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公路上的灵魂》 人物简介 人物简介: 伊利亚:女。德国犹太人,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二战时逃到中国。白皙的皮,有点儿厚的嘴唇,长长的黑色头发盘在头上,沉郁平静的表情令人有种安慰感,充满理想主义,耽于幻象。.99lib. 铁 山:男。中国人,比伊利亚稍大,伊利亚的第一任丈夫,抗日战争期间是国名党上尉军官,抗战胜利后起义参加共产党。长的高大英俊,略黑的脸庞,双眸很深,胡茬刮的发 青,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冷气,沉默寡言,一双深深的眼眸始终笼罩着忧郁。他真诚、无私,是一个彻底的共产主义信仰者。 阿尔伯特:男。德国犹太人,与伊利亚一起长大,二战时一起逃到中国。内向、刻板、目光游移不定,手中永远拿着一本《旧约》,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毡帽,像一个拉比(犹太教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单纯,真诚地信神,拼命地挣钱。 我-铁红:女。伊利亚与铁山的女儿,混血儿但是长相和普通的中国人没什么区别,比较好看。1950年生,1957年和母亲来到以色列,后又定居美国,在那里上大学工作结婚。和母亲伊利亚一样,充满理想主义与幻想。 罕: 男。阿尔伯特和中国妻子的儿子,典型的混血儿,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在金三角相爱。个子不高,比较黑,但很精干,深陷的眼睛,不宜让人看到他的表情,眼神极其单纯,脸上有种忧伤的气质,沉默寡言。在金三角长大,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目标与信仰,一旦决定了就勇往直前,致死不悔,这导致了他的死亡。 卡 尔:男。德国日耳曼人,伊利亚的初恋情人,后加入纳粹。黄黄的头发,连眉毛也是黄色的,这使他的眼睛看上去隐藏在后面,蓝色的眼睛,目光深邃,鼻子坚挺,嘴角下撇,上门牙暴出,不苟言笑,穿着一身军装,胸前别着徽章。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舍弃生命。 马 克:男。美国人,二战时在中国参战,一名空军飞行员,穿着空军皮飞行服,英武不羁,在中国认识伊利亚,伊利亚后来嫁给他。信神,感情专一,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睿智豁达。 张成功:男。九九藏书中国人,国名党,团长,铁山的上司,解放后在金三角种植罂粟,成为那里的领导人,罕的养父。短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辈子深爱一个女子,得不到她也留不住她,就绑架了她的儿子当自己的养子,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罂粟。经历很多。 约 翰:男。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美国犹太人。又高又瘦,苍白的脸,眸子在淡黄色的眉毛下,仿佛蕴含着某种深意。沉默寡言,忧伤细腻,极度敏感,喜欢写诗,多愁善感,耽于幻想,诚实善良。参加了伊拉克战争,对战争感到疑惑。 从柏林到上海 我叫铁红,中国人,虽然我有着中国和犹太的双重血统,现在拥有的是美国国籍,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中国人。虽然我有好几个名字,中国人叫我铁红,犹太人叫我拉结·埃兹拉,美国人则叫我珍妮·里恩,但我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你瞧我的汉语讲得多好,是标准的京腔。我到十六岁才离开中国,这是我的家乡。我的长相和普通的中国妇女没什么不同,你如果不很仔细地观察我,可能看不出我的犹太血统。比起我母亲伊利亚,我的长相更接近我的中国父亲铁山,他在2004年以外交部顾问身份死于北京协和医院。 关于我父母在中国的著名故事,已经有中国导演跟我联系,要将他们的事迹拍成电影。今年6月,我作为美国和以色列合作生产水下摄影设备公司的驻华代表来到北京,他们表示出对这个故事的浓厚兴趣。他们对这个故事的评价使用了一个耳熟能详的词:爱恨情仇。我说,如果你们这么拍,就是对我父母最大的不敬。 对我来说,父母的所有故事都和公路有关,这是一个关于公路的故事。没有公路,就没有他们的相遇,也没有我。但要说到我母亲,光讲公路是不行的,必须先说起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阿尔伯特·立西纳,这是典型的德国犹太人名字,是他把母亲从德国带出来,逃往中国上海,然后又辗转进入云南,最后出现在一条烟尘滚滚的公路上…… 1941年的冬天,德国犹太人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惊魂未定地辗转来到了中国上海,寻找阿尔伯特的叔叔撒拉铁·立西纳。撒拉铁在1938年1月率妻子和女儿先逃到了上海,那时阿尔伯特的父亲西格门·立西纳还呆在柏林,存留在最后的幻想中。这位在一战中曾经为德国而战的犹太人,因为手中那张可怜的“手工业者证明”,以为能逃过劫难。他的父亲伊扎克·立西纳拉比①,在柏林玫瑰街犹太会堂被德国人乱石砸死后,西格门仍不愿离开德国,他不相信这场骚乱真的会变成一场灾难,但灾难发生了。这个当时担任犹太人委员会委员的西格门居然相信这样的准则:牺牲一些,拯救多数。然而在当年的6月,他自己的灾难降临了。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的父母被送到德国南部的达豪集中营。从达豪集中营逃出来的人描述了阿尔伯特父母的死亡情景:他们被派去挖一条沟,西格门领着一队人唱着歌走过集中营大门,门上写着“劳动意味着自由”。西格门挖完了沟,他看到一幕可怕的景象:犹太人被命令排成队,伊利亚的父母随队伍进入沟里,机枪响了,被击中的人像弹簧一样跳动着……血在蔓延,腥气随风吹过,西格门几乎要窒息了,他看见堆积的尸体浸染着鲜血。纳粹命令他和那些还未处决的人往尸体上撒漂白粉,德国人称这是由于“卫生原因”。 覆盖上一层尸体,西格门就往上撒一层漂白粉。他吓得魂飞魄散,但到此刻他仍然相信,能担任撒漂白粉的工作是一种死亡豁免,这是因为自己曾为德国而战。他看见行刑队累了,坐在土堆上吸烟休息。行动进行到了一半,三十个纳粹已经杀死了一百五十个犹太人,耗时一个半小时。 休息后行动继续进行。西格门撒完了最后一筐漂白粉,他和妻子被命令进入沟里。他几乎不敢相信死亡已经到来,他趴在伊利亚父亲的尸体上,喊了一声:我的神,我的神!子弹就像暴雨一样射过来。临死前,西格门闻到了漂白粉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呛鼻味道。 阿尔伯特听到父母死亡的消息时伤心欲绝而又惊恐不安。他和伊利99lib?亚在当地一名神父的帮助下逃出了德国。当时愿意接收犹太人的国家都要收取2500英镑的费用。阿尔伯特不可能支付如此昂贵的费用,他和伊利亚来到了苏联境内的乌克兰,然而苏联也是排犹的国家,阿尔伯特决定取道西伯利亚到中国寻找叔叔撒拉铁。他的手中有一封信,是叔叔寄给他的,撒拉铁让阿尔伯特立刻设法到中国,只有中国是对犹太人完全敞开的国家,他们不收取一分钱,也不需要护照。 伊利亚和阿尔伯特坐火车穿越苏联境内西伯利亚的茫茫原野,到达了海参崴。他们在海参崴遇到土匪抢劫,做了一年的劳工才得以离开。 4ed6." >他们进入中国的满洲,然后坐满铁的火车经过新京(今长春)进入关内。1941年冬天,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从天津坐船来到了上海。 撒拉铁在码头接到了神色憔悴惊魂未定的二十一岁的阿尔伯特。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下舷梯的时候摔了一跤。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黑色毡帽(那是祖父留给他的惟一财产),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拉比。他提着的破箱子里几乎空空如也,身上只剩了几个马克。伊利亚下船踏上这片土地时,撒拉铁先拥抱了她,她痛哭起来。 撒拉铁把他们接到离哈同花园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撒拉铁到上海不到三年,已经在文德里开了一家布匹商店。几乎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阿尔伯特和伊利亚都在这个布店帮忙,撒拉铁负责他们的生活。当阿尔伯特把父母的死亡情况告诉叔叔撒拉铁时,撒拉铁哭了。他曾多次劝西格门离开德国,但他的哥哥仍对德国存留幻想。这个有着上帝选民和德国英雄双重优越感的人,至死都不知道他早已在德国人眼里成了“令人讨厌的动物”。在上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阿尔伯特总会坐在文德里的布店门口,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想着人和动物究竟有什么区别。 有时他会把目光转回布店内,他就会看见伊利亚。她垂着长发,低着头站在巨大的楠木柜台后面,熟练地剪裁长布。伊利亚很快就学会了剪布的技巧,她展开长长的布匹,按照客人需要的尺度,用剪刀哧的一声,利落地一剪到底,可是在阿尔伯特看来,被剪开的不是布匹,而是父母的身体。 伊利亚长得很白,有着一般犹太女人沉默寡言的习惯,但阿尔伯特看出她的沉默并不全 是因为性格。她是阿尔伯特的邻居,她的父亲、就是我的外祖父在阿尔伯特父亲西格门开的糕点店旁开了一家鞋店。在玫瑰街的对面,住着德国人,德国人会来买糕点,也会上鞋店买鞋。在阿尔伯特十二岁之前,这个犹太人街区是平静的。他会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到街上踢足球,这时,从对面德国人住区的一幢破旧的房子里会走出一个少年,他长着黄黄的头发,连眉毛都是黄的,这使他的眼睛看上去隐藏在后面。少年的脸上长满了雀斑,他的鼻子坚挺,上门牙暴出,不苟言笑。阿尔伯特叫他卡尔,他是失业水管工约瑟夫·伯曼的儿子。约瑟夫曾经和西格门一起上过战场,但只有西格门获得了德国英雄的荣誉。 卡尔的球踢得很好,他能用膝盖颠半个小时的球。当他高兴的时候,他会和阿尔伯特玩上整个黄昏。这种时候,伊利亚是他们的惟一观众。 几年后,伊利亚成了卡尔的女朋友。 十二岁那年,卡尔随父母一起聆听了希特勒的演讲,那是在一个露天广场。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那里,天上飘着小雨。对于卡尔来说,那是一个怪诞的记忆:全场的人随着希特勒高亢的演说大声呼叫。他抓着母亲的衣服,感觉到了她如枯叶般颤抖的身体,他去紧握母亲的手,触及到她滚烫的体温。突然,母亲开始狂抖不止,嘴里发出沉重得几乎要窒息的喘息,身体摇摇晃晃,好像立刻要倒下来,父亲抱住了她。 这就是当时所谓许多德国妇女听了希特勒激情澎湃的演讲达到性高潮的传闻。对于卡尔而言,这是一次可疑的记忆。长大后的卡尔在一天的黄昏听到父母的对话,父亲丝毫不妒忌母亲为另一个男人达到性高潮,因为那是一个特殊的男人。约瑟夫明白,他也曾让妻子达到如此的巅峰,在约瑟夫刚刚认识妻子的时候,他们在马厩里站着拥抱,约瑟夫在毫无预警的时候突然插入她的体内,她就如枯枝败叶一样颤抖起来。 但这种情形再也没出现过,只有那次在广场,她再度达到匪夷所思的高潮。对于卡尔而言,他还不能体会母亲的感受,他只知道这个称为自己母亲的女人除了为父亲生儿育女外,还要为另一个男人,就是希特勒。她一共生了七个孩子赠予元首,这在当时是一种荣耀的做法,是振兴德意志的生命实践。 但卡尔仍然和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打得火热。他失业在家的父亲经常酗酒,使卡尔很羡慕对街犹太人的生活。他看到阿尔伯特的父亲和叔叔是怎么生活的,他们聪明、生活严谨、善于挣钱,他们总是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数着耀眼的马克。他们的家中很少传来争吵的声音。卡尔有时经过伊利亚的窗下,会听到屋里传来古老的“克莱兹默”①音乐。卡尔看见了伊利亚,她静静地和父母坐在桌前,阿尔伯特的祖父拉比伊扎克正在为他们诵经。 卡尔永远记住了伊利亚的面容,那种沉郁和平静的表情下面,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安慰感,让浸泡在失意父亲酗酒叫骂声中的卡尔感到了莫名的幸福。 那一天,他把伊利亚带到了当年他的父母来过的马厩,在草堆上,卡尔亲吻了伊利亚。 比卡尔小三岁的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伊利亚。他来到马厩痛哭,但他毕竟太小,大约过了一个下午,阿尔伯特就恢复了心情。不过,他还是把母亲带到了马厩旁,问她为什么不爱他,而喜欢一个德国人。 在伊利亚看来,阿尔伯特是一个连头发都长得像他祖父的小拉比,他内向、刻板、目光游移不定,他的手中永远有一本《旧约》。除了上帝,阿尔伯特没有向她说过任何离生活稍微近一些的东西。而卡尔不一样,卡尔带伊利亚到郊区的足球场,让她看他踢球。伊利亚闻到了卡尔身上飘来的浓重汗味儿……这是一种让她心动的气息。而阿尔伯特则永远跟着当拉比的祖父在会堂里搬椅子,擦拭羊角号。他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它们,直到它们发出奇怪的亮光。 赎罪日①的那一天,阿尔伯特全家在家里禁食,伊利亚的父母到他家来找女儿,他们为在赎罪日女儿的离家深感羞愧。在他们因为禁食饥肠辘辘的时候,伊利亚跟着卡尔来到了柏林的第七街,参加卡尔和他的朋友们举行的摩托车派对。她看到几十辆摩托车一齐发动的时候,整个街道像要迸裂开。第一辆车上的人吹起了军号,所有的骑手发出震天的呼声……卡尔热血澎湃,高唱《德意志的胜利》。摩托车队从大街上穿过,引起人们的尖叫。伊利亚看着不时从骑座上站立驾驶的卡尔,她的血液也好像要从体内迸射出来。 卡尔把伊利亚带到郊区的一片山坡上,斜阳照射过来,使卡尔像一尊雕像。他的鼻子坚挺、嘴角下撇、目光深邃。他拥抱了伊利亚。他告诉她,他要使她幸福。伊利亚问卡尔,什么叫幸福?卡尔说,为理想而战。伊利亚说,阿尔伯特的父亲为德国上战场,算不算幸福?卡尔不吱声,他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说,我为我的信仰而战。伊利亚忧愁地问,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是一样的吗?卡尔烦躁地说,我知道我的上帝。伊利亚看着卡尔,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卡尔更用力地抱她,说,我会舍去生命,为我的信仰,你会吗?伊利亚哭了,她觉得她不会,因为自己在赎罪日跑出来。 卡尔第一次试图和她做爱,他用力地脱她的衣服,伊利亚坚决地阻挡了他的手。卡尔的自尊受到伤害,他放弃了。伊利亚喘息道,上帝说,不可奸淫。 卡尔和伊利亚的荒唐事一直处于秘密中,除了他们自己和阿尔伯特之外,没有人知道。卡尔知道和一个犹太女孩在一起,要受到大人责骂,但他仍旧这样做。 母亲回到家中,被罚念诵十遍 href='1606/im'>《箴言》①。阿尔伯特来看她,他的眼中流露出大人才会有的眼神,好像注视一只迷途羔羊。伊利亚没理会他,她不喜欢他那副老实的样子。卡尔向她描述幸福的样子镌刻在她脑海里,虽然她不知道卡尔说的理想是什么,但总归是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也许它就藏在雷鸣般的摩托车轰响里。而阿尔伯特低着头念诵《诗篇》②的样子是呆板无趣的。 从高昂的摩托车上下来的卡尔回到家后,立刻遭遇另一幅情景。他的父亲酩酊大醉,抓住母亲的头发在地上拖,弟弟妹妹吓得大声哭叫。卡尔上前和父亲搏斗,他把父亲从母亲身上拖下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卡尔长大了,他把父亲按在地上,母亲大声哭叫,让卡尔不要胡来。约瑟夫翻起身,跑到屋里拿出猎枪,对着卡尔就是一枪,卡尔感到腰部滚烫,好像被泼了一盆开水。 卡尔在家养了一个月的伤。他的母亲为他上药,并为父亲开脱。在母亲的叙述中,父亲成了一个令人同情的对象:这个在战场上连一个犹太人也不如的军人,退伍后成了一个酒鬼,战后的柏林工作奇缺,约瑟夫只能在街上闲逛,每周靠打几天水管工维生。而对面的犹太人,那个跟他一起当兵的西格门从战场上领到了英雄勋章,回到玫瑰街只用几个月就开了一家糕点店,他们的生意很好。德国人到西格门的糕点店买蛋糕,这里有最好的黑巧克力松仁蛋糕。 母亲在卡尔面前流下了眼泪。她为家里的两个男人哭泣,一个男人在酗酒,另一个骑摩托车在街上乱窜。母亲的眼泪让卡尔很悲伤,他决定去找个工作。他想,他一定能找到工作。 伊利亚建议卡尔到阿尔伯特父亲的糕点店试工,因为他们需要人。卡尔对西格门没有恶感,他先找到阿尔伯特,说他想去他父亲的糕点店做工,阿尔伯特很愿意带他去见父亲。 卡尔来到糕点店的时候,看见了西格门。他坐在宽宽的柜台后面,认出这是约瑟夫的儿子。他说,我不会因为你是约瑟夫的儿子就录用你,我们得试试。 卡尔说,好。 西格门把卡尔拉过来,握着他的手看了好久,像看一头牲口,连指甲缝都看清楚了,看到阿尔伯特和伊利亚都难为情了。 西格门说,你是不洁净的,你去把手洗干净再来。 卡尔忍住怒火,他想起了母亲的眼泪,说,好,我回去把手洗干净再来。 他回家洗了手,来到糕点店,西格门又检查他的手,照例看了指甲缝,说,还是不干净,去洗干净。 卡尔感到体内有火烧到了喉咙口。他知道犹太人有爱干净的习惯,但这是明显要为难他。伊利亚开始后悔把卡尔带到这里。只有阿尔伯特知道,这是父亲招募工人的习惯作法,他在试探这个人对洗手的耐心,并不是故意刁难卡尔。 卡尔的脸硬得像一块铁,不过,他还是说,好,我回去洗手。 西格门说,不,你就在这里洗。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尔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西格门对他说,行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来上工了。 卡尔回到家里,什么话也没说。三天后,约瑟夫发现他在西格门的糕点店上班。他把卡尔从饭桌上拖下来,父子扭打在一起。这一回,是卡尔从墙上取下猎枪,对着父亲。父亲愣了,突然,他在儿子面前流下眼泪。他说,卡尔,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犹太人是什么东西! 卡尔在糕点店学会了做他最喜欢吃的黑巧克力松仁蛋糕,但他不能忍受西格门无休止的苛刻要求。卡尔只要对着蛋糕呼一口气,就要重做。为了得到工钱,卡尔忍了下来。 西格门的父亲伊扎克从会堂回来后,就会坐在桌前念诵《塔木德经》①。他念经的冗长声调让卡尔烦不胜烦,因为不懂他在念什么,卡尔竟产生一种自卑感。尤其是西格门一家有规律的生活令卡尔生出一种强烈的妒忌,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和那个醉醺醺的父亲。那一天,他看到西格门点起烛台,全家一起享用丰盛的晚餐。阿尔伯特也坐在桌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他。他们要吃饭了,而卡尔还在工作,他要把十几袋面粉从外面的车上搬进来。 卡尔搬完面粉,西格门把他叫住,他怀疑卡尔在蛋糕上多浇了一勺巧克力,卡尔说他只浇了三勺,西格门不相信,他看出这是四勺的巧克力。卡尔说,我真的只浇了三勺。西格门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卡尔问,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西格门说,你不是犹太人,叫我怎么相信你呢?你现在重做这个蛋糕。 这种怀疑和嘲讽的口气不仅是西格门的口气,几乎所有犹太人都这样说话。他们有理由这样质疑,因为犹太人信实。可是几乎所有德国人都认为,他们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有钱。 西格门解雇了他,卡尔当场把那个蛋糕摔到西格门的脸上,结束了他短暂的试工生涯。 他开始对伊利亚避而不见。卡尔从街上走过,这时他才注意到在柏林的街上贴满了讽刺犹太人的招贴。在玫瑰街的尽头,他看到了被玷污的拉比像。有一个青年向他分发一本小册子,叫《上帝的灾难》,上面也是一张拉比像,卡尔觉得他像极了阿尔伯特的祖父伊扎克。 卡尔想,我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我会比他们有钱,我能上大学,我能当一名战士,这一切,我都能做到,等着瞧吧。 卡尔的意志 被解雇的卡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他的胸膛藏着怒火,他几乎听到它燃烧的哔哔扑扑的声音。犹太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坚强、孤独、怀疑与嘲讽,和这个德意志青年的高傲相遇,使卡尔陷入迷乱。但至少到现在,卡尔仍然认为这一切的冲突只是经济地位上的冲突。他决定向父亲提出他要上大学的想法。 约瑟夫又醉醺醺地回到家,这一次他喝得更醉。妻子告诉他卡尔被解雇了,约瑟夫却把 酒瓶抛向墙角,把儿子抱起来,大喊,我找到工作了!我有工作了! 妻子兴奋地问,你在哪里找到的工作? 约瑟夫拍着儿子的肩,说,德意志要复兴了,现在准备修高速公路,我找到了修高速公路的工作!我有工作了!儿子,你再也不必受犹太猪的气了!我们有钱了! 妻子听了非常高兴,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国家要修高速公路,真是像做梦一样啊。 约瑟夫高呼:振兴德意志! 卡尔的母亲跟着喊,孩子们也跟着欢呼。约瑟夫问卡尔,你不喊吗? 卡尔说,要振兴德意志,我必须先上大学。 约瑟夫说,行啊,儿子,你应该上大学,我有钱了,你能上大学了。 约瑟夫决定家里由他一个人去当修高速公路的工人,卡尔先上大学。卡尔找到了柏林大学的一个教授,他叫施腾贝格,卡尔认识他,他们在一次游行中见过面,那一次卡尔是作为游行的摩托车先锋队的队长认识教授的。 卡尔在一间铺着厚重红地毯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施腾贝格教授。他有着白皙的脸庞、褐色的胡子、蓝色的眼睛,典型日耳曼人的长相。他听完卡尔的话,问,你说你是为了德意志上大学吗? 卡尔说,是。 施腾贝格教授说,这很奇怪,为了振兴德意志,人人都要上战场,你却要来大学念书,为什么? 卡尔说,我想知道德意志需要什么? 教授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卡尔。他问,我现在要问你,你自己需要什么?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就免你的学费。 卡尔想了一会儿,说,我需要信仰。 施腾贝格教授说,可是我们已经有了信仰,不仅如此,我们的敌人,包括犹太人也有信仰,也许他们表现得更虔诚。 卡尔说,我父亲从战场回来后,总是失业,我也找不到工作,可是,我并不认为找到工作是最重要的,我只是在应付我的母亲。我的目标是:我要找到我能够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施腾贝格教授说,我们已经有了信仰,我们周围的人,也有了信仰,我们还要找什么呢? 卡尔想了半天,终于说,我们需要“更纯粹的基督教”。 施腾贝格教授站起来拥抱卡尔,他说,我收下你了,你可以免费就读,当我的学生。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看电影。 这是一部名叫《意志的胜利》①的电影。在电影的开始,希特勒的座机在高空的云彩中久久地飞翔,它要飞到纽伦堡②,那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德国人,翘首等待元首的降临,就像等候弥赛亚①的到来一样。 电影中出现旗手整齐地缓缓将旗降下,并把它垂到地面上,象征对一战烈士的缅怀……继而卡尔看到,电影中的年轻人高声宣誓对国家忠诚,他们被人群抛向空中。一队又一队的农民穿着民族服装向元首展示他们的劳动果实,市民都穿上了军装,火把林立,军乐队奏响了党的圣歌。元首的演讲如江河怒吼,他果断有力的手势几乎要划破卡尔的胸膛。电影所纪录的称为“党日”的活动,犹如一个国家性的PARTY,让人激动不已。 卡尔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几次要站起来,他想呐喊。在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想立即骑上摩托车在大路上狂奔呼喊。 暴风雨……觉醒……力量……信仰……牺牲……命运……起来……电影上出现的这些词汇,像钢铁洪流一样冲进卡尔心中。 教授,现在我想上战场了。卡尔说。 你是战士,应该为国家而战。教授说,国家是第一位的,它是最高目标。 我想上战场。卡尔说,可是没有战场。 无需精深的理论,孩子,你跟我在大学里学不到什么东西,你马上就会明白,一切都很简单,只需要行动。我是教授,但我愿意向你们学习,所以我放下书本,参加你们的游行。施腾贝格教授说,因为你的心就是战场,柏林就是战场。 ……在卡尔为上大学的事奔波的时候,伊利亚陷入了混乱。她到处寻找卡尔,这个昏了头的姑娘不顾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一心想见到卡尔。她热烈追求爱情,却对《旧约》的经文记忆模糊,阿尔伯特低头诵读《摩西五经》②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她不能从宗教中找到这个年龄的女孩需要的浪漫。可是在卡尔身上,她却看到了一种触手可及的理想,那是一种狂飙突进的激情,尤其是卡尔把她放在?摩托车车斗上闪电般奔驰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液在体内乱窜。 而阿尔伯特的脸却像木刻一样平静,他在祖父的教育下,虔诚地守安息日①,按律法禁食,到时间吹羊角号。而卡尔却是那样热情和无私。伊利亚听到卡尔最让她动心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有一个让我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可以为它付出生命。 伊利亚到处找卡尔。她走过玫瑰街时,看到墙上贴着污蔑犹太人的海报,拉比被画成像老鼠一样一团黑黑的东西。 伊利亚只好到卡尔家去找他。卡尔的母亲打量着她,说,你就是伊利亚吧?你究竟要纠缠卡尔到什么时候呢?卡尔已经被你们解雇,他已经回家了,不愿见你,你不要再搅扰他。 伊利亚说,我要见卡尔,听他自己说。 卡尔的母亲说,他是德国人,你们是犹太人,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伊利亚哭着离开卡尔的家。她想到一个地方,卡尔经常骑摩托车去那里,那也是他带着她约会的地方,在那里卡尔第一次吻了她。 伊利亚来到那片山坡,眼前的情形让她吓了一跳。大约上百辆摩托车聚集在那里,把山坡都填满了。卡尔正站在车斗上演说。 到处旌旗密布,这是一种伊利亚叫不出名字的旗帜,是卡尔他们自己做的。一百多个骑手擎着火炬,卡尔站在车斗上大喊:起来,新的工人阶级的青年贵族!起来,你们是第三帝国的贵族! 大家一齐发动摩托车引擎,加大油门,山坡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回应着卡尔的演说。卡尔跳下车斗,他们从车上搬下一袋袋的东西,准备焚烧。 伊利亚来到卡尔面前,她看到卡尔穿了一身军服,胸前别着徽章。当他看见伊利亚时吃了一惊,说,你来做什么? 伊利亚说,我来找你。 卡尔说,我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这时候,那边好像发生了骚乱,bbr>?几个持不同政见的人来找麻烦,他们扯下了一面旗帜。卡尔冲上去把扯旗子的人撞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双方打成一团。卡尔摁倒那个人猛击,伊利亚看见血从那个人的鼻子里像雾一样喷出来。 来挑衅的人抬着受伤者落荒而逃。 卡尔命令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伊利亚看见一袋又一袋的书被倒在一个大坑里,点火焚烧。卡尔和同伴们大声呼喊。他们的乐队在火光中奏起了军乐,火焰映红了黄昏的山坡。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施腾贝格教授,他被卡尔扶上摩托车发表演说。伊利亚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她只看见他像年轻人一样叫喊,他说他为什么要加入国社党……他的演说虽然深奥难懂,但却引起青年们一阵阵的欢呼。伊利亚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总体批判……阶级兄弟……上帝的灾难……德意志血统和荣誉……需要……另一个开端…… 教授演说结束,卡尔带领队伍开足马力,向城内驰去,把伊利亚一个人扔在那里,卡尔像是没看见她一样。无数摩托车从排气管喷出滚滚浓烟,形成巨大的尘埃,淹没了她。伊利亚蹲在土堆上哭起来。 伊利亚回到玫瑰街,她把阿尔伯特找出来。伊利亚一看见阿尔伯特就哭了,扑到他怀里,阿尔伯特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说,伊利亚,我们和卡尔不是一样的人。 伊利亚说,这是卡尔说的吗? 阿尔伯特说,不,这是神说的,我们是上帝的选民。 伊利亚说,他为什么不爱我?我要让他说明白。 阿尔伯特说,我们在他家门口等他吧。 直到晚上十点,卡尔才骑着摩托车回来,他看见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时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拦住他。 伊利亚有话跟你说。阿尔伯特道。 我听过了。卡尔说着就往里走。 阿尔伯特又拦住他,那我想跟你谈谈。 卡尔眯着眼睛看他,说,你有什么要跟我谈的?虽然卡尔和阿尔伯特曾经是朋友,但现在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事后阿尔伯特才知道,任何在那个特殊时刻变化思想的人在重新注视犹太人时,都会有那样一种眼神,那就是从注视一个人转变为注视一种动物,那不是人,而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动物”。他们会从那一刻起从犹太人的脸上看出一些动物的特征来,比如过于巨大的金鱼眼和长得快要掉下来的鼻子,不协调的五官比例绝对不会出自智慧的神的创造,上帝不会创造出不协调的东西。而日耳曼人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眸子以及金黄的头发,无论从结构上还是从美学上看,都是杰作。 阿尔伯特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吗? 卡尔重新打量伊利亚,他很诧异地发现,这个过去曾令他心旌荡漾的女孩,现在脸上充满了那种由于守安息日而带来的愚蠢,禁食使她面色苍白,她的嘴唇太厚,显得笨拙,她的黑头发更让卡尔烦躁,它像猪鬃一样胡乱地盘在伊利亚头上。 卡尔说,是,这是你说的。 伊利亚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不是不一样的人。你忘记了你对我说的话了吗?你说你爱我,你还说你为我可以付出生命。 卡尔说,我可以为元首付出生命,别的并不重要。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那么爱你,你就这样跟她说话吗? 卡尔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看着他说,你要污辱元首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他?不是因为他是领袖我才爱他,他是个有魅力的人,因为他有理想,我已经决定抛弃自己微小的情感,投身到他的伟大理想中。他不是强权,他平凡、卑微,他不像你的祖父那样,那些拉比赚够了我们的钱,却穿着镶着金边的衣服,在会堂里装模作样地祷告。你们什么都有了,金钱、智慧,还有信仰。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他才是真正的圣徒,他频频失意,但理想始终没有熄灭……阿尔伯特,我要告诉你,你父亲解雇了我,现在,我要解雇你们。你们等着瞧吧。 说完他推开阿尔伯特,进了家门。 伊利亚放声痛哭。 第二天夜里,阿尔伯特被一阵玻璃的碎裂声惊醒。他看见父亲披着衣服冲出家门,开着车往糕点店驶去,母亲大声尖叫,孩子们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 阿尔伯特的母亲对他喊道,快去帮你父亲! 阿尔伯特冲出家门,看见玫瑰街上犹太人房子的门被毁坏,窗户玻璃被敲碎,地上满是碎玻璃渣。伊利亚瑟瑟发抖地站在家门口。 阿尔伯特说,别怕,伊利亚! 伊利亚指着天边说,火,火…… 阿尔伯特一看,远处会堂的地方升起火光和浓烟。 阿尔伯特来到糕点店,看见父亲站在被完全毁坏的柜台边发呆。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窗户碎了,烤炉翻倒在地,蛋糕糊在墙上。 西格门看了一眼儿子,说,你马上去会堂,看看你的祖父。 阿尔伯特这才想起祖父正在会堂里守更祷告,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在他的记忆中,祖父比父亲更亲近,因为伊扎克最喜欢这个孙子。在他看来,阿尔伯特是一块做拉比的材料,他沉默寡言、严谨守时、性格内向、做事认真。更让伊扎克高兴的是,阿尔伯特对《旧约》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热爱,他八岁就能背整部 href='1606/im'>《箴言》和《诗篇》。他不像他的父亲西格门那样外向、爱做生意、喜欢加入政治话题,虽然西格门为自己在战场上赢得了英雄勋章,但在伊扎克的眼里,全部的勋章加起来也不如约柜①上的一根基路伯②的穗子。 伊扎克有意培养阿尔伯特的宗教生活,教他守律法和节期。阿尔伯特除了守犹太新年③和安息日,逾越节④、赎罪日、住棚节⑤、五旬节⑥,他也一个不落地持守。从懂事开始,阿尔伯特就跟祖父到犹太会堂里玩耍,他喜欢听祖父念诵《塔木德经》和《米德拉什》⑦的声音。他怀念安息日整夜亮着的灯光和新年里沾了蜜的苹果。祖父告诉他:持守上帝的律法就能得拯救,念诵犹太教的经典就能得智慧。伊扎克一生都在等待弥赛亚的来临。 但他似乎等不到了。阿尔伯特来到会堂的时候,被眼前的惨状吓坏了。会堂被放火点着,像一垛柴火一样燃烧着。一群德国人举着拳头呼喊,到处是血迹,有人大声高唱歌曲,砖头和石块满地都是。 阿尔伯特看到祖父被人抬出来,放在会堂前的广场上。他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帽子已经掉了,头上被砸出个大窟窿,正往外汩汩地流血,他的一只眼睛是空的,眼珠子没了。 阿尔伯特哭喊着扑上去,他捡起祖父的黑毡帽,祖父努力睁开一只眼看他,似乎还有一口气。 阿尔伯特喊着祖父,祖父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拿好……帽子。 几分钟后,祖父死了,他是被石头砸死的。狂热的德国人用《旧约》中的律法处死了这个拉比。 祖父被葬在离玫瑰街不远的一个犹太人墓地中,他的身体上抹了香膏和没药。 撒拉铁参加了葬礼。葬礼结束后,他和西格门商议如何应付局势。他们在房间里吵起来,撒拉铁决定立即离开德国,而且要西格门也一起走,可是西格门却放不下他在玫瑰街的生意和他作为有名的糕点师的名声。 即使他的父亲死在他的面前,西格门也不相信事情会坏到无法想像的地步。他对撒拉铁说,这只是一次事故,会过去的,很快会过去的,我不要离开德国。 撒拉铁却认为大灾难就要来临,他建议到英国去,但是那要花费2500英镑。 西格门同意到德国乡下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撒拉铁发火了,他用拳头擂着桌子,孩子们都吓坏了。 西格门说,这是我的帐幕,我不离开它。 撒拉铁说,约柜都失去了,你的帐幕在哪里?你真是要钱不要命。 撒拉铁转身出门,西格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突然跪下来向神祷告。 伊利亚的父母来敲门,商议对策。西格门说,让孩子们先到乡下躲一下,分散成几批走。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被安排到一个叫魏泽的乡下,这是西格门藏葡萄酒的地方。 等阿尔伯特回到柏林的时候,他的父母和伊利亚的父母已经失踪。 他们被迫在一个教堂里藏身,克勒神父帮他们找到了一条出国的路。伊利亚和阿尔伯特挤在教堂的地窖里,旁边的地宫就放着死人的灵柩。伊利亚不停地流泪,阿尔伯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半个月后,神父带来了达豪集中营的消息,在听到父母惨死的消息后,伊利亚几乎哭昏过去。阿尔伯特想起《旧约》诗篇第十篇的话:耶和华啊,你为什么站在远处?在患难的时候,你为什么隐藏? 他突然觉得祖父比父亲更可怜,他一生敬畏神,终日祷告,却落了个被乱石砸死的下场。 伊利亚紧紧抱着他,她全身发抖,好像连骨头都销化了。她问,神在哪里?阿尔伯特,神在哪里? 在耶和华眼中,看圣民之死极为宝贵。他说。 初遇铁山 公路。 太阳从天上垂直照下来,形成黑和白的刺目剪影。这是高原,所以云很白,也很近。背光的时候,从公路远端驶过来的军车像一团黑影,远去时卷起狂风般的黄色烟尘。这是云南境内起于昆明,经禄丰、楚雄、南华、祥云、下关、漾濞、永平、保山、芒市到畹町的长途公路,就是著名的滇缅公路。怒江在公路下翻滚,路基上可以闻到从山上飘来的瘴气的特殊 气息。 我的母亲伊利亚和阿尔伯特行走在保山到芒市之间的公路上。他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还没有遇上肯停下来的汽车,路上经过的都是私人汽车公司的货车,他们要赶着送货,没有功夫理会路上的人。这条公路上的司机有个习惯,在某些危险路段,是绝对不能停车的,有一种比狼更危险的人会袭击货车、抢走货物、开走汽车,或者干脆把车推下公路,沉入怒江。 要是现在能遇上军车就好了。阿尔伯特对伊利亚说,他们可不怕狼,也不怕土匪。 伊利亚脸色苍白,她显然走不动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不走了。她说,我走不动了。 阿尔伯特说,我们得离开这个路段,听说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 伊利亚喘着气说,我真的走不动了,要走你一个人走吧。 阿尔伯特把她的包背到自己身上,说,这怎么行呢,真遇上土匪怎么办? 遇上土匪就让他们抓走好了。伊利亚说着哭起来,她开始抱怨阿尔伯特带她离开上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伊利亚十分满意在撒拉铁布店的工作,她已经学会了剪裁,也适应了上海的生活。她觉得上海和柏林有相似之处,除了上海的弄堂比较狭小之外,这里甚至比柏林更繁华。伊利亚喜欢傍晚到黄埔江边的外滩看江水,她伫立在江边,望着并不清澈的黄色江水,回忆在柏林的生活。她有时甚至会想起卡尔,她知道现在他和自己已经是两路人,但在伊利亚心中,有一种比宗教更具体、更亲切的感情,像小溪一样悄悄流淌,连绵不绝。 可阿尔伯特不是这样。当伊利亚到外滩看江水的时候,他却呆在阁楼里诵读《旧约》的《申命记》。他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这是大多数犹太人的共同想法:他们是上帝的选民,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包括上海。所以他们能够随遇而安,在任何地方做他们要做的事。 可是有一天,撒拉铁把阿尔伯特叫进房间,对他说,你应该找个自己的事情做做。他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只是要他找个自己的事情做。撒拉铁答应留下伊利亚在布店帮忙,然后他会拿一笔钱让阿尔伯特去做自己的生意,因为他长大了。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撒拉铁对自己的哥哥西格门最好的交代。他问阿尔伯特想到哪里去?阿尔伯特说了一个让撒拉铁吃惊的想法:我想到重庆去。 他的理由显示了一个犹太人对世事判断的敏锐。他认为上海迟早要沦陷,所以他早就计划到中国内地去,为此阿尔伯特已经在上海的四川会馆学了几个月的四川话。撒拉铁很吃惊阿尔伯特的判断力,他说,你想去就去吧,但是你得好好用这笔钱,把生意做起来。阿尔伯特说,我还有一个要求,让伊利亚跟我走吧。 撒拉铁很为难,伊利亚是一个好帮手,况且让她跟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到中国内地去,总是让人放不下心。阿尔伯特说,就让伊利亚自己决定吧。 年轻人爱上了伊利亚,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来说服她,让她相信他到内地后的前途是远大的。阿尔伯特用了最可怕的预测来描述上海的未来,好像未来的上海会变成德国的达豪集中营一样。生性喜欢冒险的伊利亚经过几天的思考,答应了他,准备随同阿尔伯特继续她不可知的中国之行。 伊利亚跟着阿尔伯特从上海坐轮船沿着长江上溯,一路上风光无限。在三峡他们下了船,决定把这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游览一遍后,再坐车前往重庆。结果他们迷路了,又坐错了车,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他们发现车窗外的泥土越来越红,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们才知道走错了路。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间或有汽车驶过,有时会有长长的军车车队呼啸而过,车上装着用帆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阿尔伯特问一个停下来加水的私人汽车公司的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听他会讲四川话,觉得很奇怪,问,你是谁?阿尔伯特说,我是犹太人,到中国避难的。司机就说,这是五号公路。 现在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已经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再也没有看见一辆车经过,他后悔没有搭上那辆加水的货车。伊利亚走不动了,坐在石头上拍打蚊子,这里的蚊子像飞机那样能发出嗡嗡的巨响,它已经在伊利亚手上和腿上叮出了十几个包。阿尔伯特说,我们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芒市,否则天就黑了。天黑对他们而言意味着真正危险的来临。可是伊利亚说,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你一个人走吧。阿尔伯特说,叔叔把你交给我,我能一个人走吗?这样吧,我来背你。 阿尔伯特把行李背在伊利亚背上,然后把她背起来,他走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伊利亚说,不行,我要下来。 阿尔伯特说,你别下来,我能行。 伊利亚说,你不行,你会死的。 阿尔伯特说,你别跟我说话,我一说话就使不上劲儿。 伊利亚伏在阿尔伯特的背上,她闻到他身上奇怪的淡淡羊膻味儿,她很早就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阿尔伯特不是羊肉店的店员,也从来没有干过和羊有关的活儿,但他身上就有股羊膻味儿。伊利亚说,你身上有羊味儿。 阿尔伯特说,没有。 有。她说,我闻到了。 阿尔伯特说,那是羊皮书的味儿。 现在,伊利亚感到了某种温暖。她的双乳紧贴着阿尔伯特的后背,觉得这个地方是安全的。她的胸脯也曾贴着卡尔的后背,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气味,在卡尔的背上,伊利亚会闻到酒精的气息。即使卡尔没有喝酒,只要他一出汗,一种像酒一样的气味就会弥漫出来。现在,酒的气息留在了柏林,它和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而羊的气息则飘浮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 我累了。阿尔伯特说,让我歇歇。 他们坐在路基上。伊利亚说,我们能到重庆吗? 阿尔伯特说,能,我们一定能到重庆。 伊利亚说,我想开一家布店。 阿尔伯特说,我祷告神,神会给你一切的。 伊利亚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家布店。 阿尔伯特说,好,就开一家布店,跟叔叔一样。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声好像是从地心传来似的,越来越密集,接着尘土就弥漫过来。阿尔伯特看见从黄色烟尘中冲出一匹马,后来又有十几匹马跟上来。骑马人穿着当地的黑衣服,戴着皮礼帽。阿尔伯特想,我们遇上土匪了。 他迅速将藏钱的布袋塞到石头底下,然后迎着土匪走上去。马队把他们团团围住,马蹄踏起呛人的尘土,引得阿尔伯特一阵咳嗽。为首的一个长着红胡子的人围着阿尔伯特转了好几圈,问,你是美国人吗?阿尔伯特摇头。红胡子命令搜身。 土匪把他们的背包解下来。突然阿尔伯特说,我来,我来帮你们。 他说的是四川话,虽然结结巴巴,但一下子把那些土匪吸引住了。 阿尔伯特把背包打开,说,这是衣服,你们要吗?他又把地图拿出来,说,这是地图,可以送给你们,还有……他说,这是《圣经》,你们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们,可是你们要读它,你们要了《圣经》又不读,是很浪费的。他把上衣脱下来,说,这个也给你们。接着他把裤子脱下来,说,这裤子也给你们好了,还有鞋子,不过这鞋子开了口。我迷路了,走了好久,走到鞋子开了口。我是犹太人藏书网,为了逃避纳粹的迫害,到了中国,中国人很好,收留我们。不过你们要是喜欢这鞋子,就给你们。你们要了鞋子,还得补它,不然你们怎么穿呢?再说气味也不好,你们拿这鞋子也没什么用,可我就没鞋子穿了,我要光脚,光脚怎么走到芒市呢?我们迷路了,唉。 土匪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尔伯特,突然他们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像破桶之水。红胡子说,你怎么会说四川话呢? 伊利亚吓得瑟瑟发抖。 阿尔伯特说,我只会说这么多,是专门为了对付土匪的。 土匪们又大笑起来,红胡子用马鞭梢磨了磨阿尔伯特的脸,说,你说你们迷路了,我给你们一匹马如何?我藏书网的马会认路。 他一声令下,两个土匪一左一右给阿尔伯特穿上衣服。红胡子很高兴,大声唱着歌,一种阿尔伯特听不懂的奇怪山歌。衣服穿好了,红胡子说,我喜欢你,所以送马给你。 他牵过一匹马,这是一匹矮马,阿尔伯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矮小的马,只有一个小孩那么高。红胡子说,走吧。 说完发出一阵大笑,驱马远驰。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看着那匹矮马,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伊利亚说,他们要干什么?阿尔伯特把石头下的钱取出来,说,管他要干什么,我们快走。他牵过矮马来,说,你骑上去。 伊利亚说,他们要是发现你藏钱,会杀了你。 阿尔伯特说,所以我们要快走啊,你快上马。 伊利亚摇摇晃晃上了马。矮马太小,伊利亚坐上去后老往两边滑。阿尔伯特让她直起身来,用双腿夹住马肚子。 伊利亚说,你也上来吧。 阿尔伯特说,我再上去,这马就躺下了。 伊利亚说,你不上马,他们再找回来,发现你藏钱,会杀了你的。 伊利亚的预测成了现实。他们刚走了一里地,红胡子又回来了。他们看到伊利亚骑马摇摇晃晃的样子,哈哈大笑。 红胡子说,我给你们送水来了。 他让手下的人扔给他一壶水,然后上前要教他们骑矮马。这时,他看到了钱袋。 这是什么?红胡子问。 阿尔伯特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变了。 红胡子打开钱袋,看见了钱,脸色也变了。他合上钱袋,一言不发地上了马。 土匪们迅速地绑上他们。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对视了一眼,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全部冲进头颅,我要死了吗?他想。 他们被蒙上眼睛,然后像一匹布一样被扔到马鞍上。阿尔伯特觉得后腰像被打了一下,痛得喘不过气来。 马蹄声被另一种声音淹没,阿尔伯特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接着枪声响起,土匪们阵脚大乱。伊利亚重重地摔在地上,阿尔伯特也摔了下来,他的下身被马蹬了一脚,痛得快要窒息。土匪们操着当地难懂的土话,枪声大作,马的嘶鸣和枪声混在一起。 ……马蹄声渐渐远去,空气中飘浮着火药的气味。伊利亚大声喊着阿尔伯特的名字。 一双手慢慢揭下了伊利亚的蒙眼布,然后,伊利亚看见了一个年轻军官,他很高大,长着略黑的脸庞,双眸很深,胡茬刮得发青,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冷气。 当他发现被绑的是一个外国人时,眉毛皱了起来。他又摘下阿尔伯特的蒙眼布,阿尔伯 特用四川话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 军官凝眉注视他,问,你叫什么? 我们是来中国避难的犹太人。阿尔伯特说,我叫阿尔伯特·立西纳,她叫伊利亚,我们从上海来,我们迷路了。 上车。军官说。 他们被扶上车,阿尔伯特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军车车队。这时一辆吉普车驶上来,车窗里探出一张脸,是一个三十几岁的长官,长着一张短脸。他问,铁山,怎么回事? 叫铁山的年轻军官说,他们是犹太人,从上海来的,被红胡子抢了。 哦。长官看了看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说,继续前进。 是。叫铁山的军官上了车,车队继续行进。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被控制在车厢里,这里有七、八个士兵,还有十几麻袋食盐,阿尔伯特就坐在上面,他认出了袋子上的英文。车子行驶在高悬的公路上,底下就是深深的澜沧江,看上去十分危险。 关于我母亲和我父亲邂逅的场面,我描述的很准确,因为这是我从母亲多次的回忆中记录下来的。母亲喜欢回忆这个场面,因为它非同寻常,具有很强烈的浪漫意味。母亲喜欢做梦的性格铸成了她日后苦难的根源,但她一生都没有改,我遗传了她的这种特质,否则就不会有我后来在金三角的那段肝肠寸断的经历。 但此刻母亲并没有对父亲产生任何浪漫的想法,她还沉浸在遭遇土匪所受的惊吓之中。 伊利亚紧紧地依着阿尔伯特,吓得发抖。她的腿上布满了虫子咬的包。铁山注视了她一会儿,从驾驶室爬进车厢,说,你们不要害怕。阿尔伯特说,我们不害怕,谢谢。铁山掏出一瓶虎标万金油,开始为伊利亚涂腿上的红包。 这里的虫子很毒。铁山说,这万金油很管用,去毒,我们挨了子弹,也用它堵着。 阿尔伯特问,这车队是要上哪儿? 铁山说,我们要回昆明。 阿尔伯特说,我们想到重庆的,可是迷了路。 铁山说,你们可以先随车队到昆明,然后你们再去重庆,这样比较安全。 他们的行李被扣了,铁山让人反复检查它们,然后他对长官报告说,他们不像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一笔钱。 长官道,一笔钱? 铁山回答,说是带到重庆做生意的钱。 长官说,先带回昆明再说。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随车队奔波了六天,终于到达了昆明。他们好像连胃都要颠翻了。用餐的时候随士兵一起吃炒米和罐头。铁山一路上很照顾伊利亚,他让她换了一套新的长袖军服,能挡蚊虫叮咬,那盒万金油也送给了她。 到达昆明后,阿尔伯特接受了几天的查问,他们的行李重新被检查。第四天,铁山把行李还给他们,说,很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阿尔伯特问,你们怀疑我是谁呢? 铁山说,很对不起,这是在战时,我们要搞清楚这笔钱的来源。 阿尔伯特说,这是我叔叔给我的钱。 铁山说,我们查清楚了,你们可以走了,你们打算继续到重庆吗? 阿尔伯特突然说,我不去重庆了,我要回那条公路。 铁山问,你回那里干吗? 阿尔伯特说,我不想做生意了,如果我要求留在你们的车队里,你不会感到奇怪吧,你会同意吗?我的父母都被纳粹杀死了,伊利亚也一样。伊利亚,你想留下吗? 伊利亚低下头不说话。 铁山问,你能做什么呢? 阿尔伯特说,我能开车,我的兴趣就是开车和修车,我在德国学过修车。 铁山沉吟了一下,问,你为什么突然不想做生意了呢? 阿尔伯特说,我父亲做生意赚了很多钱,结果还是死了。 伊利亚突然说,长官,我也愿意留下。 铁山注视着她,想了一会儿,说,入伍是不可能的,至于你们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们真的没地方可去……这件事我不能决定,我要汇报长官。 阿尔伯特说,如果你们没有车让我开,我可以用这笔钱自己买一辆车,我希望当一名司机。 滇缅 第二天上午,铁山把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带到车队,说,我给你搞了一辆车,你只要花不到三分之一的钱就可以买到它。阿尔伯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辆车停在墙角,是地球牌的旧军用卡车。铁山说,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还可以用它来挣钱。我已经请示了张成功团长,鉴于你的身份,从军是不太可能了,但我可以介绍你参加滇缅公路的私人汽车运输公司,帮私人运货很挣钱的。 阿尔伯特抚摸着那辆还挺新的卡车,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铁山笑着说,我喜欢你。 伊利亚说,真的是因为这个吗? 铁山说,你们是受纳粹迫害的人,我不帮你们还帮谁呢? 伊利亚用一种特殊眼神看着铁山,你是个好人。 铁山把钥匙交给阿尔伯特,从明天开始,这车就是你的了,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车轮一转,团长不换,就是说团长都不如开车运货赚钱多。 下午,铁山带阿尔伯特到了一家叫亨通汽运的公司,把卡车入了册。经理对阿尔伯特说,铁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照顾你,明天你就可以上路了,我们的司机从不列队,因为车不同,早晚不一样,不能让别人等你,所以都是自己跑单帮,不过你别害怕,路很好认,一路走到底,就是畹町,你从昆明运卷烟到芒市,然后到畹町拉一车帐篷回来,在畹町有人会跟你联系,你在老火车站等他。 好。阿尔伯特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在中国赚钱了,我一定好好做。 ……第二天早上五点阿尔伯特就装好了车,六点钟他和伊利亚就出发了。伊利亚没找到工作,阿尔伯特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昆明,就把她带上了。阿尔伯特摸着方向盘,心里很高兴,他觉得他在中国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他对伊利亚说,我们有车了,有车就有钱,有钱就能在中国立足。 伊利亚也对旅途充满向往。她说,小时候你就对我说,长大要当一名汽车司机和修理工,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是在中国实现了这个梦想。阿尔伯特说,耶和华以勒,他必为我预备。 伊利亚说,我也没想到会跟一个卡车司机在一起。阿尔伯特说,伊利亚,我会让你幸福的。伊利亚说,我愿意跟你跑车,我喜欢浪漫的生活,阿尔伯特,你终于不再像一个小拉比了。阿尔伯特说,伊利亚,理想并不在这条公路上,理想在《圣经》里。 伊利亚不吱声了,她知道这是她和阿尔伯特之间永远的不同之处。在伊利亚看来,她需要的是浪漫的生活,即使它是动荡的,也令人心醉;她喜欢的男人也应该是有理想的男人,就像卡尔,但卡尔已经在她心中死去。阿尔伯特说理想在《圣经》里,伊利亚感觉不到。在《旧约》中,伊利亚只感受到一个严厉的上帝,《旧约》的规条也只是她的宗教生活,不是她的爱情。伊利亚需要一种东西,能让她一生为之奋斗,就像卡尔一样。但卡尔真的死了,在伊利亚心中,那是一个失败的理想。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最后会成为一颗向她父母射去的子弹。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引擎很有力。阿尔伯特拍拍方向盘说,你还行,叫得挺欢,咱们走吧,伙计。 阿尔伯特到了畹町,帐篷运回到下关的时候,已经花了十天时间。伊利亚没想到这是一个如此艰难的旅程,她的身体快被震散架了,蚊虫叮得她满头是包。清晨的时候天气冷得让她直打哆嗦,可是一到中午太阳当空,酷热就开始侵袭他们,伊利亚身上的包开始发痒。 阿尔伯特的身上湿透了,只能光着身子开车。傍晚加水的时候,乡民告诉他,走 8fd9." >这条公路很危险也很辛苦,有句话说,要下芒市坝,先把婆娘嫁。阿尔伯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乡民说,你要跑这条公路,先把老婆嫁了,否则她要跟你受苦的。 伊利亚抱怨说,你看,现在你要受苦了,你不留在上海,现在受罪了吧。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是出了埃及又回头看的人①,不受点苦,能有好日子过吗? 伊利亚说,这苦受得冤,受这些苦只是为了赚一点钱,你就是贪财。我可不想这样,我要过的生活是伟大的,为了它,我就是被蚊子咬死也甘心,可是你在干什么呢?阿尔伯特,你只是在为自己赚钱而已。 ……上车后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开到祥云的时候,天上响起飞机的轰隆声,后来又传来枪声,但这声音是在天上。阿尔伯特说,他们在天上打仗。伊利亚从车窗探出头,果然看见天际有黑点一样的飞机群,它们胶着在一起,发出火光。阿尔伯特说,不好,在空战呢。远处的山间有一颗炮弹爆炸了,伊利亚吓得掩住了耳朵。阿尔伯特连忙把卡车开到路边的树底下藏起来。 阿尔伯特看见一架飞机在低空中盘旋,直直地朝公路飞来。阿尔伯特说,它要干什么呢?这时伊利亚看见飞机的尾部在冒烟。她说,它受伤了吧? 它似乎在调整方向,对着公路做迫降的动作。阿尔伯特大喊,它疯了吗?它要降到公路上。话音未落,飞机真的对着惟一一段较直的公路冲下来,机翼微微颤抖着,尾部拖着一股烟,轮子撞擦到公路的时候,乱石四溅。阿尔伯特庆幸自己离开了公路。 飞机的机翼削掉了一棵树的树梢,然后摇摇晃晃地停住,机尾的烟也没了。从驾驶舱里爬出一个人,是个白种人。他跳到公路上,左顾右盼,他看见了阿尔伯特的卡车,就径直走过去。 伊利亚紧张地问,他想干什么? 阿尔伯特说,别怕,是美国人。 那个飞行员走到他们跟前,用英语问,你们是美国人吗? 阿尔伯特摇头,也用英语说,不是,我们是犹太人,你是美国人吗? 飞行员把后背转过来给他们看,上面用中文写着:来华参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他说,我的飞机坏了,你们是军人吗? 阿尔伯特说,我是私人汽车职员,你需要我们帮助吗? 飞行员伸出手和他相握,我叫马克,马克·里恩,你能用你的车把我的飞机拉走吗? 我们面前出现了怪诞的一幕:一辆旧军用卡车拉着一架飞机在公路上走着。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仍然坐在卡车上,马克坐回驾驶舱控制飞机。伊利亚说,这样可怎么是好,我们要把它拉到哪里呢?阿尔伯特说,他不是说公路边有英国人的机场吗,我们把他拉到机场就好了。伊利亚说,马上就要有车过来了,我们拉着一架飞机,叫来往的车怎么过呢? 阿尔伯特觉得有理,就停下来,跑到飞机边对马克说,要是有车来了,我们会把路挡住的,不如你和你的上司联系一下,让他们来救你。马克跳下飞机,又把背后的字亮给阿尔伯特看,说,我们美国人在欧洲为你们作战,你连帮我拉一下飞机都不肯吗?阿尔伯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感到不好意思。马克说,什么时候公路上没有车经过呢?阿尔伯特说,夜里车少些。马克就说,那就夜里拉,你先帮我把飞机拉到树林里藏起来。 他们把飞机拉到公路旁的一片大树林里,用树枝把飞机伪装了一下。马克从飞机上拿出香肠和牛肉罐头给他们吃。阿尔伯特和伊利亚饿坏了,每人吃了一个罐头。马克说,我是退役空军,参加陈纳德将军①的飞行队,我要是不退役,就去欧洲参战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来中国干什么?伊利亚说,我们的父母在集中营死了,我们是来中国避难的。马克说,纳粹一定会失败。你在看什么呢?阿尔伯特。他看见阿尔伯特拿出一本书来看。阿尔伯特说,我是犹太教徒,我看的是《塔木德经》。马克说,我是基督徒,在参战前,我是在教会长大的,我父亲是牧师。 天开始暗下来。伊利亚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昆明呢?我冷死了。 马克把自己的皮飞行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说,伊利亚,我把衣服给你穿,你很可爱。 阿尔伯特说,马克,我如果帮你拉一夜的飞机,我就会耽误送货时间。 马克问,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拉飞机?你们这些犹太人,只知道赚钱,我父亲告诉我,为什么把主耶稣钉上十字架的是犹太人呢?因为他们不知道弥赛亚就是耶稣。 阿尔伯特说,是罗马人钉死耶稣的,你不要胡说。 马克说,不对,彼拉多在众人面前洗手了,不是罗马人干的,就是犹太人干的,他们是法利赛人②,穿着金边衣服,贪爱钱财,却把耶稣钉上十字架。 马克从裤兜里拿出一本小小的袖珍《圣经》,说,瞧,这里说得清清楚楚。 伊利亚说,这种时候你们还吵什么呢?快上车吧,我都冻死了。 三个人上了卡车,挤在一起。马克特地坐在伊利亚身边,一直看着她。阿尔伯特说,你到你的飞机上坐着。马克说,我为什么要上飞机呢?现在我们要挤在一起,我们是合作者。 阿尔伯特说,你要为刚才说的话道歉。 马克辩解说,我没有说什么啊,我对《圣经》熟得很,犹太人不信《新约》,所以神把你们像羊群一样击散。 伊利亚说,你是个飞行员,怎么跟牧师一样说话呢?马克,你是随军牧师吗? 马克说,不不不,你忘了,我是在教堂长大的。阿尔伯特对基督教有误解,我信仰的基督教是一种新的比较“纯粹的基督教”。 阿尔伯特听到“纯粹的基督教”,突然想起了卡尔的话,他和马克说的一模一样。阿尔伯特大声说,什么叫“纯粹的基督教”?就是只要纯粹人种,把犹太人都杀光吗? 他突然踢开车门,让马克滚蛋。马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尔伯特说,滚回你的飞机上等着,美国佬。 马克只好爬上飞机。伊利亚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只不过是爱说话而已,再说,他不是坏人,他在打日本人。 阿尔伯特发动汽车,把飞机拉上公路,他开得很快,飞机摇摇晃晃。马克大叫,阿尔伯特,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的轮胎坏了,你要摔死我吗?我道歉还不行吗?伊利亚,你管管他,他是在杀害一个空军英雄。 伊利亚哈哈大笑。 阿尔伯特把飞机拉到昆明的巫家坝机场。马克对他说,谢谢你,阿尔伯特,我不是故意的。阿尔伯特说,没什么,以后别让人家把你从天上打下来,空军英雄。临别时马克吻了一下伊利亚。 阿尔伯特在五号公路上奔波了一个月,尝到了艰辛。我的母亲伊利亚越来越不适应这种生活,阿尔伯特第三次从畹町回来时,她终于病倒了。 铁山来看她,他为伊利亚把脉,认为她是中了瘴气的毒。阿尔伯特不理解瘴气怎么也会让人中毒。铁山说,我去弄点儿东西来,那东西很管用。 他弄来了一瓶黑黑的像中药的水,慢慢地从伊利亚嘴里喂进去,阿尔伯特闻到一股异香。一会儿,伊利亚就清醒了。她说,我的头好痛。铁山说,你中了瘴气毒,不过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好的。阿尔伯特问,你刚才给她喂了什么奇药?铁山笑了笑,说,鸦片水。 阿尔伯特吓了一跳。铁山说,不要大惊小怪,我们这里生病常使它来着。他对阿尔伯特说,这一趟伊利亚不能跟你跑了,她得休息,病才能好。我刚好也不跟车,可以照顾她。 阿尔伯特说,那就让你费心了。 阿尔伯特走后的第二天,伊利亚突然发起高烧,她发了疟疾,全身狂抖不止,身上蚊虫 叮的包开始发作。铁山把她接到部队营地,安置在一间空房子里,团长张成功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铁山说她发疟疾。张成功让他战友的妹妹张理蕙过来,她是随军医生。张理蕙说还是得用奎宁,但现在奎宁刚好用完,只有楚雄营地有奎宁。铁山当即开车直奔楚雄,第二天才带回药来。张理蕙给伊利亚服用了奎宁,病马上就控制住了。 铁山在伊利亚生病的一周里都呆在她身边。伊利亚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当她清醒一些的时候,她仔细观察了这个男人。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双深深的眼眸始终笼罩着忧郁。他把张理蕙支开,由他自己来看护伊利亚。铁山在看护她的时候,会坐在床边看书,伊利亚用眼睛瞄,她看清楚了,他看的那本小册子叫《资本论》。伊利亚认出了扉页上那个大胡子作者。 铁山轻声说,认识他吗?他也是犹太人。 伊利亚问,这本书说什么呢? 铁山说,它研究资本是怎么形成的。 伊利亚说,就是说钱是怎么赚到的吗? 铁山笑了,没那么简单,资本积累的每一张钞票上都沾着血,这就是财富。 伊利亚想了想,你恨钱吗? 铁山说,我不恨钱,我恨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他人死活赚钱的人。 伊利亚看着他,说,我看出你是个有爱心的人。 铁山合上书,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伊利亚说,我不喜欢钱,我的父母和阿尔伯特的父母都很有钱,但他们还是死在纳粹手下。 铁山哦了一声。 我想问,赚钱的人都必须不法吗? 铁山说,你说呢?人生而平等,为什么他要占有比别人多得多的财富?所以,财富必须平均分配。 伊利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说,我就对阿尔伯特天天想挣钱不满意,他只知道挣钱,逃难到中国也忘不了赚钱。可是人人都想赚钱,为什么你不这么想呢? 铁山沉吟了一下,说,人只想钱,就像猪狗一样了,人要有理想。 这句话镌刻在母亲的心中。她想起了卡尔,悲伤在这一刻好像慢慢被清洗,因为在她心中,出现了第二个人,他像卡尔一样,但又和卡尔不同。他们都有理想,但他们的理想不一样。 铁山把那本书留在她的床头,晚上她就打开看,她读了十几页,读不太懂,但她相信铁山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阿尔伯特回来了,他带来了伊利亚爱吃的葡萄。他看到伊利亚病了,心里很着急。伊利亚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快好了,因为有铁山在照顾我。阿尔伯特就把葡萄送给铁山。他对铁山说,你是我的好兄弟。铁山说,伊利亚不适应跑车,我给她找个工作吧。阿尔伯特说,可是她的病已经好了,再说,我不能离开她,她也不能离开我。 阿尔伯特又带上伊利亚奔跑在五号公路上。这一回伊利亚身上带着那本铁山给她的书,她看着书上说资本怎么形成,也看着阿尔伯特怎么赚钱。她的心中已经建立起对另一个男人的想像,她固执地认为,一个无私的人才是一个会爱的人,铁山就是这样一个无私的人,他帮助阿尔伯特搞车,照顾她的病,所以,他一定是一个会爱的人。在公路上颠簸的一个月里,伊利亚越来越思念这个男人,她会在晚上宿营时重温她生病那会儿,铁山坐在她身边读书的情景。 而在另一个视线中,阿尔伯特光着膀子,指挥着泰国工人装货,他的汉语越来越流利,他有语言天赋,现在他说话居然有了云南口音。但在伊利亚的想像中,阿尔伯特吆喝的声音比起铁山的轻声细语是粗俗的,他晚上像鸡啄米似的读经动作也显得可笑,虽然伊利亚忠实于她的信仰,但这种信仰在阿尔伯特那里变成了一种乏味的功课,远不如铁山的无私和爱那么深情。 他们再一次遇到了麻烦:当阿尔伯特的车开到惠通桥附近的时候,竟然遇上了上次那股土匪。那个红胡子带着他的人马把阿尔伯特的车团团围住,看来是有备而来。他认出了阿尔伯特,说,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送马给你们了。 他命令手下的人抢光了阿尔伯特车上的货物,拆走顶篷、电瓶,然后把人捆上,带走了。 献身 土匪把伊利亚和阿尔伯特横放在矮马上一路狂奔,伊利亚被颠得感觉心脏都到了嗓子眼儿,她一路不停地吐,可是土匪不理她。她和阿尔伯特都被蒙上了眼布,看不见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即使让他们看见,她和阿尔伯特也认不出这是哪里。一路上耳边尽是矮马凌乱的马蹄声,他们没有听到红胡子唱歌。 马蹄声消停,伊利亚被人从马上扛下来,她在地上站不住,差点儿摔倒。阿尔伯特被摘 下了蒙眼布,他叫了一声伊利亚,伊利亚看见他就哭了。阿尔伯特发现,他们在一个寨子里,不远处有人喧闹,好几个土匪在宰杀一只猪,杀猪人把刀捅进猪的心脏,可是伊利亚看见他分明把整只手都没入猪的身体里,血像细雾一样喷出来,猪立即发出嚎叫。她第一次看见杀猪,他们从来不吃猪肉,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杀猪要把刀连同手一起刺入猪的身体。伊利亚吓得全身瑟瑟发抖,阿尔伯特上前抱住她。 伊利亚,没事的。阿尔伯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们会杀我们吗?伊利亚连牙齿都在打颤。 不会的。阿尔伯特说,神会保守我们,他会把我们举到高处。 他们被关进一个废弃的猪圈中,里面发出恶臭。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被绑在一起,然后一起系在柱子上。伊利亚哭了,她用犹太语说,这就是你想当司机的下场,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想出这么个主意,现在神惩罚你,让你吃尽苦头。 阿尔伯特说,上海马上就要失守,只有中国的后方是安全的。 这就是你说的安全。伊利亚说,现在,他们要像杀猪一样杀了我们。 阿尔伯特悄悄凑近伊利亚的耳朵说,有人会来救我们的,遇上土匪时,我已经把写好的布条系在车上。 伊利亚奇怪地问,你做了什么?你这样太冒险了,惹恼了他们,会马上要了我们的命。 阿尔伯特说,你怎么一点信心也没有,我们是上帝拣选的,他难道不保守他的子民吗?伊利亚,你离开神太远了,今天是神要试炼你。 伊利亚又哭了,她虽然有信仰,但在事情来临时,神对于她来说是遥远的。 阿尔伯特又凑近她耳朵说,我一路上做了记号,我把从泰国带回的颜料偷偷洒了一路。 啊?伊利亚说,你真的在找死吗?阿尔伯特,你想让他们尽快杀了我们是不是! 阿尔伯特说,不这样做才早死呢,难道你不想有人来救我们吗? 伊利亚突然想到了铁山,这种想像让她一下从极度的沮丧中振奋起来。在伊利亚的想像中,那个会来救他们的人一定是铁山,因为上一次就是铁山从土匪手中把他们救出来的。现在,伊利亚坐在臭不可闻的猪圈里,想像着英俊的铁山突然神奇地降临山寨,然后从空中将他们救出。这是惟一的希望。 可是他们找到这里也爬不上来。伊利亚说,铁山就是能找到也未必能攻占得了。阿尔伯特叹了口气,说,我们得仰望神,伊利亚,我们祷告吧。 他们屈膝跪下,阿尔伯特代祷:耶和华我们的主,请您高举您的右手,救我们脱离险境,脱离恶人的篱笆,请听我们唉哼的声音,体察您子民的苦楚,现在您的子民陷于深坑,仇敌辱骂我们,他们要杀我们,把我们抛在荒野。耶和华啊,您是拯救的神!求您从深渊搭救我们,我们就称颂您的名,在我们急难的日子,不要向我们掩面,求您除去恶人的名,救我们离开此地,保守我们平安。 伊利亚也跟着祷告一遍。祷告完毕,他们觉得心中平安了许多。 可是,伊利亚不相信铁山会神奇地出现,虽然她也许从内心已经爱上了这个英俊的中国军官,但她过于理性的大脑却始终不相信神奇的事,这也是伊利亚的信仰苍白薄弱的原因。她说,铁山不会出现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事。 阿尔伯特却坚持说,我在祷告中得到证据,神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而且他就是铁山。 伊利亚笑起来,她觉得阿尔伯特实在是够傻的,他会相信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她问阿尔伯特,铁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公路上?他会凑巧看见你的车和布条吗?说不定现在你的车已经被人偷了。 伊利亚,你就那么没有信心吗?阿尔伯特说,亚伯拉罕敢把自己的儿子以撒当活祭献上,就是相信耶和华必预备,结果当他正在把以撒献上时,耶和华来了,救下了他的儿子。我们也是神的儿子,你就没有信心吗? 这时,我的母亲哭了。我要说的是,我母亲的信仰不坚定,至少在当时是这样,她不相信神奇的东西,但她相信一切浪漫的事物,比如爱情,还有人间的理想,但对于上帝这样的东西,只是作为她与生俱来的家庭信仰和传统。对于她个人来说,她更相信卡尔那样的激情;同样,她也相信铁山对 4eba." >人类平等生活的理想。至于卡尔和铁山有什么不同,却是她难以分辨的。 阿尔伯特被拉到寨子前面的空地上,一个土匪用竹板把他打了一顿,他的后背又红又肿。伊利亚看到这一切很害怕,在一旁哭着。 红胡子走到阿尔伯特面前,说,你不讲义气,我帮你,你却骗我。 阿尔伯特说,我没有骗你,你要是拿走了我的钱,我就买不了车,我要靠它挣钱。 红胡子说,这样说有道理,可是你们却把当兵的引来了,我帮你们,给你们马,还给你们水,因为你们是到中国逃难的,我可怜你们,所以帮你们,可是你们却引来当兵的,要抓我们。 阿尔伯特喘着气说,不……不是我们引来的,他们是路过的,我和他们不认识。 红胡子说,不认识?不认识他们会给你车吗?你开的是军车。 阿尔伯特说,后来才认识的,我的车是军车,但这是我花钱买的,我是亨通汽运公司的。 红胡子说,这样说也有道理,好吧,我不打你了,我还请你吃猪肉,不过,你的女人要留下,我看上她了。 土匪把他们推进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和桌子。土匪送来了粑粑①和猪肉,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不吃猪肉,把红胡子惹恼了。他踢开门,叫道,你们不吃猪肉吗?我拿猪肉给你们,你们都不吃吗? 他的马鞭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伊利亚吓得直哆嗦。 对不起,我们犹太人从来不吃猪肉。阿尔伯特说,并不是我们故意要冒犯你们。 红胡子想了想,叹口气,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我听你说的话都有道理,因为我是讲道理的人。 他说,今天晚上,她要跟我走。 他用马鞭指向伊利亚,他的手下立即上前,抓住伊利亚往外拖,伊利亚吓得大喊大叫。 阿尔伯特说,这不行,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把她带走。 红胡子说,这个道理我不讲了。 说完转身出去。阿尔伯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利亚被拖出去。 ……伊利亚被塞进一间房里,是个卧室,里面散发出呛人的羊骚味儿,还有一股奇怪的奶味儿。伊利亚惊恐万状,把头摆来摆去。 阿尔伯特拼命挣扎。这时红胡子又转回来,对他说,我把女人留下,你可以走了,你可以回去开你的车。 阿尔伯特说,你不能污辱她,我们的上帝会惩罚你的。 红胡子一愣,哈哈大笑,你们的上帝没有用,他不会保护你们,他要是保护你们,你们就用不着到我们这里避难。快走吧,我放你走了。 几个土匪把阿尔伯特硬是推出了寨子,还给了他一匹矮马,把他弄上马背,然后在马蹄前放枪,子弹在地上击起尘土,土匪们哈哈大笑。 马受惊了,撒开蹄..子就跑。阿尔伯特紧紧抓住马鞍,才没被颠下来。 阿尔伯特不愿意离开,他想着伊利亚,流下了眼泪。可是只要他往回勒马,土匪就对他放枪,阿尔伯特只好离开。 伊利亚从窗户看到这一幕,她趴在窗台上哭起来。就在那一刹那,她感到绝望,她突然不相信任何有希望的东西,包括铁山,都在这瞬间离她远去。伊利亚想不到离开了德国的死亡阴影,千辛万苦来到中国,?却落到了要被土匪奸污的下场。 伊利亚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阿尔伯特哭完了,意识到他还有救出伊利亚的一线希望,只要他赶快回去找到铁山,说不定还能把伊利亚救出来。他开始策马奔向五号公路——他的车抛锚的地方。 他用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公路,阿尔伯特惊喜地发现,他的车还在那里,歪歪地停在路边。他知道,车的电瓶被拆走了,谁也弄不走它,当然,阿尔伯特自己也开不动它。他只好在路边等车,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搭车回昆明找铁山。 可是好久都没有车经过,阿尔伯特要绝望了。这时,天上响起飞机的轰鸣声,一架飞机飞过来,在阿尔伯特的上空盘旋。阿尔伯特看见它老不走,总在他头上飞,越飞越低。有一次它甚至擦着树梢飞过,机翼削掉了一些树叶,哗哗地落下来,好像在对他示意。 阿尔伯特认出来了,是马克,是马克的飞机。他从机舱的玻璃上看见了他。马克向他伸出大拇指。阿尔伯特兴奋极了,对着飞机大喊大叫,示意飞机降落。 飞机在公路上降落,它的轮子在公路上擦起尘土,伴随着巨大的轰鸣,飞机稳稳地停在公路上,离阿尔伯特的车只有几十米。 马克从飞机上爬下来。 阿尔伯特说,你怎么能这么准确地降在这里,你太棒了,马克。 马克说,我们天天训练在公路上起降,就是为了对滇缅公路护航,实行空中保护。我今天在这里巡逻,看见这辆车老停在这里不动,好像出了事情,我已经在上空盘旋一阵了。 阿尔伯特说,我们被土匪劫了,伊利亚现在被他们留在寨子里,他们放了我,可是伊利亚很危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是我的祷告蒙神垂听。 马克说,你别急,我马上和铁山联络,你留在这里,我们一定能把伊利亚救出来。铁山今天押车,一会儿能到永平,离这里不远,我用无线电可以联络到他,他们这一趟的护航任务就是交给我完成的。 阿尔伯特说,我的神是信实的,我祷告神派铁山来救我们,没想到是通过马克来找到铁山。 马克说,你不能离开,你还要回到伊利亚的地方。 阿尔伯特说,好的,我留了路标,你看,就是红色的颜料。 马克说,我要离开了,现在请你看看飞行英雄的表演。 马克发动飞机,在阿尔伯特的眼前,飞机在公路上只滑行了不到一百米就起飞了。在巨大的烟尘中,飞机朝北方飞去。 伊利亚在房间里被关了许久,天黑时,她听到了激烈的枪声。伊利亚从窗户的格栅看出去,山崖下有一些人在朝这里放枪,她意识到有可能是有人来救她了,伊利亚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可是枪响了一个多小时,那些人还是没有上来的迹象。 枪声停了,响起了哇啦哇啦的说话声,接着伊利亚看见了惊人的一幕:铁山出现了,他一个人突然扔下枪,径直地朝这里走过来。 伊利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铁山走进寨子的空地上,红胡子也走了过去。他们在空地的桌子边坐下,说着什么,大约是谈什么交换条件吧。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房间把伊利亚带出去。当伊利亚走到路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他们把她弄到一匹马上,可是,伊利亚发现铁山没有和她一起走,而是被他们绑起来了。伊利亚大声喊着铁山的名字,铁山却一直向她示意,让她迅速离开。 快走!他喊道。 铁山被他们推进去。土匪又在马蹄边放枪,矮马受惊,撒腿往山崖下跑。 伊利亚在山崖下见到了阿尔伯特,她扑到他怀里,阿尔伯特紧紧抱着她。 伊利亚看到有几十个当兵的伏在那里。 阿尔伯特说,土匪掌握着地势,打不下来,也攻不上去,所以铁山决定自己一个人上去,把你换下来。 伊利亚说,那他怎么办? 阿尔伯特说,他们骗了土匪,说要给他们枪支来换你,他们答应了,但要铁山留下来做人质。 伊利亚哭了,说,他会死的,那些人会把他杀掉。 放心。阿尔伯特说,他们会想办法的。 铁山被关进了一间地牢,实际上这是一个冬天用来储藏食品的泥土洞,外面有好几个土匪把守着。铁山感觉到洞里的湿气很重,只一会儿功夫,他竟然感到腿肚子疼了。地上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爬着,有一种颜色鲜红的虫子,让铁山说不出的恶心。 铁山意识到,今天他做了一件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为了救一个犹太女人,他脱离了他押送的车队,只身深入匪窝,生死未卜。现在,就是他活着回到昆明,恐怕也要受到张成功的一顿责骂,处分是轻的,说不定还会开除军籍。但铁山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宿命,他一定会这样做的,是为了那个女人吗?还是出于对犹太人的关心?铁山无法很好地做出分辨。说铁山爱上了伊利亚,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承认,但铁山知道,这个从远方而来的女人确实已经进入了他的心中。 铁山在张成功的部队中算个另类,他是国民党军官,却爱看共产党的书,他对这类禁书中描绘的理想主义充满兴趣。共产主义,就是那个被描述为财产按需分配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中,人人都有很高的觉悟,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人反而是没有私心的,不会因为欲望而抢夺财产,而是遵循需要的原则。实际上铁山在从军之前已经是大学的高材生,从那时起他就喜欢看这类书籍。他看到的书中这样描述:资本将从私人手中转归政府,然后从代表人民的政府手中转归人民,这是多么正确而惊心动魄的过程!铁山家是地主,拥有大量土地,他亲眼目睹他家的雇工尽其一生为他们做工,可是到最后仍是一贫如洗,他想离弃这种生活。中日战争爆发后,铁山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以抗日的名义逃避了家庭的责任,加入了在那条著名的烟尘滚滚的公路上出没的抗日军队。 但军队里并没有他的同道,只有乏味的押送生活。车队卷起的漫漫尘土,平添他的孤寂,只有他的书给他安慰。 犹太女人的到来,打破了铁山心中的平静。这个白皙的犹太姑娘对他的书强烈的好奇引发了铁山的兴趣。在他开始阅读那些由于国共合作而解禁的书之后,没人问过他在读什么,只有这个姑娘,这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她对铁山描述的未来生活充满向往。 这样,这个英俊的喜欢走极端的年轻军官的情感之门就訇然打开了。 劫持事件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跟着部队埋伏在寨子的山崖下面,他们对扼守咽喉的土匪一筹莫展。伊利亚急得快哭了,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阿尔伯特安慰她说,会的,他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伊利亚说,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你们一定要想办法。 这时有人嚷,团长来了! 阿尔伯特一看,张成功正从山下小路走上来,他铁青着脸,手上挥着马鞭。 张成功来到伊利亚的面前,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就是伊利亚? 伊利亚点头,是…… 张成功对她说,他咋就那么喜欢你呢?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无言以对。 伊利亚说,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张成功甩甩马鞭,说,难说,除非我用大炮把它轰平,那他也活不了。 伊利亚终于哭了。张成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对手下说,把寨子轰平。 伊利亚急了,你们会把他弄死的。 张成功没搭理她,继续对手下说,我们用火力牵制,把他们引出来,让马克在空中实施打击。 这时,天上出现了飞机的轰鸣,阿尔伯特说,马克来了! 马克的飞机在上空盘旋,地面火力牵制着土匪,密集的枪声敲碎了人的耳膜。 土匪慢慢地涌出来,他们寨子的前沿有一个壕沟,他们进入壕沟,开始还击。因为地势的的优势,土匪的火力压得底下的人不敢抬头。 马克的飞机开始低空飞行,机翼擦着树梢,从飞机的机关炮口喷出火舌,准确地射向壕沟。 张成功命令队伍后撤。马克重新爬升,然后投下炸弹,炸弹在寨子中爆炸。阿尔伯特看到有些尸体像鸟一样飞出来。 伊利亚惊慌地喊道,他会被炸死的! 张成功说,小姐,我们比你更在乎他的安全,你给我退后面去! 阿尔伯特把伊利亚背到下面一个安全的崖下,他对伊利亚说,你别着急,我们都看见了,铁山被关到地窖里,炸弹炸不到他,所以他们才采用这个方法。 伊利亚埋头在他怀里哭起来。 阿尔伯特心中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没想到伊利亚会这样惦记铁山,他感到怀里的伊利亚好像在慢慢起飞,滑出他的怀抱,飞到那个人身边。 那边的爆炸声震耳。阿尔伯特坐着的地方也被震起尘土,大地好像在颤抖,蹭得屁股痒痒,一阵一阵发麻。 ……铁山呆在土窖里,当他听到激烈的枪声,还有炮声的时候,他就明白行动已经开始。一颗炮弹刚好在土窖前爆炸,守门的土匪被炸飞了,一截肠子糊在窖门上。 铁山意识到逃出去的时刻来了,他开始推门,可是木门纹丝不动。炮弹掀起的土把木门埋了一半。 铁山只好用脚猛踢,还是没有效果。有几分钟铁山一筹莫展,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里边撬木门。 铁山硬是用手把木门往里掰下来,土立刻淹了进来。铁山用手往里扒土,扒开了一条道,终于爬出了土窖。 他看见了马克的飞机,巨大的响声像锥子一样钻人耳朵。土匪们乱了阵脚,壕沟里全是尸体,土匪往山上跑,他们退到了更高的山上。 铁山趁 4e71." >乱从一棵树下窜到另一棵树下,一直跑到山崖边,然后他径直地跳下去。 他看见了张成功,张成功喊,把他背下去! 一名军官立即把铁山背到岩石后面。 他看到了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当伊利亚看到铁山的时候,竟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 她紧紧地抱住他,铁山也抱住她。在那一刹那,铁山突然意识到,他这一切全是为了这个女人。而伊利亚也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将和她的一生发生关系。她的脸贴着铁山的胸膛,听到了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 阿尔伯特被晾在一边,这个时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或者说在生与死的交锋中,得胜的一方除了狂喜,还有一种忘情,这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男女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所谓戏剧就是超越现实或者超越常态,使本来不可能发生或不可能那么快发生的事变为现实。当然,99lib?这个事情主要是铁山所为,他居然动用部队来救一个他爱的女人,并不计后果,这对于一向稳重老练的铁山来说是罕见的。他除了把自己的生命搭进去,还把他的部队拖下水。这件事后来在张成功的部队传得沸沸扬扬,少部分人认为铁山是一个情种,佩服他的纯情,开始发现铁山是一个激情主义者或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但更多的人却认为铁山是一个最不合格的军人,这次英雄救美甚至成了一个笑柄。后来铁山在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前途走下坡路,其实跟这一次事件有关。 ……土匪跑往山上作鸟兽散,部队从山崖上撤下来。张成功走下来,经过铁山身边时看了他 4e00." >一眼,说,还好嘛,没缺胳膊少腿,可是我却为你死了两个弟兄,你自己去给他们烧纸钱吧。 铁山没吱声。 张成功命令队伍撤回公路,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也回到公路上,铁山给阿尔伯特的卡车装上了电瓶。 这时,伊利亚突然说,我要跟他们回去。 她的意思就是跟铁山回.昆明。 阿尔伯特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单纯的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不能离开我。 他对铁山说,她不能跟你走,她是犹太人,你不愿意带她走的,是吗?你是军人,铁山,你对她说,说你不可能带她走。 铁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张成功走过来,推了他一把,说,你还是军人吗? 铁山颤抖了一下,作了一个立正动作。 张成功走到伊利亚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帮帮我,我需要他,我会感谢你的。 伊利亚愣了,她没想到张成功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士兵们上了汽车,铁山也上了汽车,车开动了,滚滚的烟尘笼罩了公路。 伊利亚呆呆地站在那里,阿尔伯特也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伯特走到她面前,说,车修好了,上车吧。 伊利亚看着别处,突然问,阿尔伯特,你恨我吗? 阿尔伯特想了想,说,伊利亚,因为我们的神,我也不会恨你的。 伊利亚说,别说神,就说你,你是不是恨我?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你?只是你丝毫感觉不到我的爱。 伊利亚转向他,说,你真的不恨我? 阿尔伯特低下头,说,我相信你不是真的爱他,是我没把你照顾好,我把你带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一天让你享受到安宁,所以你才想跟他走。 伊利亚轻轻地摇摇头,说,不,阿尔伯特,这就是我们俩的问题,我们从小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有问过,我内心在想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有没有想了解过,我到底要什么?伊利亚要什么?不,你不会想的,你每天沉浸在《圣经》里,那是你的全部。不错,那也是我的神,但是阿尔伯特,你是不是也可以来了解一下,我心中的神,他在做什么?你不会的,你只有你的神,没有伊利亚的神,你用你的神要求别人,包括我。所以你可以不问我的感受,所以,不管是铁山还是卡尔,他们对于我是一样的,我最想爱的是你,阿尔伯特,可是你从不关心我。 阿尔伯特吃惊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那么爱神……伊利亚说,可是我感受不到你的神也爱我。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你自尊,你也许会想,你和我二十年,为什么会顶不上铁山的几天,因为……因为你从来不碰我的心。 阿尔伯特低下头。 伊利亚爬上汽车……过了一会儿,阿尔伯特也上了车,他低声说,要不……要不我现在……我现在可以把你送回昆明,送到他身边。 伊利亚立刻伏在驾驶台上哭了,你这个混蛋!你就不会说,你要努力爱我,把我从他身边夺回来吗? 阿尔伯特轻轻用手拍她耸动的肩膀,他不知如何是好,说,你说怎么好呢?伊利亚,我听你的。我是把事交托给神,才说这样的话。 伊利亚不哭了,趴在驾驶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说,走吧。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 铁山回到昆明驻地,并没有受到处分,张成功以剿匪为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在这条著名的公路上,剿匪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说法。但不少人仍然了解事情更隐秘的真相,当然他们更了解张成功和铁山的关系。铁山出色的工作能力是取得张成功信任的主要原因。不过很少人知道,张成功还很喜欢这个人。这个年轻人有着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风度。有一次他们私分从泰国运回的物资,张成功发现,只有铁山一个人不感兴趣,张成功把一个泰国的花瓶分给他,这是算得上古董的东西,可是另外一个军官很喜欢,铁山就随手送给了他。 铁山由此得了一个花花公子的雅号,好像他乐善好施的本性是来源于他那富裕的家庭,实际上只有张成功知道,铁山的这种性格和他的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铁山是那样一种人:极端的理想主义,但又不会急于付诸行动;追求一切美好事物,但有时又因思虑过多而优柔寡断。但铁山的个性确实是他吸引张成功的主要原因,因为张成功相信,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最忠诚的人。 但这次铁山给张成功惹了麻烦。他想不到铁山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国女人动用军队,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铁山还真的上演了一出舍身救美的戏剧。在张成功看来,如果说理想主义者铁山过去的所有表现只是在读书的话,那么,那只是一种蛰伏,今天,这个人终于露了真容,付诸行动了。以前所有的读书都在为这一次作准备。 铁山被叫到张成功办公室,张成功用最激烈的方式把铁山臭骂了一顿。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无济于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铁山一声不吭地听他骂。 那个犹太女人有什么好?张成功说,鼻子那么大,脾气还倔得很,你说好在哪里? 铁山不吱声,他知道,在他心中有一个隐秘的事实,那是张成功无法了解的。张成功对铁山的器重是基于他的才能和个性,他对铁山的心灵却一无所知。 张成功说,我知道我说你没用,你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但我要弄明白,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铁山还是不说话,他知道张成功只是一时恼火,最终这事也要不了了之,不如现在什么也别说,就是挨骂好了。 张成功看着他的脸说,好吧,你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可是我心里明白,你爱上她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铁山说话了:是。 张成功问,那你要娶她了? 铁山:……嗯。 张成功好一会儿不说话。张成功咬着牙,说,你要是娶她,你就不要在九十三师呆了,换地方,不然你会惹祸的。在这条公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想想,你带着一个犹太女人,跑在这条公路上,像什么话?会发生什么?你到重庆,到大城市,那里都是外国女人。 铁山说,这事给您添麻烦了,我可以先不谈结婚的事,我不想离开团长。 张成功叹口气,说,对你来说,结不结婚一个样,该惹事照样惹事,唉,随你自己好了,你都把我烦死了。 我母亲又跟着阿尔伯特下了一趟畹町。阿尔伯特不让她去,她这回坚持要去。我知道这是母亲在逃避那个人,这是一个更可怕的信号,当一个人需要逃避某个东西时,可见它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在长达一周的颠簸中,伊利亚心中不时地想起铁山,她开始发疯地想那个男人。可是她却在阿尔伯特面前不动声色,她要让他相信,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甚至要让自己相信,那个人和自己是不合适的,他们是两类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是中国的一个军人,而自己是来中国避难的犹太人,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一路上阿尔伯特全力照顾她,但还是遇上了麻烦。他们在路上过夜时,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蚊虫袭击。伊利亚身上被叮满了红包,那些巨型蚊子好像是有毒的一样,叮到身上会产生一种疼痛的感觉,刺痛使伊利亚不停地拍打。 阿尔伯特说,我用衣服把你包起来。 可是仍然没有用,伊利亚的头露在外面,额上不断被叮起大包。 伊利亚说,蚊子为什么不叮你呢,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说,可能是你的血味道好些。 阿尔伯特把她的头也包起来。 伊利亚叫道,我热得受不了了。 正当阿尔伯特一筹莫展之际,路过的几辆卡车停下加水,一个司机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问,你们是哪里的? 阿尔伯特说,我是亨通汽运的,我们正在对付蚊子。 那人说,我们是南侨机工。 阿尔伯特听说过这个车队,是陈嘉庚派来声援抗日的义工。阿尔伯特说,我们遇上了麻烦。 那人说,你这个方法不行,你等着。 他从车厢拿出一种像蚊帐的东西。这是纱罩,是英国珠罗纱做的。他说,只有这个东西管用,这两个送给你们。 阿尔伯特立即拿来给伊利亚戴上,说,谢谢你们。 这纱罩能让人喘气儿,还看得见,很好用。南侨机工的车队走了,阿尔伯特拿出炒米,用泉水配着,两人开始咽干粮。这几天他们几乎天天吃炒米,伊利亚觉得喉咙里好像有好几把刀子在刮着。 阿尔伯特说,我让你别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伊利亚突然说,阿尔伯特,你别自责,我愿意嫁给你,但你要尽快娶我,越快越好。 阿尔伯特愣了,说,你不要这样,伊利亚,我知道你想什么。 伊利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说真的,阿尔伯特,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能在这公路上活命,已经是神的特别眷顾,我们没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死掉,我们还活着,原谅我要求太多,我一直只听自己的话,不听神的话,现在,我要顺服他。 阿尔伯特上前,拥抱她,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伊利亚,我爱你。阿尔伯特流出眼泪,但我恐怕爱不好你,我已经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怎么会选择这样的职业呢? 他哭泣起来。 没人看到爱生长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躺在车里过了一夜。阿尔伯特做了一个梦,梦见铁山站在岸上,而他和伊利亚却在河里。河水非常湍急,阿尔伯特死死拉住伊利亚,以免让河水将她冲走。可是他快抓不住了,伊利亚的手从阿尔伯特的手中渐渐滑脱,他只抓到了她的衣服。是站在岸上的铁山只朝伊利亚招招手,伊利亚就嗖地一下从河水里跃到岸上,毫不费力。阿尔伯特在急流中颤抖,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阿尔伯特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他也知道,这就是他强留伊利亚和他一起跑长途的原因。让一个女人和自己走这条危险的公路是残酷的,但 阿尔伯特没有信心离开伊利亚。 突然,一阵惊叫把阿尔伯特从睡梦中惊醒,他一屁股坐起来,看见伊利亚跳起来,蹦下车,双手抓着脸和眼睛,在公路上乱跳。 阿尔伯特急忙跑到她面前,发现伊利亚的眼睛和鼻孔周围,糊着几十只蚂蟥。伊利亚吓坏了,恐惧地在公路上大喊大叫,甩着头,可是蚂蟥就是不掉下来。 阿尔伯特在自己的脸上也找到了几只,他知道这不是水蛭,是一种叫旱蚂蟥的虫子。他让伊利亚别动,他帮她把虫子弄下来,可是伊利亚吓坏了,不停地乱跳、哭叫……阿尔伯特只好摁住她,她才稍微安静了一点。 阿尔伯特用手指把伊利亚脸上的蚂蟥一只一只拉下来,蚂蟥在脸上吸得很紧,阿尔伯特弄了半天才把它们揭下来,有一只已经钻到伊利亚的鼻孔里。阿尔伯特用一根树枝掏了半天,还是弄不出来。阿尔伯特到车上找了一根探机油的铁丝,才把它钩出来。 伊利亚完全被吓昏了,她坐在地上哭泣。阿尔伯特像木头一样站在她面前,他安慰了她几句,但他知道这毫无意义。伊利亚哭得全身颤抖,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那一刹那,阿尔伯特突然有了放弃当司机的想法。他知道为了他的司机梦,他已经马上要失去他爱的人了,他产生了卖掉汽车的想法。 ……他们继续往昆明赶路。一路上伊利亚变得不爱说话,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在座位上颠簸着,不发一语。阿尔伯特也找不到话说,他的心里充满了忧愁。 在楚雄还得过一夜。这一次阿尔伯特彻底地把车厢检查了一遍,铺好席子,让伊利亚躺下。他对伊利亚说,你放心睡吧,今晚不会有蚂蟥来打扰你。 伊利亚看了阿尔伯特一眼,说,我不睡了。 阿尔伯特说,你睡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就看着你,虫子不会来的,我看着呢。 伊利亚注视着阿尔伯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阿尔伯特,为什么…… 她哭了。她说,我们呆在上海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阿尔伯特低下头,说,我爱你,伊利亚。 伊利亚摇头,说,我有什么值得你爱?阿尔伯特,我跟你是不合适的。你那么爱神,可我……我知道你一定是弄错了,我这么任性,脾气也不好。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我们别说这些,好吗?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我看着你,虫子不会来的,你可以放心睡觉。 伊利亚笑了一下,你真是个好人,阿尔伯特,你这么好的人,应该有更好的姑娘爱你。 阿尔伯特说,睡吧。 伊利亚说,我不睡了,你开这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了,你睡吧,我看着你。 阿尔伯特硬是把她按倒在席子上,说,你就给我好好睡觉,怎么那么多话呢?我要是睡了,你敢用手帮我赶蚂蟥吗? 他们一起摔.99lib?在席子上,两人都愣了一下,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阿尔伯特闻到了伊利亚脸上特殊的类似奶香的微醺。 他突然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伊利亚看着阿尔伯特,她没有把他推开。过了几秒钟,她转过头,轻轻地说了声,我要睡了。说完就把脸转过去。 阿尔伯特的心狂跳不已,他压抑着激动,注视着伊利亚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伊利亚向里侧卧时的身形让他动心,她的头上是一团墨黑的秀发,肩膀瘦削但不显窄,腰部好像一条公路陡坡向下冲去,使腰细致圆润,在胯部产生极大的回旋,把她丰满的臀部凸显出来,像一个长到成熟的果实,阿尔伯特闻到了它的香气,那是成熟浆果的气息。阿尔伯特长年沉迷于诵读经文,从来没有好好地观察过作为女人的伊利亚,他的兴趣除了《旧约》就是汽车,可是今天,他发现了,伊利亚很美。 现在,伊利亚睡着了,她太疲劳了。阿尔伯特仔细地端详着她,端详她身体的每一部分。他已经想像到他和这个女人结婚后的情形,他可以每天注视她的睡姿,伊利亚喜欢侧睡,这是一个优美无比的姿势,要不是乱世,按照犹太人的规矩,阿尔伯特永远也不可能这样看一个姑娘的睡姿。 阿尔伯特也很疲劳,连日的路途奔波耗尽了他的体力。就在他仿佛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但他实在太累了,竟把头一歪,靠着车厢睡着了。等他听到车厢篷布被击打得“砰砰”作响的时候,阿尔伯特才惊慌地发现,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拉开篷布一看,大吃一惊,公路上闪动着几十个绿莹莹的眼珠子。阿尔伯特刚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突然他意识到,是狼。 他把伊利亚拍醒。伊利亚看到狼的时候,惊叫起来,紧紧地抱住阿尔伯特。阿尔伯特知道在车厢里很危险,趁狼群还没有完全冲上来,他果断地抱起伊利亚,冲进驾驶室,把门紧紧关上。 伊利亚吓得全身哆嗦,无助地哭泣着。狼见他们钻进了驾驶室,都涌到前面来。它们发出的嗥叫在夜空中似乎有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听来让人肝肠寸断。 伊利亚哭叫道,怎么办?阿尔伯特,你快想个办法,我要离开这里! 阿尔伯特说,你别怕,伊利亚,会有办法的。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可是他走不了,狼群已经把车头团团围住。 伊利亚叫,你走哇,走哇! 阿尔伯特说,它们挡着我呢。 伊利亚快要失去理智了,阿尔伯特,撞死它们,快走!她喊道。 阿尔伯特开动汽车的时候,狼群果然散?99lib.开,但更可怕的事发生了,几只狼爬上驾驶室旁的踏板,发出嚎叫。阿尔伯特和伊利亚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狼,它们的绿眼睛就在窗外盯着,伊利亚这边的车窗坏了,不能完全关死,她恐惧得发出跟狼一样的嚎叫。 阿尔伯特只好把车停下来,他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拍打着车门,可是狼好像对他的行动毫不在乎。 一只狼把嘴伸了一截进来,口水喷到伊利亚脸上,她吓呆了。 阿尔伯特突然想起南侨机工的司机跟他说过的话,遇到狼的时候,可以用车灯照它们,刺它们的眼睛。 阿尔伯特掉转车头,来回甩着,要把狼从驾驶台甩下去。他用车头对着狼群,在车灯所照之处,狼果然散开了一些,可是一会儿它们又围拢上来。 阿尔伯特在情急无奈之时,摁响了汽车喇叭。当刺耳的喇叭声响起,狼群受惊了。这一招很管用,狼开始胆怯地后退,它们显然惧怕这种连续不断的声音,加上车灯的照耀,狼群终于退下了路基。 阿尔伯特开动了车,疯狂地逃离了这里。他一口气把车开出几十里,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 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阿尔伯特抱起伊利亚,她睁着眼,脸色煞白,嘴张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完全被夜里那可怕的一幕吓傻了。直到阿尔伯特把车开到禄丰,她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这时,天已经亮了。 阿尔伯特下车,提了一铁桶泉水,拧了毛巾给伊利亚洗脸。他看见伊利亚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什么话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朝前走。阿尔伯特追上去,说,伊利亚,你一个人不能乱跑,危险。 伊利亚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啊了一声,好像一个梦游的人在说话。 我相信母亲就是在这一刹那决定离开阿尔伯特的。虽然她已经爱上了那个中国男人,但她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犹太男人,这是两个过程,两种决定。我相信我母亲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女人,恰恰相反,她忠于她的爱情,但那必须是她的爱情,是爱情,而不是别的。母亲在喜欢上那个中国男人之后,并没有马上决定离开阿尔伯特,因为她不晓得这是否道德。虽然她在犹太人中已经属于叛逆,比如,她爱过卡尔,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冲动。现在,她对阿尔伯特的感情,是在几年的逃难中建立起来的,显然,她好像认为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契约。虽然铁山的出现夺走了母亲的心,但她还不打算毁约,或者说她正左右为难,所以她才会自愿跟着阿尔伯特在这条危险的公路上奔波,以使自己忘却那个中国人。可是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她。 这时,一个机会出现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九十三师的车队从下行线驶过来,伊利亚和阿尔伯特都认出了这是他们熟悉的那支车队,他们几乎同时都认为,那个中国男人就在车队里。 车队停下来加水。 伊利亚径直地朝车队走过去,阿尔伯特追上去,他问一个军官,铁山有没有在车队里?军官摇摇头,说,没有,他已经好几趟没来了,你叫阿尔伯特吧,我认得你。 伊利亚对军官说,我要搭你们的车回昆明。 军官看着她,笑了,说,好啊,我也认得你。 看来那个舍身救美的故事已经在运输队传开了。 伊利亚要上车,阿尔伯特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是用犹太话喊的,伊利亚怔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露出一种笑,那是一种微笑,一种集合了所有无奈和痛苦的笑。 她终于上了车。车队开动了,车轮卷起滚滚烟尘,车队消失了好久,烟尘还没有散去。 阿尔伯特蹲在地上,双手扶着脑袋,哭了,眼泪流到沙土里。 伊利亚在运输队驻地见到了铁山。 铁山在车队到达昆明前就获悉了伊利亚要到来的消息,那个军官是铁山的好朋友,伊利亚的车径直开到铁山住的地方。当车停下时,铁山已经在旁等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山从车上把伊利亚抱下来。 他抱得很紧,伊利亚也抱得很紧。她紧紧地搂住他,他感觉到了一颗被恐惧吞噬的心灵。在军官微笑的注视下,铁山把伊利亚抱进了自己的房间。短短几十步之遥,伊利亚却像渡过了整整一生。 走进房间,铁山亲吻了她。他亲吻伊利亚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嘴唇是颤抖的,她全身似乎都在颤抖。伊利亚紧紧地搂着铁山的脖子,她对爱情的力量正是铁山期望的,是那种信仰般的力量,这种爱情只有在一个有信仰的人那里才能找到。现在,铁山在这个犹太女人那里感受到了。虽然伊利亚在自己的信仰上是软弱的,但只要从有信仰的人的一杯水中溢出一滴,也够别人饮用一生。伊利亚和阿尔伯特的区别在于,阿尔伯特所持守的《旧约》诫命,在她看来已经成了一种十分苍白的教条,她把信仰改换了颜色,变成了活生生的爱情,但这种爱情和一般的爱情不同,那是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忠诚的爱情,这就是铁山会和这样一个似乎不可能的爱情结缘的原因。因为铁山的理想主义,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按需分配、人具有高度觉悟的世界。人人都有一个高于物质的理想,有一份信念般的爱情。虽然在这两个人的信仰中,一个是有神论的,一个是无神论的,但有神论的伊利亚已经把神变成了她的爱情,铁山则把他的理想变成了神。 这就是我对我父母(这两个似乎毫不相干的人)会最终走在一起的最好解释。 阿尔伯特有半个月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已经停止出车,而且第一次荒废了读经和祷告。他的痛苦像《诗篇》所说,如同放在火上盐煎一样。这次的痛苦远远超过伊利亚被卡尔夺走的经历,卡尔和伊利亚的爱情在他看来像一个游戏,但伊利亚和铁山的爱情则如一块钢铁那样确定,他被彻底抛弃了。 在昆明的巫家坝机场,马克的房间里,阿尔伯特第一次沾了酒。《圣经》说,你们不可饮酒,浓酒淡酒都不可喝。可是他却喝个烂醉。阿尔伯特这才发现,他的信仰比他的爱情更软弱。 你应该去把她夺回来。马克说。 可是,她爱的是他。阿尔伯特说。 现在你还有权利啊。马克说,我正打算和你竞争,你却把她弄丢了。 马克。阿尔伯特当着马克的面流下眼泪,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我爱她二十年了!从我刚学会走路,在无花果树下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 我相信。马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时间不是爱情的王牌,它会随时间流逝,好像风把沙子吹到另一个地方一样。 阿尔伯特伏在桌上,说,我带着她逃出德国,从死神手里把她夺回,我们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然后到了中国,我们在海参崴做过苦工,尝遍了苦胆的滋味,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马克说,是,这是爱情。我会先帮你,把伊利亚从铁山手里夺回来,然后我再和你竞争。 马克用吉普车把醉醺醺的阿尔伯特载到了九十三师运输队驻地,他把车停在铁山的家门口。 里面亮着灯。马克对着门大声喊叫,他也有些醉了。他喊着铁山的名字。 铁山出来了,他看到马克和阿尔伯特的时候很吃惊。 阿尔伯特已经醉得睡死在车里。马克说,我把阿尔伯特带来了,他要和伊利亚说话。 铁山说,她受了惊吓,你们不要打扰她。 马克说,你把她藏起来了吧!你用了什么迷魂药,把她的心引诱走了。你知道,伊利亚是爱阿尔伯特的,她是阿尔伯特的妻子。 铁山说,马克,你也喝醉了吗?我开车把你们送回去。 马克舌头有些转不灵,你别在这里教训我,你用了迷魂药,我知道,否则不会……伊利亚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爱上你的。 铁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突然跳上吉普,发动了车子,马克酒醒了一大半,喊道,你要干吗? 铁山说,送你们回家啊。 马克连忙爬上车子,说,你别走,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让伊利亚爱上你的?让我也学学,你知道吧,我也爱她,我们三个人都有机会,你还没赢呢,是不是? 她只爱我,这就是答案。铁山说。 结婚 铁山和伊利亚的婚礼在十天后举行。婚礼的请帖送到了阿尔伯特手中,但他没有参加。马克也收到了请帖,他大喊,我失败了,我失败了!不过,他很高兴地参加了伊利亚的婚礼。阿尔伯特没有去,他非常痛苦,一连几天在昆明游荡,马克这才知道,阿尔伯特爱伊利亚有多深。 马克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解除痛苦。 他把阿尔伯特带到飞行基地,指着天上,说,只有在那个地方是没有忧愁的,我帮你到那个地方去。 阿尔伯特惊慌地问,你要做什么? 马克说,我们上天去,然后你可以忘记烦恼,把一切交托给上帝吧。 马克把阿尔伯特带上一架双人教练机,然后发动飞机。 飞机向跑道滑去。马克说,你帮我拉过飞机,现在我要报答你,带你上天去。 阿尔伯特眼睛湿了,他知道这是马克为了安慰他找的借口。 飞机发出巨响,轰隆隆地起飞了。大地被压在下面,而且倾斜。马克驾驶飞机很熟练,飞机在昆明上空盘旋。 看见天了吗?马克问他。 阿尔伯特没有回答。不过,他感觉确实好多了。 马克指着天上的云,说,主耶稣是驾着云离开的,也要驾着云回来。 阿尔伯特没吱声。他是犹太教徒,只把耶稣当成一个先知,没有把他当成救主弥赛亚。 马克说,在这里,你可以把伊利亚忘记,她是属于铁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并不是属于你的,她不是神赐给你的。 阿尔伯特喊道,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二十年了,我把她从德国带出来,经过西伯利亚,在海参崴做苦工,一直到上海、昆明,我没有碰过她一个指头,因为我谨守律法,认为她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可是,她不知道,她违背了神的心意。 马克说,不,不是的。伊利亚是属于铁山的,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不是跟我讲过卡尔的故事吗?伊利亚就爱那样的人,她不属于你,她只是上帝让你托管的女人。 托管?阿尔伯特弄不明白。 飞机完成了一个大回旋,阿尔伯特看见了广大的土地,像棋盘一样划得整齐的田野,以及青翠的树木,还有昆明花乡的鲜花,阿尔伯特都看见了。他突然明白马克带他坐飞机的意义,阿尔伯特真的有一种从痛苦中释放的感觉,他觉得自由了。 飞机回到巫家坝机场,降落在跑道上。 下了飞机,马克说,我要参加伊利亚的婚礼,你也参加吧,让我们为伊利亚祝福吧。 阿尔伯特问,你为什么要参加伊利亚的婚礼?你不是也爱她吗? 是的。马克说,我参加她的婚礼,就是因为我爱她。 ……马克参加了那天晚上的婚礼,但是阿尔伯特终究没有参加,他重新被痛苦浸透。婚礼在九十三师的驻地举行,张成功无可奈何地成了铁山和伊利亚的证婚人。张成功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发生,就一定会有结果,他了解铁山的脾气,所以拦阻是没有用的。他相信铁山结婚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还可以继续培养他,成为自己最重要的助手。 那天晚上,阿尔伯特驾着汽车沿着伊利亚的婚礼礼堂转了三圈,好像是对往事的祭奠一样。伊利亚没有选择在犹太教堂举行婚礼,她随从了铁山。这对于阿尔伯特来说,是身心俱焚的记忆。伊利亚忘记了神,忘记了自己的信仰,她被爱冲昏了头脑。 阿尔伯特听见礼堂里的欢笑声,还有军乐队的奏乐,门外有人放鞭炮,显得乌烟瘴气。礼堂里摆了几十桌的酒,军官士兵们在里面饮酒作乐。阿尔伯特透过窗户,还看见桌上摆着的猪肉,那些人就坐在那里大吃猪肉,那是犹太人不吃的东西,是不洁净的东西。可是现在,伊利亚却和铁山端着酒杯,她挽着铁山的手穿行在猪肉中间,去向客人祝酒。 阿尔伯特痛苦的心被穿透,产生了一个洞,悲伤从中间如风一样吹过。与其说他的悲伤是因为伊利亚背叛了他,不如说是因为伊利亚背叛了她的信仰,这是让阿尔伯特最伤心的。阿尔伯特始终没弄清楚,伊利亚早已把爱情作为她的理想,她的信仰就是爱情,并不存在真正的信仰的本质。在爱情的领域,卡尔和铁山是一个人。 ……据后来我母亲回忆,她在婚礼的前几天,曾经找过阿尔伯特。母亲向我描述过她离开阿尔伯特时的痛苦感受,当她知道自己真的要离开他时,痛苦和悲伤突然降临,她在阿尔伯特在汽运公司的小宿舍内放声大哭,一方面哭他们的分离,另一方面哭阿尔伯特不理解她。母亲实际上一直把阿尔伯特当成自己的哥哥,现在,她邀请哥哥作为她的家人出席婚礼,可是遭到了拒绝,这让她伤心极了。她突然间觉得几年来的庇护在瞬间失去了,这种感觉后来被母亲描述为失去上帝同在的孤独。在《旧约》中,如果你做了神不喜悦的事,神的同在就要消失,你就会陷入深渊一样的孤独。母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阿尔伯特好像是她信仰方面的地标。 母亲在多年后,我们移居以色列第一周的一个晚上,突然说起这段往事,她望着天空,说,拉结(这是我的犹太名字),也许我的一生真的在为我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做了神不喜悦的事,所以公义的神把灾难加给我,我这些年才会这样的不幸。 母亲把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幸的事,都归咎于对神的不顺服。可是在婚礼前几天,她的确找了阿尔伯特,她甚至希望阿尔伯特突然把她带走,重新带回西伯利亚,可是,阿尔伯特始终沉默不语,母亲终于悲伤地离开了阿尔伯特。 ……现在,在婚礼中,伊利亚挽着铁山,铁山穿上了他的上尉军礼服,显得从未有过的英俊挺拔。铁山平时是最讨厌穿军服的,在炎热的公路上押车,他有时干脆光着膀子。可是 今天,他穿上了军礼服,还不是军常服,是礼服。他领着伊利亚,向每一个来祝贺的客人敬酒。在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 这时,伊利亚突然听到一种声音,或者说她得到了某种神秘感应,伊利亚停止敬酒,她用耳朵聆听,她确实听到了熟悉的卡车引擎声。这真是奇怪的一幕:在酒宴的喧嚣中,她何以能听到引擎声?即使有引擎声,但九十三师的汽车大队随时都有卡车驰过,可是伊利亚听出了那一辆卡车的特别声音。 她放下酒杯,跑到门口,看见了阿尔伯特的卡车,它正驰出营门,伊利亚清楚地看见了它的车号,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铁山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正在和马克对饮。马克喝多了,要拉伊利亚跳舞,他到处寻找伊利亚,被铁山劝到一个小房间里。马克对铁山说,你知道阿尔伯特有多爱伊利亚吗?你要好好对待她,如果你对她不好,我和阿尔伯特会来收拾你,因为我也爱伊利亚。 铁山说,马克,我说过,我比你们都爱她。 马克说,行,我们走着瞧 铁山说,不要走着瞧,为了救她,我曾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土匪,你们可以吗?你们要是做不到,从今天开始,就少给我废话! 马克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铁山,轻声喃喃地说……我把飞机都开去了,还不行吗?…… 铁山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这时,伊利亚已经擦干了眼泪,但铁山还是察觉到了。他知道,伊利亚的前半生已经结束了。 被痛苦浸透的阿尔伯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他没有拿到车单,就连夜开着空车从昆明出发,驶上了滇缅公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晓得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昆明这个伤心之地。 虔诚的犹太信徒阿尔伯特完全忘记了祷告,在最痛苦的打击下,他的信仰好像在顷刻间垮了,他无法从中支取力量。阿尔伯特没有在德国人的死亡威胁下失去希望,却在爱人离他而去时失去了希望。 阿尔伯特一口气把车开到了畹町,车停在火车站,阿尔伯特为自己的荒唐念头付出了代价,他没有车单,也没有从昆明运货过来,搞得火车站的调度员莫名其妙。因为没有车单,他也搞不清楚要运什么货回去。 调度员说,你没有车单,我们不能让你运货。 阿尔伯特说,那你就随便弄点什么让我运回去。 调度员说,你没有车单,要我弄什么给你呢?你又会交给谁呢? 阿尔伯特说,我没拿车单,可是你是认识我的,不是吗? 调度员说,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要打架吗?你没有车单,就是不能拿货。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阿尔伯特,开始怀疑他有什么险恶阴谋。 阿尔伯特调头上车,就这样开着空车走了。 他没有直接回昆明,而是在畹町城里乱转。他上了酒馆,喝了一瓶酒。对于滴酒不沾的阿尔伯特来说,这是一个灾难。 他醉醺醺地开着车,然后车开到了河边,车头顶着一根电线杆熄火了,阿尔伯特就这样睡着了。 ……而在此刻,铁山和伊利亚却在享受他们的蜜月。张成功给他们放了一周的假,铁山把伊利亚带到了滇西。他们的吉普车在大理、丽江和现在的香格里拉一带转悠。有一晚,他们留宿在雪山脚下。 伊利亚把阿尔伯特忘记了。正如铁山认为的那样,伊利亚的前半生已经划上了一个句号。她依偎在铁山怀里,从窗口眺望雪山,她问铁山,我们能爬到那山上去吗? 铁山说,我没听说过有人爬上去,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 伊利亚说,我不 662f." >是说要爬上去,我只是说说而已。 铁山说,很多能想到的事情,就能做到。我们明天就试试看。 第二天,他们真的开始尝试爬雪山。铁山给两人准备了棉衣,因为雪山上很冷。他们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往上走,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山腰。伊利亚已经累坏了。 铁山问,我们下山吧。 伊利亚说,你就这样放弃吗? 铁山说,那我背你。 他背上伊利亚,他的脚步变得沉重,喘息也粗重起来,在安静的山上听得更加清晰。 伊利亚伏在铁山背上,她听见铁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看见了他的后脖子,它是褐色的;伊利亚在卡尔的背上呆过,他的后脖子是红色的;伊利亚也在阿尔伯特的背上呆过,他的后脖子是白色的。伊利亚在卡尔的背上时,卡尔是背着她狂奔;伊利亚在阿尔伯特背上时,阿尔伯特是背着她在公路上慢慢走;只有铁山背着她时,是朝着山上攀登。 雪地出现了,他们终于接近了雪线,铁山的呼吸听上去已经像是一种叫喊。伊利亚说,我下来吧,你已经不行了!铁山说,我能行。可是伊利亚坚持要下来,我们已经到雪山了! 铁山把伊利亚放下来,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了寒冷。一阵风从远处吹过来,把雪粉刮到他们脸上。铁山和伊利亚坐下来,他把自己的大衣展开,把伊利亚包进去。 雪地多美啊。伊利亚说。 铁山看着雪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上雪山呢? 伊利亚说,我想离开…… 铁山问,离开?离开什么? 伊利亚眼睛望向很远的雪山顶,说,我也不知道要离开什么,就是想离开,我从小住在柏林的玫瑰街,我父母很能挣钱,我什么也不缺,但我心里总不快乐。 是因为住在德国人中间吗? 我也不知道。伊利亚说,我们犹太人不管住在哪里,都不会遭遇贫困,但我们无论在哪里,却总是不快乐。我有一种想法,我们是一群离乡背井的人,总也走不回家。我们应该是有一个家乡的。 铁山说,不就是巴勒斯坦吗? 伊利亚摇头,说,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经常上犹太会堂礼拜,在家里守律法,我们谨守上帝的诫命,可是心中并没有真正的快乐。我从小到大都在听犹太音乐,你知道吗,那是听上去让人心碎的很悲伤的音乐,好像哀乐一样。我想,我们有信仰了,为什么还不快乐?阿尔伯特总是说我不虔诚,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铁山低头想了想,说,阿尔伯特是个好人,我把他当兄弟看…… 伊利亚打断他,你们不一样,阿尔伯特的信仰和他的工作是分开的,他一边读《旧约》,一边往死里挣钱,我可看不到他的理想在哪里。 铁山突然把伊利亚的头扳向自己,说,伊利亚,那你说,我的理想是什么?现在我们结婚了,你能说得出来,我的理想是什么? 伊利亚愣了,她真的说不出来。 铁山问,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你什么都不说就嫁给我,如果我是坏人呢?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伊利亚突然说,你……喜欢爬雪山,我也喜欢。 这就够了吗? 伊利亚说,如果我让阿尔伯特和我爬雪山,他会说,为什么要爬雪山,这是很奇怪的,没人做这样的事,我们不如在雪山脚下搭个铺子,向游人出租棉衣好了。 铁山笑了,他禁不住大笑起来。他抱住伊利亚,两人在雪地上打滚。 铁山把伊利亚紧紧抱住,他吻她,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但舌是滚烫的。 伊利亚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她问铁山,你家里不知道我们结婚,我还没见过你的父母,怎么办? 铁山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家很有钱。 伊利亚问,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铁山说,我看见我家的佃农,为我家劳动一年,到了年底两手空空。我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问题,有不合理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相信,这是个秘密,我要弄清楚这个秘密,所以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伊利亚说,我父亲开了一家鞋店,德国人也为我们家打工,但他们却仇恨我们,后来就杀我们。 铁山说,穷人也有活着和活得好的权利。我看过基督教的书,可是我不感兴趣,我发现,他们忽略了社会的不公正。你看在欧洲,教会和国王一起联合起来压榨人民,正因为这样,马克思才有了他的理论,他钻了基督教的漏洞,要还社会公正,我很相信他的理论。 伊利亚说,你看的都是这个人的书吧。 铁山说,太冷了,我们下山吧。 伊利亚却紧紧地抱住他,说,多呆一会儿吧。你真好,你不为自己一个人活。 铁山亲她,你也是。 伊利亚说,你带我到你说的那些地方去吧!不管是什么地方……可是,铁山,你们把日本人赶走了,就有你说的那种生活了吗? 铁山问,什么生活? 平等啊。伊利亚说,怎么样才能实现你说的平等呢? 铁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战斗。 伊利亚不吱声了。铁山问,你害怕了吗?你放心,我们可不像德国人,我们的战斗是正义的,暴力有时是正义的。 伊利亚没有说话,铁山感到了她的颤抖,他低下头轻轻说,我把你吓着了吧。你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我才这样对你说。对不起,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所以我认为得靠人来达到目标。如果有神,为什么还会有罪恶?为什么会杀犹太人?没有,伊利亚,没有神,但我们有希望,因为我们自己有办法,我们可以用自己的、人的办法来达到平等。你看,我们想爬上雪山,我们一努力,就真的爬上来了,没有被冻死。他们总是以为,上雪山一定会冻死的,那是他们没爬过,你看,我们用自己的力量爬上来了,没有死,我们征服了它,我们赢了。 是。伊利亚说,可是我冷了,我们下山吧。 另一个女人 阿尔伯特开着空车回昆明,他的人也像他的车一样,空空荡荡。卡车在高黎贡山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爬着,阿尔伯特似乎听到了伊利亚的笑声,他知道那肯定是一种幻觉,因为他的伊利亚再也不会回来。阿尔伯特心中被一阵悲伤侵袭,他停下车,趴藏书网在方向盘上,泪水顺着方向盘往下滴。他呼告道,上帝,我不能一直这样沉沦,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祷告了,为了那个女人,我要毁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您不喜悦我这样做,但我放不下她,我似乎要随她一起埋葬了,上帝,救救我!让我忘了她,否则我会离开您! 他把车开到路边,从车座上拿起好几天没有摸的《圣经》,跳下车来到林子里,跪在地上,祈求神让他的心平静,让他重新爱神,让他爱神超过爱人。上帝,请您在《圣经》中给我一个证据,让我回到您怀中。 这时他心中窜过一丝感动,这种感动让阿尔伯特随手翻开《圣经》,打开的是《诗篇》第七十三篇二十五节:除你以外,在天上我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没有所爱慕的。 阿尔伯特读完这节《圣经》,已经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没有尽心尽意爱上帝,因为他在天上虽然没有别的爱慕,可是在地上他不敢说他没有,他爱人已经胜过于爱神。阿尔伯特跪在草地上哭了很久,慢慢地有一种轻松感涌上了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越过了这件事,他不但从那种痛苦的感情中救拔出来,而且没有心生怨恨。现在,伊利亚像他的妹妹一样,阿尔伯特获得了这样一种新的感情。这一节《圣经》好像是专门为他预备的,他已经胜过了。阿尔伯特亲吻着《圣经》,感谢神帮助他。 这时阿尔伯特听到远处有人呼喊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在他的车子旁边,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两个人在喊他。阿尔伯特走过去,发现这是一辆挂着军牌的车,司机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兵。 司机一眼认出他来:啊,是你啊,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犹太人,叫阿尔伯特,是吧? 你是谁?阿尔伯特问。 司机满身油污,说,我们是九十三师医疗队的,要打仗了,我们的车到畹町拉绷带,这是我们流动外科的张理蕙。他指着那个看上去个子不高的女兵,阿尔伯特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司机说,我的车坏了,你车上有多余的电瓶吗? 没有,我只有一个电瓶。阿尔伯特说。 司机笑着说,你的事我们全师都知道了,你把老婆让给了我们长官,哈哈哈。 张理蕙打了他一下,黑皮,你胡说些什么呀。 阿尔伯特说,没关系,不过不是我把老婆让给他,是她自己爱上了铁山。你们尽管说,我现在心里不难过了。你们要我帮什么忙呢? 你没有电瓶,就帮不上忙了。 张理蕙又对旁边的司机说,你这样抛锚要到什么时候呢?队里等着这车绷带呢。 叫黑皮的司机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啊!抛锚了嘛,只有等下一辆车了。 阿尔伯特看看军车的引擎,说,你就是等到了车,也没有一辆车会带两个电瓶的,要不我的车拉你的车发动,你就可以走了。 司机摇头说不行,我的车不充电,但我总得停车吧,我一停车不是又要抛锚了。 张理蕙说,可是这绷带不能等啊! 阿尔伯特突然说,我是空车,可以帮你运绷带到昆明。司机一愣,他发现阿尔伯特的车真是空的,不过他脸上显得很犹豫……没有人押车,你会运到哪里呢? 张理蕙说,这个犹太人谁都认识,他能跑到哪里去?我跟他回昆明,我来押车。 黑皮连忙摆手,这可不行,你一个女人,怎么能…… 阿尔伯特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你放心好了,我会保护好她的。不过,我运这一车绷带,你怎么给我算钱? 黑皮笑着说,你们犹太人真是财迷,我还没答应你呢,这是军用物资,我能让你随便运吗? 张理蕙说,我是押车的,我说了算。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对那个女人那么好,不会诈我们东西的,就这样定了。她转身对阿尔伯特说,现在你就把绷带搬到车上去,到昆明你找我们队长算钱,准比你运别的东西强。我先搭你的车运送绷带,黑皮修好车再赶我们,空车比我们快,今天就应该能赶上我们。 阿尔伯特和黑皮几乎同时说,好吧。 有一个女兵搭车,还凭空捞了一单生意做,阿尔伯特心情很愉快,他开着车,嘴里还哼着歌。张理蕙歪头看着他,问,你哼的是什么歌? 阿尔伯特说,这是我们的圣歌。 这圣歌还挺好听的嘛。张理蕙说,你多哼几首给我听听。 阿尔伯特说,你让我当你的司机>.99lib.,还要让我给你唱歌催眠吗? 张理蕙说,行啊。你不想唱就不唱了呗。不过我有一?99lib.件事想问你哩,我跟铁山很熟的呢,我参加了他和伊利亚的婚礼,伊利亚发疟疾的时候,还是我帮她医的呢。铁山能一个人开老远的车为伊利亚取药,他能为了救她舍去自己的性命,你能吗? 阿尔伯特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能为她,也为我的信仰舍命,我有两条命,知道吗? 张理蕙不吱声了,她看得出来阿尔伯特还是不太想提伊利亚的事。 车到怒江边上,离惠通桥不远,他们停车吃饭。阿尔伯特在草地上铺开了布,放上了炒米。张理蕙说,我有好吃的,她从车厢拿来了牛肉罐头和香肠。阿尔伯特说他只吃罐头,不吃猪肉做的香肠。他吃饭前进行了祷告,张理蕙觉得他的祷告很好听,说,你再祷告一遍。阿尔伯特说,我已经祷告一遍了,不能祷告两遍的。 张理蕙说,你再祷告一遍吧,我想听。 阿尔伯特只好又祷告一遍。张理蕙听了说,真的很好听,可是,我还想听一遍。 阿尔伯特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我的信仰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说着很生气地走开,不吃饭了。张理蕙看着他,笑起来,她发觉这个犹太人很老实,有像孩子一样的脾气。张理蕙追上去,拉他的衣服,说,阿尔伯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想听你的祷告呢,我喜欢你的祷告。 你真的喜欢我的祷告吗?阿尔伯特回头看着她。 对呀。张理蕙说,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用我们的话祷告一遍,然后我们就吃饭。 好。阿尔伯特看出她真的没有恶意,她是真的喜欢祷告。他回到草地,又用汉语祷告了一遍。 张理蕙说,我们一起吃饭,我也要跟着你祷告。 真的吗?阿尔伯特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祷告呢? 张理蕙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其实,伊利亚不应该离开你,我要是爱上了一个人,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阿尔伯特不愿意提伊利亚,说,你要祷告就快点,我饿了。 张理蕙就把刚才阿尔伯特祷告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阿尔伯特一直看着她,在她闭着眼睛祷告的时候,他突然心动了,因为他想不到会看见一个中国女子在他面前祷告。他想,要是这个人是伊利亚就好了。 他们吃完了饭,突然听见一种响声,好像蚊子的鸣叫。张理蕙说,是飞机。阿尔伯特朝天上看,看见有几个黑点从天空飞过来。阿尔伯特说,可能又是马克来了吧? 马克是谁?张理蕙问。 我的好朋友。阿尔伯特说。 飞机越飞越低,响声越来越大,张理蕙突然说,不好,是藏书网日本人的飞机。 阿尔伯特从来没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张理蕙说,是日本的零式飞机,我们得赶快躲起来! 话音未落,阿尔伯特就看到飞机如同拉屎一样,扔下黑黑的炸弹。炸弹在地上爆炸的时候,阿尔伯特感到一阵狂风把他推到了很远的地方,然后好像有人铲了一锹土泼到他身上,他的眼睛进了土,看不到张理蕙在哪里。 阿尔伯特到处找张理蕙,喊着她的名字,突然有人给了他一个扫堂腿,阿尔伯特倒在地上,原来是张理蕙。她骂他,你不要命了? 炸弹爆炸的时候站着乱跑很容易送命,阿尔伯特完全没有经验,但他还知道保护张理蕙,在另一颗炸弹爆炸时,他的身体压在张理蕙身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土完全埋起来了。 张理蕙说,快!到那个沟里去!她指着林子里的一条沟。 阿尔伯特抱起她,一路小跑跳进沟里。 这下安全了!张理蕙说。阿尔伯特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他们坐在沟里,爆炸震得大地发颤,震得他们屁股发麻。阿尔伯特说,我的屁股都痒了。张理蕙嗤嗤地笑,阿尔伯特说,这种时候你还笑?你胆子够大的。张理蕙说,我经常在战地救护伤员,这种场面见得多了。 爆炸响了好一阵儿才停下来,空气中飘浮着火药味儿。这时阿尔伯特仍然把身体压在张理蕙身上,他的双手抱着她不松手。张理蕙脸红起来,说,你把手放开啊。阿尔伯特仍不动,头向上张望。张理蕙说,你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快撒手,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已经结束了?阿尔伯特问。 难道你还一辈子都压着我不成?张理蕙说。 这时阿尔伯特才意识到,他也有点不好意思,马上放开了她。张理蕙胸口的衣服扣子都挤飞了,露出白白的胸脯,阿尔伯特紧张地把头转过去。张理蕙说,你看,扣子都挤掉了。 阿尔伯特这时候突然想起他的车,说,完了,我的车肯定被炸飞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爬出土沟,朝车跑去。车因为停在树林里,敌机竟然没有发现,除了帆布上落了一层土,卡车毫发无损。张理蕙说,我得看看我的绷带。结果绷带也好好的,可是张理蕙突然发现阿尔伯特的手受伤了。她说,阿尔伯特,你的手流血了。 阿尔伯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正在流血,直到这时候他才感到疼痛。张理蕙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说,不要紧,不是弹片刮的,是你抱我的时候被炸断的树枝弄伤的。来,我给你上药。 张理蕙打开药箱,给阿尔伯特清理伤口,她用的是酒精,阿尔伯特痛得直嘬嘴。 阿尔伯特,谢谢你保护我。张理蕙说,原谅我说的话,现在,我觉得你也能为伊利亚舍命了。 阿尔伯特说,你在战场上这样沉着,真了不起。 张理蕙把药敷在伤口上,说,我是军人嘛。 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云南白药。张理蕙包扎完说,好了,现在我们赶快离开,回昆明。 他们上了车,把车开上公路时才傻眼了:前面的公路被日本飞机炸断了。炸弹把公路炸出一条大沟来,后面的公路也炸得只剩豁口了。也就是说,现在他们是向前走不通,往后走也不行。 两人对着公路张着嘴,说不出话。 张理蕙说,完了,我们被堵上了,这可怎么办? 阿尔伯特说,没有办法……不过,我们可以等着,总有车会开到这里,到时候一起想办法。 张理蕙说,阿尔伯特,你是什么脑子啊?说不定日本人把整条公路都炸了,别人也过不来呢。 阿尔伯特很丧气,那怎么办? 张理蕙说,你先把车开到树林里藏起来再说。 他们只好又把车开到树林里,两人折了好多树枝给车上了伪装,他们累得大汗淋漓。 天慢慢地黑下来,张理蕙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吧?阿尔伯特没吱声,他想起那天晚上和伊利亚遇到狼的事,心不由得颤抖起来。 张理蕙问,阿尔伯特,你真的是好人吗? 阿尔伯特说,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张理蕙突然掏出一支枪,说,我们可能会遇上危险,你如果是好人,就把这支枪拿上,你是男人,你应该有枪。 阿尔伯特望着张理蕙,你这样信任我吗? 张理蕙说,你刚才救过我,我还能相信谁呢? 阿尔伯特把枪拿过来,仔细地瞧。他说,你放心吧,只要我在,你就可以安心睡觉。 ……那天夜里发 751f." >生的事,成就了阿尔伯特和张理蕙的婚姻,这是我随母亲回到以色列后阿尔伯特叔叔告诉我的。他相信他与张理蕙的结合是上帝的安排,那么也可以说,母亲没能成为阿尔伯特的妻子也是出于上帝的旨意,因为比起母亲来说,张理蕙更接近阿尔伯特的气质。这一对更为相像,他们都是那种坚韧的对生活忠诚的人,在他们的理想中,不会出现像我父母那样看上去虚幻的信念。张理蕙性格直率,对生活没有过高要求,吃苦耐劳,这都和阿尔伯特很相像。 那天夜里同样的一幕出现了:狼群袭击了他们,狼钻进了车厢,把绷带咬得到处都是。他们无法把车开走,只有和狼对抗。阿尔伯特表现出无比的勇敢,他用枪射击,打死了几只狼。有一只狼弄破了驾驶室的窗玻璃,子弹打光了,阿尔伯特用背将车窗死死顶住,保护张理蕙。狼爪把阿尔伯特的背抓得鲜血淋漓。 天亮时,狼群终于退去。 张理蕙流着泪给阿尔伯特上药包扎。他的背和脖子已经被抓得不成样子。我相信,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张理蕙产生了对阿尔伯特的爱情。在战争这特 6b8a." >殊时期,有时会因为一件小事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后来我在父亲的回忆中得知,那次日机轰炸滇缅公路是日军正式占领它的标志。日本人化装成中国人潜入公路,袭击了守卫惠通桥的中国军队,中国军队自炸惠通桥,试图阻止日军进入。飞虎队在空中与日本飞机作战。铁山的部队是战斗先遣队之一,他们在惠通桥与日本五十六师团激战。铁山在桥南边发现了受困的阿尔伯特和张理蕙。 当阿尔伯特见到铁山的时候,铁山也看到了张理蕙。当时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全身是血,分不清是谁的血。他看到张理蕙紧紧地依偎在阿尔伯特的怀里,铁山心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马上就可以离开了。铁山说,我们要在河上架浮桥,你们的车可以从上面经过。 由几十个汽油桶铺设的浮桥在河水上颤抖。阿尔伯特不敢把车开上去,他的身体痛得发抖。铁山上了他的驾驶室,把卡车开过了浮桥。 阿尔伯特,你们快回昆明吧。铁山说,我们守不住了,公路完了。 伊利亚怎么样?阿尔伯特终于说出来了。 她很好,现在当翻译。铁山说,不过,你还是为你自己担心吧,快把车卖了。阿尔伯特,局势会越来越糟,回上海去,理蕙也一起走,别在部队呆了,听我的。 阿尔伯特没吱声。后来他说,你希望我离开伊利亚,是不是? 铁山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铁山转身走了。阿尔伯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才真正和伊利亚结束,他突然把张理蕙紧紧抱在怀里。 两年后,也就是1944年中国军队重新夺回了惠通桥,这时,阿尔伯特已经和张理蕙回到了上海。阿尔伯特的叔叔全家移居哈尔滨,阿尔伯特接手了叔叔的布店。他和张理蕙在到上海后的一个夏天结了婚。铁山在抗战胜利的一个月后,率部起义,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张成功失去了两个他最爱的人,一个是张理蕙,另一个是铁山。 阿尔伯特常常在布店门口往回望,他会看到张理蕙在柜台前剪布。她的剪影有时会让他把她幻想成伊利亚。她跟伊利亚一样,在剪裁上学得很快,但阿尔伯特知道,这两个剪影是如此不同:伊利亚在剪布的时候,心是飘浮的,而张理蕙则死死地盯着她要剪的布;伊利亚嘴里一直说要回上海,但她却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人,张理蕙没想过自己会到上海,但现在她已经紧紧地和这个地方联结在一起,甚至她的口音也很快有了上海腔。 她和阿尔伯特一样,都是入乡随俗的人。 主义的手 我叫铁红,是铁山的女儿,伊利亚是我的母亲,后来她改名叫陈莉雅。1950年的那一天,按公历是1950的1月1日,按旧历则还是1949年11月,我出生在从安徽往上海的行军途中。我的母亲骑在马上,我就从她的两腿间滚了下来,所以,我是在马背上出生的人。 父亲看着马背上鲜红的血,说,就叫铁红吧,革命要流血,共产主义的前景也是红色的,红比黑好,比白好,红让人兴奋。 我的父母就抱着我参加了土改,这场发生在江苏接近上海的农村土地改革,使我母亲的信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自从和我父亲结婚后,母亲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父亲的事业中。她先是参加了父亲所在的抗日队伍,经历了重夺滇缅公路的战役,她把对纳粹的仇恨都发泄到了日本人头上。随后她支持丈夫投身共产党,因为这是丈夫的理想,是他所有“主义”的总结以及惟一可能实践的地方。对于母亲来说,她的信仰已经转化成一种马上可以实施的行为,而不再是阿尔伯特那种对迟迟不来的弥赛亚的盼望。所以,她非常支持丈夫投奔共产党。 1945年抗战胜利后,铁山开始为这个计划作准备,他调到了北平,任装甲团团长。1945年的一个冬夜,铁山率领他的装甲团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东北,成为抗战后第一支起义的国民党队伍。铁山的起义行为日后在性质认定中引起争议,因为其性质不像是一次起义,后来发生的起义事件大半都是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情形下发生,而铁山面临的不是这种情形,他没有受到威胁,没有处境危机,甚至可以说前途一片大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起义呢?惟一的解释是,铁山可能早就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但资料显示,中共并没有所谓铁山这个地下党员,解放后铁山也没有被当作地下党的功臣对待,他的党龄也没有从1945年之前算起,反而是从他起义不久后算起,因为履历上很清楚地写着,他的入党日期是1945年12月3日,就是他率部起义后的一个月。 由此可见,只有一种解释是说得通的:铁山在起义前早就是一个真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这才是事实的真相。他比那些从闽西农村为了吃饱饭而参加红军的将领们更明白什么叫共产主义,也更真诚地投入他的事业,因为这是他的“主义”。铁山不是为了吃饱饭才参加共产党的,如果仅为这个,他就不会离开他的富裕家庭。所以,他起义后很快得到上级信任,仅几年时间就升任师政委,成为当时渡江部队的重要指挥官。 在渡江前的一年中,部队驻扎在安徽,铁山所在部在屯溪附近的农村开展了土改。 我见过母亲的一张照片,她穿着部队的军装,戴着军帽,颇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可是在这张照片的背后,却隐藏着父母第一次婚姻危机的征兆。 铁山自从参加了共产党,我是说在他正式加入共产党之后,他的热情高涨,到了无法自制的程度。在他看来,他过去在书上看到的某种前景马上就要实现,他认为从时间上看也就是几年的样子,这使铁山狂喜。他竟然认为,一旦共产党夺取了政权,就会马上实现社会主义,再过几年,共产主义就来临了。铁山被内心的喜悦念头缠绕,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他一天工作达十六至十八小时,除了吃饭,他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但他仍然精神焕发,这只能理解为信念使然。铁山对吃饭的要求降到最低的程度,只要一把炒米就可以对付,这是他在汽车队留下的习惯。 伊利亚开始不习惯这种生活,倒不是说她贪图安逸,事实上她已经跟着铁山吃了不少苦。她也答应铁山在革命胜利前不生孩子,问题在于铁山的生活实在太过简单,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为了革命理想他可以牺牲一切。工作忙的时候,他竟然长达几个月无视她这个妻子的存在,不和她同房,也不过问她的生活,一切交给勤务兵处理,有时二十多天伊利亚也见不到铁山的面。 有一次伊利亚吃错了东西,发起高烧,腹泻很厉害,铁山说没事没事,也没送医院,只叫卫生员喂了几粒药,自己就下乡了。结果因为延误治疗,伊利亚几乎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当时铁山正在农村进行土改的前期工作,他听到伊利亚病情加重的消息,并没有马上回到驻地,而是继续把工作做完,连同行的副师长都劝他回去一趟,他说,没事,她会理解我的,她知道这里的工作比她更重要。 铁山回到驻地医院时,伊利亚刚从死神的怀抱中回来。她急切地想见到丈夫,可是铁山回来后竟然没有先到伊利亚床前,而是在师部开了一个会,会议结束后才到医院。 伊利亚感到了愤怒。是的,可以说她第一次在心中涌起了对丈夫的愤怒。铁山坐在床前,也感到了 59bb." >妻子的愤怒在眼睛里闪动。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说,我工作忙,你是知道的,可是伊利亚,你也知道和这个工作相比,你、我都不重要,不是我不关心你,我也不应该关心我自己。 如果这一回我死了你怎么办?伊利亚 95ee." >问。 ……铁山没有马上回答,他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这的确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在他的字典里,人死后没有灵魂,所以人死了就死了,什么也不留下,就像一股轻烟一样消失了。那么,如果伊利亚死了,就再也无法和她见面了,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想起来很不愉快的事。 不,你不会死的。铁山说。 如果我死了呢?伊利亚坚持不懈地问。 ……你不会死,因为革命还没有成功,不会让你现在死的。铁山说。 伊利亚追问:是谁不会让我现在死?谁? 我相信母亲可能就是在这一刻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信仰,就是在她传统中的有神论信仰。在父亲口中出现的那个“不让她现在死”的到底是谁?可能父亲是无意间说出口的,但在母亲听来却好像突然唤起了她的遥远记忆。 谁不让我死?这个问题和“死后有什么”是一样的。当伊利亚在抢救过程中,似乎叩响了死亡之门时,她好像突然看到了灵魂,那个死后的东西,正像一团烟一样上升。 铁山没有马上回答伊利亚的话,他憋了半天,突然说:……是我,是我呀,我不让你死。 他很聪明很巧妙回答了伊利亚的问题,也回避了她的真实询问。 伊利亚不再说话,她理解铁山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想离开她。伊利亚感动了,她重新在铁山身上找回了爱情的希望,她原谅了丈夫。 伊利亚开始慢慢习惯铁山对她的冷落,她把它理解为工作的一部分。虽然她有时还会想起,当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铁山是如何关心她;在她发疟疾的时候,他一个人开车跑长途为她找奎宁;当她身陷土匪危机时,铁山不惜动用军队,并且只身深入匪窟,差点儿送命。伊利亚不明白为什么事隔几年,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多年后母亲对我回忆这些往事时,仍然不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因为厌烦妻子而冷淡她,铁山不是这样的人,他充满热情。他对农民的热爱是有目共睹的,每次从农村回来,铁山都要讲起当地农民的苦楚,他在讲述他们的遭遇时,眼睛里闪着泪光。有一回,他回到家后,连和妻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就把自己家里的衣服,自己的连同伊利亚的,都拿出来往车上搬。后来才知道,他这是要把自己家里的东西送给农民。 几年来,伊利亚一直为自己能找到这样富有爱心的丈夫而自豪。她觉得铁山比阿尔伯特高尚一百倍,阿尔伯特成天只想赚钱,而铁山成天只想帮助别人。可是铁山把家里她最爱的那条她父母死前留给她的围巾也拿走了,伊利亚开始难过了。 她和铁山吵了一架。尽管伊利亚强调这是父母的遗物,可是铁山跟她吵架时仍然投来让伊利亚终生难忘的奇怪目光:那是一种陌生的冷漠的甚至蔑视的目光。伊利亚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向她投过这种目光,里面有一种可怜她、看不起她的悲悯和放弃。 铁山,你不要这样看我。伊利亚说,我不是不想往外拿东西,可是这是我父母的东西。 就算是你父母的东西,难道比看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即将死去更重要吗?铁山看着妻子,是东西重要还是生命重要?伊利亚,你竟然自私到了这种程度吗?这是我的妻子吗?这是我的战友吗?我们不是一起宣誓过的吗?我们连一生都奉献了,连人都奉献了,还在乎一条围巾吗? 铁山突然发疯,好像丧失理智一样,自己扯自己的衣领,扣子被扯飞了,他疯狂地脱下大衣,喊,把一切都献出来,我操你妈!他竟然说了粗话。铁山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扔在地上,把围巾也扔掉,最后把大衣和靴子都脱掉,扔在地上,然后发出一阵让伊利亚感到撕心裂肺的狂叫。 这是父亲最隐秘的一幕,我的母亲跟我描述这个画面时,我几乎无法相信。这个有理想、具备良好克制力的战斗指挥员,竟然在家里演出了这一幕疯狂的闹剧,像个小丑一样,这真是令人惊讶。但当父亲晚年,我在协和医院陪同他时,曾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个细节,父亲却说我母亲在胡说。 铁山扯掉衣服后,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他流下了眼泪。伊利亚惊呆了,一种愧疚涌上她的心。她知道铁山一定是受了强刺激,否则不会这样失态的,况且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伊利亚走过去,抱着铁山的头痛哭起来,请求他原谅她。 可是她从丈夫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厌弃,甚至还有一种对敌人才会有的仇恨表情,因为他看到了伊利亚的软弱。他仍在愤怒中,那天,铁山狠狠地打了伊利亚,抽她的嘴巴,用脚踢她,他抓她的头发,一绺头发被揪下来,飘落在地上。 伊利亚哭了,藏书网伤心地哭着,也可以说悲凉地哭泣。她爬到铁山脚前,说,就算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就算我犯了弥天大罪,我还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你真的恨我吗?我是你的妻子啊…… 铁山像牛一样喘着气,脸上仍然是仇恨的表情。 伊利亚哭泣着说,铁山,你不要这样看我,求求你,我把什么东西都给你,你要什么,你说,这家里的所有东西,你都拿走,就是不要抛弃我,不要那样看我,我是你妻子啊…… 伊利亚头上被铁山揪下一绺头发的地方出了血,她的衣服被扯破了,露出了乳房。 铁山看着伊利亚披头散发的样子,突然紧紧抱住她,亲吻她,伊利亚也紧紧抱住他,泪水弄湿了他的脸。 铁山说,我太累了,太累了!你要支持我,伊利亚,你不能软弱,你要支持我…… 伊利亚说,亲爱的,我支持你。 她看到铁山瘦了,他因为操劳过度,眼睛竟深凹下去,变得异常苍老,又黑又瘦。由于眼眶凹陷,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大,好像惊慌的动物的眼睛。 铁山痛苦地去亲妻子的伤口,大声叫勤务兵给她上药。 伊利亚发现,丈夫是孤单的,其实他很可怜。他累得几乎要死去,变得异乎寻常的脆弱,所以他把压力倾泻到她身上。在以后的几年中,铁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好像快要绷断的弦,脾气喜怒无常,跟他说话有一句话说不对,他就会突然爆发出来,让人觉得非常恐怖。但平时铁山非常沉静,和人说话也很温和,只有伊利亚知道,这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我无法说明母亲和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裂痕,他们都不愿意说这些。但我可以肯定,母亲的裂痕是从心中开始的。事实上,后来在父母的冲突中,打架的事并不算多,但矛盾却已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在破裂之前,双方都在努力维系关系,因为他们不仅仅在维系婚姻或爱情,他们实际上是在维系信仰。这就是我父母和一般夫妻不一样的地方。 伊利亚为了挽回丈夫,后来真的放弃在驻地的安稳生活,跟随铁山到农村参加土改,她要用实际行动来维系她的爱情。可是,刚到农村的第一天,伊利亚就吓破了胆。她进村后找铁山,来到一片山坡上,那里正在处决一批犯人,包括地主、国民党军官和土匪。 伊利亚转过山坳突然就看见了他们。犯人们被推倒在地,铁山用脚狠狠地踢犯人背部,把他们用力地踩倒在地上,然后用手枪对着他们。有一个地主大约已经八十多了,花白的胡子在风中哆嗦,一直..不停地给铁山叩头,大喊大叫说他是冤枉的。他说他辛苦一辈子才挣下这家业,而且他对农民很好,村民都可以证明;他说他每年都求雇工来帮他收割,他付的是最高的工钱;他说他没有压迫过农民,他没当过农民的老爷,农民才是他的老爷,因为夏收一到,他就得求爷爷告奶奶,才能请到雇工。 他的喋喋不休引起了一阵笑声,伊利亚看见铁山也笑了,然后铁山就用力在老地主背上踩去,对着他的后胸开了一枪,血从胸膛飞出来。地主的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并没有马上死去,喉咙里发出一种叫声,双手扯着地上的青草,发出噼噼扑扑的声音。伊利亚吓坏了,她看见了老地主的脸,他在流泪。铁山上前在他头上又开了一枪,地主趴在地上跳了一下,死了。 这一幕镌刻在伊利亚的心里。无论事后铁山如何向她说明镇反的必要性,伊利亚都不能忘记老地主死前的哀鸣,以及他流的眼泪。铁山说,连《圣经》上也说,天国是强暴进入的,共产主义也一样。 伊利亚理解铁山的话,但她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因为它对伊利亚产生.t>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刺激。后来,她一直跟着铁山辗转在各地农村搞土改,铁山也没有再让她目睹处决的场面,但伊利亚看到的事实比现场的处决更可怕。 经常在晚上,有人会送来一本红色的小册子,上面写着这个区需要处决的人的名单。这些处决的名单,将由铁山来遴选,他可以决定杀什么人,或者留下什么人。 伊利亚刚开始没有明白丈夫在灯下做什么。他先磨墨,然后拿出毛笔在水中化开毫,接着开始在名单中选择,他打钩的是要处决的人,划圈的人则幸免于难。伊利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问,你为什么在名字上打钩呢? 要处决他们。铁山说。 伊利亚吓了一跳。可是……她说,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铁山说。 伊利亚觉得有一种冷意渐渐浸透全身。她听说过土改中有的地方找不到地主,只好用富农充数划入处决名单,今天她亲眼看到丈夫在划掉一些他并不了解的人的名字,他的毛笔轻轻一抹,这个人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铁山觉察到了妻子的惊恐,虽然她什么也没说。铁山说,伊利亚,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提高觉悟呢?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不认识他们,却可以定他们生死,其实,不是我在定他们的生死,是正义在审判他们,这些人每一个都死有余辜。 伊利亚轻微颤抖着,她能理解铁山的话,但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她荒唐地联想到自己父母的死亡,虽然这是两回事,但眼前密密麻麻的名单,让她想起前往集中营的犹太人的名单,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 在接下来和铁山的共同生活中,伊利亚没有再和丈夫有过大的冲突。她睡在铁山身边,却常常彻夜不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况当中,有一种不安全感像钟摆一样在她心中摇摆。 但她知道,她仍爱他,因为他是好人,到今天为止,他仍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上海重逢 阿尔伯特藏书网在文德里的布店经营得很好,成为上海一家比较有名的布店,这家布店以卖丝绸为特色,还兼营量体裁衣的生意,张理蕙学得一手好的剪裁功夫,尤其擅长改良旗袍的设计,上海的达官贵人口耳相传,来这家叫“迦南布行”的布店置装的人很多。但这种好日子没有多长时间,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解放军要过江的消息像流行病一样传播,不过这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大家都知道他们 迟早要打过来,但直到解放军布防到江对面,市民才真正紧张起来,那些军政人员和家属这才感到末日来临,纷纷作好逃亡的准备,她们这时候哪还有心情置装呢?所以阿尔伯特的布店生意一落千丈。张理蕙从一两个要好的达官太太处获悉,可能半个月后解放军就打过来了。共产党是反对私有制的,估计要没收她的布店。 这是阿尔伯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虽然他有过玫瑰街的商店被德国人没收的经历,但共产党怎么说也不是纳粹啊,他们还是抗日的嘛。如果只是制度上的变化,即使要没收布店,也应该对他们有很好的补偿才对。所以阿尔伯特理解不了关于共产党会没收他布店的事情。张理蕙却忧心忡忡地说,我们是不是考虑一下,把布店盘给人家,然后也跟着走。 跟谁走呢?阿尔伯特说,跟你那些太太朋友吗?她们现在自顾不暇,飞机票和船票都不好买,再说了,要走,我只想回以色列。 你想回以色列?张理蕙看到丈夫的眼睛突然涌上泪光。她知道他的心情,以色列复国了,正在号召全世界的犹太人回到中东这块土地,可是现在阿尔伯特似乎在中国扎根了。张理蕙抱起他们刚刚生下才几个月的儿子,说,我们刚刚有了儿子,就要带着他奔波那么远吗? 他们的儿子长着一张典型混血儿的脸,鼻子很大,眼睛是双眼皮,小嘴里吐着白沫,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儿子的犹太名字叫埃胡德·立西纳。中文名字还没有取。阿尔伯特用手摸着儿子的脸,说,我的小埃胡德,你说我们到哪里去好呢? 张理蕙说,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阿尔伯特说,我还不想这么快走!现在的上海有一笔好买卖可以做,达官贵人们忙着出逃,他们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往外贱卖,我们为什么不开间店,用低价收购他们的东西呢?这样我们就发大财了。 张理蕙一听,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的确是笔好买卖。不过,她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阿尔,你真是个财迷,这种时候你还能想出这种鬼主意,真有你的。 阿尔伯特说,这主意不好吗? 张理蕙摇摇头,你是要钱不要命。 阿尔伯特说,别把共产党想得太坏,我就想不出它能比国民党还坏?再说,我们就是要走也需要钱哪,我们不如狠赚一笔再走不迟。 张理蕙只好同意他的想法,于是他们在外滩开了一间店,用原来的一点钱滚动收购有钱人抛售的东西,因为他以美金结算,所以大家都愿意把东西低价卖给他。阿尔伯特的仓库突然堆满了宝贝,从家具到古董,从汽车到衣服,什么都有。阿尔伯特很高兴,他觉得这比他做了三年的生意还赚钱。 张理蕙说,你是有了这些东西,可是你要卖给谁呢? 阿尔伯特兴奋地抚摸着一张明式的桌子,说,谁要不是都得付钱吗?我就是再贱卖,也能大赚一笔啊。 就在这天夜里,小埃胡德生病了,不停地哭闹和咳嗽,文德里的郎中说,这是百日咳。阿尔伯特把他带到医院治了几天,病情没有好转。有一个中医说,浙江乌镇有个名医专治百日咳。乌镇是阿尔伯特经常去收购丝绸的地方,他和张理蕙当即决定带孩子去一趟乌镇,顺便把最后十几匹没收来的丝绸一起带回上海。 这次浙江之行令他们终生难忘。他们回头行至萧山时遇上了国民党逃兵,逃兵把他们一群人统统赶下车,赶到一片水中的洲地上,张理蕙手中的孩子被抢走,她大哭大喊,可是没有用。 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被允许回到原来的地方,张理蕙发现,儿子不见了,车已经被开走,布匹也没了。张理蕙几乎要哭瞎了眼睛,她大骂阿尔伯特为什么要带儿子到这种地方来。阿尔伯特无言以对,他强忍悲痛,对自己说,我失去了儿子,就当是亚伯拉罕向上帝献上了以撒。 可是张理蕙不甘心。她在当地用钱招呼了一些乡民找儿子,找了十几天一无所获,倒是有一些假儿子送上来,被骗去了许多钱。 阿尔伯特劝妻子,没有用了,我们回去吧,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是对我们不回以色列的惩罚。 张理蕙骂他,现在还要走吗?儿子都丢了,我告诉你,不找到儿子,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他们回到了上海。自从儿子丢失后,张理蕙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她仍然没有放弃,到处打听消息,但希望是渺茫的。她有一段时间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 阿尔伯特说,他不会回来了,这也许真的是神的旨意。 张理蕙说,你就一个人胡说吧!这不是神的旨意,是对你的惩罚,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发国难财,低价收购别人用尽一生赚来的东西,现在遭报应了!伊利亚说,你是财迷,阿尔,你真是个财迷。 阿尔伯特心中伤悲,突然跪在地上,说,神啊,您真的不喜悦我这样做吗?您真的是在惩罚我吗?可是我没有强买强卖,都是他们愿意卖给我的呀,如果我不买,还有谁会要他们的东西呢?神啊,您告诉我,我当如何行才能满足您的心意呢?求求您救救我! 这时,张理蕙突然下床,也跪在阿尔伯特的旁边,流下了眼泪:阿尔,你的神真可以救我们吗?他不是神吗?他会救我们的孩子,不是吗?现在我信你的神了,你跟他说说,让他发 发慈悲,救救这孩子,他还不满一岁啊! 阿尔伯特说,理蕙,你真的要信我的神了吗? 张理蕙点头,她已经完全被击垮了。她说,我信,我现在信了,耶和华我的神,请您搭救我! 阿尔伯特哭了,说,耶和华啊,如果这是您要让她信您的必要试炼,我愿意付出这个儿子的代价!就像亚伯拉罕献上他的儿子以撒,现在,我已经献上了,请您给我们信心吧!给我们信心吧! 从那天开始,张理蕙正式接受了犹太教。在失去儿子的日子里,开始有了另一种东西陪伴她,那就是《圣经·旧约》。她阅读《圣经》的时间比阿尔伯特更长,祷告也比他迫切。她真的有了信心,她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阿尔伯特告诉她,宁愿这样相信:儿子无论在哪里,他都在耶和华手中。 两个月后,解放军解放了上海。 当炮声消融后,一切变得异常寂静,比平时更静。早晨,阿尔伯特起床做早祷的时候,突然感到异样,他轻轻打开窗户,赫然发现一队又一队的解放军士兵睡在窗户底下,骑楼下的地板睡满了士兵。他们把大衣盖在身上,除了站岗的哨兵和几个巡察的军官,几乎都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阿尔伯特惊异地看着他们,他想不到解放军是这样进城的。这时张理蕙也起床了,她轻轻地站到丈夫旁边,看着这一切。 他们连屋都不进,大约是真的不会抢东西了。张理蕙说。 阿尔伯特心里顿时踏实许多。他对张理蕙说,我说不要走嘛,我们的神的旨意总是高过人的意思。 第二天,上海举行了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大游行,锣鼓声几乎要震破阿尔伯特的耳膜。他拉着张理蕙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到处是晃动的旗子,解放军士兵坐在坦克车上,向人们招手。 这时,阿尔伯特发现,在一辆吉普车里面,坐着一个长得很像铁山的军官。阿尔伯特对张理蕙说,你看,那个人是铁山吗? 张理蕙看了看,说,好像真的是他呢! 阿尔伯特往前挤,以便更清楚地看到那个人。他看到了,真的是铁山,他可以肯定就是他。阿尔伯特朝铁山大喊,叫他的名字,张理蕙也跟着叫,可是鞭炮声太大了,他没有听见。 一会儿,吉普车就开到前面去了。 欢迎仪式结束后,阿尔伯特回到家里,兴奋地说,没想到真的是铁山!怎么会是他呢? 张理蕙看着丈夫说,你可别太高兴,他是你的情敌呢,没见过看见情敌还那么高兴的。 阿尔伯特低着头说,他是个好人,你忘记了?是他让我们逃走的,有他在上海,一切都好办了。再说,不知道伊利亚怎么样了。 张理蕙酸酸地说,你瞧,说不到两句就想起老情人来了。 瞧你在说什么。阿尔伯特生气了,多少年了,想见一见老朋友不行吗?再说,她也是犹太人嘛。 张理蕙上来摸他的脸,说,跟你开个玩笑嘛,其实,我也想见见她呢。 但没过多久,那件让张理蕙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解放军开始清理国民党临撤退时留下的财物,其中有一部分公产被当时的军官卖给了阿尔伯特。文德里一个妒忌阿尔伯特的丝绸店老板趁机告他的状,向解放军报告,称阿尔伯特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让他保管国民党的财物。 ……阿尔伯特在睡梦中被惊醒,是剧烈的敲门声。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惊慌地起来开门,一队解放军站在门口,荷枪实弹,把阿尔伯特吓坏了。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军官说,我们怀疑你窝藏国民党的财物,我们要进入搜查。 阿尔伯特说,这是我花钱买的…… 军官不理会他的辩解,让士兵进入屋子。他们搜遍了整个屋子,没见到东西。军官问,你们的东西呢?有证据表明,你们藏了大量的东西,其中有国民党的办公设备。 阿尔伯特支支吾吾,他说,那是我们花钱买的,是我们自己……张理蕙掐他的腿让他不要说,可是阿尔伯特很老实,说,东西在我们的仓库里,我带你们去,可是这是我花钱买的。 当仓库大门打开时,军官惊呆了:他看见了一屋子的东西,连电话机和旧发报机都有。他的嘴角出现笑意,他说,你的东西真多bbr>99lib?啊。张理蕙吓得直哆嗦,可是阿尔伯特竟然说,这都是我们花钱买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用低价卖给你们。 士兵们发出一阵笑声。军官下令,封锁这个仓库! 阿尔伯特急了,拦住军官说理。军官一摆手,几个士兵把他们的胳膊一扭,推上了吉普车。 惊魂未定的阿尔伯特和张理蕙一起被押送到了一个大院。士兵把他们推进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发出浓重的霉味儿,一只死老鼠在墙根里发出强烈的臭味儿。 阿尔伯特对张理蕙说,看来你说对了,我们没走是错误的,现在完了,丢了儿子,连财产也没有了。 张理蕙看了他一眼,亏你是有神的人呢!别紧张,我有办法。 这时进来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军官,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他们坐下来开始审问他们。问 过他们的姓名和基本情况后,军官说,你们解释一下这些东西的来源。 阿尔伯特说,是我用钱买的,我都说了五六遍了。 军官问,上海都要解放了,你要这些东西干吗? 阿尔伯特说,解放了就不用东西了吗?你们解放我们不是要让我们过更好的日子吗? 军官一愣。这时张理蕙按了按阿尔伯特的腿,说,长官,我们真的是生意人,生意人就是爱财嘛,再说我们这些人没有血债,所以也不想走,就买了这些东西。我们跟你们一个大官是认识的,他叫铁山,我们是他的朋友,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你跟他说我们的名字,他就知道了,我们是好朋友来着。 军官愣愣地看着他们,好像要看他们有没有在撒谎。铁山是我们的政委。他说。 他马上转身出去。张理蕙说,阿尔,我们有希望了。 半个钟头后,阿尔伯特和张理蕙被带上一辆中吉普,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幢花园洋房。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们见到了铁山。 铁山微笑着,他变得有些黑了,脸上添了沧桑,所以显得更加沉着。他对阿尔伯特和张理蕙说,听说你们成财主了。 张理蕙说,不是的,我们只是用钱收购了些东西。 铁山说,阿尔伯特,你还是改不了老脾气,破烂值得了几个钱?头比它值钱吧! 阿尔伯特紧张地说,真的要治我们的罪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干啊! 铁山说,里面有发报机,你说怎么弄? 阿尔伯特急了,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特务!要不我们为什么还光明正大地带你们去看呢。 铁山笑起来,阿尔伯特,你还是那么胆小吗?我让你见一个人。他叫了一声,伊利亚从里屋走出来。 阿尔伯特见到伊利亚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伊利亚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她的脸上添了一些皱纹,也胖了一些,但却有一种憔悴感,两只眼睛变大了,眼窝却陷了进去,双眼皮更加明显,眼袋往下耷拉,好像睡眠不足一样。 伊利亚。阿尔伯特叫了她一声。伊利亚笑着走过去,他们拥抱了一下。 伊利亚说,你还好吗?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摇摇头说,我成特务了。 铁山让伙房做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留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吃饭。张理蕙悄悄对阿尔伯特说,没事了,他留我们吃饭。 那他会还我们东西吗?阿尔伯特问。 你到现在还想着东西?张理蕙打了他一下,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席间,铁山一直讲他们渡江一役的情节,他讲得很兴奋,可是阿尔伯特看到伊利亚只是低着头吃饭,没有搭太多的话。吃完后,他们在阳台上喝茶,天色已经晚了,伊利亚把茶送到阿尔伯特手里时,阿尔伯特突然问了一句,伊利亚,你好吗? 我很好。伊利亚说。你想看看我的女儿吗? 那是我跟阿尔伯特叔叔见的第一面,我是铁红,我太小,我是不会记得这个画面的。当我再见阿尔伯特叔叔时,已是十七年之后。 我可能要回以色列了。阿尔伯特对伊利亚说,那是我们的家乡。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见伊利亚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低头走出去。 当晚,铁山亲自用吉普车把他们送回家。当车开到文德里的时候,铁山突然说,伊利亚当母亲了,她会永远留在中国。 阿尔伯特没说什么。后来他说,那些东西, 是不是不会还给我们了? 你真的还想要那些东西吗?铁山说。 张理蕙赶紧说,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铁山说,我让他们退一部分给你们吧,重要的是,见到你们真好,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的迦南 阿尔伯特叔叔和张理蕙于次年三月离开中国,回到了以色列。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以色列,但我仍然要说他们的确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是我们犹太人的应许之地。我们纵使像被击溃的羊群,分散在世界各处,仍然紧紧围绕一个中心,仍然每天在向这个中心进发,它就是神应许给我们的迦南美地①。 在阿尔伯特即将离开的前几天,母亲设法见了阿尔伯特一面。我相信母亲不愿意让父亲 知道她私下与阿尔伯特见面的事,并非父亲心胸狭隘,事实上父亲在对待阿尔伯特的事上是很宽容的,但母亲总是觉得如果这事让父亲知道,她会有一种不自由的感觉。 伊利亚在上海外滩的一间咖啡馆见到了阿尔伯特。虽然她经过用心的打扮,阿尔伯特还是像上一次一样,看出了她的憔悴。阿尔伯特仍然很单纯,他很直接地对她说,你还年轻,可是看上去老了。 伊利亚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们见面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阿尔伯特。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不开心?阿尔伯特问。 我知道旧情人总是要问这样的问题。伊利亚点了一支烟,如果你这样问,我就告诉你,我很幸福。 你怎么抽烟了?阿尔伯特问。 伊利亚吐出烟,阿尔伯特,你还是老脾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总是以救世主的态度和我说话,可是你什么时候救过我? 说着伊利亚突然哽咽了一下,烟呛了她,她猛烈咳嗽起来。 阿尔伯特上前帮她轻轻拍背,伊利亚轻轻地摸他的手。 我真的没什么。伊利亚说,他是个好人,我说的是铁山,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对我也很好,你不要以为我跟他有什么问题,你是想当面看着我后悔,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急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真的,我真的希望你好,你们好…… 伊利亚看着阿尔伯特的认真样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那样儿,阿尔伯特,你真是阿尔伯特……伊利亚笑不可支,弯下了腰。 不过……你还是不抽烟的好。阿尔伯特说。 好吧。伊利亚看着他,掐灭烟头。我听你的,但是阿尔伯特,以后你会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你已经结婚了,但你还是不知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和张理蕙的故事,如果你当我是妹妹,你就告诉我,包括你们的不好,你们怎么吵架的,你就把最难受的事告诉我,高兴的事别跟我说,我知道什么叫幸福,你就让我为你分担不幸好了。 可是……阿尔伯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和理蕙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伊利亚问,你是说你们根本没有问题?还是你连我都不信任? 不是。阿尔伯特说,我们真的很好,我们很少吵架,我们的儿子丢了,我们也没有反目,我们真的很好。 伊利亚愣了一下,重新点起烟。 阿尔伯特问,难道你希望我和她吵架吗?伊利亚。 伊利亚打了一下他的头,你真是个笨蛋,阿尔伯特……你们,真的那么幸福吗?还是你因为自尊心要在旧情人面前装成这个样子? 阿尔伯特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是什么原因?伊利亚吐了一口烟,我和铁山有时会吵架,因为夫妻都是这样的,你们不是夫妻吗? 我们是夫妻。阿尔伯特说,但我和理蕙是神面前的孩子,她跟着我信了神,她真的信,现在,我们把一切都交托给神,就这样。 ……伊利亚长时间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那是窗外,可是窗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她的眼神是虚的。 我相信,我母亲在这一刹那可能产生了一种人类普遍的情绪:妒忌。她在妒忌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因为她相信阿尔伯特说的是实话,她太了解他了。或者说,她会妒忌,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她还爱着阿尔伯特,要么她和父亲的婚姻并不幸福。 可是事后我发现,这两条理由都不是很充分。我知道母亲爱父亲甚于爱阿尔伯特,她和父亲的婚姻也不能说不幸福。但母亲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是她丢失的,现在被阿尔 4f2f." >伯特遇上的另一个女人拾起来,那就是她的信仰。她好像看到张理蕙从地上把它捡起来,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好像她不小心失落的首饰,现在被另一个女人得着了。她妒忌了。 你怎么啦?阿尔伯特看她的烟头烧到了手指。伊利亚急忙把烟捺灭,说,你瞧,我说过不抽了,又抽上了,是我不讲信用……我是离开神了。现在,我相信你和张理蕙是靠着神,才有今天的日子。 阿尔伯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旧约》,放在伊利亚面前,说,我知道你有《圣经》,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这是我贴身用的,已经陪我二十年了。我们要分别了,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这本《圣经》里有我写的注解和心得,我想可能对你有用。 伊利亚心一酸,突然想流泪,她翻开《圣经》,上面写满了德文和希伯来文的注解。 以色列的船会来接我们。阿尔伯特说,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回到以色列,虽然我知道这好像不可能。 伊利亚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永远不会回去了,我的家在这里,铁山在这里。 其实,我也把中国当成我的家乡。阿尔伯特说,你看,我的中国话说得多好!他说了几句上海话,逗得伊利亚哈哈大笑。 ……伊利亚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吓了一跳,铁山的车停在门口。卫兵说,他是应首长的命令来接她的。卫兵交给她一个铁山送给阿尔伯特的东西,阿尔伯特打开一看,是一本《资本论》,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读一个伟大的犹太人写的书——送给我的好朋友阿尔伯特,铁山敬上。 我的朋友,铁山……阿尔伯特轻轻道。 ……伊利亚回到家里,铁山没有问起阿尔伯特的事,伊利亚知道丈夫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当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正式要起程时,在上海的码头,张理蕙突然见到了铁山。 铁山说他是到码头视察,其实他是专门为了张理蕙而来。铁山和阿尔伯特寒暄了一会儿,他说伊利亚生病了,不能来送他,委托他来送行,他甚至拥抱了阿尔伯特一下,说,我等着你的车呢。 什么车?阿尔伯特不明白。 你不是想造车吗?你现在回以色列,可以实现你的汽车梦了。铁山说,到时候我进口你造的车。 谢谢你多年的照顾,铁山。阿尔伯特说。 铁山说他有一些事情要向张理蕙交代,是张理蕙的私事。他把张理蕙单独叫进了一个房间,对她说,你真的要去以色列? 张理蕙看着铁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铁山又问了一句:你要离开中国? 张理蕙说,我要跟他在一起。 铁山拿出烟来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和阿尔伯特逃走的时候,张成功为你流泪了。 张理蕙非常吃惊地望着铁山。 铁山说,我承认我叫你们走,是有一点私心,我不想让伊利亚再见到阿尔伯特。但事实证明你们的婚姻是对的,你很适合阿尔伯特,就像伊利亚适合我一样。但是,你我都没想到,张成功一直是喜欢着你的。 张理蕙不知说什么好。她死去的父亲和张成功是同事,所以,她一直把张成功当叔叔看待。 可是我今天不是要讲这个,张成功已经成了蒋介石的帮凶,现在到缅甸去了。铁山说,我要说的是,你真的要离开祖国吗?……你对这个新的充满希望的国家没有留恋吗?阿尔伯特走,就让他走好了,我和他不一样,你,虽然你是他妻子,但你和他也是不一样的! 张理蕙没想到铁山会在这时候说这些。你是不是不让我走?她紧张地问。 铁山笑起来,我?我会不让你走?是,我只要下一个命令,你就走不了,但这样多没意思。我只是问你,你是中国人吗?现在一个全新的中国、再没有压迫和剥削的中国、平等美好的中国,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感到激动吗?你不兴奋吗?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即将变为最美好世界的祖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吗? 张理蕙没吱声,她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铁山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终于,张理蕙眼泪流了下来。 ……你流泪了。铁山慢慢地点头,说,你很难过……有一种叛国,是从心里开始的,的确让人痛苦,是,这也是叛国。当一个中国人多好啊!理蕙,旧世界已经过去,新世界就在你手里,连伊利亚都投入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中,你是一个中国人,却要到以色列去? 可……可是。张理蕙说,我信神了。 信神?铁山皱着眉,以色列的神,会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他大笑起来,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吗?一个讲希伯来话的神,成为了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你就是把我关一万年禁闭我也想不来这个道理。理蕙,没有神,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是你想像的。这神从来没有救过阿尔伯特,也没有救过伊利亚,没有救过你,否则阿尔伯特为什么要逃到中国来?是中国救了他,不是神,神也没有救你们的儿子,没有神! 铁山甚至握住了张理蕙的手,急切地说,留下,啊?留在中国,现在时间不多了,你只要开口,一切都会马上改变。阿尔伯特要走,就让他走好了,但你不一样,啊?你说,你不走了,说呀。 ……张理蕙闭上眼睛,说,让我走吧,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铁山看着她,呆了一会儿,说,你说错了吧,你要说的是,让我跟我的神在一起。 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张理蕙又说了一遍。 ……铁山没有吱声,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猛然停住脚步,回头说,你要走了,我就对你说了吧,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留你吗? 张理蕙说,谢谢你。 因为我也曾偷偷喜欢过你,那是在伊利亚之前。铁山说,自从遇到了伊利亚,一切都改变了,你跟她相比,实在是太差劲了。 阿尔伯特走后,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进入了一段平稳期。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北方某城市当了七年的党校副校长,一直到1957年。他进入党校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谁都知道,有一个出名的共产主义理论家叫铁山,这个人是忠诚的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者。父亲的名字出现在有关的理论刊物上,他研究的领域比别人更广泛,他精通英、德、俄三国外文,对空想社会主义有充分研究,写过一篇论乌托邦的文章。父亲出名有两个理由:其一,他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竟然对共产主义理论如此精通;其二,他从师级干部位上转业,没有选择到利益部门,却自己要求到党校当一名普通的教授,因>为级别关系,上级部门只好让他当了党校的副校长。 铁山经常到党校校长陈松奇家串门,不是讨论校务,而是讨论课题。铁山精于作战,但对行政事务不熟悉也不感兴趣。陈松奇是个专门研究共运史的专家,所以铁山很喜欢找他聊天,补足他对共运史了解不足的部分。在校务方面,陈松奇怎么说,铁山都举手,所以有人说,铁山是陈松奇手中最好玩的一枚棋子。 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童年的主要部分。在我的眼中,父亲是快乐的 。他经常在办公室看书看到很晚,回到家后就开始抱着我玩,父亲经常把我抱起来旋转,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会拉二胡,拉的是少数民族歌唱共产党的歌曲。我就躲在他身后,冷不防揪bbr>住他的弓上的弦,他只好停下来,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敌人在搞破坏呀!说完把我抱起来,把我转得晕头转向。母亲说,看你把她转得,站都站不住了。 小孩子就是要锻炼锻炼嘛。父亲说。 父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把我放下,去帮母亲掐菜,他一边掐着豆角,一边跟母亲聊他的论文。可是,母亲却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在这段我认为是家庭最和睦的日子里,母亲是沉默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犹太人身份,父亲吃猪肉,很少吃牛肉,羊肉更是一口不沾,父亲爱吃又脏又臭的猪大肠,母亲只好坐在小板凳上用半天的时间,塞入地瓜粉和盐来清洗猪肠。 以我的记忆对父亲的观察,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少数对共产主义有如此深入研究和实践的人。父亲真诚地把共产主义当作理想和信仰,也当作他的生活来实行。比如,他从来就不愿意过豪华的生活,把它视为一种奢侈。他喜欢穿补过的衣服裤子,可是母亲总是有办法让他穿没补丁的衣服,母亲不喜欢一个男人穿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有办法把破洞补得让人看不出来,好像一朵花一样。父亲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吃猪大肠,这个嗜好的代价不大,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不喜欢吃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把它扔在地上让狗吃。 父亲把积蓄下来的钱奉献出去,有一个阶段他把积蓄当党费交出,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生活费,后来他把钱用于解决一些贫困户的生活。这些人后来被称作五保户。你相信吗,这个最真诚的实践者真的把他大部分的工资贡献给了他人,作为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并没有从他较高的工资中享受到什么好处,他把钱贡献出去后,逼得我们只能像一个工人家庭那样省吃俭用。 母亲每天在灯下算账,一分一分地抠钱,在那时候,我要吃上一盒饼干都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盯着一个邻居的孩子吃糖,他妈妈问我吃不吃,我盯着糖说,我只看看,我不想吃。连他妈妈都心疼了。我母亲知道后,哭了。在父亲贡献钱这件事上,她从来没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后来向我提过一句说,犹太人也是要向神奉献什一税①的。可是我要说,父亲拿出去的钱绝对不止十分之一。过年那一次,我跟父亲去看望贫困户,我看到父亲竟然和普通工人一起,帮那个老人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为他垒了个厨房。 也就在那年的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很晚才到家,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父亲回到家后,也没有抱我,一个人扎进了书房,我和母亲觉得很异样。母亲凑近书房门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听到了一种类似哭泣的声音。 父亲几乎从来不掉泪,但母亲听到了从书房里传来的异样声音,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咕噜咕噜声。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书房里出来,母亲迎上去,父亲脸色严峻,紧紧地把母亲抱在怀里。 母亲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向共产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抓进了监狱。母亲紧张地问,你说了什么?铁山。 父亲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向党提意见的,因为我不认为党有什么错,共产主义事业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谁都会犯错,所以有些错不是错。 母亲松了口气,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呀,铁山。 父亲突然说,伊利亚,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母亲急切地说。 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父亲说。 信仰者之影 当时我还太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样的严重事件。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件事如果放在别的人身上,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父亲的好友、党校校长陈松奇在反右斗争开始后,逐个整肃他的对立面,但单纯的父亲却没有察觉这是一个可怕灾难的开始。父亲在这个运动中没有受到伤害本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他为人直率,有话便说。可是当上面布置党员向党提意见时,父亲说,我对党没有意见,所以我不对党提意见。 这个一向直率得像一块生铁的铁山,竟然说出了如此深思熟虑的话,不由得让陈松奇吃惊和提防。陈松奇就找了个机会问铁山,为什么不对党提意见?铁山说,社会主义是一个艰难的事业,共产主义是一个遥远的事业,无论哪一个政党来负担这个使命,它都要经受考验,它都要付出代价,现在才建国几年的功夫,共产党已经做得很好了,很不错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意见好提,我对它的表现很满意,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说的可能会被人利用,所以我宁愿不说。 陈松奇这才明白,这个人说的是真话,并非有什么城府,他真诚地认为不应该对党提意见,党要大家提意见是一种胸怀,但我们必须以鼓励为主。 但我对人有意见。铁山突然说。因为人不能代表党。 你对谁有意见呢?陈松奇问。 你,我对你有意见。铁山说。 起先陈松奇以为铁山是在开玩笑,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铁山在严肃的事情上是从来不开玩笑的。铁山对他的好朋友说,你这个人有时候在课堂上讲的话,和私底下讲的话不一样,这是不好的。 陈松奇想,铁山能先把意见跟他说,而不在党小组会上提,还是把他当好朋友的。 陈松奇说,你说得对,我改。 可是铁山却说,我看你很难改得了。 这好像是一个预言,预测了他们关系的彻底破裂。在一次生活会上,铁山突然把矛头指向陈松奇,内容跟他私下和陈松奇说的一样,但陈松奇在会上听到这些话,就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不太相信铁山会整他,因为在铁山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要与他敌对的动机。陈松奇秘密调查了一遍,证实铁山并没有拉帮结派要搞倒他,所以陈松奇认为,这又是这个怪人的一次“发疯”而已。 陈松奇把铁山请到家里喝酒,目的是要消除他这种莽撞行为的后患,并公开明确地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因为他知道,这个直率的家伙如果是自己人,会是一个铁杆同道,如果不是自己人,就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但这次喝酒导致了铁山和陈松奇关系的彻底破裂。 当晚,在喝了三两白烧后,陈松奇为了把铁山纳为同一阵线的战友,他向铁山出示了他要在反右斗争中消灭的人的名单,其中包括一个姓柳的,他是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朋友。铁山听完陈松奇的叙述后无比骇异,他问陈松奇为什么要清除姓柳的那个人?因为这是一个几乎找不到缺点的老好人,他没有任何错误,也没得罪过陈松奇。铁山认为,就是出于私怨而要清除柳,不如先清除他铁山好了,因为自己当面顶过陈松奇。 陈松奇回答了铁山,这种回答对于铁山是爆炸性的——陈松奇说,正因为他没有错误,所以他要倒霉,有错误的人永远不会倒,因为有错误的人就是有观点的人,有观点的人总有他胜利的时候。 为什么?铁山问。在他看来,错误就是错误,它总是要被撂倒,就像真理终必将谬误踩在脚下一样明白无误。 为什么呢?铁山问,你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他妈的真理。陈松奇说,他是很少说粗口的,但他现在喝了酒。他说,共产主义是很难实现的。 ……铁山并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言论,他在资料室里天天看外参,敌人如何攻击共产主义铁山都不觉奇怪,但这话却从他一直非常尊敬的党校校长、他的好朋友、他的战友、天天教导别人信念的人嘴里说出来,铁山整个人像崩溃了一样。虽然当时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但铁山的心灵如同遭遇泥石流,有了山崩地裂的感觉。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说的是真话,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他的朋友,所以才讲真话。这个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坚定地以追求共产主义为自己终生目标的人,时刻都被那个伟大的理想吸引着:那个物质极大丰富,却没有因此产生私心的圣洁的社会,更极大丰富的是人的品格——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在按需分配的社会里,人却不会多拿一针一线,这是多么美好超越的社会和心灵啊!铁山打仗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这个目标的达成。 可是今天,他最崇拜的战友对他说,那是一个骗局,是一个乌有之乡。也就是说,铁山的周围是一批根本不相信自己信仰的假同道、假共产主义者。他生活在这样一群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理想,除了他这个傻瓜,也许大家把他当傻瓜看已经很久很久了。 当天晚上,铁山一个人在操场,他在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人沿着跑道疯狂奔跑。冷风砭入肌骨,他的心一块一块剥掉到地上。 我相信父亲在那天晚上的痛苦达到了极限。现在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有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你不相信,说明你非常浅薄,你不了解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能进行到今天,一定有像我父亲这样真正相信它的理想的、纯粹的人存在着,否则是不可想像的。平时,父亲不算是个生动的人,他的话并不多,所以显示不出他的个性,但他有足够的理性,做事井井有条。但在某一时刻,他最隐秘的地方被伤害时,这个人就完全变了模样。 他回到家,竟然在书房里一个人摔东西。这是母亲对我回忆的,我实在想像不出这个人发火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对母亲说了一夜,所有怒火都对着陈松奇。他像一个满怀深仇大恨的战士一样,无情地向敌人倾泻炮火——是的,他已经把陈松奇当成了敌人,或者说最可耻的叛徒。 可是过了一天,他又完全变了模样,像一个软弱无助的人,一个人在书房坐上一天,呆 呆地看着窗外,不看书,也不去上课。母亲只好给他去请病假。他一个人看着窗外的时候,眼神浸透了忧伤的光芒。 他开始长达半年不跟陈松奇说话,大家都知道这一对朋友正式交恶了。但陈松奇对外称,他从来没有和铁山闹过矛盾,是铁山对他有误会。陈松奇知道,这个人不能得罪,他可能是最危险的敌人。 有天早上父亲起床后,突然对母亲说,你知道我昨晚梦见谁了吗? 你梦见了阿尔伯特,是吗?母亲问。 父亲摇摇头,我梦见他了,我梦见陈松奇了。 这种人有什么好梦见的?母亲说,陈松奇就是个恶人、小人,忘恩负义,他跟你本来就是两样人,你梦他干啥? 我梦见他了..,梦见和他在河边见面。铁山说。母亲知道河边是他和陈松奇散步探讨课题的地方。我梦见他掉进水里,我跳进水里奋力救他,把他拉上来,我们抱头痛哭,我对他说,你不会游泳,为什么不叫上我,好歹我能保护你啊,他也抱着我痛哭,说,我等了你好久,你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听了就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醒的那一刻好像还在哭,是哭醒的。 人家早就把你忘了,你却在梦里为他哭。母亲嗤笑道。 母亲真的在父亲的枕巾上看到了一大片湿的痕迹。 这是一个可笑的梦,连母亲也这么认为。她早就看透了陈松奇这个人,奇怪的是比母亲聪明百倍的父亲,却始终不愿意相信陈松奇是那样的人。直到几年后,陈松奇已经调走很久了,父亲还会经常作这样的想像:有一天,他主动去找陈松奇,他见陈松奇的第一面一定是先流泪后说话,因为在父亲心里,失去一个好朋友是刻骨铭心的。他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对着真理,把应该流的泪都流光,看看到底是谁得罪了真理和信仰。 这种想像是很可笑的,陈松奇早就把这个傻瓜忘了。母亲说,你就一厢情愿吧!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这样想,人家现在当了更大的官,而你呢,自从解放以后,你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越干越退步。父亲的确是这样,后来他虽然没有被打成右派,但副校长是不能做了,一直当一个普通的教授。 母亲和父亲正式的感情破裂源于母亲这句致命的话。为了这句话,父亲当场和母亲扭打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听到这话后会突然发狂,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恐怖的画面——他像一条疯狗一样冲上去把母亲打翻在地,两人在地板上滚动,撕扯着对方的衣服。 可怜的母亲到打完架还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父亲。渐渐我们了解到,父亲并不是因为母亲说他无能,他才不怕别人说他无能。真正的原因竟然是母亲说陈松奇的坏话让他发疯,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她说出了父亲和陈松奇关系的真相:这两个人根本上从来就不是朋友,也就是说,父亲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所有人都不是他的朋友。 父亲被迫看到了某种真相,他绝望了,所以突然间一反常态,完全背离他本人平常的性情,疯狂发作,歇斯底里像野兽一样,因为母亲说出了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母亲流着泪说,铁山,你不要这样打我,我说对了,是不是?所以你受不了了,你就打我,是不是? 父亲失声痛哭。 事实上母亲在解放初期已经领教过父亲发疯的行为,但只有一两次。可这回不一样,好像开出一个破口,从这件事之后,父亲变得极其脆弱,只要一提到他和陈松奇的事,他就有可能在几秒钟之内变得歇斯底里,把饭桌掀翻,甚至把汤碗扣在母亲脸上。可在平时,父亲是老实平和的,经常帮母亲洗菜,也很爱我们。那天,他把汤碗扣在母亲脸上后,他自己非常难过,一把抱起母亲冲到医疗室。接下来的一个月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脸上没有留下伤痕。 你爸疯了。母亲对我说,他得了一种怪病。 父亲的解释与此不同,他对我说,你母亲不应该讥讽我,更不应该嘲笑他(指陈松奇),谁都可以笑我们,她不能。她这样做让我伤心,她忘记了她是因为什么才和我走到一起的,她怎么能这样说呢?即使陈松奇是坏蛋,她怎么能笑呢?她难道不应该哭吗?发生了这件让他如此痛彻心扉的事情,哀哭都来不及,可是她居然笑得出来。 我意识到,父亲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事实上,粗陋的父亲没有发现,母亲从几年前开始,就已经对他的主义渐渐失去了信心,因为这种变化是渐进式发生的,所以父亲没有察觉。母亲根本不去再看任何这方面的书,除了单位要写学习心得。她重新开始阅读《圣经》,就是阿尔伯特给她留下的那本《旧约》。也就是说,在跟随铁山十二年后,母亲重新走回自己原先的信仰。 这种变化是不知不觉的,连伊利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空洞的心中越来越频繁地梦见自己祖先的那片家园,那是一片被称为迦南美地的地方,上面流着奶和蜜。每当伊利亚心中如风一样掠过空虚时,她就会打开《旧约》的《诗篇》,然后她的心很快就得到抚慰,因为《诗篇》说,它的杖,它的竿都安慰她。母亲先是以教我《诗篇》为由,开始天天读《旧约》,我跟着背熟了几乎所有《诗篇》和一部分 href='1606/im'>《箴言》。 父亲在不久后发现了这一秘密,他和母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冲突。他把母亲的《旧约》夺下来丢到地上,用脚去踩。我看见父亲在一瞬间变成了恶魔,他揪住母亲的头发在地上拖,母亲的一大片头发就这样落下来,一小块头皮脱落,血滴在地上。父亲完全失去了理智,用手在母亲身上乱抓,母亲的肩上和脸上都留下了血痕。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哭,父亲却哭了。母亲自己换下了被父亲扯破的裤子,她白白的臀 部都露出来了。这是我看到最可怕的一幕:母亲一滴泪也不掉,自己冷静地换下衣裤,父亲却因为自己的行为哭泣,他跪在地上请求母亲原谅。母亲冷冷地说,我们犹太人从来不对着人下跪,你的膝盖怎么这么软呢?父亲神经质地夺过母亲的破裤子,他要自己动手,为妻子补裤子。他的手哆嗦着,下巴也颤抖着,眼神是直的。 我发现,父亲真的可能是有神经症人格的人。他在后来的几年里经常突如其来地痛打母亲,践踏《旧约》,可是他会在几秒钟后突然来一个180度大转弯,他抱住母亲,还从地上拾起《圣经》,亲吻它的封面,对母亲说他对不起她,说他再也不会这样干了。他不停地发疯,又不停地忏悔,反复无常。终于,母亲对他的爱渐渐淡漠了。 你爸爸是个好人。母亲对我说,但他好像坏了,是的,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坏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坏了,也没人能修理他。 可是,四十年后,当父亲躺在协和医院行将死去时,他对我揭示的是另一个答案:我当时的确疯了,因为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的左边是一群假的共产主义者,他们没有信仰;我的右边,我最亲爱的人,我的妻子,也离开了我的信念,她有了她自己的信仰。我问你,如果我左边人的信仰是假的信仰,我右边人的信仰是真的信仰,那我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我相信这就是父亲疯狂的真实原因。他好像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亲密的朋友,他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左手没有了,右手也没有了。 我是铁红,我目睹着这一切的发展,1966年,我读中学。在这十年中,我父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他们在相爱近二十年后,突然发现两个人变回了自己原先的那个人,互不相干了。母亲天天读《圣经·旧约》,夜夜祷告,成为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宗教徒。这真是一个讽刺,当年阿尔伯特千方百计要让母亲回到犹太教,却毫无效果,现在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而父亲却在这十年间突然变得激进起来,文革开始后,大中学生上街闹革命,父亲有一天回家,突然给我带回一套红卫兵的军装、袖章、皮带,要我参加红卫兵运动,母亲当场反对,两人发生了对殴。 我相信这是十年后这两个人关系破裂的一个重要事件。他们从卧室打到厨房,两个人打得浑身是血,我怎么掰也掰不开。我哭肿了眼睛,我这才知道,两个好人的仇恨竟是那么深,比仇敌的仇恨还更深。 我把母亲送到医院,她被打断了一根锁骨,还有多处挫裂伤。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整个晚上都没有松开。她看了一夜的天花板,说,拉结。她叫了我的犹太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上街吗?因为我想起了卡尔。 那一夜,母亲萌动了回以色列的念头。 父亲在那次对殴后,成了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母亲和他分居了,他只好一个人缩在他的办公室里,整天抱着个酒瓶。他一喝醉酒就在操场奔跑,有一次他竟然脱光了衣服在操场上跑,被保卫人员送回到家里。他胆怯地望着母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 我哭了,走过去,他抱住我,颤抖的嘴唇上沾着葱花,说,铁红,不能失去斗志。 一个月后,母亲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父亲在办公室里众目睽睽之下,死死抱住母亲不让她离开,他的胳膊像钢筋一样死死搂住母亲,直到保卫人员把他胳膊掰开。 我这才知道,母亲的离开对他意味着什么。 又过了三个月,我的母亲终于达成她的心愿,带着我回到了以色列。她把可怜的一点积蓄几乎全部留给了父亲。临走的前一天,母亲把父亲的东西从办公室搬回到家里,她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整理好,连父亲书房中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 她把阿尔伯特送她的那本《旧约》留在了书桌上。 那一晚,母亲恸哭了一场。 离婚 我和母亲伊利亚于1967年回到以色列。在到以色列之前,母亲带着我先抵达了德国的西柏林,她要看一看自己的家乡,以及她熟悉的街道,她要祭奠自己的父母亲。 但我知道她想见的是谁。虽然卡尔后来参加了德国军队,但伊利亚永远把他当成一个初恋情人来看待,在卡尔身上,有着伊利亚对理想的全部盼望,虽然它熄灭了。后来,伊利亚的理想投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就是铁山,现在,它也熄灭了。 在整个海上行程中,母亲的情绪显然越来越缥渺,她长时间地望着舷窗外。我想,她是在回忆往事,她一定想起了卡尔,还有阿尔伯特,当然,她也一定会想念我的父亲铁山。这三个男人都是好男人,至少他们是有理想的,只是卡尔走错了道路。现在母亲最想见的还是卡尔,只有他音讯全无。她最担心的结果是,他在战场上战死了。 我们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西柏林。玫瑰街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一条咖啡街,她的家和阿尔伯特的家也不复存在。伊利亚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流下了眼泪。她在她家和阿尔伯特家的旧址上,献上了两束鲜花。 伊利亚通过一个少年好友才打听到了卡尔的消息,他没有死,他参加了著名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差点儿没冻死,右脚的四个脚趾和左脚的整个脚掌都被冻坏,最后只有截肢。好友说,现在卡尔在一家残疾人福利工厂工作,住在东区12 街。 那天傍晚,我们见到了卡尔。他刚下班,拄着一根拐杖,吃力地将一袋苹果提上楼。母亲帮他提上楼,他说谢谢。母亲问他,你认识我吗?卡尔。他愣住了,直直地看着母亲。 卡尔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里显然没有女主人,屋里乱得不能再乱。卡尔变得沉默寡言,他对伊利亚的突然造访十分吃惊,但似乎并没有多少谈话的欲望,他甚至没有问伊利亚这几十年在哪里,情况怎样。这不禁让伊利亚感到失望。 伊利亚只好自己把情况说了一遍。卡尔说,谢谢你来看我。 卡尔说他现在是一名玩具厂的工人。他说话的时候老是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飘忽不定,四下看来看去,好像在回避伊利亚的目光。我发现他很是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女儿拉结。母亲说。 他立刻把目光移开。他起身倒水,好像要倒给自己喝,顿了一下,他倒了两杯水给我们。伊利亚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卡尔呆了一下,说,瘸子不结婚。 伊利亚在他家里看不到多少与往事有关的东西,只有一个旧军用水壶挂在墙上,还有一张他和施腾贝格教授的合影。 你不问问阿尔伯特吗?伊利亚说。 他怎么样?卡尔问道。 他已经回以色列了。伊利亚说,我也马上要回去。 卡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淡漠,他开始打呵欠。我觉得他太过分了,母亲专程绕道德国来看他,他就这样接待我母亲。 母亲突然意识到,她和卡尔实质的区别:她是犹太人,而卡尔是曾屠杀过犹太人的德军一员。母亲的幻想气质让她常常忽略现实处境,她没想过她来看卡尔,她在地下的父母会怎么想。 伊利亚问卡尔,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卡尔好像很烦躁,站起来走来走去,拐杖敲得木地板砰砰响。你不要问我这些鬼问题。卡尔说,我说我没杀人,你会相信吗?卡尔突然转过头对伊利亚说,可是,我没杀过一个犹太人。 伊利亚看着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卡尔,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是看到你这个样子…… 卡尔打断她说,可怜我吗?还是要清算我的责任?你总有一个目的吧。 伊利亚难过得好像要哭了。我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母亲是来看望你的,不是来谴责你的。 德国二战后向犹太人道歉,成了德国忏悔的标志。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要来谴责卡尔,但卡尔却很警惕。他直直地看着我们,突然说,可是,可是我要跟你说清楚,伊利亚,我必须对你说明白。 伊利亚问,你要说什么呢? 卡尔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眼神是奇怪的。也许清洗运动①是个错,我没有杀过一个犹太人,这不是问题的全部。卡尔说,让杀犹太人的人向他们下跪吧!各负其责。我知道你藏书网是因为爱才来看我,伊利亚,你是好女人,但是我要说,我不忏悔,我到现在都对这场战争不后悔,我不后悔的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正如施腾贝格教授说的,总体批判立场没有错,到今天也是这样,我们需要另一个开端,只是我们失败了。教授是智者,我也是。别人因为什么参加战争我不知道,但我是因为我的理想,我从不怀疑自己,别把元首看成恶魔,他不是,他只是这个伟大理想的一个跛脚的实践者,就像我现在一样。这个无能之辈!我们的一切全叫他毁了。 伊利亚听得呆了。我看到她的手指在跳动,我相信在那个瞬间,她和这个男人最后一丝虚幻的联系中断了……伊利亚说,你是不是要说,他们杀犹太人也是对的,卡尔! 卡尔看了伊利亚一眼,说,我没有意思要顶撞你,伊利亚,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好吧,你都看见了,这就是卡尔,让他们去下跪吧,让他们去忏悔吧,人的一生只是用来吃后悔药的吗?不,卡尔不是,卡尔永不后悔,因为卡尔从来没有为着自己可怜的面包而出卖灵魂,就像现在我家徒四壁,但我是一个精神的胜利者,过去是,现在也是,谁也别想侮辱我! 母亲的嘴唇颤抖着。她说,我只想问一句,你觉得杀犹太人也是对的吗?卡尔。 ……我没那样说。卡尔说,当种族之争无可避免时,只好留下最优秀的。 母亲终于爆发了,上前给了卡尔一个耳光,卡尔摔倒在地。他摸着脸,突然笑起来,这就是你三十年后的见面礼吗?伊利亚。死并不可怕,你们犹太人就那么怕死吗?他挣扎着从 地上爬起来,指着墙上他父母的照片,说,我父母可不这样,他们以为我在斯大林格勒冻死了,他们摆酒庆祝,为什么?因为这是生命的盛宴,死,是神的意志。他们也是智者。 母亲转身走出那幢房子。我相信这是她最绝望的一天,她来柏林是自取其辱。这不仅仅是她和卡尔的最后了断,而是那一个理想的最后了断。 卡尔,从母亲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 我和母亲回到以色列的时候,中东战争①正如火如荼。我们在德国的时候跟阿尔伯特取得了联系,他们住在耶路撒冷。阿尔伯特为我们办理定居耶路撒冷的手续。以色列政府为自愿回到家园的人提供一切方便。 我们到达耶路撒冷的那一天,街上正在进行防空演习。我在警报的号叫声中见到了阿尔伯特叔叔。我对他完全没有记忆,但他拥抱了我,他叫我铁红。母亲对阿尔伯特说,你越变越年轻了。 你能回来真好,伊利亚。阿尔伯特说,不过,我很想念铁山。 我们的车在回家途中误闯演习区域,被国防军扣在那里。阿尔伯特向军人解释,说我们是刚从中国回来的犹太人,军人端详了我好一会儿,阿尔伯特说我是中犹混血儿,可是他还是看着我。我意识到,我长得不像混血儿,我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国人。 阿尔伯特住在一个普通的街区,他把我们的房子也申请到了这里,离他的房子只有不到100米的距离。在他家里,我们见到了他的太太张理蕙。 张理蕙正在忙着做饭款待我们。她穿着犹太人常穿的黑大衣,一口纯正的希伯来语。母亲说,你的希伯来语讲得比我还好。阿尔伯特说,理蕙是语言天才,她现在精通中、德、英和希伯来语。现在她在一家医院当护得自己好像是军队中的随军牧师一样。因为人有罪,不可能现在就被提到天上和基督同在,他必须要在地上经受试炼,这样,等他地上的生命终结的时候,他的灵魂的生命就成熟了,他的理想就实现了。这才是真实的理想和信仰。 这句话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我记住了它。我已经长大了,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和我母亲一样的理想主义成分在悄然生长,这种东西在我父亲铁山身上有过,在阿尔伯特身上有过,甚至在卡尔心中也有过,但为什么他们的命运如此不同,结局也如此不同?当我在中国的街上游行时,我的心中也燃烧着这种无与伦比的信念,是的,它本身是没有错误、没有瑕疵的,也是无可指责的,一个正常的人都有过这种信仰燃烧的经历,只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如何来实现它。 马克的话哪一点吸引了我呢?在若干年后,母亲嫁给了他,他成为我的养父,我们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家里的阳台上,有过一次很好的交谈。在那次的交谈中,马克告诉我,为什么人纵使有上帝般伟大的理想、有天使般纯洁的愿望、有耶稣那样无私的动机,也不可能实现他的梦想,因为人有罪。它使人的愿望、动机变得非常复杂,最后使理想也变得复杂、暧昧。 我想起了父亲铁山,我在美国的时候常常想起他。他过去痛殴母亲的细节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这是一个纯洁的人,他的眸子里始终闪动着不灭的理想之光。他无私、真诚,愿意为崇高的目标奉献一生。我相信是这样的,否则他就没必要放弃富裕的家庭来投奔革命。有人说,富裕家庭的子弟来投奔革命的人往往比那些为了吃饭来投军的人纯粹得多,今天我相信了,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这样。 但他现在变成了一个酒鬼。 我经常在睡梦中哭湿被子。我梦到父亲在操场上奔跑,手里举着旗帜。他不是酒鬼,他是理想主义者。 但我现在的父亲安慰了我,就是马克,这是难得的好父亲,他会帮助我解决心里的难题。在我母亲嫁给他之后,我们全家又从以色列移居美国纽约。马克从军中退役,担任了国防部的顾问,他还经 5e38." >常参加联合国维持和平的工作。当然,他花得最多的时间是研读《圣经》。他甚至在我们的社区教堂讲道。 我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读完硕士后,听从了马克的意见,到联合国工作,成为一名禁毒组织的工作人员。我工作的对象是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一个地方叫“金三角”①。我在对它进行了一年多的研究之后,渐渐窥见它的神秘面貌。 马克常常对我回忆那条称为五号公路的神秘道路,他对那条公路的有趣描述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我母亲就是在那条公路上认识马克的,阿尔伯特的卡车拉着马克的飞机在公路上走着。母亲也是在这条公路上认识了我的父亲铁山。 这条公路就在金三角的北方。 金三角的罕 我父亲铁山在我母亲和我离开他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扔掉酒瓶戒了酒,彻底地清醒过来,并开始像发了疯一样想念我和母亲。他把我和母亲的照片冲洗放大,挂满了整个房间。他几乎每天给我们写一封信,当然它们并没有被寄出,因为他不知道我们的地址。 他后悔了。父亲好像从他深陷其中的主义里猛然抽身而出,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信念,而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崇高的理想会被实践成现在这种样子——街上天天在斗殴,到处贴满 了大字报,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被打成反革命,只有他侥幸逃脱。 关于这个原国民党军官能在反右和“文革”中逃脱的原因一直是人们猜疑的焦点,甚至有人怀疑铁山的品行。但只有我最清楚,父亲能逃过这两场浩劫完全是一个意外——它的深刻原因有两条:其一,这个人是罕见的忠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谁都知道他是这种人,他没有一己私利夹杂在他的事业中,所以他变得很宽容,他从不指责他的党,也不压迫群众、拉帮结社;其二,这个人太天真了,没有人想利用他,如果利用不好,反成一个危险。他对别人没有威胁,他人缘很好。 可是从某个特殊时刻开始,父亲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扔掉酒瓶,投身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甚至投靠了一个他最讨厌的人,当时外交部东亚司底下的藏书网一个革委会主任,并且成了他的铁杆。这是令人奇怪的转变,很少有人知道铁山为什么会从一个真诚的人变成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他在“文革”中的作为给他日后的生活带来困扰,但他得到了好处——他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造反派头头,他当上了外交部一个司底下的革委会副主任。 只有我看到了这个伤心男人的内心世界。这个有史以来最忠诚的男人在信仰迷失的间歇,突然停止追求,就像一辆汽车在十字路口刹车一样,他放松了自己的左手,却抓紧了右手,就是我和母亲伊利亚。在我们离开中国后的三个月,父亲自杀了两次,他觉得他最爱的两样东西都失去了:信仰,还有爱情。 第一次是在家里放煤气,因为窗户太破,关不严,父亲被煤气呛得不停地咳嗽,忍不住冲出门去;第二次他在屋里上吊,绳子居然断了,他摔在地上,撞伤了坐骨神经。他立刻明白,是上帝不让他死,如果这个世界有上帝的话。在他被绳子勒得快要断气的时候,他不可思议地看见了一条黑暗的隧道,那是一个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地方,充满着你在这个世界能想像到的所有恐惧和痛苦,是的,它不是痛苦的表现物,它就是痛苦本身,所以无法描述,只能感受,父亲再也不想去回忆它,他吓坏了,他怀疑这就是阿尔伯特和马克所说的地狱。 他为自己的软弱痛哭,他想,他就是为了女儿也不应该自杀。但这两次自杀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也是在事隔多年后告诉我的。 父亲就是在自杀事件后改变了性格。他开始策划一个伟大的计划:找到我和母亲,然后把我们赢回来。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的委屈,做所有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向他藐视的人低头,说bbr>尽他一生的假话,这就是父亲的计划。我想,母亲和阿尔伯特如果知道他的计划,都不会支持他这样做,但父亲这样做了,因为在他的哲学里,可以用一切手段来达到目的,只要目的是他认为正当的。 他利用在外交部的途径终于和我取得了联系,父亲在信中对他在我和母亲面前做过的事忏悔,希望我们原谅他。他说他可以设法让我们重新回国,并为我们安排工作。 我把信给了母亲,母亲看了信整整一天没有说话。第二天早餐时她对我说,拉结,不是因为我再婚,也不是因为我不想念中国,更不是因为我恨铁山,真正的原因是,我有神了。我先有了阿尔伯特的神,后来又有了马克的神,今天我们知道了,这是同一个神。而那边的人不相信有神,他们相信人的能力,人的能力是什么?就是你父亲所作的,不停地后悔。他是好人,可他不停地后悔,这是什么原因?因为人是疑惑不定的,而神是立定永远、恒久不变的。 这就是母亲的决定,她绝对不会回到那个国家的那个男人身边了,也不许我再回中国。可是我非常想念我的父亲,我拿着他的信躲在被子里,哭肿了眼睛。 马克走进我的房间安慰我。他现在是我的父亲,在我遇到难过的事情时,他总是用这种方法安慰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不说话,只是这样抚摸我的头发。 你应该去见你的父亲。马克说,即使你不愿意回到中国,你也应该找机会和他联系,或者能见到他。 可是,我怎么才能见到他呢?我说。 ……马克给我想了一个办法,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充满了想像力。当时,我在联合国的一个禁毒组织工作,正准备跟一个小组深入金三角毒品种植地,调查当地的毒品种植情况。 中央情报局以拍风光影片的名义在金三角拍摄一个有关毒品的片子,叫《金三角鸦片军阀》①,半年后他们还要进入拍摄,你们可以跟随他们进入那个地方。马克说,你让铁山设法到那里去,这样你们就可以在第三地见面了。 他怎么才能到那个地方呢?我问。 现在控制金三角的势力加入了缅共,但他们的主要支持力量却来自于中国。马克说,铁山既然在外交部,就有机会到那里去,中国有派观察组和顾问团到金三角。 我把这个计划写在信里,通过第三地寄到了中国。父亲这一次的回信出奇的简短:你的想法很好,就这样,我会再写信给你。 铁山开始实施这个危险的计划。他用巧妙的方法取得了高层的信任:他们获悉金三角的其中一个领导人就是张成功,他是铁山的老上司,他们相信,如果派铁山过去协调,有利于工作的开展。 五个月后,铁山带领一个五人小组从云南过境来到了金三角。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十五个大陆的知识青年,他们是自愿到那里为国际共产主义事业而战的。 铁山的小组从镇康县南伞①入缅,来到了掸帮的果敢②,张成功的队伍就驻扎在这里。 这是一个深陷在山坳里的寨子,溽气在山间游移飘荡,更增添神秘气息。三月,深山里的罂粟花迎风摇曳,它的鲜艳程度把铁山惊呆了,在黑黑的深山里突然涌现一大片红色的波浪,美丽得让人晕眩。房屋像几堆粪便一样盘踞在一座一座山上,多数是竹楼,还有干打垒③,少数是砖瓦房。军人穿着从中国弄来的军服,换上了自己简易的领章,像是民兵一样,他们在村子里游荡,如同一个一个的幽灵。街是窄的,热闹一些的算是赌摊,有些人在玩赌博游戏,发出“庄八点”或“闲七点”的叫声。这里年产鸦片一千吨,按十吨鸦片提炼一吨海洛因计算,金三角年产海洛因一百吨。 张成功已经知道要来的人是谁,他亲自到果敢大庙迎接。当铁山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已经变得又黑又瘦,脸上镌刻着岁月动荡的痕迹。 铁山。张成功说,听说是你来,我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你终于还是参加了革命。铁山说,这样,你就没有理由算我的老账了。 他指的是自己起义投共的事。 张成功笑了,你还投对了,有人收容,我是到处找主子,硬往别人那里凑,可是没有一个人要收留我,只好自己干了,现在是兵不兵、匪不匪的。 他指的是自己被跑到台湾的国民党抛弃的事。 张成功带着铁山参观了果敢大庙、木瓜寨银塔、大土司①德政碑和抗日阵亡官兵纪念碑。当晚,张成功草草地向铁山介绍了当地的军民情况,接着就设宴款待铁山,他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甘蔗酒。在酒席上,铁山吃到了久违已久的酸笋鸡杂,这是当地的名菜。 这时,一个青年军官走上来,他长得比较胖,脸上并不友善。张成功介绍说这是他的儿子,叫张继业。铁山和他握手后,他就一屁股坐下开始吃肉。 他母亲是土司的女儿。张成功说,那时,台湾把我们扔了,来命令说让我们自行解决出路,我们只好自己做活儿,说白了就是抢劫,当然我们也护商、押运鸦片,所以他们叫我鸦片司令。哈哈。 他叫手下展示了他的武器:有M16A1步枪、卡宾枪、迫击炮和轻机枪。 当然啦,因为和亲政策,我就没有用这些对付土司,反而娶了他的女儿。张成功说,我感谢小李,是他带我到这里扎了根。 李弥?② 铁山问。 不是不是。张成功摆手,我不是说他,我说的是李国辉①,小李将军,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铁山,我们是朋友,所以我跟你说实话。我们是什么人呢?没娘的孩子,当然,我现在没有娘也过得很好,我有本事啊,我当过雇佣军,我帮寮国②打败过反政府武装,我发展了经济,但我们还是没娘的孩子,你说我是兵,我更像土匪,你说我是土匪,我还认为自己是兵,是人民军队。 这时,走上来一个人,是一个青年,铁山立刻被这个人吸引住了,因为他长着混血儿的容貌,在这里是很少见的。他和张成功耳语。张成功说,这是我的助手,叫罕。铁山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冰冷彻骨,铁山从来没有握过这么冷的手。 罕没有入席吃饭,而是在旁边忙来忙去,铁山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这是一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有着深陷的眼睛,不容易让人看到他的表情,他个子不高,但很精干。张成功没有再提他的事,却向铁山提出另一个问题:铁山,你说,我们独立是一条出路吗?最近我深入研究了共产主义理论,我发现你找到的的确是一条道路,如果我这个小小的地方独立,实行共产主义,我就能创造一种比你们中国更快速进入共99lib?产主义的方法,我会让他们过上幸福平等的生活,为此,我可以奉献一切。你知道,我这个人生活是很俭朴的,我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我们的前途,可是他不是这样。张成功指着儿子,他喜欢享受。 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铁山说。他对张成功突然对共产主义感兴趣感觉吃惊,因为他自己现在已经陷入疑惑。 三十年前你出走后,我想了很多。张成功说,这三十年我被所有的人抛弃,该抛弃我的人都把我抛弃了,我丧失了祖国,虽然现在我有了一些钱,但我对它不感兴趣。离开了理想,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把你留下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翻烂了,对于没有祖国的人,这些东西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时,铁山发现,那个叫罕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铁山不便问这个人到底是谁,但铁山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的脸上有一种忧伤的气质,眼神也是飘忽不定的。 几天后,铁山有了单独接触这个年轻人的机会。罕负责领导由铁山的副手训练的特务营。他们在金三角腹地的江口老机场开始了军事训练。在每天的军事训练后,晚上由铁山讲授共产主义理论。铁山发现,罕是最认真听的人,他不停地做笔记。有时铁山会自嘲,因为在讲台上讲课的自己,正处于信念的最低潮。他对自己讲的东西感觉很模糊,他一心在等待的是女儿的到来。 罕开始接触铁山。铁山心中,有了一种感应,在课堂上当他看着这个人眼睛的时候,就预感到他和自己可能会发生一种联系。有天晚上,当铁山一个人单独呆在房间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罕出现在门口,他给铁山送酒来了。 他们寒暄了几句。罕操的是当地口音,说明他就是在当地长大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在常人眼中看不到的单纯,这么说吧,这几乎可以说不是一双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狗的眼睛,他的眼神单纯到让你不忍心再看一眼。 放下酒,罕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的手开始翻阅桌上的书,那是一堆共产主义理论书籍,是当年铁山在党校的藏书。 罕说,铁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铁山说,你要问什么?说吧。 罕想了想,说,共产主义的时候,吸不吸烟? 铁山吃了一惊,问,你说的是哪个烟? 罕的头晃了一下,反正是烟。 铁山觉得这个问题太古怪了,他搔着头皮说,我想,大烟是肯定不吸的,香烟嘛,我就说不好了,应该是吸的吧。 罕没吱声。铁山说,你问这干吗? 罕说,我们这里的军人,吸三次大烟就枪毙。 铁山说,那就是不能吸。 罕突然说,我觉得你的课讲得真好,我都听入迷了。 铁山问,好在哪里? 罕说,我没有父亲,藏书网我的父亲死了,我是张成功的养子。罕说话时看着地面。我从小在这山里长大,我从来没出过这山坳。 铁山很惊异,他这才知道罕是张成功的养子,可是张成功没对他说。 我从十岁开始,就跟着他打仗,我们护商,收保护费。父亲对我说,你要为别人活着,这样才是一个有意义的人。可是我长到现在,只见过山里的人,我是不是一生都只为这山里的人服务? 铁山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亲说,我们要为一个目标奋斗,就是让这块地方过上平等幸福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已经得到了,我们有平等,也很幸福。 铁山望着他,那……既然这样,你又要问我什么呢? 罕愣在那里,他呆了一会儿,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我借几本书看吧。 他借走了三本书。 十天后,他把这些书拿.99lib.来还给铁山。铁山问他读完没有,罕说,他抄完了其中一本书。他把手抄本给铁山看,铁山吃惊不小,说,你为什么要抄这书呢? 我怕你要回去。罕说。你见过烈士吗? 铁山说,是的,但我没有见过他们牺牲的情景。 我在想,他们会害怕吗?罕思索着。 不会。铁山说。 你怎么知道?罕把铁山问倒了。我枪毙过吸毒的人,他们怕得尿裤子。我想,如果让他们在死前再吸一口,他们也许就不会害怕了。 对。铁山说,我猜也是这样,这是麻醉品。 你错了,老师。罕说,我试过,我真的试过,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吸烟,要被处死,我想让他少受些痛苦,就把烟膏放在他面前,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拒绝了,他死也不愿意再碰那东西。我以为他是怕这个让他死的东西,就向他解释,这样做是想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罕,你不知道,我不是怕痛,不是死的时候才痛,痛苦早就来了。 我让人逼着他碰那东西,可他激烈地拒绝,把桌子都掀翻了。我这才知道一个临死的人,或者说一个怕死的人竟然也会那么讨厌毒品,这并不是对它的仇恨。我的朋友在死前对我说,罕,你别拿那东西给我,我不想麻醉了,麻醉了还是死,睡着了以后还是死,死是真的,变不了了,不会因为我睡了就不死了,你不要让我睡着,我不想睡着了死,我害怕,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对他说,我是为你好,你睡着了就忘记了。 忘不掉的!忘不掉的!你骗我。他对我说,我不会让你得逞,我睡着的时候,也就是死了,我睡不着,我不要睡。我说,你睡不着,可是你吃了它就能睡着。他说,我知道睡就是死,死就是睡,我现在不想睡,因为我不想死,你小子还不明白吗?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他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开枪吧,这样我反而不那么害怕,求求你了。 我看着他,他的嘴唇哆嗦着。我就在他的注视下,开枪杀死了他。 我想,这样死,比他睡着了更好些。罕说,是我杀死了他,他是死在我怀里的,他知道,这比莫名其妙睡死了强。 铁山听完没有说话。 这世界上,有谁能真正不怕死呢?老师。罕望着铁山,说,不吃药,也不睡,但不怕死。 罂粟花摇曳 父亲抵达金三角大约一个月后,我也进入了这块神秘之域。我随同摄影队在芭堤雅①采访了一些当年国民党九十三师②的后代, 然后从泰北进入金三角,经清莱府③上山,通过美斯乐④,我们来到了一条编号为十八号的公路,这是一条由土砂石压成的简易公路。按照原定计划,我在到达果敢附近时,神秘“失踪”了。 根据地图,我似乎到达了双凤城⑤附近,它离张成功的驻地很近了,可是我走了半天仍然没有见到一间房屋,我知道我迷路了。我在山间绕了几个钟头,越走路越窄,最后陷入一片丛林。我闻到了潮湿腐沤泥土的气味,让我惊奇的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土地,像一片火海在燃烧,我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泥土。 我开始感到恐惧,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过于冒险。我能看到那片红色的土坡,却好像永远走不到那里,我一直在丛林里打转。蚊子开始叮咬我,我用随身携带的药物来对付它们,但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大。我走到一片沼泽前,突然听见嗡的一声,一大群虫子像黑烟一样散开,我看见一具发白的尸体躺在地上,眼眶里的眼珠已经失踪。我虽然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但也吓得全身颤抖,呼叫着跑开。 前面的路被越来越密集的藤蔓阻挡,我开始绝望。我浑身虚脱,非常疲劳,眼睛不由自主要闭上,我想休息一会儿,就靠在一棵较大的树下,哆嗦着闭上了眼睛。 我很快就陷入了梦境:梦见我被一座山压着,它慢慢地倾压下来,使我渐渐呼吸困难,最后透不过气来。我惊醒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我魂飞魄散——一条蟒蛇把我的双手和上身紧紧缠住,我听到蛇身上的鳞片摩擦时的“嚓嚓”声。我恐怖地大声呼叫,用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我甚至看见从蟒蛇信子里流下的黏液。 我绝望地扭动身体,却更有利于蟒蛇收紧它的包围圈,不久,我的手臂开始麻木,骨头发出钻心的疼痛。但它没有缠住我的颈项,使我有了喘息的机会。但巨痛开始袭击我,我想,我这是要死了吧?我知道,我的骨头可能要一根一根折断,然后死去。但我错了,我的胸口突然有了压迫感,然后开始疼痛,不一会儿,我感到窒息,就昏死过去了。 我重新醒来时,看见有人在和蟒蛇搏斗。我被蛇在地上甩来甩去,那个人用闩刀①把蟒蛇砍得鲜血淋漓。 蟒蛇在地上甩了一阵子后,渐渐舒展身子,放弃了我,朝丛林里逃窜。这时,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那人对着蟒蛇的头部开了一枪,它开始在泥地里打滚,它甩动了好久。 他的闩刀上流着血。 那个男人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他用闩刀砍着藤蔓,砍出一条路来,走出了丛林,来到公路上,有一辆小卡车停在那里。我渐渐恢复过来,除了我自己挣扎时在树林里的刮蹭伤,很庆幸,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吓得不会说话。我看见这个男人长着古怪的容貌,像是一个混血儿,使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罕。 他让我坐在驾驶室里,用怀疑和戒备的目光注视我,问我是谁,从哪里来?他用的居然是英语。我就用英语回答,我是来这儿旅游的游客,因为对这个地方好奇,所以脱队前往,结果迷了路。我问这是什么地方?他说,这是十八号公路。 我记住了这条公路的名字。罕把我的随身背包打开,一样一样仔细地检查,除了游客的基本用品,他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我的照相机是藏在眼镜里的,录音设备也做了隐藏。 他问,你能走吗? 我颤抖着点头。 他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处理我的伤口,那是一种像牛大便一样黑色的粘物,我真的闻到了粪便的气味。 罕开动了汽车,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以我的猜测,在这种地方能开上汽车的一定就是张成功的人。那里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车转过山坳,突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观:一大片美丽的花海在深山里猛然浮现,犹如金子融化四处流淌,这片花的海洋一直绵延到山脚下。我不由得叫起来,我问,这是什么?罕没有理会我。 我立刻明白:这就是罂粟花!我在研究金三角时常常在书上和图片中看到它,但现在突然间真的出现在眼前,我却无法辨认。而且它如此大规模地绵延在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间,我被它完全震惊。 车在几幢平房前停下,我被带进其中的一间,罕把我锁在房间里,收走了我的行李。我在犹豫是否说出我的真正目的,就是会见我的父亲。但我无法确定这里是不是张成功的驻地,但根据那片巨大的罂粟地,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张成功的势力范围。我很疲劳,力气如同往下流的水,从脚底流淌到地上,全身空空荡荡。 过了一会儿,罕和另一个很胖的男人走进来,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张成功的儿子张继业。张继业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我都一一作答。他居然是用汉语和我说话,我也用汉语回答。他问,你是中国人吗? 我说,是。 他问,你怎么又说英语? 我说,我现在在美国。 他看着我的脸说,你没有说真话。 ……他和罕耳语什么。我突然听到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一些我熟悉的词汇,那是有关张成功的词汇。我断定,这就是他的地方。 我说,请问你是张成功吗? 张继业和罕对视了一下。 我要找铁山。我终于说道。 两人又对视了一下,都走出了房间,把我锁在里面。我双手捧着脸,哭起来。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就是我的父亲铁山。 二十分钟后,父亲终于出现在房门口。他叫了一声,铁红! 我扑到他怀里,他不停地摸着我的头。 其实在此前三天,铁山就把秘密告诉了张成功。他把伊利亚离婚回以色列的事跟张成功说了一遍。 她们一走,我就发疯一样想见她们。铁山说,我后悔离婚了,后悔得要死,所以才会采用这样的方法。 张成功说,你女儿可以这样不顾性命来见你,可是我那个混蛋儿子却成天给我惹麻烦。我规定谁吸毒三次就枪毙,他硬是给我添乱,我知道他偷着吸,你说我怎么办?枪毙他吗?他老娘跟着就拼命,儿子前脚死她后脚跟着死。 铁山说,你还有一个儿子。他指的是罕。 他救过我的命。张成功说,有一回我遭人暗算,他挡子弹,把他的一个肾打坏了,他现在只有一个肾。 铁山听了很震惊。 罕救出美人的消息传开。我在这里被他们称为美人,不但因为我是铁山的女儿,而且我跟罕一样,是混血儿,虽然我不如他混得匀,但也混得比一般人好看。张继业成天围着我转,跟我搭讪。 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几天,我和我的父亲在一起,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看起来又是那样机警。他不再喝酒,他说他是为了我们母女才戒酒的。那天晚上,父亲竟然在他的房间里给我跪下来,说他对不起我们,他请求我们回去。他说,铁红,你看过有一种花瓶吗?它摔碎了,可是好的古董师,他能够把它粘合回去,看上去就像从来没有摔碎过一样。 我说,父亲,不可能了,因为母亲她……她嫁给了马克。 父亲呆在那里,好久没有吱声。他突然笑起来,说,马克?这小子,终于把我老婆抢走了。 我说,马克很好,是他鼓励我来见你,并且为我提供一切方便。 铁山说,你母亲怎么样? 我说,她起先相信阿尔伯特的神,后来相信马克的神,但…… 父亲打断我的话,她不相信我,是吗?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有神,所以,她就认为,我的神就是我,因为我从来没认过神……可是,铁红,我告诉你,我也是有神的。 我听了非常诧异。父亲垂着脑袋,说,否则很难解释,我这一生抛弃荣华富贵为着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听父亲说到他认为有神。 我来这里不久,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就是救你的罕。父亲说,他跟我一样,认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比现实生活更高的目标,他跟我年轻时从家出走投奔革命前一个样,看到了他,好像就看到了我自己。我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遇到这样的人。可是铁红,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神,他只知道人要有目标,这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定把它叫做神呢?人就没有目标了吗?有,有,你母亲是被阿尔伯特毒害了,现在又被马克毒害,你被你母亲毒害,你们是一伙儿的!只剩下我…… 父亲捧着脸,低着头。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父亲突然接到中国来电,有事要他立刻回北京,我们的见面意外中断。父亲在离开我时,紧紧地拥抱了我。他让我在这里再呆十天,叫张成功照顾好我,如果他在十天内不返回,就把我送到泰国。 我把脸埋在父亲怀里,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抓住了我,我们话都没开始说就分开了,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再次见到他。 父亲的车是在十八号公路上消失的。我望着他的车渐渐远去,想,这个和我相处十多年的男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因为他竟然会为了见我,专程跑到这个地方来。是什么力量使他这么做?他现在到底相信什么?至少我知道,他相信爱的力量。 ……父亲暂时离开后,我在金三角继续逗留,为了完成更隐秘的任务。我必须在张成功送走我之前完成一系列侦察和研究,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中介,就是罕。 他带我参观,我知道这些地方没有秘密。我和这个忧郁的年轻人交了朋友,我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因为他也是混血儿。罕不爱说话,他深陷的眼眸中有一种看不透的深思。只有一次,我们走上一片山坡地时,突然一只孔雀在我们面前开屏,我看见罕笑了。 我说,真漂亮。 一会儿就没了。罕说,就像假的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我说,就像那片罂粟花,到春天一收割,就消失了。 罕看了我一眼,他好像不愿意提到罂粟。我说,你别这样看我,那就是罂粟花嘛。 你喜欢它吗?他问。 我说……它太美了,可是…… 你还想看吗?罕说,我可以带你去看。 罕带我来到罂粟花地,我终于如此接近它。我这才发现,它不但美丽,而且散发出一种清香,这种香仿佛有一种不俗的洒脱感,并不让人想到罪恶,它不过分浓烈,适可而止。 这是我从小到大看过的最奇特的花。罕说,我没见过比它更美的东西,所以,你要对我说,它是有毒的,..我不相信。因为它真的没有毒。罂粟有毒,但和它没有关系。 可是,有花才有果啊。我说。 也可以说,有果才有花。罕问我,就像母亲为了孩子去卖身,你说母亲有罪吗? 后来我才知道罕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是指着张成功说的,他们亲同父子,可是,张成功是毒枭,至少别人是这样看的。我非常震惊,我意识到:罕是金三角第一个对种植毒品的价 值有怀疑的人。 我问过好多人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给我清楚的回答。罕说。连你父亲也没能让我满意,他告诉我说,从辨证的观点看,这个母亲有一半对,一半错。 ……我想了想,说,她是错的。 罕就问:为什么? 因为活着不是最重要的,死也不是最可怕的。我说,如果活着是最重要的,那么当然,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能活着。但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死后不是了了,死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么看法就会全部改变。 罕直直地看着我,我发现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问,你是说,死后有东西? 我说,人有灵魂,人死只是身体脱下,灵魂从身体出去,就像我们从卡车上下来一样。 罕问,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我如果断了一条腿,我的人格并不会因此残缺,没有,一点都没有,所以,我不相信身体死了就全没了,灵魂始终是完整的。 罕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脑袋里似乎在急速运转。这些理论不过是我从养父马克那里贩卖过来的,但罕好像从来没听过。 他盯着我说,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所以,如果母亲不出卖自己,她和她的儿子即使饿死,灵魂却还是完整的。生命是永生的。我说,但如果她出卖了自己,使她的儿子得以养大,他儿子知道母亲卖淫,他会怎么说? 他会原谅他母亲。罕说。 我说,对,会原谅,但问题就在这里,什么叫原谅?对错误的宽容叫原谅,说明她还是做错了。 罕就看着我,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今天解开了我的问题,你是对的!不应该这样做! 他突然抽出闩刀,削掉了几棵罂粟花,他的举动把我吓坏了。我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罕好像清醒过来,收刀入鞘,说,我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罕的问题,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意思。我想得到更多的资料,但一筹莫展,因为我根本看不到毒品在哪里。我真的像一个游客,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游荡。时间一天天接近,我知道十天一过,张成功就要把我送到泰国的清莱。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半夜,觉得有人在碰我,我惊醒过来,发现一个男人压在我身上,我拼命挣扎,可是浑身没有力气,我只好大声呼叫。 有人冲进来,灯亮了,压在我身上的是张继业。冲进来的罕一拳把张继业打翻,两人扭打起来,最后罕把他铐起来。张继业大吼,用当地话骂罕,可是罕不理他,张继业就用脚踢他,要他把自己放开。 我却渐渐沉入一种梦境之中: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幸福境界,我像是被一股狂风一下子托到了天上,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欣快感,我在空中按照自己的意愿转动身体,也按照自己的意愿飞翔,我的胸襟扩大,好像能容得下整个世界,因为我已经完全没有烦恼,我随着自己的意愿睡,随着自己的意愿醒,我想到什么,什么就在顷刻间来到我的面前……可是,这种感觉一会儿就消失了,我醒过来了。 我看见几个人站在床边看着我,其中还有张成功。我竟然产生一种抱怨感,抱怨他们把我从美梦中拉回,现在,我离开了刚才的感觉,显得无比沮丧。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屋里只剩下张成功和罕,我才得知张继业对我实施强暴未遂的事。张成功向我道歉,他保证张继业向我注射的不是四号(海洛因),而是吗啡。我痛哭起来。 张成功走后,罕陪了我一夜,我抱着他,不让他走,恐惧在咬噬我的信心。我和这个男人的爱?.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 浆果成熟前 强暴事件后,我并没有离开金三角,反而要求再呆上 51e0." >几周,张成功立刻答应,他甚至要我呆到父亲回来,以便向铁山解释这次的偶然事件。我得到了继续刺探金三角毒品种植情况的机会。 罕成了我的保护人。张成功很信任罕,他把我交给罕,我的日常行程也由他来安排。我看出罕是张成功的得力助手,但罕对种植毒品表现的疑惑让我看到希望,某种可能改变这个 地方性质的重要可能性。 我提出要到各处去玩,罕就用他的小卡车载着我,沿着十八号公路往金三角的腹地行进,沿路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罂粟花,它的果实已经挂在枝头。我说,花已开放,果已结实,快要收割了吧? 罕转头看我。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很想看一下。 你想看什么?他的眼睛很深邃。 我想看看……鸦片是怎么收割的。 罕的车停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前方,一会儿后,他说,好,我带你去看,明天。 ……我想不到他会答应带我去看割鸦片,我兴奋极了。这是违背规定的,我不知道罕为什么愿意带我去,但我为此作了精心准备。我把摄影眼镜调试好,还在我的太阳帽里装好了录音设备。我想做得尽量隐蔽,因为我不想给罕带来任何麻烦。 第二天上午,.罕开着卡车来接我。我们的车沿着十八号公路开了一个小时,然后抛下卡车,乘一种叫“水板”的竹排渡过一条河,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坡,这里种植着十亩罂粟花。 此时正值缅历①十二月,即公历二月底,是罂粟开花结果的时候。在罕的招呼下,十几个农民已经等候在罂粟地里。我立即预感到这是罕作出的一次安排,是他个人的决定,因为这次割鸦片不像是大规模采收的开始,倒像一次演习,难道是罕特地为我作出的一次收割表演?这反倒让我恐惧。我不敢多想,但是我已经意识到,在这片神秘地域,任何一种行动都有可能是一次冒险。 在中国过年的时候,这里就要收获了。罕说。 我望着山谷,说,不过,这花真的很美。看着这花,会让人想到很美好的事情。小时候,老师总是用花来教育我们,让我们知道,美好的东西象征理想。 是啊。罕说,可是在这里,这理想是有毒的。 我心里一跳,想不到罕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就说,可以只赏花,不收割嘛。 罕看着我笑了一下,你真有办法。这话像是嘲讽,我有些尴尬。我说,就像你问过的,能不能为了孩子活命去卖淫,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你说不能。罕说。你说的是对的,这东西有毒,既然不能吃,就是废物。 他显然不太想谈下去,开始用当地土话招呼农民收割鸦片。烟农带了刀具,这是一种不大的小刀,用来割鸦片的。还有一种刮片,是陶瓷的,这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另外他们还端着一个瓦盆。罕告诉我,这是用来盛鸦片用的。 我摸了摸罂粟的果实,闻到了一股生涩的气息。果实饱满但不太坚硬,我突然有一种摸触孕妇肚皮的感觉,好像马上就有一个生命要降生。 我对罕说,它成熟了? 罕摇摇头,它没有成熟,如果它真正成熟,就不能割了,鸦片都是在成熟之前割的。 为什么呢? 罕摸了摸果实,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因为一成熟,浆就干了。 他要割烟浆了。罕指着烟农说。 我看见烟农用小刀在果实上面上下各划三道,一股甜味立即涌现出来,我闻到了。烟农用手中的瓦盆接住流下来的烟浆,这是一种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浆汁。 我定睛看着,一动不动。我不明白这种像牛奶一样类似食物的东?99lib.t>西,怎么会是一种毒品。 放眼看去,烟农们已经开始收割烟浆,有的人用竹碗盛浆。我问,这块地有多少棵?罕说,有五千株,一株能产一克浆,这块地能产下几斤膏。 割了浆,果实的壳还可以入药,杆可以喂牲口。罕说,烟膏可以治病,烟籽可以吃,所以,罂粟本来不是什么坏东西,是人要制毒,罂粟并没有错。 我说,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 罕就注视着我,问,他怎么说?上帝。 我说,这是《圣经》说的,他创造一切,看着都是好的。 罕点点头,他说得对,我从小看罂粟花开花落,它没什么不好。 罕带了一个盛了浆的小盆,我们离开了罂粟地。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心里异常兴奋。罕要带我爬上最高的山,说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 我们爬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山顶。这里长着榉木、洋槐和青桐。 这时候罕让我看他带的小盆,里面的烟浆已经慢慢开始发黑。 几小时后,它就变黑了。罕说。 我正要说话,一脚踩空,从山间小路滑落,我惊叫起来。罕要抓住我,但没抓到我的手,我就这样一路翻滚下去,重重地摔在一棵树上。 我昏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像是要散架,我没有力气回答。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用了几分钟,才理清思路,我并没有死,因为死后是没有感觉的。这时,我听到罕的声音。 他让我不要动,我没有力气回答,但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他很快就爬到我这里来了,让我千万不能动。后来我看见他果然慢慢地爬过来。他像猴子一样攀援着树枝,他一踏到我这里,那棵树就断了。 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哭出声来。我被吓坏了,抱住他失声痛哭。罕向我道歉,说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我说是我自己来的。他说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因为那棵树断了,情形变 得很糟糕:我们被悬在山崖中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上面的树已经断了,下面是深渊。 我说这可怎么办呢? 罕说,我们先挪到那个洞里去。 他整理好几根藤,可以到那个一米见方的小洞。他先把我送过去,然后他自己也过来了。 我很害怕,我知道这可能是一场巨大灾难的开始,如果没人发现我们,我们可能在这里饿死。 不过罕拿出了用美式军用水壶装的水。罕说,别紧张,我们一定能出去。 可是我们在那个洞里呆到天黑,也没有人发现我们。罕说,我不应该跟着你下来的,如果我不下来,也许有办法。 我说,你也不会料到那棵树会断……我突然问,我们会不会死? 因为我开始听到一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野兽叫声。 不会。罕说,你不要害怕,你要是害怕,你就活不下去。 天慢慢黑了,山里的天气一下子冷下来,我开始冻得打哆嗦,罕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我听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叫声,吓得紧紧地把罕抱住。我说,你要抱住我,快抱住我。罕说,我抱住你了,你不要害怕。 一条蛇从上面滑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因为看不清楚,竟然还用手去摸它,当我发现是蛇时,吓得魂飞魄散。可是罕很镇静,他手轻轻一划,蛇就像会飞一样,消失了。 遇到蛇的时候,千万不要激烈地动它,要顺着它轻轻地拨开,它就不会咬你。罕说。 我哭了,全身颤抖。罕用手轻轻摸抚我的后背,让我别怕。他说,我能爬上去,但现在太黑,要等天亮,天一亮,我就带你爬上去。 我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有办法,因为罕是这里长大的,他一定知道怎么把我带出去,想到这里,我放心了许多。罕又让我喝了一些水。 为了不让我害怕,罕一直陪我说话,打发黑夜。他讲了他小时候在这山里玩耍的故事,他说他一个人能打死一只小野猪,我不相信。罕回忆小时候他老是在村口等马帮的情景,那些马帮用他们从外边带来的商品换这里的鸦片。我问,有什么东西呢? 布匹、鞋子、灯、盐、煤油,还有酒精,什么都有。罕说,甚至还有枪。 你们还用从马>帮换枪吗?我说,你们不是军队吗? 罕笑了一下,军队?不,我们不是军队,我们也不是土匪,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是……父亲被台湾抛弃了,像扔掉的狗一样,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自己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没人要的狗,所以这种狗惹不得,他为了生存,要咬人。 我没吱声,但我听了他的故事,真的不害怕了。我想,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有办法。 我记得那时候一甩①烟换一匹布,半甩烟换一瓶药。罕说,有一次,父亲从马帮手里弄来一本书给我,这是一本小说,中文的,里边写了一个人千辛万苦从外国回来,找他的祖国,那个人回到祖国的时候,突然跪下来亲泥土。我看了很奇怪,问父亲,什么叫祖国?父亲愣了半天,说,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就叫祖国。我就问,我出生在哪里?父亲好久没有说话。从那次我才知道,我不是张成功的亲生儿子。 可是他对我很好,甚至比对张继业更好。我如果和张继业抢东西玩,他一定会从张继业手上把东西抢来给我,虽然我比张继业大。可是这样使我更难受,因为我看出我真的不是他的儿子。张继业长大后,更妒忌我,有一次甚至想杀我,他把我的汽车刹车弄坏,可是我逃过了一劫。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在黑暗中问。 因为我看出,你是个好人。罕说,我是从你父亲身上看到的,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他讲的课把我迷住了,可是,我父亲不一样,他没有理想。 我想不到罕会这样说张成功。我说,是他请我父亲来的。 罕说,他是商人,他只是要生存而已。他人很可怜的,常常一个人搬一张藤椅坐在门口,长时间地看着远山。有一回他就这样坐着,我在他身边,他突然问我,罕,你长大要做什么?我说,继承你的事业。他笑了,摇摇头,说,你是在学我说话,孩子。他说,其实,爸爸也不知道长大干什么? 我说,你不是已经长大了吗? 他说,没有。我只是老了,没有长大。 我就问,为什么呢? 因为,人是靠爹妈才长大的,我没有爹妈,所以我没长大,只是老了。 我听不懂这话,一直到我长到十七岁,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父亲是指他没有“祖国”。 那一年,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的队伍加入了缅共,他好像壮大起来。我想,这一回父亲应该长大了。但我却忧虑起来,因为,就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我突然发现我才是没有祖国的人,我刚长大却发现自己没有长大,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觉察到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除了张成功。张继业要谋害我,那些在这里长大的佤人①期负我是外来人,他们从小就向我丢石头,有一次把我的脑袋都砸破了。我当上先锋营长的时候,有一帮佤人哗变抗议,差点儿把我杀了。连内地来的红卫兵,他们在队伍里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苦活重活都轮到他们干,比如挖炮坑,就拿他们当牛马使,连他们都和我有隔阂。有一次,一个红卫兵突然指着我说,他怎么长着一张帝国主义脸呢?这是哪来的东西? 我在这样的目光下生存,心中充满恐惧。我照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我去问父亲,他总是搪塞过去,他承认我是他拣来的,如此而已。他握着我的手,说,孩子,别问这些,爹也一样,如果有人问我,你是哪一部分的,我会说,我是人死后从身体溜出来的魂,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们管不着。我这才知道,我除了身体之外,还有魂。可是父亲再也说不清楚,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罕的叙述,整个过程像梦境一样。 我说,我跟你一样。 罕摇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中国人。 我说,是,我是中国人,可我又是犹太人,现在,我又是美国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哪里人?如果现在也有人问我:你是哪一部分的?和你一样,我也是说不清楚的。 罕没吱声,他突然抱紧了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爱情第一次冲决心田。我不相信我会在这个古怪的地方爱上一个古怪的人,但我在那一个特殊的瞬间,撞出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事后我才发现,我会爱上罕是命中注定,因为这是遗传的力量,让我无法摆脱,我身上继承了母亲的浪漫性格,她会爱上卡尔,爱上我父亲,我就一定会爱上罕。这是一条神秘的锁链,把两代人的命运锁在一起。 我亲吻了罕,罕的身体在发抖,我听见了他因恐惧产生的颤抖呼吸。 我们会死吗?我轻声问。 我不知道……罕说。可是天快亮了。 你对我说得太多了。我说。你是故意的吗? 因为……因为……罕说,因为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天亮以后,我和罕爬上了山崖,但我们被路过的巡逻队发现。张继业向张成功报告,说我和罕在外面呆了一夜。张成功就把罕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罕称这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他带我去参观,结果滑落到山下。张成功听了歪着头,好久没说话,后来他突然说了一句,罕,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罕慢慢摇头。 你不要昏头,罕。张成功说,你喜欢上她了。 罕低头不说话。张成功走过去,来到他面前,看了他好久,说,我知道你寂寞,但你知道吗?我比你更寂寞。在这个地方,寂寞是金钱,它会使人成为百万富翁。我原以为你会比继业更耐得住寂寞。 罕低着头。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寄托什么希望。张成功说,我虽然没长大,但我老了,我很快就会死掉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最相像,为什么?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 罕仍站在那里,有一刻他好像死去的人一样,一动不动。 时间可以烧成灰,你要相信这一点。张成功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英雄也不问出处,我不告诉你,你是在哪一个角落被我发现的,是要你忘记时间,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间我就会着急,要问为什么?因为时间会流逝。只有忘记时间的人才能当这地方的王,因为他先把自己交给了时间,让它折磨、摧残,但他意志却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让你学一切的知识,不是要让你出去,而是要让你回来。张成功望着远山,别笑话我活在牢笼里,他们的自由也是一张鬼画的符而已,你知道吗?孩子,他们只不过在更大的一个监狱,却没有更大的自由。他们需要幻想,需要我们,我们可以给他们提供梦想,但我们是清醒的。 离开她!他突然对罕恶狠狠地说,立刻离开这个女人,她会把你化为灰烬! 大卫之剑 罕在接到张成功的警告之后,继续和我接触。他没有把张成功找他的事情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就像我对他一样。我觉得在我的意识深处,有一种爱情的感觉在苏醒,这是我从来没想到的,我被罕那双忧郁的深深的眼睛所吸引,好像在这眼睛里隐藏着这个神秘之域的所有秘密。 罕在第二天到我的住处接我,他要带我到一座山上,我问他要去看什么?他说,你去就 知道了。 他先带我到村里的一个地方吃早饭,这是一种豆腐,可是味道怪怪的。吃完后我问这是什么东西,罕说这是豆腐,烟籽豆腐。我不知道什么叫烟籽豆腐。罕说,就是用鸦片烟籽做的豆腐。我听了差点儿把它吐出来。罕说,别怕,烟籽不是毒。我才稍微放心,我觉得这豆腐味道还真不错。 街上有一个集市,很热闹。我看见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着猎枪,他们用警惕和戒备的眼神看着我。在另一块空地上,正在举行篮球比赛,一片欢乐景象。不时有一些军人持着步枪在街上游荡。 我们竟然要从一座山通过溜索滑到另一座山去,这让我意识到要去的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地方。罕把我抱起来,在溜索上我们被绑在一起。这时我紧紧地把他抱住,我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樟脑一样的气味。 我们像鸟一样滑了过去。 前面出现一排平房,隐藏在丛林里。罕说,给你看一些奇怪东西。他带我走进房屋,里面有一些人在用一种原始的方法制作一些黑黑的东西,他们看见我们走进来,有人和罕打招呼。 我看见桌上有一堆一堆用芭蕉叶覆盖的东西,罕用手揭开一个,是一堆黑乎乎的像大便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大烟。罕说。 我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差点把我熏倒。罕说,烟浆用竹碗盛着,几小时后就会变黑变硬,成了生烟土。 这时一个人上来,用一把简易铜烟枪点了一泡熟烟泡,说,来一口。 我连连摆手。那人说,这个不会上瘾的。罕没吱声。突然有一种欲望涌上来,我接过烟枪吸了几口,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味道涌进来,我突然恶心起来,跑到门外呕了几口,把我吃的烟籽豆腐吐了出来。 罕走到我面前,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时才猛然清醒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去尝那一口。我说,我不知道……我突然想试一试。 不要试。罕黑着脸说。 我开始担心,我会不会上瘾? 不会。罕说,但不要试了。 我去漱口,我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涌起尝一口的欲望,我好像被撒旦从后面推了一下。 ……罕接着把我领进一个房间。他关上了门,然后坐到我的对面。我感到空气有点紧张,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罕这时用他那双深深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摘下我的帽子,用手捏着我隐藏录音机的部分,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半空。 罕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罕。 他的手在帽子上捏了半天,突然丢还给我,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找我的父亲。 罕沉默了……好久,他说,好吧,我也在找我的父亲。 我知道。我松了一口气。可是罕又问我,你还有别的目的。 我摇头……我说,我真的是找我的父亲。 我相信,可是你还有别的目的。他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伤,流下泪来。 他看了我一阵,说,你不说,就算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这里的情况那么感兴趣。 我想了想,心里涌起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想牺牲的感觉,我决定说出一个秘密。 罕,那我就告诉你吧。我说,我的确有别的目的,因为我憎恶毒品,我认为贩毒是天下最可恶的罪,制毒也是。你们比吸毒的人更可恶,他们只是受害者,而你们是杀人犯。 罕用他那双深深的眼睛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也是来看看,这儿的罪恶到底有多可怕。我说,你们不像我父亲,你们的共产主义是假的,只是在蒙骗别人,而我父亲不是这样,他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 ……过了一会儿,罕说,你不应该这样说张成功,他不像你说的。 你不承认吗?那你也一样。我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也一样,跟他一样。前几天我还一直在想,你在这里是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只有你一个人是清醒的。我父亲说,你跟他们不一样,现在看来,你们是一路货。 罕歪着头呆了很久,好像在喘息,他突然猛地把我抱住,我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他亲我的脸,我用力拒绝,他仍然抱住我,终于亲到了我的嘴唇,我开始颤抖。 他放开了我,喘着气,我也喘着气。 他看着我,说,你以后要再这么说我,我枪毙你。 我全身发抖。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他注视着我,说,但我相信,她不会为了我去卖淫,她会带我一起死。 罕领我看了制作鸦片烟的整个过程。当天晚上,他甚至带我去了海洛因的制作坊。他们刚从香港请来了“师傅”,他们把有关专家称为“师傅”。师傅负责指导从鸦片中提炼四号海洛因①的技术过程。有一个师傅用警惕的眼光看我。 在一个山洞里,我看到了一排排等待装运的豆芽清洗机、瓷塑像、镀锡铁皮罐头(上面还贴着荔枝罐头的标签),甚至还有几捆柚木。 这柚木拿来做什么?我问。 罕把接口的榫头②拿开,里面是挖空的。 这些东西全是用来隐藏毒品的。 ……我突然感到肚子疼痛起来,好像要腹泻的样子。罕说,这是吸了鸦片的缘故,第一次吸的人会腹泻。 他把我用车拉回住处,我果然坐在马桶上拉了好久,拉得我奄奄一息,有点虚脱的样子。罕把我弄上床,我说我很困,想睡一觉。 他拿起桌上的《圣经·新约》,说,这是什么书? 我说,《圣经》,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罕坐在床边,把《圣经》拿在手上,没有离开,一直看着我。 这时,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罕在我眼前仿佛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人影。我快要入睡前,他似乎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 我终于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乘着一条船顺河直下,身边有雾被风吹散,河面上撒满了罂粟花瓣……我问撑船的人,这是什么花?他说这是“必壳”③,这就是本地话,意思是会唱歌的花。这时,我看见在我的后面,距离我不远的河里,罕就站在河水里,一直跟着我,他问,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问,我就心中悲痛,想哭,可是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渐渐地落在了后面,消失了。我痛哭起?99lib.来。 ……大约在夜里两点钟,我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我意识到出了大事,我以最快的速度把眼镜里的摄影机取出,藏在铁床的床杆里。 灯亮了,几个军人出现在门口,他们走进来,说,铁红小姐,出了一些事,麻烦你跟我们走。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他是张成功的儿子张继业,他面无表情。 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用了很短的时间考虑应该如何应对,但我不知道事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罕的情况。 张继业说话了。他玩着手里的圆珠笔,说,你跟罕一见钟情嘛。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继业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嘛,不过,可能是你一厢情愿,罕是我的好兄弟,你说他会做什么?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被打昏了一样,但我不相信罕会那样做。 他带你去看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和我说的一清二楚。张继业说,当然啦,我是他弟弟,他能不说吗?不过,他可能用了一些方法,让你动了感情,也请你原谅,这是我们的一种战术。 ……有那么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被毒蛇咬了一口。不过,我仍在辨析张继业所说话的真实性。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罕带我看了鸦片烟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是我要他带我去看。 你为什么要看?张继业问,有什么好看,你要看鸦片烟,街上到处都有卖,为什么要看? 我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我说,来金三角的人,有谁不想看看这个?只是没办法罢了,但我有办法,因为我是铁山的女儿,你们不带我看,我也会让父亲带我看的。我不跟你们说,我要见我父亲! 张继业不说话了。 我心里出现疑惑,我开始相信,罕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我仿佛看到了罕的眼睛,那双深深的眼睛,从墙壁深处看着我,就像梦中他站在河水里说,请你带我走。 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在那一刻,我相信,罕,是我一生不会忘记的人。 张继业走了。 我哭了一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罕。我产生了要见他的极度渴望,我知道那就是爱情,真真确确的爱情! ……早晨,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桌上摆了早餐。十分钟后,张成功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他说他要陪我吃早餐。 他握住我的手,说,你昨晚受了惊吓吧?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东西的外人,只有你一个。他用毛巾擦擦脸,说,所以,你受点委屈也值得,来,我们一起吃早饭。 早饭十分简单,只有粥、酸笋和萝卜干,外加一碗豆腐脑。张成功说,我吃得不多,有人说我是百万富翁,让他们来看看我吃的东西,我一生把自己献给革命事业,却落到今天的结果,真是叫人感慨啊。我抗日为了中国,可是台湾的中国人不要我,让我自己解决出路,我像被爹妈扔掉的孩子,我怎么办?开始我们叫做云南反共救国军①,后来我们叫做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①,可是我反了半天的共,没人感谢我,我夹在好多人当中。我是掸帮人②吗?不是,那么我是中国人吗?没人承认我是,没人收留我,我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我帮缅甸人、泰国人打仗,人家至少给钱,表示对雇工的尊重。可是有些人更可恶,对我们连..雇工也不如。你父亲是对的,他找到了他的信仰,他从来不变,我却变来变去,所以我受的苦难比他更多,他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知道张成功一大早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想见罕。 张成功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是在考验我的信心。铁红,你如果信任我,你就告诉我真相,你来这里到底想看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我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但父亲走了,我就想多呆一些时间,因为这里不是随便能来的,我就是想看看,毒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成功沉吟了一下,说,你叫我带你看不就得了。我觉得你是带着目的来的,因为罕把什么都说了,他正面临我们的审判。 我呆在那里,那一刻我在检查思路,我很镇静。我想,他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们没发现什么。更重要的是,张成功错误地撒了一个谎,我相信罕是不会说的。我突然有一种比他还了解罕的感觉,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什么都不会说,这是罕。 你是在试探我。我对张成功说,罕没犯罪,他只是应我要求,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带我去看了那些。 张成功看着我,好一会儿,目光像印在我脸上,突然他笑起来,说,你跟你那个父亲一个样!好小子。 危机在这个早晨过去。事后我才知道,这段时间张继业不停地跟踪我们。罕被关了几天,放出来后,不被允许见我,我的行动也受到限制。我的所有行李都被重新搜查一遍,但他们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张继业来找我,要请我去吃野味,被我拒绝。他说他是为我好,他对我说,不要和罕来往,他有精神病,曾经找过巫师治疗。 我说,我也有精神病,也许我能为他找到办法。 张继业悻悻地走了。 那几天我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们是在软禁我,要等到我父亲回来。我全身热潮潮的,我发现自己发烧了,白天黑夜不分。我躺在床上,朦胧中看到罕坐在我床前,脸朝我接近,一滴眼泪掉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是梦。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是真实的,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就坐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意识模糊。我说,是你吗?罕,是你吗? 罕说,是我。 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他亲我的脸,可是我浑身无力,在梦中飘浮。我觉得他的泪水沾在我的脸上,我想抱他,可是我没有力气。他给了我一个东西,叫我紧紧抓在手里,我就紧紧抓着。 后来,他消失了。我慢慢地醒过来,无法分辨发生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但我看到了我手中握的东西,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来过。 我手里握的是一个小徽章,上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面有一行犹太文:大卫之剑。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我不知道罕为什么有这种徽章,但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纪念。藏书网 ……父亲终于在一周后回到了金三角。他跟张成功谈了很久,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他走进我的房间,紧紧地拥抱我。 我说,爸爸,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说,我相信你,孩子。 我问,罕,他怎么样了?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也许一切都怪我,向你说起了这个人——罕。他摸着我的手,说,可是,铁红,你们差得太远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吗?我问。 父亲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阿尔伯特的孩子。 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张成功爱张理蕙,一直到现在,他爱的还是她,张理蕙离开中国时我去拦阻她,但她还是走了,我就知道,她永远不会属于张成功了。他把她的孩子劫持了,为的就是让她不会离开中国,以为这样可以留下她,他甚至愿意当孩子的父亲,可是她还是走了,就像你妈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张成功这样做极端残酷。 他丢了一个爱人,但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叹了口气,说,他爱罕,就像爱命根子。 我说,我现在要见罕。 父亲摆手,不,你不要给我再惹麻烦了,你见不到他的,你们的事就此结束。你马上离开,无论你此行目的何在,经我解释,张成功已经相信。你马上走,把消息告诉阿尔伯特和张理蕙。 那么,你……你相信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突然问他。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说,你是来看爸爸的。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看到父亲流泪了。 ……我在离开的前几分钟,取出了藏在房间床杆里的摄影机。 我被送上了一辆吉普车,连夜向泰国边境出发。 我终于离开了金三角,离开了这个神秘之域,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那个叫罕的年轻人,离开了他的眼睛。 必壳!必壳! 我离开了金三角,十天后回到了美国。母亲得知了我在那条公路上所经历的一切,她没有责备我。她说,这一切是上帝的预备,但她决不同意我重返金三角。父亲马克却说,你为什么不用你的信仰影响那个年轻人呢?珍妮,我相信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觉得不应该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实现理想,但他不明白那理想究竟是什么。你应该回去,把一切告诉他。 我先去了以色列,把罕在金三角的消息告诉了阿尔伯特叔叔,起先他完全不相信,当我 拿出那个大卫徽章时,张理蕙当场晕厥过去。 他们决定立即动身,前往看望儿子。我知道现在去看罕可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在我的带领下先到了美国,就住在我家里。马克认为应该拖延一些时间再去,等局势明朗再说。但阿尔伯特等不及了,他说他想立刻飞越丛林,见到他们的埃胡德,这是罕小时候的名字。马克想了好久,说,张成功肯定不会欢迎你们的,你们至少要得到铁山的支持和配合,我看你们可以先联系上铁山,看看情况再说,他现在不是回中国了吗?你们可以联系他。 我打通了父亲在中国的电话,我说我想见到他。他让我到中国去,他说现在他已经找到和我在中国见面的方法。我说我想在金三角见他,因为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想见到他们的儿子。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我三个月后要重返那里,但我不知道张成功会不会欢迎你们。我说,你不能和张成功说说吗?父亲说,不,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能告诉他,否则就去不成了。三个月后,你们就动身吧。 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听到消息很高兴,他们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张理蕙兴奋得要帮我母亲做饭。他们上街买了很多带给儿子的东西,有好几箱美国食品,连防蚊的帐篷都买了,真是想得周到。在他们的想像中,儿子长得黑是因为营养不良。 我的心也无数次飞往那个神秘之地。我离开后的几天,就想重返那里。我深深迷恋着那个人,那个长得黑的青年,他沉默寡言,目光深邃,内心燃烧着奇异的火焰。我想不到在世界的边缘,会有这样一个人,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带我去看那一切——这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人没有祖国,却有信仰。虽然他不知道他信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信仰就在远方等着他。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爱上了追求信仰的人,罕就像卡尔一样,也像父亲铁山,甚至他就是阿尔伯特,他们都在一生中追求一个他们认为正确的东西,但他们的道路却如此的不一样。 就在我们要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举行了家宴为我们送行。张理蕙因为疲劳,正在房间小睡,阿尔伯特叫她下楼吃饭,当她从床上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梳子时,突然摔倒在地上。阿尔伯特大惊,上前抱住她,她只说了一句……我没事,你不要忘了吃药。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挣扎了几下,流出了一些小便。我打了急救电话,马克学过一些医疗知识,让阿尔伯特做人工呼吸。可是已经不起作用了。 急救医生赶到时,张理蕙瞳孔散大,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死因是隐匿性心脏病,由于劳累、激动引起的心肌梗塞。 阿尔伯特抱着妻子痛哭。 上帝啊,你为什么不让一个母亲见到儿子呢?我母亲伊利亚叹息。 马克没有说话。 阿尔伯特一个人和我继续前往金三角。他说,我身上带着理蕙的灵魂。 我们仍然从泰国入境,经清莱府上山,进美斯乐,这是九十三师过去的驻地,然后走上了那条让我难以忘怀的十八号公路。我们租到了一辆小卡车,由当地的一个司机担当我们的向导。当我们驶上公路时,我看到公路上的车辆比往常多,感到很奇怪。司机对我们说,他们撤进山里去了。阿尔伯特问他们是谁?我说,张成功。 空气极度潮湿,它沉甸甸地挤压着我们的胸膛,让我们透不过气来。阿尔伯特一路上话很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越接近那个地方,他越焦虑不安,汗水湿透了他的全身。他拿出《圣经》来读,还是《旧约》。我说,我走时把我的《新约》给了罕。阿尔伯特说,是吗?他说了什么?我说,他什么也没说。 当我们走到公路尽头,要继续往深处的一条小路走时,向导怎么也不肯继续带路,我们加钱也不行。我们说我们租用他的车,我们自己开,我们认识路。司机摇头,说,你们下车吧,你们自己进去,我要回家了。 我和阿尔伯特只好下车,然后我们按照地图和指北针沿着那条小路前进,我是凭着我的记忆找路,我闻到了空气中腐沤芭蕉的气味。 我们突然在路口听到一声吆喝,出现了两个人,穿着军装,我马上认出是张成功的手下。他们口操汉语,问我们是谁?我就按照父亲的安排,拿出那枚大卫徽章给他们看,其中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军人说,跟我们来。 我知道,我马上要见到父亲了。 在一个孤零零的草房里,我见到了父亲铁山。当阿尔伯特见到他时,两个老人拥抱在一起。阿尔伯特哭了起来,泪水滴在父亲的肩上,父亲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阿尔伯特马上问他的儿子在哪里,父亲没有回答。他说,你们跟我来。 我们上了他的车,这是一辆中吉普。除了父亲,还有刚才那两个军人坐在后面。父亲自己开车,车子一直开到一片像是被大火烧过的草甸,停在那里。 我们下了车。阿尔伯特问罕到底在哪里?铁山说,他让我先和你们谈谈,然后他才来。你不要着急,阿尔伯特,你儿子对我说,他很想见他的父亲,他也相信,父藏书网亲是爱他的。只是,他要迟一些时候来…… 父亲的叙述带有某种奇怪的成分,将真相从记忆深处缓缓拉出……我们得以了解在我走后发生的事。 在我离开后,罕于三天后解除了软禁。没有任何有效证据证实罕泄露机密,我和罕的事件更像是一次爱情,随着我的消失,似乎可以结束这一场风波了。张成功也找不到理由相信,他这个亲手养大的比亲生儿子还亲的年轻人会背叛他。他让这件事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他不想失去罕。 但他想找这个年轻人好好谈一谈,因为他意识到罕的思想正在起着某种重要变化,他不能很清楚地说明这是什么变化,但他意识到了。他感到这个过去和他亲同父子的孩子,从那个姑娘来临后,不,可以说自从他的朋友铁山来临后,就悄然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将改变多年来张成功给自己营造的、自己已经习惯的生活。 某个深夜,罕突然被叫到张成功的房间,张成功准备了几瓶好酒,和养子同饮。张成功力图让罕忘记刚刚发生的那个事件,他要罕相信,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都跟过去一样。 张成功用他的手握住罕的手,他用深情的眼睛注视罕,就像一个父亲注视孩子。他用了好些时间骂他的儿子张继业,他要让罕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情。那件事情不要去想它了。他对罕说,那是一个意外,意外就是意外,是没法控制的,但我们可以忘记它。现在,事情和以前一样。 但就在这时,罕说出了让他致命的话……事情不一样了。他对张成功说,我想,是不一样了。 张成功问,有什么不一样?你说说看,我还是你的父亲,你还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一样?孩子。 接下来罕的话让张成功陷入持久的沉默,他的话不但让张成功震惊,更让他失望,他从没想到这些话会从罕的嘴里说出来。他在罕说话间歇开始辩解,并透露他已经老了,很快就会把一切权力交给罕而不是张继业。但是罕似乎对张成功的这个决定丝毫不感兴趣,他的话变得越来越激烈,他认为现在他们的整个策略是错误的,大量毒品的输出作为一种罪恶,已经扼杀他们的理想。他问张成功,一个母亲可以为了让孩子活命去出卖自己吗? 张成功沉默良久。后来他看着罕,说,你这是要问你父亲,你为什么要把我养大,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因为你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抛弃了,我把你捡起来,放在身边,用卖毒品的钱把你养大,现在,你的身上就充满了毒,洗都洗不掉,你要指责我什么?你要指责一个父亲把你>养大吗? 罕不吱声了。有一刻他不敢抬头看张成功,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好父亲,他也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会给这个父亲带来什么?张成功走过来,轻轻地把他抱了抱,说,孩子,你不要惹我生气,继业已经让我够烦恼了,你却从来没有让我担心过,你不要让我担心,不要让我烦恼,我老了,你就让我好好休息吧。 张成功明显地感到罕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他松开手。罕说,我觉得您必须马上开始禁种罂粟。张成功愣在那里,他突然说,是啊,禁种?有那么容易吗?谁给我吃的?谁给我用的?我早就被人抛弃了。我比你更悲惨,你还有我这个父亲,可我的父亲在哪里?我在这个鬼地方,什么也不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国家不像国家,军队不像军队,不是兵,不是匪,我抓住了一样东西,叫做信仰。铁山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你别问我,你问铁山,这东西是什么。但我只知道,对我最重要的就是,钱。 罕吃惊地望着张成功。张成功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孩子,过来。他把罕拉到自己身边,小声地说,孩子,其实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坏蛋,你做的足以让我枪毙你十次!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你长这么大,学什么像什么,不像继业,我对你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有一样,今天我要告诉你,因为你要接替我,在这个地方带这些王八蛋继续讨生活,现在我把秘诀告诉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主义,他们都是混蛋,都是背信弃义的,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你的,他们都是骗子,如果他们不是骗子,我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孩子,我不相信任何东西,我甚至不相信你,你也不要相信我,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自己去琢磨,当你什么也不相信的时候,你就只有自己了,你就可以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生存了,因为你什么也不相信,就像这个地方一样,什么也没有,没有祖国,没有信仰,没有主义,没有朋友,没有爱情。孩子,爱情也是虚幻的,连钱也不要相信,因为它会贬值。 但你可以相信它。张成功打开窗户,这时已经曙色微茫。远处的罂粟花起伏如波浪。张成功盯着花看了好久,做梦一样地说,真的可以相信,必壳,必壳……那是惟一真实的东西,它就是钱,永远不贬值,因为只要人类存在,人就要犯错误,就要烦恼,就要受伤,就要用它医治伤痛,它也是梦,让人幸福,让人有希望,你想什么,它就是什么…… 罕突然问,你真的什么也不相信吗?那你还叫铁山来干什么? 张成功哈哈大笑,说,我岂是真相信那劳什子?共产主义是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把它当成抓住缅共的杀手锏罢了。没有共产主义,只有必壳。 ……罕张着嘴,慢慢地,他永远闭上了他的嘴。 罕从那天开始,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带领他的兵清除了第一块罂粟田,作为对抗张成功的开始。但他很快被逮捕,关在一间黑屋里,由张继业看管。张继业用尽方法折磨他,令罕奄奄一息。其中最可怕的是,张继业逼迫罕服用海洛因,他摁住罕,往他手臂上注射四号,罕极力挣扎。 张继业对他说,兄弟,你真的不想试一试吗?你犯了这么大的罪,怎么也得死,父亲已经对你绝望了,你让他伤透了心,父亲把你抛弃了,因为你太不忠诚,他对你那么好,你却这样伤害他,你太对不起他了,他不会放过你,你只有死,只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我知道临死的你很痛苦,你不但要抗拒死亡的恐惧,还要回避良心的折磨,你怎么受得了?来,试一试,它会让你忘记这一切,脱下重担,轻装上路。 罕拼命挣扎,但张继业和几个人把他摁住,强行注入四号。罕全身慢慢发软、松懈……他们看到,有一行很细的泪水慢慢地从罕的眼睛里冒出来、淌下来。 张成功冲进来,从罕身上拔掉针头,他把张继业踢倒在地,狠狠地用鞭子抽。张成功抱起罕,他看到罕的眼泪渐渐地从眼角淌下时,他自己也流下眼泪。他对罕喊道,求求你,孩子,别犟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就让我多活几年,别搅了我的梦,我说什么,你就相信好了,好不好?等我死了,你爱干嘛就干嘛,行吗?傻瓜! 可是罕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嘴巴紧紧闭上。张成功抱着他,打了他的脸几下,说,你说话呀!你这个混蛋,你连父亲都不认识了吗?你连父亲都不管了吗?你倒是吱个声啊! 罕的嘴角好像笑了一下,又像是抽搐,慢慢地,他的身体僵硬了。张成功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罕是被注射过量海洛因死的,他是死在张成功怀里的。罕死时在脑海里看见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阿尔伯特在金三角没见到儿子,甚至连儿子的坟都没见着,因为没有坟,不知道张成功把罕的尸体弄到哪里去了。据说他在罕死后,和罕的遗体同寝了十天,后来遗体就不知去向,他自己也移居到了一个很远的山洞。整个队伍后撤了几十里。 张成功也不想见阿尔伯特,他不准他们靠近。铁山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有罕的遗物:一本我留给他的《圣经》,还有一本他的日记。 在我离开后的一周,他的日记写道:我读了《圣经》,才知道,人的灵和魂和身体是分开的,这可真新鲜。可是铁红没有跟我讲这些,等她回来,我要她讲这些……人的身体会感受四号,魂也会吗?可灵又是什么东西?……如果只是身体问题,一切倒好办,可是魂显然也中毒了,这就是人心……人的思想感情受害,说明魂也是中了毒……魂就是心思、意志和情感,因为中毒发生变化……看来只有灵才是真的有希望的地方,灵是什么?……《圣经》上写,上帝吹一口气给泥土,泥土就成了有灵的活魂,看来,灵是上帝。日记底下有一行加上的小字:除了上帝,其余都是毒品,毒害的主要是人的魂。因为上帝说人有罪,达不到标准,可是主义却告诉我们,人可以自己达到,这是骗局,父亲(铁红注:这里的父亲指张成功)一辈子也没达到,我想是这样,要达到,只有靠四号了,而真正的四号只会毒害人的身体。我想她了。 我看到“我想她了”四个字时,哭得死去活来,我的爱情在这一天埋葬了。 可怜的阿尔伯特双手捧着《圣经》,手里攥着两枚大卫徽章,老泪纵横。他就在一个月内,失去了两个亲人。 父亲铁山说,我感到惭愧,因为罕是听了我的话才出的事,他相信了我的话,可是我自己却并不相信,他是一个相信的人,他信以为真。 伊拉克的约翰 我是铁红,现在我叫珍妮·里恩。我从金三角离开之后,也离开了我的令人心碎的故事,离开了那张叫罕的脸。我想,我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它埋葬在那条十八号公路了,它属于那个丛林。有时我想,真正的爱情不适合在真实的环境中生存,丛林是它的住处。 我回到美国的第二年就结了婚,我闪电结婚是因为我想尽快地埋葬那个爱情。新郎叫大卫·沙克尔,是西点军校的教官,父亲马克的学生,犹太人,有着固执忠诚的性格,沉默寡 言,但容易发脾气。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他还是没有改掉坏脾气。我和他的感情跟罕相比,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叫约翰·沙克尔,他是一名美军士官,参加了推翻萨达姆的伊拉克战争。他继承了他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有时这对父子相对而坐,喝着咖啡,都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达两小时之久。他们虽然都沉默寡言,但表现方式不一样,父亲干烈粗糙、喜欢政治、迷恋宗教,儿子忧伤细腻、极度敏感、喜欢写诗。我觉得约翰的沉默寡言来自于他父亲,多愁善感和耽于幻想却是继承了我和母亲伊利亚的遗传。 阿尔伯特自从妻子和儿子相继离去后,整个人好像垮掉了一样,他真的被这两场灾难毁了。退休后阿尔伯特离开以色列,移居到美国,做了我们的邻居。阿尔伯特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在房子里挖了一个地窖,成天躲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读《塔木德经》,除了参加附近犹太教堂的礼拜,他几乎哪儿也不去。有时他会到我们家坐坐,神情是呆滞的。他每天除了诵念经书之外,还严守犹太教律法,然后他会用很多方法来折磨自己,比如,他会在冬天光着膀子在园子里锄草,当然,他最后的结果是肺炎。有一次我到他家送咸肉,听见阿尔伯特在客厅里哭泣,他竟然把电熨斗贴在自己的左臂上,烫出了焦煳味儿。我们把他送到医院,阿尔伯特差点得败血症。我照顾了他一个星期,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握着我的手,说,拉结,是我的罪得罪了神,神才收走我的妻子和儿子,我要清除尽我的罪,可是我行了一辈子的善,守了一辈子的律法,现在看来,我的罪还没有被赦免,神还在惩罚我,他剥夺我的一切,却留我在世上,就是要我除罪。 我说,阿尔伯特叔叔,神没有要你这样虐待自己,这不是神的意思,不是我要你改宗,但我要说,那是《旧约》,上帝在《旧约》中给人律法,却在《新约》中赐下一个人来,就是耶稣,他已经担当我们的罪,只要信入他,就罪得赦免。阿尔伯特摇头,不不不,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先知,他不是弥赛亚。我说,弥赛亚已经来了,你读了一辈子《旧约》,《旧约》只是影儿,《新约》才是实际,《旧约》是上帝用尺子量人,《新约》是他亲自下来救人,接受这个恩典吧,阿尔伯特叔叔。阿尔伯特怔了好久,说,不,我的心告诉我,我有罪,就在那里,哪有这么容易的救恩?我犯了罪,神把我的妻子和儿子拿走,可是不把我拿走,是因为我行律法还不够好。 我问父亲马克,阿尔伯特 600e."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说,不是变成这样,是一直如此。所以,人要守律法,完成律法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拉结。正因为如此,主耶稣才要来。 我再来说说铁山,我的亲生父亲。去年我把他接到了美国,因为我预计我和他见面的日子不会太多,虽然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其实他的心脏因为喝酒已经有了很大的毛病。我们把他安排在家里住,可是他跟马克呆在一起别扭,硬是要和阿尔伯特住在一起。阿尔伯特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马克不行,他只会听几句。 铁山住进阿尔伯.特家之后,阿尔伯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为有人说话了。但他却开始对着铁山无休止地回忆在滇缅公路的往事,有时会一连讲上几天,让铁山直打呵欠。铁山给阿尔伯特带来的烦恼是酗酒,他到死也没改掉这个毛病,他背着我偷偷去买酒,而且只喝中国的白酒,阿尔伯特是滴酒不沾的,只得暗暗叫苦。 但有一个变化让我们十分震惊,这两个老头竟然在一起唱歌。铁山唱着阿尔伯特的犹太古歌,阿尔伯特唱铁山的早期革命歌曲,如《解放区的天》。有一次,我进到他们屋里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两个老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资本论》和《旧约律法》,阿尔伯特在给铁山讲《申命记》,而铁山在给阿尔伯特讲《资本论》。他至今都认为,《资本论》的观点是正确的,是人没有实行好。阿尔伯特认为,《旧约》和马克思的理论有相似之处,或者说马克思借鉴了《旧约》的思想,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我很吃惊,我不知道为什么到老的时候,这两个情敌会在一起研究这两种理论的共同之处,在我看来,这两种东西毫无共同之处。 正如以撒是命定承受神的产业。阿尔伯特说,共产主义也是这样,在未来可能按需分配,因为是承受的产业,不是努力得来的,不是自己的,所以不会产生私心。 目标没有问题。铁山说,是执行的人出了问题,《旧约》中和神来往的是祭司,共产主义运动当中,也需要优秀的党员和领导者,可是很遗憾,有人丢掉了这个伟大的事业,比如戈尔巴乔夫,他是个不称职的祭司。 我听了这两个老头的观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我认为很有力的能区别他们的问题,我问铁山,阿尔伯特认为有神,你认为有神吗? 铁山思忖了一会儿,说,有,到了共产主义,人就是神,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人就可以通过觉悟,进化到神的境界,人就变成了神。 阿尔伯特说,就如同人只要守好律法,就能和神一样。 七月,约翰从伊拉克战场回来。在一次爆炸事件中,他受了轻伤,但他以精神受到伤害 为由,申请回国,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 大卫以儿子的懦弱为耻。在为约翰接风的家宴上,大卫没有好脸色,在他看来,约翰根本就不想上战场,他在上战场之前就是个逃兵,现在果然成了逃兵。 我的儿子约翰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大卫,他又瘦又高,苍白的脸,眼睛眯缝着,眸子藏在淡黄色的眉毛下面,仿佛蕴含某种深意,连我这个母亲有时也会觉得他高深莫测。他从小就沉默寡言,大约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对着一只鸟发愣,整整看了一个下午。 他很少哭泣,也从不吵闹,好像很有主见,但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很少和我交流。但作为母亲,我可以从我的观察来判断儿子。有一次,一只受伤的鸽子落到我们家的阳台上,我和约翰救了它,帮它上药,但最后它还是死了。鸽子死时极度痛苦,一直不停地抽搐,约翰就看着它,他全身颤抖,神色可怕。后来,我发现他有了一个怪僻:不能看见羽毛,只要一看见羽毛,全身就发抖。 大卫终于在家宴上把怒气爆发出来。我知道他肯定熬不到家宴结束,他就是这个臭脾气,信基督信了三十年,性格还是一点没改。刚开始吃饭的时候,他就沉着脸,无精打采,我们都对约翰说安慰的话,大卫突然说,你们都说他的好话吗?他真的需要安慰吗?一个逃兵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惩罚。 气氛一下子就僵了,铁山和阿尔伯特都在场。我看见约翰的脸涨得通红,想起身离开,他的外婆伊利亚按住他,对大卫说,你有什么权利对约翰这样说话?大卫说,我是越南战争的英雄,我想我有这个权利这样对儿子说话。 铁山说,约翰回来是对的,美国根本就不应该打这场仗。 孩子,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阿尔伯特问约翰。 约翰不说话,只低头喝汤。 大卫说,阿尔伯特叔叔,你别问他了,如果他知道这是为神而战,他就不会回来了。这个神是你的神,也是我的神。 铁山岔开话题,叹道,没想到世界变化这么快,过去我们为主义打仗,现在却为神打仗了。可是,神在哪里呢?不如让你的神和我的神直接自己解决问题好了。 阿尔伯特说,你又说醉话了吗?杜松子酒就能把你醉倒吗?铁山。 铁山说,在我和阿尔伯特之战中,我赢了,在我和马克的个人战争中,我是失败者,所以,在爱情上,我是没输没赢,伊利亚,是不是?可是在主义之战中,结局还没有显露。我没想到,一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另一场战争又打响了。 你不认为意识形态的战争已经结束?铁山先生。大卫问铁山,这就是他对这个中国岳父的态度,他素来对我父亲没有好感,他认为马克才是他的岳父。他是在马克的影响下信主的,但他现在比马克更激进。他对铁山说,主义的背后就是宗教,主义的战争打到最后就是一场属灵战争。我很遗憾我的儿子在这场荣耀的战争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我突然生气了,对大卫说,够了!你指责约翰要到何时呢?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不,你从来不关心他的心,你只知道指责指责,你永远只知道要求。 大卫说,他是神的儿子,不是吗?我的话比神的话重要吗?他从小在教会长大,不明白什么是神的计划和权益吗?我很遗憾,如果他连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 铁山说,这和十字军①有什么两样? 大卫说,错了,神更正了人的错误,现在的这场战争是神命定的,是神计划的一部分,你不要拿人的错误来诋毁神的经纶。 一直没说话的马克说,约翰回国是符合军纪的,他是在执行命令,所以,关于他回国的事,现在中止争论。 但争论并没有结束。大卫和约翰几天不讲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大卫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教会的事务中,他甚至比我更热心。他生活俭朴、严谨,从不过度消费,他戒烟戒酒,除了脾气大,几乎无可指责。但他对我们家里人的属灵状况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我们要是有一些软弱,不够爱主,他就立刻能发现,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来,甚至对我母亲,包括他的老师马克,只要我们有破口漏洞,大卫就会毫不留情地指责。有一次我因为忙于工作,没有参加信仰聚会,他当着众信徒的面大声指责我,定罪我,让我无地自容。可是有好几次他自己也没有参加聚会,他却没有感觉。连马克也想不到,自己传的福音,造就了一个比 4ed6." >他更爱主,但也严厉得多的信徒。 马克对我说,你去和约翰谈谈,看看他心里想什么。 我找了一个安静的下午,和儿子在离家不远的湖边交谈。经过一下午的耐心说服,儿子终于向我透露了那个秘密:他为什么离开伊拉克?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整合出这样一个画面——那个像诗人一样的士官,带着模糊的理念,来到了那个沙漠。然后带着更大的疑惑离开。以下是经过整合的约翰的回忆: ……我上军校可能就已经是个错误,但我不被允许改正这个错误,因为父亲极力促成了我上军校,现在终于结出了坏的果子。父亲是永远不会错的,从小到大,我的记忆中没有看到父亲认过错,母亲在和父亲的争论中,似乎总是处于劣势,她屡次在父亲面前妥协,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他总是对的呢?他不会错吗?你总是错吗?母亲对我说,他很爱主,我不如他。 我想,这种回答不能说服我。我会因此误以为,只要爱主,为着主,一切都是正确的。这和外公铁山的观点是一样的:只要目标正确,可以不择手段。可是这两个男人却彼此不悦。 比起父亲逼我上军校,到伊拉克去打仗不算是我完全不情愿的事,虽然父亲一直要我上战场。我理解总统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因为有了“9·11”的重大灾难。我到了伊拉克,我们似乎打赢了这场战争,把萨达姆赶下台之后,问题却接踵而来。我们在控制伊拉克之后死伤的人数大大超过了在战斗中死伤的人数。 我仍然能够理解这场战争的复杂性,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后来会死更多人。但在上个月发生的一次与我有关的爆炸事件中,我的思想开始混乱。我不知道我的信念是否开始动摇,但我的确起了疑惑。 我们驻扎在费卢杰,就在四号公路旁边。在营地的不远处,我认识了一个叫伊娜的姑娘,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这个伊拉克姑娘在我们营地对面摆了一个报摊,我站岗的时候离她不过十几米远。我从她那里买过伊拉克卷烟。她对我微笑,眼睛很深,头发乌黑,和我母亲一样。她会讲英语,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很富有,有三辆小汽车,现在她们只能靠摆摊为生。我说马上就会改变,因为萨达姆下台了。 我跟她聊天,我问她萨达姆下台她高不高兴? 高兴。伊娜说,他是个伪君子。 可是我问到,喜欢美国人到伊拉克吗?她就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说,你们不来我们也可以把那个伪君子赶走。 我就问,你们用什么方法来赶走他呢? 真主会惩罚他的。伊娜说。 我们说话的时候,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用伊拉克话阻止伊娜和我交谈。后来我知道,这是她的哥哥赛米。他留着小胡子,眼神冷漠,坚定,表情阴沉。 后来伊娜偷偷跟我说话,不让她哥哥看见。她向我打听美国的事情,问我美国有没有女人当射击教练,因为她很喜欢射击,她曾是巴格达少年射击队的队员。她还打听美国现在放什么电影。我把一本电影画报送给她,她很高兴。她说她哥哥是个好人,她的父亲早死,都是哥哥在照顾她。 可是就是她这个哥哥赛米,在一周后的爆炸事件中,充当了人肉炸弹。当时我随一辆军车出去巡逻,我们一行八个人。我们的汽车驶到四号公路的时候,我看见了赛米,我认出他来。他表情镇定,我对他没有丝毫的警惕,因为他看不出有任何危险的迹象,他表情镇定得就像去上厕所。 他向我们走过来。 这时有一个流氓突然抢一个女人的包,这个女人是西方人,长着金发,后来我知道她是法国一个在伊拉克做水管生意的老板的女儿。赛米见到抢劫后,突然拐转方向,冲上去追那个小偷,抓住他,把他打翻在地,他把包夺过来,还踢了那个小偷两脚,然后把包还给那个法国女人。那个女人向他表示感谢时,他没有吱声,扭头就走。 他又向我们走过来。 我们觉得必须上前干预,我们经常处理治安上的事情。可是当我们上前干预时,赛米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他看见了我bbr>..,我想他应该认出了我,但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们以为他走过来是要说明情况。 突然一声巨响,我被气浪冲到旁边的树上,立刻昏迷过去。 赛米当场被炸死,身首异处,我们死了两名士兵,赛米的同胞伊拉克人死了七人,我受了轻伤。 这就是那个事故,很简单,司空见惯,在伊拉克,这不是新闻。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我的确不能算受了伤,我原本可以留在伊拉克,但我递了回国的申请。我的轻度脑震荡并没有在我的身体上留下影响,但我递交了回国申请,我的体检符合回国条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回国,我并不是出于对爆炸事件的恐惧,否则我就不会去伊拉克。 我看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我产生了极大的疑惑。我看到了炸弹客赛米死前的镇定,我惊异于他为什么能在死前如此镇定?甚至他在死前还救了一个女人的包。 从小我都被教育,真正的信仰能让人在死前对死亡毫不畏惧,反过来说就是,如果有哪一种信仰能超越死亡,它就是真信仰。那么,赛米是超越死亡的,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真的视死如归,按上述推论,那么他信的是真信仰。 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如果他信的是真信仰,那么我信的是什么呢?从小外祖父母和我的父亲母亲都教育我说,天地间只有惟一的真神,如果赛米信的是真神,那我信的是什么?即使我们信的都是,我凭什么要来这里为他们而战?我要给他们什么呢?赛米死前如此镇定,我不如他。刚来到伊拉克的时候,我听着炸弹的爆炸声,心中害怕得要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那么,我和赛米谁是英雄?这种想像开始瓦解我的斗志。 我在经历了几个星期的思想混乱后,仿佛要精神崩溃了。我递交了回国申请。我一连十几天无法入眠,整夜整夜无法合眼,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精神焦虑症,上级认为是爆炸事件所致,准许了我的回国申请。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混乱不在头脑,而在我的心灵深处。 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 把约翰讲的故事说给大卫,大卫说, 这算什么理由?这是他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我说,你总是要别人理解你,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别人吗,大卫?约翰受到了伤害,他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他起了疑惑,你不帮助他解决问题,却一味地指责。 要我怎么解释?大卫双手一摊,他从小在教会长大,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基督徒的责任吗 ?看到一个炸弹客就如此动摇自己的信仰,这种信心简直连芥菜种都不如,我为他感到羞耻! 不是只有约翰一个人对这场战争怀疑,全美国有多少人在怀疑?我说,你难道不应该听听孩子的心吗? 大卫突然放低声音,注视着我,连你也怀疑这场战争吗?珍妮。 我不说话了,大卫极其失望地转身走了。 约翰从楼上下来,他和我拥抱了一下。 约翰独自驾车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在我们家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解决他的问题。我想,让他一个人静静也好。 大卫躲进他的房间,这是他的读经室和祷告室。他开始禁食祷告,每逢遇到重大问题,他都要进行很长的祷告。 我走进马克的房间,他正在看书,他招呼我坐在他身边。 珍妮。他摸着我的头,说,别难过,即使我们经过死荫幽谷,他的杖他的竿都会安慰我们。 可是为什么,我们信的是同一个信仰,大卫和约翰会如此不同?我忧愁地说。 马克说,人都是不同的,不合一的,神却始终如一。 现在我想,当初在金三角,如果我真的跟罕走到了一起。我会真的幸福吗?我不知道我们相处会怎么样?罕会跟我合一吗? 马克点点头,靠着人是不行的,人都是分别的力量,只有神是合一的。 可是有那么多神。我说,即使是一个神也有不同的理解,叫我们怎么合一? 马克站起来,推开窗,说,要有信心,珍妮。这是一场比枪林弹雨更难的战争。给他们一点时间,神会来解决的。 约翰开车来到街上,他漫无目的。在街拐角处出现一队向布什示威的人群,正在焚烧总统的肖像。他们高呼,石油!石油! 约翰下车观看,其99lib?中一个游行者拉住他,说,加入我们吧!你从哪里来? 约翰说,我是军人,刚从伊拉克回来。 那人立即招呼别人,说,看哪,这里有一个从那里回来的人,让他告诉我们那里发生了什么? 人们立即围拢来,约翰一下子慌神了。他之所以会说自己从伊拉克回来,是因为他从小就不会撒谎。 有人对他高呼,说真话!说真话! 约翰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有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走过来,问他,先生,请问你是受伤回国的吗? 是的。约翰回答。 你受的什么伤? 爆炸。他说。 你看看,你们看看!头头对人们说,他是一个受害者!他是爆炸事件的受害者!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战争结束后,这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无耻战争。 约翰突然慌了,说,我是军人,我不接受采访。 头头拍着他的肩,兄弟,这不是采访,这是我们之间的交谈。你可以向大家说明,你是讨厌战争的,不是吗?你受到了伤害,其实你不愿意参战,是不是? 人们高呼,说真话!说真话! 头头喊,布什比萨达姆更坏! 约翰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他想起在伊拉克,连伊娜都说萨达姆是伪君子,可是这个美国人却说布什比他更坏。约翰大声说,不!我不是被迫参战的,我是自愿的。 头头摸摸他的额头,说,你是太激动了吗?你说,你讨厌战争。 约翰突然对这伙人产生了一种厌恶,他发现他们在利用他。约翰大声说,是的,我讨厌战争,但我是自愿参战的。 他很快挣脱了人群,上了车,驾车离去。 约翰驾着车,心情如同弯曲的道路。他觉得内心有两把钩,朝相反的两个方向,快要把他撕裂了。 车接近家门,约翰很不想进那个门,旁边刚好是阿尔伯特家的花园,约翰走上去敲门,阿尔伯特开了门。铁山从后面迎上来,说,孩子,过来,我正想找你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的。阿尔伯特说。 铁山笑着说,你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你必须讲民主,不能因为我和你观点不同,就把我赶走吧? 约翰走进屋,阿尔伯特泡了咖啡。 我知道你的苦衷。铁山说,这是一场强权的战争。铁山在这里比在马克家说话自在多了。 在世界呈现多极化的时代,你应该知道尊重不同的意识形态。铁山说。 阿尔伯特打断他,可是,在宗教的角度,不应该讲这种多极化,这是很奇怪的,这和宗教精神是冲突的。世界上只有惟一神。 约翰说,如果大家都相信自己的是惟一神,是不是又成了多神了? 你说到点子上了。铁山操着并不熟练的英语,说,这就是多极化的本意,这是真相。没人会相信,只有一个神。 约翰说,可是我相信。 是吗?哦,是的。铁山说,你相信你的,我相信我的。 阿尔伯特又打断他,你什么都不相信,你没有神。 好好好。铁山说,就算我没有,可是,也许我才是真正的智者,你们只相信自己的神,结果有了不同的乱七八糟的神。我什么也不相信,但也可以说,我什么都相信,我就更具真理性。关键在于,我相信多极化,我就不会干涉别人的自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别人身上呢? 你别吹牛了。阿尔伯特指着铁山说,你们搞文革,你们是最可怕的强加者,你们把一场 灾难强加给了中国人。 铁山低下头不说了。后来他叹口气,谁都难免犯错误嘛,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 你们把我说得更糊涂了。约翰说。我要走了。 ……约翰回到家里,大卫刚好从祷告室出来,他和约翰面对面看着,大卫上前抱了抱儿子,说,进来,我们谈谈好吗? 约翰跟他进了房间,大卫把门关上,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心里比你更难过,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你是不反对这场战争的,不是吗?在出发之前你是这么说的,你去了伊拉克,你也在信中告诉我们,那边的人民如何欢迎你们,难道你不相信你最早的感觉?这是对的,孩子,不要起疑惑,只要信,这是《圣经》说的。神不喜欢战争,他爱人,但他有时也发怒,这也是《圣经》说的,因为起初不是这样,是因为人心硬的缘故,神就随了人去,但他迟早要作出反应,这也是《圣经》说的。今天我都用经上的话和你谈。因为这些你都读过。你实在不应该因为看到一个炸弹客的脸,就动摇信念。 可是,爸爸。约翰说,我不是对这场战争起疑惑,我是对…… 大卫问,对什么? 对我自己。约翰说。 战斗刚打响时,我害怕得要命,我跟在坦克车后面还觉得不安全。可是,那个叫赛米的炸弹客却视死如归。我信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害怕死亡?而他却不怕?他不是在做坏事吗?做坏事的人不怕死亡,做正义之事的人却害怕吗? 大卫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那是你这个懦夫的行为!你,是你,不是别人!你不要因为你这个胆小鬼境界低下,徒受了神的恩典,却把真理拉低,不会的,知道吗?我对你很失望,一切问题都在你自己! 约翰看着父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开了门就走,大卫冲出去,抓住他不让他走,两人竟然扭打起来。 我和母亲听到声音冲出来,看到他们父子俩在地上打成一团,两人脸上都有了血迹。伊利亚捂着脸叫道,主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马克出来,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停止!你们不觉得羞耻吗?这样是荣耀主的名吗?大卫,你先给我出去! 大卫从地上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出门去。约翰用纸擦着脸。 我给约翰洗了脸。母亲叹气,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卫,马克,这就是你的学生!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不错,可是,他却让我想起了铁山,是的,他们是那么相像!中国刚建国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冲我发火,铁山是个好人,他忠诚他的主义和事业,他无私奉献,从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大卫也一样,为什么这样的人都会歇斯底里,和常人不同?这是为什么?不是我们逼迫他们,是他们自己要这样,还有卡尔,也是这样,他也是像火药桶,一点就着。 你说到哪儿去了?卡尔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他是纳粹。我说。 是啊,他们信的东西是不一样。母亲说,可是,他们的脾气都一样,就像一个爹妈生出来的。 马克说话了,今天晚上全体到场,我们要在家举行一次聚会。 这时,父亲铁山出现在门口,他神情落寞,提着一个箱子。他说,因为观点不和,阿尔伯特把我赶出来了。 母亲笑了笑,是你把人家惹火了吧? 我接过箱子,说,你们不是谈得很投机吗?我以为你们要互相改宗,相信对方的信仰了呢。 你不要讽刺我。父亲说,看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铁山。马克说,可是你老是躲我。你可以参加我们晚上的聚会吗? 行。铁山说,有一个条件,要把阿尔伯特也叫来。 晚上,所有人都到场,我把阿尔伯特也拉来了。 马克说,这是一次基督徒的家庭聚会,但因为其特殊性,所以请阿尔伯特和铁山也列席。他们可以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但可以作参考。关于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看来由人来解决是无望的,如果靠神来解决,就要回到《圣经》。 我们来读几节《圣经》。第一处在《创世纪》二章七节: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到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魂。这就是说,魂,这个包括人的心思、意志、情感的人格部分,是在神的灵和人的体相结合时才产生的,也就是说,人有三部分,一是灵,其中包括良心、直觉和交通①。就是说,这是人里面专门和神来往的机关,灵和体相结合才有了魂,说明只有神的灵点醒人的灵之后,和体结合后产生的魂,即人的个格,才是有意义的人格。可是人堕落了,人堕落后最大的最重要的一个罪不是杀人放火,而是从灵堕落到魂里,即堕落到人的心思里,人最大的罪是心思向神独立,自己开始代替神思考。 大卫打断马克的话,这是老掉牙的解经,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马克,你究竟要对我们说什么?我们今天要解决问题。 马克说,你别着急,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你一直反对人的灵魂体三元论,你认为人只有灵魂和身体两部分,你就是因为这个和我渐行渐远。不错,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带你信主的,但我们观点不同,我们有持不同观点的自由。可是现在,这种分岐已经伤害到了约翰。 铁山说,我可不可以退场?我老了,需要更多的睡眠时间。 我说,爸爸,你怎么说假话呢?你是不想听,可是我希望你留下来听一听。 好吧。铁山说,就当作一次扩大会议吧。 我倒想听听。阿尔伯特说,这个三元论跟约翰的回国有什么关系。 人首先堕落的是魂,就是人自己开始独立思考,向神独立。这个独立的生命是坏的,是撒旦。马克说,我们得救信主,是人的灵被点活,重新由神自己来分辨善恶。人开始恢复希望。但这只是人的得救,基督徒还要得胜,就是生命变化,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灵生命对付我们旧的魂生命,一直对付到我们的心思得救。你们看到了,人先从灵得救,然后是魂,就是心思得救,最后是身体得赎,配上一个荣耀的身体。 大卫说,你这是完全否定人的思想文化,你强调神是一切,但人的魂也是神创造的。 不错。马克说,魂的功能是有用的,比如一个人的聪明和悟性,还有人的情感,也是好的,是神创造的,但这都是魂的功能,堕落的不是魂的功能,是魂的生命,是属血气的,是向神独立的意识。 伊利亚说,你就快点说,这和约翰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视死如归,并不说明他的信仰是真实和正确的,就像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怕死并不等于超越死,因为魂已经堕落,它不能辨别真正的善恶。即使你信仰一个宗教,你也不见得信入了真理。如果你的信仰是不对付你的魂生命的,你就比不信的人更可能错误,更固执地执行错误。因为你似乎站到了真理的立场上,有了一个更大的精神资源,但却因为你的魂——就是独立的生命,你的危害就更大,因为你更有迷惑性,你不犯那些小的错误,但你却犯大的罪恶,那个炸弹客在实施爆炸前会去为一个女人抢回皮包,可他却在做了一件好事后,马上实施了爆炸,这并不奇怪。他的爆炸炸死了好几个他自己的同胞,他也不在乎,却在乎一个女人的包,这是多么奇怪而有意味的事情?不,这不奇怪。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可能因为他残存的良知,不会也不敢做大的坏事,可是,一旦你信入宗教,你又不对付你的旧生命,你就不但会犯罪,而且可能犯比常人更大的罪恶,还更兴高采烈。 ……没有一个人吱声。 大卫脸涨红了,说,你是说我跟那个炸弹客是一样的,是吗?马克? 我没这样说。马克说,用炸弹炸死平民的那个伊拉克人也不能代表整个伊拉克人民或者穆斯林,同样,不是所有基督徒都是正确的或者是错误的。 铁山突然说话了,对,我同意,这是辩证法,就是说,没有绝对标准,我赞同多极化…… 不不。马克说,铁山,我不能代表你的意思。我是说,无论你信哪种宗教,你总归要对付你最大的罪,就是你堕落过的魂生命。不把灵和魂分开,任何宗教并没有本质的意义,只有这样,人和神才能分开,才能认识神和人各自的本质,在救赎之前,神和人是不相干的,神那么荣耀,人却那么污秽。 可是,救赎已经完成。大卫说,我已经得救。 对,你是已经得救。马克说,但你还没有完全得胜,换句话说,你的灵被点活了,你有了一个新生命和新地位,你的罪行已被赦免,但你还有罪性,这是无法赦免的,只能通过基督的得胜的能力来释放。这样,在你的里面就有了两个地位,一个是新造的人,一个是天然的旧人,前者是属灵的,后者是属魂的。你虽然是一个基督徒了,但并不能说明你就已然成圣,不会有错误了。你回到魂生命的老我中,你就马上犯和不信的人一样的错误,不信的人说不定还知道什么是错,你却因为自以为掌握真理,反而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普通人做坏事还要悄悄地进行,因为他不管信不信上帝,都是他造的,都有良心的反应,但一个似乎掌握信仰的人,却因为落入魂和天然里,而有可能高举良心做坏事。所以,灵和魂一定要先分开,就是神和人先分开,人才能真正敬拜神,人才能真正辨析什么是神的旨意,什么只是人的血气,否则,这地上可能充满了人的宗教,却没有真理,充满了人的仪式,却没有信仰。把人和神先分开,人才能真正谦卑下来,大卫,这三十年,你没有学到一个最重要的功课:谦卑。 ……这太麻烦了。阿尔伯特说,不如谨守律法,一条一条清清楚楚。 约翰说话了,……我想不到,出于良心干坏事,比出于罪恶干坏事,可怕一千倍。 马克立刻打断他,出于良心会干坏事吗?不,不会,孩子,你的话说对了一半,因为良心是在人的灵里,它是属神的,出于良心是一定不会做坏事的,因为灵里有良心、直觉和交通,就是和上帝的交通,但魂里只有人的心思、意志和情感。这是灵和魂,神和人的重要区别。良心是一定在灵里的,不会在魂里。但有人不把良心放在灵里,也不把灵和魂分开,他以为魂里有良心,他就会误把魂里的感觉当作灵里良心的感觉,就是说他会把人自己的意思误以为是神的旨意,而以神的名义,其实是为人自己的目的去做一件并不正确的事,却以为无比正确,甚至连自己都信以为真,这就是出于“良心”做坏事的原因。因为有这个根本不是良心的魂心思作支撑,他的坏事就做得更加放肆,更加肆无忌惮。 这地上的所有主义和信仰,都不能违背这个原则。马克最后说,依靠和相信自己魂的力量的,就是属人的;分开灵和魂,对付魂生命的,就是属于神的。以为是真理,不一定是真理。当人放下自己的一切的时候,真理就在你的面前显现。分开人和神,就像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一样。 那个聚会之后,大卫和约翰似乎和好了,我不能肯定,但我看到大卫的性格明显温和了 很多,我想是马克的话起了作用。约翰度完假期,要重新回到部队,大卫在约翰上车前吻了儿子,但什么话也没说。 在约翰要离开的前一天傍晚,他和马克呆在一起。约翰突然问马克,你赞成这场战争吗? 马克说,回到灵里,不要在心思里想它是否正确。我现在已经学会一个本领,在我判断一个问题的时候,从来不先用头脑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真的,约翰。 那你怎么办呢?约翰问。 我先用我的灵探一探,它会用直觉告诉我这事情正确与否,我要对你说,这直觉只需要一瞬间,但比人愚蠢的大脑思考几天几夜都来得准确。灵得很,约翰。 你不用思考了吗? 不,恰恰在这个直觉之后,思想才开始发挥它原本伟大的功能,这才是思想最经典的正确用法。马克说,就是思想先让位于圣灵,让位于真理。当圣灵告诉我结论后,思想和悟性就跟上来解释和推理它的正确性,很奇怪吗?这就是我奇怪的思维方法:结论在推理之先。 我明白了。约翰说,推理在结论之先,是人堕落之后颠倒后的秩序,但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把它恢复过来了。 是啊。马克说,但人完全可能信了宗教,但仍然活在人里,他信了吗?其实没有信,他从来就没信过,因为他从来都是用人的方法来信的,那不是信,人从来不会信,人只会思想,思想的灵魂就是推理。信是直觉和交通。 所以,希伯来书中说,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马克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信,是盼望的那件事的本质,是没有见到的事的证据。这好像是最不讲理的,信不是那件事,也不是那事的证据。 约翰问,那信是什么? 就是信本身。马克说,够无理的吧?不,这就是真理。信心不是眼见之物,但因为信,就一定变成可见的一切。这就是神,那个从无创造出有的,说有就有命立就立的那一位。神的无理和人的无理不同,人的无理是逻辑不通,神的无理却从信心创造出万有。人的逻辑可能推理出世界上最大的谬误,神的信心却永远指向真理。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马克。你支持伊拉克战争吗?约翰问。 我已经回答你了。马克说,我就是从信心里看见,它会赢的。从来没有一个总统会像布什总统一样,招致那么多的攻击,但这并不说明他是错误的,有谁知道他心里的秘密和孤独?人的心思是个战场,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就是人的魂。旷日持久的讨论就一定能指向真理吗?未必见得。我们不能从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来判断一个选择的对和错,而要从里面,从灵的最深处明白它。就像这花园里的栗树,生命在它里面,它虽然沉默不语,但它生长的每一个变化都在说明,它的生命多么强盛。栗树的生命只有一个,但它却长出了无数丰富的树叶,没有一片是相同的,只有生命能做到——让一个东西这样的丰富、多样化而不起争论,人是做不到的,人的理论是做不到的,你去制造一万片塑料的栗树叶子,你肯定会做出相同的两片来,而生命能做到,每一片都那么不同、那么重要、那么丰富,却是同属一个生命,没有分别,也没有纷争。 你是对的,马克。约翰说,宗教之战,就是心思之战。我要用我的生命来敬拜真神,就是用心灵和诚实来敬拜他。我也会赢的,马克。 不,>?你已经赢了。马克抚着孙子的肩,说,信心不说我会,而说,我已经。 ……父亲铁山在一个月后回到了中国,他在美国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和马克以及阿尔伯特都没话讲,我只好陪他回中国。 他一回到北京就病倒了,几乎一病不起。我每天在协和医院照顾他,直到他生命终结。 在他弥留之际,我想向他传福音,希望他在临死前能信主。可是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效果却微乎其微。我向他讲生命的意义,讲基督的救赎,他老跟我讲中国历史。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头,翻来覆去地说着谁应该负多少责任的问题。他说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是复杂而艰巨的,共产主义事业的前景仍旧辉煌,但在这个过程中,人物有时会犯错误。 一般来说,比较多的观点是就成绩和错误,七三开。铁山伸出手指,摇摇晃晃地说。我就讲,再谦虚一些,好不好?退一步,六四开,可以了吧?谁能不犯错误呢? 我只关心他的灵魂得救,我说,爸爸,你能不能暂时放下这些问题,想一想灵魂的问题。 他正色道,怎么能放下这么重要的问题呢?六四开,应该到了底线,你看有没有道理?铁红。 我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铁山说,宗教也犯错误嘛,阿尔伯特不是说吗,祭司也会犯错误,党员也一样,人嘛。他拖长腔调,好像还在当官一样,所以,六四开,就算表示一下姿态嘛,你觉得我这种分法怎么样?铁红,你就表示一下意见嘛! 我不知道说什么。 在我回家取东西再回到病房时,我看见他突然大声喘气起来,身体像弓一样起伏,我吓坏了,连忙叫医生。医生赶到,做了抢救,可是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父亲死了。 我伏在他的遗体上恸哭起来。 2004-10-21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