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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
1
秃鹤与桑桑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六年级,都是同班同学。
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秃鹤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是个种了许多枫树的小村子。每到秋后,那枫树一树一树地红起来,红得很耐看。但这个村子里,却有许多秃子。他们一个一个地光着头,从那么好看的枫树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停住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那些秃顶在枫树下,微微泛着红光。在枫叶密集处偶尔有些空隙,那边有人走过时,就会一闪一闪地亮,像沙里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裤兜里或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的老师们,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秃鹤已许多次看到这种笑了。
但在桑桑的记忆里,秃鹤在读三年级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秃头。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村也不光就他一个人是秃子,又或许是因为秃鹤还太小,想不起来自己该在意自己是个秃子。秃鹤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秃鹤,他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仿佛他本来就叫秃鹤,而不叫陆鹤。
秃鹤的秃,是很地道的。他用长长的好看的脖子,支撑起那么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颗脑袋绝无一丝瘢痕,光滑得竟然那么均匀。阳光下,这颗脑袋像打了蜡一般99lib?亮,让他的同学们无端地想起,夜里它也会亮的。由于秃成这样,孩子们就会常常出神地去看,并会在心里生出要用手指头蘸一点唾沫去轻轻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实上,秃鹤的头,是经常被人抚摸的。后来,秃鹤发现了孩子们喜欢摸他的头,就把自己的头看得珍贵了,不再由着他们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头,他就会立即掉过头去判断。见是一个比他弱小的,他就会追过去让那个人在后背上吃一拳;见是一个比他有力的,他就会骂一声。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秃鹤一点东西:要么是一块糖,要么是将橡皮或铅笔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断了的格尺,就换得了两次抚摸。那时,秃鹤将头很乖巧地低下来,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着,秃鹤就会数道:“一回了……”桑桑觉得秃鹤的头很光滑,跟他在河边摸一块被水冲洗了无数年的鹅卵石时的感觉差不多。
秃鹤读三年级时,偶然地,好像是在一个早晨,他对自己的秃头在意起来了。秃鹤的头现在碰不得了。谁碰,他就跟谁急眼,就跟谁玩命。人再喊他秃鹤,他就不再答应了。并 且,谁也不能再用东西换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见秃鹤眼馋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两斤重的一块,用刀尖戳了一个洞,穿了一截草绳,然后高高地举在秃鹤眼前:“让我摸一下你的头,这块肉就归你。”说着,就要伸出油腻的手来。秃鹤说:“你先把肉给我。”丁四说:“先让我摸,然后再把肉给你。”秃鹤说:“不,先把肉给我。”丁四等到将门口几个正在闲聊的人招呼过来后,就将肉给了秃鹤。秃鹤看了看那块肉——那真是一块好肉!但秃鹤用力向门外一甩,将那块肉甩到满是灰土的路上,然后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杀猪刀追出来。秃鹤跑了一阵却不再跑了。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抓着锋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将刀子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说了一声“小秃子”,转身走了。
秃鹤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秃鹤没打雨伞就上学来了。天虽下雨,但天色并不暗。因此,在银色的雨幕里,秃鹤的头就分外亮。同打一把红油纸伞的纸月与香椿,就闪在了道旁,让秃鹤走过去。秃鹤感觉到了,这两个女孩的眼睛正在那把红油纸伞下注视着他的头。他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当他转过身来看她们时,他所见到的情景是两个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着笑。秃鹤低着头往学校走去。但他没有走进教室,而是走到了河边那片竹林里。
雨沙沙沙地打在竹叶上,然后从缝隙中滴落到他的秃头上。他用手摸了摸头,一脸沮丧地朝河上望着。水面上,两三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正在雨中游着,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秃鹤捡起一块瓦片,砸了过去,惊得那几只鸭子拍着翅膀往远处游去。秃鹤又接二连三地砸出去六七块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惊动不了那几只鸭子,他才罢手。他感到有点凉了,但直到上完一节课,他才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对父亲说:藏书网“我不上学了。”
“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说不上学?”
“我就是不想上学。”
“胡说!”父亲一巴掌打在秃鹤的头上。
秃鹤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哭了。
父亲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坐到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的一张凳子上。随即,秃鹤的秃九九藏书头就映出了父亲手中烟卷忽明忽暗的亮光。
第二天,父亲没有逼秃鹤上学去。他去镇上买回几斤生姜:有人教了他一个秘方,说是用生姜擦头皮,七七四十九天,就能长出头发来。他把这一点告诉了秃鹤。秃鹤就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地让父亲用切开的姜片,在他的头上来回擦着。父亲擦得很认真,像一个想要让顾客动.99lib.心的铜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铜器。秃鹤很快就感到了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但秃鹤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父亲用姜片去擦着。
桑桑他们再见到秃鹤时,秃鹤依然还是个秃子,只不过那秃头有了血色,像刚喝了酒一样。
不知是纸月还是香椿,当秃鹤走进教室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生姜味,便轻轻说出声来:“教室里有生姜味。”
当时全班的同学都在,大家就一齐嗅鼻子,只听见一片吸气声。随即都说确实有生姜味。于是又互相地闻来闻去,结果是好像谁身上都有生姜味,谁又都没有生姜味。
秃鹤坐在那儿不动。当他感觉到马上可能就有一个或几个鼻子顺着气味的来路嗅呀嗅地要嗅到他,并要嗅到他的头上时,说了一声“我要上厕所”,赶紧装出憋不住的样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河边上,用手抠了一把烂泥,涂在头上,然后再用清水洗去。这样反复地进行了几次,直到自己认为已经完全洗去生姜味之后,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秃鹤的头上依然毫无动静。
夏天到了,当人们尽量从身上、脑袋上去掉一些什么时,秃鹤却戴着一顶父亲特地从城里买回的薄帽,出现在油麻地人的眼里。
2
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惟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吃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还是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忽然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阵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寂寞。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想逛,还是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还是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烀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别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儿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儿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指头。到了后来,就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苦忧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丁冬的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也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藏书网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儿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只觉得母亲的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池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得极其瘦弱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隐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认识他的人, 90fd." >都带来了紧张、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情是十分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3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味。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熔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雅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 611f." >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奶奶的话,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里,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服。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 91cc." >里回响着。桑桑就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4
桑乔丢下工作,领着桑桑去苏州城看病。一个月下来,看了好几家医院,用尽了所带的钱,换得的却是与县城医院一样的结论。桑乔看过不少医书,知道医学上的事。随着结论一次又一次相同,他已不再怀疑一个事实:桑桑不久后将离他而去。桑乔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藏书网,长出一头白发。他总是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对桑桑关注得太迟了——甚至在桑桑已经病得不轻的情况下,还为了那点荣誉就凶狠地毒打了桑桑。他对桑桑充满了怜悯与负疚。
“这种病反而可能会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这一幻想,桑乔买了一些他深知是无用的药,领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从此开始了对民间绝招的寻找。这个行动开始后不久,线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后来,竟有了无数条线索。就像过去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获取荣誉的机会一样,桑乔拼命抓住这些听来可以夺回桑桑生命的线索。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油麻地的人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桑乔领着桑桑出门了,或是桑乔领着桑桑回家了。有时,是桑乔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时,是桑乔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时是当天出门当天回来,有时则一两天或两三天才回来。归来时,总会有不少人走上前来观望。人们从桑乔脸上也看到过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桑乔的样子一日比一日疲惫,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后来,人们再看到桑乔又从外面领着桑桑回来时,见桑乔的表情都有点木讷了。桑乔依旧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并且还在一个劲儿地寻找线索。他的行为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能在几天时间里面,就踏破一双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桑桑得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他们从桑桑父母的脸上和老师的脸上感觉到在桑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桑桑出现时,他们总显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样子而远远地站着不说话。少数几个孩子,如秃鹤、阿恕,会走过来叫一声“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与桑桑说些什么好了。那一声“桑桑”,声音是异样的,亲切而带了些怜悯。
桑桑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孩子们注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气和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哀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那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并摆出一副“我生病了”而不堪一击的样子。他忽然文静了,卫生了,就像当初纸月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那会儿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又多了些娇气与软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家的照顾,用感激而温柔的目光去看着帮助着他的人。他还在断断续续地上课。老师们对他总是 8868." >表扬,即使他的课堂回答并不理想,即使他的作业错得太多。桑桑也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合适,只是稍稍有点害羞。.99lib.
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纸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惊恐与哀伤。她会在人群背后,悄悄地去看桑桑。而当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时,她会依旧望着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将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转到了一边。
纸月知道桑桑生病的当天,就告诉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从那以后,纸月隔不了几天,就会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篓鸡蛋,或是放下一篮新鲜的蔬菜。她只对桑桑的母亲说一句话:“是外婆让我带来的。”也不说是带给谁吃的。而桑桑的母亲在与邱二妈说起这些东西时,总是说:“是纸月的外婆带给桑桑吃的。”
那天,桑乔背着桑桑从外面回来时,恰逢下雨,路滑桥滑。纸月老远看到了艰难行走着的他们,就冒着雨,从操场边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将它们厚厚地铺在容易打滑的桥上。趴在桑乔背上的桑桑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切。当桑乔背着桑桑踏过松软的稻草走进校园里,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纸月:她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其中几丝被雨水贴在额头上,瘦圆的下巴上,正滴着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将要结束时,桑桑的身体明显地变坏了。他每天下午开始发烧,夜里睡觉时,动不动就一身虚汗,就像刚被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早晨起来,桑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不久就会像他的鸽子一样飘入空中。也就在这越来越感到无望的日子里,桑乔带着桑桑去外地求医时,偶然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在离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牙塘的地方,有个老医生,得祖传的医术与秘方,专治桑桑的这种病,治好了许多人。
这天,桑乔领着桑桑再一次出发了。
才开始,桑桑是拒绝出发的。他大哭着:“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给自己治病了。这?些日子,他已吃了无数的苦头。苦药,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针。一根那么长的针,烧得通红,向他脖子上的肿块直扎了下去……
又是温幼菊将他叫进了她的“药寮”,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对桑桑说了一句话:“别怕!”然后,就坐在红泥小炉的面前,望着药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无词的?歌……
文弱的温幼菊,给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边总能听到那支歌。
随着与牙塘距离的缩短,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希望。桑乔一路打听着,而一路打听的结果是:那个希望之所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越来越让人坚信不移。人们越来越仔细地向他们描述着那个叫高德邦的老医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种具有传奇色彩的医疗绝招。桑乔甚至碰到了一个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肿块说:“和我当时的肿块一模一样,也是长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边向桑乔诉说着高德邦的神奇,一边让桑乔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这样的脖子,桑乔笑了,并流下泪来。他朝他背上桑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了两下。
而早已觉得走不动路的桑桑,这时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桑乔同意了。
他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这个地方的。当从行人那里认定了前面那个小镇就是牙塘时,他们却站住不走了,望着那个飘着炊烟的、房屋的屋顶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瓦盖成的小镇。在桑乔眼里,这个陌生而普通的小镇,成了让他灵魂战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
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眼,因为它与儿子的生命休戚相关。
桑桑觉得父亲一直冰凉干燥的手,现在出汗了。
他们走进镇子。
但仅仅是在半个小时之后,父子俩的希望就突然破灭了——
他们在未>走进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听高德邦家住哪儿时听到了消息:“高德邦去年就已经去世了。”但桑乔还是拉着桑桑,坚持着走进了高家院子。接待他们的是高德邦的儿子。当他听明白了桑乔的来意之后,十分同情而不无遗憾地说:“家父去年秋上过世了。”并告诉桑乔,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们家谁也没有从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医术。桑乔听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着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当天,桑乔没有领着桑桑回家,而是在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疲倦。他两腿发软,已几乎走不动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进了小旅馆,和父亲一道上了床,倒头就睡。
5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地已扫得很干净了,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还在擦。见了桑乔,从老师到学生,都一脸歉意。因为,一直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各学校互评中,被别的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环境到教学秩序,一片混乱。昨天,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老师们立即想起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个都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今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回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恢复到桑乔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一切,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了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遇到的问题:突然就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几次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人的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怜悯着他,在加速加倍地为他做着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荡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内心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一切,去想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为麻雀们做任何一件事情。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能让黄雀站立,几次弯曲下来。黄雀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柳柳变得异常乖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那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象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想起,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根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中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与热bbr>?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二天,桑桑给家中留了一张纸条,带着柳柳离开了家。他要让柳柳立即看到城。
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那时,桑桑又开始发烧了。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但,他坚持拉着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风吹拂着的县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纯净的蓝,太阳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两旁的垂柳,比乡村的垂柳绿得早,仿佛飘着一街绿烟。一些细长的枝条飘到街的上空,不时拂着街上的行人。满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响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点恐慌,紧紧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将父亲和其他人给他的那些买东西吃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柳柳买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给她买了一个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让柳柳看城看得很开心。
桑桑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带柳柳去看城墙。
这是一座老城。在东南面,还保存着一堵高高的城墙。
桑桑带着柳柳来到城墙下时,已近黄昏。桑桑仰望着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天的城墙,心里很激动。他要带着柳柳沿着台阶登到城墙顶上,但柳柳走不动了。他让柳柳坐在了台阶上,然后脱掉柳柳脚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脚底板打了两个豆粒大的血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脚,给她穿上鞋,蹲下来,对她说:“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为母亲几次对她说,哥哥病了,不能让哥哥用力气。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着台阶,?99lib?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不一会儿,冷汗就大滴大滴地从他的额上滚了下来。
柳柳用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她觉得哥哥的脖子里尽是汗水,就挣扎着要下来,但桑桑紧紧地搂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
那首无词歌的旋律在他脑海里回旋着,嘴一张,就流了出来: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城墙上了。
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墙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空隙里,一边让自己休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柳柳往里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欢喜,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几乎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6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还是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静静地活着。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池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之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优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黑暗中的墙上摘下猎枪,然后反复擦拭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们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后来,桑乔几次感觉到桑桑有一种取下猎枪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从前是一个低贱的猎人。
桑乔要带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火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时,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了。
走过田野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胡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从前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好像想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繁叶茂,还未走近,就闻到桑叶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好像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中,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桑桑紧张而藏书网兴奋地紧紧跟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点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站住不走了,等桑桑走近后,把嘴几乎贴在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好看,在从桑叶缝隙里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检查了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容易击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亲点了点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点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 9e21." >鸡的起飞,非常笨拙,加上桑树的稠密,它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中。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美丽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即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下来。他朝它们猛跑过去。桑树下,他分别找到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几乎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两眼顿时湿润了……
7
打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和尚。
不知为什么,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件事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儿,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象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99lib?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bbr>。有一阵子,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8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和尚。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的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惟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但是,当他在椅子上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藏书网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
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眼矇眬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99lib.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鸽羽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好听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 90fd." >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3
初冬的一天下午,北风越刮越大,到了快放学时,天气迅捷阴沉下来。桑桑家的那些在外觅食的鸽子,受了惊吓,立即离开野地,飞上乱云飞渡的天空,然后像被大风吹得乱飘的枯叶一般,飘飘忽忽地飞回草房子。白杨在大风里鸣响,旗杆上的麻绳一下一下猛烈地鞭打着旗杆,发出叭叭的声响。孩子们兴奋而略带恐怖地坐在教室里,早已听不下去课,只在心里想着:怎么回家去呢?桑乔走出办公室,呛了几口北风,系好领扣,看了看眼看就要压到头上的天空,便跑到各个教室说:“现在就放学!”
不一会儿,各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孩子们只管将书本与文具胡乱地塞进书包,叫喊着,或互相呼唤着同路者的名字,纷纷往校园外面跑,仿佛马上就有一场劫难。
纸月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时,教室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朝门外看了看,一脸的惶恐与不安。因为,她马上想到了:不等她回到家中,半路上就会有暴风雨的。那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可怎么办呢?
桑桑的母亲正在混乱的孩子群中朝这边走着,见着站在风中打哆嗦的桑桑问:“纸月呢?”
桑桑:“在教室里。”
桑桑的母亲急忙走到教室门口:“纸月。”
纸月见了桑桑的母亲,学着外婆的叫法,叫了一声:“师娘。”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
“外婆在等我呢。”
“我已托人带信给你外婆了。跟我回家去。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纸月说:“我还是回家吧。”
桑桑的母亲说:“你会被雨浇在半路上的。”说罢,就过来拉住纸月冰凉的手:“走吧,外婆那边肯定会知道的。”
当纸月跟着桑桑的母亲走出教室时,纸月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眼睛里汪了泪水。
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桑桑,见母亲领着纸月正往这边走,赶紧回头先回家了。
纸月来到桑桑家不久,天就下起雨来,一开头就很猛烈。桑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时,只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在雨幕里都不成形了,虚虚幻幻的。
柳柳听说纸月要在她家过夜,异常兴奋,拉住纸月的手就不肯再松开,反复向母亲说:“我跟纸月姐姐睡一张床。”
纸月的神情不一会儿就安定自如了。
在柳柳与纸月说话,纸月被柳柳拉着在屋里不住地走动时,桑桑在一旁不住地给两只小鸽子喂食。忙着做晚饭的母亲,在弥漫于灶房里的雾气中说:“你是非要把这两只小鸽子撑死不可。”
桑桑这才不喂鸽子。可是桑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只好又趴到窗台上去,望望外面:天已晚了,黑乎乎的,那些草房子已几乎看不见了。但桑桑通过檐口的雨滴声,至少可以判断出离他家最近的那两幢草房子的位置。桑桑的耳朵里,除了稠密的雨声,偶尔会穿插进来柳柳与纸月的说笑声。
隐隐约约地,从屋后的大河上,传来打鱼人因为天气不好而略带些悲伤的歌声。
纸月果然被桑桑的母亲安排和柳柳睡一张床。柳柳便脱了鞋,爬到床上高兴地蹦跳。母亲就说:“柳柳别闹。”柳柳却蹦得更高。
母亲及时地在屋子中央烧了一个大火盆。屋外虽是凉风冷雨,但这草房子里,却是暖融融的。柳柳与纸月的脸颊被暖得红红的。
在睡前忙碌的母亲,有时会停住看一眼纸月。她的目光里,总是含着一份丢不下的怜爱。
桑桑睡在里间,纸月和柳柳睡在外间。里间与外间,隔了一道薄薄的用芦苇秆编成的篱笆。因此,外间柳柳与纸月的说话声,桑桑都听得十分分明——
纸月教柳柳一句一句地念着:
一树黄梅个个青,
打雷落雨满天星。
三个和尚四方坐,
不言不语口念经。
柳柳一边念一边乐得咯咯笑。学完了,又缠着纸月再念一个。纸月很乐意:
正月梅花香又香,
二月兰花盆里装。
三月桃花红十里,
四月蔷薇靠短墙。
五月石榴红似火,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栀子头上戴,
八月桂花满树黄。
九月菊花初开放,
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
十二月腊梅雪里香。
桑桑睁着一双大眼,也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母亲将一切收拾停当,在里屋叫道:“柳柳,别再总缠着姐姐了,天不早了,该睡觉了。”
灯一盏一盏地相继熄灭。
两个女孩在一条被窝里睡着,大概是互相碰着了,不住地咯咯地笑。过不一会儿,柳柳说:“纸月姐姐,我和你一头睡行吗?”
纸月说:“你过来吧。”
柳柳就像一只猫似的从被窝里爬了过来。当柳柳终于钻到纸月怀里时,两个女孩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
就听见里屋里母亲说了一句:“柳柳疯死了。”
柳柳赶紧闭嘴,直往纸月怀里乱钻着。但过不一会儿,桑桑就又听见柳柳跟纸月说话。这回声音小,好像是两个人都钻到被窝里去了。但桑桑依然还是隐隐约约地听清了——是柳柳在向纸月讲他的坏话——
柳柳:“好多年前,好多年前,我哥哥……”
纸月:“怎么会好多年前呢?”
柳柳:“反正有好几年了。那天,我哥哥把家里的一口锅拿到院子里,偷偷地砸了。”
纸月:“砸锅干什么?”
柳柳:“卖铁呗。”
纸月:“卖铁干什么?”
柳柳:“换钱呗。”
纸月:“换钱干什么?”
柳柳:“换钱买鸽子呗。”
纸月:“后来呢?”
柳柳:“后来妈妈烧饭,发现锅没有了,就找锅,到处找不着,就问哥哥看见锅没有,哥哥看着妈妈就往后退。妈妈明白了,就要去抓住哥哥……”
纸月:“他跑了吗?”
柳柳:“跑了。”
纸月:“跑哪儿啦?”
柳柳:“院门正好关着呢,他跑不了,就爬到猪圈里.99lib.去了。”
纸月:“爬到猪圈里去了?”
柳柳:“爬到猪圈里去了。老母猪就哼哼哼地要过来咬他……”
纸月有点紧张:“咬着了吗?”
柳柳:“哥哥踩了一脚猪屎,又爬出来了……”
纸月躲在被窝里笑了。
柳柳:“我哥可脏啦。他早上不洗脸就吃饭!”
桑桑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从床上蹦下来,一把将柳柳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抓出来,然后踢她一脚。
幸好,柳柳渐渐困了,又糊里糊涂说了几句,就搂着纸月的脖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桑桑就听到了两个女孩细弱而均匀的鼾声。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只鸽子,大概是被雨打湿了,咕咕叫着,但想到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叫了两声,也就不叫了。
桑桑不久也睡着了。
后半夜,风停了,雨停了,天居然在飘散了三两团乌云之后,出来了月亮。
夜行的野鸭,疲倦了,就往大河里落。落到水面上,大概是因为大鱼好奇地吸吮了它们的脚,惊得呱呱一阵叫。
桑桑醒来了。桑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撒尿,但桑桑不能撒尿。因为桑桑想到自己如果要撒尿,就必须从里间走出,然后穿过外间走到门外去,而从外间走过时,必须要经过纸月的床前。桑桑只好忍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肚子正越来越严重地鼓胀起来。他有点懊悔晚上不该喝下那么多汤的。可是当时,他只想头也不抬地喝。幸亏就那么多汤,如果盆里有更多的汤,这下就更糟糕了。桑桑不想一个劲地想着撒尿,就让自己去想点其他的事情。他想到了住在校园里的秦大奶奶:现在,她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听父母亲说,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这么长的夜晚,就她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他又想到了油麻地第一富庶人家的儿子杜小康。他在心里说:你傲什么?你有什么好傲的?但桑桑又不免悲哀地承认一年四季总是穿着白球鞋的杜小康,确实是其他孩子不能比的——他的样子,他的成绩,还有很多很多方面,藏书网 都是不能和他比的。桑桑突然觉得,杜小康傲,是有理由的。但桑桑依然不服气,甚至很生气……
小肚的胀痛,打断了桑桑的思路。
桑桑忽然听到了纸月于梦中发出的叹气声。于是桑桑又去很混乱地想纸月:纸月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样子,纸月读书的.99lib.声音,纸月的毛笔字,纸月在舞台上舞着大红绸……
后来,桑桑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收拾桑桑的床时,手突然感觉到了潮湿,打开被子一看,发现桑桑夜里尿床了。她很惊诧:桑桑还是五岁前尿过床,怎么现在十多岁了又尿床了?她一边将被子抱到院子里晾着,一边在心里犯嘀咕。
早晨的阳光十分明亮地照着桑桑的被子。
温幼菊进了院子,见了晾在绳子上的被,问:“是谁呀?”
母亲说:“是桑桑。”
那时,纸月正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但纸月只看了一眼那床被子,就走出了院子。
桑桑一头跑进了屋子。
过了一刻钟,桑桑出来了,见院子里无人,将被子狠狠地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到了地上。而当时的地上,还留着夜间的积水。
母亲正好出来看到了,望着已走出院门的桑桑:“你找死哪!”
桑桑猛地扭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抹了一把眼泪,跑掉了。
4
这天,纸月没有来上学。她的外婆来油麻地小学请假,说纸月生病了。纸月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上学。蒋一轮看看纸月落下了许多作业,就对桑桑说:“你跑一趟板仓,将作业本给纸月带上,把老师布置的题告诉她,看她能不能在家把作业补了。”
桑桑点头答应了,但桑桑不愿一个人去,就拉了阿恕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阿恕的母亲,硬把阿恕留下了,说她家的鸭子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让阿恕去找鸭子。桑桑犹豫了一阵,就只好独自一人往板仓走。
桑桑想象着纸月生病的样子。但天空飞过一群鸽子,他就仰脸去望。他把那群鸽子一只一只地数了。他见了人家的鸽群,总要数一数。若发现人家的鸽群大于他的鸽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嫉妒;若发现人家的鸽群小于他的鸽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得意。现在,头上的这个鸽群是小于他的鸽群的,他就笑了,并且蹦起来,去够头上的树枝,结果把纸月的作业本震落了一地。他只好蹲下来收拾作业本,并把作业本上的灰擦在裤子上。鸽群还在他头上飞,他沉浸在得意里,早把纸月忘了。
离板仓大约一里地,有条大河。大河边上有一大片树林,在林子深处,有一座古寺,叫浸月寺。鸽群早已消失了,桑桑一边走,一边想那座古寺。他和母亲一起来过这座古寺。桑桑想:我马上就要见到那座古寺了。
桑桑走到了大河边,不一会儿,就见到了那片林子。不知为什么,桑桑并不想立即见到纸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见了纸月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桑桑是一个与女孩子说话就会脸红的男孩。越走近板仓,他就越磨蹭起来。他走进了林子,想看看浸月寺以后再说。有一条青石板的小道,弯弯曲曲地隐藏在林子间,把桑桑往林子深处引着。
正在冬季里,石板小道两边,无论是枫树、白杨还是银杏,都赤条条的。风并不大,但林子还是呼呼呼地响着,渲染着冬季的萧条。几只寒鸦立在晃动的枝头,歪脸看着天空那轮冬季特有的太阳。
浸月寺立在坡上。
桑桑先听到浸月寺风铃的清音,随即看到了它的一角。风铃声渐渐大起来。桑桑觉得这风铃声很神秘,很奇妙,也很好听。他想:如果有一种鸽哨,也能发出这种声音,从天空中飘过,那会怎样呢?桑桑的许多想法,最后都是要与他的那群鸽子汇合到一起去。
拐了一道弯,浸月寺突然整个放在了桑桑的眼前。
立在深院里的寺庙,四角翘翘,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飞去。寺庙后面还是林子,有三两株高树,在它的背后露出枝条来。寺前是两株巨大的老槐,很少枝条,而偶尔剩下的几根,在风中轻轻摇动,显得十分苍劲。风略大一些,四角垂挂的风铃一起响起,丁丁当当,衬得四周更是寂静。
独自一人来到寺前的桑桑,忽然觉得被一种肃穆与庄严压迫着,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小小的身体收缩住,惶惶不安地望着,竟不敢再往前藏书网走了。
“往回走吧,去纸月家。”桑桑对自己说。但他并未往回走,反而往上走来了。这时,桑桑听到老槐树下传来了三弦的弹拨声。桑桑认得这种乐器。弹拨三弦的人,似乎很安静,三弦声始终不急躁,十分单纯。在桑桑听来,这声音是单调的,并且是重复的。但桑桑又觉得它这清纯的、缓慢的声音是好听的,像秋天雨后树枝上的雨滴落在池塘里那么好听。桑桑是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的胡琴手,桑桑多少懂得一点音乐。
三弦声总是这么响着。仿佛在许多许多年前,它就响了,就这么响的。它还会永远响下去,就这么地响下去。
桑桑终于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门口。他往里一看,见一个僧人正坐在老槐树下。那三弦正在他怀里似有似无地响着。
桑桑知道,这就是父亲常常说起的慧思和尚。
关于慧思和尚的身世,这一带人有多种说法。但桑桑的父亲只相信一种:这个人从前是个教书先生,并且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出家当和尚了。父亲实际并无充足的理由,只99lib.
是在见过慧思和尚几次之后,从他的一手很好的毛笔字上,从他的一口风雅言辞上,从他的文质彬彬且又带了几分洒脱的举止上,便认定了许多种说法中的这一种。父亲后来也曾怀疑过他是一个念书已念得很高的学生。是先生也好,是学生也罢,反正,慧思和尚不是乡野之人。慧思和尚显然出生于江南,因为只有江南人才有那副清秀之相。慧思和尚是1948年来浸月寺的。据当时的人讲,慧思那时还不足二十岁,头发黑如鸦羽,面白得有点像女孩子,让一些乡下人觉得可惜。后来,这里的和尚老死的老死了,走的走了,就只剩他一个独自守着这座也不知是建于哪年的古寺。因为时代的变迁,浸月寺实际上已很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香烟缭绕了,各种佛事也基本上停止。浸月寺终年清静。不知是什么原因,慧思和尚却一直留了下来。这或许是因为他已无处可去,古寺就成了他的家。他坚持着没有还俗,在空寂的岁月中,依然做他的和尚。他像从前一样,一年四季穿着棕色的僧袍。他偶尔出现在田野上,出现在小镇上,这倒给平淡无奇的乡野增添了一道风景。
老槐树下的慧思和尚感觉到有人站在院门口,就抬起头来。
就在这刹那间,桑桑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尽管那眼睛里含着一种慈祥,但桑桑却像被一股凉风吹着了似的,微微震颤了一下。
慧思和尚轻轻放下三弦,用双手捏住僧袍,然后站起来,轻轻一松手,那僧袍就像一道幕布滑落下去。他用手又轻轻拂了几下僧袍,低头向桑桑作了一个揖,便走了过来。
桑桑不敢看慧思和尚的脸,目光平视。由于个头的差异,桑桑的目光里,是两只摆动的宽大的袖子。那袖子是宽宽地卷起的,露出雪白的里子。
“小施主,请进。”
桑桑壮大了胆抬起头来。他眼前是副充满清爽、文静之气的面孔。桑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他朝慧思和尚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他这么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笑一笑。
慧思和尚微微弯腰,做了一个很恭敬的、让桑桑进入僧院的动作。
桑桑有点不自然。因为,谁也没有对他这样一个几年前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如此庄重过。
桑桑束手束脚地走进了僧院。
慧思和尚闪在一侧,略微靠前一点引导着桑桑往前走。他问桑桑:“小施主,有什么事吗?”
桑桑随口说:“来玩玩。”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因为,这儿不是小孩玩的地方。他的脸一下涨红起来。
然而,慧思和尚并没有对他说“这不是玩的地方”,只是很亲切地说:“噢,噢……”仍在微微靠前的位置上引导着桑桑。
桑桑不好再退回去,索性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走到了殿门。里面黑沉沉的。桑桑第一眼看里面时,并没有看到具体的形象,只觉得黑暗里泛着金光。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外面,不一会儿就看清了那尊莲座上的佛像。佛的神态庄严却很慈祥。佛的上方,是一个金色的穹顶,于是佛像又显得异常的华贵了。
桑桑仰望佛像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惧怕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就要往院外走。
慧思和尚连忙跟了出来。
在桑桑走出院门时,慧思和尚问了一句:“小施主从哪儿来?”
桑桑答道:“从油麻地。”
慧思和尚又问道:“小施主,往哪儿去?”
桑桑答道:“去板仓。”
“板仓?”
桑桑点点头:“我去板仓找纸月。”
“纸月?”
“我的同学纸月。”
“你是桑桑?”
桑桑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桑桑?”
慧思和尚顿了一下,然后一笑道:“听人说起过,桑校长的公子叫桑桑。你说你是从油麻地来的,我想,你莫非就是桑桑。”
桑桑沿着青石板小道,往回走去。
慧思和尚竟然一定要送桑桑。
桑桑无法拒绝。桑桑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就呆头呆脑地让慧思和尚一直将他送到大河边。
“慢走了。”慧思和尚说。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慧思和尚。当时,太阳正照着大河,河水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把站在河边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着他,朝他微笑。桑桑望着慧思和尚的脸,凭他一个孩子的感觉,他突然无端地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像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反过来说,有另外一个人的眼睛,似乎像慧思和尚的眼睛。但桑桑却想不出这另外一个人是谁,一脸的困惑。
慧思和尚说:“小施主,过了河,就是板仓了,上路吧。”
桑桑这才将疑惑的目光收住,朝慧思和尚摆摆手,与他告别。
桑桑走出去一藏书网大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看。他看到慧思和尚还站在河边的草地上。有大风从河上吹来,他的僧袍被风卷动着,像空中飘动的云一样。
5
纸月病好之后,又像往常一样上学、回家。但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纸月几乎每天上学迟到。有时,上午的第一节课都快结束了,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门口,举着手喊“报告”。开始几回,蒋一轮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是说:“进来。”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之后,蒋一轮有点生气了:“纸月,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天天迟到?”
纸月就把头垂了下来。
“以后注意。到座位上去吧!”蒋一轮说。
纸月依然垂着头。纸月坐下之后,就一直垂着头。
有一回,桑桑偶然瞥了纸月一眼,只见有一串泪珠从纸月的脸上无声地滚落了下来,滴在了课本上。
这一天,桑桑起了个大早,对母亲说是有一只鸽子昨晚未能归巢,怕是被鹰打伤了翅膀,他得到田野上去找一找,就跑出了家门。桑桑一出家门就直奔板仓。桑桑想暗暗地搞清楚纸月到底是怎么了。
桑桑赶到大河边时,太阳刚刚出来,河上的雾气正在飘散。河上有一条渡船,两头都拴着绳子,分别连接着两岸。桑桑拉着绳子,将船拽到岸边,然后爬上船去,又去拉船那一头的绳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对岸。桑桑上了岸,爬上大堤,这时,他看到了通往板仓的那条土路。他在大堤上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悄悄地等待着纸月走出板仓。
当太阳升高了一截,大河上已无一丝雾气时,桑桑没有看到纸月,却看到土路上出现了三个男孩。他们在土路上晃荡着,没有走开的意思,好像在等一个人。
桑桑不知道,这三个男孩都是板仓小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是板仓校园内有名的坏孩子,名叫刘一水,外号叫“豁嘴大茶壶”。其他两个是豁嘴大茶壶的跟屁虫,一个叫周德发,另一个叫吴天衡。桑桑更不知道,他们三个人是在等待纸月走过来。
过不一会儿,桑桑看到板仓村的村口,出现了纸月。
纸月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了。她显然已经看到了刘一水。有一小会儿,纸月站在那儿不走了。但她看了看东边的太阳,还是走过来了。
刘一水直挺挺地横躺在路上,其他两个则坐在路边。
桑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要在这里欺负纸月。桑桑听父亲说过(父亲是听板仓小学的一位老师说的),板仓小学有人专门爱欺负纸月,其中为首的一个叫豁嘴大茶壶。板仓小学曾几次想管束他们,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豁嘴大茶壶无法无天。桑桑想:这大概就是豁嘴大茶壶他们。桑桑才看到这儿,就已经明白纸月为什么总是天天迟到了。
纸月离刘一水们已经很近了。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跳进了路边的麦地。她要避开刘一水们。
刘一水们并不去追纸月,因为,在他们看来,纸月实际上是很难摆脱他们的。他们看见纸月在坑坑洼洼的麦地里走着,就咯咯咯地笑。笑了一阵,就一起扯着嗓子喊:
呀呀呀,呀呀呀,
脚指头缝里漏出一小丫。
没人搀,没人架,
刚一蹽腿就跌了个大趴叉。
这小丫,找不到家,
抹着眼泪胡哇哇……
他们一面叫,一面噼噼啪啪地拍着屁股伴奏。
纸月现在只惦记着赶紧上学,她不理会他们,斜穿麦地,往大堤上跑。
刘一水们眼见着纸月就要上大堤了,这才站起来也往大堤上跑去。
桑桑不能再在一旁看着了,他朝纸月大声叫道:“纸月,往我这儿跑!往我这儿跑!”
纸月在麦地里站住了,望着大堤上的桑桑。
桑桑叫着:“你快跑呀,你快跑呀!”
纸月这才朝大堤上跑过来。
在纸月朝大堤上跑过来时,桑桑一手抓了一块半截砖头,朝那边正跑过来的刘一水们走过去。
纸月爬上了大堤。
桑桑回头说了一声“你快点过河去”,继续走向刘一水们。
纸月站在那儿没有动。她呆呆地望着桑桑的背影,担忧而恐惧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斗殴。她想叫桑桑别再往前走了,但她没有叫。因为她知道桑桑是不肯回头的。
桑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他不是板仓的人,他面对着的又是三个看上去都要比他大比他壮实的男孩。但桑桑很愿意当着纸月的面,好好地与人打一架。他在心里战栗地叫喊着:“你们来吧!你们来吧!”两条细腿却如寒风中的枝条,瑟瑟发抖。他甚至想先放下手中的砖头,到大树背后撒泡尿,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裤子已经有点潮湿了。
“桑桑……”纸月终于叫道。
桑桑没有回头,一手抓着一块半截砖头,站在那儿,等着刘一水他们过来。
刘一水先跑过来了,望着桑桑问:“你是谁?”
“我是桑桑!”
“桑桑是什么东西?”刘一水说完,扭过头来朝周德发和吴天衡笑着。
桑桑把两块砖头抓得紧紧的,然后说:“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砸了!”
刘一水说:“你砸不准。”
桑桑说:“我砸得准。”他吹起牛来:“我想砸你的左眼,就决不会砸到你的右眼上去。”但他随即觉得现在吹这个牛很可笑,就把腿叉开,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刘一水们互相搂着肩,根本就不把桑桑放在眼里,摆成一条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
桑桑举起了砖头,侧过身子,做出随时准备投掷的样子。刘一水们不知是因为害怕桑桑真的会用砖头砸中他们,还是因为被桑桑的那副凶样吓唬住了,暂时停了下来。
而这时,桑桑反而慢慢地往后退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当纸月登上渡船的一刹那,他将砖头猛烈地投掷出去,然后也立即跳上渡船,将这一头的绳子解掉,赶紧将渡船拉向对岸。
纸月似乎明白了桑桑的意图,就往大堤下跑,直奔渡船。
桑桑就这么抓着砖头,一边瞪着刘一水们,一边往后退着。刘一水们还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一定的距离内,一步一步地逼过来。
桑桑掉头看了一眼。当看到纸月马上就要跑到水边时,他突然朝前冲去,吓藏书网得刘一水们掉头往后逃窜。而桑桑却在冲出去几步之后,掉头往大堤下冲去。桑桑一边冲,一边很为他的这一点点狡猾得意。
刘一水们终于站住,转身反扑过来。
桑桑朝纸月大声叫着:“快上船!快上船!”
纸月连忙上了船。
桑桑已退到水边。当他看到刘一水们已追到跟前时,心里说:“我不怕砸破了你们的头!”然后猛地将一块砖头投掷出去。然而用力过猛,那砖头竟落到刘一水们身后去了。不过倒也把刘一水们吓了一跳。这时,桑桑趁机跳上了船。刘一水们正要去抓拴在大树上的绳子,桑桑就又将手中的另一块砖头也投掷了出去。这回砸到了吴天衡的脚上,疼得他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但就在桑桑要去解绳子时,刘一水却已抓住了绳子,把正被纸月拉向对岸的船,又拉了回去。绳子系得太死,桑桑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解开,而这时,船已几乎靠岸了。刘一水飞跑过来,不顾桑桑的阻拦,一步跳到了船上。
纸月用力地将船向对岸拉去。
刘一水朝纸月扑过来,想从纸月手里抢过绳子。
桑桑双手抱住了刘一水的腰,两人在船舱里打了起来。桑桑根本不是刘一水的对手,勉强纠缠了一阵,就被刘一水打翻在船舱,骑在了胯下。刘一水擦了一把汗,望着桑桑:“从哪儿冒出来个桑桑!”说完,就给了桑桑一拳。
桑桑觉得自己的鼻梁一阵锐利的酸疼,随即,鼻孔就流出血来。
桑桑看到了一个野蛮的面孔。他想给刘一水重重一击,但他根本无法动弹。
刘一水又给了桑桑几拳。
纸月放下了绳子,哭着:“你别再打他了,你别再打他了……”
刘一水眼看渡船已离岸很远,就将桑桑扔下了,然后跑到船头上,趴下来卷起袖子,用手将船往回划着。
桑桑躺在舱底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冬天的天空。他从未在这样一个奇特的角度看过天空。在这样的角度所看到的天空,显得格外的高阔。他想:如果这时,他的鸽子在天空飞翔,一定会非常好看的。河上有风,船在晃动,桑桑的天空也在晃动。桑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感。
纸月坐在船头上,任刘一水将船往回划。
桑桑看到了一朵急急飘去的白云,这朵白云使桑桑忽然有些紧张。他慢慢爬起来,然后朝刘一水爬过去。当渡船离岸还有十几米远时,桑桑突然一头撞过去。随即,他和纸月都听到了扑通一声。他趴在船帮上,兴奋地看着一团水花。过不一会儿,刘一水挣扎出水面。桑桑站起来,用手擦着鼻孔下的两道血流,俯视着在冬天的河水中艰难游动着的刘一水。
纸月将船朝对岸拉去。
当刘一水游回岸边,因为寒冷而哆哆嗦嗦地跳动时,桑桑和纸月也已站在了河这边柔软的草地上。
6
刘一水跑回家换了衣裳,快近中午时,就觉得浑身发冷,乌了的嘴唇直打颤。放学后,他勉强回到家中,就着凉生病了。刘一水的家长闹到了油麻地小学,闹到了桑乔家。这么一闹,就把事情闹大了,事情一闹大,也就好收拾了。到处都有桑乔的学生。桑乔赔了礼之后,联合了板仓小学,甚至联合了地方政府,一起出面,将刘一水等几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家长找到一起,发出严重警告:假如日后再有一丝欺负纸月的行为,学校与地方政府都将对刘一水等人以及他们的家长进行老实不客气的处理。
这天,桑乔对纸月说:“纸月,板仓那边,已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还是回那边读书吧。”
纸月低着头,不吭声。
“你跟你外婆好好商量一下。”
纸月点点头,回教室去了。
桑桑的母亲说:“就让她在这儿念书吧。”
桑乔说:“这没有问题,就怕这孩子跑坏了身体。”
那一天,纸月坐在课堂上,没有一点儿心思听课,目光空空的。
第二天一早,纸月和外婆就出现在桑桑家门口。
外婆对桑乔说:“她只想在油麻地读书。你就再收留她吧九九藏书。”
桑乔望着纸月:“你想好了?”
纸月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在一旁喂鸽子的桑桑,就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外婆与纸月走后,他将他的鸽子全都轰上了天空,鸽子飞得高兴时,噼噼啪啪地击打双翅,仿佛满空里都响着一片清脆的掌声。
一切,一如往常。
但不久,桑桑感觉到有几个孩子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看纸月。并且,他们越来越放肆了。比如,上体育课,当他正好与纸月分在一个小组时,以朱小鼓为首的那几个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嗷”地叫一声。羞愤的桑桑,揪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他拖到屋后的竹林里给了一拳。但桑桑的反应,更刺激了朱小鼓们。他们并无恶意,但一个个都觉得这种哄闹实在太来劲了。他们中间甚至有桑桑最要好的朋友。
桑桑这种孩子,从小就注定了要成为别人哄闹的对象。
这天下午是作文课。桑桑的作文一直是被蒋一轮夸奖的。而上一回做的一篇作文,尤其做得好,整篇文章差不多全被蒋一轮圈点了。这堂作文课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让桑桑朗读他的作文。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上课铃一响,蒋一轮走上讲台,说:“今天,我们请桑桑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我们去麦地里》。”
但桑桑却在满头大汗地翻书包:他的作文本不见了。
蒋一轮说:“别着急,慢慢找。”
慢慢找也找不到。桑桑失望了,站在那儿抓耳挠腮。
蒋一轮朝桑桑咂了一下嘴,问道:“谁看到桑桑的作文本了?”
大家就立即去看自己的桌肚,翻自己的书包。不一会儿,就陆继有人说:“我这儿没有。”
而当纸月将书包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查看时,脸一下子红了:在她的作文本下,压着桑桑的作文本。
有一两个孩子一眼看到了桑桑的作文本,就把目光停在了纸月的脸上。
纸月只好将桑桑的作文本从她的作文本下抽出,然后站起来:“报告,桑桑的作文本在我这儿。”她拿着作文本,朝讲台上走去。
朱小鼓领头,“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几乎是全教室的孩子,都跟着“嗷”起来。
蒋一轮用黑板擦一拍讲台:“安静!”
蒋一轮接过纸月手中的桑桑的作文本,然后又送到桑桑手上。
桑桑开始读他自己的作文,但读得结结巴巴,仿佛那作文不是他写的,而是抄别人的。
写得蛮好的一篇作文,经桑桑这么吭哧吭哧地一读,谁也觉不出好来,课堂秩序乱糟糟的。蒋一轮皱着眉头,硬是坚持着听桑桑把他的作文读完。
放学后,朱小鼓看到了桑桑,朝他诡秘地一笑。
桑桑不理他,蹲了下来,装着系鞋带,眼睛却瞟着朱小鼓。当看到朱小鼓走到池塘边上打算撅下一根树枝抓在手中玩耍时,他突然站起来冲了过去,双手一推,将朱小鼓推了下去。这池塘刚出了藕,水倒是没有,但全是稀泥。朱小鼓是一头栽下去的。等他将脑袋从烂泥里拔出来时,除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其余地方,全都被烂泥糊住了。他恼了,顺手抓了两把烂泥爬了上来。
桑桑没有逃跑。
朱小鼓跑过来,把两把烂泥都砸在了桑桑的身上。
桑桑放下书包,一纵身跳进烂泥塘,也抓了两把烂泥,就在塘里,直接把烂泥砸到了朱小鼓身上。
朱小鼓抹了一把脸上的泥,也跳进烂泥塘里。
孩子们闪在一边,无比兴奋地看着这场泥糊大战。
纸月站在教室里,从门缝里悄悄向外看着。
不一会儿工夫,桑桑与朱小鼓身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了。老师们看着这两个“泥猴”,一边大声制止着,却又一边抑制不住地笑着。
孩子们无所九九藏书谓站在哪一边,只是不住地拍着巴掌。
蒋一轮终于板下脸来:“桑桑,朱小鼓,你们立即给我停住!”
两人也没有什么力气了,勉强又互相砸了几把烂泥,就弯下腰去,在烂泥塘里到处找自己的鞋袜。孩子们就过来看,并指着烂泥塘的某一个位置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桑桑爬上来时,偶然朝教室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藏在门后的纸月的眼睛。
两天后,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教室后面的竹林深处,躲避风雪的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闹得孩子们都听不清老师讲课。仅仅是一堂课的时间,再打开教室门时,门口就已堆积了足有一尺深的雪。到了傍晚放学时,一块一块的麦地都已被大雪厚厚覆盖,田埂消失了,眼前只是一个平坦无边的大雪原。然而,大雪还在稠密生猛地下着。
孩子们艰难地走出了校园,然后像一颗颗黑点,散落在雪野上。
桑桑的母亲站在院门口,等纸月。中午,她就与纸月说好了,让她今天不要回家,放了学就直接来这儿。当她看到校园里已剩下不多的孩子时,便朝教室走来。路上遇到了桑桑,她问:“纸月呢?”
桑桑指着很远处的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她回家了。”
“你没有留她?”
桑桑站在那儿不动,朝大雪中那个向前慢慢移动的黑点看着——整个雪野上,就那么一个黑点。
桑桑的母亲在桑桑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八成是欺负她了。”
桑桑突然哭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扭头往家走去。
桑藏书网桑的母亲跟着桑桑走进院子:“你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走了?”
桑桑一边抹眼泪,一边跺着脚,向母亲大叫:“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我哪儿欺负她了?!”
他抓了两团雪,将它们攥结实,然后,直奔鸽笼,狠狠地向那些正缩着脖子歇在屋檐下的鸽子砸去。
鸽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飞起。有几只钻进笼里的,将脑袋伸出来看了看,没有立即起飞。桑桑一见,又攥了两个雪球砸过去,鸽笼咚的一声巨响,惊得最后几只企图不飞的鸽子,也只好飞进风雪里。
鸽子们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着。它们不肯远飞,就在草房子的上空盘旋,总有要立即落下来的心思。
桑桑却见着什么抓什么,只顾往空中乱砸乱抡,绝不让它们落下。
鸽子们见这儿实在落不下来,就落到了其他草房顶上。这使桑桑更恼火。他立即跑出院子,追着砸那些企图落在其他草房顶上的鸽子。
母亲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桑桑:“你疯啦?”
桑桑头一歪:“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嘛!”说着,用手背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你就砸鸽子?”
“我愿意砸!我愿意砸!”他操起一根竹竿,使劲地朝空中飞翔的鸽子挥舞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说,“我没有欺负她嘛!我没有欺负她嘛……”
鸽子们终于知道,它们在短时间内,在草房子上是落不下来了,只好冒着风雪朝远处飞去。
桑桑站在那儿,看着它们渐渐远去,与雪混成一色,直到再也无法区别。
桑桑再往前看,矇眬的泪眼里,那个黑点已完全消失在黄昏时分的风雪里……
1
差不多每个地方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水平不入流,却很有情趣。他不会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像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样耷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的文艺宣传队,几乎是常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把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儿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这地方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99lib?
演出之前,实际上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进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落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惟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为及时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天了。现在他们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习惯用老戏里的话把长得好看的女孩儿称作“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人们的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地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条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两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的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支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儿,但不是高得撑不住,不是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文气。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进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性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平不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99lib.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随便倚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吹。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导演出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2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的眉眼,只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枝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99lib?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一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儿,藏书网看一会儿。他们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又走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要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咚”的一声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就有了一群群赶着看演出的人。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候爬到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只有油麻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住在远处的一些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设在用作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一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还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做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着妆,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子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在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了好一会儿,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给手里的一个演员仔细化妆,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二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哎!”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儿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她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准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噗噗噗地燃烧着,高悬在台上,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瞟。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不起来了,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大家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老不在台上正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看演出的,而是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唧唧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齐声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望着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止了演出,望着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满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秩序藏书网有好转,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人也有点僵硬,大失往日的风采。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般地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去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漂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踮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看见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枝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众人看清了她的确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阴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她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忽然有人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没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他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该撤下台还是该在台上坚持。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白雀,更谈不上了解白雀的演技。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互相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诓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实际上,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了。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只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踹进大粪坑里!”
3
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蒋老师笛子吹得好。”他们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还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99lib.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蒋一轮现在很容易对人产生感激之情。他喝了水,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这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像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九九藏书突然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楝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楝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又朝对岸四处张望。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呆一会儿。她做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而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儿,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是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上,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篮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满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首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入;说下课,就在铃声即将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长。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99lib?,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儿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了虱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沁出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铃声却十分有力地响起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吃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儿;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只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暴雨击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儿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99lib.
桑乔说:“他总是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摞作文本,看也不看,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迹漫漶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这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的。”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在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探头探脑,不时地四下张望。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即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7
打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99lib.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和尚。
不知为什么,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件事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儿,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象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99lib?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有一阵子,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8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和尚。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的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惟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但是,当他在椅子上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藏书网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99lib?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
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眼矇眬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99lib.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鸽羽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好听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