你这样说话会气死人的……” 北山君挑眉一愣,“为什么?” 这个本也经世不深的少年实在没法跟他解释,便只能讳莫如深似的收回眼去,“你以后会知道的。” 北山君便又转回眼去,继续瞧着他的远景,忽而一问:“你想像他们一样吗?” 寒山寂故作毫不在意的仰身一倒,“谁稀罕……” 谁料这头白狼这会儿却有了察言观色的眼力,也不顾这少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就捅穿道:“口是心非。” 寒山寂背脊一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北山君没再回应。 寒山寂仍沉在羞恼里,身子却蓦地轻起,虚虚浮浮的竟飘了起来。 “喂!”他惊慌的乱嚷着,眼神七上八下的乱瞟,终于瞥清是北山君搞的事。 “你干什么?” 北山君没有回答,只有掌心托着一股灵势,将寒山寂轻轻悠悠的悬到了半空。 “喂、喂、喂……再过去就到崖外了!” 然而北山君的确把他托到了崖外。 “你要做什么?”寒山寂惊呼着,平日里飞扬的棱刺登时荡然无存。 就这么空落落的悬在断崖口外,连一点依托都没有,论谁不得怂。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寻死?” 北山君此问无疑触及了寒山寂心里最不可为人知的隐秘,于是他羞恼着,便不假思索道:“才不是!” 北山君沉冷的眼眸里隐隐傍上一分笑色,似戏又雅,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意图。 寒山寂在崖外挣扎了半天,终于被絮絮缠缠的灵丝浮站在悬空里,便见那灵蛇似的灵流缓缓缠身而走,隐隐的又有丝丝缕缕穿进了他的灵脉,他就跟个浸入了水中的木偶一般,无能为力的任着寒泉浸入体肤。 但那沁凉的灵流却毫无锐利之感,入得体肤也似涓涓溪流,温和的淌遍了他的灵脉。 “这是……”寒山寂即刻便察觉了那股灵力的与众不同,心下泛起惊愕,涟漪渐远,逐而晕出了欣喜,“祝力!” “你并非没有此力,只是灵脉有於,堵塞不通,故而施展不出。” “你怎么知道?” 北山君不假思索道:“看的。” “你真的是水神转世?” “不是。” 这崖上澈光映天,宛若衔了一枚坠世之星,引得崖下众人无不驻足静望。 那道景致,果然神明坠世…… “那你为什么可以给我祝力?”寒山寂彻底震惊了。 “我只是帮你把灵脉疏通而已。” “你如果不是水神,那你到底是谁?” “……”北山君眉梢微微一挑,甚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我是狼吗?” 所以,狼跟水神到底有什么关系? “先生,”突然有人登上了此崖,北山君回眼望去。 “哇啊……” 哪料这不靠谱的奇葩一分了神,手上的灵力随之一松,寒山寂冷不防的就坠了下去。 这处小崖虽不算极高,但也不是能轻易摔着玩的,这一下砸下去,不伤筋错骨才是见了鬼! 就落崖这一瞬,寒山寂不知在心里问候了北山君那未知的祖宗十八代多少遍,好在那头白狼反应也还迅敏,察觉人落便立马拾回了灵势,千钧一发的在雪上七寸托住了少年的身形,清泉灵势也震了一环薄雪轻跳。 寒山寂惊魂未定的,抬眼就见那傻不拉叽的白狼正凑了个脑袋往下张望。 “你没事吧?” “我去你大爷!” —— 之后三天,寒山寂都不大乐意搭理这头白狼。 也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那座断崖就觉胆寒。 那天崖口的奇景除了亲身经历的两人以外,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有幸目睹了,于是大家也发现了这个人身上除了身世不明且还有着一头罕见的白发以外的不同——他与望幽渊、与水神玄冥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而不管这线索如何坚刚如铁杵,只要问及他本人就永远只有一种回答:“不知道。” 且大家甚至无法怀疑他是在有意隐藏,因为他说“不知道”时的神情的确无比真诚,纯粹的根本藏不下欺瞒之色。 反正不管怎么说,谁都是真没法从这货身上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因为就算问起他望幽渊内部的情况,他的回答也是简略的不能再简略的俩字:“黑的。” “公子师承何人?” “无师自通。” “家住何地? “不清楚。” “记忆可曾受过损伤?” 这句话终于让他稍稍凝眉思忖了片刻。 “不清楚……” 如此,这位问话的长老也无奈了,只能一叹。 认输…… “那天我探那个少年的灵脉时发现,你们身体里似乎还藏着一种危险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这一问蓦然打破了僵局。 “那就是鬼星的封印。” “鬼星?” “公子不知?就是那只辅佐了子孚的初始之凤。” “略有耳闻。” 至此,长老很想问一句“在哪听说的”,却还是忍住了。 “这封印便是冰渊一战,玄冥大人落败后鬼星所施加的。” “原来如此……”他眉梢略沉,似乎压了几分沉虑,“此事很久远了吧?” “是,但近些年来,我们体内的凤火似有增强之势,不知,鬼星是否苏醒?” 北山君稍稍一疑,“这事……我怎么知道?” “那阁下体内的水神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 又绕回来了。 “上古四神之力原本就羁绊颇深,一神回归,其余的,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鬼星是四神之一?” “不,只是能替代祝融罢了。” “什么意思?” 要说在混沌世初之际,阴阳相分共合为天地之后便生出了五行,故而这世间最初其实是有五位神明。 阴阳初分的天地分化还并不十分明显,其缘故便是大地淀浊不足,无以承载万物,没有载体便自然化不出生灵,于是土神后土便殉身大地,将所有灵力倾入四疆,遂成了万里桑田、山谷大川,因而得以抚育万物。 后土于创世有功,故而其余四神遂奉其为首,谓其“中土之神”,而自愿退居四境之外,各领一方属性,以守天地万物。 而后红尘纷杂,凡人与妖族争斗不休、朝代轮番更替,凡人信仰神明,神明也不断给予凡间恩惠。 然而万事极则必反。 四神尽力维护天地平衡、四季稳准,对凡人有求必应,也相应的接受着凡人的愿力。 然而这世间的翻滚尘浪从来没有一始而终的平稳,不论神明或是豪杰英雄都无法维持长久的平安。 那四位神明便逐渐沦没在无常的跌宕轮回中。 其中心性最为毛躁的火神祝融也是最早陷入崩溃极端的神明。 “鬼星作为瑞兽两次降临人间,第一次便是天地初开之时,聚引天地灵气而现;第二次,则是祝融沦没,陷南境于烈火海燃之际,鬼星再度现身凡间,赶在祝融彻底失控之前将其斩杀,因此也勉强稳回了四神之间的平衡。” 第七十三章 天狼星(四) 鬼星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存在,因为它是天地间唯一拥有不死之力,也能够以一己之力平衡四神的存在。 四神之间相互羁绊,作为凡间唯一孤独的神明,他们对彼此的珍视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因此,鬼星虽然斩杀了濒临失控的祝融也稳回了南火之势,却也因此彻底击溃了余下三位神明最后的一丝理智。 其中性情最为温和的木神句芒在失控后沉入归墟,东方亦归为平静,而西、北两方的神明却彻底暴走。 “所以才有了‘西征魃魅’、‘北上冰渊’这两场为世人所熟知的战役。” 说是扫除邪祟,实际却是诛神之战。 然而诛神的代价却是十分惨重的。 这四位神明守护了世间平衡千万年,承载着世间根本之力,也是无数辈凡人夙愿的归属,这样的代价即使是鬼星也无法承担。 “所以最终,鬼星也失控了。” 灵魂一旦被痛苦洗涤,重生的就不再是“它”。 “无法凭一己之力平衡整个世间的鬼星只能给蓐收和玄冥两位神明残余的反锋神力施加封印,将其镇在自己的领地中,不得踏足中原半步。” 而后鬼星也到了临界点。 所以它让子孚以它最后残存的神力铸造四方神器以稳天下太平。 但子孚只铸了九足鼎。 “这是为何?”北山君听了半天,到这便疑惑了。 “此事,即使是通晓神史的神徒也不得而知。”说着,他黯然捂住心口,“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冥大人的牵绊也越来越浅了……” 如此,也就更无法知晓那些神明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四神对鬼星怀有仇恨,尽管他们的理智并不愿如此……” “这也是失控的体现吧……” 长老点了点头,终是一叹:“四神之力隶属天地,凡人受此恩泽,如何能与之相抗。” “有道理。”北山君答罢这一句便起身,“于此相关的事我们日后再接着谈。告辞。” 他似是藏着慌错,出了门便一路窜出了好远,竟半天也没发现那个跟他斗了两天气的少年在后头喊了他好几声。 “喂,你去哪?” 终于有一声听见了,然后他就像撞破了大钟一般回过神来,也顿了足。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寒山寂赶过去,正好见了他收回神后的如常面色。 “没什么。”他如此一答便彻底稳住了稍乱的心绪。 “喂,你怎么了?”寒山寂窥了一眼他沉如深潭的面色,似会意,便抱着手,打抱不平道:“他们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一天就拿着那些神话说事,嚷嚷什么使命不使命的,让人听了就烦……你别当回事,反正他们就那德行。” 北山君听了他这一番话便挑了一侧长眉入鬓,“你很讨厌这些?” 寒山寂沉下神色,思忖着,道:“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神明了,何必还要奉着那些古老之物来给自己设绊子。” “可你不是说,这个镇子的人只要一迈出灵渊境就必死无疑吗?” “嘁……”寒山寂抱着手,不屑的嚷道:“所以我才讨厌那些神明!” 他这话却不是嚷给北山君听的。 北山君似也会意,浅然一笑,未答,负手便往镇子的大门走去。 “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却径直出了大门。 所谓“灵渊境”指的便是望幽渊方圆百里的范围,在百里之处,立有禁步栏,每隔百步落有一柱。 北山君一路冲着那些柱子而去。 他在风雪里走得轻松,寒山寂却是三步一大绊两步一小摔的,追的很不容易。 “喂,你到底要去哪?” 北山君终于在柱里三步的位置停住了。 他稍稍回头,瞧住停在十步开外的寒山寂,道:“走到这里,你有感觉不适吗?” “这里都没出禁圈,当然没感觉!”他似乎不敢再靠近了。 北山君收回眼,兀自踱出了禁围。 “喂!” 他出了禁围便转过身来,抬眼仰望,不知在瞧什么。 寒山寂提着气又往前挨近了两步,气势汹汹道:“你要去哪?” 他出着神,漫不经心道:“哪也不去。” “那你快回来啊!” “等一下……”说着,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久久打量着天上一环隐隐绰绰的灵圈,眉头稍蹙,淡淡有所思忖。 “你在看什么?”寒山寂隔着风雪冲他喊话,声音飘摇欲碎。 “你过来。” “什么?”寒山寂怔了一下。 “到我这边。”他笃定道。 “会死的!” “不会,过来。” “过去干嘛?” “给你看个东西。” 无奈,寒山寂只能提足了一腔胆量,惴惴不安的走过去。 临将迈出禁围,他还是谨慎小心的停住了,“可以了吗?” 这里与禁围的极限距离相隔不过寸毫,他站在这里,心都快勒死在嗓子眼了。 “出来。” “哈?!” 北山君冲他递了一只手,“出来。” 寒山寂愣了半晌,才抗议着嚷道:“蠢狼!我出去真的会死!” “不会,”北山君仍是如此笃定,他落下眼来,瞧住面前这个惶惶不安的少年,“把手给我。” 寒山寂犹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在他眼前,寒山寂似乎没感觉到这禁围的危险。 “我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咬牙切齿的给自己壮胆,终于还是握住了北山君递来的手。 在北山君的牵引下,他小心翼翼地跨出了禁围,如临生死关一般,紧张的连眼都不敢睁。 北山君也并不介意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甚至都将指甲嵌入了他的手背。 “没事。” 一语顿惊了梦中人,寒山寂乍然收回神来,便睁眼,所见冰雪如旧,他也并没有化成一堆死灰。 他怔住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北山君的手掐出了红印。 “这是为什么?”不知为何,他第一个反应却并不惊喜。 北山君松了手,再度抬眼瞧着天空,“你看见那上面的东西了吗?” 寒山寂循着他的目光瞧去,透过风雪缭乱,依稀在云幕下方瞥见了半轮几乎与周遭色彩融为一体的不甚显眼的灵环。 “那是……什么?” “那大概就是你们的神明留下的。” 少年落下眼来,满是不解,“留下的什么?” 却即刻又察觉了什么端倪——那灵环与地上的禁围平行,上下连接起来便是一个铁桶般的范围圈禁。 “难道我们出不去是因为这个?”少年大惊。 北山君缓缓点头。 “可恶的神明……”寒山寂捏拳切齿。 “因为在这个范围内你们不会受到凤火的侵蚀。” “啊?”少年的火气冒到一半被冷不防的扑灭了。 其实,鬼星燃进守渊人体内的并不不是什么禁制封印,而是实实在在的毁灭之火。 那个范围其实是玄冥意识弥留之际,倾尽最后的神力撑起的庇护所。 如此方能解释为何守渊人只要离开灵渊境一步,就会立刻化为死灰。 —— “亡去了神明的四神之力照理都失去了与鬼星直接对抗的能力,唯有望幽渊尚能与之对抗。”讲至此,寒山寂暂顿饮了口茶。 “北上冰渊是鬼星与子孚的最后一战,鬼星没能把玄冥一击而亡,所以下了这样一个能够血脉相传的诅咒——看来早在那时,鬼星就已经有了衰退之兆。” 如果只是简单的必杀招的话,根本不可能代代相传、刻入骨脉,以此推测,鬼星在征讨玄冥时实力已经有所不足,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将必杀招换成了世代相传的诅咒。 也因此,玄冥才有机会撑起这个庇护所,留下了这世间仅存的神徒。 君寒转弄起一只冰雕如玉的茶盏,道:“不斩草除根果然后患无穷。”他这般调侃了一句,便归了正题:“那之后呢?” —— 那之后,窥透了这个秘密的两人又回到了寒山镇,两人说好了在完全查清这个问题之前,谁也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而关于北山君的身份,直到如今,寒山寂也说不出什么具体。 而后,寒山寂和北山君便离开了寒山镇,前往中原一探究竟。 —— “我们离开北境时,仙门正好封印了鬼星之魂。” 所以北山君生平第一次出到北境之外,见的就是满目疮痍。 连寒山寂都没法忘记当时第一眼瞟到的中原风貌。 狼烟余烬四处招摇,几乎每一片土地都有鬼星凤火肆虐后的痕迹,仙门损伤惨重,妖魔遍地,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举步维艰。 那大概是继四神之乱以后,人间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原本对外面世界无比憧憬的寒山寂在见了这般实景之后,心里竟有些怀念那个单调无聊、禁忌多多的该死的故乡。 谁能想到,传说山清水秀、河山万里缱绻多姿的中原竟会是这样乌烟瘴气,宛如灾后余烬一般的惨状。 “为什么是这样的……”寒山寂怅然道。 然而这样的惨状在北山君眼里却如静雨波澜一般,似乎是稀疏寻常的。 “来晚一步。”他淡淡道。 “嗯,晚了……” 北山君瞧着这景象,略略浮上了些许苦恼之色,便揉着下巴,寻思道:“都被藏起来了,该上哪找……” 第七十四章 天狼星(五) 之后他们又调查了许久,都没再发现鬼星的踪迹,中原残墟里余留的凤火也逐而熄灭,灾祸过去后,人间又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有幸的是,寒山寂也得以见证了复苏的过程。 这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生命的诞生,美好到即使万灵皆知生存的痛苦,也无不竭尽全力的延续着生命。 可不论这世间之景如何变幻,在这头白狼眼里反映的都是一般无异的色泽,便如北境的冰雪一般,千年不改。 “鬼星的线索断了之后,他、一直在追杀仙门。” “追杀仙门?”君寒稍稍一疑,却即刻又理解了些什么,“因为仙门封印了鬼星?” 寒山寂却摇了摇头,蹙起眉,似乎也并不十分清楚此事,“只有这件事的缘由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这件事倒也是引发仙门讨伐北山君的一大关键。 近两百多年来,被北山君追杀致死的仙门之人足有一百八十一人,且全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这些人于凡世有恩,于修仙界而言亦是传奇,而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惨死在北山君手上。 其实光这件事就足够仙门群起讨伐北山君的了。 奈何当时仙门与鬼星一战后损伤太大,无法集结兵力北上,加之人间妖邪作祟,乱成了一锅粥,于是那场北伐之战才一直拖到了五十年前。 君寒纳闷了,便问:“他,仇视仙门吗?” “他什么也不仇视。” “但就是要追杀那些人?” “没错。” “被追杀的那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修为不俗,基本都在元婴之上。” 杀人却不除后患,任其怨恨滋长,难怪自取灭亡——君寒如此没心没肺的想。 但凡事总有因由,北山君如此执着的追杀那些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其中必有隐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么久远的记忆,寒山寂须得细细回想一番—— 大概就是从北山君在人间游历一遭后又回到北境边缘建立了北山国之后开始的。 北山君的强大举世无敌,故而中原妖魔接奉北山君为王,敬称其“天狼君”。 然后北山国群妖与仙门的对峙之势就此拉开,北山君也就从那时开始不断追杀仙门人。 其中最令寒山寂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号为“河阳子”、修为足有千年的谪仙。 那位河阳子被击杀于七十年前,在西境的天域海里。 以往收拾这些仙门的强者,北山君往往用不了三五天,那次却生生在那片沙海里耗磨了半个月。 “天域海?”君寒疑了一句。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那次我正好在候雪楼里,便没能及时接回他……”说至此,寒山寂突然犹疑了片刻,接而一叹,“那次是流翎救了他。” 君寒闻言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的扯了一下。 “然后呢?” 君寒闻罢,心下惴然,稍有些惶错,便饮了口茶,稳定心绪。 他自降生在人界就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有关他们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取,可偏偏他又生长在自己父亲宿敌的屋檐下,于是从小到大,几乎从没听过一句好话。 加之在旁人眼里,他父母只见原本就充满了背叛与欺骗,于是凡人对他喊打喊杀,连妖也容不得他。 往昔年少时,君寒也无数次对月痛心,既然他在世上是这般鄙陋的存在,那她昔年为什么要生下他。 既然原本就是背叛的话,何不将他也一起祭天…… 一不小心,那些曾沉坠了君寒满心寒痛的思绪又纷叠而来,他赶忙掐断思绪,搁了手里冰雕的茶盏,静静听着寒山寂口中有别于往常的有关于他父母的事。 这些事,在上一次他到来时,寒山寂却根本无需与他详述。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免不了要念旧吧…… —— 与北山君初次相见时的流翎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还没进入仙门,是个十足十的野丫头。 那时北山君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寒山寂讲了这个丫头—— 当时北山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打败河阳君,却挂了一身的彩,力竭的走在茫茫沙海之中。 恰逢夜深,大漠里气温骤冷如冬,原本北山君是不畏寒的,奈何那次失血过多,连带着灵蕴也衰弱了不少,便不得不畏惧这大漠里的干冷了。 不知多是,他昏死在天域海边缘,意识沉寂,混沌了许久,再醒来,眼前却蹿着一堆乱跃的篝火,袭袭凉风卷沙拂面,伤口被刮的生疼。 生生将他疼得清醒了过来。 “你别动!” 他正想起身,却听边上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惴惴的嚷了这么一声,他动作一顿,眯了眯眼,方才瞧清角落里的小丫头。 北山君瞧了她一阵,见她衣衫单薄破烂,两手握着一柄卷边的剥皮小刀对着他,身子并着声音一块儿颤抖。 “就在那,别动……” 北山君撑了片刻,伤口吃痛,便又倚回了岩石。 他乖乖不动了,那丫头也就没再发声,兀自抱着膝盖,在那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救了我?”北山君问。 流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把你拖到这里避风而已……” 北山君约莫思忖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又瞅了瞅那丫头纤瘦的身形。 力气还挺大的。 “过来。” 闻此,那丫头反倒往边上挪了挪。 北山君稳住一口气缓了些许伤痛,便缓慢的解了外袍。 “喂,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拽起了那柄剥皮小刀。 北山君把染血的外袍丢掉她身上,蹙眉忍了一头伤口的裂痛,才道:“披上,最好离火堆近点,不然可能会死。” 那个少女怔了好一会儿,才怯怯的披上北山君那件染血的外袍,也稍稍挪进了火光温暖里。 北山君顺便也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粗麻衣裳也残破不堪,裸露的脚踝上海挂着一把断了锁链的枷锁。 那几年西域一直盛行奴隶买卖,这等黑心的买卖直到大黎的金火骑一路杀进大漠深处将西域诸国揍老实之后才被封禁。 “你叫什么名字?”北山君问。 “没有名字。”她低着头。 两个没有名字的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尴尬。 北山君却浅然一笑,“我也没有。” “你也没有?”她惊愕的抬起脸来,终于将面容展进了火光明映里,片刻却又黯然垂下脸去,“怎么可能……” 北山君单挑了一侧眉梢,“怎么不可能?” 她没再讲话——此人气质不凡,衣着亦是华贵,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真的,我没有名字。”北山君微微阖眼养神。 “为什么?” “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取。你呢?” 她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彻的回忆,“他们不会给人取名字。” “他们?” “把我带到这里的人……” 北山君睁开眼来,又打量了她一眼,一笑,“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她转眼瞧来。 “流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仿佛早有预想一般,“流水的流,翎羽的翎。” “流、翎……”她低声细细琢磨了一遍,并不十分理解名中之意,却还是笑着谢了:“谢谢。” —— 寒山寂往君寒杯里斟了些清茶。 此茶非同于红尘清叶,乃是采自雪巅的“雪羽”,其汤色清泠如泉,澄于冰中而不凝,入口清甜亦有冰雪特有的凛冽。 “你父亲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我讲了她名字的含义——浮如清泉濯尘,瑰似凤鸟尾翎,雅而有艳,娇却不奢。” 君寒静听了良久也没有发言,直到寒山寂那里顿住了才应付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北山君带着流翎出了荒无人烟的沙海,在大漠边缘碰上了仙门。 各大仙门素来有巡边的习惯,每年更迭轮替,以保证中原安宁。 那次北山君碰上的正好是巽天。 当时北山君有伤在身,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遂选择了回避,流翎作为凡人自然不会受到仙门伤害。 其实北山君第一眼打量流翎时就看出了她灵根上佳、资质过人,是个顶好的修炼苗子,而仙门自然也有这眼智,于是巽天派带走了流翎,掌门亲收她为徒。 事后北山君还兴致勃勃的跟寒山寂说这事,也由衷的称赞了她那把天赐的灵骨。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自己收成徒弟?”寒山寂永远那么一针见血。 闻问,北山君蹙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原本寒山寂料想的是,可能北山君有什么不便收徒的缘故,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最终的回答只有俩字—— “忘了。” “……” 准确来说,应该是压根就没张这根筋! 于是寒山寂怅然扶额,心中暗叹——本来能成羽翼的天才愣是让这呆狼给留成了祸患! 当时北山君与仙门的关系已经即将逼近临界点。 那后不过半个月,河阳子的死讯传遍了中原,也彻底激怒了仙门。 很快,仙门的战书便拍到了北山君桌上,积压了两百年的梁子终于一朝爆发。 第七十五章 天狼星(六) 河阳子就是被北山君击杀的第一百八十一个人。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他,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斩草必须除根。”寒山寂饮了口茶,“可他却从来没把这些话当回事。” 仙门与鬼星一战后元气大伤,假若在那时北山国挥兵南下的话,收服群仙不成问题。 奈何北山君压根没有吞并仙门的意思,却又在这两百年里不断的追杀仙门之人。 此举既给了仙门休养生息的时间,又不断的积累仇怨,终于把原本不足为惧又唾手可得的仙门给逼成了仇敌。 北山君实力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自掘坟墓的愚蠢行径却还是成就了他一世的骂名,有许多曾忠于北山国的妖在国灭君亡后甚至将他们曾经的君主视为死仇祸首,这也引得那些原本就属墙头草的杂妖纷纷落井下石,一面诋毁北山君,一面拿着君寒羞辱。 尤其还有流翎这么一个红颜祸水。 如此一来,北山君算是一次性占全了为君者最大的两个禁忌。 直到如今,寒山寂也没搞明白北山君一直追杀仙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也许,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仙门……”君寒沉沉思言。 “他的目标如果是仙门的话,早在两百年前就该扫平这祸害了。” 君寒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也许的目标也并非那一百八十一个仙门之人。” 寒山寂闻之一愕,心中有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光就毫无规律的追杀那些仙门人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 如果北山君追杀这些仙门强者的目的是为了削弱仙门实力,那又怎么会给他们喘息恢复的机会? 如果只是为了折辱仙门,那他这一招行得着实愚蠢。 且细细揣摩便不难发现,这种事根本不符合他的心性。 既然在与仙门相关的圈子中实在无法寻得端倪,那不妨跳脱出来,行个大胆些的猜测。 事出必有因由,此事沦为诡秘也只是旁人没能察见端倪罢了。 “听说,北山国曾击退过东方诸国,可确有此事?” 寒山寂沉眉颔首,“此事发生在约莫百年前,那时北山国与仙门的关系尚未彻底恶化。” 那时中原的凤火才刚刚灭尽,仙门也还处于疲惫之中,东方妖国便借此机会意图侵夺人间。 东方的归墟是句芒沉睡之地,句芒也是四神中唯一没有受过鬼星凤火洗礼就自行隐退的神明,数千年来,他的生死一直是迷,却也从来没掀过风浪。 句芒主管的草木属性是四神中最为温和的灵力,也一直是复苏的代表,所以他主管的东方历来是四境之内灵气最盛的一方,故而多为妖灵占据。 但东方的妖灵素来温和,也从未进犯过中原,却好巧不巧,偏偏在百年前露了獠牙,意图如此明确,大家自然也都当他们是谋划已久,并对此不加猜测。 可君寒却从寒山寂口中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东方妖国进犯中原时带来了一种名为‘泠柳’的东西,并将其大肆撒于人界。” “泠柳?” 这东西,君寒却从未听说过。 “君上曾带回过一枚泠柳的种子,剖析其灵,似是句芒之力。” “那种子有什么特性?” “需寄生于血肉之中,依灵骨而生,可宿句芒之力。” 北山君击败东方妖国后摧毁了大量泠柳,也将此事封闭,对外只称是妖祸之物。 毕竟四神之事自古便是红尘不得探知的谜。 “那一百八十一个人,不会就是被泠柳寄生的人吧?” 寒山寂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泠柳此物生命力并不强,即使在人体内也往往活不过三个时辰便会与宿主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此物靠吸食灵力存活,耗量极大,凡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往往不到三个时辰,被寄生的人就会灵竭而亡,泠柳也随之枯死。” 但这东西倒可以完好无损的从宿主体内取出。 所以战后北山君便催了体内寒泉之力,以貌如玄冥的灵力将大部分泠柳引至北境,尽数摧毁。 原本君寒并不觉得泠柳的线索会这么断掉,但仔细一想,即刻又发现了不对——北山君追杀仙门之人的事应该早在东方妖国进犯前就开始了。 如此看来,这两者之间应该的确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君寒幽落一叹,垂眼瞧着盏中清液,若有所思一般发着怔,寒山寂也默了片刻。 “不过这些事你也不必太过纠结,毕竟不管是因还是果,都早已尘作过往……”寒山寂如此宽慰了一句,也许君寒的心没有触动,他自己却是先沉默了。 要说耽于往昔此事,其实最纠结的不就是他吗? 因为怀念那从望幽渊里走出的白衣,他也对眼前这个孩子做了何等残酷的事。 他悄悄挪眼来打量君寒,瞧着那一如往昔故人的白发,心中沉沉隐痛,似乎有哪道潜埋在尘埃里的旧伤又被剜开了。 他不禁想起了孤月台—— 那个埋葬了皓月清风,摧毁了“天狼星”的战场。 当时不知为何,北山君虽然接了仙门的战书却始终不曾主动与之刀剑相向过,即使战况迫在眉睫,他仍如清风玉立般不为所动。 却又在最后的关头,一个人扛下了整场血战。 当时北山君在孤月台上孤立无援,寒山寂却远在寒山镇里,待他得到消息赶回北山国时,北山君已经血染孤月台,连魂魄都碎裂了。 寒山寂是北山君现世所见的第一个人,北山君亦是将寒山寂从苦海中捞出的知己,这样的羁绊谈不上海枯石烂,却也足以将彼此铭刻于心。 亦或许,这样的深刻只是寒山寂的一厢情愿。 但不论如何,当时的寒山寂实在无法接受北山君的死。 于是他收敛了孤月台附近的残魂,并为之踏上寻找重生之法的道路。 北山君亡故后,寒山镇的人便再难离开灵渊境了,即使寒山寂身上携着北山君的残魂,也无法顶着鬼星的诅咒在北境之外久留。 寒山寂在北境外游走了五年,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却遥在北境之中听说了北山君遗子的存在…… 过往旧思戛然一止,一股酸楚即就涌上心头。 “对不起……” 君寒愕了一下,留在窗外的目光蓦然一晃,怔住了,良久不知如何回应。 他活这么久以来,貌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说“对不起”。 “昔年是我执着于逆天之事,不顾你的安危意愿……” 君寒沉沉饮了盏中清茶,没说话。 三十余年前,君寒九死一生逃到北境,陷入必死之局时,灵渊境的守渊人救了他一命,仿佛他命不该绝似的。 当时的寒山寂容貌与今相差无几,眼里却还藏着那团蕴仇的火,君寒在他眼里就仿佛一个披着北山君外皮的不堪邪兽一般,他恨不得将这个窃了故人皮囊的孽种大卸八块,却又不忍毁坏这继承了清风霜玉的相貌。 “当时,我痛恨你母亲背叛了君上却又将他的遗血孤弃人间,也恨……”他闭了闭眼,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一般。 “也恨我披着与他相似的皮囊淀浊在尘埃之中。”君寒替他说了。 寒山寂沉默了良久,没吭声,眼底的蕴意却承认了这个说法。 当他看见身上流淌着北山君血脉的君寒披了一身狼狈,甚至连灵脉都是残躯不堪的惨状时他简直无法压抑心底积怨已久的愤恨。 说到底,寒山寂只是把对外界的一切不满与仇怨都砸在了君寒身上罢了。 所以他疯狂的将君寒逼入望幽渊中。 君寒抿然一笑,似乎散了一口郁结在胸腔的气,漠然道:“如果你早些年这么说的话,也许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了结了。” 寒山寂双唇一颤,喉口蓦然一哽,讲不出话来了。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我无法再因一句意义不大的‘对不起’而改变什么。” “都是我的错……” 君寒怅然一叹,“是非对错不是你我能定言的。如今我不恨你,也没有原谅你,因为该原谅你的那个人不是我。” “……”寒山寂沉沉听着。 君寒没有挪一丝目光到他身上,而始终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 那雪色遥远幽旷的与另一抹旷世之白呼应共鸣,轻轻在君寒眼前拂了一抹早已被红尘浪流愈濯愈渺远的身影。 虽然北山君早在君寒降世之前便已离世,但君寒似乎曾也有那么一刻缈远的见了他一眼。 便是在望幽渊的无尽沉暗之中,在他濒死之际,那抹白影便如幽影一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就是那时,他奇迹般的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灵力。 至今不明缘由。 “我去望幽渊一趟。” 君寒蓦然一言惊回了寒山寂的心魂。 这次他却是紧张了,“去那做什么?” 君寒站起身来,“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君寒负手走去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便顿了一步,“劳烦阁下将他昔年追杀的一百八十一人按死亡先后顺序理一份名单出来。” “你要查这件事?” “这是我来的目的,”他转回眼来瞧着寒山寂,“所有的一切,我迟早会弄明白。” 他临将出门,寒山寂却追赶似的蹿起身来,“你父亲在你第一次进入望幽渊之后,就彻底魂散了。” 君寒停了一下,稍有思忖,便道:“我知道。” 寒山寂的心空落了下来,又坐了回去,黯哑道:“你,当心点,别进的太深……” 第七十六章 红莲 不知觉间已近年关,黎州的雪下得很大了,层层叠叠,铺裹了整个帝都,那座千年不落雪的九鼎山也白了峰头,果如风烛残年一般惹人唏嘘。 由百里云掌舵的帅府里空空冷落,一天到头也听不见几句人声,只有陛下偶尔前来探望元帅时尚能添起几分生色。 皑雪垫铺了檐头屋面,百里云一如既往闲然无事的躺在元帅屋子的雪檐上,瞧着天,似是在发呆。 “总头大人。”鬼无在底下喊。 无应。 “总头大人!” 依旧没反应。 “百里云!” 这回,百里云总算像是听见了,便落眼瞧来。 “年终了,该派人把小月儿送回沧海阁了。” “哦……”他又瞧回了天。 “派谁?” “随便,你看着办吧。” “……”鬼无黑着脸,额角的青筋抽跳了两下。 百里云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便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让紫魅去吧。” “我还想问你紫魅去哪了呢。” 百里云眉梢微微一动,“她不在吗?” “你没把她派出去?” 百里云坐起身又落下眼来,一脸无辜又呆滞。 “……” “那丫头呢?” 鬼无想了想,“前两天抱着少爷那只小猫去了诚公子那。” 闻言,百里云又躺了回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慵散,“那你就去诚公子那找吧。” “……” 一阵北风陡然凛冽,刮得檐上檐下两人均是一颤。 鬼无撂了一个白眼上天,嫌了他一眼—— 白问! 嫌罢,还是揣着一肚子鬼火出了院。 百里云也翻下屋檐,顺着便进了元帅的屋子。 却见“元帅”正裹了一身纱布坐在榻上打着哈欠,身形也慵懒,毫不见本人的挺拔傲然。 “记住你现在是个伤患。”百里云钻进屋里取暖,顺便数落了他一句。 假扮元帅的鬼曳又伸了个懒腰,“你就打算让我一直躺到元帅回来?”他慵慵收回手来,拎着被头,“等闲又没什么人来……”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躺着不清闲?” 鬼曳闻言便抗议:“我都快躺瘫了!”怒罢,他身子一倒,砸的薄絮床板“咣当”闷响,“你也派点活给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就该去见影落了。” “想去见他就死远点,别弄脏元帅的被子。” “……”鬼曳自知说不过他,也不像鬼无那样总有跟百里云吵架的兴致,于是怅然一叹,先妥协的扯了话题:“难道我们留在京城就这样什么也不用干吗?之前那个东西不是叫你去西域来着……” 百里云给自己斟了杯茶,戏讽一笑,蓦如鬼魅一般邪黠,“好歹你也窥识灵魂无数,居然还会信他的鬼话?” 鬼曳不解的瞧了他一眼,又坐起身来,思忖了片刻,“那家伙被你轻而易举的激怒,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货色,且他的灵里蕴着戾气,想来也是个好斗的家伙——这种东西被激怒失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待他说完,百里云也正好抿了口茶,便置了盏,留着唇角一丝浅漠弧度,道:“他那是装的。” “装的?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理智,其实滴水不漏,重要的东西一丝不透。” “重要的东西……”鬼曳回想了一番,还真是什么也没套到,不过…… “是不是你下手太急了?都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要是真想说,我也不会杀他。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死。”百里云指尖悠悠点着桌沿,“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死。” “不会死?” 百里云横了他一眼,活跟瞧傻子似的,“你能杀死寄生在旁物身上的意识?” “哦……”鬼曳反应了过来,又道:“所以你就打算闲在京城?” 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还是没有洗清他闲吃干粮的嫌疑。 百里云悠然一叹,略略挑了几分戏谑,“他们的目的在京城,而且选的时机很妙,正好可以拿鬼星和明月之地的祸乱做掩护。” “所以,你就在京城里守株待兔?” 百里云一笑,不答,片刻才讳莫如深道:“放心吧,没有元帅坐镇的京都,迟早要出乱子。” —— 鬼无活像个跑腿似的巅巅到了尚书大人的府上,翻墙入院,正好见司徒诚兴致勃勃的逗着那只异瞳的小白猫,四下里却并不见璃月的身影。 鬼无蓦然跃下屋檐,惊跑了那只小白猫,也冷不丁的吓了尚书大人一个魂飞,半天才回过神来。 司徒诚捂着心口,差点背过气去,便问:“阁下是……沧海阁的吧?” “抱歉,那个……”鬼无实在不擅长对外沟通,便只有省去那些圈圈绕绕,直奔主题道:“我家璃月是在府上叨扰吧?” 司徒诚一愕,“她没回去吗?” 鬼无也愣,“她不在府上吗?” 那只小猫缩到了墙角边缘,司徒诚瞧了它一眼,道:“她那天把猫放到我这就走了。” 鬼无一下挠头,真急上劲儿了,“那她说去哪了吗?” “回家。” —— 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前往西域的队伍才终于到了大漠的边缘,远望地黄天暗、枯草夹缝,残阳半落西天,尘埃染血,瑰丽而凄艳。 随行的西域使者便指着西方日落的方向道:“明月之地就在西海的尽头,当太阳沉入湖泊,便是明月升天追逐的时刻。” 易尘追如他所指而望去,道:“所以叫‘逐月’?” “公子,”舒凌高嚷着走了过来,“今晚就先在此处歇息,明日再动身进入大漠。” “嗯。”易尘追点头应了,一回眼,却不见那十五个武士,便问:“他们人呢?” “他们已经更换了铠甲先行开路去了——公子这边请。”舒凌在外头便恢复了从属呼唤,只是语气仍是随意的。 “先行开路?”易尘追不可思议的瞧了那茫茫大漠一眼,“沙漠晚间寒冷凶险,我们既然明天就要进入,何必让他们今晚就去冒险?” “正因大漠里面凶险难料,所以才需要他们提前进去开路。公子不必担心,这点事他们应付得了。” 见舒凌如此胸有成竹也并无忧虑之色,易尘追便也将信将疑的稳了心,临将动步,却还是又回眼瞥了沙海一眼。 余光却见那西域的使者正笑盈盈的瞧着他,半脸染了余阳金辉,宛如蒙了层薄幕一般,将神情模糊得诡谲,“想不到堂堂元帅少爷竟还会挂心那些生如草芥的兵卒。” 易尘追闻言,足下一顿,心中扬起了些许荒谬,却稳得住性子,转身,礼然道:“社稷之重在于民,三军之争威于士,若无草芥何来权贵。”说罢,他便颔首笑礼,继而便转身去了。 那西域使者瞧着易尘追远去的颀长背影,披血晖衬黄沙,仿若坠尘之莲。 “焚天的红莲呐,何必怜惜自己的冷酷……”他如此一叹,勾了抹笑意,又继续瞧着那夕阳发愣。 —— 易尘追揣着一抔邪火莫名其妙的进到舒凌备好的帐子里,蓦然在帘口顿足,心想,刚刚怎么不多怼那家伙两句。 “别挡路。”璃影的声音突然冷飕飕的从背后传来,易尘追岂敢不让路,忙一个箭步就窜开了。 却见璃影手里端着个碗,似乎是盛了一碗汤药。 “喝了。”璃影将碗递给他,“舒将军准备的,说你容易水土不服,喝了这个会好受点。” “其实,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易尘追抗拒着不想接过药碗,却在这时,舒凌掀帘而入,见璃影干巴巴的端着药杵在那,便数落道:“西域气候恶劣,大漠更甚,你老实把药喝了,别辜负璃影一片心意,这些药可都是她替你找来的。” 舒凌絮叨至此,却见璃影眼神蓦然一沉,易尘追一眼不敢多顿,忙就从她手里接过药碗,觍着笑脸道:“有劳了,我喝,我喝……” 易尘追憋了一口气,闷着头把一碗苦药尽皆灌了下去,药味盈口灌喉,苦得他头昏脑胀,撤下碗来,捂着嘴强忍了一阵干呕。 多少年没喝药了…… 璃影从他手里收回碗来,一语不发,掀帘子走了。 “凌叔,”易尘追灌了一大杯水才终于缓下那股摧枯拉朽的苦劲,道:“那水土不服的毛病我都多少年没犯了,哪还用费这心?” “这可不是我搞的,是璃影帮你备的。” “哈?”易尘追僵在原地。 舒凌一边铺着床榻,一边道:“毕竟大漠不同于别处,你那**病虽然多年没犯,但最好还是防着点。那里头有好几味药材十分少见,璃影可花了好大功夫才给你弄来,你就别辜负她的心意,老老实实喝吧。” “这种事……”易尘追言至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本想说,璃影怎么会做这种事,可转念稍稍一细想,方才发现,从小到大,真正能做到对他寸步不离的似乎也就只有璃影…… 念此,易尘追心下蓦然一暖,回想起璃影也就不止是她那强硬得不行的性子了。 璃影捏着空碗逃出了百步远外方才堪堪收住步子,迎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两颊蓦地飞起一层红霞,滚灼滚灼的,直烧进了她心脉里。 碗在她手里“嚓嚓”响了两声,终于耐不住压力,“嘭”的碎成了一把瓷片。 捏碎了碗也没能让她心情舒缓些,恰又一道掠耳而过的风声稍有迅异,不假思索,一剑出鞘便追风而去。 长剑半中而落,随之便见一团轻影落地,踉跄一摔,磕掉了帽兜,落下一头银发来。 璃影瞧清了那影,便一声惊了出来:“月儿?” 第七十七章 璃月摔坐在地上,璃影见状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你在这做什么?” 璃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也没讲话。 实际上璃影也早就猜出她跑这里来的目的了,于是冷眉一横,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璃月垂着眼,点了点头。 “那么远,你怎么追过来的?”璃影忽然一声扬得高了,吓得璃月脸垂得更低了。 “月儿?”易尘追不知几时走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玲珑身影。 璃月宛见救星一般,忙不迭的窜到了易尘追身后,惴惴不安的瞧着璃影。 易尘追见了她也是大为所惊,便将她拽到身前,“你怎么在这?谁带你来的?” “她自己来的。”璃影眉头拧成一团,似乎是压着一腔邪火,正从地上拔了长剑收回鞘里。 “你刚刚出剑了?”易尘追瞧着得心头一惊,忙就低头打量璃月,好在这丫头的身法素来灵敏,被她姐姐追了一剑也只是手背被勒了一道血口。 璃影也无心解释什么,收了剑便走开了。 “天快黑了,你去哪?” 璃影停了一步,“我去周围看看。” “别走太远,我一会儿去找你。” 璃影没再回答,径自走开了。 易尘追把璃月牵进帐里,仔细的替她包扎了手上的血口,才稍稍蹙了眉,严肃的问道:“你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璃月老实的点了头。 “从黎州到这那么远,谁给你的胆子?” 璃月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几许怒意,便低着头,嘟囔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易尘追神色柔和了几分,却还数落道:“大漠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很久,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何必千里奔波追过来呢?” 璃月抿了抿唇,兀自伏在他臂弯里,嘟囔道:“家里有总头大人守着……” 她幽怨的提了那位总头大人,易尘追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她的银发,“怎么?不想和总头大人待在一起吗?” “嗯……”璃月点头。 易尘追无奈了,之后轻轻一叹,“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前天。” “哈!?”易尘追惊得怪嚷了一声。 他们一路骑着快马也赶了将近一个月路程她是怎么做到两天赶上的? “真的假的?你怎么做到的?” 璃月坐立起身来,认真的点了点头,“沧海阁有许多隐蔽的传送点,只要记得咒诀便可通过。” 易尘追听了又如惊钟灌顶,心想——这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这件事尘追哥哥可不许说出去。” “嗯?为什么?” “师父是这么告诉我的,那些传送点的位置也只有师父他们、总头大人还有元帅知道。” “原来如此……” 沧海阁明面上瞧来是个牵着朝廷丝线的江湖门派,实际却是君寒搁在这世上的耳目眼线,只要有沧海阁在,天下之事便可尽皆掌握于元帅手中。 舒凌隔着帐幕默默听罢,不动声色的走开了。 璃月此番突然给他提了个醒—— 这世上原来仍然存在着沧海阁无法探及的隐秘,而这些隐秘却又是元帅不得不知的。 如此揣测下来,舒凌原本尚且稳得住的心弦也隐隐颤起了威弦。 璃月不眠不休的赶了两天,虽然借着传送点的方便省了不少力,但也着实疲惫了,于是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便将她安置在自己帐里歇息。 磨磨蹭蹭也过了大半个时辰,璃影早就不知了踪影。 易尘追在帐外四下张望了一番,蓦见舒凌坐在不远处的一峰沙丘上,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怔怔发愣。 “凌叔,看见璃影去哪了吗?” 舒凌听见他走来,便抽回神来,道:“你四下看看吧,她应该不会走远。” “哦……” “明天要早起赶路,别弄太晚,我在这给你亮盏灯,一会儿可别迷路了。” “好,我找到她就回来。”说时,易尘追借着沙丘较高的视线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黯然的小镇。 舒凌察觉了他的视线,悠然一叹,道:“早在铁麟军现世之初,元帅就下过明令,与鬼字相关的任务必须回避寻常百姓。” 易尘追收了眼,敛眉一笑,“嗯,明白。” 舒凌勾唇一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去吧。” 易尘追缓步踱下沙丘,再一回头,便见丘头悠悠燃起了一星火光。 大漠的夜很黑,即使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轻火也如明星般耀眼。 璃影一丝余光居远瞥见了那抔微火,便落下眼来,往那方瞧去。 “璃影,”易尘追的声音却忽然从身后传来,他笑盈盈的在她身边坐下,舒了口气,“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你。你一个人在这看星星吗?” 璃影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接着仰望天空。 与无尽沙漠相比,那片星空的确璀璨明澈得可爱。 易尘追不明所以的瞧了星空片刻,转下眼来,见璃影眼中倒映着星辰,却像是幽暗深渊,唯有表面抹了一层星光,倒显得光后的黯淡更为幽深。 璃影的话向来很少,易尘追平时也很习惯她的沉默。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易尘追貌似揣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仿佛是积累了十多年的心里话,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口。 “咱们也认识很久了吧?”易尘追试探着,尴尬的讲了第一句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嗯……” 易尘追也沉默了片刻,垂下眼,拾了一抔黄沙又任其随风飘去,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愿告诉旁人,我倘若也没有窥挖的意思,只是……总一个人压着也挺累吧,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知道我的嘴向来很紧的……” 璃影莫名其妙的转眼瞧来。 易尘追笑得两眼弯弯,两只爪子不自然的虚拍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把我当出气筒什么的,实在憋不住的话就往我这倒,我保证不会乱传,也绝对不会折损你在我心目中威武不屈的形象的……你看,怎么样?” 璃影静静听他说罢,又别开了脸,眼底微不可查的拂过了一丝苦涩。 纵是映眼的星光也瞬间黯淡了。 她淡然勾了个笑色,有些勉强,浅然一叹,道:“我,没有倾诉的习惯。” 易尘追笑容僵了一下,也转回脸去,“即使是这样,也总会有累的时候吧……” 璃影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朝着那星火光而去。 蓦然一阵冷风卷着沙尘自易尘追颈间擦过,刮的皮肤丝丝浅痛。 他也叹了口气,起身,一溜眼,正好瞥见璃影渐而模糊在风沙夜幕下的身影,孤寂而冰冷。 他们俩年岁相差不过数月,又是青梅竹马,却从来没能像朋友一般真正的交过心。 易尘追摇头一叹。 大概在璃影心里,他原本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吧……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十步重返营帐,却还没掀帘,舒凌就急吼吼的从边上那位使者的帐里钻了出来。 “你们刚刚在外面有没有见到使者?” 易尘追当头一愣,心下蓦然一落,“没有。” 舒凌一手往腰间一杵,另一手则懊恼的在后脑一阵乱挠,“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他……” 在这个地方,谁也不敢妄自做好的猜测。 易尘追回眼瞧着夜幕下的沙海,心中茫凉无措。 这样大的沙漠里凄风呼啸,地势时移时变,就是在白天也很难找人,更别说现在月起三竿,光线明暗不一,凭几盏灯火靠眼力实在困难。 “生长在大漠里的人,怎么会轻易迷路?”璃影冷冷开口,却给那两人提了个醒。 舒凌眸光微沉,心底实在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易尘追极目远望了一番,突然转身进了帐子,果然不见璃月身影。 璃影凑了一眼进来,眼神陡然一闪,“月儿呢?” “她也不见了?!”舒凌急着,也凑了过来,又见了空空如也的帐子,心下拔凉拔凉。 易尘追蹙紧了眉头,蓦然一把焦火燃上心头,乱得他一时静不下神来思考这个问题。 易尘追叹了口气,“还是得去把他们找回来。” 舒凌点头,“但凭公子吩咐。” “……”易尘追敛眉一笑,有些心虚,便摆了摆手,道:“这里又没外人,凌叔不用这么拘谨吧……” 舒凌摇了摇头,“先前在京中多半是我照顾你,也无公事傍身,自然无需如此,但如今却是公子负令在外行事,我等作为辅佐,自然不可随意。” 易尘追会意,便也正了神色,道:“马上联系那十五位武士,戌时出发。” 第七十八章 不明沙域 “一个、两个、三个……” 广漠无垠,沙海有涯,天幕幽暗无光,不知几时浮来一片浊云,将最后的明月也遮挡无迹。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那位西域的使者手里拎着根荆棘,悠哉游哉的数遍了此地散落的十五个头盔。 十五个头盔出自十五副幽玄重甲,每副重甲都碎成了一堆废铁,嵌卧在暗沙堆里,悠悠冒着清烟。 他扬开落在肩前的一缕散发,握着荆条的手鲜血淋漓,点入沙粒,即渗无影。 他随脚蹬开一副肩甲,挑眉一笑,转身掷出那垂血的荆条,呼啸破风而过,却被迎面三枚冷镖格开,紧而便见一个幼小的影定立于百步之外,缕缕银丝傍风而舞。 见之,此人冷然一笑,一手拂开稍挡了视线的乱发,回眼,瞧住璃月。 “还是个小丫头?有趣……” —— 说来此处只是沙境的边缘,却已磅礴如大漠深海,白天尚不觉如何,入了夜才知惊骇神魂。 也不知天气如何行了变故,不久前还星空万里,这会儿却只剩了一幕浓云泼墨,压得大漠更是漆黑无涯,气温也骤降得凛冽。 三人驾马入漠,茫然不知何从,正焦心时,却见夜空下悠悠飘来一星紫光,舒凌见了,便架起胳膊,那紫光一路飞来,落上他的臂甲,竟是“紫头燕”。 舒凌从紫头燕腹部的暗匣取出一张纸条,借着紫头燕的紫焰阅罢,道:“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 听了这个消息,易尘追却并不如何惊愕,反倒定下了神,问道:“他们见到他了?” “信上没说,只是告诉我们当心此人,另外还说前方有一片沙域情况难明,夜间地势莫测,最好回营等待。” 易尘追蹙着眉,思虑难明。 舒凌将纸条燃进鸟头的紫焰里,问:“怎么决定?” “他们在信上也没有提到月儿?” “没有。” “我去找月儿,你回去。”璃影清冷道,待易尘追转眼瞧来,她又补充道:“她是我妹妹,她的麻烦应当由我来解决。” 不得不说,璃影这话讲的还真是让人寒心呐。 “不,她不是麻烦,”易尘追嗓音略沉,“我要亲自找到她。”说罢,他便转眼瞧住舒凌,道:“凌叔,这附近是否也有沧海阁人?” “有,要联系他们吗?” 易尘追点头,“这件事多有诡异,必须查清,但此行我们人数有限,前方凶险未知,不可不留后手。凌叔,你留在外面以防万一,我和璃影继续向前。” “你要单独行动?”舒凌惊了一下,肃然道:“你初出茅庐,也知道前方凶险未知,这种情况却叫我回去,托大了吧?” 闻此,易尘追无奈的笑了笑,“也没办法啊,我们三人中也只有你能联系沧海阁的人。” “……” 他稍稍收住笑意,又道:“而且也正因为是凌叔,所以才能留在外面做我们的后盾。” 他这话说的让舒凌心里感到十分不妙,“怎么,你还打算进入那片情况不明的沙域?” 易尘追沉吟了片刻,道:“西域之事原本就有诸多诡异,现在确定了那个使者有问题,又正好在一片情况不明的沙域附近——我不认为这仅仅只是巧合。” 舒凌怔了一怔,蓦然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软弱。 “此处距离逐月尚远,那个使者不可能自己脱队独身回国,而这附近唯一独特的便只有那片未知之地,按理来推的话,他最有可能去的就是那里。” 倒是这个理。 舒凌居然也被这少年给说得回不出话来了。 易尘追又稍稍思忖了点什么,转头又道:“你放心,我绝对不是一时逞能做的这个决定,况且凡事总得冒点风险——马上联系附近的沧海阁人,如果三天之内我们未能返回,剩下的就由凌叔决定。” 舒凌终是摇头一叹,将立在臂上的紫头燕往易尘追肩头一递,道“这个东西用来传信极好,必要时还可用作勘察防身,你带着,另外——”他指尖往易尘追额头一点,灌了一丝灵咒进去,“记好这个诀咒,只要在心中默念并催动灵力便可幻出留影烛。你要是什么痕迹都不留的话,这么大的沙漠,我可没法找到你。” 易尘追默念了舒凌临时传给他的这个咒诀稍稍一催灵力,指尖便蹦出一枚豆星似的灵火,悠悠飘离指尖,便似一星弱烛的火苗,离人三寸便隐了形息。 “这是沧海阁特有的留迹方式,旁人难以觉察,亦不会受外界干扰,你记得时时留一个,这样便不会断了行踪。” “好。” 舒凌拍了拍他的后脑,“去吧,万事小心。” “嗯。” ——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西域使者打起来却像个偃甲傀儡,于璃月而言,竟是无懈可击。 璃月借着自己身形小巧的优势左闪右躲也才能勉强避过此人的攻势。 枯脆的荆条在他手中却如金铸了一般,倒刺反着寒光,通体黝黑又似陨铁一般流着光泽。 但那确是一根寻常的荆条。 璃月一时琢磨不出他的功法,也不敢贸然出招,便只能不断的退闪着。 “小丫头,怎么不接招?”他狞笑时两眼便聚成一道凶光,咧唇露齿,便似没有獠牙的嗜血凶兽。 他的招式陡然凛冽,变幻得过于莫名其妙,以致璃月一招没避过,被他挑开了笼身的斗篷。 刚刚那一招明明可以直接削开璃月的颈脉,他却饶有戏玩意味的要先瞧瞧她的脸。 璃月去了斗篷的遮掩便显出了促狭之色,仓皇一避,却让一枚细刺在颊上划了一丝血痕。 那人见她果是一头无暇白发,神色赫然一冷,掀过一道尘起,飞了一刃过来,璃月一时难以躲过,正无措,余光里却蓦然飞过一道冷电,待正神,即见那条宛披幽焰的冷蛇似的长鞭破沙而过,“铿锵”一声金石裂响,直接当空割断了那记灵聚的寒刃。 璃月定睛一瞧,灵光明暗恍惚里见得身前站了一抹瘦削而窈窕的身影。 “师父?” 紫魅漠然冷立,宛若一柄寒剑孤世而存。 她没有理会璃月,只扬起手中长鞭,掀尘击去,待将临近,反手又取腰后双刃,两道攻势前后无隙,纵在意料之中,亦能打得那人措手不及。 那人仓皇拿着手中镀了金铁的荆棘匆忙乱挡,咬牙切齿,只恨这副身躯实在麻木,到了关键时刻便不听使唤…… 紫魅挪影似幻,天间无月,却见黄尘围裹之中光闪凛冽,不过片刻,那方才逼得璃月进退两难的家伙便被紫魅迫退了百步有余。 蓦有一鞭舔焰翘尖,猛地扼上那人腕子,直将整个手掌都勒了下来,却也不听那人惨叫,只弃了荆条便没身沙海之中。 璃月在一旁瞧着,见那人脱落的手掌不过片刻便溶成了一滩血水白骨,连那先前坚韧胜金铁的荆条都散成了一抔腐沙。 那人落跑,紫魅也没追,只淡淡收了武器,垂眼,打量那挂血残骨。 “师父……”璃月怯怯唤了一声,紫魅转眼瞧来,素来敛着寒光冷电的眸中稍略一丝冷肃,璃月只见了一眼便垂下脸去,不敢多言。 紫魅单落一膝,捻起白骨递近眼前细细打量。 丘起一风,卷沙裹尘,闻见声势不妙,紫魅当即弃了白骨返身一把揽了璃月腾空跃起,前脚刚离,下一眼则见足下沙海螺旋而落,轰隆着,坠出了一道深渊漆黑。 —— 两匹素来见惯了风浪的踏雪黑马突然焦躁不安的喷鼻踏蹄,任马背上的人如何驱策,死活不肯再进一步。 也恰于此时前方掀来了一阵十分不妙的风息。 璃影探觉此处稍有异息,一扬臂,乍见一串留影烛悠悠燃进漆黑之中,前路难知尽头。 “这是……”易尘追怔了怔,璃影沉然道:“这是月儿留下的。” “月儿?!” 她似乎是淡淡点了点头,也没藏住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忧色。 风久久不止,却愈有增猛之势,两人跃下马来,马匹踏着小步不进也不肯退。 璃影闭上眼,细细感受了这阵怪风。 “有水。” 易尘追也留意了一下,只觉这风不像先前那般刮得体肤隐痛,似也隐隐约约带着一股潮朽之息。 前面大概就是那武士传信所言的不明沙域。 璃影眸光略沉,回眼瞧了焦躁不安的马匹,“确定要进去?” 易尘追坚定的点了头,“不管怎么说,月儿在里面。” “只是为了她?” 璃影莫名一问,易尘追不明所以的转眼来瞧她,微弱的留影烛也稍稍映亮了他眉眼间的意思——这个原因不够吗? 璃影仍沉沉瞧着他,不说话。 “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璃影羽睫稍稍一垂,“里面凶险难知,保护好自己。”说罢,她便抬腿先行,“不用管这两匹马,它们自然会随形势而动。” 易尘追回眼瞧这两匹马,它们却已不再躁动,暗夜里,两双星红敛着隐辉的马眼沉沉注视着他们俩,不似凡马,而微有几分蕴灵之意。 第七十九章 异殿(一) 那人垂着断腕逃出了好一段才停下步子,稍稍稳了口气。 此处昏暗不见天慕,仰眼也只能瞧见一团巨大的漩涡。 猎猎狂风卷沙掀尘,跃铺数里,眼难视物。 易尘追走在前头,不时回眼去顾璃影,这次却见璃影止步在三步开外。 易尘追忙逆着乱风又走了回去。 刚刚不知为何,突然就刮起了这掀人的狂风,且风向错落不一,根本无法探摸此中诡息,两人只能一路摸着璃月留下的留影烛往前摸索。 “璃影,”风势陡然猛起,易尘追临将走近还得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才能勉强让两人的距离固定住,“你怎么了?” 在这狂风里,即使相隔不过咫尺也得靠喊话来交流。 璃影反拽住易尘追握在她腕上的手,也省去了讲话的力,直接拖着他蹲下。 易尘追不明所以,只见她掌心燃了一团灵焰,在狂风中岿然不动,映明了他们足下一个突兀的小沙包。 这大风里刨沙堆也是于事无补,于是璃影直接将手伸进沙包里拽出了一片幽黑的寒甲。 “这不是……”易尘追的惊骇转眼就埋没在狂怒呼啸的风沙里。 这正是那十五个鬼字武士的重甲。 易尘追顺手又拽出了相邻一个沙包里的寒甲,放眼在风沙模糊里,虽然也辨不清前方是何等境状,但这两片寒甲已经足够令人寒心的了。 莫非那十五人已经…… “趴下!” 易尘追惴惴出着神,风声又大,没听见身边人的话,却一回神,就已经被璃影按下去了。 风沙陡然狂烈,璃影一手压着易尘追的后脑将他的身子按近地面。 面前的一片寒甲被狂风掀起,重铁袭近,璃影抬手一挡,小臂即刻划过一道剧痛,她的身形因剧痛一松,险些扛不住狂风,临危之际,易尘追突然伸了一条胳膊过来锁住她的腰,算是抓稳了她的身子。 两人便如沙海中无向漂泊的两片渺叶,逐波无形,在狂风中仿佛时刻都将分崩离析。 天地面前,凡人何等渺小,纵有心搏命也无力踏出这一步,苍茫中等候死亡,绝望也不甘,却实在无能为力。 易尘追竭力护住璃影,在狂风中无法睁眼,口鼻间亦是燥沙乱硌。 这种情况下,世间一切声音都成了时间流淌。 那风愈刮愈猛,远无收势,两人体力将近匮竭,心神愈发混乱。 易尘追死咬着牙关,强绷着最后一根弦,闭起眼来,耳畔的风声更为纯粹难耐,心神将近崩塌的最后边缘,脑际却蓦然浮了一个影,宛如天降的救星强力定心丸一般,猛地将他渐乱的心弦捋成了一股顺缕——他蓦见那抹风雪不侵的傲影,黑暗中只瞥了那白发一眼,便足以做到临危不乱。 此刻却有酸楚…… 但处绝望之境中,任何甜美的回忆过往都将浸上苦涩,仿若一把触手可及的冰霜,虽耀眼,却寒透,抓不住,也不舍。 君寒的身影蓦然塞给了易尘追一把难求的希望,却转眼又淀成了一抔寒烬…… 易尘追不知璃影是怎样的想法,但他自己却是已经濒临绝望了。 狂风也吹动了两人身下的冷沙。 沙子徐徐流淌起来,变中又起变故,情形又增艰难,此刻,不论两人调动多少体力,也无法在这天地共乱之中撑那一星半点的稳妥。 随着沙子的缓涌,两人的身子亦随风沙飘摇,没被风掀起,却缓缓陷进了沙里。 璃影察觉了事态十分不妙,拼了命也抽出一条胳膊勾住了易尘追,在狂风中声嘶力竭道:“抓紧!” 狂风即刻便将她的声音撕裂搅碎,易尘追虽然就在身旁咫尺之距,却到底没听见她的呼声。 载身的黄沙陡然一落,两人即刻也如漂入漩涡穴眼的枯叶一般追沙而坠。 风中飞沙更响,两人空落一瞬便相互都收了臂力紧拥在一起,就像两只即将坠入地狱深渊相互慰心的小鬼一般,眨眼便没进了沙海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没有风声肆虐,沉静的安逸,若非身上痛楚阵阵袭心,这样的平静实在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见了阎王。 璃影先睁开眼来,所见仍是一番沉暗,晃了晃神,再睁眼,却见四处浮着些模糊的光团,零零落落,却仿若置身星洋一般。 她支起身来,垂眼,却见是易尘追给她垫了地板。 “尘追!”璃影拍了拍他的脸,见没反应,忙又服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他心口。 还有心跳。 模糊的光团也隐隐约约映明了周遭环境,墙影道狭,似乎是在什么建筑物里面。 璃影暂时没有闲心来思考这明晃晃的诡异,只又拍又喊的,想方设法的弄醒易尘追。 “易尘追!” “……”易尘追终于动了下眼睫,接着便咳了两声。 璃影轻轻抚着他胸襟给他顺气,直到他睁开眼来,才舒了口气。 “你没事吧……”易尘追挣扎着想坐起身,才撑到半中便捺不住身子里一股钻心地剧痛,闷哼了一声,又跌回去了。 “喂……”璃影忙扶住他,他上身磕在地上,又呛出一口血来。 他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跌下的,璃影被易尘追护在怀里情况还好,他却生生挨了这高落的重击,情况委实不妙。 璃影瞧着他蹙了没,心坎里隐隐绞住了,嘴上却没法饶过他:“你是蠢货吗?那种情况怎么不护好自己?” 易尘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也稍稍习惯了点痛楚,便扯了个笑,道:“我总不能让女孩子给我垫背吧?” 他沉住一口气,终于忍住伤痛坐了起来。 “这是哪?” “不知道,”璃影抬眼看了严丝合缝的顶板,“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周遭徘徊着那些灵茧似的光团,整个狭长通道里光影明暗恍惚,虽也并不明亮,但好歹也能瞧清旁物。 “你受伤了?”易尘追问着,便轻轻抬过她的小臂,借着模糊弱光打量了一眼,“伤口很深。” 璃影受伤的只是右臂,伤口虽深却也只是皮外伤罢了,远没有易尘追那程度难测的内伤来得严重。 “别管我了,你现在哪里不舒服?”璃影讲着便想抽回手来,易尘追却轻轻箍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的伤臂留在眼前。 “这里环境污浊,伤口不可如此暴露。”说着,他撕了衣摆的布料,捡了干净的一面缠住她的伤口。 自己的伤还让人挂着心,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伤…… 璃影看着他这温煦如常的模样,心里真是恨铁不成钢,奈何骨脉却又夹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暖流。 这异感便堵了她的嘴,数落不出来了。 易尘追给她包好了伤口,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在璃影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旁的散沙里“噌”的蹿出一团紫焰,两人落眼瞧去,竟是散碎了的紫头燕。 虽然碎成了一堆乱木碎铁,但紫焰一燃,又悉悉簌簌的重聚回了本来模样,待形体完整,又扑扇着“咔咔”细响的木翼飞回了易尘追肩头。 “这都能活?” 璃影淡淡扫了一眼,道:“这东西有三次重组自修的机会,三次之后,里面的内核便会自爆。” 紫头燕立在易尘追肩头,幽暗里格外明晃,易尘追轻而易举的便从鸟眼里窥见了那个葡萄粒似的“内核”——以妖邪之灵炼成的转机灵核。 易尘追四下打量了一番,舒了口气似的一叹。 璃影惑然瞧来,不禁问:“什么?” “如果那片沙海可以通向这里的话,那月儿应该没事吧……” 他此言,也在璃影心头狠狠掐了一把。 她怅然想起来,璃月现在还生死未卜…… 即使那片沙海可以通到此处,可那么大的风,璃月年纪又小,兴许,也有可能落去了别处…… 这个问题璃影实在不敢往深里去想,便忙收回神,转身择定了通道的一个方向。 “你如果还走得动,我们就尽快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 易尘追瞧着她的背影。 明明只是个和他年岁相当的少女,别人家的姑娘在这年纪是娇柔而惹怜的嫩花,她却仿若一根毒棘,生人勿近。 易尘追怔了会儿神,璃影却稍稍侧脸,挪了一丝眼神回到他身上,似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运起灵力护住体脉,一会儿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尽量不要出手。” 她这番话的实意不过是想告诉易尘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她就好——只是这话对璃影而言实在有些肉麻了。 “我也没那么脆弱……”易尘追说着,便挪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又扯了身子里某根错伤了的神经,于是整个人愕然一僵。 璃影又无奈的吐了口气,动手拿起他的一只爪子搭在自己肩上,“扶着我走吧,记得运灵护住伤处,此事不可马虎。” 她束发的丝带不知落哪了,此刻一头长发倾落及腰,衬得背影甚窈窕似也多了几分她身上向来不存在的温柔。 却也只是错觉而已,毕竟她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多谢了……” 第八十章 异殿(二) 尘沙磨过砖墙擦出砥砺锉沙之音,又幽阔的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 一路过来,到处都是那些难以明知的光团。 易尘追实在好奇了一路,便抬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个光团。 却如抚今了虚空一般,什么也摸不到,但又在手指触进那光团的一瞬,心里蓦地泛了一丝涟漪。 “最好不要碰这些。”璃影不知是怎么察觉他的动静的。 易尘追老实的收回手来,“你知道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她漠然答罢,又道:“正因为是未知的事物,所以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不正是未知的事物才具有挑战性嘛……再说,变革才能……”他的“进步”两字还没出口,前方的璃影足下蓦然一顿,他一步没刹住,差点撞上去。 “变革多半冒险,不论风雨还是太平,我们眼前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了。”她言语冰冷,说得易尘追心下阵阵发寒。 璃影右手缓缓握上剑柄,迟迟拔出三寸寒刃,“你站在这别乱动。”她说罢这句,身形瞬而一窜,未等易尘追反应过来,她便已拖了一道余影飞晃而出,剑芒横扫交织,便听一阵碎石散落。 “怎么了?”易尘追蒙了一下便赶忙追了过去。 璃影淡淡收剑,垂眼瞧着脚下一堆碎石。 “刚刚有个石像在这里,我以为是敌人。” 易尘追凑过来一看,恰好瞧见半张横眉怒目的石脸,便蹲下身,肩头的紫头燕会了意似的落浮在碎石之上,正好方便易尘追打量。 璃影也蹲下身来,打量碎石之前先瞧了他一眼,“你的伤还好吗?” “没什么事了。” 璃影狐疑的扫了他一眼。 其实也的确没那么疼了,骨脉里似乎还温煦的流淌着一股暖融融的灼烧之意,似乎还有几分缓解疼痛的功效。 易尘追细细打量了那半张脸,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凶相犹在,也还存着戾气,似乎还是个武神之相。 再抬眼张望四方,貌似还是个空阔的厅堂,前后两扇门,他们从狭窄的过道里出来,这会儿却窜到了另一扇大门跟前。 满堂飘浮着那星点一般的光团,放眼一瞧,竟像是挂了一堂的蒲公英,虽也有近似星辉的璀璨,却仍显暗淡凄哀。 “这些,到底是什么?”易尘追稍稍怔了怔,便站起身,落眼又瞧住那扇雕花的对开石门。 两人行近这扇大门,抬眼却只能依稀瞧见一些模糊的线条。 易尘追探手在门上揩了一把,“奇怪……”他细细搓摩着指,却没有摩出半点沙尘的粗糙感,“难道这里不在沙漠里了吗?” 璃影也蹙了蹙眉,“我们也许是落进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但这一切,也太真实了吧……”易尘追又推了推那扇门,“如果只是欺眼的幻境的话,应该不会这样。” 虽然易尘追也说不出具体该是怎样,但心底隐有一丝直觉,让他觉得这地方绝对不是幻境那么虚无的景象。 璃影没顾着答他的话,却是四下张望了一番,“伤号就待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周围看看。你要是实在闲的慌,就看看这门怎么开吧。”说罢,她便独自朝着黑暗深里走去。 “你当心。” 此处空阔幽深,虽然有千万光团明明映映,但仍驱不去此间的森森幽诡,仿佛有无数双眼在黑暗中窥视着,意欲不明,却是深探灵魂的触犯,叫人脊背发凉,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甚至让人觉着,那些奇怪的光团仿佛就是一双双鬼眼,无处不在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来,这些光团还是得留意一下。 —— 易尘追仍定站在门前,抬眼张望了一番,连上面是什么纹样都看不清。 似乎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所以花纹也模糊了。 这么大的一扇石门比如有机关轴控制,否则光靠人力是无法撼动的。 又或者是什么术咒之类的…… 他琢磨着,便摸到门边上,借着紫头燕稍明的光线挨遍摸寻着墙缝。 —— 璃影一路走到了尽头,又沿着墙绕了半圈,每一处所见的都是星星点点,但不论目光怎样搜寻,都无法再找到同伴的身影。 这地方果然很大。 她蓦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下意识便抬手扶住墙壁来稳身子,却蓦地摸了一壁坑洼。 此处光线太暗,她只能凑近了去打量,一番摸索细探,才稍稍探清了这些坑洼的原貌——似乎是一些不大规则的小坑。 这些小坑的边缘都已失了棱角,密密麻麻,却毫无章法。 “璃影!”易尘追的呼声忽而穿透了黑暗,璃影闻唤便抽了神,“什么?” “这里好像有机关!” 闻此,璃影便循声回去了。 又走了好一段,才在昏暗模糊里瞧见了那团引路灯似的紫焰,易尘追就在石门旁,两眼凑近了石壁,在打量什么。 “你看,”易尘追指着墙上一砖浮雕,道:“这浮雕与墙壁之间有缝隙,应该可以活动。” “嗯。”璃影点头,指腹沿着浮雕边缘轻轻摩过缝隙,“的确是机关。” “那边还有一个。”易尘追指着大门另一端,神色有些犹豫,“这会是开门的机关吗?” “不清楚,但可以试一下。”璃影说着便走过去了。 不知为何,易尘追总感觉这机关找得太容易了,顺当的有些令人不安。 但眼下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反正也在一片诡境之中,太过小心反倒容易失了生机。 两人各就其位,相互对了一声便齐齐将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腐朽的机关使劲按进了墙里。 机关触发,整个大堂便“稀里哗啦”的响过了一串机轴转动、金石摩顿之声。 两人重聚门前,忽觉脚下“咔嗒”一声,落了一下,就没下文了。 身后石门纹丝不动。 门没有反应,那机关就很吓人了…… 两人僵站在原地,堂里沉静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响了一声转轴,紧接着,便听“倏倏”数声,虚暗里似是放了冷箭出来。 “快躲!” 两人侧滚躲开一波箭雨,却连歇劲儿的功夫都没有,便不得不摸着黑沿壁飞奔,虽看不清情形,但却听得出那箭几乎是紧追着他们的脚步。 紫头燕却没躲过,挨了一箭,不巧被射灭了续命的转机灵核。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机关?”易尘追疑惑着嚷嚷,璃影没空闲搭理他,只一把拽了他的腕子更加起速来。 这该不会是一座潜藏大漠之中的地宫墓穴吧? 易尘追如此疑想,冷不防却觉鼻尖一凉,忙就一把揽了璃月欺身俯地,才躲过一支锋芒,又听地板下转起了几声不妙的机关响,便顾不及更多,动身一滚,恰好错开一支拔地而起的立矛。 那立矛升起又降下,两人赶忙起身,不待站稳,又噌的冒起一支,易尘追反应尚且迅敏,也冷不防的被擦破了易尘追的背脊。 “喂……”璃影惊了一下。 “没事,快躲。”说着,易尘追重又扯起璃影的腕子,抽了身后长剑,迎面击当那两相交击的暗器。 这鬼地方应该不会还有更损的玩意儿吧…… 易尘追隐隐闷火,乍的又听头顶上方落下了一串锐风,惊得两人仓避不及、心弦一紧。 即使两人昔年都曾历过风雨腥浪,却从没有一次会像今日这般如此临近死亡。 诸多时候,绝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两人齐齐顿住了步伐,惊愕着便呆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死之境手足无措,便顿时忽略了周遭锋林箭雨,一时也没听见那扇石门轰然塌裂。 仿佛瞬间失去了思考的神魂一般。 却听一串金石磨响,两人身侧不知几时窜进一道寒光,半弧一扫,“铿铿锵锵”横空击碎了一片锐刃,蓦又见一抹身影当空跃出,一身遮掩了许多光团却也张了一幕幽玄的灵盾格住了当空砸来的一片刀雨。 最后一人不知几时晃出,手里投了三枚柳叶镖,锐芒没入漆暗,堂里呛了三声,所有机关同时停止运转。 两人还没从生死的惊愕中回神就又落进了对这三人的怔愣之中。 这是什么身手啊! 堂中嘈杂既落,那三人便纷纷单膝跪礼,齐声道:“属下来迟,还请公子恕罪。” “你们——!”易尘追一声惊嚷出来。 那三人的头突然又垂低了几分,没吭声,就等着易尘追降罪。 那些光团又恢复了照明的功能,借着不明的光线,易尘追将这三人打量了个依稀——衣着玄色轻甲,但的确是鬼字武士。 “你们,没死?”易尘追终于问了出来。 “任务未成,不敢作古。” 这个回答…… “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请快些随我们离开。” 绝死之境陡然化解,易尘追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跟着他们踏着石门的残墟溜出了这片险地。 出了这扇门,又是一条狭长的过道。 入了安全地带,那三个不知如何死里逃生的武士便择了快安妥的地,请这两人坐下歇息。 “公子受伤了。”其中那个尤为魁梧的人落跪在易尘追面前。 “其实不碍事的。” 这位板着张木头似的脸,微一颔首,“得罪了。”说罢,也没等易尘追回应,便兀自身手探住了他左侧胸肋。 “嘶……”易尘追冷不防倒灌了口凉气,差点叫出来。 “断了两根肋骨。” “哈?”易尘追一怔。 第八十一章 异殿(三) “公子不觉疼痛吗?” “你碰着是挺疼的……”易尘追还倒抽着凉气。 那鬼士收回手来,从腰间悬挂的铜匣中取出一个药瓶,抖了一粒药丸出来,递到易尘追面前,“请公子服下此药,有利于伤势恢复,也可缓解疼痛。” 易尘追接过药丸,入口,顿觉腥涩,便忙咽了下去。 “三位可否告知姓名?”易尘追笑问,那三人却齐身颔首拜礼,道:“鬼士并无单独名称,公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任何人都可为您解忧。” “好吧……”易尘追想了想,又问:“你们怎么会在这?” “我们一直都在此处探察情况。” “那那些散落在沙漠里的铁甲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们十五人正在那片位置沙域中测探地蕴灵势,原本此地了无灵息,却突然无端暴起一阵势猛灵压,他们判断来敌不明、不宜战斗,奈何重甲行动不敏,于是他们只能临时选择弃甲脱身。 “正好当时也在为如何进入此间沙域而犯愁,却没想到那股突如其来的灵势反倒歪打正着的把我们推进来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放的紫头燕?” “紫头燕?”答话此人抬起脸来,稍一蹙眉,“我们并未放过紫头燕。” “没放过?!”易尘追和璃影同声惊起。 这一问,却让那三人具是面色一冷,紧而便道:“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汇报的消息,而未知之境在探明皮毛之前也并无汇报的意义,即使此地大有文章,可我们连出口都找不到,如何能报信回营。”他答罢,旋即又问:“不知公子得到了什么消息?” “紫头燕带回的消息称,那个西域使者有问题,也告诉了我们此处有个未知沙域。” “公子会寻至此处,想来那个西域使者也不在营中吧?” 易尘追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鬼士竟能如此敏锐。 “嗯,还有……我妹妹也不见了。” 这回,易尘追终于也让这三个鬼士懵了一回,“公子的妹妹?” 他们这毫不知情的反应倒让易尘追凉了半截心,于是他只能一叹道:“嗯,你们走后我才发现她跟来了——你们有没有在这里看见一个白发的小姑娘?” 这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摇头,“不曾见过。” “这样啊……” 三人察觉了易尘追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便又寻了个说法慰他宽心:“不过我们还没与另外十二人取得联系,若公子的妹妹的确在此处的话,也许会同他们相遇。” 易尘追品出了他话里的宽慰之意,便笑了笑,却也暂时不再纠结于此,转话题道:“说起来,你们在此可查到了些什么?这里,是陵墓吗?” 闻问的鬼士抬起眼来,四下打量了一番,道:“我们大概将这附近打探了一番,虽然未尽全貌,但面前也能分辨其形,这地方不符合任何墓葬形式,砖墙也非石砌,而是一种产自中原的炼土,这种土脱水火炼后便坚如顽石,很适应沙漠气候,应该是为建此地专门从中原进的。” 一个鬼士道完,下一个便紧着接上了,“这种土在中原是很常见的铸炼材料,一般鲜少用于建筑,西域就算与中原通商也并不会购置此物,但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按常理而言不应当无踪于史载,所以我等猜测,此地恐怕是上古某段被后人抹除了记载的历史建筑。” “被抹除了记载的历史……”易尘追坠坠思虑。 最边上的那个鬼士开口解答易尘追暂未寻得端倪的思绪,“上古洪落时期——也就是鬼星第二次现世的那段历史是经过后人更改的,如今已无法考实,故此,此处很有可能就是那时的建筑。” 空阔幽寂之中,片许微音都可荡作控摄人魂的幽古之音,声声漪泛、森然寂落。 似有滴水叮咚泠泠,此间谈话应声戛然一止,那三个鬼士同惊抽刀,乍然起身。 那微弱的声响从狭道的尽头传来,幽幽定在远方,不去不来,如幽魅一般,旷惧人魂。 “劳请公子在此等候,我等前去探察。” “且慢,”易尘追站起身来,道:“既然是有人传假信将我们引至此地,那这里必有圈套。眼下不能确定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是不是有居心叵测之物刻意钓引我们的陷阱,最好不要顺着他们的圈套走。” 那三人听之有理,便齐然颔首道:“但听公子安排。” 易尘追沉着眉稍加思忖,择定了,便道:“暂且忽略那声音。” “是。”应罢,先前给易尘追递药的那位又道:“前行五十步有一处岔口。” 易尘追点头,“嗯。” 那人自然而然便行在最前为易尘追引路,余下两人则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服下那药丸之后,易尘追倒的确感觉伤痛减轻了不少,连内息都匀称了。 这药还真是立竿见影。 璃影赶了两步并到易尘追身旁,突然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易尘追的手。 易尘追愕然一惊,眼神稍一转来,便蓦地对上璃影沉敛清霜的眸子,她没等易尘追完全转过脸来便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勿动声色。 易尘追虽然没乱明白她的意图,却还是照做了,便自然而然的转回脸去,故作若无其事。 璃影稍稍欠身在他侧后,正好用身子挡住了他俩牵握在一块儿的手,他俩并在一块儿的背影在后头两位鬼士的视线中倒像一对依偎而行的情侣。 璃影收敛着动作又抬了另一只手,指梢轻轻在易尘追掌心描了一句话——给我们传信息的是紫头燕。 易尘追稍稍品酌了此话,未动声色。 璃影便接着描了下去——这次出行,鬼士们总共只带了五只紫头燕,三人一队,一队一燕。 易尘追心底忽而漏了一拍,轻轻捏了一下璃影的手,作了个了然的回应。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间机关室的?” “那室中机关复杂庞然,发动时室外地面亦有微震,且这建筑中还有惊钟与之相和,我等便是循声而来。”答话的是后头一人。 “不过那间机关室的机关也真厉害,跟了我们一路的紫头燕都被毁了。” “与公子同行的紫头燕便是那只传信的?”前方此人作问。 “嗯,不过确是货真价实的紫头燕。” “紫头燕所蕴灵核是为纯火淬炼之灵,凡器无法摧伤,看来那机关室中的锋锐并非凡物。” 纯火便是被剔除了原有属性的精纯之火,普天之下也只有黎州的金师院燃的出来,以此火煅炼的灵器生而便有着凡物不及的坚质。 这种剔除属性的技艺亦是金师院代代相传的秘技,等闲铸炼师并不得而知,院中能晓悉此法的正副统首也必须为此吞服“默口茧”,日后便无法以任何形式将此秘术对外宣之,纵是傀儡术的高手也无法剥知。 “什么力量能一击摧毁紫头燕的转机灵核?” 那三位鬼士尽皆沉默了片刻,最终仍是前方引路的这位思忖着答了出来:“无坚不摧,任伐万灵的属金之力。” 答时,他正好转进了那道岔口,易尘追随之一进,竟是一条通下的狭长阶梯。 里头仍有光团飘浮,只不及廊里密集,零零落落循壁而淌,顺玄关而绕,站在楼梯口根本无法探知此下有多深。 璃影捏了一下易尘追的手,暗递了个眼色给他。 易尘追便稍顿了一步,“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似是一处储物暗室。”后头一人回答。 “原来如此……”应着,易尘追便跟下去了。 此处梯道左右更窄,一步一回声却荡的很远,暗中难见尽头,还真有几分步临深渊的幽森之感。 愈往深处走,易尘追心底的不安便愈发强烈,莫名有种步近死亡的紧迫感。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边唯一能抓得片许支撑的璃影的手,却发觉她的掌心亦是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带着她整只手都凉了几分。 璃影也稍稍紧了紧五指,似乎是不动声色的安慰他。 “你们没有带着紫头燕吗?” “原本是带着的,不过进来以后就没再见着了,大概是在脱身之时丢在了沙漠里。” 一路煎熬着,前面的鬼士终于一步迈出了狭长台阶的最后一级。 也就这一瞬,易尘追的整个心都被狠狠逮到了嗓子眼,虽还能勉强绷住不动声色,但心里那根弦实在是快断了。 而前方这位也果真应景,还没等易尘追稳稳当当的迈出一步,便“锵”的一抽刀,直接拦在了楼梯口,怒峙着玄关外不知为何的威胁。 “保护公子!” 第八十二章 异殿(四) 他那一声喊罢,后头两人飞身一跃,齐刷刷横到了易尘追和璃影面前,三人并排堵作了一道人墙。 “发生了什么?”易尘追终于绷不住,切心慌问了出来。 “前面有人。” 易尘追从那三人影间的缝隙瞧去,在幽暗的空堂中的确有一个依稀的人影,周遭光团畏怯似的距那人影遥遥,弱光甚至照不清那人具体形貌。 幽暗中寒息森森,仿佛藏了块千年寒冰,那人双足悬地如一团模糊的鬼影悬浮在半空,他的足下却依稀闪着些光点,遥映着那些光团的辉泽却闪闪晃晃,瞧不清具体是什么事物。 “你们保护好公子。”带路此人淡淡交代罢,便兀自拎着刀探了过去。 那个诡异的人影与他们相距不过十余步,悄然无声,亦无动静,像是个死物,却又透着股极其不妙的寒意。 璃影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既轻又微,却冷不防的惊得易尘追心弦不安一跳。 “我感觉……”璃影的语气蓦然脱了往日的清冷平稳,竟有些惶恐,“我感觉,有点像、月儿的气息……” 易尘追无法估量璃影口中的“月儿”两字对他心坎的轰震有多大,只是在她此言作罢后,易尘追整个人都被弹乱了一般,神魂皆为之一颤,先前的恐惧却荡然无存了。 “尘追!”璃影骇然一呼,易尘追脱手而去,无顾周遭一切未知暗险,不要命了一般朝那人影冲去。 “公子!”就连那两个鬼士都没料到他会突然窜出去。 十来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便可追到,易尘追较那先行探路的鬼士更先一步到达那鬼影之下,未探清那人影,却蓦地逼近了一堵冰墙,探手一抚,竟真是一面寒冰。 此冰通透若无,映光却可如镜反辉,便借着这毫许光泽,易尘追稍稍瞥清了这个被封冰中的人的一片衣角——胡绣华丽,竟是那个逐月使者! 易尘追大惊初定,却觉身后蓦然暴起一阵杀意。 “糟糕——公子快躲!” 鬼士惊呼的一瞬,易尘追也才恰好转回身来,恰也就在这当上,那刃舔金镀流光的长刀随收起而纵,冰面刀影共映弱光而晃,却无法视物,便听幽暗里乍起一声惨叫,身随绽血落地。 “易尘追!” “哼哼……”那挥刀砍了易尘追的鬼士幽森一笑,楼梯口的两人一把拽住璃影,“他被附身了。” “附身?”阴诡的语气傍着粗犷的嗓音,两相倒衬极不协调。 光团霎时如棒惊的飞蝶一般四下逃散,那片原本就黑暗的范围霎时没入了漆黑暗幕,所有的情景全都消失在三人眼前。 “区区杂妖,也配本座附魂?” 千里之外,小渊骇然一惊,原本在倚墙打盹却蓦而暴睁了双眼,骨脉里熊焰骤而一燃,一转眼,却见顾原身周血焰燃燃,那黑衣不知几时竟完全浸入了烈焰之中。 易尘追倒落冰墙之下,耳畔能听温血滚体而出,落地又即刻凉透的微妙声响。 血在源源失淌,生命却逆血倒灌,他蓦觉体内温息逐而滚灼,仿佛皮囊里包裹了熊焰一般,滚烫却不痛苦,伤痛逐而落哑,就像是烈火替换了血液一般,生命被重燃。 同一个空间里,血液流淌的声音之外,还有嘈杂的兵刃的金石磨锐之声,却像是另一个时空的。 那个不知被何物侵了舍的鬼士长刀挥若金焰,不灼不烫,却断金斩铁。 鬼字营的武器皆为金师院打造的无上良品,蕴有注灵原生之力,又以纯火锻造,其坚韧仙妖难折,此刻却不过迎面挡了那裹了金辉的同质长刀的几招,这两人的刀便已刃卷截断。 同样的刀居然被一个附体之物锻造到超凡脱俗的地步! 这等奇事,就是鬼字营的精英老士都是闻所未闻! 璃影长剑灌灵,掀起几道剑意暂缓了那两人的危局。 “五。”附体之魂诡而一数。 那柄金辉之刃追暗袭来,不慎触任的光团就地挥散,便惊得其余光团更如惊弓之鸟,不过片刻,整个堂中便已漆暗一片。 伴着一声刃断乍响,他又数出了下一个数:“四。” “他在数什么?”暂避了他锋芒的鬼士问。 另一个鬼士迎刀浅格,避身得了空闲便道:“他方才,是否喂了公子一粒药丸?” “那不是疗伤之药吗?”璃影惊问。 “现在,我们甚至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被附了体!” “三!”他忽而亢奋,一声高扬,紧随着便是那骇人心神的诡异笑声。 他的刀渐渐失了章法,似乎也没有多少打架的意思了。 乱晃在暗中的笑声忽而弱下,他突然像是讲悄悄话一般,缓柔了语气,更添了诡异,“二……” 他这断续不合拍的数实在数得那三人心里发毛。 忽而寂默了一瞬。 “一!”他一声惊破,恰在这一瞬,堂中乍然爆起一团血色烈焰,霎时映亮了那堵封人的冰墙。 猛光忽而映亮了整个地下暗堂,易尘追周身包裹灼灼烈火,不知几时竟在血泊中站起身来,衣袍应着火风曳曳,长发散落,幽幽站在火中,难知生死,更不知清醒与否。 “竟是鬼星之力……”一个鬼士骇然道。 璃影面色骤然一白,恰也见那个被附了体的鬼士朝易尘追而去,便当即引剑追去。 易尘追稍一抬脸,火光乍然一熄,满堂顿暗。 在场三人已经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如此莫测一瞬,顿又见火光迸起,一鬼士迎面见得那裹金的长刀应辉而来,便仓皇铿锵一格,火光恰于此时映入视线,眼前忽而一晃,他隐觉一缕意识被抽了丝,似有什么想趁此侵入意识。 火光幽明中,一股温血涌脉而出,那鬼士趁着思绪尚未被完全侵占竟当机立断横刀自刎。 易尘追掌蕴烈火,赶差了一步,燃中了那个被夺了舍的鬼士,却也恰好迎上另一人血溅当场。 那蕴火一掌直将那人震飞,明火燃至半中而熄。 “尘追!”璃影一步近前扶住易尘追。 他方才那一掌灌了几乎全身的力,加之伤势吃紧,虽有那股不知缘由的力量扶持,却也并非长久之计。 “走!”鬼士透过幽暗,留了一丝惋念在那两位昔日战友身上,奈何眼前黑暗太深,他既瞧不见烈火焚罢的灰烬,也看不清满地鲜血,也只能即刻掐断多余的情绪,架起易尘追迅速择路离开此处。 黑暗中威胁尤为狰狞。 三人离了暗室,沿着一条陌生而幽凉的狭道走了许长一段,知道那浅隐的杀意都藏没无踪之后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此处重又见了点点映路的光点。 鬼士将易尘追扶坐倚墙,把过他的脉门,沉吟了片刻。 他的脉搏迸弹有力,却缓慢得异常,灵息温弱近无,总是来回了生死无数遭的鬼士,一时都有些难以判断他的伤势究竟如何。 “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易尘追垂着头,沉沉吐息,耳畔的话语听得清明,却似乎无力回答,虽无力,又并不虚弱。 鲜有生灵能如此明确的感受到生命在躯体里流淌,也真如烈火一般,熊熊滚燃、生生不息。 “尘追?”璃影轻轻扶着他的肩,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极缓有沉顿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两人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易尘追吞服的那颗药丸果真有什么难以逆转的异用。 片刻,易尘追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我没事……” 听见他说话,语气神识都还正常,那两人险勒在喉口的心终于沉沉落回了些。 易尘追紧了紧牙关,抬手按住脸,有些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体内……”那鬼士讲至一半的话突然被璃影幽冷掷回的一记目光给挡住了。 鬼士的话语戛然而止,暗光中他无法一眼辨明璃影眼中传递的意思。 璃影沉沉瞧着他,稍稍一蹙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对易尘追讲出鬼星一事。 “什么?”易尘追问。 鬼士不动声色的敛回了先前的话头,滴水不漏的接出了另一种说辞:“大概是公子体内灵息及时护住了体脉,才没有伤及性命。” “灵息?”易尘追缓缓落下手来,脑海里蓦然回顾了方才他濒死一刻的情形。 那时血涌如注,于肉体凡胎而言足以致命,但他的生命却在那时溯血回涌,有如浴火涅磐一般,余失的血液仿佛被烈火替代…… 他几乎有些发怔的瞧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那样的情况仅是因为自己的灵息临时护住了体脉。 “你没事就好,”璃影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便放柔了些语气,“你伤的很重了,在这多休息一会儿吧。” “等等!”易尘追惊然坐直了身板,“嘶……”奈何动作太猛,扯痛了周身伤患。 “公子!”鬼士赶忙又扶住他。 易尘追忍住一头剧痛,突然一把拽住了璃影的腕子,道:“月儿呢?你不是说那是月儿的气息吗?她现在在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