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如意络》 第1章 洛阳春 梁朝传至嘉运帝年间,藩镇割据,皇权式微。 东南有扬越王萧禄满暗中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如盘踞阴暗处的毒蛇,吐着血红信子,目露瘆人凶光。西北有武威王萧向和韬光养晦,阳奉阴违,如蛰伏树丛中的猛虎,静待着捕猎的时机。 有这么一帮让人不省心的叔伯兄弟存在,嘉运帝自十二岁登基伊始就如履薄冰,好在朝中几大门阀士族虽在窝里斗得欢,对外倒是齐心。倚重着这些门阀士族的辅佐,嘉运帝堪堪迎来了登基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嘉运二十五年的春天,是个暖春。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老天爷倒是慷慨,春雨从启蛰开始下,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下了月余。雨歇天晴,天地间弥漫着潮润温暖的气息,土壤松动,柳条抽芽。待到三月初,洛阳的牡丹就争相开放了,花期比往年提前了足有大半月。 占尽城中好物华,何人不爱牡丹花?牡丹一朵值千金,千娇百态都是它。嘉运帝也是喜爱牡丹的,仁寿殿中的花山姹紫嫣红,芬芳馥郁,然而嘉运帝此时却一脸苍白惶惶,了无赏花之心。书案上头的那封密报仿佛一个千斤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武威王早有不臣之心,他此番筹谋,图的正是柴宗理手中的军权。若他二人联姻,则西北危矣!”左相江同赫参道。 “左相所言甚是!柴宗理麾下十万柴家军,能征善战,镇守西北十数年,北防突厥,南抗吐蕃。武威王若得他相助,如虎添翼。试问西北一旦起兵,我朝何人能挡柴家军?”兵部尚书安士贤忧心忡忡。 嘉运帝搭在膝头的手颤了颤,凝眉问道:“两位爱卿可有对策?” 安士贤斜眼瞄了瞄江同赫,江同赫沉吟道:“虽然西凉已灭国数百年,但柴家后人在西北仍颇具威望,尤其传到柴宗理这一代,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当年突厥、吐蕃同时作乱,南北夹击,若非柴家军顽强抗战,整个陇右道怕是要落入敌手了。先帝为了招抚柴家军,封柴宗理为陇右、河西节度使,兼知北庭、安西节度事,使其一身兼杖四节,控制万里,权倾西北。先帝还将豫章县主赐予柴宗理为妻。如今,武威王仿效先帝欲将其女会宁县主嫁予柴宗理的独子柴峻,咱们为何不占了这先机?” 嘉运帝愣怔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张了张嘴,但稍顷又愁眉苦脸起来,“这……贵妃怕是不会答应。”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事关社稷安稳,孰轻孰重,须得速下决断。”安士贤表情凝重,语气迫切。 “这……”嘉运帝的手指慢慢曲握,面露难色,“非得是朕的温乐么?从宗室中另选一贵女嫁去,可否?” “宗室嫡出的贵女统共不过七八位,不是已嫁就是尚幼,只有温乐公主年方十六,适龄待嫁,且身份最为贵重,也最能昭显陛下对柴家的恩宠。”江同赫道。 嘉运帝在脑海里稍稍盘算了下,果真如左相所言,除了温乐公主,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既如此,朕就宣贵妃和卫国公前来商议此事,想必温家也会体谅朕的一番苦心。” 江同赫和安士贤对视一眼,不再言他,跪拜而出。一个时辰后,仁寿殿中就传来了温贵妃既惊又惧的啜泣声。 “这如何使得?妾身只有温乐一个孩儿,陛下却要将她远嫁西北,这是挖妾身的心头肉啊!”温贵妃三十出头,风姿绰约,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嘉运帝最是宠她,见不得她伤心,忙将她半扶半搂起来。温贵妃用帕子揩了泪珠儿,握住嘉运帝的手,美眸盼兮不胜柔婉,“听闻那柴峻十四岁就随父上战场厮杀,曾率精骑夜袭敌营,削虏头以试剑,割虏肉以饲犬,如此刀尖舔血的粗野武夫,哪堪我们温乐良配?温乐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受过半点委屈,数千里远嫁,山高路远,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温贵妃这么嘤嘤一哭,嘉运帝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瞬时乱成一团麻。他也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可如今不是没法子了么!想当年,他的表妹豫章县主也是哭哭啼啼不愿嫁去关外,可这都嫁过去二十年了,不也好好的?且嘉运帝曾见过柴家那小子一面,虽是有些狂野不羁,但也算男儿翘楚,他若成了天家的驸马,让柴家军继续效忠朝廷,对嘉运帝而言无疑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任凭那萧向和再折腾,他都不惧了。故而他耐着性子对温贵妃好一番软语相劝,奈何温贵妃就是不答应,他只得把目光投向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卫国公身上。 卫国公温定方乃温贵妃之父,嘉运帝岳丈,已年过半百,两鬓霜白。温定方统御三十万戍都禁军,乃梁朝寥若晨星的一员儒将,积威甚重。听了半天,他心里已明白八九了。呆头空脑的嘉运帝是断然想不出同柴宗理联姻之策的,想必又是那江大一流撺掇的。 温定方思定,抬眼不紧不慢道:“武威王意图拉拢柴宗理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私下里到了何种程度,我等皆不得而知,说不定早已暗通款曲狼狈为奸。果真如此,把公主嫁过去,就大为不妥了。他们明着接旨迎娶,再以公主为质来要挟朝廷,那不是适得其反吗?” 嘉运帝听得一愣一愣的,惨白着脸道:“国公所言甚是,朕思虑不周啊!那依国公之见,此事该如何应对?” “西北虎不足惧,夜月狼才可怕。”温定方眸色沉沉,“臣倒是有一计,虽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但可一举两得。” 嘉运帝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冷汗直冒。 翌日朝堂之上,一道赐婚圣旨颁下,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消息传开,四方皆震。 第2章 如梦令 飞云冉冉,满城风絮。 待到梅子黄时,柴家军少主柴峻跋涉数千里远赴洛阳迎娶温乐公主。 送嫁这一日,碧空如洗,日煦风暖,长街彩旌招展,万人空巷。天家公主出嫁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嫁的又是威名赫赫的柴家军少主,是以民众争相前来,摩肩接踵,翘首以待,只为一睹这十里红妆。 临街茶楼上,几位花高价钱包了雅间的士族子弟正凭栏摇扇,相谈甚欢。 “都说温乐公主最是刁蛮任性,天家对其宠溺无度,怎舍得将她远嫁西北?”一手执折扇的白衣公子不解问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呐!”一国字脸公子以扇半掩面沉声说道。 几人皆一副幡然醒悟之色,白衣公子又道:“诸位兄台听说了没?年初温乐公主不知贪食了什么,脸上身上都起了红疹,快好之时又禁不住口腹之欲食了一回,使得病症加重,浑身奇痒无比,她暴躁无状,反把罪责推给御医,可怜那御医一家被判了流放!以愚弟拙见,那温乐公主远嫁西北,遇着柴少主这么个魔煞夫君,实则是天意!” 几人纷纷点头附和。说话间,楼下忽地闹腾起来,原来是送嫁的队伍行近了。 只见队伍最前方是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极为神骏。骑马之人约摸十八九岁,身着绯红锦袍,宽肩窄腰,浓眉大眼,丰神俊朗,尤其被日光一照更加熠熠生辉。哪怕被成千上万的人围观,他也目不斜视,神色自若,通身都散着狂野霸气。这位定是柴少主无疑了。 柴少主的身后跟着两匹白马,左边马上之人四十来岁,头戴纶巾,身着青衫,臂弯里搭着一把拂尘,时不时的捋一把胡须,颇有几分道家风范。右边马上之人三十出头,身着明光软铠,手提雪缨长枪,古铜肤色,面相沉稳。此二人身后又四匹白马,左边马上两位都是二十上下的后生,却对比鲜明,一个肤色黝黑,健壮强悍,尤其手臂肌肉贲张,加之他背挂一张紫檀弯弓,一看就知极擅射击之术。对比之下,另一个倒显得文弱秀气,面皮白净,眉眼含笑,俊采风流。惹得楼上的小娘子们纷纷向他抛下丝帕,他伸手接了一个,放在鼻下轻嗅转手递给了右边的少年。 那少年瞧着有十四五岁,深眼窝高鼻梁,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像猫儿一般。此刻他刚咬完一根肉干,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了。最右边的也是个武将,长了满脸络腮胡,瞧不出多大年纪,生得虎背熊腰,眉毛杂乱浓黑。他见少年随手乱丢东西,“啧”了一声,眼一瞪如张飞临世。少年却不以为意的扯了扯嘴角,显然一点都不怕他。 七匹头顶红绣球的西域白马走在队伍前面,甭提多招摇打眼了。茶楼上的几位公子看得是激动不已,啧啧称奇。队伍中间是温乐公主所乘的宝马香车,四驱四轮,车顶镶金嵌宝,车壁雕兽镂花,宽敞大气,奢华贵重。 白衣公子忽然合扇指着骑马随车前行身着暗蓝劲装的冷面郎君,问道:“不知那位是何人?” 国字脸的公子顺着白衣公子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冷面公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神色肃凝,本是一清贵端方的郎君却无端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来。国字脸公子凑近白衣公子,小声道:“那位便是温衙内了。” 白衣公子闻言不禁瞪大眼,“他就是禁军左卫将军,卫国公之子,温在恒?” “是他绝错不了!试问放眼满洛阳,谁个还有这等气场?他可是温乐公主的舅舅,负责送嫁的钦差。”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声音就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淹没了。左右两旁以及对面的女子们不知为何突然群情高涨,一个个的挥手跳脚尖叫连连如疯魔了般!那手帕呀锦囊呀花朵呀如雨般的抛向马车的另一边。路旁维持秩序的士兵们拼尽力气才拦住那些往前涌的女子们。 白衣公子惊愕,忙扬声问怎么了。不等国字脸公子回答,隔壁几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差点刺穿他们的耳膜。 “煦郎!煦郎!小侯爷!” “煦郎看这里!看这里!” “奴家一定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嫁!” 紧接着,对面楼上一阵喧闹,人头攒动,原来是一位女子太激动晕死了过去。 能引得满洛阳的大娘子小媳妇这般狂热不顾礼义廉耻的还能有谁?禁军奉车都尉,安定侯爵府的嫡子盛煦然是也!恋慕他的女子实在太多太多,数都数不清,如今到了弱冠之年的他,尚未婚配。他用手不停的扫着落在头上身上的爱赠,行进慢了下来。白衣公子踮起脚尖伸颈一望,不禁看呆。只见那盛煦然也着一身暗蓝劲装,却眉清目秀,温润儒雅,芝兰玉树如天上的谪仙,让人见之忘俗,全然不似柴少主的狂傲,温衙内的冷峻,他就是四月天的一阵暖风,熏得世人皆醉。就在他无奈一笑间,道旁的女子们又晕了几个。 这万人空巷的婚嫁盛况想必会载入史册,也会编成话本流传民间。却无人知晓那宝马香车中的温乐公主,外头的热闹喧嚣丝毫没有让她为之展颜。晶莹的泪珠儿从娇嫩的小脸上滑落,濡湿了绿衣襟。 车队行至安喜门,听到外面城楼上的鼓声,一直默默流泪的温乐公主掀起窗帘一角,向后张望,想再看洛阳一眼,却被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的收手放下了帘子。 牡丹富贵团锦,花期不过一月。时至五月,牡丹开败,风吹杏花落如雪,幻如梦,马蹄车轮所过之处,踏破碾碎无数。 第3章 南风起 “再过半个月,就到收麦子的时候了。”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远远可见五六个裹着头巾的农妇挎着篮子背着娃儿走在田垄上,她们有说有笑,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田间树荫下,三个干瘪黑瘦的老叟赤脚席地而坐,呆望着官道上飞驰而过的车马长队。 “公主也知收麦?”名叫知雨的小婢女有点惊讶,眼前这位娇嫩得像花一样的女郎贵为天家公主,竟也识得五谷?她话音刚落,对面叫彩墨的婢女淡淡瞅了她一眼,她心里咯噔一下,才意识到方才一时嘴快。而公主从出宫到现在一整天了不吃不喝也不笑,若非为了透气把车帘撩起,她想必会一直闷坐下去,连头都不会转一下。 知雨忐忑不安,却见公主仍望着窗外轻声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我幼时背过白乐天的这首诗……” 那首诗很长,五岁的她能从头背到尾,中间不停顿的。 知雨和彩墨对视一眼,彩墨轻声试探着问:“公主,你要喝点水吗?” “现在走到哪儿了?”温乐公主问道。 “刚过新安,听前头车夫说今个在渑池歇宿,路程还未走一半,这都过了晌午,估摸赶到渑池要黑了。天热,公主穿得又多,喝点水吧,莫要中暑了。”彩墨打着扇子小心翼翼地劝道。 温乐公主垂眸看着身上那里外几层的嫁衣,微微蹙眉,若非这两个小宫女轮流给她打扇,她早就热晕过去了吧。后背已湿了一片,贴在身上黏乎乎的,难受得很,她叹了口气,道:“先为我更衣吧。” “这……公主,请恕婢子们不懂规矩,途中更衣可要先停车请胡尚宫拿个主意?”彩墨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对面的知雨更是大气不敢出。她们都听说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坏脾气,一句话说错能立刻要人命的那种。 胡尚宫是温乐公主的奶嬷嬷,地位尊崇,但因是寡妇,为了避晦,不能一同乘坐公主的婚车。 温乐公主眉头深蹙,有气无力道:“算了,麻烦。”她动手松了松腰带,将衣襟扯开了些,拿起放在腿上的团扇自个扇了起来。 知雨倒了杯凉茶奉上,温乐公主喝过之后,头斜靠着车壁,阖上眼小憩。知雨和彩墨悄悄松了口气,一左一右为她打着扇子。 车队最前面,身着明光软铠,手提雪缨长枪的郎将李申打马赶上柴峻,禀道:“少主,后头的传话说公主晌午并未进食,连口水都没喝,这大热天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柴峻扯起一边嘴角“哼”了声,冷笑道:“一顿饭而已,大惊小怪。三岁小儿饿了自会吃,渴了自会喝,她不吃不喝就是还不饿不渴。何况人家有舅舅奶嬷嬷跟着,身边还有婢女伺候着,用得着我去操那份闲心?” “莫不是嫌俺们的伙食不好?”满脸络腮胡的参军王五奎嚷道,他在家行五,熟悉的人都喊他“老五”,负责队伍的粮草供给,“晌午咱就歇了半个时辰不到,根本不够垒灶做饭的,给公主的是细软糕点、奶浆还有瓜果,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少主还跟俺们一样啃干饼子就凉水呢!” 跟在柴峻后面的青衫道长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日头已经偏西了,路程才走了一半,再不加紧赶路,非得摸黑到渑池了。”背着紫檀弯弓的参军强波眯眼望着日头说道。 “传令下去,快马加鞭,务必在天黑前赶到渑池驿馆。”柴峻扭头对李申说道。 李申得了令,也不好再说什么,掉转马头,扬声传令。队伍中部的传令兵挥舞旗帜又将命令传到后方。一时间,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官道上尘土飞扬。 正闭眼小憩的温乐公主被晃醒了,睁开眼,见知雨和彩墨在忙着关窗。 “公主,前头方才传令下来,要加紧赶路了,你坐稳扶好。”彩墨左右晃着,一手抓着座椅,一手伸向温乐公主,护在她旁边。 奉车都尉盛煦然挥手驱散尘土,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长丝巾蒙住半张脸,然后打马绕到车队另一边,赶上温在恒,道:“大哥,他们这么赶路,完全不顾及公主,这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 温在恒望着前方“嗷嗷”怪叫着赶路的西北蛮子们,却道:“走夜路确实危险,且照他们的安排走吧。”他没有回头,扬手对后面紧跟着他的亲随若杉做了个手势,若杉就勒马停在了路边。 等温乐公主的香车行至,若杉上前敲了敲车窗,问了句公主的情况,得知公主尚好,就跑到前面回禀去了。 天色渐晚,距离渑池驿馆还有二十里,车队行进的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知雨和彩墨在车上颠簸了半天都已经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般难受,更别提自幼娇生惯养的温乐公主了。她闭着眼睛,小脸煞白,像是极力在忍耐。在宫里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旦远嫁为外妇,她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一天了,驸马连面都没露过,也没让人传个只言片语过来慰问,可见是个冷情的,她嫁去了西北,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第4章 非吾想 夕阳晚照,当天边最后一片霞光被暮色吞噬,车队终于赶到了渑池驿馆。 当地的县令带领大小官吏一个时辰前就已在驿馆两里外的官道旁等候,望见大队车马从落日余晖里奔驰而来,忙喝令四周肃静,黑压压跪伏一片。 官吏们头一律垂着,眼尾余光却向上瞄着,谁都想一睹天家公主的仙姿玉貌。车门打开,先下来一粉一蓝两个小侍女,一位穿着赭色宫装的长脸妇人从后方疾步走上前来,朝车门伸出了手。 一只白嫩细瘦的小手搭在了妇人的手背上,头戴凤冠并十二行金钗,身着深绿嫁衣的温乐公主低头弯身从车里走了出来。凤冠两侧长长的金叶子流苏在一排架白纱方灯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金光,还没等众人瞄清公主的容颜,只见公主身形晃了晃,就“噗通”一声歪倒在地。在女人惊慌的尖叫声中,迎驾的众人顿时吓得面如死灰。 听到驿馆外的喧哗,柴峻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小厮阿吉来不及驻脚撞在了他身上,他笑着骂声了“笨猫”,提溜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挪一边去了。李申大步追了过来,急禀:“少主,公主一下车就晕倒了,外面都乱作一团了!” 柴峻眉峰耸起,正要抬脚向外走,却见一脸怒容的温在恒抱着温乐公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男男女女一堆人,他瞪着他,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柴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尾光扫见他怀中昏迷的人儿,巴掌大的脸,和天山的雪一样白。 “少主,你去看看?”李申忧心忡忡,来之前主帅叮嘱他要看好少主,该拦的拦,该劝的劝,务必协助少主顺顺利利把公主接到瓜州。这一来一回,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柴峻的手臂搭在阿吉的肩膀上,把玩着他的小辫子,看着李申颇有些无奈的说:“李婶儿,我的事你就别念叨了,可否?车队人马都安置好了吗?天都黑透了,还不去?” 李申握拳,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忙活去了。 阿吉睁大眼仰头望着柴峻,琥珀色的眼珠此刻黯然无神,像蒙上了一层灰雾,看着有些疲乏。他用手指了指屋内,发出“啊啊”的叫声。 柴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骂道:“管你屁事!去让人给你家主子备水去,我要沐浴!” 阿吉捂着后脑勺,撅着嘴慢吞吞的挪动着脚步,柴峻叫住他,咬了咬下嘴唇,须臾一抬下巴,道:“让毓娘去看看。” 闻言,阿吉双眸一亮,皱鼻咧嘴稚气的笑了下,一蹦一跳的朝院外跑去。在门口迎面撞见诸葛子获,老道往左阿吉也往左,老道往右阿吉也往右,两次反复这样,逗得老道卷了拂尘要打他,他才嘎嘎笑着跑走了。 看到诸葛子获被捉弄,柴峻本来有些沉闷的心情顿时有所好转,眉目舒展开来,面上绽放出俊朗的笑容。 “公主都昏倒了,少主怎地还笑?”诸葛子获捋着胡须踱步而来,“那可是少主的夫人,合该去瞧瞧,莫让人闲话了去,传到洛阳难免又被有心人编排是非。” “是申哥让军师来的吧?”柴峻双手叉腰,望了望驿馆门楼上的月牙,烦躁的说道,“这一趟又不是我自愿来的,驸马也非我想当的……算了,我已经让毓娘去看了。才走了一天,能有什么事?” 柴峻沐浴完,一身清爽,穿着轻薄宽大的袍衫支腿斜坐在榻上,端着一盘葡萄在吃。阿吉站在一旁,嘴里咬着条布巾,双手灵巧的用骨簪将他的头发束好,绑上布巾。柴峻拈起一颗葡萄放到他嘴边,他张嘴吞了,眼睛盯着剩下的半盘葡萄看。 “赏你了!馋猫!”柴峻将盘子递给阿吉,轻踹了一下他的屁股,“吃完赶紧去睡,哈欠连天的!” 阿吉边吃边缩着瘦弱的肩膀眯起眼笑,看着不像猫,倒像一只偷吃的猴。军医周毓走了进来,他长得白净秀气,身条细长,乍一看像个俊俏书生。因他平时喜爱看一些野史、话本之类的,有一次还被故事感动得落了泪,被柴家军的一众糙老爷们瞅见,就取笑他娘们兮兮的,“毓娘”这个外号就叫开了。 周毓见阿吉端着盘葡萄,吃得两边脸颊鼓了起来,笑了笑,对柴峻拱手禀道:“少主,属下去看过了。随行的御医诊了脉,说公主昏倒是中暑所致,经针灸开窍,人醒过来了,也服了泄热祛暑的汤药,已无大碍。” “才第一天就这样,之后还有一月路程呢,想想就烦!”柴峻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早点歇着,明个一早还要赶路。” 周毓和阿吉走了出去,带上了门。阿吉又打了个哈欠,周毓伸手揽着他的肩膀,他比阿吉高了大半头,平时待阿吉如同亲弟弟一般,吃睡都在一起。阿吉还不满十四,是个汉胡私通生的二转子,父母早亡,三年前在瓜州流浪时被少主捡了回去,名字是少主给起的。周毓爱怜的摸着他的脑袋,笑问:“累了?” 阿吉瘪着嘴点点头。 “你年纪小,叫你不要跟来,非来。房里备好了温水,洗洗就赶紧睡,明早我叫你。” 阿吉把装葡萄的盘子给了周毓,指了指公主歇宿的房间,双手在脸上比划了几下,周毓看懂了,小声道:“隔了层纱帘,容貌我瞧不太清楚,就看到伸出来的一截手腕子,又细又白,跟你的一样。” 阿吉一听就恼了,握紧拳头捶了捶自个干巴瘦的胸脯,瞪眼“啊啊”叫了两声表示抗议,夺回盘子就走了。 周毓望着这小子倔强单薄的背影,笑了,心想他要是会开口说话就好了,一定很有趣。 第5章 伤离怨 温乐公主半躺在凉席上,面色惨白,她已脱下厚重的婚服,换上了轻便的纱裙,整个人看上去像朵蔫了的花,毫无生气。 温在恒走了进来,示意彩墨和知雨退下,只留了胡尚宫。温乐公主见他进来,就垂下了眼眸,手抓紧了背后的竹枕。胡尚宫垂首立在帐子前面,瞟了一眼温乐公主,抿了抿嘴。 “第一天就把自己弄病了,可真行。”温在恒声音不高,却比盆里的冰块还冷漠,温乐公主微微瑟缩了下,不敢看他,他走到距离床榻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使命!路是你自己选的,要走就好好走,病歪歪的只会惹人嫌。你的驸马对你置若罔闻,该吃吃该喝喝,早洗洗睡了。你这副模样鬼见了都发愁,我再次提醒你,你如今已是离弦之箭,回不了头了!事不成,你会死很惨。” 温乐公主抬眼看着他,小脸紧绷,疲惫的大眼里映着他挺拔伟岸的身姿,眸中的恨意弥漫开来,将他的身影团团包裹。 四目对视,温在恒冷笑:“有力气瞪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转身对着胡尚宫,声音严厉,“好好教她!出了差池,交不了差不说,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一定呢!” 胡尚宫忙弓身应道:“遵命,奴婢定会好好教导公主!” 来到外面,温在恒站在屋檐下,仰望着满天星斗,胸臆间充满躁郁之气,难以纾解。因为出嫁的是温乐公主,是他的外甥女,所以他成了送亲的不二人选,想推都推不掉。 温乐公主的生母温贵妃名玉岚,是温在恒同父异母的姐姐。温玉岚之母是安乡侯嫡女杨氏,和卫国公温定方是结发夫妻。二人婚后十多年也只得了温玉岚一个女儿,随着年纪渐长,体弱多病的杨氏知自己不能再为温家绵延子嗣,便抬了一个聪明乖巧的小婢女给温定方做妾,小婢女很快有了身孕,可因生产时年纪太小,生下温在恒不久就病逝了。 温在恒自幼养在杨氏膝下,直至四岁。那年十六岁的温玉岚入宫成为嘉运帝的妃嫔,杨氏因病与世长辞。次年,温定方纳杨氏的堂妹填房,如今卫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便是这位小杨氏。小杨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差点一尸两命。调养了几年,小杨氏终于为温家又添了个男丁,名在昀,比温在恒小九岁。温玉岚入宫两年后诞下温乐公主萧如瑾,算下来,温在恒只比外甥女温乐公主大了六岁而已。 脑海里浮现出温乐公主方才怒视他的眼神,温在恒紧了紧手,娇蛮跋扈的温乐公主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的,她若成事,要学的还很多,不做出改变是不行的。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温乐公主就被胡尚宫叫醒了。她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气色好了许多,就是精气神儿还没完全恢复,头也晕晕的。她洗脸净面,用嫩柳枝刷了牙,淡盐水漱了口,坐在梳妆台前,由彩墨帮她盘发。不用穿婚服,也不用带沉重的金冠了,长发高高盘起,堆在头侧挽成随云髻,一边戴朵粉色牡丹绢花,一边斜插两根玉簪,圆润小巧的耳垂上戴着垂双珠的红玛瑙耳坠,淡扫蛾眉,轻敷粉,口脂薄抿,铜镜中的女郎天姿国色,彩墨都看呆了。 知雨和另外一名侍女进来摆饭,温乐公主胃口不佳,吃了半碗熬得稀软的米粥,蒸饼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小菜、糕点、瓜果都没动。这样已经比昨日强很多了,知雨和彩墨都悄然舒了口气。 柴峻骑马位列队伍前方,听到当地官吏参拜公主,他回头只看到一片鹅黄裙角消失在马车门帘后。在此之前,他只在皇宫含元殿上匆匆瞥了一眼他未来的妻子,还是个侧影,对她仅有印象就是身纤肤白,别的再没了。他也不关心,哪怕温乐公主长得像癞蛤蟆,他柴峻不也得遵旨迎娶吗? 来之前,母亲劝他想开些,以大局为重,将来若遇见心仪的女子,再收了便是。柴峻想起了会宁县主萧如诗。在他通晓男女之事后,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最多的女子就是她了,因为西北除去武威王的王妃和他母亲豫章县主,最尊贵的女子便是武威王的嫡女会宁县主。所有人都认为能配上柴家军少主的,非会宁县主莫属。他从十二三岁起就混迹军营,只逢年过节才回瓜州探望母亲,极少接触别的女子,但他每次回去都能见到萧如诗。 他的外祖父豫章王萧福满和扬越王萧禄满是一母同胞兄弟,二位王爷和先帝是同父异母兄弟。先帝有五子,先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但意外早逝,其后再无所出。武威王是大皇子,当今陛下是三皇子,按照梁朝以嫡为尊,无嫡立长的传统,武威王应该被立为太子,但其母出身卑贱,当今陛下之母乃是洛阳江家的嫡长女,家族势力庞大。经过几年夺储之争,当今陛下胜出,被立为太子,大皇子败走西北边陲,被封为武威王。萧如诗和萧如瑾算起来都是柴峻的表妹,血缘远近并无差,不同的是他对萧如诗略微熟悉罢了。 萧如诗自幼在西北长大,姿容艳丽,性子里有北地女子的泼辣和直爽,虽然在他面前也有些女儿家的扭捏作态,但柴峻并不反感。若非天降一道赐婚圣旨,他以为他会娶萧如诗,两家也确实议过婚,不过是非正式的。 娶萧如诗,柴峻能顺其自然的接受,可要他娶萧如瑾,他是极其抗拒的!一个素未谋面,名声却已臭到边塞说不定还臭出了疆域的公主,他才不愿意娶呢!什么天家驸马,他根本不稀罕!谁愿意当谁当去好了!可他的父母却接了旨叩谢了天恩。其实,不用父母多做解释,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这道旨不可不接,人他不得不娶。堂堂柴家军少主,连婚姻都不能自主,憋屈死了! 听到他要带队入关迎娶温乐公主的消息,萧如诗大病了一场。临行前,她拖着病体来送他,哭成泪人。柴峻自诩是个硬汉,可纵他有铁石心肠也被美人的眼泪泡软了。他娶了温乐公主,便和萧如诗再无可能了吧? 第6章 声声慢 队伍离开渑池,继续西进,为了赶路,速度依然很快。温乐公主的脑袋本来就晕,在颠簸的马车里晃来晃去,更晕了。彩墨见她手扶着额头,面无血色,忧心道:“公主若觉着不适,可让他们慢些走。” 温乐公主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再晃荡下去,她早上吃的东西都快要吐出来了。她抓住彩墨的手臂,虚弱气短,艰难说道:“让他们慢一些吧。” 知雨忙撩起窗帘,探头向外张望,看见车侧后方一个面向老成装束貌似将领的人,便朝他招了招手,喊道:“大叔,你过来一下。” 被抽调来送亲的步军教头冷巍正骑马护卫在公主的车驾旁,猛不丁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探出脑袋,朝后面招了招手。 大叔?冷巍看了看左右,都是些十八九的兵蛋子,那大叔是叫他了?就在他犹豫间,小丫头又冲他喊了声“大叔”。 冷大叔冷着脸打马上前,冷声问:“何事?” “公主身体不适,可否请你到前面知会下将军?就说马车跑太快,摇晃得厉害,公主头都晕了!”知雨说道。 冷巍没说什么,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跑去,身后传来小丫头清脆的道谢声。 “衙内,队伍行进太快了,路又颠簸,公主被晃得头晕,让属下前来问可否慢点赶路?”冷巍赶上温在恒禀道。 温在恒回头望了一眼,心想温乐公主昨日中暑昏倒,身子定还没好全,大热天这样急匆匆的赶路,别又受不住昏倒了。他让若杉去前面跟他的外甥女婿讲。 若杉领命前去,柴峻一听眉头就不耐烦的皱了起来,心里暗骂:娘的,真是比花骨朵还娇弱,有完没完? “这还快?照这样走下去天黑前能赶到陕州就不错了。这才走了一个时辰就歇,走走停停的,猴年马月才能到瓜州?”柴峻并未停下来,脸色像三伏天忽然上了冻,“不如加快行进,等赶到田家沟,让公主多歇会儿便是!”说着他就高声命令队伍加速前进。 一时间,鞭挥舞,马嘶鸣,人喧闹,尘飞扬。 若杉望着柴峻那冷硬的下颌线,心想你爱怎样怎样,头晕的又不是我媳妇。他停在路边,等禁军赶了上来,盛煦然问他为何行速不慢反快了,他便将柴峻的原话告知了大家伙儿。 禁军郎将车骑教头孙粲登时就嚷嚷开了:“这厮胆敢藐视公主,就更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咱们不能由他欺到头上来!” “粲哥说得对!”仓曹参军江英树附和道,“这些蛮子个个鼻孔朝天,这还没出关呢,他们趾高气昂个屁啊!” 蒙着面纱的盛煦然对温在恒道:“大哥,咱们越退让,他们越嚣张,在自家地盘上还畏首畏尾,出了关岂不任他们踩咱头上来?这次得杠他们!” “杠他们!”孙粲狮子吼。 温在恒面上阴云密布,眉宇间一派肃杀之气,他正想着对策,只听见身后传来纷乱的惊叫声。公主所乘的车驾因车速太快来不及避开路上的石块,左边车轮猛地撞上去,整辆车都倾斜了,然后又“咣当”一声落了地,车夫紧紧拽着缰绳,吓得魂飞魄散。 “哎呀不好了!公主!公主头磕破了!快来人呐!” “血!流血了!来人呐!” 马车里两个小婢女惊慌的大叫着喊人。盛煦然和冷巍立马掉头回去,温在恒皱紧了眉头,磨了磨牙,也扯缰调转马头跟了过去。 温乐公主真是倒了血霉,被当成联姻的牺牲品也就罢了,这一路上舅不疼夫不爱,一个把她当累赘嫌弃,一个把她当包袱厌恶,估计她死了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车轮猛地从石块上碾压而过时,温乐公主的额头撞在凸出的窗棱上,立时头破血流。她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以为又会晕过去,怎料只是耳鸣了一阵,就听见身边两个小婢女如白日撞鬼般的尖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门帘撩起,她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她被两个婢女抱着挪到车门边上,随行的御医背着箱子赶过来了,“哎呀哎呀呀”的叫着,手忙脚乱。然后她就看到她的舅舅狠抽了车夫一鞭子,叱问他如何驾车的,车夫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认错求饶。一脸怒容的舅舅又抽了立在门边的彩墨一鞭子,责问她是如何照顾公主的。彩墨紧抱着胳膊,不敢吭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温乐公主扒着车门挣扎着要坐起来,手却被胡尚宫抓住,她看着她,眼神凌厉,声音更是阴沉:“公主受了伤,切莫乱动。” 温乐公主愣了愣,把手从胡尚宫手里抽回,无力的垂在门沿上。她看了锅底脸的舅舅一眼,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挨了打的彩墨身上,眸中满是隐忍和痛惜。 在队伍前方策马奔驰的柴峻听到后方李申来报,吁声勒马,笑问:“是不是又昏过去了?” 李申道:“这次没有,但也伤得不轻,温衙内都气得发火了。” “这些中土的人,连车都不会赶,那么宽的路竟然还能撞上石头,人才啊!”柴峻讥笑道,“走,瞧瞧去!” “叫上周毓一道去。”诸葛子获提醒道。 不等柴峻发话,和周毓共乘一骑的阿吉就从他手里抓过缰绳,拽着马头拐弯了。周毓无奈笑问:“你凑什么热闹?不睡了?” 阿吉回头白了他一眼,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又伸出四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比划了下。 周毓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医者仁心,我知道了,这不就去吗?” 第7章 云鬓乱 柴峻赶到时,御医正在指挥知雨为温乐公主包扎,车驾上摆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血水,看来真的见血了。温乐公主的身影被几人挡着,柴峻只看到个尖下巴和垂在车沿上的一只手,五指纤纤,指甲上染着蔻丹,手腕细如嫩枝仿佛一折就断。磕破了头,她竟然没有哭,也没有闹。 温在恒冷眼瞧着姗姗来迟的柴峻,重重咳嗽了一声,温乐公主就嘤嘤哭道:“嬷嬷,我头好疼啊!” 胡尚宫柔声劝道:“公主且忍忍,上了药,一会儿就不疼了。” 盛煦然拉下面纱,对柴峻道:“柴驸马,你明知公主头晕不适,为何还命令队伍加速行进?” 柴峻极其厌恶别人叫他“柴驸马”,这小白脸儿放着“柴少主”“柴小将军”不叫,偏偏叫他“柴驸马”,一听就是故意为之。他正要反唇相讥,一向寡言少语的强波却替他开口道:“我家少主的意思是这马车慢也颠快也颠,倒不如快些赶路,早点赶到田家沟,好让公主多歇一会儿。这么多车马经过都没出事,要怪就怪这车夫不会赶车,怎地怪到我家少主头上?” 柴峻赞赏的看着强波,他属下的这员悍将在战场上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弓箭更是百发百中,打过苦仗硬仗血仗,可从未与人打过嘴仗。如今为了护他,竟也破先例了。 盛煦然淡淡瞥了一眼强波,心想你这头黑熊怪算老几,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盛煦然怎会被他三言两语打败,尽量控制着语气,道:“盛某并未怪罪谁的意思,只是讲讲道理。你们不愿数千里来迎娶公主,一切应以公主为大,怎能为了赶路就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顾?公主若有个好歹,请问谁能担待得起?再说了,你们柴家军负责在前方开路,难道不应该扫清路障,好让后面的车马通行无阻吗?” 强波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上臂壮硕的肌肉也随之硬结。 李申见状忙帮腔道:“盛都尉怕是没去过塞外,黄河汛期就要到了,若不加紧赶路,只怕到时暴雨连下,洪水漫堤,被堵个十天半月都有可能。公主同我家少主的大婚之日是由礼部择选的,误了吉日可不好。” 温在恒微微笑了下,道:“柴驸马急切的想迎娶公主,心情我等可以理解。这次所幸公主伤势不重,柴驸马也不必自责,继续行进吧!” 我自责你大爷哩!柴峻暗骂,但想起父亲的叮嘱,忍下了,未逞口舌之快,吩咐周毓留下来伴驾随行,以便照应,就带着几个属下扬鞭策马而去,连问候公主一声都没有。 队伍又开动起来,行速比之前慢了些。知雨看着额头缠着丝巾的公主,又看着抱着手臂忍痛一言不发的彩墨,忿然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啊?个个坏得冒泡!让太阳把他们都晒成焦炭好了!” 快嘴的知雨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外面的人中有公主的亲舅舅也有她的夫婿,她一个小婢子竟然敢诅咒他们,她真是活腻了!知雨以为自己闯了大祸,瞪大眼惊恐的看向公主,公主冷哼一声,道:“晒成焦炭也太便宜他们了,让他们从马上摔下来摔断腿再吃一嘴狗屎才好呢!” 知雨的眼瞪圆了,就连彩墨也目瞪口呆,惊得手臂上火辣辣的疼都忘了。 正午时分,车队赶到了预定的歇脚点田家沟。远山起伏连绵,田家沟却地势低洼,绿树成荫,车马停在树下,凉风阵阵,舒爽得很。沟渠里有细流缓缓流淌,几个不怕晒的跳下去捉泥鳅,大多数人简单用过饭就躺倒歇息了。 温乐公主吃了几口蒸饼,觉得又干又硬,索然无味,就丢盘里不吃了,想起早上没动的开胃小菜、各式糕点和新鲜瓜果,后悔没有打包带上。 知雨劝道:“公主,多吃些吧,午后还要赶两三个时辰的路,下一顿到陕州驿馆才有,你吃这么少,怕顶不住的。” “无妨,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反正是干粮,等饿了再吃吧。”温乐公主道。 知雨用布把蒸饼包起来,放进竹筐里,取出银壶倒了半碗米浆端给她。温乐公主接了,小口小口饮着,余光忽然察觉车窗外有人时不时的看她。她扭脸看过去,见不远处的石磨上蹲着个瘦小伶仃的男娃,头发被杂乱的编成小辫,额前鬓边有许多卷曲的碎毛,虽然蓬头垢面,生得倒挺好看,眉黑眼深,鼻高唇小,他嘴里不知嚼着根什么,见温乐公主发现了他,他呆了呆。 温乐公主朝他招了招手,他慢吞吞下了石磨,眼珠滴溜溜转着看着左右,小步小步的走到马车窗前。温乐公主这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睫毛又长又密,猜想这男娃应该不是汉人。 “你偷瞧我作甚?”温乐公主问道。 他垂首不答,手指头里还捏着刚才嚼的东西。 “你吃的是什么?”温乐公主又问。 他缓缓举起手里黑乎乎的一条东西,睁着猫儿一样的眼睛,就是不说话。 “好吃吗?” 他点点头。 “能给我一根尝尝吗?” 他又点了下头,从斜挎着的布兜里捏了一根递到窗边,温乐公主伸手接了,咬了一口没咬动,使劲用牙磨了磨才咬断,味道像是鹿肉干,很有嚼劲,麻香中带点辛辣,温乐公主在两个小侍女的注视下又咬了一口,对窗外微笑道:“好吃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眼看着温乐公主,抿住嘴,手掌在嘴巴前比划了下。 “他叫阿吉,他讲不了话。”周毓撒尿回来见石磨上没了阿吉的身影,转身就看到这小子站在公主的车驾边,吓得他急忙过来了。 原来是个哑巴。温乐公主垂眸怜惜的看着阿吉,见他唇上起了干皮,道:“我用米浆换你的肉干,可否?” 阿吉眨了眨眼,从布兜里拿出一捆用油纸包好的肉干呈给了温乐公主,温乐公主让知雨倒了一碗米浆端给他,阿吉双手摆了摆,头摇得像拨浪鼓。 “喝吧,不然我怎好意思要你的肉干呢?”温乐公主笑道。 阿吉挠挠头,手指蹭了蹭鼻子,瞄了一眼周毓,伸手从知雨手里接过了米浆。他先是小口尝了尝,觉得入口柔滑,温凉清甜,就一口气饮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举高让周毓喝,周毓笑道:“我不渴,你喝!” 阿吉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舌头舔着嘴角,羞窘的笑着把碗还给知雨。 第8章 调笑令 温乐公主解开油纸包,把肉干分给知雨和彩墨,让她们也尝尝这西域美食。三人吃得正欢,胡尚宫来了。知雨和彩墨跳下马车,在距马车几步远的地方候着,听不清胡尚宫小声同公主说了什么,胡尚宫一走,公主的脸色就变了,没了笑容,又恢复了之前怏怏不乐的样子。 坐在石磨上的阿吉和周毓也注意到了,阿吉回味着米浆的清甜可口,还有方才公主那如花般娇美的笑颜。他转头朝柴家军集结的地方望去,心想这个公主可比那个县主真诚可亲多了,唉……他家少主是不是傻? 周毓仿佛看穿了阿吉的心思,他搂着阿吉的脖子,小声道:“一碗米浆就把你小子给收买了?” 阿吉轻哼一声,手肘往后捣了他一下。 知雨和彩墨回到车上,见温乐公主阖眼靠着车壁,以为她要歇息了,就把窗帘轻轻放下了。温乐公主并未睡着,胡尚宫对她讲话时声音虽轻,却如重锤砸落在她心间。 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和下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下人吃的腌臜东西怎么能入得了公主的尊口?吃坏了怎么办? 温乐公主深吸一口气,睁开眼,见知雨正要把没吃完的肉干包起来,她伸手抽出一根,恨恨的嚼了起来。 在田家沟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队伍顶着日头继续西行。附近的村民们站在村口的草垛旁,远远望着声势浩荡的车队,不敢近前。一扎着小鬏的幼童不知为何哇哇大哭起来,被一妇人急忙搂在怀里,捂住了口。 民怕兵,兵怕官,官怕天家。可贵为天家公主的温乐,却惧着外头那些兵。几只山雀在绿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她想她还不如山雀呢。至少它们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将来。她坐在这华盖香车里,跟坐在牢笼里有何区别? 车侧后方的笑闹声吸引了温乐公主的目光,是共乘一骑的周毓和阿吉。阿吉不知怎么惹到周毓了,被他咯吱得左闪右躲身子都快扭成麻花了。这娃笑起来没心没肺,笑声很有感染力,连温乐公主都不觉跟着笑了起来。她招手让他们近前来,问周毓:“你是军医?” 周毓看着她那被丝巾覆盖住的前额,俯首应是。 “你的药箱里有消肿止痛的药吗?” 周毓还以为她要用,从挂在马鞍旁的药箱里取出一小瓷罐,呈给温乐公主,道:“这是紫金定痛膏,我们军中常备此药,消肿止痛,疗效甚好。” “多谢你。”温乐公主微微笑道。 周毓怔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传言这位公主骄横得不可一世吗?一个刚入宫的小内侍不小心踩到她的裙角,就被她命人砍去了双脚,一个宫女给她奉的茶水有点烫,她就让人将一壶沸水灌进了那宫女口中,类似的传言之多,可以编成一本册子了,名字就叫《温乐公主残暴录》。她刚刚是对他道了谢吧?她笑得也温柔无害,她晌午还赏了阿吉一碗米浆,怎么看她都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啊!惊诧归惊诧,周毓还是恭敬道:“公主折煞小人了,照顾公主是小人的职责所在。” 温乐公主接下来的举动让周毓更惊诧了,她竟把药膏给了坐在右边的婢女。周毓记得这个叫彩墨的婢女因照顾公主不周被盛怒的温衙内抽了一鞭子。 “婢子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疼了已经!”彩墨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 “他是行伍之人,身强力健,被他抽了鞭子,怎可能这么快就好?”温乐公主把药转手给了知雨,“天气炎热,伤处若有破皮,热毒侵体就难好了。” “你就听公主的吧!”知雨忙劝道,她知彩墨说不疼是假的,她明明看到她的手臂疼得都不敢动弹了。 “婢子多谢公主赐药!”彩墨说着就要跪下来谢恩。 温乐公主伸手阻止,道:“药又不是我的,你若谢就谢外头的周军医吧。” 彩墨坐定,慢慢卷起了衣袖,细瘦的上臂有道紫黑瘀肿的鞭痕,看着触目惊心。这怎么会不疼?温乐公主看着彩墨冷汗涔涔的小脸,心里一阵揪痛。 “连女人都打,真是衣冠禽兽!” 知雨正含着泪轻轻的为彩墨涂药,闻言和彩墨心中都是一震,惊疑的看向温乐公主,她方才是骂她舅舅衣冠禽兽吗? “看什么?”温乐公主满不在乎道,“世上打女人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没本事只会在妇孺弱小面前耍威风,还有一种是生性残忍,纵然衣冠楚楚,人皮之下却是颗禽兽的心。舅舅他年纪轻轻就已官至禁军左卫将军,定非没本事之人,那便是后者了。” “公主,小声些,莫被人听见了!”彩墨吓得心肝儿直颤,紧忙劝道。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做都做了,还怕被人说?”温乐公主嘴上虽这么说,声音却小了很多,说完还飞快地睃了眼窗外。 温在恒晴天白日里连打了两个喷嚏,盛煦然笑道:“这是有人在念着大哥吧?但愿此行顺风顺水,早去早回,免得让殷家小娘子等太久。” 周围几个部属都跟着笑了起来,江英树道:“三个月后咱们就能吃到大哥的喜酒了,平素从未见大哥饮醉过,到时候哥几个可得争口气,那可是摸清大哥酒量的大好机会,把大哥灌醉了,哥几个还能抬着大哥去闹洞房呢!” “就是不知道到时夫人让不让你们进去?”孙粲虎目炯炯,笑声粗旷。 “你这个大老粗肯定不会让你进的,别把大嫂吓到!”盛煦然道,“我、英宝、若杉还是有可能的。” “美得你!你们先把衙内灌醉了再说吧!你们仨的酒量有几斤几两咱可是清楚得很,加起来不及衙内三成。”孙粲道。 “嘿,老孙你被嫂子管得严,我们也不指望你。这不还有冷教头的吗?北衙酒圣在此,当可与大哥拼一回吧?”盛煦然笑着回望了一眼冷巍。 冷巍骑马紧跟在温乐公主的车后,不知前头在说说笑笑个什么,车里主仆三人的话他可是听得真切,衣冠禽兽,温衙内?呵呵…… 第9章 点牌儿 温在恒被属下公然调侃,也没同他们计较,都是相识多年的兄弟,他的婚事也不是头一回被他们拿来调侃了,有时他烦了会直接上脚踹他们。他的婚事是三年前就定好的,对方是右相殷长卿的孙女殷芷,本打算等他行了冠礼就办婚礼的,怎料婚期临近,殷芷的父亲却突发疾病过世。重孝在身,不宜婚嫁,殷芷决定为父守孝两年,婚事就拖到了今年八月。 殷长卿是文官之首,在朝中颇有声望,老卫国公在世时同殷长卿是私交甚好的挚友,朝堂之上也是守望相助的盟友。梁朝左右相之争由来已久,嘉运帝登基后形成了以左右相为首的左右党,两党间的明争暗斗也是愈演愈烈,是朝局动荡不安的主因。殷温联姻是文武强强联合,乃右党众望所归。而且殷芷是名满洛阳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娴静清雅,见过之人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温在恒只见过殷芷一面,不知为何,对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好得无可挑剔,也都适合他的女子,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奇怪的是,在和属下一起去酒楼饮酒时,对某些个弹琴唱曲的伶人甚至陪酒卖笑的风尘女子他都能生出一二分心动,缘何面对自己将要迎娶的这位大家闺秀时心却平静得如一汪死水呢? 说实话,别看他年轻有为,身居高位,威名赫赫的温衙内其实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但古往今来娶妻娶贤,且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会履约迎娶殷芷。他性情冷厉内敛,心里有事也从来不对外人讲,是以就算是盛煦然、江英树这两个同他自幼一起玩大的兄弟,有时也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所想。被他们促狭地调侃来调侃去,他其实挺无奈的,因为对于成婚,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期待。临行前,殷芷从恩济寺为他求了个平安符封入香囊中托小杨氏转送给了他,离开洛阳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他就不知把香囊落哪儿了。 送亲的禁军护卫队这边的笑声传到打前哨的柴家军那,王五奎讥道:“这些纨绔子弟,现在还笑得出,等过几日翻山越岭,雨打风吹,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尤其是那个叫盛什么然的,细皮嫩肉,还簪花蒙纱,骚娘们一样的,看着就恶心!” 李申笑道:“人家在洛阳可是吃香得很,我算是见识到了,那些爱慕他的女子也忒多忒疯狂了!这要是编成一支队伍,战斗力定不弱。没想到中土现在都时兴这种阴柔的男人了,咱们波仔这样高大壮硕的硬汉猛男反倒鲜有女子喜爱了。” “波仔也老大不小了,回去让少主给你找个娘子!”王五奎哈哈笑着大力拍了下强波的肩膀。 强波瞪他,道:“你管好你自己吧!你爹你那四个兄长若知你养胡姬,一准从夏州杀到阳关去。” 王五奎丝毫不惧,道:“隔着千山万水,天皇老子咱都不怕,还怕自家老子?再说了,你瞅瞅像咱这样长得比土匪还像土匪的,正经汉人家的娘子谁个会看上咱?胡姬就不同了,她们就喜猛男。要我说,你干脆也找个胡姬好了,到时生个娃长得跟阿吉一样漂亮!” “幸亏阿吉不在,被他听到了又跟你急。”李申边说边往后望了一眼。 强波也回头望去,没望见阿吉,倒和一道如暖阳般的视线对上了,盛煦然!强波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视力极佳,四目相对,他望见盛煦然英眉微敛,他眉头倏然皱紧,眸中显露出鄙薄厌恶之色。小娘皮,瞅什么瞅?信不信老子一箭射瞎你的狗眼? 盛煦然感受到了强波满满的敌意,他轻蔑一笑,心想这厮壮如熊罴,兵器不是那大刀狼牙棒流星锤之类的,却是一张灵活轻便的弯弓,简直白瞎了那一身的腱子肉。 强波收回目光,听见诸葛道长对王五奎道:“你莫要小瞧了这些纨绔子弟,随便拎出一个来在洛阳街头都能横着走。温衙内自不必说,那个娘里娘气的盛煦然乃安定侯爵府的嫡子,当今皇太后出自盛家,是他的姑奶奶,他日后承袭了爵位就是第三代安定侯。那个仓曹参军江英树,出自洛阳江家,时任左相江同赫是他的大伯父,他的父亲江同焕是江家最小的老六,他又是家族小辈中最小的那个,江家老太君最是宠他。江氏子弟多为文官,他却喜爱舞枪弄棒,背着家里参了军。别看他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温乐公主要喊他一声表叔。那个叫孙粲的郎将,外号‘铁狮子’,是禁军车骑教头,他的大兄孙堃是定州刺史。” 王五奎咂舌,他们王家在夏州也算是高门望族了,可是和这些洛阳权贵相比,连根葱都算不上。他周围的这些个兄弟,出身多贫贱。 李申是前朝降将之后,幼时随全家流徙朔方,后来为了生计才从军的,使得一手好枪法。 周毓祖上三代都是行商,往返于关内和西域诸国,家境殷实,不过在他十岁那年,周家的驼队在漠北遭到突厥野匪打劫,他的父亲和两个兄长都命丧匪手,自此家道中落。他母亲重病卧床,不久撒手人寰,族老将他送到医馆当学徒,可他心中从未放下为父兄报仇雪恨的念头,十六岁参军成为一名军医。 强波是昆仑奴的后裔,母亲是汉人,原本是天山脚下的猎户,十六岁时救过少主的命,在少主的力邀之下,才带着母亲追随少主走出了深山老林。他背上的紫月弓是柴主帅惜才相赠,他之前的兵器也是弓箭,不过是自制的,使粗制滥造的笨弓木箭尚能箭无虚发,使紫檀弯月弓、白羽飞凫箭那更犹如神助,射虱如射马。强波在柴家军中有“神臂参军”之称,耳力目力绝佳,臂力也是惊人。少主掰手腕在军中曾所向披靡,可强波一来,单手能赢过少主双手。 “江英树是江家人,江家是左党之首,温家明显站的是右党的队,为何江英树会同温衙内混在一起?”柴峻问道。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笑了下,道:“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隅,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北朝通门大街第一第乃卫国公府温家,东边一墙之隔第二第便是左相江家,盛家在西边同履道里比邻的集贤里。洛阳这些达官贵族住得近,孩子们在坊间跑着玩时,不会分别谁是谁家的。” “这些权贵子弟都唯温衙内马首是瞻,可见此人并非徒有其表。传闻他剑术无双,枪法也是顶尖,希望有机会能同他切磋下。”李申道。 “路迢迢水长长,机会肯定是有的。”诸葛子获颔首微笑。 “那个冰块脸是什么来头?”柴峻问道。 诸葛子获不用回头看也知他问的是哪个,道:“他叫冷巍,外号‘冷面酒圣’,原北衙宿卫兵曹后越级擢升为郎将,步军教头,丧妻无子,其他不详。” 看来送亲的禁军中藏龙卧虎,就是不知道真刀真枪干起来,这帮锦衣玉食身骄肉贵的权贵子弟实力几何?抗不抗揍? 第10章 议贤妇 骑在马上的阿吉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周毓收紧手臂圈着他,道:“困了就睡会儿。” 阿吉扭了扭身子,揉着臀部唉声叹气。 耳畔响起周毓的笑声,阿吉苦着小脸不想搭理他,怎料周毓却捏了捏他的臀部,道:“臀上肉太少,所以才颠得痛。你吃胖点长壮实些,问题不就解决了?不用像波仔那样,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阿吉大力拍开他的手,回身推搡着他,抓起他的手做了个砍手的姿势。 “摸一下又怎样?我的让你随便摸!”周毓笑着躲着他的捶打,“好了好了,说着玩呢!再动我就把你翻过来打屁股!” 阿吉不服气的“哼”了声,转过身抱着胳膊生闷气。周毓从箱笼里取出一本书,道:“我给你讲故事吧?接着讲《葵乡鬼话》如何?” 阿吉又“哼”了一声,周毓不管他,自顾讲起:“被村民施了私刑的秋娥依然不承认杀了虞大,虞二命下人将小石头带来,小石头一见秋娥就哭着喊娘,虞二劝秋娥招认,招认了就放小石头一条活路……” 周毓讲得绘声绘色,阿吉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一会儿扼腕叹息,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吓得汗毛直立。 这娃太好骗了,周毓心中笑叹。 温乐公主望着天真无邪的阿吉,也笑了,她挺佩服周毓的,拿着一本《四十二病方》信口就编起故事来,口才这么好的郎中真是罕见呢! “你还有别的……话本吗?”温乐公主指着他手里的书问道。 见温乐公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周毓明白她已识破他的把戏,她这么问他应该不会在阿吉面前拆穿他,于是他紧忙从箱笼里取出一本书献宝似的呈给温乐公主。 温乐公主接过来一看,倒真是一本话本,书名是《章丘贤妇志》,反正闲坐无聊,温乐公主倚着车窗翻看起来。 书中讲了一个叫张翠花的妇人,十六岁时因家贫被继母卖给邻村的郑屠户做续弦,丈夫暴躁时常对她拳打脚踢,婆婆苛刻整日对她恶言相向,苦命的张翠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直默默隐忍,操持内外,包揽农活,身怀六甲还给婆婆端屎端尿。后来张屠户和村里的李寡妇私通,李寡妇怀了身孕,婆婆就以张翠花生不出儿子为由让郑屠户休了张翠花。 回到娘家的张翠花受尽乡邻的白眼。李寡妇挺着孕肚进门后好吃懒做,作威作福,还虐待张翠花所生的女儿。可李寡妇最后也生了个女儿,于是,婆婆和李寡妇天天吵天天闹,整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婆婆开始念叨起张翠花的好来,又让郑屠户把张翠花接了回来。贤惠的张翠花不计前嫌,愿意和李寡妇坐平妻共侍一夫。张翠花又有了身孕后,李寡妇担心张翠花生下男孩会骑到她头上来,就在饭菜里下药妄图毒死张翠花。 不料,下了毒的饭菜却被婆婆吃了,婆婆吃后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李寡妇恶人先告状,诬赖张翠花。得亏章丘县令清正廉明,为张翠花洗脱了罪名,将害人的李寡妇缉拿入狱。张翠花回到家中,伺候瘫痪痴傻的婆婆,善待李寡妇的女儿,任劳任怨,为乡邻所赞。章丘县令将其事迹上报,张翠花因此得了“大梁贤妇”的美名。 温乐公主气得将书重重摔在车板上,还用脚踩了几踩,气咻咻道:“还贤妇,我看是蠢妇还差不多!” 彩墨和知雨面面相觑,知雨缓缓弯腰捡起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为何生气?” 温乐公主喝了杯凉茶,呼呼扇着扇子,将书中的故事讲给两个小婢女听,讲完她问道:“若你们是张翠花,你们会怎么做?” 知雨脱口而出道:“婢子若是张翠花,死也不嫁郑屠户,就是被逼无奈嫁了,过得不如意也不会一直忍气吞声,腿长在自个身上,天大地大,合当一闯!” 见温乐公主看她的眼神都变了,知雨手指按在唇上,嗫嚅着问:“婢子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温乐公主笑道:“你没有说错,只是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其实,张翠花也未做错任何事。”彩墨蹙眉幽幽说道,“公主说的对,是人的选择不同而已。她选择了逆来顺受,即便不愿意也遵从父母之命嫁给郑屠户,而不是去想方设法的阻止。被丈夫打被婆婆骂,她选择了隐忍而不是抗争。被休弃后丈夫来接她,她选择了回去继续忍辱负重而不是带着自己的女儿逃离。她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忍受上,完全没有想着去改变。不过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可怜人罢了,如何能被称为贤妇?” “就是就是!”知雨叫道,“这张翠花没被郑屠户打死李寡妇毒死昏县令害死,能活到最后还得了个‘贤妇’的美名只能说她运气好!” 温乐公主被这两个贴身小婢女的话震惊了。她知彩墨原是织染司的小宫女,尚不满十五岁,知雨原是苑植司的小宫女,比彩墨还小一岁。她们都是十二岁入的宫,进宫后一个被分去染布制衣,一个被分去养花种草,在被选为陪嫁婢女之前她们从未见过温乐公主。 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温乐公主也摸清了她二人的性子,知雨心直口快,彩墨心细言谨。但她并不知她们的底细,不是没怀疑过她们是温家派来说是服侍实则监视她的人,故而没把她们当成自己的人。 可是方才她们的表现真是大大出乎了温乐公主的意料,她们对她很坦诚,不隐瞒,不掩饰,有什么说什么,而且她们的话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能吃到一起说到一起,要说这一趟远行到目前为止有什么让温乐公主欣慰的,便是结识了这两个小婢女吧!车外的周毓和阿吉看着也还不错,想到这,温乐公主从知雨手里接过书,撩起帘子,还给了周毓。 “阿吉是不是骑马骑累了?”温乐公主见阿吉揉臀问道。 阿吉点点头,周毓笑道:“他太瘦,硌的。” 温乐公主莞尔,对阿吉道:“你坐在我的车架上吧,地方又平又宽敞,比骑马舒服多了!” 阿吉双眼亮晶晶,咬着嘴唇回头看周毓。 “这……不合礼数吧?”周毓虽然很想阿吉坐得舒服点,可他更担心这样做会触礼逾规,让阿吉因此受罚就不好了。 温乐公主想了下,道:“无妨,阿吉和车夫坐一起不过是多了个人帮忙赶车而已。” 阿吉拽了拽周毓的衣袖,周毓寻思公主都发话了,应该不会有事。于是,他双手夹住阿吉的腰身,略一用力就把他从马上提溜了下来。别看他长得文文弱弱,力气倒不小。车夫得了温乐公主的令,放慢了车速,待阿吉坐上车,才扬鞭赶马。阿吉坐在车上,悠哉的晃着腿,朝周毓一个劲的乐。 “这下可满意了?”周毓笑问。 阿吉咧嘴笑着点头如捣蒜。 第11章 天仙子 进入陕州地界时,日头已偏西,天边晚霞绚丽,光彩变幻,远远望去那青黑的山林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车马绕弯道上坡,行速明显慢了下来,行至半坡,前方入眼一片碎石滩,到了高坡之上,疾风阵阵,湿泥的气味扑鼻而来,那轰隆隆的声响变得振聋发聩。 “看呀,好大一条河!”知雨撩起门帘,指着外面兴奋的叫道。 放眼望去,一条大河蜿蜒在黄土地上,浊浪翻滚,声势浩荡如万马奔腾。 “那就是九曲黄河。”温乐公主目光悠远,停了片刻,她像是自语般轻声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回,是回不去了……” 天光渐暗,金色夕晖穿透墨色云海照射在宽阔的河面上,金光粼粼,美不胜收。坡下河岸上白鹅三五群,渔船七八只,牧归的少年赤膊吹笛,虽曲不成调,却别有一番意韵。 温乐公主望着远处,蛾眉微蹙,许久未动。她想既然回不去了,就只能往前看。连两个小婢女在面对命运的不公时都知道反抗,都想着改变,她又岂能任人宰割?人生得意须尽欢,于她而言,前路茫茫,最好的结果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敢奢望。所以在途的这一月再不尽欢,她就永无欢了。 她是大梁的温乐公主,人不欺她,她尚欺人,人若欺她,她必欺得人后悔投胎。就是那砧板上的鱼,死之前也还拼命蹦跶呢!试问天下耍横作死谁比得过温乐公主? 陕州平原多高台,驿馆按照当地特色建在地下,说是地下其实就是在地势稍高的塬上挖个方形大坑,四周凿壁掏穴做成窑洞,中间空着做天井,院落与院落之间是相通的。陕州驿馆就是座三进的坑院,当地官吏知温乐公主要在此落榻,早早的就布置好了院子。大红灯笼高高挂,照得天井红彤彤,看着比过年还喜庆。单独的灶院里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散开来,惹得人饥肠辘辘,口水直流。 不错,这地的人很热情,会办事。温情公主心情愉悦的沿着坡道往下走,来到坑院里。上头地面尚有余热散发,坑院里倒阴凉得很,县令殷勤的介绍着这座驿馆的建造由来,建成后有哪些王公贵族在此住宿过,还说驿馆和温家缘分匪浅,因为天井中的一颗歪脖子槐树竟然是她的外祖父卫国公当年亲手从黄土高坡上移栽过来的。 瞧瞧,啧啧!温乐公主看着那棵歪脖子槐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槐树喜阳抗旱性耐寒,不耐阴湿。它在黄土高坡上长得好好的,温老爷子非要将它连根拔起栽进这阴暗的地洞里。这是什么癖好?什么毛病?闲得他! 唉,这棵槐树苗能活到现在,长成这般,也算身残志坚了!不容易啊! 主院里,柴峻正在观赏天井中摆放的几盆奇形怪状的盆栽,听见二门处的动静,他扭头看去,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少女梳着高髻,簪了朵淡粉色的牡丹,额上系着丝巾,小脸白嫩无暇,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泛着桃花玉般的光泽,眉长且黛,眼大而水灵,葱鼻俏挺,樱唇含笑。她上穿杏花白齐胸短襦下着浅鹅黄裹胸长裙,烟灰深浅渐变的纱罗刺绣披帛垂落在腰身两侧。她迈着莲步款款而来,姿容昳丽,体态柔美,好一个天仙般的美人!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柴峻看得出了神,正思忖着,那美人身后的众人见了他纷纷垂下了头,美人也敛了笑容,眸光流转,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就昂首挺胸扭着一把就能掐断的腰肢进了主屋。 这……噢! 柴峻反应过来,这左拥右簇的排场,这盛气凌人的架势,还有谁?可不就是他的未婚妻温乐公主嘛!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就是瞥他那一眼是何意?瞅着可不怎么友善呐!甚至有那么几丝漠视的意味,向他无声宣告着“本公主不好惹”的气势。 上午是谁头磕破哼哼唧唧哭来着?这么快就好了? 柴峻叫人喊来了周毓和阿吉,见阿吉笑嘻嘻的,就先赏了他一脚,问他野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回来伺候主子洗漱。阿吉躲得快,柴峻那一脚只蹭到了他的衣摆,他嘿嘿笑着端着铜盆打水去了。柴峻问起温乐公主下午的情况,周毓一五一十都说了。 看了《章丘贤妇志》就慈心大发让阿吉坐上了她的车?难怪那小子今个的精神比昨个好多了,奇怪的是她对准夫君怎么又暴露了本色呢?是发觉自己装也装不来贤妇吧?毕竟她过去的种种恶迹简直罄竹难书。将人砍手剁脚挖眼割耳朵拔指甲,杖毙投井喂虎灌开水关蛇笼,大冬天将人扒光了埋雪堆里活活冻死,甚至将人当作肉糜煎炸烤蒸,都是这位貌若天仙心如蛇蝎的温乐公主曾干出的事。现在想转性当贤妇?先问问被她害过的成百上千的人同不同意! 差点被她的容貌惑乱了心智!柴峻叮嘱周毓:“看好阿吉,他年纪小,千万别麻痹大意中了歹人的圈套,到时吃大亏。” 歹人?周毓挠了挠头,少主说的是温乐公主吧?虽然相处时间挺短的,但是他眼不瞎,看人一向也挺准的,温乐公主到底哪里“歹”反正他是没看出来。 阿吉也没看出来,少主叫他离温乐公主远点,他撇了撇嘴。 熄了灯,柴峻躺在沁凉的榻上,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温乐公主瞥他时的样子,臭丫头真是欠收拾啊!柴峻磨了磨牙,翻身睡了。 温乐公主站在天井中,仰望着头顶的这方夜空,打了个饱嗝。她晚饭吃太多了,主要是陕州八大碗太美味,她的筷子根本停不下来。她吃得高兴,给当地负责接待的人都封了赏钱。 饱餐了一顿,再泡了个温水澡,浑身上下透着舒爽,温乐公主想如果一路都这么美的话那她这一趟远嫁也值了。 第12章 逐风转 夜深人静,温乐公主躺在凉席上了无睡意,她看向帐外,今晚是彩墨值夜,她睡在屏风后的小榻上,悄无声息,也不知睡了不曾。 温乐公主轻轻叫了声彩墨,彩墨应了声,正要起身,温乐公主道:“你别起,我无事。”彩墨又躺下了,停了会儿,温乐公主又道,“我同你们讲章丘贤妇的故事时,你为何感触那么深?” 彩墨睁眼望着剪成金童捧桃玉女献酒祝寿的窗花,忆起过往,泪水漫了出来,她不敢哭出声,默默流着泪道:“回公主,婢子确是感同身受。婢子自幼丧父,和我娘相依为命,后来迫于生计我娘不得已委身乡里一马姓富户做妾,受尽正室的欺压,但为了婢子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一直忍气吞声。婢子十二岁那年,继父醉酒……欲欺凌婢子,我娘发现后,死命护着婢子,却惨遭继父毒打。我娘怕婢子被禽兽继父糟蹋,便带着婢子逃了。逃到洛阳,还未落稳脚就被继父派来的人追上了,我娘让婢子藏在柴垛里叮嘱婢子千万别出来……婢子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他们绑走了。婢子孤身一人,流落街头,见一辆马车上下来七八个年纪相仿的丫头,想着是不是哪一家采买的婢女,就跟着她们走,未曾想却进了宫成了宫女。” 原来是这样,温乐公主问道:“那你娘后来如何了?” 彩墨眼泪决堤,极力克制着,说道:“婢子从一个同乡那得知,我娘被抓回去后,被关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继父稍有不顺就打骂她出气,有次我娘被打落了胎,从那以后就一病卧床不起,熬了几月就……他们到最后连饭都懒得给我娘送了……婢子真是恨自己无用,拖累我娘不说,她受尽折磨惨死婢子甚至都不能为她讨个公道。” 温乐公主坐了起来,伸手撩起纱帐,听见彩墨压抑的哽咽声,又放下帐子,她问:“彩墨你是哪里人?” 彩墨慌忙揩了眼泪,道:“婢子是大安府蓝田县玉山人。” “蓝田……”温乐公主思索了下,问道,“可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 “正是。”彩墨点头时泪珠从下巴上滴落。 “挺好,你别难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温乐公主道。 彩墨不知温乐公主所说的“挺好”是何意,但这些堵在她心头的辛酸过往讲出来,让她瘦弱的肩头一松。这些事从未对人讲起过,也不知为何,温乐公主一问,她就全说了。 温在恒一向浅眠,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有些急,未等到来人敲窗,他就坐了起来。 “衙内!”冷巍敲了下窗棂,他的话音刚落,屋内清冷如霜的声音就响起:“何事?” 冷巍未想到温在恒反应这么快,怔了下,道:“公主要骑马出去,守卫的不敢拦,属下赶到时,公主已经走了!” 温在恒拧着眉头下了床,穿上外袍,束好腰带,打开门走了出去,面色如天色般暗沉,问道:“有多少人跟着她?” “两个婢女,七八个侍卫。”冷巍道。 “说要去哪儿?” “说要去……看黄河日出。”冷巍说着也觉得无奈又有些好笑,这位公主还真有闲情逸致呐。 温在恒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行,小丫头胆子倒挺大,敢跟舅舅对着干了。”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盛煦然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的问出了什么事,听冷巍说了起因,他立刻来了精神,走到温在恒身边,眼睛比晨星还亮,自告奋勇道:“大哥,我去把公主追回来吧!” 温在恒白了他一眼,烦躁的推开他,阔步走上了出坑的坡道。盛煦然和冷巍急忙跟上。 “公主,你慢点!小心些!”彩墨和知雨见温乐公主迈腿从一块大石上跳到相隔不近的另一块大石上,吓得不约而同喊出了口。 温乐公主回首一笑,她卯时不到就醒了,叫醒了彩墨,让她不要惊动旁人,去偏院把知雨叫起来,顺便从箱子里把她打马球的骑装找出来。睡意未消的彩墨没有多问,立刻就去办了。 骑装是贴身的白色窄袖小衫,外罩翻领紧腰的天青底刺绣软袍,下面是白色阔腿裤裙,脚上配的是一双轻便的织金软底锦靴。温乐公主换上后,叫知雨和彩墨也都下去换上骑装,自个儿对着铜镜将头发高高盘成男子的发式,用簪子固定好,然后轻轻拍了拍脸,对镜自语道:“如果一切都是天意,自己还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傻吗?” 彩墨和知雨跟随温乐公主到了驿馆门口才知这位主子要去看黄河日出。值夜的侍卫头头在公主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公主让他备马她就赶紧让人牵来了三匹骏马。彩墨本想劝来着,可见温乐公主利落的翻身上马,露出恣意飞扬的笑容,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主子开心就好,她想。 “没事,你们快些,东边已经有些光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温乐公主轻喘着用手背蹭了下鬓边的细汗,语气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轻快。 终于爬到了怪石嶙峋的山岗之上!放眼望去,天幕墨蓝,山河暗黑,只在天地相接之处有一片微白淡红。温乐公主迎风而立,静望着天边。晨曦渐露,微白淡红很快变成了鸡蛋黄和烟灰红,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远山依旧黑,只看得到连绵起伏的轮廓,大河却被映照得如同玉石打磨的镜面,五彩天光在河面变幻,美得叫人窒息。 这时,温在恒攀上了山岗,正要开口训斥,温乐公主却指着远方,微笑道:“舅舅,看!” 温在恒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冒出了血红的弧边,很快弧边变成了半圆,天光大盛,映亮了百里河山,唤醒了万千生机,让人屏息注目,心潮澎湃。他的呼吸尚未平顺,一轮红日已从大河之上跃然而出!所有人都被这大气磅礴的日出景象震呆了! 温在恒侧首垂眸看向身旁的温乐公主,十六岁的小丫头,此刻眼眸里映着漫天霞光,面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她忽然叹了口气,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行乐,岁月不待人。你说是不是,舅舅?” 温在恒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的有点麻,他皱紧眉头,当着众人的面那些训斥的话是不能说了,只得冷冷道:“公主若想看日出,应提前知会,我也好做安排。” 温乐公主笑了下,笑里带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歉意,道:“让舅舅担心了,温乐抱歉得很,下回定提前告知舅舅。” “回吧!”温在恒转身先下去了。 温乐公主朝身后两个吓得像待宰的小兔子一样的婢女眨了眨眼,道:“咱们也回吧。” 一众人等陆陆续续往山下走,盛煦然还愣在岗顶,亏他在中土大地长了二十年之久,这般壮观的日出景色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太美,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话说这小丫头怎么选的这地方? 第13章 柳腰轻 天刚蒙蒙亮时,柴峻睡得正酣,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他翻了个身,没理会。敲门声越来越大,他嚷道:“门没闩,进来!” 王五奎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虎目圆瞪,精神抖擞,就像刚刚发现了一座金矿,就连语速都快得有点飘,他道:“少主!出事了!” 柴峻见他面露喜色,诧异的问道:“何事?” “属下早起督促下面的人准备早饭,嘿,你猜怎么着?属下听见院外的守卫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向那个冷教头禀告说公主跑了!很快,前院就乱作一团,属下亲眼看到温衙内带人去追了!” 柴峻顿时睡意全无,屈腿坐在榻上,随手拿起枕边的折扇,不热也扇了起来,语气中难掩兴奋道:“你说这个公主第一天中暑昏倒,第二天磕破头,第三天逃婚,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嗯,有点意思!” 李申见少主屋里门开着,急匆匆走了进来,听到了柴峻的后半段话,原来他已知公主跑出去的事了,便问道:“咱们要不要也派人去追?” 柴峻伸着懒腰,道:“追什么追?她不想嫁,老子还不想娶呢!跑了好,是她自己跑的,这可怪罪不到我头上。” “少主!”李申着急劝道,“说是这么说,可咱总得做做样子啊!” “你去做,去吧!”柴峻又躺下了,枕着手,翘着腿,颠着脚,笑吟吟。 “走吧申哥,别打扰少主休息!”王五奎拉着李申出去了。 日头升起,柴峻在院里晨练,他惯使一把由精钢锻造的名曰“鹰羽”的长剑,剑术得自其父亲传,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西北无人能敌。 他正练得浑身舒畅,李申满头大汗跑来,道:“少主,公主回来了!” 柴峻一剑将盆栽劈成两半,旋身收势,皱眉问:“这么快?” “少主去瞧瞧吧!”李申催道,夫人跑了不去追就算了,这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去看一看呀! 柴峻把剑扔给阿吉,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才动身往外走。走到前院,迎面就撞见几人,有阴沉着脸的温在恒,有笑颜如花的盛煦然,有面无表情的冷巍,这仨跟在一个身材娇小,梳着男人发式,身着骑装的女郎后面。柴峻看到这女郎,顿时眼前一亮,这装扮……妙哉! 女郎依然没打算理会他,他却往右迈了一步挡住了女郎的去路。 柴峻玩味地上下打量着温乐公主,挑着唇角戏谑道:“逃婚失败了?” 温乐公主侧身看着他,他比她高了一头,仰视着他已让温乐公主不爽了,听到他这么说,温乐公主冷笑了下,道:“想逃婚的不该是你吗?” 柴峻摊手,平静道:“我没逃,我来了。” “我也没逃,我跟你走了。”温乐公主道。 柴峻手在温乐公主身前上下比划,一脸费解的表情。温乐公主挑眉道:“骑马去看日出而已,不行吗?” 柴峻笑了,靠近温乐公主,沉声道:“你骗鬼呢?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因为……西出阳关无故人呐!” 温乐公主往后连退两步,惊恐的睁大眼,夹带着哭腔高声叫道:“舅舅!他,他,他竟敢威胁我!他说到了阳关,等你们都走了,他就不让我好过!他欺负我呢,舅舅!” 柴峻见她这般装腔作势不禁愣了下,温在恒已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道:“柴小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不远数千里之遥来迎娶公主,自当尊之爱之,尚未成亲你就以下犯上,藐视皇威,莫不是对天家赐婚心存不满?” 柴峻双拳紧攥,咬牙道:“我哪儿敢?” “温将军言重了。”诸葛子获适时出现,捋着胡须笑呵呵的走来,“我家少主不过是担心公主的安危,这天还黑着就跑出去,且不说路遇歹人,就是公主不小心摔着碰着,我等也难辞其咎,担待不起啊!” 温在恒道:“诸葛道长说的是,在下已向公主禀明厉害,下次若有行动定提前告知。” “这便好,这便好!”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瞄了温乐公主一眼。 温乐公主手指轻轻摆动,示意柴峻让道,柴峻咬着嘴唇晃着步子让开了,只听这十分欠收拾的丫头边走边道:“我饿了,知雨你去灶上看看做了什么好吃的!” 声音是那么的轻快! 柴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脚尖在地上使劲儿碾了碾。 本来领了送嫁的差事心情一直烦躁的温在恒,忽然觉得没那么烦躁了。他本来想关上门将温乐公主训斥一顿的,也不想训了。心情大好的他,早饭都吃了平时的两份量,边吃边想这小丫头孺子可教也! 日上三竿,出发的时辰早就过了,柴家军等了半天依然不见温乐公主出来。禁军那边三三两两凑一堆,磕着瓜子说着闲话,貌似一点都不急。柴峻怒火中烧,调转马头就要亲自去催。李申“唉”的长叹一声跟了过去,这一个个的太不让人省心了! 柴峻还未到驿馆门口,就见一个身着鲜艳衣裙的娇人用团扇遮着日光慢悠悠走将上来,袅袅婷婷,步步生香。 温乐公主又换回了裙装,上穿浅水绿的短襦小衫,下穿正桃红的抹胸长裙,外披月白绫纱绣海棠的披帛。高耸的螺髻上左簪玉芙蓉,右攒金步摇,耳垂下坠着两片精致剔透的翡翠叶,在细嫩的小脸旁晃啊晃,让人移不开眼。 “让驸马久等了。”温乐公主以扇半遮面,眉目弯弯,笑得温婉可人。 柴峻怀疑自己是不是昨夜没歇好上火了,牙根从今儿早上开始就痒痒的,偏生当着禁军诸人的面他又发不得火,尤其是他们个个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着实可恶得很。柴峻翻身下马,迎着日头冁然而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公主金枝玉叶,梳妆打扮自是精细费时,用膳也有诸多规矩,这都没什么。只是耽搁了出发的时辰,路上少不得又得快马加鞭的赶,我担心公主吃不消。”柴峻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抑扬顿挫。 又来威胁她!温乐公主怎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她摇着扇子斜睨着他娇嗔道:“离大婚之日尚有两月,到瓜州快则一月,慢则一月半,时间充裕,驸马猴急什么?” 柴峻喉间一梗,余光扫见憋着笑的温在恒等人,他磨着后槽牙强压下怒火,皮笑肉不笑道:“出门趁早不趁晚,若天黑前赶不到驿馆,只能露宿野外了。我等行伍之人早已习惯,公主可就要受委屈了。” “驸马处处为我着想,真是有心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温乐公主伸出纤纤玉手搭在彩墨的手臂上,提着裙角扭着小腰上了马车。 她方才站的地方还留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柴峻暗道:个臭丫头,你给老子等着,到了瓜州,老子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老子就不姓柴! 第14章 凤凰斗 午时原定要赶到虢州阌乡的,被温乐公主一耽搁,紧赶慢赶也只赶到了函谷关。 函,匣也。函谷关东临绝涧,西据衡岭,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因关设在峡谷之中,深险如函而得名,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要塞。函谷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易守难攻,千古烽烟际会乃兵家必争之地,有“一丸泥封函谷关”之典故。 函谷关关城雄浑大气,三层关楼倚金迭碧,皂纛迎风招展,兵士皆着银盔银甲,执利矛坚盾,装备精良不逊于皇家禁卫。守将万俟晟带领大小将官于正门前迎候,原以为公主的凤辇只是过关不会停留,可等到正午才见车马扬尘而来,料想公主定会在函谷关歇午,便急令属下去准备吃食。 万俟晟深知温乐公主是天下第一惹不起之人,七尺魁伟男儿参拜之时仍不免腿肚儿打颤,怎料车帘掀起,正中端坐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薄纱遮面,只露出一点尖下巴。万俟晟飞快瞅了一眼就垂眸不敢再看,听得一甜软女声响起,娇如莺啼。 “万俟将军并诸位将官请起,尔等为大梁镇守函谷,尽忠职守,辛苦了!” 一声“辛苦”让众将官心酸又激动,万俟晟又说了几句忠君爱国的场面话,就将温乐公主的车驾迎了进去。几个从禁军出来的将官见了温在恒纷纷上前拜见,熟人故交之间叙起了旧。柴峻则带着部属在守军副将的陪同下登上关楼,仰观峡谷,瞭望黄河。 “贾谊《过秦论》中有述,当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九国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诸葛子获拍了拍被晒得焦烫的关墙,对柴峻道,“这个关就是函谷关。” 柴峻略一颔首,目光投向远处。 守军副将却听得胆战心惊,柴家军的高人军师站在函谷关的关楼上对柴少主说这番话,是何意? 温乐公主也没闲着,由万俟晟领着参观了太初宫和瞻紫楼,万俟晟还讲述了老子骑牛过函谷,尹喜求著圣贤书的故事。 “紫气东来三万里,圣人西行经此地。末将昨夜梦见一彩凤从东方飞来,在关上盘旋翱翔,声震长空,最后降落在这瞻紫楼上,化为五彩瑞光。今日,公主的凤辇就在我处停留,可见古人诚不欺我也!”万俟晟笑得瘦瘪老脸上沟壑纵横。 温乐公主笑而不语,柴峻扶剑信步走了上来,万俟晟问候了两句就识趣的退下。瞻紫楼是名胜古迹,路过谁都想来一观,舅舅怎地还不来?温乐公主佯装看风景,往另一边挪了几步,柴峻却勾唇笑着步步逼近! 站在角落里的知雨和彩墨都捏紧了手,驸马是何许人也,她们都很清楚。他本就不喜公主,公主又一而再的和他对着干,他会不会趁着温将军不在欺负公主? 知雨频频向楼台下张望,没看到温在恒,看到了冷巍。果然还是这个大叔靠谱!她扭身朝他招手,甩头,努嘴,挤眉弄眼,示意他快来。 冷巍远远望见那个叫知雨的小婢女频频朝他做鬼脸,太调皮了!冷巍摇摇头,转身走了。知雨目瞪口呆,这冰坨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冷巍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劲,驻足回望,发现万俟晟从楼上退了出来,恭敬地侯在外头。是谁进去了吗?正巧那小婢女又扭脸望他,朝他使劲儿努嘴。进去之人不会是衙内,衙内若在,给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如此没规矩。 难道是?啊! 冷巍抬脚快步向望气台而来。 知雨松了口气,抬眼偷瞄向前面。柴少主双臂伸展背倚栏杆,大咧咧地盯着温乐公主瞧,她带着帷帽,轻风吹起垂落的薄纱,露出瓷白小脸。 柴峻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看着这个矫揉造作动不动就搬救兵的小妖精!此时,她睁着一双灵动大眼,咬着嫣红小嘴,眼光乱瞟,手指绞在一起,明显很紧张。柴峻深吸了口气,又闻到了自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脂粉香气。她要不是温乐公主该多好,想必定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温乐公主被他瞅得心慌慌,干笑了下,道:“你看这风景多美呀!今日虽出发晚了,但在此停留既能探访古迹,又能瞻仰圣贤,岂不更好?正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言,祸兮福之所倚,你说是也不是?” “公主说是就是,我岂敢反驳?”柴峻笑道,不知为何,他郁闷了一上午,在这楼上站了片刻,心情就好起来了,看来此楼真的是座祥瑞之楼,“听闻公主上午读了一本书,书名叫《钱塘赘婿传》。此书我没读过,刚好这会儿空闲,公主可否给我讲一讲这个故事?” 温乐公主密又长的眼睫抖了抖。 《钱塘赘婿传》讲的是钱塘县一个叫赵志的人,因家贫母病,举业不顺,被迫入赘同县商户胡家为婿。胡家女貌丑身肥性泼,二十又五仍待字闺中,无人敢娶。赵志入赘后,常为其所辱,连家中下人都嘲笑他无能。赵志忍辱负重,为母送终后,毅然离开胡家,弃笔从戎,摸爬滚打成为大都督的幕僚,出任长史,又被大都督守寡的妹妹相中,成了大都督的妹夫,婚后夫妇和美,相敬如宾。胡家在战乱中家道败落,胡家女得知赵志飞黄腾达,又来寻他。赵志忆起屈辱过往,愤而将胡家女毒瞎双眼,卖入矿区脏窑任人糟践。 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丑女为夫所嫌,他的夫君后来娶了个美女,她拿着婚约上门理论,反被她那狼心狗肺的夫君害了。”温乐公主握紧手说道。 柴峻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第15章 宴山亭 “听着是个悲惨的故事。”柴峻剑眉压下,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为何不叫《钱塘丑女传》却叫《钱塘赘婿传》呢?” 温乐公主眼珠转了转,反问:“我怎么知道?书又不是我写的,你若问去问那个写书的去呀!” 柴峻很想捏一捏她那尚未脱尽稚气的脸颊,道:“那公主看后有何感想?” “感想?”温乐公主想了想,“感想就是这世上白眼狼太多了,尤其是那些一心想攀高枝的男人,日后最易变成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徒。” 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夫为妻纲,夫纲不容触犯,也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臭丫头的读后感也是够奇特!指桑骂槐柴峻岂听不出?他朝她又逼近了一步,俯身在她耳边道:“萧如瑾,在洛阳,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到了瓜州,你就只是我的妻。你乖乖的,咱们还能和平相处。你若不乖,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变乖。” “令堂豫章县主也是由先帝赐婚嫁与令尊的,据说一开始她也并不愿意远嫁西北,难道令尊也是那么对待令堂的吗?”温乐公主仰头瞪视着他道。 “你怎么能和我母亲相提并论?我母亲对我父亲不了解,纵然一开始不愿意,可嫁到西北之后,我父亲待我母亲极好,他们夫唱妇随,同心同德,感情二十年如一日的好。”柴峻道,“而我们,你不愿嫁,我更不愿娶。就是娶了你,和平相处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想以公主的身份压我,别做梦了。懂吗?” “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温乐公主神色平静的问他,“那个会宁县主?” 柴峻眉头微蹙,顿了片刻,道:“算是吧。” 以温乐公主的脾气,知道他有相好的,知道他并非真心诚意的想娶她,她还不哭着去找她舅舅,闹着要回去?闹吧!闹吧!趁才走不远,回洛阳也快。 怎料温乐公主不气反笑,歪头看着他,语气还十分愉悦,道:“不能娶心仪的女子,你很恼火吧?子曰,君子成人之美,可惜吾非君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瓜州,本公主去定了!” 柴峻的大手张开举起,真想一把掐断这臭丫头的细脖颈。叫你牙尖嘴利!叫你挑衅夫威!温乐公主不躲,反而仰起脖子,道:“有本事你动手!哼,本公主若是有个好歹,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你以为你回得了西北?别做梦了!” 柴峻是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可即便眼前这个臭丫头可恶得要死,对女人他仍是下不去手。他手指曲握成拳,“咯咯”作响,最终还是放下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没本事动手,以后就少说大话。本公主又不是三岁小儿,被你吓唬两句就哇哇哭着跑回家了。”温乐公主嗤笑道。 柴峻忍无可忍,正要动手,冷巍冲上来禀道:“公主!驸马!午膳已备好,请移步下楼用膳。” “可以开饭了?正好,我有些饿了,走吧!”温乐公主扭身就走了,因走得太急,下台阶时还差点摔倒。 柴峻一拳打在石柱上,心想臭丫头若非公主,他一定将她吊起来打。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谁胆敢和他对着干的,臭丫头是第一个。柴峻深呼吸了几下,心绪稍稍平复,也下楼去了。 前两日,几方人马用膳都是各用各的,万俟晟兴许不了解状况又兴许觉悟不够高,竟然安排大家齐聚一堂。温乐公主坐正中,柴峻、诸葛子获和万俟晟位列右首,温在恒、盛煦然和万俟晟的副将位列左首。虽然吃还是各吃各的,但三方在一处吃还是头一回,气氛从三方照面开始就很尴尬。 温乐公主一手托腮,一手转着扇柄,目光低垂,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温衙内手指轻叩着桌面,老神在在不言不语。柴少主像是口渴了,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每次放下杯子时看似无意力度却不小,大厅内就只有他咣咣落杯的声音。 万俟晟后知后觉,大热天的,他虽汗珠滚滚后背却透心凉。关键他想不出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在此时说出来以便热场的。好在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万俟晟暗暗长吁一口气。 诸葛子获见桌面上摆着一盘寒瓜,便问万俟晟:“这寒瓜可是从西域胡商处购得?” “非也非也!”万俟晟提起这个,有些兴奋道,“两年前,一队从西州来的商贩从函谷关过,拉了一车寒瓜。此瓜在西域常见,在中土却是个稀罕物。在下买了几个来尝鲜,并向那商贩问了种植之法。之后就命人辟了块松软沙地,三月里播种搭棚,试着种下,还真的种活了。这瓜便是自家种的,味道虽不及西域的,但也算清甜可口,生津止渴……” 万俟晟的话未说完,只见温乐公主已拿起第二块在吃了。她不仅自己吃,还赏了一块给身边伺候的婢女知雨,让知雨只管吃,不用为她布菜了。她拿起筷子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心思全放在了品尝美食上,完全不在意两旁投过来的意味纷杂的视线。 当温乐公主张大嘴要吃那卷了胡椒炙羊肉、葱丝和青萝卜丝的薄饼时,她听到左边的舅舅掩嘴咳了下,意识到自己吃相不雅,她讪笑了下,随即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很快,桌上的六菜一汤加一盘薄饼就被她吃了大半。 温在恒有种扶额的冲动,这饭菜并非珍馐佳肴,这丫头却吃得好比断头饭一样,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饭量大得惊人也就算了,吃相也忒难看,胡尚宫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柴峻看着捧钵喝汤的温乐公主,很想问她一句“够吗”,不够的话他的可以让给她。她这样好像他们路上没让她吃饱喝好,虐待了她似的。果然,万俟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带着几丝让人不舒服的探究。诸葛子获慢条斯理的用着饭菜,观察着在座诸人的反应,笑而不语。 温乐公主放下碗,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对万俟晟道:“这汤味道甚是鲜美,请再上一钵!” 一直默默忍笑的盛煦然听到她这么一说,差点呛到自己。 万俟晟忙挥手让下人去端,诚惶诚恐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委屈公主将就果腹了。” “并未将就,饭菜很合我的口味,厨子当赏。”温乐公主吃饱喝好,很开心。 “赏!赏!”万俟晟连连附和,服侍好了这位天家娇女,就是为他们渡劫消灾了,当重重有赏! 刁蛮任性、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伶牙俐齿,再加上能吃能喝,就是到目前为止柴峻对温乐公主的全部印象。 第16章 遇险情 终于走了!我嘞个娘哎! 万俟晟望着进入崤函关道的队尾,浑身松弛了下来,温乐公主一行停留了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而已,他却感觉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 不过话说回来,温乐公主倒和传闻中的大不同,明明是个漂亮、平易近人又招人喜爱的小娘子,关键还不挑食,哪里刁蛮了?哪里骄横了?纯属谣言! 倒是那位柴少主,桀骜不驯,看公主的眼神中无半点爱慕之意。公主饿了,吃得稍多点,他就一脸嫌恶。临行前,公主向万俟晟要两个寒瓜带着路上吃,柴少主那是什么表情?鄙薄,嘲笑,白眼都快翻上九霄了!不就要了两个瓜,至于吗?想到这小娘子远嫁数千里,此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万俟晟亲自去瓜田摘了几个好瓜装车。 温衙内和传闻中的一样,冷肃沉稳,不苟言笑,颇有他祖父老卫国公当年之风范。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主儿…… 都走了啊! 这千古要枢,多少人经此,也许匆匆而过,也许稍作停留,或顺着关道西去,或沿着黄河东行,终究都会离开。 温乐公主倚着车壁小憩了会儿,被颠醒了。她撩起窗帘,探头观望,只见关道崎岖狭窄,两侧峭壁陡起,峰岩林立,车马行其中,如入深谷。为了便于通过,她的宝盖香车改用两匹马来拉,即便如此,在窄的地方仍会刮蹭到岩壁。队伍被拉成长条行进,就是想快也快不了。 照这么走下去,天黑前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潼关了。听闻李申要去前方探路,温在恒便让盛煦然跟着他一起去。盛煦然得了令从一侧插队往前赶,快走到队伍前方时,被两个并行的人挡住了去路。两人都壮,尤其是右边这个,壮如山包。 “喂,两位兄弟烦请让让!” 右边那人往后瞥了一眼,继续走他的。盛煦然皱眉,见那人宽厚的肩背上背着一张紫檀弯弓,想起这人是谁了,铁臂参军强波。另一个壮的,络腮胡,貌奇丑,应是叫王五奎的参军。 盛煦然不想横生枝节,拽着缰绳想溜着左侧岩壁超到前面去,奈何这一段关道逼仄得很,空隙太小,马儿不肯钻,换到右边也一样。强波和王五奎稳稳骑在正中,不偏不倚,挡得一手好路!见他过不去,俩人还笑,这就是故意的了! 娘的!盛煦然很想骂人,但骂人解决不了问题。他想了下,扬起手中的马鞭狠抽了下强波所骑的马的屁股,马儿吃痛,扬蹄就跑。盛煦然紧随其后,轻巧的超过了王五奎。强波被吓了一跳,紧忙勒住马,扭头斥道:“小娘皮,你走你的,抽爷爷的马作甚?” 盛煦然笑着回敬:“你挡着爷爷的路了!” “这关道何时成了你的了?” “这就承认我是你爷爷了?” 强波怔住,反应过来,瞪着那笑得灿烂的小白脸,抬脚就踹。盛煦然伸腿去挡,只觉得一股麻疼之感从小腿骨上蔓延开来,娘的!还真踹啊!这蛮子身上是有洪荒之力吗? 眼瞅着两人这厢就要杠起来,李申忙掉转马头喝道:“波仔!住手!” 强波忿忿的松开了抓着盛煦然肩膀的手,若非李申阻拦,他稍一用力就能将这小娘皮的肩骨捏碎。可待他松了手,低头一看,前胸赫然抵着把短刃,小娘皮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却带着二月寒。 跟蛮子拼力气?盛煦然可没那么傻,他收回短刃,玩了个花样漂亮的插回鞘中,冲强波挑了挑眉,微笑道:“承让了!” 不会吵架也不擅偷袭的强波脸更黑了,他盯着盛煦然恨不得将他的小白脸盯出俩窟窿眼来。忽然,他的耳根往后一扯,目光迅速上移,稍顷叫道:“塬上有人!”说着便以迅雷不宜掩耳之势,朝谷口拉弓射了一箭。 众人不及反应过来,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从上头传来,一块巨石滚滚而下! 盛煦然惊慌回头,那巨石滚落的方向……不好!公主! 道上的人马纷纷逃窜,可车里的人可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柴峻走在队伍最前面,闻声回望,可因处于弯道,他看不到后面,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都震了震,紧接着就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 “都别慌!别乱跑!” “别乱动!不要踩踏!” “保护公主!” 队伍中后方一片喧哗。好在只落下一块巨石,局面很快稳住了。李申第一时间放了烟丸通知函谷关的守卫,柴峻让强波带人攀到塬上去察看究竟。 传令兵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禀少主,从塬上坠落一块巨石,砸中了公主的马车!” 众人脸色皆为之一变,柴峻感觉自己的心如陷流沙,不停的往下坠,他急问:“阿吉和周毓有没有事?” 传令兵道:“他们都躲开了,无事。” 柴峻缓了半口气,拧紧眉头又问:“公主如何?” “巨石将公主的车驾砸了个稀烂!”传令兵咽了口唾沫。 柴峻的心猛的一缩,脑海中那张明媚白净的小脸忽地就变暗了,消失了,不见了。就这么……结束了? 传令兵润了下嗓子,又道:“万幸公主无事!” “什么?”柴峻声音都变了,“她没死?” 传令兵惊恐的瞪大眼,结巴道:“公,公主平,平安无事!事,事发时,公,公主并未在车中。兔子跑了,都追兔子去了!” 第17章 君不悟 柴峻下了马,往后走回到巨石坠落的地方,温乐公主所乘的马车果如传令兵所言,已被砸了个稀烂。车夫的腿被砸伤,血流了一地,哀嚎不止,周毓和随行的御医正蹲在那为其包扎止血。 温乐公主怀抱一只小灰兔子,站在温在恒身边,呆呆看着她的马车。柴峻感觉堵得难受的胸口倏然一松,他移开目光,对温在恒道:“此事定有蹊跷,巨石坠落前,强波看到塬上有人,这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且明摆着是冲公主来的。” 温在恒神色凝重但不见一丝慌乱。因为事发前,他看到柴峻的小厮阿吉不知从哪儿逮了只小灰兔子送给了温乐公主。马车里就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不一会儿那兔子窜出了车厢,温乐公主叫喊着跳下了车,两个婢女和阿吉也都下车帮她去追兔子了。四人扑左扑右,忽前忽后,大呼小叫,逮了半天也没逮到兔子,滑稽的场景把面瘫的温在恒都逗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兔子蹦到温在恒马下时,他迅速俯身,伸手一捞,就揪住了小兔子的耳朵。温乐公主跑过来,小脸洋溢着开心的笑,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侧,发髻都有些松散了,步摇歪歪扭扭的插着,摇摇欲坠。不知为何,温在恒看到她这张稚气鲜活的脸,对上她那双晶晶闪亮的的眼,神思竟有刹那间的恍惚,心底深处像有什么被触动到了。 “舅舅好厉害!”温乐公主向他举起了双臂。 温在恒回过神来,将兔子交还给她,正要开口训斥,巨石就滚滚而下。碎石断木飞溅开来,温在恒下意识的横马将她挡在身后。 温乐公主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到开阔的地方再说。”温在恒说道,他命孙粲着人尽快清理现场,队伍继续行进。我明敌暗,不清楚塬上的情况,保不准还会有偷袭发生,温乐公主也改为骑马前行了。 强波带人攀到塬上,巨石滚落之处已无人影,什么都没留下。强波心中升起疑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小娘皮也上来了。 “你方才真的看到人了?”盛煦然问道。 强波没搭理他,在四周仔细查探。盛煦然用衣袖擦了把汗,视线不经意的扫过一棵树,眸光忽然一凝,他走上前,招呼强波道:“这有血迹!” 强波快步赶至树前,俯身凝视着那抹血迹,依稀可辨几根手指印,他嗅了嗅,道:“那人被我射中,带伤逃了。你们四处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血迹!” 直到函谷关的守军赶来,他们也只找到树上那一处血迹和没入树干中的箭矢。作案之人就像会飞天遁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俟晟从马上跳下来,疾跑几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嘴唇哆嗦道:“末将救驾来迟,请公主治罪!” 温乐公主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道:“万俟将军起来说话吧,函谷关近日可曾下雨?” 刚才跪得太用力,膝盖生疼,万俟晟撑着腿站起来,道:“有,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下了有半个时辰,不过近期天热,太阳出来得早,雨水早就蒸干了。末将知公主今日通关,天蒙蒙亮就派人分段去巡查塬上和关道,当时并未有异常情况上报!怎料会有巨石突降,让公主遇险受惊,末将罪该万死!” 万俟晟内心一片凄惶,温乐公主被人不小心踩了裙角,就砍人双脚,发生高空坠石这样的事,他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呜呼哀哉,惟愿公主看在那一麻袋寒瓜的份上,给他个痛快,别牵连到他的家人才是啊! 柴峻饶有兴趣的看着温乐公主,想看她如何发怒,如何残暴,怎料臭丫头叹了口气,撸着兔子道:“幸亏没伤了人命,万俟将军已做了分内该做之事,何况这谷道几十里,就是巡查也做不到每块石头都查。” 听到公主说出这般通情达理的话,万俟晟顿时鼻酸眼热,有种绝境逢生之感。在场诸人看着温乐公主神情都有些讶然,温在恒咳了一下,温乐公主立刻坐端正了,厉声对万俟晟道:“不过,那巨石早不落晚不落,偏生等到本公主的车驾过来时才落,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要妄图谋害本公主!你的兵没有把守好塬上,让歹人钻了空子,差点害了本公主性命,你,你,你赔我的车!” 闻言,诸人包括温在恒在内都惊掉了下巴。 不是革职查办,不是挖个坑就地将万俟晟活埋,也没有要他全家老小鸟畜虫蚁都去死,凶巴巴讲了一堆,结果就要他赔她的车…… 万俟晟复又单膝跪下,扬声道:“末将定将方圆百里最好的车给公主找来!” 强波和盛煦然赶上队伍,将塬上探查的情况说了。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道:“纵然雨后土质松动,想要精准的操纵一块巨石,凭一人之力难以完成。现场发现了血迹,而箭却射在了树上,可见是有人被箭刮伤,且伤势不重,所以才顺利逃脱。不过,能在守卫森严的塬上来去自如,这些个歹人身手必不差。”他说着看向万俟晟,“也说不定他们就混在函谷关的守卫当中。” 万俟晟脸色煞白,拱手道:“在下这便回去彻查!” 第18章 诉衷情 队伍稍作休整,沿着关道向潼关方向行进。 万俟晟为防止意外再次发生,将能动用的守军都调派至塬上,加紧巡逻护卫。 夜幕四合,队伍在距潼关五十里的汉山北麓驻扎,借宿在石佛寺。寺中大殿里供奉的是普贤菩萨,温乐公主参拜后捐了香火,简单用了素斋,听僧人说住持会在晚课中讲经,便来到讲经堂,盘腿坐在后面聆听。 住持是个胡须灰白的老和尚,法号问通,讲的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十忍品》,“十忍所谓:音声忍、顺忍、无生法忍、如幻忍、如焰忍、如梦忍、如响忍、如影忍、如化忍、如空忍。此十种忍,三世诸佛已说、今说、当说。若得此忍,则一切佛法无碍无尽。” 老和尚讲得细致通俗,温乐公主听得专注认真,连温在恒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都没有察觉。 住持讲解到一半,问众僧可有不解之处。有个僧人问了“如幻忍”中“是菩萨虽成就众生界,知众生无差别。”这一句,在菩萨看来,他们这些青灯古佛相伴侍奉佛祖之人和红尘中人是否无差别?在菩萨看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之人和杀戮成性恶贯满盈之人是否亦无差别?如果众生无差别,是否无善恶之分,无贵贱之分,无贫富之分? 住持敲了下木鱼,神色安详,释道:“菩萨成就众生界,男女老幼、善人恶人、富贵之人贫贱之人,皆是众生。众生无差别,众生可转化。尔等曾是红尘中人皈依佛门,尔等将来亦有机缘还俗再入红尘。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之人许是为己许是为他人所犯之恶行悔忏,杀戮成性恶贯满盈之人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众生有善恶、贵贱、贫富,乃一时一生非生生世世,故而在菩萨看来,天道有轮回,机缘未可测,众生无差别。譬如陆上看河流,条条大不同,东流入海后,再难分得清。” “既然一切皆虚幻,一切皆如梦,那为何还要忍?”香雾缭绕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忍或不忍,皆因这世间恶欺善,富鄙贫,贵压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忍,一时乃至一世都不可能转化。不忍,才能使恶人得到惩治,恶行得以消减,贫贱之人才会有进取之心。如果众生皆忍,皆无欲无求,红尘即空门,众生界即空门,那活着还有何意义?”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有的僧人忍不住偏头回看,住持敲了下木鱼,释道:“今日之忍,为他日之不忍,不忍因众生已普度,世间再无恶,无富贵贫贱之分,众生平等,生灵皆度化,苦海无一人,人间处处是极乐净土,则无需再忍。地藏菩萨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如佛法弘扬光大,人人信佛,心中有佛之慈悲,所欲皆合情,所求皆合理,善得,善失,取舍有道,小施主所言红尘即空门,众生界即空门,亦如是。” 温在恒静静看着身边的小女子,烛光映着她那如白玉般光洁的小脸,稚嫩中透着几许倔强,还有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是平时绝对看不到的。他寻她来本是为了白天之事,她把胡尚宫的话当耳旁风,状况频出,他这个舅舅不得不来提醒训斥她几句。出发三日,日日都得训,这小女子可比他想象中的会惹事生非。这不,都敢跟年逾古稀的老法师辩起经文来了! 晚课结束,僧人陆续离场。住持仍端坐在前方,看着温乐公主,目光平和又慈祥,他道:“小施主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温乐公主微微一笑,道:“我途经贵宝刹,乃是远嫁西北。我想问法师……我该去吗?该我去吗?” 住持转佛珠的手停顿了片刻,才敲响木鱼,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住持在小和尚的搀扶下走了,偌大的讲经堂只剩下温在恒和温乐公主舅甥二人。温乐公主把盘着的腿松开,改为抱膝而坐,下巴搭在手背上,叹了口气,问道:“众生无差别,众生皆平等,你信吗?” 温在恒看着跳跃的烛光,冷声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你的不忍,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我劝你少胡思乱想,别再让我操心,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温乐公主埋首嘟哝道:“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 “一错不提前打招呼就跑去看日出,二错用膳时仪态不雅,三错不顾身份去追兔子,四错没有狠狠责罚万俟将军。” “还有一错。” “五错不该来此大放厥词,胡言乱语。”温乐公主的头埋得更低了,不数还不知道,这一数她好像做什么都错。 “一日犯五错。”温在恒气笑了,怒其不争的盯着她,“好在你还算有些觉悟,我还是那句话,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的使命。因为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温乐公主的眼泪簌簌掉落,温在恒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望着如墨汁浸染的夜幕,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早些回房歇息。” 第19章 意料外 万俟晟派副将连夜将马车送了过来,虽不及温乐公主之前的宝盖雕花香车,但也算结实大气。副将来向柴驸马交差时,他歪在榻上,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只问起彻查函谷关守军一事。副将把万俟晟交代的话说与柴峻听,经过仔细摸查,守军中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那作案的歹人定是外人。他们还对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进行了搜索,未发现歹人踪迹。 副将离去后,诸葛子获对柴峻道:“没有抓到人,他们这次没有得手,说不定还会再来。我们需时刻防范着。” 柴峻用扇子挠了挠后背,道:“也不知是谁想要她的命。” 诸葛子获笑了笑,道:“可以怀疑的对象太多了,不想让这桩婚事成行的各方都有可能,武威王、扬越王、西南的土谷浑和西北的突厥有可能,甚至洛阳的某些门阀士族也有可能。陛下和主帅为的是四海安定,可有些人却唯恐天下不乱。返程这几千里路,危机四伏,可不好走啊!” “她的亲舅舅负责送嫁,真出了事,我们顶多就是护卫不力。”柴峻不以为然,“古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用一场你不情我不愿的联姻,来维系四海安定,简直是笑话!我是不是娶了她,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盼她长命百岁?” “理是这个理,没有她这个公主,也会指给少主别的皇室贵女。陛下和温贵妃自舍不得将爱女远嫁,但洛阳宗室目前适婚的就只有温乐公主而已。别的地方亲缘稍远点的贵女也有,但身份远不及温乐公主贵重,无法彰显天家对柴家军的恩宠之盛。”诸葛子获道。 柴峻露出一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表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上辈子欠她的!” 诸葛子获双眼眯着微笑道:“少主不觉得公主其实……挺清纯、漂亮,也挺活泼有趣的吗?” 柴峻登时像看大食独眼怪一样的看着诸葛子获,惊奇道:“你们修道之人的眼光果然异乎寻常。” 李申道:“属下也觉得公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其他属下不敢多言,就论长相,放眼整个西北,也再难找不出比她还漂亮的。” 阿吉“唔唔”着点头附和。 柴峻抬脚踹过去,阿吉身子一歪又让他踹了个空。诸葛子获哈哈大笑。 “你说你,正经主子不跟在身边伺候,倒跑去跟小娘皮们打成一团,到底谁才是你主子?”柴峻指着阿吉恼道,“下午那兔子是不是你给她的?你闲得你!” 阿吉躲在周毓身后,柴峻手指一偏指向周毓,“还有你!不准再给公主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得她三纲不正,五常悖乱!” 这么严重?不就是几本消磨时间的话本子么,至于上升到三纲五常这么严肃沉重的视角?周毓嘿嘿一笑,少主说乱七八糟,那就不是乱五六糟,少主不让给公主看,回去他就都烧了,免得到时为难。 柴峻一觉睡到卯时四刻方醒,醒来活动开筋骨便提剑去院中晨练,练得出了一身汗回到房中,阿吉已把洗浴的水给他备好。等他拾掇停当,阿吉口中咬着蒸饼把早膳给他端来了,主仆二人,一个坐着吃,一个站着吃,站着那个还时不时的弯腰去蘸一下桌面上的咸酱豆。柴峻见阿吉把整张饼子都蘸了酱,吃得满嘴都是,笑骂:“齁不死你!这豆子吃多了放屁臭得很,一会儿你别跟着我!” 阿吉白了他一眼,自顾吃自己的。柴峻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忙抹抹嘴站起来,揽着阿吉的肩膀就往外走。阿吉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呢,结果这位爷赶到寺院门口,看到昨夜万俟晟派人送来的马车,乐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方圆百里最好的马车也不及温乐公主之前乘坐的那一辆的十之一。以臭丫头娇气的性子,待会儿肯定得闹,又有好戏看咯!柴峻满怀期待的等在马车旁,结果等到人马都到齐了,出发的时刻眼看就过了,温乐公主仍迟迟未出现。 柴峻满腔期待变成了满腔怒火,面色不善的走到温在恒身旁,语气很冲:“公主天天迟到,温将军难道就这么听之任之?” 温在恒冷眼看着炸毛的柴峻,道:“公主卯时就先走了。” 什么?!先走了?!卯时?! 李申一早起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安排好寺院内外的诸事,才想起忘了告诉少主公主提早出发的事。他跑过来,道:“公主昨夜歇息前才着人通知属下,说是第二天一早要去看日出,需早起。属下来找少主时,少主已经睡下了。属下就安排波仔今儿一早并盛都尉一起护卫着公主先去了。” “又去看日出?”柴峻呼出一口闷气,笑了下,“行,这爱好新鲜!胆儿挺大,昨个差点被人暗害,睡一觉就都忘了。” 只怕是看日出是假,寻了空子逃婚才是真正目的吧? 第20章 少年心 盛煦然在陕州看过一次黄河日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听闻温乐公主第二日又要去看日出,他就自告奋勇向温在恒申请护卫公主前去,温在恒不甚放心,派了冷巍跟着。 莽莽天地间,只东方露出些微鱼肚白,凉风拂面,虽起得早,却让人精神振奋。盛煦然紧跟着前方策马奔驰的娇俏身影,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人呐,只有将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方知世间趣处多,光阴之可贵,唯恐来不及,享不尽,抱憾而终。 温乐公主骑马沿着山下的关道向西北跑了三十里才停下,不觉已到了半山,温乐公主向后望了一眼,正东方有个峪口,左右各一座大山,关道就在幽深的山峪里蜿蜒。她勒住马跳下来,走到陡崖边上站定,此时峪口底部已开始泛红光,她笑道:“就是这了!金斗峪!” 一行人纷纷下马,遥遥回望着峪口,那里迸射出如熊熊大火般的霞光,须臾,一轮红日冒出地面,冉冉而升。金斗峪如同远古神迹,彷佛太阳之神就沉眠在两座大山底下,雄鸡一叫,他便醒来,以冲霄破云之势升腾而起,激扬红尘万丈。 饶是在西域见惯了各种日出的强波,也被这奇丽美景震撼了。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的盛煦然,小娘皮白皙的面皮被晨光一照,如同涂抹了一层蜜粉,晶晶闪,叫他一时错不开眼,只听小娘皮朗声念道:“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他笑着转过头来,“上午就能出潼关了!” 强波面无表情“嗯”了声,不再看他,看云霞,看远山,奇怪的是小娘皮的笑颜就像印在了他的眼里,看什么都能浮现出他那俊俏如小媳妇的笑脸来。强波打了个寒噤,他是起太早,脑子还浆糊着不成? 冷巍在后面看着激动的“哇哇”叫的三个小女子,有些无语,心想好在温衙内没来,小女子们可以无所顾忌的释放天性,这要是温衙内在,只怕是地底冒出两个太阳,她们也不敢这般叫嚷。 “公主是如何知道这里能看到日出美景的?”盛煦然问道,他原以为是去爬汉山,看山顶日出的,结果出了寺院就沿着关道一路狂奔,离汉山越来越远。 温乐公主道:“我原是想攀到汉山顶上看的,但寺里的小沙弥说汉山之巅千仞之高,山路崎岖险陡,费时费力不说,摸黑攀爬也危险得很。他就告诉我如果想看日出可以来金斗峪,刚好在我们西去的路上。” “过了潼关,往西再走四五十里,便是西岳华山,公主可想登顶观日出?”盛煦然说着都有些摩拳擦掌了,公主若去,他必定奉陪。 温乐公主一笑,反问道:“小侯爷觉得舅舅会同意么?” 盛煦然一愣,全然忘了这茬,旁边的强波轻“哼”一声,道:“温将军同不同意咱不知道,反正我家少主是绝不会同意的。这一上一下,至少得耗费一天的功夫,这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蛮子,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盛煦然听他这么说,好心情顿时坏了大半,一个没忍住,话脱口而出。 强波的脸腾的红了,伸出猿臂一把抓住盛煦然的肩头,恶狠狠道:“小娘皮!你骨头又痒了不是?” 盛煦然扬起手肘就朝强波面门攻来,强波松手往后退了一步,冷巍见状忙上前阻止,道:“有话好说,公主在这,别动手。” 温乐公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在不在,鬼个在乎?她巴不得他们打起来呢!打得头破血流破了相才好!叫那个劳什子少主去收拾残局,也叫洛阳那些脑残的少妇少女们痛心疾首。男人长这么壮作甚?吃饭不花钱啊?男人长这么俊作甚?把她们这些女子都比下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柴峻带领车队穿过金斗峪,在亚武山脚下与温乐公主一行会合。早上害他白等了半天,柴峻心里憋着火,跳下马握着马鞭直冲过去了! 温乐公主正蹲在清浅的溪流边拿着根柳条逗鱼儿,听彩墨小声说了句“驸马来了”,她便扭过头去,露出一个甜笑来,声音更是娇软,“驸马,我等你很久了!” 柴峻顿时脚下一软,趔趄了下,踢了踢脚边无辜的石子,气冲冲走过来,斥道:“昨日那些歹人并未抓到,你难道就不怕他们埋伏在暗处再次偷袭吗?” “你生什么气嘛?”温乐公主站起身,摇着手中的柳条,面上云淡风轻,“我要是死了,你就不用娶我了,西北不还有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县主在等你的么?岂不如了你的意?” “娶谁都比你强!”柴峻靠近她,压低声音道,“我才不稀罕当一个恶名昭著的公主的驸马!” 温乐公主叹了口气,道:“你不稀罕娶我,我还不愿意嫁到西北那漫天飞黄沙,鸟不拉粑粑的地方呢!要说权势大,洛阳街上掉片瓦随便砸中个人,十有八九都是个世家子弟。要说模样好,敢问谁比得过我们盛都尉盛小侯爷?这水清,你不如来照照,别太把自己当个宝了!本公主出发迟了,你生气,提早走了,你也生气,横竖是看我不顺眼,眼下我就告诉你了,以后本公主高兴走就走,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想走了八匹马也拉不走我!” “萧如瑾,你果然很嚣张啊!”柴峻咬着牙逼近她。 温乐公主往后连退了两步,小脸白里透红,表面骄横实则内心发怵,她忽然朝队伍后面挥手喊道:“舅舅!你快来!他又欺负我!”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柴峻举起马鞭在她面前比划了下,并未碰到她分毫。温乐公主却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嚎开了。 “我不活了!舅舅你快来呀!他要拿鞭子打我呀!” 柴峻再一次目瞪口呆,他干什么了?他怒道:“你快起来!别跟个泼妇似的,丢人现眼!” “舅舅!他还敢辱骂我,我要写信给父皇,我才不要嫁给他这个莽夫!” “给她纸笔,让她写!”柴峻大手一挥,气得肝疼。 第21章 心思异 一众人都看着不敢上前,温在恒感觉脑袋要炸了,这又是闹哪一出? 胡尚宫看到这一幕,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老天爷啊!这都坐地撒起泼了!学了那么久的宫廷礼仪结果就学成这样?她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还不把公主扶起来!”温在恒呵斥傻楞在一旁的知雨和彩墨。 两个小婢女连忙上前扶起温乐公主,替她拍打了衣衫,温乐公主扁着嘴,抽抽搭搭道:“舅舅,你要是再晚来一步,他就真的动手了!” “驸马,这又是为何?”温在恒没好气问道。 柴峻无语望天,停了片刻,才咬牙切齿道:“你问我为何?我问谁去?我他娘的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好不好?” 这世上还没谁敢对温在恒说脏话,故而他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诸葛子获快步上前来,摆着手劝道:“息怒息怒,都是误会!少主担心公主的安危,说话重了些,还请公主和温将军别往心里去!都是为了公主着想,且都各退一步,眼看时辰也不早了,该起程赶路了!” 温在恒没再说什么,转身上马走了。温乐公主由两个小婢女搀扶着也上了马车,从柴峻身旁经过时,还朝他挤了下眼睛,气得柴峻火冒三丈,七窍生烟。诸葛子获和李申两个人才堪堪拉住他。 什么漂亮清纯?什么活泼有趣?我呸! “少主难道还看不出吗?公主是故意在激你,你若是恼了怒了可不就着了她的道?”诸葛子获道。 柴峻冷静下来,双手叉腰朝地吐了口唾沫,道:“她休想!看谁拗得过谁!个黄毛丫头,我还对付不了她?” 温乐公主上了马车,知雨倒了杯乌梅汁给她,小声嗫嚅着问:“公主,去了西北,你能依靠的也就只有驸马了,你为何还要激怒他?” 温乐公主安静一笑,饮尽乌梅汁,才叹道:“柴小将军他心里对我父皇的赐婚是极其抵触的,他在西北原有个相好的女子,奈何以如今的天下大势,柴家若不接旨,便是坐实了和武威王暗中勾结的罪名。柴家不想成为反叛朝廷的出头鸟,为世人所诟病,遗臭万载。故而,为了大局着想,纵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柴小将军他也不能抗旨拒婚。你们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他怎能是我后半生的依靠?只有他悔婚,我才有活路。” 知雨和彩墨听得胆战心惊,完全想不到只比她们大了一两岁的公主竟会说出这番话!她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人呐! 盛煦然赶上温在恒,看了看周边,沉声道:“大哥,公主这么做明显就是故意的,你怎么也不拦着她点?” “我为什么要拦?”温在恒波澜不兴的眸光下透着丝丝寒意,“难道你真的想去西北走一遭?柴峻被气得悔婚了也好,大不了沙场见。明刀明枪的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心服口服。” “大哥,可不敢违逆国公爷!你将来是要袭爵的,不能一时意气误了前程!”盛煦然劝道,“咱们只需将公主平平安安的送到瓜州,之后的事便与咱们无关了。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娶了殷芷,有了右党的支持,日后他袭爵至少有了一半的希望,温在恒明白得很。袭了爵,他才依旧是洛阳一等一的权贵,袭不成,他就只是温家的庶长子,成亲后分府出去,身份地位将一落千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温在恒深吸一口气,“那丫头的心思你也明白,只要不太过,且让她折腾。咱们是送嫁的,她能让柴峻气得跳脚那是她的本事,咱们就看看热闹图个乐呵。” 盛煦然笑了笑,宽下心来,这才是他从小跟到大的大哥温衙内啊!心硬如铁,是成大事之人! 不一日,温乐公主在函谷关遇袭的消息便传回了洛阳。温贵妃当着嘉运帝的面直夸自己的父亲有先见之明。一向温吞的嘉运帝得知消息后也是后怕不已,斥那些歹人胆大包天,竟然连天家的公主都敢谋害。可惜没抓到人,若是抓到了活口,那隐在暗处指使的幕后黑手可就坐不住了。卫国公说公主此行必将是一场人心的试炼,诚如他所言。只是,那些人也太心急了些! 嘉运帝拍着温贵妃的手道:“爱妃莫要再忧心这些了,肚子里的孩儿才是最要紧的!” 温贵妃摸着尚平坦的小腹,娇柔一笑,道:“只是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 “想当年你怀温乐时,能吃能睡,没怎么害喜。这次却害得严重,朕瞧着都瘦了,想必这一胎定能为朕诞下龙子!”嘉运帝说着也是喜不自胜,心里满满的期待。 他以往在文武百官面前是有些底气不足的,因当年的夺储之争,他之所以能赢兄长武威王,说到底是因他的母亲是洛阳江家的嫡长女,名门闺秀,出身贵重,而武威王的母亲原先只不过是尚食局一司膳的贱婢,因其炖煮的鱼羹得了先帝爷赏识,叫到御前赏赐时见其有几分姿色便收编入了后宫。一个文墨不通的司膳贱婢纵然得了别有居心的朝臣支持,也斗不过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名门闺秀。其实那场持续数年的宫斗,输赢都不甚光彩。司膳贱婢望着儿子远去的孤弱背影,思念成疾,不一年就含恨而亡。名门闺秀也好不到哪里去,赢了宫斗却失了帝心,再一年后也郁郁而终。 仍是少年的嘉运帝在先帝驾崩后便由先皇后今太后辅佐登上了皇位,太后垂帘听政直至嘉运帝十六岁亲政,当时嘉运帝的母族江家还以为要得到实权必然又得一番争斗,不曾想太后突然在朝会上颁了一道懿旨还政于嘉运帝,并任命了四位辅政大臣。这四位辅政大臣除了左右相,还有一文一武两位中立派,四人互相掣肘,这么多年在窝里斗来斗去,难分胜负。而太后说说甩手就甩手,毫不拖泥带水,还政后就安居于陶光园九洲池北的安福殿,静心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第22章 苏幕遮 嘉运帝的正宫皇后乃是他姨母家的表妹,在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十四岁就入宫被册封为皇后,可惜福薄命浅,怀胎八月便早产,诞下一个不足五斤的颅狭皇子。那小皇子头尖如笋,双目鼓凸,面如死鱼,初为人父的嘉运帝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连连后退,仓惶奔出,从那后再未踏足皇后的寝宫。诞下怪胎本就如雷轰顶的皇后见嘉运帝躲她如瘟神,更加抑郁难舒,先是捂死了孩子,然后吊死了自己。 皇后薨后,江家意欲让江同赫的嫡女入宫,可嘉运帝见了这个表妹后断然否决。因这个表妹同已故的江皇后一样都是尖头窄额,那个颅狭皇子的诞生给嘉运帝的心灵蒙上了巨大的阴影,纵使惯被江家拿捏的他也硬气了一回,当时右党联名上疏奏请天家防止外戚专权,嘉运帝为了平衡左右势力就借此旗号公然宣称绝不再纳江家女。江家只得作罢。 后来当端庄明媚,珠圆玉润的温玉岚入了宫,嘉运帝甚喜爱之,对其恩宠不衰。只是温贵妃诞下温乐公主后肚皮就迟迟未有动静,倒是他醉酒之下临幸的一个掌灯婢女却一举怀上龙胎,并诞下了他的皇次子,如今都快十岁了。登基至今,嘉运帝也就得了这么一个健康的儿子。时不时的会有大臣上疏催嘉运帝早立国储,可嘉运帝怎么能立母为婢的皇次子为储君呢?当年他同兄长武威王的夺嫡之争,可是紧抓着这条不放的,他若是立了皇次子为储君,不是打自己脸吗? 嘉运帝一直在等,等一个出身好的妃子再为他诞下龙子。等了十年,每年都有妃子怀孕生产,每次他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生的全是女儿!嘉运帝转眼已近不惑之年,生子之心也愈发急切。听闻北地女人好生养,且生儿子的居多,他闭着眼睛临幸了一个比他还要强壮的北地贵女,结果生的还是个女儿!嘉运帝一时心灰意冷,而二皇子的生母吴昭仪从初始的谨小慎微变得愈发张扬得意,并暗中拉拢朝臣,寻找靠山,梦想着有朝一日从昭仪摇身一变成为太后,让常年压在她头上的贵德淑贤四妃跪伏在她的脚下。 吴昭仪的梦被温贵妃怀孕的消息震醒了大半。因将温乐公主远嫁,为了安抚温贵妃,嘉运帝连着半月歇在了德昌殿,雨露播撒得密集了些,没想到温贵妃竟然老蚌怀珠!嘉运帝可高兴坏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温贵妃这胎若能一举得男,嘉运帝就打算名正言顺的册封她为皇后,皇后之子被立为太子,左党想必也不会再有何非议。 洛阳南市,一胡商开设的茶肆雅间里,散着淡淡的薄荷香。左相江同赫将碾碎筛好的茶沫缓缓倒入二沸的水中,搅拌均匀,调了火候,等水三沸。兵部尚书安士贤和一个身着灰蓝锦袍的黄瘦男子坐在他对面,他将烹好的茶倒入二人面前的琉璃盏中,二人皆恭敬还礼道谢。 江同赫抿了口热茶,对黄瘦男子徐徐道:“冯内监今日不该出宫,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吴昭仪还是太心急了些!温贵妃虚龄三十有四,且不说这一胎能不能坐得稳保得住,女子生产本已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高龄生产谈何容易?况且是男是女,不到生出来谁知道呢?退一万步讲,就是她诞下了龙子,和二皇子差着十岁之多,待他长大时间还长着呢。温贵妃有喜,殷长卿温定方之流皆弹冠相庆,陛下亦是龙心大悦,吴昭仪此时若是心急坐不住,轻举妄动触了逆鳞,只会惹祸上身。正可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冯内监回宫后请务必将江某的话带到。” “有左相这番话,昭仪定能安下心来静观其变了。”冯内监道,“陛下如今可紧张着贵妃腹中的孩儿,连日与贵妃同吃同寝,连批阅奏折都在德昌殿。” “可不得跟眼珠子似的护着?”江同赫手指叩了叩桌面,“这也许是陛下最后的盼头了。” 冯内监饮了两盏茶就匆匆回宫复命了。安士贤待他走了,压低声音对江同赫道:“听闻吴昭仪自得知温贵妃怀有身孕后,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嘴上都起了燎泡,遮都遮不住!” 江同赫冷哼一声,道:“蠢妇!孤陋浅薄,欲盖弥彰!只叹今时不同往日,若非没得选,我才懒得同她周旋。” 安士贤笑了下,道:“温贵妃这一胎若又是位公主,温家也没什么指靠了。吴昭仪这么多年一直被温贵妃压制着,心中早有诸多怨愤。别看温定方如今掌控着禁军,威风八面,一旦新主即位,岂能容得下他们温家?” 江同赫摇了摇手指,叹道:“没那么简单,不是新主即位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别忘了还有殷家、柴家。殷氏子弟多半不争气,几无出类拔萃者,殷长卿又年迈体衰,老骨头撑不了几年了,搞定殷家不难,难的是摆平柴家。柴宗理虎踞西北多年,兵强马壮,且同武威王私下确有几番密谋,我原以为他会抗旨拒婚,拥护武威王带头造反。殷长卿的羽翼中有不少人当年是支持武威王的,陛下心慈手软,又适逢用人之际,才没有彻底整肃朝堂。那些人而今同武威王之间多少也有些牵扯不清,武威王若反了,我等便可趁机将之一并剪除而后快,殷长卿势必也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么好的机会,却被柴宗理那老小子给生生搅黄了!他对朝廷的态度究竟如何,且得好好琢磨!” “昨日公主遇袭一事,明公如何看?”安士贤问道。 江同赫笑了,面色缓和稍许,道:“有人比我们还着急,温乐公主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第23章 归云积 潼关,《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东临禁沟,南依秦岭,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汉末以来东入中原西进关中前往西域的必经之地及关防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唐朝太宗皇帝曾以“襟带壮两京”之誉赞叹潼关的雄浑壮魄,诗圣杜甫游此后留下了“丈人视要处,窄狭荣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 巳时三刻,车队就赶到了潼关。太阳高悬在麟趾塬上,照得大地苍白滚热。潼关守将姚未带领大小将官在关门外迎候,他们昨晚就迎候过一次了。公主夜宿潼关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事,姚未一早命人清空了驿馆,将之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又是杀猪又是宰羊,万事俱备,只等公主大驾,结果空等一场。本想着今日公主会在潼关歇午,他们怀着激动忐忑之心忙活了半上午,车队却只通关不做停留,让他们又白忙活了一场。 关墙内外一时车辚辚马萧萧,一刻钟后就恢复了平静。姚未用巾帕用力抹着脸上脖颈里的汗,望着远去的车队懵了半晌,才骂咧咧道:“耍老子玩呢?” 温乐公主趴在车窗边上,闻着空气里散发着的酱肉味,满心遗憾的砸吧着嘴叹道:“饼夹肉、鸭片汤、羊肉煮馍、潼关酱菜都吃不成了……哪怕停留半个时辰也好啊!可惜啊可惜!” “公主怎知这里的美食?”跟在车旁的周毓笑问。 “你们在洛阳时有去逛南市吧?天下美食在南市都能吃得到。那有一家食肆,做的羊肉煮馍香飘满街,我一个人能吃两碗。酱菜是贡品,在宫里也吃过,其实味道还不如食肆里的好。”温乐公主笑道。 “幸亏阿吉这会儿不在,他要是听说了,非缠着去买来吃不可。”周毓道。 温乐公主叹了口气:“不说了,越说越饿,越饿越想吃,越想吃越吃不到,折磨死人!对了,你的话本子再借我一本看吧!” 周毓为难的挠挠头,靠近马车,道:“少主下了令,不准小人再借话本子给公主看。” “为何?” 周毓可不敢拿三纲五常来说事,只道:“这……小人也不知,少主下了令,小人不得不从,那话本子都已烧了。” 温乐公主瞪大眼,满脸惊愕,高声嚷道:“他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看个话本子碍他什么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小心眼子?是不是讨厌得很?” 啊?周毓呆。 被骂小心眼子的柴少主仰脖灌了两大口水,将水袋扔给一旁晒得蔫蔫的阿吉,他伸长手臂摸了摸他毛毛的头顶,问道:“你觉得是你家主子模样长得好还是那个娘们兮兮的盛煦然长得好?” 阿吉放好水袋,朝后面的车子又朝自己的嘴巴比划了下。 柴峻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得先同意他去搭公主的车,他才会说。柴峻拍了下他的头:“嘿!你还敢跟你主子我讲条件?”他见瘦小的他确实经不住马背辛劳,心就软了下来,“行行行,让你去!行了吧?” 阿吉咬唇偷笑,然后装作很认真的打量着他的这位主子。嗯,剑眉星目,一脸正气,长得确实不赖,浑身上下都透着西北男儿的阳刚之美,但要比俊么…… 阿吉缩着脖子指指后面,柴峻皱眉:“什么意思?” 阿吉拍马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主子的怒吼声:“小兔崽子,有种你别回来!” 渭水绿溶溶,华山青崇崇。 秀色横千里,归云积几重。 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 三峰高际天,万尺水悬空。 迎亲送嫁的队伍赶到华山脚下时,已经过午,适逢一场雷雨,骑马的众人来不及披上蓑衣就被浇了个透。急赶狂奔至落脚处,雨竟停了!温乐公主从马车里出来,抬眼就看见一道彩虹横跨长空。 “公主,这有积水,你小心别踩到。”彩墨扶着温乐公主,细心提醒。 温乐公主提着裙子踮着脚尖下了马车,她的面前是一座庄园,灰墙黛瓦,像是疏于打理,那墙是塌的瓦是破的,门楼掉了个角,仅存的一个角上还挂着绿藤,透过塌墙能看到院中的杂草有半人高。斑驳的朱漆正门右前方有块大石,上刻“望山居”三个遒劲大字。 “附近好一些的院子也有,但都太小。只有这座院子,虽然残破了些,但地方够大,屋舍也多,足够整队人马歇宿的。”江英树禀道,“还请公主暂时将就下。” “这么说附近是有好一点的院子,我不嫌小,要不我去住那小院子,你们喜住大的,就住这里好了?”温乐公主道。 江英树一时语塞,心想这地方是你那位愣头青驸马找的,你不满意你找他去呀,你怼我有个屁用?江英树遂看向温在恒。温在恒冷声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伙儿都累了,别再折腾了。” 温乐公主看着湿衣裹身的温在恒,撇了撇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摇着扇子,气咻咻的朝院子里走。 “这望山居的主人家呢?”温在恒问道。 “据管事的说主人家久居长安,此处不过是避暑的别院,前些年老主人在世时每年还能来住个一两月,老主人过世后这里就荒置了,只留了几个老仆在此看守宅院。”江英树道。 “能在华山脚下拥有偌大一处宅院,必不是普通人家,你让人四处打探一下,看能否问出点什么。”温在恒吩咐道。 江英树跑去安排了。 第24章 天香引 温在恒带着若杉走进院子,发现这庭院真是破败得无从下脚。屋舍是多,但都是破屋烂舍,环视一圈都没见哪间屋子的门窗是完好的。铺路的石板大半都开裂了,缝隙里长满青苔,雨后更是湿滑难行。几只青蛙结伴而出,蹦着没入齐膝草丛。院墙边散养着鸡鸭,风一吹,一股子烂泥屎粪味扑鼻而来。温在恒半掩了鼻,皱着眉头往里走,心想是不是柴峻那小子故意整他们的。可以想象温乐那丫头刚走进去时是什么表情,这么一看她的要求其实也不过分。 柴峻上午被温乐公主闹了一场,心绪不佳,前几日赶着投胎一样的赶路,今日却不急了,寻了这么一处破落院子,说下午不走了,要在此歇宿,也不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温在恒长这么大都没进过如此破败的宅院,更别提住了,他都想在院外的马车里随便凑合一晚了。 温在恒拧着眉头走进后院,盘算着如果温乐公主还在置气,他就带她去附近寻个好点的院子住。结果他前脚才迈进后院的垂花门,就被里面的情景给惊呆了。 满院子的桃树!郁郁葱葱,果香四溢。温乐公主啃着桃正指挥着两个婢女摘桃,那提篮里赫然已摘了不少! “这桃真的是又大又脆又甜!味道美极了!”温乐公主边大口吃边做出夸张的表情赞叹。 这吃相……猴都比她好看!真是知错不改啊小丫头!又被他抓个正着! 温乐公主一只桃啃完,随手扔了桃胡,瞅见枝上挂着个品相好的,双眸登时闪精光,捋了袖子蹦着去够,一下不成再蹦,左边退一步蹦没够到,就换右边退一步蹦,边蹦边“嘿嘿”的叫,看样子不够到誓不罢休。这哪是个女儿家?若杉不忍直视,挠了挠额头,自动退到院门外了。温在恒无奈的抿嘴笑了下,看左右无人,便走上前去手臂一抬就将那桃轻巧的摘了下来。 眼馋的桃忽然被人摘了,温乐公主急忙转身,见是眉目肃冷的温在恒,吓得往后连退了两步。知雨赫彩墨更是吓得隐在了树丛后,不敢露头。 温在恒扬了扬手中的桃,垂眼盯着温乐公主。小丫头没敢看他,低头含胸,绞着手指,被抓了现行,只留个鸦黑的头顶对着他,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错哪儿了?”声音低沉又严厉。 “……不,不该那般摘桃,仪态有失。”温乐公主小声道。 “此其一,还有呢?” 温乐公主眉尖微蹙,实在想不出还错哪了,便抬眼懵怔的看着温在恒,希望他能好心给点提醒。 “你们都出去!”温在恒头也不回的说了句。 知雨和彩墨挎着篮子急急走了出去,被杵在外头的若杉又吓了一跳。 温在恒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眸光幽沉的盯着温乐公主。他威压太强,迫得温乐公主的上半身也随之微微后仰。 “你能吃桃吗?”他问道。 温乐公主怔了下,旋即用手掩嘴,目露惊慌之色,她怎么忘了这茬! “我错了……” 温在恒指了指她,看着她那跟桃一样红扑扑的小脸都不知说她什么好,顿了片刻他才咬牙训道:“你说你哪天不犯个几回错?你长点心行不行?” 温乐公主仰视着被太阳烤得头发和衣服都在冒热气的舅舅,乖顺的点点头。 温在恒深知这丫头乖顺的外表下有颗叛逆的心,他说了也等于白说,便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温乐公主拍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塌眉耷眼,可惜了那个桃,晶莹圆润,一看就是鲜嫩多汁的。知雨和彩墨缩头缩肩的走了进来,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温乐公主心里忿忿的想她这个舅舅若非顶着一张俊脸,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镇宅圣君转世了!她的目光不经意的从彩墨挎着的篮子上扫过,咦?她没看错吧?温乐公主眨眨眼,伸手拿起最上面那个桃,这不是被面瘫舅舅拿走的那个么? “这个是温将军方才放上面的。”彩墨道。 温乐公主举着桃在阳光下看了看,眉开眼笑的说道:“咱们不是还有几个寒瓜没吃么?天热,估计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咱们留一个,剩下的分给外面那些人吧!记住,不要给那个讨厌鬼送!知雨,你悄悄的把阿吉叫过来。” 知雨和彩墨不用问也知她口中的“讨厌鬼”是谁,二人相视一笑,方才的紧张之感顿时消散殆尽。 换了干净衣裳的柴峻支起一条长腿坐在胡床上,对着壶嘴灌了几口茶水,压下心头的燥热,舒服的喟叹一声,用手背抹抹嘴角,扭头发现阿吉频频向外瞅,还挤眉弄眼的。柴峻侧了侧身,伸脖往外一看,看到温乐公主身边的小婢女藏在门前的树后,只露出一个脑袋,见柴峻望过来忙缩了回去。 阿吉有些犹豫又期待的看着柴峻,柴峻真想凿他脑门几下,他手才一动,这小子就已往后闪躲,他烦躁的挥挥手:“滚滚滚!等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阿吉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和小婢女有说有笑的往后院去了。 柴峻按着额角深呼吸,劝慰自己别跟一个毛孩子计较,少年情窦初开,正是懵懂新鲜的时候,此时周毓进来,他问周毓:“阿吉是不是瞧上那个小婢女了?” 啊?周毓神情一滞,转而大笑道:“阿吉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呢,他哪懂那些?” “你确定?”柴峻抬起一边眉毛,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小子平时吃那么多,一天到晚嘴不闲着,也没见他吃胖长高,瘦得跟小鸡仔一样。我十四的时候都快有我爹高了,三十斤重的丈八蛇矛耍起来毫不费力。这小子如今也有十四了,才那么点大!他要不是瞧上了那小婢女,为什么总是往她们那跑?” “公主那好吃的多,他又是个馋嘴的。”周毓笑道。 “个没出息的!”柴峻叹了一声,“算了,不管他了。问过公主没?她想何时出发?” “呃……”周毓摸不清少主的想法,只得如实禀告,“公主说她不打算去了。” “什么?”柴峻一怔,“为何?” “说是山高路又陡,爬着费劲得很,累死累活的还不如睡个懒觉实在。” 柴峻拍桌而起,叉着腰走来走去,怒道:“个死丫头!就没有一件事不跟我对着干的!她想不去就不去?没门!老子绑也把她绑去!她不是喜爱看日出吗?让她一次看个够!以后再也不想看日出!” 说着人就冲出了门,差点和强波迎面撞上。强波闪到一边,搞不清楚状况,忙问周毓咋回事。周毓说了后,强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嫌累不想去爬华山看日出,少主非要逼着公主去?这……这怎么反过来了?强波忽地想起晨时当着公主和小娘皮的面说过的话,他说反正我家少主是绝不会同意的……强波顿时感觉半边脸烫得生疼。 第25章 献殷勤 柴峻阔步来到后院,只见桃树下的石桌旁围坐着四人,四人皆身着骑装,皆生得唇红齿白,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四个小娘子呢!不过其中一个“小娘子”叉开腿坐着,一只脚还踩着石凳,捧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桃正吃得欢,不是阿吉又是谁? 温乐公主见柴峻突至,看了眼石桌上切好的瓜,面露惋惜之色。可已经来不及了!柴峻踢了下阿吉的脚,在他旁边空着的石凳上坐下。知雨和彩墨急忙起身,站到公主的身后去了。阿吉也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本想站到自家主子身后去的,可是那里没有树荫遮挡,太阳晒得慌,他就挪动脚步和知雨彩墨站一块去了。 柴峻拿起一牙瓜就大口吃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昨日公主问万俟晟要瓜时他有多嫌弃。温乐公主恨恨的往嘴里塞了个葡萄,说实话那瓜她就是扔去喂鸡都不想给他吃。柴峻似乎没察觉出公主的“不好客”,转眼吃了一牙,又拿起一牙吃了两口,才问道:“公主知不知道我们现今到了什么地方?” “华山呐。” 柴峻拍了下膝盖,朝地下“噗噗”吐了籽,咽了口中的瓜水,道:“既知是华山,为何不去一游?知道公主喜爱看日出,我特意安排车马在此歇宿一晚。如今天黑得迟,咱们用过午膳,即刻出发,赶得上观云台峰日落。在山上夜宿一晚,明日可赏朝阳峰日出,岂不美哉?” 温乐公主摇摇头,道:“这个时辰登山有些仓促,而且夜宿山头不安全。万一被歹人趁机偷袭了怎么办?” “怕甚?”柴峻拍拍胸脯,“我亲自护送公主,保管公主平安无事!” 这讨厌鬼会这么好心?他巴不得她出事才对吧?早上还借着歹人偷袭的由头一蹦三尺高的朝她发脾气呢,现在又主动游说她去爬山,谁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温乐公主佯装遗憾,且再探探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甩着丝帕叹道:“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天也太热了,山里蛇虫又多,还是留在这桃园里舒爽。晚上我都想好了,把屋子里的胡床搬出来,在这树上四角挂了帐子,就睡在这桃园里,望着星月交辉,闻着清甜果香,吹着微凉夜风,岂不更美?驸马的人真是太会找地方了!” 阿吉忍不住扭头捂嘴咳了咳。 柴峻看了看满园的桃树,真心后悔找了这么个地方,应该找个更破的,最好找座鬼宅,她就不会再唧唧哇哇了,说不定还会缠着他去爬山。 “公主想住这乡野风情的院子,往西多的是。可是华山仅此一座,过了可就没有了。我母亲远嫁西北二十年,最多只回到过秦州。回想当年,她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途径华山时没有停下来游览一番,错过了这壮丽美景。古人曰:不见黄河不死心,不上华山非好汉!既然来都来了,不去真的会抱憾终生。”柴峻说得声情并茂。 温乐公主差点就心动了,她之前之所以不打算去华山,主要是考虑到知雨和彩墨跟着她连续折腾了两个早上没睡好,两个小丫头在马车上困得东倒西歪,要是再折腾一回,恐怕她们会吃不消。 “还是算了吧!且不说舅舅会不会同意,我若是去了,知雨和彩墨肯定得跟着去。她们平时服侍我已经够累了,也该趁这个机会好好歇一歇了。”温乐公主道。 “不用她们跟着去,我把阿吉借给你使唤。”柴峻指着阿吉,呵呵笑道,“你不是最爱跟着公主吗?” 阿吉张了张嘴巴,想表达什么,柴峻却拍了下桌子,道:“就这么定了!”。 温乐公主心下冷笑,这讨厌鬼就会欺负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至于温将军那,我去说,公主就甭操心了。”柴峻站起来,指挥知雨赶尽去把公主的午膳端来,又让阿吉帮着彩墨去收拾个简便的包袱来,带上爬山随身必备的一些东西。 温乐公主原本就想去,这下她想不去都不行了。 柴峻找温在恒说了打算亲自护卫公主登顶看日出的事,温在恒稍一思索便同意了。驸马要带着公主去看日出,他一送嫁的舅舅,没有不同意的立场。而且他还不能派人跟着,柴峻道明自己亲去,定会护好公主,他再派人跟着那就是对柴家军的不信任。 等登山的一队人马热热闹闹出发了,盛煦然拧眉对温在恒道:“柴峻一改常态大献殷勤,定是憋着坏水呢!公主难道看不出?” 温在恒一笑,道:“她聪明着呢,她看出来还敢去,说明她并不怕。柴峻顶多也就是捉弄吓唬她,出出气罢了。如果连这她都摆不平,你还能指望她什么?”天空中云层飘移,日光照射下来,有些刺眼。他剑眉微敛,眼眯着冷声道,“真出了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 “柴峻一看就不是个稳重的,可公主毕竟是个小女子,他若是掌控不好度把公主吓着了,胡言乱语起来可就糟了!要不我悄悄跟着?”盛煦然仍不死心。 温在恒搂了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你没看诸葛道长也去了吗?有他在,柴峻不会太过分的。你若是想看华山日出,等回程时路过这里,我陪你去看。” 盛煦然讪讪笑了笑,没话说了。 第26章 上华山 温乐公主穿的还是早上那身骑装,为了遮阳,她头上戴了顶素纱帷帽。山脚那一段路尚且好走,大雨过后再被太阳炙烤,地面蒸腾着潮湿闷热的气息。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时而能看到有小动物在树丛里奔跑跳跃,还没看清是个啥就不见了踪影。 柴峻回头看了一眼温乐公主,见她步伐轻快,神情愉悦,他嘴角轻扯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他这趟带了强波和王五奎,这两人一向听他的话,不会像李申那样婆婆妈妈,带了阿吉就不能带周毓,周毓太惯着阿吉,行动起来只会碍事。柴峻没想到诸葛军师会跟来,他早年已游遍天下,华山也游过不止一两回,不知为何又要再游?柴峻总不能不让他去,于是就随他了,不过事先也把计划同他讲了,他只摇头笑笑,也没说什么。现在他的人中不知情的就只有阿吉了。这小子正和公主玩得开心,扑蝴蝶逮蚂蚱摘野花采桨果,闹腾得很,温在恒不在,公主也比前几日欢脱。柴峻纳闷这二人一个是生于西北荒漠的粗野小子,一个是长于东都宫廷的金贵公主,为何这般趣味相投?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二人皆幼稚得可笑。不过,一个是真心幼稚,一个是表面幼稚。 越往上攀登,路越陡,险处如履薄刃,脚边绝壑千尺,让人胆颤腿软。白日斜挂西天,热风阵阵,吹得人心浮气躁。连续攀爬了一个多时辰,温乐公主觉得腿脚酸软,口干舌燥,前头带路的人似乎没有停下来歇息的迹象。她想问阿吉要点水喝,才发现阿吉不知何时被强波拎到前头去了,她已经落在最后了! “喂!能不能停下来歇会儿?”温乐公主弯腰扶着山石朝上喊道。 柴峻居高临下,青春洋溢的脸上汗珠被阳光照得闪亮,他露出白牙朗声笑道:“公主这便走不动了吗?到山顶可还远着呢!翻过这个陡坡再说吧!” 哼,性格讨人厌也就算了,还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温乐公主恨恨想着仰头望了望这个陡坡,二尺宽的石阶径直而上,足有百尺之高,宛若登天!石阶两边皆是峭壁,岩石热烫坚硬,不小心碰到尖锐的地方,扎得她直叫。为了方便游客登山,一边石壁上绑着铁索,可被太阳晒得烫手,根本不能助力。 温乐公主饥渴交迫,拖着步子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爬爬歇歇,这破地方连个荫凉都没有,直晒得她头晕目眩。前面已看不到人影了,后面也空无一人,绝境啊!她大抵是猜到柴峻的用意了。若她半道不走了或者闹着要下山,定会被他取笑,若她继续爬,势必得强忍饥渴,也别指望有人会帮她。她坐在石阶上,捶了捶腿,歇了会儿,又转身往上爬了。 命都可以不要,这点苦算什么!咱不能被人瞧扁了! 当温乐公主爬上百尺陡坡,摇摇晃晃的出现在柴家军诸人面前时,诸人面色皆为之一变。她还真爬上来了!温乐公主没有说话,知他们是故意的也就懒得理他们,况且她也真的累得不想开口了。她坐在背阴的石块上,摘掉帷帽闪着风,柴峻笑眯眯的过来了。 温乐公主背后的衣衫已湿透,汗水不停的从她那红扑扑粉嫩嫩的鹅蛋脸上滑落,衣领都是半湿的。她又热又渴,看了一圈没看到阿吉,她问道:“阿吉去哪了?不是说借给我使唤的吗?” “这小子人小鬼大,一向不听话。他跟着强波跑前头探路去了,等回头我再说他!”柴峻说着举起一个水囊在温乐公主眼前晃了晃,“公主定是渴了吧?这水囊里还有点水,不过方才我们几个粗汉耐不住渴已经轮流对着嘴喝了,公主若是不嫌弃……” 温乐公主看了看那水囊,又转眸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貌似对他这种龌龊的伎俩十分鄙夷。 柴峻怔了下,瞬即笑道:“公主不渴?那算了!那咱继续往上爬?” 温乐公主眼瞅着他们生龙活虎的走了,她才坐下,腿肚儿还在打颤呢!可眼见日头偏西,他们甩下她不管不是没有可能,她心中一急,强撑着站了起来,双腿犹如灌了沙般沉重! 诸葛子获回头看着慢慢挪动的温乐公主,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强波挟着阿吉仍健步如飞,阿吉气得哇哇叫,偏又挣脱不得。面对胳膊比她大腿还粗的强波,他那点子力气,估计就跟只小鸡差不多。打他掐他疼的只会是自己的手。 “你不要闹了!知不知道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叫什么?叫毛女洞!那里面有个浑身长绿毛的女鬼,天一黑就出来四处游逛,最爱吃你这种皮薄肉嫩的小孩!”强波知阿吉胆小,平时周毓也老这么吓他,一吓一个准。 听他这么一说,阿吉果然老实了。 温乐公主原以为柴峻就是想让她吃苦受罪出点丑罢了,未曾想他还真的敢甩下她不管了!原本说好的在云台峰等她的,可她爬上云台峰时,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已经落山了,余辉给幽暗的远山镶了一道金边,胭脂色的天空有种神秘的美感,成群的鸟儿盘旋低飞,归栖于山林。 周围一片寂静,唯余晚风呼响。温乐公主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亭子里歇脚。她料想柴峻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过夜的,她迟迟不去找他,他定会回来找她。她等啊等,天边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 一直等到月亮爬上山巅,仍未见人影来。这天杀的柴峻!挨千刀的柴峻!狗胆包天的柴峻!温乐公主气得想哭,她生生忍住了,找到前往朝阳峰的标识,继续追赶。山路本来就崎岖难行,她没有火把照亮,只借着月光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幸好遇到一处山泉,泉水清凉甘甜,她趴在泉边用手捧着水喝了许多,终于缓解了焦渴,精神也恢复了少许。可在攀爬一处陡崖时,她不小心脚下踩空从石阶上滚落了下来,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试着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脚怕是崴到了! 温乐公主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她就放弃了,她挪到一块好倚靠的石头旁,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林,想起远在洛阳的亲人,顿时心酸得不行。这时,隐隐约约有狼嚎声传来,她吓得抱紧了自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第27章 幡未动 金锁关,王五奎举着火把咧嘴笑着跑了上去。 柴峻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见他来了,便问道:“怎样?” “正在日月崖抹眼泪的,那里她都过不了,苍龙岭她就更上不来。咱一学狼叫,她立时就被吓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呦!一边哭还一边骂少主呢!”王五奎说得吐沫星子飞溅,无视阿吉对他的怒视。 “骂我什么?”柴峻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个……反正是难听得很!都不像是女子能骂得出口的。”王五奎这个糙老爷们都有些难以启齿了。 “原话!” 王五奎迟疑再三,硬着头皮道:“她骂少主是臭狗屎,是乌龟王八蛋,是浑身长满刺的野猪!” 柴峻“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得龇牙瞪眼,摇头直笑:“行,可以!个死丫头就让她呆在那哭天抹泪吧!你带着人在那远远听着动静就好,没事就甭管她。还就不信我收拾不了她!” 王五奎带着人又折返回去了。 月亮被夜空中飘移的云挡住了,本就幽暗的山林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温在恒循着哭声找到石头后的温乐公主时,小丫头蜷缩成一团已哭花了脸,一边哭一边骂柴峻。 突然出现的火光吓了温乐公主一大跳,她惊慌的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她一时没忍住,哭得更大声了。 温在恒看到眼前这副情形,心都快碎了,一股怒火从心头蹿升,直冲天灵盖。他没想到柴峻会做得这么过分!他原本没打算跟过来,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他就是难以静下心来,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总想着那个受了委屈就哭喊舅舅的小丫头。被柴峻带去了山上,任他怎么欺负,她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柴峻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谁让她跟他去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能怨得了谁?不被狠狠欺负一回,不吃一次大亏,她就不会老老实实的。温在恒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在石佛寺的讲经堂,被烛光映亮了脸庞的小丫头和老法师辩经时的情形。她问老法师她该去吗?该她去吗?老法师说这一切都是缘分。 缘分……多么残忍的缘分! 她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而已,一朝变故,让她猝然长大,却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很多道理。譬如面对命运的不公,她是忍还是不忍?她是像个提线木偶般恭顺的接受还是扯断那提线奋起一搏?弱小如她,能掰得过命运吗?只怕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温在恒纠结了半下午,加上实在难以忍受屋里那股子陈旧发霉的味道,他走出了望山居,在山脚盘桓了许久。 “这华山又不是谁家的,公子想去便去。”一向寡言恪礼的若杉忽然说道。 温在恒看了看若杉,觉得他说得有理,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路过天下名山谁不想一游?虽然他老早就游过了,可再游一次怎么了?哪一天的日出是重样的?他就是纯粹再去看个日出罢了,有什么去不得的?有什么可纠结的?思定,他吩咐若杉回去收拾一些过夜的吃食和衣物,他先走,在上面等他。 温在恒原以为以温乐公主的娇气劲儿,她顶多登上云门就不错了,千尺幢和百尺峡凭她一人之力肯定上不去。可是等他马不停歇的登上云门,找了一圈并未见到人,千尺幢也没有,百尺峡也没有,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丫头又犯错了! 天色渐黑,温在恒几乎是跑着登上了云台峰,银白的月光洒满山顶,四周空荡荡的,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一个。他弯腰粗喘着,汗如雨下,他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那丫头厉害着呢!担心柴峻欺负她?她不欺负柴峻就阿弥陀佛了!他真是闲得啊…… 吹了会凉风,脑子渐渐恢复冷静,他正打算下山,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叫,紧接着是几声狼嚎,他心中一紧,循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赶了过去,终在日月崖找到了正无助的哭鼻子的小丫头! 他半蹲在她面前,举高火折子,见她蓬头垢面,哭得眼圈鼻头都是红的。他心情很糟,脸色很差,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冲:“柴峻呢?” 温乐公主指着朝阳峰的方向,哭道:“他们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丑死了!”温在恒用衣袖胡乱在她脸上抹了抹,嫌弃万分。 “明知道他不怀好意,你还敢跟他来,你不是自讨苦吃么?”温在恒训斥道,“他丢下你不管,你为何不掉头回去?一个人都跑到这来了!看把你给能耐的!这山里猛兽多着呢,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小命说不定就没了!正好也不用去西北了!” “我知道错了……”温乐公主委屈大哭。 “错哪了?” “我不该逞能!” “还有呢?” “不该低估了柴王八的狗胆!” 王八的狗胆?什么跟什么?温在恒哭笑不得,极力绷着脸,问:“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回答得倒挺干脆!温在恒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垂眸与她对望着,不耐烦道:“走啊!” “走不了。”温乐公主扁着嘴,眼里噙着泪花,“脚崴了。” 闻言,温在恒又蹲下了,这才注意到她脱了左脚的靴袜,裤脚挽着,露出白生生一只小脚和有些淤肿的脚踝。见他盯着她的脚看,她还羞窘的蜷了蜷脚趾头。温在恒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觉得他这辈子要发的火都在这几日发完了,早知女人麻烦,可这丫头就是上到九霄天宫下到十八层地府六界头号麻烦精本尊转世!他真的不该一时冲动上来找她,现在被这个哭唧唧惨兮兮的麻烦精缠上,他想甩都甩不掉!他揉了揉眉骨,无可奈何的转过身背对着她,道:“上来,我背你。” 话音刚落,他背上就承了压,虽不是特别重,可这柔软的陌生的触感还是让他浑身一震。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不由得面红耳热。 第28章 云烘月 温在恒出生没多久,生母就病逝了,被嫡母杨氏抚养长大。杨氏待他虽不差,但也说不上好。母子间的舐犊情深,关爱呵护,这些都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疏离和淡漠。他小小年纪就从嫡母看他的眼神中明白不用指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母爱,她也不会庇护他,故而每当他犯了错被父亲责罚,他都是一声不吭的任打任骂。大姐温玉岚在他未入禁军之前,从未拿正眼瞧过他这个庶弟,当他在禁军站稳脚跟,一路擢升至左卫将军,在温贵妃面前才能说得上一两句话。 继母小杨氏就更别提了,她生的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她私下都不准他们和他亲近。弟弟温在昀还好,混小子顽皮淘气,小杨氏根本管不住他,兄弟两个倒没有多少隔阂。而两个妹妹自幼被小杨氏管得严,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对温在恒而言如同陌生人。他房里不是没有伺候的婢女,小杨氏在他刚满十六岁时就安排了两个美艳的婢女来他屋里伺候,他怎会不懂她的用意?那两个婢女至今还留着,不过他不发话,她们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服侍他,同别的婢女别无二致。 生活环境使然,温在恒对异性骨子里是有些排斥甚至厌恶的。现在他背着小麻烦精,郁闷、嫌弃、窘迫甚至还有几许找到人后的安定糅杂在一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冷坚硬的内心有一角已为她悄然软化,他浑然不觉。这丫头兴许是吓坏了,搂紧了他的脖子,生怕他反悔,丢下她不管。 火折子很快燃尽,他背着她趁着月色回到了云台峰。摸黑下山太过危险,他只得先把她安置在亭子里,等若杉到了再做打算。他心烦意乱,把她放下他就走开了,不过没走太远,就站在悬崖边上,迎着夜风,望着山影,独自平复着心绪。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回头向亭子里看时,却没看到人,他才平静下来的心乍然一惊,三步并两步跑回亭子,发现小丫头侧躺在在长凳上枕着手臂已经睡着了!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这才多久她竟睡着了!近听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这……跟一岁婴孩有何区别?说她三岁都说大了! 温在恒再一次哭笑不得,承认是自己多想了,他这多思多虑的脾性得改一改了。因为有些人是真的没心没肺,不值得他这般。 若杉和盛煦然登上云台峰时,看到如银月光下一人斜倚亭柱而立,身形修长,离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孤冷出尘的气质,不是温在恒是谁? 盛煦然满头大汗,坐在亭前台阶上,边擦汗边呼喘着直喊累死了,见若杉站在台阶下,盯着温在恒身后直愣愣的看,他也扭头看过去,这一看不当紧,惊得他即刻站了起来,目瞪口呆。 温在恒简单讲了发现温乐公主的经过,盛煦然气道:“柴峻真是胆大包天!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公主!一帮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他们好意思?不嫌丢人?” 温在恒抬手示意他小声些,回头看了眼长凳上熟睡的温乐公主,神色凝重。 盛煦然愣住,他是家中独子,自小跟随温在恒跑遍了洛阳的大小里坊,无论是斗蛐蛐,偷骑马,还是逃学打架,上房揭瓦,只要有温在恒参与的,都少不了他的份。他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的母亲安定侯夫人去卫国公府串门时经常向杨夫人抱怨温在恒把她家粉雕玉琢的小可人儿活生生带成了野毛孩子。可以说,他了解温在恒胜过了解自己。温在恒刚刚看温乐公主的那一眼,凝重神色之下藏在眼底的担忧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 明明三个时辰前他还冷硬着心肠说无论温乐公主发生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现在却为她隐隐担忧,在他和若杉未赶到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瞧着那丫头睡得死沉的样子,又能发生什么事呢?盛煦然不动声色,在另一边长凳上坐了,接过若杉递给他的葱油煎饼就着甜米酒吃了起来。温在恒也在吃,就是眼睛时不时的看向温乐公主,看得太频繁连若杉都发觉了异样。 温在恒轻叹一声,从若杉带上来的包裹里取出披风抖开来盖在那丫头身上,无奈的对他们道:“她也挺无辜的。” 无辜?是这个理由? 不过,看就看,盖就盖,解释什么? 盛煦然当时不知,可等夜深人静时,他睁开睡眼,朦胧中看到温在恒一手支额屈腿坐在那丫头睡着的长凳前,他似乎明白了。他那一向冷酷的大哥为了防止丫头睡着时翻身掉下来,竟用自己的背给她做挡靠! 突然之间,他跟随了十几年的大哥变得他都不敢认了!仅仅是因为无辜,就对她心软了吗?大哥难道忘了她此行注定是有去无回?她的命不由自主,大哥又何尝能随心所欲? 第29章 鸾星犯 月上中天,盛煦然正想着心事,温在恒“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温在恒已冲出亭子! 若杉也被惊醒,等他二人追将过去,只见一个黑影在山岩树梢间跳跃起伏,身轻如燕,眨眼的功夫就消隐于黑麻麻的林壑中。 “不用追了。”温在恒抬手制止他们,“追不上了,能在华山来去自如,此人身手极好,就是追上了也不一定打得过。” “大哥,你觉得会是什么人?”盛煦然问道。 “许是为了公主而来,武艺高强却不显身露手,估计他是来打探情况的。但他往山下跑,必不是柴峻从上面派来的人。”温在恒凝神想了想,“是旁人的话,他如何知道公主上山了?” 盛煦然一点就通,惊道:“有内鬼?” “不管是柴家军的人还是我们的人,武艺如此高强的想一想也就那两三个。把武艺暴露出来难道就不怕我们怀疑他?他上来这一趟的目的又是什么?”温在恒思索道。 “会不会还有人深藏不露?”盛煦然猜道。 “那这个人可藏得太深了!我们以后……”温在恒话未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啊呀”一声叫。 三人急忙折回亭子,见温乐公主从长凳上摔了下来,正趴在地上哼唧。她用手肘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抬起头皱着眉看了看左右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她半边脸被压红了一片,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褶痕,眼睛大而无神,面容看着有些憔悴,见三人像围观什么似的盯着她看,她顿时火气上来了,不敢冲温在恒发,若杉又站得靠后,便把这火发在了盛煦然身上:“看什么看?我承认没你长得好看啦!全天下你最好看行了吧?” 盛煦然懵住。这哪跟哪啊?为什么要冲他一个人发火? 温乐公主显然不想做任何解释,她坐起来,背靠着柱子,头扭向一边,发现身上半披半垂着一件玄色披风,怔了片刻,意识到什么,只觉得脸发热心发虚,她没有作声,拢好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住,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还好,应该没有太丢脸……她这么安慰着自己,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这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是那么的突兀!温乐公主的小脸腾地就红了,她急忙按住腹部,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温在恒朝若杉使了个颜色,若杉将包裹里没吃完的煎饼拿出来给她送去。温乐公主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爬了那么久的山,气力早就耗尽,此时腹中空空,饿得难受,别说是冒着葱油香的煎饼就是野菜疙瘩她也会吃。她伸手接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了句“谢谢”,就埋首吃了起来。 “大哥,这都半夜了,柴峻也没派个人来看一眼。就不说是公主了,哪怕是个普通的小丫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不管不顾的,也忒过分了!柴峻这人品行有问题。”盛煦然沉声道。 “我也觉得奇怪,柴峻此人最是狂傲不羁,没想到他会如此对待一个小女子。他是没轻没重,可他身边还跟着个诸葛道长,他可是柴家军的军师,连柴宗理都对他言听计从,柴峻不可能不听其劝。别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不知道。”温在恒道。 “得亏咱们赶来了,要是咱们不来,我想他就是再不喜这丫头,人因他出了事,他日后也不会心安。”盛煦然说着转眸看向温在恒,“刨除公主的身份,这丫头也挺可爱的不是?” 温在恒回首看了眼温乐公主,他们说会话的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这次是坐着睡的,头靠着柱子,脸颊上的肉被挤得鼓了出来,小嘴微张,半块煎饼掉在手边,温在恒倏然笑了起来,见盛煦然和若杉都看着他,他指着丫头问:“不好笑吗?” 盛煦然呵呵仰头笑了起来,同时用手肘捣了下若杉,若杉也配合着挤出一丝不明所以又略有些尴尬的笑。 心思玲珑剔透如盛煦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阳峰,简易帐篷里,阿吉缩在角落里已然熟睡,柴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头一有个什么动静他就立刻起身查看,结果都是瞎激动,并无人上来禀报。朝阳峰上只有他、阿吉和诸葛军师,其他人都被他分派在日月崖至朝阳峰的路上,这样守在日月崖的王五奎发现公主有异常就会将消息以接力的方式传至朝阳峰,他很快就能掌握公主的动向并及时应对。可大半夜过去了,下面并无消息传来。臭丫头莫不是哭累了乖乖睡着了? 帐篷外夜风呼呼作响,别看是盛夏夜,山顶日夜温差较大,到了夜里也是凉飕飕的。柴峻裹紧身上的披风,心想如果自己都觉着冷,身娇体弱的臭丫头肯定冻得发抖,要是冻病了还得照顾她,尽是给自己添麻烦,至少应该给她留件御寒的衣物的。也不知她有没有找到水喝?午后那会儿太阳那么大,她一口水没喝愣是爬上了云台峰,别说她是个女子就是他们这些大老爷们都很难坚持,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多了。想必过了今晚,明日无论如何她都会闹着回洛阳吧?回去了也好,招一个世家子弟做驸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总好过跟着他蹉跎了一生。 柴峻脑子乱哄哄的,不知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是被诸葛军师叫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钻出帐篷只见东方霞光满天,红映映的,尤其是天地相接处更是深红一片似泼洒的鸡血。 太阳还没完全出地面,柴峻就急着下山了。 第30章 一寸金 云台峰上,盛煦然和若杉站在悬崖边的巨石顶上瞭望着日出,温乐公主裹着披风坐在亭中,欣赏着旭日东升的美景,眸子里映着苍翠远山和五彩朝霞,她忽然叹道:“虽然不在最佳观赏位置的朝阳峰,这云台峰日出也美得很。老和尚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缘分,有些事是注定了的。” 温在恒静静的看着她,良久他问:“什么事是注定了的?” “譬如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到不了朝阳峰,看不到最美的日出。” “即使你到了朝阳峰,和柴峻一起看日出,你还能像这样安静的坐着观赏日出之美吗?” 温乐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温在恒,眸中的疑惑犹如天边的朝云,薄而透,略一点就明白了。温在恒被她看得垂下了眼眸,冷声道:“日出也看完了,该下山了。” 盛煦然和若杉走了过来,若杉道:“公子,我来背公主吧?” 温在恒转身看了眼温乐公主,顿了片刻,道:“你不合适,柴家军的人还在山上,还是我背她好了。” 若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他背公主的确不合适,故而他没再坚持。而公子是公主的舅舅,是亲人长辈,眼下也只能由公子来背了。 温在恒蹲在温乐公主前面,等了会儿不见她上来,便转过头去,见她神色略显局促和慌乱,催促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不上来?怕我?昨晚怎么没见你怕?” 那是太害怕了顾不得了好不好?温乐公主咬着嘴唇,正犹豫着,只听盛煦然笑着问她:“你莫不是想让我背?” 温乐公主顿时双眼放光,一脸期待的问:“可以吗?”完了又加了句“我很轻的!” 盛煦然垂眸温柔的看着她,红日刚巧升到他的背后,万丈霞光里他粲然一笑,看得她眼神都直了。 明明是天上的谪仙却笑得这般妖孽,温乐公主忽然觉得什么地方的日出都不及他美。他最美,担得起天下第一美男的称号。 “你想得美!”天下第一美男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时依然美。 温乐公主梦碎,但并不太难过,毕竟她的初衷也只是羡慕死那些迷恋着他的女人们而已。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不着就算了!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趴上温在恒宽厚的背,手并未像昨晚那样搂紧了他的脖子,而是搭在他的肩膀上,上半身和他保持着距离。 她的僵硬不自在温在恒也感觉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就这样背着她一步一步下山去了。她很轻,也很重。轻在背上,重在心里。 柴峻带着人从朝阳峰下来,一路快行,出了金锁关,奔下五云峰、苍龙岭,心急火燎的赶赴都龙庙。到了地方,发现王五奎和他手下的两个兵士正躺在庙里呼呼大睡!柴峻暗道不好,上前踢了踢王五奎,他骂了句“别烦爷爷”翻了个身继续睡。两个兵士先后醒了,揉眼看清庙里的情形,顿时吓得跪伏在地。王五奎察觉到不对劲,翻过身来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这一看不当紧,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少,少主!你怎么来了?”王五奎说着瞄了眼外面的天色,见阳光都照进庙里了,他心里咯噔一声。 柴峻按捺住火气,言行仍显狂躁,“公主呢?” “还,还在日月崖!绝跑不了!”王五奎说完,重重踢了一脚其中一个兵士,怒斥,“不是让你们轮流在外头守着吗?怎么都跑进来了?” 两个兵士不敢吱声,昨日爬山他们都很疲乏,夜里外头又冷,想着在庙里眯一会儿结果一眯眯到了天亮。 “回去后自己去领罚,包括老五你!”柴峻发起火来,所有人都闷声不吭,唯闻这位爷狮子吼,“还愣着干嘛?找抽是不是?带路啊!” 两个兵士急忙爬起来跑了出去。一行人把日月崖找了个遍,连石头缝里都找了,也没找见温乐公主。 “昨晚她就坐在这哭来着,哭了好久!怎么人不见了呢?”王五奎急得粗杂的眉毛都连成一了。 阿吉蹲在地上,气得捡起一个石子丢王五奎。王五奎豹眼圆睁瞪阿吉,龇牙无声骂了句:“想死啊?” 柴峻双手叉腰,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各种可能性交错闪现,许是被野兽叼去吃了,许是摸黑下山摔落悬崖了,许是将计就计连夜逃婚了,许是天亮自己先下山了…… “少主莫急。”诸葛子获劝道,“公主冰雪聪明,贫道想她不会摸黑下山,她应知道藏在此处过夜等待我等归来才是最安全的。” 柴峻面色阴沉,眸中有几丝上战场杀敌时才有的狠厉,王五奎等人不寒而栗,心中更是疑云重重。少主不是不愿意娶那个劳什子公主吗?不是讨厌她巴不得她一死百了的吗?况且死了又怎样?就说是登山途中遭遇刺客,公主不幸身亡,不就得了?之前又不是没遇见过刺客!朝廷就是怪罪下来,他们顶多也就是护卫失职,真敢治他们少主的罪,先问问十万柴家军服不服! “走,继续找。每个人都给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的查探!”柴峻冷声命令道。 强波走在最前头,过了擦耳崖,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五寸来长的竹管,捡起来一看竹管的端口已被熏黑,还有股子呛鼻的硫磺味。 “少主,这有根火折子!”强波把火折子递给柴峻,“瞧这做工和用料,应是军中之物。管是空的,仅剩一点残余已经冷透,想必已丢弃多时。” “公主不会随身携带此物,这说明除了我们昨夜还有人上山来了。”诸葛子获说道。 柴峻命诸人加快步伐,他们在云台峰上发现了一堆熄灭的篝火,更加印证了诸葛子获的话。篝火底部尚有余温,说明人离开不久。 至少,臭丫头没有被野兽叼走吃了,想到这,柴峻下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他们在媪神洞追上了温在恒一行四人。柴峻已猜到是禁军的人上山找公主了,但没想到冷漠得冒仙气儿的温在恒竟然亲自来了!他还背着公主! 柴峻快速的打量了下温乐公主,并未发现明显的伤处。他以为双方碰面了,她定会委屈得大哭大闹,可臭丫头回头望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了。 那一眼,凉薄又寡淡,那一瞬,柴峻的呼吸都停了。 第31章 惜奴娇 盛煦然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冷冷瞧着从山上下来的柴家军诸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也瞧得他们灰溜溜抬不起头来,气氛很是尴尬。 温在恒放下温乐公主,对柴峻道:“公主脚崴了,你来背她。” 闻言,温乐公主抬眼看着温在恒,黑白分明的眸子忽地蒙上了一层幽怨之色,嘴巴也撅了起来。温在恒皱眉道:“他是你的驸马,他背你天经地义!” 柴峻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在温乐公主身前蹲下了。温乐公主却转过身对后面的阿吉道:“阿吉,你过来搭把手。” 阿吉连忙上前伸出手臂给她搭,温乐公主忍痛一瘸一拐的从柴峻身旁走过。柴峻呆了呆,俊脸蓦地一热,被压制的火气登时冲出头顶,他“嚯”的站起身,三两步追上去拉住温乐公主的手腕往后一扯。 “脚崴了还逞什么能?”柴峻怒喝。 温乐公主岂是好欺负的?她挣了挣手腕,怒视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松手,给老娘把手松开!” 一语彪悍十足,惊得众人纷纷侧目,温在恒无语至极。在柴峻惊诧间,温乐公主已挣脱开他的钳制,转着手腕,小脸绷紧,道:“不敢劳动柴小将军,本公主能爬得上山来,自能下得了山去。” 柴峻望天一笑,他站得位置高,俯视着温乐公主,沉声道:“你的脚已经崴了,像你这般下山,就是下得了山,脚也废了。我可不愿娶一个瘸子。” 温乐公主心知就是阿吉搭把手她也很难下山去,方才不过是撂狠话而已,输人不输阵。站在柴峻侧后方的温在恒朝她抬了抬下巴,她朝不远处的百尺峡望去,过了百尺峡就是千尺幢……温在恒的意思她心神领会。上山时柴峻对她不管不顾,如今舅舅在这给她撑腰,她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便宜他?思毕,她朝柴峻勾勾手指示意他下来。 柴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心想老子今儿暂且让着你个臭丫头,都先给你记着,到了西北,老子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重样的收拾你!他这么想着,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温乐公主身前半蹲了下去。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背过人,第一次就便宜这个臭丫头了。真是上辈子欠她的!娘的! 柴峻心里还在骂骂咧咧,可当温乐公主伏在他的背上,那温暖又柔软的触感却让他起身的动作变得很是僵硬。他强作镇定,面色如常的背着她站了起来,走在了最前面。夏季衣衫薄,他的手托着她的腿,隔着裤子的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娇嫩软滑,柔若无骨。女人和男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温乐公主趴在她这位准驸马的背上,可一点都不觉得局促,她把他当成了那驼人的骡马,跟一只牲口瞎客气啥?她换了最舒服的姿势,悠哉乐哉的观赏着沿途的风景。柴峻走着走着,发觉背上的重量重了些,臭丫头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半天没有动,他侧首一看,都气笑了。 睡着了……竟然趴他背上睡着了!臭丫头你睡觉都不看时间不挑地方的吗?关键她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呼出的温热鼻息一下一下的拂在他的脖子上,像根细细的羽毛在不停的搔着,还有她身上发间散发出的香甜气息熏得他头晕脚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柴峻快疯了!他把她往上托了托,她的手垂在他肩前,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看到白嫩的手背上有几道划痕,掌心有一处还磨破了皮,他的心不由得一疼,这疼就疼在心尖尖上,来得快去得慢,他一边回味一边心惊。 心疼她?他莫不是疯了?还疯得厉害?这臭丫头嚣张起来比关外娘们还彪,他竟然心疼她?太可笑了啊柴峻!你可醒醒吧! 柴家军诸人见自家少主面红耳赤,汗如雨下,还以为他是累的,个个心疼不已,偏偏他们还都帮不上忙。王五奎更是自责得拿头直撞山壁,若非他大意失职,怎会害得少主受这番苦? 回到望山居已近正午,柴峻把温乐公主从马上抱下来,看着她在两个小婢女的搀扶下一蹦一蹦的进了院子,连声谢谢也没说。 柴峻衣衫湿透,此时他脑袋是木的腰是酸的腿是麻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得劲的!王五奎哭丧着脸,带着两个兵士去领罚了。强波面色也不好,嘟哝道:“少主下次若再欺负女人,请莫要带上我!”说完就臭着脸牛哄哄的走了。 柴峻指着强波的背影,张了张嘴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气得在太阳底下大喘气。得不偿失啊!自己搞这一出图个啥?娘的! 听完温乐公主的讲述,知雨冲阿吉吼:“你家主子怎么那么坏!” 阿吉坐在门槛上,塌眉耷眼,活像个受气包。 彩墨为温乐公主涂抹着药,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脚底的血泡都被磨破了,脱袜时是连皮带着血痂一起撕下来的…… 太坏了这帮人!一群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还威名赫赫的柴家军呢,屁! 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水流顺着精壮的脊背哗哗往下,柴峻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终于缓了口气,心想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了!他堂堂柴家军少主,竟然被个臭丫头迷了心智,跟她斗了起来,还不亦乐乎,简直幼稚!可笑! 斗赢了也就算了,竟然还没斗赢…… 第32章 断肠草 温在恒和盛煦然、江英树一起用午膳,江英树一边吃一边听盛煦然绘声绘色的讲述,时不时的摇头“啧啧”,感叹柴家军欺负女人的本事可真大。 “对了,大哥不是让我打听这宅院的主人家么?留守在此的几个老仆嘴都挺严的,问来问去也只说他们主人家姓李,是长安的商贾。周围住户也都打听了,说李太公前几年过世了,他膝下只一子,叫李彻,继承了李太公的家业。李家做的是布匹生意,近到两京,远到西北兰州、东南泉州,都有李家的布庄铺子。”江英树道。 “姓李?”温在恒凝神思索,难道是巧合? “怎么了大哥?这户人家有问题?”盛煦然问道。 “你们都知道靖安九年发生的那件事吧?前朝余孽于扬州刺杀太祖皇帝,妄图扶持幼主李逊复辟。虽然刺客尽数身亡,但一直未发现李逊的下落。后来太宗皇帝和先帝都遭过前朝余孽的刺杀,为此先帝还曾下令在全国范围搜捕前朝余孽,以求根除隐患。当年人是抓了不少,可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甚至还有一些人是无辜的。李逊及他的后代子孙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至今未被发现。我是听英宝说这户主人家姓李,忽然联想到这些的。”温在恒道。 “全国姓李的少说也有百万人,哪会这么巧被咱们碰上前朝旧主?”盛煦然笑道。 温在恒也一笑,道:“姓李的是多,可能在华山脚下拥有偌大一座庄园的可没几个。出门在外,小心些总归没错。” 三人正说着,一个禁军士兵仓惶跑进来禀道:“将军,有人在公主的饭菜里下毒!” 温在恒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温在恒和柴峻前后脚赶到后院,见温乐公主好生生的坐在桃树下,温在恒暗暗松了口气,柴峻则走上前去,问道:“怎么还傻坐着?周毓呢?有没有让周毓给你看一看?”语气十分冲,七分不耐烦带着三分关切。 温乐公主指了下石桌上的汤盅,道:“汤我只尝了一口便察觉味道不对,没有咽,吐掉了,用清水漱了口。我问周毓借了银针,试了这些饭菜,除了汤中有毒,这两个菜里也被下了毒。” “是断肠草,剧毒,食之可致人头晕目眩,腹痛如绞,口吐白沫,最后呼吸麻痹而死。”周毓道。 李申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负责膳食的兵士,他向柴峻禀道:“这几个负责膳食的是咱们柴家军的人,知根知底都靠得住,我已逐个审问过,他们并不知晓下毒一事。饭菜做好后,就装入食盒里,交由公主身边的婢女知雨提到后院来。”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知雨,知雨瞪大眼道:“婢子一路提回来并未打开过!” “路上可曾路到过旁人?可曾停留?”温在恒问道。 “不曾!” “不是知雨。”温乐公主开口道,“她连断肠草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知雨猛点头,道:“婢子见都没见过!” “这庄园里除了迎亲送嫁的几十号人,并无外人。下毒之人定在我们其中!这几个负责膳食的嫌疑最大,须得好好审问!”孙粲道。 “他们都是柴家军的老兵,我敢保证不是他们!”王五奎忍着臀部的剧痛,颠着脚上前两步道。 “你保证?你如何保证?”孙粲反问。 “我……”王五奎正要上前理论,却被诸葛子获抬手制止了。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道:“诸位请看公主的饭菜,是否和诸位方才吃的一样?出门在外,条件艰苦,公主和诸位吃的饭菜都是一个锅里出来的,诸位吃了都无事,说明诸位的饭菜里并没有毒。” “饭菜是装入食盒后才下的毒。”柴峻道。 “没错。”诸葛子获继续道,“下毒之人知道那食盒里装的饭菜是给公主准备的,他是有目的有针对性地下毒。” “可饭菜装入食盒之后就交给知雨的了呀!”王五奎嚷道。 知雨立时又把眼瞪得如铜铃般大,举起手铿锵有力道:“婢子敢对天发誓,若婢子半途打开过食盒,就叫婢子……” “行了,别激动。”温乐公主打断知雨的话,用眼神安抚着她,“听诸葛道长说。” 知雨立马闭紧嘴巴不言语了。 诸葛子获微微笑着看了温乐公主一眼,又把视线转向那几个负责膳食的兵士身上,问道:“食盒装好后多久知雨到的灶房?” “约莫半刻钟她就过来取食盒了。”其中一个兵士道。 “中间可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发生什么事啊!小的把公主的午膳准备好,就打算趁锅热贴一些饼子做干粮备着。瞧见那灶穴里的柴火不够了,小的就喊戚老伯帮忙抱些柴火进来,戚老伯抱的柴火有点潮,烟大呛人,小的自己去柴垛里捡了些干柴抱进来,刚把火烧旺知雨就到了。”兵士回忆着叙述。 “那戚老伯是何人?” “是庄园里负责烧火做饭的下人。不可能是他,他老眼昏花,还有些痴痴呆呆……” “少废话,他人在何处?”孙粲喝问。 “就在偏院灶房,小的们来时他还坐在门口端着一碗汤饼吃呢!” 温在恒一指孙粲:“速速把他带来。” 一盏茶不到,孙粲就把人带来了。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头垂着,由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架着拖进来,被扔在了地上。老人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呻吟着,糙黑的手如枯枝般在地上划拉出一道道痕迹。周毓急忙上前查看,扬声道:“他服毒了!” 众人闻言皆惊,那老人猛地推开周毓,拔出藏于腰间的利刃朝温乐公主扑去!说时迟那时快,立于温乐公主左前方的柴峻和右前方的温在恒几乎同时挺身而出挡在了她的前面,两个人还差点撞上! 老人还未冲到跟前就被冷巍一个利落的擒拿手夺了利刃,强大的阻力让他往后趔趄了几步,摔倒在地。 第33章 定风波 “老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下毒谋害我?”温乐公主盯着在地上挣扎的老人问道。 “你……你这个恶女!还我孙女命来!”戚老伯指着温乐公主嘶吼,然后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带血的白沫子不断从口中往外涌,“我孙女春琴,是给你奉茶的宫女,就因她上的茶水烫了些,你便命人将一壶开水……一壶开水灌进她口中!我孙女她是活生生被你给烫死的!你!你这个天杀的恶女!我要给我孙女报仇!” 戚老伯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禁军兵士用长矛叉住动弹不得,他瞪着温乐公主,目眦俱裂,咒骂不止,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抽抽了几下就断了气。 温乐公主始终保持着沉默,她望着地上惨死的戚老伯,眸中流露出悲悯之色。冤家路窄,谁叫她作恶多端?谁叫她运气背刚巧就遇到了要找她寻仇之人? “拖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李申命令手下。 “就这么埋了?要我说,他谋害公主当将他五马分尸!还要把他的家人并庄园里的其他人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看是否还有同谋!”孙粲粗声粗气道。 李申眉头紧锁,正欲再说什么,温乐公主有气无力道:“就按李将军说得办吧,找个地方将他好生安葬了。再问下这庄园的管事,如他还有家人,就留一笔钱让管事的代为转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陆续离开,温在恒走前回头望了一眼温乐公主,小丫头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眸低垂,小脸肃冷中透着倔强,不知在想什么,温在恒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臭丫头真是仇人遍天下!”回去的路上柴峻感慨道,“防不胜防!娘的我要是娶了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少主不觉得公主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吗?”诸葛子获问道。 “冷静?哈!”柴峻像听了个笑话,“她那是被吓得傻眼了好不好?” 诸葛子获没有再辩,只笑笑,叹道:“几日相处下来,公主和贫道想象中的大不同,骄纵也骄纵,蛮横也蛮横,任性霸道这些看着都有,但并不招人厌,更不招人恨。” 一边的阿吉点点头表示同意。 柴峻有点不太懂军师话中之意了。 另一边,温在恒对盛煦然和江英树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哪能这般凑巧呢!”盛煦然道,“华山这么大,咱们要是不住这,戚老伯如何得知公主的车驾到了?又该如何报仇呢?断肠草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他一个烧火做饭的下人是如何寻得的?” “戚老伯的身份尚需摸查清楚,以后你们多留意下李申这个人。”温在恒压低声音道,“他的祖上是前朝叛将,弃城降了太祖。” 盛煦然和江英树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事怕是到此止不了了。 柴峻回到房中,屏退其他人,只留下了李申。李申单膝跪下,默然不语。柴峻支着一条长腿斜坐在胡床上,道:“从你寻了这座庄园安排人马歇宿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我都能看出来,想必军师也早已明了。这庄园的主人家姓李,我若猜得不错,便是魏后主的孙子李光魏吧?对外自称李彻,是长安贩卖布匹的商贾。你想借刀杀人,一箭双雕,既帮我解决了公主这个大麻烦又把祸水引向李光魏。那死去的戚老伯是魏后主的忠实追随者,他的孙女春琴入宫做了宫女,想必也是为李光魏所用,平时刺探皇家消息,必要时甚至能够谋害陛下。这么想来那春琴死得虽惨但并不冤。申哥,事情过去了,都改朝换代这么多年了,该放下就放下吧!即便放不下,你和李光魏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公主这个大麻烦我想自己解决。” 李申抬头略带疑惑的看着柴峻,柴峻用小指刮了刮眉毛,似笑非笑道:“连个女人都收服不了,以后还能成什么事?你也别跟着我了,带你老婆孩子回老家耕田算了!” 李申笑了下,道:“属下明白了,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一切听少主的。” “行了,你去忙吧!”柴峻挥挥手。等李申出去了,他俊朗的眉目却渐渐凝结。诸葛军师从来不说废话,他已不止一次的提醒他公主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凭心而论,臭丫头虽然骄蛮任性甚至还有一点点狂野,但距传闻中的飞扬跋扈、残暴不仁还差太远。不然,阿吉那个机灵鬼也不会喜欢她。方才戚老伯恶毒咒骂她时,她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着,听着,彷佛置身事外,骂的不是她一样。 的确太冷静啊这丫头!是被吓呆了吗? 午后,车马继续踏上西行之路。 望山居前的大石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高的年轻,薄唇上留着一字胡,矮的年长,须发灰白。 年轻郎君望着远处车马扬起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厚葬戚伯,他的仇我会帮他报的。” 年长者躬首应是,目露悲戚。 一路无话,车队于天黑前赶到了渭南驿。 听闻温乐公主什么都没吃就睡下了,柴峻叫来了周毓询问。 “公主一下午都没什么动静,属下也没太留意,就是下车那会儿看了一眼,她脸色似乎不太好。”周毓道。 下午紧着赶路,走了足有百里之多,在马车里晃来晃去肯定不舒服,加上午间那件事对她的冲击,她吃不下饭也能理解,别是病了就好。柴峻又问阿吉:“你坐在车前有没有听见公主跟那两个小婢女说过什么?” 阿吉摆摆手,在嘴边比划了下。 “什么也没说?” 阿吉点点头。 柴峻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枕着手臂仰面躺在苇席上,望着帐顶自言自语道:“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这臭丫头又怎么了啊到底?” 屋檐下,周毓忽然顿步,扭身对阿吉道:“公主下午是有些反常哈!太安静了,没下过马车连窗帘都没撩起来过,不过谁遇到中午那档子事心情都会不好。她不会是怕再有人在饭菜里下毒所以不敢吃吧?是这个原因吧?” 阿吉摇头,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周毓恍然“哦”了声,道:“对,有银针可以试毒,公主应该不是怕这个。况且今儿晚上吃的是羊肉汤饼,我记得过潼关时公主因为没吃到当地的羊肉煮馍还颇为惋惜,羊肉汤饼和羊肉煮馍口味差不多,公主定是爱吃的,厨子做的几样小菜也都是她平时爱吃的,她却都没吃。我估摸着还是心里不舒服。” 人走远,声渐小,屋内却传出一声长叹。 夜漫漫。 第34章 折红英 翌日一早,温乐公主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煮馍愣了愣。 知雨笑道:“我去灶房给公主拿早膳时,听那厨子说得知公主喜爱吃羊肉煮馍,他半夜就起来熬汤了,这馍也是刚出锅的,还软乎着呢!” “他从何得知的?”温乐公主诧异。 “这个婢子没问,要不婢子去问下?” 温乐公主摆摆手,道:“一会儿就要出发了,你们也赶紧吃点,今日怕是不赶到长安不会歇了,午饭只能吃干粮对付了。” 虽然羊肉煮馍喷香,温乐公主并未吃太多,怕路上颠簸,晃得胃里难受。 然而,上午队伍行进得却很慢,那马儿都是“哒哒”小跑着的,马车并不颠簸,这一路走来比前几日都要稳当。 “少主,照这样走到长安得下半晌了!”王五奎挨了军棍,臀上有伤骑不了马,此时正高坐在一辆堆满箱笼的车上。 “下半晌就下半晌,反正今日能到长安,早一会儿迟一会儿又何妨?”柴峻道。 王五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少主怎么跟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何况这还没到六月呢! “你着什么急?莫不是在长安也有相好的,急着去相会?”李申调侃道,“放心,等车马安顿好了,今儿晚上你就能出去浪了。” 王五奎嘿嘿笑了笑,问:“申哥要不要一起去?你不说,咱们都不会说,嫂子定然不会知晓,你还有啥可顾虑的?” 李申笑道:“她在家中操持家务,哺育幼儿,我却在外花天酒地,不是顾虑什么,是心中有愧。” 王五奎“嗨”了声,道:“申哥最是没劲!所以还是不成亲的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来时途径长安,我带少主去的那家叫兰庭的小馆,里面女子可真不错。来伺候少主的是兰庭馆的头牌,艺名仙儿,芳龄十七,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品貌才艺俱佳,是吧少主?” 柴峻没好气的瞟了他一眼,道:“扭捏作态,虚情假意,艳俗得很。若非琵琶弹得尚能入耳,我早就赶她出去了。” 柴家军诸人听见了哄笑起来,王五奎坐直了,犹自不信:“仙儿可不是什么人都陪的,长安多少子弟拜倒在她的裙下,外地多少人慕名远道而来重金求见,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她的。全长安出来的卖的女子数她最挑客,眼光且高着呢!少主那晚去了不久,她就出来了,可见是看上少主了。少主当真……没碰?” 柴峻轻扯嘴角不屑的笑了下,懒懒道:“别人碰过的女人,老子才不稀得要!脏!” “这次你若想去便去,可不能再撺掇少主,被公主知道了少不得一场闹。”李申叮嘱王五奎。 王五奎不以为然,嚷道:“咱少主怕过谁?老爷们当三妻四妾,出去吃顿花酒怎么了?” 三妻四妾,柴峻以前确实想过。从他接到皇家赐婚圣旨起,他就对自己的婚姻彻底不抱希望了。不过后来他想开了,一来女人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二来他柴峻若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可如今再听到三妻四妾这个词,他心中蓦地一动,等他娶了臭丫头,以后鸡飞狗跳的日子都让他应接不暇了,怕是没那个闲情逸致娶三妻四妾了吧?想到这,他笑了下,连看王五奎那满脸粗黑的络腮胡子都觉得分外可爱。 王五奎见柴峻笑,以为有戏,便凑近了悄声道:“属下还知道一小馆,里头养了些个未开过苞的小美人,正待价而沽,少主要不要去瞧瞧?若是有合眼的,就带回去,路上也有人服侍不是?正好气气那公主,教教她如何取悦男人。” 柴峻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淡淡道:“再说吧。”说完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臭丫头又是一上午没动静了。这也忒反常了!柴峻收回目光,眉头微皱想着心事。 臭丫头确实不会取悦男人,因她是天家的公主,在娘胎里就千娇百宠,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那些靠取悦男人过活的女人同她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小公主,要她低声下气的来取悦他他还觉得别扭呢!其实吧,她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芥末,不吃总觉着味道淡,吃了又上头。须得文火慢炖,掌握好火候,自有一番鲜辣滋味。王五奎这个种马二货就会出馊主意!他柴峻是那种贪美急色之人吗?还小美人,以王五奎的眼光估计也就那样,放着臭丫头这么个绝色美人在眼前,那些稀松平常的货色还能入得了他的眼?嘁!看来昨日那二十军棍一准儿放水了,要他亲自打,王五奎这会儿怕是只能趴着哼哼顾不得其他了。 正午时,队伍到了骊山脚下,放眼望去,一大片芍药花正开得浓艳。从山上流淌下来一条窄溪,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点点银光。溪水流经小树林,有了树荫的遮蔽,水清凉凉的。好些人下马跑过去清洗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柴峻干脆命队伍停下歇午。这一下,年轻小伙子们欢呼着跑去了溪流边,有的干脆脱了外衣,光着膀子躺在水里,任溪水从头冲到脚,沁凉舒爽得直叫唤。也不分柴家军和禁军了,都混在一处,热闹非常。 柴峻洗了把脸,蹲在石头上望着不远处树荫下的马车。还不出来透透气吗?那山坡上的芍药花开得那么美,她都不下来看看的吗?眼见阿吉和那两个小婢女都撒丫子跑去摘花了,她还闷在车里作甚?不会还在为昨日的事难过吧?一个面嫩的小女子,当众被人指着鼻子恶言恶语的咒骂,心情一时半会儿定然好不了。 柴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山坡上走去,他不知她喜爱什么颜色,便将粉的、黄的、白的、紫的、红的各摘了两三朵,随意扎成一束,拿着花走到马车边敲了敲窗棱。 第35章 凤来朝 窗帘撩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小脸,白的好比他手中的白芍药。 “你可是病了?”柴峻皱眉问道。 温乐公主头靠着车窗,有气无力道:“没有,我没有生病。” “都这样了还说没有!随行的御医呢?也不来叫来瞧瞧!”柴峻控制不住的暴躁起来。 温乐公主懒得同他争辩,正要放下帘子,忽然一束花从窗外伸了进来,刚刚还暴躁得像头野狼的柴峻转眼便温声细语道:“过去的事你不要多想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看这芍药花开得多漂亮,漫山遍野都是,你出来走走,心情会好些。” 温乐公主怔住,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难不成他以为她还在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她无奈一笑,接过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弯腰走出车厢,在车架上垂腿坐了。 “你的脚如何了?若是行动不便,我背你去看便是。” “我坐这看就好,谢谢你摘的花,我挺喜爱芍药的,尤其是白芍药,又好看又有用。”温乐公主看着花微微笑道。 “有用?有什么用?”柴峻问道。 “是一味药,治妇人病的,你不懂。” “那你为什么懂?” 温乐公主顿了下,斜睨着他好笑道:“因为我是妇人,我也得了那病。” “什么病?”柴峻顿时紧张起来,“我就说你病了吧!还不快叫御医来看看!” 真是话说不过几句就来气,问问问,问你个头啊问!有些事不能追根究底的好不好?个愣货!温乐公主腹诽着,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便展颜笑了。 柴峻呼吸一滞,瓮声问:“笑什么?” 笑你个傻子呀! 溪流边乘凉的柴家军望见他们少主斜倚着马车,双腿闲适的交叠在一起,同公主有说有笑的,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从柴峻拿着一束花走向公主的马车时,王五奎就不错眼的瞧着,瞧着瞧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会错上意了?然后他就看到少主对着公主笑了,那笑容是俊朗的,真挚的,丝毫不掺假的。王五奎眼前一黑,口中的酒水无意识的流了出来,如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成了痴呆一般。 “少主这变得也太快了吧?”周毓挠头不解道。 “你们这些青瓜蛋子懂什么?”李申笑道,“少主这是见来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软硬兼施,欲擒故纵,这跟驯马不是一样一样的吗?” 众人恍然,原来是这样啊!王五奎堵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这才缓过来,心想少主果然是风月高手,别看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却能手到擒来,根本用不着他班门弄斧的教。 马车那边的情形温在恒自然也看到了,他默默垂下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烤饼,吃得索然寡味,神色却和往常一样冷淡。 盛煦然坐过来,和他肩并着肩,把水囊递给他。温在恒接过饮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盛煦然一笑,道:“米酒,醒醒神,误不了事的。”温在恒又饮了两口,用衣袖擦擦嘴,把水囊还给了盛煦然。 “大哥,我从昨个就觉得那丫头似乎有点不对劲,神色恹恹的,看着没什么精神。是不是生病了?”盛煦然低声问道。 “没有。”温在恒转眸又看了眼马车上那抹俏丽的身影,她上面穿着浅碧色短襦,下着玉粉色束胸长裙,头发高盘成螺髻,斜插着三两根錾花金簪,脑后的头发用嵌螺钿的月牙金篦子插拢,往下就是细长白皙的脖颈,小巧的银杏叶耳坠子在脸蛋儿旁晃动,让人忍不住想……温在恒急忙收回目光,大手紧了紧,“昨晚问过胡尚宫了,她确实身体不适。不过不是生病,是……来那个了。” “哦。”盛煦然懂了,原来大哥昨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怪。” 马车这边,彩墨提着一篮子连根拔起的白芍药回来了,阿吉和知雨嘻嘻哈哈打闹着跟在后面,每个人都头上带了个花环。 “公主,你看这些行吗?”彩墨问道。 温乐公主低头看花篮,柴峻却屏息凝神盯着她那柔美的下颌缘看,这臭丫头怎么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惹眼了呢?柴峻正看得眼神发直,听见阿吉的憨笑声,他回过神来,见阿吉一屁股坐上车架,和公主紧挨着坐。这小兔崽子跑得一身臭汗也不怕把公主给熏着了! “你给我下来!”柴峻把阿吉拽了下来,“到处乱跑,午饭也不吃,走过去吃饭去!” 阿吉像小鸡仔一样被柴峻拎走了,拎到溪流边扔给周毓,“给他把脸好好洗洗,花猫一样的。等到了长安,你带他去买几身衣裳。还有他那头发,那是什么发型,不伦不类,乱七八糟杂草一样的,给他好好梳理下!”柴峻越说越嫌弃,以前怎么没觉得阿吉特像个小叫花子呢? 阿吉瘪嘴坐在溪边,气呼呼的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水里。周毓湿了巾帕给他擦脸,他夺过帕子在脚边洗了洗就往脸上擦。柴峻看着一边泡脚一边洗脸的阿吉,笑得直摇头。算了,好在溪水是流动的,这要是一盆水,画面简直不堪想象。 “芍药有什么功效?”柴峻问周毓。 “用芍药做成的药膳可以清热滋阴,疏肝理气,养血调经,白芍根晒干,食之可治妇人血气虚弱,行经腹痛之症。”周毓道,见阿吉一脸懵懂的看着他,他摸摸他的头,“你长大就懂了。” 柴峻却茅塞顿开,俊脸倏地红了。臭丫头不是生病,是来葵水了!他早该猜到的!方才还一直问个没完,他傻不傻啊?怪不得臭丫头看着他直笑,那是在笑话他呢! 华山耻,犹未雪。骊山耻,就紧跟上了! 关心则乱。 第36章 荷池鲤 不知是登华山累的还是被昨日晌午那事给吓的,温乐公主向来推迟的葵水竟然提前几日来了。她体质虚寒,自十四岁初潮之后,每月都要遭受痛经之苦。尤其是首日,能痛得人直不起腰,手脚冰冷。昨日下午她便痛得蜷缩在马车里,痛经叠加登山后身体的疲累酸疼,这一次来葵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熬。马车跑得飞快,颠得她头晕恶心,昏沉沉挨到天黑,到了渭南驿,她感觉自己小命只剩下半条了。 下马车时,温乐公主差点没站住,不过她还是强撑着进了驿馆。已经晕倒过一次,不能再晕倒了,惹得舅舅厌烦,驸马嘲笑,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添堵。 胡尚宫得知后,叫灶房里的下人熬了砂糖姜茶,温乐公主喝了一碗后就睡下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睡一觉就好了。她并不知晓当夜有人在为她忧心忡忡,辗转反侧。 今日,温乐公主痛经的症状缓解了许多,但身上还是不怎么爽利,精气神儿也只恢复了一半。午后,队伍离开骊山向长安进发,车马慢行,竟比晌午还慢。温乐公主躺在车厢里舒服的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山不见了,林不见了,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街市,长安到了! 到了长安,不用住官驿,车马过东市直奔崇仁坊而去,那里有温乐公主自己的府邸,是整个崇仁坊里最大最好的一座。十岁那年,温乐公主陪同母亲在兴庆宫小住,适逢生辰,嘉运帝便把这座豪宅作为生辰礼赐予了她。可小公主对宅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虽然公主府公主一次都没去过,里面的仆役却把宅院打理得很好。管家带着邀赏之心领着公主在宅院各处逛了逛,公主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问他这宅邸一年维护下来需耗费多少钱银。管家心中忐忑,如实禀报。 “一百五十贯钱,相当于本朝三品大员一年的俸料,足够普通百姓家几年的花销,却用于打理一处闲宅之上。”温乐公主淡淡一笑,她心知管家无错,并未为难他,说荷池里的鱼瞧着甚是肥美,让他捞上来两条做鱼羹吃。 管家闻言心下大松,忙不迭地安排人去捞鱼了。 晚膳却没吃成鱼羹。 胡尚宫听说公主要吃荷池的鱼,脸色顿时大变,提着裙子快步赶到荷池边制止了捞鱼,并把管家叫至一旁,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老糊涂了不是?这荷池里的金鲤是当年贵妃亲手洒下的鱼苗,是给公主祈福用的吉祥鱼,意在保佑公主富贵如意,福寿延年。你让人捞上来杀吃了,被贵妃得知,不将你活剥了去!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了怎么也跟着犯糊涂?” 管家吓得直接给胡尚宫跪了,恳求胡尚宫帮他去跟公主说明情况,看能不能改吃别的。胡尚宫跟温乐公主说了金鲤的由来,温乐公主听后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富贵如意,福寿延年,真好啊!行吧,既然吃不得那就不吃了。” 晚膳温乐公主吃了几口就撂筷子不吃了,知雨和彩墨见她闷闷不乐的坐在窗前发呆,以为她还在为没吃到鱼羹的事生气,知雨劝道:“公主想吃鱼羹还不简单?这儿离东市近,婢子去给公主买来吃!” 这是几条鱼的事吗?温乐公主跟她们说不清,颓丧的趴在紫檀小桌上,问道:“府里明明住进了百十人,怎么如此安静?” “到了长安谁还待得住呀?一落脚温将军、柴驸马带着人就都出去了。”知雨笑道。 温乐公主转着扇柄,幽幽叹了口气,没有人会将她放在心上,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感受,本该如此,事实也如此。 这时,管家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求见,温乐公主坐直了让他进来。管家瞄了眼桌上尚未撤下的晚膳,见饭菜没怎么动过,心中更加惶恐。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他手中正托着几包封装好的点心,他走上前来带着得体的微笑,道:“公主,将军差人给公主送了些谷芳斋的点心回来。” 温乐公主看了眼他手中的几包点心,眉尖蹙了蹙,问道:“将军?哪个将军?” “这……”管家顿时语噎,想起如今府中确是住进了两位将军,公主的舅舅温将军,公主的驸马柴小将军,门房将点心交给他时,他竟忘了问清楚,“公主恕罪,奴才这就去找门房问清楚!” “罢了,不用麻烦了。”温乐公主已经隐隐猜到是谁送的了,其实略一想就明白了,并不难猜。她示意彩墨接了点心,揭开最上面的红纸,一一打开来,有火晶柿饼、云片糕、绿豆糕、枣泥糕还有一合酥,温乐公主本来没什么胃口,一见这红的绿的白的色彩鲜艳做工又精致的糕点,顿时食欲大动,每样都吃了一块,还叫知雨和彩墨近前一起来尝。 管家见公主吃得开心,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不过到底是哪个将军送的,公主不追问了,他一会儿可得问清楚,帮了他大忙了! 管家告退后,温乐公主招手示意两个小婢女凑近些,问:“你们想不想出去逛逛?” 知雨兴奋的点点头,彩墨却一脸犹疑。 “虽说温将军和柴驸马都出去了,但肯定还有留守的,公主外出哪可能说出去就出去的?再者,公主你这身体才刚好些,需要多休息。”彩墨道。 “这是长安啊彩墨!前朝故都,今朝依然繁华如斯,今日逢五不设宵禁,不去逛逛可就亏大了!我的身体痛过那一阵就无碍了,脚也不妨事,这个你不要担心。我们也不走远,这儿离东市近,咱们就去东市逛一圈。长安城东贵西富,东市上尽是好物,时兴的绫罗绸缎,漂亮的珠宝首饰,上好的胭脂水粉,你们难道不想要吗?本公主钱多得没处花,你们是知道的呀!只要你们陪我去,要什么我都给你们买。”温乐公主说罢,往桌上随手丢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咣”的一声。 两个小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心动的迹象,主子有钱,要什么给买什么,怎么可能不心动? 第37章 月儿高 “可是咱们怎么出去啊?”知雨眨眨眼问道。 “爬树会吗?” 知雨点头,彩墨不确定,皱眉道:“应该会吧?真的要爬树出去吗?不小心摔到了怎么办?出去了遇到危险怎么办?” 温乐公主竖起扇子敲了敲桌面,道:“下午管家不是领着咱们在府里逛了一圈吗?我注意到西跨院那有棵老槐树。” “有双人合抱那么粗!”知雨忽地记起来了。 “对对,就是那棵!”温乐公主以扇掩嘴,悄声道,“枝桠都伸到墙外头去了,咱们只要爬上去,沿着枝干爬到墙边,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系在树枝上,拽着布条贴着墙慢慢的就滑下去了。神不知鬼不觉!” 谋定而动。知雨去探胡尚宫的动静,彩墨找来了结实的布条,温乐公主借着饭后散步的幌子带着她们从花园流进了西跨院。在一间乌漆抹黑的屋里换了男装,温乐公主一马当先,将袍衫撩起来掖进腰带,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吐沫,双腿叉开噌噌就开始爬树,那身手怎一个敏捷了得!把树底下的两个小婢女彻底看呆!公主不是身娇体弱的吗? 温乐公主攀上树杈,趴伏在枝干上,一点点挪到墙边,骑在墙头上,朝下面招了招手。彩墨第二个上去的,相比温乐公主的敏捷,第一次爬树的她可就笨拙多了。知雨高举双手托着她的臀部,手都托酸了,又把肩膀借她踩,才把这姐姐送上树杈。 彩墨趴在枝干上,一动不动,带着哭腔道:“公主,婢子不敢。” 温乐公主向她伸出了手,催道:“你现在都骑树难下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不要往下看,闭上眼睛,抱紧了,一点一点的挪过来。” 彩墨依言闭上眼睛,费了半天劲儿才挪到墙边,温乐公主协助她骑在墙头上,知雨已经爬上枝干,很快挪动至墙边,三人顺利在墙头会合,激动的相拥而笑。系好绳结,知雨先下去了,彩墨紧跟着,温乐公主殿后。 两个小婢女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温乐公主,都伸出了手护在下面,悄声喊着“小心”。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温乐公主松开布条,跳了下来。 “公主,有没有伤着?”彩墨扶起温乐公主问道。 “没事,没事。”温乐公主站起身,拍拍手。 “咱们终于出来了耶!”知雨高兴的握着小拳头直蹦。 “逛街去!”温乐公主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小婢女,胸腔中似有豪情壮志在激荡。 三人甫一转身,就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抱成一团。 昏幽月色下,一人抱剑而立,冷眼望着她们。 温乐公主倒吸一口凉气,见那人并未动弹,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打量起那人。他身量颇高,身着暗蓝劲装,往那一站像座铁塔般威严,身影看着倒有几分眼熟,尤其他穿的衣裳,温乐公主正思忖着,知雨却冲上前去对着那人连拍带捶。 “大叔啊!黑灯瞎火你站这作甚?你要吓死我们啊!”知雨叫道。 温乐公主上前两步看清是冷巍,抚着胸口大喘气。冷巍拱手朝她略微一拜,道:“末将失礼了。不过,公主这是?” “哦,哈哈这个……闲来无事,带她们两个去东市逛逛。”温乐公主眯眼干笑道。 “为何不走正门?” “你以为我不想走正门啊?正门有你们的人在那把守着,我若是想出去,你们定要先去请示舅舅,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间,不等我们去到就歇市了。故而才出此下策,主要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不是!”温乐公主道,“未曾想惊动了冷教头,冷教头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佩服佩服!” 冷巍怎听不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说来也是凑巧,方才他正坐在西跨院的屋顶上饮酒,猛不丁就瞧见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他目力好,认出是温乐公主和她的两个小婢女,三人进了一间屋子里,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他悄无声息躲到暗影里等待。不一会儿,就见三人出来了,还换上了男装,然后他就看到了三个丫头片子合力爬树翻墙那惊心动魄又滑稽可笑的一幕! “既然碰到了,冷教头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吧?”温乐公主期许的望着冷巍。 另外两个丫头片子也殷切的仰视着他,尤其是年纪最小个头最矮的知雨,仿佛他要不答应,她瞬间就能嚎啕大哭出来,抹他一身眼泪鼻涕。冷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咳了一声,道:“这怕是不妥,街市人多杂乱,安全起见,公主还是呆在府里稳妥。” “冷教头你可是三十万戍都禁军的步军郎将!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说句大实话,别看舅舅是你的上司,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你。有你作陪,本公主大可横行东市无所惧矣!再说了,我们都乔装打扮过了,长安少说也有几十万人,混在人群里,谁知道我们?走呗?” “大叔,我们保证乖乖的不乱跑。东市又不远,就去逛一会儿,开开眼我们就回来了。走嘛!求你了啦!”知雨揪住冷巍的衣角,使出小女子的娇憨劲儿,撒娇撒得冷巍浑身不自在。 “好,好吧,最多逛半个时辰,就必须得回府。”素来不苟言笑的冰坨子也挨不住三个小丫头的软磨硬泡,让步了。 第38章 无所畏 虽然王五奎极力相邀,柴峻也没有同他去寻花问柳。也不知怎的,只要一想起那档子事被臭丫头知道了,她定然不会再有好脸色给他,他就神思不宁,心中发涩,这种感觉对于张扬敞亮惯了的柴峻而言前所未有,莫名其妙。于是他一遍遍告慰自己那档子事本就舍本逐末,上不得台面,不能干。 出了崇仁坊,王五奎带着几名手下往南进了平康坊,那里有条红灯街,娼馆妓院林立,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柴峻不会约束部属正常的娱乐,只提醒他们玩过就回,不得在外留宿。他则和诸葛军师骑马往西去了西市,在一间酒肆里密会了几拨人,用过晚饭就出来了。回去时,柴峻还不忘给父母各买了礼物,在延寿坊的首饰行给母亲挑礼物时,他看到一根金蝶赶玉花的簪子,拿起来看了许久,让店家一并包着买下了。诸葛子获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蝶赶花的簪子可不是豫章县主那个年纪的妇人戴的。 回到公主府,柴峻打开锦盒,取出簪子趁着烛光又看了看,蝴蝶栩栩如生,花朵晶莹剔透,是个小女子都会喜爱吧?他笑了笑,把簪子放回锦盒里,先不急着给,等哪天她乖了,讨得他欢心了,再给。 臭丫头身体不适,应该早早安置了吧?明日要不要多停留一日,带她四处逛一逛?毕竟去了西北,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柴峻思索着刚把锦盒收好,李申跑了进来,跑得太快在门口差点没刹住脚,撞到门,“咣当”一声响。 “少主你回来了!公主不见了!” 柴峻心头一紧,眉峰耸起,走上前问:“不见了?那么个大活人怎会不见了?是不是在花园里散步呢?找过没有?还是出门了,问过大门守卫没有?” “阖府上下都找过了,人不在府内!奇怪的是,大门侧门后门的守卫都说未见公主出门,人凭空就不见了!少主,会不会是歹人趁黑悄悄潜入府中将公主掳走了?”李申道。 “今晚留守府内的都有谁?包括禁军那边的。”柴峻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和波仔在府内,禁军那边冷巍、孙粲都在。”李申说着也意识到不可能有歹人。 “武艺超过你们四个的屈指可数,什么歹人能在你们四个眼皮子底下将公主掳走?”柴峻握拳在唇边,凝眉深思,“公主那两个贴身婢女呢?” “也一并不见了。晚间,胡尚宫去给公主送汤药,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我让他们先不要声张,问过看门守卫,说未见到公主带人出去,于是就让他们先把府里找一找,结果把府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才急了。” “那就更不是歹人所为,歹人的目标是公主,带公主走已非易事,谁还会带上两个没用的累赘?”柴峻边说边走了出去。 府中灯火通明,他快步来到温乐公主居住的正院,仔细询问屋外候命的婢女,听闻公主饭后带着知雨彩墨去了花园,便再也没回来,他移步至花园中,命人仔细查探,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灯火通明也挡不住夜色渐浓,柴峻冷静的眸中也显露出几丝焦躁。诸葛子获看了看在场的诸位,忽然问孙粲:“敢问孙教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直未见冷教头露面?” 被他这么一提醒,孙粲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冷巍去哪儿了?孙粲问了一圈,有个小兵才抖抖索索的说好像看到冷教头在西跨院的屋顶上饮酒赏月。 西跨院! 这时从西跨院方向跑过来一个兵士,怀里还抱着个包袱:“启禀少主,在西跨院一间屋子的床下发现了一包女子的衣物。” 胡尚宫急忙上前查看,颤声道:“是公主和那两个婢女的衣裳!” 柴峻带领众人火速赶至西跨院,仔细搜查了一番,不一会儿就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绳结。柴峻蹲在墙头上,把垂落的布条捞起来,闻了闻还有脂粉香。他纵身跳到了墙外,回身望着白墙上的脚印,什么都明白了。 个死丫头,可真能耐!这才安分了多久? 东市,天香阁,二楼雅间里,十来个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穿插而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做东的是雍王萧向安,他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嘉运帝最宠的弟弟,时年二十七,长眉细目,一脸和善。嘉运帝登基时,他才两岁,正穿着开裆裤在宫里四处耍,甚得嘉运帝喜爱,于是长安这富庶繁盛之地就赐予了他作为封地。 别看萧向安年长温在恒五岁之多,却打心眼里敬佩这位温衙内。萧向安十二岁那年,母亲许太妃病逝,而他也要离开洛阳前往封地,小少年悲伤落寞又迷茫惝恍,情绪很是低落。嘉运帝为了抚慰幼弟,特恩准他在外家承恩伯府暂住一段时日。承恩伯府位于履道里,距卫国公府不远。那日萧向安陪同舅母表妹去庙里上香归来,马车驶进里坊,他正和表妹玩着翻绳,听见外头一阵喧哗。 “夫人,卫国公府的小衙内又跟人打起来了,把前面的道都占了。”车夫禀道。 舅母摇了摇头,吩咐车夫赶马往左绕道回去,而后叮嘱萧向安离外面那些整天惹事生非的小孩远一点,千万不要和他们玩。萧向安一边乖顺的答应着,一边好奇的掀开窗帘向外看。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孩子打成一团,但能一眼看出其中最勇猛的那个,顶多七八岁的样子,衣衫已被扯破,白净秀气的小脸上不知被谁挠了几道红印子。他一脚将一个比他还高的孩子踹翻在地,救出被压在下面挨揍的小孩,然后脱掉外衫扔在地上又嚎叫着冲到另一边去救另外一个,最后仨小孩寡不敌众跑了。 萧向安看得惊心动魄,连翻绳都不玩了。回去后他就打听清楚了,那仨小孩,为首的是卫国公府的大公子,人称小衙内,另外两个小点的一个是安定侯府的嫡长子煦宝,一个是江家六房的小儿子英宝。这仨小孩是附近里坊出了名的淘气包。在宫里规规矩矩长大的萧向安却觉得新鲜、刺激、有趣,想和他们玩。打定主意,他便带着护卫在里坊间溜达,试图偶遇那仨小孩。一连三天都没遇到,就在他垂头丧气蹲在卫国公府后面的墙根下扒拉蚂蚁时,墙头上传来了动静。只见小衙内从树上跳到墙上,左右晃了几晃才站稳了,然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纵身跃下了一丈高的墙头。 小衙内落地后,注意到旁边有人,冷眼瞧了瞧萧向安,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翻墙?再看揍你哟!” 十二岁的萧向安看着七岁的温在恒,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能跟你玩吗?” 三月后,萧向安依依不舍的告别仨小友,前往长安。前路依然漫漫,未来依然迷茫,但小少年已无所畏惧。 第39章 清平乐 时隔多年,萧向安忆起往事,再看成年后的仨老友,唏嘘不已。 光阴似箭,温在恒早已不是那个打遍里坊无敌手,专治各种不服气的小衙内,二十二岁的他冷静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连坐他身边陪酒的美艳女子都不敢靠他太近。当年唇红齿白粉团子一样的煦宝已变成天下女人的梦中情人,遍观满室女子竟无一人漂亮过他。最小的跟屁虫英宝也已长成孔武青年,无论是霸气的坐姿还是下巴上的青黑胡渣都彰显着男子气概。 “上一次见温乐还是六年前,贵妃带着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当时她只有十岁,还是个十分骄纵的小丫头,动不动就发脾气。今日一见,性子竟大为改观,模样也出落的愈发秀丽,嫁柴峻那小子,算便宜他了!”萧向安笑道。 温在恒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丫头的笑颜来,灵动似水的眼眸望着你,让人不知不觉就沉溺其中。他笑了笑,道:“长大了,定会变得懂事些。”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温乐都要嫁人了。我都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老咯!”萧向安哈哈笑了起来,朝温在恒举了举杯,“三个月后你就该大婚了,我在此先恭喜你,到时我会奏请皇兄,争取亲自去洛阳给你撑场子去!” “多谢王爷,请!”温在恒干了杯中酒,身旁的女子倾身把他的酒杯斟满,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笑意清浅,如春露秋霜,那到嘴边的调笑之语又囫囵咽了下去,老老实实坐好了。 “我怎么瞧着兄弟你对大婚的兴致不高呢?殷家那女郎不合你心意?”萧向安趁热闹试探。 “没有的事,她很好。”温在恒无奈一笑,按了按额角,“王爷的酒太烈,喝得我都有点上头了。” “招待你温衙内,能用一般的酒吗?这些都是我窖藏已久的好酒,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喝。”萧向安笑道,回头看了眼已喝晕的盛煦然和喝趴倒的江英树,“这俩还是这么弱。我虽酒友众多,数跟你喝最过瘾!” 两人又饮了几杯,温在恒感觉浑身燥热,他坐的位置离窗近,此时窗户大开,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不经意的往楼下看了眼,这一看不当紧,一个熟悉的身影忽地跃入眼帘。他以为自己喝多了,眼有点花,可定睛望去那正坐在食肆里喝羊汤吃胡饼的俊俏小公子,不是温乐公主是谁?她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府里是没给她做饭还是做了不合她口味?她竟换了男装跑这街市上觅食了!温在恒离了座位,探身出去,看清楚温乐公主身边跟着两个小婢女,那像护卫一样站在她们身后两步远地方的高个男子正是冷巍。 有冷巍跟着倒不怕她遇到危险,可为什么无人来向他禀告此事?萧向安见温在恒望着楼下,神色冷峻,也离了座位往下望去。 “咦,那不是……温乐!”萧向安惊呼。 冷巍敏锐的察觉到斜对面楼上的视线,他抬头看去,同温在恒对上眼。他用禁军独有的手语给温在恒传递了信息:公主翻墙偷溜出来,半个时辰后护送她回府。温在恒略一颔首,回到了座位坐着。 “这……咋回事?”萧向安惊奇的问道。 温在恒握着酒杯,摇头叹了口气,告诉了他实情。萧向安细长的凤眸都瞪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了:“翻墙?那公主府的外墙少说也有一丈来高吧?这她都能翻出来?嘿呦这小丫头可以啊!皇兄和贵妃真是宠她到没边儿!连这技能都给她学会了!” 温在恒抿了口酒,再往楼下望时,那临街食肆里已不见了温乐公主的身影。才片刻的功夫人能去哪儿?他急忙搜寻,果不其然在正对面的酒楼前看到了他们,正被几个模样俊俏的小倌围着,连拉带推的将他们请进了酒楼里。 “呀呀!这可了得!皇兄知道了还不骂死我?”萧向安急得坐不住了。 “怎么了?”温在恒不明所以,不就是进了一间酒楼吗?何况还有冷巍跟着,能出什么事? “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天香阁和对面的白马楼都是哥哥我闲着没事开的。天香阁上下全是美貌女子,白马楼内外全是俊俏儿郎,根据客人喜好不同所设。你懂的吧?”萧向安苦着脸解释。 温在恒“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晃,脚步踉跄着就冲了出去。坐外间啃酱羊骨的若杉见状,扔了骨头,唆着手指急忙跟上。萧向安举着扇子喊着“等等我”也跑下了楼。 柴峻带人正在街市上寻找温乐公主,凑巧就看见温在恒从一间酒楼里快步走了出来,直奔对面而去。还有谁能让温衙内急成这样?柴峻立时就反应过来了,带着人也匆忙赶了过去。 温乐公主其实一开始并不知白马楼是做何营生的,只是见街边揽客的小哥哥们个个俊美又热情,说里面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免费欣赏美男弹琴跳舞,她脑袋一热就跟着进去了。冷巍本想劝阻的,结果被小倌们拉开来纠缠,等他好不容易脱了身,温乐公主和两个小婢女已经被迎进了门,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哇!世上还有这种地方?我的个天呐!”温乐公主看着满屋子朝她抛媚眼的美男惊叹道。 “公,公子,这,这儿妖气太重,咱们还是走罢!”彩墨臊红了脸,低头扯着温乐公主的衣角说道。 “他们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赚钱,咱们又不差钱,怕甚?”温乐公主小声安慰她。 她们正交头接耳,一个身着银灰色锦袍的男人紧挨着温乐公主坐下了,抖开折扇,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我叫子羡,是这的领班。”男人声音柔和微哑极具魅惑,“女公子瞧着面生,不是长安人吧?” 温乐公主一愣:“你看出来了?” 第40章 斗百草 子羡以扇半掩面笑了下,道:“连这都看不出,我在这条街也没脸混下去了。女公子别担心,换装来我们这找乐子的女客多了去了。不过像女公子这么年轻又漂亮的,倒是难得一见。”他抬眼睨了下抱剑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的冷巍,“瞧你这护卫,气宇轩昂,一看就知身手不凡,要我猜,女公子是打洛阳那边来的吧?” “你真是好眼光!”温乐公主十分捧场的赞叹道。 子羡淡然笑了下,缓缓扇着扇子,对满屋子的美男道:“今儿你们是赶上趟了,这几位是从洛阳来的贵客,可得拿出浑身本事伺候好了。”他将“贵”子咬得很重,美男们岂会不懂个中含义?一个个心花怒放,恨不得扑上前去。 “咱们白马楼什么样的小哥哥都有,不知女公子们的喜好如何,我也好帮你们精挑细选。”子羡温柔的瞅着温乐公主,眸中春波荡漾,别提多暧昧了。 冷巍的鸡皮疙瘩消下去又起来,心想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对面的温衙内一准开了他的军职,他重重咳了下,粗暴的拨开一众美男,走上前道:“公子,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他以为温乐公主会顺着他的话开溜,怎料这丫头眨了眨眼,道:“时辰还没到呢,况且这才进来,连口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子羡白了冷巍一眼,没好气道:“这位老兄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去对面的天香楼,里面美女如云,保管让你来了就不想走。” 温乐公主挥挥手,示意冷巍退下不要多事,然后问知雨喜爱什么样的小哥哥。 知雨捂着脸扭着肩膀羞道:“哎呀这怎么好说出口!” 温乐公主忍住喷笑的冲动,劝道:“没事没事,人生难得几回风流潇洒,放开了说!” 知雨转着眼珠看了一圈,道:“人家喜爱肤色白净、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的小哥哥。” “呦!小妹儿你可真会挑!”子羡叫道,他点了两个美男出来,一个叫云帆,一个叫雨润,长得十分贴合知雨的要求。 被挤到角落里的冷巍都气笑了,小丫头片子们真会玩!一会儿有你们哭的! “彩墨到你了!” “我,我,我还是算了吧!”彩墨连连摆手,惊吓不小。 “她比较害羞。”温乐公主对子羡道,“你尽挑些个十七八岁清秀文雅的来,她一准喜爱。” “公子!”彩墨恨不得找个墙缝钻里头再也不出来了。 子羡也为彩墨挑了两个美男作陪,一个叫听风,一个叫思律。这两个像是刚入行没多久,被点到名还会脸红羞涩。 没被点到名的美男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玉手一挥:“其余的都来陪本公子!” 一室欢呼。丝竹管弦奏起,美酒佳肴上起,舞跳起,场子就热了。 冷巍一个头三个大,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照这么下去,今晚非得出事不可!被这三个丫头坑了一把,他真是后悔死了! “公子,该走了!”冷巍挤到温乐公主身边沉声道。 “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温乐公主被美男环绕,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一刻都不能多待了!再拖下去衙内就找来了!”冷巍道。 温乐公主笑道:“不会的!舅舅忙着呢!哪有空管我?你别在这碍事,耽误我看美男跳舞!” 场子中间一个上半身只穿着件烟灰色薄纱的美男,正披散着长发扭着腰肢在跳艳舞,舞姿刚柔并济,好个妖娆! 冷巍无奈,只得告诉她:“衙内就在对面的天香楼里!” “啊?”温乐公主愣了愣,眸中的惧怕一闪而过,“舅舅也会去这种地方?那……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能一样吗? 冷巍咬牙,无语至极。坐在另一边子羡举起酒杯送到温乐公主嘴边,柔声劝道:“女公子下次再出来玩,可别带上他了,唧唧歪歪聒噪得很。来,尝一尝咱这珍藏的葡萄美酒,一般客人想喝还喝不到呢。” 温乐公主正要喝,猛不丁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门框刹那间断裂,碎屑飞溅,惊起尖叫连连。那正跳艳舞的**美男一个劈叉没收住,扯到紧要处,疼得脸都憋紫了。 温在恒和柴峻前后脚冲了进来。 “成何体统!” “岂有此理!” 两个人高马大、阳刚强势的男人皆指着场中的小女子高声怒斥,如“魔煞”突然降临,吓得子羡手中的酒杯“啪嗒”掉在地上,暗红色的酒水洒了温乐公主一身。慌乱之下,他竟上手在温乐公主的衣衫上拍打。 “住手!”身后几乎同时传来的暴喝声骇得子羡浑身一哆嗦,差点尿了。 “无碍,不妨事。”温乐公主安慰了子羡,抬头看着锅底脸二人组,盈盈笑道,“舅舅和柴家郎君都来了,啊,七叔也在,来了就别站着了,坐啊!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多热闹,今儿晚上我做东,你们别客气哈!”又问子羡,“子羡兄,你们这可以包场吧?” 子羡不敢回应,头快埋进裤裆里了。 “都滚。”温在恒声音不高,却冷如冰,大夏天的让在场众美男后背直冒寒气。 萧向安挥了挥手,众美男逃命似的争先恐后离场了。知雨和彩墨也麻溜的站到了温乐公主身后。 “消消气,小丫头不懂事,出来玩走错了地方。”场内气氛剑拔弩张,萧向安赶紧出来打圆场。 “并未走错地方,我就是奔此地来的。”温乐公主抓起酒壶,给自己满倒一杯葡萄酒,一口饮尽,眉头顿时皱成一团,“还珍藏的美酒?呸呸!这么难喝!” “成什么样子你?”温在恒怒火中烧,拳头攥得紧紧的。 感觉头顶一片草原的柴峻惊愕之后也怒了,臭丫头简直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的刷低他的底线!践踏他的尊严!是可忍熟不可忍! “少在这丢老子的人,赶紧滚回去!”柴驸马一脚踢飞了个矮桌,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有和温在恒同仇敌忾的一天。 第41章 离弦箭 二对一,明明对方中的任一个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捏死,温乐公主却丝毫不惧,冷笑一声,挑眉道:“我什么样子?我丢人?哼,可笑得很。你们出去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我在府里想吃鱼而已,都吃不到!”说着,竟委屈得撇着嘴角,泪盈于睫,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让盛怒的二人心头都不由得一紧,“你们凭什么凶我?有冷教头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满场的美男,我一个指头都没碰!反观你们,哪个不是美女环伺,左拥右抱?” “我们是在谈正经事。”温在恒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绪同她解释。 “谈什么正经事非要去天香阁这种不正经的地方谈?正经事不应该在正经的地方谈吗?在不正经的地方还能谈得了正经事?骗三岁小孩呢?”温乐公主直视温在恒,一连串问句怼得他哑口无言。 萧向安站在温在恒身旁,见他紧绷着脸,眸色阴冷,蕴含着一股子肃杀之气,忙喝斥温乐公主:“温乐!你个小丫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温乐公主不屑的蹭了下鼻子,怼完温在恒,把目光转向柴峻,火力全开:“还有你,原形毕露装不下去了吧?又是送花又是送点心,你会有这么好心?当我傻不知你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吗?堂堂柴家军少主,七尺男儿,整天跟小女子勾心斗角,你丢不丢人?” 柴峻登时剑眉倒竖,感觉头顶上的那片草原被臭丫头一把火点着了。什么点心?什么欲擒故纵?臭丫头莫不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小乖乖,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咱少说两句成不成?”萧向安上前安抚温乐公主,生怕这位小祖宗在他的地盘上闹出事来。 温乐公主推开萧向安,嗤笑道:“谁是你的小乖乖?我跟你很熟吗?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扫兴!”骂完,她回头看向已石化了的两个小婢女,“咱们走!” 说罢,她便在一众人或惊或怒或惶恐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的走了。和温在恒擦肩而过时,她用余光瞄见他看着她的眼神中,除了恼怒,还有失望。 楼下,受了莫大惊吓的美男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像一群无辜可怜的小鸭子。等外面的动静消停了,脚步声、马蹄声渐远,跳艳舞的美男抓着子羡的胳膊道:“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到底什么来头?” 子羡紧握着扇子,道:“连雍王都出面了,这帮人定是洛阳权贵无疑。你们没听见那女公子喊雍王七叔吗?那女公子想必出身于皇室,不是公主也是个县主了。” 美男们恍然大悟,难怪他们都觉得那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却豪气干云气派非凡呢! 夜如浓墨,月似银轮。 西跨院老槐树下,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正院出来,心情格外沉重的温在恒没让人跟着,独自来到这里,望月凝思。 小丫头拒不认错,一如他当年。许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想冲破重重束缚,就想看父亲斯文儒雅尽失,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卫国公府,每个角落都是冷漠的,只在父亲吹胡子瞪眼教训他时,才会生出几丝烟火气儿。 后来他之所以不再淘气,起因是弟弟在昀的出生。他偶然间在花厅听到继母小杨氏和她娘家嫂子的对话。她说在昀才是卫国公府的嫡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而他温在恒不过是小妾生的庶子,占了个长子的名分罢了,加之平时顽劣不堪,不学无术,只会惹事生非,这么个小混蛋能容他在府里长大就已是对他仁至义尽了,还想跟在昀争爵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什么德行!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还是个孩子的温在恒听了这番话如五雷轰顶。他知继母不待见他,可万万没想到她竟厌恶他至此。照顾他的奶嬷嬷悄悄将他拉到僻静处,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泪,劝他以后别再淘气了,大丈夫立于世,爵位有没有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得有傍身的本事。爵位不靠世袭,凭自己的真本事也能挣得,而且更令人敬佩。 奶嬷嬷的话温在恒听进去了,从那以后他就像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风雨无阻,比旁人都要刻苦。十六岁他就进了禁军,入伍六年凭累累军功一路擢升至左卫将军,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禁军中最年轻的将军。小杨氏依然厌恶他,但看他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畏惧,而且随着他的声名鹊起,她眼中的畏惧与日俱增。这让温在恒很是解气,因为他的争气,他的自律,父亲对他也寄予了厚望,小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不得不说,小丫头在某些方面同他很像,譬如都不甘屈从,都有胆反抗。很多人说过他冷漠,他也自认为是个冷漠之人,可和小丫头相比,他自愧弗如。从东市回来后,她不仅不认错,还冷言冷语的威胁他。 “舅舅曾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而我就是支离弦的箭,是绝回不了头的。不仅回不了头,这射出去的箭也是无法更换的,哪怕你对这支箭有诸多不满,也换不了。箭停下来之时,就是它使命终结之时。如今这支淬了毒的箭已到了长安,你知道每天倒数自己剩余的日子,心里有多沉重多难过吗?既然我回不了头你们也换不了我,剩余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能奈我何?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这天下早晚都是要乱的。” 小丫头说这番话时眸光锐利如冰刃,一下一下割在温在恒心上,让他疼醒了。 有些真心,注定付之流水。 有些幻想,注定化为泡影。 有些人,注定势不两立。 他看着她还没他巴掌大的小脸,没有针锋相对,也没严词训斥,只淡淡说了一句就走了。 他说:“你现在叫舅舅叫得倒挺顺口。” 第42章 意不尽 盛煦然望着那抹冷清幽暗的身影,心中泛起酸涩。他从小就很心疼温在恒,他心思细腻却不善表达,他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外冷内热,他一向果决心肠一直很硬,可现在却出现了一个人,让他陷入迷惘,怎么也硬不起心肠。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哥难过小丫头关。 “这墙我翻的话都有难度,她们还真胆大。”盛煦然笑着走上前去,脚步还有些虚浮,“别气了大哥!我听御医说这女人呐在来小日子的时候脾气会变得暴躁,真的,我娘就是如此。每个月那几天我和我爹都恨不得躲她远远的,她真的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挑个事跟人吵上一架,心里就舒坦了。再说了,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很快……就解脱了。” “都喝晕了,还跑来这里作甚?回你的屋,睡你的觉吧!别瞎操心了!”温在恒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又回头,“那御医有没有说什么法子可以缓解暴躁的症状?” “啊?”盛煦然呆了呆,片刻才反应过来,“哄她开心,她想要什么都给到她,她想做什么都支持她。” 温在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盛煦然却已凌乱在夜风中。 大哥危矣! 柴峻听完李申的禀报,终于弄明白温乐公主所说的鱼和点心是怎么一回事了。 鱼有特殊用处,没吃到情有可原。但温在恒忙于应酬之际,还不忘去谷芳斋买了点心让人送回来,可真是个好舅舅啊!通过连日的观察,柴峻发现温在恒和温乐公主这对舅甥之间的关系透着古怪。他们说不上多亲近,温乐公主似乎还有点怕温在恒,可胡搅蛮缠时他的一个眼色她立刻就能心神领会,这种默契从何而来?其实舅舅给小外甥女买点心,说来再正常不过,可这个舅舅是温在恒的话此举就让人诧异了。他的冷血可是出了名的。 刚入禁军那会儿,有个叫包捷的权贵子弟嘲讽温在恒的出身,他将包捷揍得直哭爹喊娘,还逼包捷当众叫他祖宗。包捷的祖父包博修时任户部尚书,父亲乃工部员外郎,其小姑姑是嘉运帝的昭媛。包捷家境优渥,从小到大都在蜜罐里泡着,何曾受过如此大的羞辱,一时想不开竟上吊死了。 包家人抬着棺材到卫国公府大门前闹,卫国公的政敌又借机煽风点火将事件搞大。嘉运帝为了平息事件,责令温在恒登门道歉,结果等棺材里包捷的尸身都发臭了,温在恒也没去。卫国公只得以军法处置,杖责逆子一百,且亲自抡棍执行,边打边问他知错了没有,据说打断了三根军棍,温在恒愣是没吭一声。温在恒养伤养了一月就回军衙上值来了,卫国公的手臂和腰却酸疼了半年多才好。 三年前,淮南水患,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涌进都畿。有些个落草为寇,专捡都畿豪绅富户抢劫掳掠,一时间风声鹤唳,民怨沸腾。戍都禁军奉令围剿流寇,温在恒带领的那一队人马没有像其他几队那样被流寇牵着鼻子走,而是先搜集情报,摸清了流寇的底细,抓了他们的家人绑了集中看押在城墙外的空地上。流寇一日不来自首,他们的家人一日就跪在那,风吹日晒,忍饥挨饿。其中不乏有花甲老者、黄髫稚子,甚至大肚孕妇亦在其列。哪怕哭号声惊天动地,哪怕禁军同袍看不过去试图劝止,温在恒也未有丝毫动容让步。 不出两日,被扣押了家人的流寇闻讯陆陆续续前来自首,招认罪行,指认同伙。都畿持续三月的流寇作乱,温在恒五日平定,更是顺藤摸瓜查出了每年用于加固修整淮水堤坝的官银被层层贪墨,部分赈济灾民的粮食被克扣转卖的惊天大案。时任户部尚书的包捷祖父,任工部员外郎的包捷之父,都卷入此案,双双落马。包家最终被抄家流放,包昭媛也被打入冷宫。 自那之后,温衙内就成了洛阳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人皆知这位是个舍得一身剐,也把仇家拉下马的狠角。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门阀世家,再无人敢招惹他。那一年,他仅十九岁,尚未及冠。 柴峻早就听说过温衙内的大名,父亲曾以温衙内处置流寇之事问他的看法。他说拿无辜家人的性命去威胁流寇认罪,这种以匪制匪的事他做不出,太下作。父亲笑了笑,说他还小,少年意气。那温衙内只看着冷血罢了,实则很会算计。他知道那些流寇在水患前都是淮南耕种的普通百姓,落草为寇是受了蛊惑,本性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不会置家人于不顾。温衙内不过是看透了他们的本质,抓住了他们的软肋。虽则争议颇多,但效果立竿见影,比起被动追击流寇,是事半功倍。而且以大梁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乃重刑,要连坐三族的,故而温衙内羁押流寇家人看似冷血,却是合法。 虽然父亲分析得在理,但柴峻对温在恒冷血的印象并未改观。数日前,紫微城含元殿上初见,那人立在明亮日光中,通身的矜贵清冷气质,让人不禁觉得那片日光都变得清冷了些许。这样的一个人,会想起给个不怎么亲近的外甥女送点心? 温在恒确实送了,不过连臭丫头都不信,误会是他柴峻送的。这就好笑了。更可笑的是臭丫头竟然以为他对她的好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简直不知所谓!给她一点好颜色,她就要开染坊了!个死丫头,没心没肺!傻头傻脑!自作聪明! 柴峻又上火了,这回比较严重,牙痛得他半宿睡不着。后半夜他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却噩梦连连。梦见了臭丫头,她穿着深绿的喜服被困在一口又大又深的井中,身子大半浸没在水里,仰着比雪色还苍白的小脸无助的望着他。他让她别害怕,他找绳索把她拉上来。他找遍了四周,终于找到一根麻绳,可是绳子已糟烂,一扯就断。 井中的臭丫头越沉越深,只剩一只手露在水面上,他心急如焚,不顾一切的跳入井中,将臭丫头从水中捞起,她抬头的刹那却变成了白目无珠血口獠牙的女妖!惊骇之下,他猛然拔刀连刺女妖数下,可等他退后再看女妖时,哪还有什么女妖?那漂在血水中的竟是臭丫头!她浑身湿透,唇角挂着血,看着他惨然一笑,低低叫了声“郎君”。他手中的刀掉落水中,他吼叫着上前去抱她,明明两步远的地方,他却怎么也到不了她身边。 梦境一转,那口幽深冰冷的井不知怎的变成了一池温泉,氤氲的水面上飘落着许多桃花瓣,清风微香,暖波荡漾,臭丫头紧贴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在他耳边娇笑浅语,呵气如兰。他忍不住低头想亲吻她,只差分毫就亲到她那嫣红小嘴时,怀中佳人却化为一道白光消失了!他眨眨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中,且井中只有他自己,仰头望,孤月悬空,低头看,暗影破碎…… 翌日一早,柴峻被李申叫醒时,心里憋屈难受得直想杀人。听李申说温乐公主一早就出门了,也没带护卫,他揉着钝痛的脑壳,恼恨的说:“不用管她,死外头最好!” 同时接到消息的温在恒捏了捏眉心,心想这小丫头是要反啊,片刻不让人安生!蓝田?她怎么忽然想起去蓝田? 第43章 玉乡行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蓝田县,隶属大安府,始祖母华胥故里,因境内生产美玉而得“玉乡”之名。据说秦始皇帝的传国玉玺即为蓝田水苍玉所制。 温乐公主这趟去蓝田却不是为了赏玉,也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为了办件正经事——帮彩墨讨公道! 马车沿着灞水往东南而行,蓝田玉山乡距离长安约莫百里,马车跑得快的话,过午就能赶到。 “公主,咱还是回吧!不值得为了婢子以身犯险。”一路上彩墨都在劝,自从昨晚公主告诉她第二日要去蓝田帮她讨公道,她一边激动一边忐忑,想去又不敢去,纠结了一夜,到现在路程过半仍在纠结。 温乐公主皱着眉头问趴在窗边朝后探看的知雨:“还没人跟过来吗?” 知雨摇了摇头,有些泄气。 难道是昨晚怼狠了,把他们都给得罪了?如今真的不管她的生死了?温乐公主心下有点懊悔,明明就是只小肉鸽还非要摆出猛禽的架势来,叫你打肿脸充胖子! “别担心,他们肯定会派人过来的。”温乐公主安慰彩墨。 玉山乡,大路边的茶棚里,知雨双手捧脸问正在逗店家小狗玩的温乐公主:“他们还会来吗?” “不来拉倒!我随身带着金牌呢,咱们自己也能搅他个天翻地覆!走!” 彩墨急忙拉住要去搞事情的温乐公主,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女郎,可小点声!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就靠咱们三个弱小女子,实难成事!我想好了,这公道我也不讨了,只求问得我娘的坟地所在,我给她烧些黄纸,略尽孝心,便心满意足了。” 温乐公主看着满眼是泪的彩墨,拍拍她的手,叹道:“行吧!多买些黄纸烧给你娘,你随我去了西北,下次来祭拜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彩墨点点头,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来。 三人寻了间香烛铺,买了几十刀黄纸,包了两大摞,拎上了马车。马府很好找,乡里最阔气的那一片背山面水的宅子就是。知雨察觉到彩墨的紧张,握住她冰凉的手,道:“待会儿你不用出面,我去问。” “就是被马府的人认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温乐公主拍了拍腰间,“我皇家金牌一亮出来,吓死他们!” 两个小婢女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正门紧闭,半天也没见人出入,马车绕到马府侧门,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温乐公主和彩墨留在车上等。知雨撩起帽纱,下车走到侧门前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干巴瘦的门房探身出来,打量着知雨问她有何事。 “我想向你打听个人。”知雨说着塞了个荷包给那门房。 门房的手掂了掂,警惕的看着知雨,道:“不知小娘子打听的是何人?” “贵府家主以前是不是有个姓叶的偏房?”知雨小声问道。 “叶二娘么?她死了都快三年了,你打听她作甚?” 门房言语中的不敬让知雨这个外人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可见彩墨的母亲在马府过得有多凄惨,估计连个下人都不如。 “你有所不知,我是叶二娘娘家故表舅的侄女,打庆州来往襄阳去的,路过蓝田,便想着给她烧些纸钱,略尽心意。不知她过世后被埋在哪里了?” 姑表舅的侄女?门房脑子绕半天也搞不清楚这小娘子和叶二娘到底是哪门子亲戚。不过看在荷包的份上,他还是告诉了知雨。 知雨道谢后就离去了。门房望见她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关上门,撑开荷包数着里面的铜钱,这时一抱着木盆的粗使婆子凑过来,盯着荷包三角眼闪着精光:“潘银兄弟,你这是又得了好处了?” 潘银嫌恶的瞥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捏了两文钱出来分给她,得意洋洋道:“兄弟就是有这招财的本事!” 婆子得了钱,喜笑颜开,问道:“我瞅见来人是个小娘子,衣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不知她为何事有求于你?” “说来奇怪,竟是来打听叶二娘的。” “叶二娘?”婆子一听就瞪大了眼,彷佛想起了什么吓人的事。 “可不!”潘银压低声音,“说是叶二娘娘家的表亲,路过蓝田,想给叶二娘上坟烧些纸钱,向我打听她的坟地所在。” 婆子想了想,道:“不对呀!叶二娘若是娘家还有人,怎会……你是知道的!死得那么惨!我和马南家的去给她收尸,哎呦,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瘦得就剩下一副皮包骨!这叶二娘的娘家人从未出现过,她男人死后,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积蓄不说,家中能典当的都当了,后来实在是没活路了她才委身给主家做妾。” 潘银脑中灵光一闪,道:“你说的倒是提醒我了!那叶二娘不是还带着个拖油瓶叫什么墨儿的吗?” “彩墨!” “对对!彩墨!”潘银看了一圈周围,凑近了同那婆子耳语,“我听说主家……后来叶二娘被抓了回来,彩墨却不知所踪。按你说的,如果叶二娘没了娘家,那回来给她上坟的会不会是彩墨?” “方才那个?” “方才来打探的那个不是彩墨,彩墨长得肖似叶二娘,我能看得出来。不过,来打探的那个小娘子上了一辆马车,那车里还有谁可就不知道了。” 婆子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见有了可以向主家邀功请赏的好事,便同他合计道:“事关叶二娘,便和马府脱不了干系。你叫人远远跟着马车,莫跟丢了。我这就去禀告主家!” “哎,张婆子!”潘银一把扯住她,“你可千万不能说出我拿人好处这事!” “哎呀,我省得!”张婆子跺了下脚,扭身快步往前院去了。 第44章 玉连环 靠近河滩的荒地上杂草丛生,坟茔遍布。两个带着帷帽的小女子提着裙子在草丛里艰难穿行。 “彩墨你看,那里果然有三棵柳树!”知雨指着干沟对面兴奋的叫道,“那门房没有骗我!” 彩墨撩起帽纱,顺着知雨指的方向看去,嘴上笑着,眼泪却涌了上来。 知雨朝河堤上的温乐公主挥了挥手,大喊:“找到啦!” 温乐公主双手呈喇叭状扣在唇边,喊道:“小心点!” 温乐公主本来想一道去的,彩墨却执意不让她跟着,因她的腿脚尚未好全,且这坟地阴气重,又位于河滩上,草丛里不知会窜出什么东西来呢,别吓到她了。 二人翻过干沟到了对面,穿过半人高的杂草,终于来到门房所指的三棵柳树前。可这一片坟头有七八座,只有一座坟前立了块木牌,写了埋骨人的名讳,其余皆是无主之坟。 知雨傻了眼,急道:“都怪我!没有问清楚!” “无妨!”彩墨劝慰她道,“知道我娘葬身于此,我已经很知足了。这地儿虽然荒,可你看周围,有山有水,景色美着呢,又幽静,我娘生前就爱安安静静的。”泪珠儿滚落,彩墨很快拭去,解开包袱,“幸好黄纸买得够多,我给娘还有她这几个邻居都烧些,希望他们在冥界也能多关照我娘。” 彩墨给每座坟都烧了黄纸,虔诚的叩首跪拜,最后泪眼婆娑的哽咽道:“娘,女儿如今一切都好,你不用再挂念我了,就在此好好安息吧!日后若我有机会返回中土,定还会回来看你的……” 知雨扶起彩墨,安慰一番,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还未走出荒滩,只见河堤上几人骑马疾驰而来,将马车和温乐公主团团围住。 “咦?是不是长安那边派人过来寻公主了?”知雨问道。 彩墨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大呼:“不好!是我那禽兽继父带人追来了!”说着她顾不得那么多,朝河堤飞奔去。 “狗日的门房!收了我的钱还去打报告!”知雨痛骂着扔掉手中用来开路的树枝,也急急往回跑。 马车突然被围,马儿受惊,车夫费力的拽住缰绳,紧张的看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朝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莫怕,自己则贴着车架负手而立。几个家奴装扮的男人先下了马,一肥头大耳的男人仍骑在马上,待一个家奴在马旁蹲好了,他才在两人的搀扶下踩着家奴的背脊下了马。 温乐公主已猜到来者何人,本来心中还有些慌张,可见这矮肥丑老的男人猥琐的盯着她看,她心中就涌满了厌恶。 马家在玉乡算是大户,马太公在世时做过乡耆,马家大郎如今担任里正,来的这位是马家老三。马三捻着下巴痦子上的几根毛,盯着温乐公主可劲的瞧。这荒郊野岭的怎地会出现这么一个小仙女?莫非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啧啧啧,瞧这水灵灵的大眼睛,这粉嫩嫩的小脸蛋,这杨柳枝一般的细身段,尤物啊!此般殊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几回? “敢问小仙女为何在此荒郊野岭逗留啊?是不是迷了路?”马三色迷迷笑道。 “此地风光甚好,我停下来看山看水看斜阳。”温乐公主道。 “噢,原来小仙女是在欣赏景色呀!”马三和家奴们挤眉弄眼笑着。 “是啊,眼前好好一副美景,突然间飞来了几只苍蝇,臭气哄哄,也不知是从哪个茅厕里飞出来的,扰了本仙女赏景的兴致。”温乐公主用手掸了掸裙摆,丝毫不加掩饰话语中的嫌恶之意。 马三脸色一僵,转即又满脸堆笑,问道:“小仙女是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呀?” “从北边来,往南边去。” “小仙女一人独往吗?可还有同伴?” “你问这么多作甚?关你何事?” “呦!怎么说着说着还生气了呢?”马三一步一步走近,泛着油光的肥脸上笑容越发怪异,“有人看见我马府的一个逃奴在你身后的这辆马车上。” “哦?”温乐公主挑眉,“谁看见的?” 马三看向一旁的门房潘银,潘银拍着自己道:“我看见的!” “本女郎的马车岂能让外人随便看?如果我给你们看了且车上并无什么逃奴,你给我跪下磕头认错如何?” 潘银露出惊愕的表情,叫骂道:“你个小娘皮,好生刁钻!” “我可事先跟你们说好了,别惹我,千万别惹我,否则我会让你们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温乐公主语气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呦呦呦,还挺嚣张,哈哈哈!”马三和家奴们顿时笑成一团。 “小娘皮,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主家是谁?敢在我们主家面前耍横的人还没出生呢!”潘银指着温乐公主蹦着叫嚷,其他家奴皆跟着附和。 “给我搜!”马三一声令下。 “不许碰我家女郎!”彩墨冲上河堤,见马府的家奴要对温乐公主动手,急得尖声大喊,“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温乐公主闭了闭眼,这个时候就是跑也跑不及了,得想个脱身的法子。 第45章 犯金枝 马三闻声转身往后看,在看到那肖似叶二娘的面容时,神情恍惚了一瞬,那如油炸过的猪皮脸就阴沉了下来,他眯缝着死鱼眼将彩墨上下瞅了个遍,冷声道:“小蹄子,果然是你!当年可让我一通好找,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还有胆回来!” “我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从前我年纪小,怕你,你莫以为我现在还怕你!你们马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娘怀着身孕你都下的去手殴打,她怀的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简直禽兽不如!”彩墨激愤痛斥,泪水涟涟。 马三讷讷,仍嘴硬道:“我打她时又不知她怀了身孕!” “我娘被活活饿死,你又怎么说?” 马三指着彩墨,一脸正色:“这事你不能赖到我头上。她落胎后,我有事出了趟远门,三月后归家她已经入土了。据夫人讲,叶二娘的病情日渐加重,到最后连稀汤都喂不进去,是病死的。我马府怎会缺她一口饭吃,你莫要听信谣言!” “我呸你个猪头老鳖孙!”知雨一蹦三尺高,叉腰大骂,“你还有脸说不赖你!叶二娘是清白人家女子,当年若非你整日纠缠,在乡里散播流言,坏了她的名声,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怎会委身与你做妾?做妾也就罢了,但凡你对她们母女好点,但凡你还知点礼义廉耻,叶二娘能年纪轻轻就没了?她们母女能阴阳相隔?有几个臭钱就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你当没人收拾得了你是不是?瞧瞧你那阴损样!回去你也扯根猪大肠仔细瞅瞅,瞅瞅跟你长得像也不像?我看呐,像得很,一母同胞!” 小丫头这番淋漓痛骂,只惊得众人都傻了眼。温乐公主没想到小知雨骂起人来一气呵成,文采飞扬,形神兼备,色香味俱全,简直叫人欲罢不能,拍案叫绝。 马三何曾被人这样贬损过,直气得七窍生烟,张牙舞爪,叫嚷着命家奴把彩墨和知雨抓起来。 家奴一拥而上,马三落了单,温乐公主赶忙叫车夫动手。那车夫常年伺候车马,自有一身好力气,反应也快,得了公主指示,三两步冲上前去用马鞭勒住马三的脖子。马三没料到有人敢对他动手,肥硕的身体拼命挣扎,可他越挣扎车夫勒得越紧,马三的脸都紫了。 “都住手!不想你们主家命丧于此,就给老娘都住手!”温乐公主站上车辕大喊。 马府家奴们见主家被挟持,纷纷住了手,不敢动作。 “彩墨知雨快上车!” 知雨拉着彩墨飞快跑上了车,温乐公主扬声对车夫道:“把这猪头老鳖孙踹河堤下面去!” “好嘞!”车夫将马三拖拽到河堤边上,一脚揣在他的肥腚上。 马三惨叫一声,滚了下去。家奴们吓得赶紧下堤去救。 车夫坐上马车,执了缰绳,对空甩了个响鞭,车子疾驰而去。 马三摔了个四仰八叉,灰头土脸,并未受伤,被家奴们搀扶起来,鬼叫道:“追!给我追!我要扒了她们的皮!” “公主,他们追上来了!”知雨趴在窗边探头向后看。 “不怕!”温乐公主趴在另一边,叫彩墨抱紧了她,她则探出半个身子出去,一个弹弓赫然出现在她手中,只见她捏住皮兜往后拉满瞄准了跑在最前面的争着立头功的潘银,“啪”的一声将石子弹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潘银这狗奴的狗眼。潘银捂着眼惨叫不已,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温乐公主一连弹射了几颗石子,弹无虚发,直打得后面哭嚎不止,不敢再追。 知雨大开眼界,一直“哇哇”叫个不停,手都拍疼了,兴奋得坐不住要飞起来:“公主,他们停下来了!公主太厉害了!公主你怎么这么厉害!” “雕虫小技而,不足挂齿!”温乐公主摆摆手,口中说着谦辞脸上却满是骄傲,她一把搂了彩墨,“如何?解气不?” 彩墨猛点头,握拳道:“解气!” “今日车夫大哥表现得也很好,回去本公主重重有赏!” “小的多谢公主!”车夫一听,咧开嘴笑了,赶车赶得更起劲了。 马三坐在路边,看着满手的血和手中的半颗断牙,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嘴里喷着血沫叫道:“快去衙门通知我那当县尉的大侄子,就说有人要害我性命,叫他派人拦住那仨小蹄子,断不能叫她们逃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却在驶上灞河桥时被前后堵截,困在了桥上。温乐公主掀开帘子,见来人有十几个,皆骑马穿衙役服,想来应是那马三报了官,让官差来抓他们了。 “公主,怎么办?是官差!”彩墨有些慌。 “官差来了不正好?咱有理走遍天下,大不了就跟他们去衙门走一趟,当着县令的面好好说道说道!”温乐公主说完,提着裙角就跳下了马车。 知雨和彩墨也跟着跳了下去。差役们见下来的是三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一时都看直了眼,心想那马三莫不是撞了鬼报错案,这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会害他性命? “你们可是从玉乡来的?”为首的官差正是马三的大侄子马奔,此人膀大腰粗,一脸横肉,一看就是个横惯了的。 “我等是从玉乡来的。”温乐公主直言道。 “玉乡有人报案说府里的一个逃奴勾结外人袭击主家,说的可是你们?”马奔手倒挎在腰带上,偏着头,目光一直在温乐公主身上睃拉。 “我等是打洛阳来的,来蓝田玉乡是为了祭拜故人。这两个丫头是我的婢女,这个是府上的车夫,皆有身契可以证明,并未有你说的什么逃奴。”温乐公主镇定道,“至于袭击,只怕是恶人先告状吧?我等在路上遇见几个乡野泼皮,光天化日之下对我等纠缠不休,言行猥琐,甚至还试图绑架。我等为了脱身,不得已才奋力反击。我以上所言句句属实,就是同那些泼皮对质也不怕,还请官差明察!” 马奔闻言迟疑了下,他三叔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而且这小美人言之凿凿,不像是说假话,可就这么把他们放了,他没法向三叔交代不说,连带着让弟兄们白跑一趟,少不得会对他有怨言。他正寻思着,桥下闹嚷嚷冲过来几人,正是马三带着家奴追来了。 第46章 叨叨令 “大侄子,你可要为三叔做主啊!”马三一手捂着还在渗血的嘴,一手指着温乐公主,哭得像杀猪一般,“你三叔的门牙都被这恶女打掉了半个呀!哎呦,疼死我了!” 马奔看到他三叔还有那些家奴的惨状,顿时震惊了。他们这是被眼前这位小美人打的? “这……这是被什么所伤?”马奔扶住马三问道。 “弹弓!这恶女使得一手好弹弓!”马三叫道,“不信你们可以搜,那凶器定然还在她身上!” “你说的可是这个?”温乐公主扬了扬手中的弹弓。 马三吓得急忙躲在马奔身后,哆嗦着叫道:“就是这个!大侄子你快看呐!凶器就在她的手上,她想抵赖都赖不掉!” “抵赖?我可从未想过抵赖,是我做的,我就敢认。”温乐公主微笑道。 “你既然承认持凶伤人,便随我去衙门走一趟吧!”马奔招呼手下,“把他们先绑了押回大牢候审!” 差役们得令围过来,知雨跳出来厉声喊道:“谁敢?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可知我们主子是谁?敢碰我们主子一下,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别看知雨人不大,气势却能冲天,三两句话就唬得那些差役不敢上前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主子到底是谁?”马奔也很好奇。 “我原本不想用身份来压人,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等当人犯缉拿。事到如今,我便让尔等开开眼,且知道我是谁,再决定是否还要绑了我等押回大牢去。”温乐公主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了皇家金牌,举在马奔眼前,“你看清楚了,” 几人凑上前来眯缝着眼仔细瞅,马奔咂摸道:“瞧这颜色,像是金的。” “什么像是金的?本来就是纯金打造!只有皇家子弟才有,睁大尔等的狗眼,我们主子乃是本朝大公主,尔等还不速速跪迎?”金牌一亮,知雨的底气更足了。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就连马府的家奴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温乐公主一愣,看了看自己的金牌,咋回事?不该是这反应啊! 知雨指着差役们怒斥:“尔等胆敢藐视皇威?” 马奔收了笑,伸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按着腰间的刀往前走了两步,眸色阴沉道:“我看胆大的是你们才对!胆敢冒充大公主,在此招摇撞骗,当我们蓝田人傻好骗么?” “此话怎讲?”温乐公主拧眉问道。 “就在几个月前,有人冒充皇亲国戚在本县行骗,装得那叫一个像!多少官绅上当受骗,就连我们县令都差点被他骗了。后来查出了那人底细,竟是个在洛阳勾栏里跑堂谋生的龟奴,学得了洛阳贵人的姿态声势就四处招摇撞骗,财色兼收,也算是风流潇洒了一段时日。露了底后,被游街示众,凌迟处死,曝尸三日!”马奔围着温乐公主转了一圈,盯着她道,“故而不是见过贵人,学得贵人的姿态声势就当自己是贵人了,也不是有几分姿色就当自己是公主了。小娘子,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免得到了大牢里受刑讯之苦。” “就是!瞧着柔柔弱弱一小女子,却胆大包天!要是冒充个县主乡君什么的,我等还有几分相信。竟然恬不知耻冒充大公主!公主没事跑我们这作甚?公主出行身边能没有仪仗护卫?公主能乘坐如此简陋的车驾?你行骗也不专业点!”马三上前斥道,他拉住马奔,“大侄子,快将他们捉拿归案,你便又为咱们蓝田立了大功一件!” 马三这一撺掇,马奔立刻让差役们动手,将温乐公主四人五花大绑押回了县衙大牢,不容分说。 蓝田县令何进一听又有人冒充皇室人员行骗,气得火冒三丈。想起上回他一时不察上当受骗,竟对一个勾栏龟奴行跪拜之礼,低声下气不说,还差点将自己的闺女搭上!他可是恨死了这些骗子,命马奔严刑拷问。 马奔却舍不得打,蹲在牢房门前劝温乐公主:“我看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定经不住打,你还是乖乖听话,都交代了吧!交代了也不怕,哥哥我自有法子保你。日后你便跟着我,多富贵不敢说,衣食无忧不让你受委屈还是能保证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温乐公主却叹了口气,道:“你出身蓝田大户人家,如今担任县尉,也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我且问你,被你收缴去的金牌可是镀了金的假货?” “并非。”马奔眉头一皱,那金牌拿着沉甸甸的不说,做工还很精致,确不似俗物。 “我是没有带仪仗护卫,所乘车驾也简陋,但这金牌却实打实是真的,若换成银钱,也能换不少,足够我吃喝玩乐的了。我为何还要随身携带如此贵重之物去行骗?”温乐公主耐心的同他分辩,“想必你也知道了,我那个叫彩墨的婢女是你三叔已故妾室叶二娘之女,当年你三叔遍寻她不着,是因她进了宫,做了宫女。我等昨日方抵达长安,之前听闻她的身世,甚为可怜,便决定带她回乡祭拜其母。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怕她孤苦伶仃再受欺辱。蓝田距离长安不远,快马往返不过三个时辰,你命人拿着金牌去入苑坊的雍王府呈给雍王鉴别,他一看便知真假。” 马奔见她说得有模有样,心中不禁打起鼓来。 “算了,你也不必麻烦。”温乐公主靠着墙,望着铁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我此行是私自出来,若我天黑仍未归,自有人来寻我。你要是觉得我撒谎骗你,等不得这一时片刻,大可刑讯逼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万一我真的是公主呢?囚禁公主,又该当何罪?” 马奔心里直突突,这小女子也忒镇定了!完全不像之前那个骗子,那骗子被揭了老底,衙役绑他时就吓尿了。 第47章 破阵子 马奔又去见了何县令,将温乐公主的话转述了一遍。何进借着霞光仔细看了看他呈上来的金牌,联想起这两日听到的消息,心里也有些毛毛的,他道:“那女子说昨日到的长安,凑巧的是温乐公主的车驾也是于昨日抵达了长安。按说一个骗子她不该对公主的行踪如此清楚,除非……”何进说不下去了,直觉脊背隐隐发凉。 “她还提到了雍王,若我们去了雍王府求证,证实那金牌是假的,她拖延这三个时辰对她而言也无甚用啊!”马奔道,“不过,下官觉得还是有蹊跷。她既是大公主,为何不让我们直接去大公主府求证?” 闻言何进打了个激灵,马奔不知道,他可是听说了。温乐公主刁蛮霸道,恶行昭著,天家将她赐婚于柴少主,可柴少主并不情愿,是被迫尚娶,二人关系定不睦。那送嫁的温衙内,虽是温乐公主的舅舅,可他并非温贵妃的胞弟,且天下谁人不知温衙内冷酷无情?想来舅甥关系也不怎么亲近。但雍王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弟弟,是温乐公主的七叔。牢中那女子不让去大公主府反而去雍王府求证,不知情者如马奔觉得蹊跷,可作为知情者的何进却觉得再合情不过!思索间他已冷汗直冒,指着马奔的手指都在发颤:“你这样,你亲自跑一趟,去入苑坊的雍王府,将金牌呈交雍王鉴别。如雍王不在府中,你再去崇仁坊的大公主府。” 马奔接过金牌,正待告退,一个衙门看守像后腚着了火般疾奔而来。 何进突然有种大祸临头之感,说话都结巴了:“何,何事如此慌,慌张?” 夕晖晚照,薄暮轻烟,数匹骏马急停在蓝田县衙外。 温在恒原本不想来的,可昨晚盛煦然和江英树都喝多了,今日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冷巍自请责罚,挨了二十军棍,有伤在身,不便再使唤他。孙粲负责更换车马,还要看顾公主的嫁妆,委实走不开。能去蓝田找那闲不住小丫头的只有他自个了。出发前他想起这是雍王的地盘,小丫头要是搞出什么事情来,雍王出面比谁都管用,于是他又拉上了雍王一同前往。走到半路,柴峻带人追了上来,他没说什么,因为柴驸马不来那才是不应该的。 柴峻原本也是不想来的,用过早膳他就在屋里院外走来走去,晃得阿吉眼晕。听李申来报说温在恒亲自去寻公主了,他拔脚就出了院子,叫上强波,带着几个亲兵,快马加鞭直追过去。在马上迎风疾驰时,他还咬牙恨恨的想臭丫头你最好别逃婚,要是逃了最好逃得远远的别让我追到! 何进提着袍衫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后来跟着一班小吏。 “不知雍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何进弯腰行了个大礼,诚惶诚恐。 “何县令无需多礼,本王也是仓促而来。”萧向安抬了抬手。 何进直起身,注意到雍王身后站的两个人。二人身量差不多高,穿暗蓝劲装的沉稳冷肃,面如寒玉,着银白锦袍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此二人气质卓绝,不似凡夫俗子,倒似天神天将。 萧向安侧身向何进介绍这二人,听完介绍何进意识到什么,腿一软竟跪下了,带着哭腔道:“下官有眼无珠犯了重罪,王爷救我啊!” 何进一跪,身后的一班小吏都跪了,马奔更是如五雷轰顶。 “这……这究竟是为何?”萧向安一头雾水。 温在恒和柴峻对视了一眼,能让一县的主官吓成这般,除了那丫头还能有谁?他们都好奇的是这一回那丫头又搞出了什么名堂。 何进扭身挥手示意马奔上前来,马奔跪行至他侧后,将金牌高高托起。侍卫拿了金牌呈给萧向安看,萧向安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面色沉沉道:“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奔不敢有违,据实以报。何进还命属下喊来了马三及其家奴。马三正在县衙的偏厅里验伤,心里琢磨着看能否让大侄子想想办法把彩墨给弄出来,这小蹄子当年跑得快,没叫他得逞,如今送上门来,他岂会再放过她?衙役叫他出去,他没有多想就跟出去了,一出衙门,只见蓝田县的大小官吏跪了一地,他立时懵住了。但他还不算傻,虽然尚未搞清楚状况,这蓝田的父母官都跪了,说明来人必定比何县令的官大,于是他带着家奴慌忙也跪了。 “他便是下官的三叔,彩墨的继父。”马奔道。 “请官家为草民作主啊!”马三以为大侄子在为他申诉,立马配合着号啕开了,“彩墨是草民的继女,失踪已有三年,今日忽闻她返乡,草民便急着去相见,想劝她归家。怎料她竟走上歪路,投靠恶女。那恶女冒充大公主,还持凶伤人,草民这门牙就是被她用弹弓给打断的,家中下人也皆为她所伤,此等恶女请官家严惩!” 马三说得激昂澎湃,拦都拦不住,何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马奔若不是跪得靠前,都想去后头捂住他的臭嘴了。 听了马家叔侄相差甚远的供述,萧向安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把金牌给了温在恒,微微俯身对何进道:“这么说大公主被你们当成恶女关进大牢了?” 何进伏地:“下官知罪,请王爷开恩!” “犯下如此重罪,本王也救不了你。”萧向安摇了摇头,声音忽厉,“还傻跪在这作甚?还不快些带路去把公主给放了?” “是是!”何进忙爬起来,领着萧向安等人进了县衙。 马三拽住马奔,一脸惊恐的问道:“可,可是真的?那恶……那女郎真是公主?” 马奔挣脱开,沉声怒斥道:“整个马家都要被三叔你给害死了!” 马三顿时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第48章 审旧案 温乐公主抱腿蹲在墙边,手里捏了根秸秆,在地上胡乱划拉着,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心想蓝田这么大,他们就是来找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县衙大牢。如果马奔依旧不信她,也不去长安求证,非要刑讯逼供的话,她还得想一套行骗的故事出来。娘的,只要少挨冤枉打,她能编出一百套来! 她脑海中正编排着,“咣啷”一声响,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火光照亮了入口处,沿着通道快速向她在的方位移动。温乐公主偏头看着那疾步赶来的众人,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有一脸焦灼的七叔,面无表情的舅舅,还有似笑非笑的驸马,呵……来得倒挺齐整! 哼! 温乐公主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继续在地上划拉。他们不来还好,他们这一来,她心里的委屈就漫了出来。 “快打开门呐!”萧向安急得直跺脚,抓着栅栏问温乐公主,“乖乖,我的小乖乖,你怎样?可有受伤?” 温乐公主头都不抬一下。 牢房门被打开,萧向安和温在恒走了进去,柴峻则抱臂倚着门框,看着那缩成一团委屈巴拉又透着倔强的小丫头,想笑却笑不出。他已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不是逃婚,而是为她的婢女撑腰来了,只不过没撑住。 温在恒半蹲在小丫头前面,见她虽蓬头垢面,身上并无伤痕,难得一笑,问道:“蓝田一日游如何?” “好得很。”温乐公主淡淡道,“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出,堪称完美。” “听说你还持凶伤人,我怎不知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弹弓高手?”温在恒眸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小露身手罢了。”温乐公主扔了手中的秸秆,抬眼看着温在恒,纠正他话里的偏颇,“我那不叫持凶伤人,是行侠仗义,惩治刁民。” 温在恒点了点头,笑了。柴峻走过来,弯腰手按着膝盖,戏谑道:“侠女如今身陷囹圄,需不需要我等英雄救美?” 温乐公主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们不来,我也能搞得定。他们收缴了我的金牌,我让他们去雍王府求证,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顶多我在此歇一晚上,这间牢房宽敞又凉快,舒服着呢!” 兴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多人,那藏在草垫下的老鼠也想出来凑个热闹。温乐公主话音刚落,便听见墙角的草垫下传来了“沙沙”声,紧接着她用余光瞄见那草垫竟隆起了一块,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拱着拱着就往她这边来了! 小丫头“啊”的尖叫一声,站起身躲在温在恒身后,指着那草垫下快速跑动的老鼠尖声大叫:“老鼠!有老鼠!那里!那里!别过来!” 老鼠似乎被尖叫声吓到了,加之前后左右都有驱赶它的声音,它吓得在牢房里四处乱窜。这下可好,温乐公主被它吓得又蹦又跳,尖叫不已。忽然,她脚下一空,竟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惊慌之下她抬眼去看,看到了温在恒微微敛起的眉峰和沉凝的双眸。他抱着她两个旋身就避到了牢房门口,那闷头乱窜的老鼠钻进墙洞里跑了。 柴峻回头,看见温在恒放下温乐公主,虽然明知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舅甥,可他心里还是不爽得很。他见她的脚上还带着脚镣,火气一股脑儿地冲何进等人发了出来,他“咣”一脚踹了下栅栏,吼道:“还不把公主的脚镣打开!囚禁冒犯公主,你们该当何罪?” 狱卒赶忙爬过来给温乐公主卸了脚镣,何进带着一众下属跪地请罪,温乐公主看了眼温在恒,心中镇定下来,对何进道:“我给你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我的婢女彩墨从同乡口中得知她的母亲叶二娘是被马府苛待,活活饿死的。然而,马三却听其夫人说叶二娘是病重不治死的。叶二娘虽是人妾,但亦是条人命。我既然来了蓝田,这事定要问清楚了。想必马三还在县衙未走,请七叔派人随马县尉跑一趟玉乡,将马三夫人也带来县衙,咱们就来个公堂断案。” 待温乐公主梳洗完毕,换了套干净衣裳出来,马三夫人已被带至衙门。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面黄,高胖,额际发丝稀疏,头上却顶着厚重的发髻,一看便知是假的。她一向看重大侄子马奔,骤然被他请去衙门,她吃了一惊,问为了何事,马奔却支支吾吾,只说马三也在衙门,她到了便知。 马奔不得不佩服温乐公主,让他去玉乡带人不过是因为他熟门熟路,且是熟人,省时省事。但她又让雍王府的侍卫跟着他,目的就是防止他和马三夫人串供。 马三夫人头一回进公堂,见里面或站或坐或跪挤满了人。何县令她是见过的,坐在正中那个就是,平时都是坐得稳如磨盘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那椅子上就像长了钉子,扎得他坐不住,不停的用帕子抹着脑门上的汗。何县令右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长眉细眼的锦衣郎君,瞧着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手里摇着折扇,那黑色扇面上用金漆草书了个“醉”字,他的坐姿倒是闲适得很。他身后的两个年轻郎君,一个负手而立,神色端肃,一个抱臂而立,睥睨倨傲。 马三夫人只瞟了一眼,心里就直呼天爷呦,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英俊的郎君!她不敢多看,视线转到何县令的左首边来,只见那里坐着一个小娘子,十五六岁,上着梨花白刺绣短襦下着豆青素纱长裙,娇美水嫩,天仙一样,让人见之忘俗。小娘子身后站着两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瞧着年纪都不大,都是娇滴滴的。马三夫人扫了一眼就垂下了眼。须臾,她忽地抬起眼,直盯着彩墨瞧。 彩墨也正看着马三夫人,看着这个曾把她的脸拧得青紫还罚她和母亲跪碎瓷的主母。那年她不过十岁,因犯了个小错就被主母叫到房里责骂,婆子推搡她时,她没站稳碰倒了身后架子上的花瓶。主母暴怒,直接上手打她,她母亲被婆子拦在外头哭求,最后主母命人将碎瓷洒在院中,罚她们母女跪在上面思过。当时她哭着问母亲,为何寄人篱下讨口饭吃那么难? 第49章 揭真相 “还不快跪下!”跪在堂中的马三使劲扯了下马三夫人的衣摆。 马三夫人这才注意到马三满是血污的脸,惊得她忘了场合大叫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流血了?你的牙……” “肃静!”何进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马三夫人吓了一跳,忙跪下回禀道:“民妇马窦氏,玉乡马三郎之妻。” “王爷、公主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王爷?公主?马窦氏愣住,马三又扯了她一下,她这才懵着脑袋嗡声叩拜。 “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陈年旧事。”何进说着指向彩墨,“马窦氏,你看清楚,可认得公主身后左边的这位小娘子?” 马窦氏再笨也隐约明白了几分,不由得往马三身上靠了靠,紧张道:“民妇认得,她叫彩墨,是我夫君以前的偏房叶二娘之女。” “本官且问你,叶二娘是如何过身的?” “她,她是病死的呀!” “所患何病?可有请郎中诊治?” “她,她,她怀胎三月小产,坏了身子,之后崩漏不止,郎中也看了,药也吃了,总不见好,最后就撒手去了!”马窦氏掏出帕子掩面而泣,“她是个命苦的,我同她姐妹一场,虽事隔数年,每念及过往,我总忍不住伤心落泪。” 温乐公主转首看了眼握紧了拳头欲同马窦氏争辩的彩墨,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马三扶住马窦氏,也挤出了两滴泪来,言辞恳切的对彩墨道:“墨儿,你都听到了,我告诉你的并不假,你娘她真的是病逝的。” “那我问你,叶二娘因何小产落胎?”温乐公主问道。 马三脸色骤变,嗫嚅道:“她,她身子一向不好……” 温乐公主冷笑一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事实不是你们三言两语能蒙蔽得了的。”她又对何进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县令不妨将马府家奴传唤到堂,逐一过问。” 何进命差役提来了一个家奴,叫阿贵,是伺候马三多年的随从。阿贵是被两个差役架上来的,下午的事他全程参与,自知他们闯下了什么祸,如今堂上坐的是谁。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尊贵的人便是何县令了,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王爷、公主。他怎能不怕?被差役扔在堂下,他吓得跪趴在地,不敢抬头,浑身抖得像才从冰河里捞出的落水狗。听到何县令问他可知叶二娘是如何过世的,他哆嗦着回说是得病死的。 温乐公主斥道:“惹了本公主,死到临头还撒谎!” 阿贵吓得猛地抖了下,磕头磕得“咣咣”的,连呼“饶命”。 “你不敢说实话,是怕你们主家,还是怕你们夫人?”温乐公主又问。 阿贵稍稍偏头,瞄向马三,马三指着他急道:“你给我实话实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得了主家的命令,阿贵才道:“小的也是听沈七娘身边的婢女辛儿说的。” “沈七娘是何人?”温乐公主问。 不等阿贵回答,何进就道:“这沈七娘乃是勾栏院里的一风尘女子,后被马三看上,帮其赎了身,收作偏房。” 温乐公主嫌恶的瞪了马三一眼,让阿贵继续说。 “叶二娘被主家抓回来后,被禁足在院里。辛儿的姑婆负责照顾叶二娘的起居,据辛儿私下里说,她姑婆不止一次看见叶二娘呕吐,估摸着……估摸着是怀了身孕。辛儿就将此事告知了沈七娘,沈七娘无法生育,她怕叶二娘诞下子嗣,日后在府里比她有身份,就急慌慌跑到夫人那里挑拨……” “什么?”阿贵话还未讲完,马三就惊了,扭头看向马窦氏,问她,“你们早知道叶二娘怀有身孕?” 马窦氏神色惊慌,一手抓住马三的胳膊:“夫君,你莫要听这狗奴乱讲!”一手指着阿贵,“狗奴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回去我撕烂你的嘴!” “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你敢威胁证人?”温乐公主怒视着马窦氏,柳眉一抬,“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马窦氏立时不敢吱声了。她是跋扈惯了,可天下第一跋扈在此,哪还有她发挥的余地? “阿贵你还知道什么,继续说!”马三道。 阿贵道:“辛儿听见沈七娘对夫人说,说叶二娘私逃被抓回来,家主一时愤怒打了她几回,并未将她发落,气消了还留着她,可见对她是有些情分的。要是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生的又是个男娃,家主不仅既往不咎,对她的宠爱必定胜过从前。到那时再动她,就难了。夫,夫人说……说叶二娘怀孕一事先不要声张,也不要请郎中过来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让沈七娘按照她说的去办。当晚,家主歇在沈七娘屋里,辛儿听见沈七娘向家主说起叶二娘,说白日里去探望叶二娘,她却哭哭啼啼,感念已故前夫对她的好。家主当时就气得不行,把手里的茶盏都砸了,沈七娘劝了好久才劝住家主。 过了两日,小的亲耳听见夫人对家主说叶二娘回来后整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人在马府心在外,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事情传出去,乡里乡亲议论纷纷,小郎君在乡学都被人指指点点。家主听后勃然大怒,冲进叶二娘的院子就将她打了,那回家主在气头上打得确实狠了些,叶二娘当时就不好了,捂着腹部缩成一团,身下血流不止。家主见状也慌了,忙让小的去请郎中,郎中瞧过家主才知叶二娘怀有身孕一事。下人们知道此事的不在少数,可谁也不敢透露半分。” “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三双目通红,指着马窦氏,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个毒妇!竟然连我都敢算计!” 马窦氏瘫坐在地上,哭道:“夫君,我也是受了沈七娘的挑拨啊!叶二娘一向温顺,若非那贱人来我这说三道四,我岂会一时糊涂对她下手?” 第50章 主公道 “好一个一时糊涂!”温乐公主拍了拍手,“你的一时糊涂差点让人一尸两命。好,这一回权且当你是受人挑拨一时糊涂,那之后呢?叶二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说!你原原本本告诉我!”马三厉声道。 马窦氏大哭道:“夫君!我嫁给你二十多年,给你生育了两个孩子,我是你的嫡妻啊!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小妾?你怎么能这么对我?那寡妇已经死了快三年了,尸骨都烂成泥了,现在穷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事情传出去,你让两个孩子怎么办呐?莲娘在婆家受的气还不够多吗?大郎也要议亲了呀!夫君,你不为我想,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啊!” 马窦氏这厢哭得肝肠寸断,温乐公主却突然站起身拿起案上的惊堂木“啪”地重拍了一下,把堂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何进,更是吓得举起双手往后闪了闪。 温乐公主冷眼瞅着马窦氏,道:“你倒不傻,紧要关头知道惺惺作态,搬出骨肉情深这一套来。你的孩子是骨肉,叶二娘的孩子就不是她的骨肉了吗?你身为一家主母,只知道为你的孩子着想,叶二娘的孩子呢?一个胎死腹中,一个流落在外。自己做下了没脸的事,让夫君蒙羞,孩子难堪,你还有脸哭?我呸!” 天色暗沉下来,公堂上点上了烛火。温乐公主又坐了回去,拢着丝质披帛不急不缓道:“叶二娘的死因尚未查清楚,既然马三夫人不肯招,请明府继续提审家奴。” 这次被差役带上来的是门房潘银。这厮本想立头功来着,结果被温乐公主用弹弓射中了左眼,如今他的左眼肿得像烂了的核桃,周围一片青黑。今日马府这祸由,说是这厮一心捞功请赏所致也不为过。若非他向马三通风报信,温乐公主这会儿都安然回到长安了。 潘银一被带上来,马三就恨不得撕了他,不用何进问询,马三自己就道:“叶二娘的事,你知道多少,尽数道来!” “是!是!”潘银抖抖索索讲了起来,“后院内宅之事小的多半是从负责浣洗的张婆子那听来的。叶二娘过身后,是她和马南家的一起为叶二娘收的尸。据张婆子说,叶二娘落胎后一病不起,主家请了县里的宋郎中来家里为她诊治,吃着汤药慢慢调养着。主家之后因事出了趟远门,去了江陵。叶二娘的药吃完后,马南家的去问夫人要不要再照宋郎中的方子抓药回来继续给叶二娘吃。夫人,夫人说,说她叶二娘一个破落户的寡妇,也配让宋郎中给她瞧病?她想要继续吃药,让她自己出钱买去。可叶二娘自从被抓回来后,就被关在小杂院里,身上是一文钱没有。断了药,叶二娘的病情就逐日加重,到最后病得奄奄一息,卧床不起。那时赶上马南家的闺女出阁,她向夫人告了三日假,以为夫人会安排人看顾叶二娘,谁知……等三日后她回来,发现叶二娘已……已僵冷气绝。她才知夫人并未安排人去看顾,叶二娘那三日滴水未进……” 潘银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马三泪流满面,抓住马窦氏的衣襟,吼道:“你不是说她是病重不治身亡的吗?你这个毒妇,你不仅算计我,你还骗我!”恼恨至极的马三一耳光甩在马窦氏的脸上。 马窦氏被打得趴倒在地,仰起脸时嘴角带血,假髻都歪了。她瞪着马三,语气惊愕中带着鄙夷:“你打我?你竟为了个妾打我?显得你对她有多情深意重吗?可笑之极!虚伪至极!那浪货沈七娘可是在她之后进的门!跟妓女寡妇共侍一夫,我都成了全乡人的笑柄!我歹毒,我虐待叶二娘母女,可你对她们又做了什么?当年叶二娘为何要带着彩墨私逃?” “你给我住嘴!”马三急忙喝斥。 “我偏要说!你霸占了叶二娘不说,连她的女儿你都想霸占!那丫头当年还不满十二岁!叶二娘拼死护住了她,被你一顿毒打,她怕你再起歹心,才连夜带着她逃了。你罔顾人伦,人面兽心,你有什么资格打我?”马窦氏彻底豁出去了,一口带血浓痰吐在马三身上。 审问到这,算是真相大白了。早已哭成泪人的彩墨跪在温乐公主身前,重重磕了个响头,谢公主为她母亲主公道。 萧向安素来和善的面容都阴云密布,一派凝重。为富不仁的事他多有耳闻,比这残忍的也有,可听说远比不了现场来得震撼。将结了痂的陈年旧事这么层层剥开,竟剥得体无完肤,淋漓惨烈,到最后才发觉那真相比想象中的还不堪。 温乐公主拉起彩墨,对何进道:“剩下的事就交由何县令按照礼法规程处理了。” 何进躬身一拜,语气坚决:“下官定秉公执法!” 温乐公主淡然一笑,秉公执法?说得冠冕堂皇!叶二娘虽然是被马府的男男女女磋磨虐待死的,但她身份卑贱,以大梁律法,真追究下去也不能把马氏夫妇如何,顶多把沈七娘推出来定个妇德有失的罪名,打个几十板子了事。 温乐公主走到马氏夫妇前面,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道:“辱骂冒犯公主,是重罪,治你个全家流徙三千里都不为过。念你们不知情,本公主可以开恩饶你们这一回。不过,叶二娘之死,你们说一千道一万,承不承认都难辞其咎。本公主命你们明日给叶二娘的坟墓立碑,你们夫妇并沈七娘跪在她坟前悔忏三日。以后,逢叶二娘祭日、清明、中元、寒衣都要到她坟前祭拜。此事请何县令公之乡里,请全乡人监督。若有违背,被本公主知晓,倒霉的可就不止你们三房了。” 温乐公主说完,扫了眼立在一旁的马奔。马奔汗如雨下,吓得垂首缩肩,大气不敢出。 第51章 灞水上 夜幕降临,月色撩人。 案子审完也到了饭点,何进再蠢也不会让贵人们饿着肚子离开,于是在请示了雍王后就在县衙后院设宴款待,所有菜品皆是在离县衙不远的酒肆里做好提过来的。由于时间仓促,且雍王交代饭后还要赶回长安,一切从简即可,所以晚膳并不丰盛。 可温乐公主真的饿了。饭菜还没摆齐整,她就拿起筷箸夹了只卤羊蹄吃了起来,吃了几口觉着用筷箸吃得不爽利,就舍了筷箸,直接上手了。两只卤羊蹄只消片刻功夫就啃得干干净净。她吃得专注,目光没离开过羊蹄,吃完舔舔嘴角,拿起帕子擦手,这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萧向安呆了呆,看向盘中的卤羊蹄。他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按理说温乐公主应同他一样才对啊!瞧她吃得那么香,难不成这小地方做的比他王府的厨子做的还好吃?萧向安夹起一个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品了品味道他就放下了,不过如此。 温乐公主稍稍收敛了吃相,边舀鱼羹吃边腹诽,为何每次聚餐这帮人都爱盯着她看?没见过仙女吃饭么?真是的!呀?这鱼羹味道不赖呢!怎么只有这么一小碗?喂鸟呢! 眼见这丫头三五口就吃尽了一碗鱼羹,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温在恒和柴峻几乎同时把自己那碗没动过的鱼羹搁在了她的桌上。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可尴尬不过一瞬,温乐公主就把两碗鱼羹都挪到了自己面前,高兴道:“舅舅和驸马都不爱吃鱼羹吗?那可太巧了!给我就对了,我爱吃啊!我正愁不够吃呢!” 说着她就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两碗皆空,几碟配菜也被一扫而净。吃完这些,她还吃了一张卷了肉碎的烙饼,几块点心,饮了半壶乌梅汁。 柴峻从未见过这么能吃的女子!刚开始他还觉得有趣,到后面他真怕她吃撑了! 温在恒生生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心道罢了,小丫头奔波劳累一天定是饿坏了,就让她吃个痛快吧。至于规矩礼仪,他又不是没跟她讲过,可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白费他口舌。 饭菜撤下,清口茶水端了上来。给温乐公主上茶之人忽然跪下了,温乐公主转身一看,见是马奔。 马奔道:“下官有眼不识公主,言行多有冒犯,请公主责罚!” “你也是不知情的,但以权谋私到底触犯了律法,至于怎么个判罚……”温乐公主看向何进,“请何县令处置。” 何进忙起身,坚决道:“下官定秉公执法!” 马奔谢了恩,退下了。他明白公主让何县令判罚,对他已是开恩。 柴峻见此人一脸横肉,面相凶狠,便问温乐公主:“他怎么以权谋私了?” 温乐公主原本不想提这茬的,她心里憋的火都快灭了,可柴峻这么一问,犹如火上浇油。她冷然一笑,道:“在牢里,他劝我将冒充公主行骗之事乖乖招供,免得受皮肉之苦。还说即便招了也不怕,他自有法子保全我。日后我若跟了他,他保证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 此话一出,柴驸马的俊脸霎时比夜色还暗沉。脸色难看的何止他一人,温在恒搭在膝头的大手骤然紧握成拳,他冷冷看向温乐公主,小丫头竟坦然以对,耸了下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很乐于见他怒火中烧却不能把她如何的隐忍。 温乐公主心下暗爽。生气吧?恼火吧?谁让你们姗姗来迟?谁让你们看我笑话?我就作天作地作一年四季,怼你怼他怼玉皇大帝!小女子有刺,没事别招我! 返程是乘画舫回去的。 温乐公主趴在窗边静静望着岸边的点点渔火,忽然诗兴大发,吟道:“灞水渔火稀,残月对愁眠。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知雨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小声问彩墨:“天上的月亮明明是圆的,公主为何说是残月?” 彩墨道:“作诗都是这样的,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致便不同。人伤怀之时,哪怕晴空朗朗,看在他眼里也是阴云重重。” 知雨了悟的点点头,问:“公主好好的,怎地又伤怀了?”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晚上没吃好?你不觉得那羊蹄卤得有些咸吗?” “咸吗?我倒没觉得,我从小吃的就是这个味。” 两个小婢女正低声闲聊着,见温在恒走进了船厢,她们忙闭了嘴,屈膝行了礼,就站外头去了。 温在恒在温乐公主对面坐了,掏出金牌,搁在桌上,手指点了点,道:“若我猜得没错,这就是你胆敢私自出行的依仗吧?” 温乐公主闷头不语,这位的每日一训又开始了,她乖乖听着便是。 “这金牌是皇家之物,别说在蓝田,在洛阳又有几人见识过?说你聪明吧,你时而又做些傻事。说你胆大吧,一只老鼠就把你吓得连蹦带跳。还行侠仗义,惩治刁民?若非仗着公主的身份,就凭你?你还没忘了此行去西北的目的吧?惹怒我,你是不是很开心?如今闹得欢,到时死得惨,我是不会救你的,懂吗?” 温乐公主垂眼听着,长又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两道暗影,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温在恒,道:“我懂。” 我懂你不会救我,你也救不了我。我的使命是死,你的使命是送我去死。你只会亲手把我推入火坑,然后一走了之,回洛阳继续做那个一呼百应,威名赫赫的温衙内。也许某一天你偶然想起我,就会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暗想那丫头当初可把我气得够呛,死了活该。 温在恒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她懂?她懂什么? 心如针扎。 “驸马来了!”外面响起知雨的声音。 温在恒站起身走了。 温乐公主松了口气,挨过每日一训,她今日算是通关了。不过,柴峻来做什么?晚饭后他就一直黑着脸,对她不理不睬,好像她欠了他八贯钱八百年没还了似的。 男人就是麻烦。 第52章 夜流萤 温在恒从厢房里走出,瞥了门口的柴峻一眼。这一眼,三分冷漠,七分敌意,十分不友善,看得柴峻莫名其妙,火气直冒。若非温在恒没有停留,移步往船尾去了,他就要揪住他好好问一问了。娘的,不服气来打我呀!早想同他一较高下了! 柴峻面色阴沉的走进了厢房,见温乐公主一脸戒备的望着他,他嚷道:“我又不是来吃你的!” “那你来做什么?” “嘿,别人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柴峻好笑道,“有你这么跟夫君讲话的吗?” 温乐公主嗤笑一声,叹道:“话不要说太早。” 柴峻一愣,问:“什么意思?” “你我本来就是你不情我不愿,都心知肚明,委实没必要套近乎,听着别扭得慌。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只你我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柴峻咬紧下唇,盯着温乐公主,她的脸庞在白纱灯笼的映照下略显苍白,但眉目柔和,神情平静,说话时不急不徐,不像是说气话,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怎么说的。 柴峻很气愤,又很无奈,颇有种小心翼翼刚萌发的新芽被人一把薅了的感觉。 “你怎么能这样呢?”柴峻坐下来,倾身凝视着她,眸光前所未有的真诚,语气也绝无仅有的恳切,“虽然我们尚未拜堂成亲,但天下人皆知你是我的娘子,你之前不是也说去定瓜州了吗?说过的话,难道不算数了?” 温乐公主被他瞧得垂下了眼,手指划着桌面,道:“我不想去的。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难出,总归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去了就不想走了!我跟你讲,我们瓜州可好了!商贸繁荣,东来西往的什么人都有,热闹着呢!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景色也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你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柴峻喉间一梗,接下来想说的话囫囵个咽了回去。 “为何?” “……离家太远。” “你若想家了,每隔三五载我带你回来探亲便是。” 温乐公主笑了,轻叹一声,道:“我说了去瓜州,就一定会去的,你大可不必这般……费心思。” “我……”我真心实意的好不好!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执拗呢?柴峻极力克制,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徐徐图之,他笑问,“你怎么总是把我往坏里想?” “是我把你往坏里想,还是你本来就坏?把一个小女子扔在华山上过夜不管不顾,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你还让我怎么看你?” “我没有不管不顾!我……”柴峻郁闷极了,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他宁愿被她埋怨怪罪,也不会舍弃男儿颜面,“我后来不是背你下山了吗?你自管呼呼大睡,把我累个半死!这事难道还不能扯平吗?” 温乐公主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行吧,就算扯平了。你还有事吗?” 柴峻这才想起他来找她的正事,道:“你跟我来。” “去哪儿?” “你跟我来就是了。” 柴峻把温乐公主带到了上层的甲板上,四周黑麻麻一片。除了岸边零星的几点渔火,什么也看不到。柴峻叫温乐公主不要着急,慢慢等,至于等什么他又卖关子不说。就在温乐公主困得眼皮打架时,柴峻忽然叫道:“看!看那边!” 温乐公主猛地睁开眼,迷怔了会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岸边漆黑的树林中点点绿光飘忽隐现。她揉了揉眼,再看过去时,那绿光越来越多,连成片,在河面上飞来飘去,煞是好看。 “是流萤?”温乐公主完全醒了,露出惊喜的神情。 柴峻笑了,就知道她肯定会欢喜。很快,一些流萤被光亮吸引,朝画舫飞来,有几只就停在温乐公主身前的船舷上。她轻轻俯身,盯着这几点萤火细细观察,她伸出手指想触碰下这幼小的生命,它们却躲开了,飞上她的头顶,装点她的发髻。 看着笑得格外童真的她,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柴峻心间蔓延,些微酥麻,些微痛痒,些微欢喜,这感觉他不曾有过,陌生又美好。他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什么也不做,就陪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看她睁着黑亮的眼眸,洋溢着甜美的笑,像个孩子般无忧无虑。 多年以后,柴峻率领千军万马夜过灞水,再次见到这萤火,情不自抑的想起当年的她,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她就像这萤火,美得极致,也美得脆弱。那夜金戈铁马,西北军势如破竹,意气风发的主帅却蓦然泪流…… 听到楼上的欢呼赞叹声,在船尾吹风的萧向安笑了笑,对温在恒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皇兄会放心让温乐远嫁,她已不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了。虽然性子还是那么刁蛮,但她已懂得识大体,知进退,有分寸,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知道为他人着想了,我这个当叔叔的也甚感欣慰。” 温在恒却笑不出来。 萧向安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臂,道:“你呀别整天绷着个脸,我看温乐那丫头都有些怕你。你可是她舅舅,是娘家人,西去这一路上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了,你可得看顾好她,为她撑腰,断不能叫她被柴家那小子给欺负了!” 温在恒嘴角一斜,露出一丝苦笑来,道:“没人欺负得了她,都是她欺负别人,包括我在内。” 萧向安愣了下,旋即用扇子敲着手掌大笑起来。 第53章 雪丝剑 静谧的夜色下,画舫顺着平缓的河流驶入长安。在渡口换乘早已准备停当的马车,一行人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 柴峻前脚刚走进院子,诸葛子获就迎面朝他走来,神色少见的凝重。 “李申遇袭。” “伤着了?要不要紧?”柴峻脚步不停,大步赶往李申的住处。 “伤势倒不重,都是皮外伤。” “什么时候的事?” “天将黑的时候,在西市被人跟踪,转至暗巷,引得主谋现身,是李光魏。” 说着,他们就来到了李申的房中,见他裸着上半身,肩膀斜着缠了一圈白布,隐有血色透出。他从周毓手中接过碗,饮尽汤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你坐着别动。”柴峻抬手阻止他站起来,在他旁边的椅子撩袍坐下,“能伤着申哥,可见李光魏身边是藏有高手的。” “是雁荡吕游龙。”李申道。 “是他?”柴峻讶然,显然听说过此人,“他不是出家当和尚了吗?” “当年在灵泉寺因和香客起争执,他失手杀人,被官府通缉,就逃了。自此再无消息,未曾想时隔数年再相遇,他又回到了李光魏身边。”李申道。 “他们可是为了望山居一事而来?”柴峻问。 “没错。” 李申将遇袭的经过讲了。他家娘子的堂叔住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两家时有书信往来,下午他得了空便来拜会堂叔。在堂叔家用过晚膳,他就告辞了。经过西市,他下马慢行,想为妻儿捎些时兴的玩意儿回去,就在他停在卖小儿玩具的摊前挑选时,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道望向他的阴冷视线。 李申不动声色,挑了几样,付了钱,继续往前走。出了西市,他牵马进了延寿坊,拐进一条暗巷中,静立等待。他李申出来混这么多年,上过尸山趟过血河,没带怕的。 果然,很快巷口就出现了几个身影。借着夕晖,他看到为首的那人身形瘦高,穿着一袭鸦青布衫,面庞清俊,眼眸深邃,唇上留着稀疏的一字胡,笑起来自带几分邪气。他身后紧跟着一人,光头大胡子,胡须也不知多久没修剪了,竟在下巴底下编成了半尺长的辫子。此人身材魁伟,穿着灰麻布衫,左袖管下未见手露出来,倒露出半个铁钩,看着叫人瘆得慌。二人向李申走来,其余三五人则守在巷口。 李申出门未带惯使的长枪,腰间只挂着一把短剑防身。见两人越走越近,他将手按在了剑鞘上。他猜得没错,走在前面留一字胡清流士族模样的便是前朝皇室的嫡支后裔、魏后主的孙子李光魏,走在后面留辫子胡狠厉屠夫模样的是他的贴身护卫吕游龙。 李申上回和吕游龙打,是在七年前的玉门关,那时他还双手健全,使的是雁荡吕家祖传的雪丝剑。两人比拼了几十个回合,胜负未分,就在那时忽然天昏地暗,黄沙漫卷,一场沙暴骤然而来。所有人都慌着寻找掩体躲避,他们也停了手,彼此恨恨瞪了对方一眼就散开了。风暴过后,吕游龙护着李光魏已逃之夭夭。 一别七年。李光魏除了蓄了抹胡须外,并无太大变化,还是一副颓丧废材样。吕游龙的左手没了,装上了铁钩,人也变得更加阴鸷。只是不知他的左手是如何没的,毕竟雪丝剑独步天下,能伤他的人寥寥无几。 雪丝剑,顾名思义,若想练成最上乘的十字剑法,须得苦心孤诣,等参透其中要领人已白发苍苍。吕游龙虽极具武学天赋,七年前他仍是一头黑发,可见那时尚未练成十字剑法,如今剃光了头,也不知他的造诣如何了。而且断了只手,他还会使雪丝剑吗? “李将军,别来无恙?”李光魏嘴角噙笑,声音幽沉。 李申鄙薄一笑,回道:“我自是好得很,不劳你操心。倒是你,几年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早就去地下见你先祖了呢。” “光复大业未竟,叛贼余孽未诛,彻岂敢去面见先祖?”李光魏声音并不大,但因气口短,每半句的最后一字都落音很重,显得有些阴狠。 “魏朝腐朽没落,早已被世人所弃。而大梁开国至今已传承四代,筑下近百年基业,你还不死心吗?复辟?你靠什么复辟?纵你富甲一方,也是只见不得光的地鼠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李氏皇族报覆国之仇,百年亦不迟。机会等一等,总是有的。如今之梁朝,危机四伏,很快,这天下就要大乱了。”李光魏阴森森一笑,“可是你却看不到了,因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光魏话音刚落,吕游龙暴喝一声,人如旋风般朝李申袭去。李申拔剑相迎,二人使的皆是短兵器,近身搏斗,“乒呤乓啷”之声不绝于耳,战况激烈胶着。李申和吕游龙交过手,领教过雪丝剑的厉害,未曾想短短几年他这铁钩手竟也练得如此凌厉狠绝! 李光魏退至墙边观战,高手过招,果然精彩纷呈。他其实并不想杀李申,是李申逼他的。 算起来,李光魏和李申三代以前还是表亲。李申的曾祖母是魏后主李逊的亲姨母,嫁于将军李充为妻,而李充又是李氏皇族的旁支,虽然血亲关系稍远,但在魏朝也是显贵之家。梁太祖于幽州起兵伐魏,自北向南,从东往西,大军如洪水过境,所向披靡。当时李充奉命守汤阴,苦守月余,没有等来援兵却等来了酷寒暴雪。城中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和士兵冻死饿死,身为守将的李充备受煎熬。彼时他收到确切消息,本来奔赴汤阴支援的东路军永远不可能来了。 第54章 搅局者 没有人真正在意汤阴的死活。 国将不国,长安的李氏皇族还在为由谁继位斗得你死我活,军中的争斗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失望透顶的李充在苦守了两个月后,命人送出降书,打开城门,然后他从城楼上纵身一跃,身体被城下密密麻麻的铁蒺藜扎成了血筛,死状甚是可怖。 梁兵前军统帅许章敬其是条汉子,命人厚葬了李充。李充之妻身着孝服于茫茫大雪中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跪在将军府门前,恳求许章留稚子一命。许章应允,她便用藏于袖中的利剪刺穿脖颈而亡。得胜的许章却心情沉痛,他抱起染血的襁褓,将这个孩子收为义子。 这个孩子就是李申的祖父。他自幼就背负着叛将之子的污名,被人指着鼻子欺辱谩骂,一生郁郁寡欢不得志。到了李申的父亲这一代,境况略好,李申的父亲还谋得了军职。就在他们以为日子会逐渐向好时,顽固的李氏皇族后裔联合魏朝旧臣密谋刺杀高宗,高宗震怒,下旨彻查。此案牵连甚众,李申的父亲也被削职查办,在狱中更是遭到了一同被捕得魏朝旧臣的诬陷,最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判全家流徙朔方。 李申的祖母病逝于流放途中,此后五年间李申的母亲、父亲先后去世。李申尚未及笄的姐姐被一个叫严登的副将看中,强纳为妾。两年后,姐姐因难产而亡。伤心欲绝的少年李申持剑砍伤严登,连夜逃跑,几经辗转逃至瓜州,正好遇到柴家军招募士兵,他便参了军。而后,他日渐展露头角,被柴宗理提拔重用。 几代人颠沛流离,忍屈受辱,最后更是家破人亡,李申对李氏皇族的仇恨可以说不共戴天。他暗中一直在打探李氏皇族后裔的消息,七年前叫他逮住一回,可惜让他们趁风暴逃了。之后,李光魏销声匿迹了几年,今年才开始偶有动作。望山居一试,果然引他出洞了。 李申等的就是此时,但吕游龙是个极难对付的。从夕晖晚照的黄昏战至夜幕降临,二人身上皆受了伤,李申伤在肩膀,他那里被铁钩刺中,拔出时连皮带肉被扯下一块,剧痛无比。吕游龙伤在腰腹,他用手按着伤处,拿开时赫然一手的血,这醒目的红色刺激得他更加疯狂,越战越勇。这时,暗巷尽处的柴堆被推开,两个半大的孩子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乍一见两个身着血衣的人打斗,顿时吓得哇哇大叫,又慌忙从那狗洞里钻了出去,大声疾呼…… 李光魏及时叫停了,虽然吕游龙占了上风,但李申只会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硬气,再打下去,一时片刻也分不出胜负,而不相干的人很快就会涌来,甚至会引来官差。 “今晚算你走运,暂且留着你的狗命,若再招惹我,定叫你全家死光!” 李光魏撂下狠话就带人迅速撤离。李申怕节外生枝,耽误了行程,忍着剧痛翻身上马,也离开了暗巷。 柴峻看着桌上那盆通红的血水,眸色不由得加深。他曾问过李申,既知李彻就是李光魏,为何不向官家举报。李申道举报也没用,李光魏有多重身份,且向来行踪不定,有时几年都不露面。他极擅经商,在全国各地甚至在天竺、大食都有产业。他无疑是一个隐秘的巨富,用钱财美色贿赂了不少官吏,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他身边除吕游龙外,还豢养着众多反梁死士。 用李申的话来讲,经过多年的筹谋,李光魏已成了一个不能抓也抓不到的人。那些被他笼络利用的官吏只知富贾李某某而不知李光魏,也许有一天事发,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郎君会是魏后主的孙子,他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柴宗理得知这些后,劝他莫轻举妄动。先帝在位时那一场对魏朝余孽的清洗,数以百计的家庭支离破碎,连着一月每日都有人押赴刑场砍头示众,数千人被流徙边塞做苦役。当中其实有很多人是无辜受牵连,尤其是老弱妇孺。身受其苦的李申自是明白其中利害,他的仇不假于他人之手,他自己报才解恨。 李申受伤一事瞒不住,当晚温在恒就知晓了。 “在西市被人误伤?”温在恒看着盛煦然和江英树,“你们信吗?” “别说误伤,就是真刀真枪的打,有几人能伤得了李申?”盛煦然道,“他们分明是随便搪塞,懒得解释,说白了这帮蛮货还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李申从侧门进来时,守卫见他的前襟都被血浸透了,我估摸着他伤得不轻。”江英树道。 “他定是在外面遇见厉害的仇家了。”温在恒道,“望山居那个服毒自尽的戚老伯你们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难道真和前朝余孽有关?”江英树倏然瞪大眼睛问道。 “雍王一直在暗中查探李氏皇族后裔,这戚老伯的父亲叫戚应虎,魏朝末年曾任东路军统帅,是个冥顽不化的保李派,当年就是他一路护送魏后主逃亡蜀地的。可惜他好大喜功又不太合群,在临时小朝廷里备受排挤,最后兵败跳崖,生死不明。”温在恒道。 “我终于明白李申为何那么多宅院不选偏选望山居了。”盛煦然道,“也猜到大哥所说的他那个厉害的仇家是何人了。” 江英树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道:“自从先帝将前朝余孽清洗一遍后,这么多年过去极少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传出,我还以为李氏皇族后裔早就死绝了呢。” “这事先莫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坏了雍王的布置。”温在恒交代道。他心中还有些猜测没有说出来。李氏皇族后裔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首尾,缘何为了望山居一个老仆之死就不惜冒风险找李申寻仇? 兵以诈立,不动如山。悬权而动,动如雷霆。 李氏皇族后裔蛰伏这许多年,如今莫非窥伺到了时机?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天下大乱吧? 突然出现的搅局者让温在恒不得不留心注意,我明敌暗,在不清楚对方的实力和谋划之前,只能严加防备,随机应变了。 第55章 马嵬驿 温乐公主睡了这几月来最香甜的一觉,昨晚见到的萤火飞进了她的梦中,让梦境都变得美好又欢乐。可梦再好,总有梦醒时。 早起正梳妆,知雨进来将李申受伤一事告诉了温乐公主。 “误伤?”温乐公主眉尖微蹙,问知雨,“你觉得冷教头和李将军哪个比较厉害?” “他们没比过,婢子也说不好。”知雨眨了眨眼,“咦?不对……” “哪里不对?” “虽然婢子不知道他们谁厉害,但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就拿冷教头来说吧,他可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想必李将军也能做到,他怎会在闹市街头随随便便被人误伤?” “说的就是嘛!”温乐公主道,“能伤着李将军之人,武艺不会比冷教头差。” 两个小婢女都惊讶得瞪大了眼。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她们私下里闲聊时,也对这帮武夫的武力之强弱排了个先后。 冷教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就拿上回在函谷关遇袭一事来说,当时所有人都慌着逃窜躲避,只他一人岿然不动,待那巨石滚近,他从马上飞身而起,踹了那巨石一脚,让巨石离公主又远了些。故而从那以后,冷教头在她们心目中就稳居榜首。不过,后来她们听说李申也是个顶顶厉害的,在柴家军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曾单枪匹马勇闯敌阵救出了身陷重围的主帅,可惜未曾见过他展露过身手,且他待人接物脾气尚算随和,比冷巍那个冰坨子在气场上稍逊一筹,目前在武力榜上暂居第二。 至于第三,两个小婢女争论了半天,彩墨认为是温将军,知雨却道是强波。最后争执不下,便达成了并列第三的共识。第四是孙教头,第五柴驸马,第六盛煦然,第七王五奎,不过论样貌之丑此人倒是可以排第一,第八江英树,第九若杉,第十周毓。 见公主提到这个话题,彩墨就笑着将她们之前的闲聊说了。温乐公主一听,摇了摇手指,道:“你们排的不对,且听我跟你们分析分析。首先,你们漏掉了一人,诸葛道长!此人以前是在玄斗山修炼过的,别看一天到晚总是一副笑眯眯悠哉哉的模样,但绝对是一位出世的高人。这老道的武力修为是个谜。冷教头和李将军,我觉得是李将军更厉害一些。你们想想能进禁军并担任军职的都是些什么人?各种权贵子弟,世袭的,恩荫的,托关系的,走后门的,虽然不知冷教头的背景,但总归差不离。可是能在柴家军中混到正五品的郎将,李将军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推及下去,强参军比舅舅是要厉害的,驸马要排在孙教头之前。其他人大差不差,但垫底的绝不是周毓。” “那依公主之见,温将军和柴驸马哪一个要厉害些?”知雨问道。 温乐公主眼珠一转,想了想,不确定道:“驸马吧?” “婢子觉得是温将军厉害些。”彩墨道,知雨表示附议。 “那要不咱们赌一把?”温乐公主道,“日后他们若有机会比试,咱们就各自下注,愿赌服输如何?” “成!”两个小婢女异口同声道。 早膳过后,车队就要出发了。温乐公主在大门前遇到了柴峻,破天荒的冲他一笑。柴峻愣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看他时的那眼神,就像赛马场上马主人看自家赛马一样的,饱含着热切的希望。 十里长亭,来送别的萧向安停在马车旁,红着眼对车内的温乐公主道:“到了西北,驸马若对你不好,你就写信告诉七叔,七叔一准提刀过去收拾他。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别太委屈自己……” 温乐公主淡淡一笑,道:“放心吧七叔,温乐定会好好的。” 萧向安欣慰的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拍了下温在恒的肩膀,道:“这一路上,你多看顾着她些,莫再让她私自乱跑。” 温在恒看向温乐公主,小丫头却放下了帘子。 车队稍作停留,就加速往西行进了。温乐公主掀起帘子一角向后看了眼,见萧向安还站在长亭外,用手帕揩眼角。他是个挺好的人,待她也好,只可惜被蒙在鼓里,白费了这番真情实意。 车队一路通行顺畅,午正于咸阳横渡渭水,天将黑时抵达兴平马嵬驿。 “这地儿是不是吊死杨贵妃的那个马嵬驿?”周围一片阴森诡异,知雨不由得搓了搓胳膊。 “嗯。”温乐公主指着不远处道,“就吊死在那棵梨树上。” 知雨“啊”的一声紧紧挽住彩墨,颤声道:“婢子从小就很怕鬼,千万别吓婢子!” “我没吓你。”温乐公主把手括在耳后,“你仔细听,是不是有个微弱、飘忽的声音在哭喊,三郎!三郎!你好狠的心……” 这下连彩墨都吓得直哆嗦了,两个小婢女抱成一团,温乐公主见状咯咯笑了起来,被捉弄了的两个小婢女气得直跺脚,温乐公主笑得更开心了。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柴峻的耳朵里,他循声望去,纳闷到底是什么让臭丫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女儿家家的,就不能稍微矜持点?他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看到正和盛煦然站一处说话的温在恒也被臭丫头的笑声给吸引了,不仅被吸引似乎还被感染了,因为一向不苟言笑的温衙内望着他那欢脱的外甥女,嘴角竟然微微扬起,眼神中无奈中透着一丝丝的宠溺,他没看错吧? 柴峻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就不好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家的宝贝被人暗中惦记上了一样,让他想拿块布将宝贝严严实实盖住了,除了他,谁都不给看。 “大哥?”盛煦然又叫了一遍。 温在恒回过神来,看着他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盛煦然微愣,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怎么了?有问题?” “没,没问题。”盛煦然摇头,心道我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呀大哥!你方才看人家看得都走神了知道吗?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第56章 疑云重 江英树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手指蹭着鼻下,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是硫磺,驿长说这个时节周围林子里蛇虫较多,他们就洒了一些硫磺驱赶蛇虫,怕味道熏人,只在屋舍后面洒了些。”盛煦然道。 “好像还掺杂点别的什么味道。”江英树嗅了嗅,“说不好,就是闻久了犯恶心。” “这位公子说的可是桐油?”驿长吴祺满脸堆笑的凑过来,解释道,“两个月前,驿馆经过一次大修,门窗和地板重新刷了一遍桐油,许是今晚风小闷热的缘故,这味道比平时大了些,还请各位贵人多多担待!” “我就说有股怪味。”江英树道,“我们大老爷们倒没啥,小心熏到公主,熏出个头晕反胃什么的,到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吴祺面色大变,忙问:“这可如何是好?小人,小人疏忽了!” “你叫人去摘些花来,送去公主屋里,趁她现在心情好,说不定就不计较这些了。”盛煦然给他出了个主意。 吴祺感恩戴德,匆匆安排去了。 盛煦然见温在恒眉头轻敛,若有所思,便问道:“大哥,可有不妥?” 温在恒道:“我也说不上来。这桐油本身就有驱虫的功效,好像没有必要再撒硫磺,硫磺的味道更呛,他们这么做是双重防护还是……多次一举?算了,我们初来乍到,对这的情况也不了解,叫咱们的人轮班值守,加强巡逻,千万小心火烛。” 客房内,温乐公主丢掉筷子,托腮叹道:“这破地儿气味难闻也就算了,饭菜做得也忒难吃!” “就是!咱们这一路走来,就数这家做得最难吃了!”知雨气愤不已,“婢子去提菜时,见那猪皮上的毛都没刮干净,就问那厨子干活怎么能这么不仔细呢,那厨子反说婢子是没事找事,他们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这已经不光是猪毛的问题了,这猪肉也不新鲜。还有这鱼脍,估计是用一百年前的鱼做的,喂猫猫都嫌弃。”温乐公主摇摇头,懒得再一一说下去了,让知雨把饭菜都收了送回去。 彩墨追到门口,道:“公主中午吃的都是干粮,晚上再不好好吃点,胃怕是受不了。让厨子给公主做碗开胃的素汤饼来。” “好,我就去。”知雨提着食盒去了,不一会儿,就气鼓鼓的回来了。 彩墨见她两手空空,还气得小脸通红,忙问她怎么了。 “那厨子说既然他做的饭菜不合公主的胃口,做的汤饼怕是也不能叫公主满意,让咱们自己另找人做去!”知雨气道。 温乐公主本来没吃好心情就不怎么美,听完知雨的话,她反而笑了,道:“这厨子说话固然气人,但说得也在理。行吧,不就是汤饼吗?不用劳烦别人,咱们自己做便是。” 两个小婢女还以为温乐公主所说的自己做是找车队里的火头兵做,万万没想到这位主子竟然来到了灶房,把里面的厨子帮厨都赶了出去,挽起衣袖就要自己动手! “公主,使不得!”彩墨急忙劝阻,“这如何使得?你快放下!” 知雨急忙从温乐公主的手里夺过放鸡蛋的篮子,温乐公主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她放在耳边摇了摇,道:“这鸡蛋还挺新鲜的,你们看上面还沾着鸡屎呢。” 闻讯赶来的驿长吴祺抹着脑门上的汗,道:“乡野之地,吃食粗陋,怠慢了公主,还请公主多多担待。” 温乐公主瞅了他一眼,冷声道:“驿馆有异味,你请我多担待,饭菜不好吃,你也请我多担待,合着什么不好的我都应该担待着,你就不觉得是自己失职吗?” “是,是,是小人失职。可一来这桐油是两个月前刷的,硫磺这个时节一直都有洒,咱也不能事先料知公主会在今日下榻蔽馆。二来,外头的厨子在这干活已久,厨艺是说不上太好,但咱这毕竟是官驿,不是酒肆,出门在外,都是能将就则将就了。” “将不将就那是我的事。”温乐公主看着吴祺,神情严肃,“你凭什么要求所有人都要将就?” “不敢不敢!”吴祺连忙摆手。 “你既然知道他厨艺不好,为何还要留他在这里?难道你们平日里不是吃他做的饭菜?难道偌大的兴平就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厨子了?还是……就是今晚这一顿做得难吃?” 吴祺一听,连连喊怨。温乐公主挥手让他出去了。知雨皱眉小声道:“别人若是不担待不将就就是别人的错了,这是什么理儿?” “有些人表面看着恭敬谦卑,心里面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温乐公主道,“既然你们都不让我动手,那你们会做吗?” 知雨诚实的摇摇头,彩墨犹豫着点头又摇头,温乐公主叹了口气。她们俩十一二岁就进了宫,一个在苑植司,一个在织染司,都是冷门,大热的司膳局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公主,咱车队里不是有火头兵吗?饭菜做得尚可,你为何不同驸马讲一声让他安排下去做?”知雨问道。 “他已经够嫌我麻烦的了,为了一碗汤饼就去找他,也太小题大做了。”温乐公主道,“何况,同样的饭菜,只我觉得难以下咽,别人都没说什么,他又会觉着我挑剔,多事。” 彩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这样吧,我不动手,我只动口。”温乐公主笑道,“你们按我说的做,如何?” “我们都不会,你怎么会?”知雨问道。 “街市上卖汤饼的那么多,而且又不难做,走一圈看下来就学会了。”温乐公主道,“我都饿了,赶紧动手的吧!” 两个小婢女在温乐公主的指挥下忙活开了,还别说真有模有样的。胡尚宫赶来看到这一幕,无可奈何的跺了跺脚,也挽起袖子进灶房帮忙了。 第57章 近庖厨 温乐公主本来想做一锅汤饼,够她们吃的就行了,可转念一想,万一阿吉、周毓他们也觉得驿馆的饭菜难吃呢?反正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于是就做了一大锅。 灶房里渐渐飘出了汤饼的香气。 那厢,柴峻“啪”一下放下筷箸,骂道:“娘的!这什么吃食?简直比猪食不如!” 阿吉重重点了下头,表示强烈认同。 “公主那边还没有动静传来吗?” 阿吉指了指外面,柴峻挥手道:“快去快回!” 阿吉一溜小跑出去了。 隔壁院落,温在恒举起筷箸吃了两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左边的江英树“呸”一声把口中未嚼烂的肉吐在地上,右边的盛煦然用手帕掩嘴,将口中的食物吐在手帕里。 “大哥,这驿馆的伙食也忒差了吧!”江英树有些恼,“我去把姓吴的驿长叫过来,好好问一问!” 盛煦然看着江英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打开折扇边扇边道:“这样差的饭菜,我们都难以下咽,那丫头肯定也是不会吃的,漫漫长夜,怕是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温在恒眉头紧锁,问道:“咱们一路走来,所经驿馆、关隘招待如何?” “除了这家,别的都很好。”盛煦然道。 “驿馆的驿长虽没有品级,但也算是个肥差吧?” 盛煦然点头。 “吴驿长明知我等身份,还如此招待,难道就不怕丢了这份差事?” 盛煦然顿住,半晌,仍犹疑道:“大哥的意思是……” “且等着吧。”温在恒饮了一口茶,“多派人暗中盯着点。” 正说着,江英树跑了进来,道:“大哥,你们快过去看看吧!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温在恒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道。 江英树气喘着笑道:“公主嫌驿馆的厨子做饭难吃,自己跑去灶房,正指挥着胡尚宫还有她那两个婢女生火做饭呢!” “啊?”盛煦然瞠目结舌,这丫头还真是每日都给他们不一样的“惊喜”啊! 温在恒怔了下,斥了句“胡闹”就大踏步走出了房门。盛煦然和江英树紧随其后,江英树对盛煦然笑道:“那边热闹着呢!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柴峻等了许久不见阿吉回来禀报,等得心焦坐不住,来到温乐公主的房前一问,才知公主不在房中,去灶房了。 公主去灶房作甚?难不成是嫌饭菜难吃,去灶房挑头闹事了? 八成是! 柴峻这么一想,顿时激动起来,大步流星的赶去了灶房所在的杂院。还没进院子,就闻见了一股香气,他迈步进了院子,瞧见他家阿吉还有周毓正端着碗坐在树下呼噜呼噜吃着呢!对面还蹲着温乐公主的两个小婢女,四人中间放了个方几,上面摆了几碟凉菜。而温乐公主和胡尚宫则坐在石桌旁,每人面前都有一碗飘着蛋花、菜叶和肉末的汤饼。这香气就是从那飘出的。 周毓一见柴峻,忙端碗站起来,把阿吉也拉了起来,周毓红脸道:“少,少主,公主她们做了汤饼,可好吃了!我,我和阿吉吃完就给你端一碗回去!” 柴峻龇牙瞪了他们一眼,阿吉“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坐下继续吃。 “驸马来了。”胡尚宫端碗站了起来,微笑道,“你来得正好,锅里有刚做好的汤饼,热乎着呢,奴婢这就给你盛一碗来尝尝。你先坐着!” 柴峻也不客气,在温乐公主身旁的石凳上坐了,见这臭丫头吃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他凑近了道:“为何不同我讲一声?这种地方,哪是你一个公主该来的?” “出门在外,吃好喝好才是正经,谁还在乎那么多?”温乐公主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汤,舒服的喟叹一声。 柴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声音放柔和了许多:“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同我讲,可记住了?” 温乐公主诧异的看着他,柴峻没来由一阵烦躁忽然涌上心头,正要沉声敲打敲打眼前这个蠢丫头,胡尚宫端上了一大碗汤饼,香气扑鼻。 柴峻先喝了一口汤,只觉酸辣咸鲜,甚是可口,这一口汤下肚他连之前想说什么都忘了,一时食指大动,吃得欢畅。 盛煦然在院外闻见香味,率先跑了进去,叫道:“嘿!有好吃的竟然不叫我!” 温乐公主呆了呆,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温在恒冷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先前匆匆露了一面就走了的江英树。怎地这江小表叔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两尊大佛?胡尚宫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是绝对不会屈尊来杂院灶房吃饭的么? 胡尚宫看见温在恒也是惊吓不小,正想从灶房出来的也不敢出来了。知雨和彩墨端着碗也躲进了灶房。 温乐公主“哈哈”干笑了两声,站起身迎上前去,热切道:“你们也来了!舅舅你快这边坐,盛都尉和小表叔也一同坐吧!呀,位子好像不够,无妨!加个凳子!” 温在恒本来不想坐的,可瞟见正老神在在吃汤饼的柴峻,鬼使神差的就撩袍坐下了。盛煦然才不凑这个热闹呢!拉住正要过去坐的江英树,道:“坐一起太挤了,我们再去搬些桌椅过来,就是不知公主的汤饼还够不够吃?” “放心,管饱!”温乐公主放出豪言。 彩墨用托盘端出一碗汤饼,温乐公主亲手接过放在温在恒面前的桌上,近乎谄媚的笑道:“舅舅,你快尝尝这汤饼好不好吃?我知道这地方我不该来,可是驿馆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那驿长和厨子又阳奉阴违,敷衍搪塞,我气不过才想着自己做的。不过我没有动手,嬷嬷可以作证,我就是在一旁教她们怎么做。” “你?你教她们?”温在恒看着急于解释的小丫头,淡声问道。 “呃……嗯。”温乐公主垂下了眼睫,懊悔的抿了抿嘴唇,又说错话了! “你还有多少能耐是我不知道的?嗯?”温在恒话里带话,威严冷漠的声音中透着几丝讥嘲。 温乐公主默默叹了口气,头耷拉得更低了。今儿的每日一训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才吃了一半!等他训斥完,且不说还有没有心情吃,就是还有心情吃,汤饼也都快凉了。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等着看她笑话的柴峻呢!阿吉和周毓也在,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哎!只想简简单单的吃碗汤饼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第58章 夏夜宴 温乐公主硬着头皮打算装聋作哑继续蒙混下去,余光却瞄见温在恒拿起了筷箸!他,他,他竟然吃起来了! 不训了?这么快就结束了? 温乐公主先吃了一惊后窃喜不已,把自己碟子里剥好的糖蒜移到温在恒碗旁,小声道:“这的糖蒜酸甜可口,舅舅你尝尝。” 温在恒夹了一个,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这腌萝卜香脆爽口,腌笋酸辣开胃,酱豆味鲜醇厚,都好吃着呢!”温乐公主把酱菜碟子一一往温在恒那挪了挪。 柴峻又都给一一挪了回来,面色不虞的问温乐公主:“你是觉得你舅舅的手臂比你夫君我的手臂短吗?” 温乐公主错愕的瞪大了眼。温在恒嘴角微斜,道:“我是公主的舅舅,驸马自然也要喊我一声舅舅,孝敬长辈,这是三岁小儿都知晓的礼仪吧?” “堂堂禁军左卫将军,为了区区几碟酱菜,都不惜端出长辈的架子了,小可今日可算是长见识了!”柴峻丝毫不落下风,出言相讥。 “醉翁之意不在酒。酱菜虽是家常小菜,但过了公主的手,就非同一般了。”温在恒意味深长的说道。 柴峻怎会不懂?被这话刺激得俊脸一僵,微愠的看向温乐公主。 看我作甚?我做错什么了?温乐公主费解。这两个大男人,平日里看着威风得好似人间容不下他们,眼下竟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嘴仗,都不顾身份不要脸面了么?不就是酱菜么?多得是! 温乐公主转身进了灶房,不一会端着个托盘出来了,上面整齐码放着四样八碟酱菜和两壶米酒。她将桌上原先放的酱菜碟子都移到自己这一边,然后给温在恒和柴峻新各摆上了酱菜和米酒。 各吃各的,我看你们还要怎么闹? “我刚来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端上米酒?”柴峻皱眉问道。 “这是知雨在地窖里刚发现的。”温乐公主道,“酱菜也是我们在废弃的锅灶里翻出的,这驿馆明明有好吃的好喝的,却偏偏用不好的来招待我们,这不是成心的么?说什么厨子厨艺不好,我呸他个祖姨老母!酱菜做得这般好吃,厨艺岂会差?依我看,这驿馆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劲!” 说完,发现温在恒和柴峻都停箸看着她,温乐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 “祖姨老母是何意?”柴峻问。 “口误,是老姨祖母。”温乐公主讪讪一笑,飞快地瞄了眼温在恒,麻溜的给他二人都斟了杯米酒,夸赞米酒酿得如何如何好,请他们尽情享用。地窖里未开封的还有几大坛呢! 盛煦然、江英树和若杉抬着桌椅进来了,刚好灶房里新做好了一锅汤饼,小杂院里一时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其他人闻风而至,就连诸葛道长都来了!院子里又摆了几张桌子,实在摆不下就摆到院外。小院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知情的还以为这马嵬驿开了宴席! 驿长吴祺藏起来六大坛米酒,被喝得坛坛见底儿。四大坛酱菜,也被吃了大半,剩下的柴峻让王五奎装车带路上吃。 土匪!厨子立在墙根,目露凶光,咬牙暗骂。 “吃吧,喝吧,吃饱喝足了才好上路。”同样被挤到墙根的吴祺面上依然笑得恭敬谦卑,只是他也被气得够呛,饶他一忍再忍,忍得想吐血,那笑容看着还是有些怪异。 这顿汤饼是温在恒吃过的最好吃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所有人不论贵贱,不分阵营,围坐在一起,吃着同样的饭菜,喝着同样的酒,攀聊着天南海北的趣闻,一派其乐融融。那米酒的确酿得香甜醇郁,小丫头贪杯,喝得微醺,眸子如蒙上了一层迷离轻纱,两腮泛起酡红。她仰起小脸问他是否还生气,他其实早就不气了,他甚至爱怜心起,想捏捏她的下巴。可他不能,于是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吃了我的汤饼,可不许再生气了哦!不说话就是默许!”小丫头孩子气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也许是从这一刻,也许更早,温在恒已在小丫头时而明净时而晦暗,时而温顺时而叛逆的眼眸里迷失了自己,寻不到出路。 别后很久,很久,哪怕羁旅天涯,足迹踏遍河山,温在恒再吃汤饼,都品不出除酸涩之外的味道来。因为每逢吃起汤饼,他都会想起那丫头。饭在口中食,泪往心中流,他想他此生是忘不了她了。 有些事,一开始就错得难以挽回。 有些人,一旦失去,再痛心疾首都是徒劳,只能怀着刻骨相思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恨自己。 温乐公主没想到这米酒喝多了竟然也上头,好在她只是有些发晕,神智尚算清明。别桌都热闹融洽,唯独他们这桌气氛冷清又尴尬。驸马和舅舅跟前世就有仇似的,互不理睬,当然也不怎么睬她。这就算了,他们还会时不时的看她,看她的目光一个怨怼,一个冷漠,让她如坐针毡。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温乐公主暗叹一声,怨夫冷舅,你们吃好喝好,我就不奉陪了。她站起身,身形晃了晃,柴峻眼疾手快去扶她,她却后退一步轻巧避开,手扶住彩墨,道:“时辰不早,我先回房了。” “我送你。”柴峻站起身道。 “不用,几步路而已。” “我也要回去了,顺路,走吧。”柴峻说着先走了出去。 温乐公主只好跟上。 第59章 开窍丸 桌旁只剩下温在恒一人,神色沉凝,默然不语。盛煦然挪了过来,道:“大哥,听他们说这驿馆后面的山坡下有个池子,要不要一起去泡个凉水澡?解解乏,散散热。” 温在恒松了握酒杯的手,点头道:“行,去。” 盛煦然待他转身,瞅了眼他方才手握的白瓷酒杯,杯口已有裂纹。 后山的池子其实是个不大的水潭,潭水是从地下冒出的泉水,清凉得很。盛煦然初下水时忍不住“咝”了声,果真是透骨凉,暑热一下子就解了。温在恒见他抱着胳膊抖抖索索的样子,笑道:“等一会儿,适应了就好了。” 盛煦然往温在恒身边靠了靠,发觉他周身附近的水温似乎要高些,便打趣道:“大哥,你是不是背着我练了什么神功?” “什么神功?”温在恒好笑的问。 “就是那种修炼了之后有九阳真气护体,即便在冰天雪地,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冷,稍微运气便能融冰化雪。”盛煦然道。 温在恒大手按在他的头上揉了揉,笑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盛煦然笑了笑,学着温在恒的样子伸展双臂靠在潭边光滑的石壁上,停了会儿,他道:“大哥,等你成了亲,我娘估计也要催着我成亲了,最迟明年。你有婚约不愁,殷家女郎又是个样样都好的,同你也是门当户对,我就不同了,我快愁死了。” 温在恒淡淡一笑,道:“你该是天下最不愁的人才对,身在福中不知福。” “实话给你讲,从小被各色女人围着追着,时间长了,我对女人已经提不起兴趣了。”盛煦然叹了口气,“可我是家中独子,必须得找个女人成亲,然后还必须得生儿育女才行。那,我现在呢有三个优先选择,大哥你要不帮我参谋下?” “你说。”温在恒笑得慵懒随意。 “你别笑,我认真的。”盛煦然不满。 “好,认真的,说吧。” “第一个是鲁王的次女兰陵县主,年方十五,你见过一次的,就是去年四月赏花会上,拽着我的衣袖一口一个煦然哥哥喊得甜掉牙的那小妞。第二个是吏部郑尚书家的长女,年方十七,知书达理,温婉贤淑,闺誉极好,这个你应该没见过,连我也只见过一次。第三个,是龙骧军都指挥使奉朔的幼女,年方十六,这小妮子倒是个有趣的,不拘礼法,风风火火,什么皇亲国戚都敢得罪,闯了祸也不怕,反正有她爹帮着收拾残局。便是这三个,若是让大哥选,会选哪一个?”盛煦然说完便转眼看着温在恒。 “都可。” “都,都可?” 温在恒笑了笑,解释道:“爱慕你的女子都可以组成一支娘子军了。兰陵县主,身份尊贵,一般人惹不起,她若嫁了你,旁人自不敢说三道四。郑尚书的长女,温婉贤淑,想必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日后你若桃花不断,她也能保你后宅安宁。奉朔的幼女,不拘礼法,能闯敢闹,必不畏人言。三女各有所长,是以我觉得选哪一个都可。”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必须从中选一个呢?”盛煦然不死心追问。 “选郑尚书家的。” “为何?”盛煦然讶然。 “娶妻娶贤。” 盛煦然望着荡漾在涟漪中的月影,久久不语。温在恒碰了他一下,问他怎么了。盛煦然轻叹一声,撩水洗着脖颈,喃喃道:“我以为大哥糊涂了,原来并没有。” 希望你能坚守本心,莫被浮云遮眼,莫为情所困。 院外,柴峻双手叉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最后还是磨着后槽牙回自个的客房了。 他头一回主动相送,都送到院门口了,她竟然不请他进去坐坐,吃杯茶聊表谢意什么的!不请他进去也就算了,如此良辰美景,难道此时不应该来个月下依依惜别吗?好歹他们还是准夫妻啊!把夫君一人晾在门外,这像话吗? 这丫头怎么就不开窍呢! 回去后,柴峻郁闷的问周毓:“你那有没有开窍丸之类的药?” “啥?治啥的?”周毓不解。 “就是那种吃了后能让人耳聪目明,七窍玲珑的药!” “这,这得是仙药才能有此功效吧?我咋可能有?” “关键时刻,屁忙帮不上,要你何用?滚蛋睡觉去!”柴峻暴躁,瞅谁都烦,瞥见立在一旁咬手指的阿吉,“你也滚蛋!” 周毓和阿吉并肩走了出来,阿吉还回头朝里头扮了个鬼脸。一只靴子飞了出来,阿吉急忙闪身躲开。 “咋了?”周毓指指里面,小声问阿吉。 阿吉比划了一番,周毓拉长音“哦”了声,道:“我说少主他发哪门子邪火呢,原来是这样,难怪!啧啧啧!” 开窍丸他没有,清热泻火的牛黄上清丸倒是有,但若此时他把药给少主送去,另一只靴子非得砸他脑门上不可。 浴斛的水面上洒满了花瓣,芬芳沁人,温乐公主泡在里面,舒服得想就此睡过去。彩墨轻柔的为她清洗着长发,先是用皂荚清洗,再用淘米水浸泡滋养,最后用温水冲洗干净。知雨拿来擦头发的巾帕,彩墨接过正要擦,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温乐公主从迷迷糊糊中捡起一丝清醒,让知雨去外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今晚是驸马送你回来的呢。”彩墨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道。 温乐公主微微笑道:“他不过是顺路罢了。” “婢子觉着驸马对公主似乎不一样了,不似前几日那般不管不顾,现在有事没事的他都往公主身边凑,同公主说上几句。” 温乐公主笑着叹了口气,道:“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别忘了他曾好言好语的劝我游华山,结果却将我一人丢在山上不顾死活。他打心底里对这场联姻是排斥的,对我是厌恶的,怎可能短短几日就能让他改变心意?何况我这一路上处处和他做对,他心里不知又多希望我身染重病暴毙而亡呢!他最近的反常,说不定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彩墨不好再说什么,因她也不确定。但驸马看公主的眼神确实不同以往,以往是有些厌恶的,好似多看一眼他就糟心得吃不下饭一样。现在不了,驸马看向公主的目光变得深长,神情是愉悦的、专注的,哪怕两个人在斗气吵架他也是乐此不彼,且再未说过什么让人寒心的话。 要是驸马真的回心转意了就好了,公主以后也有了依靠。她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很好相处,聪明、大方、善良还勇敢,是位顶好的主子。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和知雨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到而今已然放得开,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她真心希望公主能有个好归宿。 第60章 困火场 温乐公主记起她有一瓶宫廷特制的香膏,抹在身上能让肌肤变得香滑,出嫁前用过一次就收起来了。那香膏极为珍贵,不用可惜了,遂她让彩墨去把那香膏找来。等彩墨出去了,她无聊的用手掬水浇花瓣玩。没过一会儿,屋顶上忽然传来“嘭嘭”几声响,紧接着似有瓦砾滚落,几乎眨眼间火光就映亮了窗户。 知雨见很多人往前院跑,她拉住一个禁军护卫,问他发生了何事,那护卫一脸惊慌道:“前院死人了!” “死,死人?谁死了?” “是一个随嫁的宫女,吊死在了前院那棵梨树上!死因还不知,你别到处乱跑了,快回去!” 护卫说罢就跑走了,知雨懵了懵,决定还是壮着胆子去前院看一看,别回去公主问起来,她回复不清楚。 前院人声嘈杂,离老远知雨就看到了梨树上吊着一个人,身着宫女的衣裳,头歪向一边。知雨吓得直哆嗦,双脚犹如灌了铅,挪不动步。她看到驸马指挥着手下将那宫女放下来,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着火了”,所有人都朝后面冒烟处望去。须臾,驿馆上空便浓烟滚滚,大火迅速蔓延开来。 “公主!”知雨猛然意识到什么,发出一声尖叫。 柴峻面色惊变,拔脚就往后院奔去。 “救火!救火!快去救火!”李申挥臂高喊道。 驿馆后山,温在恒和盛煦然走在回来的路上,望见驿馆上空忽然升腾起的烟火,俱是一惊。这时,趁着月色他们看到一人疾奔而来,温在恒迎上前去,扬声问道:“若杉,发生了何事?” 若杉边跑边道:“公子,驿馆里吊死了个宫女。” “那火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我来时还未着火!”若杉喘着粗气道。 “不好,看着火的方位是那丫头住的院子!”盛煦然指着驿馆的方向叫道,他话音刚落,温在恒已奔出几丈开外。 盛煦然和若杉拼尽全力也没追上温在恒,他就像一头在暗夜里飞奔的猎豹,所过之处,如疾风扫掠。 温乐公主看见火光,暗道不妙,裸身跨出浴斛,随便抓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飞快地跑到外室门边,伸手推门推了几下都没推开,这才发现门竟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彩墨!彩墨!”温乐公主拍着门大喊。 一个火舌从门缝里飞窜进来,滚烫的热气逼得温乐公主急忙后退,院子里响起了彩墨的叫声。 “彩墨!门被锁上了!快去叫人来!”温乐公主高喊,烟气窜进她的喉咙,呛得她伏地猛咳。 火势凶猛,很快就烧到了内室,也不知怎的,这屋子上下里外的物什儿遇火就着,越烧越烈,一发不可收拾。 温乐公主被呛得睁不开眼,摸索着来到窗边,见窗子已被大火吞没,想跳窗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她浑身灼热,难以呼吸,急得团团转。一根房梁被烧断,砸落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火星飞溅,她连忙往内室躲避,看见浴斛,想也没想就跨步坐了进去,只露出鼻子以上在外面。她吓得要死,眼看着四周被熊熊大火包围,毫无逃生的机会,她悲哀的想要是手里又把匕首就好了,等自己受不住时就往心脏扎一刀,干脆利落的结果了自己,也不用受这烈火炙烤之罪。当自己被烧成一具焦尸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会吓到他们吧? 她这个讨厌鬼终于死了,还死得这么惨,驸马应该解气了,开心了。他终于摆脱这场令他苦恼的联姻了,他可以快马轻车回西北了,那里有相好的女子在等他归来。于舅舅而言,没了她这个麻烦精,他不用总是皱着眉头训斥她了。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他说过他不会在乎她的死活,不会救她,是啊!她卑微如尘,如她之死,轻似鸿羽,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 就是这火来的太突然也太凶猛,她想给父母留封遗书都不能,她越想越怕越伤心,泪水涌了出来,可再多的泪水也浇不灭这肆虐的火。 彩墨一次次想冲进火场,一次次被逼退,她的衣衫被烧得残破不堪,头发也被燎着,哭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可她实在太弱小,救不了公主。越来越多的人跑了过来,提水去救火,可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非但没有将火扑灭,火势反而更大了! 柴峻冲进院子,彩墨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噗通”跪下了,哭求他去救公主。柴峻正要往里冲,手臂却被人拉住,他回头,见是王五奎。 王五奎死死拉住柴峻,道:“少主,你不能进去!火烧成这样已经没得救了!” “松手!你快给我松手!”柴峻边挣边吼。 王五奎抱住他的腰,喊道:“少主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柴家可就只有你一根独苗哇!” “叫你松手听到没有!”柴峻急红了眼,用手肘击打王五奎的背。 其他人见此情形,皆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迅速穿过众人,径直奔赴火场,一脚踹开房门,进去了! “大哥!”江英树看清来人,惊叫一声。 柴峻见状,下狠劲儿一个手刀劈晕了王五奎,脱身后也冲了进去。 “这水不对劲,不要再泼水了!”诸葛子获发现提来的水上泛着油光,忙让李申制止众人再泼水。 房中的烟浓烈刺鼻,火热滚烫的气浪烤得人皮肤发疼,温在恒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就冲进了内室,扫视一圈并未见到温乐公主,他又喊了一声。 “人呢?”冲进来的柴峻急切的问道。 温在恒也急,房梁被烧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塌了!慌乱找寻间他碰倒了屏风,回首就看到后面有个大大的浴斛,里面的水滚滚冒着泡,忽然有个人从水下窜了出来,抹掉脸上的水和花瓣,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来。视线往下,是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只左肩和右手臂上斜挂着湿透的衣裳。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惊愣住了!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第61章 圣火教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我都快被煮熟了!”温乐公主含泪嚷道。 温在恒率先反应过来,脱掉外袍罩住温乐公主,正要抱她出来,柴峻上前来把他挤开,道:“我来抱!” 形势紧急,温在恒没同他计较,只催道:“快点!房梁要塌了!”他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冒着火星的木屑从上面掉落,掉在他的肩上瞬间把衣裳燎着,他都顾不上拍打。 三人才冲出去,木质结构的房梁轰然塌坠,扬起一大片烟尘。见公主被救了出来,众人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一伙蒙面人举着明晃晃的刀杀了进来,不分男女,见人就砍。有几个护卫躲避不及被砍伤,不过这伙蒙面人凶狠归凶狠,真和禁军、柴家军打起来,战斗力并不强,很快他们就被制服了。一伙十来个人,死了大半,剩下几个被缴了械抱头跪在一起。 江英树见其中一人有几分眼熟,便上前扯掉他的面巾,众人看到此人面容后皆为之一震。竟然是驿长吴祺!江英树索性把其他几人的面巾都扯了下来,认出他们都是驿馆的杂役,其中跪在吴祺身边目露狠戾之色的是做饭无比难吃的那个厨子! “姓吴的,你为何要谋害公主?”江英树厉声喝问。 吴祺扯出一抹冷笑,面上全无恭敬谦卑之色,指着温乐公主,道:“此女乃灾星转世,她若不死,大梁必灭!必须要用红莲圣火将其烧成灰,镇在浮屠塔下方可保大梁安泰。” “一派胡言!”江英树斥道,“大梁的安泰何须你一个小小的驿长去操心?老实交代,是何人指使你的?” “九天神女降下红莲圣火,焚妖邪,灭魔怪,无量功德,天赞地颂!”吴祺双手平托,口中念念有词,其余跪着的人也都效仿他,对着大火叩首跪拜,神情虔诚。 “圣火教?”盛煦然愕然问温在恒,“他们难道都是圣火教的教徒?” “看样子是。”温在恒眉峰敛聚,转首看向柴峻怀里抱着的温乐公主,冷声问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温乐公主摇摇头,大眼里全是惊恐。胡尚宫和两个小婢女快步赶了过来,温乐公主示意柴峻把她放下来,柴峻却道:“地上脏得很。” 地上确实很脏,四处散落的烟灰,一片片混着油污的水,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滩滩殷红的血。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气息。 温乐公主小脸惨白,闭上眼扭脸往柴峻怀里靠了靠,柴峻微微一笑,柔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这。” 柴峻把温乐公主抱到了马车上,让她先歇着,平定心神,待他处理完事再过来看她。 大火根本没得救,很快整座驿馆都被烧着,所有人都退到了后山的林子里。温在恒命人去兴平县衙报案,好在他们反应够快,除了死了一个宫女,三人重伤外,其他人性命无虞。温乐公主的嫁妆被烧毁了两车。 “里面装的都是极好的绫罗绸缎,就这么被烧了,实在是可惜了。”看管嫁妆的宫女跪在地上,痛惜的禀道。 “算了。”温乐公主幽幽叹道,“烧了就烧了罢,人没事就好。你们不用围着我,都下去歇着吧。” 胡尚宫挥了下手,带领宫女们走开了。温乐公主揉了揉额头,望着远处的火光,心有余悸。 差一点她就死了…… 她宁愿被淹死,也不愿被烧死,就在她快屏不住气息时,她听到了舅舅的喊声,当时她还以为自己意识模糊,出现了幻听。他怎么可能会来救她呢?一路上,他都拿死来威胁她,为何她真要死了,他反而会来救她?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么的急切!她甚至还隐约听到了驸马的声音,他也来救她了吗?她怀着疑惑钻出了水面,大口喘着气,看到了被大火包围的两个人。 果真是他们! 那一刻,她泪盈于睫,像个在黑暗中迷路恐慌的小孩豁然见到了亲人般。 只是,为何?为何不顾危险来救她? 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阵阵惨叫,凄厉似鬼嚎,声音在这暗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公主莫怕,少主正在审问那几个歹人。”周毓道,“管他什么神火教还是圣火教,落在我们柴家军手里,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一五一十都从实招来。以前我们捉到一个突厥的细作,任怎么严刑拷打都不开口,后来少主想了一法子,叫人逮了一大缸的癞蛤蟆,将那人脱光了绑了手脚放进去,只片刻的工夫那人就哭嚎着求饶了。” 闻言,知雨和彩墨都膈应得搓了搓手臂。温乐公主怔了会儿,再开口声音竟变得有些苍凉。 “若是抓到女细作,会怎样处置?” “女细作比较少,但不是没有,抓到了就关进草棚里,给兄弟们开开荤。那草棚四周是栅栏,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每逢抓到女细作,草棚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挤都挤不进去。到最后,那些女细作不死也疯傻了。”周毓原本是看公主心情低落,想讲一些解恨的事让她振奋来着,谁知他讲完却发现公主面色纸白,神情惊惧,他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 温乐公主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跑到树后吐了起来。彩墨和知雨见状,急忙上前询问。温乐公主心里发堵,胃里翻腾,这一吐将晚上吃的汤饼喝的米酒全都吐了出来,吐完整个人就虚脱了,紧闭着眼什么也不说。 正在不远处清理背部烫伤的温在恒心里一阵揪紧,此刻他背部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百一。可他能做什么呢?威名赫赫,看似无所不能的温衙内此刻除了暗自心痛,什么也做不了。 盛煦然看着温在恒半隐没在暗影中的脸,低垂的眉眼虽掩盖了内心的情绪,可抿紧的薄唇和冷硬的下颌线条表露他正在极力克制。他的身份在这,他要顾忌的太多太多了,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一步错,满盘输。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盛煦然心里也不好受,对若杉道:“我来给大哥包扎,你去叫御医给公主看看。” 御医号了脉,说公主是接连受了惊吓,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引发脾胃失和。温乐公主强忍着不适吃了药就躺在临时搭起的吊床上昏沉沉睡了。 第62章 灾星出 兴平县令卞兴思带着一队衙役连夜赶来,看见被烧成废墟的马嵬驿,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公主要是在他的辖区内出了事,他就是有十个头都不够天家砍的!温在恒问起圣火教的事,他将知道的都说了。 圣火教是三年前关西遭遇旱灾时突然冒出来的,说是九月九日,九天神女手托红莲圣火降临凡间,要助信徒灭妖魔,焚邪祟,清除在世间作恶的魑魅魍魉,上天才能降下甘霖。那年,九天神女在天台山做法求雨,引得万名信徒前往,三个妖邪附体的人被当场焚烧祭天,法事未做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信徒皆欢呼跪拜,此事经口口相传,信教的人越来越多,秦州、岐州的百姓有半数家中供奉着九天神女的牌位。家里就是无米下锅,也不能断了红莲灯的灯油。而这种灯油市面上是买不到的,要托莲心使者去护法那里用银子换取,穷苦人家为了不断供,卖儿卖女的都有。 “断供了会怎样?”柴峻问道。 “断供了就失去了神女的庇护,会邪祟缠身,行诸事不宜,求万事不得,活着厄运连连,死了因魂灵不洁还要下火狱煅烧。”卞兴思道,“教徒万不敢断供,最近两年教徒因断供被当成妖邪附体,施以火刑的事情时有发生,官差赶去时,人早就闻风散了,只留下一具具焦尸,男女老幼都有。现场惨不忍睹!” “官府对此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么?听之任之?”盛煦然问道。 卞兴思苦着脸道:“官府早已将圣火教定为邪教,下派了人手在各乡进行宣导,也发了悬赏缉拿的通告,可收效甚微。扶风县曾有一人向官府举报莲心使者,结果那人全家都被施以火刑,现场还留下了“叛教者天诛地灭”的血字。从那以后,再无人敢举报了。圣火教有愈演愈烈之势,下官实在是没想到吴祺竟然也入了教,把这马嵬驿变成了邪教窝点!下官失察,连累公主身陷险境,受到惊吓,下官回去后就向刺史请罪。” “岐州刺史现是何人?”温在恒问道。 “是廖菊阳廖使君。” “廖菊阳?”温在恒蹙眉沉吟道,“名字似曾听闻。” “廖使君别号菊翁,平日被人以别号相称的多。他原是户部右侍郎,三年前调任岐州任刺史的。”卞兴思道。 温在恒的脑海中有什么快速闪过,他抬眼看向盛煦然,盛煦然看着他似乎也若有所思。难道是凑巧? 一旁默立的诸葛子获发现温盛二人神色有异,心里不禁也开始琢磨起来。 “吴祺等人已经悉数招供,供词在这,县令将他们带回去后可以逐一确认画押。”柴峻道。 李申将供词递给卞兴思,柴峻挥手命属下将吴祺几人带上来。 吴祺已经昏厥,是被两个兵士拖过来的,手臂无力的垂着,十指皆被火灼伤,指甲被烧得焦黑,血肉模糊,指骨外露,叫人看了不由得心惊胆战。 厨子虽然没有昏厥,比吴祺也好不到哪里去。柴峻倒没有命人烧烤他的手指,而是让人铲来几坨热乎的马粪,全塞进了他的嘴里,作为对他故意做猪食恶心他们的惩罚。原本凶狠的厨子上吐下泻,屙尿了一裤裆,臭得像从茅坑里捞出的一样,连拖着他的兵士都嫌恶的偏开了头。 卞兴思见到吴祺等人的惨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让衙役从柴家军手里接过了人,留下两个身手较好的衙役帮忙护送车队出岐州,就打道回去了。他虽然是一县主官,可在温衙内、柴驸马、安定小侯爷这些权贵面前,他算个屁呀!就是廖使君来了,想必也会对他们毕恭毕敬的。故而,明知他们动用私刑不对,他也不敢说什么。而且依照供词,吴祺等人所犯的罪行够判株连九族了! 吴祺很早就加入了圣火教,逐渐把马嵬驿中的杂役都发展成了教徒,吴祺因教化有功被擢升为莲心使者。他们供奉九天神女的牌位,红莲灯经久不灭,每日早晚焚香叩拜,十分虔诚。 半月前,十大护法之一的阏逢突然莅临马嵬驿,向他传达了神女的指示。说温乐公主是灾星转世,如若不在六月六日之前将她焚祭,必将招致天灾,使得生灵涂炭。大梁的国运也将急转直下,走向衰败,不出五年必覆亡。马嵬驿是西去出关的必经之地,阏逢护法命吴祺想尽办法焚杀灾星,拯救苍生,积攒功德。事成之后,神女必保他平步青云。 得了神女的指示后,吴祺就开始筹划焚杀一事,为此不惜搭上整座马嵬驿。他让杂役把驿馆的门窗、屋梁、地板重新刷了桐油,提前一日在瓦间墙根都洒了硫磺粉。是夜,他们分头行动,先吊死了一个落单的宫女,引得众人前往。埋伏在林中的阏逢护法点燃了红莲圣火,朝温乐公主所在的院落连射了几只火箭,火势瞬间就升腾蔓延开来。趁乱潜入院子的杂役从外面锁上了房门。他们又往水井里倒入了火油,待众人匆忙提水救火时,不会注意到水的异样,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们的计划环环相扣,可温乐公主命大,被救了出来。为了完成使命,吴祺带领众教徒决定舍身相搏,誓杀灾星。事实证明,他们不过是以卵击石,最后落得个被一窝端的下场。 柴峻让强波带人在林中及后山搜查,那阏逢护法已逃之夭夭。搜查过程中,一棵大树忽然着火,黄光迸射夺目耀眼,白烟蒸腾而起。火光之下树干之上赫然出现八个大字“灾星不灭,大梁必亡”! 在场之人见此情景,愕然惊呆,纷纷猜测是不是神仙显灵了。强波借兵士的刀砍断几丛繁茂的树枝,命兵士们用树枝将火扑灭。火灭后,他上前用手在烧黑的字迹里刮了刮,放在鼻下嗅了嗅,鄙夷笑道:“狗屁神仙显灵!小儿把戏你们也信?这树上的字乃是有人用黄磷事先写好,黄磷易燃,遇到你们手里拿的火把,即便只是靠近,也能使之烧着。” 兵士们闻言纷纷围上前查看,果然在树干上找到些许黄色晶粒,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大蒜的臭味,这才都相信是邪教作祟陷害公主。 第63章 卖关子 事情处理完,已是半夜。除了负责值守的兵士在周围走动巡逻,其余的人各自散了就地安置。远处的马嵬驿上空还冒着浓烟,一群乌鸦“嘎嘎”叫着围绕着废墟乱飞。月亮躲在云后,露出惨淡的光晕。这地儿着实不吉利,煞气重,自古以来多少人命丧于此,前朝冤魂尚未超度,今朝又新添几多。 “少主在想什么?”诸葛子获走到柴峻身侧,遥望了一眼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马嵬驿,视线落在柴峻的脸上。年轻的少主经过几个月的历练,比来时已多了几分沉稳。 “我在想圣火教的背后指使者会是谁。为何要把灾星的帽子扣在公主头上,害了公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柴峻边思索边道,“圣火教出现已有三年,为何之前从未针对过公主,偏偏公主西嫁之时,他们却冒头鼓动教徒纵火行凶?灾星转世之说,不过是妖言惑众,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破坏联姻。”诸葛子获捋着胡须淡声道,“这是最主要的目的。少主猜得很对,圣火教背后定有旁人指使。那九天神女和十大护法在秦、岐二州流窜滋事达三年之久,官府屡屡前往缉拿,屡屡错失先机,少主觉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之处?” 被军师这么一提醒,柴峻眼睛忽地一亮,有七八分明白了,他断然道:“不可能是秦州,军师是知道的。” 诸葛子获点点头,叹道:“可惜没有证据!阏逢护法逃了,想必他已知计划失败。圣火教残暴不仁,又极擅鼓吹煽动,被他们盯上非常难缠。他们势必还会再次行凶,我们要尽快出岐州才是。” 另一边,温在恒和盛煦然、江英树三人也在说着圣火教的事。 “我们在洛阳时对圣火教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竟然闹得如此猖獗了!这边的官府是不是瞒报了?”江英树忿然道。 “这还用说吗?肯定的!”盛煦然道,“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考课,惯使瞒上欺下的手段,等瞒不住被朝廷知晓,多半已难以收拾。三年前淮南的水患不就是如此吗?当地的官员先是声称只有几个乡的民众受灾,且已妥善安置,救灾钱粮也已下发到位,事实上呢?十几万灾民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纷纷涌入都畿,有的还沦落为打家劫舍的流寇。天家震怒,彻查之下,数十名官员被撤职查办。这岐州刺史定是怕缉拿圣火教不力会影响他的考课,才对朝廷瞒而不报的。” “说来奇怪,圣火教又不只在岐州闹,秦州也有啊!难道秦州刺史也瞒而不报?”江英树问道。 温在恒和盛煦然对视一眼,他们倒是忽略了这个问题。 “还有,我总觉得那卞县令行事有些不合常理,且话里有话。”江英树摩挲着下巴道,“按煦哥所说,这些地方官惯会瞒上欺下,卞兴思一个七品县令,将圣火教缉拿不力之事透露给我们,难道日后就不怕他的顶头上司廖使君怪罪?” “卞县令是在卖关子,他并未将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咱们。因为他也不确定,咱们毕竟是路过,若是还交由他去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温在恒道,“可此事又牵扯到了公主,如若经咱们的手将此事上达天听,最好朝廷派钦差下来督查此事,他才会审时度势,决定是否要和盘托出。” “他倒是聪明,但也可恶。”江英树气道,“这样拖下去,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害!还父母官呢!眼看着子民被邪教蒙蔽恐吓,他们却只想着保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卞兴思算还有些良知。”盛煦然道,转首问温在恒,“那廖菊阳原任户部右侍郎,三年前调任岐州刺史,像这种外放,看似平调实则贬谪。不知他是不是受了包家案子的牵连?” 温在恒沉吟道:“这事我们在这空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江英树道,“我给雍王写封密信,你让人……算了,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让若杉亲自跑一趟长安吧。” 若杉搬来一个小几,摆好笔墨纸砚。温在恒提笔蘸墨,正要写,盛煦然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微侧首看盛煦然,盛煦然抬了抬下巴。温在恒转首望去,看见柴峻从一辆辆马车前走过,走向温乐公主歇息的地方。 “这小子以前对公主爱答不理的,最近却有事没事总往公主身边凑,莫不是又看上公主了?”盛煦然笑道。 “啊?”江英树嗤笑一声,白了盛煦然一眼,“公主一天到晚和他对着干,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斗得欢着呢!你哪只眼睛看出他们暗生情愫了?依我看,照这样斗下去,这两人未成亲倒先结了仇。公主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洛阳有陛下和贵妃娇宠着,她想怎样就怎样,现在有大哥在,也能护她一二,可去了西北,除了驸马,她还能依靠谁?招惹了驸马,对她百害无一利。” “英宝啊,你呀还是太嫩!”盛煦然拍了拍江英树的肩膀,“我且问你,如果柴峻讨厌公主,为何公主被困火场,他也要急吼吼的冲进去救人?” “这……”江英树一时答不上来了。 盛煦然道:“青梅竹马常有,一见钟情少见。这世上有一种情侣叫欢喜冤家,一开始两个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吵吵闹闹,有时甚至拳脚相向,可斗着斗着彼此就碰撞出火花来了,那是越斗越上瘾,一天不斗就心痒,最后两人就腻歪到一块去了。公主我不敢说,出于男人的直觉,柴峻十有八九是对公主动了心。”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挺好?”江英树道,“而且公主哪像传言中说得那么不堪?样貌出挑不说,性子也活泼,虽然是有点骄蛮,可我祖母说女子不能太软弱,厉害点才能担当起宗妇的责任。” 盛煦然低笑,转眼看温在恒,发现他提笔半晌竟一字未写。 第64章 胆小鬼 盛煦然搂着江英树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睡吧,别耽误大哥做正事。” 江英树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边走边叹道:“这一路上可真是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别说是公主,就连我都觉得有些惶惶不安。” “就当是历练了,等回到洛阳你也能在老太君面前吹吹牛。” “吹牛就算了,我跟你们去西北可是先斩后奏,等回去了她老人家别举着拐杖追着揍我就万事大吉了。” “老太君疼你,顶多揍几下出出气,而且还不会下狠手。” “这次不一样,来之前,家里给我安排了一场相看,对方是祖母嫡亲妹妹的外孙女,永州司马之女,人从零陵远道而来,就快到洛阳了,我跑了。” “还有这事?”盛煦然惊道,“你小子不早说?你早说了大哥绝对不会让你跟去的!完了完了你完了我告诉你!老太君肯定大发雷霆,你表妹千里迢迢赶来与你相看,你看都不看就跑了,让人家白跑一趟,人家不羞愤死?你且等着吧,回去老太君肯定家法伺候,非把腿给你打断不可!” “我要不写封信给祖母,认错道歉,让她老人家先消消气?” “事已至此,有个屁用!明个你问问大哥吧!” 盛煦然和江英树说着走远了,温在恒把滴上墨汁的信纸揉成一团扔了,重新梳理思绪,写了一封信给雍王,交给若杉连夜送去长安。 两个小婢女相互依偎着睡着了,柴峻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也毫无知觉。侧身躺在吊床上的温乐公主眉头轻蹙,眼角有未及擦去的泪痕。 看来真的被吓到了。 柴峻坐下来,凝视着她不安的睡颜,心中泛起丝丝疼惜。她若不嫁他,此时应在洛阳皇宫里安睡,远嫁于他,一路上险情迭起,几番命危,如今睡在这简陋的吊床上,默然垂泪。这丫头比他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没见她之前,他就已经厌恶她了。一想到要同一个乖戾歹毒、蛮横骄纵的女人结为夫妻,余生都要顶着驸马的称号活在她的阴翳下,他就无比烦躁,倍觉屈辱。可谁能想到,经过短短一段时日的相处,虽然她屡屡把他气得冒烟,可不知为何他竟慢慢觉得这臭丫头也蛮有趣、蛮可爱的! 以前他都懒得瞧她一眼,巴不得她哭着跑回洛阳去。现在她主动找茬,他非但不生气还很兴奋。每日不同她斗几句嘴他就觉得那日仿佛少了什么,晚上睡觉睡得都不踏实。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看上这丫头了。想起曾把她一人丢在华山上过夜他既后悔又后怕。兴许是他做得太过,即便他事后有意补偿和挽救,可这丫头总是曲解,对他的看法一时半会儿是掰都掰不过来。让他懊恼又头疼,这事还不能跟别人说。 柴峻的视线落在她额角一处浅淡的疤痕上,这是之前赶路太急磕在马车门框上留下的。当时还流了血,看着车辕上放的半盆血水他都丝毫不怜悯,眼下轻触着这浅淡的疤痕,他竟心疼得不行,内心有无数个小人在指责他。 他的手往下,落在她的眼角,拇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痕。这时,她眼睫微颤,睁开了眼。长而密的睫毛滑过他的手指,微微的痒犹如电流瞬间从指尖袭至心头,柴峻顿时一僵。他定定的同她对视着,没收回手。 温乐公主眨了眨眼,看清是他,也是一愣。这反应让柴峻很不满,他没收回去的手又落下了,在她眼上和脸上胡乱抹了抹,嫌弃道:“哭什么?胆小鬼!” 温乐公主拍开他的手,含着泪扁着嘴,带着哭腔道:“我想回洛阳,我想回家,我不想去西北。” “你回去了我怎么办?岂不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柴峻嚷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些,遂叹了下,温声劝道,“这一路上是不怎么太平,这次也是我疏忽大意了。虽然一早看出些异常,但想着马嵬驿毕竟是官驿,就放松了警惕。下不为例!日后我必时刻护你左右,而且越往西越安全,兰州以西皆有柴家军驻守,若有人敢在柴家军的地盘上闹事,我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这番话本是想安慰温乐公主的,怎料她听完他的话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柴峻登时心慌,忙坐直了问:“怎地又哭了?” “要是闹事的是我呢?你也把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吗?”温乐公主哽咽着问。 “你闹事?闹着回洛阳吗?”柴峻好笑的说道,手又在她光滑白嫩的小脸上抹了抹,还捏了捏她的脸颊,笑意盈盈的眼眸中蕴着宠溺,“你尽管闹,闹得鸡飞狗跳,惊天动地都可,我反正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错了,我不该处处跟你做对。”温乐公主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珠,可怜巴巴的看着柴峻,“到时若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别让我死得太难堪?” “胡说什么呢?”柴峻皱眉,温朗的神色忽地冷下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将你一人丢在华山上不管不顾?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误会可就大了!那晚的事三言两语我也解释不清,错就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 除了儿时调皮捣蛋闯了祸向父母说过认错道歉的话,柴峻还从未向旁人说过。以往就是意识到做错了,也是摆出一副老子就这么干不服你来揍我啊的架势,何曾像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关键他竟然真的心怀歉意,恨不得把歉意从心里掏出来呈给这丫头看。 第65章 色即空 “你不是巴不得我逃婚回洛阳的吗?”温乐公主早就摸透柴峻的脾性,此人狂傲自负,像一匹立在山巅迎着猎猎寒风睥睨广袤领域的狼王,芸芸众生皆匍匐在他脚下,如蝼蚁般卑微,他什么都不缺,惟却一个能打败他的对手。这样的一个人能从他嘴里说出道歉的话来,温乐公主惊骇得瞪大了眼。 “我改变心意了。”柴峻笑着晃了晃吊床,手指逗弄宠物似的挑了下她的下巴,“上哪儿找像你这么好玩的人?你就安心随我去西北,为夫会好好待你的。” 温乐公主呆住,水润晶亮的眸中充满疑惑,嘴唇翕了翕,想起什么,急道:“你在西北不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吗?你,你,你就不怕她伤心?” 还有这茬!竟给忘了!柴峻都不记得以前给自己挖了多少坑了,他无奈的笑道:“并没有什么相好的,都是随口说来气你的。不过,在西北想嫁给我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可要珍惜呀!” 我珍惜个鳔鳔啊珍惜!当老娘是暖棚里的小白花么?老娘才不想嫁给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呢!温乐公主腹诽着一巴掌拍开他又伸向她脸蛋的“魔爪”,摸摸摸你还摸上瘾了是不是? 柴峻却不知温乐公主心中所想,她瞪他他也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娇嗔。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他就心痒难耐,迫不及待。而且他大彻大悟般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若想收拾一个女人,上什么华山?上床就够了。 这丫头摸起来手感确实好极了。 温乐公主翻过身不再理他。柴峻勾起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见她一直不理他,他用发尾搔了搔她的耳朵,她气咻咻转过身,斥道:“大半夜的,你不睡,别打扰别人睡好不好?” “好。”柴峻笑着应了声,双手枕在脑后就地躺下了。 “回你的地方睡去!”温乐公主皱紧了眉头,他怎么能睡这?床边卧着一匹野狼,叫她如何能睡得着? 柴峻挑眉,道:“不是说好了日后会时刻护在你左右的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就不怕别人看到了笑话你?” 柴峻不以为意地笑了下,道:“别人不敢也不会。他们只会说驸马对公主如何如何好,公主遇到这样好的驸马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你要不要脸?”温乐公主小脸气得通红,真是八辈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柴峻低声笑了,他眉目生得俊朗,笑起来如湛湛清波荡涤人心。温乐公主看得一怔,心脏漏跳了两拍,然后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睡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温乐公主急忙躺平了,双手贴在脸上,滚烫滚烫的。她这是怎么了?被男色媚惑了么?她疯了不成!不对不对!一定是错觉!若论男色,谁能比得过盛小侯爷?可除了偶尔想占他便宜之外,她对他可从没起过什么别的心思。柴峻虽然是她的驸马,可她比谁都清楚,她是万万不能对他动心的。 说要守着她,结果温乐公主还未睡着,床下却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她压下吊床的边儿,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睡得像个仰着肚皮的大青蛙。她忍不住笑了下,可一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她就笑不出了。 他们原本是没有交集的,命运之绳非要将他们拧在一起。她抵触这样的安排,一路上同他针锋相对,好话没讲过几句,歹话说了一箩筐,这般他竟然还瞧上了她。如此以来,他冒死闯进火场救她,不用再想也无需再问,她已明白为何。 比起死,这更让她忐忑不安。有些事明知不对,明知会遭天谴,可身陷激流漩涡中的她,别无选择。 温乐公主闭上眼,默念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然而,心经念了一遍又一遍却没让她紧张、恐惧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依然紧张、恐惧。暴怒的柴峻对她拳脚相向,指她怒骂:“你这个毒妇!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时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她只有哭。但她的眼泪已丝毫引不起柴峻的垂怜,他命人将她拖进了草棚里,草棚四周只站着几个人,但他们手中却牵着数匹恶狼!那些恶狼体型高大,红眼獠牙,盯着她发出“呼哧呼哧”的喘叫。 她惊恐万分,哭求柴峻先杀了她,待她死后任凭怎么处置都好,可柴峻却冷冷一笑道:“我就要眼睁睁看着你活活被狼咬死,咬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才解恨!” 他一声令下,失去牵制的恶狼从四面朝她扑来…… “不要!不要!不要!” 守着温乐公主的知雨被她的惊叫声吓了一大跳,急忙趴在吊床边喊她:“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醒一醒!” 马车旁的胡尚宫和彩墨听到了也疾步赶了过来,只见温乐公主满头大汗,紧闭着双眼,放在胸前的双手紧握成拳,连声喊着“不要”。 她们起得早,驸马走前吩咐她们动作轻些,让公主多睡会儿。公主却做了噩梦!那噩梦如鬼魅般缠着她,把她拖入深渊,怎么叫都叫不醒。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不远处的温在恒和柴峻等人,他们从两边赶过来时,温乐公主突然醒了,尖叫着不让别人碰她,挣扎时从吊床上摔了下来,顾不上疼又急忙爬起来,紧挨着一棵树缩成一团,神色惊惧。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彩墨吓得不轻,手足无措的问她。 “狼!有狼!狼……” “没有狼,公主你做噩梦了!”胡尚宫劝道,“你看我们都在这呢!” “公主你别怕,我们都在呢!这里没有狼。”知雨手拿着披风上前一步道。 温乐公主喘着气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梦魇了。梦中的情景太过逼真,她都能感受到皮肉被撕咬开来的疼痛,她看了看她的双手,又摸了摸她的脖子,都是完好的!在梦里她的手却被狼一口咬住,狼牙刺穿了她的掌心,她疯了一样的哭喊,没有人救她。草棚外,柴峻冷眼瞧着她被恶狼咬断了脖子,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几滴喷到他的脸上,他用手指抹去,含在嘴里尝了尝味道…… 第66章 丁香结 “温乐你怎么了?”柴峻急慌慌跑来,眸中尽是关切和担忧。 温乐公主抓起一把地上的土块、树枝、落叶一股脑儿扔向他,尖声喊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坏蛋!” 柴峻停下了脚步,一脸懵怔,他做什么了?为何一大早的冲他发火,还骂他坏蛋?难道是起床气?这也忒大了吧! “公主怎么了?”温在恒皱眉问胡尚宫。 “兴许是梦魇着了,一醒来就喊着有狼。”胡尚宫回道。 温在恒看着小脸紧绷,含着泪的眸中依然带着恐惧之色的温乐公主,硬了一晚上的心肠忽地就软了。一只老鼠都能把这丫头吓得花容失色,连蹦带跳,更何况是狼?他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开口安抚,温乐公主却抓起一个石块砸向他,也不许他靠近,叫他滚。 温在恒的脸阴沉了下来,盯着那胡乱发脾气的小丫头,咬了咬牙,恨不得将她提溜起来揍几下! 见温衙内吃瘪,柴峻心下暗爽。他蹲下来,含情脉脉的看着温乐公主,面上带着俊朗的笑容:“噩梦而已,别怕!真有狼来了,也无需害怕,有我保护你呢!断不会让狼伤你分毫!乖,别闹了,我扶你起来?” 他那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几岁的小女娃,声音温柔得把身后的柴家军诸人都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还是他们那个狂野不羁牛逼哄哄的少主么? 温乐公主怒视着他,脑海里浮现出他阴笑着舔尝她血的画面,她打了个寒战,冷冷道:“走开。” 柴峻错愕的愣了下,继而挫败的垂首,咬着嘴唇点点头,站起身看着她又确认了一眼才移步走了。他不知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眼下明显不是博好感的好时机,只能等她先冷静下来再说。 温在恒叫来御医,道:“我瞧着公主还没好,继续给她吃药。” 御医连连应是,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他入宫的时间不算短,运气好之前尚未给公主诊治过。公主远嫁以后宫里就少了个“活阎王”,就在大伙都暗自庆幸时,他却被太医令点名成了这送嫁队伍中的一员,呜呼哀哉! 御医署的同僚因给公主诊治而获罪的每年都有,这位主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也不敢管,哪怕生病了不尊医嘱,贵妃也不会怪她只会怪御医无能。他们御医署除了太医令,医术最精湛的要属苑医丞。年初时苑医丞为公主诊治,本来都快治好了,公主一时贪嘴又吃了不该吃的,结果导致病症加重,浑身长满红疹,奇痒无比,抓挠得都破了皮。贵妃大怒,归罪于御医,将苑医丞打入天牢,全家都被判了流放。 苑医丞一家何其冤枉!何其无辜!可又能怎么办呢?若他开罪的是别的妃嫔,他们还能想想办法,可他开罪了宠冠后宫的温贵妃,没有一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 也不知苑医丞一家在流放路上如何了? 御医煎了药端给知雨就溜之大吉了。知雨把药吹了吹,端到温乐公主面前,劝道:“公主,把药喝了吧!听御医说这药有定心安神的功效,喝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闹了一场,温乐公主已经冷静下来,看着黑乎乎一碗汤药没说什么,接过来就喝了。躲在马车后的御医看到这一幕,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暗叹公主比宫里时懂事多了。 车队继续西进。温乐公主喝了药没多久就开始犯困,知雨和彩墨见她支撑得难受,就在车厢底铺上软垫让她躺着睡。她在摇摇晃晃中睡得香沉,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形。 温在恒和柴峻都被这丫头怼了一通,心情都不怎么好,一个一脸阴沉,一个一脸烦躁,搞得下面的人都不敢多言。这一路上,被沉默又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大伙儿就只有闷头赶路了。 一直到午时,车队停下来歇整,温乐公主也没醒。柴峻过来看了看,转了两圈又走开了,让周毓叫来御医,瞪眼问他到底给公主喝了什么药。 御医急得把药方掏出来给周毓过目,解释药的效用。 “这药确实会让人嗜睡,不过睡好了,精神也就恢复了。”周毓道。 柴峻揉着额头焦躁的叹了口气,挥手让御医滚蛋。 御医这才脱离险境,还未喘口气,又被不远处的温在恒招手叫去了。这位主儿向来不苟言笑,自然不会吹胡子瞪眼,可给人的感觉却比阎王还可怕。他就像一头高高在上的神兽,矜贵冷静的外表下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人人望而敬畏。他拿着药方看了许久,只看得御医心里发怵,开始怀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最后温衙内却把药方还给他,道:“是药三分毒,公主体质虚弱,这药的用量你可要拿捏好了,能减则减。” “是是,卑职记住了!公主的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就是长久以来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又受了连番惊吓,导致情志失调,气血不畅,脾胃失和。其实只要公主开心了,这些症状都会减轻,药不吃也罢!”御医恳切道。 听到御医这番话,那边柴峻扬声问道:“你那有没有速效开心丹之类的药?” “速,速效,开,开心丹?”御医惊得都结巴了,“这,这,这个倒是没有。” 周毓偏过头去使劲儿憋住笑。他们少主还真是简单粗暴啊!上回问他要开窍丸,这次问御医要开心丹,人间若是有这两种药,早成极乐世界了! 柴峻骂了句“庸医”,呼出一口闷气,脑海里却在琢磨方才御医说的话。 长久以来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她真的就这么不想嫁给他么?他柴峻在大西北也算是一枝独秀了,各方面都比洛阳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而且他昨晚又是诚挚道歉又是剖心告白,她都丝毫不为之所动吗? 为何还是不开心?为何还要发脾气? 要怎样才肯接受他? 眼见少主愁眉不展,诸葛子获笑笑,在他身旁坐下,试探着问:“要不要贫道给少主出个主意?” 柴峻犹疑的看着他,军师虽然足智多谋,但毕竟是个方外人士,若说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是他的强项,可这儿女情长之事他就不懂了吧?他可是个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不过,柴峻还是让他说说看。 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靠近柴峻同他耳语了一番。 第67章 亲芳泽 午歇过后,车队开拔。眼瞅着日头西沉,温乐公主还未醒。 这丫头是属蛇的吗?在冬眠吗?要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吗?柴峻等的心焦,忍不住腹诽。 以前没有这丫头,柴峻一天到晚也是活力无限,精神头满满,如今像是中了这丫头的毒,这毒抓心挠肺,伤肝上火。以至于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空虚无聊寂寞得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谁都不顺眼。总拿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他的王五奎,已经被他吼得快找不到北了。 柴峻不想再等了,他把知雨、彩墨并蹭车坐的阿吉都赶下了车,自己则钻进了车厢里。看到这一幕的温在恒眉峰骤然耸起,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都泛白了。 盛煦然暗道不妙,忙道:“柴少主此举不合礼制,我让胡尚宫去提醒他。”他驾马来到胡尚宫所乘的马车边,同她说了几句。 胡尚宫吩咐车夫赶上公主的车驾,就快赶上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匹马挡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急忙勒缰,胡尚宫往后仰倒撞在车壁上,待她稳住身形,掀开门帘一看,挡她路之人束额辫发,背着弓箭,是柴少主身边的得力干将强波! “嬷嬷为何这么着急赶路?”强波问道。 “我有事要面见公主。” “公主尚未睡醒,有事待公主醒来再说吧!” “这……” “嘿,什么时候公主的事轮到你来管了?”盛煦然见状,策马上前怼道,“识相的,就快点让开!” 强波扯了扯嘴角,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昂首斜睖着盛煦然,道:“我就不让。” “你他娘的欠抽是不是?”盛煦然怒斥,扬起马鞭朝他甩去。 强波伸手一把抓住鞭尾,二人对峙,互瞪着较起劲儿来!李申赶了过来,抓住强波的手臂,道:“多大点事儿就动起手来了!快松手,别伤到小侯爷了!” 强波嗤笑一声,五指一张,松开了鞭子。盛煦然没想到他这么听李申的话,差点从马上摔下去,温在恒从后面扶了他一把。 江英树见盛煦然吃了亏,上前同李申理论道:“嬷嬷有急事禀告公主,为何强参军要拦下?” “公主尚未醒来,嬷嬷若有急事,告诉温将军也是一样的。何必去打扰公主休息?”李申语气平和道。 “公主既然在休息,那柴驸马进去就不算打扰了?”孙粲也来帮腔。 “公主睡到此时未醒,驸马担心公主才进去看一看的。且驸马同公主是夫妻,即便同车共乘也不违礼数吧?”李申微笑道。 “李将军未免说得太早了,公主同你们少主目前只是有婚约,尚未举办婚礼,不能以夫妻相称,更不能以夫妻相处,传出去有损公主清誉。”盛煦然道。 “这,这不是早晚的事么?”李申摊手,觉得好笑,“这儿又没有外人,大伙儿心知肚明,何必再较那个真呢?” 李申话音刚落,只听见前头马车里传来“啪”一声脆响,紧接着传出公主的娇叱:“登徒子!出去!” 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柴峻撩帘跳下了马车,转过身,俊脸上赫然五个手指印!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李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才他一人舌战对方三人都不曾落于下风,局势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关键时刻少主你顶着个巴掌印被赶出来了,这叫他如何圆场? “少,少主……”强波眨了眨眼,难以相信他们平日里拽上天的少主竟然被个小女子给打了,打了脸! 柴峻叉腰而立,舔了舔嘴角,似意犹未尽又带着三分薄怒的笑了下,对呆立一旁的知雨和彩墨道:“公主醒了,你们还不快点进去伺候?” 两个小婢女急忙爬上了车。 “少主,你的脸……”周毓小心翼翼地问道。 柴峻摆摆手,翻身上马跑远了,留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众人。 话说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柴峻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激动、雀跃、害臊、恼怒、后悔都有,将他的胸腔胀得满满的,好想仰天大吼一声发泄出来。 他初进马车时,那丫头枕着手臂侧躺着还在睡,他悄悄靠近了,坐也不是,蹲也不是,于是撑着头也侧躺下了,同那丫头面对面。他以前倒不觉得这马车如何,如今躺下来才觉得里头空间太过逼仄,完全睡不下两个人。除非两个人都侧着睡,或者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睡,才堪堪容得下。 臭丫头的眼睫毛可真长真密啊,像两片雏鸦的羽毛似的。还有这红润润的小嘴,难以想象那些怼他骂他的话是从这张漂亮诱人的小嘴里说出的。 皮肤可真白真细啊!如此近距离观看,连毛孔都几不可见。柴峻想起昨晚摸她脸时的感觉来,一时心痒又上手了。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睫,滑过她的鼻梁,手指顿住,犹豫着要不要触碰下她的小嘴。 他只犹豫了一瞬,手指就覆了上去。这是他的女人,还是天家御赐的,天下无人不知,有何碰不得? 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他鼻间,这香味他熟悉,每次靠近她都能闻到。到底是脸上搽的脂粉香还是衣裳上的熏香?柴峻俯身低头,凑近她的脸庞,嗅了嗅,还没回过味来,马车突然颠簸了下,他一个没撑住,竟压倒在她身上!不仅如此,由于两个人的脸靠得太近,他的鼻子和嘴直接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霎那间,柴峻脑海里像炸开了一大片烟花,整个人呆住了。 这时,温乐公主睁开了眼,同他对视着,少顷她就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坐起来往后退,神色惶恐的问他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就,就不小心亲了你一下。”他实话实说。 可他话音刚落,她一耳光就甩了过来,红着小脸骂他登徒子,把他赶了出去。 他激动、雀跃、害臊的是他亲了那丫头,这可是他记事以来头一回亲女人!他恼怒的是那丫头竟然甩了他一耳光,后悔的是他当时懵了,在她挥手过来时他应该抓住她的手腕,欺身上去好好亲亲她,方能彰显柴家军少主的夫威! 不过后悔也晚了,第一次亲她终究浅尝辄止,不欢而散。那丫头记仇得很,不会恼羞成怒以后都不理他了吧? 柴峻挠了挠头,他从来不是个逃避问题的人,想到这他一拽缰绳,调转方向回去了。 第68章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在尴尬中平息的李申见少主驾马返回,经过他们也没停下来的意思,忙伸手喊了声“少主”。柴峻头都没回,策马驶过。 “哎?他怎么又回来了?”江英树看到柴峻惊了下,继而笑道,“莫不是怕挨了一巴掌不对称,想把另一边也印上五个手指印?” 禁军诸人皆笑,眼瞅着柴峻下马又上了马车。两个小婢女一脸不情愿的出来了。温在恒一夹马腹,赶上前去。 温乐公主握着茶盏,一脸愠怒的盯着笑嘻嘻的柴峻。 “你早上中午都未进食,不饿吗?”柴峻指着几案上摆的点心果盘,“怎么不吃?” 温乐公主口渴,本打算先喝些水再吃的,见到柴峻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拜你所赐,气都气饱了。” 柴峻“啧”了声,眸中带笑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原本是想叫醒你的,谁知道马车忽然颠了下,我一不小心就……放心,没人看见。” “你傻么?”温乐公主看着他脸上的指印,横了他一眼。 柴峻也意识到了,无奈道:“这不能赖我!你不打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打了我,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柴峻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打就打,为何要下狠手?我难道不是你的亲夫吗?被我那帮属下看到了,我以后还怎么统领他们?” “谁叫你没事找事?”温乐公主没好气道,“你走你的,我睡我的,你不来招惹我,我何故打你?” “招惹?这怎么能叫招惹呢?我是见你睡了大半天都没醒,怕你饿着,想叫你起来吃点东西。我这是关心你呀!”柴峻带着几分委屈说道。 温乐公主默了片刻,放下茶盏,道:“不用你关心,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我们的婚约不过为权宜所需,时势所迫,让我不要妄图以公主的身份压你,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去犯你这一河滚水,你也不必委曲求全的对我好,我不会领情,亦不会感激。” 柴峻气得涨红了脸,手指着温乐公主又放下,恨声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冥顽不化!不解风情!我对你好还不好吗?为何总要把我往坏处想?你气不死人不偿命是不是?把我气死了,你想未过门就守寡吗?” 温乐公主面不改色,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柴峻气得自嘲一笑,拿起她喝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道:“老子这辈子的耐心都快被你磨没了。”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抬眼见温乐公主直直看着他,他擦了擦嘴角,“怎么了?” 温乐公主蛾眉紧蹙,跺脚斥道:“旁边没有茶盏了吗?你为何偏要用我的?那是我专用的我最喜爱的茶盏!” 啊?柴峻愣了下,看到几案上果然还有几只倒扣着的白瓷茶盏,而温乐公主用的却是一只越窑的青瓷茶盏。 “一只茶盏罢了,大呼小叫什么?”柴峻眼眸微眯,语气陡然转凉,“你莫不是嫌弃我?” 温乐公主瞪大眼,感觉一股强大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峻被彻底激怒了,黄毛丫头竟敢嫌弃他?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还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呢!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自己,另一只手夹住她的脸颊,正要强吻,只听“咚”一声响,马车前面的车架往下沉了沉,一人夹裹着腾腾杀气掀帘而入! “放手!”温在恒眸光冷厉,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柴峻见是他,邪气一笑,只松开了夹着温乐公主脸的手,抓她手腕的手却是毫不放松,他道:“我和我娘子打情骂俏你也要管吗?你这个舅舅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 “天家规矩重,未成礼,公主便只是柴小将军的未婚妻而已。柴小将军这般着实逾越了,而且打情骂俏是你情我愿才可,强人所难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柴峻呵笑,声音轻快却充满挑衅之意:“我就逾越了,怎么着?” 温在恒眸光一紧,剑眉压下,肃然道:“那我敢保证,不出两日朝堂之上必有御史参奏,兹有四镇节度使、镇西大将军柴宗理之子柴峻,轻薄公主,藐视皇威。触怒了龙颜,收回圣旨亦不是没有可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背上了恶名,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傻子才会做吧?” 闻言,柴峻面上已凝结成冰。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不过三尺,彼此凝视,气氛剑拔弩张,温乐公主仿佛能看到他们之间的空气中有“劈里啪啦”的火花迸射。糟了糟了她想,这俩人指定要打起来了!她的马车小,容不下这两尊大佛,要打的话能不能出去打?她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还饿着呢! 温乐公主正担心着,柴峻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甩帘而出。 温在恒的视线落在温乐公主被抓红的手腕上,小丫头往下拉了拉衣袖试图遮掩,他深吸一口气,道:“有我在,你不必怕他。”顿了顿,他放在膝头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现出犹豫之色来。 温乐公主见他良久不言,抬眸看向他,清凌凌的目光刺痛了温在恒的心。他慢慢从袖里摸出一个络子,络子上面是黄色丝绳编成的如意结,下面是黄色的流苏,中间是一只白玉葫芦坠。 温乐公主见到此物小脸霎时一白,震惊的看向温在恒。 “听说这药入口即化,服食之后,最多再呼吸七次就会气绝身亡,故而得名七息绝命丹。我……我走之后,你随身携带着它,便可无忧了吧?”温在恒沉声说着,字字诛心。 温乐公主颤手接过络子,紧紧握在手里,低低道了声:“谢谢。” 温在恒一刻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打了个呼哨,他的马便跑了过来,他跃上马背,停在路旁,待禁军的人赶上来了,他才打马前行。此后他的眉头一直深皱不展,目光低垂着,心事重重。 知雨和彩墨回到马车上,见温乐公主流着泪在笑,一盘点心已吃了大半。 “公主,驸马他没欺负你吧?”知雨担忧的问道。 温乐公主如释重负般粲然一笑:“他没有机会了。” 第69章 眼儿媚 前头柴家军那边,王五奎愤愤不平道:“咱少主身份贵重,年少有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还要忍辱负重去受那门子气?且不说咱少主,就是寻常人家,有几个女人敢对自家男人动手的?要我说,这泼妇,不要也罢!” 柴峻正要发作,李申先斥了王五奎一声,道:“嚷嚷什么?劲儿都在头上了是不是?你懂什么?” “哼!我就是为少主鸣不平,替少主觉得不值!”王五奎梗着脖子道。 柴峻白了他一眼,道:“我自己都不觉得,你瞎激愤什么?我跟你讲,这追女人就好比爬山,那些低矮的,你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爬上,可你就是爬十座百座,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爬像天山那样的高山就不同了,你冒着生命危险用尽全力爬上去,站在巍巍山巅上,一览众山小,你会有种征服的快感。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也难怪你看上的都是些庸脂俗粉。” 王五奎虎目圆睁,整个惊呆。于他而言,女人不过就是用来泄欲的附属物,伺候好了就赏她们仨瓜俩枣,伺候不好就狠狠打,直到打乖为止。怎地到了少主这里女人竟成了高不可攀的山? “不知少主现在爬到哪儿了?”诸葛子获也来打趣。 柴峻唉了一声,道:“我那座山阴晴不定,时而刮大风时而下冰雹,搞得我等了这许久还在山脚徘徊。不过,我有信心,用不了多久,必将那山踩于脚下!” “嗯!”诸葛子获赞赏的点点头,他们家少主什么都好,尤其特别自信。 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道路的正前方停着一辆马车。李申高声问:“前面发生何事?” 一个排头兵回来禀道:“有辆马车不巧坏在路中间,挡住了路。” “何人的马车?” “是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奴婢,那女子声称是凤翔人,上月去长安探亲,如今归来走到这,车轮竟跑脱了,安装了半天都未装好。”兵士道。 李申叫上两个会修车的手下前去查看,王五奎一听路遇女子,也凑过去看热闹。 掉了一只轮子的马车歪在路中间,旁边站着一个戴着落肩长帷帽的女子,身量中等,里穿粉色裹胸长裙,外罩鹅黄色广袖纱衣。她的身后站着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模样生得都还可以。车旁还蹲着个车夫模样的人正费力的往车槽里装着轮子。 女子见来了两个军官,微微屈膝施了一礼。 李申挥手让手下去帮车夫把车轮安好。王五奎则盯着人家女子使劲瞅,心想这两个婢女都颇有几分姿色,这位小娘子又该是何等的仙姿玉貌?李申见他臭毛病又犯了,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眼神警示他不得失礼。 王五奎蹭了蹭鼻子,视线从女子高耸的胸部移开,打量起两个婢女来。左边这个稍圆润些的是个老实的,头一直微垂着,右边这个苗条些的却翻着眼东瞄西看,眉眼之间流露出风流姿态。 “回禀将军,他们的马车轴承断了,就是把轮子装上也只能空车前行,不能载重。”兵士道。 “这可如何是好?”带着帷帽的女子急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难道要我等走回凤翔不可?” “是啊!日头已经偏西,天黑了咱们到何处落脚?”苗条的婢女附和道。 “娘子原来是去凤翔啊!正好我们顺路经过,不如你们就暂且搭乘我们的马车?”王五奎好心助人,却听到李申重重咳嗽了一声。 “若,若是不方便,我们就不麻烦诸位了。”带帷帽的女子柔柔道,“如果不是携带着几只箱笼,我们走路也无妨……” 车夫道:“这儿距离法门寺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要不我先行一步去寺里借辆牛车,再回来接女郎?” 戴帷帽的女子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嗨!何必这么麻烦!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娘子搭我们的车走便是!”王五奎大手一挥,十分豪爽。 李申怒其不争的瞅着他,他却不以为意的催促兵士:“别捣鼓那车了,赶紧挪一边儿去!找辆空闲的车来,帮娘子把箱笼搬上去!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小女子多谢郎君相助!”戴帷帽的女子感激万分,盈盈笑着又屈膝施了一礼。 风吹起帽纱,露出女子的半张脸来,长得果然不赖!王五奎看得呆了呆,嘿嘿道:“举手之劳罢了,无需客套!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袁,在家姊妹中排行第三,郎君喊我袁三娘便可。” 王五奎还要同人家攀扯,李申将他拽走了。 “谁都有遇困落难的时候,不过是顺路帮一把,申哥作甚婆婆妈妈?”王五奎不满的嘟囔道。 “你见人家长得好看只顾着逞英雄了,就不觉得奇怪么?”李申回首看了一眼那袁三娘,“我看那女子的穿着打扮,不是来自大户人家至少也是个富户出身。既是出远门,为何身边只带了两个婢女?按理说该由家丁护送着往返才对。” 王五奎反驳道:“你以为谁都是公主吗?出个门浩浩荡荡,身边更是高手如云,随便跳出来一个就能以一敌百?人家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凤翔到长安不过两天的路程,而且走得都是官道,何需人护送?” “年轻女子出门在外,身边无人护送也就罢了,还穿得如此艳丽招摇,难道就不怕路上有人起了歹心?而且我瞧那车夫身材瘦弱,面皮白净,不像是个伺候车马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李申道。 “他年纪不大,可能刚接手没多久,也可能就是晒不黑呢!”王五奎又驳道。 李申摇摇头,道:“你看咱们车队这些赶车的,哪个不是晒得面黑皮糙?有如此多的反常同时出现在他们身上,可就不是巧合了。” “哎呦我的申哥!你以为是个人都能当歹人的吗?你也看到了,他们不过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个连车轮都装不好的笨车夫,强波一人三两下就能给弄死了,怕个鸟啊!”王五奎浑不在意的笑道。 “我总觉着不妥,你去请示下少主吧!” 第70章 法门寺 王五奎策马来到柴峻跟前,将前头的事轻描淡写说了,柴峻正想着心事,不想理会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让他自个看着处理。王五奎埋汰了一句李申,就命人腾出一辆马车来,给袁三娘主仆四人搭乘。 打发走了王五奎,柴峻又琢磨起温在恒所说的话。强人所难的确不是大丈夫所为,他真是被气昏了头了,不过如此一闹也让他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那丫头才是关键!如果她是心甘情愿的,那他无论做什么温在恒都不好再阻拦。 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呢? 柴峻想起了军师给他的四字真言——温而化之,就是让他不急不躁,只管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就是一块冰久而久之也能给暖化了。 好吧!不急!反正是到他嘴边的肉,迟早会被他吃干抹净的。 车队赶到法门寺时,下起了雨,一时间雨势滂沱。车队只好进寺避雨,六月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雨后道路泥泞,且天色已晚,柴峻同温在恒打了声招呼,决定在寺里借宿一宿。 这法门寺乃关中名刹,始建于东汉末年恒灵年间,因供奉佛指舍利而置塔,因塔而建寺。大唐皇帝多笃信佛法,认为供养舍利可保国泰民安,岁丰人和。法门寺因供奉舍利而成为大唐皇家寺院,声望无两。唐高宗显庆年间于法门寺修成瑰琳宫二十四院,建筑极为壮观。自高宗皇帝起,大唐共有八位皇帝六迎二送供养佛指舍利。每次迎送声势浩大,朝野轰动,皇帝顶礼膜拜,等级之高,绝无仅有。 到了大梁,皇室多信奉道法,这法门寺的名望便逐渐归于平淡,没了朝廷的拨款,香火也远不及前朝。故而,多半庙宇楼阁年久失修,廊柱漆皮翘起,斑斑驳驳,门窗破旧,地砖裂陷,就连大殿中的佛像都失了颜色,有的竟露出了木胚。因僧人锐减,偌大的寺院疏于打理,庭院里的植物也久未修剪,雨后满地的断枝落叶,水洼连片,望去更显萧索。 法门寺现任方丈慧觉法师听闻公主的送嫁车队到来,急忙召集寺里的长老们同去迎接。这慧觉法师看起来比石佛寺的问通法师年纪还大,白眉白须,腰背佝偻,一手拄着禅杖,一手被个弟子搀扶着。虽然看起来老态龙钟,但他仍耳聪目明。 温乐公主问及他高寿,方知他已八十有六,六岁时于泉州东禅寺出家,二十六岁时来到法门寺,如今已在此度过了六十年。 慧觉法师初见温乐公主,不知为何竟有些失礼的盯着她瞧了又瞧,然后颤颤巍巍道:“公主目如朝露,独具慧根,善思明理,然定根不定,漂若浮萍。”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皆为之一变,就连法门寺的其他僧人也都露出惊讶之色来。这老和尚莫不是老糊涂了?怎地一见公主就先给公主算起命来了?而且说的还不是什么好话! 温乐公主并未生气,只惊了一瞬,继而淡淡一笑,道:“恳请法师不吝指点。” “放下执念,一切随缘。勤修善法,必得善终。”老和尚道。 又是随缘!温乐公主心下暗叹,这老和尚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定根不定,为何还要随波逐流?修善法就能得善终吗? 不。 对有些人而言,并非如此。 虽然不认同老和尚的说法,温乐公主借住宝刹,还是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足够他们对寺院进行一次大修。老和尚们感激涕零,已多年不主持法事的慧觉法师亲自为公主举办了一场祈福法会。 法会结束时,慧觉法师将身边搀扶他的弟子介绍给温乐公主,这名弟子法号智藏,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给人的感觉却透着沉稳老练,面对温乐公主时也是不卑不亢,举止自然,进退有度。想必是老和尚的爱徒,不然也不会让他负责招待公主一行。 用过素斋,天色已黑透。大殿屋檐下滴着雨水,“啪嗒啪嗒”落入小坑里。整个大殿只有温乐公主一人,在摇曳的光影里,身着一袭白裙的她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眼祷告。身边忽然多了一人,离她很近,这嚣张霸道咄咄逼人的气息,不用看温乐公主也知是谁。 她睁开眼,斜睨着他。 柴峻屈腿坐在蒲团上,挠了挠眉梢,道:“闲着无聊,来看看你。” 温乐公主冷淡一笑,道:“我这个人冥顽不化,不解风情,不会替人解闷,你找错人了吧?” 闻言,柴峻哈哈大笑两声,丝毫不觉得尴尬,朗声道:“你这丫头果然记仇,我不过在气头上随口一说罢了,你怎地还当真了?” 温乐公主没好气道:“我在这,你既看过了,便请回吧。” “我才来,蒲团还没坐热呢你就赶我走!”柴峻不满道,“我不走,我就坐这!” “好,随你。”温乐公主也不同他争辩,正要起身离开,柴峻见状忙拉住了她的手腕,温乐公主顿时皱紧了眉头。 柴峻意识到什么,忙松了力道,掀起她衣袖一看,手腕处果然是红肿的。下午抓她手腕时有多用力他是知道的,只是当时没顾及到,事后才想起她这么细皮嫩肉的会不会被他抓伤了? “我……不是故意的。”柴峻低声道,“谁叫你惹我发火?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共用茶盏又怎么了?” 有这么道歉的么?温乐公主气得一笑,想把手抽回,他却拉着不放,还叫她别动。 柴峻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将里面的药膏倒在她的手腕上,细细抹开,然后低头轻轻吹了吹。 温乐公主看着小心翼翼吹气的柴峻,呆住了。手腕处传来的丝丝凉微微痒的感觉登时让她脸红心跳。这还是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王吗?他今儿晚上性情大变,莫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第71章 梧桐雨 “这药是我问周毓要的,药效很好,手腕明日保管能褪红消肿,感觉不到痛了。”柴峻举着药瓶道。 “要是明日好不了呢?” “好不了?好不了你就打我!下晌打的是左脸,明日若好不了,我把右脸伸过来给你打。”柴峻认真道。 温乐公主忍不住抿嘴笑了下,道:“这可是你说的。” 柴峻见她笑了,也跟着笑,心里像涌出了一汪泉水,甜滋滋的,心上才萌发不久的那颗幼苗得到滋润,一下子就窜高了。他摸着她的手背,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道:“我真恨不得长双翅膀,带你飞回瓜州去。” 温乐公主轻哼一声,抽回了手,斥道:“巧言令色!” “真心的!”柴峻说着挪了挪,紧挨着温乐公主,侧首垂目看着她,声音愈发温柔了,“嫁我一点不亏,真的。像我这样年少有为、英俊洒脱的夫君上哪儿再找出第二个来?” “你一日不自夸就不得活吗?”温乐公主往一旁侧了侧身子,离他一拳之远。 “怎是自夸?我说的是大实话好不好?”柴峻拍拍自己,在她耳边说,“你夫君我肩膀足够宽阔,怀抱足够温暖,就差一个你了。” 温乐公主心下暗惊,眨了眨眼,红着脸愠道:“你,你说话注意些场合好不好?这可是佛门圣地!” 柴峻看着不胜娇羞的小丫头,心情大好,笑道:“佛祖在上,岂敢扯谎?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他话音刚落,只见殿外的夜空忽然一亮,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雷声又开始轰隆,雨“哗哗”而下。 柴峻懵住,看看外面又看看温乐公主,嘴巴张了张,挺利索一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温乐公主鄙夷的横了他一眼,起身甩袖就走了。 柴峻真想指天痛骂了!娘的!太不给面子了!看来阴天还是少发誓为妙。 言多必失,功亏一篑。 柴峻回到寮房,让阿吉把周毓找来,问道:“你给我那瓶药果真一日之内就能治好红肿?” 周毓道:“那药是叫一日消,可也并非一日就能治好,这得看伤情轻重。” 柴峻瞪眼:“那为何偏叫一日消?不叫三日五日消?” “这……”周毓好笑道,“这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它也可以叫一刻消,半日消,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这药疗效显著罢了。” “你早不说清楚!”柴峻气得拍桌,指着周毓,“明个公主好不了,你替我挨打!” “啊?”周毓挠头,心想难不成少主又跑去公主跟前献殷勤了?还自信满满的夸下了海口?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周毓看了眼阿吉,阿吉撇撇嘴。 柴峻气得捋了捋衣袖,冲阿吉嚷道:“别以为你不会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小兔崽子,敢看你主子的笑话,回去就把你卖了!” 阿吉翻了个白眼。 柴峻扬手拍了下阿吉的脑袋,将他和周毓都赶了出去。 出了门,周毓对阿吉道:“你发现没有?少主比以前暴躁多了,我在医书上看到过一个病症和少主特别像,叫脏躁症,有几种病因,像少主这种神情烦躁、心绪不宁、喜怒无常的属于心肾不交型。” 阿吉点点头,用手比划着问他如何医治。 “医书上说可以喝酸枣仁汤调养,不过你也知道咱们少主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的,更不会老老实实喝药。而且啊……”周毓压低声音,“这脏躁症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得的。” 阿吉用手比划:少主爱面子,这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除了喝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治法? “有倒是有,说来简单也难。睡,睡一觉就好了。” 阿吉表示不懂,周毓低头附耳同他说了一句,阿吉顿时眉飞色舞的捂嘴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近来总往人家跟前凑!这么想来少主跟那发情的孔雀有何区别? 两个人正窃窃偷笑,身后传来几声咳嗽,两人扭头看去见是军师,打了声招呼就你推我搡的跑走了。诸葛子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这两个小鬼在笑什么那么开心。他走进寮房,见柴峻坐在禅床上,手里拿着在洛阳买的那根金蝶赶玉花的簪子,目光凝沉,似在思索。 “还未送出?”诸葛子获笑问。 柴峻知什么都瞒不过军师的眼睛,大方承认道:“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诸葛子获笑了笑,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面上略有犹豫之色。 “军师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柴峻道。 “确有事想同少主说一说。”诸葛子获知柴家父子都是直性子,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少主可是心仪公主?” 柴峻愣了下,眸光流转想了想,道:“还行吧!通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发现她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她是有些骄蛮,但骄蛮得恰到好处,就如之前军师所言,不仅不惹人嫌恶,反而讨人喜爱。就是有些忽冷忽热,让人琢磨不透。我总觉得她心中有顾虑,放不开,明知我是她的夫君,日后也只有我能照顾她,可她似乎并无依靠我的意思。相反,还对我怀有很深的戒心。” 少主已有所察觉,诸葛子获觉得自己不必再费口舌说服,只提醒道:“少主可还记得慧觉法师初见公主时所说的话?他说公主目如朝露,就是说公主心思纯净通透,善思明理,是个聪明的。慧觉法师八十六岁高龄,历经三朝,形形色色之人见过太多太多了,他初见公主就说出那番话,让人匪夷所思,也让人不由得信上几分。而对于公主的传闻,单从望山居一事来看,已得到印证。” 柴峻锁眉,道:“军师的意思是慧觉法师所言可信,关于公主的传闻也不虚,然而这两者却对不上。” 第72章 阴谋论 少主果然一点就透,诸葛子获继续道:“从蓝田那件事起我就有所怀疑,公主肯为一个奴婢出头,说明她心中富有同情和正义,而且我听强波说她面对刁民恶仆、地方官差时有勇有谋,虽然最后被关进了大牢,但也毫发无伤。同样一个人,怎么能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格呢?” 话说到这份上,柴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盯着诸葛子获,半晌失笑道:“不能够吧?纸里可包不住火,事情一旦败露,对天家有什么好处?”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一点。因为那并不是长久之计,天家不会让公主一直隐姓埋名下去,得不偿失。既非长久之计,那他们的打算就是短期的。”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神情凝重,“想要顺顺当当的回到瓜州已不可能,我有种预感,联姻背后还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柴峻眉头深锁,原本清亮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暗沉起来。 “这事也只是贫道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我已让咱们的人在洛阳暗中打探,有消息传来再做打算。在此之前,少主就当作不知情,但……”诸葛子获停顿了下,接下来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事关重大,他还是说了,“但不要对公主动了真心,以免到时陷太深,伤了自己。” 柴峻垂目凝思,良久才问道:“那军师为何还教我温而化之?” “事情就怕有个万一。少主可以暂且不动真情,但对这位公主倒可以采取温而化之,若她是真的金枝玉叶,心慢慢倾系于少主,少主也没白费工夫。若她是假的,那依我们这一路的观察还有慧觉法师所言,她是个良善的丫头,少主待她好,她说不定会将实情相告。”诸葛子获道。 “原来军师盘算的是这个,我还以为……”柴峻喃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 诸葛子获见少主神色落寞,正要开口劝慰,少主却抬眼看着他,道:“不对。军师也说慧觉法师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看人应当是很准的,难道他看不出公主的真假?” “若是有心伪装,便能瞒天过海。” “那禁军那些人还有随嫁来的宫女们他们也在伪装吗?” “非也,知道此事的定然是人越少越好。送嫁和随嫁的人我们要想查清楚,短期内很难。我猜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可能之前并未见过公主,而且他们极守规矩,对温衙内心存敬畏,想从他们口中套个话都很难。别人不好说,此事我想温衙内和胡尚宫是绝对知情的。” 柴峻握了握拳,脑海里浮现出温在恒冒死冲进火场的画面来,他摇摇头道:“此事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管它背后有无阴谋?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而且,我最是瞧不上那些虚情假意之人,自是做不来那样的事。军师的担忧和提醒我明白,左右不过是个女人,我看中的又不是她的身份,她若不是公主反倒更合我意。” 这是绝不收心,志在必得了。 诸葛子获暗暗叹了口气,但也在他预料之中。只是少主并未经历过情事,并不晓得它的厉害之处。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场战事并不可怕,大不了卷土重来,打个翻身仗。若输一场情事,人可能就此沉沦下去,自暴自弃,废了。 少主聪慧过人,但他并不了解自己。 诸葛子获走后,柴峻平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她若不是公主,她又是谁呢?可为什么,在他看来,公主就应该是她那样的呢?肤白貌美、性子骄纵,爱耍小脾气,怼起人来能将人怼到地缝里,气起人来能将人气得灵魂出窍,她自若无其事,能吃能睡。这怎么能是伪装呢?那也装得太惟妙惟肖了吧! 不,她没有装,她就是她。他就喜爱这样的她。 柴峻扬唇笑了笑,又拿出簪子放在眼前看,自言自语道:“别急哈,明个就送给你,夫君对你好吧?亲一个?” 另一间寮房里,温在恒对胡尚宫道:“从明日起,嬷嬷你就上公主的车,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若驸马再有失礼的举动,你要坚决劝止。” “奴婢也想看顾着公主,可奴婢毕竟是个孀居妇人,依礼在公主未成亲之前是不能和公主同乘的,怕冲撞了喜气。且失礼在先,也怕落人口实。”胡尚宫为难道。 “冲撞就冲撞了,无妨!”温在恒道,“无需担心别人说什么,按我说的做就是。” “是。”胡尚宫口中答应着,心里却疑惑重重。让她和公主同乘,无非是提防着驸马对公主非礼。以前吧,驸马对公主不理不睬,温将军嫌公主整日愁眉不展木木讷讷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而今明眼人都看出驸马待公主不同了,虽然冒冒失失有失礼数,可也是想同公主多亲近的意思。温将军又不让公主同驸马亲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的手腕受伤了,这瓶药你拿去给她。”温在恒把一瓶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胡尚宫拿了药就告退了。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闷热之气入夜后消散了些许,气压依旧低沉。堂前的几丛青竹郁郁葱葱,雨水顺着竹叶往下滴,地面积了一片水洼。 院外值守的兵士进来禀道:“有个叫袁三娘的女子,特来拜见将军。” “袁三娘?何人?”温在恒一点印象没有。 “是下晌在去法门寺的途中遇到的,她的马车坏了,咱们车队经过就顺带帮了她一把。她是来道谢的。” “又不是我帮的她。”温在恒皱眉,挥手道,“谁帮的她让她谢谁去。” 第73章 人不见 盛煦然回来时看到院外站着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服饰艳丽,蒙着面纱,另外两个像是她的婢女。两个婢女见到他,只看了一眼就慌忙垂眼闪避,面带羞涩。那蒙面的女子倒是落落大方,朝他盈盈一拜,她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妩媚多情,看人时彷佛能将人的魂儿勾走。 可惜,盛煦然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问兵士:“这三位姐姐是何人?为何在此?” 兵士说了缘由,正好进去禀报的兵士出来了,将温在恒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袁三娘。盛煦然注意到她那妩媚多情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却柔柔弱弱道:“既如此,民女就不打扰了。” 盛煦然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要谢,也该去公主那谢恩才对。为何要来这里?且已入夜,陌生男女怎好相见?她不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吧? 盛煦然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诉了温在恒,温在恒正琢磨这事呢,道:“是柴家军的人帮了她,我从头到尾并未出现过,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平民女子,谁会告诉她这些?” 温在恒命兵士喊来江英树,问他知不知道下晌发生在途中的事。江英树是仓曹参军,和王五奎一样是负责车队的后勤保障的,调车时他就知道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温在恒、盛煦然讲了。 “这么说一开始李申是劝阻过王五奎的。”盛煦然摸着下巴寻思道,“我瞧着那女子也说不出的怪异,单说那衣着打扮,也太艳俗招摇了些。平民女子出远门怎么会是那样的装扮?别是个半路杀出的女妖精!” “冲大哥来的?”闻言,江英树眼眸一亮,笑问。 “大哥,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哪里瞒着兄弟们欠下了风流债?”盛煦然打趣的问道。 温在恒此时可没有调侃的心思,他对盛煦然道:“现在去查那女子的来历来不及了,你让人盯着那女子的居所,另外加派人手保护公主……不行,我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他说着就往外走,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高喊。 “将军!将军!” 是胡尚宫的声音! 温在恒的心蓦地一沉,大步走出去,只见胡尚宫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急道:“公主,公主不见了!不见了!” 一道雷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温在恒的脸,霜白、冷峻,周围的气息陡然变得凛冽凝滞。 温乐公主居住的尊客寮里灯火通明,闻讯匆匆赶至的智藏法师一向和善沉稳的脸上也出现了焦灼之色,方丈和诸位长老对公主此行十分看重,且公主给寺里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此时若出了什么事,不仅有损佛家声誉,对寺院而言无疑灭顶之灾! 室内布置简约,一眼扫去就能看遍所有。两个小婢女仍旧昏迷不醒。趴在桌上的是知雨,手里拿着一件公主的衣裳,身侧还有一摞叠好的。倒在地上的是彩墨,一条手臂直直伸向前方的床榻,昏过去之前似乎挣扎着要往那边去。床榻上只一个公主惯用的素花香枕、一张丝织薄毯、一本翻开的经书。 人不见了。 室内没有任何打斗反抗的痕迹,门窗屋顶都完好,守在外面的兵士未见到公主出去,也未见到有任何可疑之人出没,他们甚至连异常的声响都未听见。若不是胡尚宫进去给公主送药,他们根本不知道公主已出事。 一个大活人凭空就不见了,竟有如此诡异之事! 周毓和御医检查了两个小婢女,确定她们是中了迷香。周毓用凉水将她们一一泼醒,彩墨一醒来就直喊公主。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却没有了公主!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柴峻咬牙沉声喝道。 彩墨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哽咽道:“公主从大殿回来后,焚香沐浴,然后就躺在床上看经书,我和知雨坐在这靠窗的禅床上叠衣赏。公主忽然问我们有没有问道一股奇怪的香气,知雨使劲闻了下,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就趴倒在桌上了。我只觉头晕眼花,抬头看公主,公主闭着眼一动不动,我叫了两声她都没有回应,我急忙下来去看她,可走到一半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什么人胆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孙粲嚷道,问智藏法师,“你们寺院里可有旁的什么人借住?可清楚底细?” “除了五位挂褡游僧在寺里借住,并无旁人。”智藏法师道。 正在沉思的温在恒忽然抬眼,指着江英树,高声道:“去看下那个叫袁三娘的女子还在不在?” 听到袁三娘这个名字,众人皆是一惊。李申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震惊的看向王五奎,王五奎呆愣过后,感觉两道荷载着万钧雷霆的视线像他射来! “少,少主,不可能是她。她,她,她不过是一弱女子!”王五奎急得说话都结巴了。 柴峻恨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江英树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喘道:“都不见了!大哥,你们快来看看!” 众人赶到袁三娘等人安置的寮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室内空无一人,面对正门的墙上赫然写着八个血红大字。 红莲圣火,焚灭灾星。 “圣火教!又是圣火教!”盛煦然指墙叫道。 王五奎听到“圣火教”三字,心里直哆嗦,眼睛瞪如铜铃。谁会想到那三个小美人会是圣火教的?如今不同往日了,公主被圣火教的人掳走,有个三长两短,情窦初开的少主还不将他生吞活剥了!他求救的看向李申,李申气得恨不得将他的大脑袋按在地上使劲拍拍,倒倒里头的屎,好叫他长长记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