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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米》
1
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点兴奋,因为今天这里将迎来一批从苏州城里来的知青。听说,全是女孩子。来这一带插队的知青,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是男女分开派往各个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说不出太多,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胡子队长一大早就带领几个壮实的年轻农民驾船去二十里外的油麻地接她们了。油麻地是一个大镇子,有轮船码头。城里来的知青从县城坐轮船到油麻地,随即就按男女编队分往油麻地周围的若干个村子。
午后的太阳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边上挤满了人,都在向大河的尽头眺望着。
一些小孩子挤在大人堆里,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问:“看到船了吗?”有人说:“还没有。”有人却说:“看到了,喏,那不是我们稻香渡的大船吗?”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谁的话是真的,就仰着脸问:“真的看到船了吗?”那些大人要么就是故意不答,让那些孩子着急去,要么就是没有将那些孩子当一回事,对于他们的追问无动于衷,只将心思放在对大河尽头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里明白了,不能指望这些大人会对他们有个认真的态度,就只好凭自己的力气与身体的小巧灵活,在大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企图钻到人群的前面去。几个瘦小的孩子,竟然从大人的裤裆里钻了过去。有个女孩看到了,就说:“不要脸!”
细米不用这样着急,因为他早爬上了村头的那棵高大的槐树。他稳稳地坐在一根横枝上,垂挂着的两条腿,还悠闲地摆来摆去,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大河在他眼里,是一条没有任何遮挡的大河。
大树底下站着红藕。
红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红藕并不很着急,因为红藕有细米——细米会在树上不住地向她诉说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条船,是一条小船。好像是放鱼鹰的。”
“从大河那头飞来了一群鸟,往北飞去了。”
“有一群野鸭落到那边芦苇塘里了。”
……
红藕仰着脸望着树上的细米。有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她的眼睛眯着。
但,细米并不低头看红藕,他直朝大河看。细米是一个爱脸红的男孩,尤其是在红藕面前。
红藕比细米大方多了,尽管她知道三鼻涕他们几个会不时地掉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她和细米。红藕不在乎,她就是喜欢跟细米待在一起。再说,红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细米舅家的孩子,细米是她姑家的孩子,细米大她两个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三鼻涕挤到了树下,向树上的细米问:“看到船了吗?”
细米没有心思理会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树上的消息时,两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边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会神地管他的这两道永远在流淌的鼻涕,因为只要注意力一在别处,它们就会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如果是一件事物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个心思紧紧地纠缠住了他,它们甚至会越过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说“鼻涕过河啦!”他才突然一收走开了的注意力,紧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劲,“哧”的一声,将它们吸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老师对他说:“你还能不能管住你的那两道鼻涕?”三鼻涕无法回答。那两道鼻涕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并且很淘气的小活物,它们总是在观察着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走开,它们就会跑出门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来,它们就又赶紧溜回去,你说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们还是没有管住它们?
三鼻涕仰望着树上的细米,仿佛细米就是那条大河,就是那条载着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没有听到细米的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看到了吗?”
细米歪头看了他一眼,说:“看到了也不告诉你。”
三鼻涕有点生气,捡起地上一块小瓦片要朝树上砸去。而当他看到细米瞪着眼睛、在用神情对他说“你敢”时,手一松,将瓦片丢在了地上,说了句既无奈又很可笑的话:“那你要告诉谁呀?”
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红藕说:“告诉红藕呀。”说完,既不看看红藕的脸色,也不看看红藕是否追了过来,就赶紧一头钻进了人缝里逃跑了。
于是十几个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约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细米!”女孩就立即呼应:“红藕!”
“细米!”“红藕!”“细米!”“红藕!”……
喊声此起彼落。
树上的细米红着脸,他真想一拉裤带,朝树下那个喊得最凶的男孩嘴里滋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准又狠的,对于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还有那么多女孩在场,他又不能照他这一恶恶的念头去做。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装着没听见,硬坐在横枝上不吭声。
终于有一个大人受不了这群孩子的聒噪,大发一声:“别嚷嚷了!”才算将喊声平息了下去。
不知是等乏了,等得没有兴致了,还是从路途的长远算出大船回来还要有一些时候,河边上的人群有点松弛下来,一些人先回家了,留在河边上的也就看着,不再大声说话了。那些孩子倒都没有走开,在各自选择的位置站好、坐好,仿佛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剧场里等待着一场大戏的开幕。
“不告诉我拉倒!”三鼻涕说,趁人稀,及时地挤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细米不再在心里惦记大河尽头将要出现的大船。他安静地坐在横枝上,观望着春天阳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里又不太需要水,太阳还没有多大蒸发水汽的力量,大河变得十分开阔与饱满。此刻,只有一丝小风轻轻地吹过,河面上起了细密的波纹,仿佛有成千上万条银色的小鱼游到了水面上。阳光下的草屋与瓦房,既有规则又无规则地排列着,散落着,宁静地勾画出一个既紧凑又稀松的村落。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大河分出,流过村后,河那边是稻香渡中学。细米是校长的儿子,他的家就在校园里。细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学的旗杆与红旗,还看到了院子里的妈妈与他的小狗翘翘。细米什么都看到了:两岸的麦田、水塘边啃草的牛、停在小河里的船、慢悠悠旋转着的风车、在地里觅食的各种颜色的鸽子、东一簇西一簇的芦苇和菖蒲、河滩上的坟场、几户人家的炊烟……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时,这些景色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之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忽地有人大声喊:“看哪,船回来啦!”
这一声喊过后,看到大河的与没有看到大河的都盲目地跟着喊:“船回来啦!”
喊声如潮,将那些暂时回家的人统统喊了出来,村巷里一片喊声,一片“哧嗵哧嗵”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狗吠声,人们都朝河边跑来。
站在前边的人,起初以为自己一下没有看清大河尽头的景象,听众人都喊“船回来啦”,心里有些疑惑,但又没有把握确定是否真有船,也就跟着喊,等入神看了又看终于没有见到船的影子后,才疑惑地问:“哪儿有船呀?”
“哪儿有船呀?”
“哪儿有船呀?”
数不清的大人与小孩不看大河的尽头,却都在互相望着问,仿佛对方的脸才是那条大河。
“没有船……”细米在那根横枝上站了起来,起初是犹犹豫豫地说,随即对下面的人喊,“根本没有船!”
“谁说看到船啦?”有人问。
“谁说看到船啦?”无数的被戏弄了的人,很生气地追问。
空中响起一阵粗野的、带了几分恶毒的笑声。这笑声是捏着嗓子发出的:“哈哈哈,哈哈哈……”
在靠河边的一幢高高的瓦房的房顶上站着小七子。
地上的人看小七子时,看见了一片一片春天的云正从他身后白马般地跑过。
小七子光头,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上身却光溜溜的没有一丝布。一根宽宽的皮带,紧紧地勒在腰上,勒出一个圆溜溜的肚皮。皮带有点长,余出的一截,就耷拉在那里,更将小七子装点得吊儿郎当。
人们望着小七子,谁也不说话。
瓦房主人先是待在屋里的,觉得屋顶上有动静,就跑出门来,仰头看到了小七子,大声问:“小七子,你要干什么?”
小七子觉得瓦房的主人问得有点奇怪:“干什么?能干什么?看船!”
“你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小七子在屋顶上坐下了,还将两腿尽量撇开,摆出一副很舒坦的样子。
瓦房主人操起一块砖,朝房顶上威胁道:“你下来不下来?”
瓦房主人是个杀猪的,也许是稻香渡惟一的一个能使小七子感到惧怕的人。小七子站了起来,但还是没有显示出他要从瓦房顶上下来的样子。
瓦房主人身子向后一仰,随即向前一倾,将一块整砖朝小七子砸去。
人群“哇”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吃惊,又有痛快。
小七子一闪腰,躲过了那块砖。
砖坠落到了瓦房顶的那边,砸在瓦上,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瓦的粉碎声,随即又听到了砖头在瓦上向下滚动的骨碌声。
在瓦房主人的感觉里,这砖仿佛是从他心头上锐利地滚过。他指着小七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七子仔细地察看了一下,掉过头来说:“一共碎了五片瓦。”他对众人说,“这怪不得我。”
瓦房主人说:“你等着,我拿鱼叉叉穿了你!”说罢,冲进院子。
小七子背过身去,解开裤子。
地上的人们看到了两瓣白得耀眼的屁股,随即又看到了一股细流从小七子的裤裆里流泻出来。
女孩子们纷纷低下头或转过脸去。
当瓦房主人99lib?抓着一杆长长的鱼叉跑出院门时,小七子已跳到挨着房子堆放的一个草垛上,旋即人就没影了。
瓦房主人不管眼前有没有小七子,将鱼叉固执地瞄在空中,仿佛有一条鱼会忽然地从半空中出现似的。
人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大河上。他们看看天上的太阳,相信大船马上就要出现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已被人暂时忘记了的小七子又在人群的背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凡看到他的人,都远远地躲着他。这使小七子很恼火,他往地上吐唾沫,心里在骂人。
几只喜鹊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又从河那边飞到河这边,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声。
细米仿佛有了一种预感,将眼睛睁大了朝大河的尽头看……
细米忽然叫了起来:“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抓住树枝的手松开了,朝大河尽头指去,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随后,有四五个孩子同时看到了船——尽管它显得那么小,那么模糊。
一叶白帆渐渐地明朗起来,并且越来越大。
“船回来了!”“船回来了!”……河岸上挤满了人,但却就这一句话。
孩子们比大人更要兴奋,因为,这些女知青将要一个一个地被分到一户户人家——他们家将拥有一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当然,他们一个个也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不可能每家每户都能分到。
从昨天晚上开始,细米就在想:我们家能分得一个吗?他觉得,他家是最有条件分得一个的,因为他家有富余的房子,再说,爸爸的学校也有一间空着的宿舍。但,细米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家能分得一个。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希望。
三鼻涕在河边蹦跳着:“来啦!来啦!”
细米想:你高兴什么?冲你的鼻涕,也不会分你家的。
翘翘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它先是将爪子搭在树干上冲细米叫,见细米不怎么理会它,就跑到水边上去了。见那群孩子欢叫,它也冲着正在往这里驶来的大船叫起来。
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大船上的人了,孩子们开始欢腾起来。
小七子一直没有挤到前头,他似乎也不怎么想挤到前头。当前面的欢声笑语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心里很烦躁,甚至很恼火。
一个叫树窗的男孩正在结结实实的人墙背后很用力地往前挤着,但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开一道缝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树窗。他觉得99lib?树窗像一头欲要钻进猪栏但无奈被紧关着的猪栏挡住了的猪。
树窗又一次撞击着人墙,但他的力气实在太虚弱了,被人墙弹了回来。
小七子笑了。
树窗回头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开,到另一处撞击人墙去了。
小七子开始往一条巷子里后退——后退了足足有五十米远。当他看到树窗准备再一次撞击人墙时,他突然甩开自己的双腿,然后开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树窗撞到人墙的一刹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树窗的后背上,随着树窗的一声尖叫,人墙向前扑去。一层压一层,犹如后浪推前浪奔涌向前……
细米朝红藕大声喊着:“抱住树!”
红藕在汹涌的人流中死死地抱住了树。她看到许多人留不住脚步,从她身边滑过,向前扑去。
细米很快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哗啦啦”倒下去一片,掉进大河,激起一团团水花。
一些小小孩落进水中,呛了几口水,挣扎出水面,胡乱地挥舞着双手。
幸好到处是大人,随即跳进水中许多,将这些小小孩一个个拉回岸上。
岸边一片哭爹叫娘声。
三鼻涕也被挤落水中,自己爬上岸来后,发现少了一只鞋,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一只黑色的、鞋头已有了一个窟窿的鞋,正像一只丑陋的小鸭在水面上漂着。
三鼻涕拎着另一只湿鞋,九九藏书在水边上追赶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细米坐在横枝上,学着三鼻涕的声音:“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
许多人开始追问刚才是谁从后面猛烈地推了人墙,很快追到了树窗的头上。
树窗指着小七子:“是他推的我!”
小七子说:“谁看见啦?谁证明?”
树窗的母亲走过来,拉起了树窗:“你不能离他远点?”
树窗说:“我没有挨着他,是他撞了我!”
树窗的母亲看了一眼小七子,十分厌恶地小声说了一句:“万人嫌!”然后抓住树窗的胳膊,将他远远地拉到一边。
很多人都掉过头来瞥了小七子一眼,谁也不理会他。
三鼻涕的鞋子渐渐漂远了。
三鼻涕不屈不挠地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欢迎的锣鼓声淹没了——大船已十分清晰地驶进了稻香渡人的视野。
一叶巨大的白帆正在风中颤动,将明亮的阳光反射到岸边的树上、房子上和人的脸上。
当大船距离水码头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当船上的女孩已一个一个被看清楚之后,不知为什么,稻香渡的人全部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于是鼓槌停住了,锣也不敲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也消失了,剩下的也就只有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都定定地杵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再挤谁,各种姿态全都凝固在了岸边——十几个女孩,有的坐在船头上,有的坐在船棚顶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还有两个互相倚着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态,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
只有船在动,船头发出“泼剌泼剌”的水响。
稻香渡很少有人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她们的形体、服饰、面容、肤色与姿态,皆与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们优雅而美丽,带着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静、安恬、害羞与一种让人怜爱的柔弱。她们有几许兴奋,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样子,仿佛一群长飞的鸽子因要在半途中觅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让人有一种只要一有动静,它们就会立即飞掉的感觉。
同样是麦子,但却是另一种麦子;同样是稻子,但却是另一种稻子;同样是人,但却是另一种人。
对于乡下人来说,她们仿佛来自天国。
其中一位,用一块红手帕绾着一束乌黑的头发,好像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
无数的喜鹊在大河上空飞来飞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后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喜鹊。
翘翘站在水边,呆头呆脑地望着大船。
船推着水,船头“噗噗噗”地跳着水花。风吹过帆索的“呜呜”声也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还听到从船上传来的歌声——有两个女孩在低声唱歌,用的是另样的腔调,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调,很动人的腔调。
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着另一只鞋,傻呆呆地站在水边。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时将他的双脚淹没。
白帆几乎就要遮蔽人们的视野。
就在这寂静之中,空中响起清脆的“哒哒”声——大帆落下了。
一直在掌舵的毛胡子队长大声吼叫:“一个个愣着干什么?锣鼓!鞭炮!”
2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毛衣也穿不住了,到了穿单衣单裤都觉得动不动身上就汗津津的 65e5." >日子。
麦子乌绿乌绿的,一根根麦穗,都很坚韧地竖着,麦芒如针,反射着阳光。水边、田埂上,到处开着各种颜色的花。牛膝、紫花地丁、狗尾巴草、野萝卜、紫云英、槐树、柳树、泡桐树,所有的草木都在暖暖的空气里奋力地?99lib.生长着。
这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说是体育课,实际上是由孩子们自己玩闹去。男孩们打篮球,女孩们则和梅纹在一块空地上玩跳绳,一根根长长的绳子,由两个女孩用力地摇着,其余的,在梅纹的指挥与带领下,跳来跳去,花样变化无穷。梅纹今天有点跳疯了,散落下来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上,汗水透过衣服洇了出来。孩子们喜欢让她这样,跳到后来,她们都不跳了,全都闪在一旁看着,就见她独自一人在绳上绳下轻盈地跳着。绳子与地面摩擦,将灰尘激起,仿佛她的脚下是飘动的轻烟。梅纹有时会向红藕她们招招手,让她们一起跳。她们不跳,她们想看她一人跳。有时红藕会跳进去,与她一唱一和地对跳一会儿,可是跳不一会儿,身子轻轻一闪,就又出来了,然后和其他女孩们一起,依然看梅纹独跳。她们有节奏地为她鼓掌,她受了?99lib?鼓励,跳得又高又飘,像颗在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
她终于跳不动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望着女孩们,用手在胸脯上轻轻拍打着。
这边跳绳结束了,那边的男孩们都还在打球。细米将一球投进篮里,忽然想起今天是他值日,就是负责将作业簿收齐送到梅纹的屋里。他跑到池塘边洗了洗手,在裤子上胡乱地擦了擦,就跑回教室。
讲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大堆作业簿,还有几本掉到了地上。细米将作业簿一本一本地整齐地摞成一摞,然后用双手抱起来走向梅纹的房间。由于摞得太高,即使细米慢慢地走,作业簿也仍然在晃动着。细米便低下头去,用下巴紧紧地压住它们,两眼瞪得溜圆,继续往前走。
林秀穗见了:“细米,你不能分两次交吗?”
细米无法转动脑袋,只是将眼珠转到眼角上,看了一眼林秀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能。”
林秀穗看他直着腰、挺着肚子很艰难地往前走去,联想起一个孕妇走路的样子来,不禁笑了起来。
细米来到了梅纹的房间门口,门关着。他无法抽出手来敲门,只好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门,见没有动静,心想梅纹可能还和红藕她们待在什么地方,便侧过身子,稍稍用了点力气,用肩头朝门撞去,门一下就被撞开了,一片亮光顿时照进屋里,而就在这时,细米听到了梅纹的一声尖叫。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时,他所看到的情景,立即使他呆若木鸡——
梅纹在洗澡,此时,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只大木盆里。
大概是门插虚了。
离木盆不远处的木椅上,松松软软地放着她的衣服。在细米撞入屋里来之前,她大概正在从放在盆架上的水盆里往身上撩着清水,此时,许多亮晶晶的像晨露一般的水珠,正从她的身上往下滚动,滴进盆里的水中,发出清脆的水声,仿佛雨后的荷叶上积蓄了一些雨水,轻风一吹,荷叶翻卷起来,那水便流成一串水珠,滴进了池塘,声音安静而悠长。
从天窗里正照进的一束柔和的亮光,犹如无声的瀑布,薄纱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之上。
她的身体微微发颤地站在大木盆中,一条腿直立着,而另一条腿的膝盖微微弯曲着。她的身体微微侧了过去,一只手抓着一块还在不住地滴水的菊花黄色的毛巾放在腹下,另一只胳膊横着护着胸前,手被那只下垂的胳膊紧紧地压在了腋下。
她双眼充满了惊恐与无底的羞赧。
十四岁的细米完全呆掉了,双眼起了薄雾,眼前一片迷离恍惚。他像一个傻子一样,面对着盆中的梅纹,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的下巴还在紧紧地压住那一大摞作业簿,在梅纹的感觉里,他的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更大了,眼珠儿也更黑了。
他听到了梅纹的声音:“你出去啊……”他觉得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穿过茫茫的玉米地,又飘过一条条的大河,才颤颤抖抖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快走啊……”
细米仿佛被巨雷击中了,失去了知觉,竟然无法指挥自己的双腿。
“你快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她像一个站在小船上的孤立无援的女孩,正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上,声音里含着让人怜悯的乞求。
万丈深渊一般的静寂,笼罩着这个让细米永生难忘的下午。
仿佛一切都已死亡,世界万物皆成了石头,永远地停滞在了时间里——时间也已被冻结了。
细米又一次听到了梅纹的声音——微弱但似乎带了哭腔的声音:“你走啊,走啊……”
细>米如梦初醒,双手抱着的作业本,“哗啦啦”倒下,犹如一座房屋在狂风暴雨中顿时坍塌,无数的瓦片正倾泻而下。
那条菊黄色的毛巾,在继续往盆中滴着悠长的水珠。
细米喘息着,掉头冲出门外,然后像一个被无数人追赶的逃犯,朝远处发疯似的跑去。
红藕看到了他,大声叫:“细米,你去哪儿?”
他好像听到了红藕的叫声,又好像没有听到。他跑呀,跑呀,向没有人群的地方跑,向荒芜的地方跑,眼前的世界如在一片迷茫的浓雾里……
3
天,渐渐黑下来。
细米的妈妈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在嘴里嘀咕着:“这个死孩子,又不知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细米迟迟不归的事,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所以细米的妈妈也就没有太往心上去,依然忙她的活儿。
梅纹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帮细米的妈妈干活,见天越来越黑,心里也愈加感到惴惴不安。说是在干活,但却是心不在焉。院子已经被细米的妈妈仔细扫过一遍了,她却又拿了扫帚去扫。细米的妈妈说:“地已扫过了。”她也未听见。细米的妈妈提高了声音说:“地已扫过了。”她一惊,等终于明白了细米的妈妈在说什么之后,她低着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地,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扫过了。”她放下扫帚,又去帮着细米的妈妈去摘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等怀里抱了一堆衣服,她便向一只大柳篮子走去。她要把衣服放在篮子里,但走着走着,却走向了一只盛了水的木盆——她忘了这是一抱干净的衣服,而将它们当成了一堆脏衣服,她要把这抱衣服放进水盆里。差不多每天早晨,她都要帮细米的妈妈干洗衣的活,一家人的衣服,由她搜罗来,然后用水泡上,再由细米的妈妈一件一件地洗净,最后她帮细米的妈妈一起将它们晾到一根长长的绳子上。细米的妈妈见梅纹抱着衣服不向柳篮子走却向木盆走,感到奇怪,还未等她喊出声来,梅纹已将一抱衣服放进了水盆。细米的妈妈“噗嗤”一声笑了:“你把衣服放在哪儿啦?”梅纹低头一看,一吐舌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了。
天完全地黑下来。
杜子渐回来了,问:“细米呢?”
细米的妈妈说:“谁知道他在哪儿玩呢?这孩子玩不死!”
该吃晚饭了,细米的妈妈摆好饭菜,说:“不等他,让他玩去!”
梅纹没有心思吃饭,坐在桌前,不时地瞥一眼门口。
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细米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走出院门,大声地呼唤起来:“细米——!”并走出校门,走向后边的村子。
梅纹与翘翘跟在后边。
路上遇到人,细米的妈妈就问:“见到我们家细米了吗?”
都说没有见到。
细米的妈妈心里便有点焦急起来:“他人上哪儿去了呢?”便放开喉咙呼唤起来,“细米——!.”
梅纹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红藕听到呼唤声,从家中跑来了,说:“姑妈,我看见细米了,他往那儿跑了。”她指了指远处的田野说,“我问他去哪儿,他不回答我。”
于是,细米的妈妈转身往田野上呼唤着:“细米——!”
田野苍苍,空空寂寂。
杜子渐以及林秀穗他们也都走出校园,朝细米的妈妈她们走来,还有一些村里人,也赶来了。
“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细米的妈妈开始担忧起来,“天这么晚了。他以往玩起来,也不知往家走,但一喊他,就会答应的。”
杜子渐问红藕:“你看见细米,大概是什么时候?”
红藕想了想说:“最后一节课刚下一会儿。”
一群人都站在夜色笼罩下的路上,见行人走过时,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要问一句:“你见到细米了吗?”“你见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吗?”
朱金根他们也都赶来了,杜子渐问谁谁都说细米离开篮球场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人们猜测着细米的去向,但任何的猜测都显得根据不足。
红藕和朱金根们在大人们议论时,有时会参与进来说一说他们的看法,有时转过身去,冲着田野大叫一声:“细米——!”
大人们商量的结果是分头去找。于是,三四个人一伙,有大人,有细米的同学,朝不同方向出发了,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呼唤声:“细米——!”
梅纹紧紧抓住红藕的手,走在河岸上,走在田野上。红藕不住地喊着细米的名字,喊累了,她就由别人喊去。她对梅纹说:“细米今天往那边跑时,怪怪的,好像后头有人在追他,不像是跑到哪儿去玩,好像是逃跑的样子。”红藕觉得梅纹的手冰凉冰凉的。
夜深了,各路人马都回到了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有打听到有什么人今天下午见到过细米。
细米的妈妈哭了起来。
梅纹走过来,抓住细米妈妈的手,说:“师娘,细米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变得低低的,“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红藕也哭了。
男人们都还沉得住气,说:“这孩子可能去了一个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了,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回来了。”
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又开始了第二拨寻找。这回,有去远处的——十几里外,有细米家几家亲戚。
凌晨三四点钟,各路人马又返回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还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打听到有什么人见到过细米。
这时,众人都疲乏至极,朱金根倒在草垛下就睡着了。杜子渐说:“谢谢诸位了,大伙先散了吧,等天亮后再说吧,我想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众人散去。
梅纹虽然精疲力竭,但却不肯离去,坚持着守候在细米妈妈的身旁。
“天不早了,去睡吧。他死不了的……死了倒也好。打他出世,就没有让人省心过,我和他爸把心都操碎了。你去 7761." >睡会儿吧,去吧……”
梅纹离开细米家没有回她的房间,却独自一人走出了校园。
门外,翘翘冲着田野在呜咽着。
夜色苍茫,梅纹在凉飕飕的夜风中向前眺望,只见田野皆被黑暗所淹没,心中满是担忧、落寞与伤悲。凉风抚慰她的面颊,心头一酸,眼中便流出泪来:你人在哪儿呀?
她实在太累了,便在田埂上坐下了,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麦田,麦子在风中挤挤擦擦,“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空,一牙细月,正在西沉,许多往事,零零碎碎地在她的脑海中飘忽着,其中十有八九,都是关于细米的……
她的心头忽然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她在回想那年细米带她去芦荡中的瞭望塔时,突然意识到了此刻细米身在何处。她几乎在心中断定:他一定在那儿。她朝远处的河边跑去,乡野土路,坑坑洼洼不平,她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
她在河边上找到了一只小船,但见河水浩荡,不免有些胆怯。恰在这时,翘翘跑到了她的脚下。它立起身,用温乎乎的舌头舔了舔她冰凉的手后,先跳到了船上。她再也不用害怕了,上了船,便朝芦荡深处划去。
她依然记得那天去瞭望塔的弯弯曲曲的水道。
隐隐约约地看见瞭望塔了,她心头一阵激动,将船划得更快了一些。
还未等船靠岸,翘翘早已纵身一跃,从船头蹿到了岸上。它似乎已经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撇下梅纹,只顾穿过芦苇,向瞭望塔“呼哧呼哧”地跑去。
在瞭望塔最高处的台阶上,正坐着细米。
自从昨天下午从家中跑出,他穿过树林、桑地与高粱田,划船进入芦苇荡后,就一直藏在瞭望塔上。昨天下午,他就坐在那儿,现在,他还坐在那儿。就是那么坐着,两眼呆呆,心里空空,仿佛凝固在了那儿。
翘翘飞快来到他身边,见了他,又往他肩上爬,又往他怀里钻,又舔他的手,又舔他的面颊,摇头摆尾,嘴里哼哼唧唧。
细米一把将翘翘抱住,眼泪顿时汩汩而出。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将头埋进翘翘茸茸的毛里。
梅纹走到他身边,轻声喘息着:“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她在他身旁坐下,“回家吧。”
细米摇了摇头。
她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握着。那只手凉极了,并且在微微发颤。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头发经了一夜的露水,是潮湿的。她脱下薄薄的毛衣,披在他身上。
细米忽然“哇哇”大哭。
她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地抱着。
细米在她怀中呜咽着:“我不是小七子……”
“别说傻话了。”
“我不是小七子……”
“还说傻话。”她将他搂得更紧。
正是遍地油菜花黄的季节,夜风将沾有露水气息的油菜花的香气,从田野上吹来,在芦荡里又与菖蒲、芦花、青苔与水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环绕、飘散在他们的四周。
她将脸浅浅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闻到了一股带着汗味的特有的男孩的气息,禁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并在嘴中小声说着:“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他的头发里。
他将脸贴在她温暖的胸前,他听见了她柔和而纯净的心声。丝丝气息,使他想起六岁前钻在妈妈的怀里所闻到的那股体香。那股体香曾使他极容易地酣甜入睡。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服。
天已拂晓,河水被朝霞所染,慢慢变成橘红色。早飞的鸟,已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飞翔,不时叫出一串长音,犹如一串晶莹闪亮的水珠,从空中飘落下来……
4
日子如流水一般,从人的身边,从人的心上,默不作声地淌过。
转眼到了这学期的期中,这天,天将黑时,郁容晚来了,依然还是倚在荷?塘边的树上。口琴声缓缓响起来……
使细米感到纳闷的是,上半夜,郁容晚只是吹了一会儿口琴,就不再吹了。他以为郁容晚走了,就睡着了。但睡梦中,他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口琴声。仿佛琴声十分遥远,虚虚飘飘,断断续续。他睡着,醒来;醒来,又睡着……琴声梦里梦外,让迷迷糊糊的细米弄不清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呢。
第二天,细米听到妈妈对爸爸说:“那人一直吹到天亮。”
细米见到梅纹时,只觉得她好像生病了。一夜之间,她的脸苍白起来,眼中又有了惶惑与忧伤,一副倦容。
细米的妈妈问:“你有哪儿?99lib?不舒服吗?”
梅纹摇摇头。
后来,一连三天,都是在天将黑时,郁容晚准时出现在荷塘边,并且天天是一样的情形:上半夜安静得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下半夜却琴声不断,直到天将日出。
梅纹的神情一天一天地恍惚起来,人也一天一天地憔悴起来。
细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不停地看着大人们的脸色..。他发现,爸爸和妈妈好像也有什么心思。
这天,细米放学回家,就见爸爸妈妈和梅纹都坐在家中,看样子,他们好像正在谈话。他将书包放回那间小屋,转身走出来,侧耳听着——
妈妈说:“你就跟他回苏州吧。草凝她们那么多人都想回去,还回不去呢。”
爸爸说:“你家就你一个人了,你是有条件回城的,现在既然同意你回去,你们就一起走吧,机会难得呀。”
妈妈说:..“回去吧,想稻香渡了,想细米了,想我想他爸了,想这个家了,你就回来看看。”
爸爸说:“你不用担心那些孩子,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走就是了。”
梅纹就是不说话。
妈妈说:“你已够苦的了。”她竟小声哭泣起来,“回城里去吧,听我的话,回去吧……”
梅纹依然不说一句话,却起身往细米的小屋走来。
细米看到,梅纹的双眼红红的。
梅纹说:“马灯呢?”
“挂在墙上。”
“加油了吗?”
“加了。”
“灯罩擦了吗?”
“还没有擦。”
“我来擦。”
“我来擦。”细米坚持着。
吃了晚饭,梅纹像往常一样,到村里去了。细米的妈妈则开始准备梅纹回苏州城的东西。
第二天,细米的妈妈到河边去剥芦苇叶——她要裹粽子,让梅纹带在路上。稻香渡的风俗:亲人上路,要裹粽子。
有人见着了,便问:“师娘,你剥芦苇叶做什么?”
“纹纹要走了,裹粽子。”
“说走就走了。”
妈妈叹息了一声:“说走就走了。”
人家就安慰她:“梅姑娘会回来看你的。”
中午,梅纹见到了一捆上好的芦苇叶,问:“师娘,你现在剥芦苇叶做什么?”
“给你裹粽子。”
梅纹听了,拿来一根细绳,将芦苇叶仔细捆好,吊在了屋檐下——这里人家,暂时不用的芦苇叶都吊在屋檐下。
细米的妈妈追了过来:“纹纹,你……”
她一扭身子:“我不走。”
这天晚上,郁容晚没有来,以后也没有再来。稻香渡的人,大概永远也听不到那动听的口琴声了。
5
每天,梅纹都好像在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什么,目光里掩饰不住地流露出茫然与焦灼。
夜晚的荷塘,因为郁容晚的缺失,而显得寂寞。在这几年时间里,稻香渡中学的这汪池塘,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池塘了,因为一年四季,会有一个长得十分帅气的男子在这里吹一口优美的口琴。春夏秋冬,无论是小荷怯生生地才露尖尖叶,还是绿荷如无数的伞在风中晃动,抑或是冬日塘中结了冰只有残梗断蓬,口琴声都会经常在夜晚响起。这几年,这池塘仿佛有了灵性,那荷花一年比一年开得鲜艳。
作为报答,池塘给了他>?们宁静、温馨与慰藉。
然而,从此以后,这汪池塘的清水中,不可能再见到那一对人儿的身影了,不会再听到琴声了,它也只能空有一池景色了。
梅纹不再去荷塘边,仿佛有一个梦,但它现在飘逝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梅纹将一封信交给了细米:“送给他。”
细米拿了信就走。
梅纹叫住他:“知道往哪儿送吗?”
“知道,燕子湾。”
细米上路了。他走得很快,有时甚至会小跑起来。他知道,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他仿佛听到了信中的呼唤,但他无法判断信中的内容。他焦愁起来,甚至不安起来。当他想到这封信也许是与郁容晚约定一个行期时,他一下子又难过起来,心虚虚的,仿佛不在胸膛里了。他的双腿开始变软,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那封信沉重得好像要穿破细米的口袋了。
一个老头拉了一车稻子正在吃力地爬坡,见了细米,呼哧带喘地说:“孩子,帮爷爷推一把,好吗?”
细米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老头一甩脑袋,甩下一片的汗珠:“帮我推一把,好吗?”
细米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我要送信吗?”说着,从车子旁边走了过去。
老头冲着细米的背影摇了摇头。
细米到了燕子湾,问人家郁容晚在哪儿,人家告诉他:“三天前,他就回苏州城了。”
细米似乎没有听明白,呆呆地望着人家。
人家说:“走了,回城了,再也不回来了。”
细米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长时间地望着陌生的燕子湾。
回家的路上,他的手一直抓着那封信,手上的冷汗几乎要将信封沤开了。
五月的天空,像镀了金子一般明亮,一群喜鹊漂亮得好像特意打扮过,叫喳喳地在林子间来回飞着。
细米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他先是慢吞吞地走着,继而快走,继而跑,继而快跑,继而又跑又跳。
一棵槐树向大路中间横过一枝,细米冲上去,然后一跳,双手抓住横枝,在大路中间来回摆动了十几下,直到双臂发软,才将双手松开,坠落在路上。
走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一架扯了满篷的风车,四下里瞧瞧,见无一个人影,便冲上去,将车篷一扇一扇地放下,听着车篷落下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他感到无比的兴奋。刚才还在圆满转动的风车,不一会儿,就僵在了河边上。
他出发时,翘翘不知到什么地方野去了;他正藏书网往回走时,翘翘从大路那头迎上来了。一阵亲热之后,它与主人一起往回走,随着细米的玩耍,它也一路做出疯样儿。
岸边停靠着一条抽水机船,像大炮一般,伸着长长的铁管。
细米将脑袋伸进铁管,轻轻喊了一声:“细米!”
铁管内顿时声音“嗡嗡”。它本是通向水中的,那“嗡嗡”之声在管内轰鸣时,还带着水的颤音。
细米在铁管中喊叫了一声“红藕”,于是又听到了一阵“嗡嗡”之声。
接下来,他将脑袋从铁管中拔出,开始向铁管内掷石子。石子向下跳动,一路与铁管相撞,发出“叮当”之声,清脆悦耳,仿佛世界上又增添了一种新的乐器。
细米觉得好听,于是捡来十几颗石子,一掷再掷,百听不厌。
突然从船舱里跳出一个大汉来,冲着细米,大吼一声:“小浑蛋,干什么?!”
细米吓了一跳,赶紧率领他的狗,落荒而逃。
走不一会儿.99lib.,细米又遇到了那个推车的老头,并看到他又在爬坡。他急步跑过去,用力帮着老头将车推过坡去。
老头将车停住,很奇怪地看着细米。
细米朝老头摇摇手,转身走自己的路。说是走路,又不太像走路,犹如醉汉,走得歪八斜扭。离家还有一两里地,他开始狂呼乱叫,并一路疯跑。通过一座高桥时,他也不能老实,回头看一眼翘翘,居然在桥中间打了一个旋儿,大概是转晕了,一只脚滑出桥板,身体失去平衡,他便跌落了下去……
当时正有一艘轮船从桥下经过。
细米“哎哟”一声尖叫,挣扎起来看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轮船的顶上。
翘翘“汪汪”乱叫,一时竟不敢跳下,眼见着轮船马上就要从桥下过去,才纵身一跃,也上了轮船的船顶。
天高水阔。
轮船剪开蓝汪汪的河水,船后白浪翻滚,好像成团成簇的梨花。
远处是河湾,轮船拉响汽笛,声音令人亢奋。
细米站起身来,迎着扑面清风,舒展双臂,仰望晴朗的天空.99lib?,大声叫起来:
黄梅时节雨丝丝,
小弟弟给大姐送蓑衣,
蓑衣放在田埂上,
光身子淋雨往家移。
往家移,往家移,
回头望,大姐她人还在雨地里……
6
此后,每个星期梅纹都会收到一封来自苏州城的信。
那些信封是特地精心制作的,清一色的好看。
梅纹没有拆开一封,每次收到只是将它们举起,放在阳光下照一照,然后一阵愣神儿,便轻轻叹息一声,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摞在一起,放在枕头边。
细米的爸爸妈妈又劝说了她几回,让她早点回城去,但每当那时,她就会走开,不再听细米的爸爸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时,离细米他们考高中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梅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位最可称颂的老师。每天早晨,她清水洗面,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早早来到校园门口,去等候她的学生们,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同学,她才 8fd4." >返回校园。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为班上五十三个孩子工作。晚饭后,她再次清水洗面,驱净一天的风尘与疲乏,便走向村子。细米深夜接她回来后,她并没有立即入睡,不是备课,就是回头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细米的妈?妈常常是已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见梅纹的窗户亮着灯光。
五十三个孩子的作业,无论是数学还是语文,皆干干净净,全不像出自乡村孩子之手。
五十三个孩子无一没有记住她的一句话:“做作业不光是要做对了,还要做好看了。”
因此,五十三个孩子将作业做得像秋风吹过的场地一样干净,也像她人一样干净。
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韧,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但那份精神却丝毫无损。那天,她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细米的妈妈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瘦削,说:“你傻呀,你不欠稻香渡的……”
她只将星期天的时间留了出来,留给细米,留给细米的妈妈。她恨不能将从父母亲那儿得到的和自己体悟到的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丝不留地都注入细米的心灵。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细米,而一想到细米,她就好像来到了秋天的晴空下,忽然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行南飞的雁群,于是,心头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也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她陪细米的妈妈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细米——细米的现在、细米的将来。而当细米的妈妈说到细米的.99lib?过去时,她便会全神贯注。连细米的每一次淘气,都成了她的一份喜欢。
八月的一天上午,许多孩子都来到了那道白色的栅栏下。他们有的坐在白栅栏下,有的倚着白栅栏,有的则骑在白栅栏上,呈各种姿态,梅纹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让人吃不消了。
“李书亮、王有成、丁奚娟呢?”一个孩子问。
“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好像知道了自己没有考上。”另一个孩子回答。
“细米和朱金根去看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红藕有点着急了。
“谁再去看看?”一个孩子说。
“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红藕抓住梅纹的手,像被寒风吹着了似的微微哆嗦:“我能考上吗?”
梅纹侧过脑袋,一笑,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
大家立即拥了上去。
细米被众人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念抄来的名单。
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响彻了稻香渡中学。
朱金根被气氛感染,将两只鞋全都脱下,朝高空抛去,落下时,又被其他孩子抢去,继续抛入空中。他又追着叫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
最后,那两只鞋全落到了教室的屋顶上,远远看上去,像歇在屋顶上的两只疲鸟。
红藕忽然发现不见了梅纹的身影,便叫了起来:“梅老师呢?”
他们最终在荷塘边找到了梅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晚,梅纹将窗子打开,让秋天的风,带着稻子成熟的气藏书网味,吹进屋里。
灯下,浴后的她一身清洁,满面红颜。她开始读那些已寂寞了许多时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直读到红霞满天。那些优美的信,一封比一封更有力地打动着她的心。她哭,她笑,她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她仿佛一夜都在倾听如泣如诉的口琴声……
7
一个星期后,早晨。
细米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门。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说要到东海滩上割茅草回来盖房子吗?我去帮他捆草、看船、看窝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来让你去,你不是说不去吗?”
“现在我想去。”
“你怎么没有个准主意呀?你纹纹姐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办手续了,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别去了。”
“我去。”
“别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细米说完,背着行李卷走出了门。
“你大舅他都开船走了!”
“船在他家码头上,他在等我。”
“细米!”
细米头也不回。
翘翘跟着他,倒不时地回头看看。
细米上船时,红藕站在码头上问:“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细米没有回答,和翘翘坐在船头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长时间,细米就那么坐在船头上。他目光呆滞,一路的风景,在他眼前虚虚幻幻地滑过。好像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好像有一只小船与大船擦身而过,河边的槐树上好像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耳边似乎有“咝咝咝”的风声与“噗噗噗”的水声……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儿似乎飘出了他的身体。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奋进。
细米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说:“细米,你来掌一会儿舵,我去烧中饭。”
细米这才爬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麻,他爬起来时,差一点跌倒在河里。他一瘸一拐地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舅舅手中接过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将舵交给了细米——十三四岁的水乡孩子,没有不会弄船的。
最初的几十分钟,细米将舵掌得很漂亮,他双目远望前方,两手很有分寸地握着舵杆,那船十分流畅地行驶在最节约的路线上。
舅舅很高兴:“小子,这么会掌舵!”
但不久,细米就走神了,船开始东摇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饭,也没 7279." >特别在意。过了一会儿,低头烧火的舅舅直觉地感到船向有点不对头,猛抬头,只见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头冲细米大喊一声:“扳舵!”
恍惚中的细米猛地一震,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却又在慌乱中将舵扳错了,船冲河岸直线而行,一头撞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炉上的饭锅被震落在船板上,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撒得到处都是。
舅舅大吼一声:“小子,你在想什么哪?”
细米满脸通红……
两天后的黄昏,大船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细米从未见到过这般绚烂的晚霞,它沉静而富丽堂皇地染红了海滩,染红了海。滑翔的海鸥,像黑色的纸片儿,在霞光里随风飘飞。霜后的茅草,金红一片,与晚霞相融,更将海滩营造得让人神往与迷惑。
潮湿的海风里,细米一下忘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滩上搭好了窝棚。
饭后,月亮从大海那边升起,于是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了一条颤颤悠悠的碎银铺就的路。
细米坐在海边上,觉得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然而,这寂寞却使他感到喜欢。他默然无语,一任寂寞围绕着他。
舅舅看着他好看的身影,心里是一团欢喜。舅舅在欢喜他时,每每总要想到唇红齿白眼珠儿黑溜溜的红藕。那时,舅舅的心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细米都非常卖力地帮着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后,将舅舅刈倒的茅草放到一起捆好。现在回头一看,那么广大的一片海滩上,已散落着无数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闲一些,活不够他干时,他就会坐在草捆上,用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看舅舅割草。舅舅双手握住一把长柄刈草刀,将柄端抵在腰上,然后有节奏地扭动身体,刈草刀大幅度地摆动着,锋利的刀下,那茅草便“沙啦沙啦”地倒下——倒下时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有时会惊动起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就会和翘翘一起追将过去,有时能够追着,有时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细米感到十分神秘。当他遗憾地与翘翘重 56de." >回舅舅身边时,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t>
舅舅只是喜欢带细米出来,并没指望细米帮他干活。当看到细米一个劲地干活时,他就会说:“去吧,到海边看住船,别让海浪将它冲走了。”
细米想,反正我也来得及捆草,就听了舅舅的话,一直走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让他喜欢不已。它静着好看,闹着也好看。风大发怒时,海会让细米感到震撼。那时,只见排天巨浪,犹如无数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线,“轰隆轰隆”地向岸边奔突而来,吓得翘翘大声吠叫,往茅草深处跑去。
但,这些景色,几天便看乏了。
细米干活的劲头也渐渐减弱下来。
海再阔,力再大,却覆盖不住脑海里那个小小而宁静的稻香渡。
细米慵懒起来,神情又变得恍惚与不安。
这天晚上,他躺在窝棚里的地铺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突然对舅舅说:“我想回家。”
“什么?”舅舅不由得坐起身来。
“我想回家!”
“你这孩子尽能胡说。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说路这么远,来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别再胡说了,睡觉!”舅舅重又躺下来,再也不去理会细米。
第二天早晨,细米仍然说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着刈草刀,>.99lib.恼火地转过身,往茅草深处走去。
细米没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瘫坐在窝棚门口。
眼见着就要到中午,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细米从地上跳起来,扑进窝棚,从舅舅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二十元钱,转身跑出窝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转身朝着与舅舅那儿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翘翘跟在他的身后,在茅草丛里忽隐忽显。
越过海堤,他踏上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前方有某种呼唤,他沿着那条盐迹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无人烟,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时,他还未走尽那条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压迫着他。中午也没有吃饭,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得不拖着已经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做最后的奔跑。
他跑完那条长路,来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深夜。那时,他已浑身灰尘,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极,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头便喝,水一时来不及流进嘴中,“哗哗”从嘴角流进脖子。
翘翘在他喝水时,一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
细米蹲下,将水桶倾斜过来,翘翘便将头埋进桶中,“吧嗒吧嗒”,一阵痛饮。
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细米带着翘翘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侧身躺下,翘翘则趴在他胸前,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细米领着翘翘坐了半天汽车,下车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黄昏时,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
8
细米的妈妈正和红藕在院子里择菜,忽然看到了像刚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99lib?翘翘,感到万分惊讶,随即起身跑向门口。
那时,细米正一瘸一拐,穿过学校的花园向家门艰难走来。
他的两只鞋早在昨天就已经被踏破,留在了路上,现在是一双赤脚,他的脸被尘土的粉尘敷了一层,睫毛上结着细细的土粒,两只因饥饿与思念而变得又大又深的眼>.99lib.睛,黑漆漆的,亮得让人有点吃惊。
在细米走进院门时,妈妈和红藕闪到了一边。
一踏进院子,他随即掉过头去,目光越过白栅栏,朝梅纹的房间望去。他看到一把黑锁将门锁着。他的嘴唇便开始如秋风中的两片柳叶颤抖起来。
妈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t>她走了……”
“……”
“她等了你七天,昨天才走的。”?99lib?
他掉头跑进那间只有他和梅纹经常出入的小屋,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件头像雕刻。他立即认出了,那就是他。他并且立即认出了那块木头,就是梅纹的父亲从山里带出的那块色泽凝重的木头。
细米久久地望着那件少年头像,觉得很像他,但又觉得不太像他,因为,那个少年显得成熟而坚强。
妈妈说:“打你走后,她把这屋的门关上,天天就在这屋里待着。”
那件头像在细米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来时,两滴清清的泪珠落在了头像上。
桌上还有一箱雕刻刀。那是梅纹的父亲留下的,现在梅纹将它们留给了细米。
仿佛她还没有远去,还在栅栏那边的屋子里,他又走进院子。
然而,对面的屋子确实永远地沉寂了。
目光落下时,他的视野里便是那道白色栅栏。他断定,她在临走前,又将它仔细刷过了,因为,它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鲜亮。
泪水涌出时,他的眼中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二〇〇二年十月八日二十四点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6
此后,每个星期梅纹都会收到一封来自苏州城的信。
那些信封是特地精心制作的,清一色的好看。
梅纹没有拆开一封,每次收到只是将它们举起,放在阳光下照一照,然后一阵愣神儿,便轻轻叹息一声,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摞在一起,放在枕头边。
细米的爸爸妈妈又劝说了她几回,让她早点回城去,但每当那时,她就会走开,不再听细米的爸爸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时,离细米他们考高中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梅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位最可称颂的老师。每天早晨,她清水洗面,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早早来到校园门口,去等候她的学生们,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同学,她才返回校园。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为班上五十三个孩子工作。晚饭后,她再次清水洗面,驱净一天的风尘与疲乏,便走向村子。细米深夜接她回来后,她并没有立即入睡,不是备课,就是回头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细米的妈99lib?妈常常是已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见梅纹的窗户亮着灯光。
五十三个孩子的作业,无论是数学还是语文,皆干干净净,全不像出自乡村孩子之手。
五十三个孩子无一没有记住她的一句话:“做作业不光是要做对了,还要做好看了。”
因此,五十三个孩子将作业做得像秋风吹过的场地一样干净,也像她人一样干净。
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韧,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但那份精神却丝毫无损。那天,她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细米的妈妈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瘦削,说:“你傻呀,你不欠稻香渡的……”
她只将星期天的时间留了出来,留给细米,留给细米的妈妈。她恨不能将从父母亲那儿得到的和自己体悟到的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丝不留地都注入细米的心灵。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细米,而一想到细米,她就好像来到了秋天的晴空下,忽然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行南飞的雁群,于是,心头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也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她陪细米的妈妈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细米——细米的现在、细米的将来。而当细米的妈妈说到细米的过去时,她便会全神贯注。连细米的每一次淘气,都成了她的一份喜欢。
八月的一天上午,许多孩子都来到了那道白色的栅栏下。他们有的坐在白栅栏下,有的倚着白栅栏,有的则骑在白栅栏上,呈各种姿态,梅纹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让人吃不消了。
“李书亮、王有成、丁奚娟呢?”一个孩子问。
“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好像知道了自己没有考上。”另一个孩子回答。
“细米和朱金根去看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红藕有点着急了。
“谁再去看看?”一个孩子说。
“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红藕抓住梅纹的手,像被寒风吹着了似的微微哆嗦:“我能考上吗?”
梅纹侧过脑袋,一笑,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
大家立即拥了上去。
细米被众人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念抄来的名单。
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响彻了稻香渡中学。
朱金根被气氛感染,将两只鞋全都脱下,朝高空抛去,落下时,又被其他孩子抢去,继续抛入空中。他又追着叫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
最后,那两只鞋全落到了教室的屋顶上,远远看上去,像歇在屋顶上的两只疲鸟。
红藕忽然发现不见了梅纹的身影,便叫了起来:“梅老师呢?”
他们最终在荷塘边找到了梅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晚,梅纹将窗子打开,让秋天的风,带着稻子成熟的气味,吹进屋里。
灯下,浴后的她一身清洁,满面红颜。她开始读那些已寂寞了许多时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直读到红霞满天。那些优美的信,一封比一封更有力地打动着她的心。她哭,她笑,她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她仿佛一夜都在倾听如泣如诉的口琴声……
7
一个星期后,早晨。
细米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门。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说要到东海滩上割茅草回来盖房子吗?我去帮他捆草、看船、看窝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来让你去,你不是说不去吗?”
“现在我想去。”
“你怎么没有个准主意呀?你纹纹姐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办手续了,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别去了。”
“我去。”
“别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细米说完,背着行李卷走出了门。
“你大舅他都开船走了!”
“船在他家码头上,他在等我。”
“细米!”
细米头也不回。
翘翘跟着他,倒不时地回头看看。
细米上船时,红藕站在码头上问:“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细米没有回答,和翘翘坐在船头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长时间,细米就那么坐在船头上。他目光呆滞,一路的风景,在他眼前虚虚幻幻地滑过。好像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好像有一只小船与大船擦身而过,河边的槐树上好像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耳边似乎有“咝咝咝”的风声与“噗噗噗”的水声……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儿似乎飘出了他的身体。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奋进。
细米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说:“细米,你来掌一会儿舵,我去烧中饭。”
细米这才爬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麻,他爬起来时,差一点跌倒在河里。他一瘸一拐地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舅舅手中接过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将舵交给了细米——十三四岁的水乡孩子,没有不会弄船的。
最初的几十分钟,细米将舵掌得很漂亮,他双目远望前方,两手很有分寸地握着舵杆,那船十分流畅地行驶在最节约的路线上。
舅舅很高兴:“小子,这么会掌舵!”
但不久,细米就走神了,船开始东摇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饭,也没特别在意。过了一会儿,低头烧火的舅舅直觉地感到船向有点不对头,猛抬头,只见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头冲细米大喊一声:“扳舵!”
恍惚中的细米猛地一震,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却又在慌乱 中将舵扳错了,船冲河岸直线而行,一头撞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炉上的饭锅被震落在船板上,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撒得到处都是。
舅舅大吼一声:“小子,你在想什么哪?”
细米满脸通红……
两天后的黄昏,大船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细米从未见到过这般绚烂的晚霞,它沉静而富丽堂皇地染红了海滩,染红了海。滑翔的海鸥,像黑色的纸片儿,在霞光里随风飘飞。霜后的茅草,金红一片,与晚霞相融,更将海滩营造得让人神往与迷惑。
潮湿的海风里,细米一下忘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滩上搭好了窝棚。
饭后,月亮从大海那边升起,于是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了一条颤颤悠悠的碎银铺就的路。
细米坐在海边上,觉得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然而,这寂寞却使他感到喜欢。他默然无语,一任寂寞围绕着他。
舅舅看着他好看的身影,心里是一团欢喜。舅舅在欢喜他时,每每总要想到唇红齿白眼珠儿黑溜溜的红藕。那时,舅舅的心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细米都非常卖力地帮着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后,将舅舅刈倒的茅草放到一起捆好。现在回头一看,那么广大的一片海滩上,已散落着无数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闲一些,活不够他干时,他就会坐在草捆上,用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看舅舅割草。舅舅双手握住一把长柄刈草刀,将柄端抵在腰上,然后有节奏地扭动身体,刈草刀大幅度地摆动着,锋利的刀下,那茅草便“沙啦沙啦”地倒下——倒下时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有时会惊动起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就会和翘翘一起追将过去,有时能够追着,有时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细米感到十分神秘。当他遗憾地与翘翘重回舅舅身边时,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99lib.t>
舅舅只是喜欢带细米出来,并没指望细米帮他干活。当看到细米一个劲地干活时,他就会说:“去吧,到海边看住船,别让海浪将它冲走了。”
细米想,反正我也来得及捆草,就听了舅舅的话,一直走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让他喜欢不已。它静着好看,闹着也好看。风大发怒时,海会让细米感到震撼。那时,只见排天巨浪,犹如无数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线,“轰隆轰隆”地向岸边奔突而来,吓得翘翘大声吠叫,往茅草深处跑去。
但,这些景色,几天便看乏了。
细米干活的劲头也渐渐减弱下来。
海再阔,力再大,却覆盖不住脑海里那个小小而宁静的稻香渡。
细米慵懒起来,神情又变得恍惚与不安。
这天晚上,他躺在窝棚里的地铺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突然对舅舅说:“我想回家。”
“什么?”舅舅不由得坐起身来。
“我想回家!”
“你这孩子尽能胡说。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说路这么远,来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别再胡说了,睡觉!”舅舅重又躺下来,再也不去理会细米。
第二天早晨,细米仍然说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着刈草刀,.99lib.恼火地转过身,往茅草深处走去。
细米没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瘫坐在窝棚门口。
眼见着就要到中午,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细米从地上跳起来,扑进窝棚,从舅舅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二十元钱,转身跑出窝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转身朝着与舅舅那儿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翘翘跟在他的身后,在茅草丛里忽隐忽显。
越过海堤,他踏上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前方有某种呼唤,他沿着那条盐迹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无人烟,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时,他还未走尽那条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压迫着他。中午也没有吃饭,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得不拖着已经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做最后的奔跑。
他跑完那条长路,来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深夜。那时,他已浑身灰尘,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极,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头便喝,水一时来不及流进嘴中,“哗哗”从嘴角流进脖子。
翘翘在他喝水时,一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
细米蹲下,将水桶倾斜过来,翘翘便将头埋进桶中,“吧嗒吧嗒”,一阵痛饮。
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细米带着翘翘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侧身躺下,翘翘则趴在他胸前,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细米领着翘翘坐了半天汽车,下车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黄昏时,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
8
细米的妈妈正和红藕在院子里择菜,忽然看到了像刚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99lib?翘翘,感到万分惊讶,随即起身跑向门口。
那时,细米正一瘸一拐,穿过学校的花园向家门艰难走来。
他的两只鞋早在昨天就已经被踏破,留在了路上,现在是一双赤脚,他的脸被尘土的粉尘敷了一层,睫毛上结着细细的土粒,两只因饥饿与思念而变得又大又深的眼.99lib.睛,黑漆漆的,亮得让人有点吃惊。
在细米走进院门时,妈妈和红藕闪到了一边。
一踏进院子,他随即掉过头去,目光越过白栅栏,朝梅纹的房间望去。他看到一把黑锁将门锁着。他的嘴唇便开始如秋风中的两片柳叶颤抖起来。
妈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99lib?t>她走了……”
“……”
“她等了你七天,昨天才走的。”?99lib?
他掉头跑进那间只有他和梅纹经常出入的小屋,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件头像雕刻。他立即认出了,那就是他。他并且立即认出了那块木头,就是梅纹的父亲从山里带出的那块色泽凝重的木头。
细米久久地望着那件少年头像,觉得很像他,但又觉得不太像他,因为,那个少年显得成熟而坚强。
妈妈说:“打你走后,她把这屋的门关上,天天就在这屋里待着。”
那件头像在细米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来时,两滴清清的泪珠落在了头像上。
桌上还有一箱雕刻刀。那是梅纹的父亲留下的,现在梅纹将它们留给了细米。
仿佛她还没有远去,还在栅栏那边的屋子里,他又走进院子。
然而,对面的屋子确实永远地沉寂了。
目光落下时,他的视野里便是那道白色栅栏。他断定,她在临走前,又将它仔细刷过了,因为,它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鲜亮。
泪水涌出时,他的眼中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二〇〇二年十月八日二十四点于北京大学蓝旗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