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重生之上神瑶光》 第一章 重生之日 邀月北城遗址的一处破败的山岗,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远远望去,一直绵延到新国的边境。 像是一片沙漠,只是这沙漠没有沙子,只是裸露的地皮而已,这样的地方被人称为绝迹。 不是绝美的风景古迹,而是灭绝生灵的古城遗址。 听说这处山岗正是古国邀月子民被灭族的地方,山岗之下埋葬的正是数以万计的邀月亡魂。 因着亡魂死不瞑目,怨气集聚,百年间,这片土地一点生机全无,任何活物都无法从这封闭的土里长出,飞鸟也无法飞过怨灵设下的禁制,可以算是一片死地。 然而,此时正有一人背着从外界捡来的小竹筐,缓缓爬上山岗来。 他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艰难的行进着,虽身形略显单薄,但不难看出,这绝不是一位平凡的人族。 不知是否是因为控制不好,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无比强大的灵气,这灵气与绝迹地面冒出的黑烟一点一点撕磨着,碰撞着。 他每踏出一步,便是一场厮杀。 江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抬眼望去,烈日当空,居然才爬了一半都不到的路。 哎,他忍不住叹气。 心想着,他在地底躺的好好的,不知是谁,一道雷居然把他劈醒了。 几百年没活动,就算是没了肢体的魂魄,一下要爬这么高的地方,也是会累的。 想着他摇了摇头,脸上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提了提背上背着的小竹筐里。 那里面居然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种子,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有些枯黄。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过分灼热,种子在一点一点的干枯。 江岄回头看了一眼,感觉再不爬上去,这些好不容易带上山的种子又要死完了,于是他只好认命的加快一些速度,一步一挪的继续往上爬。 距离江岄清醒之日,已过了七天。这七日里,天空一直轰鸣作响,他没有一刻是休息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这几百年间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以为自己早已死透了。 突然有一天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再过不久,他便恢复了五识,发现自己居然被埋在地里,周身镇压着强大的禁制。 头顶上方,是一块石碑,禁制就从那石碑处被雷劈裂开了一个小口,他便顺势钻了出来,变成了这山岗上的野魂。 就这么游荡了几日。 “你倒是走快点啊,不然我们又枯了”,竹筐里的种子开始叽叽喳喳的埋怨。 “对啊对啊,我感觉我都死一半了。” “好,我在走呢,就是刚醒过来没有多少灵力,你们再撑一撑。”江岄说着便走的快些了。 “道长你到底行不行啊,我都死三次了,天天上山被这禁制杀死,实在太难受了。” 江岄听着愧疚得又提了提背上的竹筐,加快了脚步,可是他体内灵压一颤,险些站不稳。 小种子们,却没发现江岄脚下虚弱,继续抱怨道:“要不是道长你长得好看,山岗上又更适合修炼,我才不来受这罪呢。” 江岄闻言笑了,从竹筐里拿起了一颗种子,放在手心摸了摸,灵力如一泓清泉注入,他面上神色是说不出的温柔:“我可不是什么道长,小家伙。” 小种子得到了滋养,颜色也不枯黄了,泛出一点绿意来。 “道长哥哥好厉害啊。”“对啊对啊。”“我也想要道长摸摸。” 竹筐开始里闹腾起来,江岄笑意更甚,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隐隐的空痛感。 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残阳渐西,终于到了石碑处。 那石碑两面漆黑,一个字都没有刻,只有八道封印皇符贴在上面,即便看了数次,江岄仍旧忍不住心中想笑。 这等低劣的符箓,怎么可能困得住他。 转头看了看,还好,今日灵力已恢复了部分,又爬的快,大部分种子都还留有生气。 江岄大致检查过后,弯身把竹筐轻轻放下,又拂了拂衣袖,随后聚力一掌打在石碑上。 一声轰响。 石碑顿时四分五裂,上面的黄符燃烧起来,化为云烟。 原本如被铜水灌注而成的地面,露出了一处土壤来,一丝纯净的灵气从地底冒出。 四周围绕的黑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危险,一股脑的涌了过来,将这丝灵气团团包裹,似是完全吞噬。 然而,一片厮杀之后,这丝灵气占了上风。 此处正是江岄遗体埋葬之地。 禁制已破。 一群小种子欢呼雀跃起来,吸取着这纯净之灵,正东张西望着。 突然一具灰白的骨骼被重重的抛了出来,砸在它们眼前,吓了一大跳,一个一个都安静下来,不敢再多嘴。 江岄把自己的骨架扔到一边去了之后,不慌不忙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从竹筐里捧了一些种子,放在挖好的土坑里埋好,这土地他躺了几百年,早已沾染了他的灵气。 这些种子一下土便感觉无限生机,神识顿开,很快便发了芽要从土里冒出来。 然而制虽破,却依旧有残留的怨气压制,江岄咬破手指,血珠冒出。 他指尖注入了一丝灵气插入土中,微微垂目,默念着口诀。 嫩绿的草芽破土而出。 很快江岄便把小山岗的土都翻了一遍,竹筐里的种子都下了地,生长速度极快,等江岄把最后一颗种子埋下地后,直起腰来回头一看,漫山遍野都开满夕颜花。 在夕阳余晖下,似血一般灼目,却并不妖艳。 这也太顺利了吧,江岄心想。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不然种树吧。 于是这位打开禁制之后种了满山的花后,又想下山找树种去了。 “道长哥哥别走,你,你的骨,不是,你的这个还没处理呢。” “这毕竟是道长的身体呀,要处理的。” “对的对的。要处理的” 此时已经是小花精的种子们摇头晃脑的说着。 江岄脚步停了下来,回身看去,自己的白骨就静静躺在层层叠叠的花朵间。 他捏了捏眉间,很是苦恼,像是遇到了很难处理的麻烦一样。 而后他放下手,目光微沉,掌心燃起了一道青色的火焰,正要打去,又收回了手。 他捻了捻手指,负手而立,淡淡道:“就先放这里吧,麻烦你们再长茂盛些,把它藏起来好吗?” 花精们面面相觑,欢快的答道:“好呀好呀。” “道长说什么都行。” 江岄于是舒展了眉头,又下山去了。 绝迹一片和谐,神族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天夜里,天界神君们都在自己宫里睡得好好的,突然一道惊雷劈下,把天界闪的昼亮。 神君们匆匆忙忙披着衣服起床查看,心道这是哪位新晋的天神历了雷劫上来了,怎么这么大阵仗,就是天君即位也没这么大的雷啊。 出门一看,东皇钟咚咚咚的开始响了起来,紧接着一连响了七天都没停,吵得他们一刻不得安生。 紧接着,更爆炸的消息传来了,压制那位剑神的禁制,居然被雷劈裂了。 第二章 找上门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等天界的仙君找下来的时候,江岄已经在山岗上放起羊了。 一大批仙君拿着自家法宝又是敬畏又是害怕的乘云落地,刚站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哪里还是什么绝境之地啊。大片大片千姿百态的林木精灵错落生长,雾气弥漫,还有随处可见的各种仙草,不时有各种奇珍异兽窜过,身上夹杂着夕颜花的香气,再放眼望去,山岗之上,漫山遍野火红的花朵团团簇簇。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壤都会收回上面的生灵,踩过之后又放出来,营造一种步下生花的假象。 神君们纷纷捏了一把汗,天界开辟以来,从未有哪位神君进过这绝经之地,即便度化这土地下的亡灵能获得巨大的修行,也无法打开禁制,只有亲自设下禁制的帝君浮黎,在这一千四百年间,来查看了三次,且每次都是带伤离去。 “看,那里有人。”一名身着青衣,头戴金冠的神君指着正在放羊的江岄喊着,神君们纷纷转头朝着那方向看去。 只见江岄神色淡然的抚了抚打了补丁的袖子,这衣服从自己尸体上扒下来的还没有这么破,怎么才穿了几年,就烂成这样了。饶是衣衫褴褛,又只是一缕孤魂,他周身也依旧灵气萦绕。就是手里牵着的羊一直往前拱着要吃仙草,发出的咩咩声有点破坏气氛。 江岄刚想上前打招呼,可想想过了这么多年了,这些小辈可一个都认不得,叫什么也不知道,未免有些尴尬。想着便走过去,面前竟熙熙攘攘跪了一片,惊的他不知如何反应。 “恭迎将军。” 听了这话,江岄又开始头疼了,“我不是,听不见,别喊我。” 众仙君见他如此反应,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此时又是那位青衣仙君开口问道:“将军身上萦绕的灵识确实是上神瑶光的啊,将军怎么说自己不是呢?” “江岄只是一缕孤魂,不是将军,也不是上神,诸位应当是弄错了。”江岄含着笑意,神色平和。 诸神与这上古神又不是很熟,江岄这么一说,他们个个像个木头一样站着,不做反应,身上带着帝君的指令,不把这尊大神请回去,也没法交差。 青衣神君见江岄性子温软平和,走上前来,拜了礼,“小神华胥,司水,见过将军。我们是接了帝君的旨意,来接将军回天宫的,将军如今刚刚苏醒,应当先回天宫查看一下情况,好重塑神身,早归神位。” 江岄忙扶他起身,“好了好了,我如今一介亡魂,如此大礼,受不起受不起,我这破地,诸位愿意来就来,别做伤害生灵之事,其余诸位随意就好。” “那将军何时归位?” 江岄无言,不再理会他们,隐去了。 山岗上一处茅屋内,江岄正苦恼着,这些仙人已经在这呆了十多天了,天天来问什么时候回天宫,什么时候归位之事,许是发现江岄是个没什么脾气的神,便越发缠人起来,毕竟比起天宫那位帝君,江岄可看起来好说话多了。尤其是那个水神华胥,更是无时无刻不闹腾,在这山上到处玩闹,折花精的腰,拔草精的叶子,追的兔精满山跑,大家纷纷来找江岄抱怨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神。 “江岄,你看这个。”说着这位水神便捧了一大捧夕颜花出来了,“我在山岗北边发现了好多的花。”在江岄再三说明下,华胥开始不喊他将军,直接喊他名字了。 江岄接过花,抚了抚花茎,放在地上,这些折下的花又重新长回了土里,个个用花瓣触碰江岄的手。 “华胥啊,山岗上的花不要乱摘,这些花精虽然不会死,但是折下来又重新生长,也不容易。” “好吧。”华胥摇了摇头上的金冠,“那我不折花了,江岄你什么时候跟我们一起回天宫啊。” 又来了又来了,江岄只当做没听见。 华胥又想说些什么,从窗外飘来一抹通灵玄光,华胥伸手接过,听了听之后安静的坐下来,推了推江岄:“江岄,帝君说你不回宫他自己要下来了。” 江岄手里的茶突然不香了。 第二天,华胥照常推开了茅屋的门,人去楼空,愣了一下,走出去准备通知其他神君,刚关上门,发现茅屋也不见了。 传言,邀月古国,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整个国家几千年都没有一位人皇统治者,邀月子民个个天性淳朴,自给自足,从来不对外侵略,也不建立军队,每每有外族来犯,也愿意接纳外族子民,很长一段时间里,邀月都是人间最和平的地方。直到一日,九州军队压境,邀月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与之抵抗,眼看就要生灵涂炭之时,一位素衣长剑峨冠博带之人,应劫而生,从天而降,落于渭水河畔,以一人之力抵万人之军,成为邀月唯一一位将军。 而这位将军,抱着一只狗,晃晃悠悠的走下山岗,逃跑去了。 江岄身上换了一身白衣,之前的衣服太破了,以前没见着人就算了,现在见着人了,还是穿规整点好些。一团毛茸茸的白窝在臂弯里,很是可爱。 刚走没两步,一道金色玄光飘过,江岄心里一凉,面上却还是带着点笑,开口道:“阁下既然来了,就现身吧。” 玄光落下,一道白色的身影显了出来,来人仙光萦绕,一身金色镶边的白衣,身形较江岄高一些,容貌甚佳,乍一看周身气度与江岄相像无差,只是眉宇之间,清冷更甚。 果然是帝君浮黎,这下江岄可真是心凉透了。 第三章 瑶光上神 浮黎就这么看着江岄,目光凉薄,一时没有言语。 江岄一手抱着狗,也就这么干瞪着,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这可该说什么好呢,你好啊,这些年你过得不错啊,我也过得还行,这种话,现在说出来可有些尴尬了。 这两人直愣愣的站着,怀里的狗倒是察觉了不对劲,左看右看之后,居然开始朝着浮黎狂叫了起来,吓得江岄连忙把狗头往怀里一塞,捂住它的嘴,这可完蛋了,可从没哪个敢这么对天界的帝君,更何况是只狗。小白啊小白,我可怎么保住你啊。 浮黎被狗一叫,像是回过神了,看了看面色紧张的江岄和他怀里的狗,似是有些不快,收起来的威压又释放了些,小白感受到了力量的压制,不敢叫了,躲在主人怀里嘤嘤嘤了起来。 江岄把它收入袖中,干笑了起来:“呵呵呵,不好意思啊云楼。” 云楼二字一出口,江岄恨不得想给自己两巴掌,手指在袖中捏起一张移形。 浮黎瞬间闪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卸了江岄的灵力。 “诶诶诶,帝君,我现在可是魂啊,你这样对我,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江岄一计不成,开始嚷嚷了。 可怜江岄,从绝迹还没走半天,就被帝君卸了灵力亲手抓回天宫。江岄刚进入天界,那咚咚咚响了几天的东皇钟,突然就停了。那些被吵得不得安生的神君们纷纷跑来太辰殿来看热闹。门口乌泱泱的挤满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宫开什么盛会了呢。 “那位剑神千年之前不是羽化了么,从没听说过羽化之仙还能重生的。” “什么羽化啊,那是被帝君下了禁制关起来了。” “不是吧,我听华胥殿下说是千年之前为了拯救苍生倾尽神力魂飞魄散了。” “你们知道些什么,就在这胡说八道。”众人正想反驳,一看,来者红衣锦袍,腰身挂满珠翠,手里拿着一把银色长剑,黑发随意披散着,一双眼尾发红的瑞风眼满是厉色,竟是掌管历法的玄光上神,纷纷拜了礼,“见过上神。” 玄光眯了眯眼,“既然你们好奇,本上神便告诉你们,江岄,也就是瑶光,是古国邀月的守护神,为保卫邀月而死,自愿散去神魂,以平息邀月亡灵怨气。就是个十足十的傻蛋,有着上神的灵力和地位,居然干出这等蠢事,要散亡灵怨气,直接超度就行了,居然散去神魂,因小失大,实在可笑。” 江岄远远的听着玄光和其他神君的议论,手腕又被浮黎制住,后悔不已,醒过之后就应该跑的远远的,本就有些白的脸色现在更白了。 浮黎松开了江岄,给江岄身上套了禁制,两人同着白衣,一前一后的走到众神君面前。 一见到江岄,玄光神色就不自然起来,又见浮黎和江岄一前一后皆穿白衣气度无二,更是恼怒:“将军可真是难请啊。” 江岄听了也不恼,微微颔首:“见过玄光上神。”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刺。 “哼,你可真是没变,还是那么道貌岸然,假惺惺的样子。” “玄光。”浮黎开口制止了,一阵冰冷的威压降了下来,众神君见事态不对,开始冒冷汗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威压之下,玄光也不说什么了。 江岄想着,这都一千多年过去了,天界众人还是这么怕浮黎,当年明明修为差不了多少,帝君浮黎可比上神瑶光令人畏惧多了。 晃神之间,已经跟着浮黎进了太辰殿,如今神界可越发气派了,宫殿都用美玉雕刻而成,处处是神迹之光,或是凡人在此,日日吸取神光,不出十日,也可羽化登仙了。 “如今你既以神魂归来,便早日寻回真身,重归神位。”浮黎看着江岄说道。 “帝君,瑶光已死,我不愿再归神界。” “为何不愿。”浮黎面上不见喜怒。 这可怎么回答呢,即便是以前做剑神的时候,江岄也从来没忤逆过浮黎,江岄感觉醒来之后真没过多少安生日子,越想越心烦,罢了,归神位就归神位,如今神界都这么多神君了,总不会哪天还要我用命去救人间吧。 “一切听帝君安排。” 江岄说完拜了礼就退下了,退出太辰宫抬头看了一眼,帝君拿着一本书立在殿上,微微低头,面上神色清冷,同以往并无差别,但总感觉眸色更淡了几分。 一出太辰殿,一群人就围了上来,这些神君大多都是几百年间飞升的,第一次见到帝君几人之外的上古神,江岄周身又无威压,面相也温和,便没了怯意。 “这就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剑神啊,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那么可怕。” “对对,我一直以为是个铜头铁臂的凶悍之人呢,原来居然长得还挺俊雅。” “是啊,比玄光上神看起来还要好看一些呢。” 江岄被一群人挤在中间,依然保持着标准微笑,很是无奈。 突然一道剑光射了过来,直逼眼前,江岄将众人推开,两指一合,将灵力聚于指尖,可方才在人间被浮黎卸了灵力,现在也没恢复几成,头上又被压了禁制,怕是挡不住这一剑了。 这才刚上天宫呢,就开始按捺不住了,江岄心想着也知道是谁。收起了指尖灵力,准备受了这一剑,最好刺下去,这样也就有理由回人间了。 然而并不能如意了,一道金光护在他的周身,浮黎的禁制居然把这一剑挡在了几米之外,而手持长剑的玄光,咬牙切齿的站在禁制外,捂着右臂,显然是被灵力反噬了。 天界的某一处空地上,未归神位连呆的地方都没有的江岄,给满脸不情愿口嫌体正直的玄光上神疗伤从未,没听说过硬要跟人打架,受伤了还硬要人负责的神仙。 “我不管,我受伤了,你要负责给我治好。” 听听,这哪里是讲道理的人说出来的话,可是这是玄光上神啊,谁又能拿他怎么办呢。尤其是江岄,拿他一点半都没有。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玄光把头扭一边去不看江岄。 居然有点像正常久别重逢之人的对话了,“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去哪了。” “骗人!” “我从未骗过人,确实是,不知道去哪了。”江岄默默给玄光的右臂输送灵力,毕竟是浮黎的术法,即使是上神之身,也要修养几日了。 闻言玄光转过头来,一双瑞风眼直直的看着江岄的双眼,“下次再为那些无谓之事抛下我们,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那眼尾似是更红了几分,风华更胜,江岄愣了愣神,见惯了这人来势凶煞的模样,这样真诚起来,还真是不太习惯。 “你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果然,无论是一千多年前的瑶光,还是如今的江岄,都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 怎么想过个安生日子这么难。 第四章 归神之劫 江岄在天河边,栽了一排柳树,看样子是要把自己田园日常继续下去了,天界神君劝又劝不动,拦又不敢拦,毕竟管理天河的华胥神君和玄光上神不仅不管,还帮着一块儿种树,只好随他们去了。 而浮黎这边已经在安排江岄归神位了,需去收满四件大功德,才可归位,江岄觉得自己现在做个游魂也挺好的,除了在天宫活不了之外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浮黎态度坚决,玄光也放言不归神位就去毁了绝迹生灵,他只好在天河继续种树,等着浮黎安排好。 “瑶光,你看我这棵树种的怎么样?”玄光一手拿着通界铲,一手拿着银壶喊着。这人看似种树实则玩泥巴,头发更凌乱了些。 “很好。”看着那显然已经快被淹死的树种,江岄觉得自己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手指隐在暗处,点了灵力,绿芽儿又破土而出。 “你现在天天种树种花的,那还像个剑神。”玄光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跑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想了想了,又往旁边挪了一点。 “天天舞刀弄剑也不好,伤着花花草草怎么办。” 正聊着,远远地便有一人沿着天河走了过来,远远看去,江岄还以为是自己,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浮黎,江岄想着,浮黎与我,长相不同,却看起来很相像,以前还在邀月的时候,就经常有人认错。 走近一看,果然是帝君浮黎,坐在一边玄光连忙站起来行礼,“见过帝君。” 江岄见状也要行礼,浮黎却制止了他,“不必。” 江岄抬头看他神色清淡,一如既往,便问道“东皇钟的卜卦出来了?” 浮黎点了点头,将解语递给他,江岄接过一看,吸了口气,这可真是,四个居然都是极凶,悻然道:“要不还是算了吧,好不容易活过来了,搞这么危险,还不如放我去人间多活几百年呢。” “神魂也是魂,没有灵体,早晚会消散。”玄光把手上的铲子一摔眼看就要发火,“你对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上次还答应了我说不再抛下我们呢,自己说什么忘什么。” 江岄想说些什么,浮黎指尖一点,玄光便整个人临空消失了。 “既是大凶,我与你同去。” 闻言江岄一惊:“这不行,帝君怎么能随意离开天宫。” “你历劫的四处,也是人间最混乱的四处,我本应除乱。” “……”“如此,便劳烦帝君了。”言毕,江岄拿起玄光丢下的铲子,又开始沿着天河挖起坑来,浮黎看着他没有言语,只一道仙法将他衣袍上的污迹抹去了。 九州。 江岄到人界开始心情就很好,连带着对浮黎也开始话多起来。热闹的浔阳街上,两位长相甚佳白衣公子并肩走着,不时便有姑娘家偷偷朝两人丢起花来,江岄回以笑意,并无表露出不满,只是走得更快了。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浮黎,虽然依然是那副冷淡模样,却感觉他心情并不好。 从刚认识的时候浮黎就是这个样子,若是从他面上,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江岄却知道,浮黎要是生气的时候,眼尾会有一点点泛红,并非是玄光那种天生的浓烈的红迹,只是目眦有一点泛出红色,旁人极难察觉。 一同飞升的人,怎么性格就差这么多,玄光跟浮黎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孩,想着想着,江岄就笑了,浮黎看向江岄,问道:“你在笑什么。” 江岄顿了顿,摆摆手,看到了前面有卖糖葫芦的小贩便拦了下来,“没什么没什么,浮黎,你饿不饿啊。” “老人家这个怎么卖?” 浮黎自觉掏出了钱袋。江岄一手一只糖葫芦吃的极其文雅,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开心,不过还是端着一副偏偏君子的样子。 “浮黎,你也尝尝。”江岄递了一串给浮黎,“这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浮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神不需进食五谷。” “不需又不是不可以,你尝尝,民以食为天嘛,你好不容易来人间一次的。” 浮黎看着江岄期待的样子,将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甜夹杂,辟谷了千百年,这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确实不差。 “很好。” “我就说吧。人间可真好呀。” 两人走了一路,江岄两只手上拿满了各种糖果糕点,见天色不早了,便打算随便找个地方休息,转念一想,身边这位可是天界的帝君,怎么像自己一样,找个破草屋随便睡呢,想着一身锦衣清冷骄矜的浮黎上神睡在草堆里,可真是罪过。 “浮黎,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呀。”江岄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道,刚刚买太多吃的了,花了好多钱,也不知道身上的钱还够不够住客栈了。 “放心。”浮黎说着便领着江岄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了。 江岄一关房门,就把手上的吃食收了起来,一个一个包好,收进浮黎的灵袋里,跟一边端坐的浮黎说,“买的太多我吃不完了,你有不太喜欢,带回去给玄光吧。” 浮黎看了江岄一眼,在地上画出法阵,说道:“过来,修魂。” 江岄便快速收好,坐进浮黎的阵法里,闭眼运行灵力,浮黎在阵外批注文案。 一个时辰之后,江岄收起灵力,从法阵中走出来,浮黎放下纸笔,看向江岄。 “如何?” “很好。”江岄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手撑着下颌,“你都这么忙了,还要下凡来看着我啊。” “不忙,你归神位一事,最为重要。”浮黎安然自若的又拿起纸笔,在纸上写了起来,“这四劫分别对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现下我们位于人间中心城,明日便出发先去东方。” “为什么先去东边啊?”江岄一边研墨一边摸来一块糖糕塞进嘴里。 “卦象指引。” 第五章 东方大泽 东方大泽。 “这地方怎么会是历劫之地?灵气这么充盈,倒像个仙乡一般。”江岄沿着海边边走边感叹着,蔚蓝的海水涌上来,在日照下波光粼粼,海面上隐隐缭绕着雾气,整个海岸被一层云母覆盖着,踩在上面似有碎玉之声,不远处靠岸停着一艘渔船。 “此处受华胥管制。”浮黎走在江岄的一侧。 “果然是仙乡没错。”江岄蹲下身来握了一把沙石,细细捻磨,而后摊开手心,任其从指尖流逝,“既然是仙乡,便更不会是历劫之地了,在这样的仙气灼烧下,一般的妖魔撑不住半刻便会灰飞烟灭,就算是强大的鬼王魔君,也不会明目张胆在神君的管辖之地作恶。” 浮黎微微摇了摇头:“未知全貌,谨慎行事。” “那就先问问此处仙民。”江岄说完站起身来,拉着浮黎向渔船方向走去。 “船上有血腥之气。”还未走几步,便见端倪,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浮黎右手一挥,一把银色长剑脱鞘而出,剑身寒光熠熠,有影无形,正是承影。 渔船像是久经磨难一般,破烂不堪,船身已经腐烂殆尽,仅仅还能维持船的形态,江岄一脚踏上去,这船便发出咯吱咯吱声,像是要散架一般。 两人谨慎的走上渔船,看见一位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头戴斗笠的渔夫背对着他们坐在甲板上,一只手在不停地往外撕扯着什么,而他的旁边,躺着另外几个人,皆是面朝下趴在地上,身体部分残缺,衣服下似是有东西在扭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却并未看见血迹。 “老人家。”江岄喊了一声,并没有人回应。 “小心脚下。”江岄低头一看,发现从那渔夫身侧有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向自己爬来,每条丝线都像是肉虫似的扭动着,在爬行过程中交结成了一张大网,疯狂的寻找猎物,整张网如同一大嘴,腾空而起,扑向了江岄。 浮黎扬起手画划出了一道弧线,渔网顿时四分五裂,落在地上砸成了一摊血泥,而此时的渔夫也惊叫一声,倒了下去。破碎的渔网又爬回了他的身下。 江岄将渔夫翻身一看,顿时大惊,常年挂在脸上的微笑都裂了一丝破绽。这个人整个正面都被渔网一层一层的缠绕着,血肉模糊不见五官,鲜血从纵横交错的渔网缝隙里流出,所流经之地便会长出新的网格,网线嵌在肉里疯狂的吸食血液,慢慢变粗然后便分裂成两根三根,继续连接成网,很快整块皮肉都被覆盖住,这人整个身体开始变得干瘪,死相极惨。 “这人没救了。”江岄叹了口气,又上前查看了其他几人,情况更差,渔网已经将其皮肉骨骼吃了个干净,若不尽快处理,这些红线吃完之后必定会寻找新的食物。 浮黎收起承影,归于无形,很快,华胥匆匆忙忙赶来,扶着头上的金冠腾云而下差点摔了一跤,江岄顺手将他扶住,华胥落地道了声谢,整理了一下衣衫便行礼:“参见帝君。” “你过来,看这些是不是你的仙民。”江岄指着地上的尸体盯着华胥问道。脸上虽然还是笑眯眯的很是温和的样子,华胥却惊了一身汗,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后松了一口气。 “江岄…哦不,上神,这些人并非我大泽子民。” “不是?” “大泽子民为鲛人一族,生活在水底,不论男女,均为人身鱼尾,蓝紫色长发,额间长有鳞片,这几人并无此特征。” 鲛人族,应该是龙族的一支分支,江岄想着,看来自己确实是死的时间太长了,对六界变迁竟一无所知。 “虽不是你的子民,有人族进入你也没有察觉么?” “我与人皇划定结界,大泽周边遍布禁制,人族进不了大泽的,大泽子民也进不了人间,且大泽子民都生活在水底,从未建过渔船。” 江岄低下头沉思:“会不会是从海的另一边进来的呢。” “大泽是东方边境。”浮黎开口道。江岄转头看他,这人站在渔船船头长身玉立,日光从他背后透过来氤氲一片,很是好看。 江岄收回视线,捏了捏眉头,也对,人界进不来,另一边就更不可能了,大泽的另一端是天地尽头,上为天河,下为忘川,皆截断于此,连水流过去都会直接消失,不可能会有活人凭空出现。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浮黎从船上走下。 江岄连忙跟了上去,想了想又回头用灵力将尸体全都包裹了起来,“这些尸体上的渔网线须格外小心,先画结界,防止仙民靠近。” “帝君,上神,这些交给我处理就好。二位先去我宫里吧。”说着华胥便招来了几个鲛人士兵将此地看管了起来。 随后浮黎和江岄便跟着华胥入海了。 第六章 红衣女子 一只巨大的玄武乘着三人往海底游去。 入海的瞬间,江岄便听到了一声女子的轻笑,似银铃一般在耳边挥之不去。 江岄顺着声音的方向向下看,一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正侧身站在海底礁石上,身形瘦薄,较一般女子高一些,依稀能辨认出是个美人。 而这女子,此刻正透过海水斜眼仰视着江岄,见江岄发现了她,女子面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笑。 她转过身来,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腰间,而嫁衣之下,居然还穿着一身黑色盔甲。 女子头戴新娘花冠,一只手梳理着胸前的长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将头发都梳理好之后,女子又诡异的笑了起来,盯着江岄的美目流出血泪,突然间她举起了匕首往颈间划。 “不!”华胥一声惊叫。 随即就要从玄武背上跳下去救那女子,被江岄一手抓住。 他回头看向江岄,“江岄,你拦我干什么,快去救她啊。” “别慌,这只是幻象。再说你是神君,就算要救人,用法术就行了,你跳下去要干什么。”江岄安抚道,心想着这水神华胥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傻,太过容易受人误导蒙骗,还需多加历练才是啊。 “凝神。”浮黎一道剑光劈下去,那鬼魅的红衣女子旋即消失无影。 华胥冷静了下来,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太丢人了,堂堂天宫神君居然被这小小的幻象所迷惑,情急之下还在帝君面前直呼上神名讳,这下帝君可要罚我了。 “我们下去看看。” 江岄说罢,便和浮黎一起越了下去,华胥此时也顾不得想其他了,连忙跟上。 三人落到刚刚红衣女子所站的礁石上,江岄便觉有些不对。 这礁石附近的海水,流动的速度异常的快。 正要上前查看,一条细细的红色丝线从石缝中猛地窜出来缠在了江岄的手指上,随后开始疯狂地往皮肉里钻,想要吸食血液。 江岄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口,这到底是什么邪物,连神魂的血液都能吸食,抬起手来想探个究竟。 站在一边的浮黎伸手握住江岄的手指一按,整条红线灰飞烟灭。 结束的太快了,江岄什么都没看清楚,疑惑地看向浮黎,不知他此举何意。 而一向清冷无尘的浮黎面上,居然流露出一丝恼怒,江岄微微愣神。 “上神没事吧。”华胥一掌将礁石全数拍成粉末。 “无妨,是我疏忽了。”江岄回过神来失笑道,“不过我的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吸的。” 说完翻掌往地上一拍,刚刚消散的红色线虫死而复生般重新粘合,而后不断膨胀分裂膨胀分裂千丝万缕连结起来,最后织成了一件红色的嫁衣,落在江岄手上。 浮黎接过来,发现没有生迹,便收在灵袋里。 “继续走吧,到了地方再说。”江岄提议道。 三人又飞回了玄武背上,继续往水神殿游去。 一路上江岄的手都被浮黎紧紧握在手里,指尖被人用灵力抚摸着,两人的白袖也重叠在一起,江岄抿了抿唇,感受到手指传来的温热触感,决定保持沉默。 华胥离得远了些,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样子,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不停催促着玄武游快点,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上神,帝君,海中出现了如此怪物,我去通知仙民们都小心些,免得再生祸患。”将浮黎和江岄安置好,华胥便乘着玄武快速离开了。 进了房间之后,浮黎松开了江岄的手,从袖中拿出了那件红色嫁衣,摊放在桌上。 江岄拿来了一盏烛灯,照着红嫁衣仔细端详起来。 只一眼便大惊失色,喃喃道:“竟是朱雀图腾,可是朱雀一族不是早就已经灭绝了么。” 嫁衣的背面,绣着一只被火焰覆盖的血色雀鸟。 江岄看向浮黎,见他面上并无异色,继续说着:“先说好,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就知道一点点。” 浮黎端坐着,点了点头。 “上古功德卷记载,混沌之初,元武天尊将大地从海底抬起,三次创世,三次灭世,万物顺天道阴生阳长,互为制衡,才有了如今的六界。” “朱雀的首领本是天官五兽之一,天尊第二次灭世时夺走人间的光明,天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人族灭绝,朱雀首领心存怜悯,投入太仓山受红莲业火灼去神身,献祭神魂成为太阳,保新生的第三世人族平安。” “如今的人族,指的只是九州人皇凤栖梧的后裔,很多神君都认为九州先民以前,并不存在人族。” “邀月古国。”浮黎沏了茶,端到江岄面前,香气清冽。 “邀月最多也仅仅只能算是九州的一部分。”江岄接过了茶,笑道。 “总之,人界能够记载的历史,大概是在两千年左右之前才开始的。不能记载的,便是天尊三次灭世之间的历史。毕竟创世神要灭人世,自然是灭的一干二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朱雀违背天尊的旨意,其族人被逐出神族,苟延残喘,最后仅剩下唯一一只雌鸟,新生的人族感念朱雀先祖,就给最后这只朱雀做了神像,日夜朝拜供奉他。” “可天尊的灭世并没有完成,天道轮回,有始有终,不是朱雀一人之力能够阻止的,等到第三次灭世到来,桑田变沧海,这只朱雀也随上古人族一起归于虚无,算得上是灭绝的干干净净。” “这嫁衣上绣着朱雀图案在此为祸,也不知道是在指引什么,沧海桑田,说不定,这东方大泽之下,埋葬的就是上古先民的遗迹呢。”江岄抿了一口茶开玩笑道。 想起邀月灭国,嘴角抽了抽,笑意又淡了几分。 浮黎听他说完,从灵袋中取出纸笔,沾墨记录下来。 “我随便说说的,好了好了,已经不早了,今天跑了这么远的路,还受了惊吓,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 江岄换了个话题,起身把茶具都收了起来放在一边。 “你受了伤。”浮黎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目光微沉。 而**住了江岄放在桌上的手,开始用灵力检查江岄的神魂。 两人的手均肤白如瓷,骨节分明,交叠在一起,甚为美观。 这可把江岄吓了一跳,使了劲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他有些诧异的盯着浮黎,那人面色清冷,眼尾却有一点红迹,想到今日被红线虫攻击时浮黎的神情,江岄不禁心中一动,莞尔道:“帝君这么担心我啊。” “……” 眼尾红了,耳尖红了,手却没松,“慎言。” 江岄心想,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别扭。 “担心我就直说嘛,”江岄放松了下来,一只手任由浮黎握着,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笔沾了墨在纸上戳戳画画,“一点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似是被江岄刚刚的话激着了,浮黎没有任何回应。 第七章 华胥失踪 “参见帝君,参见上神。”一名鲛人卫兵在殿外跪礼。 “何事?”浮黎拂袖收去了桌上的纸笔和红衣,问道。 “海岸边那几具尸体,凭空消失了。”士兵慌张不已,声音颤颤巍巍。 “什么?”江岄放下了手上的碧玉茶杯,上前推开了殿门,“华胥呢?” “水神殿下不见踪影,大泽的结界已岌岌可危,望帝君恕罪。” “无妨,本与你们无关,我与浮黎在此,大泽结界便不会破。” 大泽的结界受华胥灵力维持,如此看来他确实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事情就变得更糟了一些。 江岄用手敲了敲头,有些无奈,转身对端坐的浮黎道:“哎,我可真是不得半刻清闲。” 浮黎抿了一口茶,神态自若,目光停留在茶水之中,并无急色。 江岄还是有几分担心华胥,毕竟他只是个孩子,便走过去一把拉起浮黎,道:“上去看看。” 浮黎被江岄拉的一震,将将站稳,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 事态紧急,江岄直接在二人脚下画了阵法,瞬间传送到了大泽海岸。 浮黎撇了一眼江岄,敛下眼睫,任由江岄拽着。 二人还未显形,便听到一阵争吵声。 江岄循声看去。 浮黎设下禁制还在,禁制之中的渔船和尸体却不见踪影。 而玄光和另一位青衣神君站在一旁,看衣着头冠,应该和华胥是同一阶品。 “广陵你烦不烦,不要管我,本上神神力阶位都比你高,小心日后找你麻烦。”一身赤红锦衣的玄光气急败坏地对着那位神君吼道。 青衣神君神情严肃,恭敬的伏着身子回道:“上神息怒,帝君命我对上神严加看管,只需抄完一千遍《礼乐篇》便可离开太辰殿。” 玄光闻言更是气的跳脚,手附上腰间的长剑,却不知为何没有拔出来,只继续强压着怒火,面目狰狞道:“你敢拿浮黎压本上神?!本上神就不抄,本上神还怕他浮黎不成。” 江岄心想,这位神君定是有几分本事,不然玄光不会只动嘴不动手。 想到他重生回来第一次见玄光,玄光便直剑刺来,可确实是不怕他这位曾经的杀神。 “上神慎言,不可直呼帝君名讳。” 江岄听着有趣,咳笑了一声侧身对浮黎说道:“都说帝君浮黎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天宫的神君对你都很是恭谨,可你这胞弟嘴上是一点都不怕你,不过你也不必如此严厉,要叫我抄一千遍礼乐篇,我早就跑的没影了。” 浮黎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不过这位神君倒是挺有几分浮黎当年的影子。”江岄低声自言自语道,“一看就是刻板迂腐之人。” 浮黎不知听没听到,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孤傲,江岄只撇了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还在吵个不停的玄光身上。 他决定还是提醒一下玄光,当着浮黎的面就如此不知礼数,怕是会被罚的更多。 想着便出声唤道:“玄光。” 江岄和浮黎显了形,向二人走去,“你们怎么来了。” 玄光立时闭了嘴,只抱着手,不看江岄。 “小神广陵,见过帝君,见过上神。”青衣神君躬身拜礼。 而后又对着浮黎拱手道:“小神实在是拦不住玄光上神,让他逃了下来,望帝君恕罪。” “谁逃了,本上神…”玄光眉头一皱,还想反驳些什么。 浮黎目光扫过,玄光面色一紧,咬了咬牙不敢再多言。 江岄暗笑,正了正神色,绕着浮黎的禁转观察起来。 浮黎的禁制既然还在,断不可能有人有这般本事能从他法阵下将人带走。 如此一来,今日所见到的全部景象,尸体,渔船,便同那红衣女子一样,都是幻象。维持的时间一过,幻象便消失了。 可又是什么人布下的幻象,能将浮黎都蒙骗过去呢? 且这些幻象如果一开始便存在于大泽海边,即便鲛人士兵出海巡逻时疏忽大意没有发现,华胥也不会对自己管辖之地毫无感应。 毕竟在神君地界划下阵法,等于是在华胥眼前挑衅,也是向整个神族挑衅。 江岄突然想到,自己同浮黎刚到大泽境内,未走几步这些幻象便出现在眼前。 紧接着刚入海又遇到了那红衣女子,并从中发现消失已久的朱雀图腾,继而华胥便失去踪迹。 若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些事情也过于紧凑巧合了些。 既是江岄归神位所要历经的第一难,此举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前路不辩凶险,当下之际,还是要尽快找到失踪的华胥。 玄光见江岄一直颔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有些畏惧一旁的浮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们还愣着干嘛,快去找华胥啊,他失踪半刻,本上神就要为他的管辖之地分神半刻,要是大泽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找到本上神头上。” 江岄道:“鲛人卫兵已经在大泽境内四处搜寻了。我们入海看看能不能遇到那个红衣女。” “什么红衣女?” “别急,之后慢慢跟你说。” 江岄本想带着玄光和广陵一起,浮黎却一个术法,将二人不知传去了何处。 江岄没有多问,想是帝君独来独往惯了,玄光又过于跳脱,昔年这两位兄弟便不常呆在一块,江岄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二人性格相冲了。 且眼下海底礁石还有攻击速度极快的红线虫,江岄回神一想,也觉得还是不要带着玄光为妙,以免到时候照应不暇,拖了浮黎的后腿就不好了。 循着玄武入海的路径,二人一路来到了礁石处,却不见那红衣女子,也未受到红线虫的攻击。 他们对视一眼,便绕着礁石勘察起来。 忽的江岄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女子笑声。他心想可算是来了。 便循声顺着礁石石壁一寸一寸搜寻起来,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直起身来环顾四周,也辨认不出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 浮黎见此,承影一出,暮色分合,在礁石上划下一道光阵,灵光四散开来,将海底照亮,最后汇聚到一处,直指江岄脚下。 江岄看向自己的脚下的光团,正待说话,忽然感觉脚底有邪气袭来,连忙闪身一躲。 无数的红线虫密密麻麻从地底冲出,缠绕着扭曲着包裹成一团人形向江岄砸去。 江岄两指一并,正要与之交战。 一道剑光闪电般斩下,浮黎手握承影站在了江岄身前,而来势汹汹的红线虫被打的瞬间溃散落在地上。 瞬间,江岄耳边嘈杂之声炸开,这次可不是女子的笑声了,四面八方,前后左右,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求救。 声浪一阵一阵向江岄涌来,无法躲避。 太吵了,江岄被吵得头晕目眩,步伐一软,就要倒下。 浮黎一掌打散了红线虫的碎片,伸手扶住江岄,江岄伸手按住了太阳穴,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抬头见浮黎有几分担忧,便调整气息,缓解几分后,站起身来道:“我没事。” 声音完全消失了,江岄无法辨别刚刚是真的听到人声,还是又只是幻觉。 红线渐渐散去,包饶的人形物体失了支撑力倒在地上。 江岄一看,正是失踪的华胥。 便忙着上前要扶起他,却被浮黎一把拦住。 浮黎指尖一点,一道蓝色的光韵罩住了华胥,讲起托起。 江岄透过光看去,还好只是面色有些惨白,并没有看血肉模糊的画面,放下心来。 江岄道:“先带他回水神殿。” 浮黎点了点头,两人传阵将走之时,从礁石下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下江岄听清楚了。 “吾之所求,何人应之。” 第八章 移情换景 回到水神殿,将华胥安置好之后,江岄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看起来颇为苦恼。 期间玄光几人来问情况都被拒之门外,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口中咀嚼几个字眼,拆开来揉碎了,反复确定。 吾之所求,何人应之。 这八个字的确听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错。 不仅不会错,江岄还颇为熟悉,原本应当还有两句。 冥界有一噬魂石,活人可向其祈愿以实现愿望,代价是献出灵魄。而神界有神器东皇钟,亦掌此道。 二者祭词皆是“此间死狱,与生不得尔,吾之所求,何人应之”。 噬魂石出世不过百年,人族灵力又极其低微,远不足以成祟作乱大泽。 而魂祭东皇钟的神族,除了江岄自己,另外三位一位是创世神元武天尊,一位是用神身撑开天地的三清上神,这二者皆是有创世之功的尊神,数万年前便已功德圆满身归混沌,绝无祸世的可能。 那便只剩下这最后一位,化作烈日的朱雀首领。 江岄想着想着,便愈发觉得头痛,拂袖变出一张案桌,坐了下来,慢慢思索。 虽是知道这八字的出处,可江岄怎么也想不通这其间的关系,瑶光上神归位的劫难、神器东皇钟的祭词、朱雀图腾、东方大泽,诡异的红线虫,缠缠绕绕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解不开,理不清。 江岄从来不是个善于解谜的人,他只觉头痛欲裂,这劫难还未成势,便已经把他难住了。 还不如回绝迹继续种地呢,他心想。 殿门发出了一丝声响,打断了江岄的思绪。 来人见江岄心情不佳,便放轻了步子,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白色的衣摆曳起淡淡的茶香。 江岄心烦意乱的往那一看,瞬时愣了神,颇为惊艳。 浮黎身披雪色衣衫,肤色白皙,目光如月色清冷,姣姣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俊雅之至。 许是平日里束起的黑发披散了下来,显得少了几分冷漠,神色染了一点暖意。 跟江岄面对面坐着,两人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自江岄重生以来,天宫人人皆赞瑶光上神是四海八荒少有的美男子。 一时之间,拜帖无数,成为众仙子口中的话题人物。 江岄却觉自己论容貌,并不及浮黎,只是浮黎冷淡严正,近乎刻板,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而即便皮相甚好,也令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以免亵渎,再说了,谁又敢对神族帝君评头论足呢。 哎,真是可惜,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却是个不能肖想的,不然不知多少女子要为浮黎争破了头。江岄心下微叹。 见江岄一语不发,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浮黎微微有些僵硬,脚步顿了顿,接着又迈得快了些,走到江岄跟前。 “为何看我?”浮黎问道。 “你好看啊。”江岄直言不讳,眉眼弯弯,心情似是好了几分。 浮黎闻言,便也坐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浮黎低下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袖。 整个水神大殿,此刻都被江岄的仙法仗住。 他本不想浪费自己好不容易恢复几成的灵力,但是,他的眼睛,实在不能容忍下去了。 也不知华胥这华丽的审美是从哪学的,明明是个水神殿,偏要将宫殿建的比太辰殿还要气派。 金砖玉瓦不说,殿内挂满了闪烁的云母贝饰,地面铺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砖,就连殿门上的门环,也镶满了鲛珠,摆件器具更是什么贵重放什么,放不下就堆在一堆。 无所不用其极,让人一看,就觉得这殿主定是哪位功德滔天的尊神生下的傻儿子。 还好如今的帝君是浮黎,要是换了哪位工于权势的君主,恐怕这水神殿早就变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江岄被这满室的金光闪的睁不开眼,干脆使了个仙法,全部罩住,眼不见为净。 如此一来,整个宫殿,就剩这一张案桌和一点通明的烛火。 江岄变出纸笔,写写画画,推到浮黎面前:“你看。” 字迹秀美,跃然纸上,正是那八个字。 吾之所求,何人应之。 “东皇钟。”浮黎眉间隐隐有些异样。 江岄道:“救华胥回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浮黎摇了摇头。 江岄眉头跳了跳,一副祸到临头的悲惨模样:“那就只有我听到了这句话,还真是冲着我来的。” “我现在真是晕头转向,实在想不通之间的关联,仅仅只能做个推测,你听一听,要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你指出来我们再讨论一下。” 浮黎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灵泉水,用灵力一点,捻了几片茶叶,一时间,清香四溢。 江岄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着笔在纸上边画便道:“首先,我敢肯定,大泽海底确实是上古人族先民的遗迹所在,最后一只朱雀并没有随着人族灭绝,而是一直在海底废墟之中,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千年都未能重归于世,与人族的亡灵怨气互结在此作乱。” 浮黎淡淡道:“上古人族,并无怨灵。” 江岄手下一停,墨水在纸上留下一团黑迹。 也对,灭世之后,怨气灵气一并消散,不会有任何残留。 江岄又道:“那么,废墟之下,就只有朱雀。” 思索片刻,浮黎道:“大概如此。”这是认同了江岄这一推测。 可是朱雀为何成祟,红线虫又从何而来,依旧无从解释。 江岄不是个心急的人,遇到任何事,都相信迟早会有对策,既然想不通,便一步一步理好思路。 先把华胥救醒问明情况,然后就要想办法弄清楚,海底究竟是不是人族废墟。 这点很难,毕竟再强的灵力都穿不透灭世的禁制,若将大泽海底整个挖开,耗时耗力不说,要征得华胥同鲛人一族的许可也是强人所难。 况且就算挖通了海底,也很难说能不能寻得有用的线索,毕竟邀月灭国不过一千多年,江岄挖穿整个山岗也只挖出一具骨架来,若要追溯到更远之前,恐怕连灰烬都不剩。 “该如何才能知晓海底有什么东西呢?”江岄撑着头,喃喃道。 浮黎将白瓷茶杯递到江岄跟前,说道:“有一法。” 江岄立刻来了精神,接过茶杯道:“何法。” “移情换景。” 闻言,江岄神色严肃起来:“此法我略知一二。” 移情换景,便是将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亲身感受事情的经过,如此便绝不可能有任何偏差。 只是此法风险极大,稍不留神便会被永远困在幻像之中,最后耗尽灵力,被界壁碾成烂泥,随着幻像一起消失。 要规避此险,需要一上古神器——昆仑镜。 昆仑镜有穿梭时空之力,上通太初,下尽极乐,洞察天机,知晓今古。 透过昆仑镜,可以看到任何发生过的或者之后会发生的事。 可是,江岄也知道,昆仑镜之力人人皆知,却从未有神君真正使用过昆仑镜。 要借神器之力,必定代价极大,例如东皇钟,虽掌创世灭世之力,不知多少人觊觎这强大的力量。它就摆在天宫的正中,却并不需要任何看守。 因为根本无人敢动,只一念之差,便是神魂寂灭的下场。 不过浮黎既然提出这移情换景之法,便必定是有把握的,他从不说无谓之词。 浮黎这人行事谨慎,言语极少,常常说话只说重点绝不多言一句,向来喜欢一个人瞎捉摸的江岄碰上这人,真是生生踢到了块铁板。 就这么等着浮黎半天,也未见他有解释的意思,便只能主动开口问道:“浮黎,昆仑镜你可有解法?” 而后想了想,又觉得这么直白,也不合适,喝了一口茶,又道:“要是没有也没关系,我可以先试试,要是成功了,我可就成了解开昆仑镜谜题第一人,说出去倒挺有面子。” 不知为何,浮黎听了这话,神情更冷淡了几分,似有霜雪之意。 看起来有点有些不太高兴,浮黎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慢慢低下头,抿了一口茶水,没有言语。 江岄瞅见浮黎神色不虞,摸不清原因,等了半天,也不见浮黎有任何回应,便自顾自的又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空荡荡的殿内,气氛凝结。 浮黎手上的杯子捏了好一阵,抬起头,见江岄自娱自乐的样子,又放下茶杯,拂了拂衣袖道:“我已炼化了昆仑镜。” 江岄一听,惊叹不已。 手中的笔都拿不稳了,浮黎如今灵力竟然如此深厚,连上古神器都炼化了吗,真不愧是神界的领主啊。 “不错不错。”江岄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浮黎的肩膀,眼中溢满敬佩之情,忍不住夸赞道。 浮黎被江岄一拍,愣了愣神,略微有些僵硬,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半天没有再反应。 江岄见浮黎又这幅模样,嘴角抽了抽,心想他这位昔日… 额,姑且算昔日旧友吧,以前就是一副被规矩管傻了的样子,如今怎么做了神族帝君,非但没变得机灵一点,反而更傻愣了呢? 天宫事务繁多,浮黎坐了半刻,便有灵鸟传他议事。 浮黎一走,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江岄一人,他敛下面上的笑意,以手扶额,露出了疲惫的神态来。 殿外,白衣身影踏着如霜的月光,一路灯火寥落,寂静无人,他转身看了眼金光熠熠的水神殿,微微低头,身形隐去。 “瑶光……” 满室的黑暗与死寂中,江岄睡得极不安稳,冥冥间似有人在沉声召唤他。 邀月。 北境终年雾气缭绕,自南向北有七支平行排列的水流穿过整个北境由此入海,似一把七弦古琴,水势极凶,水流之声却如鸣环佩,因而邀月子民称之为琴川。 邀月国灭之后,新国九州,将此江改名为渭水,似是要将邀月的一切全部抹去。 那时的琴川很美,南岸是十里桃林,北岸则是一片冰川。 瑶光身背长剑从天空落下之时,晨曦朦胧,桃花开的正好。 他立足于琴川第七弦上,还未站定,一把泛着蓝光的长剑从背后刺来,穿胸而过。 他脚下一个踉跄,不敢相信的看着胸口的血窟窿,而后在漫天落花中,跌入琴川冰冷刺骨的江水里,抬眼望去,那执剑之人站在高处,冷眼俯视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怜悯的笑意。 那一瞬间,江岄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依然感到无比疼痛。 “江岄?!” 处理完事务赶回来的浮黎,见江岄在榻上睡得极不安稳,四肢打着寒颤,额间也是一片冷汗。 似是被魇住了,便忙将其唤醒。 江岄惊醒过来,就着浮黎的手缓缓起身。 他依然感到后脊发凉,那穿胸的一剑尤为真实,即便已过去数千年之后,仍旧痛的他一身血液倒流。江岄忍不住揉了揉胸口,确定没有任何伤口后,他松了口气。 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沉痛的往事。 一抬头,却撞进了浮黎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不知为何,江岄有些犯怵,似乎在浮黎眼底看到了一丝血气。 这人面上的神情,实在有些可怕。 江岄躲开了浮黎的视线,用手撑着身子想要从床上起来。 胸口又传来一阵刺痛感,手臂失力,他瞬间跌回了榻上。 他不自主的蜷了蜷身体,右手按住了胸口。 浮黎靠近握住了江岄的手腕,扶稳了他,随后便要解开他胸前的衣襟查看。 江岄连疼痛都顾不上了,不可思议道:“你要干什么,浮黎。” 浮黎充耳未闻,墨色的眸子盯着江岄,将他胸前的衣服尽数退下。 江岄被他牢牢抓着,无力反抗,只得闭了闭眼,忍下了心中翻涌而上的可耻的羞怯感。 胸口,肤若琼脂,并无半分伤口或者邪术的痕迹。 浮黎看了半响,合上了江岄的衣衫。 原本紧握住江岄腕部的手松开,强硬的与江岄合掌,为他调息。 江岄躺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一时无语。 突然就想爬回小山岗的石碑下面,不想再活了。 第九章 昆仑境内 第二日清晨,江岄悠悠转醒,一把掀了被子,从榻上起身,右手五指埋入头发。 晃了晃头,昨夜那些荒诞又悚然的异样感总算散去了些。 浮黎在一旁静坐冥神,听见动静,抬眼看向江岄。 两人一个对视,江岄一愣,而后撇开脸,一咕噜爬起来。 并没有理会浮黎,快步走出去推开了殿门。 浮黎看着江岄动作,承影出鞘,灵力运作,没有跟上去。 殿外,玄光衣着华丽、腰挎长剑,大摇大摆的走在前头,广陵扶着华胥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见江岄站在殿门口,便加快步伐走了过来。 江岄一脸睡意醒去,迎上前来,道:“华胥醒啦。” 华胥突然被戳,愣了一下,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昨……昨晚便醒了。” 寒暄几句,江岄问到失踪一事,华胥躲在广陵身后,支支吾吾,眼神闪躲。 玄光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回身拔剑就要教训,江岄一把救过华胥,制止了剑芒。 “你不必再问,本上神昨夜早就仔仔细细盘问过,他什么都不肯说,逼急了,就说不记得了,哼,这种谎话鬼才会信,也对,堂堂水神殿下,一介神君,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暗算了,还要帝君亲自去救,传出去可真让人笑话。”玄光见没有得逞,抱手讽刺道。 华胥闻言,一下泄了气,看起来更怯懦了些,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瞅见江岄扶着自己的手,又卡了壳,低下头。 江岄见他神色这般,心中雪亮。 华胥定是只身一人遇到了红衣幻象,没有他在旁边提醒,莽莽撞撞下去救人,结果着了道,无法脱身,醒过来一想居然两次都被蒙骗,实在是没脸道出实情,只能假装失忆敷衍过去,要是旁人便也就信了,偏生着遇到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玄光,才闹成这样,还要被玄光打。 江岄心中暗笑,华胥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瞒不住,拽了拽他的衣服,江岄了然,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多言。 玄光看两人这般,牙都要咬碎了,长剑直指华胥面上,脱口而出道:“江岄你还护着他,帝君…” 话未说完,殿门大开,一股古老又强大的灵气向外涌出,四散开来,卷起三人的衣摆。 华胥头上的金冠要吹掉了,连忙伸手按住,玄光见状又是一阵嘲讽,广陵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一脸无奈。 如此强大的灵气迎面而来,虽并未觉杀意,但心下还是担心浮黎有危险,江岄顾不得再听他们争辩,快步走进殿内。 江岄设下的目障被这灵气破开,他一进门便被闪的睁不开眼,适应了好一阵才恢复视觉,一片金光中,浮黎坐在水神殿的高位上,正襟危坐。 见他安然无恙,江岄心下稍安。 殿正中,一面刻着太乙玄纹的巨大铜镜浮在半空。源源不断的灵气正是由它散发出来的。 紧跟着江岄进来的玄光也被水神殿的浮夸惊呆了,撇撇嘴,噗笑一声:“品味真差。” “你!”华胥似是忍无可忍,上前一步。 玄光朝他挑了挑眉,满脸的嚣张之色。 江岄眼见二人之间气氛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之势,便伸手想要劝阻。 浮黎神情肃然,清冷绝尘的目光转向江岄这边,开口道:“去做事。” “是。”帝君发话,广陵身形一正,拉扯着二人在四个方位布下阵法。 “你可撑得住。”江岄想了想,拉住华胥关切道。 浮黎闻言微不可查地向江岄侧了侧目光。 玄光见此,忍不住吼道:“你管他做什么!?真为了他好,就快闭嘴吧!” 江岄被这一吼镇住,颇为无奈,不知道他又哪里惹了这位祖宗。 华胥退后,离江岄远了几步,方道:“我没事,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和帝君的。” 江岄闻言,朝华胥点了点头,神色严谨起来,跟浮黎交换了目光,确定准备妥当。 而后长袖一挥,一道淡蓝色的结界照在了昆仑镜上。 江岄咬破手指,以血画阵,立掌将阵法推入昆仑镜内。 浮黎不知为何眼神暗了暗,看着江岄神情漠然。 昆仑镜原本磨光发亮的镜面骤然变得黯淡,泛出一丝诡异的黑气,如深渊旋涡一般扭转涌动起来。 江岄身形涣散,化成一道白光,被旋涡吸入镜中,消失在殿内。 五识关闭,一片虚无中,巨大的威压流入四肢百骸,周身无比沉重,动弹不得。 江岄运作体内灵力,逆转倒行,五识暂开。 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太仓山。 壁削崖断,业火不息。 一队身穿战甲的卫兵压着一个人跪在祭坛上。 此人衣衫破败褴褛,双手双脚扣着铁环,身背咒枷,微微低着头,凌乱的黑发盖住了整个上身。 只见他双手垂地,没有一丝反抗,背影看上去像是被夺摄了魂魄,身形佝偻,如同傀儡。 卫兵退到了祭坛下,双手合十放于胸前,口中开始诵念亘古久远的咒语,一声一声响彻整个山顶。 江岄听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却隐隐觉得,他应该对此很熟悉。 业火随之窜的更疯,鬼魅一般舞动起来,将天空烧成赤色。 跪在祭坛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了苍白阴郁的脸 江岄心中一震,果然,竟是朱雀! 他却不明白,为何自己能一眼认出朱雀,仿佛他们曾经见过一样。 朱雀半边脸上印着黑色烙印,一黑一蓝的妖瞳无神的望着高窜的业火,火光映照下,他沉寂的神情开始扭曲起来,喉咙发出了凄厉诡谲的笑声。 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走向祭坛中心,身上缠绕的铁链撞击着,叮叮当当作响。 没有卫兵上前阻拦。 祭坛中心,是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火焰窜动着,像一只恶鬼肆无忌惮地扩张爪牙,企图把一切靠近的生灵全部撕碎。 咚、咚、咚 天空响起钟声,深沉,悠远。 江岄知道,这是东皇钟的钟声,他亦知晓,朱雀这一去,便再无生路,他不免有些悲戚,却无能为力。 朱雀纵身一跃,投入业火。 顷刻间,火焰向天空涌出,一朵妖莲在祭坛上空绽放,太仓山顶,赤红如染血。 云怒雨来,一只周身燃着红光的三足鸟从业火中涅槃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焰盘旋在太仓山顶。 风停雨歇,神鸟旋即遁入云霄,向人间飞去,所到之处,朱辉四散,丹霞大开。 从此世间,光明重现。 画面消失,陷进虚无,江岄努力集中神志,将意识从刚刚的幻像中脱离出来。 心下是说不出的震撼与悲哀。 “你回来了。”一个声音在黑暗中惊起。 听起来很温和,倒无恶意。 江岄来不及多想,抬手应对,灵气聚起,然而他却依然动弹不得。 一点红色的火光曳起,渐渐地,显出一个人影。 来人面上一黑一蓝的瞳孔死死地盯着江岄,并未显出敌意,只歪了歪头,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江岄神乱,脑海里回想到刚刚看到的景象,画面中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竟一时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是幻像还是现实。 喃喃开口道:“朱雀神君。” 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团业火,直直打在江岄身上。 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江岄反而清醒了几分,笑了一声,抹去嘴上的血,抬起头直视着那对妖瞳,对朱雀的突然发难略感诧异。 然而没有多给他细想的时间,一团团的业火接连从黑暗中袭来,像雨点一般密集。 江岄无法闪躲,心中暗骂一句,只能全部受了下来。 这是多久没有受这种伤了,真是久违的痛快,他眼中一红,虽有些狼狈,却忍不住发笑。 他心想,浮黎的卦象果然很准,真是大凶。 而后失去了意识。 昆仑镜外。 红色的血液顺着镜面流下,将四溢的灵气染上了血腥。 浮黎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开,两步飞下台阶,有些慌乱。 承影冰冷澄澈的剑光一划,阵法被破。 镜面霍然开启,浑身是血的江岄从镜中掉出来,浮黎伸手将其接住,周身如笼罩在一团冰霜之中,镜面在他身后合上。 华胥几人大惊,撤下灵力围了上来。 玄光见江岄受伤昏迷,一掌拍碎了地上的琉璃砖,又惊又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广陵和华胥站在玄光身后,眼中也是惊疑不定。什么人,能伤的了剑神瑶光呢。 江岄要是清醒着,知道他们这么想,肯定要争辩几句。 不是那人多厉害,而是昆仑镜的威压压得他根本动都动不了。要是真刀实剑的打起来,他绝不会输。 可是现在他只能惨兮兮得躺在浮黎怀里。 浮黎望着江岄身上的血迹,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在江岄腕上一探,并无大碍,神情松软几分,不再严寒。 一把将江岄抱起,承影入鞘,两人身形顿时隐去。 只留下玄光华胥几人面面相觑。 玄光看着他们离去,不知想到了什么,俊美的脸上满是厉色,一双瑞凤眼眯出了危险的弧度,眼尾的吊梢红飞扬入鬓,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水神殿。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江岄醒了过来。 眼前已没有那刺眼的金光,便知已不在水神正殿。 浮黎坐在榻边,身上的白衣染了半边血,面上霜雪之色不减。 江岄则盖着被子躺在榻上。 身上沉痛不已,江岄轻声唤道:“……浮黎。” 浮黎静静看着他,涩声道:“我在。” 江岄抬眼看向浮黎,低声道:“我这孤魂差点都快被打散了。” 浮黎手上端着水晶杯,捏的很用力,江岄见状,连忙起身接过来,生怕杯子被浮黎捏碎了。 静默半响,浮黎目光愈发深沉,道:“……本该我来。” 江岄闻言想笑,这跟浮黎有什么关系,是他如今不够强,换做从前,红莲业火又如何,他定是拼尽全力,也要将朱雀揪出来。 奈何胸口一痛,江岄猛咳几声,跌回床上。 浮黎神色一变,抢上前来扶住了他。 江岄故作笑意道:“是我历劫,你去又有什么用。业火而已,没多大事,以前什么伤没受过?下次再进铜镜的时候我多穿点就挡住了,哈哈哈。” 浮黎闻言,不再看江岄,目光投向地面,须臾,他出声唤道:“江岄。” 江岄身形一顿,收起故作的笑意,回应道:“我在。” 浮黎却不再言语,只盯着他。 江岄心中那股异样又翻了上来,压过了业火烧灼的痛感。 他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在此时如何反应。 若是以前的浮黎,一定不会如此,他对着瑶光时,要么一脸冷漠,要么刀剑相向。 但换成如今的浮黎,他要做什么,江岄真的无法预测。 且自他重生以来,浮黎便喊他江岄,不再唤瑶光上神名讳,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按理来说,即便浮黎登临帝君,江岄作为上古神,浮黎也不该直呼他的名字,浮黎一向最知礼数。 江岄打了个寒颤,他不在的这一千四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将浮黎变成这般陌生的样子。 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感觉,怪异。 两人相对片刻,忽然,浮黎一把将江岄按回床上,江岄震惊,手忙脚乱地捂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别别别。” 深怕浮黎又同昨晚一般扒了自己的衣服。 浮黎见状,顿住了手,眼尾泛出一点红意,移开了视线。 少顷,他淡淡道:“调息。” 而后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来,倒出药丸喂到江岄口中,不容拒绝。 江岄心道只要不扯他衣服,怎么都行。 浮黎触到江岄嘴唇的手指微微捻了捻,隐在袖中。 江岄一尝,差点一口吐了出来,并非味道不好,酸甘清冽,很好。 可是这是洗髓丹啊,一颗长千年灵力,活死人肉白骨,他这点小伤,实在是浪费,浪费啊。 当年邀月子民死了那么多,要是他们只是普通的人族,他就算是把天宫整个抢空,也要拿到洗髓丹,只可惜,洗髓丹虽有,却救不了邀月。 江岄一阵心痛,盯着浮黎手上的瓷瓶连连叹气。 浮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白色瓷瓶递给了江岄。 江岄看了他一眼,笑道:“给我啊?” 浮黎似乎并没有纠缠话题的意愿,将大大小小的瓷瓶尽数取出,装进了灵袋里,而后又将灵袋塞进了江岄的衣襟。 江岄茫然的看着浮黎一番动作,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调息。”浮黎又重复了一遍,提醒道。 第十章 护他至此 江岄一连休养数日。 这期间,浮黎不知去了哪里,没再出现。 江岄一面想着,浮黎不在正好,不然又要做些奇怪的举动,搅得他心头烦闷。 一面又觉得无所事事,实在无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许是这次被业火烧怕了,这几日,他总是梦到以前的事情。 归虚之战,他被诸神围剿,背靠大荒界壁,退无可退。 风伯飞廉一扇劈断他的右手,雨师屏翳砍伤他的右腿,他被打倒在地连剑都拿不起来,众神见他颓势,引雷云连击八十一道,誓要杀他个灰飞烟灭。 结果呢? 他一只手将雷云拧成一团,砸死雨师屏翳后, 捏断了飞廉的脖子。 从那之后,再也没神族轻易敢找剑神瑶光的麻烦。 那时江岄以为,他永远不会有停息之日,只要他在这世上活一日,便总有人看不惯他。 他能如何,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保护好自己和珍惜的人。 遇神杀神,遇魔灭魔,从不惧战,不死不休。 如今这点不痛不痒的小伤,却要日日卧床。 果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比不得往昔啊。 江岄想着,伸了个懒腰,翻身拱了拱被子。 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一直就想过这种安宁的日子,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也没人打扰。 可惜浮黎不在,玄光却日日守在跟前。 哎,江岄心中哀怨,玄光每天都来这看他,手抱长剑,寸步不离。 只要他稍有想遛的举动,玄光便拔剑相向,一点不留情面。 而后便是本上神本上神的开始念叨,一碗一碗的汤汤水水送到床前来,一副不喝就找浮黎告状的样子,让人头痛。 眼看着江岄面上笑容日渐惨淡,颇有些愁眉苦脸的势头来。 浮黎不在,江岄隐隐不安。 那日之后,江岄根本没有机会再见朱雀,也不知道他为何重现于世,从昆仑镜中可以看出,当年魂祭东皇钟似乎另有隐情,并非他自愿。 江岄当年看尽了神族的丑恶嘴脸,他们总喜欢借天道的幌子,冠冕堂皇的做损人利己之事,简直罄竹难书。 可是江岄知道,朱雀魂祭东皇钟之时,正是元武天尊管辖神族。 世人皆知,元武天尊品行高洁,有博爱之心,虽掌灭世之法,却怜悯众生。 在完成灭世大任后,他心中愧意难解,自罚钟刑,身归混沌。 江岄不信这般高风亮节之人,会任由神族同流合污,戕害朱雀。 更重要的是,朱雀脸上的黑色烙印,江岄看的清清楚楚,那是神族堕魔留下的痕迹。 可要是朱雀真的堕入魔道,引下天罚,他便根本无法魂祭东皇钟,东皇钟一旦沾染魔气,便会自动封闭起来。 雾里探花一般。 要想知道真相,还是要再进昆仑镜才行。 可惜浮黎不在,不然便可以同他好好商量一番。 江岄猛然回过神来,他怎么老是想浮黎不在浮黎不在的。 正胡思乱想着,玄光提着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江岄没有起身,偏过头问他:“浮黎呢?几日没见他了。” 说完这话,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自己,又替浮黎,没了浮黎就不行了是吧? 玄光却不像往常,面上竟有几分急色与沉重,道:“正要跟你说呢,快起来随我去见他。” 江岄一听翻身坐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玄光道:“他进昆仑镜七日了,刚出来。” “啊?”江岄惊得手上的鞋都掉到了地上。 “啊什么啊,你个榆木脑袋,他是给你报仇回来了。”玄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鞋穿好。” 给他、报仇去了?? 江岄这下可坐不住了,顾不得再听玄光多话,连忙传术赶去。 水神殿。 浮黎身着雪色镶边锦衣,束着发冠,长身玉立。 水晶灯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化成如水的月色,氤氲一片。 广陵站在他的对面。 “禀报帝君,人已经用栓天链锁住关在天牢里了,水神殿下正看着。” “作祟之物全数歼灭,缴出画卷十四万六千三百二十七张,棺木一樽。” 浮黎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似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画卷。 而后轻轻点了点头,便令广陵退下。 一只银色光蝶落地,江岄来了。 “你跑那么快干嘛?”玄光御剑而下。 江岄没有理会玄光,上前一把抓住浮黎。 先是上下扫视了一番,又上前翻了翻浮黎的衣袍,用灵识来回确认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明显的受伤迹象,心中稍安。 浮黎呆呆地站着,神情有些木,任由江岄在他身上作弄。 昆仑镜内如何,江岄亲身体会过,他自认修为不低,神器威压下,却根本动弹不得,被业火烧的吐血。 浮黎要在镜中打赢朱雀并将其揪出,该是怎样的困难。 他如何能做到,又为何要这么做。 江岄按住浮黎的手腕一探,顿时怒火焚心。 原本汹涌的灵力几**息, 枯竭, 如死水一般。 他冷冷的盯着浮黎,问道:“为何?” 既是如此凶险,为何不与他商量,怎会如此莽撞行事。 哪里是帝君浮黎的作为。 他从来都是,心思深沉,镇定从容,怎么如今倒跟华胥一个样了。 江岄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生气。 浮黎只任他抓着手腕,眼眸微敛,没有言语。 玄光在一旁站着,看不下去的开口道:“他还不是为了护你。” 江岄只当作没听到,抓着浮黎的手腕握的紧紧的,直直的逼近面前这人,再问道: “为何?” 浮黎静默片刻,抬眼看着江岄道:“他伤了你,我不会姑息。” 江岄闻言心中一动,愣怔着松了手。 不给江岄再问的机会,浮黎转过了身:“我去审他。” 便走出了水神殿。 玄光望着浮黎走远,恨恨地看了眼江岄,表情颇为凶狠,厉声道: “你若没听清我说的话,我就再说一遍。 “他是为了护你。” “以前是,现在也是。” 说完也跟着拂袖离去。 江岄一个人站在殿内,心下茫然。 护他? 护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自问与浮黎的关系并没有多好。 为神时,他们还曾敌对过。 浮黎同其他神君一样,由龙化神,虽是命定的神君,却要渡千劫,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才能飞升上神,中间稍有差池,便功亏一篑。 可江岄却是应劫而来,一出世便是剑神之身。 他从来不怪神族排斥他,他真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连真身都还没有修成就直接登上上神之位的,他的存在,根本是对那些灭绝六欲苦修万载的神族巨大的打击。 当时多少神族,仇视他,畏惧他,日夜都想着致他于死地。不过后来多次围剿失败,死的死伤的伤,都被江岄打怕了,才收敛了心思。 后来江岄神魂寂灭,神族连个衣冠冢都不愿意立。 浮黎江岄二人,相识于第一次围剿之前。 那时的浮黎还是天宫太子,年少成名,一把承影荡遍四海八荒,从未败过。 听说人间小国竟飞升了一位剑神,引得神界人心惶惶,自然以为是什么穷凶恶极之人。 而江岄不巧在琴川上空练剑,剑气直接扫到浮黎家门口,把他养的苍松拦腰砍断。 两人因此打了个昏天黑地,不分上下。 之后第一次围剿,浮黎一剑划破江岄后背,江岄则把整个天河堤拆了砸在浮黎身上。 两人仍旧没分出胜负。 之后几次围剿,浮黎虽没有参与,却也与江岄打打杀杀了几万年,算得上是宿敌了。 即便后来杀鸿蒙、除共工,二人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但从来泾河渭水,界线分明,两看生厌。 江岄想着,以前他活着时,总有人盼着他死,不知道浮黎是不是也这样想,浮黎就算不想他死,总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护着他就是了。 他其实一直很想和浮黎做朋友的。 昔日江岄总是站在神族的对立面,是他一腔孤勇,浮黎若真成了他的朋友,反倒左右为难。 “是你来了。” 又是这个声音,坠在地上,乱了一室的寂静。 而后眼前红光一闪,江岄身形一飘,进入了一片黑暗中,这次,他并没有感觉到被威压困得动弹不得。 身着红衣的朱雀出现在他面前,身着紫衣,一黑一蓝的妖瞳很是妖艳,左边脸上,一圈黑色印记。 但是,他的眼神,澄澈干净,一点阴影都没有,完全不同于那日太仓山的幻像里所见到的那个阴郁之人。 朱雀见江岄没有回应,歪了歪头,又开口重复道:“你来了。” 又是这句话! 江岄心中警铃一响,两指一并,做出抵抗之势。 脑中快速运转,怎么回事?浮黎不是抓住朱雀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朱雀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柔声开口道:“抱歉,上次是我没看好东篱,让他伤了你。” “我来找过你,你住的地方有结界,我进不去。” “你的朋友很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东篱从海底带走了。” “我没有办法,只好来找你了。” 一连串的话砸下,江岄不明所以道:“东篱?” 朱雀一脸真诚,脸上漾起了笑意,对着江岄道:“他是我的仙侣。” “仙侣?!” 噗——江岄闻言简直忍不住要一口血喷出来,仙侣?不是他理解错了吧?即便浮黎抓错了人,也不可能认错性别啊。 他抓出来的绝对是个男的。 一个男的,是另一个男的的仙侣? 呜呼,哀哉~他真的死的太久了。岁月变迁如此之快,如今的六界已经能接受这样的存在了么? 他缓了一口气,努力压下面上的惊色,问道:“所以你、和你的仙侣一直在海底废墟里?” 朱雀乖巧道:“嗯。” 猜对了,江岄想了想又问道:“为什么不出来?” “出不来,有禁制,这次是你们用了昆仑镜,我们借着神器的灵,破了禁制才出来的。” “那作祟的红线虫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东篱,他喜欢吓别人玩。” “……” 江岄无语,什么卦象大凶,什么历劫。他到大泽来,前前后后呕心沥血苦思冥想那么久,真相居然只是两个男人,在闹着玩。 太毒了,江岄真想以头抢地,这劫实在是狠毒。 心中这般吐槽,江岄却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之后还需和浮黎慢慢商量。 朱雀所言是真是假,他一时也没法辨明 不过,他对朱雀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觉得朱雀说的不会是假话,但是这海底废墟与红线幻境,分明是有人故意引他调查。 此人也许知晓朱雀与东篱之事。 朱雀也沉默了下来,又抬头盯着江岄看了一会。 江岄顿时浑身发毛,还是不能接受朱雀有断袖之癖。 朱雀收回视线,低声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嗯?江岄有些疑惑,他应该记得吗,脑中努力回想起来。 朱雀魂祭东皇钟时,江岄还没出世,两人隔了几万年的时间差,按理来说,不可能会认识才对。 “我应该记得你吗?” “是你把我从太仓山的业火里救回来的。” “你说什么?!” 朱雀又歪了歪头,看傻子一样看着江岄,“我说,是你,把我从太仓山救回来的。” “还有东篱,也是你帮他修成神身的。” 浮黎救命!江岄心中喊道。 这肯定是在做梦,今日的震惊太多了,大概是他还没有睡醒。 怎么可能呢,就算是归神的瑶光,要从红莲业火里救回一个神魂寂灭的人来,即便有心,也无能为力。 而且,在江岄的印象中,他从未去过太仓山。 这中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间隔,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啊。 江岄心下大乱,死死盯着朱雀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点假意来。 一道光剑破鞘而出,江岄瞬间出了幻境。 他将将站稳,从一片混乱中暂时解脱出来。 而朱雀,被人一手提着衣领,扔在地上,疼的直抽,毫无形象,像个孩子一般。 “你竟敢!”暴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铁链被人拽得铛铛直响,吵得江岄耳朵一疼,转身看去。 一个被拴天链锁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看着他,这男人,跟大泽海底见过的那个身穿嫁衣的红衣女,九分相似。 只是轮廓更为硬朗,眼神也是十分凶狠,若不是被锁着,他定要冲上前来。 这种目光太熟悉了,满是杀意与愤怒,江岄不知见了多少。 他偏了偏身子,才注意到,这人不是在看他。 顺着目光寻去,正是手握承影,冷若冰霜的帝君浮黎。 浮黎目光微沉,居高临下的看着男子,面无表情。 满室的灵气威压,江岄都忍不住正了正身子,心道浮黎如今是真的更强了,不知如今还能不能打成平手,等他归神之后,定要好好打上一架。 朱雀察觉到不对劲,顾不得叫疼,连忙爬过去捂住那男子的嘴。 “乖小篱,忍一忍,我们打不过他。” 江岄不想再惊了。 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 天地间,从来就只有一只朱雀神鸟,并未成族 他诞生于谷雨,修季夏之道,化兽成形时,正值元武天尊第二次灭世。 那时天地相合,所有的灵气随着太阳一同被碾碎,人间遁入一片黑暗与死寂之中。 刚刚化形的朱雀灵气低微,在这混沌中,被压制的根本无法继续进升。 为求自保,他孤身一人寻找避世之地,偶然间循着光亮来到了太仓山。 见此处业火缭绕,灵气纯净,便决定留在山里,终日潜心修炼。 他天资不凡,肯下功夫,又心思纯净良善,进步很快。 且太仓山的业火,为他挡下了数万道雷劫,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不过千载他便化出了神形,即将突破飞升。 在这时,他却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 他决定去太仓山的顶端看看,想知道,自己一直依附的这座仙山,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沿着裸露的岩壁爬了上来,只看到了生生不息的红莲业火和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这根本是个不毛之地,并无任何生灵。 朱雀有些失望,转身便准备下山。 然而眼前的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巨大的人面被照亮了。 这人面倒是不丑,相反的,颇有几分美感。 可是朱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人面,顿时惊恐无比,直直被吓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燃着业火的圈里。 周围的壁上还长有巨大的鳞片,每一片都比他整个人还要大。 他忍不住退后,直到退无可退,撞上了另一块山壁。 很快山壁开始渐渐移动起来,圈子也逐渐缩小。 似乎要把朱雀卷住碾成碎片一般。 朱雀惊慌不已,他变化兽形,立时腾空而起,头也不回的一跃而上,飞到了九霄之上的高空中。 才敢往下看,只一眼,他便惊叹不已。 这、这哪里是一座山啊。 这根本就是一条盘踞着的人面龙身、身长千里的烛龙。 而他,就在那龙尾上,修行了上千年。 不知敬畏感激便罢了,最后还爬到了别人脸上,被生生吓晕过去。 “你醒了。”巨大的人面也腾空起身,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虽大概知晓,烛龙并无恶意。 却还是惊骇不已,生怕被这巨大的怪物一口吃掉。 慌乱中,他翅膀一缩,从空中掉了下来,被龙尾一卷裹住递到了烛龙面前。 “我叫东篱,是一条烛龙。” 东篱盯着眼前小小一只的朱雀,眨了眨眼睛,友好的主动报上了家门。 他生来就盘在这里,作为人界灵气的龙脉,不得离开。 泣为江河,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不饮不食不息。 直到天尊灭世,他同人间一起,陷入循环往复的虚空,沉寂万年,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变成一座山了。 他的名字,是一个天神给他取的,天神说他是人间的希望之光,让他沉睡在此,不要乱跑,等时机到了,天神就会来接他成神。 那是还是一条小龙的东篱问天神,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天神只是笑了笑,看着他满身火红的龙焰,摸了摸他的头。 他要是知道会等这么久,一定问天神能不能换个不这么孤独的任务,毕竟天神那么温和善良,说不定真的会答应呢。 “我…我是朱雀。”眼前小小的朱雀这么说着。 万年间,朱雀是东篱唯一见过的生灵。 他等的太久了,朱雀刚爬到他的尾巴上,他就感觉到了。 他很想上去问一问,小家伙从哪里来?世间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有没有诞生新的人族?小家伙认不认识那位天神?他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呀? 但是他忍住了,害怕吓跑这个小家伙,直到朱雀爬到了他的头上。 虽然第一次见面并不算很友好,但很顺利的,他们成了朋友。 朱雀飞升之日,迫在眉睫。 而新生的人族,在黑暗中负重前行、摸索着壮大着,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夜以继日。 他们以蝼蚁之躯,与天道无声对抗,想要证明存在的意义。 终于有一天,太仓山底出现了一队极小的身影。 人族,寻到了,业火的光亮。 那是光明!他们面有双目,便是为此而生。 他们欣喜若狂地,在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感受到了光与热。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相互扶持着爬上山来,直奔向业火,然后,惨叫着,哭喊着,化成灰烬。 多么渺小可怜的生灵,烛龙想。 可惜这点同情与怜悯,并不能改变什么,烛龙根本不能阻止人族的赴死。 与朱雀的相遇相识,已是违背天神的指命。 朱雀看着眼前的惨象,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烛龙的火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冒出头来。 即便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人族追求光与热的执念正如烛龙周身的业火一般,永世不息。 他们前赴后继的来到太仓山,然后飞蛾扑火般悲惨的死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过了多久。 业火燃着数以万计的亡魂怨气,反噬着烛龙的身体,烧的龙鳞剥落,暴露出血肉,供怨魂吸食。 无论朱雀怎么呼唤,烛龙都不能再给他回应,奄奄一息,只能睁着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无力地望着朱雀。 朱雀眼看着烛龙一日一日变得虚弱,他再也撑不起巨大的人面跟朱雀玩耍,他再也不能用龙尾卷起朱雀抛的高高的再接住。 他心中焦急痛苦,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他决定渡化这些人族的怨灵,即便此时他飞升在即,以他的神力,几乎不能成功。 但为了烛龙,他不能再顾及那么多了。 他找来神族的经文,不分昼夜的以神魂唱诵着。 一开始,还是有些效果的。 可是怨灵实在太多了,他根本渡化不完,很快便神力枯竭,倒在地上,被怨灵的魔气浸染反噬。 而这时,一道天雷从天空劈下。 直直打在朱雀身上,一阵黑烟之后,他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捂住了右眼。 飞升渡劫, 开始了。 烛龙察觉到天空雷动,虚弱的双眼睁开,拼尽了力气努力蜷起身将朱雀圈在庇护里,为他挡住了最后一次雷劫。 十道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翻滚,几乎将业火的光都吸走了,而后一道一道如光剑一般快速刺下,打在烛龙的身上。 一片血肉模糊,龙鳞烧的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朱雀醒了过来,面上一片茫然悲戚。 他的右眼变为妖异的蓝色,脸上画着一圈黑色的堕魔印记,颤抖着从烛龙的尸身中爬了出来。 他轻声唤道:“......东篱?” 可是这次,烛龙是真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了。 朱雀崩溃地跪地痛哭,撕心裂肺,引来了一位天神。 天神乘云而来,缓缓落在朱雀身旁。 他悲戚的抚摸着烛龙的人面,又转身看了看已然堕魔、泣不成声的朱雀,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 这一声,悠长而悲哀。 天神割破手掌,以血为引,净化了正在啃食烛龙尸身的怨灵,将东篱的神魂抽离出来。 朱雀抬起头来看着天神,愣怔半刻,便跌跌撞撞跪爬到天神脚下,以头磕地。 天神俯身制止,温柔的扶起朱雀,安抚道: “没事了,孩子。” 而后,他退后两步,看着鬼魅的业火,轻轻摇了摇头。 在朱雀惊慌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抬起手上的剑向脸上划去,两道血迹滑下。 朱雀瞬间瞪大了眼,他、他竟然挽去了双目。 这是要做什么? 天神手心托着两只眼球,眼睑微合,一把抛进业火之中,口中诵念着祭祠。 一个人形随着他柔和清晰的声音从业火中逐渐幻化。 他是以双目为祭,为东篱重塑神身。 天神将人形的东篱交到感激涕零的朱雀手中。 原来的龙身鳞片全毁,依旧盘踞着,保持着最后蜷成一团保护朱雀的姿态。 从此,太仓山便成了真正的山。 人族终于,如愿以偿的带走了被天神净化的火种,匆匆回到了人间。 失去双眼的天神笑了笑,撕下一卷业火遮在面上,又看了一眼朱雀与沉睡的东篱,含笑遁形而去。 大地一时,有了短暂的光明。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也许真的还算圆满。 只可惜,世事无常。 很快,人族便发现,火焰带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想要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光明,而不是围着一束焰火,继续苟延残喘着悲哀的活着。 见识到了那位天神的能力之后,他们便对神产生了无比的信仰。 那样伟大的人啊,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实现他们的愿望的,因为是神啊。 于是他们开始建造祭坛,终日向神族祈愿,供奉、祭祀,日夜朝拜,期望着能让天神垂怜。 如此强大的信仰之力涌入天宫,一时间,一众神族获得了无数的福报,神力大增,飞升之辈层出不穷。 神族,尝到了甜头,他们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些弱小的人族,听到了他们的祈愿。 为了让人族对神建立永世的信仰,他们纷纷寻找造日之法。 天神的所作所为瞒不了多久。 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在人间躲藏着的相依为命的东篱和朱雀。 他们惊异于烛龙手中的红莲业火,即便还没有找到可行的办法,神族已经被欲望和福报蒙住了双眼,他们失去了仁慈、怜悯,不再具有神性。 疯狂地将烛龙杀死后,他们把他的尸体扔进了东皇钟,祈求神器能够将业火炼成新生的太阳。 东皇钟,一片沉寂。 朱雀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想要阻止,却被神族的结界挡在外面。 又一次亲眼看着东篱死在他的眼前,朱雀再也受不了了,他疯魔般的吼叫出声,脸上的堕魔印记黑气四溢,身上的羽毛一片一片掉落,如落花一般,他吐出一口鲜血,用最后的神力化作兽身,展开两扇血翅,飞身撞向结界,被弹击回地上,砸出一个血坑。 “为什么?” 结界被兽神之血染成红色,朱雀咽气前喃喃自语。 咚—— 原本毫无反应的东皇钟,响了。 结界里的神族面上一片扭曲的惊喜,欢呼着等待人族的太阳从神器内飞出来。 然而,黑色的堕魔印记,一圈一圈的,显现在他们脸上,黑气渐渐弥漫整个结界,与界壁上的神血混在一起,一道暗红的封印立时压下。 东皇钟被魔气包围着,开始混乱的乱响起来,涌出巨大的灵力。 神族发现事情不多,纷纷想要跑,可惜, 咚—— 一声钟响,遁入虚无, 结界内的神族瞬间灰飞烟灭。 元武天尊凭空而降,以神力平息了东皇钟,带走了朱雀的残魂,将他关了起来。 远处,蒙着眼睛的天神,衣袍翩飞,神色凄然的转身离去。 再之后,不知道是被迫还是做了什么交换,朱雀魂祭东皇钟,化为了人间的太阳。 神族得到了那时人族全部的信仰之力,只可惜,经此一役,神族也所剩无几。 再后来,朱雀重拾意识,已是几万年之后的事了,那时三次灭世已经结束,他在海底遗迹中爬出来,流亡了许久,找到了被封在棺木里的东篱。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冥冥中,却有强大的禁制压在头顶,那股神力,正是来源于当年那位帮助他们的天神,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再也探不出天神的神识来了。 他们想,天神,应该已经不在了。 “那位天神,和我长得很像?”江岄开口,打断了朱雀。 这故事到这里可以暂停了,关于朱雀和东篱怎么在大泽海底相知相拥之事,江岄并不想知道。 至于朱雀所言真假,还需和浮黎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被铁链捆住和朱雀绑在一起的东篱喃喃开口道:“不是像,就是你,我是乘着你的双目化形的,绝对不会认错。” 浮黎闻言,握了握手中的承影,抬眼看向了江岄,目光微微有些寒意。 江岄并没有察觉到浮黎的异样,他此刻心中疑惑更深,若真如东篱所言,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江岄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仁爱之心,愿意祭出双目帮助从未相识还沾染魔气的东篱化形,以他的做法,该是直接把烛龙除去,以免为患才对,不可能还献出双眼将他救活。第三,他确实没有那个能力,那位天神绝对是,不可比拟的强大,江岄若有他一半的神力,也不会落到战死的结局。 第十二章 心中微动 可是东篱看起来并不像是再说假话,江岄实在想不通,一时无语。 浮黎对着紧挨着的两人,沉声问道:“为何伤他?” 东篱闻言面上一慌,抱着朱雀缩了缩身子,显然怕了这位身手不凡将他抓来的帝君:“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岄眉头跳了跳,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是故意的?!那我让你看看什么是故意!”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的玄光,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抽出卷在腰腹的软剑直刺过去。 江岄一惊,抬手截下了剑芒,暗叹玄光太过肆意跋扈,实在嚣张,一句不好便要动手,实在不该是上神所为。 明明与浮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相去甚远。 看了江岄一眼,确定他没有被伤到,浮黎收回视线厉声道:“玄光”。 “叫我干嘛?你还不是一样?明明担心他担心的要死,恨不得把伤了他的人全都杀个干净,偏还要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来,看得我想吐。”玄光愤然,袖子甩的飒飒作响。 江岄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低下头数着地上的琉璃砖,一块两块三块…… 东篱和朱雀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了江岄,露出一点怪异的神情来。 然后就看到刚刚还站在那对着浮黎趾高气昂的玄光直直的飞出殿门外,神色一变,急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负手而立,势若寒冰的帝君,往后又缩了几步。 这位是真的惹不起。 “每次我说中你心思你就这样——”玄光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东篱悻悻开口,觉得必须要解释些什么:“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高兴,天神回来了,小火球们也都很喜欢他,就一个一个冲过去了,我控制不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经常这么玩的,我没有想到……会把天神弄伤。” 江岄对这个答案有些难以接受,扶了扶额,有些无奈。 “是真的,小篱从不骗人。”朱雀开口道。 江岄摆了摆手,面上带着略微有些尴尬的笑,不想再看到他们在自己眼前这幅模样。 容易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好好的两个男人,不去喜欢女人,居然还在一块儿,他可真受不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浮黎,你把他们放了吧。” 浮黎不辩神色的看了一眼江岄,而后收回了栓天链,封住了两人的灵力,命几个鲛人士兵进殿,带走了朱雀与东篱。 哎…… 江岄叹了一口气,似是有几分累了。 浮黎手指一弹,水神殿的金光散去,周围黯淡下来。 江岄心中感激,勾起嘴角对浮黎扯出了一抹笑意。 “多谢。” 浮黎闻言看向江岄,不置一词,伏案坐下。 江岄也拂起衣摆,翩然入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面上的笑意染了几分疲色。 实际上,他心中郁结难解,对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困惑不已。 他不愿意去想这些难懂之事,昔年他便不是个擅长思考的,他只适合打架。 “今日是什么茶。”沉寂片刻,江岄问道。 浮黎淡淡道:“云雾。” 江岄眼眸闪过亮光,从浮黎手上夺过茶杯一看,叶片稍稍卷曲,白毫显露,叶底嫩绿明亮,茶色黄绿明豪,清香怡人,确是好茶。 江岄却放下了茶杯。 好茶倒是好茶,只可惜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品尝。 江岄卷起衣袖,露出两截细长的手臂,趴在桌子上。 半张脸埋在白色衣袖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笑眼,将手伸到浮黎面前道:“探一探我的神魂。” 浮黎盯着江岄面容几瞬,目光几经流转平息。 而后曲指附上江岄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透过灵脉传来,扰的江岄心间一悸,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抬眼看向浮黎,却见他面色沉重,眼尾爬上一抹血色,神情变得有些可怕起来。 灵脉之下,江岄的神魂动荡不已,竟有溃散之势。 浮黎握住江岄的手腕,低声道:“我一直为你护着神魂,怎么会......” 江岄见状反抓住浮黎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无碍,我心中有数。” 浮黎却并没有好转,眼尾仍是血红之色,几乎同玄光那天生的吊梢红一样了。 江岄眸子转了转,决定转换一个话题,浮黎身上的杀意太重了,锋芒毕露。 他知道没事,若是被旁人察觉到,身为天宫神族的帝君,杀心如此之重,定会招惹是非。 于是江岄正色道:“浮黎,你听我说。” 未等浮黎回应,他便继续道:“你知道我刚刚为何在玄光剑下护住东篱吗?” 闻言,浮黎目光一冷,还好,有反应就行,江岄心想。 “为何?” “我那根本是,本能反应。” 浮黎视线从江岄手上移开,抬眼直视江岄的脸,眼尾的红意淡去几分。 他握着江岄的手并没有松开,指尖不断地开始传输灵力为江岄安抚神魂。 江岄顿感神识清灵了许多,不再那般疲惫。 浮黎问道:“本能?” “是的,是本能。我一见朱雀与东篱二人,便没有缘由的感到熟悉和亲切,即便被业火打伤,我也没有感到有多生气。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吃不得亏,谁伤我一分,我必十倍百倍奉还。” 浮黎眉头一皱,点了点头。 江岄继续道:“实在太熟悉了,仿佛,他们之于我,可比当年,邀月之于瑶光。我一看玄光要拿剑刺他,就控制不住上去挡。” 浮黎似是听到了什么不想听的话,撇过脸,不去看江岄。 江岄见他如此,只以为他还是在平息刚刚骤起的杀气,便宽容了浮黎的冷淡。 他跟浮黎说这么多话,他还是跟个闷葫芦一样,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真是无语。 江岄便沉下心去思索朱雀与东篱之事,不再关注浮黎了。 这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令江岄不得不怀疑,他与朱雀口中的那位天神,是否真有渊源。 或许,他根本只是那位强大的天神残留在世间的一抹神识也说不定,等待着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便可功成身退的消失于天地。 江岄苦笑一声,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事吗? 反正说到底,他曾经是谁,并不重要,那位不知名的天神也好,瑶光也好,江岄也好。 只要是他,总会为了保护什么,做出牺牲。 天神失去了双眼, 瑶光失去了生命, 江岄,江岄, 江岄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哎—— “江岄。” “嗯?” “别怕。” “......” 他居然被浮黎安慰了。 殿门被人嘭的一声推开,撞得门上的鲛珠都掉落了下来,碎在地上。 华胥像是彻底好透了,又活蹦乱跳起来,一身的环佩珠翠叮叮作响。 “上神,帝君。”见到殿内端坐着的浮黎,华胥脚下一顿,稍有些僵硬地正了正身形,面色恭敬又紧张地行了礼。 浮黎并未看他,只淡淡道:“何事?” 华胥道:“上神不是历劫成功了吗?东皇钟咚咚咚的敲得天直响,我特地跑来道喜啊。” 江岄和浮黎二人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对视一眼,便立刻传阵上了天宫。 果然,置在天宫正中的东皇钟,正如失去了神志般,响个不停,将紫阳宫宫门前的石兽都震的四分五裂,碎成一地的残渣。 直到江岄走到跟前,东皇钟才平息了下来。 周围围上了一圈神族小辈,他们个个满是惊讶与钦佩的看着江岄。 低声碎语起来。 “不愧是那位瑶光剑神啊。” “应该称他将军才对,将军可真厉害啊。” “......” 江岄一时无语,只同浮黎静静站着,两人白衣卷在一处,气度相合。 江岄盯着眼前的神器,心中不免有些嘈意。 这东皇钟怎么就偏偏对他的事反应这么强烈。 明明是至高无上的神器,拥有不可破解的灵压。 镇压鸿蒙世界之威, 扭转诸天时空之力, 演变天道旋即之功, 炼化地水火风之能。 不论哪一样,说出去都能让六界为其抖上三抖。 钟声一响,宇宙煌煌,天地失色,乾坤动摇。 却偏偏对江岄,格外厚爱。 他出世时响了三天三夜,他离世时响了三天三夜,他重生时居然响了七天七夜,现在就连他渡个什么都没有的劫,也要强行响一响。 虽然只是普通的响动,并无威压与灵力外放,可也算是无比的惊吓了。 恐怕神族都习惯了,以往钟声一响,就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又有什么灭世之灾或者邪魔临世,是鸿蒙又复活出来杀神啦?还是又有神要撞不周山自绝啦? 现在东皇钟一响,哦~那位剑神又怎么了? 江岄一头黑线。 大泽海岸,灯火与云母珠光交融在一起,整个海面仿佛蒙上了一层银纱,朦胧而又温柔,江岄站在海边,海水层层叠叠地涌起又平息,海风拂过他的衣摆发梢,他摸了摸凌乱的头发,心下沉寂。 满天的星光消散,笨拙的灯火黯然升起。 玄光不知道被浮黎丢去了哪里,至今仍未现身,他不在,华胥和广陵两人倒是开心了许多。 尤其是广陵,整张脸上都写满了轻松,被鲛人围着中间哼着不知道何处传唱的歌谣。 江岄认识他这几天,第一次见到他除了严肃认真做事之外的模样。 就这样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热闹着,也很好。 江岄微微释然。 这世间本就是一个混沌。 混沌为永恒,无天地,无善恶美丑,无恩怨纠葛,无始无终,是为圆满。 他以前,总是执着于何为真正的天道正义,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认不清看不透,拼尽全力,也保全不了珍爱之物珍视之人。 前尘往事,过往云烟,他又何必再受其苦呢。 若他真是那位上古天神又如何,即便拥有强大的力量,也还是保不住朱雀与东篱啊。 他何尝不知道,与天道相争,必定遍体鳞伤,不得善终,可是,即便心中清明,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邀月就那样消失,不做任何反抗。 幸好, 如今六界太平,万物荣盛,应该再也不需要他做出牺牲了。 他只要尽快的结束这一切,回到邀月北边的那小小山岗上,守着满山的夕颜花,安然的为自己活一次,不必为谁而生,不必为谁而死。 想着,他侧眼看向从始至终,跟在他身边半步不离的浮黎,那人眉目清冷,在灯火映照下,风华尤盛。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于脑海,他居然妄想着,他以后的田园生活里,能印下浮黎的影子。 要是浮黎真的能跟和他一起回绝迹,一定会很有趣吧。 “浮黎。”他喃喃出声。 “何事。”那人转过身来,察觉到他神色异样,走近了些。 江岄动了动唇,心下思索考量,那股羞耻感又涌了上来,惊的他身形一抖。 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这念头来得太突兀了。 “没事,就是想叫你一下。” “上神~” 华胥从人群中钻出来,伸手一把抓住了江岄的衣袖,脸上是稚嫩的明媚的笑,他道: “我们一起去放灯给你祈福吧。” 江岄被他的笑晃晕了眼睛,几乎要被说动了。 然而华胥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划破摇曳的灯火,闪到他的面前。 华胥猛地向后一退,一屁股摔在地上,心道还好自己松的快,不然他这右手可就没有了。 江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浮黎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从容淡然,仿佛出剑之人不是他一样。 “帝君,我错了。”华胥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认错却很快,一看便是常年在浮黎跟前讨生活惯了。 江岄觉得,为了华胥的安全,他还是不要和华胥一起放灯为好。 伸手想要拍华胥肩膀,抬起袖子,顿了顿,又收了回来,负在背后,只对着华胥笑道:“好了,我年纪大了玩不动了,你快去玩吧,广陵一个人应付不来。” 华胥闻言立刻躲进了人群里,消失的没影,生怕浮黎又突然要拿剑刺他。 半跑边心有余悸的捂着右手,心想这帝君心思深沉手段狠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怎么这两天老是在他前面晃悠,自找苦吃。 等上神和帝君走了,他就在他的水神殿好好呆着,哪也不去,再不趟他们的浑水了。 华胥一走,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剩灯火融融。 “浮黎,明日我们便去下一个地方吧。”江岄开口道。 “好。” 朱雀与东篱站的远远地,看向这边。 朱雀一黑一蓝的妖瞳眯了起来,神色不明。 “天神又要走了。” 东篱道:“我知道你想跟着天神,可是他身边那人,不会允许的,我上次差点被他打死。” 朱雀摇摇头:“我知道。” “你看那人看天神的眼神。” “刚刚那个傻子跑去抓天神的衣袖,只是差点要碰到天神的手,那位帝君便控制不住出剑。” “他怎么会允许,他与天神之间,出现我们的身影呢。” 第十三章 蓝蝶印记 青山对峙,一条蜿蜒的小道如缎带一般镶嵌其间。远处丘峦迭起,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在缥缈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绿树滴翠,林木成群,抬头一轮圆日,脚下清流潺潺。 树枝掩映间,两道白衣身影缓步走来。 一个风姿清冷,腰悬长剑;一个温容玉质,明媚耀眼。 自离开大泽之后,江岄与浮黎便一路向西而去,已有十多日。 这期间,浮黎每日为江岄探灵,安抚神魂,两人便不紧不慢,边走边访。 眼见暮色暗淡,残阳如血,青山边界上如镶金边的落日,依旧正圆,光芒四射,如梦如幻,好不真实。 江岄忍不住抬手遮了遮光,眼前有些模糊,忍不住晃了晃头,想要清醒几分。 “何时能到忘川?不是说大**面界壁之下便是了吗,怎么要绕这么远的道?” 江岄望着一眼看不尽的山海,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浮黎淡淡道:“大泽界壁过不去,须从幽冥鬼府借路。而后他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江岄道:“你可是觉得累了?” 江岄闻言连忙摆手,面上是一片暖融融的笑意,道:“没有没有,我们已经走得很慢了,是我说不要用灵力御剑去的,我不累,这样沿路看看风景也很好,走得是慢了些,不过应该也没什么事,不用着急,毕竟大泽之劫这么容易就过了…” “停下休息。”浮黎打断了江岄的喋喋不休。 江岄见他神情严肃,不容驳回。 挑了挑眉抬头望天,日光照的眼前发白,这双眼睛似是快到极限了,心中微微叹息。 帝君既然发话了,那他就勉为其难地休息一下呗。 江岄也不算是话多的人,只是同浮黎一路,他若不主动说话,浮黎绝不会开口,那他多无聊啊。想到这里,江岄偏过头偷偷看了浮黎一眼,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他从未想有朝一日能和浮黎这样相安无事的走上一天,毕竟他活着时,浮黎几乎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 不过江岄心里明白,浮黎确实对他有所不同,甚至说得上是格外关照了,也不知出何原因。 一阵胡思乱想后,他摇了摇头,从小路穿过,走向林中。 浮黎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江岄在一棵参天古树下站定,施法变出一张小桌,两只竹凳。而后抬头见日光被树枝遮挡严密,拍了拍手,十分满意的样子,露出了一点笑意,转身对浮黎道:“将就坐吧。” 浮黎将承影取下靠在一边,就近坐了下来,江岄定定的看着他愈发想笑。浮黎真是不论身处何地,都是这般端庄持重的模样。 他心下这么想着,也真就笑出了声,在静谧的林间格外分明。浮黎瞥去一眼,握住江岄的手腕便开始为他灌注灵力。 一时无言。 林间时有清风吹来,拂起两人的白衣,如花开一般。 江岄见浮黎神情微松,转了转眼珠,轻声问道:“你怎么把烛龙从昆仑镜中抓出来的?” “……” 浮黎充耳不闻,并不回应。 见他根本不接招,江岄支着额,尴尬的咳笑两声,道: “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而后似是无奈的发出一声叹息,指尖在桌上敲击着,发出有节律的声响。这几日来他一直不断地试探浮黎,从未成功过,一开始心里还有些气恼,现在根本就习惯了,不过他也不一言不发就能打发的人,总还要问出些什么,他实在太想知道昆仑镜里面的事了。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浮黎的手臂,见浮黎目光看向他后,又扬起笑,问道:“那我问问别的总行了吧,你进昆仑镜之后,有没有看到什么?我之前进去看到了朱雀祭魂的场景。” 浮黎垂下眼帘,目光微沉道:“……有。” 还真有!江岄一下子有了精神,身子都坐正了几分,一双笑眼定定的看着浮黎等他继续说下去。 浮黎却似乎略微迟疑,沉默半响,他抬眼看向江岄,问道:“你想知道?” 一定有鬼!江岄将手收回袖中,捏了捏指尖。通常情况下,浮黎是不会这样问他的,他们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江岄心中思绪快速转了转,眼睛情不自禁的眯起一道弧度,隐约觉得,浮黎并不想让他知道昆仑镜中的事情。之前浮黎是没什么不能跟他说的,但这次昆仑镜之事,却处处对他隐瞒。避开江岄一人冒险进入昆仑镜不说,现在既不告诉他是如何抓出东篱,又不想说他镜中所见。 若说没有什么秘密,江岄是不会信的。 江岄安慰自己,许是神器探到了有关神族之事,浮黎身为天宫的帝君,在其位,尽其事,不想让他知道倒也合理。 不过这自我安慰并没什么效果,江岄心中一沉,很不是滋味的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闷闷生气起来,总觉得浮黎这样防着他,很不应该。不过他也不会强求就是了。 毕竟,他同浮黎也不算是多好的关系。 想通了的江岄,抚平了微微皱起的衣袖,尽力压下胸中涩意,开口道:“没事,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就算了。” 浮黎敛了敛眸子,松开了江岄的手腕,低声道:“无妨,我给你演示。” 江岄微微一愣,不知道浮黎为何又改变了想法。他心中颇有些自责,刚刚他还觉得浮黎对他隐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浮黎从灵袋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白瓷茶杯,两指并起,往杯中注入灵气,而后倾身往地上一倒。 一阵白烟冒起,灵气化为点点光晕慢慢散去,地面便逐渐显出了一扇画面,很是清晰。 江岄定睛看去。 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 一眼望去,到处是单调的黄色,寸草不生,犹如绝地。 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空,晒得地面冒出烟来。 雄浑,静穆,灼热,一片荒凉。 狂风呼啸而来,砂砾飞扬,天昏地暗。 有一人,背风站在沙山上,俯视着大漠。 他身形极为欣长,穿着一件月牙白云纹长袍,沙石磨过他的衣角,并未留下一丝划痕,他头戴银冠,黑发披散,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 在这无垠的沙海中,他的身影虽略显单薄,就依旧透露出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低至尘埃。而他面上带着一点温和如水的笑意,淡去了孤高之感。 风景胜好,犹有仙人。 江岄并没有兴致欣赏,他睁圆了眼睛,呆楞着盯着那人,一脸的惊讶与诧异。 怎么可能?江岄喃喃开口:“他……他怎么可能...” 浮黎闻言目光转向江岄,关切道:“如何?” 江岄回过头来,对浮黎道:“你看。” 他指向画中人的颈项,而后一把拉下自己衣襟。 浮黎神色一僵,目光有一丝深沉,瞬间清明,定神往江岄颈间看去。 晃眼的白皙中,一只精致的银***落在江岄的锁骨上方,栩栩如生,似是停息。 半响,浮黎收回目光,又往地上看去。 画面中的那人颈间,映着一模一样的银蝶图纹。 江岄道:“容貌身形尚可以变化,但是这胎记,同我一道应劫而生,刻在我的神魂上,轮回千载也不会消失,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也不可能有人能仿出一模一样的图纹来。” 浮黎闻言,视线又回到江岄身上,顺着他的手一路往下看去。 江岄一怔,心中怪异,手忙脚乱的将自己的衣襟合上,不留一丝缝隙,而后偏过头,不再看浮黎。 浮黎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平视前方道:“大泽我探灵之时,为何未见此印记?” 江岄背对着浮黎,盯着眼前的树干纹路,回应道:“我之前一直用术藏着,大男人身上印个蝴蝶,被人看到多丢人。” 想起地上的画面还在继续,江岄急忙转过身看向地上,生怕漏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只见画面中的白衣之人走下沙山,往大漠深处走去,越走越远,不知要去哪里。 远处更高的沙山,露出一点轮廓来,江岄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俯下身子准备仔细观察一番。 浮黎却抬手一挥,画面瞬间碎成了一片水珠,消失不见了。 江岄被溅了一脸水,猛的起身看向浮黎,目光有几分不解与愤怒。 浮黎递过一张白净的手帕,而后低着头,避开江岄的视线,静静道:“剩下的,你不必看。” 居然真的有秘密!江岄炸了。 幽冥鬼府,天为墨,雨为血,终年雾气缭绕,不见天日。 此地本隶属神族,后判出堕入魔道。 浮黎即位帝君之后,六界归一,神魔共存,倒也没有出兵去夺回地界。 江岄想,浮黎大概是不屑。 不过提到这里,江岄便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 如今在位的鬼府冥王,曾是神族的夜神,德高望重,功德滔天,连浮黎见了都要敬他一声前辈。 本是神族难得的一位杰士,却因爱上了一只彼岸花妖,舍了神位,随她入魔。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那花妖寿命极短,饶是夜神想尽了办法,寻遍六界珍宝,也不过让她多活了不过百年。 花妖香消玉殒之后,夜神很是伤情,便在忘川边种满了彼岸花,整片整片,一眼望去便是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 却没有一朵,可比那人。 夜神与花妖育有一女,名曰乌云珠,十分貌美,比她母亲更胜几分。 浮黎未即位帝君时,他父神为他应许了与夜神长女的婚约。 本应该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的一对。 可惜,硬是被江岄搅黄了。 说来惭愧,江岄为神时,很是肆意妄为,心中只有剑道,打遍神族就遇到这么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便天天堵到浮黎家门口,找着他打架。 他要是知道会惹出之后的一串麻烦,必是会收敛一些,再不过,换个地方找浮黎打架也行。 就是那么碰巧,一次他提着剑跃上浮黎屋顶,被乌云珠看到。他不知道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浮黎家里,只礼貌地对她笑了笑,见浮黎从廊中折来,便举剑刺去。 以浮黎的身手,他从不担心浮黎接不住他这一剑,便使了七分力,剑光如闪电般跃下。 可是他没想到,那女子居然便跑到浮黎跟前来,要护她的未婚夫君。浮黎也只负手立着,意外的没有出手保护她的意思。 要不是江岄剑收的快,乌云珠差点就死在江岄手上。 没酿成大祸,江岄松了口气,不过也没有再与浮黎较量的兴趣,只捂着被剑气反噬刺伤的右手便恨恨离开了。 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天上便传出消息说,夜神之女,看上了瑶光剑神,硬逼着他父神去找帝君退婚了。 神界一片哗然。 江岄当时刚练完剑准备小憩,听到这个消息惊得从榻上摔下来,真想将那乌云珠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浮黎那般丰神俊朗的郎君她不要,偏看上了他这人人喊打,又差点把她弄死的凶神。 江岄正不知该如何挽救,浮黎却主动找上门来。 那是第一次,浮黎如此动怒。 之前总是江岄种种挑衅,而这次,浮黎却是动了真格,两人将神界砸了个稀巴烂,又从天宫一路打到人间,不死不休一般。最后是江岄心虚,觉得这事确实是他对不起浮黎,虽是无心,却毁了他的姻缘。 他撤去灵力生生受了浮黎一剑,一剑穿胸从琴川上掉下去,昏迷了好几天。 至此两人决裂,江岄再也没去找过浮黎。 后来江岄拒了夜神的拜帖,被乌云珠纠缠的不行,江岄其实没什么脾气,可是他无论走到哪那女人都要跟着,实在束手束脚,连他练剑都要顾及着不能伤她。 他左右无奈之下,便准备去寻三生石把自己的姻缘抹掉,彻底断了乌云珠的念想。 刚破开九仙山的禁制,不想浮黎却匆匆赶来要拦他,两人又狠狠打了一架,关系才破冰。 “哎——-” 一想到那个烦人的乌云珠,江岄头就疼。 那姑娘是长得不错,性子也还算温柔可爱。 可是无论是当初的瑶光,还是如今的江岄,都不喜欢被女人整天缠着。 江岄伸手推了推身侧的浮黎:“你说你当年,怎么就能受得了?” 浮黎被江岄猛的一推,面上清冷的神色淡去,显出几分懵懂来,道:“什么?” 江岄很少能看见浮黎这番模样,便盯着浮黎的眼睛笑道:“你之前那个烦人的未婚妻啊,你忘啦?你还因为她跟我打了一架呢。马上我们就要到幽冥了,说不定会碰到呢。” 浮黎被江岄盯着,似是有些不太自在,偏过头去。 江岄倒完苦水后,突然想起来之前浮黎被退婚之后提剑找他的凶煞模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毕竟浮黎当年看上去确实是很喜欢那位姑娘的样子,他在浮黎面前说乌云珠缠的她心烦,不是故意挑事吗? 真是该死!他怎么就想起来说这个。 浮黎闻言,倒像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微微皱起,正色道:“我与你打架,不是因为她。” “啊?”江岄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不是因为乌云珠?那是因为什么? “那是为了什么?” “……自己想。” 第十四章 幽冥鬼府 接下来一路无言,许是两人都揣着心事,沿着小道赶得极快。 夜色深沉,两人终于走出了群山包绕,来到一片荒郊野地之中。周围迷雾缭绕,漆黑的树丛中不时传来野鸦的乱鸣,气氛诡谲森然。 几点惨白的月光逃过黑雾的遮盖,摊在地面上,照亮了四周,提示他们此刻身处乱坟之中。 咔嚓一声,江岄看向了脚下,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骨被他踩断了。 江岄大惊失色,连忙退后一步,双手合十,诚恳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而后抬起脚,大步垮了过去,向前继续行进,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再冲撞了别人的遗骸。 每经过一座坟,江岄都面带笑意,弯腰鞠躬,很有敬畏之心,若不是浮黎在旁边跟着,他其实很有兴致了解一下这里埋葬的故事,毕竟这样的乱坟堆,实在是少见,大部分神魔行杀戮之时,都是一干二净连灰都不会剩下的。而看这黑气弥漫,也不像是自然死亡,江岄心中有所考量。 浮黎走在前面,目光平视,神情漠然。 破烂不堪的墓碑下,似乎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偷偷的打量着他们二人,冒出一片诡异的绿光。 突然,江岄停了下来,指着地面一处,对浮黎道:“找到了 。” 浮黎点了点,道:“嗯。” “这也太随意了吧,连个看家的都没有。” 江岄抬手聚灵,往地面击去,一道被黄纸封印的通道出现在眼前,他邀功道:“此处便是,幽冥鬼府的入口。” 话音刚落,四周的坟堆里,亮起了悠悠的蓝色火光,无数的骷髅从地底爬出,摇摇晃晃的伸着断臂残肢向二人靠近,眼中填满污泥,没有精珠,却冒着诡异的绿光。 空气中一股恶臭的尸气飘散开来。 江岄捂住鼻子,皱着眉头道:“话说早了,看门的来了。”他胸口衣襟处掏出灵袋,手一抓,一把酥糖撒向空中。那蓝色鬼火便如孩童一般,扑了上去,抢成一团。 浮黎将承影拔出,往地上一划,黄符飞散阵法启动。 嘭的一声,霎时间,所有坟墓破土大开,棺木掀飞出去几丈高。那些爬出来的没爬出来的白骨骷髅、断臂残肢,全部碎成粉末,融进了黑雾之中。 原本的通道,变成一个圆形的大坑,暴露在两人视线内。 江岄站在旁边,一边投喂着鬼火,一边等着浮黎结束。 一切平息之后,他松开了鼻子,空气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江岄看向浮黎,无奈的问道:“那个,这样炸别人尸是不是不太好。” 浮黎将承影插回腰间,对这个问题不做任何回答。 他的目光移向江岄手中的酥糖,反问道:“你何时带了这个。” 江岄摇了摇灵袋道:“糖吗?从华胥那抢来的,你要尝尝么?”说着将灵袋递到浮黎跟前,鼓鼓囊囊的,装得极满,面上是淡淡的笑色。 浮黎并没有去接,只偏过身自低声道:“你们何时关系这般好了。” 然而声音太小,周围又是一片乌鸦叫声,江岄并没有听清,雾色中,也没察觉浮黎的神情异样,只看到浮黎背过身去,像是拒绝。 浮黎道:“走吧。” 不知道浮黎又怎么了,江岄只好点了点头,将灵袋收回袖子,随即跟着浮黎一起跳入坑中。 四周是一片黑暗,不辨凶险,江岄只得紧紧贴着浮黎。 没过多久,两人便落了地,眼前依旧是浓浓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只依稀能看到脚下一条小路,像一条细长的小蛇一般,扭曲着爬进远处更暗的深渊中。 江岄跟在浮黎身后,两人缓步走着,一路遇妖杀妖,见鬼灭鬼,只要发出一点动静,或有任何异常,承影剑光必定荡平魔气,不留一点活口。吓得整条幽冥路的后段,一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团一团馋了嘴的鬼火绕在两人身边,照的这两位杀神更是诡谲无比。 魔族纷纷如临大敌般逃得远远的,江岄连个问话的都捉不到。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跑得慢的,那鬼大喊着救鬼啊救鬼啊,就吓晕了过去。 江岄嫌弃地将他丢在一边,忍不住开口道:“都做鬼了,还胆子这么小,真是活见鬼了。” 浮黎不置一词,只继续握着承影往前走着。 江岄看着浮黎的背影,神情微微有些忧色。他不知道浮黎都经历了些什么,神色为何会有这么重的杀意? 他心中隐隐不安。 浮黎走得极快,身影在黑暗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容不得江岄多想,他连忙跟了上去。 很快,一座古老的城池便出现在两人面前。城墙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伤痕累累,却依旧雄厚方正,蔚然耸立,给人以坚固持重和凛然难犯之感。 周围层层叠叠的黑雾依旧缭绕着,却在城池十步之外的地方,停止了侵蚀。 城中透出了些光亮,虽然极弱,却总比没有的好。江岄抬头看向城池上方,幽冥鬼府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其实江岄之前并非没有来过此处。 只是那时,这里还不是一片黑雾笼罩的魔族领地,而是神族一座赫赫有名的仙府,名为乐胥。乐胥灵气充沛,风景绝胜,仙草灵药遍地生长,引得无数潜心修炼之人前来借地飞升。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乐胥一夜之间魔气暴涨,整座城池陷进失却之阵中。原本充沛的灵气被侵蚀成黑雾,土地污染腐化化为沼泽,任何有灵的活物来到此处,都会渐渐死去。随之降临的,是永不知足,嗜杀凶残的怨灵。那些原本在此修炼却无故惨死的神魂会被诅咒,永生永世栖息于此,成为魔族的奴仆,为其效力。 一时间,人人趋之若鹜的福地洞天,被魔族侵占摧毁。 惹得一众神族勃然大怒,集结于两族边界誓要讨个说法。 当时的魔族之王,是个狂妄自大的蛇妖,见神族来问罪,直接将他们挡在结界外。并发下战帖,让神族帝君前来迎战。 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后来…… 后来还没打起来,魔军军营就被江岄浮黎,一窝端了。 江岄当时也是年少轻狂,仗着灵力不浅,便要去做那斩妖除魔的卫道士,没有考虑清楚利弊关系。只想着魔族如此嚣张下去,终会为祸,却没看到神族自身,早已是一片污泥。他跟神族那群人本就是宿敌,倒还不如去跟魔族合作,把那些恶心至极、道貌岸然的邪神杀光,天地也许就真的清净了。 不过这也就是他现在事后想想。魔族毕竟始终是祸患,他不可能真的助纣为虐。 那时玄光还小,还在襁褓之中,浮黎怀里抱着他,一路跟着江岄打到魔军阵营前,怎么也拦不下江岄。两人争执之下,引来了魔族士兵,不过片刻被魔军团团包围。 这下真的想走也走不了了,浮黎目光冰冷的看向江岄。 江岄早已手握长剑,做好了应对之势。 浮黎无奈之下,为了自保,也为了襁褓中的玄光,只能拔剑同江岄一起杀红了眼。两人灵气翻涌,如两条巨龙般,在整个魔军之中腾起,所到之处,浮尸千里,一概不留。 可怜江岄刚刚杀死魔王,浴血从魔军中突出重围之时,灵力几乎枯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如一个血人一般。 他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眼前面对的,便是手持利刃神情冷漠的一众神族,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举起剑来。 要不是浮黎拦下了神族,那一次,他可真的差点就死了。 江岄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走在前面的浮黎停下了脚步。江岄避之不及,直直地撞了上去,鼻尖磕在浮黎的肩上,生疼。 他低下头,揉了揉鼻尖,眉头皱缩在一起。以前从来不觉得疼的,现在年纪大了,承受力差了许多。 他控诉道:“浮黎,你这是谋杀。” 浮黎回身看他,冰冷的神情微微有些碎裂,伸出手准备扶起江岄。 这时,城墙上飞下一把黑色长刀,直向两人劈去,浮黎神色一凛,一把抱住江岄,飞身躲开。长刀嵌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却无灵气存留,应该只是一莽夫,并非能人。 被浮黎护在怀中,那股异样的羞耻感又涌上心间,江岄慌了慌神,实在有些别扭。想着虽是事态紧急,浮黎抱他的姿势也太过熟练了些。况且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躲不开这种低级的攻击。不过此时并不是细想琐事的时机,哪里来的小鬼居然敢拿刀砍他? 江岄眯了眯眼,抬头定睛一看,不禁噗笑出声。 来者猪头人身,一张血盆大口嵌着一对锋利的长牙,身形肥胖,浑圆如肉球,面容也是无法形容的歪曲丑陋。江岄平日看惯了美好的事物,突然见到这么丑的精怪,难免有些嫌弃。 而这猪精正在城楼之上,两只猪蹄撑着上身,眼睛瞪得通红,气息狂暴,一颗猪头像是充了气一样随着呼吸变大,江岄收回视线,不忍再看。 “就是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野猪精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一大坨肥肉,朝江岄飞来,江岄后退了两步,皱了皱眉,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出手。 野猪精落下,砸的地面一个深坑,他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出场方式有什么不妥,从坑里爬起来,抱着猪蹄嚣张的瞪着两人。 江岄面上挂上了标志性的礼貌微笑,走上前来,直面那奇丑无比的野猪精,目光有些瑟缩,但还是抱拳道:“抱歉,仙友。” 还没等江岄开始解释,野猪怪便挥舞着手中的刀打断了他,很是傲慢。 “小白脸,谁是你仙友,不过是神族来的杂碎,说话跟个娘们一样。”言罢狂笑一声,便又挥刀向江岄劈来。 江岄面上笑容浅了几分,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弧度。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眼见刀刃迎到他面前。 几道蓝色的剑光悄无声息的划下,那泛着黑气的大刀连同执刀的猪手,被截成数段。 啊———- 野猪精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留他一命。”江岄拦下浮黎的剑芒,看着捂着流血的手臂,抖成筛子的野猪精,居高临下得继续笑道:“好了,仙友,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野猪精虽怕的不行,却并没有理会江岄,无论江岄怎么问,都一句话不肯说,过了半响,浮黎似是失去了耐心,手中灵光涌动。 突然,远处的雾气中,传来了怪异的声音,像是马蹄踏地。 野猪精不知受了何种惊吓,猛的瞪大眼睛,目眦撕裂,顾不得鲜血直流的断臂,连滚带爬到江岄脚下猛磕头,砸的满头鲜血。他口中哀嚎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江岄衣摆被污血溅红,惊得连连后退几步,挨着浮黎低声道:“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杀了他。”刚刚好好问他他不说,现在怎么这样要死要活的。 浮黎淡淡开口:“他不是怕你。” 江岄收起笑意,正了正神色,看向黑雾之中,指尖灵光闪烁。既不是怕他们,那便是......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已到近在咫尺。 浮黎神色一凛,手握长剑指向声源方向,抓着江岄护在身后。 野猪怪不磕头了,颤抖的往幽冥鬼府爬去,口中一直念叨着“饶了我”“饶了我。” 迟了。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网住了野猪怪,网格上满是锋利的刀刺,瞬间淬的他浑身血肉模糊,尝了血的网一下缩成枣核大小,将野猪怪分尸成无数肉块。 死相极惨。江岄撇开目光,不忍再看。 空气中一片血腥之气。 “抱歉,在下管教不周,让这孽畜扰了二位仙友。” 骑马之人终于露面。 第十五章 夜神之女 来人披着短甲,身背长枪,胯下骑一匹黑鬃烈马,身形矫健一跃而下,稳稳站住后严肃板刻地朝江岄浮黎两人行了礼。 居然是一位女子,江岄跟着浮黎一同躬身回礼。 女子英气中略微夹着一丝秀美,光彩勃发,神若秋穗披霜,目光无比坚定,颇有巾帼须眉之风。 她站的笔直,像一根杆子一样,面无表情,如同一刀一磨雕刻成形,没有一丝女子的柔弱,身形也跟浮黎江岄他们差不多健壮。 江岄忍不住拿她跟浮黎比较起来,确有几分气质相像,看起来是一样的冷冰无情。 旁边的野猪精尸体已被清理完毕,女子手一张,那网便收回她的腰间,散发着血腥气,她皱了皱眉,似乎对这气味十分厌恶。 此时,身后的鬼府城门霍然大开,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抬手抱拳道:“ 二位仙友,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不待江岄回应,便翻身上马,匆匆奔入城中。 江岄看着女子英姿飒爽地打马而去,忍不住叹道:“这姑娘,可真是与众不同。” 浮黎闻言,神情有些怪异的看向江岄。 江岄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夸人家姑娘一下都不可以吗?还是这女子身份有异? 浮黎闭了闭眼,神情无奈,稍有些叹息之意道:“她是乌云珠。” 这下江岄可真傻眼了,乌云珠???怎么可能!?这变化也太大了,江岄脑中快速运转,努力回想着从前乌云珠的模样,翻尽记忆,却也只探到一个娇小的、菟丝花一样的粉色身影,其他的,一片模糊。 可是,即便再怎么记不清,这乌云珠也不该是如今这样,她可是花妖之女啊。 实在想不起来她的脸,江岄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不过也就是短暂的一个念头闪过。 又暗叹世事无常,故人易变,不过千年未见,他所熟识的这些人都像是换了个芯似的,原本温软的美娇娘,也能变成随手能取人性命的女英杰。 “你这个人,真是无情无义,人家好歹在你身后追了那么多年,你却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见了面居然认不出来。”熟悉的嘲讽声如箭一般,射在江岄身上,江岄摸了摸鼻子,一丝愧意略过心间。 循声望去,黑雾之中,玄光和华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玄光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道上次浮黎将他丢到了什么地方,竟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他人影。 “上神,帝君。”华胥还是一身青衣头戴金冠的模样,战战兢兢的朝二人拜了礼,似乎比上次见时更瑟缩胆小了些,不知道在江岄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挨了玄光多少毒打。 这孩子真是可怜又乖巧,江岄心下想着。 “上神,帝君。”玄光这次像是真的惧了浮黎,并未再次出言讽刺江岄也跟着拱手拜礼。 按照以往,他不把江岄怼的面红耳赤,定是不会罢休的,这次却主动息了话。 浮黎只撇去一眼,便对江岄道:“进城。” 四人越过城门,往城中走去,城外黑雾弥漫,了无生意,城内却如人间一般,灯火通明,热闹繁华,叫卖声不绝于耳,大大小小的摊贩沿街摆着,摊前挤满了各路人身兽面的妖魔鬼怪,还有满街追逐打闹的孩童,蓝色的幽灵鬼火随意的飘在空中随风起舞。 一时间,江岄甚至觉得,这样的鬼府也不比那从前的乐胥仙府差,虽没了灵气,却有了烟火气。 四个人走在街上,周围的精怪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江岄看了看衣袖上的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剑芒,不知何时,浮黎已为他们周身罩上了障目之术。 难怪鬼府城门,乌云珠没有认出他们二人来。 江岄浮黎走在前头,玄光紧跟在两人身后,像是随时准备挤进两人中间一样,好几次差点踩到江岄的衣摆,江岄只好与浮黎分开些,让他插进来,引来浮黎满是凉意的一眼。 华胥一个人灰溜溜的落了单,被街上奇形怪状的妖魔吓得低着头只敢看地,瑟缩地跟在三人身后,很快便有些受不了了,像是随口找到了一个话题,便开了头。 “上神,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江岄正边走边看着戏台上长牙兔子精跟吐着红舌的蛇精你来我往打得热闹,随口回了一句:“说吧。” “上神,你是否是因为有心仪之人,才对乌姑娘无意的。” 江岄手中刚买的折扇一合,无力的抬头望天,深深觉得刚才夸他乖巧真是自己瞎了眼。 浮黎也停住了脚步,两人一齐转身,看向华胥。 玄光踹了华胥一脚:“你是不是想死?” 华胥挨了一脚哆嗦着后退了几步,头上的金冠又摇摇欲坠起来,似乎从江岄第一次见他开始,他这头冠就没有戴稳的时候。 “我就是……随便问问,呵呵呵,随便问问。” 玄光见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又是一脚:“我最受不了你这样。跟个女人似的。” 眼见华胥又要被打,江岄忙劝道:“好了好了,玄光你别欺负他了,本来就够傻了,再打就该回炉重造了。” “我欺负他?明明是他自己找打。” “……”连躲都不敢躲。 江岄看着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样子,以手扶额,转回身继续走去。 走出几步后,却发现身旁少了一人。回首望去,浮黎站在一片繁华街景中,素衣长剑,微微低着头,神容清冷。 江岄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回答。”浮黎缓缓开口。 这句话简直犹如恐吓,玄光与华胥闻言,停手不敢打闹了,只定定的看着江岄,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被这三人视线牢牢锁住,江岄不由得背脊发凉。 对峙片刻,浮黎沉着面朝他走来。 “回答。”浮黎重复道。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江岄颇受惊吓,背后凉意更甚,连忙开口道:“我没想过这个,什么心仪不心仪,没想过没想过。” 浮黎神情依旧,并不满意。 “那不妨…现在想想?”弱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颤巍巍的传来。 江岄暗暗吐血,侧身越过浮黎瞪了一眼华胥。 浮黎浓墨一般的眸子如一泓深潭水,直直地盯着江岄,江岄顿感周身威压。 没办法,只好再抬头望望天,嘴角微抽:“没有。” 而后抢先一步,伸手拽着浮黎的衣袖朝长街尽头走去。 浮黎被江岄一抓,身形有些僵硬。 “哪来的心仪之人,我以前仇人那么多,个个都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要是以后真有人能入我眼,怎么也要打得过我才行,我可不想再多个软肋。” 话音刚落,江岄便感觉手上拽着的力轻了些,回眼一看,浮黎眼中似漾起了一圈光亮,然而,这微不可查的变化顷刻即逝,又化为一片清冷淡漠。 “那上神还是孤独终老吧,哪有女子能打得过你啊。” “你再说话我拿剑给你舌头割了!” 得了,又吵起来了。 走着走着,江岄突然感到脚底一沉,两腿陷入一摊淤泥里。上一刻还身处闹市,此时却困身于一片田地中,身后打闹着的华胥玄光二人也不见踪影。 江岄浮黎对视一一眼,承影出鞘,戒备起来。 四周是漫无边际的田野,远处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雾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天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宣纸,几只飞鸟从竹林河边飞过,呜呜哑叫着,又不知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从田中冒了出来。 江岄手中聚灵,抬起沾满稀泥着脚小心的挪动着,慢慢靠近,却发现老人,正专心致志的,在插秧。 浮黎却是一身白衣无尘,收回承影,对着老人躬身行礼:“前辈。” 江岄见状,施法抹去了衣衫上的泥水,正了正身子,也跟着行礼。 老人回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黑色咒枷很是醒目,看着江岄笑得眸子晶亮。 想必这位,便是为情堕魔的夜神,如今的鬼府君主,只是不知为何,竟这般苍老。 江岄被这老人充满怜爱的目光盯着看了好一会,面上红透一片,实在是忍不住咳了两下,出声提醒。 夜神不慌不忙的收回目光,低下身子继续插秧,口中念叨着:“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江岄正想开口询问,便见夜神又喃喃道:“天机不可泄露。” 嘴角抽了抽,行吧,他不问了。江岄哑然,双手抱胸站在一边。 两人安静的等着夜神忙完手上的农活。 终于,老人栽完了手上最后一棵秧苗,扶着老腰直起身来,浮黎上前准备搀扶,老人摆手拒绝,转身又看了一眼江岄,而后对着浮黎叹息道:“眼光尚可,你心中所求却是难乎其难。” 第十六章 我心匪石 浮黎面上仍是一片恭敬,礼数周全,淡淡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夜神闻言,大笑了两声,脸上的褶皱似乎更多了,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而后他随意的用衣袖擦擦手,大步从泥泞的田地中跨出,带起一串浑浊的水珠,越过两人,往炊烟袅袅处走去。 江岄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虽有些好奇但却不是多事的人,只紧紧跟着,并未多言,想着之后独处时再问浮黎便可。 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有几户人家,鸡啼声,犬吠声,马斯声,牛叫声,隐隐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江岄循声四处张望,却并未看到任何活物,便知身处幻境。 夜神身上沾满污泥的衣衫已替换成锦服,身形也从一位佝偻瘦弱的老人变得直挺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 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村里人家黑色的瓦屋顶上笼罩着淡淡的烟雾,与灰色的炊烟混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彼此,一串狼藉不堪的泥脚印从田野一直延伸到一间茅屋的篱笆外,篱笆里开着几株猩红的彼岸花,几只灵鹊抖动着湿漉漉的羽毛跳来跳去,很是活泼,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几只鸟儿目无精珠,只是重复着跳跃的动作。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江岄却心中悦然,他很喜欢这诗画般的田园之景,眼中熠熠生辉,他从前所求不过尔尔,总想着若有一日六界大定,四海升平,他所能期盼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找一个像这样的世外桃源,种种花逗逗鸟,孤独又悠闲地过过平凡的生活。 夜神在篱笆前转过身来,此时已是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模样,他站定不动,似乎并没有邀请眼前二人进他的小茅屋坐坐的意思。 “我召你们,不过只是想看一看。我很久没有见到神族了。忘川就在西南角,去吧,我的部下会在那里接你们。” 江岄疑惑开口: “很久没有见到神族?”按理来说,即便夜神堕魔判出神族,以他的威望的资历,那些神族不会不给他面子,怎么说也会定期拜会的。 夜神看着江岄,眼中眯起笑意:“嗯嗯。”并没有再解释更多的意思。江岄心想可能是另有隐情,便不好多问。 “多谢前辈。”江岄浮黎抱拳。 夜神笑了笑,对江岄道:“我那小女一直心悦于你,我知你对她无意,但还是要说几句,邀月一役,你执意一人与人皇为敌,她前去拦你被你挡在禁制中,亲眼见你身死,之后人皇屠城,她失踪了好几天,我在废墟中找到她时,她神识全无,疯疯癫癫,口中却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好不容易将她救回来,她从此却变了个人一样,只顾着苦心修习,一闭关就是几百年,出来之后,也是天天舞枪弄剑,打打杀杀,一点她娘的影子都没有了,时不时就带着魔兵去虐杀人族,将尸体挂满人皇的寝宫殿,人族已经派使者来找我好几次了,我如今却是个不管事的,只能罚她跪跪祠堂,别无他法。” 江岄闻言,眼前浮现出乌云珠杀野猪精的情景,不由得心中叹气,乌云珠如今这般嗜杀残忍,是他一手酿成。 夜神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她连一声爹爹都不愿再喊我,是怪我在你危难之时,没有出手相助。” 江岄连忙拱手道:“不不不,这都是我一意孤行,害的前辈与乌姑娘不合。” 夜神叹气:“你们若是见到她,记得劝一劝,嗜杀成性,终会付出代价。”不知为何,夜神说完这句,似是略有所指的分去几分目光看向在一边静静站着的浮黎。 江岄应声道:“我定当尽力而为,前辈放心。” 浮黎却只低着头,并未回应。他从未这般不知礼数过,江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应道:“是,前辈。” 夜神摆了摆手,转过身去,长袖一挥,二人即刻出了幻境,又回到了长街尽头。 悠悠的灯火照的两人面上一片暖色,台上的兔子精大战蛇精的戏文还未落幕,江岄看着那毛茸茸的的小兔子龇牙咧嘴的模样,却再没有观赏的兴致,他心中有愧,乌云珠为他变成这幅模样,实在难辞其咎,他以为自己一死,所有的事情便结束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安静片刻,江岄对浮黎道:“夜已深,先同玄光他们会合,找个地方住上一晚,明日再去忘川。” 浮黎平视前方,道:“不必。” 不待江岄回应,浮黎便传术进了一家客栈,店家是一位憨厚老实的水牛精,见二人周身灵气四溢,便领着他们走到一间房门口,递了些新鲜的果子便走了。 江岄推开门,华胥姿势怪异的坐在里面,见了二人扭扭捏捏的哭道:“帝君,上神,玄光上神跟乌姑娘打起来了,嫌我碍事,把我困在这里,都几个时辰了,你们才过来……” 浮黎恍若未见,径直走到桌前,取下了腰间的佩剑,置在华胥面前,吓得他立刻闭嘴。 江岄拂起衣摆,坐了下来,抬手解了华胥的禁制,华胥一下子从椅子上瘫坐下来,倒在地上,揉着腰嗷嗷叫唤。 江岄展开折扇,半遮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浮黎也坐了下来,见华胥还在地上扭着,微微皱眉:“你该走了。” 华胥闻言扭动的身子一僵,委屈的瘪了瘪嘴,看了江岄一眼,见他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便不敢再多待,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口冲去,撞得房门大开。 浮黎见状,面上又沉了几分。 门都不关,江岄无奈起身将门合上又回坐到浮黎身边,三两下挽起衣袖,撑着头,拿起一颗果子咬了一口,看着浮黎,总觉得他今晚有些怪怪的。 眼珠一转,便开始找话题:“夜神现在就这样隐世啦?那乌云珠去人族闹事你也不管?” “玄光跟乌云珠打架,我们现在不去看看吗?” 浮黎目光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没答话,神色淡漠。 江岄又道:“夜神说你心中所求,难乎其难,你心中所求是什么啊?不妨告诉我,让我给你算算到底难不难。” 浮黎一脸深沉,依旧没反应。 他怎么不理人?江岄等了半刻,忍不住起身手撑着桌子,唤道:“浮黎?” 浮黎这才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江岄,眼眸深不见底。 这种幽深冰冷的目光让江岄背脊一凉,他对视着浮黎的双眼,隐约觉得里面有一丝红光,他缩了缩脖子,又坐了下来,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房间一时静谧无言。 良久,浮黎缓缓开口:“他二人,皆为情所困。幽冥殿之事,非神族管辖。” 江岄瞥了一眼,嚼了几口果子,趴下身将头埋在衣袖中,心想着,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总之不管说了什么,浮黎终于算是开口说话了,江岄安下心来,只觉浑身疲累,神魂似乎又动荡起来,便就这样沉沉睡去。浮黎握着他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安抚神魂。 这夜,江岄又梦见了他被人一剑穿胸,掉落琴川,那人一身白衣,神情淡漠,面容冰冷,就算轮回千载,江岄也不会忘记这张脸,那是浮黎。他手握着承影,站在自己跟前,剑身没入血肉之中,鲜血一股股的流出来,而后浮黎面无表情的将剑拔出来,血光飞溅,蓝色剑光绞断了灵脉。 因为是浮黎,他心中唯一肯定的好友与对手,才能伤他至此。 也因为是浮黎,今夜又有浮黎在身侧陪着,这梦也算不得是噩梦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两人未等华胥,寻着玄光的灵识,找了过去。 幽冥殿戒律堂,乌云珠仍是昨夜劲装,跪的笔直,想必昨晚幽冥城门她便是刚从人族杀人回来,这是被夜神罚跪了,只见她单手握着长枪,并未起身,便挡下了玄光数道凌厉的剑光,修为甚高。 江岄颇为欣赏的看着乌云珠,他身上还罩着浮黎设下的障目法,乌云珠并未认出来。 “怎么回事?”江岄上前拉住玄光问道,总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 浮黎一眼撇过来,盯着江岄拉住玄光衣袖的手,神色不明。 玄光有些气喘,一头乌发散乱不堪,显得有几分狼狈,他凌厉的瑞凤眼眯起,挑眉道:“你问我怎么回事?!呵呵,这位大小姐,一见本上神便死命问她心上人安否安否,这不是上赶着来挑事吗?” 江岄干笑两声,松开了玄光,默默退回了浮黎身边,这事谁都能管,他却是不能管的,处境着实尴尬。 乌云珠平视着身前刻满家规的石壁,冷言道:“是你先动手。” 玄光怒笑:“本上神先动手又怎样?!本上神就是看不惯你这一厢情愿,惺惺作态的嘴脸,瑶光根本就不想理你,是你偏要死乞白赖的缠着,像个废物一样只会拖累他,你以为你是夜神长女,便能肖想不该肖想之人?!呵。” 乌云珠似是真的被打击到了,冰冷的神色有一瞬破碎,眼睫颤动,手中的长枪垂了下来,枪间点地,溃声道:“我不过是…心悦他。” 玄光倒也没有趁机偷袭,只抱着手,冷冷的看着她,眼中是嘲讽与讥笑。 这话说的太狠了,乌云珠如今再怎么强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被人这样讥讽,眼角一软,便要落泪。 江岄最见不得女人哭,从前乌云珠便是用这招逼得他应许了她缠在身边,如今见她孤零零跪在那,强忍着泪水的样子,忍不住便想上前安慰。 浮黎一把拉住江岄,眉角似乎在隐隐跳动,忍耐着什么一般,道:“你若没那个意思,便不要给人希望。” 江岄身形一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玄光见二人如此动作,又冷笑一声,眼角的吊销红又扬起来,继续朝乌云珠讽道:“哼,心悦?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瑶光是谁,你一句心悦,便可毁了帝君嫡子的婚约,还放话要嫁给瑶光,害他二人刀剑相向,害我兄长失手伤他,若非此事,他怎会对我兄长信任崩塌,若非此事,他怎会一人……” 玄光说的太多了!江岄隐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想到了他与浮黎为了婚约一事不死不休的日子,抚了抚额,颇为无奈。即便浮黎拿剑刺他,他也不像玄光所说那样是对浮黎信任崩塌,他只是不愿意连累浮黎,才选择一个人面对。 未等玄光话说完,承影出鞘,一剑将玄光击飞出去。 江岄抬头看着玄光的飞行轨迹,心想这下又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了,希望他下次知道口下留德。 何人不识承影,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是在乌云珠面前显出庐山真面目了。 第十七章 被认出来 蓝色的剑芒从乌云珠眼前划过,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跪坐着的身形陡然一颤,乌云珠僵硬的转过脸来看着江岄,眼中溢满了不可置信与惊喜之情,手中垂下的长枪滑落在地,铛的一声,惊得四下死一般沉静破碎。 “承影,帝君…那这位便是……便是……”她声音颤的厉害,勉强能吐出几个字来。 江岄与浮黎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双眼通红,攥紧拳头,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江岄从未想过与乌云珠再见之时会是这番景象,他叹了口气,指尖束起一道灵光,撤了浮黎的障目术,走上前一步。 乌云珠却伸手立掌表示抗拒,厉声道:“不必!” 而后她仰起头来,满腔难言的情绪生生逼回眼中,片刻,她就势跪着靠近了几分,匍匐在江岄脚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般,低头沉声道:“恭迎,上神归来。” 绾起的黑发垂落在地,似乎每一丝都在颤动。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如毒蛇一般蹿上江岄心头,狠狠用利牙刺的他疼痛不已。 半响,静默无言,这**肃穆的戒律堂内,檀香浮动,光影沉沉。 乌云珠早已不是当年任性娇惯的少女,可能在人族看来,她已是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江岄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怜惜她。也许他不曾心疼过她久伴痴缠的身影,也不曾看重她嘘寒问暖的关心,可这年久日深的陪伴深入骨髓,即便非他所愿,也早就随着邀月最后一别,他将乌云珠护在禁制中只身赴死之后,锁进了他的心里。 是他为数不多还算温暖的旧梦。 太多零碎的回忆涌上心头,乌云珠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笑的,哭的,嗔怒的,娇俏的,各种样子全是因他而起。是什么让他对这份感情选择逃避?江岄摇了摇头,从前做瑶光时,他心中只有邀月,现在孑然一身,倒是真的可以选择,他确实想过平凡的日子,但是那平凡的日子里,一定没有乌云珠,或者说,一定不会有一个女子。 突然想到了他曾做下的一件事,他哪来的选择的权利,江岄猛然转醒,受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跌在浮黎身上,清冷的气息透过衣衫沾染他的皮肤,江岄抬起头,浮黎琉璃一般的眸子幽幽的看着他。 江岄抱歉的对着浮黎笑了笑,直起身正了正神色,掩下了心中的情绪,弯腰伸出手递到乌云珠面前,道:“起来吧,地上凉。” 他此生与乌云珠无缘,给不了她想要的。他根本没有心动的资格,对任何人都一样。 乌云珠似乎冷漠疏离的面具戴惯了,脸上一片僵硬板刻,像木雕一般,迟疑地将手搭上了江岄的手心。 指尖热的发烫。 这好像是他与乌云珠第一次产生肢体接触,江岄边想着,边施力扶起乌云珠。 两人站稳,江岄自然而然的瞥向身后,意料之中的在浮黎面上寻到了不虞的迹象,随即触电般的松开了手,只留愣怔着的乌云珠的指尖,停在空中,如蝶翼一般。 他这么在意浮黎干什么?!江岄后知后觉的想着。 乌云珠似三魂七魄丢的七零八落,呆滞的立着,离江岄很近。 江岄安抚道:“好了,都没事了。” 乌云珠闻言连连退后几步,在江岄稍远的地上站稳,神色复杂地将手缩回袖中,负在身后,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弯身捡起落地的枪握在手中,却因为依旧抑制不住的颤动,抖动的枪尖戳的地面直响,分外刺耳,她皱了皱眉,将长枪背回身后。 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镇定自若,英气逼人的女子。 江岄见她情绪渐渐稳定,便挂上了温和的笑意,轻声试探道:“夜神…嗯…你父亲,托我劝你几句,我也不知你如今是否还愿意听我的,但虐杀人族,并非你本意为之,只是因为我的原因,你恨上了人皇才如此行事,如今我已平安归来,你便也…放下吧。” 他是真的不会劝诫别人,江岄伸手扶额。 乌云珠猛地目光一冷,周身气息凌冽,森然道:“他凤栖梧,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天理不容。” 江岄神色立僵,脑中又浮现出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忍不住摸了摸耳后。 乌云珠仿佛竖起了满身的刺般,瞳孔骤缩,手握成拳,关节咔咔作响,面上不再是一片冰冷,充满了戾气与阴冷:“他身负君王正气,我杀不了他,也要搅得他不得安宁,要他日日夜夜都被厉鬼纠缠,要他午夜梦回,一次又一次为他犯下的罪行,悲惨的忏悔、痛哭、咒骂,要他亲眼看着他愚蠢懦弱的子民因他被怨灵啃食骨肉,啖饮鲜血……哈哈哈哈哈哈” 完了完了,江岄看乌云珠这般疯魔的样子,心下痛惜。 何必呢?就算乌云珠杀尽天下人族,人皇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更扯不上忏悔、痛哭、咒骂三个词。不过是蝼蚁之人啊,他凤栖梧本就轻之贱之,又怎会看重。就连派人来拜访夜神,想必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安抚人心罢了。若是江岄,早就抄着家伙杀到幽冥了。 “你……不要这样……”江岄深吸一口气,诚恳道:“你这样,我们会很担心。”尤其是夜神,江岄心中补充道。 乌云珠周身狠厉决绝的气息淡了些,茫然一片,一双美目失神空洞:“你……担心我?”她直直的看向江岄,神情又是期许又是哀伤,根本不在乎江岄身后阴沉着隐在逆光下的浮黎帝君。 江岄直想点头称是,但身后那人压抑的灵气几乎快收不住承影,他耳尖耸动两下,模棱两可道:“也许……也许会吧。” 真没出息,怎么就怕了浮黎。 乌云珠面上明显有失望之色,江岄看在眼里,却只能无奈,浮黎之前那句话说的很对,他对乌云珠并没有那种感情,不应该给她希望,引她飞蛾扑火。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不知来人身上到底挂了多少珠翠环佩,叮叮当当撞在一起,似碎玉之声。窘迫尴尬的气氛,瞬间和解。华胥终于来对了一次,江岄微微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华胥清脆的声音响起:“上神,帝君!” 江岄侧身迎道:“啊!你可来的真早啊,差点就赶上日落了。” 浮黎反常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承影也在剑鞘中安静如斯,并没有阻拦江岄和华胥的这次亲近。虽然江岄从来不觉得他跟华胥正常交流算得上亲近二字。 华胥委屈道:“还说呢,我敲了半天房门没人应,又不敢推门直接进去,就在客栈一直等着,而后看到一道蓝色剑光从这方向飞了出去,才找过来的。” 江岄看着华胥小兔子一样无辜的眼神,几乎想要伸手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调笑道:“你不去玄光他来找我们干什么,我和浮黎可没时间陪你玩闹。” 华胥眼角一耷拉,嘴巴微微崛起:“我干嘛找他,他走了才好,不然老是对我又打又骂的。” 江岄道:“我看你们关系很好啊。” “……你胡说八道!”气得脸都红了,哈哈哈,,真有意思,江岄心想。 乌云珠看着江岄面上笑意飞扬,冷淡绝情的面上眉目微微舒展,冰雪消融,露出几分女子柔美的神色来,低声自言自语道:“他平安,就好。” 浮黎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隐声对乌云珠道:“神魔伤不了人间帝王,他的臣民可以。” 乌云珠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浮黎,一向品性高洁、一尘不染的帝君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而后又看向江岄华胥二人,一个叽叽喳喳还在说个不停,一个眼中擎着如春风般温柔的笑意正静静听着,似乎并没有发现帝君同她的动作。 乌云珠收回视线,与浮黎清冷的目光碰上,半响,她眼眸微沉,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心中已不知为那人皇计划好了多少种死法。 而江岄,浑然不知的转头笑着看向浮黎:“你们再说什么吗?离我这么远。”明明是他去迎华胥的,却怪浮黎离他远,江岄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理,看来他是真的习惯了浮黎时时刻刻跟在身边。 见江岄注意力转向自己,浮黎从容地对乌云珠拱手道:“乌姑娘,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乌云珠回礼道:“恕不远送。”语气可以说的上是不卑不亢了。 江岄见二人如此,歪了歪头,心下腹诽,他们三人关系可以说得上是复杂难解,如今也有这么和谐的时候,真是难得。 想到浮黎曾对乌云珠有意,不知为何,江岄胸口闷闷的,一股淡淡酸涩之意翻上心头,微不可查,却令他感到不适,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的嘴角控制不住的沉了下去,面上的笑意有点僵硬,转身拉着华胥朝外走去。 “瑶光上神!”乌云珠出声唤道。 江岄收拾了一下心情,微微偏过头,斜看向脚下的地面,并没有完全转身。 女子满眼压抑的情绪,深吸了一口起,涩声道:“再见!” 江岄低着头,没去看她:“后会有期。” 乌云珠得到了回应,转过身,朝着满壁规文,再次缓缓跪下,不置一词。 江岄衣摆翩翩离去,心道乌云珠是真的变了,再不会像从前那般痴缠他了。情之一字,最为伤人,一味沉沦其中,只会一身伤痛,乌云珠若能早日看开就好了,放下情爱,方能放下杀孽。他能为她做的,少之又少,但必定拼尽全力。 同样白璧无瑕的衣摆跟上来,同江岄的缠在一处,如同两朵悄然盛开的花,落在江岄心间。 浮黎,能这样陪他多久呢? “你为何跟着?”浮黎语气清淡幽冷,如同刚打上来的泉水,江岄从思绪中脱离出来微微愣神,才恍然明白这话并非是对他,而是对一路尾随的华胥说的。 华胥一脸茫然的看着浮黎,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只得战战兢兢道:“我…我不知道去哪。” 话音还未落,眼前的两人凭空消失,只留下一地的寂寥萧瑟。半响,华胥回到了昨晚那间客房内,端正的坐着,一动不动,显然是被人定住了身形。他欲哭无泪,又劝慰自己,最起码这次是好好坐着的。 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第十八章 忘川之过 另一边,江岄浮黎二人往夜神所指的西南方赶去,茫茫黑暗中,悠长的街道蜿蜒着伸向远处,仿佛永无尽头一般。耳边的叫卖声,嬉闹声也渐渐隐去,归于寂静,又一个鬼影都看不到了。 二人一身白衣如雪,在漆黑如深渊的路上,如同摇曳的两朵烛光,映照着,相依相偎,仿佛天地未开,混沌之中,他们只有彼此。 不知走了多久,冥冥之中,江岄突然感受到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他,灵力激荡不堪,在身体里冲来冲去,似要破胸而出,又似要将外界的什么东西抓回体内。然而这样的状态下,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不适,他停下步子抬头望去,满眼星辰北斗,熠熠生辉。 忘川,似一条白玉缎带,嵌入眼中。 竟是入夜了吗?幽冥的夜晚也会有星辰么? 不,这满天的星辉,并非来自天空,而是,忘川。 江岄每往前再走一步,神魂便似得到了更深一层的滋养,原本支离破碎的灵气纷纷从未知处聚来,绕满周身,透入皮肤,填补血肉,编织残缺的神魂。 江岄全身上下沾染星光,散发着淡淡的银辉。有匪君子,照世如珠。他现在真的变成黑暗中的一颗夜明珠了。 浮黎看到江岄在黑暗中发着光,愣怔片刻,伸手拉住了他。 见自己跟灯一样,有些无语的江玥笑道:“没事。发光而已,刚好照路。”说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却发现原本的街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们仿佛是漂浮在这黑暗与星光交汇中一般,江岄回身看去,果然也是一片虚无,根本寻不到来时的路。 他皱了皱眉,对眼下的状态感到不太乐观,但神魂此刻灵力充沛,又有浮黎在旁边,倒也没有多少不安,这幽冥虽对神力有压制,但有人若想从这黑暗中偷袭他与浮黎,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手腕传来清冷的蓝色灵光,江岄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忘川对浮黎道:“这忘川,怎么搞得比天河还纯净?” 浮黎探了江岄腕间见他无事,神色恢复自若,淡淡道:“此处已无怨灵。” 江岄摸着下巴思索起来,这就很奇怪了,六界皆知,忘川本为黄泉水,自人间流入冥河,里面尽是不得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蛇虫满布,腥风扑面,那些不得善终又不得轮回的怨灵在此纠结,怨气浸染忘川之水。 二人快步来到忘川岸边。 数千年来,忘川都是一片黑气肆意,波涛汹涌。 可现在,这满载星辉灵气的水流,澄澈如镜,水清粼粼,河底沙石清晰可见,完全没有任何怨灵或怨气残留的痕迹。虽也不见雾霭缥缈的白色仙气,却隐藏着巨大的灵力涌动其中,形成星河之景。 两人沿着忘川搜索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狭窄处,寻到了一座木质小桥,桥上一布衣女子,亭亭而立。 江岄匆匆上前,却发现这木桥破败不堪,并非奈何,又顿住了脚步。 奈何桥本分三层,善人鬼魂过上层的桥,善恶兼半者过中间的桥,大奸大恶之魂过下层的桥,这些恶魂大多会被忘川中的野鬼生生拉进桥下汹涌的波涛中,啃得一干二净。因此,奈何桥上为金制,中为木质,而最下层,只横着一根黝黑的枯树枝,远远看去,并不是一座完整的桥的样子,也并非完全木质。 这确实不是奈何桥。可那桥上远远含笑望着二人的女子,却当真是孟婆不假。 江岄见到此人,心尖一麻,突然想起了当年做下的一件蠢事,忍不住用手敲了敲脑袋,暗叹冤家路窄,孟婆不去找他算账已经很给面子了,如今他还要送到人家跟前来。 太初之时,仅有天地二界,后鸿蒙顿开,六界聚生,万物有生有死,终有轮回,忘川顺应天道落于地狱冥河。 孟婆便于轮回一道现身于这忘川边,没有人知晓她从何而来,为何物化生,又为何出现于此。 人间有传说道她本是忘川河伯,因怜悯世人苦于恩怨情仇无数,到死都不肯放下,在忘川流连迟迟不愿转生,沦为恶鬼饱腹之餐。孟婆便在忘川峡湾处建起奈何桥,在桥上架起一口大锅,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孟婆汤让阴魂饮下,如此便忘记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嗔痴喜怒,安心卸下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 江岄跟孟婆结下的梁子说大倒也不大,当时他已判出神籍,回到邀月做了将军,他去找浮黎打架时,听到先帝君同浮黎说他算出邀月必有屠城一劫,是天道安排。江岄又悲又愤,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而邀月子民又并未真正的人族,一旦死去,便是真真正正的消失于天地间,不可能再有轮回,实为灭顶之灾。 他心有执念,几近疯魔,他想了各种办法,做了许多蠢事来。其中一件便来忘川寻找往生之道,他期盼能找到让邀约子民轮回的方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承受。而当时的忘川还不曾坠落,并非在幽冥境内,而是在横于天地之间,水流从低处往高处流,如一道通天之柱。 他站在忘川下抬头望见一女子手持瓢盆,给过路的鬼魂盛汤,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一个一个叮嘱道:“前世已了,今生善恶为本心所念,去吧。” 无论那鬼是断头断手,还是背上插满剑如箭靶一般,或是烧的面目全非如一块黑炭,她都一视同仁,句句真诚。 是个好人,当时的江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飞身跃起,拔剑指向女子细弱的颈间,一道细细的血痕立时划出。 “我还以为忘川终于又来客人了呢,哼!又是你们。”二人走近,孟婆似是突然看清了两人是谁,秀气的眉头控制不住的狂跳,尖声叫道:“干什么?现在的忘川已经没有任何怨灵了,二位速速离去吧。” 江岄用手摸了摸耳朵,这嗓音实在是折磨人,他一脸无辜道:“孟婆姐姐,怎么这么凶啊?这样可不美了。” 浮黎闻言看向江岄,眼中装着的星辉似是淡了几分。 孟婆羞恼大怒,纤长的手指对着江岄的鼻尖脱口而出道:“你!劈我的桥,砸我的锅,还打伤了我,我还要对你温声细语吗?!” 江岄突然被指,孟婆提起他做下的蠢事,他脸一红,几分羞意爬上心头,他偏过头看了浮黎一眼,还好那人还是一副淡泊无尘的样子,并没有笑话他的意思。 江岄摆着手往后退了几步,离孟婆的手指远了些,他哈哈道:“姐姐饶命。” 孟婆冷哼一声,似是并没解气,指尖一偏,就要怼到长身玉立的浮黎帝君跟前。 浮黎清冷无波的眸光移去一分,孟婆身形一僵,立时气焰灭了九分,手指颤巍巍的收下,咬牙道:“你你…你……”却半天再不能说出第二个字。 江岄心下不服了,怎么到浮黎就不说了呢,他可真想知道,浮黎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能惹得孟婆态度这般。于是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挑拨道:“什么啊,光说我不说他,孟婆姐姐可要一视同仁啊。” 孟婆却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根本不敢对浮黎有何不敬,深呼吸几下,怒意尤盛,便转头对江岄又怒道:“你又来干什么!忘川如今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了。” 江岄眼睛眯起笑意,问道:“哦?那如今轮回之人还能过忘川吗?总不能不投胎了吧。” 孟婆抱着手,随意答道:“善魂自然是淌水过河。” “恶魂呢?” “……恶魂……恶魂,过不得河。”孟婆有些支支吾吾,眼神往浮黎那撇去,见他并无反应,气焰又涨了几分,“自从神族那位太子,如今的神界帝君,杀尽忘川怨灵之后,忘川就是如今这样了。” “善魂淌水过,恶魂沾水死。” 江岄闻言偏过头不敢相信的看向浮黎,浮黎面上神色从容,眼尾却依稀泛着红晕。神族就只有一位太子,那人就是浮黎。 浮黎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他为什么要屠戮怨灵?江岄眼皮跳了跳,感觉此事必定跟他脱不了干系。可是转念又想,浮黎的灵气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在杀灭忘川数以万计的亡灵之后,还能设下禁制使忘川永世不再吞噬任何生灵。 忘川乃天道所出,为轮回之劫,即便是东皇钟,也做不到净化忘川灭灵之力。且这四周浩瀚星辰般的灵气,并不能探出一丝浮黎的神识来,反到是,与江岄神魂,惺惺相印,深有牵扯。 大概是那位,同他一模一样的前身之神做下的好事吧,江岄撇撇嘴,已能坦然面对另一个他的存在。不过眼下更令他好奇担忧的,是浮黎为何会跳下忘川,铲除怨灵。 问浮黎他定是不会说的,见孟婆面上仍是一片恼怒,江岄眼珠一转,笑着问道:“那位太子,为何跳下忘川呢。” 浮黎眼下已是红如朱砂,负在身后的手也攥紧了。似乎随时准备着,承影出鞘,几道剑光,将孟婆灭口。 孟婆毫无察觉一般应道:“呵,谁知道呢,那位太子一过来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一手抓魂看一眼就又砸回水里,一同乱搅,打得一川恶灵眼冒金星,忘川中的恶灵哪受过这种气,便扑到他身上啃咬,他也不管,继续埋头抓鬼看鬼,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被怨灵咬的满身鲜血染红了一身的白衣,等把整个忘川翻完了,他就站起来,脸比鬼还惨白。” “然后他只说了一句你们会不会也这样欺负他?就放出万道剑光肆意杀戮了起来。” “可怜那些鬼魂,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何尝不是无妄之灾呢?!你说是不是,帝君!” 江岄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第十九章 剑名守约 夜神所言不假,嗜杀成性,终会付出代价。即使所杀并非纯善之辈,精怪也好,怨灵也好,妖魔也好,天道公正,他们存在于忘川,受除人族恶魂之任,便不可随意杀戮。 神族只是六界的强者,而并非六界的主宰者。六界生灵,各执其法,存于天地。神族帝君,只因一己之情,荡平忘川生灵,已是滔天的罪孽。 当年江岄违背天道,强行庇护本该灭族的邀月,与人皇为敌,便受天道惩罚,失去了满身的修为,最后身死于乱箭之下,何不凄惨。 浮黎,如何能承受忘川数以千万计亡灵的反噬与天劫呢?江岄不敢想象。他们为神,纵使高高在上掌控无穷的神力,却并非百无禁忌,他们生来便应有神性,正义、慈爱、纯净,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是沉重的枷锁。一旦背离,便会被天道净化,或者堕魔,或者直接消散。几千几万年的修炼,一为飞升,一为定心。 神不能残暴,不能嗜杀,无论是用“人杀”、“灾杀”,都是错。即便所杀之辈本来就是该杀之命,也仅能予以劝告、警戒、管教、以致于刑罚。对于生死,他们没有执行权,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从神族彻底获得人族信仰之力开始,仰仗着、依靠着人族的福报那日起,他们已经失去了执行权。 人魂,也同样。更何况,是忘川中执行选择的怨魂,浮黎干预了人族的轮回。 江岄看向浮黎,见他面上隐忍,一把按住浮黎欲将拔剑的手,承影剑光微微出鞘,带着凌乱的杀意。浮黎自从昆仑镜出来之后,江岄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之下,他暗自决定,定要找个机会,再单独进昆仑镜内查看一番。 孟婆察觉到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机,顿时惊慌不已,嘭的一声,跪了下来,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声求饶,一点没了刚刚嚣张的样子。 “帝君饶命!帝君饶命!我什么都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哭的撕心裂肺。 江岄耳朵被刺的一阵疼痛,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女人真是个没骨气的,哎,就只对着他发火。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 突然,一道巨大的光柱从桥下的忘川冲出来,一飞而起窜出十几丈高,周围四溢的星辉灵气漂浮着聚集了过去,光柱瞬间更刺眼了一些,照的忘川亮如白昼。 江岄的双眼一阵刺痛,他松开浮黎,用手捂住眼睛,面露痛苦之色。 浮黎也微微眯起眼,承影剑身全数出鞘,将江岄护在身后。 有浮黎在身前挡着,江岄感觉好了很多。一睁眼,瞬间那光柱如同一条腾空而起的巨龙,越过浮黎,一把卷住了江岄。 承影凌厉的剑光立时密集的划下,却被光柱全部融了进去,不能伤及分毫。 江岄被巨大的灵气包裹着,却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平静感,仿佛神魂,与这光柱灵脉相通。他如一片枯叶般,从这光柱中缓缓落下。 光柱之外,是浮黎如雨一般的剑光与灵力。 江岄落入忘川轻柔又不可抗拒的水流中,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他侧眼遥望,仿佛一世界只有纯白,那白的边际,密密麻麻的,似乎有很多很多的黑斑,正像毒素蔓延过来,行进着、蚕食着,速度极慢。 他想抬起身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却半分动弹不得,只好息了心思。 顷刻间,光柱与江岄一齐消失,白昼遁去,黑暗重新取得忘川的统治权,周围星辉重新四散开来。 恍恍惚惚中,江岄似是探到浮黎面上冰冷的神情崩塌,害怕与担忧明明白白的袒露出来,那双深邃的黑眸隐隐透出红光,眼尾也似这忘川的彼岸花一般,火红如血。江岄不禁想起了那个梦,那年邀月琴川之上,浮黎一剑刺穿他的胸口,他捂着血窟窿,笑着跌入汹涌的江水中。 无比疼痛。 不是因为那承影剑尖的寒芒,也并非承受不住极北之水的凉意,而是他在坠落琴川抬头的那一眼。浮黎那双,似乎永远清冷绝情、毫无波澜的眼睛,令他感到疼痛不已。以至于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这画面生生就缠着他,成为他的噩梦,即便身死,也不能释怀。 他忍不住想笑,明明不是矫情的人,却偏偏忘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岄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眼前依旧是刺目的光亮,他闭着眼,从衣衫撕下一块,作为白绫系在面上,遮挡双眼。适应了片刻后,他环顾一番,周围依旧是星河灵海,却不知是否还在忘川,或是身处幻境。 江岄抬眼向面前的光柱看去,一片白光中,有什么东西正飘浮其中。他不敢贸然动手,可是眼前的光过于明亮,即便他覆着白绫,也无法看清里面究竟是何物。只得用灵识探一探。他伸出手来咬破指尖,一滴血珠冒出来,而后化成一只红色的蝶,往光柱中飞去。 灵识进入了光亮之中,江岄定神望去,瞬间愣怔。 荣光之中,一把修长的冰晶之剑矗立着,剑身银光洗练,上刻“瑶光二字”,腾龙盘栖的剑鞘上嵌有金色琴弦。 这巨大的光亮,竟是此剑发出的剑道印记! 怪不得他冥冥中感到召唤之意,怪不得这星辉灵光能安抚他的神魂,怪不得,这忘川,再无半分怨灵能够存活。 这是,守约。这是瑶光剑神的佩剑,守约! 古邀月天历四百三十八年,外族入侵,剑指琴川,邀月无抵抗之力,千万子民于江边祭天,求神族庇佑。 大军兵临城池,神族却没有一丝回应,眼见敌军即将过境,提刀握剑就要杀来。 邀月国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愤然拔剑自刎,欲以己命换得神灵怜悯。可那时的神族,神性缺失,只为利益,怎么会因他一蝼蚁之人,耗费心力,救下邀月。他们都在天上等着,等着邀月被屠,等着新的人族占领这片土地,他们就可以想尽办法,获得人族的信仰,换取丰厚的功德,以成就更高的神阶。 这算盘打的极好,邀月本就不是人间自然产生的人族,他们自给自足,淡泊恬淡,比天上的神族还要无欲无求,神族根本不能从他们身上捞到任何好处。新生的人族可不一样,即便东皇钟三次灭世,人族被净化之后不再天性邪恶丑陋,但他们仍旧自私、虚伪、贪得无厌,七情六欲浸染一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身上藏着无限的可能,只要他们有求于神族,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宝库。 这二者之间作何选择,根本不需要考虑。可惜,神族的愿望落空了。 万民祈愿中,琴川上空,突现霞光万丈,金龙腾云,那摆在天宫沉寂已久的东皇钟雷鸣不止。惊得满天神君慌乱不堪,纷纷前来。 一位白衣少年从天而降,落于琴川,这人黑发黑眸,俊逸非凡,大手一挥,强大的灵力扫去,将数以万计的敌军退于邀月百里之外,却并未伤害一兵一卒。而后抬眼看了看腾云而至的众神族,双眸比寒冰更为冷冽纯净,他指尖一点,禁制罩住了整个邀月国土。 众神瞬间退出几丈,一些灵力低微的神族,甚至被这禁制弹飞出去。 邀月子民站在琴川岸边看了半天,一阵傻眼,惊醒之后,便齐齐跪伏。 天宫玄机阁,一座神位压于帝君之上,排在创世神神位之下,上刻瑶光二字,熠熠生辉,与东皇钟一道,亮了三天三夜。 剑神瑶光,应劫而生,横空出世。 江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连真身都没有,虽身负剑神之名,却并无佩剑。他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在这天地之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去何处。是邀月接纳了他,以江山为姓,日月为名,赋予了他江岄这个名字。邀月百姓见他终日白衣素裹,两手空空,便想方设法为他寻求法器。 这可是邀月唯一的神啊,邀月子民待他又恭敬又怜爱,既将他看做神祗,又视他为孩子。 琴川以北,极寒之地,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上面藏有冰晶,传说那是创世之前、天地未分之时便存在于此的神物。 邀月子民从未去过琴川之外的地方,但为了他们至亲至重的剑神,便自发组成了一个小队,偷偷度过江水爬上雪山采集冰晶,想要打造一把足以配得剑神之名的绝世好剑。 察觉有人出了禁制,江岄立时便要去查看,偏偏天空云腾万里,他被浩浩荡荡的一众神族拦住,他们不问缘由,便斥他为邪神,要除魔卫道,将他铲除。 江岄刚登神位,神识不稳,虽灵力强大,却并不能完全操纵,被众神打的遍体鳞伤。他虽浑身浴血,神族却也没能真的杀死他,他心中担忧邀月百姓,设下禁制困住神族,不愿恋战,急忙往雪山赶去。 寻遍雪山,却也探不出人族踪影,他拖着一身伤,白衣被鲜血染污,在满天的风雪中,格外显眼。 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他发现了邀月子民的尸体。冻僵了的尸体一具一具紧紧地挨着,每个人手中,都死死地抱着一块寒气肆意的冰晶,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江岄一个一个的探去,无人存活。 他摸了摸胸口,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痛苦。眼泪从心间涌上,透过眼眶流出来,他用指尖揉了揉,看着手上的水光,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伤心。 他将尸体与冰晶全数带了回去,试图聚集人族的灵魂,却探不出一丝魂魄,他心中疑惑,将尸体全数保存起来,之后几千年间不断地寻找聚魂之法。 可惜,江岄后来才知道,邀月子民并非真正的人族,根本就没有魂魄。 这些带回来的冰晶,未经锻造,一夜之间自成剑形。 江岄拿起这把用邀月百姓性命换来的剑,周身灵力畅通无阻,他心下悲愤,日夜苦练,不报此仇他不配为神。这剑光直扫天宫神府,扰的神族不得安宁。 很快,第一次围剿便来了,那一战,江岄杀了数百神族,将其神身剥皮削骨,送去雪山洞中,以剑身寒芒为禁制,让神魂永世禁锢于此,祭奠邀月为他而死之人。直到后来邀月灭族,瑶光陨落,也没人能破他的禁制,将神族尸体带走。 那冰晶之剑,江岄以守约命名,意指为守卫邀月而战,至死不休。上到神君,下到邪魔,六界内外,意图伤害邀月者,此剑得窥,必死无疑。 无数回忆涌上脑海,江岄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周身清灵的守约剑,撤回神识,伸手往那光亮中一握。 握住剑柄的那一顿,他心中沉重无比,他对邀月许下的誓言历历在目,无论他轮回多少次,无论他究竟是谁,他永远都是古国邀月的将军。对那片土地的忠诚,胜过了其他所有,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中。 光亮与星辉全数收入剑身,江岄手握长剑,腰间剑鞘不知何处已然挂上,他笑了笑,整理了一下情绪,将守约收入剑鞘中,抚了抚剑柄上缠绕着的金色琴弦。而后他脚尖一点,回到了忘川之中,四周流淌的水流已不再灵光涌动。没了神剑的灵压,相信这忘川很快便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江岄。” 听到这个名字,他回头看去,浮黎正往此处赶来,他面上脱去了冰冷的面具,带着明晃晃的慌意和欣喜,脚下极快,似是不知道可以用阵一般。 啧啧啧,他忍不住撇嘴,居然还有一日能得见帝君浮黎如此模样,江岄心想,他可真是三生有幸。 第二十章 金色琴弦 浮黎一身白衣冲到江岄跟前,手臂一抬一把抱住了江岄,锢的极紧。 江岄顿感呼吸艰难,极为难受,微喘了两下,却没有推开浮黎。鼻尖是熟悉的淡淡茶香,那人眼角已是拖着一尾极深的血红,面上虽仍是没有多少表情,江岄却能感受到浮黎心脏急速的跳动,震的江岄耳尖发烫。 他安下心来。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缓缓从浮黎怀中退了出来,握住浮黎的手腕,轻声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浮黎死死地盯住江岄,不断用灵识在江岄身上探查。 半响,浮黎面上逐渐恢复成一片清冷淡漠,似乎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天族帝君。又盯着江岄面上一会,浮黎低下头,目光转向江岄腰间。 江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守约正安然的悬在他的衣带旁,隐隐透着几抹星辉余光。他伸手抚了抚剑鞘,露出了极为柔和的笑意:“这是守约。” 浮黎见他面上明媚的笑意,愣怔了片刻,随即收回视线,淡淡道:“嗯。” 见浮黎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个惊慌失措把江岄抱在怀里的人不是他一般,江岄挑了挑眉,开口道:“自邀月之后,它便不见踪影,我重生之时曾召唤过它,却也不得归回,我还以为,它已经同邀月一道,化为尘埃了。没想到它竟躲在这忘川。” 浮黎却道:“我知晓剑在此处。” 他竟知道?江岄心中疑惑:“那为何不与孟婆言明,忘川之事,错不在你。”提到孟婆,他便往浮黎身后看去,并未见那总是对他横眉冷对、咬牙切齿的女子。 浮黎向旁边移了一步,将江岄的视野暴露出来,他神容冷峻,偏过头,将视线移向忘川,道:“忘川怨灵,确实为我所杀,我所做之事,不会借口推脱。你魂祭之后,守约从东皇钟下飞出,我一路跟到忘川,杀尽怨灵,是我所为,我不觉此为错。” 江岄闻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自己亏欠浮黎太多,不知如何还清。若真有他的残魂附在守约剑上,落入忘川恶鬼口中,早就被啃得一分不剩,他便不再可能再有重生之日。 说到底,浮黎做出这些,都是为了他。这些杀孽,以及浮黎如今隐藏的魔气,令他忧心忡忡,却又不能跟浮黎直接言明。 江岄涩声道:“你父神,绝不会姑息,你……你受了怨灵反噬与雷劫?” 先帝君是出了名的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即便浮黎是他的孩子,忘川一事,他也绝不会偏袒,无论如何,雷劫是逃不了了。三千雷杀,就连江岄身为剑神瑶光之时,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浮黎依旧看着忘川平静的水面,不置一词,似乎不想在此事上再多与江岄讨论。他不愿说,江岄便不再多问了,只是心中暗暗又将这件事记下,日后他自会想办法弄清楚,昆仑镜亦是。 周围星辉已全数收入守约剑身,四下一片黑暗,唯有忘川粼粼的,散发着微弱的光。很快,灵气散尽,这一片便会全数遁入夜色,只有满川摇曳的彼岸花,束灵化妖,融成诡谲的艳红。 江岄伸手又抚过守约,一点一点的描绘剑柄上的腾龙图案,想起过往种种,想起他重生以来的点滴,又想到昔年他同浮黎亦敌亦友的漫长岁月,心间又是一悸。 他转过身,与浮黎并肩,两抹白衣印在水面,不分你我。 “浮黎……”他欲言又止。 浮黎闻言偏过头来,许是周围太过黯淡,浮黎面上琼光如华,竟有几分暖色。 望着浮黎不起涟漪的眼眸,江岄开口想说些什么,指尖突然触到一物,他立时惊醒,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守约剑柄处的金色琴弦缠在他的手指上,似亲近似束缚,那弦极其锋利,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即可做音攻之用,又可作近战绞杀。归虚一战,正是这弦,缠住了风伯飞廉的脖子,绞断了雷神灭杨的右臂。 那细细的触感从指间传来,却似割破了江岄的血脉一般,他用力按住琴弦,忍下情绪。 想到这琴弦为何而来,他心中大动,感到似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喘息,肢体发麻,他第一次有了后悔的感觉,觉得自己不该做出当初的决定,可是,现在想来,已经晚了。 浮黎见江岄面色陡然差极,开口唤道:“江岄?” 江岄闻言微微摇了摇头,粗喘几声,微微仰首,隐下满心的酸涩,对浮黎笑道:“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浮黎面上暖色褪去,一层薄薄的霜意染上眼角,并不能接受江岄这番解释。 江岄不能给他继续问的机会了,他胸口气血翻涌,那股腥甜几乎要从喉间喷溅出来,不能让浮黎担心,他想着,要赶快回去。于是他抓住浮黎的手腕,便大步流星的往川外走去,语气轻松道:“好了好了,快回去吧,我真的累了,哎。” 浮黎跟在江岄身后,盯着他的背,没有多言。 两人没有传阵,以往都是江岄跟在浮黎身后,此次他走在前面,似是很有成就感一般,东探探西探探,似是很有兴致的模样。其实此刻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剑尖上,疼痛不已,但他极力遮掩,他害怕浮黎看出他的不适,害怕浮黎问他原因,害怕浮黎知晓他曾经做了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害怕,他不愿多想,心如乱麻的避开了这个问题。 不管往哪个方向走,他们眼前始终只有一条街道,往东走,脚下的路便成东西走向,往南走,脚下的路便成南北走向。为了隐藏的更好,江岄装出一副极有兴致的模样,好玩的围着浮黎绕去圈来,果然,这路与街景也同他一齐旋转。 周围的妖魔精怪似乎并未受影响,只是盯着两人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一般,带着嘲意。若是江岄状态好,定是要上去跟他们理论一番,可是他眼前一片模糊。 江岄撑不了多久便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的停下来,险些摔倒,浮黎伸手扶住他,以为他是转晕了,面上几丝无奈。 江岄努力稳住心神,掩在袖中的手偷偷束灵打在自己腿上,顿时清醒几分,直起身来,不好意思的朝浮黎笑了笑:“抱歉抱歉。” 浮黎眉目清远、平视前方道:“无妨。”似乎一点也没发现江岄的动作。江岄松了口气,要在浮黎眼皮子底下做什么,真是艰难,还好他刚拿回守约,有剑灵禁制。他敲了敲头,眩晕之感淡去几分,不能再多耽搁了,立指传阵直接回了客栈。 还未进门,屋里便传来了一阵哭喊,穿透力极强,摸得江岄耳尖一痒,他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一回理解了玄光为何每次都忍不住要打华胥,他确实聒噪。身体里的气血灵力冲撞着,仿佛要破体而出,江岄喉结滚了滚,无比烦躁。 “上神,帝君,你们可算回来了,我都要死了,二位便把我的禁制解了把,我不跟你们了还不行吗,我马上就回我的水神殿,呜呜……” 江岄眉头一跳,伸手一把推开门。华胥一脸苦相端坐着,姿势板直,面上已是泪流满面。 江岄吸了口气,饶是他此刻无比难受,也忍不住有几分心疼华胥起来。只见华胥双腿并拢,肩背笔直如同背了刑具一般,头正正的摆着,不能偏过一分,只能用眼角泪光,不停控诉。谁能受得了浮黎这种坐姿坐上一天啊,这要是江岄,必然要强行破禁,受伤便受伤,挨罚便挨罚,他是真的做不到。 江岄怜悯的看了看华胥,抬手一指,禁制立解,华胥又一次,如同烂泥一般摊在地上,这下连扭都扭都扭不动了,活像一条僵死的肉虫。只是嘴中依旧喃喃自语不肯罢休。 “多谢上神,我差点就死了,我要回家,呜呜呜……” 江岄摆了摆手,拂起衣衫就着桌边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手一顿,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禁制是浮黎设下的,然而刚才他随意一指,便解开了。如今他神魂缺损,灵力低微,又是这种状态按理来说,是不可能能解浮黎的禁制。 除非……除非浮黎潜意识里对他全然信任,不作任何设防,他的禁制、法术便对江岄毫无作用,甚至可以随意破解。 只是极其危险的举措,天族帝君,本该无懈可击,一旦给了旁人破绽,若那人生了坏心,浮黎便无力抵抗。 浮黎如此这般,江岄深感无法承受。 江岄看向站在门口神情不辩的浮黎,那人缓步从容的走进来,站在桌前,望着地上的华胥微微敛眉,又低头看向江岄。 两人一对视,江岄心中一惊,忙偏过头去。这情绪一激,他更感到难受,揉了揉眉心,一只手支着额,闭上了眼睛,似是真的累及的样子。 不愿再多想。 好疼、比业火灼烧还要疼痛,怎么会这样? 耳边华胥的碎碎哭叫声平息下来,浮黎施法封住了他的口,他目光呆滞悲痛万分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人,情绪激动的扭了扭身体,这样一来,就更像一条肉虫了。 浮黎眸光扫去,华胥怔住,身形一颤,强忍着酸痛撑着腰从地上爬起,蹑手蹑脚的往门口挪去,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打扰到合眼的江岄。 这寂静反而让江岄有些不适应,他睁开眼,见华胥姿势怪异,神情惨淡,忍不住笑道:“要走就快点走。”这一笑,连四肢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话音未落,华胥风一样夺门而去,又匆忙跑了回来,小心翼翼的合上门,拜了礼,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满室静谧。 浮黎神色柔了几分,拂袖坐下,从灵袋中取出白瓷器具。 江岄笑意未减道:“如今神族,尽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吗?那你可要费心了。”怎么才能让浮黎离开呢?他苦恼地想着,知道自己已快到极限。 浮黎沏着茶,斟上一杯,淡淡道:“广陵尚可。” 江岄脑中浮现出广陵一身整齐的官服,说话做事极为认真严肃的模样,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而后捋了捋额前的须发:“广陵不错,华胥也挺好,总之都是些良善之神,值得培养。” 浮黎递过茶杯,端到江岄跟前,而后收回身形,严肃的看着江岄道:“方才为何心情不佳?” 江岄闻言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心中一惊,手中刚刚接过的茶杯一晃,白瓷倾倒,茶水泼在手上,烫的指尖发红。 浮黎忙握住他的手,以灵力护住,热意与血色顿时化去。他微微垂眸道:“你不愿说。” 江岄额间一阵阵眩晕上涌,合着胸中四肢的疼痛,他苦笑一声,抽回手去,将腰间的佩剑取下,递到浮黎面前。 浮黎双手接过,面上神情严肃,目光无比虔诚,郑重地将守约置于桌上。 江岄看傻了眼,道:“这只是我的配剑啊,你干嘛像拜神器一样。”而后缓了口气,正色道:“你可知,此剑为何名守约。” 浮黎道:“上神之誓。” 江岄抬眼望了望天花板,片刻回道:“的确,瑶光剑神以剑立誓,为守卫邀月而战,至死不休,赋予此剑守约之名,并以守护之道为剑灵,这是六界皆知之事。” “可是此剑有两个剑灵之事,却无人得知。” 浮黎抬起眼,微微有些诧异:“愿闻其详。” 江岄直起身子,双手附上剑身,而后右手指尖拂过剑柄上的金色琴弦,细细捻揉,那琴弦便似一条小蛇般绕在他的指尖,灵气四溢。 他神情微沉,语气藏着一丝无奈道:“这弦,便是我立下的第二道誓言。” 第二十一章 万般纠结 江岄说完这句就没话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到底要不要告诉浮黎,以何种方式告诉浮黎。是故作轻松为好,还是微微表露一些可惜?或者将心绪全然一股脑抛出去? 更重要的是,他搞不清为何在这事上,他会这般犹豫不决。 明明当初他为保护邀月,许下誓言之时,并没有多少想法。 他也从未对浮黎隐瞒过什么,他不是会隐藏情绪的人,除了邀月最后一战,他怕连累浮黎被众神针对,骗他去了别处之外,他与浮黎之间也算是无话不说。 仅仅只有那一次,江岄同浮黎一样,从不屑于说谎。 可是他现在,摸着手指上那根紧紧缠绕着的琴弦,似有千言万语全都哽在喉间,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真是可笑,如今竟也有他江岄不敢之事了。 江岄真的很想笑出声,眼下这情景却容不得他再笑了。胸口的疼痛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每呼吸一下心脏就像被利刃切割般,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强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来的。 对坐那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正目光平静的盯着他,江岄一阵发怵,怕他刚刚真的忍不住一笑出声,浮黎能把他一掌打死。 常听人说帝君浮黎最是辞严厉色,不苟言笑,江岄昔年并不以为然,只觉得那不过是浮黎的一副假面,戴的久了,便跟真的一样。 可惜骗得了旁人,便骗不过他。昔日江岄闲来无聊之时,总喜欢故意逗弄他,看他面上冷淡破碎,就觉得十分有趣。 此刻,浮黎明明如往常一样,神容清冷,面无表情,甚至连眼尾也没有一丝红迹,江岄却能感觉到,这不是假面。 浮黎是在认真的、专注严肃的、等着江岄继续把事情说下去,不容他任何逃避。 沉默太久了,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江岄实在被盯得坐不住,他正了正衣襟又抚了抚袖子,而后硬着头皮,哭笑不得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其他……诶诶诶!浮黎你要干什么!别别别!松手松手!!” 浮黎两手一钳,抓住了江岄的手腕,而后合在一手,像拎兔子耳朵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拎了起来,按在一边的墙壁上。 江岄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只瞪大了眼,一脸惊恐的看着浮黎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他既害怕浮黎发现他的异样,又惊讶于浮黎对他如此动作。 “以何为祭。” 浮黎淡淡开口道,这一声,犹如恐吓。 靠的实在太近了,江岄连气都不敢再喘,脑子更是一片空白。一呼一吸间,全是那人身上清冽冷淡的气息,夹杂着一丝茶香,江岄简直要晕过去。搞不清现在身在何处,又怎么会弄到这般境地,眼见浮黎那张白璧无瑕的容颜近在眼前,甚至他的鼻尖,都要戳到江岄脸上了。 江岄一颗心,咚咚咚,跳的极快,根本不受控制,似是马上要从他的身体里逃出来一般。 他无可奈何,窘迫至极,一张脸涨的通红。身体内部传来的痛楚都抛之脑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浮黎身上。 江岄转了转手腕,试图挣脱,浮黎明明不算用力,他却死活动不了半分。 再这样下去,他可真的要疯了。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求饶道:“好了好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话一出口,他便一副惨色,作生不如死状。想他瑶光剑神,当年何等风光,居然有朝一日,被人用这种方式,逼得服了软。 见他颓然如此,浮黎僵神半刻,手一松,将他放下来,然后退了两步,颔首,不再看江岄。 江岄反倒抬眼看他,灯火悠悠中,浮黎身形半隐,竟有几分心伤之意。浮黎在不高兴什么?!明明该生气的是他江岄好吗。江岄心中暗暗气道。 “……抱歉。” ……好了,什么气都没有了。江岄本来就没什么脾气,耳根又极软,听浮黎这么说,瞬间又泄了气。 他摇了摇头,瞥了浮黎一眼,又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负起手,在房间内来回踱了一圈,脚步渐渐平稳了下来。 那股诡异的羞耻感平息下来之后,江岄又陷入痛苦与烦恼之中,他几乎已经快要习惯那种慢慢蚕食意志的痛楚。 琴弦一事,如何说,怎么说,以何种方式说。他现在恨不得一头扎回绝迹黄土之下,钻进去,再也不出来才好。人活着,总是有这么多的无奈,做出的事情,报应也早晚会反噬回自身。 江岄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浮黎怎么能知道呢,他若是知道了…… 知道了,又会怎么样?江岄愣了愣,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就在这事上钻了死胡同一样,浮黎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这只是他自己的事啊。 他究竟在在意些什么呢? 眼见江岄思绪都不知道飘到哪去了,浮黎开口了。 “刚刚是我不好,你不愿说,我不会逼你。”语气竟有几分安抚之意。 很有效果,江岄立时松了口气。他回身看去,见浮黎一如既往般清冷绝尘,眉头微微舒展,心中茅塞顿开,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柔声回道:“好。” 又坐回位上,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微凉。 忽略了心中隐隐作乱的某种心情,江岄又道:“给我点时间,等我想通了,我一定会跟你说。” 浮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闹了这么一出,江岄真是筋疲力尽,他伏下身子,强忍着那股疼痛感,趴在桌上卸了自己的五识,沉沉睡去。 双眼一合,前程往事便入梦而来。 九仙山上,终年白雪皑皑,茫茫一片耀目的白中,一块巨石矗立于山顶。 此石长相奇特,大可顶天,虽头重脚轻,却能直立不倒,巨石两边,各有神纹竖直而上,将其分割成正反阴阳两面。正面为褐红,上有木纹图案与金光点缀,此为阳石,探之可观前世今生;背面为玄黄,刻有几幅精美的壁画,高山流瀑、古木枯枝、飞禽走兽,此为阴石,照之可查天定姻缘。 一白衣男子,长发飘飘,提剑上山,踏着风雪而来。 他站定于巨石前,先是前后绕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立于其背面,聚起灵力,口中念咒,一掌破开封印。 巨石轰然褪色般渐渐变为透明,只留两道泛着金光的神纹,如门框一般,对着男子敞开。 白衣男子不假思索,抬脚便踏了进去,一边说着:“这禁制,还能拦的住我?呵呵”语气虽有些狂妄,但极具少年之感。 一阵眩光之后,巨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男的身影子消失不见,只留下几道极浅的脚印,没过多久,被纷纷扬扬落下的雪,填埋。 巨石内,飘着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文字符号,像无数闪烁着的星光一般,将周围照的金光一片。 那白衣男子,站在光下,手中长剑并未松懈半分,握的极紧,面上却是一片轻松温和的笑颜。他抬起手指向某个字符,那字符便飞到他的手中,他聚灵一探,字符瞬间消失。 他颇为失望的摇头叹气道:“这什么鬼禁制,连这都看不了,我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就想看看浮黎与那夜神之女,到底有没有天定姻缘。哎~” 说完这句,他摆了摆手,继续用灵识翻找着。 良久,他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面上表情有些难看,他又以指聚灵一个一个点过去,口中念叨着什么。 可是,再也没有任何文字符号飞落到他的手中。他神色微微有些惊讶,目光一冷,不死心的继续探查。 又不知过了多久,三生石外风雪已停,一道蓝光破空划下。 石内,白衣男子面上笑意荡然无存,只站在金光之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数道凌厉的剑光在结界之外斩下,震的石内动荡不安,白衣男子猛地抬起头,从结界中抽身而出。 一片冰天雪地中,一位同样身着白衣之人,冷冷地盯着他,手中合着一把滴着雪水的伞。 第二十二章 反噬吐血 两人面对面,如照镜子一般,对视良久,面上皆是霜雪之色,一片冰冷。 一阵寒风吹来,卷起一地的碎雪,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之声,像是有意打破这片平静。 先来的那位白衣男子头发衣摆被吹乱,随风飘飞,颇有几分飘逸之感。 对面那人,依旧峨冠博带,凛凛不可冒犯的样子。寒风不断地从他身后袭来,却不能撼动他半分。 蓝色剑光如骤雨一般,在巨石之外,密集的朝着结界有规律的攻击着,试图找出破绽来。 过了半响,白衣男子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低下头叹了口气,眉眼冷意化开,而后抬起头来,对那人笑道:“太子殿下。” “论术法,你可不如我,别白费力气了,有我在,这结界,你便破不了。”语气带着几分恭敬谦和之感,说出的话却无比嚣张狂妄。 而被换作太子殿下的那人,根本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的盯着那白衣男子,并未停下攻击。 他一言不发,向前走近几步。 白衣男子神色一变,手中长剑注满灵光,握的极紧,锋芒毕露。 一步、 两步、 眼见那人已到眼前,白衣男子叹了一口气,腕间一松,长剑点地,再没有任何出剑之意,灵力收回,往后退了几分。 他抿了抿唇,勾起一丝咬牙切齿的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太子殿下闻言,停下了逼近的脚步,回道:“拦你。” 锵的一声,白衣男子猛然一把将长剑收回腰间剑鞘之中,抱着手,似怒似叹地噗笑道:“拦我?我都说了我对你心上人没有半点想法,你却不信我,我若不做出点什么来证明一下,怕是早晚会死在你手上。” 太子殿下眸光有几分冰雪消融,犹豫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染了几分颤意:“抱歉,你的伤......如何了?” 白衣男子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直视那人的眼睛,极为气愤,他眉眼凌厉,急声道:“现在来装好人了?!” 然而,一撞进那沾染歉意的眸光里,他愣是再说不出半句难听的话来,泄了气一般,只无奈的摇了摇头,眉间舒展,低声道:“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你也不必再跟着我,我不会再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丝凉意滑进他的背脊,透过皮肤传到心间,他不禁冷的一颤。 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不知何时,雪又纷扬飘下,地白风色寒,银装素裹,纯净如斯,不显半分妖娆。雪势骤然变大,不再如柳絮一样轻柔,反倒像倾倒的沙堆一般,一拥而下,分外沉重。 然而,这伞,不过一丈之宽,却将白衣男子全然护下,感受不到半点凉意。 那人已站在他的身旁,雪花如蹁跹的白蝶,落在他梳理的极为整齐的发冠上,化成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面容滑落,沾湿了衣襟。 白衣男子忍不住靠近了一点,这伞太小,撑不住他二人。 一片静谧,雪花依旧纷然飘落,兀管那人间悲喜,兀自寂静洒落,兀自清冷重叠,兀自漠然堆积,在这茫茫天地间,连绵不绝,无休无止。 时间停滞仿佛,一切恩怨都被埋葬。 “你信我一次。”那人比风雪更冰冷清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白衣男子又是一个冷颤,偏过头刚想说些什么。 目光却瞥见,他胸口的衣襟被血染成暗红,一把泛着蓝光的长剑没入其中。鲜红的血如断线的玉珠一般,一股一股冒出,浸透了衣衫。 嗒—— 滴落下来,如一朵殷红,璀璨的夕颜花,凄静的绽放于雪地中。 一滴, 两滴, 污了这一世界的白净。 身侧那人举着伞消失不见,白衣男子倒在血泊中,面带着绝望的笑意,很快被风雪掩埋。 江岄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几乎要习以为常,他撑起身子,缓缓坐起来。 还未等他坐稳,突然喉咙一痒,他猛烈的咳嗽起来。几声之后,他面色苍白的捂紧嘴,左右环顾一圈,不见浮黎身影,才敢继续咳出声响。 一股腥甜之气翻上,他一口鲜血喷溅到床上。 眼前亦是血红一片,头晕目眩,耳间鸣鸣作响,江岄颤抖着伸出手,聚起所剩无几的灵力封住了胸口的灵脉。 胸中郁结之意,方淡去几分。 他心道,这反噬,居然真的应验了。 江岄面无表情的呆坐在床上,像被人摄去魂魄的傀儡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指动了动,神情悲戚,倒在床上,蜷成一团,双手抱头。 江岄想,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残忍、失去、流血,以及无助到只能同归于尽的绝望,对他而言,早不知经历多少遍。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到命运不公。 为什么,他就不能得到上天哪怕一点点的仁慈。这一生,都如逆水行舟。 脑中浮现无数悲痛的过往,销烟战场,邀月灭族,献祭神魂,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 可是这些,都比不过琴川之上,浮黎刺来的那一剑。 其实,刚刚那梦,并不完全真实。三生石外,浮黎并没有再伤他,他们最后撑着伞,走下九仙山,约定再打一架,便了了这些是非恩怨。 他记得,他明明是笑着,离开三生石的。却依然不可避免的,成了噩梦。 江岄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介意。 情之一字,何其伤人。以前他不懂,等他想懂了,却发现他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三生石定天下姻缘,有生便有死,情亦有轮回。 万家之名,不分种族,不谈贵贱,皆囊括其中,却偏偏,将他排除在外。 江岄掩面,一阵好笑。 他本来就是应劫而生啊,天煞孤星的命格,亲情、友情、爱情,半分沾染不得,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唯一曾经认定的好友,也为了一个女子,与他决裂。若不是那一剑,伤的他修为受损。他怎么会无力抵抗神族对邀月的发难。若不是,三生石早已定下他的命运。他又怎么会想到,要以情为祭,换来这琴弦杀器。 他现在就是个断情绝爱,根本相信不了任何人的冷血之人。 七情六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人间疾苦,于他而言,更是多余。舍了便舍了,也没多少可惜。 最可怕不过适应,从麻木到不仁或无觉,直至身死,他的心都没有再感到痛苦。 他只怕那人,又对他好。 他只怕,他心里是真的恨了那人而不自知。 一道蓝色剑光闪过。 江岄抬起身来,双眼模糊,看不清楚,却知道是浮黎回来了。 他伸手想要把染血的被褥藏起来,灵力却被反噬过多,聚不成形。 浮黎急急落地,眼前正是一片血泊中,江岄七窍流血、无比惨淡的模样。 哎,怎么每次他狼狈落难之时,浮黎总是在跟前。 第二十三章 玄光华胥 浮黎犹如冰冻一般,身形僵住,面上结了一层霜。 见浮黎没有动静,江岄微微偏过头去,眼前仍旧是一片朦胧的血色。透过那红,他看见了浮黎几近可怕的神情,以及他身上令人胆寒的杀意。他站在塌边几步之外,一动不动,眼中黑气萦绕,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长剑微微颤动,散发着森寒的锋芒。 若非江岄知晓天族帝君邪不侵体,他都要以为浮黎要入了魔去。 不能这样,江岄心中担忧,努力地想要支撑起身子,看看浮黎到底怎么了。然而胸口突然撕裂般疼痛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刀搅碎了,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 又一口鲜血从喉咙涌出,溅到浮黎身上。 浮黎上前两指一并,在江岄胸口点穴,封住血气与灵脉。 江岄见他动作如此熟练,不禁有些想笑,可惜,实在笑不出。呼吸都是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这反噬来的怎么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他才刚刚拿回守约剑啊。 置于这反噬为何会应验,江岄只闪过一点疑惑,心底便直接避开了这个问题。 突然一股清冷的茶香之气扑面而来,一片模糊中,浮黎欺霜赛雪的容颜直逼眼前。 不妙!江岄心间警铃大响。 浮黎一个翻身,白衣翩飞,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定定的盯着他,眸色极深极寒,藏着江岄看不懂的情绪。 江岄双眼瞪大,一脸不可置信。这什么鬼姿势,浮黎吃错药了吧!? 他连气都不敢再喘一声,生怕任何一点不当,便会引来浮黎更加奇怪的举动。思绪千回百转又瞬间空白,愣怔之后又是一阵胡思乱想,来来回回,直教他头痛欲裂。 而浮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死死盯牢了他。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面对面地瞪着眼。 眼见气氛愈发诡异,江岄当机立断地开了口:“浮黎。” 浮黎并未回应,依旧盯着江岄面上不放,只握住了江岄的手腕,不断注入灵力,为他护住神魂。 纯净深厚的灵气一点一点摄入神魂,聚集运转,未有任何排斥感,这些天来,江岄的身体早以适应浮黎的灵力,仿佛彼此一脉同生般。 江岄心下叹气,方才那种怨天尤人的愤怒与绝望慢慢平息下来,直至消亡。他望着浮黎坚定冷然的脸,眯了眯眼睛。 即便后悔,又能如何,木已成舟。更何况,谁能知道他做出的,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他当初,何尝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 一切都是为了,邀月。 不多久,江岄感到头目清明了许多,血雾淡去,他眨了眨眼,便正正迎上了浮黎那双清冷绝尘的眼眸。刚刚平静了几分的心神,又泛起波澜。 他极力压下那股熟悉的羞耻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无碍,浮黎愿意如何便如何,只要他高兴就行。江岄这么劝着自己,心却打起鼓来。 浮黎实在是长得太好,虽不似女色缠绵,却自有动人之意。他绝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华胥、玄光,对了,还有广陵,他们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除了那个看走了眼的乌云珠,这六届之中谁能拒绝浮黎呢? 况且江岄绝不是因为看浮黎迷了眼才在身下一动不动,他是受了反噬,灵力周转不灵,眼下虽神魂安稳,却依然十分虚弱。 他绝不是,因为浮黎才不反抗,而是他根本无力反抗。 几番自我安慰之后,江岄总算是冷静下来,浮黎却不想他如愿似的,近乎透明的双唇上下一分一合,一句无比惊骇的话从口中脱出。 “以后我同你一起入寝。” 这话轻描淡写,语气平稳缓和,似不掺一点情绪。 江岄倒也习惯了浮黎突如其来的奇言怪语,没有过多的震惊,只有些忍无可忍,苍白的面上显出了一点红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浮黎闻言低下头,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江岄感到手腕一松,浮黎已起身,一脸面色从容道:“我同你一起,你不会有魇症。” 原来是怕他又做噩梦,见浮黎不再压在自己身上,江岄轻松了几分,喘了几口气,对浮黎笑道:“那好啊。” 浮黎偏过头去,双眼微合,不辩喜怒。 江岄盯了浮黎一会,实在弄不清他在想什么,都应了他了,他倒好,又一副不理人的冷淡脸。 真是君心难测。 灵力渐渐安稳下来,江岄转了转手腕,灵脉充盈,于是抬指一点,拂去了身上的血迹,鲜血化为一缕缕光晕从被褥上,衣襟上浮起,汇集,交融,随后凝成一颗血珠,落在手心上。 浮黎撇过一眼,道:“留有何用?” 江岄从胸口衣襟处取出灵袋,将珠子塞了进去,然后在浮黎面前晃了晃领袋,扯起一抹笑,道:“我这血珠可有大用处,以后你就知道了。” 神魂越全,灵力越高,琴弦反噬便会愈发强烈,是以忘川取回守约之后,才会突然爆发。倒不如干脆将一部分魂魄分割出来,藏在血珠里,魂魄不全,灵力不足,下一次再发作之时总不会再这么狼狈,虚弱一点便虚弱一点,有浮黎在身边保护他,能有多大风险,他也不需要自己动手打架了。 想到这里,江岄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浮黎态度更好一点,毕竟他护了自己一路,之后还要仰仗他继续照应着,便扬起笑脸对浮黎道:“浮黎,我.....” 话未说完,只听嘭的一声,惊的江岄侧眼看去。 一团红衣破门而入,携着凌厉的剑气,将浮黎的禁制撞得猛烈晃动。 来人正是玄光。 江岄连忙撑起身来,拉住浮黎的衣袖,生怕他一生气,又一剑将玄光击飞出去。 浮黎面无表情的坐在榻边,未动分毫,任由江岄抓着。 感觉到他心情不虞,江岄心中不禁为玄光捏了把汗,怎么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情谊,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面上挂着笑看向玄光那处,只见玄光依旧是那日的着装,却有些衣衫不整,胸口大敞,一片玉色。 他半跪在地上,以剑撑着身子,漆黑的长发垂在地上,面上是一片空白,瞳孔失去了神采,微微溃散。 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惊吓。 江岄从未见过玄光这种样子,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两步走到玄光面前,轻声唤道:“玄光?” 玄光抬起头来,满脸茫然失措的看着江岄,颤抖道:“江岄......我.....” 而后他声音一顿,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偏过头,目光越过江岄,看向了依旧端坐在榻上的浮黎,眼尾的吊梢红没了平时的张扬,显出几分惧意来。 他道:“兄...兄长......我...我做了一件错事......” 听到玄光居然唤浮黎兄长,江岄眉头忍不住抽动两下,知道这错事不会小了。放在袖中的手搓了搓,心中千回百转想着怎么为玄光说情。 i 浮黎闻言神色一凛,冷冷道:“何事?”语气绝不是平时对江岄的那种平和,霜寒意甚。 玄光却咬了咬牙,跪在地上一个字不说,撑着身子的剑颤动不止。 江岄在两人之间站了片刻,看看浮黎又看看玄光,这两人没一个打算再开口的,他心下担忧玄光,便咳了两声,走回榻边,坐到浮黎身旁去。 浮黎的目光移回了他身上,不再冰冷的盯着跪着的那人。 江岄理了理衣袖,对玄光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玄光闻言手中的剑剧烈颤动起来,撑不住身形,一个跪趴在地上。他似是有些愠怒,一把将剑插回腰间剑鞘之中,又端端正正的跪直了身子。 他道:“昨日,我回来,同...同华胥...喝多了酒......” 江岄一听这话怒意隐隐翻起,心道华胥多好的一个孩子,玄光怎么能带他喝酒。 “继续?”浮黎淡淡开口。 玄光攥紧了拳头,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咬牙道:“然后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江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实在是太过突然和意外,他呆呆道:“......什么?” 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吧,他安慰自己。 没有人给他回应。 眼前几道蓝光,承影裹着杀伐之意扫下,江岄顿时惊醒,抬手一丝琴弦飞出,将剑芒绞缚住,收成一束,对浮黎道:“等等。” 而后又转头盯着跪在地上的玄光,像个老母亲一样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清楚了吗?” 玄光一脸死灰:“是我喝多了。我根本没有意识,我......我以为是我的情人来了,结果一醒来发现是华胥。” 玄光居然有情人?江岄猛吸一口气:“那你可...对华胥有意?” 这次玄光回答的很快:“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懦弱无能只会拖后腿的废物。”毫无掩饰的嫌弃与厌恶。 江岄这下心中怒火滔天,险些背过气,再说不出话来,他穿上鞋子,不再管屋内的两人,越过玄光,快步走了出去。 他要赶紧去看看华胥怎么样了。那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怎么能被玄光这样一个人渣玷污了。 然而不需要他去了。 刚踏出一步,他便看到,华胥,头戴金冠,身着青衣,颓然地靠坐在房门边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 他今日穿的极为整洁端正,连平时最常佩戴的那些叮叮当当的玉饰都没挂上。 江岄不知道他是因为昨晚发生的荒唐之事,还是因为听到了玄光的话才如此伤心,像是完全失去了光亮,眼睛一片晦暗。 他不该是,这幅模样。 第二十四章 人族鬼魂 江岄又怒又气,如今的神族是怎么回事,怎么各个都有男男之好,先是朱雀东篱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现在玄光和华胥喝了点酒又搞出这种事来。玄光居然还有情人,他简直不敢相信,玄光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江岄虽说有些离经叛道,但他一直恪守本心从未堕落,也不算是一个坏榜样,加之浮黎严厉的管教,玄光怎么也不会长歪成这样。 看着坐在房外半死不活的华胥,又转头望了望跪在房内浑浑噩噩的玄光。江岄又是一阵眩晕,抚了抚额,险些站不稳。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还要为这样的事情分神担心,怒火在他胸中翻涌,面上却出奇的安静,只有额角跳动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 无论如何,这事玄光必须有个交代!想到这里,江岄摆了摆衣袖,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来,对浮黎道:“如此,便为他二人赐婚吧。”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他虽然百般提醒自己,还是无法避免的迁怒了浮黎。 浮黎神色淡淡的看着江岄,未置一词。 玄光闻言,瞳孔一缩,大惊失色,转头对江岄吼道:“不行!你在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同意。” 江岄冷笑一声,面上一片凉薄,他眯起眼睛盯着玄光:“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同意。” “你!”玄光愤怒的脸扭曲成猛兽一般,燃起火来格外恐怖。 浮黎一个眼神扫到他身上,他背脊一凉,抽了抽面部肌肉,偏过头去,不敢再说什么,也不再看江岄,又一副了无生意的颓废样。 江岄直直地看向依旧端坐着的浮黎,目光沉沉,正色道:“赐婚吧。” 眼下华胥亲族不在跟前,他既同华胥还算交好,此事他理应为他谋划。江岄心中暗暗疑惑,也不知道当年那些神族都去哪里了,他自重生之后,除了夜神,浮黎这些人,其他竟一个也没见到。现在出了事了,连个出来主事的都没有,还要他亲自出面。 浮黎从榻上起身,负手走到跪着的玄光面前,冷淡的眸光盯着玄光的头顶,缓缓道:“你如何决断?” 江岄倒不怕浮黎包庇玄光,神族帝君最是公正言明,不徇私情,六界皆知。 玄光被盯得手脚发麻,微微颤抖,要背却挺得笔直,似是绝不屈服,他眉头紧锁,咬了咬牙,猛地抬起头对浮黎道:“兄长,此事是我有错,但是你知道我的,我浪荡惯了,我绝不可能对那样一个人好的,兄长,你怎么罚我都接受,别给我赐婚就行,兄长,我求你了。” 江岄长袖一甩,冷声道:“你既对他无意又为何行不轨之事。” 玄光辩道:“我是无心的,谁知道那酒那么烈,我根本没有意识。” 江岄正要继续吵,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摆,他低头望去,华胥挂满泪水的面上一片苍白,他对着江岄摇了摇头,头顶戴正的金冠流苏也跟着晃动。 “上神,算了。”声音有些哽咽与沙哑。 江岄心疼不已,俯身想要安慰华胥,却想到了承影冰寒的剑光,身形一顿,作罢了。 “你做出这幅委屈模样干什么,昨晚那事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你要是不肯,我醉成那样,还能强迫得了你?” 这还是人说的话吗?!江岄实在忍无可忍,箭一般两步跨到玄光面前,挥起一拳砸向玄光的脸,吼道:“你给我闭嘴!” 玄光被这一拳击倒在地,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华胥看着眼前发生的场景,神志都被吓得回转几分,顾不得流泪,颤巍巍的走上前站到江岄身后,看着江岄气的身形大起大幅的背影,又不敢去扶。 喉中一甜,鲜血从嘴角流出,浮黎瞬间出现在江岄身侧,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上灵脉为他输注:“没事吧?” 玄光倒在地上,一脸空白,呆愣了一会,他伸出手指用指腹慢慢摸了摸被江岄打伤的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一双眼眸像是在燃烧着什么,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干笑两声。 “呵呵,你、打、我。”玄光双眼赤红,浑身煞气倒竖,怒火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急需发泄,“为了这么个金漆饭桶,你居然打我!” 玄光跟豹子一样从地上猛地弹起来,眼泪瞬间蓄满眼眶,死死地盯着江岄的脸。 江岄抬头闭了闭眼,压下胸中翻滚的怒意,不再看玄光,怕又被激怒动起手。是他修养不够,竟也有为旁人之事愤怒到剥离理智的时候,可他必须要让玄光知道,用嘴伤害人,是最愚蠢的一种行为。 平息片刻,他偏过身子与浮黎对视道:“我没事,就是太气了。” 浮黎淡淡道:“无妨,我来。”说罢,手掌一握,承影化形而出,蓝色的剑光映照着玄光双眼,杀意四起。 江岄连忙紧紧制住浮黎拿剑的手:“不至于不至于。”这两兄弟到底有没有一个正常的?!他现在要是灵力充足,一定要把他们好好教训一顿。 “你就为了这点事要拿剑杀我?!”那边玄光还在作死。“你要动手就动手,我宁可死也不会妥协!” 江岄脑中已经将玄光拿剑捅成了筛子,这孩子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明明浮黎和先帝君都对其极为严厉,从未骄纵。如此这般,他也不放心华胥玄光二人再纠缠在一起,华胥太过温顺怯懦,不谙世事,玄光又还是个脾气极差,自大狂妄的孩子,确实也不适合。 哎,他怎么弄得跟个老妈子似的,操心这操心那。江岄有些无语,转头一看,华胥不见了。 他如今灵力低微,无法察觉华胥是何时离开的,不过浮黎既然并未拦下华胥,应该没有多大的事。走了也好,不然再听玄光多说几句非人的话,就真的要气绝身亡。江岄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气的动手打人,华胥心里又该有多难受呢。 江岄瞥向正硬着头皮跟浮黎对峙的玄光,摇了摇头,对浮黎道:“都冷静一下,等华胥回来再说。” 浮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收回承影。 这时一道蓝色的灵光飞了进来,像是有意化解矛盾与怒火,在浮黎肩上停住,片刻之后,浮黎道:“忘川有异。” 江岄听完松了口气,终于有正事做了。他深深的看了玄光一眼,叹息道:“你的灵魂太透明了,我都看不到你了。你好自为之。” 而后两指一并,正要聚灵,却被拦下,不解的看向浮黎。 浮黎并没有理会江岄,长袖一挥,阵法启动,将两人传到了忘川边。 原本一片寂静的忘川,此时乌泱泱的挤满了各路鬼魂,他们大多皮肤惨白,双目赤红,衣不蔽体,无精打采,一看便是在这鬼府流浪了很久,丧失了轮回的意志。 江岄浮黎二人落地,脚边是妖异美艳的彼岸花,守约离开此处不过一日,这些花妖竟已重新长了灵来,大片大片,红的艳丽,红的惊人,散发出黑色的妖气。红光掩映下,鬼魂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往前慢慢移动。 江岄伸了伸脖子想看他们要走去哪里,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又眨了眨眼,努力定睛,却被彼岸花的红光刺了一下。 眼睛一酸,他伸手揉了揉,心道他这眼睛是越来越不好,说不定有一天他就真的要同那昆仑镜中的天神一样,眼蒙白绫度日了。 他转头看向站在身侧不发一言的浮黎,道:“御剑上去看看?” 这鬼府如今虽在夜神前辈手下脱离魔族,但妖魔鬼怪混杂,邪气四溢,对神族有天生的压制,他如今受了反噬被迫神魂分割,恐怕无力冲破这禁制御剑上天,只得依靠浮黎。 想到这里,他有些愤愤不平,深觉自己不该这么弱,还是早日重归神位的好,总是这样被浮黎护着,实在怪异。神界如今男男之好如此之多,光他所见已有两例,他虽然知晓浮黎是高风亮节、冰清玉洁之人,还是不免发憷,万一真有什么闪失,他承担不起。他此时心态全然不似在绝迹种花之时,也算是有了点动力。 再者,江岄眼睛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他还要再好好教训一下玄光,神力不够可不行。 浮黎点了点头,伸手在腰间一抚,承影化形出鞘,一道蓝光落在两人跟前。他抓住江岄的手,两人一齐御剑飞向高处。 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停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之后,江岄站稳了身形,低头看去,不免有些惊叹。 彼岸花的红光并不那般刺眼了,刚刚好能看清眼下的情景,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鬼魂正齐齐往忘川边上挤,如同失去了理智一般,个个面上麻木不仁,如同死水,不,这样形容不对,他们本来就是死魂。 太多了,仿佛要挤满整个空间,前面的那些鬼魂有些已经被挤得滚进忘川水流中,但此时的忘川显然是不能渡魂的,除非完全纯净,即便没有守约的剑气在,鬼魂是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洁净的,一下水犹如滚油,却连惨叫声都没有听到就彻底消失了。眼下的忘川哪里是轮回,根本就是焚尸场。 江岄皱着眉头看着这些鬼魂前赴后继的赶着送死,前人的惨状根本没能阻止他们的脚步,像是牵线木偶一样,只收到了前进的指令,其他一概不论。 “怎么回事?为何这些鬼魂会突然往忘川聚集?”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浮黎依然镇定自若,道:“轮回之道开启,本能驱使。” 仅凭浮黎这两句话,江岄隐隐推测,之前守约剑气镇压此处,与幽冥的魔气抗衡,浮黎又杀尽忘川怨魂净化了忘川,善魂淌水过,恶魂不得过,哪怕只有一点点恶意,忘川水也会全然抹杀,不留情面。可人食五谷孰能无疾,哪有那么多不食人间烟火,超凡入圣的纯善之辈。因而千年间几乎无一魂能过忘川,轮回之道被迫关闭。 而他昨日取回守约,忘川失了源源不断的灵气结界,四周魔气重新取得统治权,轮回开启,鬼魂们困在这黑暗中太久了,已无力不能分辨凶险。 江岄心下哀叹,这实在是有些惨,轮回一道只对人族开启,除他们之外,妖魔精怪虽寿命很长,却无重生的机缘,因而只有拼命刻苦修炼,寻求得道的机会,不然一旦到了期限,就真的死的彻底了。而得道则需很多因素,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真正能渡劫成仙的,少之又少。如此一来,各界对人族愈发不满,他们巴不得轮回之道永远封闭,这样才公平。 他处容不下这些鬼魂,这些鬼魂不得轮回,又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黑暗中,饱受无尽的等待与孤独,时间一长,灵气消散殆尽,便成了这副行尸走兽的模样。 江岄实在没想到,当年自己魂祭东皇一死了之,居然留下了这么大的麻烦,忍不住伸手敲击了一下挂在腰间的守约,道:“你看你做的好事。” 剑灵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微微发着金光。 浮黎道:“忘川如今在幽冥境内,我无权管辖。” 第二十五章 轮回开启 江岄叹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好在我如今也算是鬼魂,不属神族,倒是没那么多限制。” 浮黎道:“量力行事,不可逞强。”说完这句,又侧身凝视着江岄,缓缓道:“我会帮你。” 江岄点了点头。 两人御剑穿过鬼林魂海,飞向忘川,江岄远远地看着孟婆站在小木桥上,不知道在和什么人争论,手舞足蹈吵得极凶,而乌云珠一身银色盔甲手握长枪,冷脸站在孟婆身后,戾气极重。 桥下站着十几鬼魂,背影看不太清晰。 “我说了,你过不了忘川,你只要往这桥上一站,这桥就会塌,我废了好大功夫才修了这么点出来,能让你们随便给毁了?”孟婆气急,一张俏脸涨的通红。 那些鬼魂也凶神恶煞的吼着:“你这妇人,蛮不讲理,我们不能轮回,你又没有办法让我们回魂,那要怎么办呢?” “是啊,你不是神吗?你想想办法啊。” “她一个妇人能有什么办法,速速让开,让我们过桥去。” 说着这些鬼魂便挤上前去,想要硬冲过桥,乌云珠长枪一扫,鬼魂跟前的地面炸出几个大坑来,他们便畏惧的往后一推,怨毒地盯着桥上的二人。 江岄浮黎在桥上翩然落下。 乌云珠冷面一化,眉头舒展开来,拱手拜礼道:“上神,帝君。” 江岄对她和善地笑了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怎么?”孟婆猛地转过身来,衣摆翻飞,一脸怒意,惊叫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江岄被这一凶,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消消气,消消气。” 浮黎清冷淡漠的目光瞥向孟婆,裹着森寒之气,孟婆心凉了半截,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怒意,僵硬的行礼道:“上神、帝君。” 哎,浮黎太好用了。江岄心想着。 江岄俯身往桥下看去,忘川水已成染成黑色,水势极凶,一层一层的涌动着的波涛,似千军万马在嘶叫,在奔跑,在搏杀。而岸边仍有鬼魂源源不断地涌入水中,撞击着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卷起满川的黑烟污水。不知到底要过多久,献祭多少魂魄,才能真正让忘川破除洁净之力,让恶魂不至于沾水就死。 就算是连意识都没有了的人族魂魄,也不该是这种下场,江岄撑着桥栏的手攥的极紧,胸中烦闷不已,自责、愧疚、复杂涌上心头,纠结难解。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卸了他的力,将他攥的染血的手掌从桥栏上移开,江岄偏过头看去,浮黎正静静地看着他,目中隐隐藏着忧色。 江岄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情绪,再睁眼时,他扯起一抹笑意道:“别担心,我没事。” “这两位也是天神吧,可怜可怜我们,为我们想想办法吧。” “那悍妇如此恭谨,又唤他二人上神、帝君,一定是神族有威望的大人物啊,我们有救了。” “是啊是啊,求天神救救我们吧。” 那些鬼魂又开始吵吵嚷嚷,乌云珠本就对人族怀有极深的怨恨与恶意,又被他们这般骂作悍妇,眉头直跳,忍了又忍,枪尖在地上磨出几道深深的痕迹,呲呲作响。江岄看她面上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要不是江岄和浮黎在旁边站着,肯定早就动手了。 那些鬼魂恭维之后见他们没有反应,便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窃窃私语的骂着,眼中透出恶毒的精光来。 “这些神个个都是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其实根本没什么本事。” “不是没本事就是心眼坏,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帮我们。” “他们算什么狗屁神,等我回去就砸了神庙。” 这些声音由低到高,剑尖咆哮起来,鬼魂们脸色涨的通红,继而发青,像是马上要爆炸分裂的样子,极为诡异。 江岄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他们个个头发斑白,肥头大耳,五官挤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差别,眼睛确实晶亮有神,应该是刚死不久,他们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深紫色锦衣,衣料甚好,不是寻常人家所有,衣襟处有金线绣成的雄狮,十分逼真精美。 江岄盯着那雄狮,眸光微沉,这是九州的雄狮图腾。邀月最后一战,整个琴川都挥舞绣着雄狮的旌旗,马蹄如雷鸣,血流成河,尸体倒得到处都是,唯有这旗帜,永远倒不尽。 九州士兵,正如这雄狮,个个壮志凌云,不惧生死。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剑神瑶光,即便只有他一人在,想要吞噬邀月,也要付出代价。 江岄正沉思着,突然有鬼面目狰狞着不管不顾的冲上桥来,朝着四人撞去,乌云珠一个飞身长枪一劈,立时将那鬼魂劈成两半,那鬼魂面上还未来得及惊恐,仍是一副凶煞恶毒的表情,就这样摊成两滩废泥,落在桥上,而后化成了黑烟。 剩下的鬼魂惊慌不已,面色陡然发白闭紧了嘴,聚成一团连连后退,直到肥胖的魂体撞上了结界瘫倒在地,他们身后,是不断撞击界壁的僵魂。 “是我设的结界,为保脚下这木桥与这些尚且存有意识的鬼魂。”乌云珠解释道。 江岄转身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做的不错。” 乌云珠仍是一片严肃冰冷的神情,耳后微微发红。 江岄笑了笑,暗道乌云珠果然还是那个小姑娘,而后他转回身,对浮黎道:“幽冥如今归乌姑娘管制,她现在人在这,由她决断便可,我们只需听从她的指令。” 浮黎似是有些不高兴,紧紧握着江岄的手,没有说话,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江岄也不管他又怎么了,拱手对乌云珠笑道:“如此,你便下令吧,有什么困难我同帝君都会帮你。” 乌云珠目光一愣,嘴角一丝诡异的笑扬起,身上的气息变得森然残忍,道:“既然如此,全杀了便是。” 江岄拱手的动作一僵,还未开口劝阻,便听浮黎应道:“甚好。” 心下气急,他一把反抓住浮黎的袖子,直直的盯着浮黎不起一丝涟漪的眼睛,道:“好什么好!他们也是生灵,难道就该死么?” 浮黎偏过头,避开江岄的目光,不置一词。 江岄又转向乌云珠,语气缓和几分,劝道:“这不是把他们杀光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们还是先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对策,好吗?” “是,一切听上神安排。”好在乌云珠还愿意听他的话。 江岄道:“还是你听话,先将这几人带回去。” “是。”乌云珠竖起长枪,在地上重重一敲,几名黑衣士兵应声显形,将地上摊软着的几人拎起,跪下行了礼之后,便消失了。 江岄靠近佩剑的手被浮黎握着,挣脱不出,他瞥了浮黎一眼,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好反手按上腰侧,准备拔出守约来,却被浮黎拦下。 只听浮黎淡淡道:“我说过,你灵力不足,不可逞强。” 说完浮黎便拔出承影,食中两指一并,从剑身抚下几寸剑芒,往忘川指去,两道蓝光如屏障一般,挡在忘川两岸,灵气流转,将黑烟涌动的忘川与群鬼隔开。那些鬼魂仍旧没有停下脚步,只机械的往前撞去,却无法突破。 江岄想这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眼下却也只能这样了,以浮黎的神力,短时间内事态应该不会继续恶化。只希望忘川中的魔气能制住守约残留的灵力,让忘川水早日变回原来的模样,轮回才能真正重新开启。 四人传阵回了昨夜歇息的地方,江岄到时,屋内已不见玄光的踪影,不免有些担心,玄光那种状态,在这幽冥乱跑怕是会惹出事来。 江岄手心微微发烫,为自己刚刚怒急攻心打玄光脸上的那一拳后悔不已,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动手,玄光是浮黎的弟弟,也是江岄的至交。 哎-----玄光华胥那荒唐事一时半会是没法解决的,眼下还是忘川的事情更为重要。 江岄礼貌的抬手请孟婆与乌云珠先入座,孟婆翻了他一白眼,冷哼一声,似是仍未息怒,因着浮黎在此,倒也安安分分坐下了,乌云珠道了一声谢,将长枪置在一边也坐下了。 江岄浮黎一齐拂开白衣入座之后,浮黎取出茶器来,神色自若地沏起茶来。 孟婆笑道:“上神帝君如今是愈发相像了。”语气却不如她面上的笑容那样友好。 江岄故意贬低自己道:“哪里哪里,我怎么能和神族帝君相提并论,不过废魂一只不知道何时就消散了,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就少怼我两句。” 闻言,乌云珠浮黎从两侧一同看向江岄,神色不辩喜怒。 江岄被盯得浑身不舒服,撇了撇嘴,摆摆手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我长得又不奇怪,算了算了,说正事吧,今天是怎么回事。” 孟婆冷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同帝君犯下的罪孽!” 浮黎突然厉声道:“注意言辞。” 江岄不仅为孟婆捏了一把冷汗,她居然敢在浮黎面上这般说道,神色一凛,也正色提醒道:“帝君说的是,注意言辞。”而后瞥了一眼浮黎面上,风平浪静,似乎并无怒色,微微放心。 印象中,浮黎其实不算是易怒的人,他情绪波动的时刻极少,总是端着一副看破红尘、冷若冰霜的样子,从旁人言语作为并不关心。只是江岄觉得这次他重生之后,浮黎确实相比昔年是变了许多,他们二人日日相伴,他自会多顾忌一些他的情绪。 况且,浮黎身上的魔气虽隐藏极深,江岄却能感觉得到那股嗜血的杀意,不免挂心担忧。 第二十六章 前因后果 乌云珠皱了皱眉,道:“我来说吧。” 江岄点头表示同意,孟婆眼下情绪激动,所言必定受其影响不够客观,还是乌云珠比较放心。 浮黎神色清冷的端起茶杯递到江岄跟前,没有多言。 乌云珠正了正神色:“上神,帝君,这次忘川鬼魂异动还要追溯到帝君清缴忘川恶魂之时,忘川被帝君洁净之后变成了一条仙河,奈何桥也因此倒塌,任何沾染怨气的人族鬼魂都渡不过忘川,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滞留在忘川边界一带,人族灵气本就极其低微,在幽冥游荡久了,五感全失,便彻底变成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江岄捏了捏手心,有些愧疚道:“忘川被洁净之事,与浮黎无关,是我的佩剑守约不知为何掉进忘川,剑灵镇压了水中的魔气,才弄成这样的,虽非无心,也是我的过错,不能推脱到浮黎身上。” 浮黎道:“是非功过,不于他人置评。”声音如寒潭冰泉一般,清凉透骨,容不得人反驳。 “是,帝君。”乌云珠虽有些诧异,但仍旧恭敬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追根溯源,眼下这些人族鬼魂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灵气存留,就连怨气也所剩无几,因此即便忘川恢复如初,他们入不得轮回,甚至连困在忘川之中做怨灵的资格都没有。” 江岄忧心道:“可否渡化?” “不可。”浮黎回答了他的疑问,江岄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有失水准。 神有神力施救度之法,仍需人魂自己开悟,这些鬼魂脱离凡尘已久,性灵全失,本体与世间,一入一出,一离一合,再无半点纠缠。就算江岄灵力再强,也搜集不到他们在这天地间存留的意识,自然嫁接不了点化与被点化的桥梁,也不必谈这渡魂之事了。 “帝君所言甚是。有帝君结界阻拦,这些鬼魂尚不成祸患,却也不可拖延太久,我知晓帝君与上神历劫归神之事还未了结,前路不辩凶险,势必不可在忘川过多耗费精力。此事交由我处理,上神帝君尽可放心。” 交给你处理就是杀个片甲不留了,这么重的杀孽啊,江岄摇了摇头,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上神这是不信我?”乌云珠目光瞬间阴沉下来,脸色变得奇差无比,身上魔气四溢,略有红光。 江岄被她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这乌云珠怎么说变就变,实在是可怕,还是要想办法净化她身上的魔气和对人族的怨恨。 乌云珠偏了偏头,站起身来,靠近江岄几分,一双空洞的眼瞳直直的盯着江岄面上,诡异阴邪:“那上神是何意?”语气隐隐有逼迫之意。 浮黎也拂袖起身,长臂一展,白袖翩飞挡到江岄跟前,隔断了乌云珠的逼迫,厉声道:“乌云珠!”若非这是女子,又是德高望重的夜神长女,恐怕浮黎已经动手。 孟婆见三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嘴角一抽,也不知道他们犯什么病,顾不得再生闷气,猛地起身手插着腰怒道:“都在干什么?还想不想把事情解决了?!把我带到这看你们打架吗?都什么时候了,等帝君设下的结界被鬼魂冲破了,我好不容易搭的木桥要是被踩踏了,我就跟你们没完,你们知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多少功夫才从六界各处搜集来千年......” 她尖细高亢的嗓音几乎要把江岄的耳膜刺穿,一阵头晕目眩,他承受不住的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近乎恐怖的声音,低下头却发现桌上的白玉茶杯被声浪震的直晃,眼看便成倾倒之势,江岄想浮黎这茶具日日带在身边,必定十分珍视,若是滚到地上,摔碎了或者留下裂痕的话,着实可惜,便伸出手将这茶具扶住,茶水飞溅出来泼在他的手上,顿感热意倒也不算很烫。 正对峙着的二人见他被茶水烫到,神色皆是一变,风雪立歇。 浮黎一把握住江岄的手,拿到眼前仔细查看,见他指尖微微泛红,眼尾便染上了一尾明显的红迹,脸上也现出一点微微的忧色。 浮黎倒是旁若无人并不在意,江岄尴尬不已,那股熟悉的羞耻感又泛上脸来,通红一片,他转头僵硬地对孟婆扯了一点笑来,却见孟婆仍沉浸在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里,苦水倒了一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江岄眉头紧紧的跳了跳,转回头拧了拧手腕,果然挣脱不出,便不再做无谓举动,看着浮黎轻声笑道:“我没事,又不是泥捏的,沾点水还能化了?”极力安抚身边那人的情绪。 浮黎这也太大惊小怪了,简直把他当成小姑娘一样,江岄想了想,打了个寒战,背上直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抖了抖身子。 浮黎充耳未闻,只双眼微垂,掩住了深情,手上不断用灵力为江岄指尖修复,动作十分温柔。 江岄看了眼自己的手,就那点温茶留下的红迹早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浮黎在固执什么,罢了,他愿意浪费灵力就浪费吧,江岄早就想通了,只要浮黎高兴就好。 他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拉着浮黎的衣袖让他坐下。 乌云珠死死地盯着浮黎江岄紧紧相合的手,像石化一般,僵站着不动,待她回过几分神志来,目光呆滞地勉强开口道:“抱...抱歉......” 孟婆还在絮絮叨叨,虽声音不再那般刺耳,却也可比敲锣打鼓之势了,乌云珠未用灵力传音,江岄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招了招手让她也坐下。 浮黎一道灵光罩在孟婆身上,结界设下的瞬间,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江岄耳间一软,松了口气,看了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进结界的孟婆,心下不免偷笑,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发火呢,算了,眼下能安宁片刻便好,他是真熬不住了。 哎,同样是话多之人,华胥就显得格外可爱些。 也不知华胥玄光都去哪了,两人闹成那样,江岄又担心起来,暗叹他可真是操心的命。 乌云珠声音有几分颤抖,显然是还未完全平息,继续道:“上神、上神既然说再、再想想办法,鬼魂作、作乱之事便先放一放。” 江岄点了点头,应道:“好。”总不能真依了乌云珠和浮黎的意思,人族鬼魂并无过错,也并未为祸,不至于剿灭。 乌云珠歇了几口气,面上神情恢复几分平静,沉声道:“那十几刚死之魂,我也不知从何而来,人族其实已有千年再未有亡魂流入幽冥了。” 江岄其实很想问那些被乌云珠同其手下魔兵杀死的人族魂魄都去哪里了,但是见她面上神情刚刚稳定下来,现下实在不是提这事的好时机。 因此他只作疑惑状问道:“这几千年间,人族都再也没有自然老死之人么?” 乌云珠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浮黎一眼,嘴唇动了动,又合紧,像是在征求浮黎应许一般。 江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浮黎正全神贯注的抚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眉宇间十分冷淡,手上的动作却是无比的轻柔。他眼也不抬,淡淡道:“无需顾忌,但说无妨。” 得到应许,乌云珠便又开口道:“千年前,六界皆以为忘川之祸,缘起帝君,因此要求先帝君严惩帝君,人皇那畜生更是趁机召集人族众人日日祭神祈愿,痛斥帝君此举害的人族不得轮回,势要讨个说法,先帝君刚正不阿,并未偏袒帝君,然而重罚之下,人族仍旧不肯罢休。先帝君只好许下上神之誓。” 又是上神之誓,江岄一听到这个词便觉头痛,这东西虽然好用,但是代价极大。不过乌云珠这说辞实在有失偏颇,轮回关闭对于人族来说实在不是小事,这关系到人族生死存亡。莫说凤栖梧,就是自认为大义凛然光明磊落的江岄也绝不会在此事上轻易让步,怎么也要让神族应许一些可图之利,方可为人族发展谋划更多。 “帝君以神力应许人族长生不死,直到忘川轮回重新开启。” 江岄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如今的人族是几经灭世之后天地自然产生的生灵,他们经过天道的挑选磨炼,才得以在世间生存,所有的特性都是安排好的。 正是由于他们寿命极短,才有忘川的存在,才有轮回的意义,生生死死,人族灵魂经过百年历练又重新投胎成为另一个人,像车轮一样转动不停,循环不已,生死相续,无有止息,方成人间。 而忘川被守约剑灵洁净成仙河,使得人族灵魂不得轮回已是背离天道,先帝君又以上神誓约强行延长了人族的寿命,这样长生不死不得轮回的人族,已经算不得是人族了。他们本就灵气浅薄,极易沾染邪气,原本百年灵魂洗涤一次,还不能完全保证全是善辈,如今长生不死,灵魂不净,七情六欲浸染全身,理智被啃食殆尽,哪还能有一点善念存留于心。 江岄想起在忘川木桥下见到的那几个怨魂,个个眼神阴毒无比,身上黑气缭绕,看起来比幽冥的魔兵还要更邪恶几分,这样的怨魂,就算忘川恢复正常,也断不能让其再次回到人间。 江岄心中忧叹,人生来本非大恶,即便中途迷了心窍走了弯路,仍有救赎的途径,但若毫无悔改,这罪孽亦不会因人生岁数的不同而有所减少,只会愈来愈多,消磨人心,直至再无一丝愧意,习以为常,这人,便是彻底废了。等他死后到了忘川,便会被怨灵拉下去成为其中一员。 没有道路,没有希望,忘川之水是他们唯一的归途。错一步没关系,一错再错就是自作孽,用罪恶制裁罪恶,便是忘川。 江岄原本最痛恨这类罪孽深重、心安理得之人,可是这事却因他而起,若非他的佩剑破了忘川的魔气,就不会有眼前的困局。 第二十七章 人族之祸 乌云珠似是有些高兴,眼睛微微眯起,一双黑瞳亮起幽幽的光来,冷笑道:“无需多久,人族必定大乱。” 是啊,活了千年以为自己已经长生不老的人族,突然间失去了这份恩赐,寿命又缩短回百年,时间流逝起来,只能数着为数不多的日子过活,必定人心惶惶。 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得到了又失去,总是有缺憾,但没有人会选择沉默不覆,心甘情愿的接受命运,当人族看到自己的渺小,认为除了永恒的岁月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抛弃的时候,便会想法设法的去得到,过度膨胀的欲望将会带领他们坠入深渊地狱。 江岄这样想着便看向浮黎,如今他未归神位,无权插手六界之事。不知浮黎身为帝君,该如何应对。却只见浮黎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表情,便主动问道:“浮黎,人族那边该如何。” 浮黎抬起头来,神情十分严肃认真,他郑重而又夹着几丝温和之意地回应道:“人族之事,神族无权插手。” 江岄正想反驳些什么,乌云珠却劝道:“上神还是和当初一样,同情弱者。” 只这一句,江岄便泄了气来,无力应对。他为剑神时,为了自保杀了多少神族,又为了邀月子民杀了多少人族,根本数不清。他何时真正同情过弱者,他只是为了保护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物,而这就叫作自私。 他如今又有何脸面央求浮黎为人族之事出谋划策。 “罢了罢了。”江岄摆了摆手,不再管人族之事,毕竟他如今有心也是无力,他现在连魂魄都快护不住了,还有心思想着人族,真是高看自己。 “上神若真能想通,也是好事。”乌云珠说完这句便站起身来,拿起长枪背回身后,拱手对二人道,“上神、帝君,幽冥还有其他琐碎之事需要处理,我先走一步,忘川那边若上神、帝君想到了解法,传术通知一声便可,我随时待命。” 江岄一掀白衣,也站起来,温和的笑道:“去吧。” 乌云珠像是被这笑晃了眼,微微愣神片刻,随即重重的点头称是,一道光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江岄又转头看向被浮黎困在禁制里的孟婆,她双目瞪得老圆,一张俏脸因为极度的愤怒显得有些扭曲,龇牙咧嘴地不知在骂些什么,她挥舞双手不停地拍打着界壁,激起阵阵蓝光,企图引起界外二人的注意,可惜纵使他费尽力气,也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来。 见孟婆这幅模样,江岄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忍,抬指想要解了禁制将其放出来,可又不太愿意再听孟婆刺耳的嗓音,顿了顿,又放下了手。 浮黎知他为难,长袖一挥,两道灵光划去,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将整个禁制连同里面封锁着的孟婆一齐举起,飞出门外。 孟婆被带走之前,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刺了江岄一眼,吓得江岄心中一跳,结界又不是他设的,孟婆那样看他干什么,这女人不敢凶浮黎,就会欺负他。 这两人一走,江岄感到清净许多,他站着发了一会呆,脑中纠结着太多事情,感到头大。 发觉又有清凉纯净灵力沿着指尖的脉络流入心魄,他低头一看,浮黎竟一直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江岄就势在浮黎身边随意坐下,任由他继续抓着。 他同往常一样,一手支着额,侧脸认真地看着浮黎,突然精珠一转,他开口调笑道:“你可真是宝贝我啊。” 这话一出口,浮黎像是被雷击了一样身形一颤,猛地松开江岄的手,站起身来,椅子倒在地上嘭的一声响。 江岄惊慌失措,目瞪口呆地看着浮黎,暗道过了过了,这下可好,把浮黎刺激成这样。 浮黎面上极力忍耐,额角的青筋一缩一缩的跳动着,胸口也微微有些起伏,他双眼微红,却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手握成拳死死攥在袖中。 看起来像是想要一剑捅死江岄的样子,江岄不免有些发怵,挠了挠头,决定先发制人,他尴尬的哈哈道:“我就开个玩笑嘛,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哈哈哈。” 说着还伸手轻轻推了浮黎一下,装出生气与不满来。 浮黎纹丝不动,依旧冷冷的看着江岄,也不说话。 江岄见他这幅不冷不淡的模样,也有点脾气上来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又是反噬吐血又是忘川灾祸的,华胥和玄光还搞出那种事来,他真没一刻安心过,他从来不是聪明的人,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去揣测别人的心思,更何况,浮黎的心思,谁能看得透。 谁有本事看透找谁去,他不伺候了。一天天的,就跟他江岄怕了浮黎一样。笑话,瑶光剑神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了。不就说了句调笑的话吗?旁人听得,他浮黎就高贵了? 他嘴角一沉,看都不看浮黎一眼,站起身来拂袖大步离开了。 行至鬼市街道,四下寂静,那些摊贩也不知去哪了,幽冥终年漆黑一片,日光在这的作用极其微弱,江岄无法推测时辰,又不知去哪,只得负手,沿着街道散心。 他刚刚冲动了,这些日子,他与浮黎日日相对,浮黎待他如何亲厚,自是不用多说。他实在不该跟浮黎生气,浮黎是何等高洁之士,最听不得污言秽语,他江岄又不是重生之后被雷劈失忆了,怎么就犯了糊涂非要去撩拨浮黎。 脑中闪现无数的回忆,有那么一瞬间,江岄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但仔细想想其实也许从未得到过什么,一个邀月一个浮黎,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生命。如此想来,浮黎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哎,又是一声叹气,他也不是拉不下面子的人,待会儿回去就跟浮黎道歉吧。 现在先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好好想想这几天发生的烂事。 琴弦反噬,这个其实他并不担心,虽与他生死相关,却不紧迫,只要他情绪平和,尽量不悲不喜,将旁人看的轻些,暂时没有大碍。 他想的轻松,却也明白于他来说,极为艰难。他生下来就是上神至尊,没有真身,根基不稳,不想其他神族经过多年的修炼渡劫之后灭绝六欲,他未死之前就知道自己心性不够,看不开放不下,玄光总说他为无谓之人牺牲是傻,他是傻,但是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他刚出世的时候,心中是一片荒芜,像一张白纸,有人泼墨过来,有人泼污水过来,他分不清,只能全部接受。然而失去一词,令他快速成长。山洞里邀月子民冰冻的尸体,他们面上的微笑与神族的冰冷凶残形成强烈对比,他悲伤、他勃然大怒、他亦感到绝望,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离开他了。 等他从这种迷茫中醒悟过来时,他手上已沾满神族的鲜血,报了仇他并没有感到轻松或者舒心,他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了,不会对着他笑了,不会崇敬虔诚的匍匐在他身前祈愿,也不会像他的亲人一样摸着他的头唤他江岄,他记得每一个人的脸,他那样珍惜,想要守护的,就这样的彻底失去了。 成长的代价是痛苦,这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害怕与担忧折磨着他,像暴雨,像风沙,像一道又一道的雷劈在他的心上,他无法再容忍任何危害邀月的风险存在,因为他已经视邀月为家,视邀月子民为至亲至爱之人。 只是这么一点点小小的愿望,也要被破坏践踏。 他感到他的眼睛无比干涩疼痛,要不是担心给邀月惹出更大的麻烦,他会狠狠地,拼尽他的所有去屠戮神族。他的仇恨与怒火来的异常猛烈,旁人也许会被他面上温和的笑意欺骗,其实他早已身处地狱,不能自拔。恐惧像怪物一样吞噬着他的理智,令他坐立难安,不思饮食。 他想要放纵自己,冲出地狱,灭绝那堕落、恶心、狼狈为奸的神族,让天地不再肮脏。 他犯下了太多的杀业,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 这些事情太过沉重,江岄情绪翻涌,又感到喉中腥甜,愧疚与悲伤充斥着他的神识,他晃了晃头,甩去了几分热燥,理智回神。 他是为了邀月而生,邀月灭族却是天定之事,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注定了要失去,即使经历了这么多,每每想起从前,他依然感到可耻与无力,他再怎么拼尽一切,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光芒照亮那小小的山岗。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努力平复一腔的悲愤与苦涩,伸手在胸前一点,封住了自己的灵脉,不适感淡去。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着。 而黑暗中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 远远地,只见那人一束红色缎带扎在脑后的黑发,宛如幽静的夜中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 江岄僵站着身子,一动不动,眼下他神魂割裂灵识稳,若来者不善,他没有自信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况且他竟探不出此人的灵力来,想必其实力定不在他之下,深不可测。 黑暗中那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像一片迷雾一般。光线实在太差,江岄的双眼一旦定神便发酸发涩,无法探知更多信息。他动了动手指,想要传灵给浮黎。 第二十八章 来者何人 “别动。”低哑的声音从背后慢慢包围过来。 这极浅的一声却如同雷鸣电掣般,江岄木头一样呆愣愣地站着,手心冒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霎时间灰黑一片。 那人不知何时竟已闪到了他的身后,他的大脑快速的运转着,想要重新掌握指挥行动的能力。 他是真的慌了。 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轻易破了浮黎的禁制靠近他,而且,江岄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张脸,阴毒的、憎恶的、良善的、不屑的,又一一被他排除。 “别怕,我没有恶意。”见他如此紧张,那人轻笑一声。 我怕个鬼啊,江岄眉头直跳,对于当前的窘迫感到有些愤怒,他就没有这么丢脸的时候,他不耐烦的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哟~死过一次,脾气见长啊。” 江岄勃然色变,猛地转过身,只看到了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眼神似月光般柔和,又似清烟般惆怅,格外亲切熟悉之感。 来人一身黑衣,面上也缠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布,整个人隐在黑暗中,正抱着手定定的看着他。 江岄面上一囧,撇了撇嘴:“也不用这样吧,这乌漆嘛黑的谁看的清你。” “哈哈哈哈哈,你看不清,你身边那位尊贵的帝君可不好说了。”黑衣人噗笑出声。 江岄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这黑衣人确实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甚至言语之间似与他格外相熟。但江岄并没有半刻放松,他往后退了几步,隔开一个安全的距离,而后他眼珠一转,拱手礼貌道:“抱歉,是我失礼。” 作出一派温润如玉、知礼守礼的翩翩君子的样子。 来人见他这般瞬息万变,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笑两声,眼眸弯起更大的弧度:“你还真是……变了许多。” “比之从前,可有趣多了。” 嗯?江岄闻言心中一动。 “罢了,你如今应该还未记起,是我心急了。”黑衣人笑意减退几分,似有伤感之色。说完这句,他的身形便逐渐涣散。 见他要走,江岄喊道:“等等!你这人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却只余一抹清烟与那明朗的声音:“不急,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再见的。希望那时你还是这幅天真的模样。不过提醒你一句,别再往前走了哦,你不会想看到那场面的。”而后瞬间遁去。 黑暗中又只剩江岄一人。他孤零零的站在长街上,低着头身形瘦薄神情黯然,仿佛周围的黑雾将要把他一口吞掉。 真烦!江岄突然用力搓了搓头发。 这都是谁啊,突然出现吓他一跳说些有的没的再突然消失,脑子有问题。他说不要再往前走,根本就是故意引起他的好奇心,偏偏江岄就吃一套,他现在抓耳挠腮的,迫切的想知道更深处的黑暗中有什么,要是他现在掉头回去,肯定满脑子都是各种疑惑猜想,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的情绪控制是越来越差了,许是受了琴弦反噬的影响,而这两天发生的糟心事又太多,他往地上恨恨地踩了几脚,并没解气,反而觉得刚刚的行为太过幼稚,羞恼地伸手捂住了脸。 他真的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还好没人看见。 没走几步,远远地亮起一片微弱的红光,只听窸窸窣窣不知何物发出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有些阴森诡谲。 江岄眼睛不算好用,听觉却极好,耳中嘈杂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放肆。这是多数凌乱的脚步与某种生灵啃咬食物发出的声响,奇怪的是,这声音虽多而杂,却并不存在任何灵气,这也就意味着,很可能与忘川百鬼有关。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江岄抬步向前走去。 “江岄。” 又是谁?!心中一阵烦闷气恼,键翻阅想都不想便回过头去,浮黎正无声无息的站在他的身后冷冷的看着他。 江岄被这霜寒的一眼盯得猛然回神,心跳霎时间一顿,屏住气似是忘记了怎么呼吸。他怎么连浮黎的声音都辨不出来了? 他不知道浮黎是一直跟着他还是只是刚刚寻到了他,浮黎若想不被他发现,自有一万种方法隐藏自己。他没看到刚刚他踩地跺脚的样子吧,实在丢人。 江岄一想到浮黎很可能看到了他那愚蠢至极的行为,脸上就一阵发烫。 不过他安慰自己,黑衣人现身时破了浮黎罩在他身上的禁制,许是浮黎察觉到他有危险才匆匆赶来的。 浮黎待他如此之好,实在不该随意迁怒于浮黎。 而浮黎就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看着江岄纠结挣扎。 江岄转过身来,见浮黎面上非常冷淡,几乎要将不高兴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除了几次遇险之时,江岄平时从未见过浮黎这么明显的情绪外露,他觉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现在尴尬的局面。 他想了想,朝浮黎身旁走近了几分,无辜的看着浮黎道:“抱歉,我刚刚不应该跟你生气。”态度可以说是无比诚恳了。 浮黎却不应。 江岄又撇了撇额前的须发,与浮黎面对面干瞪着眼,他比浮黎稍矮一些,这样微微抬头盯着浮黎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妥,感觉浮黎平稳呼吸的热意都扑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这是他臆想的假象,但还是感到面颊发烫,于是他又打算退后几步。 可他刚抬起脚,就被浮黎一把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与往常浮黎传灵握他手腕时不同,这是非常压迫的力道,他几乎站不太稳,讶异道:“做什么?” 浮黎冷冷道:“你刚刚见了谁?” 江岄倒不担心浮黎对他怎么样,只是这样被浮黎拿捏住,他撇撇了嘴,习惯性的老老实实回道:“一个黑衣人,我也不知道是谁。” 浮黎盯了江岄一会,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假话,江岄看他居然怀疑自己,一下子就怒了:“你不信我?” 浮黎居然不信他,江岄又委屈又恼火,情绪一上来,琴弦反噬立马应验,胸中气血又翻滚起来。 “凝神。”一声清浅的叹息。 江岄晃了晃身形,踉踉跄跄几步,就着浮黎的手站稳,面上几丝痛楚。 他如今就像个废物一样,玄光骂华胥那句应该加在他身上才对,他才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腕间一股清凉的灵力汇入奇经八脉,心神逐渐安定下来,江岄终于注意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他从未有过这般易怒易燥的时候,他待人温和,一向没什么脾气。但自忘川回来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旁人几句话几个动作,便能影响到他。 浮黎轻声道:“有我在。” 江岄面上还维持着愠怒的表情,他眉头一松,恢复了温和,专注的看着浮黎握在他的腕间的手,无言的闭了闭眼。 半响,江岄道:“他认识我。” “谁?” “那个黑衣人。” 浮黎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低着头不看江岄,道:“交给我处理。” 江岄点了点头。正想继续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并不是向他们走来的,极其凌乱,没有方向,很轻,很多,很杂,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来回碰撞。 江岄谨慎的站直了身体,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眼前所见,只有铺天盖地的黑色。江岄气馁的又从衣袖上撕下一条白布,蒙在面上。 既然不好用,还不如干脆舍了这双眼睛。 视觉消失之后,黑暗中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敏感起来,江岄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脚步,一人、十人、百人,不计其数,由于幽冥街道走向诡异,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正前方,江岄又是个不记路的,只好问浮黎:“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 浮黎自然而然的又向江岄靠近几分,道:“忘川。” 忘川?那些脚步声真是人族残魂发出来的?可是那些鬼魂已经丧失了意识与灵气,脚步应当极其僵硬缓慢,不可能踩出这样凌乱嘈杂的脚步,他们应该是整齐的,无声的,惊不起任何慌乱的。 江岄突然想到黑衣人走时说的那句话。 “别再往前走了,你不会想看到那场面的。” 一种诡异感油然而生,江岄快步向前走去,迫切想要知道忘川又发生了什么。 浮黎抓着他的手腕紧紧跟着,两人肩并着肩再次前往忘川。 “别再往前走了。”黑暗中仿佛又传来了那黑衣人的声音,江岄脚步一顿。 浮黎道:“怎么了?” 江岄偏过头看向浮黎,见他面上并无异色,便知只有自己能听到那黑衣人的话,心中又是一紧,若是连浮黎都破不了那黑衣人的禁制……他隐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攥。 眼下他神魂割裂,灵力几乎枯竭,若忘川凶险异常,浮黎带着他这样一个累赘,着实为难。 江岄又是一阵好笑,什么时候堂堂剑神也有担心拖累别人的时候了,可笑归笑,他不会拿浮黎遇险来赌这一场 于是他道:“浮黎,我们先回去吧。” 浮黎似是不解道:“为何?” 江岄道:“那黑衣人来路不明,忘川异动,敌暗我明,实在凶险。” 停顿片刻,江岄打了个哈欠,又道:“而且,我累了。” 听到那句“我累了”,浮黎深深看了江岄一眼,江岄被看着头皮一紧。 浮黎却轻声又道:“好。”随即拉着江岄,并指欲传阵离去。 “帝君!”黑暗中又传来了乌云珠的声音,带着极为急迫的焦灼之意。 第二十九章 失之东篱 一道光闪过,乌云珠徐徐落地,面上略有急色。 江岄问道:“怎么了?” 乌云珠面上一片神色,拱手道:“方才幽冥魔兵来禀报,忘川游荡的人族鬼魂的数量突然之间少了大半不止,我派人去查看,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灵虫,状似蛛丝纠结成片,刀斩不断火烧不死,我不敢冒险行事,立刻来寻上神帝君共商此事。” 江岄闻言惊异的看了看浮黎,道:“难道是红线虫?” 乌云珠疑道:“红线虫为何物?” 江岄神色一紧:“此事说来话长,此前我们在大泽曾遇到过一种极其凶悍的邪虫,和你描述的基本吻合,但不能确认。” 浮黎指尖灵光乍现,淡淡道:“一探便知。” 三人立时传阵去了忘川。 忘川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满岸妖冶的彼岸花与不断前进的数以万计的人族鬼魂,黑压压一片,并未看到半分衰减之势,也无任何异状。 忽然,江岄耳尖一动,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传进了他的脑中,他仔细辨别分析,拉了拉浮黎的衣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道:“我们御剑去那儿看看。” 而后又侧过身对乌云珠道:“我同浮黎先去探路,你去奈何桥那边守一守,孟婆此刻还困在结界里,一时难以赶来,我担心忘川界壁被破坏。切记尽力而为,不可逞强。若有凶险及时传讯通知我们。” 乌云珠应道:“是。” 没有半分迟疑,浮黎深深看了江岄一眼,立时运气化灵带着江岄飞去方才所指之处,待两人停下后,江岄扯下了面上的白绫,这眼睛虽不算好用,但此刻还是能将就的。 视力一恢复,江岄俯身往下看去,彼岸花发出的淡淡红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江岄瞬间睁大了眼睛,那是怎样一副场景啊? 无数的红线虫连结成网,那血网铺天盖地几乎罩住不计其数的鬼魂,网格上伸出密密麻麻的绒毛状利齿,正咯吱咯吱地啃食着鬼魂的身体,粘稠的血液流的到处都是,它们蠕动着,每一寸骨骼皮肉都不放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鬼魂依旧麻木的往前走着,身体却一点一点的逐步瓦解,有的没了头,有的缺了四肢倒在血泊中依旧往前爬行,红线虫穿梭着,兴奋的窜来窜去,如同恶魔一般,尽情享受这场盛宴。 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而这场屠杀正以惊人的速度继续向四周扩散, 江岄仿佛感到那红线虫已经从地面越起爬到了他的身上,钻进他的皮**将他吸成空壳一般。 他心中一阵凄凉,即便是失去灵识的人族残魂,也不该是如此结局。 他手覆腰间拔出守约,一道灵光注入,剑身星辉熠熠,凝重的转头看向浮黎,见他也已手握承影,两人对视点头,便纵身跃下。 一落地,那些红线虫便饿极一般疯狂的扑了上来,血淋淋的触手猛地发起攻击,想要一口将两人吞掉,江岄一剑刺去,网格瞬间爆裂开来,污血炸了他满身满脸,腥臭难忍。 他几乎要忍不住骂出声来,愤恨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实在太恶心了。 他看了眼浮黎,见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玉雕一般不染纤尘,而承影剑光在他周围流转不止,肆意屠杀。 江岄撇了撇嘴,四周的血腥污秽根本影响不到浮黎分毫。 察觉到江岄的目光,浮黎也偏过头看过来,见江岄一身污血的模样,神色一紧,撤了剑光靠了过来。 “如何?”隐隐有忧色。 这时,两道光色不一的剑芒穿过百鬼杀气腾腾的袭来,承影罩住了江岄浮黎二人成抵抗之势,这些剑芒却并未攻击两人,而是朝着旁边的红线虫绞杀过去。 这剑光毫无章法,也不讲究规则,触物便斩,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殃及不少还尚未被红线虫侵蚀的人族残魂,这些斩落的肢体掉到地上砸起层层血花,红线虫即刻包裹成网贪婪的吸食。 眼看扩散之势瞬间更为迅猛,江岄眉头直跳。他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添乱。” “上神!帝君!你们没事吧。”华胥清亮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他们能有什么事,你还是小心一些自己吧。他正这么想着,便听见一声华胥一声惨叫。 “你给我小心点!!!”玄光咆哮道。 江岄忙道道:“玄光闭嘴!华胥你还好吗?” 玄光极力克制,声音仍难掩烦躁之意:“他没事,你老是凶我干什么。” 江岄没理他,看了看剑阵之外如浇了油的火焰一般疯狂舞动着的红线虫,它们已然探到四人身上强大纯净的灵气,对那些人族鬼魂失了兴趣,如同尝了血的野兽一般不怕死的往剑光上撞去,江岄感到眼前铺天盖地尽是密密麻麻的虫体与粘稠的血液。 剑阵挡得住红线虫的攻击,却拦不住污血四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腥臭,江岄又劈头盖脸的泼了一身。他眯了眯眼,忍无可忍地将守约往地上一指,金光四溢,一条细细的琴弦脱离剑身落在了他的面前,他抬指一拨。 铮—— 琴声如飞瀑中喷溅出来的小水珠一般细如烟尘,弥漫于空气之中,震散了血气,好像叠叠的浪涌上岸滩,又像阵阵的风吹过松林。让人生在浮世中,却有羽化登仙之感。 “好美。”华胥忍痛赞道。 然而话音未落,那琴声一触到剑阵之外的红线虫,瞬间如战鼓雷鸣一般炸裂开来,杀气森然,虫子蠕动的着断肢残躯四处抛散,如肉林血雨一般。 破坏、骚动、壮丽的美感,染红了江岄的眼睛。 他仿佛又回到了古战场与旧神厮杀的时刻,那时的天空也是这样漆黑一片,鲜血、落寞、摧毁、生死无惧,种种情绪溢满了他的心间,几乎要夺走他与生俱来的怜悯之情。 屠杀,他只有这一个想法。 琴声已然将所有的红线虫绞杀殆尽,江岄伸手将琴弦召回,绕上剑柄。转头对上了浮黎担忧的眸光,他呆了片刻,笑道:“我没事,这琴弦不废灵力。” 浮黎点了点头:“我知晓。”若是需耗费灵力,他绝不会让江岄出手。 玄光单手拖着华胥奔了过来,江岄见他面上极其嫌弃厌恶的模样,皱着眉头提醒道:“他受伤了,你慢些。” 华胥的手臂上一道血痕,皮肉绽开,露出森森白骨,他疼的脸色发白额间全是冷汗,却强忍着没叫唤出声,看的江岄心中极为不忍。 江岄沉默一阵,从衣襟处掏出灵袋,将浮黎给地灵药一一翻找挑拣,丢给玄光:“让他服下。” “有他在,你就没对我有过好脸色,哼!”玄光极不情愿的捏住华胥的下颌,将药喂了下去,刚咽下去没多久,华胥脸色便好了许多,不再惨白如纸。 江岄摇了摇头,玄光心智根本就还是个孩子。 刚刚事态紧急来不及细想,现在一切平息下来,江岄便陷入了沉思中。 红线虫为何会现身于忘川,大泽那日朱雀不是说红线虫只是东篱玩闹放出来的吗?他虽没有全信了两人的说辞,但因着他与朱雀东篱某种莫名的羁绊感,他并没有多做怀疑,眼下看来,确实另有隐情。 他隐隐不愿将朱雀往坏的一面去想,而这种可怕的情绪意味着他不能公正客观的去判断事情的真相,必定有失偏颇。 “你听!”玄光突然低声惊道,“有人来了。” 江岄掩下思绪竖起耳朵,果然黑暗中又传来了奇怪的脚步声,甚至有人在簌簌低语。这脚步声一顿一顿,笨重至极。紧接着,前后左右也都传来了同样的声音,腐烂腥臭的气味也包了过来,刺的江岄眉头一皱。 这是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已贴到了耳边,四人手持长剑严阵以待,却并未有看到任何危险之物靠近,空气全然凝滞,一丝杀意都无。 江岄没有放松警惕,抬手想要咬破手指放出灵识出去探一探,还未动一下便被浮黎抓牢了手腕,他无声地笑了笑,给了浮黎一个眼神示意。 承影冰蓝色的剑芒霎时破开黑暗,围绕着四人在空中划圈往四周探察着。 剑光映照中,一个人影浮现出来,一动不动,似乎并不畏惧承影的杀机。 是那个黑衣人吗?江岄心惊。 而后又眯起眼睛回忆了一番,不对,那黑衣人身形极为高大,眼前这人影相比之下明显矮小几分。 眼见承影带着凌厉的剑光即将刺中那人,另一个身影猛然飞身挡下了这一剑,闷哼一声弹出老远,似乎伤的不轻。 浮黎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抬手聚灵欲引剑再战。强大的蓝色灵光汇聚在他掌心,如火焰一般摇曳着。江岄长袖一挥挡开了浮黎的攻击,厉声道:“收手。” 不能死,他一定要擒住这两个人,探个究竟。 装着不拨云见日不罢休的念头,江岄快步走上前一看。 深吸了一口气,居然真的是他们! 江岄面色沉重的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东篱与抱着他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朱雀。 依旧是那一黑一蓝的阴阳妖瞳,大泽初见时那纯净无辜的眼神却消失不见,只剩下满目的悲戚与怨毒。 江岄先前便有所怀疑,此刻真相展露,他仍想不明白,朱雀为何要这么做。 他沉声问道:“为什么?” 朱雀勾了勾嘴角,挑眉诡异的冷笑道:“你猜啊。” 玄光狠狠地瞪着朱雀一样,咬牙切齿道:“故弄玄虚。” 浮黎静静道:“息声。” 这一句说完之后,浮黎便拔出承影,退开站到一旁,自成威慑,像是等着江岄问完话就直接行刑一般。 东篱一把推开朱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朱雀扯住他的衣袖,他却用力甩开,一步一拖的靠近了江岄。 浮黎抬剑挡在江岄身前,寒气透骨,似乎只要东篱有任何危险的举动,他便将他撕个粉粹。 只听嘭的一声,东篱竟然朝着江岄跪下了! 江岄惊得退后一步,面色凝重道:“你这是干什么?” 仿佛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朱雀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尖锐高亢,阴森之至。 他伸手指着江岄道:“哈哈哈…你跪他有什么用,哈哈,他现在已全忘了,全然忘了,哈哈哈哈哈哈。” 又疯一个,江岄脑袋一炸。 第三十章 忠诚之誓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唯有朱雀疯魔的狂笑,不似真实,像是从无尽地狱中传出的。 东篱猛地转跪回身,拖行几步,一把掐住了朱雀的脖子,狠狠地将朱雀拎起来摔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邪戾的情绪包裹着,完全失控。 他的世界,倾塌了。 他吼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手。” 朱雀像一块破布一样无力的倒在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被抽干,他脸色青白,嘴唇嚅动:“罢手?我根本还没开始。” 东篱僵住,沉痛的看着东篱。 江岄神色淡淡的看着,实则心中惊讶不已,他已经看不懂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了,这是小两口闹情绪闹到他跟前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宿命,自己没有姻缘就罢了,还要为别人的爱情分神分心。 江岄的身影仿佛凌乱在风中,瞬间凄清凉薄起来。 东篱终于从呆怔中抬起头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勉强阻止泪水从酸胀的眼眶中难堪落下。他又跪到江岄面前,一脸悲壮:“天神,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曾立誓,将忠诚与纯朴永生永世供奉与你。” 江岄呆若木鸡,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被他语气中的悲伤与无奈感染,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太仓山的重重业火,鬼魅妖异而又绝望。 心中微沉,他失措的看了一眼浮黎,却见那人目光平静,面无表情,一副了然的神色。 “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啊,叽叽歪歪的,本上神听着头大。”玄光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江岄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想起受伤的华胥,也顾不得跪在跟前的东篱了,目光越过了所有人。只见华胥的伤口喷血不止,染红了衣袖,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他却咬紧了牙关硬是不吭一声,若不是江岄发现的早,他这手臂怕是要废了。 不过短短几天,华胥正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成长起来,令人欣慰又怜惜。 江岄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看重华胥,他是从华胥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懵懂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傻,只是他没有这么幸运,他一出世便要承担着责任,面对世间丑恶,坚强与勇敢是在一次次的绝望与恐惧中学会的,默默承受着命运的折磨,外在愈是高墙垒砌,内心愈是荒芜冷漠,灵魂狼狈不堪。 最终只能选择坠入死亡。 华胥身上亦有古邀月子民的影子,那样单纯、透明,一尘不染而又热烈,就像那璀璨的夕颜花,无论是长在荒野,还是身处繁华,都散发出幽香来。让满身浸染杀戮与污秽的瑶光心生羡慕。 因为残缺,遗憾,才感到高贵的品格、纯洁的情感和幸福的期盼是那样令人向往。华胥也许在玄光眼里是个一文不值的废物,但只要江岄在一天,他便会护着华胥。 华胥见江岄一直神色复杂盯着他,手臂虽疼的发麻,却手握成拳用力挤压着胸口,试图分散那令他窒息的痛意,勉强堆起一个笑容安抚道:“上神,我没事,你别分神。” 江岄看着他强装无事的模样,又体会到了老母亲般的心疼感,他忍不住俯下身揉乱了华胥的头发,扭头对玄光道:“你先带他回去。” 玄光面上写满了不高兴,一双瑞凤眼凶狠地瞪着华胥,冷哼一声,还是拖着华胥走了,嘴里一直骂着:“就会拖后退,蠢猪。” 两人身影搀扶着消失在黑暗中,仿佛就是来专门在江岄眼前走个过场一样。 “你看,他永远都是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虚伪至极。”朱雀讽刺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炸起。 听到这话,江岄倒没有生气,一直静静冷眼旁观的浮黎周身如笼罩在冰雪之中,面上冰霜一片。 承影澄澈清冷的蓝色剑芒直直的朝着朱雀袭来,速度快的只在江岄眼前行云流水般一闪而过,眨眼的功夫,一声闷哼,朱雀一口鲜血吐出,他随手一抹,阴冷的笑了笑,手在空中一握,一把长剑锋芒阴冷森然,黑气四溢,透露出不详的气息。 江岄道:“入魔?” 朱雀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手以剑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脸上的黑色咒枷,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都是拜你所赐。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他便猛然越起,发动了攻击。 “让我来试试如今的神界至尊究竟实力如何!” 不自量力,江岄皱了皱眉头,他若想知道更多内情,朱雀便不能死在浮黎手上。 浮黎伸手拦在他身前,道:“退后。”随即面无表情的挡下了朱雀狠厉的一剑。 两人缠斗起来,剑芒大盛,剑刃相撞间发出刺耳的打磨声,江岄摸了摸耳朵,心知浮黎并没有将朱雀除掉的意思,不然刚刚那一剑早就身首分离,哪还需这样拖延。 他松了一口气,抬手用琴弦捆住了东篱,盯着他手心燃起的红莲业火冷声道:“你想偷袭?嗯?” 东篱跪着的身形猛然一晃,脸色瞬间血色退去,苍白如纸,比起华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收起掌心的业火,微微颤声道:“若天神要他死,我绝不会有半分阻拦,只求天神将他的尸骨交给我,让我带回大泽海底。” 说完便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扑倒在江岄脚下,仿佛江岄不答应他就此不起一般。 江岄惊疑不定道:“我没要杀他,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才多少日子不见,就弄得这般要死要活的?” 承影剑光在四周划过,如同作画一般轻描淡写,而朱雀的黑色剑芒几乎分辨不出,胜负早已定格,两人却并没有罢手。 东篱呆了半刻,愣道:“朱雀是想在你之前解决忘川的麻烦,让你早日渡劫重登神位。” 江岄抱着手道:“为何?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东篱道:“因为他要救一个人,而这个人,只有天神能救得了。” 只有我才能救得了?江岄皱了皱眉头:“何人?” 东篱顿住,闭了闭眼,五官因为心中的某种情绪痛苦的扭曲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凄惨,半响,他睁开眼,空洞的盯着地面喃喃道:“朱雀要救的,是,真正的,东、篱。” 江岄大惊失色,真正的东篱?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眼前这个人竟不是东篱?不,不会,按他们所说,东篱是乘着他那位前身之神的双目化神的,他一见东篱便没由来的生出亲切之感,甚至容忍了昆仑镜中红莲业火所受的伤,也接受了他们漏洞百出的说辞。 若他不是东篱,那么前面所有的假设全都要推翻,那位前身之神到底做了什么,江岄突然想起道浮黎对昆仑镜之事的隐瞒,以及刚刚他了然的神情,心中一动。 浮黎与朱雀还在厮杀,不,应该说浮黎还在全方位的攻击着朱雀,剑刃穿破皮肉的声音不断响起,江岄可以想象朱雀如今该是怎样一副浑身浴血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 片刻,一道白色身影无声无息的站到江岄身侧,江岄偏头看了一眼,浮黎冷静从容地立着,一手握着寒光四溢、剑尖滴血的承影,另一只手拖着半死不活的朱雀。 东篱忍不住担忧唤道:“朱雀……” 浮黎一把将朱雀扔到地上,清理了一下承影,除去剑身猩红的污血,长剑回鞘,负手而立,一派孤高清冷之姿。 朱雀忍着痛慢慢撑起身子,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盯着浮黎讥笑道:“你和天神还真是相像啊,一样的道貌岸然,装腔作势,杀人都要装出清高气来,虚伪至极。”语气无不讽刺。 “朱雀!口下留德!骂我虚伪可以,别牵连旁人!” 江岄长袖一挥,拦在浮黎身前,生怕他一个怒极抽出承影又是一剑,浮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见浮黎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江岄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衣袖,对着浮黎笑了笑。 忘川,无尽的黑色雾气在缭绕,百鬼夜行,红线虫啃食魂体留下的阵阵腥风令人欲呕。妖异的彼岸花疯狂的吸取空气中残留的血气,透出光照的整片大地犹如烧红的铁块一般。 在尸林鬼海的中心,一片蓝光包饶的洁净之地,江岄正抱着手冷冷的看着面前跪着的东篱与朱雀,而浮黎,一尘不染的站在他身侧,神容清冷。 “动手吧,杀了我。”朱雀先开了口,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 江岄低下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朱雀,眉头拧到了一起,直接问道:“你要我救谁?真正的东篱又是何人??” 朱雀闻言一怔,而后转头恶狠狠的瞪着东篱,咬牙道:“你告诉他了?” 东篱面上一片麻木,呆呆地点了点头,眼神放空,绝望至极的模样。 朱雀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光,再也不见昆仑镜中那纯洁干净的少年,他怒不可遏的大吼一声,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的极远,却无人能懂他此刻崩溃的情绪,四周那些失去了意识的鬼魂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赶着路,即便前方却只有死亡在等待着他们。 江岄心中一片凄凉,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该听那黑衣人的话,不再继续往前走,前路果然是他不愿看到的。 这一声似乎耗尽了朱雀全部的心力,他又一口血喷在地上,周围的蓝光瞬间飘来将其洁净。 朱雀看着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东篱,咳了几声,冷笑道:“也罢,也罢。” “事已至此,便都告诉你吧。” “你以为大泽之劫那么容易渡过?那是我和东篱早在你来之前,就提前为你解决了海底地动带上来的恶鬼。红线虫不过是一个幌子,引你发现我们。” 江岄道:“为何要做这些?” 朱雀冷冷回应:“呵,你以为我是为了帮你?要不是为了救东篱,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你如今倒是全然忘了,让我来提醒提醒你,第二次灭世的时候,天地遁入黑暗,太仓山的岩壁闪烁着骇人的血芒,而大地剧烈的抖动着,一声声恶鬼狂魔的咆哮从深层地下不断传出来,比天雷更响,人族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得到处都是,每一个都保持着死前遭受极刑的悲惨模样,而你,也是这样一身白衣,从天空中缓缓落下,向快要咽气的我伸出了手。” 朱雀回忆起过往,面上一片扭曲森然。 “哈哈哈哈,你是多么的仁爱,怜悯,洁净,仿佛是那黑暗中唯一的救赎之光,我那样信任你,甘愿献上神族的誓约,发誓永生永世忠诚于你,报答你的恩情。” 江岄看着朱雀疯魔一般的狂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句话是不是特别熟悉,他,也说过同样的话。”朱雀伸手指向东篱。 “我们皆为你所救,为你所养,你却从一开始就只把我们当成拯救人族的棋子,新生的人族刚刚临世,你就抹去了我们的记忆,将我们放逐到人间,你安排好了一切,等着人族发现业火的光亮,再将我这个火种抛入祭坛,化成人间的太阳。” “我不怕别人害我,我怕回头看到害我的人,是我立誓要用生命倾心相待之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想何时拿去便何时拿去,我绝无怨言,你却偏要选择欺我、瞒我、害我。” 他一字一句失神道:“你总是怜悯众生,却不知你自己便是世间最无情、最冷漠之人。” 江岄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脑海中不时闪过奇异的画面,他努力想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这到底算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到底是谁,是应劫而生的剑神?是邀月的将军?是如今的江岄?是那位不知道干了什么错事现在报应全应验在他身上的前身天神? 第三十一章 收之桑榆 头痛欲裂,神魂动荡,他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浮黎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搀扶住,江岄六神无主的随口道了声谢,思绪大乱。 他艰难道:“真正的东篱去哪了?” “死了,在东皇钟前被神族杀了。” 江岄指着跪在地上的东篱道:“那他是谁?” 那人浑身都抖了起来,嘴唇轻轻动了动:“我是桑榆。” 朱雀此时的表情已如同地狱恶鬼:“哈哈哈哈哈,没错,他是桑榆,是东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你给东篱准备好的替代品,万一东篱化神失败了,你便会让他顶替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神你准备的是多么周密啊,生怕哪一环出了意外救不了你心心念念的人族。你知道我在棺木中找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我一眼就认出他不是我的小篱,我以为我们是被你特地选中的,结果连这么点荣耀都留不住,只不过是你为人族准备牺牲的祭品中的一个,天神,你高高在上,神力滔天,对人族仁之爱之,为何不愿意施舍一点怜悯给我们。” “后来,后来你再次临世,杀神除魔,剑指天地,却为了邀月甘愿魂祭东皇钟,人皇灭了你的故国你也没去讨伐,眼下这满川的人族恶鬼即将为祸你也不忍杀死,难道你的心只会为人族而疼痛?难道你的双眼只能看得到人族的苦难?难道除了人族这世间生灵根本不值得你怜爱,神啊,你不是有博爱之心么?” “你知道吗?我在大泽海底探查到你的灵识之时是多么的高兴,我想着只要你活着我便原谅你所有的罪孽,只要你活着,我终于不必在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可是,你却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又一次为了人族,连自己的神魂都愿意割舍。” 桑榆痛苦沉声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朱雀满是泪水的脸偏过去看他,一黑一蓝的的阴阳妖瞳此刻因为怨恨而隐隐发红,他轻声道:“我要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你。” “就算面容相同,性格相像,你也不是他。” 这一句话犹如一把利剑插在桑榆身上,他瞬间像是失去了光亮,身形陡然堕入无边无垠的黑暗,狼狈至极。 朱雀不忍看他如此模样,又转回头将视线移回江岄身上:“我恨你,讨厌你,憎恶你,恨不得你去死,又恨不得你生不如死,可是,这茫茫众生,只有你懂我的痛苦,也只有你才能救回东篱。” 朱雀痛苦的吼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他的脸,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谁来救救东篱,谁能把我的小篱救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求求你!” 朱雀对着江岄苦苦哀求着,满脸鲜血与泪水交融在一起,看起来既可怖又可怜。 江岄的胸口传来阵阵撕裂的疼痛,疼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如涌泉一般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烫的他苍白的面上染了几分红迹。 浮黎厉声道:“够了。” 江岄缓缓开口,声音极其轻微,如雾一般散乱在空气中:“……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忘记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浮黎伸手合住了他的双眼,泪水浸湿了手掌,浮黎缩了缩,又牢牢地护在江岄面上,为他挡去朱雀憎恨的目光。 顷刻,浮黎淡淡开口:“他只是江岄。” 江岄感到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他很感激浮黎为他说的话,但是他心中清楚,他与那前身之神渊源匪浅,他几乎已经认定他就是那位天神的转世,只是无论如何说辞,他都相信,他绝不会像朱雀所说的那样。 他懂这世间人心凉薄,因此不会固执的想要寻求旁人给予的温暖。心给出去的时候,就该知道不可能毫发无损的拿回来,但尽管世道险恶,手上沾满鲜血,他都坚信自己绝不会是先拔剑的那个,他绝不会伤害忠诚于他的人。 昆仑镜中,那位天神,超脱六界之外,断不可能如朱雀所言那般,为了拯救人族便戕害朱雀几人,这其中定有隐情。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是。 他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他不会。 江岄咬了咬牙,猛然挥开了浮黎护在他眼前的手掌。 浮黎诧异的看了江岄一眼,收回了手。 江岄努力站稳身形,负手而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坚定,他一定要进昆仑镜中亲自探查真相。 朱雀仍旧怨恨的瞪着江岄,口中开始阴毒的咆哮着咒骂的语句,疯魔了一般仿佛欲将江岄千刀万剐。而桑榆跪在地上,伏在江岄脚边,高大的身形缩成虚弱的一团,低着头长发垂在地上,显得十分凄凉。 江岄白色的衣袖已被他攥紧的手掌流出的鲜血染红,他偏过头,对浮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沉声道:“昆仑镜带了么?” 浮黎看着他的神情充满忧色,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地回道:“交给我处理。” 江岄摇头道:“让我进去看看。” 浮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却没有取出昆仑镜的意思。 “给我!” 无法抑制的怒意在江岄胸口翻滚着,他粗喘了几口气,咬着牙狠狠地对浮黎吼道。 浮黎仍旧一言不发。 忽然,江岄退后一步,拔出腰间的守约,长剑出鞘,星辉四溢,那寒气森森的锋刃正对着浮黎胸口:“给我!” 一旁的朱雀终于停止了咒骂,与桑榆二人惊疑的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浮黎的目光被守约的剑芒照的一亮,如琉璃一般清冷澄澈,他依旧神色淡淡的盯着江岄面上,哪怕那人对他刀剑相向。 江岄重复道:“给我!”一双眼睛瞪得通红,隐隐冒出血光。 沉默了半响,只听浮黎一声轻不可闻的道:“好。” 铛—— 随着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江岄嘴角扭曲了一个弧度,他伸手捂住脸,垂下头,肩膀伴着微弱的哀叹啜泣颤抖着,痛苦至极的模样。 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切过背脊插进了他的身体,绞的他四分五裂,江岄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他的双膝重重的落在了地上,那“蹦”的一声,就像是他被撕裂的神魂。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不!! 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啊!!!江岄痛苦的扯着头发,想要同黑发遮住自己狼狈的模样,他无颜面对浮黎。 他怎么能拿剑指着浮黎?! 他是疯了么?!! 那是浮黎啊! 那是一直陪在他身边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站在他身后的浮黎! 那是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连累的挚友! 那是在他心中重要到可比邀月的浮黎!他怎么能因为一时冲动,就用这种方式伤害珍惜之人。 他一定是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说过他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便伤害别人的人,可是他却用守约指着浮黎,仅仅是因为浮黎不愿意将昆仑镜给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岄,没事的江岄,没事,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浮黎一把拥住了江岄冰冷颤抖的身体,急切的劝慰着安抚着。 江岄像是神志全失一般,沉浸在自己的界里,心中愧疚与自我怀疑自我摈弃几乎让他发狂,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感知不到了。 各种怪异的情绪与纷杂的记忆充斥着他的脑海,胸口像是要爆炸一般,他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鲜血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来,将他白净的脸染得满面鲜红,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浮黎不停地为他清理着血迹,握着手腕传输灵力,目光沉痛而又可怕,比这幽冥夜色更加清冷。 江岄身体里运转的灵气像是一条蜿蜒着吐着红信的毒蛇,顺着血液蹒跚爬动,缓缓的侵蚀骨骼皮肉,滑向绝境。 而这时,落在地上的守约剑透着莹莹星辉,原本绑住桑榆的金色琴弦突然灵光大作,回归剑身之后,在黑暗中猛然对着自己的主人发起了攻击。 浮黎手握承影一个闪身挡在江岄身前,那琴弦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直直的朝着他护着的那人刺去。 像是被一只鸟儿轻轻啄了一下,那琴弦一触及江岄便消失不见了,随之到来的,是足以摧毁意志的疼痛。 沉浸于黑暗的情绪,无法逃避的罪孽,上神曾许诺的誓约,化为邪灵冲破了禁制,开始了这一场神圣的血祭。 琴弦刺破胸膛的那一刻,江岄睁大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拧作一团,冷汗如瀑,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痛苦的**。 他不怕死亡,不怕疼痛,心脏沉重的艰难的跳动着,眼前的色彩一点点消失,逐渐被黑暗吞噬,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枯萎,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也不属于他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地方。 活着,他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死去,他的灵魂无所寄存,无人怀念。 他只觉得周围很吵。 很吵,太吵了,可是很快就不会这么吵了。 不会再吵了。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了。 不会了。 “江岄!” 第三十二章 失去双眼 眼球火辣辣的疼痛,耳边有人一直在叽叽喳喳,“上神怎么还不醒?”“我要将他们凌迟而死!”“别说了,你随意决策上神听到了会生气的。”“哼,等我抓住了他们,就算上神生气,我也绝不会放过。” “好吵……”江岄缓缓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一阵麻木,声音也是嘶哑无比。 瞬间噤声,只有几个凌乱的脚步快速围了过来,江岄睁开涩痛不已的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黯淡虚无。 江岄问道:“好黑,是烛火息了么?” 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怎么不说话?” 有一只手动作轻柔的将他扶起,鼻间是那人身上清淡甘冽的茶香。 江岄愣了愣神,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眼眶,凄凉的笑了笑,如果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那他甘愿承受。 “没事的上神,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是华胥关切的声音。 江岄能想到他说这话是怎样一副稚气担忧的神色,他手臂上的伤也不知道好没好,那样皮开肉绽,现在还要为他担心。 江岄靠在身后那人的怀里,温和的安抚华胥道:“我没事。你的手臂怎么样了?玄光给你上药了吗?” 然后就感觉到华胥像一头发怒的小兽一样冲进自己怀里,埋进衣衫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上神你怎么这么好,都怪我没用,我要是再强一点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在大泽我就应该把那两个畜生杀了。” 身后的气息突然一凉,然后就听见一声暴呵:“好了!快滚回来!”是玄光的声音,江岄怀中一空,只留下湿湿的泪痕。 噔的一声,是灵器砸地的声响,而后听到乌云珠阴恻恻的咬牙切齿道:“上神既然醒了,我现在就去取那两人首级。” 江岄道:“别……”拦不住乌云珠飒飒离去的步伐。 就这样过了几日,仿佛在大泽被业火所伤修养之时那般,只是这次,不仅仅只有玄光看着他,还有一群人,就连一向对他没有好脸色的孟婆也突然和善起来,最重要的,是浮黎一直陪在他左右,未离开半步。 江岄的琴弦反噬越来越严重,每日都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模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对外界一点感知都没有,只是闭着眼如同死去一般陷入黑暗里,他的灵气停止了运转,他的大脑却不断地回忆起一些琐碎的事情。 有人用干净的布巾,一点一点的将他面上粘稠的血液擦净,江岄很想说,不要这么浪费,他的血可是难得宝贝,却感到身体如同灌了铅水的雕像一般,动弹不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江岄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 前几日在忘川之时,他还想着这双眼睛舍了也罢,可真正失去光明的时候,他还是难免痛惜。 幸好,他还记得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夕颜花是血一样的鲜红,邀月故土如今满是苍翠,而浮黎还是初见时那般白玉无瑕,他记得每个和善的笑,也记得每个因憎恨扭曲的脸庞。 只他一人堕入虚无,这没有什么。 他想有一个暖暖的沉睡,在失去一切的时候,无情无雨,无悲无喜。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洗净手上沾染的鲜血,找到回家的路,故国的朝霞一直躲在远山之中,从密密的山路一直飘到奔涌的琴川。起风时,云雾会唤起石桥上的尘埃,驱散夜晚的黑暗,早起的人们发出困顿的叹息,牛羊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那里是那么清净、恬静、宁静。 可是黑夜太长了, 他等不到了。 邀月最后一战不是他凤栖梧赢了瑶光剑神,而是他江岄心死了,他放弃了这个世界。 可是就算他死了,身死了,心死了,堕神了,入魔了,断情绝爱了,六亲不认了,也绝不能拿剑对着浮黎。 他苦练一身修为不是用来对付珍视之人的。 他要为他的莽撞郑重的道歉,他要告诉浮黎他并非真的想伤他,他要获得原谅。 “对……不……起……”他痛苦的挣扎的想要醒来,喉间咳出低哑的悲鸣,带着腥甜的血气。 感到眼睛一阵充血与浑浊,睛珠如死人一般停滞不动,他拼尽力气强迫着撑开沉重的眼睑,然而只有,一片茫茫的黑。 “上神醒了!”“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几声惊叫炸在耳边,同每次他反噬醒来时一样。 “你醒了。”等到了浮黎清凉如荷风般的声音,江岄习惯性的抬起手,果然一阵衣袂翩飞,卷起甘冽的茶香,那人动作温柔的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上。 华胥道:“上神渴不渴,喝点水呀。” 江岄虚弱的摇了摇头,回道:“我不渴。” 华胥又道:“我身上其实还装了糖。” 江岄扯起一丝勉强的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自己留着慢慢吃吧。我没事,不必如此。” 只听华胥哎哟一声痛叫,随即玄光吼道:“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吵死了!” 华胥不甘示弱道:“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到底谁吵啊?!” “哟,长本事了,敢跟本上神对着干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别以为我真的怕了你!!” “本上神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看还不行了!” 说着两人卷起衣袖,抄起家伙就要打起来。 “安静,不然就滚。”浮黎不掩怒意的声音如一盆冰水浇下,霎时空气凝滞,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背后那人沉稳的心跳。 玄光华胥两人的气息消失不见。 江岄不假思索的回头说道:“浮黎,我有话对你说,我那日……”他虽看不见,但依然希望能将他的诚恳通过目光传达给浮黎。 浮黎却打断了他:“不必说了。” 江岄心一沉,以为浮黎真的生气到连道歉的话都不愿再听,直接给他处了死刑,胸口一阵麻木的痛楚 却又听浮黎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就算你真的要杀我,我也毫无怨言。” 江岄忙道:“我怎么可能杀你。”阴霾消散,心情突然明朗起来,这大起大落简直惊悚。 他抓住浮黎的手握的紧紧地,正色道:“你不怪我,我却怨恨我自己。” “听我说,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我诚心的恳求你的原谅,是我鲁莽,是我怒急攻心失去理智,但我真的无意伤害你,我自私,我有错,我有罪,我该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变成这样,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向你起誓,我绝不会再与你刀剑相向。” “原谅我吧。” 安静如寂灭一般,半响,浮黎轻声回道:“好。” 江岄顿时喜笑颜开:“那我们可约定好了。” “嗯。” “江岄。”浮黎又开口唤道,语气微微有些异样。 江岄道:“怎么了?” 浮黎道:“你想知道世界最初的样子吗?” 江岄摇了摇头:“我出世甚晚,虽有可能是某位开天辟地之时的尊神转世,但我根本没有那时的记忆,怎么可能知道世界最初的模样。” 浮黎的声音悠远:“那是一片纯粹的黑与白,昼夜、明暗、繁华、冷寂交错,没有日月、没有风雨、没有四极,亦没有任何生灵。” 江岄道:“那不等于什么都没有吗?多单调啊。” “世界一旦错综复杂起来,便会产生混乱与纷争,令人迷失其中,如陷泥潭。” 江岄沉思片刻,回道:“然而天地万物阴生阳长,愈渐繁盛,就我不在的这些年里,便陆陆续续更迭了不知多少,就比如大泽的仙民鲛人族,我此前从未见过像那样身长鳞片人身鱼尾的族群,可见复杂是必然趋势。” 浮黎应道:“嗯,我知晓。” 江岄笑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等我眼睛好了,你就直接用昆仑镜给我看一眼,我不就知道混沌之初是什么景象了。” 似是被江岄的情绪感染了几分,浮黎的声音也不再那般低沉,透着疏疏朗朗的淡泊,他道:“你会看到的。” 江岄没有继续去想浮黎话中的深意,他向来不擅于揣度他人也不喜欢思考人生,刚刚那些话已经穷尽了他的智慧,他怕是再也说不出那样有深度的言论了,就应该拿笔记下来,不然他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他还记挂着另一件事情,朱雀与桑榆。 失明之前朱雀那刻骨的恨意令他心惊,他的眼睛仿佛一口千年古井,里面装满了痛苦、厌恶、挣扎、怨毒,交织在一起,似割肉离骨也不能消减。 江岄问道:“朱雀他们现在在哪?” 浮黎偏过头,江岄虽看不见,却也能猜到他面上定是极为冷淡的神情:“被人就走了。” 江岄惊的要从床上跳起来:“被救走了?被谁??”然而力不从心他四肢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只死鱼挺身一般,腰身堪堪离开榻上几寸,便重重的跌落,猛咳起来。 浮黎唤道:“江岄!” 江岄咳几声之后便止住了,他喘了两口气,对浮黎摆摆手道:“我没事,朱雀他们被谁救走了?” 浮黎沉默了好一阵,而**住江岄的手腕传输灵气,简洁的答道:“黑衣人。” 第三十三章 清水神君 不知修养了多少时日,江岄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反噬像是突然熄灭的烛火一般,瞬间消失了,眼睛虽然仍旧看不见,但灵力恢复的极快,仅仅半天便涨了八成。 江岄把玩着手中小小的铜镜,指尖描绘着背面的太乙玄纹,心情平静。 那日浮黎将这昆仑镜交到他手上,答应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江岄重见光明,江岄笑了笑,生怕他又像在大泽时那样为了他只身犯险,连忙拉住浮黎千叮万嘱嘴都快磨破皮了才劝下他。 江岄知道,他看不见全因上神誓约的反噬,这是他本应承受的。 若想破解上神誓约,恢复视力,谈何容易。 乌云珠跑去追寻朱雀和桑榆的踪迹,她一走,夜神成天躲在幻境里只知道种田也不管事,玄光三番几次去请,他又是倚老卖老又是装病,怎么都不肯出来。 这下幽冥与神族的种种事务便全压在浮黎一个人身上,这几日他忙得不可开交,白日里根本见不着人,只有晚上会回到江岄身边。 浮黎不在,华胥便大胆了起来,坐在江岄床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又是吐槽夜神不知好歹,又是咒骂朱雀桑榆二人狼狈为奸,又说帝君辛苦,又骂玄光太自私不知道为兄长分担,还聊起了神界的八卦,江岄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回应几句。 华胥嘴里嚼着糖,口齿不清道:“江岄你可不知道,现在神界多少女神君肖想于你,就连极渊那位高傲自持的星君清泠鸢都到处打探你的喜好呢。” 江岄怀疑道:“哦?我现在都混成这样了,还有女神能看上我?” “可不是吗?神界各地递上来的求亲书都快把帝君埋了,我也不知帝君近来批改公文之时是什么心情,只听广陵说帝君的白玉杯碎了好几个。” 江岄咳了几声,面上一热,耳尖染上一抹红迹:“好了好了,别拿我打趣了,说说你自己吧。” 华胥嬉笑道:“我?我天天闲得很,还好有你听我说话,不然我该无聊死了。不过再过几日我要回大泽一趟办点正事,嘻嘻。” 江岄笑道:“你还有做正事的时候,真是难得。” 华胥撇了撇嘴,手撑着下巴叹气道:“还不是我灵力太浅薄,不能离开管辖之地太久,从大泽出来也有些时日,再不回去,我设下的结界就快瓦解了,我得快点把它回去修好,怎么说那也是水神仙乡,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玄光上神不得打死我,哼。” 江岄道:“你同玄光……” 想起那日华胥泪流满面的无助模样,且这几日他每次来闲聊打发时间也是避开玄光,言语之中更是对其只字不提,江岄卡了壳,又道:“既是急着回去修复结界,便早些出发,路上千万小心,不可鲁莽逞强,遇到危险要及时传灵通知我或者帝君都行。” 华胥沉默片刻,连牙齿嚼着糖果时发出的咔咔响声都停住了,半响,他道:“江岄,虽然你身份地位远高于我,我这样说可能不合礼数,但我打心底里把你当成朋友,我的事情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用避讳,我这个人心大得很。” “我和玄光上神的你也别操心,我早知他是个混蛋,可他虽混蛋,我却不能因为他是混蛋就让自己也变成混蛋,他讨厌我看不起我羞辱我,我打不过他说不过他,也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说完这句,华胥似乎哽咽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从未隐藏我的情绪,哼,我就是喜欢他,我承认,但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委屈自己。” “他对我又不好,我凭什么委屈自己。” 可是你哭了,便足够委屈了。江岄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华胥偷偷用衣袖抹眼泪的声音,心中怜惜不已,柔声安抚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华胥伏下腰,一把扑倒在床上抱住江岄的腿,将头埋进江岄的白衣里,像是受了伤急需安抚的小兔子一般,他呜咽道:“江岄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要是我早些遇到你就好了,有你在身边,我怎么可能会看上玄光那种自大狂妄、仗势欺人、不知礼数、脾气极差的人。” 江岄噗笑出声:“他就那么差啊?” “可不是吗?!差劲至极,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呸呸呸,我怎么骂起自己来了。” 江岄面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华胥太有意思了。 “对了上神,我回大泽之前,还要去一趟人族,那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等我办完事来找你给你带一大堆,嘿嘿嘿……” 真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刚刚还哭哭啼啼现在就能笑出声了。 江岄摇了摇头,温和的笑道:“好啊~不过你去人间要做什么呢?” 华胥的嬉笑声停了下来,只听他又一声叹气道:“哎……我有个朋友在人族遇到了一点麻烦,他昔年待我不薄,我要去帮一帮他。” 神在人族还能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莫非又是那人皇凤栖梧搅出的事端?江岄皱了皱眉头,不过华胥去帮忙,只怕会越帮越忙。 江岄这样想着便又问道:“怎么回事?我病中闲来无聊,你只当说故事一样讲于我听,或许此事我能给你出点主意。 ” 华胥道:“只怕是你出面也无能为力,此事说来话长,哎……我那好友卞南,本是神族鼎鼎有名的清水神君,他同我一道在灵界修炼时便天资不凡,若没有他一直帮我,就凭我自己根本不可能飞升成功,早不知死在哪一劫了。” “卞南心性纯良,极其勤奋,待人又很和善,从不骄傲自满,灵界同门之间竞争激烈,然而他总是乐于去帮助提点别人。总之是个很好的人。” 江岄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奖一个人。” 华胥挠了挠头:“卞南是真的很好。以他的实力与品性原本该是天定的水神,却偏偏在飞升上神之时着了妖魔的道,让人给害了,实在可惜。” 江岄道:“既是妖物作祟,按照神界律法,玄光应该会为你那好友卞南安排再次渡劫。” 华胥道:“是啊,不过并非是玄光上神安排的,是帝君亲自设下幻境让卞南在其中经十世历练,等功德福报攒够了,再回神界重新飞升。” 这卞南居然值得浮黎亲自为他谋划飞升之事,看来此人确实是神族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那妖魔不知使了什么诡计,竟也进入了那幻境,处处刁难,强行逆转了卞南的命格,原本只是普通的劫难,他却给改成了天煞孤星,每一世卞南一出生便全家祭天,任何施与他善意的人也会横死甚至牵连其家人,连在他头顶飞过的鸟,都会撞在树上。” “卞南在幻境中可谓是尝尽世间冷遇,受尽欺凌,无论他自身怎么努力,都是以惨淡的结局收场,五马分尸而死,凌迟而死,腰斩而死,被烈火烧死,诸如此类。” 江岄道:“确实凄惨。” “哎~好在卞南心性坚定,并没有因此产生极端的情绪,他仍旧温和善良,不染污浊。而这却惹怒了那妖物,在最后一世,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告知卞南,并在他面上杀死了幻境中全部的生灵,失去神力的卞南无力阻止他的杀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等他出了幻境之后,整天跟丢了魂一样把自己关在房中喝的大醉伶仃,最终彻底放弃了飞升的机会。” 江岄道:“他是无法释怀那么多生灵因他而死,确实是品性高洁之人。” “是啊,明知道帝君设下的幻境是假的,他还是接受不了,轴的很,怎么劝都不听。” 江岄抚了抚额间的须发道:“不过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那妖物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命也要害他至此。且卞南如今又为何落入人间,即便他飞升上神失败了,也可以继续在神君做他的神君啊。” 妖魔进入神族的幻境便会受到强力的压制与驱赶,在幻境中每待一天便会缩减一百年的寿命,经过十世,也不知那妖魔还有几天可活。 华胥咬牙切齿道:“无冤无仇。” 江岄以为自己听错了:“无冤无仇?” 华胥恨恨地用力锤了一下床: “对!卞南与那七猖神尾犺本无任何瓜葛。” 江岄眉头一挑,伸手摸了摸床面,心想最好没留下什么痕迹,不然浮黎回来又要生气了。 他道:“七猖神?神界还有这种神位?” 华胥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可不是什么神,他是人间至阴至邪化成的妖魔。不过我对他了解不多,万妖志上好像有记载,但我又不是个爱看书的” 江岄笑道:“你此去人族要对上的就是这七猖神?” 华胥道:“是啊。也不知道卞南怎么样了,哎。” 江岄心想,华胥对所要面对的危险根本一无所知,依他所言就连他那实力不凡的好友卞南都在七猖神那败了阵,落得这么个悲惨的下场,他华胥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能帮上忙的。 第三十四章 七猖恶神 华胥走后,世界又陷入死一样的寂静,江岄呆呆地坐在床上,脑袋很空,他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任何事情,他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可是,他只感到浑身无力,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液与灵气。 许是因为长久的黑暗,江岄再也没有做过掉落琴川的噩梦 他想起初见浮黎之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虽然现在也没多少长进,但总比那时好上许多。 不知为何,细细琢磨过往,他总觉得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每次他看着华胥总感到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就好像两人认识了许多年。 不过江岄对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他倒不认为自己是个自来熟的人,但是事实好像狠狠的打了他的脸。 以前众神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也没未将神界放在眼里,认为自己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 现在他身边围满了人,似乎每个人都对他很好,他却更加容易感到孤独。 旁人投他以木桃,他自然感激,报之以琼瑶。 几声清浅的脚步,江岄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咧开了笑道:“今日回来的早些。” 浮黎将佩剑取下放在一边,拂起衣摆在床边坐下,眉间微微一冷:“华胥来过?” 江岄听他语气似是有些不虞,抬头捏了捏眉心,道:“嗯,只来坐了一会。” “对了浮黎,你可知晓那清水神君之事。” 浮黎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雪白的床褥,淡淡应道:“嗯。” 江岄追问道:“那七猖神当真毁了清水神君的飞升?” “嗯。” “那卞南在人间遇到了麻烦你就让华胥一个人去?” “非我指示。” “那七猖神什么来路,竟敢为难神族仙君。” “……” 见浮黎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应他,江岄不免有些着急,他道:“哎!你这人倒是多说几句啊。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我要是没失明我就自己去看万妖志了,还用问你,哼。” 江岄虽冷哼两声,语气却并非掺杂怒意,只是跟浮黎玩闹,自那日之后,他便决定在浮黎面上一定努力收敛脾气,克服琴弦反噬引起了情绪异样。 他不能容忍失控的自己。 浮黎微微仰首,清冷的眸子盯着江岄面上,半响,他道:“我原是不想你插手此事。” 江岄不置可否,没有答话。 浮黎又道:“你可听闻九尾狐灭族之事?” 江岄身形一颤,有些茫然失措道:“……九尾狐灭族了?” 浮黎清浅的叹息一声,似藏有千年冰雪:“尾犺出世,与九尾狐灭族之事息息相关,我本不想你忧神。” 青丘之国,有狐九尾,虽灵力不强,却以善于变幻而著称,也算在六界众多强盛氏族之中占有一席地位。狐族行于世间,不论是银须白发的老人,或者星冠羽衣的神君,还是牛头马面的妖魔它们都可以变幻出来,常常不辩其貌,不闻其情。 江岄为神时曾于魔族手中救过一只九尾狐,那小狐未满百岁还不能化形,一双大大的眼瞳火红如血,毛色也是如月华般清濯明净,十分可爱。 江岄素来对这类毛绒绒的团子没有抵抗力,便将这小狐带回邀月悉心照料,待他伤好又亲自送他回青丘。 狐族的长老虽与神族并无往来,但对江岄确实感激不已,从自家灵库中取了好多珍品要送给他,江岄自然推辞拒绝,长老见江岄态度坚顶,只好敛了心思,只让江岄亲自给那小狐取名,日后小狐自然长长久久的念着他的恩情。 江岄也没想让小狐报恩,却拗不过狐族上下热情异常,虽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也只好一脸蒙圈的从邀月的祭典里挑了白牧二字。 临走时,白牧还抱着他的腿哭的稀里哗啦的,死活不让他离开。 想到狐族那些雪白的团子如今都没了,江岄心中不免有些痛意,涩声道:“为何灭族。” 浮黎握住他的手腕,转过头去闭了闭眼,极不情愿的从嘴中吐出了三个字:“凤栖梧。” 江岄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忍不住翻了一眼:“怎么哪都有他。” 九尾狐族本世代居于青丘仙山,受天地灵气养育,自给自足,恬淡安然,与外界并无任何沟通牵扯。 凤栖梧剿灭邀月登临人间帝王之后,九州军队并未停止征伐,不断向外扩张疆土,士气极盛,威胁了许多与九州接壤的仙乡。 好在这些仙乡大多都有负责守卫的神君,譬如华胥管辖的大泽,也曾遭到过人族的侵犯,但再烈的铁骑、再锋利的兵刃也无法攻破水神神力设下的结界,凤栖梧讨不到好过了不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偏偏九尾狐一族并非神族的拥护者,他们拥有自己的图腾与信仰,且个个坚贞无比,宁死也不愿接受神族的帮助,日日对月朝拜祈愿。 凤栖梧此人,成为人皇之时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做事果断手段血腥残忍、恶劣至极。 他下令出兵将青丘山川归入九州版图,而其中生灵,自然全灭不留。他给出的理由是,人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圈养其他种族,又不能作为肉食。 这那是一个人间帝王能说出来的话。 当时人族还是有些正义之士站出来声讨的,他们也觉得凤栖梧太过残暴,纷纷痛斥帝君没有仁慈之心、不该滥杀无辜。凤栖梧害怕失去民心,便假意收回了旨意。 然而没过多久,民间突然谣言沸起,说有人亲眼看见小孩被狐妖吃了,那妖狐凶恶异常,目白无珠眉眼细长,背后长着九条尾巴,被发现时满身的皮毛都是血,满是獠牙的嘴里还叼着半截肠子,描述极为详细,传的甚有其事的模样。 没过多久,九尾狐族性情狡诈、杀人如麻的负面形象便盖棺定论,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江岄无语的撇了撇嘴:“这是凤栖梧惯用的招数,当年对付邀月用的也是这招,我还记得九州士兵找上门的时候,个个脸色发白、慷慨赴死的模样,他们以为邀月都是些三头六臂脸上长着八只眼睛没有鼻子见人就吃的妖怪。” 如此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后,没有人再站出来反对出兵青丘。 凤栖梧欣喜激动不已,亲自领军,一夜之间,一座世外桃源沦为了屠宰场,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大地浸透了岩石,时至今日,青丘仍是一片赤红之色。 而那些可怜的九尾狐,被斩下头颅剥皮抽骨。 它们的头颅被埋进新城的墙壁中,成为人族荣耀的奠基,它们柔软纯白的皮毛被拿来做成华丽的衣物穿在仇人的身上抵御寒凉, 它们修炼千年炼化的金丹,被卖给其他妖族以换取金银财宝满足人族的贪念。 着实悲惨。 江岄再三考虑,还是问出来了:“当时神族怎么没去找凤栖梧问责?” 浮黎似是等他问出这句话很久了,立刻沉声回道:“轮回之事,神族欠了人族一次。” 江岄立时就明白了。 忘川之祸害得人族失去了轮回的机会,使得人族沦为六界的笑柄,先帝君虽许诺了人族长生不死,可人族灵力极其低微,即便获得了长生之力,也无法与其他族群抗衡,若非凤栖梧强悍,人族依然要在六界之中苟且偷生。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补救,神族都亏欠人族。 凤栖梧若要对神族管辖之地动手,他们尚有资格谴责,可凤栖梧对神力照拂之外的青丘出兵,便是狐族与人族两族之间的事非,神族师出无名,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栖梧肆意屠杀,毫无办法。 江岄想要是自己那时还没死就好了,神族为了脸面与粉饰太平不能出手,他可没那么多限制。 他又转念想到,自己连邀月都救不下来,哪来的自信能救下狐族,不过总归他不会视若无睹,救不救得了另说,怎么也要试一试。 “最后一只九尾狐死去之时,它们日夜朝拜的图腾出现了异样。” 江岄坐起身子抱手道:“都死完了它才显灵有个鬼用,我看这图腾中的灵也不是什么好的。” 浮黎:“此灵便是尾犺,并非庇护狐族的仙灵。” 第三十五章 尾犺此人 尾犺本无实体,他是由人间恶念集聚而成的邪灵,他代表着人族最原始的、最完整的七种罪罚,即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以及欲望。 他飘荡于天地间,跟着九州士兵进入青丘仙乡,夺取天地灵气与狐族的信仰之力,最后借着九尾狐族世代拜祭的图腾化为实体。 尾犺的灵力源于人族天性之恶,又受仙乡灵气滋养,实力雄厚,至阴至邪,至纯至上,普通的神族对其无可奈何,魔族亦是承受不了其纯净之力。 他算不得妖魔,也算不得仙神。但因他愿意实现人族的祈愿,便也得到了人族的供奉,其信奉者并不在少数,便得了七猖神这个名讳。 他能够满足邪恶的念头,比如对金钱的渴求或对权利的追逐以及向他人复仇的快感,但同时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且尾犺为人反复无常,心胸狭窄,性格怪癖,旁人稍不得他意,在他手上丧命不说,往往死状极惨。 无论对其多么虔诚,只要他看你不顺眼,供奉再多心意、再诚也无用,他非但不会帮忙,反而会对其降下诅咒。 传说九州建国初年,其西方城池鄞州城主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相信七猖神是一位能使人致富的巨神,便下令为其打造一座纯铜镀金的雕像,期盼这位财神爷能够为鄞州带来好运。 之后耗时三年,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却在铜像建成数月之后,满城的百姓一夜之间惨死。 那晚血腥味直冲云霄,百里之外都能闻到。邻近城池的人举着火把翻山越岭寻着恶臭气味前来查看时,所见之景可谓是惨不忍睹。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鄞州城民的尸体。有的被掏空了内脏肚子里塞满草扎在农田里,无数鸟兽围着抢食残渣;有的被剁去了头颅四肢、只剩躯体躺在大街上,密密麻麻的鼠蚁倾然涌上;有的被抽干了鲜血挖去了双眼插在护城河的淤泥里一个连接一个状作桥墩……诸如此类,但最多的,还是被剥皮抽骨血淋淋的倒吊在那座金光熠熠的铜像上。 无数尸体流下的血水,将那金色的铜像染得鲜红,怨气互结,邪魔滋生,直至今日,那鄞州仍是一片四城,路过的人常常能听到城中有人在啼哭,咒骂。 江岄忍不住骂道:“好一个邪魔!给他塑像还惹了他不成?” 浮黎淡淡道:“听说是因为铜像建成之后,祈愿太多扰了他清净。” 江岄摸着下巴道:“那卞南又与他有何牵扯?” 浮黎道:“此二人之事,我知晓甚少,若要探期内情,仍需亲自去一趟人族。” 江岄挠了挠头,心想浮黎确实没有那个闲心为他人恩怨分神,卞南再怎么卓尔不凡,也不过只是神族的一位神君,浮黎日理万机,不知晓卞南与那七猖神的纠葛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道:“如今我这种状态,神魂破碎动荡,眼睛还瞎了,就算想去管这事我也有心无力,哎~不过那七猖神如此残暴,实力又强,华胥这一去岂不是送死?” “待我解决了忘川的事端,休养几日,还是跟在华胥后面看着他比较放心。不然那傻小子要是说没就没了,可怎么办。” 浮黎极为冷淡的沉声道:“为何费心管他?” 江岄愣了一下,空洞的眼珠转了转,伸手一把捞住浮黎的臂弯,将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浮黎手上,笑道:“诶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我们做长辈的,为不懂事的小辈费神费力是应该的,嘻嘻。” “再说就算现在玄光有些嫌弃华胥,但说到底他们都生米煮成熟饭了,说不定日子一长,两人感情好了,那华胥可就是你弟弟命定之人了。我们这做兄长的现在不帮忙照看着怎么行?” “再说你这样哪像一个帝君所为。” 浮黎偏过头去不再听他胡言乱语:“昔年你可没有这等耐心管神族。” 江岄将手搭在江岄脖子上,继续嬉皮笑脸道:“唉现在能跟以前一样吗?” 可惜看不见了,不然就知道浮黎眼尾有没有染红,耳尖有没有发烫了,江岄心中一动,笑出声来。 浮黎轻叹一声,转头把江岄按回床上道:“躺好,别乱动。” 江岄正想继续调笑两声,嘴一咧,神魂却突然一阵猛烈的灼痛感,他收起笑意翻过身去,将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道:“我有点累,睡了。” 浮黎虽有些不解江岄的突然转变,但听他这么一说,还是聚灵设下结界。 息声之后,浮黎起身离开床榻,坐在旁边的软垫上,静静打座。 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在胸口炸开,反噬又来了。 江岄咬紧了牙关打算硬扛过去,可是疼痛很快麻痹了他的理智,血液倒流,灵气逆转,四肢厥冷拘急,牙咬得咯吱作响,脸色发白,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黏在背上。 在黑暗之中,这疼痛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不过半响,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唇角泄露而出,浮黎猛地睁开眼,只见江岄蜷缩在被子里发抖。 他一个闪身跃到床上,将被子一掀,伸手捞起江岄的腰抱在怀里,急声唤道:“江岄!” 灵力从他的手上不断涌入江岄体内,不过片刻便安抚了神魂。 反噬平息,江岄深吸了两口气,睁开无神的双眼,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汗,对着浮黎虚弱的笑道:“你说这反噬是不是你给我下的,怎么你一来就发作了。” 浮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禁声。” 江岄见他真的生气了,撇了撇嘴,知道浮黎如此全因他的刻意隐瞒,但他确实不想每次都让浮黎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刚刚应该再努力坚持一下的,这下倒好,不仅看全了,还惹的他不快。 修养月余,浮黎终于允许江岄离开床榻,江岄奔出房门,仰起头伸了个懒腰,很是高兴的样子。 可惜他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他偏过头,问站在一旁的浮黎:“我们面前是什么啊?有阳光么?我想晒晒太阳,趟这么久身上都要长草了。” 浮黎似是有些无奈:“江岄,这里是幽冥。” 江岄被噎了一下,他真是睡糊涂了,幽冥鬼府终年黑雾缭绕,不见天日,哪里来的阳光。 这样一想,他心里反而更加平衡了些,无所谓瞎不瞎,反正这地儿只有茫茫的一片黑暗。 想想他对于自己的事,好像总是看得很开,就图个心安理得,瞎了就瞎了,倒也没什么放不下。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不如凡事看淡点。 只是他一从床上走出来,眼前要面对的实在太多。对于他自己,自然看开随意,看淡无虑。 真正的忧虑总是系在别人身上。 朱雀与桑榆的仇恨横在他心中,忘川百鬼之事也迫在眉睫,乌云珠前去追踪数日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还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威胁的琴弦反噬。 这样一来,江岄的面上的笑容可就挂不住了。 他问道:“忘川结界还能支撑多久?” 浮黎道:“我在便在。” 江岄皱了皱眉头:“可是你也不能一直呆在幽冥,你是帝君,总要回神界的。” 浮黎缓缓道:“无妨,我已有他法。” 江岄喜道:“如何?”要是有办法解决忘川鬼魂就太好了。 浮黎正要回答,却见玄光急急忙忙的架云过来,便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看着脚下不知在沉思什么,眉宇之间隐约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江岄!”玄光叫道。 江岄因为之前的事情还有余怒,对玄光没有什么好脸色,没等浮黎开口便冷声道:“注意礼数,你不该直呼我名讳。” 玄光将将站稳,见江岄对他如此冷淡,直瞪圆了眼睛:“你!” 一个字刚吼出口,便感到一束极为冰冷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他抬头看去,他那兄长,高高在上的神族帝君,正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盯着他,面色极为阴沉。 他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一动,那些挤在嘴边迫不及待脱口而出的的话语又收了回去,一脸菜色的拜礼道: “见过上神,见过帝君。” 江岄这才抱了抱手,问道:“怎么了?” 玄光急忙回答:“华胥离开幽冥前往人族已有月余,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在刚刚,连他在人间的灵气也探不到了,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江岄闻此心中担忧不已,但他咳了一声,捋了捋须发不在意地对玄光道:“你不是最烦他了吗?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玄光道:“我才没有管他!” 江岄嫌弃的切了一声:“那你探他的灵气干什么,许是人家华胥也对你厌烦的很,故意收敛了灵力避开你呢。” “那蠢猪怎么可能有这个脑子故意把自己的灵气收敛起来!” 江岄强忍住笑意:“你说说你,真是死鸭子嘴硬。” “我没有!”玄光暴跳如雷。 “说起来,在大泽的时候,华胥遇险你也是突然急急忙忙就赶过来了。” “我那是担心那废物护不住大泽结界!” 江岄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哦~我又没什么说。” 玄光恼羞成怒的把剑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炸开江岄耳边:“你信就信,不信就算了,别阴阳怪气的,反正你就护着华胥,我怎么都是错,你对我的偏见太大了,哼!” 第三十六章 极渊神木 江岄与玄光两人又吵吵嚷嚷了好一会,站在一边的浮黎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道:“聒噪。” 一声令下,江岄抚了抚衣袖,闭上了嘴巴不再继续捉弄玄光,反正他在言语上已经占了上风,哎,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玄光气的炸毛的模样。 一定有趣极了,江岄心想。 玄光一如既往的畏惧浮黎,抱着手很不情愿的偏过头。 浮黎将许久不见的广陵招来交代了一些事务,江岄变出一张躺椅靠在上面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玄光见他这幅懒样又忍不住讥讽道:“睡睡睡,就知道睡!”“你都在床上睡了这么多天了,还没睡够?华胥可还不见踪影呢!你也不知道担心!” 江岄翻了个身,有气无力道:“我在屋里是睡够了,屋外还没睡够呢,再说华胥不是你的人吗?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担心你自己去找啊。” 玄光叫道:“胡说什么!谁说他是我的人!谁说我担心他了!我担心一个废物干什么!” 江岄懒洋洋的掏了掏耳朵:“我说的,怎么着。” 要是往常,江岄绝不会这么无聊的去跟玄光拌嘴,但是眼下他看不见有哪都去不了,生活总是需要点调剂品。 “你!!”果然又气的跳脚了。 “闭嘴。” 浮黎清冷如雪的声音落下,瞬间安静。 真没意思,江岄撇了撇嘴,玄光总是说华胥蠢顿,在他看来,两人不过半斤八两,都是小孩子而已。 广陵恭谨道:“帝君,小神已按照您的吩咐,将神木树种从极渊星池取来了。” 浮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听到“神木”二字,江岄耳尖一动,猛地翻过身从榻上弹起,循着广陵的声音向前踏出一步,问道:“取神木作何用?” 山川云雨,四时五行,纯阴永夜之精,以生极渊神木。 神木乃众星神灵气汇聚于星池而生长出的仙树,万年才生一棵,出生时通体纯白,状如人指,四千年抽芽,由白转黄,又四千年成木,由黄转为红褐,再四千年成树,长出绿叶,枝干化为黧黑,方算成熟。 其白者若琼脂,黄者若紫金,赤者如珊瑚,青者如翠羽,黑者如泽漆。 神木中孕育星子,八方星宿每万年更迭一次,星位空缺时成熟的星子即会成长为新生的星君,其他时候神木都处于封合期,不断从外界吸收灵气为其中的星子作为养料。 神木可以算得上是极渊的灵脉,浮黎将神木树种取来幽冥做什么?且不说幽冥如此贫瘠的土地根本不可能养活树种,就算是移植到那灵气熠熠的神宫,众星神也绝对不会同意。 谁会放心把自家产房和未出生的孩子送别人家去呢?江岄满脑子的疑惑和不解需要人来解答。 广陵拱手道:“上神听小神一言,帝君此举,正是为了化解忘川人族残魂之祸。” 江岄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道:“此二者又有何关联?” 广陵道:“神木可聚百里之灵为其所用,若将人族魂魄吊挂于神木上,嗅其性味,染其灵慧,日积月累,不出千年也多少能长回一点灵气来,到那时,忘川恢复如初,这些死魂便能重入轮回了。” 想象一棵高耸入云,灵光萦绕的神树上像长树叶一样挂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而这些人还个个面无表情,半死不活的模样,江岄就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他眉间不禁抽了抽,安安静静的负手而立,面上噙着温和如水的浅笑,又问道:“这冥界灵气极为稀薄,神木如何成活?” “就会装模作样。”玄光小声吐槽道。 江岄早就习惯了他的毒舌,也没什么反应。他一心只想继续听广陵说神木之事。 广陵道:“上神大可放心,帝君早有考量,之前上神的佩剑残留于忘川的灵气刚刚好足够支撑神木生长至成熟阶段,忘川中的灵气被吸收之后,轮回之道也可早日重新开启。” 江岄不禁在心里鼓起了掌,真不愧是帝君浮黎,做事风雨不透,实在令人放心。 他什么时候才能像浮黎一样,可做六界之辈的依靠。 他偏过头对浮黎道:“谢谢你浮黎,一切祸端因我而起,却让你废了这么多功夫,我……” 话未说完,浮黎清冷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哎,你们可别说了,酸的我牙都掉了。”玄光抓狂的挠了挠脖子,脸上表情难受不已。 这一声极为响亮,其中表露的烦躁也直白明了,然而身旁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理会他,就连一向对他恭恭敬敬,知礼守礼的广陵也没分给他一点目光,玄光恨恨地甩了一把袖子,衣角却触到了蓝色的结界边线。 灵光四溢,玄光呆愣了片刻,他那兄长又把他关结界里了。 广陵又躬身行礼道:“上神,帝君,若是没有其他事,小神便退下了,神木刚到幽冥,灵识极不平稳,小神要亲自守着才行。” 江岄笑了笑道:“你去吧。有你在,我和帝君便可安心。” 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叫住了欲走的广陵,皱着眉头道:“千万注意,别让幽冥的魔气伤了神木中沉睡的星子。” “这……”广陵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 江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有难处,但那星子便是下一位极渊星君,不可沾染半分魔气,否则就会毁了修行,坏了八方星宿归元的律法。” 浮黎缓缓道:“无妨。” 江岄道:“嗯?为何无妨?” 浮黎道:“下一位星君,是魔星后卿。” 听到“后卿”这个名字,江岄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眼睛倒是看不见了不会目眩,头却立刻顺应时机的疼痛起来。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自江岄重生以来,当年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上古神族是一个都没见着,偏偏这魔星后卿,送到他跟前来。 还是以这种半死不活的沉睡之态。 不对他做点什么,简直辜负了这命运的礼赠。 本来星君是不必参与神族的纷争的,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星主,不必历劫修炼一层一层飞升,也不用想尽方法获取人族的福报,星君的力量来源于永生不灭的星辉。 他们与其他神族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因此大多数星君都自视清高,傲世轻物,在神战中总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从不插手,也不屑于插手。 然而,那魔星后卿偏不跟着前人的脚步走,光荣的成为众多星神中唯一一个站出来与剑神瑶光为敌的。 说起来,后卿与雷神灭杨本就是生死之交,归墟一役,江岄斩了灭杨一臂一腿,后来又在神族偷袭邀月的时候将其挫骨扬灰。 好友死在剑神瑶光手上,后卿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到处找机会想要报仇。 可是他身躯不够强悍,力量和灵力也同其他神族不相上下,没有任何优势,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江岄,便去找邀月的麻烦。 后卿最擅长使用移魂吸血之术,勾取魂魄,吸食血肉,将其变成毫无灵识的行尸走肉。他自负认为,邀月一群蝼蚁之人,只要拿捏住了邀月,就拿捏住了瑶光。 然而他并不知道,邀月子民并非真正的人族,根本就没有魂魄,也并非血肉铸成的躯体。 于是当后卿在邀月上空大放厥词,扬言要降下灭顶之灾让瑶光感受痛苦之后,他长袖一挥,手舞足蹈的画下阵法,霎时间灵气四溢,星辉漫天,好不威风。 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魂魄应他而来。 他尴尬的浮在空中看着底下的人群。 而邀月子民也仰着头看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空气凝滞半响后,底下有人带头鼓起掌来:“这是剑神的朋友吧,这仙法放的烟花可真好看啊!” 随之又接连响起一片又一片掌声:“是啊是啊,真不愧是瑶光上神的朋友!同上神一样喜欢开玩笑,哈哈哈哈哈!” “不错不错!”“太棒了,快快去备酒席,要好好招待神族的贵客啊!” “备什么酒席啊,应该准备祭品供奉才对。” “对对对,还应该建个神像。” “喂!!”后卿气急败坏的叫道,一张脸涨的通红,差点从天上掉下来,他咆哮道:“可恶!尔等竟敢如此羞辱本神!本神要将尔等杀个干净!” 他恼羞成怒的伸掌聚灵,紫色的星辉在掌心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然而还没等他出手,隐在人群中看了半天戏的江岄突然冲出来一脚就把他踹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江岄你给我等着!!我跟你没完!!!”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的邀月百姓又欢呼雀跃起来,为他们唯一的守护神。 紫色的光球拖着长长的尾焰如流星一般从天空中划过,顷刻消失不见。 呵呵,傻子。 江岄嫌弃地弯腰拍了拍衣摆,哼,就这种废狗,踢他都是脏了自己的鞋。 这些神族没本事打赢他,天天尽想着歪点子对付手无寸铁的邀月百姓。 第三十七章 魔星后卿 江岄素来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内敛如玉、彬彬有礼,如清风晓月。 但他绝不会将他的善良给错人。 要是把他惹急了,他也会如诸神战争时一般,脱下温柔的面具,大杀四方,片甲不留。 那日后卿灰溜溜离开后,江岄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但是他走时留下的那句威胁,始终是江岄心中的一根刺,每每他懈怠感到疲倦时,总是会狠狠扎他一下。 以防万一,江岄还是耗费心力为邀月结界加固了一番。 春来春去春回,江岄再没等到后卿上门挑衅,他这一生唯一的等待,居然给了一个敌人。 等到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主动去极渊找后卿麻烦时,却得到了后卿进入封闭期的消息。 时间一久,又经历生死,他几乎要把这个人忘了。 江岄想起昔年后卿那张狂妄自大的脸,就想把他狠狠踹到泥里踩个稀巴烂,就算现在他重回世间性情平稳了许多,一提起后卿还是气的牙痒痒。 不为别的,只因为后卿曾经到处散播谣言,说瑶光是个吃软饭的断袖,跟魔族的君主搞在一起,做尽了恶心丢脸的事情,才换来强大的修为。 真是可笑!那魔君相貌丑陋无比,行为更是粗俗,他瑶光就算真是个短袖,也算不可能看上这样的人。 后卿既然是魔星,本就修炼阴翳之术,那幽冥的魔气自然伤不了他分毫,反而对他有益。 江岄可以说是对后卿没有半点好感,但是他知道星君万年更替是神族一等一的大事,容不得他因为一点个人情绪就去破坏,况且当星君再次临世时,记忆全失,犹如新生。 到那时,他还是魔星后卿,却不是那个当年对邀月咄咄相逼的无知小儿了。 江岄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反正等后卿重回世间要是还是那副鼻子翘到天上,到处惹是生非的样子,第一个不会放过他的,就是如今的神界帝君。 有浮黎收拾他,江岄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行。 江岄这样想着,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看的广陵背上阵嗖嗖的凉意。 上神又在想坏主意了。 江岄抱了抱手,一屁股坐回榻上问道:“树种移植过来时已成长到哪个阶段了?” 广陵道:“红赤,不过适应幽冥的土地会损耗神木自身的灵气,成熟时期可能会因此延后,不过并无大碍。” 江岄点了点头,心想后卿出世的世间越晚越好:“好,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广陵再次躬身道:“小神告退。” 广陵一走,江岄坐在榻上伸长了胳膊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浮黎静静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在结界里咬牙切齿显然气的不轻的玄光,面无表情道:“进去吧,外面风大。” 江岄歪了歪头,奇怪道:“哪里有风?” 不过他还是起身,跟着浮黎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忘川的事情有了解决的办法,心中压着最重的那块石头终于移走,他也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打算同浮黎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出发去人族救华胥。 那傻孩子,灵力低微不说,做事还冲动莽撞的不行,实在让人没办法不担心。 玄光被两人丢在结界里困在屋子外面,没有人搭理他,任凭他如何狂怒暴躁也无用,这时他倒念起华胥的好了,他想着要是华胥在,肯定会为他急的团团转,想尽办法救他出来,再不济,也会嬉皮笑脸逗他开心让他不要生气。 江岄要是知道他这么想,肯定忍不住要抽他,哪里来的自信?家族遗传的吗?他父神和兄长也没这么厚的脸皮啊。 浮黎掺着江岄的手臂扶他坐下,而后掀起衣摆也端正的坐了下来,习惯性地从袖中取出茶具,以灵力温热杯中水,不过今日并没有煮茶的意思。 江岄听着茶水跃入杯中的清脆之声,如同一个个有灵之魂在白玉上起舞。 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似有几朵煦暖安然的阳光照进了他的心间,拨云见日,轻柔的铺泻下来,落了满心流光飞舞的碎影。 同浮黎待在一起,总能让他感到安宁。 江岄接过浮黎递来的白玉杯,含了一口,嗯,寡淡之至,他不解的问道:“怎么是水?” 浮黎清冷的眸光在淡淡的热气中化成如水的月色,只可惜江岄看不见,不然肯定要赞一句翩翩君子。 浮黎淡淡道:“血失脉弱者,不宜饮茶。” “如此也罢。”江岄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清水也不错。” 他眼珠一转,又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只要是大名鼎鼎的浮黎帝君给我倒的,就算是毒药我也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浮黎瞥了他一眼:“慎言。” 江岄又嬉笑两声,将白玉杯置在桌上,正了正神色:“好了,我要说正事了。” 浮黎道:“你是想去人族救华胥。” 江岄还没想好说辞,浮黎就先提出来了,他愣了愣,轻笑一声,嘴角弯起上扬的弧度,看起来俊雅之至,道:“知我者,浮黎也。” 而后他又解释道:“我知道我现在自顾不暇,不该去插手旁人的事情,但是华胥那孩子也算是待我不错,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没由来的正义凛然,想保护这个想保护那个的……” 浮黎打断了江岄的喋喋不休:“神木入土,我们明日便出发。” 江岄双手托腮,惊讶道:“哇!你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了?我还以为还要费好大的功夫呢。” 浮黎偏过头,沉默了半响之后,冷冷开口道:“下一劫在人族。” 江岄道:“好吧,原来是这样。” 归神劫数也在人族浮黎才同意的,江岄摇了摇头,他还以为浮黎转性了。 浮黎没待多久便又去忙了,既然明日要走,自然有很多繁杂的事务需要交代清楚。浮黎还要亲自去请夜神出来主持幽冥,若夜神再不肯,也要寻个信得过的人顶着,直至寻回乌云珠。 江岄躺在床上,翘着腿,一边往嘴里塞着华胥留给他的零食,一边胡思乱想。 那么多小辈,他格外疼惜华胥不是没有原因的,嘴巴又甜性子又单纯,还知道投他所好,虽然是怯懦胆小了些,但遇到危险或是该拔刀相助时也是华胥第一个冲出去的,这多可爱啊。 “呵。”一声轻笑在他耳边响起,如迷烟一般散在空气里,半入河风半入云,又突然止息。 江岄面上僵硬了一下,所有心思顺便抛之脑后,但他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将口中的酥糖咽下后开口道:“你怎么又来了,这次又要干嘛?” 知道来人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也就索性躺平了,反正现在他脆的很,浮黎不在他不会和人硬碰硬。 “我都提醒你不要往前走了,结果你不仅去了,还把眼睛又弄没了。”黑衣人言语之中有些恼怒。 江岄隐隐觉得他的话有深意,但他只顾着吃,没多想,无所谓的回道:“装什么好人呢,你那就是激将法好不好。” 那人似乎被气笑了,磨了磨牙道:“知道是激将法你还去,脑子被驴踢了?” “诶诶诶?你怎么骂人呢你。”江岄不耐烦地撇撇嘴,“我不跟你作口舌之争。” “论算计人的本事我自是甘拜下风,不过我要是不去,那些人魂不得被朱雀的红线虫都吃完了?” 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床边,江岄突然一个翻身抵住:“你可别坐下来啊,这位置是浮黎专属的。上次华胥坐了一会他回来就生气了。” “你就站着挺好的,锻炼身体。” 那人有些无语的退后两步:“你们什么关系啊,你这么听他话。” 江岄没有回应这句话,故意将口中的酥糖嚼的嘎嘣响。 安静片刻,那人又道:“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朱雀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为你化解大泽劫难的?” “有啊。” 黑衣人乘胜追击道:“凭他的本事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无人发现呢?你身边那位帝君可是实力不凡啊。” “诶,你可别说,人家朱雀可是修炼了千万年之久的创世期神兽。” 黑衣人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创世期神兽?切,谁还不是呢?” 江岄听觉极其敏锐,听全了这句话,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黑衣人居然同朱雀烛龙出自同一时期。 想到朱雀质问他时说起那位天神曾为救当年的人族准备了许多祭品,江岄有些沉重。 但他面上仍是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只道:“再说了,你偷偷潜到我旁边,浮黎不也没发现么?他又不是万能的。” 那人又道:“总之,你只要清楚,朱雀背后一定有更强大的人支持他就行,你万事都要小心。” 江岄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问道:“朱雀背后,不就是你吗?难道人不是你救的?” 黑衣人回答:“是我救的,但下达指令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能说。” 江岄嘴角一抽,摆了摆手,又翻回身去:“既然不能说,那你走吧,不要来打扰我休息。” 什么鬼东西,没事就来他面前装神弄鬼、故作玄虚的,他江岄从前日日身同刀剑停憩一处,如今又一心与花木栖居一起,怎么也不是擅于攻心之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要么不愿意去信任,倘若有了开始,就一定会走到结束。 他知晓那黑衣人言辞之中是在挑拨他与浮黎,毕竟浮黎作为六界至尊,不可能不知晓朱雀之事。 但是他就是无条件地信任浮黎。 第三十八章 入土为安 “这就是神木?这根本就是个破灯笼吧?哪有一点神迹?还不如我宫门前那颗歪脖子的银杏树呢。” 江岄浮黎二人听见玄光的惊叫,从阵法中显出身形来,两抹白迹翩然落于墨色中,犹如两朵半开的铃兰花。 破灯笼?江岄伸出双手比了一个圈,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感。 圆滚滚的球形树种?他摇了摇头,很难接受这就是神木树种的样子。 广陵将放置神木的方盒合上盖子,极为小心的护在怀中,以衣袖掩着,好脾气的对玄光道:“上神有所不知,这神木离开土壤就会自行封合,才成了这幅模样,待它重新入土便恢复神形了。 ” 玄光皱着眉头围着广陵踱了一圈,一双美艳的桃花眼直直的盯着广陵手中的盒子,半响他抬起下颌,嫌弃道:“这也太丑了,简直污了本上神的眼,拿远些拿远些。” 广陵低眉垂目,正色道:“上神慎言,神木有灵,上神说的话里面的星子都是能听到的。” 玄光抱着手,眉毛轻佻道:“他听见又如何?本上神又不是说他丑,本上神说的是这破灯笼种子丑,再说了,就算本上神说他丑又如何,他又能如何?” “得了本上神的评价,那是他后卿的荣幸,不过一个小小星君,还能翻了天去?” “哼,跟本上神比,他就是丑,丑陋至极,丑的令人不忍直视。” 江岄叹了口气,心想还好魔星后卿在神界肆意妄为时,玄光还是个光着屁股在浮黎跟前爬来爬去的小孩,不然这两个人要是对上了,一个赛一个蛮横无理,狂妄自大,那神界是真的没有安宁之日了,满天神族也不用再做事,只收拾他们的烂摊子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可真是两个活宝。 江岄扯了扯浮黎的衣袖,靠近了几分,轻声道:“浮黎,你这胞弟又在欺负人了。” 浮黎感到颈间一阵带着暖意的气流拂过,身形一僵,隐在袖中的手指攥了攥,又松开,余留几分湿意。 他知道,这是江岄平和的呼吸。 这人怎么跟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江岄半天没等到浮黎的动静,不知道他呆愣着在想些什么,便正回身形,松开浮黎的衣袖,三步并两步奔到广陵、玄光跟前。 玄光见他快步跑来,也顾不得再跟广陵多话,大声惊叫道:“你慢点!” “明知道自己眼睛不好还这么冒冒失失,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就不该让你跟华胥多接触,没把他教好就算了,反倒还学起他的蠢来。” 广陵出声提醒道:“玄光上神,不可对瑶光上神无礼,帝君可看着呢。” 听到帝君二字,玄光不由得抖了抖,气焰立刻消了几分,但依然逞强道:“你你你你你你——你还教训起本上神来了?” 江岄摸了摸耳朵,制止了玄光继续作死,他劝道:“好了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办正事办正事,我还等着神木入土之后,早点去找华胥呢。” 显然现在华胥对玄光更有震慑力,江岄一提要去救华胥的事,他就闭紧了嘴,只冷哼一声,抱着手乖乖站到一边去了。 广陵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上神说的是,小神早已布置好一切,只等上神和帝君来查看,确保万无一失,方能开始。” 浮黎走上前,衣摆荡起层层的雪浪,他用灵识一探,便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浮黎的认可,广陵面上难得露出一点笑意道:“有劳帝君,小神这就将神木植入幽冥。” 他双手捧着方盒,无比郑重的单膝跪地,将盒子连同其中的树种一齐埋入事先挖好的土坑里,面上始终带着虔诚的神情。 江岄听见玄光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装模作样。” 神木入土的瞬间,一道赤红的光如一把利剑猛地从地底冲出,如闪电般挥舞在黑压压的天空中,仿佛被锁链束缚的野兽,疯狂的撕咬扭动想要挣脱禁锢,四周氤氲着朦朦的白雾,如水洗一般。 还好广陵躲闪及时,不然定会被那光剑带到高空中去。 紧接着,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沉闷地砸在每个人耳边。 “怎么回事?”玄光惊叫道。 江岄脚底一阵猛烈地摇晃,犹如山崩地裂之势,他努力稳定心神也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只能伸手紧紧抓着浮黎的手臂。 那人身形岿然而立,似乎任何异动都影响不了他分毫。 江岄如风雨中的一叶轻舟,飘摇已久,而浮黎是他唯一可以停息的避风港。 明明并非身处险境,江岄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没了浮黎,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似的。 有浮黎在身边,他就觉得分外安心。 可要是此刻真的身处险境,他哪还有心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但一想到浮黎,他胸中又涌起灼热的闷痛感。合着满心的平静安宁冲撞到一起,互相博弈,涩涩麻木。 神木的树根如一条条猛烈甩动的藤鞭,向地底深处抽去,地面被巨大的灵力撕扯出成片的光斑,如人掌心的脉络。 顷刻又被地动震的七零八落、残缺不全,一直延伸至远方。 神树在光柱中拔地而起,愈渐高大,愈渐粗壮,愈渐雄浑,一路奔向云间,直至幽冥的界壁边缘,堪堪停止。 树枝被自身的重量压弯垂落到地面,成百上千粗细不等,侧面犹如几把并排的竖琴,正面又仿佛一只巨大的鸟笼。 根如盘龙,皮若裂岩,莹莹星辉聚成一道圆弧罩在神木外周。 江岄挂在腰间的守约剑突然大动,羽穗摇晃,冰晶剑身脱硝而出,竖在半空中,金光熠熠。 江岄忙道:“回来。” 守约划了几个圈,又在江岄头顶来回飞舞,等到江岄面上似有霜寒之意时,才不情不愿的听从指令插回剑鞘。 江岄伸手拍了一下剑身,又气又笑道:“你去凑什么热闹?有你什么事啊?这可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而后他偏过头问浮黎:“都结束了?” 浮黎盯着江岄腰间一闪一闪似乎在作出回应的守约剑,目光微沉道:“嗯。” 江岄扬起笑脸道:“那我们走吧。” 玄光忙追上去道:“带我一起!” 江岄转过身,故作不解的问道:“你跟去做什么?你不是不担心华胥吗?再说了,夜神不露面,幽冥还有很多事要你帮着广陵一起处理呢。” 玄光啧了一声,咬了咬牙道:“有广陵一个人在就够了,不就是把那些人魂拿绳子捆着吊到树上去吗?不算什么大事。 “要是幽冥人手不够,我再从神族召些神兵过来,那些人又不是养来做摆设的,哪能事事都需本上神这种尊阶神族看着。” 江岄捋了捋额前的须发,从袖中取出之前在鬼市买的折扇,展开扇面抵在鼻尖,轻击两下,一派要出去游山玩水的作态,似乎根本没有半点急于救人的样子。 他轻笑道:“我又做不了主,你跟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跟你兄长说去。” 玄光却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半天没有发出动静。江岄只以为他畏惧浮黎不敢再多言,便拉着浮黎准备直接离开。 沉默半响,玄光挑了挑眉,答非所问道:“你这扇子上的字,是帝君给你提的?” 江岄脚步一顿,疑惑道:“扇面有字?” 他买回来的时候上面只有山水画啊,难道浮黎趁他不注意在扇上写了什么? 江岄摸了摸平滑的扇面,这有什么好瞒着他的? 玄光见江岄低着头盯着扇子不置一词,便将视线移到浮黎清冷如雪的面上,见他一身白衣,负手而立,一幅风雨不动的模样。 不由得冷笑一声,讽道:“兄长可真行啊,欺负江岄看不见就敢这般直白露骨,生怕旁人不明白你的心思,等他视力恢复了,怕不又是一个怂包样。” 江岄手上的扇子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去,他暗暗心惊,玄光这是真的要死啊?居然敢这么跟浮黎说话,还说浮黎怂。 果然,一道蓝光之后,江岄再也没有听到玄光的声音。 活该,江岄嘴角抽了抽。 “浮黎,你在我的扇子上写了什么啊。” 浮黎嘴唇颤了颤,言语似有初雪乍晴之意:“等我为你寻来双眼,你亲眼去看。” 江岄撇了撇嘴:“那还要很久很久很久,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好了。” 浮黎沉声道:“会好。” 江岄歪了歪头,不知道浮黎在执拗什么,有什么是现在不能告诉他的吗?不过浮黎不愿意说,他不会逼他,反正江岄早就说过,只要浮黎高兴,他愿意做什么都可以。 “好吧,那我可要快点好起来,我真想知道你写了什么,惹得玄光居然敢用直白露骨四个字来形容你。” 江岄善着扇子,开玩笑道:“嘻嘻嘻,不会是表达对我的爱慕吧。” “那你可完蛋了,倾心于我的人递来的求亲书都堆满你的案桌了,你可不知道要排到何年何月去。” 浮黎眼眸低垂:“慎言。”语气隐隐有些不快。 广陵如透明人一般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神木,尽力收起听力不去关注旁边两位尊神的调笑。 那言笑晏晏的清隽公子手上拿着一纸折扇,扇面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三十九章 借你双眼 忘川纯白如汤的水流已染上墨色,如一条暴戾的蛟龙,携穿山破壁之势,汹汹地奔祷而下,又雪崩似的重叠而起,卷起巨大的尾浪,以其全部的重荷狂躁的扑压河底,发出悲鸣一般的恸哭声,激出圈圈浪沫。 忙碌而又泛滥,永无止息,肆意而不知疲倦。 巨浪滔天间,一只通体雪白的巨型神犬正挥动着肥肥的爪子在忘川中刨行。 一双毛球似的耳朵不停地耸动着,一会儿竖起来,一会儿又耷拉下去。蓬松的毛发被水沾湿黏在身上,露出粉嫩嫩的皮肤,它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江岄躺在神犬背上,在柔软的毛发上滚了个圈,衣领勒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而又像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舒服的直眯眼睛。 他拍了拍身下的背脊,笑道:“小白呀小白,还是你最好了。” 小白转过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的望着江岄,嘴巴一张,红艳艳的舌头吐了出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江岄循着声音爬过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抱着它的脖子道:“谁说你是工具狗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最爱你了。” 浮黎端坐着,眼睛低垂看着忘川水面,见江岄动作,便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着承影挡在边上,以防江岄不小心被浪卷下去。 江岄回过头,嘴一咧,脸上漾开的笑意足矣纯净世间所有的黑暗。 浮黎愣了愣神,僵硬的转动脖子,又将目光移回水面,波澜不止。 江岄借着浮黎的手臂蹭蹭两下爬回那人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挨着浮黎身侧躺了下来,翻了个身一头埋进浮黎堆叠整齐的衣摆中。 “浮黎你好香啊。”鼻尖满满都是清冽的茶香,江岄心中一动,忍不住赞道。 浮黎并没有回应这句调笑,修长如玉的手指探进衣袖,取出一段云锦盖在江岄身上。 江岄将整个身体团进云锦中,只露出脸来,对着浮黎嬉笑道:“多谢帝君照拂,嘻嘻。” 浮黎低下头望去,江岄还是一样的丰神俊朗,英姿勃发,面上总是带着能温暖人心的笑容,只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像息了焰火一般,黯淡无光。 浮黎面上突然露出一点悲戚的神情,他伸手合在江岄面上,不敢再看江岄空洞的眼神。 两人坐着狗在忘川刨了三四日了,好在江岄同浮黎一起时极为话多,浮黎虽然不喜言语但总也能给他些回应,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倒也算得上安宁闲适。 不然像这样漫长的旅途,又看不见任何沿途风光,江岄肯定会无聊死。 想他从大泽来幽冥时那一路上可是青山绿水花草遍地,现在要离开了,却只剩漆黑一片。 江岄撇了撇嘴,心想这才差不多算得上是极凶吧,只是不知为何,东皇钟这次却没给他面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许是因为忘川的鬼魂刚挂到神木上,还没有吸收足够的灵气,等他们像果实一样成熟了,能摘下来了,也许这劫就算过了吧? 江岄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哼唧道:“浮黎,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人间啊?” 浮黎闭眼冥神道:“两日。” “那现在外面是何光景?” “茫茫黑雾。” “浮黎你饿不饿,我灵袋里还有华胥给的酥糖,可甜了。” “否。” “浮黎,那极渊的星君清泠鸢长得好看吗?听说她在打听我的消息。” “……” 浮黎睁开眼,偏过头去,清冷如水的眸光看向躺在身侧的江岄,见他敲着腿,枕在脑后的手不停地揪着狗毛,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半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声道:“江岄,我把眼睛给你。” 这是一句陈述句,语气平静并无一丝波澜。 “你说什么?!”江岄面上轻松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他猛地起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阵呆愣过后,他面上怒意翻滚,紧紧钳住浮黎的手腕,咬牙厉声道:“你应该这样问我,‘江岄,我把眼睛给你,好吗?’” 他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但他依然努力对着浮黎的方向凝聚眼神,企图能将自己的愤怒完完全全的传达出去,他一字一句冷冷道:“然后我就告诉你!” “不好!!” 浮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你想干什么?!我江岄还不需要你为我牺牲。我没了眼睛,又不会死!” 浮黎喃喃开口:“江岄……” “别叫我!”江岄气的胸口大起大幅,“你要是敢背着我偷偷做什么,就算我眼睛好了,也挖出来还给你!你听到没有!!” “咳咳!” 强烈的灼烧感几乎让他的神魂燃起火来,腥甜的血气翻上喉间,江岄伸手捂住了心口,身体蜷成一团,不停地咳嗽。 浮黎神色一变,连忙握住江岄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 很快,江岄痉挛僵硬的四肢慢慢放松下来,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怒意不减道:“看吧,我现在根本扛不住半点惊吓,可柔弱着呢,你别再吓我了。” 浮黎眼睫低垂,握着江岄的手不说话,眸光如夜色深海般清冷。 沉默半响,他涩声道:“我不愿你失去光明。” 江岄愣怔片刻,而后喘着气哈哈道:“没事没事,你不是在想办法给我治疗吗?只要是你浮黎想要的,六界有的,什么拿不到?区区一双眼睛,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的。” 而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拽着浮黎的衣袖柔声道:“其实不算是失去。”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为绝者。” “你看我本来是个早就死了的人,现在不仅活着,还活得比生前更潇洒自在,我都这么幸运了,有这么多人围着我关心我,还有你浮黎日日陪着我,就只丢了一双眼睛,没什么可惜的。” “我都看开了,你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要是真的可怜我看不见,就用你的双眼,替我好好去看这个世界,然后你再告诉我,好吗?” 浮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又想到江岄无法看见,便轻声应了一个“好。” 江岄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大泽浮黎进昆仑镜为他报仇那事开始,他就一直担心着浮黎又冲动行事。 刚刚那话其实既是说给浮黎听的,也是说给江岄自己听的。 人世间可以流逝的东西有很多,但不可流逝的也有很多,苦难使人崩溃,也是一种良知的折磨。 无论如何,坚强勇敢这两个被世人说烂了的词语,始终刻在江岄的骨子里。 他江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英雄,是邀月的将军,是神族的瑶光剑神。 永远不会倒下,永远不愿看着别人为他牺牲。 他宁可自己此生再也看不见光亮,也不能让浮黎把眼睛给他。 之后的一路,两人都变得格外沉默起来。 江岄一直闭着眼睛昏睡着,而浮黎因为江岄突发的反噬格外小心起来,守在江岄身侧,为他安抚神魂。 突然,小白停止了前进,朝着一个方向狂叫起来。 江岄被犬吠声吵醒,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嘟囔着问浮黎道:“发生什么了?” 话音刚落,空气中飘来一阵奇异的香气,时而淡若无味,时而浓郁醇厚,乍隐乍现,仿佛有着千变万化性格的妙龄女子,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柔抚摸,时而疯狂,时而含羞娇媚,时而欲语还休。 引人心中大动。 可惜,此处的两人,没有一个是沉迷女色的。 浮黎一剑挥开在江岄颈间撩拨的媚手,未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 江岄则是在那手指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弹跳而起,连连后退几步,若不是浮黎拉着,他险些要掉下去。 他捏着鼻子满脸厌恶道:“这什么邪物,居然带着酒味,我最闻不得酒了,难闻死了。”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空气中掩藏的妖物,霎时间,数十只纤纤玉手化成黑色利爪,直直的向江岄抓去,带着罡气。 承影冰蓝色的剑光无声无息的划下,金色琴弦也从江岄腰间脱身而去,瞬间将邪物绞杀干净。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水底浮起一片圆形物体,小白刨动着爪子,凶狠地对着四周猛龇牙。 浮黎朝着其中一个挥剑劈去,啪一声响动,瞬间炸开,血水流出。 空气中的酒味夹杂着血腥气愈渐浓郁起来,令人窒息。 江岄捏紧了鼻子还是能闻到这股恶臭,头昏昏沉沉的,难受不已。 他屏住气,一头栽回小白背上,用云锦把头裹得严严实实。 而后他问道:“是什么?” 浮黎回答道:“一个酒坛。” “酒坛?里面装的是酒么?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还有一个人头。” 人头被一剑斩成两半,露出五官的那面飘在水上,皮肉绽开,皮肤泡的发白肿胀,眼眶撑得很大,圆凸的眼球几乎要从中脱落,眼白翻上,舌根因死前所承受的痛苦被咬的稀碎,合着凝固的血块拖在嘴边。 白色的蛆虫蠕动着一节一节的身体在七窍中大口大口进食着,而被炸出来落在水里的那些,也拼命的扭曲着想要爬回人头上。 黑色的长发粘附在头颅上,流下黄色的黏液。 不只是酒,还是腐烂。 江岄挑了挑眉,嘴角弯起弧度:“看来,这是有人要请我们去做客啊。” 第四十章 潭底遇险 江岄知道,在忘川与人间河流交汇之处,常常会有怨灵作祟,他们大多数心有执念死不瞑目,希望借此拦住过路的修道之人为他们报仇,或来人只是凡夫俗子,怨灵就会把他们拉到水里,顺着人间的河流直接被忘川吞噬。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怨灵,居然胆敢拦一名灵器化神的小白。 江岄和浮黎纵身跳入水中,沉入忘川。 水势突然变得异常凶险,水流带动的沙石划破了江岄的衣服,胸前的衣襟漏了个大洞,他连忙伸手捂住,深怕装着的灵袋被水冲走。 这些宝贝可都是浮黎给的。 水面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的鬼手从水面伸出尖利的爪子,挂着河底的淤泥,挥舞着想要抓住两人的裤脚将他们拖下去。 江岄朝着身侧猛踹了一下,怒道:“别碰我!我自己下去!” 浮黎看了他一眼,指尖灵光一现,蓝色光晕罩住两人周身,四周瞬间空无一物。 耳边突然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有一条大河在奔腾,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忘川的水流。 江岄感到脚下一沉,只听浮黎淡淡道:“到了。” 江岄皱了皱眉头,道:“如何?” 浮黎道:“是水潭,已经干涸。” “水潭?”江岄有些摸不着头脑,水底居然还有一个水潭?还是干涸的?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潭,极深,往下看去,水潭的潭壁上有许许多多打磨的小洞,像是被虫子啃咬出来的,又像是被人的指甲抓出来的。 一块像是被火烧过的黑色石头横在谭底,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聚成极其微小的水流从那些洞口中涌出,滴落到石头上,瞬间化成黑烟,散在空中化作令人眩晕的酒气。 江岄捏着鼻子凝神去听周围的动静,忽然听到一声非常轻微的声音,在离两人很近的地方响起。 像是痛苦的低吼,又好像是被铁链锁住的人在抽搐,咯嗒咯嗒的。 江岄心里顿时有些发毛,随之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仔细地判断了一下方向,确定声音是从他的正前方传来的。 他扯了扯浮黎的衣袖,道:“前面有东西。” 浮黎声音十分沉稳,在黑暗中令江岄安下心来,他道:“嗯,已经死了。” 江岄惊道:“已经死了?” 两人面前的水潭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黑色人俑来,头已经被承影剑光连着脖子一齐削去。 这个人佣是一个弯着腰的男人,等真人大小,手肘弯曲着伸向前方,像是拿着什么东西要递出去似的。 他的头部已经碎成粉末,无法辨认五官,但留下的身体纹路细腻,衣着完整,看起来还算精致,应该没有经过多少岁月侵蚀。 江岄看不见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心里一琢磨,便想放出灵识想去探查。 他将手指放到嘴边咬破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流出,化成一只血色的蝶停息在他的掌心,而后向着面前的水潭飞去。 黑不隆冬的水潭里,一只长满骨片的白色人手,像刚蜕皮的蛇一样匍匐着从谭底缓慢地爬行到石块上,许是因为两人周身的灵压,它并没有发动攻击,只是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在窥伺着他们。 很快,又有几只手爬了上来,密密麻麻的粘附在石块上,看上去没有骨头,只像树皮一样一层层的扒着。 而空气中的酒味几乎已经到了令江岄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呆愣了一下,甩了甩头发,顿时清醒几分,暗骂一声:“这什么鬼东西?” 那些鬼手仿佛听懂了这句话,最上面的一只突然立掌竖直了起来,做了一个卷缩的动作。 江岄暗道一声糟糕,不由自主的伸手想推开身侧的浮黎,却被浮黎一把反抓住。 两人瞬间闪过身去,浮黎手握承影挡在江岄身前,面如寒霜。 那鬼手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黏糊糊的融成白色的一团,五官逐渐清晰起来,竟显出一张稚嫩的人脸。 “呜呜呜呜……”江岄侧耳,那人脸竟然在哭。 而后那人脸嚎了几声,神情一凛,又变成满是皱纹的老者模样,呵斥道:“别哭了!惊扰了仙人!” “小宝乖,小宝乖~村长饶了他吧,他还小不懂事。”人面又化成一个柔弱的村妇,低声哀求着。 江岄正仔细听着,眉心一痛,知晓自己灵识不能在外停留太久,便只好收回。 待他回归自身,动了动四肢,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却没有碰到浮黎的白衣。 江岄立时慌了神,他大声喊道:“浮黎!” “浮黎你去哪了?!” “浮黎!浮黎!你在哪啊?!” 声音撞到岩壁弹起巨大的回声,看来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并不算大。 江岄明知道在这种未知的环境中不应该如此大声喊叫,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光是浮黎失踪了这一个念头,几乎就要让他崩溃。 他屏住呼吸,想要再喊一次,脚下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江岄身形东倒西歪,忙伸手抓住水潭的石壁才没有摔倒。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黑影扭动着身体在他周围走来走去或是飞来飞去,速度极快,离得极近,好几次都擦过他的耳边。 江岄扶着水潭边慢慢蹲下身子,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惨白,哽咽声几乎就卡在喉咙里,他伸手抱住头,眼前无尽的黑暗像是要将他的一切都吞噬掉。 浮黎不见了。 浮黎不见了。 他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在幽冥时,有浮黎在身边,他几乎感觉不到失去双眼带来的麻烦,但是现在在这黑暗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又找不到浮黎,不知道浮黎是否安然无恙,他才真正感受到恐惧。 他错了,在浮黎的事情上,他一点都不坚强一点都不勇敢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他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都狠狠地打回了他的脸上。 他几乎不想做任何抵抗,没有什么邪祟能真的伤到他,但他现在只想知道浮黎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带着他离开这里。 眼睛无比干涩,他居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没发现,水潭不知何时已经装满了酒水,而在那翻腾的水中,有一个巨大的人影溺水一般疯狂挣扎着扭动着身体。 但只是来回重复着几个动作,并且无论他看起来多么用力、多么狰狞,他既没有脱身也没有沉入谭底,且那水潭虽深,但以他的身形,只要站直身体就能化险为夷。 突然,那人影停止了挣扎,像被人一剑刺中,胸口突然裂成两半,仰着头倒入谭中。 画面戛然而止,潭水平息下来,水面慢慢降低。 江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停念叨着浮黎的名字,才感到周身血液又开始流动。 在这样的黑暗与恐慌中,时间流逝的极慢,仿佛过去了很久。 江岄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可以因为思绪神伤而看淡生死,却没有达到超脱七情六欲的境地,曾经无数次濒临死亡他也没有感到如此绝望。 看来他确实不如那些神族,没有经过历劫飞升,他的心就像凡尘中的一棵树,一点风吹雨打就能令他飘零摇摆。 浮黎在哪儿? 他受伤了吗? 浮黎如果不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 一想到浮黎可能会有危险,江岄的麻木的心居然疼痛起来,他捂住了胸口,强迫自己挺直僵硬的双腿站起身来。 他从腰间拔出了星辉熠熠的守约剑,从剑柄将金色琴弦绕到手指上。 而后他拨动琴弦,袅袅琴音化作光点飘散出去,触物即杀,顷刻间他四周游荡的黑影全都消失不见。 光点继续往四周扩散,每一个角落都被照的大亮。 等到琴音掌控了整个空间的统治权,再没有任何妖物能够突破结界靠近江岄身边,他从胸口掏出一颗糖果扔到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化开,似乎给了他一点力量。 他双手握住守约剑柄,神色一动,将剑插入脚下的土地。 瞬间金光四溢,整个地面被炸出了一个大坑,露出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来,下面似乎镇着什么东西。 江岄几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恶气,举剑劈开青石板,一阵白烟涌出,瞬间箭雨从头顶射下,被琴弦全数绞成灰烬。 白烟散去,以血画成的符咒暴露在地底。 “江岄!”这时他听到了浮黎的声音。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转过身,满是泪痕的面上露出灿烂笑来,他大声回应道:“浮黎!” “我在这里!” 他才发现,他居然可以跟华胥一样,做个哭包。 第四十一章 诡异人手 “神为人带来了世间第一缕光,神能用这光重新照亮这里吗?” 江岄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低语,耳尖动了动,松开紧紧抱住浮黎的手,从他怀中退了出去。 浮黎被江岄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的缠在身上,身形微微有些僵硬。 他顿了顿,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擦去了江岄面上的泪迹,声音难得的温柔,像是雪水被煮温了,道:“抱歉,是我来晚了。” 江岄脸一热,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嘿嘿两声:“没事没事,来的正好来的正好。” “你刚刚怎么去哪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浮黎道:“我并无走动。” 江岄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那为何我找不到你,喊你也没有回应?” 浮黎又道:“方才你放出神识便没有回来,我用灵力定住你的身体召回,却涣散了。” 江岄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这么说我是被那水潭吸进去了,现在我们脚下其实是在水潭之下的另一处空间吗?” 浮黎点了点头:“嗯。” 江岄仰起脸,对浮黎笑道:“那下次你可抓好了,别再把我弄丢了。” 这一声说完,江岄跟浮黎两人都呆住了。 突然,那被江岄一剑劈出来的符咒亮起幽幽的红光来,而身后的水潭也涨满了血水,几乎要溢出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血腥与酒味,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浮黎目光一冷,承影凌厉的剑光势如破竹,一道蓝光之后剑身却直接穿过了整个水潭。 江岄抓着浮黎的手腕问道:“是什么?” 浮黎收回承影道:“幻象。” “幻象?” “嗯,低阶致幻术。” 幻术本是九尾狐族的独门秘术,是用自身强大的意念,和一些看起来不经意却隐秘的动作、声音或是物体甚至某种表情使对方陷入意识恍惚的状态,从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为其所控。 在最初幻术没有被破解时,九尾狐族又被称为言灵一族,因为在古战场上,无论如何节节败退,那些狐狸只要一说话或者一甩尾甚至一个妩媚的眼神,就连什么都没有做,敌人就会突然开始自相残杀,或是举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后来战火平息,百废待兴,各族之间相互扶持,关系处得还算融洽,与九尾狐族交好的其他种族便慕名送去许多门徒学习幻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幻术便又分成了许多旁支,威力也大不如前。 自九尾狐族避世青丘之后,幻术愈渐无人问津。 于神魔二族而言,幻术不过是极其低级的障眼法,而近千年来,六界能人异士辈出,其他族群也看不上这小把戏了,转而专注于求仙问道上。 说起来,当初送去求学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是本族的佼佼者,却没有一个能想出幻术的破解之法。 直到凤栖梧的出现。 凤栖梧这个人,不论其品性,倒确实是个天纵奇才,他不仅破解了九尾狐族的幻术,还研究出了人族能使用的幻术。 人族天生灵力低微,无法学习狐族仙法,他便日夜钻研,终于在一个深秋霜寒的早晨,他用沉香、朱砂、檀香、曼陀罗花粉配置出了迷香,点燃之后能够使人产生幻觉。 在他的带领下,人族又研究出了许许多多玄惑的法术来,发展到后来他们甚至能穿着衣服在火中行走,空竿变鱼、隔空取物,诸如此类。 直到有个倒霉的道士,在崆峒山顶,画下阵法,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作飞升之态,在人族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凤栖梧听说这件事之后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骑着马赶过去从背后一刀将那道士劈成两半。 随后他又下令禁止九州臣民再使用幻术,排列整齐的九州士兵抬着沉重的铡头台在街上来回巡逻,挨家挨户的进行搜捕,只要有人穿着道服或是家里藏着迷烟或是致幻的器具,不论身份贵贱,立即处死。 经过这场血腥镇压,幻术从此成了人族的禁忌。 江岄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凤栖梧脑子有毛病,他自己研究出来说要让人族在六界幻术之中有一席之地,之后又搅出这些事来,怕不是被妖物迷了心窍。 不过,以血画咒制成低阶幻象的,也就只有人族了。 “你是神吗?”又是刚刚那个声音。 水潭上面红光逐渐聚成一个村落的模样,村中大多是竹楼,且分布非常密集,似乎村中有很多人居住。 画面非常清晰,甚至能看到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院子里鸡鸭成群,男女老少围着木质的圆桌捧着碗筷吃饭,然而他们却没有五官,裤管空荡荡的似乎被砍去了双腿,盘子和碗里是一些带着血水的碎肉,他们没有嘴,筷子在脸上戳出了一个个的小洞,将夹着的肉嵌到皮肤里去,而那惨白的皮肤在不停的蠕动,仿佛真的在吞食一样。 看起来很是诡异。 有一个人从桌前离开,顺着一条小路爬到了村子门口。 离近一些才发现,原来他只有一双手是完整的,身体其他部位都是支离破碎的状态,血肉粘合着像是被人用针线强行缝合起来一样,手法粗糙,看起来也不像正常人身构造,头发缝到了脖子上,肋骨挤在背上看起来像是背了一块石板,总之极其扭曲怪异。 “你是神吗?”它对着江岄问道。 江岄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回答,他手放在腰间,守约灵光熠熠,随时准备出战。 没有得到回应,那人又自言自语道:“应该是神吧,刚刚我看到你的灵识飞进来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求你帮帮忙,把我们放出去吧,我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这个人的话听起来很是平和,颇有些少年感,言语之间既没有怨恨也听不出愤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江岄开口道:“你们为什么被困在这里?” 那人喃喃低语道:“我也不知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队骑兵,见人就杀,我当时躲在草垛里,看见我的双亲被砍去了双手双脚,挽去双眼,割去双耳,用针线缝了嘴然后剁了头颅放进酒坛里,我可吓坏了。” 江岄挑了挑眉,有些心生不忍,道:“你这语气可听不出来是被吓坏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都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就连我自己被剥了脸皮剁成肉泥时的疼痛都记不起来了。” “只记得他们像玩泥巴一样把村民的皮肉绞成碎渣装进罐子扔到河里,血水和酒水将村口的那条河泡的可香了。” “还有我襁褓中的妹妹,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都摔出来了,像隔壁王婶家每天早上煮的豆花一样,只是是红色的。” 江岄忙道:“停停停别说了,你没感觉了我可有感觉,我都快吐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道:“好吧,你往四周看看,装着我们头颅的酒坛就整整齐齐的靠墙摆着呢,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江岄无奈道:“多谢提醒,还好我是个瞎子,看不见。” 那人有些好奇道:“神也会看不见吗?” 江岄撇了撇嘴:“神也要用眼睛看这世界,没了双眼当然会看不见。” “看不见也好,我还怕吓着你给自己弄的完整了些,既然这样我就能坦诚相待了,拖着一堆烂肉真的很碍事。”它似乎有些高兴。 而后那双手便腾起身来抖了两下,灵活的将水袋一样的碎肉甩在一边,等它竖起身来才发现,左手的手心是一只眼睛,说是眼睛其实只有一只黑眼珠,有些干瘪和裂纹,像是被人用力拧进手掌的,表面有明显的凹痕,黏液从凹痕处不停地往外流。 而右手手心是一张半合的嘴,上唇只有一半,声音正是从这张干裂苍白的嘴里发出来的,难怪江岄从刚刚就发现它说话有些咬字不清。 浮黎面无表情的站在江岄身侧,甚至没有给这双手分去半点目光,他静静地看着江岄低头思索,手中的承影剑端的极稳,自成威慑。 江岄抱手道:“万一我把你们放出去你们祸乱人族怎么办?” 那人冷静道:“我知道自己现在变成这个鬼样子,已经算不上是人了,但我死时还未满十六岁,我把眼珠子嵌在手心里就是期盼着有一天还能出去看看。” “你要是怕我们出去害人不愿意救我们,就把我们彻底抹杀吧,我们再也暗无天日的待在这里了。” “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找到害死我们一村人的凶手。” 竖直的手指微微弯曲,皮肤皲裂渗出透明的黏液,指甲剥落露出里面腐烂的白肉。 江岄偏过头对浮黎道:“浮黎,它现在是何种状态。” 浮黎道:“怨气化灵,似妖非妖。” 第四十二章 全家祭天 灵气是万物的精气,世间万物,人、花、草、树乃至风、云、雨等等,只要存在灵气便能凝聚成强大的力量,这就是灵力。 六界之中,唯人族的灵气最为稀薄。 江岄想着这些人手沉在忘川水底日久,好在只是忘川的汇流处,未被守约剑气抹杀,反而从中吸取了部分破裂的灵光收为己用,才达到近妖的阶段。 江岄摸了摸下巴,问道:“你就要我帮你报仇,那你可知是谁害了你们?” 那人道:“不知,李家村世世代代偏居边塞,家家户户以酿酒为生,从未与外人结仇。” 江岄又道:“那村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 那人沉默了半响,似乎是在仔细思索:“这……倒真有一件事,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 江岄挑了挑眉道:“继续说。” “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事情,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说起来的,那时人间刚刚进入永生的开端。” 江岄心想,永生?人族果然以为忘川轮回关闭之后,有了神族的誓约他们就能长生不死了。 “李二叔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个女子,相貌很好性格温柔,李家村虽不喜外人,但因为女子确实不出什么毛病来,便也接纳了她,更何况,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那是李家村最后一个孩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再也没有新生儿出生了,也许那个孩子就是诅咒吧,不过当时村民们真的很高兴。” 江岄心道那是因为没有魂魄轮回了,人不死自然不会有婴孩出生。 “那孩子真是天煞孤星,他出生的当晚,一场大火将李二叔家烧成灰烬,老人夫妻孩子一家五口一个没活下来。” “要知道,临水而居的李家村几乎从来没未走水,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实属无妄之灾。” “而当晚赶去救火的那些人中,有个年轻人看到一个穿着绿色衣服带着狐狸面具的妖怪站在大火之中,手中抱着包裹婴孩的红被子,身后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 “但那年轻人之后生了一场大病,疯疯癫癫的整天说胡话,半夜还挨家挨户的敲门让村里人建造神像,说要供奉一位尊神,不然那位神就会再次降下大火,把整个村子的人都烧死。” “他说的话也辨不出真假,不过谁会相信一个傻子的胡言乱语呢,更何况,村里根本没有钱财和人力去建造神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九尾狐族?可是按照时间推算,在九州建国的初年凤栖梧就已经出兵青丘把狐族灭了,而且狐族灵力不算高,并不会控火。 江岄突然想到了华胥跟他提过的那位七猖神尾犺,他是借九尾狐族的图腾化形的,此事也许跟他有关,不过如果真是尾犺,他又为何要杀李二叔一家呢? “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村口的巷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孩,他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红棉被,右边脸上有一道黑色的烙印痕迹,他披散着头发,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也不会说话,一旦有人靠近他,他就扯着嗓子啊啊啊的直叫,眼神像野兽一样凶狠。” “村里的人本来就对外乡人有排斥感,这小孩看起来又有些可怕,他们本来只是想把这个孩子赶出去,而这时当年那个疯癫的年轻人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那个孩子。” “他用力的钳住那个孩子的身体,勒得脸色发青,尖叫着质问那个孩子为什么回来他家人都死了为什么要从神的身边逃走。” “然后那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年轻人反扑在地上,张嘴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 江岄吸了一口凉气,问道:“之后呢?” 那人道:“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故事只讲到这里,村子里的人只是以此为警示让我们不要与外乡人多接触。” “不过从我记事开始,村口就有一尊神像。” 江岄猜测那孩子怕是被村子里人杀死了,人的恐惧能催生内心潜藏的罪恶,同时泯灭良知与同情心。 寂静片刻,那手掌心的黑瞳不知为何开始涣散起来,他的嘴角也咧起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弧度,像是在狞笑。 一条腐烂发臭的断舌从口中探出来在嘴角舔了一下,舌根拖着几缕黑线,上面的黏液滴落下来。 “好香的肉味啊。”声音突然有了起伏,不再平静。 那只手像是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掌膨胀了起来,皮肤几乎被撑裂,而后又慢慢恢复了正常形态。 这时,村落里不停用脸皮进食的村民们像是听懂了这句话,也朝着村口方向爬过来,烂肉像水一样铺了满地,拖了长长的血迹。 “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好想吃肉啊”“我都好久没闻到过这么新鲜的肉了。”“想吃想吃想吃。” 眼前是浓厚的阴影,刀也割不开,针也刺不透。江岄感觉自己仿佛迷失在阴森的山林里,满山都是野兽饥饿的吼叫。 江岄是神魂,自然吸引不了这些鬼手,真正令他们垂涎欲滴的,是他身旁的浮黎。 就在江岄愣神的瞬间,陡然间腥风扑面而来。这些手急切的拧断身后拖着的肉块,僵硬的扭动着,居然朝着二人扑了过去。 这些手并没有眼睛和嘴,也没有意识,它们身上带着腐烂的尸臭与腥甜的酒气,令人欲呕。 江岄抓着浮黎的袖子手指聚灵一拨,琴音响起,毫无阻碍的直接刺进了鬼手的掌心,瞬时黑暗中一张张恐怖的鬼脸从掌心冒出,男女老少应有尽有,那是他们的魂体,黑洞洞的眼眶中流出鲜红的血,长着大嘴伸着长舌,露出尖利的牙齿,朝着江岄咬了过来。 而后像放烟花一样齐齐炸的粉粹。 江岄连忙挡在浮黎身前,生怕飞溅的污血弄脏了浮黎的白衣。他迎面接了个铺头盖脸,满身腐烂的尸体臭味,饶是性情再温和的人,也气的直骂娘。 他屏住呼吸手心攥了又攥,这才忍下将这些鬼东西挫骨扬灰的怒意。 他本想着让小白把装着村民头颅的酒坛运出去送到幽冥,再让广陵给埋在神木下面,将它们身上多余的灵气给吸走然后重入轮回的。 没想到这些妖物吃了自身和至亲的尸体这么多年,见了浮黎竟然馋了。 江岄恨不得将那些酒坛砸个稀巴烂,亏得他还好心想救它们。 浮黎为他清理了身上的污秽,淡淡道:“下次不必。” 江岄镇静下来,恨恨地摆了摆手道:“我是知道你的,安静、干净、素净一样少不得,哪能让你这样不染一尘的圣人被泼的一身臭血。”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又道:“此处怨气聚结时间太久,方才这水潭又吸了我的神识,就算把这些人手都抹杀了,不用几天这些腐肉也会长出新的形态来,要是让修为低一些的人碰上了,估计真要被它们当成食物吃了。” 浮黎专注地擦拭着江岄胸前的污血,头也不抬地应道:“好。” 江岄明白浮黎这是同意了他摧毁此处的做法,便握着守约往地面上的红色符咒一划。 顿时一股凉风穿堂而过,仿佛禁锢千年的寒意突然得到释放,一轮青月镶嵌在黑色的水面上,皎洁的月光像纱布一样盖住了水潭底下的鬼魂,一瞬间,仿佛前后左右有无数的眼睛在怨毒的盯着江岄和浮黎二人,他们发出恐惧又愤怒的嘶吼,不停咒骂着。 随后潭中水位越涨越高,河水泛出潭壁,将整个空间淹没。 星辉四溢,不过片刻,它们已被守约剑气洁净。 江岄和浮黎回到了小白背上,夜雾袭来,颇有几分凉意,朦胧的月光下,看不见星辰,天空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 已经离人间很近很近了。 江岄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他疲倦的闭上了眼睛,耳边不时有微风拂过,除了偶尔一两声狗的吠叫,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他从云锦中伸出手在旁边摸了摸,触到了皮肤温良的触感,他一把抓住浮黎的手腕,安心的动了动脑袋,拉过浮黎的手枕在脸颊下。 当他跨过挣扎与纠结,再次站在那人身侧,向命运举起抗争的利剑,他才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何为痛苦,何为喜悦,从前经历的那些都已经淡去,而来日可期。 等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回到绝迹的那片小山岗,同那人一起。 第四十三章 人间开启 华胥找来的时候,卞南正冒着雨给他的破茅屋修屋顶,他抱着一堆湿漉漉的草趴在屋檐上,穿的很少,深秋的雨水寒气极重,他几乎冻得四肢发麻。 自飞升失败之后,他就躲到了人间的一座荒山上,一如幻境中经历多世,生活贫苦朝不保夕,好在没有尾犺的刁难,他最起码身体还完整,没有缺胳膊断腿。 幻境之中,他历尽苦劫,无论如何挣扎反抗,命运都从头惨到结尾,连期盼的资格都没有,每次一睁开眼都不过是从一世苦难渡进下一世苦难,直到最后一世,尾犺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将最后一根草沾着泥浆盖上之后,用袖子擦去了面上的雨水,抬起头便看见天空祥云跌起,一道亮光直直向他飞来,不久便看到一身着青衣头戴金冠的神君飘浮在离他头顶十丈高的空中,神情有些慌张。 而后那人像流星一样快速的落下来砸到了地面上,卞南心头一抽,僵了半天才缓缓从屋顶上爬了下来,走到华胥跟前,向他伸出了手。 “你还好吗?水神殿下。” 江岄浮黎二人到人间时,正值寒冬,九州已是一片惨淡,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猛烈的寒风卷着飞雪在巷道里呼啸而过,发出似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江岄的脸和手有些麻木,仿佛骨头都冻透了,他沿着街道敲门,没有一个人回应。 他泄了气,无奈地摸了摸头,对跟在身旁的浮黎道:“怎么这么安静啊?” 他刚说完这句话,街角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九州的士兵在巡逻,他们个个身披铠甲。头顶盾牌,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江岄身上有浮黎的禁制,所以进入人族也不会被凤栖梧发现,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觉得还是不要在九州士兵面前露面比较好,那些士兵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九州又有完善的户籍制度,任何异样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再者他虽看不见,也能想象到浮黎白衣墨发,站如松柏,行如清风,风华绝世的模样在这空荡荡的街上是多么醒目。 这样一想,他便扯了扯浮黎的衣袖道:“我们先躲起来。” 浮黎偏过头见江岄神情紧张,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设下了一个隐身咒。 两人站在墙边,待列兵从面前浩浩荡荡的走过后,江岄松了口气:“虽说在人族神力有压制,不过总归比幽冥好上许多,我们赶快找到华胥然后离开皇城吧,与凤栖梧离得越近我就越难受。” 浮黎一双清冷的黑瞳陡然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他薄唇轻抿,隐隐透着距人于外的寒意,冷淡道:“不要提他。” 江岄察觉到浮黎语气中的不喜,微微愣了下,突然想到浮黎同凤栖梧也是有仇的,他们二人倒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感觉,他摆了摆手嬉笑两声:“不过是个阴险小人,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地面已积了厚厚一层雪,江岄神魂不全,灵力虽能抵挡旁人的攻击,却熬不住这丝丝入骨的寒气,他抖了抖身子,急不可待的画下阵法传进了一户酒家。 结果不讨巧正好撞见了一个女子在洗澡,江岄还没弄清状况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嚎叫,而后一只水瓢砸了过来,他闪身躲过,忙讪笑道:“抱歉抱歉,失误了失误了。”便又传阵走了。 落地之后,周围一片安静,江岄放心地向前走了两步,摸到了一个木质的物体,便撑手坐了上去,对浮黎道:“这下没问题了,刚刚那女子声音简直可以和孟婆比一比,着实恐怖。” 浮黎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开口道:“此处这是义庄。”语气中带着些无奈。 江岄愣一愣,义庄?那他坐着的岂不是……他猛地跳下来连连后退好几步,声音拔高:“我就说怎么这地方阴气这么重呢!” 而后他皱着眉头又拉起浮黎的手准备画阵:“快走快走,一会再诈尸了。” 浮黎道:“等等,有异。” 说着,浮黎径直走到了一个棺材跟前,一剑劈开了棺材板,江岄心中一惊,这可实在是大不敬啊,他心中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便向棺中探了探头。 而后他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怎么一股肉香?”他心道不会是之前在忘川河底被酒气和血气熏得鼻子失灵了吧,怎么跟那鬼手一样还觉得人肉香了? 浮黎道:“此人死于凌迟,而后又被罚了烹刑。” 江岄胃里一阵翻滚,好在他这些日子他在忘川飘着没怎么进食,不然肯定要吐出来。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也太惨了吧,简直牲畜一样,先杀再剁成好几块,再给煮熟了,就差最后一步吃进肚子里了。” 浮黎道:“他身上带有华胥的灵气。” 江岄皱眉道:“为何我探不到?” 浮黎回应道:“灵气很稀薄,几乎察觉不到,不过此人身上有极重的妖气。” 江岄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哎……要是灵气再多一点就好了,这样在他头上贴个符就能站起来领我们找到华胥了。” “不过他身上妖气这么重,死的又惨,会不会成祟?” 浮黎淡淡道:“不会,在尾犺手上死去的人会永生困在他的诅咒里。” 江岄一惊:“尾犺?这人身上的妖气来自七猖神尾犺?” 浮黎道:“嗯。” 华胥来人间就是为了帮忙解决卞南和尾犺的恩怨,这人身上有华胥的灵气,又惨死在尾犺手上,想必应该知晓一些内情。 想到这里,江岄在地上一跺:“还请此处的土地出来帮个小忙。” 片刻之后,地面弹出了一个黑脸大汉,他茫然地抬起头见面前的二人周身绕满神光,便知来头不小,赶忙跪在地上行礼道:“小神不知二者神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往二位神尊恕罪。” 这一声既极为洪亮粗犷,江岄愣了愣,面上勾起了温和的笑意,低声提醒道:“夜已深,莫惊了他人。” 浮黎微不可见的瞥了一眼江岄,随即收回视线,低垂着眼睫看着地面,似在假寐。 土地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道:“神尊教训的是,是小神疏忽。” 江岄继续保持着温和:“无事,你看看旁边这个人,你可知道?” 浮黎立时拔出剑向那具棺木指去,荡开了尸身上方黑压压的妖气。 土地在一堆被随意堆积的肉块中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来。 江岄低声问道:“怎么?你认不出来吗?” 土地立时冒了一身冷汗,一张黑脸上满是委屈:“神尊有所不知,人族现在已经乱了套了,人一天要死几十个,你看这义庄棺材都排满了,屋外还有一堆在等着。” 而后他实在没办法,只能凑到跟前强忍着恶心闻了闻尸体上的人气,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死去的有哪些人,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抱手道:“小神知道了,此人是郑家的二公子。” 江岄道:“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土地支支吾吾道:“知道是知道,但……但小神……小神不敢提那位的名讳。” 江岄眯起眼睛,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哦?那位可是七猖神尾犺?” 土地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正是那位,这位郑家少爷仗着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平日里整天在皇城作威作福,无恶不作,其实他爹不过是宫中的一位御厨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皇城子弟知道他是个难缠的虽有些看不惯他也就忍了,他偏偏要去招惹丞相李耀。” “李耀是人皇面前的红人,权倾朝野,名满天下,他冲撞了丞相的轿撵,还口出狂言,被卫兵按在地上还不肯服软,非说自己在朝中有人,被关进天牢打的半死才放出去。” 说到这里,土地喝了一口茶,坐在桌边像说书一样拿出扇子对着江岄浮黎面前晃了晃。 江岄面上一片温和的笑意。 浮黎坐在江岄身侧不置一词。 土地继续道:“不过人倒不是李耀杀的,是他自己,心中怨恨又无计可施,竟自己画神像招了那位爷过来,那位爷倒也是给了面子,不过一看那郑家少爷画的神像不仅面相丑陋,连完整的五官和身体都没有,便动了气。” “就把他给杀了。这些年被郑家二公子欺辱过的平民百姓不在少数,这阴差阳错的,那位爷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无端又涨了许多功德。” 土地言语中有些羡慕之意。 第四十四章 孰正孰邪 小小的义庄内垒满了棺材,几乎要挤到房梁上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方才江岄浮黎二人传阵来时就是站在一层棺材板上,浮黎将棺木靠墙叠起,空出一块平地变了张小桌子。 三人便坐在死人堆中间喝起茶来。 有旁人在时,江岄总是端着一副温和的善神模样,一只手负在身后,一手侧撑着头,嘴角微微弯起微微弧度,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淡色的唇上下一分,轻声开口道:“尾犺是妖,如何能同神一般获取功德呢?”声音也如清风明月。 浮黎递去一杯泛着热气的茶,回应了他的疑惑:“尾犺在人间的信徒不逊于神族。” 土地绪道:“是啊,那位爷虽然没有神庙,也没有人敢给他立像,但他的诅咒实在是灵验,而且见效奇快,一般想谋财害命的,当天招把他来当天要杀的人就能全家升天,虽然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但是人族不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喜欢做损人害己的事情了。” 他见江岄没什么架子,便也敞开了说:“我在人族当值也有几千年了,早就见怪不怪,那位爷虽然性情古怪,反复无常,但他所做的,也不尽是坏事。” 江岄奇道:“哦?怎么说?” 土地又咂了一口茶水,呼了呼气道:“神尊想必也是知晓的,人族在六界各族中其实算是灵力很低的,所以一直都很团结齐心一致对外,我刚到九州的时候,很是敬佩他们这种精神力。” 江岄道:“是啊,人多势众。”不然人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强的战斗力。 “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人族活人还没有死人多呢。” 江岄放下白玉茶杯道:“人族千年间都没有自然消亡,为何反而如此衰减?” 土地将折扇一展,嗤笑一声,黝黑粗犷的大脸上写满了不屑:“还不是互相咒的呗。说到底,穷人长生不过是把痛苦一直延续下去,不能老死却还有其他死法,饿死冻死病死还有被人打死,说到底,没钱活在世上就是生不如死。” “那位爷也是有意思,他能让人一夜巨富,也能让人一贫如洗,能让人鸡犬升天,也能让人全家祭天,总之好坏全看他心情如何,根本捉摸不透。” “但是遇到他觉得有意思的事,就算没人招他,他也会管一管。” “原先靠近东边那块有个村子,由于连年旱灾收成不好,穷的连树皮树根都啃光了,当地的父母官千里迢迢跑到皇城来寻求救济,脚还没踏进城门就让人在半道给杀了。” 江岄歪了歪头道:“为何杀他?” 土地瞥了一眼江岄,撇嘴道:“为何杀他?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截了朝廷送去的赈灾款怕人皇知道了呗。其实以人皇对九州部署的监管,他有什么事不知道呢?不过就是懒得管罢了,他一向对弱者没什么耐心和同情心。” “他没管也就算了,居然还派人往那村子里唯一储了水的井投毒,没过多久,村子里的人就接连死去,消息传回来他可高兴坏了,光是宫里的宴席就摆了几天几夜,他喝的醉醺醺的跟手下的人说早知道把人都杀了旱灾就解决了,这么容易的事他应该直接动手的。 说到这里,土地有些气愤,声音拔高道:“神尊你说说这还是人干的事吗?就算是妖魔也少有这样狠毒的吧。” 江岄皱了皱眉头,心中涌上厌恶感,沉声道:“凤栖梧确实阴狠。” 土地又叹气道:“人魂不能投胎轮回,只能在村子里一直游荡,日子久了,他们倒觉得做鬼也不错,也不饿也不冷的,就是心里郁结难受,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去过那村子好几次,那些鬼个个老实巴交的的,也没出去害过人,想想也是可怜。” “正巧那位爷有天杀了人之后从那处路过,看到一村的鬼魂一个挨着一个趴在屋顶上晒月亮,觉得有趣便上前问他们是怎么死的,那些鬼魂摊手表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就突然肚子一疼然后就死了。” 江岄笑道:“尾犺倒还是个打抱不平的。” 土地也跟着笑了一声,摇头道:“哪里是打抱不平,那位爷也就是个孩童心性,他打听了整件事的经过后,惊怒不已,心想这人间居然有人比他下手还狠的,他最多也不过就是灭人全家罢了,也没有一屠一个村的,这不是打他的脸吗,他回去以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决定给人皇来手狠的。” “他自然是拿人皇没办法,就把贪污赈灾粮款的官员连根挖起来灭了个干净,又将他们的府邸一把火全烧了,还有一位也插了手,就是那位,那位谁来着,诶,我想想。” 土地顿了一下,五官骤缩在一起,两眼往上翻了半天,才道:“噢噢噢噢,就是那位在人间鼎鼎有名的女魔头嘛,说起来她还是幽冥的女将呢,乌将军,别看她是个女子,做事也不含糊,尾犺将那些官员九族杀尽之后数了数人头就满意的离开了,是乌将军处理了那些尸体,挖了眼睛拔去舌根割了耳朵当晚领着魔兵趁着夜黑风高就给全吊在人皇寝宫门口了。” 江岄听得心抖了抖,怎么这些人现在这么喜欢挖眼剥皮的,杀都杀了,不能给人留个全尸吗? “第二天早上皇帝起来一开门,好家伙,差点没给他吓掉半条命去,连做了几天噩梦还发了高烧,实在被折磨的没办法了,知道自己惹得两位大爷不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土地颇为解气的将茶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 “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例如苗疆信奉巫术以活人做蛊,经常掳取边塞的百姓试验,有个老太太丈夫儿子儿媳都被苗人害了,也是这位爷显灵为她报的仇。” 江岄听到这里,眼睛笑的弯弯的,他对尾犺的印象已经好了很多,支着额道:“哎,这简直跟替天行道似的,做的确实都是好事啊,这人族也真是福地洞天,待久了,皇帝不像皇帝,妖怪不像妖怪的。” 土地粗壮结实的手臂抱在胸前,直点头道:“那可不是嘛,凡是有冤有仇无处可报的,找他最有用了,所以小神才说那位爷做的也不尽是坏事,真是不得不服啊。” 浮黎在旁边安静地听了半天,见二人越靠越近、越聊越投机,眼看就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眼睫微微颤了颤,出声提醒道:“江岄,该说正事了。” 江岄一愣,循着声音偏过头抱歉的对浮黎笑了笑:“是扯远了些,不过我这也是为了多了解一点嘛,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浮黎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江岄头顶的发旋,淡淡道:“你不是想早点寻到华胥然后离开人族吗?” 江岄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额道:“说的也是。” 而后他转回头,拱手对土地道:“听你讲故事真的很有意思,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还要麻烦你为我们探一下这尸体上的灵气。” 土地摆手道:“好说好说,我这土地当值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像神尊你这么没架子又好说话的神君,我自当尽力而为。” 而后他又站起身,整个身子探进棺材里仔细辨认那细微的灵识,过了半响,他眼珠一转,目白在黑乎乎的面上极为分明。 土地道:“这胖子死前接触的人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这灵气是从何处沾染来的,但是方圆百里之内的灵气我都能查得到,二位神尊且等我片刻。” 江岄含笑道:“那我在这里就先谢过土地了。” “别别别,神尊这可就是折小神的寿了,小神这就去查。”土地说完这句话,腿一弯便遁回地底。 人一走,江岄面上的笑意立刻破功,他伸了个懒腰歪着身子靠在浮黎身上,眼睛逐渐眯成了一条线,他道:“你看,我跟谁都能聊得来,嘿嘿。” 浮黎低着头看了他一眼道:“否。” 江岄只当没听见浮黎说的话,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居然觉得尾犺这人还不错,总归比那个谁要好上许多。” 浮黎又道:“世间事,不能简单用好坏置评。” 江岄认同的点了点头,动作间蹭乱了浮黎的衣襟,他又直起身子伸手将其抚平,仰起头对浮黎灿烂一笑。 浮黎的目光闪了闪,透出些亮光来,又偏过头去,耳尖微红。 这时土地又蹭一声破土而出,两步来到江岄浮黎跟前,弯腰拱手道:“二位神尊,小神已找到一处灵气波动。” 江岄喜道:“是何处?” “丞相府邸。” 浮黎闻言,眼神微不可查的冷了几分,江岄并没有发现他这轻微的变化。 第四十五章 夜遇卞南 不知哪家又有人去世了,锣鼓、鞭炮又响起,又消失。 卞南躺在冰冷的地上,用手挡在眼前,长期的饥寒交迫使他病骨支离,失去了神身他也不过只是肉体凡胎,不堪一击,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半张着,胸膛微微起伏,口中微弱的呼着气。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死了没关系,可是即便他死,尾犺也不会放过华胥。 相府挨着墙的一颗老槐树后,江岄鬼鬼祟祟的从浮黎雪白的衣袖下探出头来,面上盛满狡黠灵动的笑意。 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半天,四周安静如寂,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皱了皱眉仰头问浮黎:“怎么样?怎么样?守卫森严吗?” 浮黎沉静似水的眼眸漾起一圈涟漪,伸手托着江岄的腰怕他掉下去,而后无奈地开口道:“你先站好。” “哦。”江岄闻言从浮黎手上挣脱了去,乖巧的站直了身子,“我站好了,嘻嘻。” 自从江岄眼盲之后,就变得格外粘人起来,有旁人在时还知道收敛,待他同浮黎独处时,便完全放开了性子。 他伸手揉了揉鼻子,眉间神色一凛:“怎么有血腥味?好像来自神族。”不过这血腥气中的灵识并非来自华胥。 “走,我们去看看。” 浮黎道:“这里设了三十三重妖障。” 江岄心中一沉:“区区一个丞相府居然设防至此,这可有些麻烦,妖障虽困不住我们,但一旦出手打草惊蛇不说,势必会引起凤栖梧的注意,我是真不想跟他对上。” 浮黎偏过头见他眉宇间染上薄怒,缓缓道:“无妨,有我在。” 而后他抓住江岄的手腕纵身从树上跃下,身后云深月隐。 江岄大惊失色,他们就这样直接硬闯丞相府了?他额角青筋忍不住直抽,指尖束灵等待着妖障的攻击。 却发现两人身形涣散,如云似雾般飘在空中,他脚下蹬了蹬没有踩到实处,整个人就像被浮黎握在手中的风筝一样任他来去。 他不由得轻声笑道:“浮黎,我不在的这些年,你还真是钻研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啊。” 浮黎拉着他直直往血腥处飘去:“禁声,不可妄动。” 两人的白衣融进夜色里,仿佛是皎洁的月光幻化出实体。 江岄趴在房梁上,脸对着地上躺着的卞南,伸手戳了戳浮黎问道:“底下的人在做什么?” 浮黎道:“像是自尽。” “什么?!”江岄脑袋一蒙,腿一沉差点从房梁上滚下去,好在浮黎及时出手把他提到了平稳的地方。 江岄努力将声音压低道:“我们快下去救他啊。” 浮黎目光一冷:“只需你顾好你自己。” 江岄听浮黎言语中似是生气了,立时委屈的闭了嘴将身形缩进安全的范围内,又偏过头去。 卞南木然的躺在地上,仰着头浅色的瞳孔里映着房梁上两位白衣尊神的身影,目光没有焦距。 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曾尝过无数种痛苦的死法,可是他现在怀里就揣着一把匕首,哪怕经历再多非人的折磨,他依然没有勇气抹了脖子,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瘦得能折断了,割腕还不如直接磕在地上掰,也许还要快些。 浮黎平静的看着卞南枯枝一般了无生意的样子,神情冷淡,他紧紧地锢着江岄,道:“有人来了。” 这话不知是对江岄说的,还是对躺在地上的卞南说的。之后他便立时带着江岄隐了身形。 卞南失神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因为某种极端的恐惧而重新流动起来,他冻僵了的四肢瞬间如强弩之末般抖动着,心脏像是被人捏碎了,窒息得厉害。 他艰难的用手扒着地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往墙角缩去,却像扎根在了原地,无法挪动半步,皲裂的掌心染满鲜血,他颤抖着放到嘴边舔了舔,一股腥咸。 咯吱—— 有人推开了门。 青衣散发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小身着官服的孩童。 尾犺一看到卞南如此惨淡的模样,呆了一呆,然后冷笑一声迅速欺身上前握着卞南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呵,还死不了。” 随后一甩手,卞南被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咔嚓一声他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茫然地盯着前方,疼痛反而使他平静了下来。 那个年纪与自己隔了数倍的少年一身绣满繁花的青衣,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初见之时他面上带着率真干净的笑意,一副被娇养在狐族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一笑起来,一边嘴角会弯起浅浅的梨涡,带着点风流少年的轻佻。明明破绽百出,他却还是选择相信尾犺,尽管他从未流露出半点失去亲族的悲伤,尽管他身上总带着可疑的妖气,尽管…… 罢了。 眼里满是复杂的光。 江岄不敢发出声响,便抓着浮黎的掌心在上面写道:“安否?”显然他也听到了卞南骨裂的声音。 浮黎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又瞥向周身的蓝光,嘴唇动了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合上了,他指尖在江岄柔软的掌心行云流水的划道:“尚可。” 房门大开,凛冽的寒风卷着飞雪见缝插针,卞南身上不过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凉意透骨,像刀一样直往衣襟袖口削去。 尾犺身后跟着的孩童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左边面上印着一圈黑色咒枷,他弯腰拱手请尾犺落座,而后转身合上了门。 尖利刺耳的呼啸声被拦在了门外。 他肃立在尾犺身侧,神色恭谨,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轻轻放在了桌上:“尊主,请用茶。” 嗓音闷声闷气、嘶哑难听。 尾犺一挥手将茶杯扔到地上,碎成数块,而后他不快道:“你赶紧闭嘴,一听你说话我就想杀人。” 江岄心想这人什么毛病,还真是如传闻所说那般性情乖僻邪谬。 他又在浮黎手心写道:“何人?”他能探到尾犺的妖气,却不知在他身侧伏低做小的那位凡人是什么来头。 浮黎回道:“丞相李耀。” 李耀见尾犺动怒,立时闭紧了嘴,跪了地上去捡碎瓷片。 尾犺面无表情的呆了一会,突然朝着倒在地上的卞南发起难来。 “跟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挺舒服是吧?你给我跪着!” 卞南依然安静地躺着,干涩的眼睛眨了眨。 尾犺见他没有反应,走上前去钳住卞南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起来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处,又是咔嚓一声,腿骨断了。 尾犺如愿以偿的按着卞南的头硬是让他跪下了。 江岄听见动静,气的胸口郁结,差点忍不住拔剑冲上去要跟尾犺打上一架,被浮黎紧紧按住。 刁难失去神力的卞南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在他面前横啊,不给这尾犺抽的连他母亲都认不出来他就不姓江了。 他仿佛忘记了他不久前还说过觉得尾犺是个好人对他印象挺好的这种话。 李耀在旁边静静看着,低下了头,袖中的手暗暗攥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 卞南瞥去一眼,制止了李耀的动作,他虽狼狈至此,面上却无比的平静淡漠。 尾犺居高临下的盯着卞南,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仰头与自己对视:“你不是傲吗?你再傲啊!” 卞南没有任何回应,他紧闭着嘴,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冷漠,麻木。 仿佛尾犺在他这里再也惊不起一点情绪,被他无视的彻底。 尾犺突然感觉到胸口变得炙热起来,无名的怒火燃烧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势要冲出他的身体,给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一点颜色看看。 他明亮的眼睛泛出红光,狠狠钳住了卞南的肩膀,手指深陷,俊美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看起来阴翳至极,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咬牙道:“好啊,很好。” 而后他又把卞南像破布一样扔在地上,甩袖坐回木雕椅,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催命咒般的声音。 “狗蛋。” 江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这名字真是……尾犺这是在喊谁?卞南吗? 李耀听到这个名字也皱起了眉,随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等着尾犺的指令。 哦~原来是喊那位丞相,江岄心想。 尾犺又扫了卞南一眼,有些烦躁道:“罢了,就罚他二十鞭罢。” 李耀看着骨瘦如柴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卞南,有些犹豫。 “磨蹭什么?你要是不想打我就自己动手。” 李耀闻言连忙从墙上取下挂着的皮鞭,神情复杂,要是等尾犺亲自动手,神君就真的没活路了。 “啪!”异常清脆的声音,卞南胸前又多了一道鲜红的印子。 李耀已经收了几成力,可这鞭子注满妖气,卞南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他也不敢做的太过,万一真惹恼了尾犺他们就都完了。 浮黎双手攥住了江岄的双手双腿又施了定身咒,才堪堪将他拦下。 李耀歉疚的望向卞南,又举起了鞭子。 卞南倒在地上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神情木然。 眼看又要抽下来,尾犺突然出声道:“停!” 李耀不明所以地收回了手,希望尊主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新招数折磨神君。 尾犺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来,又道:“去把前几天抓的那个傻子从水牢里绑来。” 这句话终于让卞南脸上露出了些许变化,他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跪在尾犺面前,声音虚弱至极,断断续续地说道:“求你……放过华胥……求你……” 第四十六章 救下卞南 尾犺停下了敲击指尖的动作:“你求我?就为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你居然跪下来求我?” 他面上阴沉至极,眼中卷起风暴,犹如雷电之将作,手用力握成拳,指节咯吱作响,似乎想扭断面前那人的脖子。 卞南拖着断腿艰难地爬到尾犺的身旁,伸出枯骨般的手颤抖着抓住他的衣摆,他仰起苍白的脸,空洞的瞳孔一片灰暗,形销骨立,脏乱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求求你……放了他……” “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 尾犺冰冷的眼神盯着伏在脚边不停哀求的卞南身上,手指张开又开始在桌上敲击起来,频率极快,似乎他的忍耐也跟着动作爬到极限了。 他脸上陡然铁青,猛地拍案而起,一脚将卞南踹开,他胸口剧烈起伏,莫名的愤怒、仇恨、嫉妒顺着经脉流入骨血噬咬着他的心脏,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不出的滋味,好像蛇胆在胃中翻腾,他受不了,想把这种苦吐掉,但是一到嘴边,就会变成了恶毒的箭雨,插到卞南身上。 看着卞南惨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尾犺觉得痛快的许多,胸中郁结的恶气都散去几分。 李耀已经不忍再看,低着头隐在角落里。 卞南疼的几乎要晕过去,可是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硬是用手撑起了身体再次爬到尾犺身旁跪下,他两条断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将尾犺的瞳孔映得更红,泛出鬼魅。 江岄闻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血腥味,再也等不下去,他念动咒语瞬间从浮黎的禁锢中脱身闪到地面,掌心滚起灵焰猛地朝尾犺砸去。 而后他伸手将卞南整个抱起,单手护在怀里,右手从腰间拔出守约,如蛟龙一般腾跃而起,凌厉的剑气如激射的虹芒齐齐逼去。 尾犺避不及时,右臂被砍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肉外翻。 江岄眼前一片漆黑,他手持长剑抱着奄奄一息的卞南,下颌微微收起,面上一片冷凝。 尾犺瞥了一眼鲜血直冒的伤口,竟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不错不错,真不愧是清水神君,都落魄成这幅模样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一个个不怕死的送上门来。” 江岄沉声道:“呵,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杀我。” 尾犺收起了笑意,似浮光掠影般,遁身化为无形。 卞南靠在江岄肩上,虚弱地提醒道:“当心……他要幻化……” 江岄手腕一转,数道剑光在周身环绕:“无妨,我本来就是个瞎子,他不隐身我也看不见。” 卞南闻言合上了眼,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杀气越迫越近,守约金色的剑芒拖着尾焰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尾犺一次又一次凶猛的进攻。 几道蓝色的剑芒夺势击来,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 浮黎翩然落下,握着承影挡在江岄身上,神色说不上来的冰冷淡漠。 即使他背对着,江岄也能发觉那股异常汹涌的怒意,他心道这下糟了,浮黎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刚刚要是不下来救人,再给尾犺踹上一脚,卞南就真的没命了。 尾犺看着面前一身白衣、清高傲岸的浮黎,面色变得极为阴沉。 “哟,这位不是神族的帝君浮黎上神吗?” 浮黎一语不发的立着,手中的承影寒芒四溢。 见浮黎久久不动,尾犺嘴角的讽意压了下去,眉心寸寸皱紧:“怎么,帝君这是记性不好忘了卞南百年前就脱了神籍,还是闲的发慌,要来趟我这浑水了?” 江岄摇了摇头,笑道:“何必自掘坟墓,少说一句,能多活好几年。” 果然不过眨眼一瞬,承影森寒的剑锋已抵到尾犺颈间。 江岄对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李耀摆了摆手道:“我们跟你家尊主有些小事急着解决,你先出去待着吧。” 李耀僵硬的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瞥了一眼尾犺,而后两步推门离去。 江岄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卞南小心地放平,脱了外衣盖在他身上,而后走到浮黎身侧,对着尾犺咧开了贝齿。 “华胥在哪?”他面上是一贯温和的笑容,无神的眼底却满是霜雪之色。 尾犺一言不发的盯着两人,而后垂下了眼睫,他扯开唇形,似乎想笑,却无法弯出弧度。 江岄等了一会,挑了挑额前飘散的须发,再次问道:“华胥在哪?” 浮黎应声剑尖迎去分毫,鲜血立时流出,尾犺龇了龇牙,求饶道:“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微带稚气的脸上似有慌张之意。 他嘴上不停地软糯求饶,手却掩在了身后五指灵活地转腾着。 江岄耳边闪过一声兵器开合的声响,一把将身前的浮黎拉开,一个错身,躲过了攻击。 尾犺的脖子几乎被承影割去一半,他捂着血淋淋的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将半歪的头颅扶正,朝着江岄浮黎露出了两排森森的白牙。 随即又猛地一跃而起,甩出一样兵器,霎时遁地逃走。 江岄已经无话可说,他还以为尾犺是要再战,没想到居然直接跑了。 他对浮黎摇了摇头道:“这人也就能欺负失去神力的卞南,遇到浮黎你这样的就怕了。” “哎,想当初我被神族围攻的时候,惨成那样也没临阵脱逃过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浮黎收起承影,暮色相合,他缓缓转过身,眼中似盛了凌冽的寒风,将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显得更加淡漠。 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盖着月色长衫的卞南,薄唇抿成一条线。 而后他神色瞬时恢复了自然,将手中之物递给江岄。 江岄接过来,一摸,喃喃道:“鱼际扇?”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江岄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而后头像被雷劈了一样,剧烈的疼痛起来,他眉间紧锁伸手敲了两下额头。 脑中又一片空白,仿佛刚刚那些画面都是错觉,江岄呆愣了片刻,茫然地摸了摸下颌。 他对扶着自己的浮黎疑惑道:“尾犺甩过来的就是这把扇子?他不是妖吗?怎么能用神器?” 浮黎闻言瞳孔似乎有些震颤,诧异道:“你不记得?” 江岄心里一凉,他又把什么给忘了?反问道:“我……该记得什么?” 浮黎顿了片刻,钳住江岄的手松了两分力,没有言语。 江岄大概知晓自己记忆有损,但是他其实也不太在乎以前的事情,反正邀月都没了,他也死了,上古神族也不再来找麻烦了,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根本不值得他去追忆。 他叹了一口气道:“哎……记不得就记不得,我们赶紧去找华胥,还有这位清水神君卞南,再不救就没气了。” 说完这句,他托起灵光罩住卞南,从容的传阵将其送去了义庄交给土地。 “就先委屈你在这死人棺材里躺一晚。”江岄塞了一把灵丹妙药让土地给卞南服下。 而后又拉着浮黎匆匆赶回,却发现两人不过离开片刻,丞相府外已被九州卫兵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江岄靠在槐树上,无奈的抚了抚额:“这来的也太快了。” 好在凤栖梧病没有亲自过来,他嘴上是说自己看开了放下了,可是他不能保证真正相见时,他还能保持现在的平和心态。 他同凤栖梧结怨已久,以他二人的似海深仇,就是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 且不过是泄露了一点灵识,就惹得凤栖梧如此大张旗鼓,显然那人态度也很明确,并不打算了结恩怨。 他突然狼狈的轻笑了一声:“真不知道我江岄怎么得罪他了,若说不是杀父杀母的血仇,实在不能理解他都把我弄死了把邀月灭了,还不解气,还要如何。” 浮黎冷声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他的报应还不配由你执行。” 江岄愣了一下,明显的感觉到浮黎言语中的厌恶,就好像凤栖梧在他那里已经是不能忍受的存在。 他突然想到,浮黎不是还在气他刚刚冲下去救人的事吧。 他心中一动,状似无意的碰了碰浮黎的手,引起浮黎的视线后,他示弱道:“既然现在救不了华胥,我们就先回去吧,这寒风飘雪的,我都要冻僵了。”说着他就搓了搓手。 浮黎一点头,面色平静的带着江岄离去。 第四十七章 凛冬已至 这夜。 昏黄的琉璃灯折射在帘帐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浮黎小心的起身穿衣,俊秀挺拔,丰神玉润。 江岄躺在里侧,睡得十分安稳,不知是否正行好梦,嘴角弯起微微的弧度。 浮黎沉如夜色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盯了片刻,突然发出了极轻极浅的笑意,似冰雪初融、细雨绵绵。 忽然,窗子无声的打开,一丝妖异的气流透了进来,江岄五感极其敏锐,眉间微微皱缩,似要醒来。 浮黎抬手一道结界罩在江岄身上,片刻之后,又传来了清浅的呼吸声。 浮黎眼眸微微眯起,面无表情的合上了窗,又转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而后他缓步走出了屋子。 等在屋外的人静静地靠墙站着,肩头已积了厚厚的雪,似乎等了很久。 浮黎一身月牙白的锦袍缓步走来,姿容清冷,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令人高不可攀、低至尘埃。 眼底一片深沉和云雾。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等在墙边的人,直直的从他面前走过,白衣几乎与满地的雪融为一体。 “要对他动手?”清润的声音响起,在夜色里格外的清晰,正是那个黑衣人。 浮黎并没有停下脚步,目光平视着漫天飘雪,淡淡开口道:“不急。” 黑衣人眸光陡然变得幽深,伸手挥去身上的雪水,快步跟到浮黎身后,盯着他的背影沉声道:“朱雀同意了。” 浮黎身形一顿,回头目光穿过黑衣人直直的望向江岄住着的小屋,目光冰冷似空无一物。 暖黄的灯火穿透漆黑的夜色,与雪光相映,极为刺眼,似乎能洗净世间所有的污秽。 可惜,枯枝染寒霜,天地皆一色,若不用血来暖一暖,岂不是太过清寒无味。 浮黎眼底氤氲着莫名的情绪,道:“甚好。” 随后他转过身,踱步离去。背影清雅高洁,隐约透着森然的黑气。 黑衣人没有再跟上前,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靠着墙守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出了一声轻笑,眼里满是浓郁的伤和痛,低声自言自语道:“早已算不清了。” 江岄其实很喜欢人间飞雪,当山川、江海、城池都被纯白覆盖,似乎所有的伤痛与怨恨也都随之淡去。 第二日天刚破晓,他便醒了,隔着棉褥伸展了一下四肢,不小心踢到了在一旁端坐的浮黎。 江岄突然感到身旁一陷,嘻笑一声,侧过头白玉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浮黎?” 随即便听到那人清凉胜雪的回应:“何事?” 江岄寻着暖意翻身滚了过来,贴在浮黎身边,伸手勾住他的臂弯,回答道:“没事啊,就是唤一唤你。” 浮黎身体微僵,眼底泛起一丝涟漪,眸光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挂在自己身上喜笑颜开的江岄,一言不发。 江岄见浮黎半天没有反应,便松开了手,缓缓坐起,盘膝而坐。 浮黎以前最不禁逗,江岄每次一惹他就要拔剑相向,现在真是变了,都变得都没有以前有意思了。 浮黎见他从自己身侧退离,沉默片刻,又开口道:“卞南已醒。” 江岄闻言先是一愣,卞南是谁?随后回想起昨天的事,这才从榻上爬起来,快速地裹上厚厚的衣衫,就要往屋外奔去。 走了两步,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道:“等等,我们昨晚睡的是床?” 浮黎看着江岄睡意未醒冰清玉润的脸,回道:“嗯。” 江岄面上一片疑惑不解:“那这是哪里?” “九州皇宫。” ???江岄猛地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浮黎说他们在哪?九州皇宫???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了思绪,低声惊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浮黎很快给了他解释:“玄光的神殿设在皇宫。” 江岄伸手胡乱的抹了一把脸,额角的青筋都快爆了,他连问玄光为何把神殿建在人族领地都懒得问,真不愧是两位亲兄弟,就算看起来再如何不同,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狂妄肆意,清高倨傲。 说看不惯凤栖梧,便一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神宫都建到别人家里了,怎么不直接把人族收入神族管制算了呢。 他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你们可真是……” 江岄推开义庄的大门时,卞南已经醒了,但他筋骨寸断,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实在是虚弱,只得靠坐在棺材里静静地看着来人。 他一张淡雅如玉的容颜已经瘦得脱了形,身上满布伤痕,有新有旧,还在往外冒着血丝。 江岄一想到重伤的卞南在死人堆里躺着受了一夜的冻,他昨晚居然跟浮黎两个安心地睡在舒服温暖的床榻上,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 他几步来到卞南跟前,关切道:“还好吗?感觉如何。” 卞南蹙眉,精致如玉的面上虚弱苍白,看着江岄的眸子写满了温柔与感激,他咳了两声道:“尚可,劳烦上神费心。” 言语之间,不卑不亢,清浅平和。 浮黎眸间闪过一丝晦暗,随即掩下,视线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对着江岄轻笑的卞南。 江岄听着卞南咳个不停,心里更是狠狠一抽,愈发愧疚起来,他转过头对浮黎道:“你上次给我的药我可拿出来用了啊,事态紧急,下次你再送我些别的宝贝,我定天天揣在怀里。” 随后他便伸进衣襟摸出了灵袋,而后取出精巧的白瓷瓶倒了两颗药丸,递到卞南跟前。 卞南却摇了摇头,拒绝了江岄的好意,无力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上神别浪费了这些灵药,把他们留给需要的人吧。” 江岄闻言食中两指按在他的脉搏处,仔细探了探,面上一软,声音温柔道:“没事,都是些皮肉伤,不用多少时日就会痊愈的。” 这些小辈啊,实在是太脆弱了些,比不得他身经百战的。 卞南看了浮黎一眼,见他神情冰冷至极,又轻咳了几声,不着痕迹地从江岄指下抽回了手腕,又道:“无用,尾犺已在我体内种了结魂。” 结魂?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见江岄面露疑色,卞南正想开口解释。 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 “华胥在哪?!!!” 江岄闻声俊颜一沉,面上涌起沉怒之色,这玄光怎么到哪都是这幅易爆易怒的样子,他就不能学着他兄长气定神闲一些?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江岄回身喝道。 玄光听到江岄的声音愣了愣,一双凤目却死死地盯着还坐在棺材里的卞南,心中不由得酸涩更甚,声音不可抑制的尖锐起来:“快说!华胥那蠢货死哪去了?!” 卞南抿了抿苍白的唇,清澈如泉的眸子里满是缥缈之色,他淡淡开口,回道:“不知。” 玄光眼角的吊梢红烧的艳烈,似有千万种情绪压抑着,他咬了咬牙,沉声道:“那傻子知道你有难,明明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还屁颠屁颠的上赶着要来帮忙,你却把他给弄没了?” 卞南缓缓转过头,视线聚焦到玄光暴怒的脸上,风轻云淡道:“你最好注意言辞,华胥何如,华胥又待我如何,与你何干?” 玄光显然快要气炸,却不知是畏惧浮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没有动手。 只咬了咬牙讽刺了一句:“如今你不过是个凡人,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叫嚣,都被人从云端上踹下来了,还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呢?” 卞南看都懒得看他,低着眸子回道:“那又如何?” 江岄听得简直想笑出声,在言语上,玄光对上任何人都是讨不到半点好的,因为他实在是沉不住气了,被人怼上两句,马上就要爆炸。 果然,玄光忍得面上通红,嘭的一声抬脚踢在旁边的棺材板上,而后推门掀起一阵疾风,转眼间身形便消失了。 江岄被惊得一愣,什么意思?来了就发一通火就走了?他迷茫的唤了浮黎一声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浮黎面无表情道:“不知。” 江岄有些无语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难道我现在神力已经衰退到这种地步,连玄光都能探知我的行踪了?下次还是你来设屏障吧。”他自然不会怀疑浮黎的实力。 卞南看了一眼浮黎,似有深意道:“帝君费心了。” 第四十八章 妄图救赎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玄光急匆匆的脚步声却再次进了义庄。 浮黎睁开静息微阖的眼帘,神色不明。 江岄从坐着的棺材板上跳下来,皱眉厉声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玄光面上满是阴沉焦急之色,忙道:“皇宫上空放了信号烟。” 江岄道:“是什么?” “只一金狮图案,不知何意。” 江岄心口突突直跳,温润如玉的面上一片暗沉,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猛地挥手,灵光四溢化为万千的利剑朝着地面砸去。 浮黎握住了江岄的手腕,长袖一挥堪堪平息了他凌厉的掌风,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道:“凝神。” 江岄眼中灰蒙蒙一片,半响沉声道:“他这是摆明告诉我,华胥在他手上。” 卞南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眸中担忧之色更甚:“人皇难道是想借此逼上神和帝君现身?” 玄光低着头,眼中卷起狂怒的风暴,阴恻恻的道:“呵呵……好的很好的很,本上神正愁没找到借口对付他,他居然还敢挑衅。” 江岄摆了摆手,抚着额头烦闷道:“既然如此,便立刻着手准备。” 玄光一怔:“你……你居然同意了?你不是一直不愿同凤栖梧那厮多作纠缠吗?” 江岄顿时愠怒难掩道:“我确实不愿执着于复仇与憎恨,但他凤栖梧放过我了吗?他既然不放过我,我江岄也不是好惹的。毁我神身灭我故国,现在还敢拿华胥威胁我。 他从腰间拔出守约,冰晶之剑星辉莹莹。 “新仇旧恨,一并了了也罢,省的他天天惦记着。” 浮黎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流光,转瞬即逝,他松开了江岄的手腕,负手而立,看着玄光淡淡道:“着手准备。” “是!”玄光不再多留,拱手拜了礼便又匆匆离去。 江岄怔怔地听着玄光的脚步声消失,万千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斗,连指尖都不能幸免。 他心中惊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再次涌起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噬之力果然应验,好在不算太痛。 沉默许久,卞南道:“上神,帝君,此事因我而起,让我去见人皇吧。” 江岄轻叹了一口气:“凤栖梧想见的人不是你,去了无用。” 说完这句,他慢慢伸手入怀,贴着心口处,取出了一枚刻着夕颜花图案的黑玉印章,他指腹反复描摹几番,又小心的收回了怀中。 浮黎清冷的目光瞥去,正是邀月古国的帝印,不应该说是帝印,邀月从未立国,江岄也从未称帝,只能算是信物。 卞南开口问道:“上神……你同人皇,究竟有何恩怨?” 江岄缓缓转过身,对着卞南温和的笑了笑:“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同他之间的恩怨究竟何时开始,又因何事开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 “现在也不用计较这些了,他既然动了华胥便是意指请战了。” 江岄想了想,又道:“不过你同尾犺的事,我倒有些好奇,你不妨说来听听,此去皇宫,应该也会同他对上。” 卞南苦笑一声:“也是,他应该同人皇勾结了,不然华胥不会落到人皇手上。” 而后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以前我还会质问他为何对我这般恩将仇报,后来经历多了,我只觉得是我咎由自取……” 卞南还是清水神君时,虽比不得瑶光上神自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是个性格执拗的比石头还硬的家伙,但他待人接物宽和有度,也很善良。 所以当他知晓尾犺对李家村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之后,他其实是准备杀了尾犺的。 九州曾有一名伶青杏,此女能歌善舞,公艺倾绝,名重一时,当时京城的浮浪子弟皆争相与她郊游,吟诗作词,弹琴作画,真金白银像不要钱的石头一样抛的满街都是,可谓是想尽一切办法搏她欢心。 可旁人不知,青杏正是教坊坊主之妻,她年芳十三便于盼桥与这坊主一见钟情,互定终身结为伴侣,不料所爱非人,成婚不过一年就被坊主始乱终弃不说,还成了他的摇钱树,以至沦落风尘。 她接待的客人,也并非泛泛之辈,有家财万贯的富家少爷,也有重权在握的朝廷官员,最不济的也是京城的风流才子,可她却偏偏对一个边关来的一穷二白的山野村夫动了心,最后还跟人跑了。 教坊坊主怒不可遏,却到处也找不到青杏的踪迹,他的教坊本就是依靠青杏的美貌扬名的,其他的姑娘根本撑不了场子,没有客人会买账。 而更要命的是,那位从不近女色后宫向来虚设的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兴致,指名要见一见这位艳绝天下的才女。当时坊主已经接了圣旨收了赏赐,临到头却把人弄丢了,他急得哭爹喊娘,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凤栖梧心道敢耍我玩,当即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血流千里。整个教坊因此被人皇下令凌迟处死。 那天皓日凌空,秋风飒飒,行刑前日,教坊坊主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以人血为祭,招来了七猖神尾犺,恳求他杀死青杏为其报仇。 “只杀她一个人?” “那个奸夫也不能放过,要让他们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呵,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怨毒狰狞的表情,不过他们到底怎么死那要看我心情,你不如趁着脑袋还装在脖子上,先好好想一想,要用什么跟我交换。” “我……我用……我的一只手,您看成吗?” “我要你的手做什么?我不吃人肉,就算吃人肉,也不会吃你这么丑的,不如这样,一命抵一命,你要杀两个人,把你的双亲献给我如何?” “双……双亲?!不不不!不行!!” “你没有权利拒绝,安心去吧,死在我手上可比被人用刀一片片割肉要来的舒服多了。” 尾犺随即向满脸惊恐的坊主伸出了手,一阵黑烟之后,只剩秋风萧瑟。 他的诅咒从来都是最快且最灵验的,就在李耀出生的当晚,一场无名的大火烧死了家里所有人。尾犺站在废墟中抱着襁褓中嚎嚎大哭的李耀,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颈间留下一道血迹,而后又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他低声道:“这可怎么办,说好只杀两个人的,我可从来没做过赔本的买卖,多出来的就算在你头上吧,你可要听话一些,回报给我才行。” “再哭的我心烦,我就把你摔死哦。” “该取个什么名字呢?我想想……” “就叫狗蛋吧,这名字不错,很合我意。小狗蛋,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李耀跟着尾犺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尾犺从来也没想过要真的养活他,可他生命力极其强悍,硬是啃着树皮草根慢慢长起来了,只是比正常孩子要瘦小很多。 江岄听到这里,转头对浮黎道:“我们在忘川遇到的那个李家村,应该就是青杏私奔去的那个地方了。” 浮黎闻言淡淡应了一个嗯字,便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江岄,目光清冷如雪。 卞南继续涩然道:“我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修炼了千秋万载自以为心如明镜之人,有一天也会犯以貌取人的错误……” 当他提着剑找上门时,一见到那个笑起来比太阳还要明媚耀眼的少年,心中一软,便知输赢已见分晓。 他像是失了心窍一般,不论尾犺说什么他都愿意相信,相信他是因为年少失去亲族流离失所为了自保才不得不修习阴邪之术,相信他杀人是因曾被人族百般欺辱想要找回尊严才选择复仇,相信他只是在一场大火中好心救下这个同样孤苦无依的孩子,却又不知道怎么照顾才虐待一般的养大了他。 他甚至还向极渊拜师修习净化邪气的法术,想为尾犺驱除邪气之后引他修道飞升。 他是何等不自量力,他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伟大了,他居然自负到想要拯救尾犺,拯救一个万恶之源,尾犺本就是人间恶念化身,他怎配谈救赎一词。 第四十九章 情之一字 卞南闭上了眼睛,仿佛再次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笑起来干净如水,不带一点杂质的少年,他那一双桃花眼总是弯起好看的弧度,看起来又有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 下一秒,画面陡然一转,那张俊美绝伦的容颜消失,目光所及之处白骨堆积成山,血流成河,幻境之中最后一世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场景重重的压在卞南的心上。 卞南之前一直在灵界潜心修行,他心性坚定,又心肠柔软,连穷凶极恶的妖魔都不曾杀过一个,他一直认为天地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恶,六界各族生来本是纯善,只是因为经历太多,被苦难折磨,沾染了世间的污秽,才生出恶念来,只要加之合适的引导渡化,终能还原本真。 莫名的自信,是年少无知的好处,也是年少无知的悲哀。没有真正尝过人生百味的人,又有何资格随意定论旁人的善恶。 所以卞南前脚壮志满怀的踏出灵界的大门,后脚就鼻青脸肿地跌了个大跟头,从此一路从云间摔下,直直落到泥坑里不说,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笑他从小立志锄奸扶弱,兼济天下,却折在了一个不过百岁的小妖手里。 那人始终是他藏在心中欲说还休的梦,即便落得如此下场,他也无法欺骗自己。 心绽开了数道裂痕,卞南几乎在这一瞬间疼得不能自已,痛苦至深,便为麻木,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哀默凄凉。 “我遇到了他,一心想和他在一起,引他修道,希望他和我一同飞升,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他若失败,我便千年万年的等着他,绝不先行一步。所以他又何必费尽心机害我呢,就算没有魔气干扰,我这个没用的傻子也不会抵抗雷劫,因为我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如何能断情绝爱荣登上神之位。”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不过是看走了眼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怎么就要吃这么多的苦,修为没了,神位丢了,人也差点死了,还连累了唯一的知己好友。” 江岄听得心里一阵叹息,情之一字,最为伤人,饶是卞南这样天资不凡、神性淡泊的姣姣之辈,也难受其苦。他也实在不知如何劝慰卞南,毕竟江岄是真的拔除情丝断情绝爱了。 他根本不懂这种牵肠挂肚,痛彻心扉的感情。 他沉默片刻,轻声开口道:“他既待你如此,你又何必……” 卞南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清澈如泉的眸子对着江岄道:“上神不用劝我,我也看开了,就当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我这人见识浅,脑子又笨,旁人随便给个不要的玩意儿,我就当成稀世珍宝。” “我这一世,遇到他也算是彻底完了,前程无论是黄土飞扬还是静水无波,都走不远了,他不止打断了我的腿,还摧毁了我独行于世的能力。” “饶是这一刻,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我也不想放过自己。” 江岄一时更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一定是不认同卞南几经折磨之后依然偏执于一人的想法,做人先要自爱,沉着,而后才能爱人,卞南在极度的悲观与绝望下,已经忘了要善待自己,变得麻木不堪,任由尾犺摆弄。 有此淡泊之人,如清水神君者,一尘不染,一片冰心,却为情所困,深陷泥潭不得脱身。 卞南苍白的面上染了一点淡淡的红晕,纤长的睫毛却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帘,掩去了满目的哀伤凄凉。 江岄未置一词,跟着浮黎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小小的义庄,徒留卞南一人依旧沉默在无妄的深渊里。 走了很远的距离,江岄扯了扯半天没说话的浮黎,深吸了一口气,正声道:“就现在吧。” 浮黎偏过头看到江岄极为严肃的神情,目光一沉,随即挥手撤了两人周身的蓝色光圈。 霎时间,数道黑衣欣长的身影飘然而落,漫天的风雪中沾染了一股腥风血雨的气息。一人当先,落在江岄浮黎身前,他身后随之而来又站了数十人。 江岄静静站着,面无表情。身旁的浮黎手握承影,寒光四溢。 白雪堆积之中,人人身上都透着清冷冰寒之气,为首的人见浮黎修为高深,杀意凛然,微微犹豫了一下,立即跪地行礼,毫不掩饰来意道:“恭迎上神,帝君,凤帝已在正殿开设宴席恭候二位前去。” 江岄缓缓开口道:“刚撤下目障就找来了,不愧是人皇养出来的死士,倒也是辛苦你们了。” 黑衣首领低着头沉声道:“小人不敢。” 江岄道:“你回去告诉他!把水神殿下招待好了,我同帝君即刻就到。”声音清清冷冷。 黑衣首领道:“是。上神所言小人定当一字不差的带给凤帝。” 江岄一摆手,数十人瞬间离去,悄无声息。 黑衣人一走,江岄面上立刻露出笑意来,他对浮黎道:“我一直以为我无法面对,没想到,真到了这种不得不见的时候,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话音未落,浮黎飘然而起,身形如一抹白莲,带着江岄传阵到了皇宫高楼之上,衣袂翩飞,卷雪起舞。 江岄站稳之后,偏了偏头,迟疑地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我们不去正殿见凤栖梧吗?” 浮黎目光盯着楼下一片灯火如昼,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眸中闪过一丝黑气,他淡淡道:“救人。” 江岄啊了一声,袖中的手指揉捻着,半响,又问道:“不从正面打入?” 浮黎薄唇微抿:“玄光传来消息,正殿设宴内有重重机关,他待人闯进去死伤大半,重伤逃出,你我神力被压制,凤栖梧又有君王正气护持,正面突破不是良策。” 江岄撇了撇嘴道:“可是我刚刚才答应说即刻就去的,这样岂不是明摆着说我怕了他凤栖梧。” 浮黎有些无奈道:“你放出话后,凤栖梧会把布防重点安排在前殿,严阵以待,如此后方才有可趁之机。” 江岄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道:“说的也有道理。” 而后他又抖了抖袖子,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疲累:“我没你聪明,你看着办吧。玄光现在如何?” 浮黎声音平静道:“两败俱伤,死不了。” 江岄顿时停了手:“那是你弟弟,要关爱一些,别说话这么冷淡,他听到了也是会伤心的。” 浮黎握住了江岄的手,一如既往地不带一丝感情道:“知道了。” 你知道个鬼,江岄腹诽道。 两人避开守卫在皇宫后殿来回搜寻了一遍,也未探及华胥的灵识,江岄担忧焦急,面上已有些不耐之色,他伸手拽了拽浮黎,却发现浮黎像钉在地上的钉子一样,分文不动。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回应,他唤道:“浮黎?” 浮黎此刻站在一间被人刻意隐藏在庭院深处的殿前,一贯神色淡然的面上变得格外可怖起来,他的眼中溢满黑气,比夜色还要深沉阴暗,无名的怒火在其中灼灼燃烧。 江岄察觉到浮黎诡异的变化,调转身子站到浮黎的身前,踮起脚双手抱着浮黎头两侧,迫使浮黎的眼睛对上自己无神的瞳孔,而后他低声愠怒道:“浮黎!你到底怎么了!?” 浮黎身形一怔,眼睫一开一合,瞬间恢复了清冷,他深深的看着江岄担忧的神色,轻声安抚道:“抱歉,我没事。” 江岄有些怀疑的收回了手:“我不知道你身上的魔气是哪来的,你不说我也就不问,只要控制好就行,总这样冒出来吓我我可经不住。” 浮黎微不可及的点了点头。 江岄转回身准备往浮黎停驻的前方走,却被浮黎硬拉着调转身体换了个方向。 “怎么了?” “那里去过了,不必再去。” 江岄道:“是吗?我怎么没有印象。好吧,那我们加快速度找,后殿转完了还没找到华胥的话就只能正面和凤栖梧交手了。” “嗯。” 两人身后,承影剑光无声无息的划下,瞬间倾塌。 浮黎深不见底的眼中浮现一丝轻蔑的笑意。那明摆着是仿着瑶光昔年在邀月时的神殿建的,分毫不差,就连江岄练剑时扫到房梁上留下的痕迹都在,亭台楼阁,满院火红的夕颜花,洗的发白的灯帘,刻着邀月誓词的石碑…… 太熟悉了,只一眼,浮黎甚至能想象出江岄午后躺在院中合眼小憩的模样。 凤栖梧何故要在九州的皇宫中复刻出一座瑶光神殿来,他又是怀着什么心情一次又一次进入那个院子的。 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想到凤栖梧可能对江岄藏有的念头,浮黎就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欲望。 他瞥了一眼毫无察觉的江岄,嘴角抿成一道残忍的弧度,无情且凉薄。 第五十章 无可奈何 不远处有十几列阵骑兵在巡逻,看着训练有素,骑术娴熟的模样,沿着河堤来回晃荡了两圈,便翻身下马寻一隐蔽之处围在一起大口大口灌起酒来,有说有笑。 那酒味飘道江岄这里,霎时熏得他头晕眼花,眉头直跳。 握紧浮黎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来。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大刺刺的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原本嘈杂一团的士兵立刻安静下来,目光直直射向声源处,手中抓着明晃锃亮的长刀,厉声喝道:“谁?谁在哪里?快滚出来!” 江岄心里一阵羞愧,面上火烧似的根本不敢抬头,这下可是闯了祸了。 浮黎沉默了一挥,抬手摸了摸江岄的头,一席白衣露出身形,拉着江岄缓缓朝着九州卫兵走去,竟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仿佛他们才是皇城的主人。 在浮黎眼里,从来没有称得上强大二字的对手,更何况只是小小的人族骑兵,他甚至不需拔剑,只这样静静站在原地,已是巨大的威慑,令人望而生畏,闪避不及。 方才还趾高气昂呵斥两人现身的士兵,见两人白衣如水,杀气腾腾,深不可测,个挨个面面相觑几番,往后退离了几步。 为首的一人压着畏惧上下打量着,手里的大刀指向浮黎的脸,一双腿却吓得直哆嗦,强撑出临危不乱的姿态来,说话间牙齿上下碰撞直响,他颤声道:“来者何人?!此处乃九州皇宫!凤帝有令,凡擅自闯入者,格杀勿论!” 江岄闻言,气定神闲的勾起了一贯温和的笑意:“哦?这样啊,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都已经闯进来了。” 士兵见两人步步逼近,强大的威压重重的压在头顶,连呼吸都极为艰难,他们手握长刀银光熠熠却面色无比惨淡,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江岄指尖轻轻敲了敲腰间的守约剑鞘,一道金光瞬时射出,散发出强大的灵气,震的满地碎雪夺势而起,朝着士兵砸了个铺头盖面。 为首那人被雪打中了眼睛,疼的嗷嗷直叫,狼狈地甩了甩头,许是没受重伤,一以为二人不过如此,便暴呵一声一手捂着眼睛,另一手胡乱挥舞着的命令手下冲上去。 他龇牙咧嘴地想举刀劈砍,却发现手臂连同整个躯干都被雪水冻僵,不能挪行半步,惊恐的抬起头脖子一声脆响,疼痛难掩却发现连眨眼都做不到了,十几士兵如同冰雕一般姿势怪异的定在原地。 江岄原本就没想杀他们的意思,嘴角依然嗪着浅浅的笑,修长如玉的手指摸了摸下巴,对浮黎道:“我们走吧。” 不知又走了多久,似乎踏过了一个长廊,又穿过一片梅香清雅的陵园,不时有冰冷的河风擦过面颊,江岄冻得缩了缩脖子。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细微压抑的呻(吟)声夹杂着浓烈的喘息,丝丝入耳,江岄起初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动静,脚步一停,站直了身子严肃的竖起耳朵打算凝神细听,一双温暖的手却从后背伸过来,一把掩住了他被冻僵的耳朵,声音陡然减弱。 他不解的拽了拽浮黎的衣袖,这个动作做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被手掩住的耳朵也跟火烧似的。 他突然想起昔年在邀月时不知谁拿给他看的画本子,还有攻入魔族时看到的那些放浪形骸衣不蔽体的妖女肮脏污秽的行径,那些喘息与娇媚的(呻)吟似乎愈加沉重,他脑中一阵轰鸣,他伸手按住浮黎的手想要把全部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心绪大乱。 “什么啊……什么啊这是……光天化日的,简直不知羞耻……” 身边站着那样高洁傲岸、一尘不染的浮黎,他脑中却控制不住的一片污秽,实在是无颜见人。 浮黎盯着江岄头顶的发旋,深邃的目光似蒙上了薄薄的水雾,他沉默许久,手指一并带着江岄直接略过了这个尴尬的地方。 两人又继续皇宫中肆意行走,直到江岄觉得脸上不再热得发烫,才偏过头不好意思地对浮黎哈哈道:“呵呵呵……那个……不是一直有传闻说凤栖梧不太行吗?这后殿怎么会有女人?” 浮黎目光瞬息万变,似隐了凉薄的笑意,如寒潭深水漾起波澜,他缓缓开口道:“不知。” 听着浮黎平静如往常的声线,江岄渐渐平静下来。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低着头微微张了张嘴有些不可思议道:“凤栖梧人不在,后殿却……该不是他那些女人耐不住寂寞……红杏……红杏出墙了吧?”说完这句他连忙伸手打了几下嘴,怎么能在浮黎面上说出如此粗鄙之语,面上又是一片红的滴血。 “抱歉浮黎,我不说话了。” 浮黎却反常的轻笑了一声:“呵,无妨……许是如你所说。” 江岄愣怔片刻,满脸惊喜的仰起头对浮黎道:“浮黎,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这一笑极轻极浅,转瞬即逝,江岄却觉得世间再不会有比这更悦耳动听的声音,只可惜他看不见,仅能凭借想象去描绘浮黎笑时的神情,该是何等风华。 在他印象中,浮黎从未对他施舍过笑脸,就连冷嘲热讽的笑都没有,无论江岄如何逗他惹他都是一副冰霜姿态,江岄重生之后前前后后也见了浮黎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神情,却没想到,他此生见证第一次听到浮黎对他笑,居然是因为了凤栖梧那个混蛋。 想到这里,他心里难免有点愤愤不平,难以接受。 浮黎面上恢复了淡淡的清冷和孤绝,青丝整齐的盘成发冠,两抹须发顺着线条流畅的脸颊划下,掀起醉人的风情,他眼中笑意未散,神情却已是一片霜雪。 “我也有心,会因趣事而愉悦,会因痛苦而感伤,此乃常情,不足惊奇。” 江岄忙摆了摆手道:“我也不是说你不能笑啊,就是你之前从没在我面前笑过,你模样生的这般好,一笑起来肯定更好看,只恨我眼盲无法得见,只能听个声。” “等我哪日能看见了,就算用手扯着你的嘴也要扯出个笑来看看,我话就撂这了,浮黎你听到没有?” 浮黎身形一僵,缓缓应道:“好。” 江岄没想到浮黎会答应的这么干脆,他满意的抬了抬下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拉着浮黎继续在皇宫里搜寻。 两人不知翻了几遍,承影剑光在两人身后也不知悄无声息的拆了多少院墙,眼看天色渐晚,河风愈渐阴冷,江岄嘴角一耷拉,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转过身,对浮黎道:“哎~白忙活一场了,还是撸起袖子跟凤栖梧干一架来的快些。” 浮黎看着眼前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眸光眯起:“嗯。” 江岄揉了揉额头,刚要开口,浮黎却突然出手,一阵冰寒剑气朝着一个方向直击而去,撞击声响此起彼伏。 承影瞬间回到了浮黎手上,剑尖鲜血低落,混着灵光散发出嗜人的血红。 不远处有人鼓着掌狂肆地大笑了起来。 江岄狠狠愣住,神情随即变得极为阴沉,风雨欲来,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任他再身死魂灭千次万次也忘不了这个声音。 居然发现他们了! 凤栖梧! 宫殿如山峦叠嶂,巍峨壮观,金壁玉瓦,飞檐翘起直透祥云,檐上伫立的雄狮铜像威风飒飒、欲夺天高。 重重白雾散去,几十石阶堆砌之上,正殿大门竟已到眼前的高空之中正缓缓降落,排列整齐的侍卫身着金甲,持戟而立,分散在宫殿两旁。 凤栖梧裹着厚重的狐裘懒懒的靠坐在龙椅之上,单手侧撑着头,眯着眼居高临下的看去,他身侧是一群广袖罗裙纤手玉姿的舞姬。 管弦丝竹之声靡靡入耳,凤栖梧一副荒(淫)放浪的模样,他轻皱了一下眉头,立刻就有人端着美酒珍肴送到跟前,面容柔媚的女子举着精致的银杯递到他嘴边,又含娇带嗔的哄他喝下。 凤栖梧嘴角勾起一次阴翳诡谲的笑来,就着女子的手一饮而尽。 剧烈的疼痛从江岄神魂深处叫嚣着迸发而出,传到四肢百骸,竟激起一股异样的兴奋和快意来。 那个用战争与鲜血摧毁他的疆土,屠杀他的子民,将他的尊严狠狠踩在脚底的人,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过几层石阶的宫殿之上。 真近啊,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凤栖梧吞咽酒水时的发出的声音,还有他那颗黑暗狠毒心脏在胸腔中的平稳的搏动,不停地涌出肮脏的血液。 噗通—— 噗通—— 他如何继续淡然自处?灾祸横生,死在九州铁骑之下多少生灵,江岄怎配替邀月那些永远寂灭的亡魂去宽恕人族的罪恶?宽恕凤栖梧的罪恶?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放下仇恨? “帝君好大的手笔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凤栖梧抬手一指,数名黑衣人凭空现身,将承影击杀的尸体拖到一边,撒上化尸粉灭的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干净利落,不见半分血迹残留。 第五十一章 恨意丛生 凤栖梧说完这句,便从侍从手上夺过酒壶自顾自的灌起酒来,如饮水一般。 江岄浮黎二人白衣翩翩立于殿下,不曾前进也无后退,更没有半分回应的意思。 酒意正酣,凤栖梧突然满脸厌恶的推开坐在身旁的女子,下手很重,女人猝不及防跌出很远,纤细却凹凸有致的身子伏在地上,衣衫有些凌乱,她面上覆着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美眸熠熠生辉,眼底藏着盛气凌人的气势。 她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过头掩住了情绪,微眯的丹凤眼羞怯的望着凤栖梧。 江岄隐隐感到这女子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凤栖梧没有理会那女子,握着酒壶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晃,身后有侍从低着头小心地拉着狐裘的衣摆。 他大步从女子跨过提着剑踉踉跄跄的走下去。 一步一个石阶慢慢靠近江岄和浮黎。 丝竹奏乐陡然停止,舞姬们也收了飞云长袖从殿中退下。那位倒在地上的女子也消失无踪。 一片寂静中,江岄能听到的唯有凤栖梧凌乱而缓慢的脚步声。他握紧了浮黎掩在衣袖中的手,心中的恨意压得眉头直抽。 凤栖梧满脸醉意,笑的狂放,道:“帝君的手下在正殿破了朕千苦万苦从极渊求来的九曲回肠阵,又将朕的御林军折了一半。” “朕还没把前面清理完,又有死士禀报说帝君在朕的后院大显神威,毁了朕几十的宫殿,朕也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好冒犯的帝君,惹得帝君这般羞辱于朕,还请帝君明示。” 江岄听凤栖梧说话阴阳怪气,的心里就一阵恶寒,又恼又怒。 浮黎不语,甚至没有一丝目光分到凤栖梧身上,眼看凤栖梧越来越近,他提气跃起,带着江岄瞬间逆了身影,直直退离几十丈开外。 江岄听见那明显减弱的脚步声,抿唇犹豫了一瞬,伸手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对浮黎提醒道:“别闹,救人要紧。” 凤栖梧听见江岄说话,顿住脚步,面上的笑意愈发邪肆:“哟!这不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瑶光剑神吗?听说你千年前就在朕的九州铁骑下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眼下这是没死绝又活过来了?” 而后他抚了抚袖子,不屑的哼笑两声道:“邀月那群贱民都化成灰了,剑神不是立誓要与他们共存亡吗?怎么?这是又不想死了?” 说完这句,他眼睛眯起弯弯的弧度,掉转身形,手腕一翻,长剑插入身后为他拎着衣摆的侍从身体里,再猛地抽出,溅的满地鲜血。 “该死,居然弄皱了朕的狐裘。” 他将剑丢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嫌弃的擦了擦手,挑着眉头命令道:“去,从地牢里再挑个毛色漂亮的狐狸,剥了皮给朕制一身新衣。” “命人去看着,若有不合朕心意的,直接连人带畜生一起烧了。” “真冷啊,多杀几个指不定天就暖了。” 江岄怎么也想不通,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之人,天道也真是瞎了才会选他作为人族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九州臣民在他手里提心吊胆的,不是死,就是半死不活,或者半活不死,哪能有半刻安宁。 许是见血起了兴致,或者对江岄浮黎心有怒气急于发泄,凤栖梧解了狐裘,转身走回正殿,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对着无辜的舞姬又是一顿乱砍乱刺。 一个一个鲜活漂亮的女子倒在血泊中,死状极为凄惨,站的靠后的早已吓白了脸,战战兢兢,抖得像筛子一样,却没有人有胆量反抗或是逃跑,因为她们知道,乖乖等死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果然那些黑衣人再次出现将尸体拖走,却没有用化尸粉处理。 凤栖梧越杀越兴奋,面容狰狞而又扭曲,嘴角向上咧开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手起刀落速度越来越快。 江岄身形颤了颤,一道灵光在指尖缓缓凝聚,在浮黎出手的一瞬间抬手截住了承影的剑芒。 一阵蓝光泯灭间,凤栖梧突然停止了杀戮,转身直直地看着江岄伸手拦截的动作,目光幽深。 江岄撤回灵力,拉着浮黎的手从袖子中露出来抬到胸前,捏了捏手心,叹息道:“别乱来,哪怕是逼得他自己把脖子抹了,神族也杀不死他。” 浮黎手一动,江岄就知道他出剑绝不是为了救那些可怜的女子,而是想用承影灵力控制凤栖梧手里的那把佩刀掉转方向插进他自己身上。 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胸口,心道还好拦住了,不然浮黎若被君王正气反噬没了灵力,可就麻烦了,今日救不救得出华胥不说,难保神族没有暗地里虎视眈眈之人,借此对浮黎发难逼他让出帝君之位。 他不能再连累浮黎了,想到浮黎身上诡异的黑气,江岄心里无比担忧起来。 凤栖梧盯着两人握着的手,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荡然无存,一双细长的眸子透出凌厉的杀意,仿若刀光箭雨。 他无比烦躁的大声喝道:“来人!把剩下的人送去耳房清理干净!” 那些女人霎时哭天抢地起来,本以为侥幸逃脱,下一刻却彻底堕入死狱,她们缩在一起互相搀扶着勉强站直,刚想张口求饶便被绞了舌头一个个拖走了。 正殿的人清减了一半,凤栖梧倒回龙椅上,伸手支着额头,烦躁的合上了眼睛,又道:“去把水神请过来。” 不,他不能就这样坐着,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到那人身边去,再离那人近一点,把靠近他的人全部杀光。 你不是神吗? 你不是要守住这人间吗? 你不是要永生永世为邀月而战吗? 你怎么可能真的会死?怎么可能? 这些念头在这千年间一直纠缠着凤栖梧,令他头痛欲裂,夜不能寐,他根本不屑于乌云珠那些把戏,死在他手上的生灵不计其数,他怎么可能会惧怕人族的尸体。 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你。 我要亲手砍下你的头颅挂在邀月的城头, 让你眼睁睁看着我的勇士们是如何屠戮你的臣民, 用刀砍,用箭射,用枪刺,用火烧,用锅煮,用匕首一点一点、剥皮褪肉剁碎了喂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让鲜血玷污你珍视的故国, 我要让战火燃尽你守卫的疆土, 我要你死不瞑目, 我要你在地狱里听着哀嚎日日夜夜痛惜忏悔。 江岄!瑶光!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地就死了!你的罪孽还没有还清!你没有资格去死! ……………… 江岄要是知道凤栖梧此刻心中的想法,一定会不屑的骂一句,这人真是个疯子,简直丧心病狂。 一股清寒的香气扑面而来,浮黎的瞳孔有些瑟缩,微微仰首,目光投向天空。 四名黑衣力士抬着散发着寒气的冰棺从天而降慢慢的落到两人面前,华胥双手合十,面无血色的躺在其中,不知生死。 三声鼓响之后,暮色尽褪,天完全暗了下来,各个殿宇都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将整个皇宫照的亮如白昼,夜空繁星满天,与夜明珠的光芒遥相辉映,美不胜收,星辉璀璨中,正殿犹胜九天宫阙。 华胥最喜欢这样明亮发光的地方。 江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探到了华胥几近消亡的灵识,居然觉得身体顿时变得又凉又冷,仿佛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问道:“浮黎?华胥怎么了?” 浮黎沉默片刻,偏过头轻声应道:“情况不好。” 江岄眼中一涩:“华胥这孩子最怕疼了,平时不小心擦破点皮就要哭嚎半天,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浮黎低垂着眼睫,回道:“嗯。” 江岄心里一松,狠狠地搓了搓手,想要找回一点温度,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听到卞南被尾犺打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只感到愤怒,现在却感到无比的害怕和无助。 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片段,他抱着一个少年跪坐在血泊之中,突然狠狠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哭得泪流满面,大声质问着,为什么不来早一些?为什么要将职责推给他?为什么要去搅进别人的闲事里?为什么这么没用救不了他?为什么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一缕头发? 为什么……为什么…… 耳边轰鸣不止,像是有很多人在对着他大喊大叫,他伸手抱着头,一双沉寂如死水的眸子刹那间翻起血红,那股强压不下的恨意与兴奋涌上心肺,令他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少年哀伤而决绝的笑。 “别死……别死……” 江岄艰难的哀求着,不知是在对谁说。 那一刻,他觉得有很多很多情绪从遥远的过去找回了他的身体,重新住进了他的心脏。 忠诚、偏执、盲目、激烈、疯狂、仇恨、痛苦、畏惧,它们在血脉中搏动着,逼着江岄拔出了守约剑。 第五十二章 杀意决绝 银月映雪,照在江岄纯白无瑕的白衣上,竟镀上了一层阴暗与惨淡。 他手握冰晶之剑直直地站立着,强大的反噬令他痛不能自已,似乎三魂丢了六魄,指尖有鲜血流出,滴到雪地上。 “江岄!” 恍惚间他听到了浮黎担忧的声音。 三千青丝散落在面上,惨白如鬼,在如昼的月光下江岄一双血红的眼睛诡异而慎人。 他空洞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仿佛这样他就能看到凤栖梧那张令他厌恶憎恨的脸。 他不明白,世间诸如瑶光这般执念深重的人没有几个,诸如凤栖梧这般嗜杀成性的畜生却不胜枚举,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悲悯苍生的善人,他只是一个自私的神,一心守着他的家,护着他的人。 他恨不得杀了那个狗贼。 不,他其实早就动了杀念,只是他失败了,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怨恨的力量—— 强大的灵气席卷而来,四周弥漫着浓郁森寒的气息,江岄周身万剑围阵,作雷霆万钧之势,清濛光芒大射四方,连他身侧的浮黎都被震开。 长袖掀起一道凌厉的弧度,饱含杀意的金色剑光自头顶袭来,凤栖梧眼眸一眯,扬手一抵,手臂被震得发麻,堪堪阻住剑茫,手上的长刀簌簌响动,顷刻间被击得粉碎,落在他的脚下。 剑芒杀意未减,凤栖梧连忙狼狈地翻身闪躲,随手从旁边抓来一个下人挡在身前,劈头而下,瞬时肉末横飞,鲜血四溅。 凤栖梧脚步往后连退几步,堪堪站稳,他心里窝火,冷声嗤笑道:“上神莫不是忘了,当初是怎么死在朕手上的?” 守约剑芒霎时又暴涨一丈,数十道剑光立时窜出,成扇形环绕于周身,光芒大动。 浮黎在剑阵之外神情冷然的凝视着江岄,承影出鞘,蓝光夺目,并不敢妄动半分,若此时出手阻拦,只怕会伤了江岄神魂。 飞剑鸣鸣作响,交相环绕,江岄身形纹丝不动,岿然如山, 轰然巨响中,巍峨的正殿楼阁倾然倒塌,碎石瓦片铺天盖地,砸在满地堆积的白雪上四分五裂。 一道道黑衣身影齐齐脱身而出护在凤栖梧身前,却被剑阵瞬间击倒,在地上用剑撑着身体一动不动的以血肉之躯抗住强大的灵气。 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江岄低着头,眼底无望至极,殷红如血,如同忘川妖异的彼岸花海,白衣随着剑气飞卷,飘逸而神伤。 “呵。”他嘴角微微勾起,轻笑一声,声线竟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手一伸,强大的灵气呈翻天倒海之势,周身的剑阵瞬间炼体锻骨,绞成一道金龙,通体华美,腾云而上,盘旋在江岄的头顶,一声长啸,锋利的爪子对准了凤栖梧的门面,风雨呼啸而至。 天地变色,黑云压顶,金龙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半分余地不留,甚至看不清那些黑衣勇士死前的模样,只是一瞬间,刮起一道森寒刺骨的风,鲜血如雨一般倾洒而下。 自始至终,江岄都低着头,仿佛被怨恨控制了神魂,他脚下是唯一的净土。 满天的血腥气又浓郁了几分,凤栖梧神色怏怏的看着在云间翻滚穿梭的巨龙,他再次后退了两步,靠坐回了龙椅,撑着头懒懒的合上了眼睛,毫无畏惧。 不愧是花废了巨大的代价弄来的珍品,居然在瑶光的剑阵下都毫发无损。 江岄的手死死地攥着,他不想杀人,不想让手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 可是,他控制不了,他只知道,他要把凤栖梧这个畜生撕成碎片。 金龙再次出击,凌空飞旋,利爪已到凤栖梧身前,他却一动不动,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 噔—— 一声巨响,承影蓝色剑光挡下了金龙最后一击。 无尽的黑暗中,狂风呼啸,大雨滂沱,满地的雪已泥泞的不成样子,遍地尸骨残渣不知几何,江岄依然低着头站在废墟之中,冰冷的雨水透皮入骨,一点一点的封冻着他的血脉。 他僵硬的站着,守约在他周身环绕,连收剑回鞘的力气都没有了。 凤栖梧睁开眼,一双凤目平静的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浮黎,冷笑一声,道:“呵。如此看来,朕还得多谢帝君救命之恩不成?” 浮黎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收起剑飞身回到江岄身旁,扶住他颤抖的身体。 “浮黎……”江岄卸去了杀意,转过头一脸惨白的对着浮黎,眼底依然鲜红一片,他冷入骨髓的声音掺着凌冽的寒气传进两人的耳中,“我不知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有人死了,那个人好像对我…很重要……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是我记不清了……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浮黎……我好痛……他死了……我感觉我的血要流干了……” 浮黎闻言眸光一深,面上的神色翻起诡异之气,但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却依然温柔的握着江岄的手腕,为他注入灵气。 他缓缓道:“无事,我在。” 凤栖梧身体一震,又恼又怒又恨,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他用力地甩了甩袖子,再次踏着破裂的石阶踱步而来。 他慢慢走到冰棺前,手指敲击着棺木,挑着眉毛开口挑衅道:“上神这幅样子是作何?不过是神族一个地位不高的水神,恐怕还入不得剑神的眼吧?” “想报仇吗?想给邀月那些贱民报仇?” 江岄不语,握着剑的手微微颤动,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胸腔内暴动的情绪。 “你不是要杀朕吗?那你来啊!继续啊!动手杀了朕,为那些贱民报仇啊?!”凤栖梧一字一字的喝道,“举起你的剑来杀了朕啊!朕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动手啊!” 凤栖梧走到江岄面前,戏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江岄惨白的脸,嘴角是嘲弄的笑意:“怎么不继续啊?!刚刚不是做的很好吗?!” “哈哈哈~多可惜啊,朕也知道朕该死,可是怎么办呢,没有人能杀朕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即便是九天之上的神族帝君又如何?!还不是奈何不了朕!” 江岄猛地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猛然出手,金色琴弦顺势万千音攻,“砰”的一声,凤栖梧的身体飞了出去,砸出十丈开外,拦腰将龙椅劈成两半。 江岄吐了一口淤血,他用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僵硬的挪动着身体艰难的朝着凤栖梧走去,声音阴沉的可怕:“杀你?你算什么东西?!” “我的守约,是邀月子民用命换来的,我江岄杀神杀魔杀妖杀人,无一不是为了邀月。” “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太恶心了!你让我恶心的想吐!你确实罪该万死,却不配死在守约剑下!” 凤栖梧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挂着可怖的笑容,如同厉鬼:“呵呵……没想到堂堂剑神重生而来,实力不见长进,嘴上功夫反倒是厉害起来了。” “你既然有那个本事杀了朕,那你倒是动手啊!来啊!” “怎么不动手了?君王正气反噬的滋味不错吧?啊?!哈哈哈哈哈!” 江岄一动不动,任凤栖梧狂肆地嘲弄着,胸中气血翻涌,几近麻木,但那股恨意与恼怒依然高涨。 浮黎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一道蓝光从江岄眉心注入。 江岄身体不堪重负的倒在浮黎怀里,没了意识。 浮黎的目光落在江岄身上,薄唇抿成冷淡的弧度,半响,他缓缓转过身。 凤栖梧猛然飞身上前,拦住了浮黎离去的步伐,阴狠的凤目透射出寒芒,冷声道:“这就想走?” 浮黎眼中一片清明,面无表情,毫不掩饰他对面前这人的厌恶,开口道:“滚。” 凤栖梧眸中一沉,咬了咬牙:“呵,帝君现在倒是心疼了,方才他出手时,可并未阻拦啊。” 浮黎闻言眸底闪过一丝寒意,抱着江岄的手微微用力,他从不会在言语上与人多做争辩,更何况是凤栖梧,他连看他都觉得污了眼睛。 凤栖梧继续道:“你走可以,他留下!” 寒风扬起浮黎月牙白的锦袍,峨冠博带,清冷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他不置一词,绕过凤栖梧一步一步的离开已然变为废墟的皇宫,他没有传阵,也没有御剑,就这样抱着江岄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承影托着冰棺消失在黑夜中。 凤栖梧一口鲜血喷出,捂住胸口狠狠地瞪着浮黎的背影,半响艰涩的开口道:“实力竟精进至此。”阴狠的眼眸裂开了一片迷茫之色,眼底满是凄凉。 月光将浮黎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他的白衣一尘不染,怀中的江岄是却血污点点。 “争不过死人?呵……”阴沉的声音散落在风里。 他步伐极为坚定沉稳,墨玉的眸中一片阴郁的雾气,沉如夜色,身后森寒如利剑的魔气鬼魅一般摇曳着,如影随形,似要吞噬这两抹白迹。 第五十三章 难得安宁 浮黎的手轻轻抚上江岄的脸,这双安然闭合的眼眸,睁开时即便没了光,也是色泽通透,似盛满了如水月华,并不是遥远的记忆里,那个眼底一潭死水的悲戚之人。 可是,他想要的…… “帝君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还真让旁人以为帝君对上神动了真情呢。”一声低沉魅惑的笑声从黑暗中袭来。 浮黎面无表情的抬眼看去,尾犺一身墨绿的锦缎长袍立在长街尽头,面上带着妖艳的狐狸面具,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满是戏谑的笑意。 一阵冰寒的灵气袭来,尾犺翻身一跃,绿意飘袂,险险躲开了这一击必杀,面具瞬时粉碎,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容貌。 他嫌厌的抖了抖手指,将灰烬扬去,口中却道:“诶~这面具我可欢喜的紧呢,可惜了。” 说完这句话,尾犺眼底的笑意霎时退去,泛起阴翳的黑气,他冷冷的哼道:“帝君打算何时将人还给我。” 浮黎的目光始终盯着江岄面上,比月光还有柔和,半响,他再次抬起头冷淡道:“北冥有墓,可同生共死。” 尾犺面色瞬间变得奇差无比,眸光黑云怒卷:“帝君这是在威胁我? “当真一点情面都不肯留了?” 浮黎不置可否,并未回应,银白的月光如纱一般披泄在他身上,素白的衣袍随风飘动,与生俱来的冷淡绝尘。 尾犺咬牙道:“他如今已经不可能再翻身了,也从未想过要破坏帝君的大计,为何不能饶他一命。” “帝君就不怕怀中那人有一日知道了帝君所为?会是如何反应?” 浮黎闻言眸中瞬间霜雪之色更甚,他手指微动,低头看了看江岄满是疲色的睡颜,最终还是息了凌冽的杀意。 “无妨,他不会知晓。” “若他不幸知晓了,终归死无对证。” 这句话清清楚楚的透过刺骨的寒风散落到尾犺的耳中,他霎时满脸惨白,心中惊恐不已,四肢冷的血脉倒流。 “呵……死无对证。” “帝君就这般自信那人不会起疑?” 浮黎并未回应,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帘,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江岄眉间抚了抚,直扰的那人眉眼轻蹙才收回了手。 沉默半响…… “我会想方设法……让他把嘴闭紧……绝不会阻碍帝君……”尾犺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嘴角僵硬的扯了扯,面上瞬间怒色尽退,低下了高傲的头,沉声道,“还望帝君……” 若是江岄醒着,一定会被吓一跳,那个阴狠毒辣,嗜杀凶残的尾犺,也会有这种颤抖不止、惶恐不安至绝望的时候。 未等尾犺说完哀求的话,浮黎微不可见的抬了抬下颌:“也罢,如你所愿。” 深沉如夜色的眼底隐着不可一世的倨傲,极难辨认。 —— 江岄的心好似冻结一般,他已许久没再做过噩梦,可若非是梦,他眼前怎会是一片茫茫黄沙,而非死寂。 他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极为真实,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嗅到浓浓的血腥气,他想也不想的伸手扯开了男子面上蒙着的黑巾,入眼所见是一张模糊看不清五官的年轻清隽的脸。 他听见沙哑的声音带着几近痛苦的涩意颤抖道:“别死。” 又听到另一声淡若无根之水的声音续接道:“不怕,我会救你。” 令江岄惊讶不已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皆是从他的喉间发出的。 此时怀中的男子也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目光似喜似伤。 江岄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华胥?!江岄饶是知晓身在梦中也吓得不清,他居然梦到了华胥?还是这般奄奄一息的倒在他怀里? 心中陡然一绞,他捂了捂胸口眉头紧锁再次看去,怀中那人又换了一副模样。 那张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同消失已久的烛龙重叠在一起。双生子之间应是相差无异,但江岄却能一眼认定,这人就是早已逝去的东篱,而非桑榆。 而他的心绪也瞬间转变,变得平静如死水,不起一丝波澜,却并非无情,只是仿佛经历了亘古的沉寂,忘记了如何悲伤。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男子口中涌出,他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要触碰江岄的脸。 而跪坐的那人,神情瞬息万变,一是痛苦难言涕泗横流,一是脱尘绝俗平静如水。 一面哀恸万分,一面无悲无喜。 江岄猛然惊醒,只觉全身筋骨酸胀不已,忍不住溢出一声闷哼,在黑暗中缓缓往身侧摸去,鼻尖嗅到了清冽的茶香。 探到那人腰际,迷迷糊糊的摸索了一番,手猛地被人一把抓住紧握在手心,江岄心神瞬间清明起来,定了定神,知晓旁边那人是浮黎,面上一热,不好意思的想要缩回手,道:“抱歉浮黎,我刚刚没清醒,不是故意轻薄于你的。” 浮黎如云似雪的容颜几乎清淡的没有一丝颜色,他并未松手,就着力道扶起江岄,轻声道:“无妨,你我之间,不必拘束。” 这话是什么意思?江岄脑袋一蒙,心似死灰复燃,浪打水纹,漾起圈圈涟漪。 江岄在黑暗中沉默半刻,最后眼睫颤了颤,避开了这句话,开口道:“华胥呢……怎么样了?” 浮黎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感觉如何?” 江岄只好哈哈道:“……还……还好……” 许是年关将近,北风呼啸而来,人间又寒冷的几分,江岄拢了拢被子,埋得透不进一丝风,只露出一张干净苍白的脸来。 到了晚上,同浮黎合眠时,更是干脆不顾脸面地双手双脚都紧紧缠到浮黎身上汲取暖意,头靠在浮黎宽厚的胸膛上,青丝流泻,铺了满身,嗅着浮黎身上清冽的茶香,眉眼舒展如一幅水墨画,睡得极为安稳。 华胥从冰棺中被卞南抱出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江岄寻到他跟前触摸到他消瘦干枯的面颊,心里涌起强烈的恼恨。 想到平日里那个总是活泼闹腾笑得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少年,被凤栖梧折了灵力关在冰棺里的时候,该是多么害怕和绝望啊。 江岄很是自责,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他同凤栖梧的血仇,怎么会连累华胥至此,他掌心滚起灵焰一掌拍在冰棺上,飞溅的冰渣惊动了鸟儿振翅掠去,落了满地的碎雪。 江岄的手心被扎的鲜血直流,被浮黎用灵光护住,明显的感受到浮黎的不悦后,他眉间锁了锁,任由浮黎将他拖走了。 到处找不到玄光的人影,只好把华胥交给了卞南。 卞南沉静的眸子淡泊如水,似琥珀般透明清澈,他稳稳地抱着华胥,只点了点头,目光似浮泛起温和的雾霭,修养数日,他原本干瘦的脸颊总算是长出点肉来,轮廓清秀流畅。 “帝君、上神大可放心,水神殿下乃我至交,我定会尽心尽力照料。” 就这样,日日用灵丹妙药吊着,汤汤水水的强灌进嘴,又从天宫取来了暖玉石护在胸口暖着,华胥的状况好好坏坏几近波折,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一圈后,总算是将将保住了这副神身。 体内的灵力也慢慢集聚,由竭转盛,似洪流一般在血脉中激荡起来,可人,却一直不见清醒。 可眼下,这已是最好的情形了,他不是瑶光,没有那么强大的灵气,神身一毁,神魂四散,等到神魂重聚再修炼出神身重登神位,早不知猴年马月了。 而在这期间,玄光始终没有露面。 江岄也是无语,人不见了玄光急的跟火燎了他的龙鳞一样,手忙脚乱的,现在好不容易救回来了,他又不知忙什么去了,到处找不到人影。 浮黎这日不知为何,突然褪了往日的白衣,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锦袍,绣着雅致木槿花的雪白滚边,颇为惊艳。饶是目中无物的卞南,瞥去一眼后,也赞叹帝君好颜色。 而浮黎面上却并无喜色,反而似是有些不悦,像是并不喜这新衣,却日日穿着。 说来着青衣不知是用了什么珍奇的香料熏染,隐隐约约的透着异样的香气,很是好闻。 江岄为此苦恼不已,他觉得这香气又甜又腻,熏得他头脑发昏,连着几日他在榻上翻过来翻过去,直到天大亮都没有睡着。 熬了一段时间,见浮黎并没有再换的意思,他终于还是忍不下来,设了灵障罩在门口,拖着眼下的一片青黑,怎么也不肯让浮黎进来。 在浮黎无比真诚的询问下,他最终松了口,捋了捋须发,抱着手道:“浮黎,你衣服上那香味熏的我受不了,整整四天了,我没有一刻好眠。” “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跟你一起睡了。” 浮黎身形有一瞬凝固,目光轻闪了一下,淡淡道:“你不喜,我脱了便是。”说着便要越过江岄进屋去。 江岄伸手一挡,雪白的衣袖拦在浮黎面前,他眉眼拧起无奈的神情,摇了摇头,坚定不移道:“不行不行,即便脱了也会有余味。” 浮黎低垂着眼睫,清冷如玉的面上竟露出一点委屈:“我会沐浴。” 江岄听他声线压得极轻极低,也不免有些心软,他伸出手指支了支额头,在仔细考虑。 浮黎见此,便继续道:“你不喜,我会处理掉。” 江岄忙道:“别别别,自你我二人相识至今,你只穿白衣,当然你穿什么都好看,但你如今达至帝君,勤俭些也不是不好,但总不能你好不容易换身新的,我却坏了你的兴致,” 浮黎不语。 江岄又道:“好了好了,我只是不喜这香味,把它洗掉就行了。” 浮黎这才把低着的头微微抬起,一双深邃的黑眸定定的看着江岄:“极渊的布料,气味是除不去的,我亦不喜。” 江岄耳尖一动:“这是极渊送来的?出自哪位星君之手?” “清泠鸢。” 这名字很是耳熟,江岄沉思片刻,突然想起在忘川时,华胥曾跟他提起过这位星君,似是对他有意。 “她为何?”江岄想,清泠鸢既然心悦于他为何还给浮黎做新衣,浮黎居然还日日穿着,他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酸涩。 浮黎偏过头:“大抵是为了星子” 江岄道:“魔星后卿?” “嗯。” 第五十四章 一波又起 年关将近,人间本该是一派张灯结彩、喜乐安康的情景,可不死的神话被终结,濒临死亡的恐惧一日一日迫近,人心惶惶,民不安枕,哪还有心思过节,街上除了来回巡逻的卫兵,没有半个人影。 义庄的棺材越堆越多,有专门负责的人半夜推着灵车一批一批送来,浮黎设了结界,来人推不开门,实在没办法,也就干脆一股脑的全部丢在门口,好在不是夏天,不然散发出的恶臭指不定能把卞南熏死。 江岄去了一趟之后,发现连个落脚的空隙都没有了,便自作主张让一行人全部住进了玄光的神殿,反正他人不在,就算他在,也拦不住江岄。 于是乎,就在凤栖梧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大刺刺的踏过满是废墟泥泞不堪的皇宫,直直的走进了神光熠熠的宫殿里,这下别说是人皇了,估计六界所有人都知道,一贯嚣张的玄光上神,不顾人神两族的情面,明目张胆的把自家的神殿修在别人家的后院里。 而后他还不知收敛,将人族皇宫炸了个稀巴烂,是的,江岄和浮黎直接将锅甩给了玄光一个人。 一时之间,玄光上神在六界的风评差极,许多昔日的情人相好都因此宣布与他决裂,不再往来。 而即便如此玄光依然没有出现。 人族的卫兵已将神殿围的水泄不通,却对结界无能为力,只能日日守在门口。凤栖梧 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江岄是吃了睡睡了吃,过得极其潇洒自在,没心没肺,仿佛一点那日爆发的阴影都没留下。也不知浮黎是从何处弄来这么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着实让他饱了口福。 好在他如今神身不在,不然沾染了这么多人间烟火,对修为无益不说,反而会使神志昏蒙。 卞南彻底好了之后,江岄便亲手将那把鱼际扇奉还给他,卞南接过的时候面上神色有些异样,但江岄并没有发现,浮黎站在一旁神色淡淡的看着,卞南回神之后察觉到帝君冰冷的目光,手猛地一抖将扇子收好只匆匆道了声多谢便又回去照顾华胥了。 江岄这几日非常想念在绝迹的日子,已离开有些时日了,想必漫山遍野的夕颜花必定开的更盛,方圆十里,不谢不败,绕过北坡的断崖再拐上七八个弯,穿过一片密林,爬行一段崎岖的山路,便到了江岄的小茅屋,从那里往外眺望而去,满眼山河永慕、岁月静好。 江岄虽是个神,却是在邀月长大的,同人族一样,他很喜欢过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不断,大街上满是手拎肩抗的人,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夕颜花编成的花环,比肩接踵,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到了除夕的那天,江岄会换上一件火红的锦袍,上面绣满夕颜花的图腾,江岄以前总觉得那衣裳太花哨,他穿着跟嫁衣似的,满心无奈,就连守约的剑穗也会换成红色的,而后在众人朝拜下,他一步一步淌过凶险的琴川,站到最后一根弦上,对着万里朝霞虔诚的念诵誓词,为邀月祈福。 岁月提醒着人们,又过去了一年,可是时间的存在对于神族来说微乎其微,江岄一直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 可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他再次回想曾经,心里空空的,他还记得邀月北城口有个白眉须发独爱饮酒的老人,他每次从浮黎那抢了东西回来,总会从酒仙那顺上一壶好酒,偷偷挂到老人窗前,看他乐个半天。 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老人的脸了,模糊一片,想来也对,就连日日缠在他身边的乌云珠,再见时他都认不出。 也许,抽离情丝之后,对他的记忆也有些影响吧。好在他没忘了浮黎,浮黎也一直陪在他身边。 绝迹也是有新年的,只是他一个人,戴着夕颜花的花冠,走过崎岖的山路,穿过密林,拐上七八个弯,小心地绕过断臂悬崖,走在山,隔着界壁,远远地看着依旧奔流不息的琴川,哦,已经不能叫琴川了,如今该叫渭水了,他就这样站着,等到夜色深沉,满天星斗再次降临于绝迹,他缓缓转身,一席残破不堪的白衣,原路返回。 想到这些,江岄心情好了几分,躺在院子的长榻上晒着太阳,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然而,他这悠闲愉悦的时光不会一直继续下去了。 一道百米长的剑光嚣张的划过天空,在神殿上空盘旋着,在一旁处理公文的浮黎缓缓抬起头来,冰冷的目光平静的盯着那道剑光,眼睛眯起骇人的神色。 江岄也察觉到了强大而异样的灵气波动,心里不断估算着来人的实力。 半响他掀开被子起身,扶着桌案坐到浮黎旁边,不问自取的端起一杯茶微微仰头一饮而尽,清香四溢,神明顿开,而后他放下茶杯,单手支着额懒懒的看着浮黎道:“上古神器是有哪一件不在你手上吗?” 这强大的灵光能在天地间造成宏光,染出朦胧的青色光晕,将浮黎设下的结界一点点反弹回去,收为自身的攻击,六界之中恐怕只有上古神器才能做到。 浮黎将视线从天空移开,低垂着眼帘,薄唇抿了一口清茶,回道:“伏羲琴。” 江岄闻言眉间一拧,伏羲琴并非攻击力很强的杀器,而是上古神女之魂以瑰玉凝练再加天蚕丝制成的古琴,通体粉白,色泽柔和,气琴音能使人心感到安宁平和,净化被魔气沾染的心灵,也能使人精神崩溃,神识割裂而死。 但伏羲琴的神话仅存在于仙魔彼此敌立时,等到六界归一,两族建立起世代和平之后,伏羲琴便自动封合了,等它再次出世之时,那便意味着另一场腥风血雨。 头顶这灵气也分明来源于剑道,应该不会是伏羲琴所致,但若其他神器都在浮黎手上,便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江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又问道:“那伏羲琴封琴之后,放置在何处?” 浮黎抬眸瞥了江岄一眼,淡淡道:“在你身上。” 江岄支着额头的动作一僵,不可思议道:“在我身上?!” “嗯。” ?再次确认后,江岄愣住了,仔细地在身上摸了摸,所有的物件都扒出来查了一遍,实在搞不清,便疑惑的道:“哪里?” 浮黎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从江岄腰间取下了守约,将剑柄上的金色琴弦取了下来,轻轻放到江岄手中:“这里。” 金色的灵光从江岄掌心层层堆起翻起灵焰,气势上竟隐隐压过了头顶的剑光,却并无任何攻击性。 江岄神色一紧:“这是伏羲琴,怎么可能?!” 浮黎道:“我探查过,不会错,只是还在封合,并非显出完整形态。” 江岄心道,可是这是他以情为祭换来的杀器啊,怎么可能是伏羲琴,而且他得到这琴弦时,浮黎还未登临帝君,没有平定神魔战乱,伏羲琴也尚未封合。 他喃喃自语道:“应该不会啊……”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昆仑镜中见到的那位天神,猛然全身发冷,眉头紧蹙,直到浮黎将他面前的白玉茶杯又添上,热气扑到面上,他才缓过来。 突然—— “瑶光,妄用神力祸乱人族,降下天罚。” 一声平淡到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似一桶冰水直泼到江岄头顶。 ???江岄呆住了,一片空白的问浮黎:“这又是什么?还有这种天规?而且,如今神族掌罚的不是玄光吗?这声音是谁……” 为何和他,如此相似? 难道有人故意模仿他的声音?可是没听说六界中有如此善口技者,连他都能骗过。 话音刚落,那道剑光竟已破开结界,从云中降下,朝着江岄脑袋狠狠劈了过来。 浮黎目光一凛,承影脱硝而出,他一手握剑,另一手食指拇指一并,在剑身划下几道带血的剑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多想便直直的迎了上去。 电闪雷鸣之后,磅礴的灵光如巨浪一般,翻出十几丈高,席卷着神殿四处。 卞南闻讯匆忙赶来,满脸大惊失色,总是淡若琉璃的眸子微微涣散,身形有些僵硬。 江岄打了个哈欠,抬手将撕裂的结界补上,将金色琴弦收回腰间,将一旁呆站着的卞南护住之后,举起星辉四溢的守约剑便足尖一点,一个飞跃,卷入了战斗。 而当剑尖靠近那道奇怪的剑光之后,那道剑光竟瞬间融化了,是的,像冰化成水一样,瞬间融化向四周散去,消失不见,而江岄神魂一震,瞬间陷入了昏迷。 如一片枯败的落叶一般,从空中落了下去,被浮黎稳稳地接住。 卞南这才缓过身来,步履微乱的朝着江岄浮黎走去,眼中一片迷茫空洞,仿佛经历了什么超乎他认知的事。 在没有信仰的时代,人族不过蝼蚁,神魔妖灵欺之辱之杀之奴之,而有一天神,以神身撑开天地,从此神族不能随意插手人族,再以神魂祭奠东皇钟,设下天罚,从此六界无人再能肆意欺侮,人族的尊严得以保留。 而后凤栖梧身负君王正气横空出世,征战四海八荒,人族达到鼎盛,终于在六界强者中站的一席之地。 如此种种,皆起因于一人——创世神三清。 第五十五章 身陷禁锢 最初只是一个梦,后来经历多了,江岄觉得自己不是昏迷就是在昏迷的路上。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的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他能辨认出这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黑衣人的声音,却怎么努力也听不出他唤的是何人的姓名。 冰冷刺骨的雪水在他的眉间放肆的盛开,有人举着一把画满夕颜花的油纸伞,身着一袭白衣而来,身披夜色与风雪,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澄澈透明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中似伤似痛又似空无一物。 然后一声清浅的叹息,纤长白皙的手指抚上了他额前的碎发,江岄知道,眼前这个和他长着同样一张脸的人,是他的前身。 他们神魂相映,灵气同源,无事相通,记忆相互撕扯,对彼此的喜怒哀乐深熟,只是他知晓江岄的过去,江岄还未能探及那人的过去。 当卞南神色怏怏地端着一盆热水从华胥房间出来时,正好撞上了刚赶回来的玄光,他白的近乎透明的面上陡然一寒,许是心情不好,他只神情冷淡的拱了拱手,不愿再多作纠缠,绕过玄光便想离开。 但一想到房内迟迟未醒的华胥,他脚步一顿,眉间轻皱,还是拦在了门前。 玄光一双凤眼眯的狭长又锐利,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沉声道:“滚开!别逼本上神动手!!” 卞南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并不想见你,上神何必非要凑上去惹人不快。” 这几日华胥情况并不算好,瑶光上神也不知被从何处来的天罚打的昏迷不醒,他担忧之至,难眠烦躁,对着他本就不喜的玄光说起话来更是毫不客气。 玄光似乎也有些诧异卞南的态度,冷笑一声,怒道:“你是想死?!你卞南算什么东西,也配站在这里跟本上神这样说话?!你又怎么知晓他想不想见本上神!笑话!” “说不定那废物就是因为本上神没来,才迟迟不肯醒!哼!” 卞南稳稳站立,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玄光张扬暴怒的脸,眸中静谧如水,仿佛面前这人是个幼稚无比的孩童,他微微笑了笑,声音清冽道:“他不想见你自然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来找我之时,很是伤情,他虽然做事心不在焉,但他的修为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可也不至于会从腾云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了,还忍痛仰头笑着对我说,他没事。” 玄光皱了皱眉,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你跟我废话什么?他一直就是个蠢的,再说了他摔成什么样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卞南没有理会他,继续道:“他是我见过最善良单纯的人,从灵界出生时就仿佛没有仇恨与厌恶的想法,即便受了欺负排挤被人明里暗里的算计,他也从没放在过心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告诉我,他很讨厌你,一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的模样,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厌恶一个人的模样。” 玄光咬了咬牙,锐利的凤目微微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他低声笑道:“呵……就算是真的,谁又在乎呢?!” 话音刚落,只听得“当”的一声,卞南目光一凛,只见江岄手握承影已至面前,雪亮摄人的剑芒自剑尖凌厉而出,只要他举手一击,想必饶是玄光,也会立时毙于剑下。 可偏偏有人拦下了。 帝君浮黎衣袂飘飘的落在江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瞬间卸了力。 而江岄有些怪异的瞥了一眼浮黎,似乎在做挣扎与估算,指尖动了动,最终息了灵力,不再出手。 玄光惊魂未定,连连退去好几步,大声怒喝道:“江岄你干什么!”胸膛剧烈起伏。 却见江岄只偏了偏头,猛地施力想要甩开浮黎的手,未果,便又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卞南,眼底没有半点暖色,仿佛再探查着什么,手中的守约剑杀气燃起又熄灭又再次燃起再次熄灭,来来回回数遍。 卞南迟疑了一下,选择一动不动的接受江岄这怪异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帝君,见他面上神色微紧,便知江岄眼下状况有些不对。 不知为何,江岄再次偏了偏头,又一把将守约收回剑鞘,用力的推开了卞南,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房间。 浮黎始终锢着他的手腕跟在他的身侧。 一只金蝶轻轻地飞舞着,落在江岄修长光洁的手指上,亮白的双翼微微颤动,而后飞羽一般落到了华胥的眉心。 江岄低垂着眸子,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抹绝美的笑意,不似往常清润干净,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眼眸眯起狭长的弧度,如同一只慵懒的妖狐。 浮黎他身侧神情复杂的望着,不置一词,眼底闪过利刃般锋芒。 这时江岄弯下腰,缓缓伸出手,沿着华胥干净漂亮的眼角鬓发一一向下抚去,面上始终带着异样的笑容,遥远而又陌生。 玄光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质问些什么,被浮黎一记冰冷的目光瞬间逼退。 江岄仿佛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他宽大的纯白色衣袖扫乱了华胥的头发,他便又一丝丝整理好,直到青丝乖顺的帖在华胥的耳边,可整理时衣袖再次将发丝扫乱,他便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俯身整理。 不知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多久,他终于失去了兴致,转而一把握住了华胥的手,浮黎面上已是阴沉至极,黑雾一片。 指尖触及的冰冷令江岄不悦的蹙起眉头,他直起身子,再次尝试着甩开浮黎的手,依然无能为力,他便只好用一只手,僵硬地在身上摸来摸去,终于翻出了一个灵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血红的珠子。 浮黎在见到那血珠的瞬间,眸间不可控制的卷起风暴,握住江岄手腕的力道都因此重了几分。 江岄恍若未见,将这珠子塞进华胥的手中,立时温热的灵气顺着指尖传到四肢百骸。 华胥的脸色瞬间好了许多,寡淡的唇色也染上了红晕。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江岄始终站在华胥的床前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底的笑容,恍若雾气凝结,朦胧妖娆。 此时此刻,他一定是能看到的,只是不知,映入他眼中的到底是什么。他那双眼睛似在看华胥又似不在看华胥,目光悠远而清冽,仿若极北天山上的雪莲,流光无暇,纤尘不染。同浮黎站在一起,霜雪之色更甚。 突然,他缓缓蹲下身体,面容涌上无法掩藏的落寞与失意,情绪陡然急下,仿若所有的希望瞬间湮灭一般,他闭了闭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浮黎立时伸手接住。 这时玄光才走近几步,战战兢兢的开口道:“怎……怎么回事?他这是……中邪了?” 浮黎淡淡开口道:“不知。” 卞南凝视着失去意识的江岄,怔忡道:“方才那般,上神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而后他思索了片刻,睁大了眼睛道:“难道是夺魄?” 浮黎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不会,他本就为魂体,无法夺取。” 玄光嘲讽道:“不知道就别在这添乱,就算真能夺魄,普天之下谁能夺了剑神瑶光的魂魄,哼!” 卞南闻此便不再多言,从地上拾起银盆再次出门去了,到门口时,他转头对玄光道:“无论如何,方才上神定是用了办法唤醒华胥,如此,华胥应该不需多久便会醒来。” “他不想见你,你也并不在意他,你走吧。” “你!!!”玄光暴呵一声,却被浮黎出手禁了声,只能哑然的看着卞南离去,狠的牙痒痒,眼睛里冒出火光来也无济于事。 江岄是清醒的知晓他做了什么的,但那时他仿佛被人用铁链锁住了,就锁在他的魂体内,动弹不得,他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对着玄光和浮黎举起了剑,那一刻他心猛得一颤,直到被浮黎拦下,他才堪堪能够呼吸,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他珍视的人了。 而后他看到了清水神君卞南,果然如他想象的一样仙姿玉骨无限风华,只是身形太过单薄,可就是这样瘦弱的卞南,被他推倒在地,江岄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想着等自己清醒了,一定要好好跟卞南道个歉。 然后他看到了华胥……不,那人用他的魂体看到的,并不是华胥,他的感情强烈的感染了江岄,那种愧疚自责悔恨几乎要让他眼中湿热。 恍惚间,他听到了激昂的琴声从腰间的守约剑柄流泻而出,如风雨欲来,如山石崩裂,如狂风呼啸,血雨刀光,满是肃杀与萧瑟之气,而这其中时起时歇的杀意,起因竟是对身旁那人无端的仇恨。 浮黎? 江岄怔怔地看向一袭白衣皎皎如雪的浮黎,他神情是难掩的复杂与深沉,眉目之间宛如画作,可就这样看着,他心中却突然血气翻涌,闷痛不已。 第五十六章 恨意深藏 温泉池旁,浮黎手抚一把檀香古琴,琴声悠远绵长,脉脉琴音里,茶香弥漫缭绕,热气蒸腾,不似人间。 承影剑放在他的身侧,他双眼闭合,眼睫如同两把密密的扇子垂下阴影,仿若抛却了一切杂念,空明如镜,不若身处现世之感。 一旁的软塌上的男子身着雪白的裘衣,呼吸清浅,似乎睡得极为安稳。 三清从沉睡中缓缓苏醒,已过了千载万载的时光,失去意识太久,他僵硬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慢慢撑着力气支起身体。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如一汪清水,说不出的明澈,仿佛世间所有的温良与纯善都装进了他的眼底,三月的和风,六月的细雨,九月的落叶,冬月的飞雪,纵使看尽凡尘美景,尤不能及。 明明是江岄的脸,却分明看得出这是两个人。 窗外暮色分合,四下寂静无声,浮黎眉间一紧,平摊在膝上的双手不自然的颤动了几分,原本平稳的呼吸随着情绪开始紊乱起来,神情亦是一片复杂。 他怔了怔,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人身旁,行动间略带着拘谨与僵硬,他微微一低头,对上三清那双写满冷漠与疏离的眸子,明明是那样温柔的目光,却料峭似刀割般的寒风,一道一道扎进他的心里。 浮黎没有说话,第一次朝那人递上了酒,三清却并不领情。 三清接过酒坛放到一边,毫不客气地将浮黎的手挡开,又伸手将置在案上的白玉茶具端了过来,自顾自的沏了一杯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帝君该知道的,这副魂体如今沾不得半点酒气。”语气极为冷淡。 浮黎一双黑眸沉寂如夜,低着头道:“三清神尊向来无酒不欢、千杯不倒。” 三清动作一顿,抬眸目光悠远地看向浮黎:“望帝君谨记,你现在是神族的浮黎帝君,我这神魂亦是江岄,与早已逝去的三清无关。” 浮黎也端起了一杯茶,嘴角抿起温柔的弧度:“三清、江岄,不都是你吗?又有何分别?你何必故意气我。” 三清闻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眼底原本毫无波澜的深潭卷起涟漪,冷漠而枯涩,更为清冷,他冷哼一声,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道:“确实没有不同,终归都不过是被你玩弄于鼓掌中的棋子罢了。” 浮黎瞬间闪身抓住了三清的手腕,如往常一般,力道不重却令人无法挣脱,只余桌上一只倾倒的白玉杯,泼了满案的清香。 他淡淡道:“我从未将你当成棋子。” 三清并不看他,拿起置在身侧的守约剑,拔剑出鞘,目光闪过一丝怀念之色,他伸出指尖轻轻弹拨剑身,立时泛出隐隐冰晶之光。 沉默半响他凝声道:“我出来,也不是要同你争辩这些的。” “华胥是何人想必你也很清楚,不需我再多做提醒,你到底在算计些什么我管不着也没能力去管,可他已经死在你手上一次了,只剩一丝残魂苟延残喘,我只希望你这一世能放过他。” 浮黎深邃幽深的眼中陡然暴起着异样的情绪:“你不信我。”言语中委屈与幽怨不言而喻。 三清面上闪过刹那的怔然,思绪在他眼前渐渐飘远:“我曾经是信过你的。” 太上忘情,一个人在天地之初等了那么久,他第一次产生情绪,就是对那个弱小到微风一抚便能折断的小小身影,他既惊喜又慌张,明明已算出了这一生所有的劫难皆会从这场命定的相遇开始,他还是执意将他带在身边。 “可这信任是被你一点一点毁去的,踩着那么多的尸骨,经历了千年万年的煅烧,再无复原的可能。” 浮黎没有表情的面上染上了失意:“还是这么最会伤人,江岄可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 三清避开了浮黎的目光,低头摆弄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平淡的回道:“江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当然不会对你冷言冷语。” “你欺他不知,故意害他眼盲,就没想过万一哪天他终究还是记起了,会作何反应?” 浮黎没有任何回应。 三清摆弄着守约剑,比划着各种招式,平淡道:“临去前,你求我给你机会,我给你了,结果呢?你是怎么对江岄的?” 浮黎低下头,像是才听到刚才的质问一般低声回答道:“你就是他,会作何反应你又怎么不知。” 三清见他逃避,一双令天地失色的眼中闪过少有的失望与决绝:“他会亲自与你了断。” 浮黎沉默半响,不置一词。 “我的意识不能出来很久,但一直藏在他的心里,若非感应到华胥几近消散,我是不愿见你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问我自己,到底怨不怨你?” “现在想来,一定是怨过的,我做神做了这么久,好歹算得上珍视的几样东西都被你给毁了,徒弟死了,神族没了,就连闲来无聊想要拯救一下苍生也被你扣上了灭世的帽子,最后硬逼得自己把命玩没了,才挽回点为神的尊严。” 三清硬生生一节一节掰开浮黎的手指,将手腕解放出来,而后转过身撕下一块白布,轻轻擦拭着守约的剑身,继续道:“你说我哪能不怨你?” 浮黎面上泛起一丝苍白,嘴唇上下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三清继续道:“可是啊,我虽然怪过你,却总归也没到恨你恨得想让你死的地步,你是我费尽心血养大的,我对你是有感情的,虽然不是你期许的那种感情。” “临去之前啊,我看你哭的要死要活的那副没用样,鼻涕眼泪蹭的满脸都是,丑的我差点死不瞑目,一想来就觉得亏欠你许多,虽然事态恶化成那样说到底都是你害的,但也有我的责任是吧,怪我没教好你,毕竟在我身边呆了那么久,我愣是没瞧出来你是何时生出的离经叛道的念头的,我要早知道是那么回事,我绝对不会跟你对着干,不就是被视作亲子的混蛋玩意儿给缠上了,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浮黎低垂着眼睛,披散的青丝柔顺的铺在背上,看起来竟有几分乖巧:“看来是不怎么恨我,骂起人来还是这么难听。 三清垂下了手中的守约剑,剑尖点地发出一声争鸣,叹了一口气道:“可江岄恨你。” 浮黎闻言,指尖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眸底染上了薄薄的水光。 “这些年你做的很好,神族在你手上终于达到鼎盛的地步,六界也尽在你的掌控中,很开心吧,踏着爱人的尸骨走向至尊,那滋味一定美妙极了。” 浮黎手指都要在掌心攥出血来,终于掩饰不住痛意喃喃开口道:“不是的……我不是为了帝君之位……” “我从未……将那些虚名放在眼里……我不是耽于权势之人……” 三清语气陡然变得冷硬起来:“那又如何?难道蓄意挑起人族与邀月争端的不是你浮黎?忌惮瑶光的神力担心他动摇了你在神界的地位、鼓动众神与他为敌的不是你?害他心死魂消的罪魁祸首不是你?” “我那时不知道他是你……” “呵,好一个不知是我。” 三清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之意:“浮黎,即便你没了记忆,即便你不知道他和我是同一个人,你一样也对江岄动了心,我看的一清二楚,你瞒不了我。” “这便是最不能原谅之处,你若是不爱他也罢了,我只当你无心,可你明明心里爱着他,却还是能做出那些伤害他的事来。” 茫茫夜色袭来,黑暗中,三清的眼睛亮如星辰,目光如一记记锋利的刀光直直的射向浮黎,往常总是飘渺如烟、清淡如水的浮黎此时已陷入无尽的迷茫与沉痛之中,不可自拔。 三清还在继续说着伤人不见血的话:“你以前总说我无情,那能怪我吗?我生下来就不懂情为何物,无法给任何人回应,神博爱众生,绝心断情本就理所当然。” “那你呢?你有情吗?你懂得爱人吗?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做的比我好吗?” 浮黎神色黯淡下来,心底隐隐生出些刺痛,喉结滚了滚才勉强压下,他拉住三清的手,轻声道:“三清、江岄,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三清偏过头不看他委屈的模样,犹豫了半会才狠声道:“都贵为帝君了,不必再用这些伎俩。” 三清心中一酸,怎么说也是他看着长歪的孩子:“这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虽然难听,但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浮黎你要知道,我和江岄虽是同一个魂体,但我们阅历不同认知不同对爱与恨的承受能力也不同,我天性凉薄,你对他做的那些事我虽明明白白的看着,终归不能感同身受,我能现身跟你说这些是因为这对于三清来说不是不能承受的痛苦,可江岄,他却是真的恨你。” “你始终还是不见长进,连尊重他都做不到,又谈何情爱?” “听我一句劝,别再伤害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了,也别再伤害你自己。” “若他永远记不起那些事便罢了,若他记起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第五十六章 是糖真甜 三清离开前,替江岄做了一个决定,他将掌心置于额前上星穴上,灵光一闪。 浮黎冷冷清清地瞥了一眼,道:“这是作何?” 三清偏了偏头,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没什么,给他解了反噬之力罢了,不然他每次一发作起来,连带着我也受不了。” 浮黎波澜不惊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反噬?” 三清闻言,那双极浅的瞳眸狠狠一缩,旋即恢复了冷静了然,方才是他太过大意了,以他对浮黎的了解他定是已经起疑,如此再作遮掩反倒更加麻烦。 于是他摊了摊手,点头道:“是啊,他这段时间的异样都是因为反噬,他难道没有告诉你?” 浮黎眉间一拧:“上神之誓?” 三清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还有你帝君不知道的事啊,按理说,江岄不会瞒着你的,他许是忘了。” “他当年不是立誓要守卫他那个邀月嘛,结果话说出来还没多久邀月就灭国了,被反噬也是正常的。” 浮黎闻言指尖动了动,神色间似有几分怀疑,但他也没有再多问,三清见状就当自己蒙混过关了,反正江岄醒了之后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 想到这里,三清抿了抿嘴,心想,即便是被洗成了纯白重新沾染这世间的颜色,同一个人还是同一个人,做出的决定也是如出一辙。 江岄啊江岄,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不同的结局,不要再有醒来的一天。 一切能如我所愿,这六界四海不必再回来了。 —— 光线很暗,三清走后,浮黎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修长的身影,斜斜的倒映在烟雾缭绕的水面上。 目光所及冰封十里,落雪三千,淡漠之至,仿佛刚刚在三清跟前纯良的模样都是幻觉一般,他整个人都浸在阴郁的深潭里。 他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指尖捏了捏眉心,不过片刻,再睁眼之时,他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帝君浮黎。 抬眼望向茫茫的夜色,面无表情道:“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桌子的对面,有一人显出身形,僵硬的坐立着,面上依旧缠绕着一层层的黑布,只露出一双俊美的眼睛。 他手上勾着一只精致的玉壶,显然注满了美酒,整个身体被诡异的黑气笼罩着,恍若石化一般死死地盯着躺在床榻上的江岄。 一道蓝色的剑光从眼前划过,黑衣人瞬间跳开,坐着的石墩被承影劈的四分五裂。 浮黎一手握着剑,一手捏着息音符,生怕发出的动静吵醒了睡着的那人,他直截了当道:“去取炎水玉。” 黑衣人听到这话手猛地抖了一下,眼中有些呆滞,他再看了一眼江岄,而后默默移开视线,握了握手中的玉壶,正要拧开盖子。 浮黎道:“他不喜酒浊之气。” 黑衣人低低的笑了一声,垂下眼眸,轻轻闭了闭眼:“不用你来提醒,我知道他如今变了许多,特意去了酒气的。” 说完他自顾自的拧开玉壶,仰头将美酒大口大口一饮而尽。 “他不在,我只好一人独享了,哎~” “说来,神尊不会让江岄知晓你们的谈话,为何还要让我取炎水玉?” 黑衣人睁开眼睛,撸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两下嘴,璀璨的眸光迸发出凌厉之色,一瞬间的愤怒咄咄逼人,他沉声道:“莫非你想清除的,是神尊的记忆?” 浮黎仰起头望着天空一轮清冷惨淡的圆月,淡淡道:“你无权过问。” 感受到头顶纯净强大的灵压,黑衣人愤怒的眼神慢慢化为无力,他的实力远不及与面前这人抗衡,他低下头,手中的玉壶攥的死紧。 “你不能这样,神尊不会愿意的。” 而后他又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浮黎,厉声道:“我不会把炎水玉交给你,我决不允许你再伤害神尊,除非我死……” 浮黎没有再多言一句,雪白的长袖一挥,黑衣人的身影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浮黎坐在江岄的床边,深邃沉静的目光始终直直的盯着江岄的面上,无声无息的伸出手在江岄闭合的眼睑上,温柔的抚了抚。 半响,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能这样如愿以偿的的陪着你,原是我偷来的。” “若不是你,我竟不知我也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候。” “但我不能再冒险了,对不起。” 不知坐了多久,天方破晓,江岄闷哼一声,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习以为常的黑暗与虚无。 他难受动了动脖子,酸痛无比,真是奇怪,明明感觉神魂沉睡了很久,为何还会这般疲累,简直可比昔年跟神族打架的时候。 更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又昏迷的,他这样还不如在玄光这挂个闲职,做个睡神算了,天天睡天天睡。 他正无语,忽然感觉到身侧有另一人的气息存在,未等他反应过来,江岄只感到凌厉的掌风从他身前刮过,他竟已滚起灵焰打了过去。 浮黎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江岄,没有躲开的意思。 守约一声剑鸣,长剑出鞘,一击挡开了江岄的攻击,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江岄这才惊醒过来,慌张的伸手一把拉住了浮黎的手臂,颤声道:“浮黎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就出手了……” 浮黎面容平静道:“我没事。” 江岄自责道:“肯定是我睡糊涂了,平日根本不用分辨就知道是你,这次真不知怎么搞得……” “好在我上次失控伤了你之后就给守约下了禁制,再不能会发生同样的事了。” “你也真是,躲都不躲,就不担心我失手把你杀了?” 浮黎眸光一闪,极浅的笑了一声,道:“你不会的。”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站起身,一把按住江岄的身体,在江岄慌张的惊呼声中,将他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来的上半身牢牢地锢在床板上。 “浮黎?!你干什么?!” 黑暗中,江岄显然慌了,头脑有些发蒙,不知道浮黎要对他做什么?难道是还在生气他方才对他出手?所以想要报复? 呼吸离得越来越近,喷在他面上感到汗毛直竖,头皮发麻,清冽的茶香已经先一步冲入江岄的鼻腔里,几乎要溢进他的心间。 眨眼的功夫,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浮黎的吻很轻,像是银蝶的羽翼不小心落到了他的唇上,携着十里柔情的春风,凌乱了额前的碎发,一阵心痒难耐。 江岄的心不可控制的狂跳着,一声一声重重的撞击着,仿佛要从快要爆裂的胸腔中逃脱出来。 他脸上做不出任何惊愕或是愤怒的表情,只是茫然无措的、一动不动的承受着。 浮黎浅浅的吻着,而后温热的唇舌开始试探性的加深,他两只手用力的锁住江岄,纠缠的舌尖迫使那人回应着、摩挲着。 突然加深的亲吻令江岄措手不及,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根本无力思考,只能被动的承受着,闭紧眼睛本能地仰着头回应。 “我心悦你。”浮黎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江岄心中一悸,面上火烧一样红的快要滴出血来,无论多么努力集中精神,他所有的感官全都汇聚到嘴唇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给拧下来。 浮黎见状,缓缓松开几分,道:“你无意于我。”声音中竟明明白白的透露出哀怨,仿佛江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江岄闻言用力的甩了甩头,顾不得再纠结,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浮黎你不知道,我不是无意于你。” 浮黎道:“那你愿意同我一起?” 江岄面上一僵,迟疑道:“不……不行……” 浮黎丰神玉润的容颜有一丝苍白,他涩声道:“我知晓了。” 江岄最听不得浮黎这般失落,浮黎是多好的人,怎么就喜欢上一个男人了呢?难道断袖之癖还会传染? 想到现在自己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他心里就塞了石头一样难受。 他伸出手拉住浮黎,努力地平静心绪几分,声音仍难言颤动,他道:“你听我解释……我…我是有原因的……不是不喜欢你,真的。” 虽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江岄在心里补充道。 浮黎眸光变得幽深起来:“什么原因?”语气听起来还是委屈至极。 江岄一颗心依旧不停的狂跳,搅得他简直抓狂,他咬了咬牙,手中抓着浮黎的衣袖,眉头拧成好几结,最终还是松了口:“我之前…干了件蠢事……然后……把自己的情丝给弄没了。” 三清要是知道江岄就是这样速战速决的,两三下就被浮黎把话套出来了,肯定会被气的头顶冒烟。 浮黎的瞳孔猛烈的一颤,眼中霎时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心像被刀子狠狠扎了个洞,流出黑色的血来,他道:“是因为上神誓言反噬?”语气还是强行维持着伤情与委屈。 江岄并未察觉浮黎的异样,只叹了一口气,道:“是啊,所以我一旦动情就会七窍流血,不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都会。” 浮黎不置一词。 江岄想了想,觉得说的还不够,又继续安慰道:“你这么好,要是只是七窍流血我也不是承受不了,但是反噬到最后我是会死的,你也会被牵连,总不能为了跟你在一起命都不要了吧。” 浮黎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冰冷至极,他却能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江岄轻笑道:“没事,你的反噬已经解了。” 江岄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方才他情绪爆发时,确实没有往常那种胸中闷痛、喉间腥甜的难受感。 他微微感到异样,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仔细去想,又仿佛只是错觉。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看不见?” 浮黎道:“许是你的前身尊神本就伤了眼睛,这次连同反噬一起发作,还要再修养些时日才能恢复。” 江岄想到朱雀说的那位天神用双眼为祭给东篱重塑神身的事,认同的点了点头。 —— 辛辣的酒液从喉管划过,清香四溢,浮黎目光平视前方,冰冷的眼眸中逐渐蒙上阴郁的黑雾,泛出刀刃般的锐利与锋芒。 愈发清醒,他突然用力的将酒壶砸在地上,眼睛眯起狭长的弧度。 一阵簌簌作响,神殿外的皇宫,好不容易用人力垒起来的墙壁又倒了一片,碎石瞬间化作粉末,工匠与劳役苦不堪言。 “原就是我一厢情愿。” “你爱这世间所有,偏偏不肯施舍半分给我。” “就连我小心翼翼偷来的,也要拿回去。” 第五十八章 取炎水玉 幻境中,夜神刚给篱笆前的彼岸花浇了水,一回头,便看见一个满身泥泞的黑衣男子倒在自家院子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捏了捏下巴,喃喃道:“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不会影响今年的收成吧?” 下一刻他就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脚步匆匆的从旁边绕过去,口中哼着欢快的歌谣。 “夜神前辈……留步……”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夜神的衣摆荡出更大的弧度。 “前辈……” 黑衣人一双澄澈的眸子里满是血色,他虚弱的望着夜神的背影,见他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咬了咬牙,拼进最后的力气嘶哑喊道:“夜神殿下!吾乃麒麟!” 夜神闻言瞬间定住了身形,头皮发麻的转过身,眉宇间满是无奈与烦躁之色,他一个闪身到黑衣人面前猛地揪住黑衣人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咬牙道:“你他妈叫个屁!非要把老子拖下水是吧?” 黑衣人虚弱的扯了扯嘴角:“你都……沉在水底了……还想脱身…不成?” 夜神翻了个白眼:“放屁!会不会说话!老子他妈又不是死鱼,还沉在水底。” 说完他边扶着黑衣人便不耐烦地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让帝君给打的?” 黑衣人轻咳了两声,捂着胸前的血窟窿,脸色惨白道:“他要炎水玉。” 夜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要你就拿给他啊,不就是放你一碗血的事吗?那玩意儿放这就是个烫手山芋,老子巴不得他赶紧拿走。” 黑衣人沉默半响,道:“神尊残留的神识出来了,他要用炎水玉清楚那部分记忆。” 夜神怔了怔,面上有一瞬的空白,他将黑衣人放到床榻上,满脸嫌弃道:“你注意点!别把老子的宝贝雕花木床弄脏了。” “你管帝君要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你有那本事违抗他的命令啊?” “老子他妈都懒得说你,就你在忘川搞的那些小动作眼睛不瞎都能查的清清楚楚,你还想瞒过帝君?直脑筋,不会转弯,你以为没了你帝君还办不成事了?多大脸啊?” “他有一万种办法达成目的,只不过你是最快最简单的,不然你怎么可能还有命爬来我这把我搞下水。” 夜神骂人骂的口干舌燥,一杯一杯的灌着凉茶,嫌恶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黑衣人,偏过头去,又抓了一把头发,眼不见,心为净。 “自己把你身上的东西扯了,裹得跟粽子似的,老子看着恶心。” 黑衣人嘴角抽了抽:“我不能见光。” 夜神气的额角的青筋直跳:“你他妈就会糊弄老子,就算是幻境,这里也是幽冥!哪来的光?” 黑衣人闭上了眼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摘的。” 夜神挑了挑眉:“嘿!玩神秘是吧?!我这暴脾气!老子今天还非要给你扒了!” 说着便一脸荡漾的朝着黑衣人伸出了爪子,黑衣人浑然不觉的闭着眼,没有任何防备。 就在这时,天空一道冰蓝的剑芒,如长虹贯日,将幻境的结界撕成碎片,又瞬间修复。 夜神伸出的爪子抖了抖,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衣衫,对黑衣人正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就是死也给我死远点儿!别来烦老子!” 黑衣人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张了张,最终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浮黎一身雪衣,负手而立,美若冠玉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目光冷淡的看着推门而出的夜神,道:“炎水玉。” 木门吱吖一声,夜神插上了门栓,转过身来,对着浮黎拱了拱手:“帝君先回去稍等几天,我即刻就去取炎水玉给帝君送去。” 浮黎微微抬了抬下颌,神情透出一丝倨傲冷漠:“三日。” 夜神动作一顿,眸光闪了闪,道:“帝君如此着急,定是想赶在神尊醒来前取回炎水玉回到他身边吧。” 浮黎不置一词。 夜神继续道:“炎水玉乃神族至宝,当年帝君亲手用麒麟血灌注将它封印在幽冥,六界之中,只有我屋里躺着的那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开封印,为帝君取来炎水玉。” “可是这个人,已经被帝君打的半死不活了,要是现在取神血,那估计就要死透了。” “我避世已久,修为远远不够,若没有这血,是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破开封印的。” “帝君既然能让他活着跑我这来,我想帝君也并非是真的要他死,毕竟神尊昔年可是很看重他的……” 浮黎一抬眸,眼中冰冷之气似化为箭羽直直射向夜神。 “哎哟——”夜神哀嚎一声,身体像被滚刺扎了圈,蹿痛不已,“我去!真他妈的疼!我说帝君!我怎么说现在也算得上是你的前辈,你怎么说打我就打我,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吗!” 嘭的一声响动,黑衣人撑着虚弱的身体将木门撞成好几段,靠在门框边上,喘着气,气息微弱至极,目光满是担忧。 “老子的门!”夜神揉着腰的手猛地一僵,顾不得再喊痛,眼睛瞪得老大,吼道:“你他妈跑出来干什么!这他妈是老子跟老子媳妇一起盖的房子!” 黑衣人呆愣一下,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喃喃道:“我听见你叫,以为……” 夜神气的牙痒痒,暴躁道:“以为什么?!你是猪啊?!他还能把我打死?” 而后他转过身对浮黎道:“人就在这,帝君你抓去放血吧!是死是活老子不管了!” “真他娘的倒霉!”说着夜神便甩袖离去。 浮黎目光冰冷的看着黑衣人:“一个月,炎水玉。” 黑衣人低下头,沉沉道:“按幽冥的时间算?” 浮黎道:“不然?” 黑衣人身形一颤,用上臂虚弱的撑着门框拱了拱手道:“是。多谢帝君宽恕,我定会尽快取回炎水玉。” 浮黎目光一瞬间变得幽深:“还有,命朱雀停手。” 黑衣人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帝君…帝君的意思是……打算收手?” 浮黎沉思片刻,似乎在做考虑,而后微不可及的点了点头。 随即身形淡去,如云烟一般,瞬间消散,只留一身污血泥泞的黑衣人呆愣着。 他低声自语道:“怎么会……他居然愿意停手?难道是神尊跟他说了什么?” —— 江岄发现自己自上次昏迷醒过来之后,就变得很不对劲,心里像被人掏了一个血洞,怎么补也补不上,无时无刻不在麻木作痛。 他不止一次差点克制不住应激性的防备,对身边的人拔剑相向,今日醒来时,卞南只是在门口敲了敲门,吵醒了他,守约便夺势出鞘,剑芒划伤了卞南的脸。 他实在自责,剑气是顺应人心的,即便他表现出来的再如何正常,他能感觉到,他很不对劲。 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浮黎回来时,江岄正迎着漫天飞雪,在院子里舞剑,守约的星芒犹如一道闪电,在长风中气势如虹。 那道身影宛若游龙,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每一击都极为干净利落,凌厉果决,偏偏还端的足不沾尘、轻若浮云的姿态来,给人一种毫无杀机的错觉。 察觉到浮黎的到来,江将剑收回鞘中,转头对着浮黎的方向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眉眼弯弯,如上弦月。 “浮黎!你回来啦!” 就在这一瞬间,凌厉的剑气突然消失无影,只有漫天的飞雪还在纷纷扬扬。 浮黎静静地看着江岄,轻轻应了一声:“嗯。”眼角微微染上一点红迹,似乎含着极浅的笑意。 江岄拿着剑几步跑到浮黎身边,偏了偏头:“你跑哪去了?我醒来没找着你人。” 浮黎淡淡道:“你以往不会这么早醒来。” 江岄挑了挑眉:“是这样吗?” “嗯。” “那我可能是这些日子睡得太多了。” 江岄捋了捋额前的须发:“对了,卞南一大早跑来说华胥醒了,一会儿我们去看看。” 浮黎目光微微一怔,有些疑惑道:“你还未去?” 江岄不明所以道:“啊?” 浮黎低垂着眼睫,似乎有些无语:“卞南说华胥醒了,你没有先去看?而是等我回来一起去?” 江岄点了点头,眉间微拧:“是啊,有什么问题?” 浮黎没有说话,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眸中一片漆黑。 “我不是不关心小辈,只是我去了又帮不上什么忙,之前你给我的药都丢给他们了,我肯定等你回来一起去啊,而且我又看不见,找不到路,万一传阵进去撞见他换衣服或者洗澡什么的多尴尬,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有什么问题吗?” 浮黎乌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怔色,而后他抿了抿凉薄的唇,一抹无名而来的笑意似一朵瞬间盛开的莲花在嘴角漾起。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江岄的手,却见那人猛地一步后退,瞬间笑容荡然无存,面上一片阴冷。 江岄回过神来,也明显察觉到浮黎的不悦,连忙抓住浮黎的衣袖,哈哈道:“走吧走吧,我们快去看看华胥那孩子。” 第五十九章 华胥醒来 华胥已经记不起他是何时陷入昏迷的,在睡梦里他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的身边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都要杀他,而他紧紧地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袖,那人纵身一跃,带着他飞到一条很漂亮的河流上空,望着脚下崩腾的江水。 然后,他就死了…… 一股异样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那气息涌来,像有人不停用滚烫的开水浇灌他的胸膛一般,强烈的灼伤感迫使他不得不醒来,他艰难地睁开眼,再不醒他怕是要被烫熟了。 这他妈玄光那混蛋在他身上烧火了?他分明感觉到了他的灵气存在。 五识慢慢恢复,耳边有人在争执着什么,他听不太清,他低下头一看,发现胸口的衣襟处有一个珠子在冒着红光,强烈的灼烧感正是从这颗珠子身上传来的。 他被烫的心跳都加速了,皮肤又疼又痒,难受至极,他想伸出手把珠子从衣襟里掏出来,手臂却僵硬的像石头一样,动弹不得。 他只得缓缓侧翻过身,无奈地低声嘶哑道:“卞南……救我……” 卞南闻言,连忙抬步来到他的床边,掀起衣摆坐在他的身边,用手摸了摸华胥的额头,语气平和却不掩惊喜道:“华胥,你终于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我现在就去通知上神和帝君。” 玄光在一旁撇了撇嘴道:“他又不是发烧,你摸他头干什么?” 华胥艰难地仰起脸,面色苍白至极,他摇了摇头,哑声道:“卞南……快…把我胸口的珠子……拿掉……” 卞南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不知他是何意:“什么?” 华胥额间划下一滴热汗,他感觉他的肋骨都要被烫化了,难耐地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又颤声道:“快把我衣襟里的…珠子拿走……我快要被它烫熟了……” 卞南愣了一下,见华胥面色愈加难看,手指动了动,有些为难道:“可是……可是我不能……这不合礼数。” 这时在旁边冷眼看了半天的玄光闻言挑了挑眉,喝道:“你再不动手这废物就要死了!让本上神来!” 说完他便大步上前不假思索的将手直接从衣襟里摸去,指尖触及的肌肤灼热发烫,他心跳瞬间骤停一瞬,飞扬入鬓的眉头皱了皱,随即取出了那颗发烫的珠子。 他一靠近,那股异样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更加浓烈,华胥熏得脑袋一蒙,又见玄光如此随性放荡,心中郁结,一口气没喘上来,重重的咳了几声。 卞南动作温柔的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华胥缓过劲后,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到身侧的卞南,卞南身上穿着他来时特意给他带的青衣,面上带着极浅的笑意,一如他印象中的温和,风雨不动,他扶着自己手臂的手指,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同他整个人一样,泛着淡淡的华光,朦胧而虚幻。 到底还是个孩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再看见至亲至真的好友,嘴一瘪,委屈的泪水立时决堤,华胥一头埋进卞南的臂弯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卞南身形一僵,愣怔了片刻,而后轻笑着摇了摇头,两只手合在华胥背上,将他拥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听着华胥的鬼哭狼嚎,玄光浑身一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狂肆的脸上写满了厌恶与嫌弃,他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多大的人了,还跟没断奶的猫儿似的,哭哭哭,就知道哭,真是个废物!” 他刻意忽略了心间上涌的酸涩感,一双美艳凌厉的凤眼盯着卞南,只觉得愈看愈不顺眼,想把人打一顿才能解气。 华胥被玄光刺激的习以为常了,但听着这些话心里还是无比难受,死里逃生,在水牢里关了快大半年,受了那么多折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一醒来感受到身旁有玄光的灵识,他还雀跃了一下,以为玄光担心他,一直陪在他身边,现在想来,是他自作多情了,玄光还是那个玄光,怎么可能对他用心。 卞南面上的笑容冷了冷,偏过头看向玄光道:“华胥刚醒,神识还不稳定,眼泪多些也是正常的,就不劳上神费心了。” 玄光面上神色一僵,不知为何,突然暴喝一声道:“谁他妈费心了!他哭的本上神心烦!看着恶心!” 华胥被这声音惊得一抖,卞南温柔的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看着玄光的眼神却冰冷异常,他低低笑道:“呵~客套话你听不懂是吧,我意思是让你滚。” 华胥闻言连忙抬起头,松开卞南,泪流满面道:“呜呜呜卞南你真是我好兄弟,但你这样跟玄光上神说话是不行的,他会打人的,你现在打不过他,我也打不过他。” “真是没骨气的废物!” 玄光本来听到卞南的话怒火已经烧到头顶,却看见华胥哭的泪流满面,又虚弱又可怜的模样,简直气笑了,他伸手鼓了鼓掌,对卞南阴沉道:“滚?到底是谁该滚啊?这里是本上神的神殿!清水神君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华胥皱着眉头道:“玄光上神说话别这么难听。你骂我是废物我认了,但是卞南,他就算飞升失败灵力全失,只要一日未剔龙骨,他就还是神族的清水神君,容不得上神如此贬低。” “你……”玄光气的快要爆炸,却依然顾忌着什么没有对卞南动手,手在腰间挂着的佩剑上不停摩挲着。 江岄同浮黎一进门,便是这三人对峙的好戏。他敏感的皱了皱鼻子,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调笑道:“这是什么阵仗?这么剑拔弩张?捉奸现场?” 华胥脸一红:“上神你胡说什么呢!” 江岄挑了挑眉:“哟!睡了这么久说话底气这么足,看来是没多大事。” 卞南缓缓站起身,礼数周道地拱手道:“上神,帝君。” 玄光也跟着不情不愿的行了礼:“帝君,上神。” 江岄一听到卞南的声音,便想到了他误伤之事,便不好意思对卞南温声道:“卞南,你的脸没事了吧?” 卞南疑惑道:“上神所言何意?” 江岄道:“嗯?你早晨不是去告诉我华胥醒了然后守约剑气划伤了脸吗?” 卞南眼睫扇了扇,一头雾水:“我并未去寻过上神,华胥也是方才刚醒。” 江岄心里一顿,眉间拧了拧,喃喃道:“不会吧,我应该不会认错啊,而且声音灵识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玄光此时冷笑了一声,满脸厉色对卞南道:“哼!还真是满口谎言!说!你为何趁帝君不在意图接近上神?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华胥见玄光如此不怀好意的质问卞南,连忙扯住卞南的衣袖,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对江岄道:“上神!卞南他是不会骗人的,他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若真是被上神佩剑所伤,他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的,我也确实是才醒一会,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得到。” 而后他又直直的看向玄光,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玄光上神也是亲眼看着我睁开眼的。” 玄光闻言,眸光闪了闪,不再为难卞南,只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别自作多情。” 江岄挑了挑额前的须发,对浮黎摊手道:“我又不是要把卞南怎么样,他们怎么反应这么大。” 而后他皱起眉头对玄光道:“你恶意太明显了啊,你是掌罚的,当以身作则,公正处事,不可因一己私情偏颇有失,还有你身上穿的是极渊制的衣裳?” 玄光挑眉满脸骄傲道:“你少来教训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身上这衣裳乃是清泠鸢仙子亲手做的,六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羡慕吧?” 江岄嫌弃的伸手捏紧了鼻子,退离玄光好几步:“我就说什么东西这么难闻,果然又是清泠鸢,涂得什么鬼香料,简直要吐了,极渊这么闲吗?好好的星君不做非要做纺织绣工,浮黎你赶紧给他们安排点事情做,省得老送衣服来害我。” 华胥也举了举手道:“同意!我也觉得难闻极了!” 玄光瞪了华胥一样,对江岄道:“这味道怎么了?我觉得挺好啊,是你们没有品位,上次她不是也给你送了一件吗?还是用云锦织的,你别以为她以前喜欢你你就当真了啊,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华胥闻言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有些透明,卞南发现了他的异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江岄一头黑线:“诶你可别污蔑我啊,这六界谁不知道我瑶光向来洁身自好,既不从花丛过,片叶也没机会沾身,美名在外,跟那些女仙子从没有一点不该有的牵扯,我怎么可能收她的衣服,浮黎你说是吧?”说着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浮黎。 浮黎冰冷的目光瞥了一眼玄光,似是威慑,玄光被惊了一跳,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眼珠转了转,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而后浮黎对着江岄清冷如雪道:“否。” 江岄一愣,而后将两手抱于胸前,挑了挑眉道:“那你说我同哪位仙子有牵扯了?” 浮黎垂下眼眸,道:“乌云珠。” 江岄脸色一僵,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对浮黎扯了一个笑道:“嘿嘿嘿……我给忘了……”蒙混过关。 这时华胥突然对江岄道:“上神别跟玄光上神扯那些女人的事了,来我这啊,我刚醒,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听起来很是委屈。 江岄噗笑一声:“哪啊,我这不是看不见吗?这就来。”说着便大步走向华胥,卞南站在两人身侧,看两人谈笑声欢,目光偷偷瞥向站在原地的帝君浮黎,见他静静看着江岄华胥二人,面上似蒙了一层青雾,眸色极为冷淡,晦涩莫测。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卞南嘴角突然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下一刻却发现浮黎如冰刃般的视线突然移到了自己身上,他背脊一凉,瞬间敛了神情低下头去。 浮黎只是神色淡淡的站在那里,灵压却压得卞南喘不上气来。 卞南微微低着头,披散的青丝沿着肩臂垂落,遮住了半边脸,放在膝上的手捏成拳,攥的死死的,一口气憋在胸口,想压压不下,想吐吐不出,实在是难受至极,他深知,方才自己大意之下,恐杀身之祸将至。 第六十章 心悦君兮 华胥一醒,玄光也回来了,原本冷冷清清的神殿一下子热闹起来,愈近年关,江岄日思夜想,终于还是招来了土地,要来了笔墨纸砚,铺在案上,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大的福字,准备贴在门上沾沾喜气。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神族的事务还未送达,浮黎也愈发清闲起来,日日跟在江岄身边,江岄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一点儿帝君的架子都没有,看的华胥几人愣愣的,若非他周身灵气浑厚,神光熠熠,非他人可比,险些以为这是哪个假扮的。 是日,卞南扶着还未痊愈的华胥找来了江岄房里,揣着一兜子酥糖,离得老远,江岄鼻头一皱,嗅到了那股喜人的甜腻,提笔的手一顿,纸上瞬间染了一团黑迹,毁了好好的一幅对联。 浮黎见此,低低垂下眼眸,眉间满是霜雪之色,明显的不虞。 许是浮黎近来不再那般辞严厉色,有些人便放松了,一踏进房门,便直直朝着江岄喊道:“上神!我来找你玩啦!” 江岄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温和的笑了笑,抬脚大步越过身侧的浮黎迎上去,负手道:“你可真是一刻也闲不住,不是让你躺着别起来吗?才多久的功夫又跑来我这里。” 卞南按着华胥给浮黎恭谨地行了礼,正声道:“拜见帝君、上神。” 浮黎只冷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看这二人,也没有言语,自顾自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华胥道:“我这不是才想起来,我之前答应说要给你带好吃的嘛,这不,我给你拿来了!”说完便献宝似的掏出一大把包的花花绿绿的糖果递到江岄跟前,“还好我当时没藏在身上,要不然肯定在水牢里被泡坏了,嘿嘿嘿,你快尝尝。” 江岄也是嘴馋的不行,喉结滚了滚,但碍着卞南在旁边,他还是要端着些姿态,不好意思全拿,只从华胥挑了一颗,便收回手,轻笑道:“真是没白疼你,还记着给我带糖。” 华胥撇了撇嘴,将一兜子糖果全塞进江岄怀里,道:“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啊,这儿都是自己人,再说了,现在谁不知道你是神族除了我之外最没架子的,爱吃糖又不丢脸。” 江岄急忙接过来,生怕这些宝贝疙瘩掉到地上,而后便丢了一颗在嘴里,甜腻腻的滋味化开,心情顿时又好了几分,他转过身来抓了一把给浮黎,道:“浮黎你也尝尝。” 浮黎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接了过来,,又面无表情的放到一边,而后又埋下头书写,身上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卞南察言观色,扯了扯华胥,轻声道:“东西送到了,我们快走吧。” 然而华胥并没有细想卞南话中的深意,对着江岄继续哈哈道:“不急不急,我好不容易能下床,自然要跟上神多待一会。” 而后他轻轻推开卞南,一把搭上江岄的肩膀,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江岄身上,道:“上神啊,你不知道我多倒霉,一到人间还没落地就从天上摔下去了,摔得我满脸都是血,差点就毁容了。” 江岄下意识的灵气暴涨,险些没控制住将华胥一掌打飞出去的冲动,他强行压下情绪,只面带嫌弃的推开了华胥,有些无奈道:“我现在有点不对劲,你别挂我身上,万一伤了你我可不管啊。” 浮黎倒是反常的没有出手,之前他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江岄的,想到这点,江岄心底闪过一丝异样,但由不得他多思考,这念头便转瞬极散。 华胥听话的松开了江岄,卞南也偷偷松了口气,刚刚帝君笔杆都捏断了,却还强忍着怒意握着半截断笔继续写着,他真担心他一个没控制住,用那断笔把华胥捅死。 华胥一屁股倒到一边的椅子上,不管不顾地端起一个杯子仰头一口喝干,而后他低下头,目光对上了浮黎深邃如寒潭一般的冷眸,霎时头顶一麻,手一晃没拿稳白玉杯。 江岄两指一并,一道灵光顿时显出,将快要落地的被子稳稳当当的接住,而后他将白玉杯握在手里,眉间皱起微微弧度,对华胥道:“真是不记打,小心一些,这可是浮黎的杯子。” 而后他对浮黎挑了挑眉:“最近你心性太过平和了些,手底下的人又翻上天了。” 华胥闻言身形一颤,连忙站起来,不知所措的摆了摆手道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我……我不知道这是帝君的杯子……小神有错,愿领重罚。” 江岄轻笑一声,摆手道:“你认错倒是挺快,罢了罢了,好在这是我用的杯子,罚倒不必,但不问自取不合神族规矩,下不为例。” 而后他嘴角勾起一丝邪邪的笑:“不过你喝了帝君亲手沏的茶,怕是要折寿。” 华胥长吁了一口气:“没事没事,折寿就折寿吧,反正神族活的长。” 江岄没得到想要的反应,耸了耸肩,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道:“你啊你,也是,岁月的流逝于神族来说,本来就没多少意义。” 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要是让外面那些将死的人族看到了,恐怕对神族怨恨更甚。 华胥见帝君没有发怒的意思,便又继续道:“我苦水还没倒完呢,江岄你听我说啊,凤栖梧下手是真狠,他把我从尾犺的水牢里掏出来就扔进冰棺里了,还天天放我的血,你看看我身上都是刀子划得。” 说着他便伸手要扒衣领,卞南连忙按住他的手,无语道:“好了好了,你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帝君在此,你还是收敛些为好。” 江岄摊手道:“反正我看不见,你随意。” 华胥手一顿,尴尬的挠了挠头,哈哈道:“不不不,我可不敢,帝君非打死我不可。” 江岄噗笑一声:“你想多了,浮黎可不会打你。” 华胥眼睛瞪得圆圆的,迟疑道:“是吗?” 江岄挑了挑眉:“是啊,浮黎乃神族帝君,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动手打你,只需命人把你关起来用雷劫劈一劈就行了。” 华胥面色一苦,眼珠转了转,佯装虚弱道:“上神你好毒啊,我都这样了你还要吓我。” 这时浮黎放下了手中的纸笔,缓缓抬起头来,开口道:“他说的不错。”语气不掩寒芒与冰刃。 江岄转过身,两步凑到浮黎跟前,问道:“写好了?” 浮黎眸光静静地盯在江岄面上,目若寒潭,轻轻应了一个嗯字。 江岄负在身后的手一挥,衣袖翻飞如一朵盛放的雪莲,他喜道:“你写的什么?要喜庆些,年关将至,求个平安喜乐。” 浮黎闻言顿了顿,眸光微敛,道:“神族的平安喜乐,从不是求来的。” 江岄挑了挑额前的须发,无奈道:“这我知道,我这不是图个吉利嘛,那你写了什么?” 浮黎却没有回应应。 江岄等了一会,偏了偏头唤道:“浮黎?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浮黎依旧不置一词,卞南同华胥二人站得远远的,方才未看清纸上的字迹,现下这情形他们也不敢去看。 江岄撇了撇嘴,心道好啊,一个两个都欺负他看不见是吧,他两指一并,抬手在眉间一点,一道灵识飘出,落到他的掌心,他合掌一推,辩出了纸上的字迹。 江岄江岄江岄江岄江岄江岄江岄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名字,排列的极其整齐,字迹如行云流水,铁画银钩,飘逸中含蓄内敛,意态蹁跹,容与风流,与浮黎一向的一丝不苟,板刻冷淡不同,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深情,令人心惊。 江岄瞬间一张脸腾的如火烧云一般,心里狠狠抽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痛自神魂深处蔓延开来,他急急忙忙收回神识,不敢再看。 收回的瞬间,他指尖一动,暗道收的太急,没来得及看一眼浮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浮黎的脸了,虽然他欺霜赛雪的模样始终印在他的心里,可他还是想亲眼见一见他此刻的神情。 想到浮黎那日与他说的,心悦于他,他耳尖更是红的滴血,脚下像灌了铅一样,他并未转身,只向后摆了摆手,轻咳两下,克制着内心的悸动,开口道:“清水神君,你先带华胥出去,我有些话要同帝君说,待会我再去找你们。” 话音刚落,卞南便急急连拖带拽的带着华胥出去了。 华胥被他一路拉得踉踉跄跄,脚下磕磕绊绊,险些摔倒,他眉头一揪,有些动怒道:“卞南你怎么走这么急?” 卞南往后看了看,见已走出稍远的距离,才恨恨的伸手拍了一下华胥,轻声吼道:“再不走,帝君就真忍不住拔剑了,你少惹点事吧,现在不同以往了,我可保不住你。” 华胥闻言眼角一软,嘴一瘪,便作哭腔道:“卞南你变了,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饶是卞南这边心性沉静如水、淡泊知礼之人,见他如此作态,额上的青筋也忍不住暴跳了两下:“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 两人一走,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江岄拉着浮黎在桌前坐下,刚想拿起杯子沏上一杯茶,却被浮黎一把夺下,手心灵焰一滚,烧成灰烬。 江岄知晓浮黎不虞,收回了握杯的姿态,一手撑着侧脸,笑道:“帝君好大的火气,快用些茶水去一去,不然一会波及到我就不好了。” 浮黎微微低着眸子,从袖中取出了另一只杯子,倒了清冽的茶水,递到江岄面前,静静道:“不会。” 江岄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茶水苦中含涩,刺的他舌尖一麻,眉头一皱,他放下茶杯,无奈道:“还说不会,你这茶可是要苦死人了。” 浮黎面无表情道:“是吗?我倒不觉如此。” 江岄眉头轻佻,嬉笑道:“你不是要说,茶水再苦没你心里苦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浮黎抬眸,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却道:“许是。” 江岄差点一口茶水呛着,他咳了两声,道:“不是吧浮黎?还真被我说中了不成,别开玩笑了啊,这一点都不好笑。” 浮黎眼睫微垂,面上无比清冷沉静,专注地看着器皿中煮的沸腾的茶水。 半响,江岄道:“你上次说……你说你心悦于我……” 浮黎目光一闪,似有万千星辉散落其中,明若琉璃,他道:“是,我心悦于你。” 江岄面上又是一红,浮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直接,他眼睫颤了颤,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却卡了壳,断断续续道:“你我…都是男人,我也不喜女子那般扭捏作态……” “那什么……你知道我没有情丝的,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理解何为情爱,也不能回应你…相同的感情…但是我知道,于我来说,你和旁人是不同的……” 浮黎抬起眼眸,他第一次见到江岄这般羞恼又强装出镇定与肃然的模样,这样认真回应他的江岄,他曾经做梦也不敢奢想。 江岄又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略带迟疑的开口道:“浮黎,我也想通了,横竖我也是离不开你的,若你不介意我所说的这些,我愿意同你结道。” 浮黎面上一片空白,看不出悲喜,他整个人像被冰冻一般,做不出任何反应。 江岄心中翻涌的激浪一波又一波撞击着他的神魂,他等不了多久,便主动问道:“浮黎?你的回答呢?” 浮黎指尖蜷了蜷,目光紧紧盯着江岄空洞的双眼,似乎想从中探出那人的情绪,他涩声道:“感激不是感动,江岄,你若只是想要报答我的恩情,不必勉强自己。” 江岄头顶腾的一下窜起烟来,他哼了一声,抓住浮黎修长的手指,正色道:“我不是勉强,真的,我说不清我心里的想法,我以为,即便我没有情丝,我也一样…一样心悦于你。” “我之前被反噬,大概也是因为,对你动了情,如今这反噬消失了,上神誓约却还在,我那日拒绝你,并非无心,只是怕会连累到你。” “浮黎,我之前觉得,我是为邀月而生的,邀月没了,我在这世间就一点牵挂也不剩了,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三生石上也没有我的名字,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真正爱我,只有一堆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死的仇敌。” “所以我对于重归神位之事,根本不上心,恩怨情仇难解,只要我活着,总有人想害我,我想我还不如死的干净一些。” 浮黎反手握住了江岄的手腕,力度微重。 江岄指尖轻轻挠了挠浮黎的掌心,安抚道:“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想早点重归神位,同你一起,匡扶正义,维护六界和平。”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还算伟大的想法?” 浮黎眼中万年不化的寒冰在这一瞬突然融化,看着眼前风华无限,美若冠玉的江岄,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微微染上熏红,挂着令世人惊艳的笑容,浮黎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幽深退去,淡的没有一丝颜色。 他捏了捏江岄的指尖,温声道:“好。” 第六十一章 深情之至 “你似乎是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但愿你清醒之时,不会怨恨自己。” —— - 江岄很适合安安静静的守在一个地方,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残忍血腥,人族的尸体横七竖八丢的到处都是,暴乱和冲突不断,哀鸿遍野,可有人有心让他远离这些,他便毫不知情,热热闹闹安安心心的准备着新年。 这么多人围着,又有浮黎陪在身边,江岄面上的笑意愈深,他觉得这是一个家,一个让他感到温暖的家,就像,当初的邀月。 等到年夜,能把乌云珠和广陵也叫来就好了,还有孟婆和夜神前辈,他心里计划着。 那些可怖的梦魇再也没能侵扰江岄,没人再对他喊打喊杀,也没人再没人拿剑刺穿他的胸膛,他一日比一日睡得安稳,也一日比一日清醒的早,甚则有一天,他迷迷糊糊醒来翻了个身,身侧那人还在安睡,呼吸清浅。 浮黎的眉间总是蹙着霜雪之色,即使在梦中,也不见展颜。 江岄伸展胳膊的动作一顿,极为小心的从榻上起身,又将被子掖了掖,寒意透过薄薄的里衣,他冻得一机灵,几下绕上了外袍,轻悄悄的提着剑出门去了。 他煮了一壶茶放在石桌上,活动了一下肢体,剑光如闪电一般,穿破长空,在神殿的地面无声无息劈斩出数道剑痕,干净利落,而茶水沸腾起泡,未有半丝晃动。 玄光衣襟未合,打着哈欠烦躁的抓着头发从偏殿出来时,正好撞见早起练剑的江岄,他一个怔愣,甩了甩头,才确信眼前不是幻象,在他的印象中那个懒得跟猪一样的瑶光剑神,终于做了件与他盛名相当的事,居然早起练剑了。 他精珠一转,指尖灵光闪动,一条长鞭如嘶嘶吐信的毒蛇一般,直直朝着江岄飞去,只听那破碎的寒光掠过江岄眉心,江岄神色一凛,手臂挥动,守约在他指尖旋转起来,绞乱了长鞭的攻势,而后他立掌一震,弥散在天空中的星辉坠落下来,如箭雨一般,剑气袭人。 数招过后,玄光突然伸手收回了长鞭,定定的站着,剑气卷起的强大的灵风蓬乱了他的头发,他无需抵抗,知晓自己无法抵挡江岄这一击,不禁有些惆怅,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同剑神比划招式,分明是欠打。 只听一声空灵的琴动,清风拂过,抚平了满地残雪。 江岄收起指尖的金色琴弦缠上守约剑柄,长剑入鞘,从空中缓缓落下,足尖点地。 玄光后退几尺,背脊贴上了一棵古树,撞击中,碰落了几片枯叶。 他依靠着树干,理了理衣衫,眼角拖起的吊梢红比日出朝霞更显明媚,他道:“怎么起这么早?你不是同我兄长成了?” 江岄眉头一挑,调笑道:“我起的早不早跟浮黎有什么关系?下次过招要提前约,我伤了你没事,你要是伤了我,小心你兄长又罚你抄书。” 玄光抱着的手一松,眼睛瞪得直直的,撇嘴道:“嘿,你这人还真是蹬鼻子上脸,简直吐了。” 江岄噗笑一声:“一大早的就恶心想吐,莫不是月余未见,玄光上神竟是有了?” 玄光咬牙道:“谁有了!我这是被你恶心的,懒得跟你废话,论嘴上功夫我是比不过你。” 江岄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同浮黎的事?”明明约好了等尘埃落定再告知友人的,难道他们已经表现的这么明显了? 玄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记性怎么这么差?忘了我所修何术了?” 江岄抖了抖衣袖:“别乱说啊,我可没忘,不就是鸩心吗?探人神识,夺人心魄,可我是凭空出世的,没有真身,按理说你是没办法窥探我的心神的。” 玄光冷哼一声道:“你还需要看?你那心思都写在脸上恨不得摆出来晒晒太阳,我看的是我兄长的,那日我见他神色时冷时热,跟吃错药似的,又不敢多问,便探了探,只可惜刚瞥到一眼,就被他的结界挡住了。” 江岄心中好奇,手指碰了碰鼻尖,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玄光却突然面上一红,眼神有些飘忽闪躲,磕磕绊绊道:“这个,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可不敢说。” 江岄切了一声,摆了摆手:“你都敢说你兄长吃错药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玄光被噎了一下,沉默片刻,直直的盯了江岄一会儿,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总算是变回了一点以前的样子了。” 江岄身形一僵,偏了偏头道:“怎么还突然感慨起来了?我有吗?” 玄光道:“那是,见惯了你故作温和的模样,都快忘了你之前是怎样一个混世魔王了,那些废物贬你为邪神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天上地下还有谁能比你更嚣张啊。” 江岄脑中闪过无数回忆,烦躁的捏了捏耳垂:“行了行了,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别提那些拜人兴致的事。” 而后他习惯性的眯了眯眼睛,想起自己已经看不见,又停下动作,皱着眉头做出一派严肃的模样道:“既然你起这么早闲着没事,我来问问你,你前些天跑哪去了?不是急着救华胥吗?” 玄光闻言面上有些僵硬,嘟囔道:“明明我同你认识更久交情更深,你怎么总是偏心华胥?” 江岄眉头一拧,继续严肃道:“先说我可不是拿阶位压你,剑神的神位摆在帝君之上,旁人尊我敬我,华胥年岁小,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又是司法天神,高高在上的浮黎帝君是你同胞兄长,这事我要不站出来处理,谁能给水神殿一个交代?” 玄光呵呵道:“姻缘之事归于三生石,你瞎操什么心?” 江岄闻言气不打一处来:“那你那么多红颜蓝颜的?还都是三生石给你定的了?” 玄光不但不知羞恼,反倒满脸兴奋道:“嘿,谁说不是呢?反正除了你谁也没进过三生石,说不定我那块石头背面就刻了几十个名字呢?” 江岄简直被气笑了,伸手推了一下玄光的肩膀,道:“还几十个?你也不怕累死。” 玄光动了动肩膀,抬脚走向石桌,掀起火红的衣摆,落座后,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清冽的茶香四散开来,褪去了一夜的浊气。 他不敢随意动用浮黎的茶具,又从袖中取了一个精致的瓷杯,将茶水滤进去,抿了一口,道:“难得你我二人闲谈,我便直接同你说,我和华胥之间,你要的交代我给不了,也不想给。” 江岄踢了踢脚边的碎雪,突然想起了那日华胥泪流满面的模样,有些愠怒道:“为何?” 玄光很快给了他答案:“你可知,我们神族是修炼了多少年岁才飞升的?从龙族至上神历过的情劫十根手指都数不完,哪一次不是刻骨铭心、身心俱伤?那些耽于情爱的,早就历劫失败身死魂消了,寥寥几个飞升成功的,也早就看破红尘、断情绝爱了。” 江岄皱着眉头道:“若真如你所言,夜神又为何?” 玄光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撇嘴道:“本上神哪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被那花妖下了咒,迷得失了智,竟连神籍都不要了。” 江岄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方才见玄光那般义正言辞,结果还没说几句正经的就又暴露本性了。 玄光继续道:“你以为神族少有结道之辈是为何?难不成个个清心寡欲啊?其实暗地里早就你来我往了,就是那些日日去帝君那与你求亲的,少说也有一两个情人。” 江岄面上一片震惊:“不…不是吧?” 玄光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看广陵神君,克己守礼、清风明月,殊不知他的故事也丰富着呢,还有卞南,你以为他是怎么被尾犺坑害的?你又觉得他为什么对华胥那废物如此维护?” “改日我命手下的小神去给我搜罗整理一番,你若是感兴趣,我再细细与你讲来,只是要瞒过我兄长不太容易。” 江岄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感兴趣,呵呵。”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他可不想再树敌了。 他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是好,脑中一片混乱,一直以为神族都是心性清灵,淡泊寡欲之辈,不成想,这些孩子个个血气方刚,耐不住寂寞,实在有些有违伦理。 玄光又道:“你一出世就是上神,未经琢磨,自然心思纯净,不懂这些,凡人所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过百年,可神族的寿命太长了,世间情意本就淡漠且多变,山盟海誓又如何?谁也不能保证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能坚定地只爱一个人。” 茶水渐凉,玄光一口饮尽,道:“极渊的美人清冷,桃杳的美人温柔,大泽的美人娇媚,光是神族就有这么多的美人,还有妖族魔族人族,男子清隽,女子艳绝,除了灵族哪一个不能尝一尝?弱水三千,我为何要只取一瓢?” 江岄也是男人,自然明白玄光的意思,可他向来薄情寡欲,不沾染情爱之事,猛地一下子听玄光言辞这般孟浪,还是有些羞耻。 玄光目光微动,轻声道:“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亦不忍见他伤情的模样,可若我真的允诺了他什么,枉费日月,年复一年,等时间把他的那点儿喜欢都冲没了,我可就亏大了,再者,我也当真舍不得我那些美人儿落泪。” 这样说起话来,退了戾气,倒还有些浮黎胞弟的模样,却是风流入骨,江岄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们只是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玄光举杯的动作一顿,啧了一声道:“你懂得倒多,道理一套一套的,心却硬的跟石头一样。” “果然还是酒更适合我,这茶水实在寡淡,我这的粗人品不来。” “你倒不必忧心,我兄长最是深情之人,他不会负你。” 江岄神色一紧,才发觉心中空落落的,涩意难言,却不知为何又被运转的灵力化解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仿佛有人一直在耳边轻声安抚,告诉他这些皆与他无关。 他原本空洞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金光,又瞬间泯灭,而绕在守约剑柄的金色琴弦也猛然绞紧。 玄光道:“你去后,兄长痛苦难言,做了许多离经叛道之事,险些堕神入魔,后来又炼化昆仑镜,穿梭时空亲手杀死情劫中的自己,一遍一遍挨过雷劫。” “你若有一日见到他的龙身,大半的龙鳞剥落露出烧伤的皮肉,心疼之余,也莫忘了对他好一些。” “毕竟他将毕生的偏爱都给你了,明明知晓灵界的历练只是虚幻,他也不能容忍自己曾经为别人动过心,没有人能做到我兄长那样,我自愧不如。” “自此往后,他只许你一人入梦,心心念念是你,生生世世是你。” 江岄只觉周身气血倒流,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这一句句,如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顶,漆黑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想着教训玄光几句,却没想到,只言片语伤人至深,他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是亏欠了浮黎的,他舍了情丝,永远不能给予浮黎同样的感情,无法回应,即便此刻,他明明知晓浮黎对他的好,他的神识却依旧沉静如死水,只有一汪新泉波动挣扎。 在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迷茫了。 他自认为浮黎护他爱他,他便可以不动声色全然收下浮黎的好,你情我愿,神阶实力旗鼓相当,择善而从,又有何不可。 可若是这份感情本就失衡,一人掏心掏肺,倾其所有;一人三心二意,置身于外,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于心不忍。 第六十二章 各怀鬼胎 卞南坐在靠窗的桌案前画着花灯,一对才子佳人游街的图案,下笔轻软,描绘雕琢,华胥还在呼呼大睡,裹紧了杯子团成一团。 晨曦透过窗纸洒在他的面上,一片温润清华,翩然独立。 一股灵压袭来,纤长的睫毛一抖,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卞南将笔墨置在一边,嘴角微微抿起,低着头道:“水神殿下还未起,劳烦帝君稍等片刻,我立刻出去。” 就在此时,江岄结束了同玄光的谈话,回到房间察觉到浮黎依旧未醒,心中有些疑惑,今日为何睡这么久? 寥寥无事,他便御着剑出了神殿,于皇宫上空漫无目的的游荡,许久未一人独行,他心里总有些说不清的心慌,脑中也不受控制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但具体想什么,他也不知道。 耳边呼呼的风响,忽然嗅到了空气中浓郁的香气,同那日浮黎的新衣上的香料如出一辙。 将将吸入分毫,他立刻有些神识不稳、头目昏涨起来,猛的停住身形,屏住气息用神识探查了半天,也未能知晓这气味是来自哪里。 “呵……居然真的出来了,还以为帝君真的寸步不离呢!”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妖娆如风。 女子姣好的容颜勾起一丝妩媚的笑意,眉眼间满是惑人的风情。 江岄缓缓御剑落下,空洞的眼底平静如湖面,清润的开口问道:“清泠鸢?” 女子轻轻一笑道:“上神果然聪明。” “承让。”江岄笑意极浅,礼貌而又温和道:“星君引我出来,所为何事?”方才他便是察觉天空异样的灵气,才出了神殿。 清泠鸢指尖一点,手中卷起万千朵花雨,如梦似幻,瞬间空气中令人迷醉的香气更加浓郁起来,江岄心神一晃,惊异的发现神魂开始动荡。 见江岄面色有异,清泠鸢笑道:“无事,只是想亲眼见见传闻中那位日月清华、无所不能的瑶光剑神罢了。” 江岄一身白衣负手而立,掩在身后的手指稍无声息的绕上了金色琴弦,温和的面上染上一似透骨的寒冷,他温声道:“若只是想见我,又何必用这种手段?” 清泠鸢一双美目浮起更深的笑意,答非所问道:“上神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制得这奇香,竟连上神的神魂都能被其影响?” 江岄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知道。” 扔下这一句,他不愿再多做言语,心道真是倒霉,果真不该独自出门,转身欲走。 清泠鸢桃花面瞬间一变,瞬间翻转手腕向前一送,香气似有了实体,化作利器超着江岄的背影击去。 身后一阵寒冷的风与令人作呕的气息袭来,冰寒刺骨,江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足尖点地,身形凌空拔起,白衣飘袂,躲过了清泠鸢的攻击。 他面色微沉,修长的手指捻了又捻,想到对面是个如花似玉的弱女子,最终还是平息了琴弦的灵力。 他叹息一声,无奈道:“我从不为难女子,你也莫作纠缠了。” 清泠鸢手中的招式不停,连连变幻,却一一被江岄化解,她手心舞着花雨,姿态蹁跹,动作如行云流水,而江岄一身白衣立于空中,不动声色,杀意不浓,看起来更像是楚楚动人的美娇娘在向爱人献舞。 “上神还真是怜香惜玉呢,上神可知,这香料极其难得,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帝君那求来的,这夕颜花受上神神魂滋养,火红如血,灵气充裕,制出的香料自然也是不同凡响。” 清泠鸢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清清楚楚的透过漫天花雨飘散到江岄的耳中。 江岄周身瞬间狂卷起灵风,如玉的手指一拧,一声空灵的琴音霎时击散了花海,他眉间微锁,拔高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清泠鸢掌心的汇聚的灵焰化为虚无,嘴角扯动,勾起一丝妩媚的笑,看着江岄一字一句娇声道:“这香料,正是用绝迹的夕颜花炼成的。” 江岄瞬间面色有些透明,强压下胸中翻滚的怒意,他正色道:“浮黎不会。” 脑中浮现出浮黎的模样,江岄手指微动,忽然怒色尽退,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你是何用意,可惜,我同浮黎乃是生死之交,绝非你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话音刚落,一阵阴冷的风扫来,忽然数十名黑衣人凭空出现,将江岄围在了中间,凤栖梧拍着手走到了江岄身前。 他涣散的眼神似乎掩了一抹亮光,似喜似哀的看着江岄,藏了万千情绪,声音低哑道:“我们又见面了。” 江岄一瞬间心绪微乱,慌乱与阴暗,鲜血与哭喊,琴川的水流永不停息,绽放出邀月最后的光华,白骨堆积成山,血肉弥散,死神降临。 沉默着站立了许久,嘴角扯动,最后无声的笑了。 “想杀我?就带这么点人?凤帝莫不是忘了,一千四百年前,数十万九州士兵是如何死在我手上的?” “哦,也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于凤帝来说,早已是万世轮回之前的事了,记不清也是正常。” 凤栖梧看着江岄有些苍白的面容,一开口却是难掩的严峻,飞扬的眉褪去了邪肆之气,眉宇间掩着愠怒:“你要同神族帝君结道?” 他问这个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吗?江岄微微一愣,挑着眉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凤栖梧狭长的眼眸眯起,眸中墨色如夜,盯着江岄面无表情的容颜,略带嘲讽道:“朕原以为你是不同的,不成想你也同其他神族一般三心二意,沉迷声色。” 他什么时候三心二意了?这人有病吧?江岄有些无语,抬起下颌,神情有些倨傲,声音更加冷淡道:“我如何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凤栖梧无端的愤怒于他来说,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多管闲事!简直莫名其妙! 凤栖梧望了望江岄因不耐而紧蹙的眉宇,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无法言喻的烦躁之意,他指甲掐了掐手心,忍耐下杀人的冲动。 这么多年来,他记忆中的江岄从来都是辞严厉色,受不得半点旁人的指点与侮辱,上次再见也是剑拔弩张,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眼下他却收敛了性情,即便再厌恶他,腰间的佩剑已鸣鸣作响,却始终没有真的拔剑相向。 凤栖梧忽然无所谓地笑了笑,讥笑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在意那人,果然死了就死了,也是,新欢旧爱多好取舍。” 江岄皱了皱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凤栖梧眸中闪过一下惊讶,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好戏的清泠鸢此时慢慢踱了过来,细长的眼眸中含着妖媚的笑意,光洁的手指抚弄着长发,微微踮起脚尖,贴在凤栖梧耳边低语了一句。 凤栖梧陡然色变,眼中恍然闪亮如电,一抹深沉的墨色涌起,泛出妖娆的涟漪。 江岄听力很好,更何况清泠鸢虽压低了声线,属实装模作样,并没有避开他的意思。 这句话,便听全了。 “帝君借炎水玉之力,洗去了他的记忆。” 江岄一袭白衣清华如水,隐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金色琴弦绕在腕上的灵脉探了又探,终是压下了探查神魂的念头。 因着过往并不美好,他觉得即便全然忘了也无事,反倒心安,所以从未想过自己为何无缘无故失了记忆,也不会去怀疑是浮黎做的手脚。 依着当年他同浮黎的交情,浮黎实在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凤栖梧笑看着江岄微微有些苍白的面容,低下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轻笑道:“想不到堂堂神族帝君,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话音刚落,守约夺鞘而出,剑气快如疾风,狠厉犹如破天之势,发出可怖的剑鸣,杀意激起满地堆雪,大地震颤,剑气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旁边围着的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击出几丈远,江岄转瞬间一把收剑回鞘,对着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的凤栖梧道:“神族帝君也是你们能非议的?” 居然敢在他面前对浮黎言语不敬,简直不知死活。凤栖梧也就算了,这清泠鸢是怎么回事?即便极渊与神族所修非同,也始终是神族的附属。 清泠鸢的浑身骨骼都在这强大的剑气里咯咯作响,她面色猛然一沉,又恢复了故作妖娆的笑意,捏着调子眉眼含春道:“真不愧是剑神瑶光,果然实力不凡,真是吓坏奴家了。” 江岄听得背脊发凉,身形一震,胸口一阵翻涌,咬牙道:“别这样说话,简直令人作呕。” 清泠鸢面色霎时又是一沉,有些僵硬的继续调笑道:“上神怎能这样对一个弱女子如此狠心。” 说着她折着纤腰踩着莲步跨过满地的尸体,慢慢走到江岄跟前,比桃花还要妩媚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江岄,只一眼便能勾人心弦,她修长的指尖拂过衣襟,微微一扯,露出一点春光,红唇微微嘟起,颇有些妖艳欲滴待君采撷的美感。 饶是她再如何引诱,面上那人始终平静如水,竟没有半点反应,甚至目光涣散,仿佛视她为无物。 清泠鸢勾着秀发,不依不饶道:“上神怎的不敢直视我,是害怕奴家吗?” 江岄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呵呵道:“我瞎了怎么看你?”这女的怕是脑子不好使吧,说起话来娇柔做作不说,还非要让他看她。 饶是见多了大场面的凤栖梧,也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清泠鸢再也绷不住,面上温柔似水的笑意荡然无存,五官因为羞愤微微显得扭曲,她深呼吸了一下,堪堪忍住,道:“怪不得上神没有反应呢,原是看不见,我还以为天底下除了帝君还有人能抵挡极渊的媚术。” 江岄丝毫不留情地抚了抚衣袖,冷笑道:“呵,简直恬不知耻。” 没有心情再与他们多作纠缠,江岄两指一并,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想传阵离去。 清泠鸢急急喊道:“上神若是不信,不妨回去问一问帝君,江无忧是怎么死的。” 江岄身形猛然一抖,听到江无忧三个字的瞬间,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急速地冷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双腿却像扎根在地面似的,无法挪动半步。 见江岄如失了魂一般,清泠鸢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第六十三章 绝迹之外 寒风凌冽,卷起漫天飞雪,绝迹被强大的灵气护住,夕颜花大朵大朵的盛放,远远望去,山川相映、一片花海。 界壁之外,东风轻狂而过,如刀刃一边舔过脸颊,尾犺背着昏迷的卞南,踉跄着朝着绝迹行去,大雪埋过了他的膝弯,脚陷入堆雪之中,寸步难行。 冰天雪地里,尾犺的躯体几乎冻僵失去知觉,可眼见着愈来愈近的绝迹,听着背上那人微弱的呼吸,他第一次想要祈求上天。 快了,就快要到了,只要到了绝迹,那位剑神就能感知到卞南的灵识,他就有救了。 一道蓝色剑芒划破苍穹,流萤四散,尾犺悚然一惊,身体瞬间绷紧,咬着牙努力加快脚步,却陷入更深的雪地中,两人的身影几乎与积雪融为一体。 绝迹的界壁前,一白衣身影翩然而立。 浮黎手持长剑,面无表情的盯着在雪地中艰难行进的两人,风华绝世的眸中一片冰冷。 绝迹就在眼前,尾犺**一变,一贯邪肆的脸上苍白的近乎透明,他死死地盯着浮黎手中杀意凛然的承影剑,沉声道:“帝君当真要赶尽杀绝?” 浮黎不置一词,目中空无一物,承影的剑光如闪电一般凌厉劈来。 尾抗并指将体内全部的灵气汇聚一处,一个翻身想要带着卞南越过浮黎的剑阵,冲进绝迹。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只一瞬撕裂般的疼痛,他从空中落下,没有半丝犹豫,他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将卞南护进怀中,看着那人莹白胜雪的容颜,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他没有打算自救,能从浮黎剑下救走卞南逃到这里,已经超乎了他的预计,他本就是想,与他同生共死的,只是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愿他受伤。 即便他知晓,卞南此生所有的伤痛皆因他而起。 眼前浮现了无数过往,尾犺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望无际的白雪绵延至远方,忽的传来一声苍凉的琴音,那琴音悠远绵长,千里跋涉而来,终于在危急时刻赶到。 江岄控着金色琴弦,琴音劈雪而去、破云而出,所过之处,刺骨的寒风平息,最终托起尾犺卞南二人漂浮于空中,星辉四溢的灵光裹住两人身形,旋舞一圈,而后缓缓落于堆雪之上,极轻极柔。 时间仿佛静止,江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涌上一股苍凉,面上血色尽褪,又是这样的雪天啊,他眼前突然浮现起当年从三生石出来的画面。 浮黎撑着伞来寻他,两人争吵、和解、最终破冰。 幽冥那日,他亦许诺过浮黎,再也不会伤害他半分。 心中的郁结忽然散去,他远远地对着浮黎扯出了一抹笑,将琴弦收回腰间的守约剑柄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道:“今日是怪我起得太早又独自出门,我该等你醒来的,这样的事往后一定不会再发生了。” “浮黎,我们回去吧。” 浮黎眸中深藏的一丝慌乱散去,眼神有些放空,他静静地凝视着江岄,微微有些怔愣那人身披风雪向他走来,面上竟是一片温和的笑意。 冰冷一寸寸的沁入血肉中,没由来的有些心悸,他迟疑道:“你不问我……?” 江岄停下脚步,闭了闭眼,眉眼间一片光风霁月,他笑意不减,轻轻摇了摇头:“浮黎,无论旁人与我什么说,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信你。” “只要是你浮黎做的事情,好的坏的我都全然接受。” “你要杀谁我不管,可你手上真的不能再添杀戮了。” 浮黎眸色深沉如黑夜,透出冷淡的月华,心间有些坚持仿佛在这一刻有所动摇,他僵硬的立在原地,未置一词。 许久未等到浮黎的回应,江岄有些焦急道:“浮黎,我们回去好吗?” 依然不语。 尾犺紧紧抱着卞南坐在雪地上,锐利如剑的目光在面上对峙的两人身上扫来扫去,两指点在卞南的眉心,用最后的灵力为他护住心脉。 忽的怀中的人力道一泄,手腕无力的垂了下去,虚弱的呼吸也消失了,尾犺面上一惊,本能的颤声嘶吼道:“卞南——” 他摇了摇怀中的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带半点犹豫,立掌在胸前一运,心口处现出一颗金色的妖丹。 就在这一瞬,疼痛袭来,尾犺的身体一震,嘴角滴落着鲜红的血。 他睁大眼睛看着怀中笑颜绽开的卞南,一只手还死死地攥住卞南的手腕不放,卞南血淋淋的右手穿胸而过,攥拳而出,从他的心脉中掏出了那颗妖丹,那一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江岄先是听到了尾犺的惊叫,随后又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注意力杯吸引了过去,他皱着眉头转过身,不知发生了什么。 卞南盯着卞南那张美如冠玉的脸,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的黯淡下去,浮上了一抹悲凉,最后竟也对着卞南笑了起来。 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他道:“急…急什么呢…本来…就是要给…给你的。” 卞南面上依旧挂着清润如雪的笑意,一点刚刚奄奄一息的模样都没有了,他依然躺在尾犺怀中,指尖捏着妖丹在尾犺血流不止的心口处游移。 他不紧不慢道:“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江岄有些迟疑地出声问道:“卞南?你们怎么了?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很快得到了卞南清淡如水的回复:“啊,没事,是七猖神自己挖了妖丹救我,还要多谢帝君手下留情。” 语气是同往常一样的平静无波,江岄却感到难言淡漠与冰冷,他不知尾犺为何要用妖丹救卞南,他不是对卞南痛恨至极吗?以至于毁了他的飞升还不够,还要在幻境中将他百般折磨,致使卞南斗志全失,连天宫都待不下去了。 现在这般又是为何?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很离奇,他听到江无忧那个名字便逃似的传阵回去,诺大的神殿中只剩华胥一人,他被人用捆仙绳缩在床上,一见到他就哭的泪流满面,求他救救卞南,说七猖神把他抓走了。 可这神殿的结界是浮黎设下的,即便七猖神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破得了,他放出神识一探,竟寻到千里之外的绝迹,浮黎正在追杀尾犺。 他顾不得多想,立时又传阵赶去救人,就在他用琴弦救下卞南落地的那一刻,雪花飘到他的眉心化为水珠,顺着鼻梁划下,他胸腔中吸入的香气与绝迹的灵光慢慢融合,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破碎的回忆。 神魂发出悲戚的哀鸣,每呼吸一下,都牵动出更深的伤口,带来窒息一般的痛楚,宛如千刀万剐。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为何浮黎再也不肯让他再入昆仑镜,为何他的神魂会突然失去掌控权,为何他总是会对一些人感到莫名的熟悉,为何他的梦中总会浮现出一些没发生过的画面。 为何这天地间孕育了这么多神族,却只有他是应劫而生,一出世便是上神,原来并非是他特殊,而是真的有人,借用神器选择性地洗去了他的记忆。 让他以为他是特殊的。 他心中一直有疑惑,却没想过这些琐碎的思绪串联起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论,因此他不愿面对,若他的猜测一一应验,那他究竟是谁?他又是否应该去寻回丢失的记忆?他又何如面对浮黎? 可寻回了又如何呢?他这一生还不够惨吗?难道还要更惨痛的过往来消磨他的意志? 脑中一阵混乱,思绪翻滚似要爆炸,浮黎早已闪身到他的身侧,关切的抓着他的上臂,他却捂住头用力的一甩,这是他第一次,成功的从浮黎的钳制中脱身。 他忍不住低喝道:“先别碰我!” 而后他喘息了片刻,疼痛不已,他咬着牙,对着卞南一字字的出声,冷入骨髓道:“这个人,我不许他死!” 一语落下。 卞南猛地推开早已失血过多昏迷过去的尾犺,缓缓站起身来,从容不迫的理了理衣衫,淡若琉璃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恭谨地回道:“是,上神。” 而后江岄缓缓抬起头,转回身面对着浮黎,沉默半响,无力的开口道:“浮黎,你手上不能再有杀戮了。” 即便这最后一击是卞南出手,可七猖神尾犺是整个人族邪念的化身,这些年在人间为非作歹神族尚且无能为力,若真的折在浮黎的灵力下,定会引来天罚,浮黎身上的魔气几乎难以抑制,若再经雷劫一激,怕是真要堕神入魔。 “浮黎,我们回去吧,我想到好对联了,你回去给我题字好吗?” 他真的,想要好好的过个年关,他从前太过凄清孤寂,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可现在有浮黎在他身边,感受到的温暖太多,那些痛苦的过往一一离他而去,他真的不想,再回头了。就这样吧,无论往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江岄无所畏惧。 可现在,他想要的,只是平安喜乐的度过年关。 浮黎盯着江岄的的侧脸望了片刻,承影剑自手中撤回剑鞘,他目光依旧冰冷胜雪,声音似是清冷无比。 “好,我们回去。” 第六十四章 秋后算账 支走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华胥,卞南坐在木床边静默打座,精致的云杉木桌上,摆放着一坛已经喝光的酒,染香扇就放在他的身侧。 妖丹的灵气与神魂融合的很快,他双眸闭合,撇开一些杂念,凝聚心神,一股空灵的仙力自丹田处如火焰一般燃起,越烧越旺。 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神力,脑中空明如镜,原本枯竭的灵力游走在经脉中,为他不停修复受损的神身。 房间内寂静无声,天色亦渐渐暗了下来,暮色柔和的投在卞南的侧脸上,一片氤氲。 他低着头眼神有些放空,当年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年的身影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人逆着光向他走来,轻轻问道。 “你可是清水神君?” 那一刻,卞南了然,这个人就是他飞升上神的情劫。 他冷淡的看着那人围在他身边,始终不敢松懈半刻,攻防自如,只要天劫一过,他就马上离去。 自以为心如磐石,却终非草木。 他把自己弄丢了,即便知道这些是假的,即便两人走到这一步再不可能有结果,他依然忘不了最初的相遇。 因为这尘世间,再也不会有那样清澈明媚的笑容。 尾犺从昏迷中惊醒,眼睛有些干涩作痛,他伸手用力揉了揉,才看清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被铁链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而他胸口的妖丹被卞南挖走,还漏着血窟窿,灵力全失。 呵—— 轻笑一声,他再次闭上眼睛,面上的神情有些悲戚。 当当当…… 一阵敲门声响起,瞬间将所有的思绪击溃,而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都沦为阶下囚了,卞南待他还是这般知礼。 不知过了多久,尾犺咳声道:“进来吧。” 石门顿开,卞南已换上了神君的青衣,金冠束发,垂坠的墨发乌云般倾泻在后背上,他双手托着一个药匣,缓慢的走了进来。 尾犺睁开眼睛,微微怔了怔,嘴角勾起一丝笑,忍痛道:“很久没有见你这幅模样了,真好看。” 卞南将药匣放在地上,面无表情的揭开了尾犺的衣襟,在胸口点了几处穴道,抓起一把草药对着伤口塞了过去,动作并不轻柔。 尾犺疼的一声闷哼,张了张嘴,问道:“…为何救我?”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卞南看也不看他一眼,又拿出一个瓶子倒出几颗丹药,捏着尾犺的颌骨,想要硬塞进去。 尾犺却异常顺从的张开了嘴,吞下了丹药,而后轻笑一声道:“你不用这样,我会乖乖吃药的,我还不想死。” “我想知道,你为何那般笃定我会来救你,若昨日我没有察觉到你有危险或是我来晚了,你难道真的就打算死在帝君 剑下?” 卞南清凉的眸光扫了尾犺一眼,神色冷淡道:“有结魂在,你我同生共死,你不可能任由他杀我。” “更何况,即便你不来,上神也早晚会发现,我手上有上神留给华胥的血珠,足够我撑到上神回来了。” 尾犺挑了挑眉道:“你怎么知道那位剑神一定会救你?他可是亲口对帝君说帝君要杀谁他不管的。” 卞南淡若琉璃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语气却极为淡然道:“因为我知道,他是世间最良善之人。” —— 神殿西南三十里。 此时已是一片厮杀,乌云珠领着魔兵与极渊的星灵在人族的领地交战,双方你争我夺,不死不休,鲜血染红了方圆十丈。 乌云珠一身劲装挥舞着长枪,绝美的面上满是冰冷的杀意,胯下的骏马一声嘶鸣,仰起铁蹄踏碎了一名星灵的头骨。 一声怒喝:“让清泠鸢滚出来!” 长枪一扫,只听一声裂响,星灵布置的阵法毁于一瞬。为首的星灵眉峰骤然幽冷,手腕一抖,九捋星针飞了出去。乌云珠冷哼一声,飞身而起一记横劈,带着紫色的煞气,星针齐齐震断。 而后翻身下马,一个闪身钳住星灵的脖子将他提起, 目光阴沉狠绝的听着他,一字一字的道:“让你家主子给我滚出来!” 星灵被掐的面色涨红,缓不过气,却依然瞪着乌云珠道:“堂堂幽冥少主,竟也如此不知礼数,极渊领土虽小,却也不是好惹的,少主如此乖张行事,就不怕夜神殿下为难吗?” 乌云珠冷眼盯了半瞬,面上闪过一丝暴戾,手腕一动,咔嚓一声,扭断了星灵的脖子。 与此同时,八道身影飘身而落,齐齐对着乌云珠出掌,来势凶猛,凌厉狠辣。 乌云珠甩开星灵飞身闪躲,同时出击,魔气如汹涌的忘川,呼啸而来,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涌去。 两股灵力相撞,“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黑色的浓雾在半空的炸开,如一朵盛开的花,妖冶黑暗血腥。 魔兵的后援不断注入,厮杀更烈,遍地都是星灵的尸体,和着鲜血泛出淡淡的光华,点缀出一片璀璨的星光,慢慢消散。 眼见星灵将被全数歼灭,一道身影突然而至,强大的灵力瞬间接下了乌云珠的长枪。 “够了!乌云珠!” 乌云珠被迫退后三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单膝跪地,目光凌厉的盯着眼前的玄光。 不可思议道:“你要干什么?!居然拦我?!” 玄光一身火红的锦衣,艳丽的眉眼间有些阴沉,如风雨欲来,低声道:“够了,已经死了这么多星灵了,手下留情吧。” 乌云珠顿时一怒,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起身来,长枪在地上用力一敲,发出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她恨声道:“你竟然护着她!?你是那女人的狗吗?!她到底给你了什么好处!你知道她对上神做了什么吗?饶是将整个极渊夷为平地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玄光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复杂,随即继续道:“江岄不会有事。” 乌云珠眸中卷起一阵冰冷的杀气,聚起灵力对着玄光就是一掌,道:“不许你直呼上神名字!任凭你如何说辞,我今日也定要那清泠鸢灰飞烟灭!” 掌风邻近咫尺之际,玄光并未闪躲,眼角的吊梢红烧了起来,眯起狭长的弧度,长剑出鞘,硬生生挡了下来。 讥笑一声:“本上神爱叫他什么就叫什么!我还就告诉你,你要杀清泠鸢,先过本上神这一关。” 乌云珠一咬牙,抄起长枪攻了上去,兵器相击,碰撞出刺耳的响动。 乌云珠道:“就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卑劣女人!你竟然背弃上神!废物!!” 玄光冷笑道:“我怎么就背弃他了?!简直不知所谓!” 半空中一道柔和的光亮划开漆黑的夜色,两道白衣如月华般缓缓洒下,承影蓝色的剑光划过,击退了正打的激烈的两人。 轻飘飘落地,江岄与浮黎站在满地血污中间,如地狱冥河曼开的两朵雪莲。 见到江岄,乌云珠眼中杀意瞬间消散,闪过一丝亮光,喃喃开口道:“上…上神,你怎么来了。” 江岄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你搞这么大阵仗,我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啊。” 乌云珠立刻甩开手上的长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道:“我知错了。” 江岄听到这动静,面上一慌,赶紧两步上前扶起乌云珠:“你别这样,我又不是怪你的意思,我是担心你们出事才赶过来的。” 乌云珠闻言缓缓站起身来,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语。 江岄简直头疼,这些人个个都是不省心的,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还没说几句呢,就摆出这幅委屈的模样,反过来要他哄。 偏偏江岄就吃一套。 他尽量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温和,不似责怪:“你手上不能再沾染血腥了,嗜杀成性,终会付出代价,我说过的话你要记在心里,知道吗?” 乌云珠沉默着点了点头。 浮黎站在一边,眸光冰冷的盯着玄光,淡漠道:“最好拿出你的解释。” 玄光背脊一凉,面上的戾气荡然无存,道:“兄长我……” 江岄无力的揉了揉眉心,劝道:“好了好了,一点点迷香而已,又不是给我下毒了,都别说了啊,我这一天天的,想过个安生日子怎么这么难。” 乌云珠猛地抬起头,眸光眯起,看着江岄道:“任何胆敢毁了加害于上神之人都该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江岄动作一顿,一时也不该如何是好,乌云珠曾经也是个柔弱的女子,是因为他才变成了这般嗜杀残忍的模样。 玄光眉头拧起,哼声道:“剑神瑶光盛名在外,有多少仇敌等着找他麻烦,如今神识未稳神位未归,你若是为他出头他灭了极渊,有什么想过,若传出去落人把柄,他该如何面对六界众族的质问?” 乌云珠冷声开口:“人是我杀的,与上神无关。” 玄光道:“人是你杀的没错,可别人认吗?就说凤栖梧那个狗东西,这么多星灵在他这死的,你觉得他不会以此威逼神族让步吗?” 乌云珠面色一寒:“那难道这就么算了?” 玄光反问道:“不算了那你还想要怎么样??!” “最起码清泠鸢他们总得给我交出来把?!” “呵!那是极渊的星君!岂是你说要杀就能杀的?!” 江岄耳朵一炸,无力的开口劝道:“别吵了!别吵了!” 依旧争论不休,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浮黎降下灵压打断了两人的争论,而后淡淡开口:“我已经派天兵包围极渊。” 乌云珠闻言面上染上一名阴狠的笑:“魔星还在幽冥,他们要是不给我个交代,等上神的渡劫成功,我就把神木劈了给我父神当柴火烧。” 江岄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终于忍不住吼道:“烦死我了!都别说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三人身形一震。 “玄光!你要护着清泠鸢,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三日之内,你去把她带来跟我当面道歉!这事就算完了!” 玄光面色一僵,有些为难的道:“行行行,我尽量我尽量。” 而后江岄闭了闭眼,压了几分愠怒,对乌云珠正声道:“此事交给我处理,你放心,我江岄也不是软柿子谁都能捏的,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但做事不可偏激,知道吗?” 乌云珠顺从的拱了拱手道:“是,上神。” 而后江岄往后一退贴上了浮黎的胸膛,牵起他的手,温和一笑道:“浮黎,你做的很好,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浮黎如夜色深海般清冷的眸中似盛了如水的月华,泛出亮光来。 “好。” 玄光无语的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就敢凶我!” 第六十五章 渐入佳境 深夜。 神殿江岄屋舍处。 守约与承影并排挂在墙上,一盏温暖的烛火,在寂静的夜色里不明不暗的燃着。 浮黎端坐在桌案前,雪色的衣摆铺在地上随着窗外透进来的冷风猎猎作响,清淡如玉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江岄合上窗户坐回他的对面,主动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的晃眼的手腕放到桌面上,等着浮黎为他探查神魂。 一语不发。 浮黎修长的手指搭上江岄的灵脉,凝神片刻,面上神情慢慢缓和下来。 牢牢钳住江岄的手腕,浮黎冰冷的目光泛出一抹复杂的沉寂,猛地用力将人一把扯进怀里。 手臂传来的痛意令江岄眉间猛地一锁,他心下疑惑浮黎这是怎么了?还未等他询问出声。 鼻尖嗅及熟悉的清冽茶香,浮黎低头吻了下来。 嗯? ?? …… !!!! 脑中瞬间放空,所有的思绪都涣散了,清凉的气息喷洒在脸颊上,嘴唇传来一股**的痛意。 这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两人都未尝过情爱,唇齿相撞间完全不需章法,任凭本能胡乱。 江岄瞬间惊醒,伸手推却,去被人抱得死死地贴着那人精壮的胸肌上,动弹不得。 “浮黎……” 刚一张口,便被侵入的更深,如狂风骤雨,不留半点喘息的余地,灼热而凌乱。 江岄只羞恼了片刻,便放平了心态,迎合上去。 感受到江岄的温顺,浮黎肆虐的吻慢慢平静下来,变得温柔且缠绵,如玉的指尖在江岄背后一划,一声裂帛,江岄后背一凉,白衣已被撕碎。 努力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卷起惊涛骇浪 !!!浮黎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撕他的衣服?! 浮黎慢慢松开江岄,呼吸略微有些凌乱,手臂依然紧紧钳制着江岄的劲腰,一双清冷的寒潭的眸子燃着阴沉的浓雾,眼底隐着疯狂而痛苦的欲色。 低哑道:“别离开我。” 江岄心里一惊,吞了吞口水,颤声道:“那什么…你先冷静一下……” 话未说完,江岄身体一僵,察觉到了两人身体的变化,瞬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两人紧紧贴着,浮黎的心跳剧烈的仿佛要蹦出来,奇怪的身体反应透过薄薄的布料相互抵压,因着身量有几分相差,浮黎的正好压在他的上面。 江岄觉得自己从未这般丢脸过,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不该从绝迹的石碑下爬出来。 有些恼羞成怒,他手忙脚乱的挣扎着,却动不了半分,难堪的直想撞墙。 身上一凉,衣衫几近全部剥落,江岄顾不得羞恼,脸上写满惊慌失措,吼道:“浮黎!你先放开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浮黎却再次低下头死死吻住了他的唇,瞳孔猛地涣散,江岄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身体里的血液却横冲直撞,手脚发麻。 完了、完了,他心想。 房间内静的连窗外的飘雪都在耳边清晰起来,唇舌纠缠的声音更是激烈。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浮黎终于放开了江岄,深深的看着他。 好不容易脱离了禁锢,江岄却腿脚一软,根本无力站稳,只能就着浮黎的力道维持平衡。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江岄哀呼一声。 他竟一点也不抗拒浮黎的所作所为,他本以为自己愿意与浮黎结道只是因为他此生注定与女人没有姻缘,而浮黎又染上了男男之好,对他一往情深,他就这样陪着他也好。 他从未想过,要同他做这种事,话说男子与男子,要怎么做?江岄脑中一片空白。 浮黎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江岄的脸,无法从他空洞的眼底探及情绪,浮黎低垂着眼睫,缓缓开口,声音里掩着情欲未消的低哑与风情,还有些委屈。 “你不愿意……” “你是不是觉得失望了?” “觉得厌恶、恶心?” 一连串的反问,印象中,浮黎从未主动问过这么多话。 江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身边这些人还真是如出一辙,个个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确实心软,心里有些烦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起伏伏。 他喑哑道:“倒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有点突然……” 话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 墙角处一片黑色的衣角一闪,江岄已然入睡,浮黎合上衣衫走了出来,步履难得的有些悠闲。 等在门外的人有些愣怔,又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今日的帝君很是不同,同样的月牙白云纹锦袍,袖口金线镶边,冰冷清淡的容颜上却隐隐透出瑰丽绝伦的色泽,眉眼如画,步履翩翩而来,远远看去颇为惊艳。 黑衣人眸色一沉,这张脸令他无比憎恨厌恶,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上天下地,六界四海,除浮黎之外再无一人能配得上他的上神。 浮黎唇角勾起的浅笑抿成一条优美的弧度,在看见黑衣人的瞬间荡然无存,全身上下都透出淡泊凉薄之意。 平静无波道:“炎水玉不必了。” 黑衣人掩住讶异之色,应声道:“是。” 浮黎眼中眸光流转:“去杀了清泠鸢,不必隐秘。” “是。” 浮黎回到房间,凝望着江岄熟睡的脸,眸底闪过一丝亮光,手一挥,桌上显出了一盘残棋。 棋局两相持平,白子沉稳引而不发,黑子明谋暗潮涌动,下棋者显然为同一人。 浮黎轻笑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心。 “我自甘认输,但容不得旁人伤你分毫。” 是日。 卞南远远的站在神殿外,青衣随风飞扬,落了满身的飘雪,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江岄与浮黎抱着一堆小物件缓缓走进神殿,一双淡若琉璃的眸中闪过期待的笑意。 陡然想到尾犺隐忍痛苦的模样,面色又恍然一沉。 过了不知多久,浮黎终于从房间内走出来,手中握着寒光熠熠的承影剑。 卞南眼眸中的笑意更深,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在千里之外浮黎尚且杀不了他,眼前距离江岄如此之近,要取他性命更是不可能。 不过低头还是要的,不可能跟帝君硬碰硬,他又不是傻子,还看得清眼前局势。 单膝跪下,仰头看着几步之外手持长剑的浮黎,开口道:“小神知错,求帝君重罚。” 承影剑光划破虚空,径直切向卞南的咽喉处。 卞南白的透明的面容沉静如初,眼神不偏不倚的盯着浮黎冰冷的双眼,一动不动,仿若等死。 剑锋堪堪在颈前停住。 浮黎收剑回鞘,淡淡道:“你赢了。” 卞南嘴角扬起一丝笑,依旧跪的挺直:“是帝君赢了,经过此事,帝君也该明白,无论如何,上神永远都会选择站在帝君这一边,只相信帝君一人。” “既然如此,帝君又何必忧心上神的过往呢?” 浮黎转过身,面容上一刹那闪过莫名的情绪,末了,他冷冷一笑,声音寒澈入骨:“借你吉言。” 卞南神色一变,沉默着看着浮黎离去,雪白的衣衫在长风中一丝不动,墨发流泻白衣,颀长挺拔的背影,犹如一把锋利可怖的剑。 一把为了谋得自己所爱之人可以灭杀天下的魔剑。 卞南喃喃开口,如失魂一般呢喃出声:“我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为了一段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走到这一步,可是他们的故事,从来都与我无关。” 也罢,他轻轻摇了摇头,大步走进神殿。 院子里,乌云珠正同广陵下着棋,华胥与玄光不知因为什么起了争执,江岄坐在一旁的竹榻上听着,面上未有半分不耐,已然习惯他们二人的嘈杂。浮黎坐在他的身侧,指尖一丝一丝为他梳理着墨发。 看到卞南进来,乌云珠冷淡的转过头看了一眼,眸光闪过一丝暴戾,定了一瞬,堪堪忍下,神色不太自然地转回了头。 广陵则是客气礼貌的站起身对着卞南拱了拱手。卞南亦是恭谨回礼。 漫天飞雪,神殿的结界又加固一层,没有半丝冷意,日落西山,仙仆端着饭菜过来几回,摆了满满一桌。 香气扑鼻,江岄肚中馋虫闹腾起来,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长袖一挥,桌上一局棋便收了起来,乌云珠与广陵同时看向了他。 江岄挑了挑眉,墨玉的眸子闪过一丝琉璃之色,黄昏似落进了他的眼底。 “都来吃饭。” 神族向来不食五谷,但没有人会拒绝江岄的好意,广陵首先站起,待江岄浮黎落座之后,便寻了个不正不偏的位置坐了下来。 玄光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菜肴,面皮微微有些抽搐,低碎了一声,伸手捂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华胥的嘴,拉着人就近坐了下来。 华胥盯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嘴咧的合不上,抬起头来,对着卞南招手道:“卞南快来快来,好多好吃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 一顿饭吃得很慢,席间欢声笑语,有着和谐气氛,乌云珠与浮黎二人一言不发,华胥拿起筷子,不停地给江岄和卞南夹菜。 “上神你一向偏爱甜食,快尝尝这个,特别好吃,真的!”一块密藕丢进江岄碗中。 “卞南也尝尝!”又一块丢进卞南碗中。 江岄同卞南清淡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玄光艳丽的眉眼一抽,低喝道:“有又完没完,吃个饭跟献宝一样,又不是你做的。” 华胥撇了撇嘴,理都不理他一下。 玄光觉得有点难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讥讽起来,华胥亦是怼了几句,两人叽叽喳喳你来我往又吵了起来。 “明明是神族,还这么喜欢人族的食物,怪不得你修为这么低,浊气进食多了吧。” “难得上神款待,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要泼冷水,半点礼数都不知,哪来的脸面教训我?!” “本上神同江岄是什么关系,自然直言不讳,你别仗着江岄一点怜悯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江岄伸手揉了揉额角,手掩在桌底捏了捏浮黎的手心,示意他不要动怒。 真是令人高兴的热闹。 他撑着侧脸听着耳边无厘头的争执,想起了昔年在邀月的日子,面上染上分外温柔的笑意,眉梢染上了一抹初春和风的墨黛,淡雅无双的容颜一瞬间瑰丽绝伦。 几人的视线被吸引了去。 瞬间寂静,再听不见任何响动,江岄眉间微蹙,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呆愣了片刻,华胥张了张嘴,断续道:“上神笑起来…真的是…好看……” 浮黎面色一沉。 华胥猛然一哆嗦,吓得低下头闭紧了嘴不敢再说话。 江岄愣了一下,绽开更灿烂的笑意,如被暖阳洗礼,道:“在座的哪个不是六界排的上名号的美人,你独独夸我作何。” 乌云珠忙道:“上神自然是最好的。” 玄光忍不住插嘴道:“你那是被情爱蒙蔽了双眼,论相貌,分明是我兄长最好。” 华胥翻了个白眼道:“上神帝君都好看,站在一起更是惊世角色,你为何非要拿他二人作比。” 江岄额角一抽:“差不多行了啊,都是男人,那么在乎相貌做什么,又不是选花魁。” 第六十六章 关于乐胥 江岄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每日好吃好喝好睡,闲来无聊写写字练练剑,不亦乐乎。 浮黎说人族的劫难来源于忘川,轮回之道一日不能重启,归神位之事便一日不得进展,遥遥无期。 江岄反正是不急的,待忘川洁净,神木功成,还有千年的时间,这样清闲的日子实在难得。 只是一颗心像是被置于云端,浮浮沉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感,他一人沉浸在黑暗的虚无中,总觉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并不似眼前的和平。 风起云涌。 浮黎沉默的站在窗边,凝视着桌案上的一盏烛灯,欺霜赛雪的容颜清透无比,仿佛融入了偏冷的剑芒。 江岄坐在桌案边,拿着一块白帕擦拭着佩剑,面上始终带着柔和而恬淡的笑意。 “浮黎,你把承影拿来给我,我给它擦一擦。”江岄抬头对浮黎道。 烛光映照着他纯粹无暇的脸,恍若一个不太真实的梦。 浮黎眼底一沉,氤氲着莫名的雾气,愣怔了一下,才从腰间取下了承影交到江岄手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淡漠疏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因何而忧神。 窗外,天色阴沉。 金砖玉瓦的皇宫正殿,凤栖梧躺在铺着狐裘的龙椅上,闭合的双眼缓缓睁开,妖异美艳的眸子一片冰冷的残忍,就在这一瞬,无数道寒芒朝着他的面颊袭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森寒杀气。 他分文不动,缓缓开口道:“何必呢?徒劳而已。”声音中透着讥讽与透骨的冷意。 一道金光罩在他的周身,刹那间隐寒犹如地狱而来的死亡之气被层层覆盖而后滚起更强的灵焰,向着一个的方向反扑回去。 只听闷哼一声,远远抛过来一具粉衣女尸,随之一切归于平静。 在旁警戒的侍卫拿着刀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查看,面色一白,露出惊恐的神色,怔怔地不能言语。 凤栖梧面上闪过一丝厌烦,他最不喜懦弱胆怯之人,依他所言,他的九州士兵个个都是雄狮,生来无惧生死。 打了个哈欠,眼睛眯起妖娆的弧度,凤栖梧缓缓站起身,冷声道:“杀。”他的眼底容不得怕死的废物。 两名暗卫瞬间现身,捂住侍卫来不及出口的求饶,将人拖了下去,刀剑割破肌肉的声音与血腥味从不远处传来,凤栖梧难得露出了一丝惬意的笑。 他缓步走上前,待看清地上的死人是谁时,面上有几分阴沉,低垂着眼睫,有些嫌弃的看着清泠鸢的尸体。 他蹲下身,伸手戳了戳死尸僵硬的脸,:“真不好意思,朕也觉得你该死。” 而后他站起来转过身,吩咐道:“处理掉扔去神殿门口,然后把丞相抓过来,要活的。” 清泠鸢的尸体很快被人抬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穿着不太合身的官服,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 正殿里,寂静无声,凤栖梧靠坐在新制的龙椅上,一手支着下颌,居高临下的看着李耀。 李耀跪下恭谨地行了个大礼,不待凤栖梧应声便直接站起身来,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站的笔直,不卑不亢。 上来一名随从,手中拿着一封密函,交到李耀手上。 李耀没有半刻犹豫,接过来当着凤栖梧的面便直接打开了,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些看不懂的字,李耀额角抽了抽,习惯性的隐忍了下来。 他合上密函,缓缓抬起头,对凤栖梧直言不讳道:“凤帝,臣就在这,有事直说吧,何必写密函刁难臣。” 凤栖梧一愣,眼眸眯起危险的弧度:“你居然敢直视朕,还敢这样同朕讲话,看来是朕对你太宽容了。” 李耀正色道:“快说!” 凤栖梧暴怒不已,气的摔了手中的茶杯:“朕要杀了你!” 李耀看了凤栖梧一眼,掉头就走。 凤栖梧喝道:“滚回来!” 李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回身,背对着凤栖梧。 凤栖梧烦扰的攥了攥拳头,强压下胸腔中克制不住的杀意,支着额道:“你找个理由混进神殿,在那人身上取些随身之物回来。” 李耀缓缓转过身,沉默片刻,道:“凤帝觉得臣能有什么理由混进去?” 凤栖梧暴喝一声:“少跟朕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李耀眼眸一沉,语气染上几分薄怒,也开始不客气起来:“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状态,没有我,谁都能杀了你。” 这一刻,他瘦小的身体似乎透露出一股凌驾一切的高高在上。 凤栖梧闻言面色陡然发白,眸中狂风卷起骤雨,杀意藏都藏不住,可他们二人都知道,眼下他确实拿李耀没有办法。 李耀冷笑了一声:“我会帮你,但我希望你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即刻离去。 他走后,血腥如潮水一般涌出,凤栖梧手拿着刀见人就砍,鲜血溅的正殿四处都是,尸体一具具被抬下去,新的泄愤品又一拨一拨送上来,凤栖梧眼中溢满血色,手起刀落,似乎不疲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杀了多少生灵,他停了下来,身形踉踉跄跄有些站不稳,撑着刀歪歪倒倒的坐回龙上,抹了一把脸,吐出一口浊气,鼻尖嗅着腥甜的血味,嗜杀的恶魔终于满意的眯了眯眼,笑了出来。 —— 卞南刚给尾犺换了药,从石室中出来,便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水系灵识正在涣散,白光点点,极为微弱,想必主人已经死去多时。 顺着灵识搜寻过去来到前院,一眼便看到神殿大门口前躺着一个血人,五官被人用利器刮花看不清模样,身段倒还算妖娆,凭此还能看出来是个女子。 她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周身灵光外泄,似一株血莲,静静绽开。 卞南一眼便认出这是极渊的水星君,清泠鸢。 面无表情的盯了盯,抬手并指一弹,地上的尸体飞身而起,不知被送到了哪里。 低下头打量了一番,见一身清华洁净的青衣未被沾染血污,他的脸色好了几分,转身走回神殿。 江岄正在房间里调息神魂,浮黎在一旁处理公务,听到敲门声,江岄平息灵力,应了一声“进来。” 卞南和华胥两个人应声推开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同样的青衣金冠,见江岄盘膝坐在床榻上,两人便围了上去。 江岄笑道:“怎么来我这了?可是又觉得无聊了?” 华胥道:“不是不是,我来是有正事的。” 说完从衣襟处左翻右翻,终于将那颗血珠掏了出来,本想直接塞进江岄手里,在浮黎冰冷的视线下,堪堪收回了手,只递到江岄面前。 他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直笑:“上神,今日卞南告诉我,我才知道这珠子是上神拿来救我的,我就赶紧过来还给上神。” “多谢上神救命之恩。” 江岄愣了愣,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日神魂被前身之神控制时,将他放置了部分残魂的血珠给了华胥,便接过来,温和的笑了笑:“无事。” “谢我倒不必了,若早知道我的一点血就能让你醒过来,我肯定不会让你睡那么久。” 华胥一怔,大惊失色,脸上有些苍白,吞了吞口水,道:“这么说这珠子是上神的神血凝成的?” 江岄点了点头,对华胥温声道:“是啊,我的血能解你身上的寒毒。” 卞南诧异的看了浮黎一眼,见那人冰冷淡漠的面上亦是闪过一丝茫然,便疑惑道:“原来是这样,可六界之中从未听说过有人的血能解寒毒的,上神可是天生就是如此?还是食用过什么灵药?” 江岄一怔,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面上闪过一丝异样。 华胥忙道:“上神不想说就不说,卞南也就是随便问问。” 江岄顿时笑开了,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袖,负手而立道:“也没什么,我的血其实只是修复之力比旁人强一些,没什么稀奇的,倒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当年神族仇视我,用碎心凤凰给我下了好几种剧毒,虽不致死,却一日一日蚕食我的魂体,我守卫邀月,每日提防着神族偷袭,容不得半点差池,只好运转灵力不停地修补神魂,时间一长,身体各部便自然而然比别人修复的快一些,血液也因此有了修复之力。” 浮黎神色有些涩然,抬起头来凝视着江岄。 卞南面上亦是不忍。 华胥喃喃道:“那……上神当时疼不疼啊?” 江岄一愣:“还从没人问过我疼不疼,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不小心划了一个伤口然后愈合再撕开再愈合那种感觉吧。” 华胥愤恨道:“那该有多疼啊!那些上古神怎么如此狠毒!上神这么好的人!他们仇视你就罢了!我只当他们有眼无珠!居然还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简直恬不知耻,不配为神!” 江岄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只是先决条件,归墟一役,我被神族围剿差点丢了命,当年的乐胥上神,偷偷救了我,同我换了一半的血,乐胥是食仙草长大的,他的血液与我的血液融合,凝成的血珠,才解了你的寒毒。” 浮黎精致如玉的眉眼闻言陡然色变,手中的笔掉落到地上,啪的一声响动。 江岄中断言语,疑惑地转过头,问道:“浮黎,怎么了?” 浮黎站起身来,面上阴沉至极。 卞南察言观色,皱着眉头盯了半刻,心中有些郁闷,却还是赶紧拉着华胥行过礼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虽然他真的很想江岄说完这个故事,浮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乐胥必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在江岄忘记的过去里。 幽冥的前身,便是乐胥仙府,他只以为乐胥是一个洞天福地,却不曾想,竟还有乐胥上神这样一个上古神存在,他很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可眼下不走,浮黎对他的杀意恐怕更深。 浮黎走到江岄面前,死死地盯着江岄沉声问道:“归墟,为何不同我求救?” 感受到浮黎语气中的愠怒,江岄心中一悸,迟疑了片刻,道:“我们那时关系那么差,简直到了势同水火,相看生厌的地步,你没来跟他们一起来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让你救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 浮黎恨声道:“所以你就从来不与我提及这些事?” 江岄偏了偏头:“这些事不都过去了吗?有什么好提的,而且,我被神族排挤围剿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吗?” 浮黎涩然:“可我不知道,你竟因此险些殒身……” 江岄烦躁地摆了摆手,实在不知道浮黎在生气什么,那些事他根本不想提,今日也是他脑子抽了,才同卞南华胥说起这些。 撇了撇嘴有些无所谓道:“笑话!我那时候刚刚出世不久,能有多强?再说了就算我再厉害,也抵不过那么多神族一齐上来打我啊。” 江岄恨恨道:“哪一次围剿我不是死里逃生,每次都以为会死,为了邀月又不能死,来来回回我都麻木了,所以到了最后才没有丝毫生念的祭了东皇钟,哪想到居然还能回来。” 浮黎的手指隐隐绕上了一团黑气,他阴郁的面上隐忍不已,似乎在强压着眸中情绪。 寂静良久,等不到浮黎任何动静,江岄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语气有些不妥,长吁了一口气,握住浮黎的手腕,温声歉意道:“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发脾气的,别生我的气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说好不好?” 浮黎一双眼眸中尽是清凉与哀默,隐隐藏着一丝悔恨,江岄是这样温柔的人,明明是他不知晓江岄那些痛苦的过往,江岄却还同他道歉,让他不要生气。 他哪里有资格生气? 迟迟等不到回应,江岄继续道:“好了浮黎,别跟我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浮黎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一向冷漠无情的心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后怕不已,当年东皇钟前眼睁睁看着江岄魂飞魄散的绝望再度卷土而来。 一次便已让他陷入疯魔无法承受。 再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了。 江岄会一直好好的,呆在他的身边。 为此,他会杀了所有仇视江岄的人。 包括身负君王正气的凤栖梧。 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他! 哀凉的眸子褪去冷意,透出惊慌恐惧的神情,浮黎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些什么,一张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江岄一瞬间心跳似乎停止了,伸手猛地抱住浮黎,颤抖着掏出白瓷瓶,倒了灵药喂到浮黎口中,全身的灵气暴涨,扶着浮黎坐在榻上,抓住他的手腕为他输灵。 “到底怎么了——” 浮黎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俊雅的容颜苍白如纸,看着江岄满脸的担忧,轻声道:“关于乐胥,你记得多少?” 江岄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道:“就记得一点。” 浮黎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继续追问道:“一点是多少?” 江岄眉间拧了拧:“一点就是只记得他救了我,然后我答应了他三个条件,是什么我忘了,好了,别再说这些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吐血了?难道你身上的魔气反噬了?” 浮黎合上了眼,没有回答江岄的疑问,只喃喃道:“无妨、无妨。” 不知是说给江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六十七章 花名绝骨 石室、冰床、一盏昏黄的烛火。 推开趴在身上的人,躺着发了一会愣,粗喘了几口气,卞南慢吞吞的爬起来。 捡起地上凌乱撕碎的衣衫丢在一边,静静地站着,目光空洞。 半响,他倒坐回冰床上,垂下头,无力地抚了抚额,抄起毯子随意围住身体,一言不发的用锁链捆住尾犺的双手双脚。 在这过程中,尾犺只是安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任由他铐上沉重的枷锁。 他们之间,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卞南眼睫颤了颤,声音似初化的雪水般清冽:“关于乐胥,你知道多少?” 对于卞南突然的发问,尾犺没有表现出诧异,看着卞南眉眼间化不开的忧愁,神情略微沉寂,轻声道:“幽冥的前身,曾经神族万年难遇的修炼圣地。” “那你可知,神族曾有一位乐胥上神?” 尾犺皱了皱眉头,眼底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不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与你无关。” 尾犺微微一怔,眸中透出墨一般的黑,有些哀求道:“你又在筹谋些什么?难道还不肯放弃吗?……就当我求你……收手吧……再查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尾犺,你那时千方百计接近我,不就是为了那个秘密?帝君弄死我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不如死个明白。” 尾犺痛苦的摇了摇头:“如果你构不成威胁,帝君说不定会手下留情。” “他会手下留情?这话说出来,你信吗?” “……” 卞南侧过身强忍着不去看尾犺苍白的脸,淡漠道:“你原本是想直接杀了我的吧?为什么等到我灵力全失之后又不肯动手了?” 尾犺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卞南,面若皎月,清华无双,当真应了他的名号,清水神君,果真冷漠无情。 “我已爱你甚如己身,怎么可能杀你……”狭小的空间里。这一句低沉的叹息冷寂如铁,透出浓浓的心上与悲哀。 卞南简直要大笑出声,可他嘴角一扯,怎么也弯不起弧度,他从不是失礼的人,却张口就是冰冷的嘲讽。 “爱我?你居然有脸提爱这个字,毁了我的飞升,害我历经十世苦劫,打断我的双腿,伤害我的挚友,到了现在,你居然还敢说爱我?” 尾犺眼中满是痛色:“是,我爱你,哪怕我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 有些事他一个人承受就好,不必再拖累卞南同他一起煎熬,卞南已经千疮百孔了。 他舍不得。 卞南闻言目光一沉,盯了盯那盏摇曳的烛火,刻意忽略心中的酸涩感,菲薄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容有些苍白,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而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仿佛没有听到尾犺情深沉重的话语,刹那失神道:“我从一个人那里,偷走了一件珍宝,心中内疚自责,却又舍不得还他,即便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很大,我也心甘情愿。” 尾犺有些踌躇,不知卞南所言何物,苦涩的神情还未消退,妖艳的眉眼耷拉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想要的,不都唾手可得?为何要用偷?” 卞南的眼神瞬间黯淡,唇角浮现出一抹清冷痛楚的笑,喃喃道:“谁知道呢……” 说完这句,卞南慢慢站起。 尾犺被锁链困住,眼睁睁看着他走出石室,慢慢消失在视野里,他走后不久,烛火燃尽,最后的一丝光亮也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尾犺不知为何,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他究竟要如何,才能救得了他的卞南。 —— 浮黎闭关出来时,推开房门抬眼望去,绝尘的眸中闪过淡淡的诧异之色,江岄正同华胥举杯相对。 桌上摆了几盘精致的点心,江岄一身雪白的锦衣,腿敲在桌上,一只手端着他的白玉茶杯,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酥糖,口中塞得慢慢的,腮帮不停地鼓动,眼睛眯成细长的弧度,看起来极为高兴。 而华胥坐在他对面,拿着酒坛,边吃边饮,江岄明明不喜酒气,却笑开了,什么也没说。 许是因为他推门的动作太轻,二人并没发觉他已出关,依然有说有笑。 浮黎慢慢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看不清情绪。 两人察觉到强大的灵压,齐齐转过头,江岄站起身,将口中的食物快速吞下去,灌了一口茶,来到浮黎身边。 紧张道:“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吗?” 浮黎抬起头,目光却盯着华胥,如刀似剑,面无表情道:“不必忧心,我没事。” 华胥被吓白了脸,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帝君的眼神怎么这么吓人。 江岄松了口气,拉着浮黎坐下,想问些什么,又住了口。 浮黎既不想告诉他,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只是他身上的魔气与日俱增,不能再拖了。 想着,他面带喜色对浮黎道:“过了年关,我们去一趟归墟把。” 浮黎问道:“作何?” 江岄摇了摇华胥的酒壶,挑了挑眉道:“还不是为了你,你闭关这几天我让华胥帮我翻了好多医书,终于找到了能压制你体内魔气的方法,我真是高兴坏了,居然忍下了这么臭的酒气。” “归墟有一种黑色的花,名曰绝骨,就长在神族的白骨之上,靠吸食亡灵成长,一旦成妖便为苍生浩劫,可若是在它将成未成之际除去它的灵根,将花叶磨成粉,再以极渊的星泉水送服,却又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浮黎闻言怔了怔,目光有些悠远,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冷如冰封:“不必。” 江岄面色一变,眼中有些不解:“什么?” “不去。”平淡无波。 江岄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不去?你给我个理由。” 他和华胥这几日废寝忘食,好不容易找到了办法,浮黎却不领情,不免有些委屈。 叮的一声清响,浮黎腰间的承影突然闪起凌厉的剑芒,朝着华胥飞去。 华胥来不及躲避,面上煞白,瞬间失语,瞳孔猛地放大,白光在眼前一闪,脑袋一痛。 江岄亦是被吓了一跳,急忙出手,金色琴弦绞住了承影的剑气。 “浮黎?!”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对华胥发难?就因为他要询个理由?还是体内的魔气失控了? 浮黎神色一怔,被江岄的惊叫召回了几分理智,挺拔的身躯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孱弱来,退后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眸中黑雾缭绕,面容有些透明。 “抱歉……” 江岄顾不得查看华胥如何,索性他及时挡住了浮黎那一剑,华胥没有分毫差池。 余怒未消,却还是靠近浮黎几分,尽量温和道:“你都失控了,还不肯压制魔气吗?万一下次不小心伤了我怎么办?”言语中满是担忧。 浮黎抬指一点,一道蓝光罩住在一旁捂着头哀嚎的华胥,将其送走。 而后他涩声道:“我不会伤你。” “你所说的绝骨,已经不存在了,不必去归墟。” 这下轮到江岄僵住了:“怎么会……归墟已是上古神族丧身之地,有多少怨气聚结,那里的结界亦是我亲手设下的,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得去。” 浮黎眸中的雾气已散去大半,又恢复了一片清冷淡漠,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江岄疑惑不解的脸,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无人施用,它的存在与用途是如何记载下来的?” 江岄心中划过一抹慌乱,并不是很难思索,不过片刻,脑中便逐渐清明起来。 是他…… 如他所言,能进入归墟只有江岄自己,所以是江岄在归墟的死地发现了那朵长在白骨堆上的绝骨,并且,使用了。 然后再通过他的嘴叙述,被人记录在药典里 猛地扬起头:“我用绝骨……救了谁?” 浮黎眸中再次阴云翻滚,半响才一字一字回道:“一个本就该死之人。” 眉头蹙了一下,不知为何,江岄听到浮黎这样说,心中隐隐有些不虞,但他甩了甩头,将情绪一股脑抛却,伸出手指指腹压了压眉心,无奈道:“又是这恼人的失忆。” 而后他放下手,正色道:“无论如何,还是去看一看,万一又长出一朵呢?要真没有,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江岄……”浮黎伸出手拉住江岄。 江岄心一软,眉眼舒展开来:“下次不许再对那些孩子动手了,你一剑下去他们哪还有命。” 浮黎轻声道:“你很在意华胥?” 江岄偏了偏头,回道:“不该在意吗?他们都对我很好啊,不只是华胥,玄光广陵乌云珠卞南,凡是善待我之人,我都会记着。” 浮黎的手臂颤的很紧,语气中有些许失落:“那我呢?也同他们一样?” 江岄一怔,浮黎这是?吃醋了? 想到这一点,他嘴角弯起,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怎么会,你是我的道侣,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自然跟他们不一样。” 浮黎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长长的睫毛扇了扇,面上染上几分不自然,眼角拖着隐隐的红迹,毫无预兆的低头吻了下来。 唇上一软,江岄瞪大了眼睛。 这青天白日的,神殿的正厅又没个遮挡,万一被人看到了,有伤风化不说,他堂堂瑶光剑神被浮黎按着亲,他这张脸还往哪搁。 想到这点,他是又恼又羞,用足力气推开浮黎紧抱的手臂,堪堪离开几分,他偏过头道:“行了啊,等会被人看见了,我面皮薄。” 第六十八章 度过年关 幽冥幻境。 夜神所居的小村落被一场暴雨袭击,窗外青灰的薄雾下,山川重叠,水天相接,本是秀丽至极的景色,却望之心生寒意,空气中弥散的泥土味沉重的令人窒息。 夜神站在屋檐之下,接过魔兵抬上来的布包,面色有些凝重。 “人族来的?” 身着银甲的魔兵恭敬道:“不知。守夜的小卒只说看到天空划来一道金光,然后这具裹着白布的尸体就砸到城门外了。” “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吧。”夜神淡淡一笑,额角暴涨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掂了掂手上的布包,面色黑的滴出墨来:“我这又不是义庄!把死人送我这里干什么,都有毛病吧一个个!” “都在人间快活,惹出来一堆烂摊子来丢给我,我特么这一把年纪了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啊?!” 骂过之后,入手沉重,低下头目光沉沉的看着手中的布包,心内叹息了一声,不知这极渊的水星君是哪里触了逆鳞了,大好的年华啊,就这么没了。 听说还是六界佳名在外的美人呢,想着想着便要伸手去掀布包,猛然手一僵。 缩回手对着空气抽了自己一巴掌。 “呸呸呸,媳妇儿,我一时鬼迷心窍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媳妇儿才是最美的,媳妇儿你可别生气啊,媳妇我好想你……” 自言自语了一阵,夜神收拾了一下心情,大步走进屋内,将布包轻轻放到地上,临窗远眺,零星的飘雨沾湿了他的长发与衣袍。 双眸中带着淡淡迷茫,帝君的救命之恩太重,他无以为报,只能装作不知情的模样,置身事外。 天将亮未亮,一点残星散落天际,明灭难查。 一抹白衣缓缓推开房门走出来,许是睡意还未散尽,未走几步,他便迎面撞上了卞南,急急拉住卞南的手臂,随之一声脆响,铜盆哐当落地,泼了两人一身水。 “上神没事吧?”卞南惊慌道。 好在水温并不烫,江岄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浮黎还未起,莫要弄出动静。” 卞南呆呆地盯了盯江岄面上狡黠的神情,轻轻应道:“好。” 江岄长袖一挥,散去了两人衣衫上的水气,微微展颜一笑:“你怎么起这么早?” 卞南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华胥昨夜不知为何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地说胡话,我放心不下,就在旁边照顾着。” 江岄一怔,眉间轻锁,心想华胥莫不是被浮黎那一剑伤着了?可他明明挡住了剑芒啊,难道是被灵气灼伤了神识? “上神又为何早起?是有事要出去吗?” 江岄思绪一停,温笑道:“今日不是要过年吗,我想着再去买些东西。” 卞南目光一沉,顿声道:“上神不用去了,人族如今几近凋零,暴乱四起,人人自危,哪还有心思出门,就是遍寻九州,也不会有店家或者摊贩做生意的。” “也是……”江岄揉了揉眉心,言语中染上了几分忧愁“凤栖梧当真就一点都不管了?” “那位凤帝向来不管百姓死活。” 江岄撇撇嘴,无语道:“也是难为天道选出这么个人皇了,真是万里挑一。” “上神呢?” “嗯?” “上神也不管吗?” 江岄心间有些疑惑,顿了顿,而好整以暇的对卞南道:“这事,我该管吗?” 卞南面上闪过茫然讶然的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江岄:“上神一向心善,连幽冥的残魂都不愿杀死……”言语未尽。 江岄轻笑了一声,掀起衣摆坐到石凳上,开口道:“你是想说,我连人族残魂都能救,为何又能眼睁睁看着活人惨死,是吗?” 卞南低下头拱手道:“小神不敢。” 江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想救他们,而是真的无能为力,我同凤栖梧本就结怨已久,他就是个疯子,我要保护什么,他就要毁灭什么,邀月是,青丘亦是,如果我真的出手救人族,一来浮黎父神的上神誓约应验,这些人族的命格被破,要是让我逆天改命救一人乃至百人我绝不会推辞,可要救九州万民,这不是我能承担得了的。” “二来我只要出手救了谁,凤栖梧就会盯上他,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永远留在人族的领地庇护他们,你想想,等我离开之后,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他们会被打上判族的烙印,受尽酷刑,永世不得翻身。” 卞南闻言,一双淡若琉璃的眼眸退去疑色,只剩下泓水潺潺,他压低声音,有些愧疚道:“上神考虑周到,是小神冒犯了。” 江岄温声道:“无妨,你也是出于善心。” 空气中飘来清冽的茶香,只听卞南一句恭谨至极的拜礼,江岄猛地被人带进一个温暖的胸膛,才意识到身上是冷的。 面上一热,江岄有些尴尬的推了推浮黎,耳语道:“行了啊,有人在呢。” “啊——”突然一声惨叫,惊得枯枝上的积雪层层坠落。 江岄无语的敲了一下脑门,行了,这下大家都别睡了。 华胥重重的摔在江岄面前,头上的金冠歪的不成样子,黑发散乱,衣衫也磨破了几个口子,可怜兮兮的扬起脸,欲哭无泪道:“呜呜呜…拜见上神…帝君……呜呜呜……” 卞南面色一紧,扶起华胥问道:“小心些,没摔坏吧?” 又是嘭的一声巨响,伴随一声暴戾的怒喝。 “华胥你个混账东西,一大早的鬼嚎什么,敢扰本上神的清梦,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玄光骂骂咧咧的一脚踹开房门,裹着外衫怒意冲冲的走了过来。 绕过江岄浮黎,一双凤目凌厉的瞪着华胥,像要活吞了他似的。 华胥吓得一惊,又委屈又害怕,腿一软又摔在地上,疼的五官皱缩在一起,泪珠子终于一颗接一颗的滚了下来。 “哭哭哭,哭个屁,本上神还没动手呢,急什么,有你哭的时候。”玄光一见他那窝囊样,更是怒极,抄起袖子就要上手。 卞南长臂一伸,挡在华胥面前,面无表情道:“玄光上神,今日可是年关,莫要扫了上神同帝君的兴致。” 玄光闻言眼眸瞪了瞪,身体不自觉的绷紧了,不用他转身,便能想象道他那位凛凛不可犯的兄长正用何等冰冷的目光盯着他。 乌云珠从神殿的正门走进来,背上背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枪,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一进门见院子里站满了人,神色顿时怔住。 看着面上含笑,温润如玉的江岄,手心用灵抹去了枪的血色,她希望她的神明永远远离这些污秽。 “上神,今天我们都要做些什么啊?”疼痛稍缓,华胥抹了抹眼泪,撒娇一般凑到江岄身边,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江岄不动声色的退离几寸,生怕浮黎一个没忍住,再次出手伤人。 他捋了捋额前的须发,乐呵呵的笑道:“都来了啊,今天过年,神殿之前也都打点好了,我们找个福地放灯祈福吧。” 华胥惊喜道:“好啊好啊,就去上神的绝迹怎么样,那里有好多漂亮的花。” 闻言卞南、江岄神色均是一僵,扯了扯华胥道:“不可。” 江岄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之前我都是在那里过的,还是换个新鲜的地方吧。” 前些日子他们几个才在那打过架,还是别去了吧,触景生情可不好。 玄光烦躁的啧了啧嘴:“那就回天宫,那么多仙府圣地随便挑了一个,哪都行。” 乌云珠面色一黑:“不去!” 江岄摇了摇头,提醒玄光道:“乌云珠虽是神身,但终年被魔气浸染,天宫灵气太过纯净,她承受不住。” 玄光挑了挑眉,嚣张的看着乌云珠讥笑道:“哟~那不正好,你这邪魔就别去了,省的折了上神的福气。” 长枪一震:“你是想死?!” 玄光亦是不肯退让,不可一世道:“怎么?咱俩比划比划?” 浮黎眸中寒光一闪,正声道:“极渊星池。” 玄光目光一沉,乌云珠面上一喜。 卞南不动声色的撇了撇眼前这几人,怕是除了帝君浮黎,都还不清楚清泠鸢已死的事。 江岄闭了闭眼,眉头直跳,低声警告道:“都别给我乱出注意了,才同极渊结怨,死了那么多星灵,人家没来找我们麻烦都要沾沾自喜了,何必不知好歹舞到别人面前。” 玄光卡壳一下,恨声道:“你你你……你居然说帝君不知好歹。” 江岄眼睛一瞪,没什么威慑,转头拉着浮黎的衣袖哈哈道:“浮黎,我不是说你不知好歹,我说他们呢。” 浮黎清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圆日当空,浪费了一上午的功夫,几个人站在江岄房门口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不肯想让。 最后江岄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烦的不行,拍案定音,时间不够,哪都别去了,就在神殿随便过过吧,这些混蛋玩意儿。 飘雪落在湖面,极浅极浅的晕开小小的涟漪,青灰的湖水尽头,薄雾朦胧,看不真切,水墨丹青画里,一只船化开水波而来,晕染成最浓重的一笔。 江岄坐在床头,听着船舱里华胥与卞南饮酒谈天,浮黎撑着一把素净的伞,站在他的身侧。 玄光与乌云珠的剑芒在天空飞速划过,两人正打的尽兴,所到之处,电闪雷鸣。 如此好的人与景,江岄却看不见,心头有些揪揪的寂寥,也罢,放什么灯呢,左右他已经瞎了。 在绝迹的三年,每每到了这时候,他都会想起邀月那些往事,那些人淳朴美好的笑脸。 吐出胸口闷闷的浊气,江岄道:“浮黎,我真的拼进全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可我救不了他们,亦不能同生共死……” 浮黎怔了怔,须臾,轻声道:“我知。” “我心中有愧,即便身死魂消也亦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可归。” 声音有些苦涩凄凉,江岄压抑住面上痛苦的悲伤,感到心头窒息。 “神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上天既不肯让我死,待我重归神位,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以人身回来。” 浮黎手指紧了紧,黑瞳瞬间沉黯,目光投向远方,淡淡道:“好,我会帮你。” 江岄甩了甩头,转悲为喜,噗笑一声道:“那我先谢谢你了。你看我这矫情的,简直受不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开心点~” 灵气在胸腔里胡搅冲撞,随口丢了句“好冷啊”,江岄便拉着浮黎蹬蹬瞪几步回到船舱。 华胥猛地抬起头,将口中的酒水吞下,惊喜道:“上神你气消啦?” 江岄挑了挑眉:“你怎么就看出来我生气了?我才不跟你们这些小辈一般见识呢。” 华胥委屈道:“那我们去找点好吃的好吗,上神说要过人间的年关,我都期盼了好久呢,都怪玄光上神,非要惹乌姑娘,害得我灯也放不了了,还要饿着。” 江岄忽然笑了:“行了,你这小馋猫,浮黎早就命广陵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我们过去,马上到了。” 第六十九章 新的伤口 下了船,又上了一辆马车,兜兜转转不知几时,进了一个幻境。 与人间的凋零寂寥不同,这里很热闹,到处都是摊贩,叫卖声不断,华胥远远看到糖人和油饼就两眼放光,拉着卞南就冲过去了。 江岄耳边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明知道是假的,却也能感受到热闹与欢喜,方才的阴郁的烦闷渐渐消散,心情放松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心下有些悸动,转过身对浮黎道:“浮黎,谢谢你。” 还从未有人对他这么好。 浮黎眸光清亮,面含暖色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江岄一袭素衣雪裳,清绝如画,随意循着香气在一处店家落脚,坐下来,对身边人道:“这里什么都有吗?” 浮黎坐下来,淡淡瞥了一眼江岄,点点头道:“嗯。” 江岄抿了抿唇,随即对着大厅温声道:“六碗素水饺,先上两碗,有劳。” 半盏茶的功夫,一个伙计打扮的人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过来,还没走到近前,只觉眼前蓝光一闪,手中的碗碟已稳稳地落到桌上。 浮黎面无表情的推了一碗送到江岄跟前,道:“下去吧。” “是。”来人低下头拱了拱手,余光瞥了一眼江岄。 江岄听着声音感觉有些异样,眉宇间沉凝了一下,又不知哪里不对劲,只轻轻甩了甩头。 浮黎立时伸出手,探了探江岄的手腕,问道:“怎么了?” 灵气如一丝沁凉的风,从灵脉缓缓而上,在江岄心头拂过,他笑了笑,面上一软,说不出的飘逸清华,道:“没事没事,许是今日起的太早,有些倦怠罢了。” 说着他缓缓抽回手,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碗,凑近闻了一下,赞叹道:“好香。” 江岄连汤带水全数吃完,放下碗筷,浮黎只抿了一口汤水,便面无表情的推到了一边。 等了其余几人匆匆赶来,乌云珠与卞南盛了江岄的好意,却没有动筷,玄光只尝了一口,便推给了旁边狼吞虎咽的华胥。 华胥从碗中抬起脸,嘴上油汪汪的,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玄光,见他把碗推过来,立时笑颜如花,脆声道了句谢,便又埋头大快朵颐。 玄光似是被这笑晃了眼睛,耳朵一热,别过脸去,哼声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跟蠢猪没两样。” 卞南闻言眉间一沉,华胥倒没什么反应。 之后几人逛了一圈,便又去了一处山谷。 这里是仿照绝迹做的幻境,山峦起伏间,绿意葱翠,就连江岄的小茅屋都仿制的一模一样,却没有夕颜花,只有满山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争艳斗绝。 江岄已然满足,他喜欢这样清幽的地方,将整个身子倒在草地上,头枕着手臂,眉梢扬起,面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浮黎站在他的身侧,淡漠清冷之至,饶是幻境中的日光镀在他的身上,也不能融去半分冰霜,负手而立,影子拖在身后,像枷锁一般,盖住旁边那人。 卞南在两人身后眸光沉沉,薄唇微微紧抿了一分,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下棋者布局,落子无悔。 凭什么算计上神,置上神于死地之人,竟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与他并肩而立。 这两兄弟,真不愧是一个娘生的,都是心狠手辣、不仁不义之徒。 烟火早已布置好,江岄拿着坐等的工具,摸索着,开始制作孔明灯,原先在绝迹那三年,每到除夕,他都是独自一人,听着花妖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制灯放灯再将燃尽的残灯收回。 他坐在地上,白衣流泻,一边糊着灯,一边对浮黎道:“以往我都是自己题字的,如今我眼睛看不见了,只能麻烦你了。” 浮黎看着眼前低着头神情无比温柔的人,仿佛山河失色,一瞬间有些失神。 “好。”许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要题什么?” 江岄一怔,喃喃道:“往年都是为邀月祈福,今日不在绝迹,我也不知道该题什么了,不如顺你自己心意吧,寓意好些便可。” “好。” 幻境中的天空瞬间沉如墨色,依稀亮起璀璨的星光,漫天的烟火又将其掩盖,浮黎与江岄一起将灯放入夜空。 华胥正在草地上滚得开心,玄光在一旁阴阳怪气的捉弄他,卞南则站在一侧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日光散去的那一瞬间,三人均抬起头,面上的神情有惊喜、有诧异、有沉重。 乌云珠背着长枪,看起来依然严肃冷凝,她双手抱胸靠在一棵树干,目光始终死死钉在江岄身上,不移分毫,仿佛周遭的一切变化都入不了她的心。 灯上的字迹端正板刻,笔锋凌厉,不似游龙惊鸿之势,更显虔诚。 ——同归。 这两字,无人知晓浮黎是何用意。 静静站着,江岄感触颇深,只觉眼睛有些发涩,略有湿意,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叹了口气。 转过身对着乌云珠的方向道:“好了,玩也玩开心了也该做点正事了,除夕一过,明日你便回一趟幽冥,把清泠鸢给我带来。” 几人闻言面色均是一变,卞南眉间紧蹙,清泠鸢在幽冥?那日他明明将她的尸体……上神又是如何得知的? 玄光第一个奔上前,钳住乌云珠的手臂沉声道:“我说怎么最近总不见鸢儿,原来是落到你手上了,你把她怎么了?” 乌云珠美目一冷,哼声道:“横竖是个已死之人,我能将她如何?” “胡说什么?她要是死了,我就让你偿命。”玄光的声音更是阴狠。 “你可以试试!” 华胥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小声嘟囔着:“不是过节吗……怎么又吵起来了……” 江岄缓缓道:“人确实是死了,但不是乌云珠动的手,而且极渊的星君哪那么容易就魂飞魄散了,还有救。” 卞南瞥了浮黎一眼,见他面上也有些冷凝,看起来也并不清楚江岄知道此事,便开口问道:“上神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岄敲了敲额头,立即回道:“同你一道知晓的,她身上那么重的香味死在神殿门口,我怎么会察觉不到。” 浮黎掩在袖中的手猛地攥成拳,是凤栖梧! “上神,你别救她,等她活过来还不知道又要耍什么手段害你!上神可别心软啊!”华胥面露忧色道。 玄光更是怒不可遏:“有你什么事!你给我闭嘴!” 江岄闻言一愣,面色突然化开,对着华胥温声道:“你别担心,我不是心软,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她是有错,但罪不至死。我救她也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是为了神族,为了浮黎。” 玄光一身红衣,凤目微微眯起。 卞南眼中闪过一丝缥缈不甘,随即平静的闭上了眼睛,声音清淡如水的对着江岄道:“上神,你救不了水星君。” 江岄身形一顿,疑惑道:“为何?”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本想烂在肚子里,但事件中牵连之人乃我至交,且深受其害,水星君的命理本就是已死之人,有人逆天改命,夺了我至交的魂魄为她续命,而水星君此次胆大妄为、自食恶果,我原以为她一死,报应已成,恩怨便也了结了。” “上神若执意要救她,必定会再次伤害到华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华胥迷茫的看着卞南,半响,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脸,迟疑道:“我?” 玄光面上满是惊慌,眼中隐隐藏着愧意,怒喝一声道:“不想死的话!你就给我闭嘴!”腰侧的佩剑瞬间出鞘,攻势迅疾,没有章法。 乌云珠长枪一扫,不费吹灰之力的击退了玄光的剑芒。 卞南恨恨的瞪着卞南,撑着剑身直喘粗气,显然方才贸然出手,气息逆乱。 江岄心头闪过一丝诧异,指尖一动,守约剑柄的金色琴弦立时捆住玄光,而后对抚了抚额对卞南道:“你继续说。” 玄光被绑住,张口还要阻拦,浮黎眸光一沉,一道蓝色的光芒封住了他的嘴。 “上神未归时,水星君不知因何缘由竟擅闯绝迹,试图强行突破上古禁制,结果被反噬重伤,昏迷不醒,极渊的长老便想方设法从灵界请来了隐白上神,上神探过灵脉之后,摇头说水星君被禁制毁去了一魄,若要救她,要从灵界找到天定的水神继位者,割去他的一半神魂,炼成丹药让她服下,如此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直言作为医者,他救人应当不遗余力,可作为灵界的守护神,他断不可能让他灵界之人以命换命,更何况所需的献祭者乃是天定的水神,折了他的魂魄,便是违背天道,没人能担得起这份罪责。” 江岄越听心越沉,清泠鸢居然敢闯绝迹,那时的绝迹怨气滔天,连土壤都被侵蚀成裸露皲裂的岩峭,连浮黎都不能从那强大古老的禁止下全身而退,更何况是极渊一个灵力尚浅的星君?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去送死。 而她犯下的错误,却让华胥受了报应。 华胥颤巍巍,有些哭腔的道:“卞南你是骗我的对吧?你一定是骗我的,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卞南叹了一口气:“玄光上神同水星君早有婚约,缱绻情深,不顾隐白上神阻拦,打伤了上神,领着天兵便奔去灵界抓人,当时灵界尊崇剑道,修炼术法者甚少,独独修炼水系术法者更是寥寥无几。” 江岄沉声道:“所以玄光便盯上了你?” “没错,我那时灵力低微,也不知灵族那里得罪了神族的尊者,在神兵的围追堵截下,同门修士都接连被抓走,我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趁着夜色冒死逃出灵界,用酒食污秽掩去一身灵力,躲在人间一处荒山洞穴中,足足藏了几百年,实在熬不住,才又回到灵界。” 第七十章 罪无可恕 “我回到灵界时,三生石已经照出了华胥的面容,确定他就是天定的水神,他当时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刚降临于世不过三天,连疼痛都哭喊不出,就被人硬生生分割了一半神魂。” “上神可知,灵界尚未飞升的仙者魂魄根本没有实体,只能用针尖细的钩子在胸口心脉处掏进去一滴一滴取出心头血,直到血液中的神魂足够救人才可罢手,再从血液中将魂魄提取出来。” 江岄越听胸中怒气越是暴涨,眉间拧结。 卞南中规中矩的站在江岄面前,语气中并没有愤怒或者是责怪的意思,平淡的像在讲述一个故事。 “玄光上神如今张口一句废物一句蠢货骂的舒服,也不知是全然忘了华胥出世时灵界紫气升腾、蔓延万里的神迹,还是当真良心被狗吃了连一丝愧疚都不肯施舍。” “华胥曾是何等天资非凡,刚出世时灵脉便渊博如沧海,深不可测,乃是天定的东方帝神,云气五色,驾临大泽。” “可他现在又是什么景象?大泽又是什么景象?” 江岄听得心里发疼,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脚下一阵动荡,竟是玄光用元神强行突破了浮黎的禁制。 他的身体因为恼羞成怒而微微颤抖,一张脸长得通红,艳丽的眉眼有些狰狞,嘴唇亦是发紫。 他一个闪身掐住卞南的脖子,暴喝道:“你别在这妖言惑众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年那个孩子早就死了,本上神亲手扔进大泽海里看着他沉下去的!不可能还有活路!” “你看看他那废物模样!扶都扶不起来!连飞升上神的资质都不够,侥幸当上了水神已经是给神族蒙羞了,天定的帝神,他华胥也配?!” 江岄的双眼从未有过如此的空洞,他只能僵立在那里,浮黎就在他身边,可是他却没有什么感觉,而卞南那些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字字都像是在对他说的。 像是,他才是罪魁祸首一般。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明明华胥遭遇的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却下意识的就觉得是他的责任。 那股无端的怒意与悲哀卡在喉咙里,起起伏伏,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只能当自己是看不惯玄光如此漠视旁人生死,仗着权势作威作福,戕害一方帝神。 卞南被人扼住脖子,全然不管玄光恶毒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江岄面上茫然失措的神情,有些失望,疲惫的摇了摇头道:“水星君体内有华胥一魄,她的神魂已然破裂,上神若要救回她,必定还得将那一魄补齐。” 玄光的熊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恨声道:“那就补,就算当年那孩子真是华胥,取心头血他都没死,现在再取一魄也不会怎么样。” 华胥呆了呆,嘴唇微动,似是想要争辩些什么,可是他知道,往常他敢同玄光对着干不过是有几分恃宠而骄罢了,他喜欢玄光,自认为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总该在他心里有点分量,哪怕是几分之一,或是十几分之一。 可现在不同了,那些哀求或者佯装生气都无用了,都起不了作用了。 方才玄光还不肯承认他就是当年险些死在他手上的婴孩,现在听说能再取他一魄去救清泠鸢,立马就改了口。 即使如此,他又能如何?他也该看清事实了,像他这样的人,除了做出牺牲成全别人之外,恐怕永远又无法发出自己的光亮。 他只能站在一边,默默等待着别人决定他的命运,帝君是玄光上神的兄长,卞南想偏帮他也无能为力,他只能期盼着江岄能可怜可怜他,施舍他怜悯。 他不想救清泠鸢,真的不想救,凭什么?!凭什么他就非得牺牲奉献自己的魂魄,去救一个要伤害江岄的坏人! 想到这里,他又鼓起了一点勇气,道:“不,我不救她。” 玄光恶狠狠的转过头,突然看到华胥异常坚定发亮的眼睛,愣了愣,随即又狠下心咬牙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江岄面皮抽了抽,实在压不下胸中的怒气,两步冲到了玄光面前。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像要吃人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前方,猛地挥起一拳砸向了玄光的脸。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给老子滚!” 这是江岄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爆粗口,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怒意翻涌,直冲上头顶。 这不带灵力的一拳将玄光狠狠打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卞南和华胥已经看呆了,不敢吱声。 心底那把莫名的火越烧越旺,他讨厌极了玄光语气里对华胥的不屑,他从未觉得,这个几乎是他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竟也会这般的令他感到厌恶。 玄光狼狈的躺倒在地,鼻血横流,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看着江岄。 在那白衣胜雪中,映入眼帘的是他盛怒的脸,而自己的兄长,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侧,亦是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眼神极其冰冷,仿佛他是什么极其恶心令他面上蒙羞的东西。 _ 孤立无援。 玄光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扭曲抽动,强忍着那股几近泪意的委屈与愤怒,慢腾腾的坐起身来。 “你……你打……我……” 江岄闻言心脏发颤,仰起头,收起面上狰狞的神情,长吁了一口气,心情稍稍平复几分,又沉声道:“打你?按照瑶光从前的为人处世原则,你本是该死在守约剑下的!” 他不得不把话说重一些,因为玄光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神性,没有一丝对旁人的怜悯。 华胥闻言身形一颤,来不及细想,已经上前一步,急道:“上神!不要杀他!别杀他!” 卞南忙拉住他,看着他苍白的脸,已经不知在说什么好了,只得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轻声道:“上神不会。” 江岄听到华胥的话,亦是哭笑不得,都知道自己被人害成这样了,还能为刽子手求情的,估计也就只有华胥了。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了抚守约的剑柄。 侧过身问浮黎:“玄光犯下的事情,你是否知情?” 浮黎淡淡道:“不知。” “好。”江岄放下心来,“那你……” 未等江岄说完,浮黎便又沉下眼帘,正色道:“数罪并罚,生死不论。” 帝君浮黎向来秉持公正之心,铁面无私。 承影应声泛起清冷的寒光,映照在浮黎沉寂如夜色般的眼眸中,似洒下了一望无垠的月辉,亘古千年的冰雪自此飘落。 玄光呆呆地望着浮黎与江岄,怔了怔,而后气急败坏的扯着嗓门吼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就因为华胥那个废物?!!江岄你才跟他认识多长时间?!我眼巴巴的盼着你回来,你竟对我如此狠心!” 卞南缓缓开口道:“狠心?帝君同上神不过是要你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便要冠上狠心一词,玄光上神不妨想想自己对华胥所作所为,又该如何定论。” 玄光被怼的哑口无言,只能恨声道:“你!我当初怎么知道会是他!” 江岄简直失望至极,对着玄光拱了拱手,冷冷嘲讽道:“不仁不义、以权谋私之辈,吾之深恶痛疾,玄光上神吾高攀不起。” 昔年他受了神族多少折辱,简直罄竹难书,原以为他一死那些事情便一了百了,却不知在他逝去的那些年里,有人同他一样,命如草芥。 杀戮从未停止,恃强凌弱从未停止,饶是新生的神族,亦能为了私心,妄害他人。 如坠冰窟。 - 江岄这句话实在伤人至极。 玄光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浮黎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江岄。 华胥看到事情发展至此,怯懦的看了一眼玄光,见他脸色越来越黑,四肢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颤,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上神…算了吧……都过去了…没事的…我现在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为了我失了和气……” 卞南沉默的盯着他,不置一词。 瞬间,承影出鞘,向着玄光划出一道蓝色剑芒,剑气如虹,惊动四方。 一剑挥落,玄光的身影依然不见。 浮黎收剑回鞘,绝世的面容犹如几经雕琢打磨的白玉,淬着冷冷的光华,对着江岄道:“我不会姑息,定会给水神与东方大泽一个交代。” 江岄闻言,缓缓的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浮黎又道:“能否不迁怒于我?”语气隐隐藏着一丝委屈和讨饶。 江岄一怔,心在这一刻变得柔软起来,撇了撇额前的须发,挑眉道:“他干的破事,我犯得着跟你生气吗?他可真是气死我了,你说说明明从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你这般光风霁月,他怎么就长成了那幅德行……” 而后他又利落的转过身,走到华胥面上,站定之后,认真且严肃地对华胥道:“你是天定的一方帝神,是神族的司水神君,是大泽的领主,你肩上扛着责任,你的安危关系着大泽与鲛人族的兴衰,万万不可耽于情爱,亏欠自己,明白吗?” 华胥泣不成声,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上神!他都为了旁人要杀我了,我不会再那么傻了!” 江岄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对卞南道:“不愧是清水神君,果然心性淡泊如水,至纯至善,华胥所言不假。” 卞南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华胥闻言偏过头问道:“卞南,当年是你救了我吗?” 卞南叹了一口气道:“玄光上神将你扔进大泽的时候,我就躲在礁石后面,等他走了才跳进水里把你捞出来,送到隐白上神那里时你已经只剩半口气了,隐白上神回天乏术,心中愧疚难解,最后实在没办法强行用禁术将他的命借给了你,才保住了你的残魂不散。” 华胥惊道:“他把命借给了我,那他呢?!他还能活吗?!” 卞南沉痛不已,闭了闭眼,轻轻摇了摇头。 江岄心中哀叹。 那位隐白上神一定是觉得是因为他告诉了玄光救乌云珠的方法,才害了水神,他难辞其咎,又忧心天谴降罚于世,如他这般的一界尊神大多都是如此,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舍弃自己成全大义,实在令人敬佩。 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悲剧,起因却是玄光的一己之私,罪无可恕。 华胥愣了一瞬,猛的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往日里乌黑发亮的眼瞳里泛起凄凉苦涩来。 “我这种人,怎配上神以命相救。” 第七十一章 落子无悔 “你算什么东西!给本上神滚开!我要见我兄长!我要见帝君!快放本上神出去!” “玄光上神息怒,帝君以将上神之事交给小神处理,小神定会尽心尽力,还请上神放心。” 广陵站在禁制之外,态度恭谨谦卑至极,却半分没有妥协之意。 玄光眯了眯眼,冷哼道:“你在本上神面前还装模作样,有意思吗?我问你,清泠鸢是不是你杀的?” 广陵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一个劲的瞪着自己,便又立刻收回视线,拱了拱手道:“小神不敢,还请上神莫要拿这种罪名开玩笑,得罪了极渊,小神担待不起。”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兄长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 “有何见解?” 结界蓝色的光晕之外,印出一张清冷绝尘的男子面容,如深海夜色般沉寂的眼眸,似有碎雪飘落。 听到浮黎冰冷淡漠的声音,玄光猛地止住了言语,有些畏惧地抬起头来对上那人的双眼,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今日的浮黎跟往常有所不同,尤其是那双漆黑的像是能把光都吞噬掉的眼眸,不经意间,流露出嗜血的杀意。 仿佛,他这个弟弟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浮黎对玄光的反应视若无睹,慢条斯理的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摆了摆手,示意广陵退下。 居高临下的看着玄光。 “你觉得——我在谋划什么?” 他指尖动了动,禁制中的锁链瞬间绞紧,玄光只觉双腿一麻,踉跄着跪倒在地。 手腕脚踝被磨出斑斑血痕。 向来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这等苦的玄光霎时炸了毛,失了理智一般对浮黎吼道:“你谋划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向来心思深沉,说到底!当年我杀那个孩子你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早就知道他是江无忧的转世了对吧!所以你任由我害他杀他!如今阴差阳错被人抖出来了!你就想弃了我?!” 浮黎只是静静地站着,眉目清如远山,任凭玄光叫嚣。 不动声色的动了动眼睫:“是。” 他的声音很轻,却听的人背脊发凉。 玄光的面孔陡然煞白一片,他一直知晓自己这位兄长冷酷无情,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这些心狠手辣也会应验在他身上。 “你我二人,一母同胞,你当真要如此?” 浮黎看了他一眼:“不会伤及性命,只需让江岄放下介怀。” 玄光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安静了片刻,他道:“只要兄长帮我救回鸢儿,我愿意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浮黎淡然道:“她既已对你无意,又妄图加害江岄,为何要救?” 玄光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念及一起长大的情谊,她神魂里融了江无忧的一魄,这些年她心心念念剑神瑶光,却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感情。” “说到底,当初也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同她提起江岄的故事,她也不会好奇胆大到强闯绝迹。” 浮黎薄唇微抿,沉吟道:“如此,我会救他。” “提醒一句,若你在江岄面前多言,我不会留情。” —— 年岁太久,江无忧死去的模样早已记不清了,浮黎也从未正眼瞧过那个总是跟在江岄身侧的无名之辈。 只是惊讶于江岄为他的死而倾泻出的极致的情绪。 近乎绝望的伤痛。 仿佛这个人死了,世间万物便再也没有了意义一般,浮黎从未想过,会看到江岄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理智全失,几近疯魔,拼了命的浴血奋战,一路挥剑砍杀神族奔到江无忧身边。 他俯下身颤抖着抱起早已断了气的江无忧,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双目充血,目眦欲裂,嘴里不停地喃喃念叨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无忧,求求你……别丢下我……” “我错了……我再也不到处跑了……我答应你……我就呆在邀月……哪儿也不去……你回来好不好……” “我答应过乐胥的……要好好照顾你……保护你……求求你……求求你回来……我真的错了……” 浮黎当时站在远处,看着那人一贯高大挺拔的身躯一点一点崩塌,心无声地一颤。 如今想来,他那时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知道,他赢了这场只有他一人上心的博弈,可看着江岄痛苦的神情,他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 布局者,落子无悔。 极北的寒风中,琴川还在叮铃作响,江岄仰天长啸一声,轻轻放下江无忧,手执长剑,浑身的煞气与愤怒急需发泄,每出一剑,折损百人。 战局瞬间扭转,那些蝼蚁一般的邀约子民纷纷退下,只留一抹白衣身影。 真正的不死不休,哀嚎之声起伏不止。 那些原本执意要灭了邀月的神族被江岄的气势所迫,丢兵弃甲的乘着云便想跑,却被一根金色的细线捆住,动弹不得,狼狈至极。 浮黎不再作壁上观,再不出手,这些废物一样的神族估计会全数死在江岄的剑下。 那人在血泊之中,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而他飘然而落,不染纤尘。 江岄察觉到他的到来,猛地转过头,血红的双眼刹那间有些怔愣,而后五官扭曲起来,目眦尽裂,血流不止,他狰狞道:“是你!” “是你害我!” “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视你为知己!” “乐胥!忘川!邀月!无忧!这一桩桩一件件!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可笑你堂堂神族太子,竟连除去我这么一个邪神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 血色的风撕裂了琴川的悲鸣,江岄的身影由远而近,举着剑向浮黎劈来,一如往常他找上门逼着他切磋时的模样。 “我要杀了你!” 随着这一声吼,没有等到凌厉的剑锋,浮黎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江岄咳出一口鲜血,无力的倒在地上。 数月前的那一剑,穿胸而过,承影之力,不可能这么快恢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进行的很顺利。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江岄竟如此看重江无忧,似乎还因为他的死产生了恨意。 不知深浅。 他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江岄不是个合适的敌手。 无妨,不过是一点点偏差而已。 当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江岄醒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堂堂剑神,变得怕光怕血,像疯了一样跪在地上朝着北方磕头,头破血流也不肯停止,只要有人靠近他拦阻他必定会被他剑柄上的金色琴弦拧断脖子。 那琴弦来的诡异,他却没有深究,只顾着心里纷乱。 他从父神那取来了炎水玉,洗去了他的记忆,看着江岄从疯魔逐渐平静下来,最终变得无波无澜。 江岄终于清醒了,可他再也不会对他笑,那个天真明媚的少年彻底脱胎换骨,无爱无恨冰冷至极,到有了一点身为剑神的凌然与威势。 他面无表情的道了声谢,礼数周全,便头也不回的从浮黎身边离开,独自回到邀月,从此半步不离。 茶水煮了一遍又一遍,承影也擦拭好了,可他的神殿再也等不到江岄。 —— 忧神于华胥与玄光的恩怨纠葛,这一夜江岄睡得不算安稳,新年的开端如此,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兆头。 浮黎侧过脸看着眉间微蹙的江岄,眸光温柔而又复杂,又藏着酸涩与挣扎之意。 “我已悔过,不敢冒险你能原谅我……所以……别恨我,好吗?”声音极轻极浅。 第七十二章 扑朔迷离 三生石的禁制乃江岄亲手设下,整个九仙山白雪堆叠,终年不化,已有了成川之势,及至最顶峰,不知哪里来的云雾,肉眼之下,无一能见。 “到了。”卞南被雾障纠缠,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终于寻了一丝破绽。 他运起灵力往前一击,山顶霎时云消雾散,神光熠熠的三生石出现在他的眼前。 —— 最近这段日子,人间的杀戮与混乱愈演愈烈。从前相安无事之时,人族还未注意到人皇天性里的冷酷无情。可真到了这一步,凤栖梧连粉饰太平的意思都没有,只一味地血腥镇压,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 芸芸众生,无人能跳脱生老病死,跳脱轮回。 可神族应许的生死,却是不可更改,唯一一个被天道选出来能为人族撑腰说话的,如今做了甩手掌柜,抛弃了他的信徒。 一时之间,怨声载道。 - 是夜。 一朵黑莲裹着微弱灵气,散发出妖异的光,似真似幻,从浮黎的眉间缓缓晕开,将他清俊的眉眼映照出几分艳丽之感。 紧接着,身侧的江岄哼了一声,翻过身来,黑莲像是嗅到什么,瞬间无数的花瓣伸展着,向江岄的额间飞去,隐隐约约凝结成一个小小的黑蝶。 一路向下,划过瘦削的下颌,直直从颈间掠过,最终透进衣襟贴上江岄的前胸。 在江岄胸前探了探,便想侵入。 江岄胸口的银蝶印记霎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光芒之下,黑蝶瞬间消失无踪。 而在那一瞬间,一缕微弱的黑气,从白光的边缘逃出,急匆匆地从江岄闭合的眼睫侵入。 在睡梦中的江岄感到有些不适,眉头轻蹙,伸手揉了揉眼睛,而后翻身一把揽住了浮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睡熟了。 次日清晨,江岄抱着剑靠在石阶前的树上站了很久,一言不发,浮黎有要事回了天宫,似乎事态紧急,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一起床便离开了。 卞南已经消失很久了,自那日年关之后,他便再也没出现过,华胥因此担心了很久,生怕卞南又被尾犺给捉去了,可江岄知道,尾犺现被挖了妖丹锁在禁妖石室内,灵力全无,没有能力去作乱。 华胥坐在石桌旁,一副苦瓜脸,望了望抱着剑一脸沉思的江岄,又望了望雾蒙蒙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做抓耳挠腮状,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明明刚刚失恋,哦,倒也不算是失恋,顶多只能算是结束了一场单恋,还意外知晓了自己惨痛的生世过往,江岄却看他全然不上心,除了那晚爆发式的哭泣自责之后,再没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伤心来。 整天还是跟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一样,只顾着玩闹,属实心大,江岄轻轻摇了摇头,自愧不如。 华胥此时拿着佩剑,从树上削了一小节树枝下来,在雪地上东描西画,最终画了一只线条扭曲的猪头出来,又在上面写上了玄光的名字,而后他直起腰来,拍了拍手,呸的一声,朝着猪头吐了一口唾沫。 江岄听到这动静,眉头微跳,这剑跟了华胥也实在是憋屈,从无真正用武之地不说,还要用来削树枝。 唯一一次拿出来,是在幽冥,与红线虫作战之时,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把剑拔出来,华胥就先被伤了手臂然后直接被玄光拖回去了。 再次轻轻摇了摇头,江岄伸出手,枝条瞬间从华胥手中挣出,落到他的手上,他舞着枝条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华胥的头。 倒也不痛,华胥下意识地抱住头,小心翼翼地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道:“上神,干什么啊?” 江岄温声笑道:“你无聊的话,我们俩切磋一下如何?让我看看你修为有没有长进?” 华胥面色一僵,连忙摆着手后退几步道:“不不不,不不不,上神可别给我开玩笑了,真的会死人的……” “好吧。”江岄见他如此模样,只好焉了心思,挑了挑额前的须发,又道:“不如我们去找卞南如何?” 华胥闻言眼中一亮,惊喜道:“真的吗?上神真的愿意去找卞南?” 江岄从桌上顺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又脆又甜,不知道浮黎是从哪弄来的。 他啃着桃子,口齿囫囵不清道:“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正事。” “好啊,我这几天一直担心他呢,但是又不敢一个人去找,生怕万一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拖累了他。”华胥说着便急急忙忙的准备出门。 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江岄,面上有些为难:“可是帝君不在,上神同我一道外出,恐怕不妥。” 江岄心下好笑,挑眉道:“你这话意思是,他不在,我还不能出去了?” “不是不是,上神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帝君格外看重上神,万一上神外出遇到了什么危险,我怕帝君弄死我……” 江岄听他语气窘迫,温声笑了笑,道:“好了好了,就去找个人而已,人找到了就立刻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况且,我神力已恢复了九成,旁人尚且还奈何不了我什么。” 华胥小声嘟囔着:“可是上次出去就碰到了人皇和水星君……” “我护着你,你怕什么,浮黎只是严厉了些,其实他人特别好,你们也不用对他太过畏惧。” “……好吧……” 江岄边走边同华胥闲聊,面上挂着温和如风的笑意。 脚一踏出神殿的禁制,眉目瞬间一冷,面容沉寂。 “竟有人敢强行闯入九仙山禁地!” —— 九仙山的结界突然传来一声异动,极其微小,旁人难以察觉。 正在为帝君布星盘的广陵手指一动,瞬间传阵至三生石外,见到神情淡漠的卞南,面色微微凝滞。 直截了当道:“清水神君难道不知,九仙山乃神族禁地,没有帝君的指令,神族任何人等都不得踏入半步?” 卞南淡淡道:“与你无关。” 广陵嘴角一抿拱了拱手,语气十分恭谨谦和:“无意冒犯,我只是尽职,并非想与神君结怨,还请神君先行回去,待我向帝君请示之后,若帝君同意,我自会让神君进三生石。” “三生石的结界是瑶光剑神设的,连帝君都破不了,你有什么能力让我进去?” 广陵不紧不慢道:“这些神君该考虑的。” 卞南淡若幽兰的眸子微微抬起,一动不动地盯着广陵,半响勾起了一丝笑,突然转换了话题,道:“我知道你是谁。” 广陵闻言微微愣了愣,神色闪过一丝异样,又瞬间恢复自然,语气自然道:“不知神君所言何意。” “我没有时间同你在这耗,你若想救神尊,便放我进去。”卞南语气冰冷。 广陵猛地抬起头,瞳孔放大,满脸的惊异,他不敢直言,只得用传音入密道:“你所说的神尊,是指何人?” 卞南盯着他,道:“自开天辟地以来,能被敬为神尊者,难道还有第二人?” “你是谁?” “非你所想之人。” 满腔希冀瞬时消散殆尽,一时间,广陵心中五味杂陈。他还以为,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他终于等来了同伴。 可惜,又落空了。 朱雀、东篱、桑榆,卞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几乎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目光微微有些悠远。 神尊常年独居于北方一处雪山之巅,从不外出游历,只一人守着小小的茅屋,终日漫天的飞雪,仿佛是长在山上的一棵树,风雨不移。 明明强大到天道都得为他低头,在他存留不多的记忆中,神尊却只下界过三次。 三次皆是为了救人。 第一次,为救东篱,没了双眼。 第二次,想救东篱和朱雀却没能救成,愧疚至极险些滋生心魔。 最后一次,是为救人族,不惜代价,用他的神身撑开天地,以创世神尊的神魂,平息东皇钟的怒火,结束了第三次灭世。 神尊将他唤醒,陪伴他成长,收他为徒,引他修炼,助他成神,尽心尽力,毫无保留。 可神尊最后身死魂消,他却无力救他,也不能为他报仇。 心下满是悲凉。 “若要追忆,也不该是这时候!”卞南冷声道。 广陵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心情,严肃道:“你既然不是,又如何得知?又暗中谋划何事?” 卞南闻言低下头,眉目温淡些许,夹杂着一丝悲戚,更多的是坚定:“我恐怕是活不久了,所以我必须在死之前完成我的使命。” 广陵神色一凛:“此话何意?” “不能再多费口舌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必须速战速决。”说完便上前一步。 广陵拔出佩剑,直指前方,剑眉紧皱,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三生石,转过头对卞南道:“抱歉,我不能因为你这几句话就放你进去。” 卞南暗自咬了咬牙,他知晓广陵不会这么轻易对他消除戒心,但他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江岄一日一日地被蒙骗下去。 在最后的记忆里,江岄眼中的恨意掺着血水那般触目惊心,仅仅一次,便心智全失,几近疯魔。 他现在情丝还未归,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帝君再如何有本事,那人也是神尊,他的记忆能被封锁多久?若等他真的、真的再次付出信任之后,想起了曾经的一切。 江岄会如何? 他不敢去想。 正在对峙之时,一道金光飘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月牙的弧线,江岄一身白衣翩然而落,身姿颀长。 只身站在两人面前,眼睛眯起,淡淡开口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瑶池宴会 他虽怜爱这世间,却始终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 - 卞南千算万算,甚至以身犯险引江岄来到了九仙山,旁人尚且不能参透,他却深知,只需瑶光上神的一滴血,便能开启三生石的结界。 可江岄对于三生石十分抗拒,半刻也不愿多待,不作纠缠,便待着他走了。 当年浮黎虚情假意,明明报了欲除之而后快的决心,却不忍伤江岄分毫。 朝夕相伴,愈发暧昧不清,凡心大动。 因而不能堪破这最后一件上古神器的秘密。 卞南眯了眯眼,清淡如水的眸光染上迷蒙之色,映照着江岄温润如玉的容颜,久久才移开目光。 这一次,他既有幸勘破天机,便绝不会再让江岄陷入那时悲惨的境地。 - 江岄将卞南从九仙山带回来后便孤身一人急急赶往天宫,一路没有言语,陷入沉思。 他方才没有刻意去问卞南缘由,想着广陵看守九仙山,三生石又设有重重结界,无论卞南因何而去,只要大错未成,便不是他的职责。 他自认不是色厉内荏之人,既然守约在三生石外并没有对卞南发动攻击,便证明清水神君此人确实心思纯净,并无恶意。 卞南对他十分敬重,他若开口责问,便表明他对卞南有所怀疑,他并不想伤害卞南的自尊。 “天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一位粉衣仙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南天门人来人往,腾云御剑而来不知多少六界修士。 华胥今日这身青衣金冠倒是极为规整合礼,他远远从人间摇着扇子腾云而来,端的一副好姿态,一落地,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他手上拿着的是卞南借于他的染香扇,最适合在这种场合充面子,怀里揣着江岄的血灵珠,灵气瓢泊,看起来倒有几分四方帝神的模样。 “是啊,还没到时辰呢,也不知今日都有些什么好吃的。”一开口就破了功。 粉衣仙子在旁边站了许久,听他这么一说,噗笑出声,凑上前来搭话道:“这位是大泽的水神殿下吧,今日也是过来贺礼的?” 华胥以扇遮面,堪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退后几步,笑道:“正是,这位仙子可是花族之人?打扮的这般貌美,可是为瑶光上神来的?” 仙子面上羞红一片,眼睛一瞪,娇声道:“水神殿下说笑了,这不是遁神从幻境历劫出来了吗?东皇钟都给了面子响了,我等小仙备礼虽薄,却也是要来贺一贺的。” 华胥歪过头,墨发垂肩,促狭道:“说的倒确实像那么回事。” 眸子一转,笑道:“真不是为了瑶光上神?我同他交好,可以透露一点给你” 仙子拱了拱手,气呼呼道:“水神殿下!莫要再拿小仙开玩笑了,小仙还未给帝君拜礼,便先行一步了。” 华胥摇着扇子看着粉衣仙子离去的模样,撇了撇嘴:“怎么这么不禁逗啊,哼,一点意思都没有。” 天界这般钟灵毓秀之地,人都是比着长得,美人一个赛一个的水灵,他前些年被玄光提溜着到处胡玩的时候,也曾见过不少容颜倾世的仙者。 却没有哪一个,能像江岄这样,只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随意一个回眸足以令天地动容,仿佛天道所有的恩宠都给予他一人。 这样的人,本就值得被世间所有的人倾慕,若不是畏惧帝君,江岄身边早已人满为患。 浮黎坐在瑶池前方的玉台上,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低下头,眸光微沉。 芸芸众生,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的江岄。 —— 江岄指腹抚了抚面上的白绫,他虽不愿太多人知晓他眼盲之事,却也不屑于遮掩,身为上神,理应光明磊落。 终归,如今的神族也没有那么多对他居心叵测之人,不过是瞎了眼睛,掀不起波澜,若真有人敢笑话他,浮黎不会姑息。 卞南临时有事,未能同他一道入天宫,他便只好独自前往,只知晓是遁神银灵子飞升上神成功,东皇钟惊动,故而开设宴席,六界同庆。 神族许久未有新的上神飞升了,此次实在是大喜,江岄与有荣焉,心中也染上几分愉悦。 瑶池仙境已是宾客满堂,因江岄重生不久,又极少在天宫露面,大多仙人只惊讶于他的灵气与相貌,却未能认出他就是那位威震四海的剑神瑶光。 仙家敬酒的敬酒,客套的客套,有些仙子聚在一起一边看着江岄一边嘀嘀咕咕。 江岄耳边一片嘈杂混乱,有些无奈的掩去几分听力,直直的朝着瑶池而去。 到了入口处,却被看守的天兵拦了下来,问他索要请柬。 “那个……没有请柬不能赴宴吗?”江岄温声道。 天兵见他周身灵光熠熠,一看便知来头不小,便躬身行礼道:“尊客稍候片刻,小神这就去请示帝君。” 江岄微微一笑,拱手回礼:“有劳。” “瑶光上神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实在失礼。”不远处一位神君打扮的人拦在正要前去禀报的天兵,在一众仙俾簇拥下沉稳踏步而来。 闻声者抽了一口气,纷纷朝此处投来目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既而又纷纷俯首,朝着江岄行叩拜大礼,又私底下暗自打量着他,接头耳语。 “这就是那位荡平上古战场的剑神啊,果然天人之姿。” “是啊……不过,怎么蒙着白绫?” “莫不是患有眼疾?” “切莫胡言乱语!上神岂是我辈能妄议的?万一惹怒了上神,谁能担责!” 江岄微微皱了皱眉头,面上的柔光并未消散,虽不喜旁人闲言碎语,也不必真的放在心上。 只朝着正前方微微点头:“无碍,原是我不请自来,未同帝君言明。” 那位神君面上带着客套的笑意,极尽热络,伸出手挥开一条道路,躬身道:“上神请进,帝君已恭候多时。” 再不犹豫,江岄大步走了进去,闻及耳边一片寂静,察觉到无数更加热切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神识微微一怔,眉眼间染上了淡淡的轻愁,他向来不善应付这些。 天宫不比人间神殿,他还是谨慎守礼一些比较好,这样想着,江岄微微调整了身形,背挺得笔直。 有仙子欲领他上席,他摆了摆手,只随意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浮黎的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不移一瞬,见他一身清华,优雅温润,即便隐在人群之中,亦如泽世之珠,光芒四溢。 华胥一眼便瞥见了江岄的身影,惊喜的冲了过去,左看右看见他旁边没有空位,便合腿就地而坐,仰着头看着江岄傻笑。 江岄眉间一拧,问道:“你怎么坐地上?快去你的席上坐着啊。” 华胥却嘟着个嘴巴委屈道:“往年给我安排的位置都是在玄光上神附近的,我不想去。” 江岄面色一动:“你隶属玄光门下,理应与他同席。” 华胥低声抱怨道:“哼,我可不想看见他,他把我害成……” 话未说完,江岄修长的手指拨动筷子,从面前的瓷盘里夹起一块点心塞进华胥嘴里:“我应许你待在我身侧,但你要答应我,只许进食不许言语。” 他是要惩处玄光不错,但也不想被旁人知晓,毕竟是戕害神族的重罪,玄光是浮黎胞弟,做出此等行径,浮黎难辞其咎。 他私心里还是偏袒浮黎。 华胥口中鼓鼓囊囊嚼着甜腻腻的糖糕,眼睛亮的像星星一样,连委屈都顾不上了,撑着手从地上起来,挤到江岄旁边坐下,自顾自的开始不停地往嘴里送。 江岄让开了一点位置,失笑道:“真不知你为何这般喜爱甜食,跟个小孩子似的。” 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一旁侍候的仙子稍稍颔首:“你去忙吧,我素来喜静,不必管我。” 仙子闻言有些诧异,并未抬头,深鞠一躬道:“是。” 待人走后,江岄举起桌上的杯子,尝了一口,微微蹙眉,差点一口喷出来。 什么鬼玩意儿!怎么这么难喝?简直吐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如常,果然这天宫的东西他无福享受。 罢了,杯子都端起来了,还是都喝了吧,面色暗了暗,仰起修长的颈子便欲一饮而尽。 忽然,空中一道淡淡的灵力闪过,江岄手中的杯子光影交错,霎时,已见了底。 江岄朝着高位上偏了偏头,撞上浮黎极为清淡的神色。 “不必勉强。” 江岄面上一顿,朝着浮黎聚了聚杯子,示意多谢。 就在这时,银光乍现,一轮圆月高悬于顶,从皎皎月色中走出一人,身披银发,剑眉星目,负手从空中落下。 江岄放下手中的杯子,慢慢站起身来,面上的白绫随着这股灵风飘摇。 面前这位,应该就是新晋的遁神银灵子了。 银灵子落地,面对着江岄稍稍点头,便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 江岄一愣,没想到这位遁神竟然连招呼都同他打一声便直接走了。 华胥见江岄神色有意,吞下口中的食物,轻声道:“上神莫怪,这位遁神并非是对上神无礼,只因他天生不能言语。” 不能言语?江岄闻言眉间微蹙,也没说什么,弯身落座,半响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你同他相熟?” 华胥侧首:“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只知道神族有这么一个人,他挺孤僻的,从未听说过有谁同他交好,就连这次飞升,若非东皇钟昭示,估计也没几人能知晓。” 江岄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华胥道:“原来什么?” 江岄抿唇,轻笑道:“他并非天生不能言语,只是孤僻惯了,不喜与旁人结交罢了。” 华胥张了张嘴,口中的酥糖掉落了一块,呆愣道:“啊?可是神族的人都说他不能言语,上神怎么知道他不是个哑巴的?” 江岄伸手重重的敲了一下他的头:“位及上神者五感皆灵敏非常,你对他出言不逊,他是能听到的。” 华胥闻言转过头去,果然看见遁神静静地盯着他,一双紫色眼眸讳莫如深,似有暗光汇聚其中。 猛吸了一口气,华胥讪笑一下,后怕的移开视线,却撞上一道更可怕的视线。 帝君也在盯着他,目光冰冷淡漠,与往常无异,他却觉得背脊一凉。 第七十四章 篡改记忆 见华胥吓得面色发白的样子,银灵子慢慢收回视线,目光转而盯上了一旁正襟危坐的江岄,秀气的眉间一拧,修长的手指在桌下掐算起来。 仙雾弥散下,没人注意到,他紫色的眼眸闪过一丝亮光,眉心一朵血色的芍药缓缓绽开。 太仓山、毒日高悬、业火不尽、白衣染血、生死难测…… 银灵子指尖一颤,呆怔了一瞬,面上染上几分忧色,看着江岄的目光隐隐有些悲戚与怜悯。 如此凶煞的预兆…… 这位剑神,可真是命途多舛啊。 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可惜了~ 仔细盯了盯江岄风轻云淡的神色,片刻后,低下头,妖冶的唇微动,抿了一口茶水,而后再次盯了回去。 “遁神殿下,眼珠子收收吧。”华胥面色有些复杂,压低声音朝着对面结结巴巴道,“你再盯着瑶光上神看,帝君可要杀人了。” 在帝君与上神身边混日子久了,他也能看出几分道行了,帝君现在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是周身都压抑着怒意。 江岄连忙轻喝道:“华胥,不可妄言!” 银灵子眯了眯眼睛,瞟向华胥的方向,挑了挑修眉,嘴角一扯,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自然不会与将死之人计较。 还帝君杀人,说的什么话?帝君若能动他他早就不知死哪去了,怎么还有机会飞升上神。 眼神暗了暗,呵,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他只恨当年避世于外,目空一切,未能亲眼见证上古神族的陨落。 哦,他倒忘了他也曾是上古神族的一员,不该这般幸灾乐祸。 江岄掀起雪色衣摆,缓缓站起身,白衣翩翩,不染纤尘,走到银灵子面前,拱了拱手,礼数周到:“抱歉,今日乃上神飞升大喜之日,华胥方才出言不逊,若惹了上神不愈,瑶光愿意代他赔罪。” 银灵子抬眸,心中冷嗤,如此柔软宽和之人,身上戾气全无,确实难当剑神之任,在帝君与先帝君的手段下,能活到现在都要多谢天道庇护了。 也罢,这趟浑水他且淌一淌。 挑了挑眉头,转头对缩在旁边的华胥轻轻点头示意。 华胥伸长了脖子,凑到江岄面前,轻声道:“好了上神,没事了,我们回去吧,在这站着挡了光。” 回道位上之后,又嘟着嘴抱怨着:“你干嘛为我出头啊,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堂堂瑶光剑神跟他低声下气,也不怕旁人笑话你。” 江岄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旁人如何,与我无关。这样的场合,你也应当谨言慎行一些。” 华胥挠了挠头,撇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行了我会注意的。” —— 浅浅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华胥的声音突然消失,江岄微微蹙眉,双手撑着桌子站起,不必动用神识,便很快发现,他已不在瑶池仙境。 顿了顿身形,他开口道:“浮黎?”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若他真的从瑶池进了别人设下的幻境之中,估摸着,在浮黎的眼皮子底下,也就只有浮黎自己能做到。 对方却久久没有应答,江岄眉间一拧,腰间的守约夺势而出,白衣长剑,神色凛然。 “是谁?” 那人瞬间闪至他的面前,单手握住守约的剑身,挡下了江岄的一剑,薄唇寡淡道:“你的老仇人,灭杨。” 掌心被划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滴落到地上,瞬间被幻境中的迷雾稀释。 江岄心中大惊,连连后退几步,强行压下惊骇冷声道:“不可能,灭杨已经死了,我亲手杀的,你就算要达成目的,也不必借用已死之人的名号。” 灭杨敛眸,音调略微冷硬:“我不知你的记忆被篡改成什么鬼样,我是死了没错但不是你杀的,是有人,一石二鸟,把这些罪责嫁祸到你身上。” “什……什么?”江岄伸手往前一抓,却并无实感。 灭杨稍作停顿,道:“这幻境在帝君面前维持不了多久,这并不是见你的好时机,但是等不了了,江岄你记住,自此开始,东皇钟三次昭示之前,绝对不能回归神位,否则……” 江岄还未听全,一道强烈的蓝光闪过,浮黎已一剑劈碎了幻境,站在江岄面前,神色冰冷异常。 “你见了何人?!” 惊魂未定,江岄神识一震,猛地甩开浮黎钳制的手,胸前的银蝶印记像被烈火灼烧一般,烫的皮肤枯红。 浮黎神情一紧,立时席地而坐,开始为江岄传输灵力。 一片无际的黑暗中,浮黎探及到了江岄灵海深处压抑着的愤怒与悔恨,像是要冲破他的心脏,将血脉胀满爆裂,将他逼迫至死。 “我恨你!” 这是被炎水玉强行压制的灵识在奋起反击,宁可损伤神魂也要破除禁锢。 浮黎看着江岄的脸,眼中隐隐藏着痛色,闭了闭眸子,指尖灵光闪烁,划破手心,取出神血几笔划下一个阵法,往江岄面上推去。 霎时间,江岄面上的白绫飘落,似初雪乍晴,睁开了那双沉寂已久的黑瞳,无神且空洞。 浮黎涩声道:“你所恨何人?” “毁我故国,杀我挚友,累我至死之人。” “可否具体?” 江岄闻言面上突然开始变化,五官有些扭曲,似乎不愿极其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浮黎再次画下阵法,堪堪平息。 “可否具体?”他祈祷着能听到凤栖梧的名字,而非…… 江岄如黑潭般深邃的眼睛,流出了一滴泪,薄唇上下开口,嘶哑着吐出了两个字。 “浮黎。” …… 假的!全都是假的!江岄怎么会恨他呢! 浮黎几乎颤抖,他才答应要与他结道! 不! 不能这样! 江岄绝不能恢复记忆! - 浮黎一直觉得,高处不胜寒,他生来心性冷漠,即便他发觉自己待江岄与旁人不同,也没有出手制止父神对他的迫害。 当权者,本该如此,世事如棋,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只能怪江岄出世的时机不够好,挡了他们的道。 当年创世神尊齐齐陨落,六界一片散沙,百废待兴,父神力挽狂澜,带领众神建立天宫,振兴神族,屠魔灭妖,欲还世间太平安宁。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份初心就变了,神族已立于不败之地,权利越来越大,父神的疑心病亦愈渐加重。 这时琴川之畔,瑶光剑神横空出世,神力滔天,神位压于帝君之上,还格外轻狂不知收敛,立时成了父神眼中最值得利用的棋子,散播谣言挑起神族与江岄的对立,借他之手除去威胁,而后,再用邀月将他逼死。 而浮黎眼睁睁看着,助纣为虐。 真等到伤害已成,江岄身死,覆水难收,前世的记忆被心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强行唤醒时,他才知道,什么是悔与恨。 前世,江岄因他而死; 此生,江岄被他害死; 就算屠尽上古神族,杀光忘川恶鬼又如何,最该死的人是他! 江岄一直等着他,从未离开半步,陪伴他走过千万载的岁月,直至他与江岄背道而驰,生了旖旎之情,为了让江岄只看他一人,将旁人诛杀殆尽,江岄虽心痛自责,却始终没有责怪过他一句。 可就是这样一个宽容到连自己都能舍弃的人,现在竟能对他说“我恨你”三个字。 铺天盖地的愤怒与悔恨齐齐涌上心头,他知道,是他做错了,可是他不知道啊,他忘记了! 他那般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好不容易给了他机会,他却毁了。 三清永生永世不会懂情,七情六欲本就是他一手创造的,他从一开始就已将自己排除在外,无法回应。 而江岄,是他牺牲了创世神的神魂赐予的机缘,只为了结浮黎的执念。 他简直恨不得一剑杀了自己…… 浮黎眸色极深,似化不开的浓墨一般,目光凝在江岄身上,看他眉眼皆是漠然的冷意,拢紧十指,没有犹豫,从怀中取出了炎水玉。 对不起…… 抬眼,运灵将炎水玉置于江岄的眉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江岄光洁的面容,指尖微微缩了缩,有些退怯,可最终还是没有停手。 求你…… 别想起来…… 别恨我…… 第七十五章 无忧之死 假如这时候能有个信任的人来告诉江岄该怎么做就好了,他一直都是脑袋空空的状态,失去了太多的记忆,就连情感也不完整,终日沉浸在虚无的黑暗中,一面排斥着仇恨,一面又期待着,谁能来拉他一把。 他是相信浮黎的,可是他潜意识里却觉得,浮黎不是那个能把他从谷底救回来的人。 正躺在床上安歇的江岄突然一口鲜血喷出,吓得趴在榻边打盹的华胥猛地一弹,往后一仰摔了个大跟头,痛呼几声,揉着屁股挪到江岄跟前,挤眉弄眼道:“上神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吐血了?吓我一跳……” 江岄缓缓吸了一口气,从榻上起身,启唇温和道:“无碍,只是梦里馋虫犯了,不小心咬了舌头。” 不过是胡乱诌来的借口,虽是神魂,骤然吐血也并非小事,但江岄都快习惯了自己这副病弱的模样。 华胥摸了摸头,偷偷翻了个白眼,上神这是拿他当傻子骗呢? 他自然是不相信这番说辞的,却也不敢明言,只是奇怪那日瑶池赴宴究竟发生了何事,帝君负气离去,到现在也没来看望上神一回,上神又一连昏睡许久醒来就吐了血。 难不成是因为遁神殿下?可是遁神与这二人并无瓜葛啊。 江岄没有多余的心思揣测华胥心中所想,自顾自地调息灵气,好在即便他大不如前,灵力也依然深厚。 死而复生已是逆天改命,东皇钟能饶他不死,定是天道有所指示,他的命绝不是白给的,这样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不是办法。 “上神……”华胥见江岄呆坐在榻上紧闭双目,神情并无虞色,眼珠一转,便开口道,“凤栖梧那厮几次来天宫找事,都被人给冷嘲热讽一通之后打发回去了,一点情面都没留,还有仙子气不过泼他水呢,你都没看见他那倒霉样,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江岄眉目沉静:“没有旁人在,唤我江岄便可,凤栖梧乃是人族的统治者,神族理应以礼相待,不可因私情平添污水。” 华胥抿唇道:“……哼,还不是他给脸不要脸……” 江岄慢慢睁开眼,一双漆黑空洞的瞳仁凝视着华胥,温声道:“华胥,谨言慎行,可记好了?” 华胥立时闭嘴,明知江岄看不见,却也重重的点头,他本来也不想提凤栖梧那狗东西的事,只是看上神面色不好,才想找个话题逗上神开心的,只可惜好像起了反作用。 “华胥,你是大泽的水神,我又能护你几时?以后的路终归是要你一个人走的,要好好听话,知道吗?”江岄语重心长道。 华胥眉间一拧,脑袋一蒙,不知为何,突然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也是邀月的将军,我与神族交恶不能连累你和邀月,这条血路我一个人走就行了,你就在这守好我们的家乖乖等我回来,不许乱来,知道吗……”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相信我。” - “骗子……”华胥喃喃道。 江岄闻言神色一动:“华胥?” “啊?”华胥猛然回神,瞪大了眼睛盯着江岄,拔高音量叫了一声,“哦,抱歉上神,我刚刚走神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说上神是骗子的意思。” 江岄有些莫名其妙,呆愣数秒道:“浮黎在哪?” 华胥身子一挺,果然上神一醒就要问帝君的事,有些为难道:“帝君身在何处,我哪里能知道啊……” 江岄眼皮一跳,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抿唇沉思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也罢,我去一趟遁神那里有事同他商量,你不要跟着,乖乖等我,知道吗?” 华胥眉间又是一顿,眼神有些涣散,今日上神说的话为何总是让他觉得耳熟? - 忘川河畔,卞南一步一步走向神木,恰如他从灵界出世之时,目若琉璃,眉宇如画,一派潋滟之色站在妖异的彼岸花中。 “你确定要这样做?” 听到声音,卞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眼眸被花色映的鲜红,满目沉重。 “帝君早晚会动手不是吗?我还不如自行了断,也不能让我拿命守护之物,毁在他手上。” 广陵看着他疯狂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本就不是你的,你又何必执着?你从来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人,他的怜惜与偏爱也不会给你,你只是清水神君卞南。”这话太狠,对面那人立刻有了几分怒意。 卞南体内的妖丹不停冲击着灵脉,气息逆乱,心口处有丝丝抽疼:“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 广陵眼眸低敛:“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不会拦你,可你是否想过,这是他想要的吗?” 卞南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着神木的方向走去,喃喃道:“他想不想要,该由他来决定,你们没有资格剥夺他选择权利。” 琥珀色的眸中是抑制不住的苍凉。 他从来不后悔为了救华胥与他换血,只是没想到,会从神魂深处谈及到那段封存的记忆。 那是尘封的前世,乐胥仙府被魔气吞噬,一夜之间,尸横遍野,乐胥上神为度化怨灵耗尽一身神力,不幸殒身。是江岄,从尸体堆里找到了乐胥残存的灵识,用神力将其凝聚,带到忘川,打伤孟婆强行淌过河进入人族的轮回。 他睁眼所见的第一人便是江岄,他那时也喜着白衣,但总是带着血污,即便如此,也是高高在上的剑神,尊贵无双,这苍茫六界,四海八荒,皆逃不过他掌心的守约剑,剑芒所到之处,无人不惧。 他冠江姓,名无忧,是江岄希望他此生平安,无忧无虑,江岄说他是他唯一的亲人,永远的后盾,邀月是他们的家,江岄做的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保卫邀月。 江岄对无忧多加照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次江岄浴血从战场回来,他都站在邀月的城头等着,等他凯旋,为他备上酥糖。 江岄看起来那般淡然,洒脱,似乎无情无欲,无念无求,不同于被凡尘困顿的众生。 谁又能知晓,那位战无不胜,令人威风丧胆的邀月将军,其实最爱吃甜食,衣襟里总是偷偷藏着几颗酥糖,被雷劫劈的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才舍得在嘴里塞上两颗。 钦慕之意一旦开启便再无回转的余地,这样的瑶光剑神,无人能不倾心,他渴望能等到江岄看到他的那一天,即便他永生不会动情,但只要他能允许他在身边就好,哪怕只做城头高悬的一盏明灯,指引他回家。 漫长而孤独的等待,江无忧甘之如饴。 江岄待他与旁人极为不同,甚至称得上溺爱和纵容,亲自教他剑法,为他打通灵脉,带着他修炼,甚至想助他飞升神籍。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乐胥曾救了江岄一命,可江无忧并不知,他只以为自己是江岄无意救回来的一个人族婴孩,江岄养育他长大,待他亲厚,明明是出于愧疚与谢意,他却高兴地不能自持,抱着极其微小的希望期盼着江岄有一日能回应他的感情。 然而,这一切都在江岄将浮黎带回邀月的那日戛然而止。 江无忧从不知江岄也会对一个人露出那样的神情,他看着浮黎的眼神中总是带着赞许与欣赏,从他们的话语中,江无忧知道,这位乃是神族的太子殿下。 他们皆是光芒万丈,如高空圆日,可望而遥不可及之人,站在一起,天造地设,除了彼此再没有人能配站在另一人身侧。 江无忧梦寐以求想要与江岄并肩而立,却被另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实现了,明明是神族的太子,明明站在江岄的对立面,凭什么能得到江岄另眼相待! 他愤怒、嫉妒、心痛如绞,弄得自己混乱不堪,躲在角落里阴暗地看着他们日日相伴,简直像拿着刀一寸一寸的剜心。 他讨厌这个破坏他安稳生活的人,恨不得他死,江岄本来只对他一个人好的,说来可笑,在他小心翼翼的对江岄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之后,却没想到得到了江岄这样的答复。 “浮黎?他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他要是真同神族一道对付我,我还真没有把握能赢,但他是我的至交,我和他相识的早,我从出世开始就跟他打架,一直打到现在也没分出胜负。” “你放心,他跟其他神族不一样,人家是要即位神族帝君的,根本不屑那些小人,他不会伤害我们的,别担心了,无忧,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原来,江岄和浮黎认识的那么早,两人早已引为知己,江无忧再也说不出一句不满的话来,可每看到浮黎一次,他心中的恨意就加深一分,他甚至暗自揣测浮黎对江岄有谋害之心,也想过做些祸事栽赃给浮黎,让江岄对他失望,赶他走。 可笑的是,他因妒忌而滋生的想法竟然指向了事实,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真的想要害死江岄! 琴川之上的穿胸一剑,暗中布局的突袭,再将江岄引开,浮黎野心勃勃,步步为营。 终于,邀月只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民,暴露在神兵的铁蹄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瞬间将他们的家园夷为平地。 那一战,他怎么也等不到江岄,一把长枪迎面劈开,从他的头顶直劈到胸口,死相太惨了,还好江岄看不见,就算他不爱他,他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死了,江岄一定会难受的,他不愿意江岄难受。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从马上跌下,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不知眼前是谁,只拼着最后一口气,扯开了一抹笑。 “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