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凤狼斗》 第一章 公主出嫁 听说东胡西面大旱,几十里地都寻不到一处水源,我们一行人便中途更改了路线,从东胡东面进入,过其境去往北俅,不,现在应该改口说北齐,新君公羊氏横熙三年继位,次年便改了国号。 我们避开了大旱,避开了龟裂的土地和已经干涸的取水地,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会碰见狼,而且是成群结队的草原狼。 东胡东部大部分地区依然青草漫漫,初初踏上草原,领路的北齐将军孙登澜松了一口气,从这条路走会比原始路线快两个半月到达北齐国都雨鉴。 其实殿下没有责怪过孙将军的判断失误,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东胡会在公主出嫁这一年半国旱灾,孙将军对公主殿下早晚先请罪,再请安,口口声声说误了进国都的良辰,我知道,其实公主殿下根本不在意良辰不良辰,她心里挂念的是她生母陈氏。 我们离开良渚的前一晚她还托我去看看她母亲,她自然是不能亲自去了,要和亲的公主,绝对不能让人过了病气,即使这人是她母亲。 我去看陈美人的那晚,她身上起了无数脓包,就像小时候我在琅琊殿后面的池子里看见的癞蛤蟆,听说这种脓包会传染人。 太医用尽了方法,每晚都把新生的脓包切开,用干净的露水为她清洗伤口,但次日又会长出无数的脓包,我回去后不敢和公主殿下实说,只是说了她母亲尚在休息,我看了一眼便被掌事宫女带出。 回了母亲的寝宫我才把话拖出,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又仿若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良久地望向窗外的一棵松树,后来她说,“活不久了,又能怎么办呢?” 我那时候还小,听不出母亲的话外音,只觉得她眼里好像含了眼泪,她一回头我才知道自己看错了,母亲并没有为陈美人哭泣。 她也犯不着为陈美人难过,南魏七姬中,地位最低的就是我生母元氏,她吃的苦比这个陈美人多得多,但是她就从来没有叫喊过一声,哪像那个陈美人,刀子刚被太医烧好拿到她面前还没开始动刀子,她就叫的不像人样,喊着让陛下过来瞧瞧她。 陛下不来,她挥手就打碎了一对双色釉白胎长颈陶瓶,碎片落在我脚边,宫人以为吓着我了,其实我那惊讶的一瞬是心疼,心疼满地的瓷片,我母亲最喜欢收集白胎陶器,可惜南魏少白瓷,仅有的一些上供给皇室后,也被陛下给了大妃和其他几位受宠的美人良人。 我本来也应该跟着兄弟姐妹一起喊陛下为父王,但是大妃不许,我母亲是南魏西边一个小部族的贡女,和进贡过来的那些白瓷没什么两样,至少在他们眼里是。 母亲的地位低微也影响了我和哥哥,我十一岁才得到翁主的封号,而我的姐姐妹妹中,都是一出生就有了那些。 大妃的女儿三岁就封了静儒公主,这无可厚非,她本就是嫡公主,陈美人年轻时极其受宠,她的女孩生下来也是个美人坯子,陛下常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喂她吃饭,陈美人善于音律,三步内便可起舞,我母亲说陈美人一双玉足,足尖生花,后来陛下给陈美人的孩子取名问音,此音天上来,问人间哪得? 我以为,除去大公主,他最喜爱的便是这个问音的三公主。 毕竟,我们一同学习宫规的时日,顶瓶扶书,陛下看了一回就不许嬷嬷们再“虐待”三公主,三公主在七岁的时候也被陛下封为公主,亲自拟了封号,景律公主。 我和小七小九就在三公主旁边站在,同样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他从来不管不顾,只会用袖子盖住三公主的眼睛,唯独怕太阳烧了景律公主的明眸。 我母亲是陛下的第五个小妃,我在陛下的女儿中排名第五,我哥哥在皇子中排名第五,母亲有时候会笑,我们娘仨儿和五都杠上了。 景律公主一直都是最受宠的,谁也想不到陛下竟然会让她去北齐和亲,圣旨颁布的那一天,宫里的人无不惊讶。 北齐虽富庶,但离家数千里,嫁出去再想有生之年回来一趟,可就是没有门路的事了。 陈美人很巧合地在圣旨下来的后一天病倒了,准备出嫁的几个月里,景律公主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照顾她母亲。 我很喜欢景律公主,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陈美人病了后大妃立刻封锁了她的司如宫,其实,她不封锁也没有人去看望陈美人,历来蛮横霸道的娇人病倒,不知合了多少人的心意,只有我母亲,让我去偷偷看望她,我不喜欢陈美人,但是我喜欢景律公主,所以我很痛快的答应了母亲。 这只是个开始,母亲不止让我去看望她,后来还会让我捎带着许多枣泥丸子给陈美人,每一次都是景律公主收着,我想,陈美人还没有落魄到吃不起枣泥丸子的份上吧,可是母亲坚持要我送,就这样,我和景律慢慢开始说起话。 以前她是梧桐树梢的凤凰鸟,和我八竿子打不着,自从她母亲病了,她也不再是树梢上的神鸟,只能下了凡间和我一起玩。 景律会读很多诗,她可以和其他几个公主一起进尊德堂和修老先生学习,修老先生是陛下从前的老师。 后来陛下成了陛下,又下令让他教授皇子和公主的学业,我没有这个荣幸和她们一起,远远听着尊德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我整整一天都很难过。 母亲安慰我说,一种人有一种人的活法,可我就是难过,为什么我想要的别人毫不费力就能拿到,而我却连努力的机会也没有。 景律不受宠了,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开心,这样她以后就能和我一直玩,告诉母亲这话以后,母亲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鸣不止。 她说,我何时教过你幸灾乐祸!我想和她说,我没有幸灾乐祸,我只是,只是想和她一起斗草,打蛐蛐,纳凉,吃甜瓜。我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 母亲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首先教我的就是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以自己为榜样教我。 每一次我和她说的话,不论好的坏的,她都会放在心上,例如我说,我多想和景律公主她们一起去尊德堂啊,她会让哥哥在放课后早早回来,晚上教我今天上课学了什么,就这样我知道了南魏的百将,诸国的风情,贯穿几国之间的大江大河…… 陛下有时候会封功臣的孩子为翁主,这些功臣大多会给女儿寻找学师,从小教授诗文史籍,认字更是不在话下。 我一个陛下的孩子,认字竟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老师,幸好我哥哥很耐心,白天学的东西,晚上都会慢慢教授我,不然——不然我就读不懂宫外的话本子、异闻录、野艳集…… 哥哥说,我读书读得这样杂这样囫囵,迟早会吃了大亏,他没有告诉母亲我读的那些不像样的书,本来我是很感谢他的,但是他这样一说我,我就把嘴里的话都咽下去了。 陛下让景律公主挑喜媩,她挑了我,这在我意料之中,我得把她送到北齐再和剩下的陪亲队伍返回南魏。 陛下看了我几眼,似乎认不出我是谁,我十三岁了,可这南魏皇宫这样大,十三年里,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来见我母亲的次数也是极少。 南魏人信奉血统和上九乾神,原本的七国,大邹、后魏、北俅、离耳、伯虑、雕题、东胡,都是上九乾神的信徒,后来大邹灭后魏,几十年后离耳又生吞后魏建立南魏。 无论国灭与否,这些新国的君王始终看重七国的血统,即使他的后妃是亡国公主,只要她是前朝正儿八经的后裔,她就配得上任何姬妃的称号,反观其他小部落,哪怕在战场上为王室肝脑涂地,一句血统不纯,进贡的女子也只能成为小妃中的侧室,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尴尬境地。 我怕陛下认不出我,先自报家门说:“陛下多安,小女是元氏之女,骄,今年十……” 他出口打断,“罢了,罢了,你要她也随你,只是到了雨鉴万不可放肆,不可忘记你的身份。”他对景律公主说。 我也是他的女儿,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想听我说完。 “既要跟随公主,衫帽衣服皆要备好,路中坎坷,不可让公主受冻。”这话却是对我说。 我错了,本来以为景律已经和我一样,陛下不再宠爱她,来到他面前我才知道,他心里还是在乎这个女儿,我也是他的女儿,在他眼中,却只是个普通宫人。 我低着头把委屈给藏住,母亲在这样的宫中不知为我和哥哥吞了多少委屈,我不能给她丢脸,“是,小女明白。” 后来我从景律那里出来,听见景律和陛下说,骄儿是五翁主,陛下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总归不会说到我身上,他最是看不起我母亲的出身,我哥哥是男子,他说不定会抬起眼看一次,可我和母亲一样,只是女子,微不足道的女子。 第二章 公主出嫁2 景律公主出嫁在深夜,子时一刻的水篓升满,我们就从正宫门起轿,仪仗备立,行幕稳妥,四马架着硕大的轿尾。 出了宫门进了良渚城,街道上司兵沿路百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镀银的水桶,在轿头出现的前一刻纷纷退到一侧跪拜。 我就在红罗销金掌扇后面一排的车轿中,随同的还有两位喜媩,一位是奉庄王的嫡女琉璃翁主即墨缈,按照辈分我应该喊她一声堂姐,还有一位是左丞之女祝冬,皆是珠翠缠发,后面打着两条红绦子。 我偷偷掀开轿子后面的帘帷,看见我们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捧着八宝盂,左丞之女轻咳一声,我吓得立刻放开了掀帘的手。 即墨缈倒是安静,几个时辰里一直没有说过话,她手里捧着几盒时果和脯腊,墨绿色的领抹衬的这人肌白似玉。 走了一个时辰,大队八九百人行得极慢,一晚上没有休息,我的眼皮已经上下打架,再看祝小姐,她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正想打个哈欠,眼泪盈满眼眶。 泪眼婆娑里瞧见即墨缈,这个哈欠被即墨缈的正襟危坐生生打断,一个封王之女尚且如此守规矩,我摇摇头,不能给母亲和哥哥丢人,好歹也是个宫里出来的翁主。 不知什么时候,我再睁开眼睛,脑袋已经横在了即墨缈的肩膀上,她一动不动,眼睛依然通明。 我猜她应该是一直没有休息过,我已经醒了,可是羞愧忽然渗入脸颊,枕了人家一路,这算是什么呢,要想个办法从她肩膀上挪走。 我刚想伸个懒腰假装自己才醒,马车忽然一顿,我的头咚一声碰上了车壁,疼得我眼泪打转,“这是怎么了?” 她开口说:“已经出了良渚。” 手上盛满时果的盒子一直没有挪过位置,她保持这个动作行了一路,如此耐力,我不禁敬佩起这位琉璃翁主。 出了城,城外便是迎亲的北齐兵马,约莫千人,我见这阵仗实在是大,他们的箱箧捆在车上,车马前悬一银铃,行即有声,让来往路人早早避让,北齐和南魏连亲,我实在想不到有谁敢在路上阻拦。 雕题偏西,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伯虑和北齐有盟约,自然不会把手触到这里。 至于剩下的东胡,虽然与南魏局势紧张,但是提早定下了休战五年,这次联姻就在五年之内,若是他们轻举妄动,东胡就是同时招惹了五国中最强的两国,东胡人再蠢也断然不会截了道。 只是,我们算准了人事,独独没有预测到借道东胡,东胡会有大旱,这千百人的队伍有可能断了水。 我们更加没有想过,五国中确实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南魏和北齐联姻,可这群草原狼和人不同,它们根本不在乎这片土地上的权力更迭,王朝变化,它们无需看人的脸色行事,只听从自然的驱使,遵循胃腹的召唤。 对于危险的悄然来袭,我们都没有察觉,这片美丽的大草原吸引了风雨兼程的大部队所有目光,连孙将军也请侍女前去询问公主是否想暂停路程下车休憩。 景律应该是没有答应,因为我们的车马并没有停下,天色渐渐昏暗,这片草原是这样广阔以至于我认为它是没有尽头的绿色江河,草原的天一昏下来,冷风也随之来临。 即墨缈侧头看远方的山丘,那是一座黄色的小山丘,我正在疑惑,那座山丘怎么会不长青草,不一会儿答案就摆在了我眼前,那根本不是一座山丘,而是站在草原高地上的一群黄羊。 我们渐渐靠近,那群黄羊被银铃所激,忽然弹跳出去,疯了一样往更高的地势跑,祝小姐叹气,“这里的羊可真怕人,一听动静就全跑完了。” “它们聪明。”即墨缈说。 队伍继续向前,等我们走过黄羊所在的那片土地,背后的一片草原地势有些凹陷,孙将军对大家说道:“走有草的地方,没有青草覆盖之地,不要轻易踏入。” 地势不平,我被晃荡得头晕眼花,直想呕吐,祝小姐这次没等我掀开帘子,自己倒是先打开了帘子进风,她一路上吐了四五次,面色有些发黄。 我趁着她打开帘子也一同往草地上看,凹陷的草地里,一些若隐若现的灰白色石头看起来煞是有趣,我凑近一点,见那似乎不是石块,指着窗外问:“你们看那灰白色的是什么?” 祝冬说:“许是牧民吃剩下的桃酥。” 有点像,宫里的桃酥有一种就是这样的灰白色,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具体哪里却也说不上来。 即墨缈手里的盒子磕了一下摔在车座上,我见她脸色大变,“你也被马车晃得想吐?”我伸伸手,作势要和她换一个位置,让她受点儿风舒服片刻。 她握住盒子的指尖发白,“那似乎是狼粪。” 祝冬以为她大惊小怪,“这是草原,怎么可能没有狼?再说,就算是粪便,也有可能是鸟儿啊,羊啊,鹿啊……” 我把头伸出车马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慌张,前面的几驾马车,轮子上或多或少沾了一些灰白色的粪便,看起来应该是新鲜的粪便,这说明很可能这些动物还没有走远。 祝冬说的不对,她是大家小姐,没见过羊很正常,羊的粪便不是这样。 如果是鸟,那这些鸟必定是草原上的大鹰,我们没道理一只也没有发现,鸟儿飞在天上,只要抬头,总能看见几只,这也不是鹰鸟,即墨缈说的却很有可能,这是狼,而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后来清醒过来我回想这事,想到这群黄羊,才逐渐明白过来这些狼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我们,他们埋伏在草丛中为的是那群黄色精灵。但是那时候我来不及想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群狼聚集在这里,急忙走出马车推开驾车的马夫。 “翁主有何吩咐?” “快,快和孙将军说一声,可能有狼。” 马夫缩着脖子,草原上的风确实越来越凉,“翁主胡说什么呢,孙将军从这里走过数次,要是有狼,将军早就发现。” 他不信我的话,我回头和即墨缈对视,只见她眼里已经散去了恐惧,她好像早就知道马夫不会信我,也不抱任何希望有人会听我的话。 我才不管即墨缈此时在思考些什么,冲着那侍卫喊:“让我下去,我要见公主殿下。” 这马夫比我还凶,“没有公主的命令,谁也不许下车!” 我指着下面的草地说,“你看不见那么多粪便吗?如果是狼,我们还不做好防御准备,都会死在草原上。” 他轻飘飘地说,“这不劳翁主费心。” 我还要同他辩,即墨缈的手探出马车一把将我拉进车内,“不要再胡闹。” 第三章 公主出嫁3 “你不是也知道……”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她说。 “可以的,我们可以。” 她眸中的光忽然聚集,“来了。” “什么?”我问道。 很快我就明白,一场没有宣战的屠杀近在眼前。 透过马夫的肩膀,我看见了此生第一场噩梦,密密麻麻的狼,灰暗的天空点亮了他们莹绿色的眼睛。 马夫吓得从马上跌下去,我们这架马车的马步伐错乱,它也是受了惊,一边跑一边发抖,我扶着车壁都能感觉到它的惧怕,马儿脚下毫无章程,人们亦是如此。 我向前一步拉近马嚼子,轻轻拍着面前的大马想要让它镇定下来。 那么多双眼睛,细数一下,居然有几百双,草原上的狼一次出动就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我蹲在马车上,一只手控着缰绳,“即墨缈,你来。” 她抬眼看我,“你要我驾马,你去找公主?” 她真是聪明,很容易就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临走之时母亲再三叮嘱我,景律公主和亲事关两国几十年的安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尽力保护公主的安危,绝对不能让这次和亲失败。 “你能牵住马吗?”我看着她瘦弱的手掌。 “你不要走。”即墨缈忽然说。 她也害怕了吗?在这生死关头,我竟然想要发笑。 “我要去景律公主身边保护她。” 即墨缈从车厢里走出,“她身边有身经百战的孙将军,还有千百齐魏军,用不着你去送死。” “很快就没有千人了。”我看着狼群高耸如剑柄的尾巴说道。 不一会儿我们的送亲队伍和接亲队伍就在这些天生的猎手面前溃散,一旦大家开始逃就相当于给狼群一个进攻的信号。 我母亲出生的那个部落,人们和狼群作对,部落里的人说过面对狼群,但凡被它们看出有一丝怯懦都会被撕裂。人群开始逃散,屠杀就要拉开序幕。 领头的是一头前胸银白的狼王,我瞪着它,总感觉它也在瞪着我,它像是一头拉圆了的弓,随时有可能冲我们奔来。 我没看清是不是狼王先发起了攻击,狼群向我们涌来的时候,我忽然脑中一片空白,原来狼攻击人的时候并不会嗥叫,它们无声无息飞奔而来如同离弦之箭。 周围尽是哭喊求救,谁的哭声传入了我的耳中,就那样,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握住即墨缈的手,将缰绳强递给她,“架马离开这里!” “你要去找公主?” “是!”我坚定地说。 人群被狼群冲散,剩下的围在前方轿辇周围的人也不过七八百,我知道那是保护景律公主的圈子,我将要和他们在一起守护殿下的安危。 “即墨骄,你根本没有必要到她那里去,那么多人保护她,如果不能保住她,你去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我对陛下许下承诺,对我母亲许下承诺,甚至,连陈美人也请我好好保护她的景律公主,辜负一个承诺,我就辜负了他们所有人。” 她牵住我的手腕,“你要去送死,我陪你一起去。” 我忽然看不明白这个即墨缈,她明明刚才还反对我,转眼间就要和我一起去,“好,跟我走。” 祝冬颤颤巍巍地拉住即墨缈的衣衫,“你……你们……别别……别留我一个人……” 这个关头我还是忍不住笑,“你也去?” 她稳住声音,“誓……誓死保卫殿下。” 三个人确定了目标,我驾着马车往公主轿辇前赶去,这匹马似乎也被我稳下,没有一点露出恐惧。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只有几十步,公主轿辇前围着的士兵还有三四百人,第一场人狼大战已经被我们错过,大部分的狼吃饱了人卧倒在草地上歇息,几十头狼围住了人圈的南北西三面,东面正是将甲破裂的孙将军,他杀红了眼,狼群自动避开他。 人和狼都一动不动互相对峙,只有我们这匹马,平稳地向他们走来。 我挺直腰杆,一面暗示自己,这些和宫里养的狼狗没什么差别,不用害怕,有几匹狼慢慢走到我们的马车后面,悠闲地跟着我们走,我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渗出了冷汗。 “怎么办?”我轻声问马车后面的即墨缈。 我也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她一定有办法解决,但是她给了我一种信心,一种胆气。 她说,“停在这里。” 于是我们停在孙将军面前,他瞪大了眼睛,死活想不明白我们这三个喜媩有机会逃命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喜媩的马车比侍女的马车离公主远得多,但是侍女们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不愿意逃走的也已经被狼群撕扯成碎片祭了它们的五脏六腑。 人狼僵持不动。 我身后就是即墨缈和祝冬小姐,面前两步是孙将军,他胳膊被一头狼咬中,一个铜钱大的伤口正在淙淙流血,往前走几步就是轿子里的景律公主。 不知道她此时是害怕还是镇定,这群狼肆意放纵,残杀人类时咬破他们的脖颈,鲜血四处喷溅,连同景律公主皎白的帘窗也被染成鲜红色。 这一瞬,呼吸仿佛也凝滞。 第二次战斗是我身后的那几头狼发动的,车上一重,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扒住了我们的车马。 与此同时,一头狼妄想冲进孙将军带领的北齐军,那被紧紧护住的轿辇显而易见成了狼群想要的玩具,它们迫不及待想要冲进去撕咬玩耍。 地面上卧倒休息的狼纷纷站起,人和狼的数量对比完全反过来了,半个时辰前我们比它们多得多,一场屠杀饱餐后,他们死伤屈指可数,剩下的巨狼毛皮发亮养足了精神。 几百头狼同时向我们这个方向奔跃而来,我们三个赤手空拳铁定会成为他们的腹中餐。 当机立断,趁着那几头把住车尾的狼还没有把头转过来啃食我们,我对车上的她们喊道:“跑进圈子里!快!” 祝冬和即墨缈分别从我走右手边跳下车,那两头车后的狼转过来,狠狠地瞪着我,我看见他们的牙缝中还塞着宫人的衣角皮肉。 在她们跳下车跑进孙将军的圈子后,我也跟着跳下车,还没等我站起来,那两头狼忽然冲我扑来。 地上都是死去士兵的长枪长剑,我悄悄握住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剑,耳边热气一袭来,回身一个猛刺,准确地刺进了那头狼的喉咙里,它的鲜血喷了我一脸,另外一头狼呆滞地望着我,暂时停止了对我的攻击。 孙将军对我叫嚷道:“快过来!” 连滚带爬,我终于跑进了这个几百人的圈子里,手里的长剑还依然牢牢握住。 我登上车辕,即墨缈掀开帷帐接我,待看见我一脸鲜血,她先是愣了一瞬,很快扯住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马车里,公主躺在金银丝交织的锦绣垫子上,像是被吓昏了过去。 即墨缈给她把完脉也是如此说道,看来她只是惊吓过度,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景律公主没有受到伤害就好。 马车周围是狼群的低吼还有士兵们的拼杀声,这场人与狼的搏杀,我不知道何时结束,也不知道会以哪一方的胜利结束。 即墨缈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弯月匕首,利落地出鞘道:“当外面的男人都成为碎尸,我们将是最后一道屏障。” 祝冬没有说话,她看着我手上带血的长剑,又侧头一瞥即墨缈的匕首,温柔而果断地拔下头上一只金步摇。 勇气放在怯懦者身上只会愈发消亡,可要是放在无畏者身上,它会逐渐积沉,最后喷薄而出,我和即墨缈的勇敢带着这个娇气的小丫头一起迎接一场生死由天的搏斗。 母亲说过,草原上有天神腾格里,我祈祷这一次腾格里帮助我们活下去。 谁也没有说话,车内四个人,一个昏倒在地,另外三个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我们没有掀开帘帷,三个人都在等狼群进攻,我听见她们两人握住武器的手越收越紧,皮肤触碰到的空气里寒气越来越重。 四下的战斗忽然都停止了,我闭了眼,听见周围绕着一圈狼的呼吸声,巨大的草原动物身上携带的腥气逐渐逼近,在杀了那头狼后,我就对这种气味尤其敏感。 即墨缈也清楚那一刻终于来到了,她的眼中无悲无喜,我下巴上的冷汗滴下来,落到了握剑的虎口上,一时间冲散了鲜血颜色。 “我们被这群狼包围了。”祝冬说。连她都知道我们当下的处境。 “会死吗?”祝冬问,不知道在问即墨缈还是我,反正不会是在问已经没了气息的孙将军。 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时刻准备把扑上来的狼一剑割喉,根本没有精力回答她生死的答案。 “蒙丹非哈——” “赛尤——” “布底若离哎——” …… 一阵曲调高亢悠长的歌声传来,细碎的马蹄声离我们越来越近,连马儿吐气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我和即墨缈相互望了对方,眼中尽是惊喜,应是当地的牧民赶到了。 马蹄声踏踏,即墨缈道:“是一大群马背上的战士。” 我不知道她如何就能肯定他们是一群草原上的战士,但我愿意相信她的话。 第四章 公主出嫁4 “铮——铮——”青铜器皿敲击的声音回荡耳边,那群狼听见动静加上他们的歌声,集体退到远离人类的地方,即墨缈打开马车的帘子,我看见外面的狼已经奔逃回了草原高地。 我以为危险解除,正要下马和他们打个招呼向他们表示感谢,即墨缈喊道:“不要下去!” 她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已经被一头狼扑到在草地上。 它尖尖的耳朵如同即墨缈手里那把弯月匕首,我在狼的身子底下盯着它的尖耳朵想到了这个。 我认出了这头狼,它是那头狼的同伴,我杀了他的同伴,它要来报仇。 忽然,它低吼一声伏在我身上不动了,可我还没来得及杀了它,温热的鲜血慢慢流到我的手里,我放下手里的长剑,把这庞然大物从我身上移走。 这下,我彻底在狼血里洗了个澡,浑身的血腥气,头发梢答答的尽是血滴。 天太黑,我看不清马上那人,但我知道是他救了我,他的马冲我吐着热气。 我出了一身的汗,颤抖着,恐惧着,只差一点,这狼就咬断了我的脖子,它的舌头甚至已经从我脖子上扫过。 我忽然爆发一阵狂笑,止不住地笑,不知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傻了,还是战斗结束后的喜悦。 “你为什么笑?”那人问我。 “死里逃生,我还不能庆祝一下吗?”我笑出了眼泪。 即墨缈从车厢里跳下来,祝冬也跟着她一起下来,她们两个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也同她们长久的拥抱,这片不见边际的草原,让我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自由和空旷。 即墨缈和我一直在笑,祝冬却哭得不可开交,我身上的血沾了她们一身她们也没有放开我,我们是这场屠杀过后的幸存者。 等我们哭完笑完,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月光之下,我脸上的狼血已经凝固。 祝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壶水,展开她的手帕沾湿了给我擦脸,我坐在地上,满地混乱,到处是人的残肢和箱子里的衣服首饰。 祝冬让我不要乱动,按着我的头给我擦脸,我被她的手扣疼了,忍了大半天,等我不再颤抖,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眉间不平,原来是我被狼牙刮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母亲说野地里的东西有毒,不知道狼牙有没有毒。 即墨缈和那个领头的男人在交谈,听着听着,我的身体不知道怎么越来越重,终于倒在地上,祝冬叫我:“即墨骄,你快醒醒!” 我听见她的呼喊了,可是我起不来,像是被一种力量压住了胸膛,我只能倒在地上。 她又喊即墨缈,“你快过来啊,她快不行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感觉自己不行了,嗓子里咽了一团火,烧得我呼吸都发热,可手脚像是触碰到了冰块,又冷到极致,火和冰同时在我身上肆虐,我当时真的感觉自己快要魂归故里。 那人跳下马走过来,我听见他的声音忽而离得很近,他说:“要把她胳膊上的脏血挤出来,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 即墨缈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起来,祝冬在一边不停地念叨,“她不会死吧?她不会死吧?……”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祝冬姑娘确实很盼着我死。 即墨缈对祝冬说道:“殿下还在车上,你去守着她。” 草原终于清静了。 我还有知觉,这就意味着我要忍着剧痛让他把我的血挤出来,他蹲下说:“要尽快,她的热气散得很快。” 即墨缈轻轻嗯了一声,他们在我身上达成了共识。 他打开一个盖子,我嗅到那是酒的气味,这个人很粗蛮,直接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辛辣的酒水流进我口中,顺着我的喉咙往下。 我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后来,彻底没有了知觉,我猜应该是他那极烈的酒,草原上有马奶酒,母亲告诉我说马奶酒没有南魏的酒烈,可这酒一点不比南魏的酒差,我刚喝几口就醉倒了。 等我醒来,我躺在一张织满莲花的棕色壁毯上,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了下来,如果不是手臂上时有时无的疼痛,这些都会让我以为是一场匪夷所思的梦。 我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撑着地坐起来,靠在帐包的墙壁上。 等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进来,我又渴又饿只能爬起来去找人,却发现脚上的鞋子也没有了,于是就站在帐包门口等人过来。 一个方脸红腮的高大女子路过,我问道:“请问,这里是?” 她说了一大串后满含期待地等着我的回答,我嗓子发干,说:“您说的是南魏话吗?” 她看样子也没听懂我的话,我只好用北齐话再说一遍,她还是没有听懂。 我忽然想到这片草原属于东胡,他们应该都是东胡人,可是东胡有六个小部族,四个大部族,他们是哪一个部族呢? 东胡是五国里少有的没有统一语言的国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部落极多,另一方面是小部落居住零散,东胡人很难把他们集中在一起。 不过迄今为止,这些部落里能握住东胡大权的只有东胡人,失韦人和乌丸人,上一任东胡王就是乌丸人,而如今在位的是东胡雨师一族。 她向我摆摆手,麻利地牵着她的大狗走了。 那狗对我吐了下舌头,吓得我脚下无力,我想我是完全被那群恶狼吓跑了魂。 第五章 双凤之争 她们该不会趁着我受伤,都不管我各自大吃大喝去了吧?半口气堵在嗓子眼,我在这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们几个倒好。 这是什么鬼地方,一个字我都听不懂,人还长得又丑又高,脸上涂了厚重胭脂一样红,我翻个身,默默地在心里暗示我一点都不饿。 一个人影映在青幕墙壁上,后来派巴图告诉我那叫哈那墙,他们失韦草原上有很多帐包,裹着帐包的就是哈那墙,晚上人来人往,灯火映着人影都能在哈那墙上看得清楚。 我凭着轮廓认出了那是即墨缈,她头上的两条绦子坠着红色的珊瑚石。 祝冬也有,在我被狼咬破手臂的时候,她摘下了一条绦子给我暂时包住伤口,我迷糊中听到她的咒骂,说我真是不成事,谁都没被咬偏偏我被狼牙划出个长口子。 即墨缈推开帐包门进来,我闻到了肉的鲜香,不争气地咽了好几次唾沫。 她先是侧头瞄了一眼,我也半睁着眼看她,鬼使神差,互相偷看的两个人对视上了目光,一如大战狼群的那天。 她把刻着金鱼的铜盘放在一边,“起来吃点东西。”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冰冷的语气,是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即墨缈,她像一开始的模样,端正地坐在喜媩座位一动不动,手里恭敬地捧着时果干肉。 我慢慢坐起来,“你们都去哪里了?” 我承认,冷起来的即墨缈是很吓人的姑娘,话本子上我最喜欢两种姑娘,一种是眉眼生情,扶风弱柳的美人,还有一种是娇嗔可爱,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我同哥哥说我绝对就是第二种,哥哥不顾仪态合上书就朝我脑门子上一拍,“你和这几个词,边都不沾。”我悻悻地把书还给他,我对于有个不解风情的哥哥这回事,十分痛心,仅次于我不能去和修老先生学习周易。 即墨缈的生冷让我有一种回到了合宜殿,被哥哥抽问‘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这句奥妙所在,诸如此类的错觉,我晃晃脑袋把这些胡思乱想的思绪晃开。 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问道:“公主呢?” 她眉间起了波澜,“你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我的手使不上力气,她在一边看我割不动肉,接过盘子里的小刀,利落地把那一大块手把肉,片成十多片。 她的手腕子那样的细弱,用起刀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我毫不怀疑回到那一天她能独自杀了一头狼。 等我吃完了那一盘肉,她才慢慢说道:“公主殿下还没有醒来。” “怎么会这样?” 她只是吓得昏厥过去,我们检查之后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伤口,宫里的公主比我还胆子小,这么一吓居然就吓得一睡不醒。 即墨缈没有回答我,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是啊,送亲队伍在东胡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几个女子也不能让公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继续赶路,为今之计只能先返回南魏。 “什么时候出发?”我声音大了些问道。 即墨缈当即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不明她的慌张,“怎么回事?”支吾着问她说。 “嘘……” “到底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同她说。 “我们要偷偷离开,找机会。” 难不成救我们的人是一伙强盗,他们夺了公主的嫁妆还想杀人灭口,胆大包天,竟然敢和魏齐交恶。 我拍着她的手说道:“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说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料定他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即墨缈叹气,“他们知道我们的来路,当天晚上他们救人时就知道。” “啊?那他们还……” “同我们的身份没有关系。” “从何说?” “祝冬被当成人质押在一个帐包里。” “他们这样放肆!” “这些失韦人和东胡人不一样,他们倒是和我们那天见到的狼一样,是草原的主人,谁也不怕。” “不可能,既然在东胡的管辖之内,我们只要让东胡皇室知道这件事,他们定会送我们安然回到南魏。” “即墨骄,你认真听我说。” 我点点头,“好。” “我观察过,他们的图腾和东胡的图腾虽然相似,但略有不同,东胡人以狼为图腾,是孤狼入雪的图案,失韦人的图腾却是狼踏薪火。” 她稍微提点我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无论是南魏、北齐,还是远在西面荒地大漠的雕题和女子执掌朝野的伯虑,无一不是统一各个都城的图腾,失韦人敢如此做,就说明他们并不为东胡人所控。 “这片草原,东胡人绝对不可能出现?”我自问道。 “无论语言还是钱币,他们都和东胡有很明显的区别。”即墨缈补充道。 祝冬被扣押,那公主殿下的处境说不定也陷入了危险,“殿下在他们手里?” “是,昨晚他们带我们回来,我还可以前去侍候殿下,但是今天一早他们就换了一副脸色。” “为什么?”我慌了。 在这个陌生的草原,面对这么一群高大陌生的异族人,我总是忍不住把他们同那群高大的野狼联系在一起。 “我暂时还看不出他们的目的,可我知道,他们要的不是那些箱箧里的金银珠宝、奇珍异饰。” 即墨缈说那些人斩获一地的财宝,无论是捡拾的羊倌还是下夜的女子脸上都没有喜悦,他们对于这些似乎不甚在意。 真是个奇怪的民族,不为金钱所动,我暗暗想。 “会因为什么呢?我们和他们一定有某种矛盾,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改变了态度。” 即墨缈看看我,“可能是因为你。”她促狭一笑。 “我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昨晚博端格帮你放血,你还记得吗?” 原来那个人叫博端格,“记得。” “人家好心帮你,还给你喂了酒让你少受些痛楚,你昏睡着竟然还咬了他一口,真是狠,都咬出了血。”她取笑我说。 我惊得拉住她的胳膊,“真的是这样?因为我,得罪他们了?那我去给他道个歉。” 她笑得更厉害,“我逗你玩,看你小小一个人,胆子大起来都敢登天,就想看看你到底怕不怕。”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陛下宠爱的景律公主笑起来也没有她的姿色,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她的眉眼生得初开的红梅花一般傲冷,笑起来却温暖得冬天的冰粒子都化得消失无影。 第六章 双凤之争2 我同她老实说,“我怕,我怎么不怕呢!”耷拉眼皮继续说,“可是我更怕辜负我母亲的嘱托。” 她正要轻抚我的头发,外面有人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即墨缈收回手走了出去。 她们说了很久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母亲虽然教过我他们草原上的话,可是失韦人说的话和他们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即墨缈走进来,“我们要走一趟。” “去哪儿?” 她摇头说不知道,我刚吃完东西身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路上悄悄掀开胳膊上的衣服,伤口已经有些愈合之势,小孩子受伤多,愈合的也快,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更是如此。 领着我们的是一个部落里的高大男子,我算是总结出来了,他们这里的人吃牛肉,饮羊奶,加上天天在草原上骑马驰骋,一个个都长得十分高大。 莫说男子,连女子也是如此,南魏和北齐人都得甘拜下风,这样的民族打起仗来必能以一挡十。 我和即墨缈都不知前路如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离宫,先是碰上狼群了不说,现在又沦落在这种未经开化的部落,尚且不知能否看见明日的太阳,我当真欲哭无泪。 “这里的帐包规格不一,我见大帐包前还有巡守的人,这应该不是普通的小部族。”即墨缈和我说。 我循着她的话看去,果然在远处几个大帐包前看见了看守的人,来往巡视的人每隔半刻钟就会出现。 即墨缈是在告诉我,如果我们刚才在帐包里决定了逃亡,那现在就应该把那些愚不可及的念头抛弃,我们几个弱女子绝对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领路的人听见我们的交谈回头警觉地看我们,我却并不认为他听懂了我们的话,只因为我在他背后说了无数次蠢蛋,要是他听得懂,早就暴跳如雷想要教训我。 我们刚走一段路,一个头戴方帽,打着十多条小麻花辫子的姑娘拦住了我们,她和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他就自动退到一边,看样子很是尊敬她。 即墨缈和她又用我听不懂的鸟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那姑娘的眼睛从我身上掠过,细长的狐狸眼,眼角高高上挑。 我特地站直了身子让她看,都是女子,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再说我也偷偷看了人家好几眼。 我小声问她,“你们说了什么?” 自那姑娘走后,即墨缈有些神不守舍,“什么?” “我说,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那个女孩是来传博端格的话,他让我们绝对不要忤逆萨满法师尼拉吉关。” 我觉得这个博端格真是个大好人,他不光救了我们,还偷偷给我们打信号保护我们,“这个尼拉吉关究竟是什么人?” “他说的话,连这个部落的首领也不敢违背。”即墨缈解释。 “比首领还能掌事?”我不信,哪有一个首领会让一个法师骑到头上胡作非为,反正我们南魏的皇帝历来不会做这种糊涂的事,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嘛,也就是一场空。 我们走入了一只八面哈那的帐包,尖角顶棚上绣着着宝伞和宝瓶,帐包里跪坐了四五个老人,白发白须白眉,每个人头上都带着一顶红线黑线交织的四方帽子。 见我和即墨缈走入,他们怒气冲冲地望着我们两个,我和她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我们究竟哪里冒犯了他们。 即墨缈和我站在一边,中间有一个过道,看样子,真正的主角还没有登场,我吃的东西化为了力气,渐渐恢复了活力。 低头小心打量四下的摆设,忽然和一个老头对视上,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被那双漆黑纯粹的眼睛注视,整个人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草原的阳光下任由天神检视,唬得我连忙把眼睛乖乖撇回。 外面一人传话,一个接一个传来,我早早听见了却不懂他们的意思,即墨缈小声对我说,“萨满法师到了。” 一个蓝衣黑长袍的女子缓缓而来,这就是萨满法师了,她头上戴着斗笠夹纱,长纱直顺到她腰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闻其声。 这人一出来,整整一个帐包里的等候者呼吸都放慢放轻,一声咳嗽也听不见,被这庄严的气氛感染,我同他们学会了正儿八经的沉默。 那女子说:“让她们也进来,仪式才能开始。” 她说的话是我能听懂的语言,我以为那些老头都听不懂,却见他们并没有疑惑,用失韦话吩咐下人把人带来。 须臾,一个白纱蒙面的男子抱着殿下进了帐包,身边的祝冬帮忙撩开帐包的厚帘摆,跟随他们一起进来,祝冬看见我们也在,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 那男子把殿下放在帐包的一张壁垫上,殿下依然是沉睡的模样,我没想到她会沉睡到现在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萨满法师开始说话,她这次说的是失韦语,我听不懂但是即墨缈可以,即墨缈译言:“由于这一行人踏入了失韦土地,腾格里发怒,让狼群带走了他们的灵魂,剩下的这四位,被腾格里眷待,留下了生命,但是就在她们踏入失韦部族后,我们的海子有了干涸之像,要想知道吉凶未来,我们必须带着这四位外邦人共同占卜。” 我无奈地吸气,舌尖凉飕飕。这群人!明明是东胡全境大旱才导致他们的海子也开始干枯,他们竟然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真是一群野蛮人。 她高声道:“欧时!” “什么?”我问即墨缈。 “跪下。”她对我说。 我们南魏不许尊奉上九乾神以外的神尊,我不敢下跪,虽然说鬼神之事我不信,可我母亲是上九乾神忠诚的信徒,我害怕折损了她的福祉。 即墨缈说:“不想死就跪。” 说完她便低头跪倒,拉着我也一起跪下,我抬起头,没有向这些人还有他们的神低头,忽然,我想到了在草原上遇狼之时我曾用心祈祷的腾格里,那时候,我对草原之神祈愿,希望能留我们的小命,后来我们从狼口中逃生。 或许,其中也有腾格里的庇护,于是我也和即墨缈一样低下了头,以示尊敬。 萨满法师站在一座比黑色骏马还高的三脚青铜鼎前,双手合十静止,我耐不住好奇微微抬起头,伴随着她的双手张开,我看见了此生第一次神迹。 风从她手中生出,即刻在小小的帐包里延展,所有人被这股奇怪的风刮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大风呼啸,那陪在景律公主前的男子面纱被风吹落,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一刻也不舍的闭上。 大风把我的脸刮得生疼,但是我的眼睛却不怕,我愣在那里,目光所见都是那人。 第七章 双凤之争3 他不急不慢地把面纱重新戴好,一低头一抬眸,面纱便遮住了他的那张脸,那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出众的一张面孔,比陈美人年轻时还要美艳百倍。 陈美人和他相比,泥也算不得了。我读过几百本野艳集,都是说女子如何如何娇媚艳丽,从没有一本告诉我说,这世间有男子的容貌更甚女子,他像是草原上新生羊羔的眼瞳,干净无邪。 我这一眼,就把他那张面孔刻到了心里,我以后写爱恨绵绵的话本子,就要按照这种男子的样貌描写,保准把闺阁姑娘的心都磨得痒痒的。 他看了我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是我放肆的打量才让他不适了,我又低下了头跪拜腾格里。 不知道即墨缈有没有看见那个男子面纱下的真貌,我偷窥一眼她,见她并无异动,应当是了,她如此规矩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在祭拜天神的时候走神呢,还请腾格里原谅我的魂不守舍。 我再抬起头时,这场风的仪式已经结束。 “可以站起来了。”即墨缈告诉我。 萨满法师和那几个小老头开始商议,他们似乎真的从腾格里那儿得到了天神的指示。 我见所有人脸上都十分严肃,渐渐忍住了想要嘲笑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虔诚有那么一刻使我动容。 我在母亲的脸上也见过这样的神情,那时候哥哥生了很严重的热病,好几天都浑身滚烫。 母亲跪在合宜殿的那棵松树下,那是她刚入宫时种在殿外的小苗,她跪了整整一夜,我要陪着她,她说我不是上九乾神的侍徒不应该陪着她。 母亲要我回寝殿安歇,她不知道我趴在窗户前看了她整整一夜,第二天她睫毛和头发上都沾着晶莹的露水,朝霞红的扎眼,射到她发间的露水上竟变成了金色,我一直觉得哥哥能恢复得那么快,是因为医官的尽心,可我同时也不否认母亲的虔诚。 他们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祝冬和我都听不懂失韦话,我们只能依靠即墨缈的叙述理解萨满法师的决定。 法师说,“腾格里降下法令,其四女是受了他的庇护。” 我暗自想,如果腾格里真的有明,他应该在我们初遇狼群时就出手相助,这样一来,那千百的生命便不会被狼群扯碎。 我还是愿意相信救我们的是那个叫博端格的人,我想起即墨缈告诉我的话,决定回头碰见那人一定要给他赔礼道歉,咬出血的伤口可不是小事。 “海子干涸确实和这几人有干系。”萨满法师说。 即墨缈先听懂了这句话,把这话翻给我和祝冬听,祝冬无语,很快地向我吐了下舌头,我脑子里忽的觉得她这个动作和那个失韦女子手上牵住的大狗有某些地方神似。 “河水干了关我们什么事?”我对即墨缈抱怨。 “别说话——”她警告我和祝冬,带着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可真不让她省心,我觉得还是应该乖乖听她的话,以免我们回不到南魏。 地上盘腿坐着的几个老头一齐仰头端看我们,祝冬被吓得往即墨缈身后躲,吐舌头也是再也不敢。 法师又说,“海子干涸并不是一件坏事。” 帐包里的人听见这句话都有些不明白,她又接着说:“这是因为失韦很快要降下一场百年难见的大雨,这场大雨由失韦向西南展开,将会彻底拯救东胡的大旱。” 帐包里的人,尤其是那几个老头互相交谈,我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向那个戴面纱的男子瞥,他发现我在看他,特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此四女中,有两女乃是凤皇之命,五国归合之时,双凤之一必荣登后位,为天下之母。” 此话一落,帐包里刚才略有喧闹的声音忽然都消失,连同即墨缈都怔住忘记了告诉我们萨满法师的话,我戳戳她的肩膀,“刚才她说了什么,大家怎么都惊讶至此?” 即墨缈告诉了我和祝冬,萨满法师说我们四个女子中,有两个人有凤命,这两人未来有一个会成为天下唯一的皇后。 我冷静地想,如果她的预言靠谱,也就是说我们有生之年能看见五国归一。 天下之势历来如此,分分合合,我哥哥说五国中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就是南魏,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出了帐包,祝冬后来问我,“你是不是在想,你才是那个有可能成为凤凰的人?” “是啊,我在想我要是当了皇后,就用蜂蜜灌满一个池子,想喝多少就有多少,还有还有,我要喝粥的时候洒满腌黄瓜,最香脆的那种黄瓜,腌黄瓜真好吃,哎呀,你别走——”我拉住祝冬,继续对她说我的梦想,“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让你当我的掌事宫女,天天和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你要不要?” 祝冬走得更快,头也不回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说,“你自个吃吧,皇后娘娘。” 我跑得比她快,几步赶上她,“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听我说,我要……” 她捂住头,“别用这些玷污我的耳朵。” 我扒拉她的耳朵,“这怎么就是玷污了?”又问她说,“你不喜欢吃?” 她抱着即墨缈的腰,“救救我,快让即墨骄闭嘴!” 我还没怪她在我快要一命呜呼的那个晚上一直在我耳边诅咒我,她先嚷嚷着让我闭嘴。 我和祝冬闹起来,互相嘻嘻哈哈打闹。 即墨缈在一边看着我和祝冬,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和祝冬。 我们闹了一会子她才叫住我们,“公主还没醒,去找一个懂医术的失韦人看看吧。” 她带着我们去了殿下的帐包,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个男子把殿下抱回去,他把殿下放下走出帐包。 祝冬一拉开帐包的帘子正好和他碰上,忽然靠得如此近她忍不住捂住嘴巴,那个男子没有说话从我们身边走开,我和祝冬叽叽喳喳讨论。 “是不是绝色?”我推推她的肩膀。 祝冬重重的点头,“他是刚才萨满帐包里的那个?” “是啊,他戴着面纱你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是不是吓一跳?” “怎么会有羊脂白玉一样的人?” 我觉得祝冬比我读的书多,竟然一句像羊脂白玉就把我想说的话给概括了。 第八章 双凤之争4 即墨缈叫我们,“殿下的身体很奇怪,我观她掌心起了红疹,腰上也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我和祝冬把那个男子抛在脑后。 果然手心里都是红疹,我们被狼群一吓,居然忘记了殿下身子虚弱,有可能被草原上其他疾病缠上。 我说,“我去找人帮帮我们。” “可是,失韦人会让我们乱跑吗?” 我想了想祝冬的话,“但是,他们也没说不让我们乱跑,把你都放出来了,又准许我们看望殿下,应该不会把我们当成囚犯。” 即墨缈说是,“他们没有主动帮助殿下医治,为今之计也只有我们去求他们。” 草原上得的病草原人应该可以医治,我们三个人这样认为。 我忽然想起我不会说失韦话,“即墨缈,要是我真的找到了医官,我怎么和他说话呢?” 她也记起这回事,“我去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祝冬说。 “我看着殿下。”我说,我们三个分配好了任务。 计划总是被打乱,忽然有人来找我们说萨满法师找即墨缈,我和祝冬一时间有些慌乱,她走了的话,我们谁去找医官给殿下诊治。 即墨缈请那人等待片刻,把我们叫到身边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殿下的疹子愈发蔓延,你们其中一个要去找医官,现在萨满法师找我去也好,等她把她想说的说完,我会询问她能否派来一个医官给我们,你们也去询问人,双管齐下,如果萨满法师拒绝,我们还有其他机会救治殿下。” 即墨缈安排事情一套一套,我和祝冬都听明白了她的想法,她考虑得很周到,祝冬说,“那你教我几句失韦话,我去找医官。” “好,我在这里看着殿下。”我说。 即墨缈忽然问她,“你能分清楚路吗?我说的是回来的路。” 她担心祝冬是路痴,我问她,“不会吧?” 祝冬哑然,“我……我也……不确定……” 靠不住,我只能接过来这个任务,“我去吧,你教我怎么说。” “那好。” 一炷香的功夫我就学了好几句,我学得很快,没想过自己忘得也很快,“那好,我走了。” 即墨缈把她的匕首给我,“保护好自己。” “知道了,我不用这个。”我没有接她的匕首。 “不管能不能找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即墨缈吩咐说。 我都答应下来,“都记住了。” “至于你,殿下如果在我们走了之后病情严重,你必须找人过来。” 祝冬说好。 我们三个分开行动。 看着即墨缈跟着的那个人,我认出了那是戴白纱的男子,边走边思考这个人是不是萨满法师的徒弟,草原上侍奉神的人一生都要贡献给腾格里,要是他也是萨满的徒弟,那腾格里可真是捡到了宝。 路上遇见一个人我就问一遍,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有几个人听懂了我的话,他们想告诉我医官的住址。 我听了半天都没有听懂,摊摊手表示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一个妇人指着南边一个蓝色帐包,我激动地拉住她的手,把手上的金链子拿下来送给她,她见了那金子慌忙摇头,又给我系回去。再三如此。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目的地。 几乎是飞奔着跑向那里,殿下有救了。 我轻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没有人答话,虽然知道这样于理不合,我还是推门进去,“打扰阁下。” 帐包里有人,我观那药柜子和南魏宫里御医房也没有什么差别,高高的柜子无数个小抽屉,只是抽屉上写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字,横着看纵着看都是不懂,蛐蛐腿一般奇怪。 帐包里只有一个低头坐着择药草的男子,见我进来,头也不抬继续他的活计。 失韦男子身上青色蓝色的衣服总让人觉得花里胡哨,可这人从远处看着就有种尊贵不可冒犯的气息。 我在思考,会不会是这里的医官地位较高,众人平日里都是捧着护着。我们南魏就不是,医者比商人地位还要不如,私以为这并不公平,医者治病救人妙手回春,不该比商者地位还低,宫里的人更是连大监都敢欺辱有品阶的医官。 “打扰了。”我看着他紫色的袖子说。 他应当是听不懂,不然不会都不应我一下,我回想着即墨缈教我的话,磕磕巴巴说了几句。 他终于愿意放下手里的草药看我一眼,这人眉眼间尽是凌厉,眉峰更是带着棱角,和萨满帐包里的那个男子截然不同,毫无女相之感,我不说话的时候他睬也不睬我,满身都是傲慢之气,可他的傲气又让人不免怀疑这是他的天性使然。 哥哥说的南魏百将,兴许某一个就长成他这样,在沙场上这番冷傲便能折杀敌人。 我又重复了仅会的几个失韦词,“公主,生病,医官……” 他平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反应,我有些着急,想着也许是自己发音不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我有点慌手慌脚,正想对他解释。这人好生无礼,直接从药柜前绕开想要离开,我匆忙拉住他不许他走,把刚才那妇人还给我的手链摘下来擩给他。 他握着我的链子被我强行按在凳子上。 我想我得示范给他看,于是我开始用动作解释让他明白我的来意。 一人分饰无数个角色,我先扮演公主上轿出嫁,又跑到一边坐倒扮作正在等待公主的北齐人,后来我们遇见了狼。 我头一次知道了我的天赋居然在此,又扮演狼群,我怕他看不出我是狼,假装狼,嗥叫喊了几声,然后又表演众人被狼咬死,之后开始表演死里逃生过后,我们几个发现公主生了疹子…… 我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彻底恼火,“还听不懂吗?” “怎么会呢?我表演得这么好。”我自言自语道。 “就是公主生病了,又没有人来帮忙,我们只好自己找医官,这么简单,你怎么会听不懂啊……”我快要哭出来。 “就是……我们吧……遇上了这个……”我学着狼的叫声,“然后呢,我们……”我又假装打死了狼,“最后我们被救了,然后我们就……” 我累得一句话最后也说不出,这个人还是毫无反应,我几乎认为这就是一个聋子了。 他忽然用流利的南魏话说,“听明白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说,“其实很简单的,我们呢,和亲队伍遇上……哎,你说什么来着?”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我也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这人真是,都听明白了干什么还要我废这些口舌! 第九章 双凤之争5 “你会说南魏话怎么不早说?!” 他把我的链子还给我,“你没有问我。” 丹田之内血气上涌,我差点吐血而亡,“你怎么会……算了,正事要紧……你和我走一趟。” “不去。”他干脆利落拒绝。 “我们有很多钱。”我担心他是因为我们没有诊金。 “嗯。”他又低头择药草。 “拜托你了!拜托……嗯?行不行?” 他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瞳蓄了海子一样清澈,“不去。” “为什么啊,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有。”我就差给他跪下了。 “因为,我不是医官。”他慢慢悠悠说,一句话拆分成了两段。 “你逗我玩呢?怎么不早说?”我笑着问他,其实我当时强忍住想要把那堆草药倒进他嘴里的冲动。 “你没问我。”他说。 “我……我……”我向他伸出大拇指,“您有理,能告诉我这里的医官去了哪里吗?” “喝酒。” 这人可真是寡言少语,可我怎么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戏耍我。 “要多久才会回来?” “嗯,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我刚说完没多久,外面就传来马蹄声。 “真的回来了。”我惊讶。这人的耳力不一般。 他们用失韦话说了一会儿,那个黝黑的汉子提着药箱醉醺醺拉着我走,我回头窥那个男子,他又坐下择他的药草,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择草药的那只手,手掌上有个很深的牙印。 该不会就是这么巧合,救了我的人就是他吧?他也没说,说不准是没有认出我,天那么黑,再说我浑身沾满了狼血也看不见脸。 可如果真的是他,那我刚才还对他那么失礼岂不是很过分。 我和失韦医官来到殿下的帐包,即墨缈回来的比我早,她和祝冬在一边烧水,祝冬把干净的帕子搭在水盆边。 “我找回来了。”邀功一样对即墨缈和祝冬说。 祝冬不屑,“即墨缈也请了萨满法师过来看病。” 我说,“请都请过来了,还是让他也给公主看看吧。” 祝冬把我拉到旁边说:“是中毒。” 公主并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食物,“侍女带来的食物,在出发前就已经让御医检查了一遍。”我说。 “谁知道她是怎么中毒的呢?” 我们两个也听不懂即墨缈和医官的话,只好在帷帐后把开水晾凉准备给公主擦身子。 铜盘里的水还腾腾冒热气,我蹲在地上被热气一熏,脑子里浆糊一般,这疹子有些像陈美人刚生病时身上起的红疹,再往后红疹就会长在一起变成脓包。 我有些恐惧,走上前拉开帘子看殿下,那疹子果然有几处成了脓包,医官也看诊完毕,我问即墨缈,“他也说是中毒?” 即墨缈轻轻点头。 我更加迷惑,“帮我问问医官这疹子传染人否?” 我越看这病越像陈美人的病,症状也像,我怕得发抖,心里面什么念头都一股脑跑了出来。 祝冬见我不对劲,“你怎么唇色都泛白了,不用怕,萨满法师说这个不传染,你别看疹子都连到一起成了脓包,用乌木和桔梗烧成灰,再伴着干净的水擦洗三日便可。” 她说不传染,可是御医说这脓包传染人很厉害,连大妃都封锁了陈美人的宫殿不许外人进。 御医还说必须切开脓包用烈酒和井水冲洗,萨满法师说,只要用乌木和桔梗就能治好,这不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殿下还是没有清醒,我们三个轮流帮她擦洗身子,拿了乌木和桔梗烧灰拌水给她用,其间有一天她睁开眼睛问了我们一回这是在哪里,后面即墨缈又伺候她睡下了。 她果然一天天好起来,身上的疹子脓包都渐渐消失,可我看着她睡着的样子,想起宫里的人,惧怕十分,如果她真的和她母亲得了同一种病,那陈美人也就是中了毒。 一个御医不知道也就罢了,整个御医房也看不出这确实很奇怪,除非,有人让他们不许诊治好陈美人。 我一开始觉得是大妃,后来思索应该不是她,她的地位已经很高,陈美人这几年也没有前些年的势头足,加上她也没有皇子,根本就不会对大妃有威胁。 难道是新进宫的那些美人,陈美人平日放肆惯了,得罪了这些年轻气盛的新人也有可能,想了很久,我还是不能确定谁是凶手,又暗自怀疑是自己的疑心作祟。 即墨缈拍拍我的头说,“夜深了,进去睡吧,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是没有把这些糟心事向她倾诉,她比我聪明,少许时日必能看出其中利害,但我不愿让她知道这些龌龊。 母亲告诉我千千万万次,在宫里能活下来的都是笼子里有本事的女人,耐得住寂寞,受得起委屈,忍得住折辱。 晚上睡觉,我们就睡在殿下床边的壁毯,这壁毯不是羊毛毡子,我翻身几下老觉得扎人,祝冬也没睡着,见我睁眼,她推推我的肩膀问我白天那个男子。 “她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我说。 那个人抱着殿下,当时身后就跟着祝冬,我以为祝冬早就见过那个人的真颜。 “才不是。”她告诉我,“他一直遮脸,除了那双眼睛,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再说了,乍一看那双眼睛也没觉得有哪里动人,可那眉眼鼻子合在一起,惊为天人!” 她说的正中我下怀,“真好看的仙人,我以后要写书生娇小姐的故事,就把他的脸往里面套。” 我的脚碰碰她的腿问:“祝冬,你多大?” “十五。” “可以许人家了。”我打趣她说。 “你呢?”她不再唤我温虞翁主,我们初识那会儿,也就是几个月前出发,她一口一个温虞翁主,叫的我都找不到北,后来我才明白人家是特意和我一个没有背景的翁主划清界限。 “我啊?十三,再过两个月就满了十四。” 我又问即墨缈,“你呢?” “十六。” 我也看出来她身格有几分窈窕,再过一两年就是大姑娘了。 “骄是傲气的意思吗?”祝冬忽然问我。 “是茂盛繁密,生气四溢。”我说。 “我是合宜殿元氏的孩子。”我又告诉她们说。 “就是那个南魏沼泽地里出来的小妃?”祝冬直率问。 她又急忙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听府里的老人说陛下不待见外族人。” 我没有否认,陛下确实不很喜欢我们这一家子,“你呢,在府里怎么样?” 我有点担心触了她的霉头,冲撞了她,刚开口就后悔不已。 第十章 爱即命门 没想到她丝毫不在意,说她父亲有三位夫人,她母亲是正室,平日里父亲最疼爱她。 她每每调皮之时父亲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要是她母亲真的因此动手打她,她父亲又跳出来不许府上的人动她一下,父亲许诺她说十六岁及笄礼,他要请全良渚有头有脸的人来参礼。 她上面有五个哥哥,都是一母所出,可她哥哥被父亲训着凡事不要声张,太张扬的人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他自己倒是对这个女儿极尽宠溺。 她母亲就向大妃请愿说,这个小丫头十五岁了还不懂事,请求让她作为喜媩一同去北齐送亲,磨练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免得她在府里整天玩闹放肆。 她走的前几天,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他送祝冬进宫的晚上,左丞把一包又一包的金瓜子塞给她,她叫住父亲刚想和父亲撒撒娇,却见父亲眼里都是眼泪扭头就走开了,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吃苦。 两个姨娘也有女孩,但是没有一个能爬到她头上作恶,她这么多年在府里可以说没有受过半点罪,要不是这次陪亲,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还有离死亡如此近的一天。 我忍不住羡慕她,她可真快活,做大户千金可比做个不受宠的翁主强多了,得亏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疼我的母亲,不然在宫里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即墨缈一直都没有说话,她年岁大些也懂事一些,我一路上虽然有些怕她,但她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适之处,此人为人待物都自有一番定论。 她是冷美人,靠近她都能闻到她领间袖内一种淡淡的冷香,我第一眼看她甚至不敢多在她身上停留,她美得让人不可直视,我想她必也是知道自己的长处,所以明白自己有资格摆出一副高贵冷傲的姿态,世间的美人都是有特权的异类。 祝冬说,“在家里,我父亲母亲都叫我冬儿,你们以后也叫我冬儿吧。” 我问她,“你为什么叫冬?” “我是初冬时节的生辰。” 他们家真真直率,那我是秋天的生辰,按照他们家的规矩,岂不是要叫秋,我说:“我母亲叫我骄骄,我哥哥叫我毛骄。” 即墨缈这才慢吞吞开口,“为什么叫毛骄?” 我想起我哥哥就咯咯咯地笑,母鸡下蛋一样的声音停不下来,“因着我平日行事毛躁……” 即墨缈嗯一声,“看出来了。”丝毫不给我面子。 “你家里人叫你什么?”祝冬问她。 “琉璃。” “那不是大妃给你的封号吗?”祝冬说。 琉璃翁主是奉庄王的女儿,陛下把奉庄那块地给了他,他就以封地为名号搬离了良渚城,携家带口从京城去了奉庄,奉庄养人,陛下倒是给了个好去处,相比起陛下另外几个兄弟,奉庄王的安身之所确实不赖。 “琉璃,这名字真美。”我感叹道。我没有告诉她,这名字我在宫里听过一般,说不准是哪个宫殿洒扫的宫女就是这个名字,宫里女子多,什么白璃、紫璃、秀璃多得是。 她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后骂道,“美个屁。” 我和祝冬惊得坐起又忍不住同时狂笑,即墨缈居然还会骂人,我们两个赶路这几个月头一回听见,或许是大难不死后的片刻放肆。 我想,我本来就看错了她,她并不是那种死气沉沉只会守着规矩的女子。 “怎么说?”祝冬重新躺在壁毯上问。 “没什么,我不喜欢这名字,以后你们谁也别叫。”她警告我们。 我说行,“那我们两个就一直连名带着姓叫你。” 她似乎向我翻个白眼,但是夜色太沉我看得不真切。 她训我,“我比你大两岁,你合该喊我一声姐姐。” 奉庄王是陛下的兄弟,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人,但我也知道这门子亲戚,“行啊,你比我年长,叫你一声姐姐也不亏。” “那我也叫。”祝冬说,“你们两个即墨家沾亲的不许排挤我。”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私房话,即墨缈说,太晚了还是早早歇息,明日才有力气去萨满法师那里。 祝冬应下,这边就要闭眼,我戳她脸颊问:“明日我们还去萨满法师那儿?” “哎呦,我忘了跟你说。”祝冬叫起来。 即墨缈问:“你傍晚没告诉她?” “我忘记了嘛。” “萨满法师认定我们能为东胡祈福,说是让我们明日参与。” “参与什么?”我问。 “失韦人要求雨。” “求雨,我看这里草尖油绿,用不着求雨。” 祝冬叹气,“谁知道呢?” “其实草下的土地是干的,我想大旱应该也开始延到了失韦。”即墨缈告诉我们。 草原上最先醒来的是牛羊和猎狗,一阵犬吠把我们三个唤醒。 我揉着眼睛,见床上已经没有了景律公主的踪影,慌忙说,“即墨缈,殿下不在!” 她问我是不是忘了昨晚说的话,手底下把外夹襦裙的缎子系上,我睡得懵懵的,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缈姐姐。”祝冬向我眨眼。 我忽然想起来了。 没等我们去找公主,即墨问音自己回了帐包,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穿好的,我爬起来,自己还衣衫不整,头发缠在一起,“殿下,您去哪里了?” 即墨缈打了盆水,“殿下还是先洗漱。” 她刚好,脸上的病气还没有消去,唇角曝起白皮,那唇色曾经比鲜红的樱桃还滋润,这罪恶的和亲把她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来之前她曾问我,她像不像板上的肉,任由旁人宰割,我没有怜悯她,作为皇室的孩子,谁又不是这个命呢? 她比起那些嫁到边界部落和亲的翁主,幸运了不止百倍,我以后或许连她一半也不如,她嫁给北齐皇子,以后照样享无上尊荣,只是离家太过遥远,思乡思亲也像是钝刀子割肉。 景律公主坐下,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我想要那个。” 正好有一个妇人捧着一个装满奶茶的锡壶走过,即墨缈把帕子递给祝冬,“帮殿下擦洗。” 我急忙要走出去问那人买一些奶茶,即墨缈瞟一眼我,“衣服穿好再说。” 她走出去和那妇人交谈片刻,等她再回来,那一壶奶茶已经抱在她怀里,“殿下洗漱过后,小女伺候着用些。” 景律公主不理她却叫我,“骄骄,你来。” 我急忙把衣服穿好,头发还没有束起来,“殿下要什么?” “我饿了,你饿吗?”她是故意不搭理即墨缈。 “饿。”我麻利地说,余光扫过即墨缈,见她脸色忽的不好。 “去找些东西吃。” “是。” 我走了后,祝冬告诉我,殿下让她去给这里的驿馆送信,可祝冬找了半天也没有在失韦找到驿馆。 第十一章 爱即命门2 我走出帐包,外面的草叶上还结着白霜,一时间受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草原上的人马都开始活动,一个老人乘坐牛车打我身边经过,左手拿着棒子,用那棒子赶牛,牛被他打得瞪着眼跑路,他右手里边握着一只烟袋子,烟枪上鱼肚皮白的一小圈玉石。 我嘴里呼出一阵阵白气,这里的天怎的如此寒冷,才入了秋,竟有冬季萧瑟之景。 “哎,老人家,您去哪里?”我叫着他,“能否告知我何处有茶坊食店,勾肆饮食?” 他摇头,听不懂我的话。 我又开始我那一套比划的动作,期间他的牛好几次用一种蔑视的眼神鄙视着我,兴许是我的错觉。 我正表演得尽兴,一边忽然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我愤怒地回头看那人是谁,原来是那天在医馆见到的人,顺着他的胳膊往下看,果然见那牙印伤口还没有愈合,我试探地喊一声,“博端格?” 早知道昨晚就问问即墨缈,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博端格,弄的现在我还得小心猜测这人的身份。 他抬眼看我,我心想八九不离十,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叫博端格的人。 我斟酌措辞,是应该先给他道歉还是应该先向他道谢,他救了我们几个本来应该对他行大礼,咬了他又该给他赔不是,左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竟然嘴笨至此。 他见我说不出话,“有早茶。”看来刚才是把我的丑相都看了个遍,无所谓,在他面前比划着说话又不是第一回。 我把道歉和道谢的话一时间都抛到脑后,“哪里有?” “跟我来,这边。”他带着我走。 “你真的是博端格没错?” “嗯。” “那个……我……我……”我盯着他手上的牙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又开始结结巴巴了。 “野狐肉,你吃吗?”他问我。 “啊?” “烤干饼?” “吃,我都吃。” 又记起景律公主口味淡,问了一句,“咸吗,还是辣?” “有甜的。”他说。 “那就好。” “你偏甜食?” “不是,殿下不喜咸辣。” 他带我来到早茶集市,我没想到草原深处还藏有集市,我们一路走大道,从没有发现过这样的草间新天地。 太阳渐渐升起,霞光把草叶上的露水吸干,集市上女人孩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放眼望去还有很多布帛摊子。 有人支起石头堆,坐了一个烤炉子在火上,一头煮茶一头烤肉,他旁边还有一个戴头巾的女子煮着一壶奶茶,奶香、茶香和肉香接连在我鼻尖引诱,我不争气地一次一次肚子叫。 “我吃这个。”蹲在炉子边,口水几乎要耷拉到地上。 他用流利的失韦话向摊主解释。 “我要四个肉,不,五个。”又多伸出一个手指,我想给他也买一根柳条穿的肉串。 博端格递给那人钱,我觉的这样不好,便把手上的金链子拆下来给摊贩当做交换,博端格说:“你就这么不想要你的链子,到处丢给旁人?” 我也在医馆把链子丢给过他,“不是,只是我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些陪嫁时带过来的首饰。” “拿着。”他把肉和金链子递给我。 我有些害臊,平白无故受了他的好,他俯下身结账,此时一道霞光正好从他侧脸穿过。 他的鼻梁可真高,和雕题人一样,眼睫跟蝴蝶翅膀似的,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他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么凶。 “这个给你。”我从手里一长串的肉里挑出一串好的。 “我已用过早茶。” 他不要,我只好自己把肉吃光,路上有人和博端格打招呼,我听不懂就在一边安静等他们说完。 一个脸上长着疤的男人走过来,在博端格的后背上重重一拍,博端格和他撞撞肩膀,从他手里接过一皮囊酒。 “那是你的朋友?” “是我哥哥。”他贴在我耳边回答我。 “你们都是失韦人?” “难道我们会是南魏人北齐人?”他反问我。 不知道即墨缈碰上博端格会不会打成个平手,博端格这个人从不说废话,至于即墨缈,更是个中高手。 他们似乎在头天晚上就说了很久的话,不知道即墨缈怎么看这个草原人,我想着回头一定要问问她。 最后我买了香堂果子、烤干饼、羊肉煎饼,抱的一捧东西都是博端格付了钱,我看失韦的钱币和东胡钱币比起来,铜钱的口子大了些,上面的字也不是东胡字。 他把我送到我们帐包前,我说等等,拉住他让他等一会儿。 “你回来了?”祝冬接过我的东西。 “我们还有没有金子?银瓜子也行。” “我给你拿一包,等着。”祝冬说。 他还没走,我把重重的一包金瓜子交给他,顺便把积攒的话都说给他听,“您救了我们,我十分感激,还有,我咬了您一口,对不住,这是小小心意,万望莫要推辞。” “就这些?”他提溜钱袋说。 我们几个人也没花他多少钱,我有些拿不准他话里的意思,“那我再去拿一点。”反正我们不缺钱。 “我说的是,你咬了我。”他把手上的口子抬起来放到我眼前。 这么大个人怎生的这样小气,同我一个小孩子置气,我也不是故意为之,“那……你也咬回来……”我赌气把手递给他。 “咬轻一点啊……轻一点……”我闭上眼同他说,真的以为他会咬我一口。 “拿走。”他把那一包钱丢给我,还没咬我就从我们帐包前走开了。 我瞧着他像是生了气,可我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他,这个人不止小气还爱耍脾气。 即墨缈问我刚才和他说了什么,我把那包金瓜子还给祝冬,“跟他道了个歉,还道了谢,可他不要我们的钱,真是个怪人。” “他是莫和多的儿子,不缺钱。”即墨缈说。 莫和多是失韦部落的首领,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博端格就是他第三个儿子。 我接着又问:“那戴着面纱的人呢?” “雨师乘歌,那天晚上我们遇险,他也在博端格的队伍里,他们应该是好友。” 都怪我自己被狼咬晕,要不然我那天晚上就能看见那人的面容。雨师是东胡皇室的姓氏,这里竟然还有东胡人,我暗自感叹,有东胡人就好,我们能联系上南魏也可快些返回。 “不用觉得可惜,我后来去了车上,也没有看见车马后面的雨师乘歌。”祝冬咬了一口干饼安慰我。 “殿下呢?”我不见她。 “说是疲倦,又躺下休息了。” “要不要再找个大夫来瞧瞧,她精神头总是不好。”我说。 “不需要。” 即墨缈对景律公主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她们不是很对付,我不知是否是我多想了。 她一个王城之外的翁主,和宫里的景律公主八竿子也打不着,要交恶也赶不上时间。 第十二章 爱即命门3 午间的太阳把草原照得通亮,我们四个被请去萨满法师的仪式,我不怎么相信求雨这种事,南魏宫里的卜师也举行过类似的活动,十次有九次都是不灵验,我认为他们也不例外。 本以为他们会让我们四个跪下和他们一起开始,萨满法师却没有强求我们。 我们四个呆呆地坐在毡子上听他们念经,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个可以旋转的棒槌,即墨缈说那里面是一串经文,每个信奉腾格里的法师成年后都会为自己占卜一卦,自己不看卦意只有腾格里才知道,把那“命运”藏进法器中,日日放在手边。 我觉得不可思议,南魏的术士从来不给自己占卜,如同医者不自医。 我的眼睛往下找,在人堆里看见了雨师乘歌,他和博端格坐在台下,脸上又蒙上了白纱,那样的虔诚,博端格也闭上了眼,他们都是腾格里忠诚的信徒。 求雨求了两个时辰,我盘腿坐得屁股都疼,和祝冬对视一眼,她亦是如此。 年轻女孩子嘴里总是躲不掉男子的话题,我和祝冬小声讨论,就在腾格里的眼皮子底下,后来我在困顿之时想到是不是这个时候得罪了天神,才会有那些痛不欲生的时刻。 祝冬说雨师乘歌的长相不如博端格凌厉,雨师乘歌太女子气,比不上博端格的英雄气概,我则不以为然,真正的美其实不分雌雄,祝冬把他的性别看得太重,眼睛里失了公允。 “要是你未来的夫君比你还美艳,你能高兴起来?”她问我。 我毫不在意,“长得好看就行,比我还漂亮我能高兴得吃饭多吃一碗。” 即墨缈嘘我们,不许我们再多说话,祝冬最后问她一句,“你觉得是谁好?” “雨师乘歌。”景律公主说。 “博端格。”即墨缈说。 她们两个几乎是同一时候说出。 四个人都安静下来。 我怯得把眼睛移开,这两个人从不同步,就拿今天早上来说,即墨缈把殿下的金垫连环花簪取出,要帮她戴上,殿下却把祝冬叫过去,随手把那簪子赏给了她。 殿下说她要戴累丝三凤钿口,即墨缈提醒她说婚后三日才可佩戴此物,这是规矩,殿下冷嘲热讽罚我们跪下,说我们三个喜媩愈发不懂尊卑。 我知道殿下为何要连坐,她想让我和祝冬都厌弃即墨缈,可惜她使的招数太低级,连祝冬都不忍直视。 她们两个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从未相识的两人怎会如此互相看不顺眼。 天上的云层渐渐往我们这边转移,薄云积累成厚重云块,我和她们几个一起抬头,草原的蓝天忽的变成了灰青色。 起风了。 景律公主说道:“看天色,大雨将至。” 祝冬嚷嚷,“真的下雨了,我的天啊!” 即墨缈伸出手,一滴雨落下,“是真的。”她低声喃喃。 我扬起脸,一滴两滴,豆子大的雨点落在我脸颊,萨满法师求雨真叫灵验,说下雨就下雨。 公主的衣服湿了,我急忙把外袍脱下盖在她身上,她身子弱,最易受风寒,况且大病初愈受不得雨水。 即墨缈请求法师让我们先回去。 祝冬扶着殿下,我和即墨缈在她们身后跟着走下阶级,萨满法师忽然叫住了我。 我和即墨缈对视一眼,“去吧。”她说。 我愣愣地又跑回去。 大雨倾盆而下,我被浇成了落汤鸡,头发也湿哒哒滴水,底下的失韦人乐开了,拿着盆子各自接水,伏跪在地上,以脸贴地对腾格里表示感谢。 我回到了萨满法师身边。 她说,“欧时。” 我愣了一下,这话是让我跪下,犹豫了一个瞬间,我还是屈膝跪下,她的手即使被大雨冲刷也还是温暖柔软。 我低着头任由她在我头顶轻轻抚摸,她似乎在我身上进行某个仪式,大雨把整个世界都吵得闹腾,下面的人更是在大雨里狂奔,没有人注意到,大雨扫起的烟雾中,我跪在萨满法师脚下。 她对我说:“你可知什么是命门?” “石门。”我回答。 “还有呢?” “还有额……晴空穴位?”我飞速回想哥哥所教我的《云笄七签》。 但,她想和我说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她要告诉我的不是身体上的命门,萨满法师摇摇头,“稚子今愚,来日须得牢记这二字。” 我吃不准她在我身上看见了我什么样的来日,“还请法师明示。” “天命所归,凡胎不可违。” 我听不懂她的话,看着她那悲伤的眼睛我忽然很害怕,那些雨水滴入我发间,打得我抬不起头,“多谢法师,可我从来不怕死。” “这世上,比死可怕的事不在少数,倘若你真的遇到那一天,不要忘记向腾格里祈祷。” 我再一起身,她已经不见,缓缓从高台上走下,博端格走过来同我说话,“你不要紧吗?”他当是看见了那一幕。 我只是一味说冷。 他看我一眼,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套给我,“下雨了,小孩子不能在外面多停留。”他催我回去,“等到雨停后,隔天晚上会有盛大的火堆集会。” 我点点头,“那我回去问殿下一声,再看能否前去。” 我边说边寻找雨师乘歌的身影,找了几眼也没有看见他所在,“我要回去了。” “嗯。”他看我一眼,我疑心他看透了我在寻谁,又不点破。 于是便大大咧咧问,仗着年纪小,怎么折腾也是不怕的,“那个叫雨师乘歌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博端格说是,“雨太大,你先回去吧。”他并不在我面前提他。 我回去把博端格告诉我的话同她们说了,殿下把发髻松下,“去,为何不去?” 即墨缈就站在一边,她却不让她碰她一下,只要祝冬不在,她绝不让即墨缈帮她做这个做那个,我很疑惑,要是她真厌恶即墨缈,为什么不把所有的活都支使给她呢? 隔天晚上我们还是去参加了失韦的火堆集会,我在帐包里先坐了一会儿,年纪尚小,即墨缈就匆匆给我打了几个散辫子,看起来倒像是失韦的小姑娘。 我没有涂胭脂口脂,一张脸素净,祝冬要给我点一些,但我总是忍不住去舔食口上的红,她索性给我擦干净让我坐到一边去。 殿下给南魏的信早已拟好,只是失韦不与南魏来往,没有直通南魏的驿站,即墨缈想好了后面的安排,她和萨满法师说我们隔些时日启程去东胡都城凉州,去那里把信寄出去。 其实当天从队伍里逃走的人不在少数,我认为他们其中可能有一些人会把我们的处境告知陛下,即墨缈不以为然,这些人到现在没有出现,许是已经各自逃离去往别国。 第十三章 爱即命门4 草原星子漫天,我坐在门口等着她们装扮好,路过我们帐包前的一个骑马男子俯视我,“你们就是南魏人?” 他的南魏话说的并不好,头发剃得只剩下中间一团,面对这个滑稽的失韦人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嘲笑,那头上一撮头发莫名让我想到合宜殿宫人手上的鸡毛掸子。 “是,您是?” “光阿尕平。” “什么?”我也听不懂他的失韦话,这人说话有些大舌头。 祝冬跑出来叫我,“骄骄,看见我的青褐色腰封吗?” “你叫什么?”他用马鞭子指着祝冬问,那双褐色的眼睛被我们帐包前的鹿皮灯照得闪闪发光,看向祝冬的眼睛里多了一些玩味。 祝冬不搭理这人,“昨天你不是说给我放在箱子里吗?” 我记起来,“在后面一个黑木箱子里。” 祝冬掀开帘子又走进去看也不看这人,他的眼睛跟着她的背影闯进我们帐包,我挡住他的视线,“姑娘们在换衣,您不该停在这里。” 他的马鞭子抵住我的肩膀,“小姑娘,说话不许直视我的眼睛。” 博端格说过,草原人只有在看奴隶的时候才不许他们看自己的眼睛,这个自大的混蛋把我归为奴隶一栏。 我往后退几步,谁稀罕看他的眼睛,博端格的琥珀色眼睛更好看,我听闻雕题有人是碧绿色的眼瞳,笑起来湖水一样泛着碧波,相比他们东胡人的眼睛更甚许多。 “骄骄,进来。”殿下唤我。 “恕不奉陪。”我做了一个南魏礼。 火堆边有许多失韦的女孩子在跳舞,我看见她们丰润的上围在火光中像成熟的果子,一问才知道她们中最大的只有十七岁,最小的是那个叫兰达的小姑娘才十三岁,他们失韦人十二岁就能许配人家,我十二岁的时候初潮还没有来。 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拉起殿下和即墨缈同他们一起跳舞,我觉得失韦人真失礼,我们南魏的公主来到这里,他们的莫和多竟然从来没有召见过殿下。 可当我见到她们朴素的民风,隐隐认为这种部落行道才是大道治理,没有条条框框繁琐的规矩,在南魏都城良渚,茶肆里的私话也要顾着官差的耳朵。 在失韦,下夜看羊羔的女人都能调侃几句莫和多,她帮我取羊奶的间隙调笑说莫和多的夫人晚上像狼,这才使得莫和多气色越发不济,说完一大堆人都笑了,我从没听过女子直勾勾地说人家的房事,顿时羞耻得想要钻进羊圈里。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跳舞,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即墨骄。” “你也在?”我问博端格。 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跳舞,这里人太多,我到现在才发现他们,男男女女挎着胳膊来回斗舞,我看得起劲,“那是什么舞?” 祝冬拉住我的胳膊,“别总是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扫兴,一起来跳舞。” 疯狂跳了约莫一个时辰,我们这边的人坐下来略微休息,忽然人群里有人问:“你们南魏没有这样的舞吧?” 我正想反驳我们南魏有落花舞、寒碧孤烟、斗百花、柳腰轻…… 殿下按住我的手说:“我们一行人住进部落已有些时日,托诸位关照。” “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来斗舞啊!”兰达说,“我们部落的女孩没有一个不会跳舞。” 殿下红了脸,她是一国公主,自然不愿意放下身段为这些人献舞,即墨缈接过话说:“我们南魏的舞和你们这里的舞不同。” “你说说有何不同?” “南魏的舞讲究的是韵和神,你们这里跳的是速与力。”即墨缈说。 她从地上坐起,把外衫丢给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墨缈起舞,心里期待极了,我知道景律公主同她母亲一样善舞,也见过她一舞逐花落的姿态,所以并不在意她是不是愿意跳舞,像即墨缈这样的人,会跳什么舞才更让人好奇。 她踱步到众人眼前,“只是你们的马头琴奏不出南魏的嬉平调。” 正说着,一人吹箫而出,兰达笑道:“乘歌来了。” 姑娘们兴奋地叫嚷,祝冬昨个晚上还和我说,只有南魏北齐这样的地方才偏爱阴柔男子,像失韦、乌丸部族,人们只喜爱马背上健硕的男子,那才是真男人。 “我来伴奏如何?”雨师乘歌朗声问。 “嬉平调下节雪肃,能奏出否?”即墨缈问他。 “是白舞?” “正是。” 他们两个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博端格见我疑惑便解释,“这是南魏的民间舞,包括春白、夏白、秋白——” “停!反正也听不懂。”我匆匆打断他。 “你真的是南魏人吗?”他不解。 我说,“我只见过南魏宫廷舞。” 祝冬笑着问我,“你看,雨师乘歌和缈姐姐是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我承认,这两人完全不是同我们一样的俗人,我念叨博端格说的那句诗,“回眸转袖暗催弦……”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问他。 他仗着自己高,按着我的头让我看,“开始了。” 雨师乘歌长萧一横,四下皆静,如鹰鸟长鸣。 即墨缈跪坐之姿,一声萧鸣,弯腰宛如锦鲤挥翅拨开水花,这便开始了。 草原上风声应和萧声,我从没听过这样悲凄的乐声,他闭了眼,萧声波浪一般涌来,我素来不喜这种哀鸣之声,听得我心里发毛。七八岁撞见宫里的都良人病死,宫人就为她奏萧送行。 妙舞神曲,两人合作得十分默契,一舞结束,在场的失韦人无不赞叹,我回头问祝冬,“殿下呢?” “说是身子不适,又回去歇着了。” 即墨缈出了风头,殿下应是不喜,这两个人并非从不相识,我有预感,她们两人的渊源远比我想象的深,迟早有一天我要弄明白前因后果。 我来不及想清楚缘由,鼻子已经被一锅肉勾搭走了,顺着香气,我走到一大锅羊肉前,正有一个男子用大勺搅拌锅里的肉,他见我被肉香吸引而来,笑着问我话,只可惜我听不懂,不是每一个失韦人都会说南魏话,我渐渐接受了这件事。 “他问你喜欢吃哪个部位?” 我听见博端格的话,问道:“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跳舞?” “累了,找个清静的地方歇歇。” “我想吃羊腿肉。” “好。” 他让那人把勺子给我。 “给我这个干什么?” “这羊是白天新杀的,肉质尚鲜,你自己找找羊腿肉。” “可以这样吗?不礼貌吧?” “可以。”他点头说。 “熟了吗?”我边捞肉边问。 “早就熟了,再煮一刻钟就熟烂了,失韦人喜欢吃煮烂的肉,你们南魏人呢?” 第十四章 爱即命门5 “我们喜欢吃卤肉腊肉。”我说。 “就是腌过,泡过的那些?”他鼓起腮帮子,“听起来就没有食欲。” 我也同意,“肉加上那么多味道就没有原来的意思,再切成纸片一样的厚度,还没开始细品就在嘴里化了,想想就讨厌,怎么吃也吃不饱。” 他笑我,草原的月光清冷,那双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却捎带些暖意,“和草原人一样,你也喜欢大口吃肉?” “那当然。” 我同他说,小时候在宫里只有节日宴会才能吃一些肉,合宜殿的主位刁难我母亲,每月供应总是克扣大半,我母亲身份低微背后又没有可以依靠的娘家,只能一次次容忍那些人,只有我哥哥会把他口粮里的肉省下来给我,说到我哥哥,离开他们这么久,我想他和母亲两个人。 我说了一会子,脑仁一疼,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他提这些内家的事,等我发现他皱着眉头看我时,才觉得不对劲,“是不是我烦到你了?”我有些尴尬,“我哥哥也总是说我烦人。” “我母亲有时候让我闭嘴,因为我总是在说话。”我又不自觉开始啰嗦。 “不是。”他摇头。 “什么不是?” 他不回答,拿过我手里的勺子,随手一捞便捞着我一直没有捞到的一小节羊腿,“你吃。” 我没有动,“给我吃?”我指着那节羊腿问。 他看我不动那肉,拿了筷子夹到我嘴边,我愣愣的整块吞到嘴里,嚼了一会儿才想起吐骨头。 “好吃。”我竖起大拇指说,一时间忘记了嬷嬷教我不许吃饭时说话。 “再吃。”他又夹起一块给我。 我扒着他的胳膊往锅里瞧,“我想吃那一块耳朵。” 我嘴里嚼着羊耳朵问他,别人还没吃,我们先在这里捞来捞去,“这样是不是不好?” “不会,这里有个说法是让孩子开锅,会有好运。”他又给我夹一块。 “羊脊肉。”他说,“沾着韭花酱吃。” “为什么啊?”我蘸取那青色的酱汁,甜辣的香气爆开于唇齿间,“哇——世间美味!” 我说,“你也吃。” …… 我吃了好多肉,他还在不停地给我夹,“够了,够了,吃不下了。”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 “他们什么时候吃?”我问他。 “已经在煮汤了。” “嗯?他们不和我们一起吃?” “这是先煮的一锅肉。” “为什么要先煮?” “我看你刚才跳着舞说,要是有肉吃就好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所以这一锅……” “大家都有,只是慢一点,按时间是月亮当头,所有人才开食。” 弄了半天,这锅肉就是在这里等我的。 “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我看着剩下的肉说。 “骄骄!”祝冬喊我。 “我在这里。” “你吃东西不叫我,没有良心的孩子!”祝冬夺过我的筷子,“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那个,羊脊。”我说,“对,就是那块,可好吃了。” “蘸着韭花酱。”我把碗递给她。 “味道不错。”祝冬说。 “你真的饱了吗?”博端格又问我一次,他忽略了我吃了整整十五大块羊肉的事实。 他今晚对我出奇得好,那天在医馆又出奇得冷漠,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是了,应该是我头天晚上咬了他,他心里恼了我,现在他不生气,又成了个顶好的人,我也不能这么过分得和他示示弱。 “我咬了你真是抱歉。”我说。 “原谅你了。”他毫不在意。 祝冬摇头,“这么好吃的一锅肉,你竟然只给骄骄一个人吃,我要告诉其他人去。” “那你把吃的吐出来,你也吃了好多。”我抱着一只大碗放在她面前,“就吐在里面,我看着。” 博端格听着女孩子间的斗气笑了。 祝冬一直吃,吃得比我还香,我想和她说说话,她推开我,“我吃完你再说。” 我就把白天萨满法师说的一些话告诉了博端格。 “暮刻。”他想了想。 “那是什么?” “失韦语中的命门。” “哦,失韦人说命门就是暮刻。”我若有所思,“你能教教我说失韦话吗?” “你想学?” “缈姐姐都会说,我也想学。” “可以,不过你们不是很快就走吗?” 我想起来殿下的迫不及待,“对了,我们好像很快就要离开。” 只好不再提教授失韦语。 远处有失韦男人和女子告白,我看热闹似的往前凑,“走,快去看看。” 一只手拉了正在大快朵颐的祝冬,一只手牵了博端格,我们几个往人堆里钻,其实也没有钻,他们见博端格过来,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着实像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 走到里面我和祝冬都忍不住笑,原来被告白的人就是即墨缈,我和祝冬打趣道:“答应他,答应他……” 即墨缈一个眼刀杀来,吓得我和祝冬即刻闭上了嘴。 那男子还在继续说。 我耳朵无意捕捉到一个词——‘暮刻’ “博端格,他好像说了暮刻,是不是我听错了?” “不,你没有听错,暮刻在失韦语里也是爱的意思。” “啊?”我一脸不可置信。 “写法也一样?” “对。”他写给我看。 我盯着他的手心出神,爱即命门,萨满法师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爱即命门,爱即命门……萨满法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种话? 究竟什么是命门? 究竟什么又是爱? 是男女之爱吗? 失韦人为什么要把这两个词化为一个词? 我彻底被这些弄不清楚的思绪缠绕傻了,脑子里炖了一锅粥一般混沌不清,竟然没有注意到人群涌动,身边的人一挤我,我径直向面前的碎石头伏倒,电光火石间,幸好三只手拉住了我,否则我就会当场撞在小石头块上撞得头破血流。 背后是博端格拉住了我的领子,侧边是祝冬扶了我的肩膀,正前方,雨师乘歌反手挡住了我的腹部。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 “想什么呢,差点和大地来个拥抱。”祝冬调侃我。 我仰头看着面前的雨师乘歌,没有注意身后和肩上的手一时间都已经放开,只剩下面前这只手,我眼里也只剩下这只手和这个人。 第十五章 东胡暗潮 失韦不是久留之地,尽管他们待我们如上宾,可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是和亲,被这一灾撞上,早日返回南魏才是上策。 我们几个弱女子,路途中危险重重,要想离开此地必须三思后行。 殿下敲定主意,请失韦部族的人帮我们送信到东胡,其后转送南魏,她虽然不放心这里的人,但我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不足以骑马赶到东胡都城凉州。 次日,发生了一件让景律公主大为恼怒的事,失韦人拒绝帮我们送信到东胡,即使我们给与他们百金,莫和多也坚决不愿。 他们说失韦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离开部落,一种是战争,还有一种就是迁移到其他草原,普通的失韦人如果没有碰见战争或者部落迁移,那这一辈子也没有可能离开失韦部族。 我们一行人遇上了大麻烦。他们准许我们离开失韦,但却不许任何失韦人陪同我们上路,也不许失韦人离开此地帮助我们送信。 这样一来,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前往东胡。 殿下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失韦人没有轿辇,出行完全依靠牛马,她虽然幼时便学习骑马射箭,但那只是仪式使然,要骑马前往远方的东胡都城,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墨缈和我虽略懂御马之术,终究不甚精通,如果要策马奔腾七八百里地,这可就难了,至于祝冬,我更加不想提,娇小姐一个,从小到大没有摸过马鞭子,她说,她从来出行都有马夫侍女作伴,哪里用的她做此等事。 博端格来了,破了我们的困境。 他提出可以教我们短时间内掌握马术,他们是马背上的部落,七八岁的孩童都能驾马于草原上驰骋。还有,他和雨师乘歌将要去东胡,可以和我们一道前去,这于我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你不是失韦人吗?”我问他。 “是。” “那你怎么可以离开失韦?”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想从他的眼瞳里找到答案,他琥珀色的眼瞳比他的兄弟们要浅淡,我见过他跳舞那天的眼睛,那个时候我见颜色似乎深了些。 我发现了,他和那些失韦人相貌确实不太一样,因他混迹其中,我便以为他就是失韦人,我这会子猜测他可能是个私生子,不是莫和多的亲儿子。 他问我,“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说,“博端格,你是失韦人?” 他肯定,“当然。” 即墨缈叫住我,对我轻轻摇头。 我对怀疑他血统这种事有些尴尬,“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他解释说,“我还是乌丸人。” 我们几个都震惊了,雨师乘歌看样子早就知晓了此事,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好友,他必定对博端格一清二楚。我怀疑过博端格的身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雨师乘歌的底细,他一个东胡皇子,竟然可以在失韦的草原上纵马驰骋。 祝冬说:“乌丸人的姓氏是宇文,可你……” 雨师乘歌替他说,好像他们两个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名字是宇文仲弘。” 我捂住嘴巴,笑声还是没有捂住,“真的吗?” 博端格问我,“宇文仲弘很奇怪吗?” 我说不是,“只是这个名字不像你,还是博端格好听,宇文仲弘像是个舞文弄墨,身形单薄的贵族子弟。” “博端格是什么意思?”景律公主问。 “头狼的左眼。”雨师乘歌道。 后来博端格告诉我,在失韦人的传说中,头狼的左眼藏了世界,将亡者可以从那里看见来世的自己。 我从没有听过这么魔幻的故事,失韦人总是能让我惊讶不已。 那时候我并没有细想,博端格的身世里满是神秘和悲伤,乌丸是东胡前任的掌权者,短短二十年便被东胡人屠杀过半,雨师乘歌同他自幼相识,那么小的乌丸孩子在东胡的皇室中长大,成年后又被赶出东胡放逐到失韦草原,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并不比我幸运,可是他从没有告诉我他的过去,我也没有在意过他每一次在我面前低下头时眼里的情绪。 “明天开始便一起学骑马如何?”博端格同我们说。 要想尽快离开草原,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他们给我们找了几匹稳马,草原很大,各自找地方练马,景律公主正想和博端格说话,被雨师乘歌匆匆打断,温柔地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她得体一笑,很快从我们眼前消失。 我扭头想找祝冬和即墨缈两个人,恰巧祝冬也在找我,“骄骄,和我一起啊?” “好嘞!”我冲她挥手。 博端格帮我牵着马,把手上红色和绿色交织的帽子伸给我,“戴上这个。” 我不接,“为什么要戴这个,她们都没戴?” “第一次上马可能会受伤,有了这个腾格里会保佑你。”他说。 “我不用,我会骑马,只是骑不好。”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戴上,即墨缈早上帮我扎了十几个小辫子,又给我别了小东珠,我不愿意弄乱头发。 他忽然单手按住马鞍一跃坐到我身后,我胯下的马期间一步都没有乱动,他给我戴上,又把我身后的辫子摆到我肩膀两侧,“这样就行了。” 说完又翻身下马,我正想赌气把帽子揪下来,他说:“我去找一匹,陪你一起跑,你在这里等我。” 我于是忍住气,想等他回来再发出来吓唬他。 祝冬慢慢地骑马到我身侧,“帽子不错,给我戴戴。” 她的眼光可高了,要是她看中了什么说明确实很不赖,我扶住脑袋上的帽子,这才发现后面还穿了豆子大的圆珍珠,“不给,是我的。” 她撇撇嘴,“一争就是好的,刚才不是还要丢下马?” “哪有!”我嘴硬说。 “缈姐姐呢?”四下打量没有见到她。 祝冬说:“前些时候晚上,不是有个人同她告白吗?” “嗯。” “刚才那个人又说要陪着她一起骑马。” “缈姐姐同意?”我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听说那人年年带呼节都能拿前三甲。” “什么?” “就是失韦的赛马节。”博端格回来了。 “我去和派巴图一起跑马。”祝冬对我说。 “哎,你不同我一起?”我叫住她。 她回身对我翻了个白眼,夹紧马腹骑远。 我们跑到草原的背后,那里还是漫山遍野的青草,我喜欢这种马踏青草的清脆声音,风里还有草汁的香气,不远处有一些小姑娘俯身劳作,可我明明记得他们不种地。 第十六章 东胡暗潮2 “她们在干什么?”我问博端格。 那些姑娘一弯腰,一抬身,右手都垮了篮子。 “摘韭花。” 我想起羊肉蘸着的绿色酱汁,“哦,原来是这样得来的。” 他让我再多跑几圈,不要总在一个地方踏着草地,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和他过不去,“我就要踩这一片草。” “草是草原最重要的家人。”他说。 “牛羊马不才是你们最在意的吗?” “不,从来都是青草,牧场,土地。” 他脸上是我所看不懂的对天地的敬重,那个时候他也只比我大三岁,可他比我聪明,比我看得远,他说,牛羊固然是草原人的钱财,但是没有一个草原人会把脚下踩的草排到牛羊之后,没有草覆盖的原野,这里就是一片荒地,如同雕题大漠那般荒凉。人人都可以践踏草木,但草原人和外邦人不同的是他们敬佩草地,守护草地。 我跑快了到一边去,“那我换个地方踩,免得来年这块地秃了。” 他笑了,在我身后跟着我一起扬起马鞭,“闭上一只眼睛骑马,你会学的更快。” 我真的闭上眼睛,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损招。”我说。 “嗯?” “你就是想看我从马上摔下来。” “我说的是真的。” “我才不信。” “那就算了。” 我看他那么认真的样子,又试着闭上一只眼去骑马,先是左眼,后是右眼,果然在马背上越来越稳,生了根一般。 “这是谁教你的?”我问他。 “乘歌。” “他比你骑得好?” “小时候是,长大了就不是了。”他回忆起过去总是带着愉悦的神情。 “你自己去跑两圈,我不跟着,过一会儿再回这里。”他说。 “好嘞!”我得了命令,撒丫子放开了往前跑,回头望他,他就骑马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说在那里等我,仿佛就不会再动一步。 风灌进我的肺腑,我整个人像是被风灌满的水囊,放眼望去,整个草原都是那样碧绿,风一扬,泛起了绿色的波浪。 我跑得太快,帽子被风也一起勾走,等我回身,那帽子已经不见踪影。 我有些慌张,那是博端格刚给我的帽子,过一会儿回去我可怎么向他解释。 雨师乘歌背着手,在我身后看我,我骑在马上,没有注意马后面还有一个人,他没有骑马,我只好俯视他同他说话,“见到我的帽子了吗?” “过来。”他对我伸手。 “怎么?”我催马向前离他近了些。 他一抬手就把帽子戴在我脑袋上,“真好看。” 我的心又扑通扑通地乱跳了,撇开眼说:“多谢。” “我说的是帽子。”他说完便走。 我骑马跟上去,“可是我不好看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我横马挡在他面前。 “好看。”他被我逼停了脚步。 “你是不是总是喜欢咄咄逼人?”他问我。 “那你是不是总喜欢惹怒人?”我也问他。 “都是。”他指着自己,又指指我。 我夹住马腹,策马离开了他,似乎听到他很清浅的一声笑。 当天晚上我们就开始规划路线,确切来说是即墨缈和雨师乘歌还有博端格三人认真策划,我们三个在一边烤甜瓜吃。 这种甜瓜我从来没有在南魏碰见过,外面是黑色的壳,里面是粉红色的瓤,吃起来无比鲜甜,放在火上一烤,粉红色的芯就成了金黄色的,有些烤红薯的味道,还有几分梨子的清甜。 我和祝冬先给殿下烤了一只,但她不吃,让祝冬先吃,祝冬不高兴,晚上睡觉的时候告诉我,殿下是让她试毒,宫里干这事的都是小太监,她不乐意降低身份,我就告诉她,下次我先吃,我来做那个“小太监”。 殿下吃了半只就没了胃口,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掰了一半给祝冬,正要开动,身后不知谁用膝盖戳了我一下,那半个甜瓜滚在地上沾了灰,回头看他们三个,都正在图纸上勾画,我疑心是博端格却苦无证据,转过头来依旧是气哄哄。 直到祝冬又烤了一只新的,我们两个才大快朵颐。 后来我们离开失韦,夜晚的梦境中,我总是怀念这段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景律公主和祝冬同我一起在炉边烤火,背后就是即墨缈他们三个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想我一辈子也学不会那么流利的失韦话。 祝冬吃了两个,把剩下的甜瓜给了我,她再也吃不下了,我把剩下的甜瓜放在炉子里边,熟了后用炭灰盖上。 派巴图跑进来同我们说有件大事。他白天和祝冬一起练马,祝冬说他跑起马,飞一样轻灵。他知道我们有好几个人都听不懂失韦话,就用磕磕巴巴的南魏话告诉我们,有几个羊倌打了一头大狼,看样子是头狼,博端格很快就说不可能。 派巴图说,“那狼大得吓人,狼丸都有熟甜瓜那么大。”他握紧拳头和我比划。 “真的?我去看看。”我拉着祝冬说。 身后三个人的讨论一时间停止,博端格对派巴图说了一句话,他急忙跑出帐包。 我和他一起跑出去,“我跟你一起去看。” “骄骄!”即墨缈红着脸叫住我。 “我去去就回!”我和派巴图跑得没影。 那狼已经死了,软趴趴一团,我站在它面前,却怎么也记不起那头狼趴在我身上要咬断我脖子的恐惧,我觉得没趣,看了一会儿便走了。 祝冬悄声问我,“看见了没?是不是真的那么大?” 我不经心地点头,“是啊是啊。” “你知道狼丸是什么?”祝冬忽然问我。 “不就是狼的眼睛吗?” 她久久地盯着我,不再和我交谈,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还一边用力敲打我的肩膀,我被她打疼了急急跑开。 有一回我无意间问她到底为什么笑话我,她才告诉我狼丸为何物,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派巴图对我们说了那话以后,博端格让他滚出去。 我蹲下来扒拉炉灰,挑出一个最好看的剥开给即墨缈,又把剩下的擦干净了包在帕子里。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停留片刻便要离开,我把帕子里还暖和的甜瓜塞给博端格和雨师乘歌,“你和他路上吃。” 他看我一眼,“帕子里有几个?” 他问的是我给了雨师乘歌几个,他自己帕子里的甜瓜一摸便知晓。 “不记得了。”我撒谎说。 他走的时候把甜瓜交给雨师乘歌,自己往我脑袋上狠狠一敲,雨师乘歌则不动声色地捧着甜瓜走了。 博端格是个很小气的人,晚上和我生了闲气,白天就不许派巴图同我说话,我追着让派巴图和我一起去跑马,左追右堵截,他还是不和我说一句话。 第十七章 东胡暗潮3 他们已经在准备去往东胡的包袱,我们的队伍来时带了数百个箱子,这回离开也不能带上,博端格虽然说会帮我们好好保管,可这是殿下所有的嫁妆,祝冬和我蹲在箱子边像守财奴一样数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在失韦这些日子,竟然连一箱子金瓜子都没有花完。 我们启程去东胡的那天,早上天气还是好好的,下午就落了小冰雹,偏偏我们骑的是马,半晌,被那冰雹砸了个结实,我们互相接应着半道下了马,找了个小村庄先行躲避。 借避的主人家为我们端了茶,喝了热茶,身上总归得了些暖气,我们在堂屋里同主人说话,一抬眼便能看见大门前的行人,有急急忙忙躲避的村人,还有忙着把牛羊牵回圈中的,我听他们说的话还是失韦话,便知我们这些人暂时还没有骑离失韦部落,失韦草原真是宽广,没有边界似的,我们骑马三个时辰,还没有见到任何其他部族的人。 雨师乘歌告诉我们,失韦部族有固定的通行路线,如果没有当地人带领,非常容易在草原上迷失路途,庆幸的是这一路博端格都会和我们同行,失韦小部族的人对他和雨师乘歌十分尊敬,我们顺带着也沾了光。 外面的冰雹来得快走得也快,和祝冬的脾气差不多。 等我们彻底离开失韦边界,看见正经的集市,已经是三天以后,祝冬晚上睡觉拉开我的被子,非要看看我的胯是不是和她一样被磨出了血,我被她闹极了把被子一盖,蒙住了她的眼睛。 “要是到了凉州,我请你去吃明光楼。”她掀开被子同我说。 “明光楼?” 祝冬解释说,明光楼是凉州城有名的食馆,最好吃的莫过于鱼春,春天的鱼儿肚中有子,蒸着吃不如加豆瓣炒香了下酒,沾着虾酱吃更是人间美味,从前她在家里每个生辰都要从东胡的凉州城远购鱼春,凉州城的鱼春入口生香,唇齿升天。 我摇摇头,从来不曾吃过鱼春,鱼春就是鱼子,南魏宫里没有这玩意,说是不能吃不见天的子,鸡子,鱼子都是这一类没有见天的东西。可现在是冬天,还不是最冷的时候,等春天到还要好几个月,看来祝冬已经做好了在东胡长久等待南魏使者的打算,我不这么认为,总以为南魏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应我们,或者是北齐的军队,浩浩汤汤来东胡迎接半道遇阻的景律公主。 我道,“我母亲说吃了这个长不高。” 她颇为失望,“那你可要错过美味了。” 片刻后搂着我的肩膀道:“等我们进了东胡人的地界,总能找到一块吃饭的地,我到时候带你去尝尝。” 我们白日里寻了家新的客栈,只是刚离开失韦,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草地不在脚下,光秃秃一片。 雨师乘歌和博端格两人很晚才回来,我们聚在景律公主的房间里,商量明日的行程。 即墨缈问博端格,“今日可送出去了?” 他顿了一顿看我,又对她说,“不劳费心。” 我紧接着问,“送出去信件吗?” “我何时把信件交给了你们?”景律公主道。 “不是信件。”雨师乘歌无奈,“是……是别的。” 我要追着问,祝冬拦住我不让我再刺探,那些话到了嘴边只好送回去,我隐隐明白这三个人在做一件排除了我和祝冬还有景律公主的私事,他们不告诉我们,祝冬也不稀罕参与,可我很想看破他们的暗语,被划分成另外一派总是让人不舒服。 客栈外面有木鱼的沉顿之声,忽远忽近,我说,“这么晚还有僧人化缘?” “不是化缘,是卖小食的摊子,天黑了怕扰民,故此持着木鱼叫卖。”雨师乘歌说。 博端格饮了几口茶,放下茶盏问我,“要吃雨燕吗?” “什么是雨燕?”我问。 “云吞。”景律公主低声。 真奇怪,云吞就是云吞,怎的有了新名字叫雨燕,云吞生于南魏为云吞,生于东胡便成了雨燕,和橘生南国为橘,橘生北国为枳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砸碎的嫩猪肉?”我和博端格边走边说,祝冬说外面太冷,她不想出去吹风。 出了客栈,外面的风果然割人得厉害,我还在问他,“是猪肉馅和芹菜吗?” “不是,是虾馅,加上葱花和干菜,从前我和乘歌都很喜欢吃这个。” 我们想找个背风的桌子坐下吃,可摊主拉开担上的抽屉,下开了雨燕后说他们这里都是站着吃,没有桌子和长椅。 博端格问我还吃吗?我说,吃,为什么不吃呢!我闻到那香气已经走不动路。 我和他站着吃完了一碗雨燕,别看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吃起东西比我慢得不是一星半点,他闭上嘴咀嚼,一只雨燕要分五六口才能食完,而我一口一个,不一会儿一碗就见了底,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边吃边同我说笑,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日后在东胡,我再也没能见过他笑得那样欢快。 他颇为遗憾说,“要是永远能这样就好了。” “可是雨燕吃多也会腻味。”我提醒他道。 他被我打断,碗里还剩下两只没有吃。 “你不吃完?” “嗯,晚饭已经吃了很多。” 我摇摇头道,“得亏你没生在平常人家,不然非是饿死的命数。” 接过他的碗筷,把他剩下的雨燕吃了个干净,又把他的汤汁都送进了肚子。 他愣愣地在一边看我扒着他用过的碗勺,吃完他碗里的东西,许久说道,“我是没有挨过饿,但是饿死是一种好死法,比……大多数要来得痛快。”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不回答我,我自言自语道,“等我回去,也要给我哥哥和母亲做雨燕,我看用料简单,一定能做得好。” “回哪里去?” “南魏啊。” “呵——”他像是哈了一口气,又像是轻轻一笑。 我那个时候太小,没有明白,太多时候,我们和最爱的人根本没有告别的时间。 暂时离开和永远离开,只有短暂阵痛和长久钝痛之分。我甚至最后才明白,我不是没有长大,是我一直不承认长大,我不愿意失去做孩子的机会,不愿意失去在哥哥眼中撒娇,在母亲怀里撒野的机会。 景律公主出嫁前同我嗟叹,很多人离开家便再也回不去了,我没有想过,我日后就是那很多人之中的一个。 临走之时,我又买下了一个瓷碗,是摊主最大的瓷碗,买了整整一碗雨燕回去,想着她们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 我护在怀里,怕瓷碗的热很快被冷风带走,小心翼翼,又怕打破瓷碗洒了一地。 走了半晌,身边却没有人说话,一回头,博端格还站在摊子不远处,他离我有些距离,我对他喊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快步跟上了我,回去的一路都不再说话。 第十八章 东胡暗潮4 大道之上,马儿掀开蹄子,我们就快到了凉州城,幸好这一路过了失韦我们就改成了乘坐马车,不然小命都要搭在马上。 迫近夜幕,我们歇在距离凉州城只有二十里地的唔妥,按照他们几个人的计划,我们明日午后就会到达凉州城。 唔妥是个小城镇,人马走过,扬起的黄沙和飞尘几乎快把人脸挡住。 我们已经疲惫至极,一想到明日便可在凉州城休歇,几个人又打起精神,找了家酒肆吃酒。 我们在二楼,底下一层是讲书饮茶的地方,听说每天早上用早茶的时辰,底下一层都堵得严实,这里有个讲白书和黑书的说书人,酒家跟我们讲,这人的祖父是大邹人。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那说书人要开始讲黑书,白天说的自然是白书。 祝冬问倒酒的小二,这里的说书人说的是什么书。小二斟了一小杯桂花酒给祝冬,细想后讲道最近说到了大邹的那位嫡公主。 我没有听过宫里的宫人说起大邹,只是听哥哥提起几句,《七国史鉴》中写道,这是第一个覆灭的国家,由上官家族掌权,整整一百一十年的上官氏一朝被灭族,皇宫里凡姓上官之人一律被斩首,当夜的大邹皇宫血流成河,大邹嫡公主就蹚着这灭族的血海深仇从皇宫中逃脱,此后不知行踪。 雨师乘歌想起一桩事,“前年我们两个途经此处,在东风居树底下埋的那坛子酒还记得吗?” “嗯。”博端格看样子也记起来了。 “良辰怎能没有美酒?” 博端格赞同,“我去把它取出,今日一同饮尽。” “快去快回。”雨师乘歌嘱咐。 于是博端格打马启程,冲着楼上的我们说道,慢些吃,等等他把那坛子酒拿来。 他刚走,底下讲书的先生抚尺一拍。 “要开始了。”雨师乘歌说。 我对亡国公主的故事总是有些不忍,扯了个借口说想要方便,即墨缈问我要不要人陪着,我不屑,又不是小孩子,一个酒肆大的地方也能迷路,遂摆摆手一个人下楼。 一拐弯,碰见一个穿着长斗篷的男子,我不当心踩着了人家的衣角,低头一看一个脚印子,急忙连声道歉,他没有说话,鹰鸟般犀利的眼睛从我身上掠过。 “对不住,给您弄脏了。”我说道。 他不做声,一把推开我,几步飞身上楼,身边几个同他一样的穿着长斗篷的男子一起打我身边经过,上了二楼,明晃晃的大刀拔出,二楼总共有四五桌人吃酒,等了酒保大半天不见影子,倒是等来了一群杀手。 楼上乱起来,碗筷应声落地,噼里啪啦地碎片从二楼摔下,一楼的客人听见打斗之声,也一起慌忙逃走,一时间呼救声和刀子划破血肉的声音交杂相互。我脑子里蝉鸣一阵,看清了那些人的动手去处,我顿时手足无措,这些人就是冲着我们那一桌去,不知是要杀南魏公主即墨问音还是东胡皇子雨师乘歌,反正这里除了这两位,也不值得下这么大血本,找杀手不要命地公然刺杀。 我此刻站在楼梯上,手心一热,往楼下跑去,见煮饭的师傅躲在后面的厨房正要关门躲避,我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大铁勺,这勺子比失韦人煮那一大锅羊肉汤用的木勺还巨大。 我用尽全力握住铁勺手柄,几步跑上楼梯,几个姑娘被雨师乘歌护在身后,即墨缈和他肩膀抵着肩膀作战,她抽出手里的匕首,银光烁烁。 “你上来干什么?”雨师乘歌打倒一个杀手后喊道。 “我……我帮你们……”一个杀手朝我挥剑,我吓得用那铁勺拼命挥打,等我睁开眼睛,那人已经被我打破了头。 祝冬和景律公主越来越往后,他们到了二楼的观景台,只到腰的高度,我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即墨缈身手不凡,站在雨师乘歌身边也毫不逊色,我有想过她那细弱的腕骨可以杀狼,可我没有想过,杀人也是一样的冷静。 即墨缈和雨师乘歌挡住杀手,我跑到观景台附近,“这多危险,不要站在这里!咱们快点逃。” “那……那……他们呢?”祝冬说。 “可以,他们完全可以解决这些人。”我像是对景律和祝冬说,很大程度上又是对自己打气,我愿意相信他们的武功。 祝冬说道:“我……我脚软……” 下一瞬,她径直往身后的雕花扶栏上倒去,景律躲得快,否则她就被被身前的祝冬一起砸下楼去。 我闭上眼,飞身一跨伸出半截身子。 我脑袋上出了冷汗,一滴接着一滴,手里就是祝冬的手腕,“拉住了。” 高楼之上,额……其实也就二层,但是一楼的顶高,摔下去非得断了腿,我拉住了祝冬的手臂,景律又扯住了我的手臂,我们三个紧紧相连。 我半蹲曲着腿在二楼上,手臂撑得发酸,整个人都在发抖,景律拉着我,也感觉到我的体力不支,我多么后悔没有和博端格他们多在草原上跑几天的马练练身子骨。 就在我快要拉不住的时候,我看见了博端格的马飞奔而来,他从马上跳下,“放手!” 我颤抖地对他说:“一定要接住!” “你……你不……不要放手……”祝冬比我抖得还厉害,她这一趟送亲路途,比我还要不容易,好好一个娇小姐,又是淋雨又是受冰雹,现在还碰见了杀手。 “放吧。”景律对我说。 “我松手了。”我对祝冬说。 “接住我——”最后一个“我”字长长划破天空,一个人影从楼上摔下,稳稳地落进楼下那人的怀抱。 “你接住了!哈哈哈哈哈……”我松了口气。 我这边笑声刚落,只听见景律啊地惨叫一声,一个杀手伤了她的后背,她松开了我,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头朝下翻落,千钧一发之际,我反手扯住雕花扶栏,一个人悬在空中。 景律白着脸爬过来要拉我,我冷静下来,“你的力气不够,受了伤不要乱动。”我见她身上的衣服染了血。 楼上还在打斗,我没有力气再抬头看战局,只好对下面的博端格说道:“你还能再接一个吗?” “可以!”他张开了手臂,等着接我。 “我有两百斤。”危机时刻依然对着他笑道。 “知道了,快点!”他催我。 第十九章 东胡暗潮5 我闭上眼,正要松开手,楼上一只素白的,沾满鲜血的手拉住了我的小臂,把我从那里提小鸡一样提起来,我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就是那天挡在我腹前,使我不被乱石所伤的他。 雨师乘歌脸上脖间沾了血,我盯着他目不转睛,这人此时邪魅极了,如同皎白的月光洒在战场成堆的尸体之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眼睛从这样的他身上挪开,他笑着看我,眼角还溅了一滴鲜红的血,朱砂痣一般。 即墨缈伸手把景律公主扶起,她失了血色,眉眼间都是疲态,背上的伤口应是见了骨,血流不止,从头到尾却没有叫喊一声,若是还在南魏皇宫,陛下许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问即墨缈,“这里怎么会有杀手?” “回殿下,这是……” 即墨缈话说一半,殿下的巴掌打得她脸撇向一边,身子一晃,即墨缈没有捂住脸,她转过身不卑不亢地解释,“这在我们的计划内,和他们一起,自然避不开东胡的皇室内乱,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能顺利离开失韦来到这里。” “这是顺利?”即墨缈反问,又要给她一个巴掌。 我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不要!” “怎么,我连一个下人也处置不了?”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气愤至极。 堂堂的南魏三公主即墨问音,宫中横着走,从未在陛下那里得到一个否字,她又怎么会连我们都不能处置,只是我实在不想看见她们因此反目,即墨缈隐忍的目光中杀意微露,她是既聪明又冷淡的人,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受如此屈辱,难怪她会藏不住愤怒。 “你让开!”殿下对我说。 我挡在她们之中,她的手高高抬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扇到我脸颊边。 “阿姐。”我拿得准她的脾气,低眉温声道,“也要打我?”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我又道:“你受伤了,我们先处理伤口再说。” 雨师乘歌站在一边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们,我心里生气,按照即墨缈所说,这些人是因为他和博端格而来,我们只是被无辜牵连,早知道从失韦边界就应该分道扬镳,自找一群护卫队沿途护殿下的安危。 博端格和祝冬也上来了,看着我们都沉寂一片,他道:“还不走,等下一波杀手赶来?” 博端格到了东胡才和我解释,其实他们离开失韦送出去的东西确实不是信件,而是四队人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先行一步。 四队人马中都有两人穿着打扮,身高面目和他们相似,为的就是分散路途上伏击人的注意,他和雨师乘歌不知道雨师家那几个人派来了多少杀手,但此举确实保我等一行安全到了唔妥,只是在这里遭受这顿惊吓。 “你们怎么样?”博端格和祝冬问。 他握住我的手臂,“你受伤了?” 我挣脱开,这不是我的血,再看殿下,一张风华万千的面容完全没了生气,我摇头说:“不是我。” 景律轰然倒下,即墨缈和我欲上前扶住她,“殿下。” 雨师乘歌站得近长臂一伸,把她揽入怀里,直接抱起她说:“尽快离开。” 这一天,居然又在生死边界打了个滚,我发现自从离开了南魏皇宫,我的胆子变大了,要是哥哥知道,也得夸夸我临危不惧。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多在这里逗留,为殿下处理完伤口我们连夜赶往东胡,博端格和雨师乘歌都清楚,到了东胡,这些暗杀便不复存在。 天子眼下,皇子即便是再互相看不惯眼,再想争斗不止也会稍微收敛,张牙舞爪的虎狮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只是不变的是,皇室中对于权力的争夺绝不会停止,没有哪一国的王轻轻松松不经风雨就能成王,为帝王者,没有一个不是手上沾满鲜血,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在话下。或许,身为皇族就是他们的罪过。 我不担心哥哥,因为他向我保证过,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他从来不稀罕,还曾对我说世上没有什么能胜过我和母亲。 我想,只要不争,便不会有性命之虞,我们元家的孩子,最是不屑去争,去抢,母亲一生淡泊,独善其身,我和哥哥都知道,大好山河下,埋的是累累白骨,要想活下去,欲望和野心都是蚀骨的毒药。 殿下靠在我肩膀上,我心里难过不已,娇娇高阁姑娘,本应该一生荣华,一世不伤,她受了这些苦,我心疼不已,是我没用,答应了母亲和陈美人好好照顾她,却一次次食言,她像败了的花儿低着头,毫无生气。 我还记得初见她那天,她额间的花钿是蝴蝶兰,她问我,我是哪里的宫人,我低头看看自己素朴的裙衣,坚定地对她说,“我也是陛下的孩子。” 她问我,那你怎么不喊他父王? 我哼了一声,“我乐意叫就叫,现在我不开心就不叫喽!” 陈美人从长廊里慢慢露出脸,朱红的帷幕挡住了她的半边脸,她红唇初启,“音儿,你在同谁说话?” “一个……妹妹……”问音道。 “你啊,被你父王看见乱跑,还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必要罚她们几个!” “给美人问康。”我行礼。 她从阴影里走出,媚得让我一怔,宫中美人多得是,能像她一样美得如此明艳的却是不多。 “你是,哪家的孩子?”她睥睨于我,眼睛在我身上只是停留一瞬。 “合宜殿元氏。” 我哥哥不知何时出现,给他们敷衍地行了个礼,带着我走了,还嘱咐我以后少和她们说话,我回头看陈美人,却发现她一直看着我和哥哥离开,她的眼睛看的方向,是我哥哥即墨护。 此后多年,当我想起景律公主,眼前总是闪过她额间的花钿,鲜艳如血。 我也要跟着画,被哥哥扭了耳朵,他不许我那样在额间画,他说,只有宫里逃不出去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烙印。我问他,陈美人是不是很美,他反问我,比母亲还美?我摇摇头,母亲最美。 一夜间,我记起许多小时候的事。 黎明之时,我们到了东胡都城凉州。 城门尚未开启,雨师乘歌从马上下来,拿出腰间的鎏金令牌,上面用东胡字刻着“雨师”二字。 第二十章 书阁偷香 祝冬猜测的没错,我们在东胡过了年,直到年底南魏那边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们一行人被遗弃在此地。 景律公主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我和祝冬伺候时总是端着小心,即墨缈在外间伺候着,我和祝冬在她身边贴身照管。 发现光阿尕平尸体的那天正是小年,就在一棵虎边柏树下,他躺在落叶底下,那落下的叶子还是碧绿青翠的,他身上掩了些叶子,流血的嘴角边带着笑,死得并不是很悲伤。他的尸体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在草原上我们说过他的事,祝冬也和我一样觉得他头上那堆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格外可笑。此时他的尸体上就有一顶帽子,盖在肚子上,我猜他戴上就能盖住那一撮茂盛的头发。 博端格说他是莫和多的侄子,是失韦草原上有名的训鹰高手,没有一只鹰可以熬过他的驯服。 这样的训鹰高手死在凉州的一个小宅院里,这里不是失韦,他违反了规矩,离开了草原,我在思考,是什么引诱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东胡人的地盘,客死异乡,何其不幸。 祝冬用丝绸帕子捂住鼻子,让几个小厮尽快把他的尸体移走,小厮扛起他,他攥着拳头,我看到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他手里有东西,但我的胆子还不足以支撑我去掰开他手一观。 下人把他抱起来我才看见,他的背后缺了很大一块皮肉,像是被人活活剥开,整块背皮都被生生撕下,我吓得一抖,草原上的汉子喜欢在身上纹虎豹鹰鸟,我见过他们在火堆边摔跤,男人们脱下上衣,背后纹刻各色的兽鸟,在火焰的光芒里栩栩如生,他和博端格身边的派巴图比试拳脚,我见他背上就有一只独眼金雕。现在看来有人把他背后的金雕剜走了。 宅门前来往过客,今天是采购年货的日子,大人和孩子一同出门,东胡人的年和南魏人的年也是一样的,我想天下的年都是一样的热闹。只是我们这群异乡人,到了年底却开心不起,东胡和南魏局势紧张,景律公主和我们在东胡人的眼皮子底下出行,若不是有博端格和雨师乘歌的庇护,我们早就被东胡王逮住。 起先以为东胡人看在南魏和北齐联姻的份上也不会动我们,现在南魏和北齐都没有派人回应,我们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傍晚来了我们住的居所。 我听见外面的侍女笑盈盈道:“十三王、十五王,万吉。” 年底了,侍女都把吉字挂在嘴边。 雨师乘歌笑道:“有赏。” 怕是听说了我们的宅院里死了人,才慌忙往这里赶。 路上落了雪,雪虽大,却没有下够半个时辰,地上的热气没一会儿就把雪腾干了。 博端格拍拍身上的雪沫子,靴底下尽是污泥,我拦住他,不许他进屋,“这是从哪里踩了一脚泥?” 他把头上的遮雪的帽子丢给我,我摸到帽檐还是温热的,随手丢到桌子上,拉他到走廊上,“你就在这里跺干净脚才进屋。” 他低声笑了一回,果真把脚上的泥擦干净,“这几日可出去玩了?” 他扶着我的肩膀脚下撇泥,一边同我说话。 “出去没有半日便被缈姐姐叫回。” “哦?” “殿下近来身子不佳,要找我说话,见不到人又对她和冬儿发怒。” “你前些时候让我给你找的话本子,我找着了,用完饭给你。” 我大喜,“哪儿呢?” 一个月前拜托他的事,以为他早就忘在脑后,他今日却又把东西给我带来了,我就知道他办事稳妥。 “一会儿给你。” 我想起那件事,“光阿尕平,他的事儿你知道了是吗?” 院子里里外外都是眼睛,即墨缈说得好,连墙缝里都是眼珠子,不是别的人,都是这两个混蛋的眼线,我倒是不知道他们天天让这么多人盯着我们作甚。 “嗯,知道。”他头也没抬。 “你知道谁杀了他?” “小孩子不要打听事。” “我们南魏按周岁,你们东胡按虚岁,所以我虚岁都十五了,不算小孩子。”我辩解说。 “小孩子会想家,你会吗?”他问我。 我不能打了自己的脸,“自然不想,巴不得家里都不管我呢。” 我想哥哥和母亲,想到就会忍不住捧着下巴往家的方向看,有时候吃饭也会想着他们,想着,这时候哥哥该下朝了,这时候母亲该熄灯安睡了,又会想着,他们也一定想念我极了。 “真的?” 我毫不犹豫,“当然。” “本来来年二月,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你哥哥。” 我扯住他的袖子,“真的吗?是不是!” “看你也不想家,干脆就作罢,我也不帮着安排了。”他说。 “不行!不行!啊……不行,我……我刚才骗人的……我想家……”我挎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也不理我的纠缠,自顾自往前走,“你说的不想,我反正不会故意讨好人。” “我错了,我错了……”我挡在他眼前,“我骗人的,我想见我哥哥,你真的有办法安排?我哥哥真的会来东胡?” 他也不逗我了,“我说了有办法自然有办法,我又不像你,天天骗人。” 我走着同他辩解道:“我才不天天骗人,我只骗你……” “我哥哥二月就会来?” “他是高了还是瘦了?” “我母亲呢?我母亲也来?” 我犯了傻,摇头自语,“母亲不可能出宫。” “那他给你写信了是不是?” “给我看看信。” “博端格,别走那么快。” “你别不理我啊……” 他不说话,我就跟在他后面絮絮不止。 吃饭的时候想起这回事,他是在让我转移对光阿尕平的注意,博端格不想我参与,他一定知道内情,或者连即墨缈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即墨缈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我确实有个瞬间怀疑是她动了手,可是杀人也得有个由头,他们两个连说话都没超过五句。 我端着碗发愣,祝冬给我盛了一只蘑菇,“想什么呢,还不吃饭?” 我回过神,桌上的几个人都盯着我看,颇为尴尬地往前挪挪凳子,脚却在桌子底下踩到了人,我抬起头,正好和雨师乘歌对上眼,他微微侧头看我,我收回脚,无声说了句“抱歉”。 他一定能看出我的口型,可他竟然又回踩了一脚,我恼了,又踩回去,他又踩回来…… “骄骄!”殿下喊我。 我踩他正在兴头上,猛然被叫停愣了一瞬,“啊?” “吃饭。”殿下叹气。 “哦。”我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 第二十一章 书阁偷香2 雨师乘歌也毫不客气地对我翻白眼,我现在再看见他这张脸心里已经波澜不兴,自从我住到东胡凉州,他坑我的地方可不少,想起来我就气得跺脚。 把我叫去后院,假山奇形怪状的石头里居然藏了一个蜂窝,我刚想问他有什么事,他二话不说把蜂窝给捅了,我呆滞在原地半刻,那些蜜蜂铺天盖地而来,要不是我机灵跳进身后的池塘,非得被蜇得鼻青脸肿。 我对他的回礼就是在他凭栏看书时,往廊间放了一条蛇,没成想蛇被他一把拎起,我正觉阴谋不成得策划个阳谋,直接打他一顿算了,博端格站在对面亭心,“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解释,慌张了一会儿。 雨师乘歌倒是能沉住气,“没事,即墨骄发现一条蛇,让我帮忙抓住,免得吓了景律公主。” 他一句话就把事情掩盖过去,对我挑挑眉炫耀,我猛然扭头不看他,差点扭了脖子,这个卑鄙小人。 这其后我们运用各种“兵法”互斗,笑话,论捉弄人,我即墨骄还没怕过谁。 我推门来至内室,祝冬听见我的脚步,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不过我眼珠子转得快,还是看见了那是一块羊皮帕子,她把东西收到衣襟内。 “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她训斥我。 胡说,我明明敲了两回,她心里有事,一下也没有听见。 “让我看看那是什么?” 她推开我,“行了,行了,去净池洗漱,一会儿熄灯安寝。” 我搂住她的肩膀,“一味推我做什么!那是何物,让我瞧瞧。” “是……是我家里来的私信。” 写在羊皮帕子上的私信,我才不信呢! 祝冬和我平日起止作伴,我不愿意惹恼她,见她慌张至此,额间尽是冷汗,就更不忍她忧思。 “那好吧,我去净池。”我松口道。 她拉住我的手,“这是私信,所以,不要和殿下提起,即墨缈也不要说。” “知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 我走出内室,没有再回头偷窥她,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直跟着我出了房间。 又过了两天,即墨缈把我叫过去,“这府里的人所采年品都是东胡人所需,我们平日里包饺子用的馅也不是那荠菜,你和祝冬等雨师乘歌他们来,同他们出去一趟。” 我有些不放心即墨缈和殿下待在一起,“要不,让博端格他们派人直接去?” “日日困在这府里,你不想出去溜溜?” 我已半月不曾出门,每日见门口人来人往,早就想出府松松筋骨。 “你一个人侍候殿下,要吃些辛苦了。”我说。 “这倒是无妨,只是虽然困在东胡,我们这年该过还是得过。” 她拾掇着我和祝冬出府,只留下景律和她在宅院里。 “你和殿下不去?”我问她。 “不,殿下身子不适,外面人又多,恐怕冲突了她。” 我点点头,“也是。” 殿下走进来,应是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去吧。” 我得了她的应许和祝冬一溜烟跑了。 自从殿下的信送出,数月以来,我们竟然没有收到一封回信,第一封信送出后,次月殿下又让我们送出去一封,依然是杳无音讯,这才让她郁闷多病。 博端格接我们出门,我左顾右盼没有见到雨师乘歌,“他呢?” 小厮掀开车帘,把凳子放在我脚下,“姑娘还是先上车。” 博端格坐在车中没有应话。 “一辆马车,载我们三人?”祝冬扶住我的腰问。 “车内空位甚大,足我们三人。”我先登了车。 “去哪儿啊?” “平原街。”他说。 我坐在博端格左手边,他发束下垂着青色丝带直到腰间,散在乌发里,东胡男子二十行冠礼,他过了年才十七岁,只半束了发,着东胡服饰,明明是个正青春的少年,身上却处处散发不惑之人的稳重,我总是疑心博端格是我哥哥易了容过来监管我的,江湖野话集里不是说有一种江湖人怕仇家认出自己,杀人行凶的时候都在自己脸上盖一个人皮面具,称为易容。 他简直和我哥哥的端正稳重丝毫不差,我前面同他不甚相熟,以为他就是个冷脾气的人,其实冷艳的即墨缈比他温和多了。 他还爱耍小脾气,一点做的不合他心意,他就给你颜色看,我哥哥在合宜殿就是这样对付我,没想到现在离开了南魏,上天又给我派来一个祖宗凡事管着我。 祝冬和我照着即墨缈的单子采买,花了两个时辰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买了个差不多。 祝冬向我摆摆手,“够了够了,果子我都买了,不用再买了。” “那果脯呢?”我捧起一些问。 “这也不必。”她说。 “行了,我们回吧。” 我记起我此行的目的,“等我一会儿,你先回车上。” 我快步跑出了干果铺,“跟博端格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左拐右拐顺进巷子,记得就是这条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我自己记错路了,又往前走几步,一条不甚繁华的巷中街映入眼帘。 对了,就是此地。 我踱步进入一家旧书屋,上了阁楼,在店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他便知我要的不是四书五经和史集兵书。 在东胡过得真惬意,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得了自由不说,日日也没有人催着我练字吟诗,我走了看即墨护还能催谁听话。 我喜欢出宫以后的生活,甚至隐隐感谢起那群草原狼,要不是他们,我现在也不会停留在东胡暂住。 阁楼上没有客人,我咦了一声,今日居然没有看见那个抄书的“小公子”,我见她第一回便知,是雌非雄,没有喉结,明眸皓齿,纵使是风情万千的雨师乘歌,骨架也没有她小,脸颊边小小的酒窝,笑起来眼睛弯月一般,她的抄书本子上写了“聂靡芜”,在最后一面,我猜那是她的名字。 速战速决,买了书就回去。 我靠在书柜边逐一翻看,这里尽是换了书皮封面的野史,灵异古怪的民间故事,还有什么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宫廷二三事…… 上一次买了本《化蝶传说》,才出了上半本,不知道这个月有没有出下半册,我刚刚看到祝莺儿对梁善坦诚自己是女子,抓心挠肺想要知道下面半截发生的故事,还有那个在书院同窗的马文辞,他已经知晓了祝莺儿是女扮男装,还对她动了心思,不知道下面会不会使坏巧取豪夺。 我的手指在书柜侧边落下,找了半圈依然是没有找到那半本。 寻了半天,怕祝冬等我等得着急了,只好放弃那本书,重新寻一本。 最上面有本落了灰的《水月奇缘》我放开这本书的扉页,上面写道:“蓬莱山有出薄命岩,岩上有个红颜洞,洞里有个仙姑修行多年,这一日前去王母寿辰祝寿……” 单看到这里我就挪不开眼了。 第二十二章 书阁偷香3 看了前五页就彻底入了迷,忘记了祝冬和博端格还在马车里等我回去。 这个仙姑名为百花仙子,话说那一天在王母的寿宴上同另一个仙姑闹了气,还打了个赌,没过多久,打赌输了,之后还被贬下界受苦。 我看得仔细,想要找个地方倚靠慢慢翻书,退一步闯进一个人的胸膛,应是个高大的男子,我身子僵了一下,正要转过身和那男子道歉。 转过脸,原来是博端格,松了口气。 我合上书,想要质问他怎么躲在我身后不说话,吓我一跳。 半个字都没说出,忽觉额间一凉,草原上墨脱花叶的香气逼近在鼻尖,我的书落在地上,也忘记了去捡起。 风跑进阁楼,把所有的书都翻得哗哗作响,地上那本书也翻了页,我耳边却寂静不已,他的青色发带飘到我手边,绸缎发带的清凉缠住了我的手腕,忽而又随风飘开。 他没有动,唇还停在我额间,我渐渐觉得那吻烫得我脸颊发热。 继而又恼火不止,仰起头欲骂他是登徒子,再给他一个巴掌教训。 我这一仰头不要紧,他竟低了头恰好亲在我鼻梁上,我瞪大眼睛,慌得心跳阵阵。 一人睁开眼,一人闭着眼,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眼睫都在颤抖,我觉得可笑又可气,他敢偷香,竟没有胆子睁开眼看我,这个贼心和贼胆不相配的流氓! 我气急了推开他,记不清是不是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耳垂发热,连如何下了阁楼都记不得,只记得似乎撞上好几个人。 祝冬见我回来,拉开车帘,“你脸怎么红彤彤?” “我……天热……” 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祝冬抖了一下,“热个鬼。” “我热。”我说。 “你去哪里了?” “额……买书。” “那书呢?” “我……额……书柜里有只恶心的大耗子,把我吓跑了。” “多大啊?” “就……我忘了,反正很那个……很恶心!”我口齿不清地向她解释。 他一直站在我身后,一出声我才发现。 “走吧,天晚了。”我听他嗓子哑了。 车上气氛诡异,祝冬坐在我们中间,我侧头看外面的风景,静了一路,回府后祝冬下车,把东西分给小厮让抬进府中,我站在一边还是没有说话。 她和小厮先进府,“这个,放进库房,那边的几盒摆在正厅里,还有香线……” 博端格跟在我身后,想要像以前那般拉住我的手,我停住脚步,忽而又加快步伐,不知怎么,我不想同他交谈,浑身不舒服。 他像是和我过不去,我走快了,他便也走快,我忽然停下,忍无可忍,“我命令你不许跟着我!” “好,我把你送进府就走。”他说。 “不用你送,我知道路。” “好,我看着你进府。” 我不知道他在和我耍什么心计,把我弄得慌手慌脚,更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又没有做错事,不知道为何怕见他。 他说不跟我,脚下依然不停,我回头嚷道,“离我三步远。” 他停住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乘歌?” 我的一只脚正踩在第三石阶,另一只脚顿在第二石阶上,过了很久,我转过身看着他,“是,我是喜欢他。”倏而又加了一句,“所以你不要碍着我的路。” 我从没有对人说过这样的狠话,哪怕是宫里欺负我的小宫女,我也睁一只眼过去,可是破天荒,我这样伤他的心,说出口,行至几步我便后悔,但是我不敢和他道歉,更加不想让他以为我心软,快刀斩乱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晚饭多做了一些,殿下和即墨缈以为博端格会在此处用饭,下人却禀告说十三王已经走了。 殿下问我,“今日怎么走得早?” “不知。”我的手指在桌子上画圈。 即墨缈看我,我怕她看出我的异常,更怕她看出我的慌张从而猜出博端格和我的事,于是坐直了身体,“什么时候开饭啊,我好饿。” 眼睛瞟着桌子,就是不和她对视。 殿下不再多问,即墨缈的眼睛却总是从我身上扫过,我故意和她说话,“今天街上有人卖螺丝。” “是吗?”她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对啊,我本来想要买一些。” “买那个做什么,又腥又脏的。”殿下说。 她必定没有吃过蒲池里的螺,夏天的晚上去池边的石头缝隙捞一木桶,打了清水浸一天,吐吐沙子和泥,我和哥哥经常在晚上没有宫人的时辰,偷偷摸过去,那池子里的水深,听乳母说,里面早些年淹死个美人还是良人,平常没有人去,嫌晦气。哥哥却不以为然,对我说,这宫里哪处没死过人? 哥哥怕我掉里面出不来,让我在岸上提着桶,他在石头边上扣螺,捡到了就丢到岸上,有时候还能找到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螺,我就在那里等着接到桶里。乳母拿火烤了吃,加上点盐水,简直好吃得不成样子。 殿下和我说话,叫回了我的魂,“多吃点这个,你还长身体呢。”殿下给我夹了块肥厚的松鼠鱼,“你最近长了个子,回头和祝冬去做几件新衣。” 我点头应答好,“那下回咱们一同去,年底了,都要穿新装,里外都要新。” 即墨缈说,“是啊,都要换新的了。”她垂下眼眸说。 我总觉得她说的不是衣服,但她指的是什么我又不知道,或许是——鞋子。 祝冬和我晚上去净池边。 即墨缈正是小日子,泡不了净池,我们两个也就没有叫她。 我下了水,胳膊伏在岸边,怏怏不乐。 “你今儿和他怎么回事?” “什么?”我作傻。 “他手上的齿痕,下车袖子一甩我才看见,那能不是你?”她帮我给头发擦皂粉。 “冬儿,”我有点不安,“你说……” “是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雨师乘歌?”她试探我。 “我……” 她可真直截了当。 “不喜欢?” 我立马接下话,“喜欢。” “我就知道。”她说,“那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我叹息。 我回了南魏宫中,以后出嫁择婿事宜都是宫中大妃做主,陛下都不认得我,自然也不会费心为我赐婚,左右撑死了嫁一个从三品内阁臣,好一些的翁主里嫁于正二品左右仆射的人也不是没有。 我甚至没想过告诉雨师乘歌,反正他从来没有用心听过我说话。 “他,说不定是个好归宿。”祝冬说,“东胡皇子,虽说不是太子,以后却怎么也不会吃了苦,云端里活着,只是若做了妾侍,往后便得艰难度日。” 第二十三章 书阁偷香4 “博端格不好吗?”她忽然话音一转。 “嗯?” “我问你,你怎么不说他?” “就是……不喜欢。”我说完,游远了,忽然扎个猛子泡进热水。 我在热水里泡得肌肤发红,指头皱皮,祝冬穿了亵衣,“你还不上来?” “你先走吧。”我说。 又一转头浸入水里,博端格让我手足无措,我根本不能接受他这次突袭,就好像,就好像我哥哥同我说那种话似的,浑身沾了蚂蚁一样,无论如何都烦躁不安。 我身上发热,脑子却逐渐清明。 离开南魏这些时候,确切说从遇到草原狼以后,在失韦草原上,博端格和我就没有分开过,每一天我都会见到他,有时候是一个小半天,有时候是短短一面,但总是能见到,无事时会见到,遇事时更能见到,天好时会见到,阴天泥泞时候也能见到。 离开了失韦,他和我虽然不是总见面,但一个月里也是有二十天能见上面,我似乎,也习惯了他。尤其是碰上我不能解决的事,我对祝冬先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把博端格他们找来?” 在南魏皇宫里我依靠哥哥,也习惯了哥哥,这几个月没有了哥哥,我又学会了依靠他。 我身边缺了一个位置,他正好就补在我哥哥的位置上,我虽然不说,但我却不知怎么,就把他错放在了那个位置上。至于雨师乘歌,他擅长的就是整我和被我整,我当然不会向他求救求助,自然而然把他从我家人那一列划出。 那我又是怎么喜欢上雨师乘歌的呢? 我脑子里不清楚了,就记得,好像是那一天,他面纱落下的那天,一个低眸我就再也忘不掉。 我很诧异,为什么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竟然如此仓促,但是祝冬敢问我,我就敢回答她,我以为,这便是我心中所思。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并不了解自己。 博端格问我,我是很惊讶,但我不想在这种事上骗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对他动心,更不想在我对别人有心思的时候还和他不清楚。 我想让他知难而退,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受伤,甚至在我老实承认我喜欢雨师乘歌后,直接就扭头进府,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他是难过的吗? 我想应该不会,他是个洒脱的人,草原上的男子都很洒脱,天底下的女人多得像草原上白色黄色的韭花,骑着马从草间踏过,自然找得到下一朵花。这是派巴图的原话。 我在水里睁开了眼,终于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理清。 池底似乎有一块浸了水的帕子,我潜水到池底,想着应当是祝冬把帕子不小心丢在下面了。 那帕子吸了水有些重量,水里看不真切,我拾起一个边,拿到光亮处对着灯笼。 似乎是一块羊皮或者牛皮等材质的帕子,上面纹着一只金雕。那帕子在我手里忽然千斤之重。 没过几日,雨师乘歌找我出去骑马,我推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出去,其实是我担心博端格已经把我说的话都告诉了他,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嘲弄我,再说,他肯定不会把我当一回事。 “不去我找别人去了?”他手里还拿着他最喜欢的一根银手柄马鞭。 “嗯。”我把殿下的衣物搭在架子上。 “宅子里其他的下人都是吃白饭的?”雨师乘歌说。 “怎么?” “什么时候南魏翁主要做这种事?” 殿下的衣服从来不送去浣衣局,她素日不喜看见陌生人接触她着身的衣物,我和她玩的近些,知道她的怪脾气,这府里的丫头不清楚,头一天动了她的衣服她便大发雷霆,往后我只好亲自帮她洗衣服。 “要你管!” 他拿马鞭敲敲我的胳膊,“骑马去吧?把这衣服丢给即墨缈或者祝冬,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随行的喜媩。” “我不去,整天和你一起出去跑马,殿下说我都成野丫头了。” “野就野,草原上的姑娘哪个不是?” “我不是草原上的姑娘。”我说。 “不是就不是吧,草原上的姑娘也没有你胆大,驾着马敢往狼群里冲。” 他说完这话,我觉得有些古怪。 他何时看见了我往狼群里去,难不成那天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从屠杀开始便静观,最后才出手相助,我不敢多想,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责怪他们,这世道冷漠的大有人在,他们救了我们是真,是不是来晚了,我却不敢下结论。 我把衣服一抖,水花溅了他一身。 “你做什么?”他往后跳一步。 “对不住,十五王,本翁主眼睛不好,没瞧见你在我旁边,我以为是只蜜蜂嗡嗡叫。” 他把桶往旁边移开,“你是不是还怪我给你招了蜜蜂?” 我只是随口一提,还真没想到这件事,“早就忘了。” “我帮你搭一件外衫?”他对我笑。 “行啊。” 我把桶拿到他面前,“你把这些衣服都搭起来,然后我们去骑马。” “我不做这些事。”他瞪我,“爱去不去,我找别人。” “这样吧,你做完了,我告诉你个秘密。” “别人知道的秘密我就不听了。” “没人知道。”我说。 “真的假的?” “不听算了。” “喂,即墨骄,说话算话。”他把马鞭递给我,让我帮他拿着。 外面同行的小厮见他提着桶,大嚷:“我的爷,怎么好端端拿这个?” “一边去。”他对他们说。 随行的侍卫和小厮都退出后院。 “博端格前几日和你说了什么?”他问我。 手里的外衫展开一半,还湿哒哒滴水。 “秘密。” “我想知道这个秘密。” “行啊,我说完我的秘密,你就知道你想知道的秘密了。” “我好几天没有看见他。” “哦。”我拿着他的马鞭,在地上抽了几下。 “他从你们这里回来,就有些不对劲。” “你说,他是不是见鬼了。” “嗯。”我点头。 “你听我说话了吗?” “嗯。” “你——”他掬起一捧水洒我。 我躲得快,洒在我脚边,“你不是天天也都是这么应我的吗?” “我何时?” “你自己记不得罢了。”我瞥着地上鞭子抽出的印子说。 他没说话,把所有的衣服都整齐晾起,每一丝褶皱都要抚平。这个人整天说这个奇怪那个不对劲,其实他自己最古怪,什么都要一对,例如这个鞭子,我猜就有另一个一样的。用过的东西要放回原位,擦汗的帕子也要折叠整齐放回怀里…… 无一不怪。 我喜欢怪胎,还是,我只是恰好喜欢的人是怪胎?说不清道不明。 “现在可以告诉我?”他问。 “嗯,你要不要试试喜欢我?” “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把鞭子丢给他。 “什么意思?” “想和你永以为好也,听明白了吗?” “好,我试试。”他说,“我试试喜欢你。” 说完他便离开,我当时一整天都乐在其中,殿下问我话,我只会说是,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忘记了。 如今想来,当时满盘皆错,翁主启蒙习棋弈之时,教习嬷嬷说过,棋盘之上,一步错,满盘输,我非是一步错,而是错了满盘,如何能够不输呢? 第二十四章 异乡新年 大年那天,东胡皇室召宗族之人,在内宫浮云楼设宴,大大小小的宗亲贵族坐满了浮云楼,我听说东胡的一位公主恰巧就在这一天降生,东胡王大喜,此女一出世便得了公主的封号,只可惜母亲是乌丸人,公主出生后也不能在母亲身边养大。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也在那天清晨入了宫。 这天清晨落了厚雪,院子里,祝冬支起簸箕,等着抓几只鸟放在笼子里逗着玩,她说她家里就有一只会说话的“芍药”,我觉得那“芍药”约莫是八哥。她非要把院子里的麻雀也训练成会说话的“芍药”,我也说服不了她不要白费力气。她抓到几只鸟又放走,周而复始。 祝冬蹲在雪地上,院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清晨殿下咳了几声,缈姐姐去给她煮川贝汤,她们近日愈发亲近,我都快记不得之前她们是怎么针锋相对,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 四下因为落了雪寂静无声,细密的雪宽容地把所有声音都收入其中。 我被雪扎得眼疼,快要流出眼泪,失韦草原上下雪下的多了,都能把人埋住,博端格说,有人看雪看的久了,眼睛都会变瞎。我不知道东胡会不会下一场遮盖凉州都城的大雪。 祝冬蹲在地上一抖一抖的发笑,我以为她抓住小鸟要带回来给我看,所以得意发笑,走近了拍她的肩膀,“抓住几只?” 她向我回过脸,满脸的眼泪。 我以为她也被雪刺伤了眼,拿出袖子里的手帕,急忙给她擦眼泪。 “你怎么了?眼睛痛?” “不是,心痛。” “啊?”我很快明白过来,“你想家了是不是?” 她点头,“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我说,“其实要没人接我们,我们自行回南魏,乘坐马车也要几个月,路上出了岔子,无论谁也承担不起。”况且我觉得待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我看祝冬都吃胖了些。 “那我们就一直待在东胡?” “待在这里,总比待在狼群里好。”即墨缈说。 祝冬抽抽搭搭哭,我这边哄不好她,即墨缈一来可好,直接把她从雪地里生猛地拽起来,“把你眼泪擦干净!” 祝冬脾气也上来了,一个巧劲把即墨缈推倒在雪窝里,“谁像你,硬心肠,天塌下来你也不会看一眼!” “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的心肠比金银还硬,再说一百遍我也敢!” 即墨缈坐在雪地上,鼻尖脸颊上都沾了雪,看起来煞是可爱,祝冬叉腰说蛮话,我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敢和即墨缈对着吵架。 她们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揪头发开打,我急忙跳出来止息干戈,“别……” “离远点!”她们同时指着我的鼻子说。 在东胡过的第一个年,就这样我看着她们打了半个时辰,发钗尽撒,口脂也粘得衣领脸庞到处是。 我蹲在雪地里,为她们放风,殿下要是看见我们这样闹,非得再教训我们几个。 即墨缈打架挺厉害,怎么和祝冬打架就不行了呢?我想明白了,她是在让着她,知道祝冬心里有气没处撒,和她闹一顿让她把无名火发出来。 闹完了,她们躺在厚厚的雪地上,我怯怯地蹲着走过去,“还打吗?” 即墨缈拉着我的手,把我也扯倒在雪地里,我们三个头对头望着天空,身子底下垫着雪被。 那一天,整片天幕蓝得像是失韦草原深处的海子。 过年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都没有睡觉,南魏有熬岁的习俗,整晚都不睡,直到黎明把年晚上暗淡的星辰摘完,我们才能倒头睡下。 景律公主让人备好了果子糕点,我们四个坐在殿下的屋子里,房间里燃了香炉和火炉,殿下纤细白皙的双手在茶扫中来回旋转,她在为我们烹茶,红泥火炉只有东胡有,以前在南魏的诗人口中得知温酒用红泥火炉最是恰宜,如今我们用它来烹茶,不知是不是大材小用。 即墨缈接过茶具,“我来吧。” 出乎意料,殿下把东西全交给了她,也没有同她拌嘴,她们两个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解了。 祝冬和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向她一努嘴。 门外有人禀告说十三王和十五王到。 殿下说,“东胡人果然没有熬岁的习惯,不然怎么能放了他们出宫。” “请他们进来。” 我和祝冬往里坐坐,留下外面的位置给他们。 第一炉香悄然燃尽,乳白的烟雾飘向窗外,飞远了。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带了礼物,是宫里的年夜花灯。 六个人也不能干坐一整夜。 即墨缈拿出了锦花牌,分了守卫和攻兵两派。 猜碗里豆子,有红豆和绿豆两种,拿到红豆的为攻,抽到绿豆的为守。 我和祝冬博端格抽到了绿豆,他们三个人抽到了红豆。 锦花牌堆在一摞,我们六个人开始抽牌,守卫可以选择最后的三张锦花牌留给自己还是对方。 两方抽完了牌,最后还剩下三张。 博端格问我们,“留吗?” 祝冬把手里的牌给他看,我也把自己的底细亮给他,他摇摇头说,“我们不留,这三张给你们。” 他们三个各自抽走一张。 即墨缈把手里的一张递给殿下,殿下也把手里的一张交给她。 雨师乘歌把牌面整理干净,“你们两个直接抛弃我?” 殿下笑道,“哪能啊?” 看了一眼他的牌,从他手里抽中一张我们看不见的牌,又把自己手里的给他一张。 “你这……”我听见雨师乘歌的牙咯嗞一声。 …… 不知不觉第二炉香也只剩灰烬,一旁的侍女掀开香盖,填满新香。 我的眼皮干涩,头重得抬不起。 “困了?”博端格在我耳边问我。 “嗯。”我不知是用鼻子发出的声还是喉咙。 “别睡啊,别睡啊,还早得很!”雨师乘歌敲桌子。 我登时一醒,又撑着打牌。 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周围人的话,我手里的牌似乎被祝冬拿走了,我困得连哈欠也打不出,直接往桌子上扑。 …… 第二十五章 误入竹楼1 年后祝冬起了痘子,一个一个的指头大的水痘,殿下说找个大夫来瞧瞧,可是祝冬说凉州西边的利兑城有个亲戚行医,她住到那边一些日子,看看能不能治好。 我有些着急,想要陪伴她同去,殿下不许我跟着她,说那水痘看着疯,指不准传到我身上,我其实不怎么怕,可祝冬也不让我跟着她,她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跟着她走,她自己生着病还得照顾我,想想就心累,遂也没有带上我。 我就这样和祝冬分开了半年多。 凉州城里也有很多大夫,让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帮忙请几个有本事的,也不成问题,不知道她为什么非得去利兑城,想起大年那天,她哭着说想家,或许她是想趁着生病去就近的亲人家探望,想到这里,我也就能理解她了。 没有祝冬,我天天只能跟着即墨缈看书,殿下抱着梨子在座榻侧卧,梨子是过年后博端格给我们抱来的猫,说是雕题那里的猫,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碧绿,殿下喜欢得打紧,整天抱着玩,那猫脾气大,我逗逗她就要咬我,所以我也不怎么待见它。 即墨缈读书的时候不喜喧哗,那猫喵喵叫个不停,她把书合上,“骄骄,去你屋里。” “啊?” “把书拿上。” 我以为殿下会为即墨缈的无礼生气,可她什么也没说,抱着猫继续逗她玩。 我抱着一摞书,跌跌撞撞回了房间,即墨缈在我身后跟着我,“当心我的书。” “知道了。”手上太重,我颤抖着声音,她的书可宝贝了,不许折边,不许画写。 “缈姐姐,下午咱们出去玩吧?” 我把书放在桌子上,把茶盏放到一边。 “不去。”她坐下说。 “可惜熬岁那夜睡着了,要不我还能知道最后谁赢。”我有些后悔。 “你们赢了。”她盯着书说。 “我们?”我问博端格和祝冬,他们都说不知道,赢了就赢了嘛,何必如此谦虚。 “守卫胜,有意思。”她说。 “对了,我们是守卫。”我这才想起来。 “骄骄,你想赢吗?” “还好吧,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我从书里抽出《水异录》。 “你不想知道你睡着了我们在说些什么?” “难道是在说我的坏话?”我莞尔一笑。 她长袖遮口,笑声如铃,“要是你永远能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睡着了总比一直清醒好。” 我何曾如她所想,只是我不愿意想透也不愿意看破。 从我收起那张“羊皮”帕子,我就知道了我们之间还是产生了裂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每个人似乎都有秘密。 一层看不见的迷雾蔓延在我眼前,我看不清前路,只好停在原地。 在所有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只能握住我指尖仅有的那些,我不贪求,不奢望,只是希望护住我本来的样子,画地为牢,不失为上乘之法。 祝冬不在,博端格来找我的次数也少了,只有雨师乘歌,日日往这边跑。 有一日,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去好玩的地方,我问他哪里,他却又不告诉我,只是说好玩得打紧。 叮嘱我不许告诉博端格,否则以后再也不带我去。 我穿了件外穿的衣服就骑上马同他走了,和即墨缈说,等殿下睡醒,告诉她一声我傍晚回来。 她扯住我的马,把我拉下马说,“雨师乘歌带你去哪里?” 我老实摇头,“我不知道啊。” “那你就敢和他去?” “这有什么,我们之前还去城外的马场跑马呢。” “你不要整天和他乱跑。” “没事没事。”我搂了下她的腰,趁机把我的马鞭子夺过来,一踏马镫跑了。 “傍晚一定要回来。” “好——”我没有回头。 即墨缈说的是聪明话,她一直很聪明,认识她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和雨师乘歌去那个地方。 我去了一个鬼地方。 他带着我先来到了一家制衣铺子,我还没弄明白,他就把我推给掌柜,“给她找一套时兴的男装,头发也给她梳起,弄个发束。” “喂!”我拉着他的长袖,“你想干什么?” “哎呀,进去就是,又不会把你卖了,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我府里哪个丫头不比你值钱。” 他推我进去。 伙计见我是女子,不敢轻易触我,拿了衣服双手奉上,“请移步内室换衣。” 他们选了一件月白色长袍,上衫绣着淡金色的莲花纹,伙计让我张开双臂,为我环腰束上腰封,我是女子,腰间细软,那伙计碰到我,当即跪下请罪。 “无碍。”我说,他如此敬我,心里该是惧怕外面那人极了。 “无需担忧,我不会告诉他。” 他磕了个头,“多谢姑娘。” “之前他带来过别的女子吗?” 他又跪下,轻声说,“小人不敢妄言。” 就是说,也带来过,这个雨师乘歌,祝冬前面还和我说,皎皎君子,不喜女色,我说他自己就是女色,还何必贪图女色,如今看来,是我替他想多了。 我抚着胸口,“有束胸吗?” “这个……” 我玩笑道,“从前他带的女子都不束吗?” 他忍不住笑,“有的,小人去帮姑娘拿。” 我这边装扮好,刚出了内室,对面就丢过来一把折扇,我接住开扇道:“给我这个做什么?” “附庸风雅嘛!”他说。 他按住我的肩膀让我转一圈,“还不错。” “那当然。”我说,“殿下说我长高了,我比你初见时可高一些?” 他把我拉到他身前,用手和他胸口比划,“果然长高了。” “那我明年能比你高吗?” 他笑了,牵住马让我上去,“会吧,明年说不定比我和博端格都高呢!” “对了,我们到底去哪儿?” 我心里没有底,究竟什么地方不能告诉博端格我们去过? 他只说是个好地方,我也信他,出了那个地方,我忍不住骂道,信他个大头鬼。 我们白日去,钻进南市街口的一道小巷子,这边巷口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巨树,刚进巷口眼前就昏暗几许,他带着我往前走,看起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 “你来过多少次?” 他让我走快些跟上他,“很多次。” 第二十六章 误入竹楼2 “这里面是鬼市吗?” “哈哈哈哈哈……”他回头笑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带你逛鬼市?” “那些诸国失落的宝物,比如大邹的国印,伯虑绝迹的无姬马兰花种,还有雕题百年前的猫眼紫金石,我听说都流落鬼市,有心人若有财力,都能从鬼市买回。” “东胡鬼市确实盛名在外,可鬼市开市在丑时三刻,一刻钟后就会撤走。” “那我们是去哪里?”越是往里入,我心里越是忐忑。 “你害怕?”他故意激我。 “我……才不怕!你都敢去的地方,我如何不敢!” “嗯,勇气可嘉。”他用折扇拍拍我的发顶。 “别打我,我正在长个子呢!”我抚着头说道。 行了几里路,渐渐有女子的嬉笑声,黑暗中妖媚诡异,我忍不住上前几步拉住雨师乘歌的衣服。 “刚才不是说不怕?” “我是……我是担心你怕,特意安抚你。” 我听见他的清脆的笑声。 昏暗间几盏红灯笼幽幽发光,这巷子千奇百怪,小陌交通,尽头居然是成群的竹楼。 门口几簇枪虉草,青色映入台阶,略有几分文人的雅致。 难道是来拜访旧友?听这动静,像是女子。 他推门而入,很快就有几个扎着双髻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迎上来,我们站在门口,一个小丫头给我手上栓了条朱红的丝带,带尾上大写十九。 “这是什么?”我问那丫头。 小姑娘杏眼圆睁,被我的话一惊。 “我就是问问十九是为何意?” “是……” 雨师乘歌拉上我,对那小丫头使眼色,“晚了我们就要错过了。” “错过什么?” 他不答,只是带着我上了竹楼,我们在第二层的厅堂落座,厅中宽旷,只有十来个人,皆是男子。 腰间配着各色的翡翠玉石,有一些手边的匕首上还镶嵌宝石,东胡贵族有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宫廷宴会更是需佩戴长剑入席,这就和我们南魏截然不同,陛下每每举行宴会,入席之人无论文官武官,一律卸甲落剑。 “这些人在干什么?”我小声问雨师乘歌。 “等。” “嗯?” “等货物。” “什么货物?” “看着便是。”他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再多言。 须臾,大厅的黑布被一个八字胡的男子揭下。 我被黑布后晃眼的洁白惊住。 那是七个赤裸的少女,背对着我们这些人,洁白的后背上无一伤口,颈后系一根黑色细长丝线,我往下观,每人的左脚踝之上都有一个稻草环。女子结草即为奴,男子落草即为寇,五国皆知。 可十多年前,诸国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严令禁止贩卖奴隶。 少女白皙的背部惹人注目。 我有些愤怒,站起便要离去,雨师乘歌拉住我,“好戏还没有开始。” “你自己看吧!”我甩开他的手。 环绕在我腕上的手却用了力,把我生生按倒在位置上坐下,我唯恐他握碎我的骨头,忍着痛不动声色。 “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他放开了我的手,桎梏放开,我略微可以喘气。 厅中或橙或红的灯火映上他的侧脸,我只觉他如林中魅灵,虽皮囊生花,身体里却暗藏毒液。 黑布前的女孩在男子一声令下,缓缓向我们转过身。 我呆呆地望着这些出尘的女孩,每一个都是世间绝色,各色的眼瞳表明她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或许是西边的雕题,也有可能是最东边的伯虑。 身前那薄布薄得尚能看见内里的肌肤,我摇头,还不如直接一丝不挂,穿了和没穿一样。 男子们一个个正经地端坐,观赏器皿一般打量这些女子。 我坐不住,难堪地躲开她们的目光,雨师乘歌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把我带来这种地方,远处的竹楼传来几声女子的娇嗔,我方知这是什么地方,怪不得不允我告诉博端格。 欲望在四周动荡,风从竹楼一侧灌入,空荡荡的大厅里听得见些许杯盏之声。 他们在买卖这些女孩,像买卖货物,甚至会掰开女孩的牙口和下体查看,牲口一般检查,我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被打了一个巴掌。 他按住我在我耳边说道,“我之前也在这里买了一个。” 我把手抽出,“和她们一样美貌?” “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差别。” “我们回去吧。”我说。 “时间还长,慢慢玩。” “天要黑了。” “天黑了才有趣,白天我还没来过几次呢,要不是带着你,我怎么也不会白日来。” “是我耽了十五王的要事,先行离开了。” 我起了身,他困住我问,“不是说喜欢吗?” “什么?” “你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我,我特意带你看看。” 我的手心发冷,“你有多少面孔是我未曾见过的?” “这是一个,还有许多,你见过我初登战场的模样吗,见过我手提敌方将领的头颅,踏着满地的鲜血?”他笑道,“有人说我非人,实乃鬼怪。” 我现在也是如此认为,这个冷酷的雨师乘歌,不是我眼中面纱脱落,低眸笑意温和的雨师乘歌。 可我口头上却说,“不是,哪有你这样的鬼怪。” “越好看的人皮下,骨肉愈发狰狞,骨与皮相合的人这世间并不多,你不信吗?” “你到底想要我看见什么?” “不,只是觉得你一无所知,你不了解我,更加不了解博端格,这样你也妄想接近我们?” 我以为,我们已经成友,可他从来没有如此认为,寒意在周身交织。 “我走了。”我说。 “你认得路?” “不劳费心。” 我跌了几跤,逃一样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慌乱中不知原路。 闯进一户大门,门里是正在推杯换盏的男子,美人陪侍左右,我闯了进来扰了他们,急忙连声道歉,一回身撞上送酒的丫头,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那丫头也跌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也打湿了我的眉眼,临来时换衣的人帮我束起发,描粗了眉像男子一般,酒水湿了脸,我的眉也淡回了原色。 这还不算,那丫头挣扎而起,慌乱中把我的发带一起扯下,我撑着地站起来。 一时间,面对着满座的人无话。 盘腿而坐的女子忘记了给客人斟酒,一个个都盯着我看。 其间一个男子诧异而好奇地问我,“你是哪家的人?” 我不知所措,从没有发现男人们的目光竟能穿透衣衫把我钉在柱子上端视。 第二十七章 误入竹楼3 我这边下意识就想往门外跑,那男子微微抬手,另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男子挡住我的去路。 “你还没回答。”他说。 我吓得脚都软了,仍旧撑着气势,“放肆,你们也敢拦我的路。” “身上没有配牌?”他笑,“是哪家的孩子呢?” 我被他的笑吓慌了,手指止不住发抖,只好把手背在身后。 就在这时,救兵来解了围。我听见博端格的声音。 “打搅诸位,舍妹贪玩,跑到这里来。”博端格站在我前面,把我挡了个严实。 那人向他举酒,“仲弘,前几日请你,你托词军中事务繁忙,今日倒是不请自来。”说完对着众人大笑,那些人也跟着他笑。 他们竟认识,我放下心,手掌覆上博端格的腰,却发现他绷紧了身体,没有松懈之态,事情没有我想得简单。 “隔几日,必登门拜访。”博端格说。 他拉上我就要走,身后那个挡路的男子依然不让道,磐石一样挡在门口,没有他主人的命令,他不会放我们离开。 “怎么办?”我悄声问他。 他抚上我的手背,轻轻摩挲让我安心。 “九哥不知,我这妹妹胆小,见不得血。” “看起来不像是胆小的长相啊,草原上的姑娘,真是又灵又俏。”他笑道。 说话间挥手让那男子让路,就这样我跟着博端格才离开那个虎狼之地,走出门,方觉背后一层薄汗。 他走得快,我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等等我,博端格。” 我跑得气喘,“别走这么快。” 他不理我,自顾自大步向前。 我一看他就是生气了,而且是不小的怒气,这边有些心焦,不知怎么和他编瞎话说我会出现在此处。 “你生气归生气,走这么快,我跑着都追不上你,未免欺负人。” “我这还欺负你?”他忽然转过身,“你知道这里都是些什么人?要是我今日没来,我看你一定能得知何为欺负。” “哎呀,你不要说话这么冲人。”我想和他好好解释。 他却冷了脸,“我现在在气头上,你最好不要同我说一句话。” 我不信邪,非要同他说,“本来也不是我要来。” 我先把雨师乘歌推出去挡住。 “都怪雨师乘歌,非要带我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 “哎,你来得这么快,是骑马来的吗?” “你别不说话啊。” 我蹭蹭他的肩膀,“你以前有没有和他一起来过?” “这里的姑娘真漂亮,比我们南魏的姑娘还美。” “你没看见刚才有人买女奴。” “就在那边的竹楼。” “你和他来过是不是?” “我看你对这里轻车熟路,一定来过。” 我话音刚落,他直接把我推在一堵石墙上,背后就是粗粝冰凉的墙面。 “是啊,来过很多次了。” 我揉揉肩膀,来过很多次就来过很多次嘛,推我做什么。 “额,那你还挺厉害。”我不知这句话怎么就在我嘴边了。 “胆子大也要有个度,即墨骄,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说,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说。”他眉宇本就有几分凶,如今更是漠然。 我也不想和他吵架,但我也满肚子火,要是雨师乘歌在这里,我早就和他吵起来了。 “我要你管,就算你不来我也能应付,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像小孩子吵嘴那样和他闹,其实自己也知道不占理,可我就是委屈。 “我不来,你以后就和她们一样被困在这里。”他走了一段路把我拉到一扇窗前,指着其中觥筹交错的人说。 我望进去,里面的女子跪在地上为权贵斟酒,男子脸上染了酒意,把银票塞进斟酒的女子胸前的衣服。 更有甚者,拉住女子的手死死不放,唇齿相交,博端格当即捂住我的眼,在我耳边说,“你要是不怕,就自己呆在这里,不然就立刻和我道歉。” 兴许是他感觉到了手上的湿意知道我在哭泣,他放开我温声同我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见到日头,昏不见天的地方多得是,你想好好活着,就离这些地方远一点。” 我哭着说,“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应该随便到危险的地方……不立于危墙,我哥哥教过我……是我自己没长记性。”我抽噎着和他道歉。 他叹了气,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将近一个月我都没有见到雨师乘歌,再见到他,见他下颌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快要落下。 他笑着和我交换意见,“你怎么被他教训的?不会也挨打了吧?” 他被博端格教训,我心想活该,同他叫嚣,“应该打的,我都想打你,我打死你个混蛋!”我抄起一件洒水壶,满院子追着他打。 这往后几天,雨师乘歌也不来找我了。 大年过去几天,即墨缈开始织暖物,我趴在她膝盖上晒太阳,她的手肘支在我背后,她自言自语,起针用了二十针,怎么就越织越少了呢?我听不懂她的质疑,闭着眼小憩。 东西半天就织出了个形,我见是个小花鞋,“这么小,我也穿不上啊。”我拿着鞋子说。 她一把夺过,“谁说给你?” “不给我,那给……给殿下?” 殿下听见我在喊她,把小猫放走,拿起书问,“何事?” 她在光下看书,糯白的面容在阳光下柔和温婉,她母亲美得放肆,可她不是。 “无事,骄骄同我顽。”即墨缈说道。 我又问,“到底给谁,这么小?” “行了,不要多问!”她训斥我。 我乖乖闭上嘴,“哦。” 须臾,她问我,“还疼吗?” “不疼了。”我趴在她背上玩她的长发。 她说的是昨晚的事。夜起腹痛,我以为是白日里吃坏了肚子,见身子底下有血,才知是日子到了,匆匆喝了碗红糖水,又爬回床上睡觉。 夜间愈发疼痛,我疼得冷汗直流,从来没有如此疼痛,侍女不分青红皂白给我喝了止疼的草药,我歇了一会儿,肚子又开始闹腾,从小腹开始,周身都疼得发酸,骨头也是酸的。 我警告房里的侍女不许去找即墨缈和殿下,大半夜,吵醒了殿下,她精神头又该不好了。 侍女没听我的话,到即墨缈房间里传了个话,把缈姐姐给闹腾过来了。 我流了不少血,从来没有流这么多血,自己也吓了一跳。 缈姐姐掀开我的被子,又帮我褪下亵裤,给我换了身衣服,侍女要帮我,她让她们都各自出去休息,只留下一个守夜的便好。 我疼得在床上打滚,满头是大汗,“没把殿下吵醒吧?” 她无奈,拿出袖子里的帕子给我擦汗,“没有,我自己过来的。” “缈姐姐,我真的好疼……” 她脱下了外衫,和我睡进一个被窝,“你过来,我身上热。” 我贴着她睡,很快就有了困意,她在我耳边说,“女子,没有几个不是这样,等你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就不会了。” “真的?”我喃喃问她。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 “明天,会有暖阳吗?”我打了个哈欠。 “会。”她很坚定。 “我们下个月去看冬儿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我,我再问她,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搂着她的腰,很快也睡去。 第二十八章 染中遇险 二月里,博端格按照约定带我去见我哥哥即墨护。 二月初其实我便从博端格那里拿到了哥哥的信物,我没有不信他,可他还是带回了凭证让我安心。 “凉州太危险,他不能来此处。”博端格说。 我听不明白,我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时候,也没有发现哪里危险,只有他们几个,天天吓唬我不许我往外跑。 “那我哥哥不来凉州,我怎么见他?” “去染中。” 染中就在利兑南边,我想着回头见了哥哥,还能去利兑见一眼祝冬,一举两得。 我把哥哥的佛珠绑在手腕上,一颗一颗的转动,离开南魏一年多,我想他们,有时候想得心脏都会抽疼,从小到大,我没有离开他们如此之久。 从凉州到染中须得七八天,我不想让殿下知道我哥哥来到了东胡,虽然我把她当成姐姐,敬她护她,可这并不代表我会把哥哥的生死随意置弄,宫中局势变化迅速,我不能让哥哥有任何意外。 博端格找了个好借口,他说到时候可以推说带我去东胡皇室的冬季猎场围猎。 没等我和殿下撒谎,这个麻烦便迎刃而解。 在我准备启程的前几天,殿下收到了有关于南魏来的回信,殿下把信给我们两个看,信上说择日便会有使者暗中把公主带回南魏。 这封信来的及时,我们一开始并不能理解南魏为何像是没有受到信一般,对我们置之不理。 依信上所说,南魏在公主出嫁一月后爆发宫乱,皇三子企图篡权夺位,陛下受了重伤,在禁卫军的保护下逃离都城,内政不稳,边界驻扎的东胡人伯虑人蠢蠢欲动。 此时若是东胡人知道南魏的景律公主就停留在他们的心脏凉州,保不准我们就得横着离开此地,再不然就是成为他们的质子。 事情忽然变得复杂,皇室夺权,这不是小事,能把陛下从良渚逼走,更加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我素来不知朝中局势,唯恐我哥哥在宫乱中受伤。 博端格能联系上我哥哥,他一定早就知道南魏的情况,可是他却没有和我们透露半个字,我吃不准他的打算,也担心他是在利用我们的信任以便把殿下囚禁于此。 我坐卧不安。 殿下在即墨缈和雨师乘歌的护送下,去了东胡的资仪礼,南魏使臣就在那里等待和公主会和,他要先了解我们在东胡发生的意外,随后想办法带我们离开此处。 殿下很相信这个人,他是陛下的近臣,殿下小时候他经常会给她带宫外的小玩意。 我们还没有决定从东胡离开,殿下只是先去和使臣碰面,商量随后安排。 我假意受寒咳嗽,实则是想要去染中见我哥哥,他没有和使臣同来,就说明他是私自离开良渚,没有得到陛下的批准。 我和殿下她们分开了,早几天她们便出发赶去资仪礼,独我留下,我不是很担心她,有雨师乘歌和即墨缈陪着她,凭借他们的身手,就算路上遭遇意外也能逢凶化吉。 染中是个小城,这里盛产金橘,到了橘花绽开的时节,满城尽佩黄金甲。 我在染中等了哥哥一整天,他说好会在二月初九这天来到这里。 从早上,我便坐在客栈等他,博端格坐在我身边。 客栈里没有客人,因为博端格把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 午后阳光渐落,我有些心焦,听说南魏发生的祸事后,我总是害怕哥哥会受到伤害。 我们等到了晚上,他还是没有来。 博端格问我,“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 “你说话都气力不足,还说不饿?” “再等等吧。”我趴在桌上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我听见路上有敲梆子打夜的人。 “博端格,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或许是有事耽搁。” “他不会来了。”我摇头。 “他为什么不来?”我忽然就哭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因为宫乱,他受了伤?” 我越想越怕,“我哥哥流血很难止住,他不能受伤的。” “他一直没有给我写信,肯定出了事。” “我母亲也没有给我写信,她不会忘记我还在外面,一定是她也出了事。” “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他们……” 我从位置上坐起。 “你干什么去?” “我要骑马赶回南魏。” 他扯住我,“胡说八道!” “我要去找我哥哥。” 博端格拿手背擦去我的眼泪安慰我说,“他会来。” “骗人。”我哭着说。 楼上忽有一个人盘旋而下,博端格瞬间把我拉到他身后,我眼泪还没有擦干,听见那人问:“阁下可是即墨姑娘?” “正是。”我急忙说。 博端格叹气,“谁让你胡乱说话。” “哦,那我不是。”我对那人说。 他道:“有人花了重金让我给你捎口信,六月十二,还是在此相见。” “是我哥哥吗?” “我不知他是不是你家兄长,但他还让我告诉你,”他摸摸鼻子犹豫片刻继续道,“哭多了会多长一只眼睛。” 我顿时破涕为笑,是我哥哥没错了,他抽我的诗我默不出,每次都哭着和他闹脾气,他就同我说,哭多了就会长出第三只眼睛。有一回,我哭完以后,脸颊上红了一块,我真的以为自己要长一只新的眼睛,惊愕不已,我不想变成三眼怪物,于是哭得更加伤心。 母亲拍了一下哥哥的头,给我涂了薄荷膏,同我说那只是蚊子叮咬的伤口,不会长出新的眼睛,这件趣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我闹了这么一场,天亮后没有恢复精神,博端格在客栈门口等我洗漱完毕。 出了客栈,他伸手接我上车,我见这马车讶然,“来时我们不是骑马吗?” “你还有力气骑马?”他反问我。 “那行吧。”我扒着车辕上了车。 赶马的车夫道:“爷,咱们是从南边走,还是绕监栖城那条路?” “南边。” “我们不去利兑看冬儿?” “不去。” 我缠着他,“去吧,去吧,我两个多月都没有见她一面。” 他放下帘子,“坐好。” 车帘放下,我同他坐下道,“不知道她身上的水痘可曾痊愈。” 他不置一词。 “万一她家的远方亲戚不善待她,她得了病又找不到回凉州的路可怎么办?” 博端格把头侧开,打开侧边的帘子进风,我看向外面,已经进了一座小山,我们沿着山路上山。 “博端格,咱们就从利兑过一趟?嗯?”我推推他的膝盖。 他打开我的爪子,“一天天怎么就那么多话,不怕把这辈子的话一天内都说完?” 我气道,“今天有今天的话说,明天自然有明天的话说,谁能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他不看我,我却听见他低沉的笑。 “好不好啊,博端格,咱们就去——” 一支箭从窗户忽然射入,打断了我的话。 博端格眼疾手快推开我,一手接住那支暗箭,以手化弓,推箭入风,又把那支箭送出马车,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有人的武功竟能如此出神入化。 马车外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被这一箭射倒。 “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你不要乱动,留在这里。” 我正想和他对着说,我不,我非要跟着你去,转念一想,性命攸关的事,就不要胡作非为了。 “好,我待在这里。” 二月的天,这座山落了层薄雪,今早下了些许小雨,此时地上结了冰,我们行车时博端格特地让车夫放慢速度。 我见地上有些坑洼处冰雪未化,提醒说,“别摔倒了。” “你不要下来。”他嘱咐我。 我接连点头。 打开车帘,那车夫已经死在马下,脖子上流出鲜血,热气很快消逝,转眼身子底下漆黑一片。 他下了马车,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少平湖家仆。” “所谓何事?” “家主请宇文公子过府一叙。” 博端格道:“我们东胡皇族和少平湖素来不相交,劳烦阁下回去同你家家主传话。” “这可不妙,家主的命令,我等也不敢违抗。” 他振袖一跃,从袖中拔出长鞭。 鞭尾抽动空气,发出尖锐的破击声,叫人想起了新年的第一声火炮,我捂住耳朵,耳膜被震得一痛。 博端格和他们交手,他手上没有兵器,空手接下这些人的进攻,我颇为心慌,他一人面对这些不知底细的江湖流派,胜算不可知。 很快我就放下心,博端格对付他们游刃有余,卸下了他们的兵刃,却不伤他们。 “在下无意同少平湖为敌,若是阁下执意纠缠,横尸一地,任谁也不想看见这样的结果。” 那人向博端格恭敬行礼,打不过我们,便迅速从我们眼前消失。 车夫死了,换成博端格坐在前面赶马。 “博端格,那个叫什么……少平湖家主,是不是看上你了?” 他冷言,“他是男子。” “哦——”我一个字转了几声。 “有人能追至此地,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必须早些回到凉州。”他御车加鞭。 “那我们不去利兑?” 他不理我,把我反手一按,推进车内。 我停了一路没有说话,他见我安静,不由问道:“你困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让我不要说话的。”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他失声笑道。 “额……是在想我哥哥。” “他不来,必是要事缠身,南魏格局变化瞬息,他在朝中也是如履薄冰。” 我睁大眼睛,“你怎么如此清楚?” 他不答话,专心赶马。 我发现,雨师乘歌有时候说话真实得可怕,他说,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博端格,尽管我非常不想赞同他的话,可我无力改变这一事实,我确实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望着车外博端格的身影,他离我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可我们像是隔着山河之远。 祝冬有一回说,他们这些人,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从前不以为然,可如今发觉竟真的如此。 现在的他,是友非敌,可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 我突然问道,“博端格,你会杀了我吗?” 他一怔,停下马,“说什么傻话!”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假设。 他说,“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 他说的却不是,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我心里存了后一句话的期待,也知道不该如此。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许,当我成为他的敌人,我真的有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南魏和东胡若有一战,我身为南魏皇室中人,倘若南魏战败,宫廷女眷将会成为东胡人的俘虏,我也不会例外。 我想得太远,作为一个微不足道,不被陛下放在眼里的翁主,这些事和我并无干系。 胜也好,败也罢,都是男人的权利角逐。 如果是东胡战败,我又要如何面对博端格,到时他会是战场上的一具尸体,还是被幽禁终生的东胡皇子呢? 我忽然明白,我们这些人和东胡人相遇,并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君王一统河山的妄想存在,迟迟早早,我和博端格他们会成为敌人,即使我们不想,残酷的命运也会推着我们向前走。 我的一双眼停留在博端格的肩膀上,他打起仗,必定是个所向披靡的将军,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要么赢得惊天动地,要么死得荡气回肠。 我拉住他的衣角,“博端格,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吗?” “当然。”他对我凄然一笑。 灰蒙蒙的天又开始落雪,我们的马踏在地上,溅起一阵黑泥。 第二十九章 南魏宫变1 殿下和即墨缈重伤而归。 至于雨师乘歌,把他胳膊上豆大的破了油皮的伤口给我看,说他多么奋勇才把两个姑娘平安带回凉州,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以示我五体投地的“敬佩”。 殿下回来后我才知道,那个使者非是来带我们回家,他是来索我们几人的命,幸好我们这群被草原狼“疼爱”过的孩子命大,也幸亏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还是和博端格同行靠谱。 使者究竟是谁的人?极有可能是后宫之人派来的杀手,陛下并不知此事。 如今陛下年事已高,逃离出良渚,已然剩下半条命,幸好奉庄王当时就在良渚,适逢皇太后大寿,他为母亲庆生,从奉庄巴巴往良渚赶,陛下没有同意他的觐见,本意让人把他驱逐出城,是皇太后苦苦请求,陛下才同意让奉庄王入京,皇家的事,当真是不可细说,要论陛下的度量,确实不可直观。 时年四月,我们还在凉州停驻。 与此同时,东胡传来消息,奉庄王接陛下之令,率众人夺回良渚城,将叛军斩杀尽数。 皇三子犯上作乱,陛下回宫后亲自在朝前将其斩首示众。那是他的骨血,他就那样杀了他。 三哥哥同我并不亲厚,我对他仅有的记忆就是他那美貌动人的正妃,眉轻描似远山淡雾,唇朱红如相思嫩豆,面白如雪,众女皆束柳叶腰只她一人不紧束。 我在宴会上曾经远远见过这对璧人,三哥哥清清朗朗对她笑,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她便不胜欢喜梨涡展露,我那时暗自惊奇,南魏皇室竟有如此恩爱的夫妻,三哥哥娶了她便再也没有纳偏房。 世事捉弄,若是他不渴求那些不属于他的权利和地位,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一步,他那个美貌似仙子的妻子,没有了他,又该何去何从,还能找一个三哥哥这样体贴的男子吗? 我调侃缈姐姐说,“这回你父亲可立了大功。” 她神色一变,“胡说些什么。” “他救了陛下,往后说不准陛下会把并肩王的爵位赐给他,那你的身份地位不也上去?” 她不待思索,“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 缈姐姐摇头不答,独留我一个人在树下饮茶。 救驾有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往后奉庄王一家可就扶摇直上了,她哥哥也是,那些功名利禄自然是唾手可得,缈姐姐也是才貌双全,奉庄王一家从今往后过不完的好日子。 可我见即墨缈的脸上没有喜色。 她到底在忧心什么? 陛下回了宫,也平了内乱,要不了几日就会接我们回宫,我也不用再这里等到六七月和哥哥见面,回了南魏,天天都能见到哥哥和母亲,想着以后和博端格他们再见一面艰难,我又有了几分愁绪。 只是,这愁绪只短暂纠缠我半日,晚间我就被吓傻了。 殿下在房间里,砸坏了许多摆件,又不许人进去,我要进屋,缈姐姐拉住我,“让她一个人静下来。” “不能,她不会一个人静下来,我太了解她了,要是她闹事没有人慰藉,她会立刻伤害自己以换取周遭人的同情。”我在缈姐姐耳边悄悄说。 说完,我让房外房内的丫头都退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在她旁边占了个位,也不走,就站在一边陪着她,不消半个时辰她便闹累了,瘫坐在地上,发髻被她揪散,可怜兮兮地摆在耳边额间,遮住了她黑漆漆的眼睛。 我靠近她,把手放在她手上。 殿下抬起眼,那双眼里含满眼泪,“骄骄,我母亲没了……” 我吃了一惊,虽然很早就听母亲感叹那句,“活不成了,又能怎么办?” 真的听到陈美人离世,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是病重?” “不……不……我知道的……不是这样!”她扶着额头,眼泪已经止不住。 我被她搞糊涂,“什么不是这样?” 忽然想到那毒,该不会陈美人身上的毒,真的是后宫之人争宠的后果?最毒妇人心,果然可怕,宫里那么多个女人,每天眼巴巴盼着陛下来,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发等得鬓角雪白。 “是毒。”殿下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叹息,“宫里的美人良人,心思未免太狠。” 她扬起脸,晶莹的眼泪蔓延成线。 “不是她们……” “啊?” “是父王。” 我顿时一愣,“你,说什么?” “是父王杀了她。” 我不信,我自然不信。 “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选出来和亲?” 我结结巴巴,“因为,陛下……宠……宠爱你。” 她苦笑,“真的是宠爱吗?” “难道不是?” “是他想要杀了我,又狠不下心,我前脚走,他后脚便杀了我母亲,也是,折磨我母亲良久,他已经玩够了。” 我脑子里闪过长长的木廊尽头,陈美人那张娇媚的脸躲在帘摆后,红唇半启,声音也媚得如三月春花。 “陛下不会如此,就算是你母亲做错了事,他也不会不顾多年恩爱。”我为他开脱道。 殿下推开我,“你懂什么?!”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这句话,我不只一次听见,雨师乘歌说,我不了解他们中任何一个,博端格说,不见天的地方到处是,我一无所知,缈姐姐说,不知道也好,总比一直清醒着受苦好,连祝冬也说,我从来没有看清每一个人的去路。 如今,她也对我说这句话。 就好像,他们离我很远很远。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一起笑的时光。 我明明感觉他们近在咫尺。 我一无所知,对于他们的痛苦,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和我不一样。 我前面半生过的毫不费力,也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天真和快活,都是有人替我背负了许多,等我明白过来,一切却都为时过晚。 我很后悔,一个人醒悟得太晚,会失去一切。 我抱住殿下,听完她的话。 她对我说了一个我从没有听过的宫中秘史。 她说,她是奉庄王的女儿,陛下是因为知道这件奇耻大辱才把她驱逐离京,他原本想要杀了她。 那一天,他把剑横在她脖子上,殿下想,若是即刻死去,也无憾,她错得了他多年的宠溺,如今他想要收回,她不会恨他分毫。 况且,是陈美人犯错在前,她和奉庄王私通,后又欺骗陛下宠幸,这才把她生了下来。 陈美人说,我没有对不起你,这个世上,我对不住的人太多,唯独没有你。 她是这么对景律公主说。 第三十章 南魏宫变2 景律公主想要恨她,如此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是她的生母,她觉得肮脏不已,更可恶的是,她不知悔改。 没等她先恨上母亲,陛下就给她们带来了惩罚,陈美人无缘无故病重,周身起了骇人的脓包,日日生不如此,那些得了圣命的太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保着她的命,只是让她活着受罪。 陛下对景律,则是放了一马。 他让她离开良渚,前去千里之外的北齐和亲,此生和她不复相见。 一时旨下,无人不从,只是路途偏远,只是道路崎岖,他给了她荣耀,也把她推到天边远。 我从来不知这些事。 殿下又说,我母亲让我带去的那些枣泥丸子,里面是解毒的方子。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么得知这其中的玄机,她又为什么要给陈美人这个救命人情? 殿下说,如今看来局势大变,奉庄王已经控制了朝野,也控制也陛下。 陛下得到和亲路上的消息,那时候才刚离开良渚,也刚被奉庄王囚禁,他恨意漫漫,最后一份心力竟然是派他身边的使者去杀了殿下,他心里怨恨这两个人,可一个,他已经折磨死了,另外一个,他有心无力,剩下他们的孩子,他不能原谅,景律公主离了他眼前,他的心果然变硬变狠,帝王之心在父亲之爱面前,如山庞大,盖住了一切温情。 这样一来,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殿下是奉庄王的女儿,即墨缈也是奉庄王的女儿,那她们两个就是亲姐妹,比我和殿下还亲厚。 我偷偷观察她们两个人的面目,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果然觉得她们眉眼有几分相似,再于铜镜一观自我,我和她们确实不太像。 我得知这些事后,暗暗担忧哥哥的安危。 口中不说,可心里止不住想,“若是奉庄王心狠,要杀光陛下的孩子,那我哥哥不是也难逃死劫?”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晚间到即墨缈的房间,她正在擦拭手里那把匕首。 “缈姐姐。” “怎么了?” “我想问,你父亲不会杀了我哥哥吧?” 她听了没有什么反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吓得颤抖,“我哥哥,不会真的出事吧?” 她摇头,“依我看,老头子不会杀元氏之子。” 她叫自己的父亲叫老头子,我不解,又说,“你怎么看出这一点?” “你母亲,不是个蠢人,你哥哥,自然也不是,南魏七姬,被废的,被诛的,被逐的,大浪淘沙,你母亲位分虽低,可多年来和大妃相安无事,由此可见,你母亲手腕高超。” 我听见她这么评论我母亲,心里隐隐不适,不过又颇觉在理,宫里的风风雨雨多年来从未停止,我母亲和哥哥不是权欲熏心的人,他们自有智慧在宫中活下去,我莽撞又愚笨,回去了也只有给他们添乱的份,还是应该听博端格的话,静观其变。 我坐下喝了口茶,嘴里嚷嚷道:“都怪三哥哥,好端端起什么事!”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嗯?” “再说,三皇子谋反,早有苗头。” 我不懂其中门路,“为何如此推测?” “你见过他正妃顾残照吗?” 原来那个女子叫顾残照,我说见过,只有几面之缘。 “她被陛下看中,叫人拟了道姑的封号,弄进宫里给皇太后祈福。” “祈福?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说是祈福,陛下的那些心思……肮脏龌龊。”她一脸鄙夷。 我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个陛下,嗓子干涩,“不会是这样。” 我在坚持些什么,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景律公主说,作为父亲,陛下要杀了她,我不愿意相信,即墨缈又说,陛下抢了三哥哥的妻子,这才把他逼得宫变,我也不愿意相信。 思忖良久方知,我心里,原来一直渴望来自父亲温暖的爱,那应该是纯粹干净的东西,可如今直让我作呕。 把美好的幕布掀开,底下的破烂不堪展现在我眼前,如果这是长大,我宁愿永远是个孩子。 可是我不能,我已经见识到了所谓的“父亲”和“君王”。 第三十一章 祝冬产子1 一个多月后,某天晚上,博端格骑着马匆匆赶来我们的住处。 纵马便要入门,侍卫没看清他是谁,纷纷挡住,他冷脸道:“混账东西,连我也不认识了?” 下人急忙放行。 他拉上我,一把将我拽上马。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提早对我说,“不要多问。” 又是不要多问,我脑子嗡嗡响,唯恐是我哥哥的坏消息。 即墨缈和殿下赶出来,眼看我就要被她带走,即墨缈张开双臂挡住去路,“你要带她去哪儿?” “利兑。” 我身子在马上晃了一下,博端格扶住我,“坐好。” 我坐在马上,握着他的腕子,“是祝冬出了事?” “路上慢同你说。” 说完,他驱马向前,即墨缈走到一边躲开,殿下还要多问,我回头看见即墨缈拉住了她,殿下心焦,甩开她追了我几步,马儿被抽疼了,发了疯地往府外跑,很快殿下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虚影。 “我们去利兑?” “是,希望赶得上。”他面容冷峻。 “赶上什么啊?” “三天。” “三天怎么了?” “估摸着只有三天的时间。” “什么?”我急得浑身发抖,他就是不说清楚。 三天里,我和博端格没有住客栈,日夜不休前往利兑,我心里越是着急,天气就越是恶劣,五月多的天,该死的东胡竟然又下了冰粒,黎明时刻我甚至能看见雾凇沆砀,博端格压我入他怀,把我挡了个严实,他巨大的斗篷为我遮挡了风雨。 我闷着声音问:“还有多远?” “很快了。” “我好累。”我说。 “那你睡一会。” 他说完,我果真在他怀里睡着,再一醒来,天气已经放晴,他纵马穿梭于利兑城中,利兑一树一树花开,我们从花树下打马略过,卷起一阵阵花风,树上的花瓣也随着马蹄的翻飞落下。 我测着头,见花瓣有几片落到了他发间,往下看,他的眼睛通红一片,三天未曾合眼,纵使是银子打出来的人也受不住。 “你累吗?” “不。” 他撒谎骗我。 于是我便闭上嘴,也不和他说话,我知他必定疲惫至极。 马儿长啸一声,博端格拉紧缰绳,那匹千里马稳当当停在一个院落前。 我们下了马。 院子里有三四个丫鬟,我观察片刻,并没有发现祝冬的身影,“她在哪儿呢?” 博端格站在院子里不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忽然,一声女子的尖叫传来,声音中满是惊恐和痛苦,我听出来那是祝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闻声后我向声音传来处直冲,慌忙进了主屋。 屋子里有两个老货,一个扒着祝冬的腿,还有一个在一边端着盘,站得远些的是一个白胡子老者。 我不知所措,向前把那个老妇人推开,“你在干什么!” 顺着祝冬修长的腿往下,我见她身子底下一片血红,她肚子鼓起,满头大汗,我趴在她身边唤她,“冬儿,是我来了。” 她虚弱地张开眼,“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老妇人扯开我,“小姐正在产子。”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只离开我五个月,怎么就有了孩子,顾不得满腹好奇,我拉住祝冬的手说:“冬儿,你别怕,我在这里。” 我吼道,“大夫呢?” 那老者踱步,“小姐已然不成,望姑娘节哀。” 说罢,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光看着祝冬,我顺手拔下老妇头上的木簪抵住他的喉咙,“她今天要是活不了,我让你也走不出这院落!” 老头吓得张大嘴,我趁着他发愣的时机把他拉到祝冬身前,“你快想办法啊!” 我确实在吓唬他,即使他救不了祝冬我也不会对他如何,但是我受不了一个医者用那种目光看待病患。 “小姐身上的血流了大半,如今之计,唯有止血。” “那还不快些施针止血!” 他摇头,“腹中子再不出来,便再也不能见天,我现在为她止血,等血止住,孩子也没了生机。” 我急得打转,蹲在祝冬床头抚着她的额头问,“冬儿,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要的……”她的脸颊冰冷,红润的唇也成了紫色。 “如果她尽快生下孩子,那你是不是就能尽快止血?” “老夫尽力。” 我紧紧攥住祝冬的手,“冬儿,你听我说,一刻钟内,你就得把这孩子生下。” “我……我不行,我已经没有了力气。” “可有参片?”我问大夫。 他把随行的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草药,我拿了参片,让祝冬含在舌头下面。 “就一刻钟,你生不下这孩子,我就让大夫直接处理了他。”我狠了心说。 “不可以!”她恢复了些气力。 “那你就把他生下来!”我快速说。 稳婆又开始忙活起来,我拉住祝冬的手叫喊她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想要生下那孩子,我的手被她握得几乎快要断掉,“再坚持一下,我看见了,他似乎出了头。” 我撒了谎,只是想要她不要放弃。 “我不行的……我不行……” “你行,人家说骑马行的女人生孩子也行,我看你骑马比缈姐姐还快还稳,怎么就生不出?一定可以。” 我话音刚落,她大呼一声,稳婆叫道:“下来了,下来了……”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冬儿,成了……” 她身子底下渗了更多血,转眼把被褥都染红了,我疯了一般把大夫按住,“你快些救她!快!” 我不敢再看祝冬,她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我跪在失韦的方向,虔诚祈求腾格里的保佑,一如我母亲曾经的神情。 “请留下她的命,我愿意成为腾格里的信徒,此生不移。” 大夫救了祝冬一个时辰,我便也跪了一个时辰,等到老妇人喊我,我脚一麻,磕倒在地上,“怎么样?” 老妇人拉起我,“救回啦!” 她满头冷汗,发丝黏在额间,性命垂危时候我没有哭泣,产子时她一身恐惧死死拉住我的手,我也没有哭泣,可等他们告诉我,她终于活过来,我忍不住喜悦的眼泪,更多的是后怕,我怕她死在我眼前,我怕这个和我出生入死,早就亲如姐妹的人,真的就这样一命呜呼。 生命是这样脆弱,死亡又是如此冰冷。 我放声大哭,拉住祝冬的手,“你没事了,没事了。” 她身子太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同我说话。 妇人抱了孩子出去,我陪着祝冬在房间里,那大夫提了药箱缓缓离开,我把手上的指戒脱下丢给他,“救命之恩,当以如此。” 第三十二章 祝冬产子2 我们在利兑住了半月,祝冬渐渐清醒,只是每每妇人抱了孩子进来,她都不愿给孩子喂奶,更不愿抱抱孩子,孩子很乖,安静睡觉的时候比哭闹的时候要多,她似乎也知道母亲并不喜欢她。 妇人把孩子又抱入房中,祝冬把孩子接过来,险些狠狠把孩子摔在地上,老妇人急忙接住孩子,把她带出房间,我站在门口,看着几乎成为疯子的她,心痛不已。 是她自己要生下这个孩子,见到这个孩子,她却又厌恶至极,我认识的祝冬,从来不是这样前后不一的人。 我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她,博端格站在我身后的石阶下,对我说,“进去同她说说话吧。” 我还没有踏入,听见祝冬大声说,“把那孽种摔死!” “他就是个小杂种,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魔头。” 孩子刚被抱出几步,很快大声哭起来,我多么担心孩子能感受母亲的痛苦,她还这么幼小。 我一回头,瞥见博端格的脸色苍白,苍白得透明,几乎快要消失。 他是乌丸人,却在东胡皇室长大,从小到大,有没有人叫过他孽种,杂种?我不忍心想。 我让那老妇人把孩子抱给我,她犹豫许久,怕是想到我那日说,把孩子处理掉,她已经不再相信我会对这个孩子好。 我接过孩子,站在门口说,“冬儿,她是你的女儿。” 她从床上扑下来像只野兽,“她不是!” “她是你的骨血至亲,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够了!” “无论她父亲做错什么,你多么厌恶他,她都不该被叫做孽种,她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她……不是……”祝冬哭起来。 她倒在地上哭,我把孩子抱近些,“你看,她和你长得多像。” 那孩子不哭,粉嫩嫩的小手乱摆。 “冬儿,没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有罪,她的存在不是一场错误。”我这话不止是对她说。 祝冬还在哭,她哭得声嘶力竭。 “你不想杀了她,如果你想的话,在我问你要不要留下她那一刻,你会告诉我,可是,你为了她,险些丢了命,你是,爱这个孩子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面对她。” 我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房间,博端格也跟在我身后逗弄那个孩子。 “你看她多小,多可爱。”我说。 “嗯。” “博端格,要是祝冬不要她,我们把她养下来好不好?”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照顾孩子。” “我可以。” 他轻轻推了下我的额头,“莫要胡言。” “她没有爹爹,祝冬也不要她,要是我们也不要她,她该有多害怕啊!”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爹?” 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她爹是那个死在我们后院里的光阿尕平,他从马上以那种侵略性的目光扫过祝冬,我当时已经颇觉不妙。 老妇人说祝冬早产,孩子不足月见天,以后会有大病小灾,我心里隐约不安。 我戳他肩膀,“我们别说这个了,你,现在就给个准话,当不当他爹?” “再戏言一句,我……”他作势要教训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不是戏言,你要是不做,我找雨师乘歌。”我用激将法,雨师乘歌不管闲事,他当然不会答应这种事。 “嗯。” “同意不同意?” “我说,嗯!”他不情不愿。 “那行,我做她阿娘。” 他笑我,我气得反手打他,“有什么可笑?”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出去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有什么可笑。”我逗孩子玩。 “叫骄骄姨。”我对孩子说。 “这么小,不会说话呢。” “啊?”我有些失望。 博端格从我手里抱了孩子,“你抱得不对。” “你看,她是不是好可爱,我真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她。” 他抱着孩子一愣,“这么喜欢她吗?” “当然了,小孩子真是有趣。”我趴在他臂膀上看孩子睡觉。 他想和我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我想问他,看孩子沉睡,也没有开口。 “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晚上吃饭时,我对博端格说。 “好。” “春天时候降生,依照冬儿家的惯例,叫她春如何?” 他扶额笑,“你也就这点本事。” “怎么了嘛,本来左丞家也都是这么干。” “椿。”他沾了酒水在桌子上写道。 风过院落,院子里一阵香椿树的清香,仿佛是路过的风神也向我们点头示意可行。 “好,就叫这个。”我指着未干的酒渍说。 第三十三章 祝冬产子3 祝冬不愿意看这孩子一眼,她给了孩子生命,仿佛这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她再也不会施舍给这个孩子一分爱。我不能任意评价她,因为我知道她是拼了命才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心里的苦,无人言说。 想到孩子的日后,我有些为难,“不知道殿下会不会觉得孩子夜间吵闹。” 他说,“那又如何?” “我把她带回去,殿下肯定要问我这是谁的孩子,可是,看情况,殿下并不知冬儿的事。” “嗯。”他又饮了一杯酒,点头应和我。 “我回头怎么把孩子带进南魏皇宫呢?”眼下还没有度过,我就已经想远了。 “嗯。”他又点头,面上已经染了几分醉意。 “你喝多了?”我问他。 他眼底依旧清明,“你看着像?” “不像。” 我又道,“你给我想个招,我怎么把孩子带回去,难道说,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孩子?还是,这是我从路上捡的孩子?缈姐姐聪明,肯定一眼识破,我该怎么说?” “杞人忧天。”他评价。 “啊?” “我说过把孩子给你吗?” “那你……”我不明所以。 “我会把孩子安置好。” “安置在哪里?” “等她满月,我带她回凉州。” “那殿下还是会知道。” “傻,我又不把她带到你们那里。” “那样的话,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府上。” “你天天上朝下朝,军营出入,还时不时进宫觐见,哪里有时间照顾这孩子?” “无需担心。” “你一个男子,怎么抚养一个婴孩?” “府里有女眷。” “女眷?你母亲吗?” 他手肘撑着桌子,侧头说,“我早就没有了母亲。” “哦。”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要是我没有母亲,想想就要难过得哭出来。 “是我府里的侧妃。” 我疑心自己听岔了话,这要是雨师乘歌和我说,我还会信。 “侧妃?” “对啊,四五个。” 我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一开口,嗓子塞了棉花一样。 “你快要哭出来了,是不是?” 我当然说没有。 “你知不知,你是个傻瓜?” 我从来没有看透过自己的心,当然是个傻瓜,很多年之后,他再次用这话说我,我也认了。 “怎么骂起人来?” “……可是……我比你更傻……”他小声念叨。 我没有办法接他的话,一时间寂静。 “没有。”良久后,他打破寂静。 “什么?” “府里没有侧妃,更加没有正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出了我的贪心和执念,我越得不到雨师乘歌的喜欢,越是想要揪着他不放,可我也知道博端格的好,不舍轻易从他身边离开,攀附榉木的藤蔓没有了依靠,我如同海上的人没有了司南,寻不到东南西北。 我早该知道,他和即墨缈一样聪慧,我的那些小心思,他早就看出,只是在纵着我的心机和轻狂。 “夜深了,露水重,回去歇息吧。” “好。”我站起来。 他再说下去,我怕我也没有胆子听。 第三十四章 此去经年1 利兑离染中近,骑马半日里就能到城门口。 到了六月十二这一日,我和博端格同行至利兑,我哥哥原本和我约定的是正午相见。 我们早晨到了利兑,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踪影,我有些沉不住气,博端格说,他不会连着失信两次,瞧着倒是比我还了解我哥哥。 他见我不安,带着我去客栈外逛街,二三月的利兑城开满金黄色或者乳白色的橘花,我们赶得不巧,六月里花都谢完了,橘子树上尽是小拇指大小的青色橘子,我从街边想要抓一颗把玩,踮起脚也够不到橘子。 阳光正好从小橘子和橘叶间洒下,我被细碎的光晃了眼睛,眯着眼看一树的小果子。 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一颗深绿色的,我见扳指眼熟,也没有多想,“博端格,这橘子还青……” “啊——”我惊喜大叫,一回头,竟然是我哥哥。 “这才多久,自家兄长都认不出?”他笑问。 我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头看他,“怎么……你怎么……现在来……”我高兴得说话都不利索。 “我就不能来喽?是吗?”他说。 “不是,不是,才不是。” 他拍拍我的脑袋,“长高了,走的时候到我膝盖高,现在都快到我肩膀了。”他说话一向刻薄。 我松开他,“坏哥哥!” 笑过,见过,我却忽然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话,我太久没有见过他,再见面,他脸上的喜悦里也带了疲倦,分开的这些时候,他到底经历了多少。 我到了嘴边的委屈话统统吞了下去,那些死里逃生的炫耀话,我也也说不出,他会担心我,而这不是我希望的。 我突然就明白,长大是怎么一回事。 是从开始为心爱的人考虑开始,更加不舍得在他们脸上看见担忧。 我转了口音,“利兑有好多好玩的,我本来要和博端格去买油纸伞。” 这话却是真的,说出口我才发现博端格不知所踪,“哎,他呢?” “哥哥给你买,走。”他拉住我,我们像小时候在合宜殿后面的园子疯跑一样,在利兑的大街上穿行。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可是,他找不到我会担心。”我边跑边气喘吁吁。 听我一直提及他,他道:“你找他,那我就走了。”他吓唬我。 “不——” “逗你的,他在客栈,也知道我来了,等我们玩一圈再回去。” 我终于安了心,“这就好。” 哥哥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却没有握痛我。 我本来想要问他这些时候好不好,转念又不敢多问,如果他说他过得很艰辛,我会难过,要是他说他过得好,我见他神色疲倦,必定也是不信,索性再也不提。 走过一家小店,铺子里挂了各色的油纸伞,我同哥哥走进去。 他拿起一把描素色花枝的油纸伞,“你买这个做什么?” “自然不是遮雨挡光。”我撑开一把碧绿如荷叶的伞道。 “你又有什么怪主意?”他一眼就知道我的小九九。 我只好老实说,“我想做一个机关,可以直接把伞撑开,不用手。” 我给他隔空演示,“就是一按伞柄上的一个机关,伞面就自动打开了。” 他笑得不加修饰,没有了宫中的拘束,“你还没有放弃学机关术的梦?” “凭什么我就不能!”我横起鼻子说。 “行,行,我又没有说不行,你的书我还给你好好放着呢。” “我的《仪象要术》和《墨经》,你没给我丢掉吧?” “没有,都好好放着,就在你和我都知道的地方。”他促狭一笑,年轻的眼角竟然就有了细纹。 我抚着他的眼睛,终是忍不住问道,“哥哥很累吗?” 他闭着眼,任由我的指尖划过他眼角,等他再睁开眼,眼里都是我读不懂的伤,他本来可以和我全部说出来,或者只是说一点,可是最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脸上也没有了刚才那莫名的情绪。 “走吧。”他拿了我手里的伞,又把他的伞也一起封在花纸包里,“都买下,回头你慢慢琢磨。” 他一手牵住我,一手提着伞包。 我觉得男子提着花色的纸包十分娘气,要接过来自己提着,他不允。 “我提得动!”我强调,以前他还总是同我说不许我娇气。 “只要我在,你都不用提。”他不耐烦起来。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没有。” “撒谎!”我甩开他的手,气呼呼自己走开。 我只是想要像以前那样分担他的悲伤和喜悦,可是他不愿意。 “毛骄!” 他叫住我。 我背对着他不说话,本来我也没想和他生气,我知道他有好多话瞒着我,可是我就是心疼他,见到我了也不忍心和我说他的难处,他也怕我担心他。 “我来这里,中途累倒了三匹马。” 只这一句话我就哭出来了。 “你刚才怎么不说?还有呢!” “我杀了好多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从容对我说,可是肩膀却在轻轻发抖,我哥哥生性良善,凡是经书佛书,过眼不忘,母亲都曾经说过他指不定前世是得道高僧,前世已经得了佛道,今生特意来人间磨练,我们家有幸,得了神佛的庇护。 “我以后还会杀许多人,你怕吗?”他双眼泛红。 我回身抱住他,他是个大傻子,我怎么可能怕他,“我心疼。” 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不争不抢,好歹这一世我们都能安安稳稳,可是时局变化,世事无常,上天残忍地把我哥哥逼得如此困窘。 “你也留在东胡不要走了,好不好?” 他擦干我的眼泪,“我不能。” 我知道他在顾虑何事,母亲还在南魏皇宫,宫中一日不稳,母亲的安危就没法子保住,哥哥也不能逃,他是南魏皇室牢笼里的雀鸟,偶尔出来可以,但是不管怎样天黑了还是要回去。 “我们把母亲带出来,对了,博端格可以帮忙,等我们都离开,以后可以去西边的雕题生活。” “你把他看得如此神通广大?”他笑了。 “他……是很厉害。”我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 “好不好啊?” “好。”他竟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我想办法把母亲带走,你就在东胡不要离开。” “好——”我说,“不……不好。”他这话意思是不带我回去。 “你要我留在东胡?” 他点头,“南魏危机重重,奉庄王狼子野心,你回去只会让我缚手缚脚,还是在东胡等我们会和。” 我听这话刺耳,“我不给你添乱还不行吗?”我以为他是来带我走的。 第三十五章 此去经年2 “我绝对不会乱跑,一定会同母亲待在合宜殿。” 他轻声哄我,“不要,你就不要回去了,我这次来,就是怕你总是想着跑回南魏,担心到时安置不好你。你放心,母亲很好,我也很好,你安心在这里住着。” “骗子,你们要是很好,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回去?” 我又哭了。 “我说了,宫里不安宁,你回去若是闯了祸,母亲和我都心焦。” “我不会……我不会的,我会好好听话……好不好嘛……”我说。 “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就走。” 他硬了口气,我忽然不习惯这样的哥哥,他和我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就算在合宜殿有些小打小闹,惹我哭了,无论是谁的错,他都会晚间来哄我,他说白天里他一个男子低声下气哄人,怎么也是不好意思的。 我对着风发呆,好像被他打了个巴掌,可是他一下都没有动我。 见我不再闹,他又温声说,“不用很久,再等……三个月吧,我一定能把母亲带出来。” 他很少骗我,而他对我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竟然就是谎言。 他什么都一个人背负,自以为只要他辟出一条生路,我就会乖乖接受他留给我的那条道。 他不明白,我的命,由我主,不由他为我安排,纵使前路千难万险,我都是愿意的,愿陪他生,愿陪他死。 可是,他断了我的机会,也断了他的生路。 傍晚时刻,他上马欲离,似乎不会回头,须臾,他还是缓缓转过头,对我说,“让哥哥看一回你的笑。” 我好怕这是生离死别,于是拼命向前,想要握住他的缰绳留住他,他横马离我远了几步,“记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睡不好,寻些羊奶热了饮,三个月后,我来接你。” “不许骗我。”我的眼泪挡住了他在我眼里的影子。 他在我泪眼中模糊又清晰,我终于忍住了眼泪,一滴眼泪都没有滑下,努力绽开一个笑送他。我愿意信他。 他得了笑,一挥马鞭,未曾回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背影,苍茫红尘,此后经年,我再也没能找到我的哥哥,即墨护。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叫我毛骄,他那双读书人的手磨出了薄薄的茧子,以前他那双手也曾拉弓射箭,可如今,他的靶子变成了活人。 我死前回想短短十几年光阴,吾悔有三,此便是第一。 假如时光倒流,回到这一天,我绝不要放开他的手,哭闹撒谎也好,用尽手段也罢,我都要和他一起走,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同他死在一处。 他不知道,这个世上,他和母亲对我而言,是比我性命还要珍贵的存在。 他骑马背离我,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我多想拼命跟在他马后跑,可是他说过,我长大了,再也不能任性,我得听话,我得懂事。 如今想来,我最不该懂事的时候,就是那一天,我如此任性,偏偏那一次没有。 我在想何事?其实满脑子都是他疲惫的双眼,我想要他放心,所以顺着他的心意,他要我听话,我便听话,以为这样他便能省些气力。 最是无情帝王家,生在这样的富贵窝,争也是一死,不争也是一死,唯有争且赢一条活路而已。 我的哥哥,他从来不知,没有他和母亲,我就没有了家。 旁人如何,我无心无力插手,可唯独他们,我想要留住。我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家,而我哥哥想要留住的,是整整一个南魏。 我忘记了一回事,我想要的,许多时候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一丝希望,可想而知我想留住的,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这次再见,竟是再也不见,浮生万千,于千万人中我再也寻不到那个陪我读书写字,扣螺扑蝶的哥哥。 我不在乎我赢得了什么,我只要我原本的东西,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雨师乘歌说过,即墨缈也说过,我是个小心眼又倔强的人,眼里有了什么,手里有了什么,我就绝对不会放手。我没有对他们说,这是因为,我本来就只有这些,如果连这一点也保不住,我这半世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我不信所谓的命,可叹可笑,半生伶俐,最后曲终人散,什么也没有留住。 第三十六章 血色明光1 祝冬回来了,和以前一样。 我从她脸上看不出那日在利兑的癫狂,疑心自己做了场有关于她的噩梦,我在梦中,她却在梦外。 细细想来即墨缈有时机敏得叫人恐惧,回来的路上,我回想她手里做的小衣服和小帽子,怕是早就知晓了祝冬的事,至少比我早。 那博端格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不知缘由。 更多时候,博端格和即墨缈一个眼神,他们之间便能达成一个共识,最早是在我身上为我疗伤,他们便有一种旁人看不透的默契。 出奇相似的两个人,我惊叹女娲娘娘造人的智慧,他仿佛是另一个她,而她也是镜中的他。 这日侍女聚在院子里踢毽子,我兴冲冲加入其中。 “快,传给我,我也试试。”我嚷道。 那个叫荣儿的丫鬟高高一脚,毽子长了眼一般向我这边飞来。 我用鞋面接住,笑嘻嘻说:“看我的。” 一脚踢起,毽子越过我头顶,我转过身,稳稳接住毽子,一个接一个。 “哒哒哒……” 丫头们给我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我踢得正高兴,忽听人说道:“踢给我也试试。” 是雨师乘歌这个败兴头的家伙。 “十五王万安。”众人做福。 我一边踢着,一边道:“这是女子擅长的玩意,你一个爷们也会?” “瞧不起我怎的?” “那倒不是,接住。”我故意踢了个狠的,毽子朝他脸上飞。 知道他本事大,但见他往后一步,躲开毽子,抬起脚接住毽子,随后像是毽子在他脚上缠了根线,无论跃起多高,都能再次回到他脚上。 “别顾着你自己玩啊,传给我们一起。” 他作势要踢给一个丫头,那丫头不敢接,当即做了个福,“婢子告退。” 没半会儿,剩下的丫头也都跑了个干净。 “你把她们吓走了!”我接着他踢给我的毽子。 “这怪我喽?”他摊手道,又接住我提给他的。 又踢了几下,我接住毽子放在石凳上,“今日哪阵风把你刮来?” “顺路去明光楼赴宴,邀你前去,否?” “我不去。”利落拒绝。 他挡在我面前,“不带你去那种地方。” “你还好意思说。” “明光楼,去喝花茶,如何?” 我信他才怪,上次带我喝花酒,这次带我喝花茶,我脑子被剑砍了才会信他。 “绝对不去。”我绕开他。 “你前面说的话,还作数吗?”他忽然拉住我。 我想起同他说的糊涂话,“不过是混沌之时,说的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还请十五王不要放在心上。” 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雨师乘歌是什么样的男子,我最是知道,手段耍得厉害,任由谁也不是对手。偏偏待谁都没有真心,我真真好奇他以后会把什么样的人放在心间,这样的人,真的会在乎一个人吗? 他兴许,连对我那几句话的留恋也不曾有。 我无奈地摇头走开。 他走后,我自己离了府游玩,整日待在府里,我也闷得生虫,不管怎样,就是不和他一道,免得他又给我下圈套。 我走了几条街,被红薯的香气引来。 “姑娘,来一个?” “好啊,好啊。”我眯起眼笑,闻着香气便知内里甘甜。 路上驶过一驾马车,驶过时有银铃之声,众人避退三舍,我也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眼看车里的人,那人恰好也撩开窗户的帘摆。 忽的见到他的脸,我直呼不好,顿时机灵,弯下身子蹲在摊子后,希望他没有看见我。 “姑娘,还要红薯吗?” 我扯扯老板的衣摆,“不要看我。” 他也上道,立刻不再和我说话。 等到马车走远了,我拍拍胸脯,幸好没有发现我。 这人就是那日我在竹楼见到的客人,他还让他的侍卫挡住我的去路,一看便知不是常人,要是惹上东胡的皇室,说不定会给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带来祸端。 我一路小跑想要回府,那人的眉眼还在我眼前打转,和雨师乘歌说不出的相似,只是没有他的风情别致,多了些书生文气。 走到巷口,转角处一人横扇拦路。 恐惧在我心上蔓延。 我拔腿就要跑,背后一人狠狠砸了我的脖子,晕晕乎乎中,听到那人说,别伤她,我又不是要她的命。 我这才放心晕过去。 等我醒来,眼前是一个雅致的别间,楼下便是来往的人群,从窗户外望出去,还能看见晚市路上的灯笼高悬。 他伸手过来碰我,我吓得往后缩。 “你怕我?” 我没有说话,博端格这次肯定不知道我被弄到哪里去了,没人来救我,我脑子很快理顺了情况。 他把我带来,又不要我的命,到底想要干什么? 男女间大抵就是那几件事,我横下心深吸一口气,道:“你瞧上我了?” 他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倒也不是,只是好奇,宇文仲弘身边竟有女子。” “呃……我是……他妹妹,失韦草原上的人。”记起上一次博端格就是如此说,我顺着他的谎接下去,应该没有大问题。 “你认识雨师乘歌吗?” “不认识。”我急忙道。 万一这人和雨师乘歌有过节,凭他那个脾气,这人抓到我,非得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出气。 他摇头,“我不信你。” “为什么?” “你刚才就撒了个谎,说你是失韦草原上的姑娘。” “我没撒谎。”狡辩道。 “宇文仲弘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 “失韦草原上男子有猛兽纹印,女子有奇花图纹。” 我记得光阿尕平、派巴图身上确实是有猛兽纹印,背后一凉。 “女子的图形,就在肩膀上,可惜,你没有。” 我听罢,紧紧护住我的肩膀,想到我刚才已经被人看了个干净,吓得脸都白了,“你……下流……无耻……” 他笑得更加过分,“一试就现原形,你这样不行啊。” 我明白过来,这人是在吓唬我,他根本没有动我,“我劝你立刻放我走,否则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靠近了一些,“否则?” 我又往后躲躲,不敢说下面的话。 “真有意思,你不怕宇文仲弘,也不怕雨师乘歌,倒是怕我怕得凶。” 知底知根的人,我自然不怕,这人好奇怪,见我不过第二次就和我套近乎。 第三十七章 血色明光2 他到底想同我耍什么花招,我心里发虚,该不会是博端格和雨师乘歌的敌对头,这边找我撒气?还是,看上我闭月羞花的容貌?也对,我这样的俏姑娘,哪有人会不喜欢呢! 我把颇为糟乱的头发掖在耳后,娇媚一笑,“那个,阁下这样可不成——” 他叹息,“我估摸着我是昨晚落枕了,才会把你半道带回来。” “你不是故意跟着我,千方百计把我带回来的吗?” 他离我远了一些,“姑娘想多了,半道上遇见,顺便——就想和你说上几句话,没想到你撒腿就跑,我手下的人以为你是盗贼,顺便——把你打晕了,我就想着,一个姑娘家家,躺在地上总是不成体统,又顺便——把你给带来了。” 三个顺便,一个盗贼,这个人可真是没给我留一点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我……我是盗贼?!”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气得七窍生烟。 “嘘……” “怎么了?我说句话你还不乐意!” “我有客人到了,你要是想要离开,还请自便。” 说完他就要走,我摸着后脖颈隐隐作痛的地方,气愤不已,“你就这样打了我一掌,然后轻轻离去?” “怎么……呃……还要再补一掌?” 我差点没气晕,“你留下你的大名,我非得找你报仇,我告诉你,你算是惹上麻烦了!” “行啊,在下等着。雨师律。” “我记一下,雨师……雨师……雨师律?” 是东胡的皇族,天啊,是我惹上麻烦了。 “怎么了?”他问我。 “没事,没事,出来行走,哪有处处顺心的,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还欲同我说笑,小厮在他耳边悄悄传了句话,他脸上的笑立即收起,“在下的贵客已至,便不能陪同姑娘。” “无它,我也正要告辞。”我学着话本子里写的江湖人那般拱手。 断断续续来了五六个人。我从别间的后门离开,在栏杆边见侍候的小厮一个个敛声闭笑,手里稳稳托着酒盘,迎面和我微微点头示意,只是口中不语。 这倒是个知礼的处所。 刚走几步,听见身后房间传出熟悉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一听,当即分辨出那是雨师乘歌,刚才那个人叫雨师律,估摸着都是一家人,宫里陛下管得严,出了宫,几个侄兄弟聚聚。 雨师乘歌说他要去明光楼,相必这里就是明光楼,我记起祝冬说明光楼的美味,忍不住吞咽口水,往下摸荷包,腰间却没有一物。 或许是忘在刚才的别间,我沿路返回,想要回去拿我的荷包。 别间被屏风挡成几部分,我走到刚才坐立的地方,看了一圈也没有我的荷包,当是在路上弄丢的,正离开,听见他们的谈话,我被挡在山水屏风后,放轻了呼吸。 说话间,一人惨叫一声,我听见利刃划过瓷器的刺耳尖鸣,正心惊,透过屏风的缝隙看他们。 那人捂住自己的手,从他指缝里鲜血淙淙流出。雨师乘歌侧头,用一种我见惯了的从容笑对那人。 那个男子痛得忍不住颤抖,雨师律视而不见,手里的酒杯,杯沿一滴酒水沾了血,眼泪一般缓缓流下。 那把带血的匕首就放在雨师乘歌左手边,他惯用左手,右手有时也握剑,但是并不多,我只见到几次。匕首旁边,是一根断指。 众人缄默,这是所有人的态度。 雨师乘歌做完这一切,举起一边的酒壶,为他斟了杯酒,“我说过,别从你口中说出他的名字。” 酒水缓缓而下,“因为,你一个字都不配提。” 他说了谁的名字?让雨师乘歌怒断他的手指。 “我不是蠢货,没人能操控我的行为,你以为凭你几句话,我就会和仲弘分道?” 原来是提到了博端格,不过提了一嘴,他居然断人一根手指,我素来知道他心狠手辣,却没想过当真会见了血。如今想来,险些把我腕子握断那一回,也是他手下留了情分。 他和博端格两人,简直是完全背立的两种人,一黑一白,竟还能携手同行,不可思议。 我想,我确实是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他的骨相,究竟丑恶成何形,我一直蒙上了眼睛看他,看得不真切也不透彻。 那一次低眸的温柔,当真是这个男子吗? 我原就对他存了妄想,日久见了人心,这一点妄想也不复存在。我回忆酒楼遇险那次,他在杀戮中,脸上的满足是我从未见过的妖媚,这样一个雨师乘歌,我连回头看他的勇气也消散殆尽。 我后悔喜欢上了这个人。 我们终究是殊途不会同归。 晚间我坐在床尾发愣,祝冬拍我,“想什么呢?” 我道:“有家不得归,想一夜腾飞千里,飞回南魏。” 她笑道:“前面我说想家,你不是还帮着安慰呢?” “那……我那个时候……还不太想……”见了哥哥,更是归心似箭。 祝冬把木梳塞到我手里,“给我梳梳头发吧。” 我让她背对着我坐,一梳梳到尾,她的发梢分了叉,想来是生育伤了元气,须得调养一段时间。 时年九月,南魏传来消息,伯虑贼子大起,在南魏边界作乱,南魏国内也不安生,东边的顺深饥民四乱,聚集为盗,作乱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魏皇室派遣何杳归将军讨伐伯虑,在南魏边界嘉遗开战,久未成功。 内又下令即墨光开仓赈灾,止息盗贼。大旱这个瘟神从东胡离开,直接往南魏去,那一年九月便开始旱灾不止,陛下在奉庄王的护佑下,我更相信是胁迫,在九月下旬祷雨,即墨一族于是伏地同卜师求雨。 然而,旱灾并未停下,越发有蔓延之势。 南魏从国都开始,传起谣言。女人和孩子朝朝代代总是谣言的传送者。 孩童口中念念有词,“凰凤震鼓亡,群狼踏雪向。七国千百战,百年归上官。” 这谣言迅速在南魏传开。 上了年岁的人,有一些知道其中之意,南魏的前身便是离耳,吞并大邹后魏才有了今日的南魏。 后魏皇族图腾乃是凰,离耳皇族也就是即墨一族是凤。凰已灭,凤依在。可震鼓亡,言下之意就是南魏也必定灭国,群狼是东胡的象征,灭南魏的,将是东胡人。 至于百年后,天下归于上官,却是无稽之谈,上官皇室,大邹的掌权者。大邹是七国第一个消失的国家。上官一族尽被屠杀,一个后人也找不着,天下归谁也不可能归于上官。 第三十八章 唯输一人 只是当谣言传到我耳中,我心里还是揪了片刻,我自然是不信这种话,可是,一种莫名的恐慌在我心上蔓延。 哥哥有时会把书札送到南魏,我不知哥哥的信件是如何辗转到了博端格手中,我质疑,“你不会看过了吧?” “看过了。”他直接承认。 “喂,这是我的信,你怎么能随意查看?!” “是他让我看的。”博端格正在设棋盘,他这么一个大忙人,也不知哪来这么多时间往我们这边跑。 “真的?”我才不信我哥哥会让他看信。 我拆开封面空白的信札,纸上写道:“吾妹骄骄,一别数月,知汝贪玩易躁,加之无宫礼约束,恐就此泯然黔首,特拜请宇文兄多加照管,一如琴棋书画,礼御射乐,不可荒废,再者其余杂书,年幼无知,忧心伤其灵智,不可多读,兄彼时接汝,首当便是考察。母亲与我,万事安妥,无需挂念。” 我合上尺牍,这哪是家信,这是催命信,再看几眼,确定了是我哥哥的字迹,口势也同他平常无异,离我千里远,手倒是伸到天边来。 我再一低头看,博端格已经摆开了棋局,端坐正位,选棋子待我入列。 “我是黑子,你是白子。”他道。 把一瓮白子推给我,棋子触骨生凉,尽管是夏季,我也一颤。 “开始吧。”他正色道。 我点头,“黑子先行。” 他捻起黑子,“不用。” 规则就是黑先白后,他无视规则,竟然如此小看我,我低头观星位,“那我就先走了啊。” “嗯。” 我惯用直杀对弈,一个时辰后就把博端格的棋子提出小半,棋子无气,提出禁着,我哥哥从小就教过我。 博端格也不急,以手里的棋子轻轻磕动桌边,“你想好走哪儿?” 这话应该是我问他,他虚张声势想要吓唬我。 “看好你自己的棋吧。”我不屑。 他又落了一子,道:“你知道东胡的城墙是如何建起的吗?” “自然是工匠。” “嗯。” “南魏的城墙,你知道是如何建起的吗?” “自然也是工匠。”我被他无趣的问题惹烦。 “勿急,听完我的话,东胡工匠筑城墙之后,守城的士兵会用金瓜击打城墙。” 我好奇,手中棋子一滞,“为什么?” “金瓜击入城墙一寸,就杀掉筑墙工匠百人。” “老天爷!”我捂住嘴巴,“太残忍了吧。” “反之,如果一寸未入,就杀掉砸城的军士百人。” “你们……这……”我差点打翻棋局,“何故如此残暴。”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问我,“你知道南魏的城墙如何吗?” “我……”自然是不知,我连良渚城都没有进入过,整日困在宫中。 “我告诉你,南魏城墙,薄得像你的天灵盖。”他一子落盘。 谈话间,终局结束,毫无意外,我输给了他。 我进攻虽猛,终究没有顾及防卫,再一点,观残局,他并不是娇弱的小猫,而是一只藏了利爪的猛虎,我太大意,轻易输在他手中。 “再来一次。”我不甘地说。 他没有拒绝。 整个上午,我都在输,一次又一次,他赢我的时间愈发缩短,最后一次只用了半刻钟不到。 我泄气,“你就不能输给我一次?” 他说好,“以后都输给你,刚才是最后一次赢你。” 我不愿意,“你要是放水,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我教你,让你学会如何赢我。” “骗人,你知道怎么赢你自己?” “闲时我也会同自己对弈。” “咦?”好生奇怪,他自己同自己对弈。 “不和雨师乘歌下?” “他性子急,坐不住,输几次就没了耐心。” “我也性子急,我也坐不住。”我说。我可不想和他天天坐这里下棋。 “真可惜。” “什么?”我问。 “你哥哥说你下棋从没有胜过他,我少时曾和他对弈,输给他三次,按理说,也是不如他的,我们两个都不敌他,你如今又不敌我,如此看来,以后你也不是你哥哥的对手。” “我……我怎么下不过他了,我小时候赢他许多次,他输了还得去宫外给我带糖葫芦,我吃了……数不清的糖葫芦。”我怕他不信我,可我就是比我哥哥厉害。 “下,以后都下,有时间你就过来陪我练手!”我连声说。 他转过身,笑了一阵,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午饭用后,我正琢磨他奇诡的棋术,如何就能柔而似水,再出其不备化水为冰给敌人一击,博端格在棋盘上如此,在战场上亦是如此吗? 门口有侍女前来禀告,有客人拜访来至府外。 博端格缓缓抬起眼睛,“来人是谁?” “他说他叫雨师律。” 我低下头,怕博端格追问我是不是认识雨师家这号人。 他皱眉,“他为何而来?” 我也颇觉不妙,既然能找到这个地方,我担心他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南魏皇亲,在东胡凉州住着,哪里是什么安稳事。 “怎么办?”我问他。 侍女道:“即墨小姐迎他入室了。” 我扶角桌欲起,担心雨师律带来灾难,怪我,上次非和他放狠话,这下好,把麻烦引来了。 “你做什么去?”他问我。 “我……我去看看。” “除了在女苑见他那次,你还见过他?” 我正想说没有,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实话,“见过。” “嗯?”他拉长了声音,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哪里遇上了?” “就在大街上,然后他就把我带到明光楼。” “还有?” 我慌忙解释,“没有了,他说就是偶然遇上,想和我说几句话,然后就让我走了。哎,你别那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过一会儿你自己问他,他姓雨师,你们也算一家人,他总不会联合我骗你。” “还有?” “没了,真没有。”我指天发誓,“就说了几句话,后来他就让我走了。” 我以为他怪我引来了雨师律,自荐道:“我去赶走他。” 他说,“坐下,一局未结。” “可是,他进府了!”我趴在桌子同他说。 “即墨缈会见机行事,况且乘歌也在。”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习武,清早就在练剑,一棵树被他们的剑风扫得碧叶飒飒而落,午后殿下在小憩,祝冬在一边侍候。 第三十九章 顺藤摸瓜 一局完,博端格才同意我出去见他。 院子里传来窸窣之声,似有人施展拳脚,我想着雨师乘歌和即墨缈都在练剑,兵器相接,应当发出铮铮之声,这声倒是闷了许多。 视野开拓处,见树下站着即墨缈,她抱剑独身倚靠树干,另两人已经交了手,过招速度之快,我竟然看不清他们两人的动作。 后来慢下来,我见是雨师乘歌和雨师律两人,一人执剑,却剑入鞘内,一人握扇,如握短匕首。 雨师乘歌看我和博端格近在眼前,右手握剑当即换了左手,我估摸着右手没有左手利落,怕在我们面前丢了脸。 雨师律一身白衣,手里一把折扇,倒是十足的风流倜傥,我看他也不像是来找麻烦,许是来——交个朋友。 只见他忽展折扇,雨师乘歌的剑头侧入扇骨的缝隙,雨师律即收扇面,夹住他的剑,他也干脆,抽出剑鞘,直亮出剑锋向雨师律刺去。 雨师律一把折扇,如何能抵得过他的利剑,我在一边看得焦急。 我素来偏爱机关术法的古籍,知扇子大多不能被用来作为武器,一是普通的折扇虽然耍起轻便,可杀伤力不足短剑一半。 况折扇易碎,不敌淬炼过后的兵器,可若是折扇做成铁扇或铜扇,施展中又过于负担,用者单手开扇闭扇都需要极大的手力,随意开合,对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更不利,使用扇子流利的人也知道,握扇变换手势过程中,稍有偏差,扇子极易从手中脱落,扇面展开,迎风则罢,逆风又是一种不便。 我轻轻摇头,“用扇,怎么可能打得过拿剑的。” 博端格却说,“武林江湖中,有能人异士,可用轻便的材料制住扇面,扇骨,设计握柄,也切合手掌的握力。扇子在近身搏斗中,未必就不如长剑,削、点、刺、旋、悬、反、挡,化解敌手招式,乱人耳目出其不备,再合适不过。” “那这样看来,雨师律还有赢的可能?” 他顿了一顿,“没有。” “你不是说化解招式,乱人耳目,扇子再合适不过?” “乘歌的功夫比他要好。”他十分信任雨师乘歌。 我小心思一现,“那你和雨师乘歌相比呢?” “你觉得呢?” “肯定……肯定是……你技高一筹。” 他不说话,我推推他,“是不是你更厉害啊?” “十二岁。”他慢吞吞道。 “嗯?”我不解。 他不再同我说,我记起他单手接箭,可雨师乘歌在酒楼和即墨缈并肩作战那次,功夫也不赖,除非这两人打一场,不然我还真不能肯定谁更胜一筹。 后来我又问雨师乘歌这事,他听见那个十二岁,笑了一声,告诉我,十二岁之前,他尚能和博端格一战,这之后,他再也不是他的敌手。 雨师乘歌出招愈发狠厉,目光可见,雨师律渐渐接不住招式,他像是猫逗耗子,吊着雨师律逗弄。 博端格道,“够了。” 雨师乘歌果断收剑,脚尖触地退后一步,“点到为止,九哥。” 雨师律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在府里饮了杯茶,途间向我眨眼,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看见雨师乘歌和博端格的脸色都不好,多一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以后还想从东胡离开,就是难上加难。这个雨师律顺藤摸瓜找到了我们,不知是福是祸。 真奇怪,我怀疑这个雨师律,可我居然毫无顾忌就相信博端格和雨师乘歌,明明他们也在我们的对立面。 厅上雨师乘歌和雨师律分坐在两边。 雨师律把我唤过去,“你在看我的扇子?” 我看了一眼博端格,他端起茶杯,没有说不让我去,也没有说让我过去。 我于是就站在即墨缈身边,“没有,我没看。” “你过来。”他招手。 我不知所措,正要走过去,雨师乘歌扯住我的手,用了力,我皱眉不语。 博端格放下茶盏,茶杯底座在桌上重重一磕,雨师乘歌放开了我。 这几个人在暗暗使力,即墨缈道:“既是来客,还请不要拘束。小女先退下。” “走吧。”她低声对我说。 “等等。”雨师律忽然大笑。 “何必如此焦灼,我又不会拿她们当礼物送与父王,借此邀功。”他说。 说罢,把手里的扇子丢给我,即墨缈截下,把扇子丢还给他,“吾妹无功,受不起九王的大礼。” “这扇子原来的主人就是一女子,百年来,也无人弄清此扇玄机,见她喜欢,送给她当个礼物。” 我当然喜欢,此物定是神兵利器,机关重重的妙物,可我不敢说话。 扇子在雨师律手中转了一圈。 博端格见我眼馋,“既是如此,就接下吧。” 他把扇子递给我,“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也给得我一样,交友总得有来有回。” 我把玩手里的折扇,“真漂亮。” 随手扯下腕子上的链子,“给你。” 他接下,“说好了。” “嗯?” “一日为友。” 我愣了一下,“终生为父?” 众人都笑了。 我说,“那你可不许背叛我们。” “从何说起?” “都找到府里了,你知道我们是谁?” “自是。” “你发个誓,不同别人说起。” “行。” “你是博端格的死对头?” “谁?”他问。 我看向博端格。 “宇文仲弘。”我说。 “没想到,我这次来得值,还知道了你的私名。”他对着博端格笑。 博端格道,“本也不是见不得天的秘密。” 雨师律脸上一白,仿佛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拿话岔过去,“这扇子原来的主人叫什么?” “无人知晓真名,只知江湖名号,是捧月楼的主人,呈情先生。” “那扇子的名称呢?” “紫轻烟雨。” 烟轻雨小,紫陌香尘少,春寒去后,几番花信来时。扇主人好雅致,只是不知她在等何人花信来时。 我接了扇子,日日琢磨这扇子的奥秘,一开始我想要拆开研究,但顾及我打开后不一定可以拼装回去,索性放弃这个冒失想法。 十月初,博端格把椿儿接回了凉州。 我拿话试探祝冬,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我细听,我收了心,自己去博端格的府邸见椿儿,即墨缈把孩子的小衣服交给我,嘱托我送给椿儿。 几个月的小孩子,哪里都是娇娇嫩嫩的软肉,我抱着连亲了好几口,身上沾了孩子的香气。 孩子大声哭泣,我左右都哄不好,“怎么办,博端格?” 听见她哭,我也快要哭出来。 他把孩子交给乳母,果然一入她的怀抱,椿儿就不再哭泣。 我还想把孩子接过去,博端格叫住我,“你又哄不好。” 我哼一声,逗着孩子,“雨师律到底存了什么心?” “野心。” 我不明,“什么意思?” “他要的,我会给,和你无关。” “好吧,反正我也不知你们在打什么哑语。” 我陪着椿儿玩了一整天,晚间全身都像散了架,趴在房间里昏昏睡去,博端格坐在我身边,我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想要闭上眼休息。 “骄骄?睡着了。” “嗯。”我没有睁开眼。 “困了今晚就歇在我府上。” “好。”浑身没有力气,逗小孩子可真累,看来做母亲不是一个简单活。 府里的管家亲自帮我安排厢房,博端格府上的小厮过来传话,我听说是皇太后不好,要见他和雨师乘歌。 他匆匆离府,嘱咐下人照看好我。 我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不会给府上的人添麻烦。 他骑马走了,匆忙得都没有换一件衣服。 管家和我说些家常话,说着说着,天亮了,我一夜未睡。 他告诉了我很多很多,那个我未曾了解的博端格。 第四十章 火中取栗 宇文家被灭族之时,他只有五岁,当时他父亲东胡王给他的满月礼物便是整个东胡,他尚是婴孩之时,便被立为储君。 五岁稚子,何其无辜,但是因为他是储君,国灭后唯一的路便是一死。 他母亲是宇文家族有名的美人,山琥翁主,宇文家出情种,自始至终,东胡王的后宫只有她一人,也正因此,宇文皇室子嗣单薄。 除了一个早年夭折的姐姐,宇文皇室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他是尊贵而孤独的孩子。 国破之痛,没有兄弟姐妹同他分担,他只好和大人站在一起面对狂风暴雨。 父亲守城被斩杀,头颅被新的东胡王拿下,借此要挟山琥翁主,她的美惊动整个东胡,东胡国母,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只是,新王没有虐待她,他想要她成为新王后,看着他手里丈夫的头颅,再转过身看看自己尚且不知世事的幼子,取舍之间,她恭敬地拜倒在他脚下,成了他的王后。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忍妻子身边还留着别人的孩子,他强迫自己接受,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看见那个孩子就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 原本整个东胡都将会匍匐在宇文仲弘脚下,可如今宫里的人再也不会跪倒在他面前喊一声太子殿下,前朝的人恨不得离他远一些,当做从来不识这个孩子,他是灾难,是耻辱。 她母亲牵住他,要他喊新王一声父王,宇文仲弘甩开她的手,“本宫是宇文氏,怎可认贼作父!” 他不知,正是那句话逼死了母亲,其后一天,母亲自缚于殿中,临死前写下遗书,望陛下厚待宇文皇室最后一个孩子。 他是前朝遗孤,是一根扎在东胡王心中的尖刺。 他在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宇文仲弘在母亲殿外久久徘徊,他还不能明白,母亲究竟为何抛下他离开,也不知死亡是何物,他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人拥他入怀。 他蹲在那孩子面前,“你觉得我应该杀了你吗?” 宇文仲弘背过身,坚定地告诉他,“倘你不杀本宫,总有一天,我要把天下握到手中,以天下最锋利的刀剑刺进你胸膛中,以你的鲜血祭奠我父王和母后。” 东胡王大笑,“好一个把天下握到手中!若有那日,我必定等你来取我性命。” 他没有杀这个孩子,反倒把孩子留在宫中,和自己的孩子同吃同行,可是,他不认为他亏欠了这个孩子,江山是能者的玩具,无能者自然垫在帝王脚下。 是那个孩子的清冷傲然打动了他,他身上有宇文家族的帝王之气,那是他在雨师家族的孩子身上所不曾见识的。 有人欺他辱他,他绝不容忍。 只是他一人,如何抗得了众多雨师子弟,有一次,雨师乘歌让人把他母亲的玉珏吊在放徽湖上,要他火中取栗,他若不肯,他就一箭穿过,把那玉珏射入湖水中,让他再也寻不到他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物件。 他终究低了头,把手伸进炉火中,取出了炭火下的栗子,一只小手,被烧得发黑,红肉混在黑色的肌肤间,缓缓地向外流血水。 雨师乘歌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毫不讨饶,干脆利落把手放入其中。 他把栗子几乎握碎,“给你,现在把玉珏还给我。” 雨师乘歌同他年仿,从未见过这般倔强又冷傲的孩子,他那时阴郁,没有人在他脸上看见过笑意。 雨师乘歌说,“你给我笑一个,我便给你。” 宇文仲弘把手中的栗子丢在他脸上,发了狠打他,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旁的孩子阻拦,宇文仲弘举起拳头,“谁敢阻我,我扼断谁的脖子!” 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向前,最后还是宇文律拉开了他,“打死他,你的玉珏就没有了,你的命,也没有了。” 他把玉珏还给他,“拿好了,珍贵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放。” 不可思议,水火不容的两个孩子,后来成为了手足之交,我暗自惊叹博端格的度量,要是雨师乘歌敢这么欺负我,我绝对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 这其中应也发生许多事。 第二天我正要回去,凑巧赶上博端格回来,我刚净了手,在方正的白色绸布上擦干手,我接过他丢给我的衣服,他在换外袍,也没有避着我。 袖子伸了一半卡在当中,周围的侍女小厮又都被他遣出房外,我走近几步,帮他更衣,一边问:“太后娘娘如何?” “皇奶奶无碍,她啊,顽皮得发紧,就是想把前几天在猎场捕到的野鹿分给我们几个,又担心我们不去拿,才借生了病把我们聚在一起。” 我笑出声,帮他把系带系紧,“抬手。” 他抬起胳膊,“在府里用过午膳再走吧?” “不行,我昨晚没有回去,此时回去缈姐姐和殿下也要数落我。” 他轻点我的发髻,“不会,我让人去传了话。” “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我不许他动我的发髻。 “是啊,都乱了。” 我凑到镜子前,“没有乱。” 他从我背后看我,我从镜子里看他,我们跌入镜子内的世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我回过神,“那,中午就不走,晚一些,椿儿醒了,我逗逗她才走。” “好,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说皇太后娘娘给他带了一大块最好的鹿肉,中午他烤肉给我吃,我眼巴巴等在后院的园子里,没一会儿炉子便支起,他把人都屏退,只剩下我和他。 我把鹿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碟子中,博端格往炉子内夹炭,一边用扇子扇火,我侧头,看见他袖子里有一本书,只可惜看不清书名。 “火候够了,你把肉端过来。” 我把盘子放在一边,拿筷子拨开鹿肉,鲜红的鹿肉,一看就是没有放过血的红肉,东胡人和南魏人不同,他们杀生不放血,借此保留鲜味,可是南魏人认为不放血,腥味较重。 博端格问:“看见盐粒吗?” “没有。”我摇头。 “可能是忘记了,我去拿来。”他说。 鹿肉逐渐被炭火烤得发白,我望着架在炭火之上的铁网,鬼使神差,忽然把手放在那烧红的网架上,博端格揪住我的手,“你在干什么?” 我的手指刚触到一根网丝就被他扯了回来。 他翻开我的手,“有筷子,你拿手碰它做什么?” 我没说话,任由他把我牵到太阳底下,他翻看我的手指,我也低了头看他,见他手背上还有我咬他的痕迹,结了一圈小小的粉色疤痂,顺着他手掌的纹路,那深处的伤痕刺疼了我的眼。 我和哥哥虽然备受排挤,可我们从来没有受过重伤,充其量就是挨一个巴掌,被有权势的良人横踢一脚。 “那网子都烧红了,你看不见吗?”他握住我的手指问。 我难过得不行,“火中取栗是不是很痛?” 他的手一顿,“谁和你说的?” “你还好好站在我面前,真是太好了。”我说。 第四十一章 失韦海子 我缓缓闭上眼的那一瞬间,耳边只剩下这一句话,我曾经真挚地对他说,“你还好好站在我面前,这样真是太好了。” 无穷无尽的悔恨同周遭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齐涌入我口鼻,寒冷渐渐充斥了我所有的知觉,我抱着骨灰坛,希望能给我一丝温暖,可是并没有,我感觉到的,除了寒冷,只剩恐惧。 我是如此相信他们,以至于在他们对我竖起刀剑之时,我毫无抵抗之力。 我死在新一年来临的时刻,时年一月一日。 合宜殿的一个小宫女告诉我,如果一个人死前满脑子都是不开心的往事,来世,也会成为一个永远不知乐的可怜虫。 我想,我不能来世做一个可怜虫,我要笑,要忘记所有的悲伤,我要忘记他们所有人,忘记即墨缈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咙,忘记祝冬不留情分的威胁,忘记殿下的视而不见,忘记雨师乘歌给我阴狠的一剑,也要忘记宇文仲弘从头到尾的欺骗。 我不懂,是不是世间的缘都注定是一场劫难。 我所有的遇见,到头来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 我以为他们在局中,只我一人在局外,我自认为我看得清,可最后,才明白,所有人都在这场绝杀中做出了选择,唯独我什么都不能选。 他们都说喜欢我,可我好疑惑,真正的喜欢,是伤害吗?如果是喜欢,应该紧紧拥抱才是,发了疯地伤害,这样不对。 我从来,没明白这场游戏的规则。 可是他们明白,要权利的就倾尽所有去追逐权利,要自由的就放下一切去寻找自由,要荣耀的舍弃性命也要一往无前,终究,我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我死在失韦的海子上,失韦人说,草原的海子就是腾格里的孩子,这样看来,我死后应该可以去见腾格里,问一问他为何如此对我。 我从来无惧生死,在意的不过是我想要守护的人,哪怕一死,也想保全他们。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失去了一切。 下一次,我还会遇见他们吗? 如果腾格里保佑我,希望我不要在茫茫人群中同他们任何一个碰面。 我不能原谅他们,更加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好想再见哥哥和母亲一眼,就算只是一眼,我也愿意受万箭穿心之痛。 可是,我死后,真的会看见他们吗? 我记起母亲死前对我说的话,她要我立刻逃走,去找我哥哥,我一路狂奔,在三千南魏军的尸体中,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哥哥的尸首,我的哥哥,南魏的护国将军,死在他的战场之上。 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抱着他的尸体哭到了黎明,几乎哭出血泪。 那一晚,我的眼泪一次次被战场的哀风吹干,那风声似乎是死去将士的亡魂啼哭,我的哭声混杂风声,在三千尸首上空盘旋。 我背着哥哥的尸体,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尸体离开。 他们为南魏而战,战死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我哥哥的荣耀,他用生命捍卫了南魏皇室最后一丝颜面。 他怎样也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史书上一句,率三千士投敌为俘,生埋而死,山南关外,不得见天。只这一句,便把这三千忠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敢信,史书也会诋毁忠良。 他们没有千古留名,只在死后,留下一时骂名,天地之间,谁来守卫他们的信念! 这一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我躺在失韦的海子下,眼见头顶的寒冰离我越来越远。 我遗失了一切,可我也不知该去哪儿寻找。 我仰头倒入海子的寒冰之中,底下据说是万丈之深的渊潭,我不信,海子干涸时明明可以看见水底。 我笑了,眼泪化在水中,分不清是冷泪还是热泪。 似乎是一个百年,我沉落的时间,我想是我说笑,我太想立刻死去,所以嫌弃沉落的时间太久。 我记得沉没前。 海子边有博端格,我向着海子深处走,在结了冰的水面上越走越远,他叫喊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不许我再乱动。 我听话,站住不动。 雨师乘歌拉住他,不让他过来找我,其实我想,他们可真虚伪,互相成全,他若是不拦他,他也不会来找我,我于他,草原上的一根草也不如。 我转过身呼唤他,“博端格。” 他不敢来。 我仰起头把眼泪收入眼眶,“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抱着哥哥的骨灰,嘶吼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一个……一个蝼蚁还要微小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戏弄?” “不是!不是!不……” 他只会重复这一句话,而我已经听够了他的谎言,我曾经是如此信任他。 他说让我住到他府中,他做个闲散王爷,我做他的正妃,只有我一个,我信他,我其实,也许早就喜欢上他,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我怕他瞧不起我,先前为了雨师乘歌万般折辱他,后来真正在意他,我却又不敢开口。 他这样一个手腕高超的人,想要把天下握在手里,应该也指日可待。 我真心望他得偿所愿,“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再也不要遇到你,再也不会原谅你。” 我毅然转头,走向海子的中心,薄冰在我脚下裂开,张开花瓣似的纹路,我就在花蕊中心等待我的宿命。 我背过身,不敢看他,其实,我在期待,可笑的期待,期待他能来我身边,放下生死来救我。 我的气度太小,眼里没有国,只有我的家,家没了,我就迅速枯萎,成了一朵没有根系的花。 我哥哥和博端格他们气度大,他们要护住的是国,要抢夺的也是国。 一个要抢,一个要护,都是拿命去斗,我早该知道必有一死,败者无生机,是我可悲的信任,把我逼得没有退路。 我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 没有了哥哥,没有了母亲,我的朋友,欺我骗我,伤我害我,我放在心上的人,给我看的都不是真心,是他费尽心机编造的谎言。 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留恋的东西,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我只好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命。 哥哥总是说我小家子气,我以我命殉国,我以我命殉家,我以我命殉情,这样,总该不算小家子。 博端格和缈姐姐他们也是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人,竟然不知道盗国是大罪,可笑可笑。 岂止是他们不知,当权者哪一个知道这回事。 我这十多年来,过得简简单单,可我没有想过,简单是我最大的罪,身为南魏皇室,身为即墨家的孩子,我不抢就是我的错,所以,惩罚就是失去一切。 天旋地转,我浸入寒水,碎冰跟在我身边落入水中,轻轻浮出水面,而我却往更深处沉落。 死吧,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我是这么对自己说。 可我好恨,恨雨师乘歌拿我母亲的命耍弄我,他少时让博端格火中取栗,长大了,又要我“火中取栗”。 他让我母亲从远处向我跑来,我母亲不跑,他就射死远处的我,而我母亲为了我,只好拼了命向我奔来,她扑到我怀里,用身体挡住我,那支箭刺穿她的胸膛,我就只能看着我母亲死在我怀里,而他在马上嬉笑,我见过他无数次对我笑,这一次,是他最开怀的一次。 我曾经,一眼刻到心上的少年郎,那一刻可怕如鬼魅,破开人皮,下面应就是一只猛兽,他是一只偷了人皮的鬼。 他从马上一跃,到了我面前,笑着问我,“是不是很有趣?” 我站起来,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可是我脚下是我母亲的鲜血,手上是我母亲的鲜血,衣襟上也是我母亲的鲜血。 我想要逃走,他一剑自我身后穿过,我低头看那穿过腹前染着鲜血的剑刃,他收回剑,道:“这个不是更有意思吗?” “为什么?”我问他。我痛得太厉害,没有听到他低声回答的那句话。 我捂住肚子上的刀口,鲜血从我指缝里流出,热气也从我身体里流逝。 即墨缈来了,“你答应过我不杀她!” 她原来也是知道的,她那么聪明,当然知道。 她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送我离开,即墨缈挡住了雨师乘歌片刻,我跪倒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上马,想要离开此地寻找我哥哥。 母亲要我去找到他,我上马,最后一次回头看我母亲,不染纤尘的容颜此时沾满鲜血,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母亲。 我想,我当时就算是死在雨师乘歌剑下,也无人在乎,可是我要去找到我哥哥,我要去找他,母亲要我去找他,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找到了他,此刻,哥哥就在我怀里。 冰水渗入我的喉咙中,我忽然睁开眼,雨师乘歌的那句话我记起来了,他剑上,我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他说的是,“你不该挡住他的路。” 我最后一次笑,这话,我也曾是说过的,我对博端格说过,“我喜欢雨师乘歌,所以,你不要碍着我的路。” 世事无常,周而复始,这话,终于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这一生,短短十余年,最后吃苦吃了个痛快,哈哈哈哈…… 可是,我不喜苦,喜甜。 博端格说要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他要对我好,我想,一生一世都做不到,何谈天长地久。 莫说莫说,既然没结果,我只好提前祝他江山在手,美人侍候,长命百岁,此生无忧。 我告诉我自己,今天,是我此生最快活的一天。 明日醒来,我会成为一个新的我。 我再也不要做即墨骄。 第四十二章 再见初见 我捧着娘娘的珍珠往清河殿走,这些珍珠得磨成粉和着牡丹露水,涂在殿下的脸上,昨日有宫人把她的香膏打翻,她闹了许久不肯睡觉,最后我劝说明日傍晚一定给她找到新的香膏。 这些是伯虑的美人舌养出的粉珍珠,我好不容易求了十几颗,捧着匣子里的珍珠,特意放慢了脚步。 阳光折射地上一寸水洼,我晃晕了眼,双手一软,珠子从匣子中摔落,洒了一地。 啪嗒啪嗒,一颗颗珍珠从台阶往下跳。 急忙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我吹吹灰尘,把珠子尽数找回。 就在此时,大监喊道:“陛下至,开道——” 我和几个宫人低下头,跪在地上让道不语。 一群人围着一个男子走过,他的鞋履从我手边略过,我不敢抬头看南魏的王,听别人说,王骁勇善战,三年便打下南魏国,又三年,继位东胡,收服两国,合为一国,如今七国只有雕题和伯虑两国不在他手里,可雕题和伯虑国力渐微,被陛下拿下也是迟早。 他只有二十七岁,却已经是一个年轻而强大的帝王。 朝上辅佐陛下的有右丞雨师大人,他原是当今陛下的十五弟,左丞即墨大人,即墨大人是前朝皇帝的亲弟弟,前朝之时封为奉庄王,他的女儿在后宫只手遮天,乃是当今的即墨皇后,即墨缈,另外一个女儿则是雨师大人的正妻,即墨问音。 我总想发笑,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用在此处可适合,前朝的景律公主,做了当朝右丞的正妻,前朝的琉璃翁主,更加了不得,成为了当今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不明白,倘若我是她们,该如何同灭国仇人日夜相对。 也不怪她们,前朝的陛下都退了位,据说宇文仲弘夺权,没有让即墨一族流一滴血,尚且是个仁慈的君王,还封了前朝的陛下为南边封地的王爷,一生荣华富贵不愁了。 即墨一族,果然全是俊杰,识时务,不挡路。 我捡起最后一颗珠子,听见远处的传来一串咳嗽声,身边一个宫人道:“陛下的寒疾又犯了,许是近来早晚冷热变化太甚。” 我把匣子抱起,又听周围说,“伯虑和东胡前几日又开战,雨师大人亲自出征,要为南魏击退百里氏族狂徒。” 这个雨师乘歌,我虽然没有见过,可在旁人口中,倒是传成了一个神人,简直是天下绝色,我是不信有男子的容貌更甚女子,除非他站到我面前让我品品。 宫里的新年一向是热闹,不过,这热闹却不包括男子,男子要在十月就启程去失韦草原冬猎,到了失韦草原,也就到了隆冬时节,去年陛下在途中遭刺杀,皇后娘娘劝道停止冬猎计划,陛下大怒,娘娘提议可以改近处的猎场,可今年十月,陛下还是雷打不动前往失韦。 我也是草原上的人,连天的绿草,不知哪里有什么值得一观。 我自来到宫中,说开心也开心,说不快也是不快,宫中白日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到了晚上却可怕得像墓地,我受不了此地的阴森,总觉暗处隐藏猛兽,会一口吞下我。 我是半年前来南魏的媵女,迢迢岭山,千里泥路,我们就这样来到南魏,我侍奉的娘娘是失韦草原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我们那里的习俗原是盗亲,就是夜晚把姑娘偷走,第二天再让姑娘的家人鞭笞一顿,拿出牛马,奉上金银,自然就能把姑娘娶回家。中原人可不兴这一套,人家在意的是贤礼具成,万万不可唐突了女方。其实我们的盗亲也没有什么不好,两人看对了眼,晚上就把人带走,哪还用红娘牵线。 听说中原人嫁女会让女方的姐妹作为媵女一同陪嫁,以后要是丈夫喜欢,媵女也要陪着他睡觉,中原人可真贪心,有一个妻子还不够,让陪嫁的人还侍奉他,难以理解。 正因如此,娘娘的姐姐妹妹没有一个愿意做媵女,我是阿爸的养女,十岁那年他从草原的老鼠洞找到我,把我带出老鼠堆,我是个习武的好料子,整日和草原上的男儿一起赛马抓狼。敢抓着狼尾巴和狼摔跤。 阿爸就问我愿不愿去,我听说天下最好的珍宝都藏在南魏皇室,动了离开草原的念头,遂答应了阿爸好好照顾瑞麻雅拉。 温齐四十三年,伯虑军主动投降,国主百里遥乞保留祖庙,愿每年向南魏进贡上品,适时雨师乘歌率五十万大军,凯旋而归,良渚翕然,国民大喜,一时欢声雷动,这是他们最好的新年祝贺,假以时日,天下必尽在南魏人手中。 年后,瑞麻雅拉的哥哥暗中来到南魏,娘娘知他带了部族密信,要我出宫前去一见,我少时厌恶他,从前摔跤不是我的对手,就使了坏心眼绊倒我,害的我脚腕伤重,在床上躺了一个春天。 我跟着采买的宫人混出宫外,此行必要迅速,宫门下钥前我得再浑水摸鱼回到宫中。 楠丰楼,尼布卢就在那里等我。 我一道没有耽搁,急匆匆往那边赶,等我到了楠丰楼,楼阁之上,多人正在斗殴,我恐是尼布卢惹事,这是南魏,不是我们的部族,他放肆惯了,阿爸也不加阻拦,竟让他来南魏送信。 我几步跨上楼阶,一见正是他,拉住他道:“你是想死在这里?” 他打人正打得欢快,“你别管我。” “把信给我,我立刻就走,谁爱管你。” 他被我吵烦,用力把我甩开,我没注意身后的木栏已经松动,一仰头当即就摔下,幸好我还有点身手,死死抓住了结实的地方。 我想喊他过来拉我一把,只怕他会笑话我,我才不愿在他面前丢脸。 预备着往下跳,想寻一个落脚点,这不看尚好,我低头,这高度能摔断我的腰。 中原人有人会轻功,我听说踮脚即可飞起,还能踏叶凌空,我练的都是俗家的拳脚功夫,这等神功自然不会,跳下去,怕是一下都扑腾不起,摔断了脚,这一次可就不值当。 正胡想,酒楼下有人打马而过。 “嘿——仁兄!”我喊他。 楼上的打斗声吵得我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喊。 那人抬起头看我。 他的脸迎光,面色苍白,在太阳的照射下几乎看不清面容。 我喊道:“烦请阁下帮个忙,用你的马接我一下。”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个滑稽的想法,这人不会是傻子吧? 我见他虚弱,像是受了虫害迎风倒的麦穗,担心我这一跳,非得把他砸出个好歹。 “你不要在马上,我可能会撞到你。” 他没有下马,却缓缓张开了手,身边一个男子对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做没有听见。 他,似乎是要接我。 第四十三章 再见初见2 我被他这动作吓坏,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文弱人,如何接得住我。 “你让开就好,别接我。” 他坚持伸开手臂,一动不动。 我快要扯不住栏杆的一头,吓唬他,“我有两百斤,你接不住我的!” 他听见这话却忽然笑了,那笑声我在楼阁之上都能听见,他身边的人听见他的笑也一怔。 “啊——”木栏从我手中撕裂,我重重往下坠落。 在坠落的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越陷越深,几近溺死。 眼前刀光剑影,全是虚幻。 我在阳光下昏昏沉沉,就这样落到一个稳稳的怀抱中。 他身上的骨骼硌得我一震,这人怎生的如此消瘦? 我卧在他怀里,半坐在马背之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和南魏人长得不太一样,长长的眼睫,眸子像是傍晚时刻夕阳映在海子上的琥珀色,一圈淡淡的金光。眼角一颗不合时宜的泪痣,我总觉得好像以前没有这颗痣。 这人,如此俊朗,又消瘦得可怜。 我只看他一眼,便觉得似乎见他无数次,许是在梦中。 他看着我,也一言不发。 我的心狂跳,差一点就呼吸不了,“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他沉缓开口,“没有,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我一听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忍不住想要哭泣,果真,我下一瞬就泪流满面。 我不想让这人以为我是为他哭泣,于是道:“差一点我就从楼上摔下来,没了小命。” 我仰头看楼上的人,他还在胡闹,顿时气呼呼,“多谢相救,这是小小心意。” 把我脖子上的玉环拿下来送给他,“应该值个十金,不成敬意,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为什么是来日?”他握着我的玉环问道,眼里含着笑。 我从马上飞身跃下,“来日再见,方是有缘。” “如此说来,你的恩只报给有缘人?” 我心中并不是如此想,但是急于摆脱当下的困境,“正是。” 就要从此处离身,他道:“姑娘去何处,可否让在下护送一程?” 真是个大善人,“不用了,今日多谢,若是耽搁阁下要事,实属抱歉。” “无甚耽搁。” 忽耳边一阵风声,风中夹带人声,隐隐从头顶上传来,我向前一把将那人拽下马,“当心!” 他站住脚,轻咳一声,脸颊多了一丝血色。 楼上一人摔下,当场脑浆迸裂,我怕这文弱的读书人吓坏,中原人胆子都小,阿爸说中原人是羊,草原人是狼。 我踮起脚捂住他的眼睛,“你不要看。” 他的眼睫划过我的手心,挠的我顺着胳膊一麻,“怎么?” 他揭下我的手,回身一望,惊得霎时说不出话。 我把他往我身后扯,“都和你说了不要看。” 又对陪同他的人道:“你家公子惊吓了,送他离开此地吧。” 官兵不一会儿来至此地,我望着头顶的那群人,恨铁不成钢,我不救他,他就得把小命搭在南魏。 我又急匆匆跑上楼,他拉着我,手心冰冷,“何处去?” “我有些事。” 跑了几步,愣在原地,我这样掺和也不一定能帮得了那傻小子,娘娘在等密信,如今闹出这事,我要是上去,也非得被送去谨刑司,娘娘被牵连,我们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好歹是娘娘的兄长,是陛下的小舅子,惹出一点祸端,陛下自然会看着办。 反正这时候我不能出面,本来就是私自出宫,还惹事回去,极为不妙。 我退回来。 “你不去了?”他问我。 “不去,多管闲事的人会变成秃子。”我说了句失韦话。 想着南魏人应该听不懂,我解释说,“就是让人不要多管闲事。” 他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你是宫里的人?” 我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猜的。” 我回了宫,路上恰巧遇见千渝公主在责罚宫人,隐约听见是那宫人弄脏了她的鞋面,她要那宫人舔干净她的鞋子,小宫女照做,可她又觉恶心,要杀了那宫人。 此时南魏王虽后宫充沛,却仅有一女,就把这女孩当做眼珠子一般,未满十岁,便封她为南魏嫡长公主。千瑜公主伶俐可爱,凡看陛下一来,当即坐卧有礼,陛下离去,便又恢复原样。我在宫中也听闻过这个孩子的恶行。可叹陛下英勇多年,在孩童面前竟也看不透心计。 陛下甚是欢喜此女。她是东胡人,陛下登基后亲自到东胡把这个孩子接到南魏,取名千渝,爱如珍宝。到她六岁那年,三星连行,陛下把她带到一处行宫,拜祭故人,在行宫处所住了几日,公主起了高烧,整日不退。 陛下听卜师道,三星连行,是阻了公主命定的缘分。陛下便与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就是朝中吏部尚书家袁大人的男孩,虽然是个庶子,其母亡故后,父亲把他收在正妻房下转为嫡子。吏部尚书家的正妻是前朝左丞祝大人的嫡女,虽前朝不再,可她的殊荣也不曾少过。 公主封嫡公主的仪式中。袁夫人也被皇后娘娘请到宫中,意欲请这位公主未来的婆婆亲自加礼。袁夫人笑道:“究竟还是我们有福,沾了千渝殿下的喜,我们袁家,若真能得公主青睐,也是锦节八世修来的福分!” 千渝只恐陛下被卜师蒙骗,不敢相信他竟然把她许给区区袁大人的孩子,并不愿意成年后下嫁,娘娘安慰道只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这事才便就罢了。 千渝据说得了其母的俏皮,陛下十分喜爱她的脾气,时常姑息她的无礼。她渐渐长成,养的高傲不可一世,书又不曾读得好,为人处世又不曾学得妙。直至七八岁,便不愿拘束在宫中,陛下也宠溺着,在良渚城建了公主府,闲时可回去一住。 千渝看袁家孩子不上眼,便整日和陛下耍脾气,要让陛下解了这门亲事。 娘娘也无数次对陛下道:“这孩子已长大,将来少不得有自己的脾气,陛下如此仓促,难免以后这孩子怨恨。” 陛下却道:“嫁去袁家是她最好的路。” 皇后娘娘只好依允,又再三安慰千渝,朝来暮去,她便渐渐不再提起此事。 陛下以为她听话,这几年愈发宠溺她,如是度日。 第四十四章 再见初见3 我回了殿内,娘娘又在同宫人置气,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易怒,自从来到南魏宫中,一日不如一日。她勾勾手指叫我过去。 她见我不应承,又转身打小宫女一个巴掌。我顿时恼怒,走到她面前和她说起白天的事,威胁道,“他已经惹了事,少不了陛下回头追问,要是你还将话说漏嘴,陛下定会把我们都杀死。” 她既听见我的话,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说道:“又不是我要和部族的人暗中联系,我出嫁事宜,全是阿爸做主,后暗自来信,又要我把陛下的行踪泄露,这些都不管我的事。陛下要是知道我们是细作,我哭死也没有理由辩解,只能以死谢罪。不想今日哥哥忽然又给我闹成这事,又要把我拉下水。我今才入宫不到一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几次,若是因为此事降罪,我可太冤枉了,姐姐在上,乞给雅拉做个主见。” 我还未及回言,只见她边哭边开口道:“我向来知道陛下心狠,但我确实什么都没做,是阿爸让我写信,让我画陛下的图。” 我听了,勃然怒道:“哭,哭,哭,就会哭。我们草原上的女孩能抓狼能射雕,你哭能解决什么,阿爸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凡事瞒着我,你还道没有欺骗?我清晨出去,你只说是给你的家信,说是阿爸想你,给你写信,我早就发觉不对劲,今日刚想去瞧瞧那是什么信,就出了这事,你要不是命大,早就被宫里的人分食了。” 若非我在宫中长了许多个心眼,勉强撑持半年来的日常,我们这几个草原来的人早就死了七八百回。 至于那几个一同来的姑娘,有一个白日里在殿中烤肉,说是想念家乡的美食,还用牛粪做炭。天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了牛粪。 我把炉子急忙“毁尸灭迹”。 我向来不知这些姑娘竟然如此没有脑筋,又道:“你莫哭,我来想办法,那个混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官府羁押,到时候陛下也会知道,你就一口咬定不知他来良渚,他个蠢货不会不知这事不能见天。” 草原上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还画陛下的圣颜,难不成要日日瞻仰? 自我入宫以后,到如今仿佛衰老到一百岁了,日日操心这些不省心的兄弟姐妹,我真怕某日仰天闭目。 雅拉道:“你说若是陛下知道我一直偷偷把他的言语泄露出去,那我们是不是会被斩首?” 斩首倒是不至于,她半年来见陛下统共不到五次,我则连陛下正脸都没有见过,最近的一次都是脸伏着地,他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晚。 我劝解她以后发生何事务必和我商量,草原山高水远,他们哪里顾忌我们的生死。 她不肯说好,只是一个劲儿点头,我扯住她,她左右是逃不出这个南魏皇宫,我对她道:“现在有我帮持着你,可我以后若是死在这宫中,也不要说帮了,到时候你再不长心,怕是只有一死!” 我于是就拟一纸协定,“在这里写上。” “什么?”她眨巴眼睛问我。 这丫头也就是脸面上凶狠,遇事了比谁都老实。 “这儿写雅拉感其姐多次相救之恩,愿从此后凡事尽听阿姐吩咐,不得欺瞒,不得背叛。” 她看着我手中滴墨的笔,只得答应。初时只肯写感念我照管她多次,我嫌她不真挚。 她又狠狠心写下后面数词,共写了整整两张纸,我也写了半张,我们书了押印,各自拿好纸张。 “以后可不许骗我了!”我笑道,这事本来就没有那么棘手,稍微一吓唬她,她就不敢再放肆了,真是个胆子小的孩子。 晚间歇息之时,她当着我的面,取出纸张再三观看。自此之后,那些不像样的脾气在我面前也稍稍降下,刑罚下人的事也一日日减少。 也是我聪慧,抓住时机让她听话。 没过几日,陛下果然来了清河殿。 雅拉因心虚不敢说话,陛下坐在殿中,微微向周遭打量。 我站在帷帘后,看陛下的身影左右有些眼熟。 陛下道:“天气炎热,不知清河殿你住得可习惯?” 我听这话音,以为他是要今晚歇在此处,这倒是新鲜,我听宫里人说陛下身子不好,平日只去皇后娘娘殿中。 雅拉紧张得不敢说话,有几个瞬间我见她不住发抖,门外宫人送茶而来,却被我私自拉到一边,我去给陛下和娘娘送茶。 接着,我从帷帘走出,打开一看,内是我见过的那人。 宫外之事,犹历历在目。这人救了我,我自高楼之上坠落,落入他怀中。 命定一般巧合。 我见了那人儿,不解意味,怎么他会是陛下,反复对比心想:“南魏王据说骁勇善战,断非这个苍白虚弱的男子,可知一定是我做了个怪梦。南魏真是个古怪地方,好不糊涂,我自到了此处,怪梦不断,有时候梦中还是梦外都令人难识。” 又翻来覆去回想,一次次闭眼,道:“难不成我犹在梦中?定是如此。”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低声道:“是了!是了!确乎是梦。” 但痛感传来,我面前依然是君王之相,他笑言道:“在做什么?” 其后我回过神,又当即恢复神色。 这人虽是陛下,全然不像帝王之姿。 柔弱、和善、温柔,一点也看不出是叱咤疆场的南魏王。 别人传说的可见尽是谣言,说他心狠手辣,心思阴沉,这些嚼舌头的小人。 我奉了茶,手里的茶托缓缓抱在怀里。站到了雅拉身边,又低声告诉她记住我的话。 晃晃脑袋,无论是非,不说那些没用的。这人是南魏皇帝,不是我前面在大街上说笑的病公子。 肚里肠肠打转,还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因为尼布卢而来,如果不是那我可白操心一场。 这人在宫外明明与我分外相投,虽然如今也是对我们笑着,可不知怎的,我总觉此人的笑藏了半个世界的荒芜,他仿佛在一个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惧怕他,我还是尽力稳住自己。 却说他看我屏气收声,面如死灰,又是无奈摇头一笑。 陛下踌躇片刻,问道:“你头一次和我说的话,可曾变?此是第二次相见,看你不像是记性不好,请问你欠的人情,今日可还?” 第四十五章 软硬兼施 宫里的女人可多了去,我不能惹祸上身,皇后娘娘的眼线更是遍布六宫,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和陛下说上一句嬉笑的话。 我道:“婢子不明,本就不曾私见陛下,但与陛下曾在宫中远远见过,这样的事情没有相瞒之理。” 他皱眉道:“在宫外……”我急忙打断道:“婢子未得圣允,绝不可能出宫,良人娘娘是晓得的。她近来身子不好,加之所用香膏无几,婢子在园中采集花露,如此多日。” 我又不好让他失了圣颜,“宫里不出彩的宫人大都长了一样的脸,陛下记的都是国之要事,此等小事也难免记错。” 他哼一声道:“你是说我认错了?” 如此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此番定是要受刑罚不可。 怎样做?这里是南魏皇宫,不是失韦草原。 我当即跪下扣头道:“陛下饶命,婢子是草原人,礼节事宜,若有不是,还请陛下饶命。” 陛下道:“饶命有何难?我只是宫外遇见一友人,见她谈吐有趣,为人又可爱。你若是认识这位朋友,和她说说,我在凤还台等她一叙,我自然饶你犯上之罪。” 我出了冷汗,这人可真坏,拿话逼着我,要是我不去,他就有了罚我的由头。 不一时,我正想开口说不识这人,忽又发现一事,陛下和我说到现在,全是以“我”自称,他应该称自己为“孤”,怎么会和我直接说这样的话。 他又道:“我已说明了。但不知你可和你那个朋友说一声?” 说个鬼,我要是去了,宫里的娘娘们能把我撕碎了吃。 我截了他话头,将那心思安插进去,“陛下不要玩笑,婢子实在不识这人。” 他见我不承认,松了口道:“我久居深宫,不辨面容,偶有错认,这是自然的。” 等到陛下不再同我说话,雅拉才开口道:“不知陛下此时前来,白日里也没有安排玉食甜点。” 她对我瞥眼,挑眉,“怎么办?” 我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我比她年长几岁,她心里想的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轻轻一闭眼,再睁开,要她沉住气,陛下不说尼布卢的事,那我们也不要蠢蠢地撞到箭头上。 到了他临走之时,雅拉轻轻吁了口气。 他欢欢喜喜离开,走到门口,说道:“御书房少了个侍茶的丫头,若是你舍得这个丫头,就把她送到孤殿中吧。” 雅拉险些没有拿住茶盏:“陛下……陛下?” 我脑子飞速转动,道:“婢子笨手笨脚,唯恐侍奉不好陛下,做事也是慢慢腾腾的,少些屏气凝神的工夫,御书房当差的人,没有一个不眼疾手快,婢子捉摸着自己不够份子” 自己把自己从头到尾贬低了一顿。 不过是宫外见了一回面,怎么就非得把我弄到御书房去。 我心下疑鬼猜神,四下是站不住身子了,那里由得我想!他打定了主意似的,“明日便收拾东西来宏易殿。” 此时说完话就走了,留下我和雅拉面面相觑。 一关了门,雅拉赶到我面前,略微在我眼前停顿。 她盯着我,“事有可疑!你是如何见到陛下?” 我推开她的脑袋,“给你拿信的那日。” 她也不在意我被带走,“陛下如今没有找我们的事,哥哥定是没有被拿住,这下好了,我们的麻烦没有了。” 麻烦是没有了,我也没有了。 此时全身软瘫,失了魂的一般,“陛下不会是要把我带回去杀了吧?” 雅拉牵牵我的手,“我看着不是”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你没看他十分厌恶我吗?” 她摇头反问,“陛下有吗?” 第二日,门口的大监就来等我。 雅拉让人打发了大监,说是我自行去见教礼嬷嬷。 大监走后,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清河殿,可雅拉倒是想把我推出去,她个小傻子,凡事不留心,被那些娘娘碾死了也不知道害怕。 我还是出了清河殿,忙忙拜过教礼嬷嬷,学习侍候的规矩。 我只学了半日便被叫去当差,陛下在练字,我从台阶下一步一步往上走。 走到御书房门口,那只脚千百斤重,如何也抬不起脚步往里走。 他笔尖一顿,“来了?” 我只得进去,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到近前,见他在绘一副丹青。 “过门不想入?”他问。 “不是,婢子怕扰了陛下雅兴,想等陛下绘完才进。”我辨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见他画的是草原之景,道,“苏墨哈雅。” 身边的人斟了茶放在他一边。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是为何意?” “我小名叫苏墨脱,墨脱花是草原上特有的花,至于哈雅,是我阿爸前一个妻子的名字,他念着她,便在我名字里也加了亡妻的名字。” “这是草原上的部落。你来看看我画的是否合适?” 我站起身道:“陛下去过草原?” 他不说话,站在一边洗笔墨。 宫女要接过去,他皱了眉,那人的手只好惶恐收走。 “我来看看。”我凑近了一些。 “这是海子吗?”我指着未干的墨迹说。 他不应我,我又问了一遍,仍旧无答应。 他画得栩栩如生,我简直要怀疑他就是失韦人,日日骑马去海子边游玩。 “你去过失韦?”我竟然没有发现,我忘了叫他陛下。 他道:“我也不曾去过,只是听别人说起。” 我说:“从小我就在失韦长大,在海子边玩水,有时候给阿爸看羊群,下夜还得去寻一寻小羊。” “你喜欢草原吗?”他问我。 “离开了草原,我一开始还乐得撒泼,时间长了便想念草原的马匹,牧场、帐包。” 他说,“你想不想回草原?” “什么?”我不解。 “没什么,我只是胡说罢了。”我见他脸上不开心了,“陛下可曾用过早膳?” 他自然没有吃一点东西,我听侍候他多年的大监说起,他平日胃口不好,只吃几口便放下,早朝前更是不饮食。怪不得消瘦至此。 他说,“我并不饿。” 我不便再劝,看他绘完一张,问道,“御书房什么时候放人吃饭?” 都已经中午了。 “你饿了?”他笑。 “嗯,我晨时过来,直接去见了嬷嬷,也没有用早膳。” 他点点头,“我正好要去用午膳,你同我一起吧。” 第四十六章 入主宏易 陛下让试菜的大监下去,宏易殿只我和他两个人。 我明了,这是要让我给他试菜。 我拿起骨筷,“这个吗?” 他略一点头。 我吃了一口,他也跟着略夹了一筷。 “那个。”他指着一碟鱼肉道。 我从鱼尾稍微夹起一块。 “这么一点,能试出什么?”他问我。 我于是夹起一大块在碗里,忿忿的道:“这样总行了吧?” 我不知他有没有吃饱,反正试菜到后面,我都撑着了。 “哪一道最合胃口?”他问我。 “嗯——马蹄梨汤。” 我问他,“陛下还用吗?” “不了,我已经吃不下了。”他说。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一句话,我似乎也对谁说过,“不了,我吃不下了。” 有一个人从锅中夹起肉,不停地哄着我吃,好像是在草原上,我却怎么都记不起有这个人。 “在想些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陛下吃的太少。” 他一抬手,正要和我说些什么,手边的汤匙滑下,我伸手把那汤匙捞起,放在原位。 “你功夫不错。”他道。 “只是尚能自保的功夫,不敌陛下半分。”我笑道。 “总也比我好一些,我是一点拳脚功夫也不会的。” “啊?”我愣了一刻,不是都说宇文仲弘征战疆场多年,武功盖世吗?难不成又是谣言? “陛下不会功夫,那是怎么领兵打仗的?” “谁说我一定会上战场?” “那……” “不过是熟读几本兵书,知道一些武功路子,纸上谈兵的把戏而已。” 看起来说得有模有样,这样的瘦弱的人,怕是只能拿起笔,连长枪的边都沾不上。 “你是听外面的人谣传,说我如何如何?” 我担心惹他心事不遂,摇头道:“只是自己胡想罢了。” 他笑说,“这些人果真可恶,把我说的倒像是恶鬼一般了,非得重处他们一番。” 我们这边正说话,外面有人禀告说,雨师大人求见。 不知为何,我心脏一抽,随手一扫,把一双象牙筷扫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我,“你要见他吗?” 他问我要不要见他,我笑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同雨师大人商量,那婢子先行告退。” 说完,我便从殿内退下,在他进殿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那个男子。 眉眼风情,果真无人可媲美。 重权在握的雨师大人,竟是个比女子还要惊艳的妙人。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匆匆退下。 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回过身看我一眼,那锋利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 他们这一见,到了晚间雨师乘歌才离开宏易殿。 我正从门外往里进入,雨师乘歌就要出,碰面之时,忽有一人背后走来。 手掌轻拍一声,笑吟吟的道:“大功臣凯旋而归,本宫还未道一声祝贺。” 我回头看时,不是旁人,乃是皇后娘娘。 他们没有顾忌我,彼此说起话。 皇后娘娘道:“雨师大人如今得意,在陛下面前,风头都压我一头。你这会子去哪里?” 雨师大人也没有向娘娘请个安道,直接说:“我一路往良渚赶路,风尘兼备,唯恐惊扰了娘娘凤驾。” 他们一同说起来话,倒是亲密无间,听旁人也曾说起,雨师大人和皇后娘娘相识多年。 娘娘道:“在这里说话像什么样子。” 我站了半日,本要给娘娘行礼,她略微挥手,免了我的礼。 “来了这么好半天,却没见椿儿。”雨师乘歌说。 “她那丫头,你也知道,脾气野,哪里肯整日同我待在椒房殿。” 娘娘说她是出宫玩儿了,两人边说边一面向外走。 我发了会儿愣。回到殿里。 见陛下坐在一边,自言自语说话儿。 我又请了个晚上的安,问了回好。 他拉着我的腕子,直到沙盘边,谈些用兵妙计,又指着沙盘上北齐的位置,一会又问我把七国都拿下可好。 我不懂他的意思,凡事都顺着他,“陛下要做天下的王,有何不可呢?” 他看着我,“你会在我身边,看我成为七国唯一的王吗?” 我愣了片刻,“要打仗才能做王?” 他不曾回答我。 我自喃喃道:“那要死好多人是不是?” 见他不回我的问题,我坐在一边看他在沙盘上划地形。 他拿了细竹竿,慢慢地在沙地上勾画。 我望着他的侧脸,问:“陛下为何要做唯一的王?” 他掀起眼帘道,“幼年时候,我母亲要我答应她,待我长大,我要把七国的山河都据为宇文一族所有。”我想着他母亲的容颜,必定也是个冷美人,“你母亲为何要让你做这样的事?” “她只是说,这是我本该得到的。只是她逝去得早,不能见到那一天。你陪我看,好不好?” 我还没有回答,他轻声说,“你会的,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我颇觉陛下奇怪,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停了一会儿道:“夜深了,陛下要歇着了,婢子也该走了。” 说罢,我行了个礼。 他忙着扯住我,“去哪里?” “回清河殿。” “嬷嬷没有和你说,以后你就住宏易殿外间吗?” 我确实不知,“你要我住在这里?” 我忽觉全身发凉,急忙跪下,“婢子福薄,受不住陛下恩宠。” “你想些什么呢……”他推推我的额头。 “暑间炎热,侍候冰扇的人手脚不利索,我见你灵巧,晚上侍候左右扇风。” 我放下戒备,“那陛下此时要漱洗?” 他点点头,在几个大监的侍候下离开了宏易殿。 我不知此刻要做些什么,对着宏易殿的镜子,在羊角梳旁细看。 陛下的宏易殿怎么布置得和女子的寝宫一般? 把陛下的衣物整了一回,等了半刻,殿里燃起的异香让我头脑发昏。 这是龙涎香吗?和清河殿里香倒是不同,香得我眼前看不清东西。 我趴在桌边有些慌乱,想着必是白日里困倦,此时才有些昏沉。 不久见陛下归来,我眼前发昏,他同我说要是困了可以小憩片刻再扇。 他背对着我睡去,我正想和他说我似乎是中了暑气,浑身无力。 这香气来的浓烈,惹得我眼皮发重。 第四十七章 入主宏易2 我觉背后凉风袭来,一只手自我身后而至,轻轻顺入我脖颈后,极有耐心地抚摸我,他的手指冰凉,如同一条小蛇钻入我脖间。 此时我惊慌一怔,身上却仍是无力,几步外就是安睡的陛下,这刺客敢如此大胆闯入寝宫内,外面巡查的禁军一个个都是不长眼的愣头汉。 我伏在桌前,气息不稳,又担心这人是冲着陛下而来。 不多时,他的手已抚上我的脸颊,我没有力气回身看他,只觉满是惊恐,我转动指尖,想要恢复些许力气,一面稳住这刺客说道:“你今日能入南魏皇宫,却不一定有本事出的去,若你此时离去,我尚且不会叫喊。今萍水相逢,我们还是不要弄一场杀斗,你虽用香迷倒了我,可我未必不能再恢复力气,此时不走,你今晚必命丧于此。” 话犹未完,他把一条黑色绸带自身后拿出,不到片刻,我便被这人缚住了眼睛,看不见寝宫的情况。黑暗和恐惧笼罩着我。 我连言语的力气都渐渐失去,可知这迷香的厉害,陛下睡得悄无声息,不知是不是身子太弱,受不住这迷香。 我心中慌乱,这人蒙住我的眼睛,又一言不发,唬得我脑中难以思考他下一步的动作。 我不免口出狂言,“你若是敢动陛下,南魏的任何一个子民都会将你撕成碎片。” 他依旧是寂静无声,这可怕的沉默惹恼了我,我不由怒触眉稍,骂一声:“大胆贼人,竟敢公然闯入皇宫,再不离开,南魏禁军必定来将你五马分尸!” 我跪坐在桌边,手里无力抓住任何东西,倘若他将手伸入我的衣领中,我不知如何抵抗他。 他不答我的话,却突然俯身过来吻住我,轻吻的动作虽柔缓,我却感受到这人的急躁与不安。 极漫长的一个吻。 我嗅到草原上干净清新的墨脱花的香气。 我犹自冷静,可他的呼吸却全乱了,我忍住被羞辱的难堪,暗自伸张手指,不久发现力气回来了一些,他太大意,没有发现殿中的香气已经散去了部分。 我蒙着眼睛,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宫中的侍卫,能躲过禁军的盘查,我想着必是极熟悉宫中地形的人。 他终于停下来,却细细吻我的耳后,在我发间停留,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清新的味道。 下一刻,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叹气,沿着我的耳廓,指尖触过我的五官。 我被他吓得发抖,本来以为自己胆子够大,可他的手一碰我,我就吓得想要逃走。 就在我颇觉绝望之时,他忽然停了手,把我搂入怀中,几乎要把我镶入他身体之中。 遂整我的衣冠发髻,他的长袖划过我手边,我的手臂恢复了力气,只是装作依然虚弱。 就在他要出宏易殿,走近门口,我忽的把眼前的黑绸布扯下,望着他的背影道:“你敢惹上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盼着他转过脸,让我看清这人是谁。 又道:“你不敢让我看见你是谁?装妖作怪,看我不把你的皮撕下来。” 他没有回身,一抬手便从手中甩出个东西把殿中的烛火打翻,烛台倒在地上,殿中昏暗,我又看不见一切了。 我气得说:“你欺负了我,死在禁军手里我也不解气,我要亲自取你狗命。不必多讲,交手斗一回罢。” 说着近前动手,他从容招架。 我抬脚飞身狠踢他,裙摆也跟着翻飞,这南魏的宫裙真是碍事,阻了我的行动。 他抬手,飘扬大袖,轻易挡住了我的横踢。我寻到他的手臂,正要像折花一般折断他的手臂,他单手平推,好似推风化了我的招式。 彼此往来约有七八个来回,我改招换式,以左手隔开他之手,右手低下从靴中拔出短匕首,将匕首一把抓过,直刺这人的面目。 他却闪身躲开踪迹无影。 我连他的气息这下都寻不到。 转身听闻他坐在交椅上低声笑。 我稍歇一会,等我歇过来,我非得把他活吞了。 “你敢拿我消遣?”我道。 他仍然在笑。 我气喘吁吁说:“且等我歇歇气再同你交手。” 他笑盈盈,磕动一下桌子。 我不明道:“何意?” 他从我身边略过,临走又偷亲了一下我的侧脸。 我遂跑出门外,找了半天,哪里还有人影。 正欲喊人,回身见门里陛下还在安寝,于是闭了嘴暗自生闷气。 第二日我侍候陛下着衣。 他见我眼下发青,“昨日休息不好?” 我自认为功夫不赖,却吃了这暗亏,怎么也是不愿意承认,“不过是有些择床。” “那在宏易殿外间换一张你喜欢的。” 我摇头,把他的袖子抚平,“多谢陛下,适应两日便好,无需更换。” “你眉间轻蹙,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我昨晚被吓得差点哭出来,哪里是有一点不开心,是非常,极其,十分不快。 “没有,陛下要去上朝,先用一些糕点垫垫肚子,下了朝再开正食。” “我不……” “吃一些,就一点,以后慢慢恢复。”我哄着道,“朝上没有力气可不行,怎么处理政务呢?”说完,我被自己的话一惊,我何时同他如此相熟。 他低着头正要和我说话,门外大监进门道:“皇后娘娘在殿外。” “嗯,宣她入内。” 他还未梳发,随意散在肩上,乌发如瀑,一双眼睛灿若明珠,我总觉他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儿,却也说不上来。 人人都说雨师大人平生貌美,私下称他玉美人,可却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宇文仲弘,周身别有一番风流颜色。 我问是否先行退下,陛下说不必,让我在一边等候,我不敢违逆,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娘娘身边跟着的磐若,拿眼不住地打量我,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可我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知为何心虚不已。 雅拉和我来的时间尚且不久,给皇后娘娘请安虽是日常,可总共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良人美人只有四五个,都是些稳重得体的宫妃,得皇后娘娘喜爱,雅拉自然不在其中。 我微微抬起头观察皇后娘娘,确乎是个美人,不妖不艳,举止尊贵大方,没有一丝小家子气,皇室宗亲这样人家才能养出皇后娘娘如此这般的女孩,她父亲是前朝的奉庄王,有这样的娘家,我本以为会是个尴尬境地,可见陛下同她相敬如宾,必也得了母仪天下的荣光。 她未曾看我一眼,只是同陛下说话。 第四十八章 咳疾骤起 我遇见千渝公主的那日,天气并不好。 陛下在军机司同金斋南将军商谈军事。这是这些时日,我唯一不必跟着的时候。 平日里就是上了朝,我也是站在一边递奏折,一刻不得闲。 眼见陛下不在,我便想去找雅拉。 对宏易殿的小宫女道:“请叫他们冲口茶来,殿里没有了茶水,我有些口渴,回头陛下回来,也让他吃些温烫的茶水。”宫女道:“姐姐要去哪儿?” “去走走路看看花罢了。” “姐姐省得费事,我随便叫人把花送来叫你看就是了。” “那多没趣儿,无需让人跟着我。” “苏墨姑娘,不要为难婢子。”她红着脸说。 我就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她也害怕我不回来,“等陛下回来,我也就回来了,要是他问起你,我回头帮你答话。” “真的吗,姑娘?” “是啊,是啊。”我摸摸她温顺长发,真可爱。 我同她点头作别,独自一人出了宏易殿,四下散步,巧的是御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转弯想要去清河殿。 见御花园,千渝公主带着人杀气腾腾守在那里,我信步行去,刚下过一场雨,几盆花的花叶上还沾了泥点。 我弯腰行了个礼,又给她请安。 小姑娘二话不说,还没有等我起身,一耳光把我抽到在地,我没想到她会给我个忽然袭击,其实就算知道她要给我下绊子,我也没法子,一国的公主,被陛下捧在手掌心的明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够不给。 我身上被泥水沾得淋漉漉,倒霉,正巧睡到了水窝里。 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十岁的小姑娘打倒在地,我当真羞愧。 周遭的宫人站着望我时,我觉有一股嘲讽随风吹来,夹着些烟雨气息,很是让我难受。 我只得屏住呼吸,站在一边等她下一句话或是,下一个巴掌。 此时御花园寂静,来往的人一个没有。 公主瞪着眼看我,一双眼睛分外清澈,宛如荷叶上打转的水珠子。 忽见她又抬起手,我就直挺挺站着,其实吓得一身冷汗,她今日要是把我弄死在这里,这也不足为奇,千渝公主,生性放肆,做出何事陛下都能原谅。 我忽然想,要是我如今不肯示弱,和她对着打,陛下不知会帮谁,想罢,不觉自己失笑。我一个草原上来的野丫头,哪里比得上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我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 她却并不再打我。 一时间道,“你是住在宏易殿的那个宫人?” 知道了还故意问我,难道我说不是,就会让我走吗? 我只道一声是,殿下。 “你这张脸和凝娘娘也不像啊。” 她是谁? 她一面让人摆弄我的脸,一面说,“倒也看不出天姿国色之相,说是父皇的心头肉,我才真正不信。”抬头见她一脸疑惑,我也不言语。 我何时成为陛下的心头肉了,怎么我自己不知。 她道:“父皇宠幸你了?你比那几个削尖了脑袋想要爬上龙床的良人美人,高明在哪里呢?” 我道:“陛下不曾要婢子侍寝。” 这个小丫头,长得天真清婉,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说出的话恶毒下作不已,哪里像是一个孩子所为。 我诚心教训她,“就是婢子真的爬上陛下的枕边,殿下又能如何呢?” “你……放肆!”她许是从来没被人正面顶回话过。 “再敢胡言乱语,本公主要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这不是恐吓,她确实曾把一个偷摸她玉带的宫人,齐根剪断舌头。 陛下追问此事,公主的乳母开辩道是那个宫人乱嚼舌根,说是公主血统不纯。陛下这次作罢。可怜那宫人,次日便溺死在力巷的甜水井中。宫中的是非黑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 我道:“不知殿下可见我日日跟着陛下,起止皆是我侍候,若是我今日没有回去,他必不会作休。” 她捂住嘴笑,咯咯咯的小孩子声音,约略瞧了瞧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陛下挂心?” “婢子身份低微,自然不能和殿下相提,可要是我今日回去同陛下说起,我在此处受的屈辱,陛下难免不会和您起隔阂。” 她大怒,“来人,把这个疯子的嘴堵住!” 此时忽有宫人道一声,“皇后娘娘至!” 说着,皇后已到了我们身边,我给她行了个宫礼。 她道:“今日如何又发难给宫人,被陛下知晓,我问你到底如何?” 公主道:“母后,我就是气这贱婢满嘴牛粪!”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道她这脏话跟哪个人所学,俗气可爱。 皇后娘娘眼角扫过我,“为何白日不在寝宫当差?” 我总不能说是陛下不在,我闲着无事自己出来游玩,再寻寻雅拉和我说话。 “我……陛下昨日头疼,说是受了风,我想着拿花蕊拌入粗盐中,煮热了给陛下敷敷。” 娘娘:“他可曾夜间咳嗽?” 我确也听了几次咳嗽,等我夜间起身,咳嗽声却又下去,也许不甚严重,连御医也不曾叫来。 我轻轻点头,“咳了几声罢了。” 她脸上却如临大敌,“可曾呕血?” 我挑眉道:“呕血总不至于,只不过是轻咳几声。” 依我看来,并不像是重咳。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侍候他?”娘娘三分怒气已起。 我道:“陛下说夜间不喜喧哗,我去看他一眼,他也是嫌烦的。” 她打发了公主,要我跟着她回椒房殿,说是有东西交给我,我跟着一路上走,不清楚她的目的,总不会要把我带回去弄死吧。 即墨皇后看起来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不像是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 至椒房殿,她带着我入了内室。 娘娘道:“这样的花开时节,四处都是花粉和灰尘,你要让人把宏易殿弄的爽爽快快,他咳起来不是小事。” 我道:“许是娘娘太过忧心,陛下并无大碍。” 她摇头,“他素来隐忍,若他不想让你听见,也是能忍住咳嗽声的,既你都能听见几声,也是他支持不住,这几日必定没有半分休憩。” 倘没有皇后娘娘如此说道,我也不会联想这几日他脸色果真愈发不好。 第四十九章 举案齐眉 她把手里的药瓶塞给我道:“侍候他原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消惹怒他一次,或是让他不适,那他便断然不会再让人触碰。” 她如此这般,我看不明白了,“娘娘为何不自己给陛下?” 她道,“这药中,有一味是狼喉息肉,要杀许多狼才能炼出几颗。”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这个可以止咳。 真真新奇的手段。 “所以呢?” “陛下不允多杀狼。”她说。 我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般大点儿的事,娘娘可真是留了心。 难为她用情极深,后宫众人口中陛下只临幸她一人,这事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听人说她从前的封号是琉璃翁主,由此看来果真有一副清澈的琉璃心肠。 我道:“你给我,让我去欺骗他吃下?” “你就在他身边,要做也是个好机会,只需你放在他喝的茶水中,错过了很为可惜,这药难得,他吃几颗便能止住。” 我支着身子趴在桌上看那一小瓶药,我原是泼惯孩子,如若她今日为难我,我都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没成想她很有经验一般,直接把那些心思略过,估计也想着陛下同我没有什么可能。 平日同人家论理,总像只斗鸡,可在她面前蹩了脚,倒弄的我无话可论。 我看着皇后娘娘,忽然觉得眼熟似的,仿佛许久前就认识这样一个人。 我想,她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子。 我不知她是否会因为我同陛下争吵,可我看不得她难受,于是解释道:“我和陛下,什么也没有。” 谁料这话出口后,才过片刻,她颇为不在意,“我知道。” 她问我,“方才椿儿和你说的那个女子,你可知她是谁?” “宫里的美人还是良人?” “都不是。” “她和你一样,只是个寻常宫人。” “然后呢,现在她在哪个宫中?” “不在了。” “嗯?” “她,不在了。” 皇后娘娘告诉我,这个人和陛下的一个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她是雨师大人大人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陛下留下了她,每日上朝起居都会把她带在身边,同我如今侍候陛下一般。 哪知不到半月,竟就失了陛下的宠爱。 实有凑巧,她刚刚被喝离宏易殿,厄运却到了,重病染身,眼巴巴望着陛下来见她,陛下却再也没有见她一面,不过三四天便病故在宫中的一个偏殿。 只是陛下念着她好歹侍奉一场,身后事给她安排了妥当,为的就是她走得干净不留怨念。 我见她谈起那个女子,并无异常,可见也没有把那个凝娘娘放在心上,陛下眼中,皇后娘娘自有她的地位,任凭旁人也是扭转不动的乾坤。 谁料陛下忽然来到,我正和娘娘说话,磐若让人忽奔入屋报说:“陛下来了。” “你从后面走。”娘娘说。 我不知为什么要躲着他,“陛下来了也无碍,拿了药我放在袖中,一会儿你们说会儿话我就跟着他回去,这也没有什么的。” 她摇头道:“不可。” “怎么了?” 她不说话,我也不便再问她,“那我就先走。” 我捏着那一小瓶药走出去,听得脚步声近了。 宫人早站起身伺候着。 一见陛下来,娘娘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宫人沏茶。陛下却让他们都出去。 寒暄几句,直说来意。 我站在后门外,想要听听他们的话。 陛下道:“也没甚事情,只是许久未曾来椒房殿,想着今日有空闲,不若来一趟。” 看样子没有发现我来了椒房殿,我正要走。 听见陛下说,“你近日可还乏力干呕?” 娘娘忽然不语,长长的一段寂静。 她忽然跪倒,“臣妾死罪。” 我惊了片刻,带我来一趟椒房殿如何就是死罪? 陛下道:“昨天朕同乘歌碰面,他说起了你。” “陛下与右丞是至交,臣妾该死。” “可臣妾只是因为在乎陛下,陛下知道的啊。”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她说。 “我只是……只是想要为你解忧。”她的声音染了哭意。连尊称都没有了。 陛下叹息,“我没有责怪你,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强求自己。” “不……不强求的……我没有委屈……只是,陛下能不能不要再找像她的人,臣妾难道不行吗?就让臣妾陪着陛下,臣妾绝不背叛。” 后宫里的事情,就同国事差不多难以理解,我听着他们的话,越发糊涂,听起来,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娘娘的慌张也似乎和我没有关系。 我照原路走回去,去了清河殿寻雅拉,正要检查她近日有没有好好学习南魏字,雅拉这个小姑娘,一不看好她,她就胡乱惹是生非,到现在,十个南魏字都认不得。 我入了清河殿,“你家主子呢?” “在……在寝殿。” 我见她言辞烁闪,心总不觉动了疑,就问:“她又闹了什么乱子?你要是敢瞒着我,当心我不饶你,她素来活泼,怎么今日白天还在寝殿?” “姑娘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我走近她,见她脸色不好,“娘娘,你怎么了?” 她不应答我。 我坐下,让宫人出去,“雅拉,你怎么了?和阿姐说说,想家了是不是?” 她忽然坐起来抱着我哭,“阿姐,怎么办,我闯了祸!” “唉——说说呗,又和哪个娘娘动了手?” 她摇头,让我侧耳过去。 我未听完,面色忽的煞白。 雅拉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和塔娜朵晚间散步,路过椒房殿,见到一人入内。 那是雨师大人。时间是在宫门下钥前。 “娘娘和雨师大人相识多年,许是看望娘娘。”我镇静道。 “我和塔娜朵等了一个时辰,雨师大人才出来,而且,他朝服上的扣子掉了一颗。” “你没有看错?” “我也能射中大雁,你以为就你看得远!” “天色昏暗,许是你看错了也未尝不定。” “我没有看错!我没有!” “扣子嘛,这个东西极易脱落,你看我从前给你缝衣服,缝了多少次衣襟上的扣子……这件事……我看就是没有什么……够了!你还和谁说起过?” 她摇头,“只有塔娜朵和我知道。” 幸好这丫头骑马跑步练得手脚利索,要不被皇后娘娘的人知晓,小命早就没有了。 这样说起来,我仿佛能和陛下的话连接上了。 还有皇后娘娘连声道死罪。 陛下真可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雨师大人从前是他的手足兄弟,如今弄出这样的事,陛下要怎么面对这两人,一个是至亲一个是挚爱。 做皇帝做到这份儿上,可真窝囊,知道这事,陛下和娘娘今日说起,竟然也没有动怒,娘娘有句话说对了,他果真隐忍。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陛下心里只有娘娘,我见娘娘今日又如此在意陛下,两个人明明恩爱有加。 这两人当真奇怪,依我看纵使是举案齐眉,也不是两心相依。 第五十章 闲云野鹤 状况有些棘手,此事乃是皇家丑闻,我当真处理不来,“你就当没有这件事。” 我把塔娜朵叫来吩咐,只是当做没有这件事罢了。 “若是清河殿有异,你必要去我那里传话。”皇后娘娘不是个蠢人,一旦她知道这件事雅拉和我已经知晓,那我们都没有了活路。 “瞧不出宫里的人竟这样的不可说,凡事往里多看一眼便是可怕。我们不是宫里的老人,也不看不出此事的后续,只能旁观以待。” 雅拉道:“阿爸说南魏人做事,素来心辣手狠惯了。” 我听见这样的话总是觉得刺耳,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是心狠的人。 出了清河殿,我准备回去,御花园那处,却又碰见了陛下。 我有个想法,他似乎知道我这个时候会从这里经过。 又或许是等在此处。 他身边的大监同他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子,见我过来方才离开 “回来了?” 我一见他,顷刻满面堆下笑来,“陛下,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早,婢子从宏易殿溜出来,万望饶命。” 他谈笑自如,一点子没有不快恼怒,我也暗暗佩服,遇上这样的事也能镇静至此,真乃神人。 “你从椒房殿听见了什么?”他忽然问我。 “啊?” “听完我和她的话,又去了清河殿?” 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晓,我心头一窒。 “那小丫头和你说了什么?” “我……没什……” “说了乘歌和皇后的事?” “我……”罢了,他已经看透了我,我也不做辩解。 “真是,种种麻烦都要费神,没有半刻省心。”陛下道。 “清河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他问我。 我急忙跪下,皇家的颜面,随时能把人命搭进去。 “雅拉不会多说一句话,我已经告诉了她,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 他笑道:“岂有不放心,只是这几日宫中闹贼,这会子也没有抓住,少不得总要查一查,贼人可不会遵法令,携了人命也是可能的。” 我听了,不免暗暗发急。然而面孔上依旧不露出来。“陛下说的奇怪,宫里如何有贼人?” 我得保住雅拉的命,我算是看出来了,和陛下使心眼,一时也是不得行,弄到最后不堪收拾,可就得不偿失了,想来想去,主意已定,“求陛下饶雅拉一命!” 我又磕了头,“求陛下念在雅拉年幼,留她一条命。” 他伸出手皱眉,“我说让你拜我了吗?” 我撑住他的手起身,“那陛下想要如何?” “我有个心愿本要告诉你,一时忘记了,等我记起,就趁空好与你谈谈。” 什么心愿,说得这样的郑重。 我一时难以回绝,答应了他的话。 我心中陛下行事一向是磊磊落落,可越是陪在他身边,我就越是看不穿他,帝王之心,果真难以见底。 他知道皇后娘娘与雨师大人的事,可是却无动于衷,他在等待什么,又在思考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陛下,全都知道?” “嗯。”他点头。 “为什么?”我不解他的镇定。 “皇后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乘歌也不是,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笑话的很,做了这种事,他还为他们开脱。 “你为何一点子气都不动?” “何必动怒呢。怪也怪不到他们头上。”陛下顿一顿话,叹了口气。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和我提起此事。 我回到宏易殿,见殿中的盘桌角上放着一包碎冰,便指着说:“这个天儿,也不能吃冰汤啊。” 他摇头无奈,让我坐下,自我来到宏易殿,殿中总是空荡荡,只有我和他两人,有时我和外面的小宫女说句话,他也嫌我吵闹,只好回到殿中看他批奏折,真是个怪人,在御书房批奏便是,非要拿回宏易殿来看。 我坐在他身边,“你叫人碎了冰做什么?” 他包起帕子,把碎冰包在里面,捏了我的下巴让我转过脸,“不要乱动。” 随之覆上了碎冰,我被冻得一抖,“做什么!” “不冰,明日便要肿起来。”他道。 “哦。”看来他都知道,我感叹,“陛下神通广大,没有一件事不知道。” 他答话道,“椿儿,是被我惯坏了。” “可你又不在宫里,怎么看得见呢?” “你喜欢那个小丫头吗?”他忽然问我。 “啊?糯米堆起来的小人似的,可怜又可爱。”我说,“只是脾气实在不好。” 碎冰化了,他又包了一次,还要给我敷上,我缩着往后躲,“好凉啊,我怕冷。” “就再敷一会儿。”他把我拉过去,又把帕子贴在我脸上。 “真的……好凉啊……”我抱怨道。 “怕冷,你还往海子里跑?” “海子可舒服了,里面的水都是暖和的,冬天都不会上冻。”我告诉他。 “是吗?”他看我。 仿佛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当然,你要是下次去失韦,我就带你去海子边玩,可那边狼也多,冬天附近有一块高地,跟座小山似的,雪堆在上面,许多天都不化。”我陷入回忆。 想起草原上夏日草丛里还有萤火虫,扑通往里趴一下,漫天的荧光,像是星辰坠落人间。 “陛下见过漫天的萤火虫吗?” “未曾。” “海子边就有。” “嗯。” “我听雅拉说,宫里有一处偏废的宫殿,叫……合意……还是合宜殿的,那里也有萤火虫。” 他裹不住手帕,一不当心把帕子里的碎冰都洒于地上,“你去看过了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在何处。” 他拾起帕子放在一边,重又拿出一张。 “你和雅拉可有想要回草原之意?” “陛下说些什么呢,你们南魏话里有一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怎么还走得了?” “可以,若是你们想走,也没有什么不可。” 我一惊,“可是婢子服侍不周,让陛下厌烦了?” 我看着他执帕的手,笑了,哪是我在服侍他,明明是他在服侍我。 “陛下说的属实?” “嗯。” “我回头同雅拉商量,问她愿不愿意回去。” “如果她不愿走,你也可以自行离去,不必锁在我身边。”又说,“你若离去,我也不留。” 我听了道,“我如闲云野鹤,何日不可飞呢?在南魏玩够了,我自会回家,陛下不用忧心。” “这个给你。”他把一块令牌给我。 “什么?” “拿着这个,可自行出入宫门与城门。” 他已经帮我想好了一切。 “陛下……为何待我如此……” “你既说了你是鹤鸟,我也不忍关着你。” “好,多谢陛下。”我从他手中拿走了令牌。 第五十一章 椒房殿外 我和雅拉给草原写信后,敲定了次年二月便回失韦,雅拉本就是小部落敬献给南魏国君的贡品,生死来去一事,皆由得陛下做主,陛下悄无声息把这事安排了,又给我阿爸写信,说雅拉并无不规,只念起稚气未脱,并二三疾病,不合南魏水土,故遣还失韦,将一并贡品也送回原处。 我这几日跟着陛下上朝,侍候左右,总觉他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我给他吃了那止咳药的副作用。 陛下自宣布皇后娘娘已有身孕,在娘娘坐胎未满两月之时便向朝野内外宣告,我听宫里人说南魏女子坐胎不满时间就泄了消息,这孩子便在娘胎里不安稳,我不知陛下此举用意。 朝下众人,心内一块石头落将下来,纷纷向陛下道贺,我未见陛下平日批了何种奏折,但见势,催着陛下立储君的臣子不在少数。 即墨丞相本是个饱学之人,胸罗二酉,我以为他必定不会参与此事,但他就在前列,一众玉牌,跪倒在朝堂之上,一个个恶虎一般威逼陛下立储,陛下而今尚未过而立之年,这些人竟就急着立储。 雨师乘歌站在一边,低头不语,我见他唇角染了嘲讽的笑意。 这人真正讽刺,这些人要立的储君正是他的孩子,可他平日竟还有颜面同陛下称兄道弟。 陛下接过奏折道:“见此篇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说的都在理。既是如此,早早立起储君便完了。” 即墨丞相连同他的派别自是大喜。 国母大喜宫中免不得开宴,此后昭告南魏子民,陛下又下旨大赦天下。 我很为陛下不值,心里更加怨恨那两个罪魁祸首,陛下这样仁善的人,他们也忍心肆意伤害。 光阴易过,瞬息间就是次年初春。 正收拾了行装,陛下来到清河殿,“我颇忙碌,到时就不去送你们出城。”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有几分不徇人情。 虽他与我平日交好,可他终究是陛下,不送我才是人之常情。 我和陛下道:“你平日喝的茶水里有皇后娘娘给的药。” “你怕她毒害我?” “她不会,但是我走了后,就没有人敢偷偷给你吃那药了。” “我不会再吃药了。” “就因为药中掺有狼命?” 他不言语。 “我走后,你要按时间把这些药都吃了。”我从荷包里拿出药瓶嘱咐道。 “不要。” 我把衣服放在一边,坐下,“你要是觉得杀狼入药十恶不赦,那我就同你好好一说。” “你们南魏人笨手笨脚,在草原上也逮不到几头狼,入药的狼都是我们失韦人和其他草原上的人进贡而来,可是草原人比你们南魏人更知道狼群可贵,没有狼群,草原上的羊群就会吃秃青草,没有青草,草原也就不再是草原。” “失韦人心中有数,杀多少狼,放多少狼,而且论起尊狼,失韦人比谁做的都好,他们杀狼,可是他们从来不会拿狼皮遮风挡雨,也不会垫在脚下,杀和辱是两回事。所以你,不用担心吃的这点药会让失韦人把狼群赶尽杀绝,他们没有你想得愚蠢。” 我把药放在他手心,“皇后娘娘说了,这药难得,你不要浪费,整日咳嗽怎么是个办法呢?” 娘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中间我没见过雨师乘歌再去椒房殿,他和她这样,又算什么呢? 自不必说,宫中人每日的请安渐渐少了,陛下说她的身子渐乏,叫众人无事不必去扰她。 直到我和雅拉启程前三日,忽听宫中人说娘娘快要生了。 报到陛下那儿,他脸上还是有几分欢喜,陛下私下让人去宣雨师乘歌入宫,我见陛下甚是喜欢,心里隐隐难过,这是他的妻,腹中却是别人的孩子。 雨师乘歌被请到椒房殿,我本以为他和陛下相见,总会有羞惭之色,可他却并无半分。 我们在椒房殿外等候,我听着娘娘撕心裂肺的喊声,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她喊得那样大声,每一句都染满血泪。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果真,一个时辰后,太医满身是血,出了殿外跪倒在陛下面前,“娘娘难产,这个孩子约莫保不住,凤体虚弱,恐难过此关。” 我脑子一根线忽然被扯断,有个声音盘旋在我耳边,“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 “烦请节哀……”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笼罩着我,我眼前那些奇怪的影子来回闪现。 “冬儿……你可以……冬儿……你看看我……” “人家说骑马行的女子生孩子也行……” 我想听清楚说这些话的人是谁,可是无论怎么细听也抓不住她的面孔。 我渐有些痴狂起来,抓住陛下的袖子哭着道:“救救她,快救救她……” 陛下见我如此也慌了,连忙把我抱住,“她没有事,我不会叫她死,别怕,别怕……” 雨师乘歌皱眉,“我去看看她。” “大人不可!”太医连忙阻止。 “去吧。”陛下让众人都不要拦他,“雨师大人通晓医术,若能救活皇后,也是功德。” 他是娘娘的夫,可他竟让雨师大人进入产房。 我和陛下等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陛下握住我的手,他手上渗出了冷汗。 无论如何险恶,最后皇后终于诞下了一位皇子,我要进去看看孩子和娘娘,雨师大人从门中出来,挡住我的路,“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摇头,“我只是想看看她们。”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不要和我耍手段,我会剁了你的手。” 脸上却还是笑盈盈。 他走下阶梯,和陛下说话,“我浑身都弄脏了,陛下要同我去净堂司沐浴吗?” “我去看看皇后。”陛下说。 “产房污秽,你进去当心折了福。”他拉住陛下。 我本以为是调侃,可他真的把陛下拉住不允他入内,回头对我道:“你是女子,进入也无碍,去陪陪她吧。” “走吧,陛下,你进去,她反而诚惶诚恐。”雨师大人很了解娘娘一般。 “我只是想去看她一眼。”陛下说。 “她要的,你给吗?”雨师大人咧开嘴笑了。 陛下最终也没有去看娘娘,他嘴上说不怪娘娘,其实心里也是有几分不适的吧?我心想。 孩子平安诞下,少不得祀天酬神,拜上九乾神,南魏人和我们不同,我们信奉天神腾格里。 宫中摆下喜筵,开锣引福,款待重臣,好不热闹。 本是满月才有这些事,可巧皇后娘娘从生死路上走了遭儿,这些便都挪到了前面。 第五十二章 鬼迷心窍 忙了几日,雅拉过来问我,我们何时离开。因着皇后娘娘有了这些事,我们的行程一拖再拖。 我听完,点一点头,“明日。”晚间见陛下在殿中批阅奏折,我行了行礼,将身站起,立在一旁,“陛下,明日我与雅拉就要回失韦了。” “嗯。”他淡淡道。 “我命失韦人前去送你们,出南魏一路跟随。” “派谁?” “尼布卢。”他合上奏折。 “陛下……”我还以为他的事已经过去了,未曾想尽在他手中握着。 “你怎么又跪下了?” “陛下全都知道是不是?” “嗯,失韦来的小丫头整日记录我的言行,画下我的图像给失韦人。” “陛下,我阿爸不是个坏人,可我也实在不知他为何要这种东西,明明只是个小部族的首领。” “你不知道,我知道。” “啊?” “不是你阿爸要,是……失韦的大首领莫和多要我的图画。” “为什么?他想要杀你?”我不解。 陛下忽然噗嗤一笑,“他怎么会杀我呢?” 陛下同失韦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他却不肯告诉我。 “陛下,你似乎在撮合皇后娘娘和雨师大人。”我坐在他身边道。 “哈哈哈哈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这心思?”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把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 “乘歌才貌双全,你不觉与皇后是一对佳偶?若是没有我。” 我不敢点头,道:“陛下老眼昏花。” 他一拍我脑袋道:“能有多老。” “既陛下不喜欢娘娘,为何还迎她入主椒房殿?” 他手指轻轻敲着硬皮书册,“我那时对南魏渴望至极,谁能助我得南魏,我便愿与其结盟。” 所以,陛下是和左丞结盟,还是左丞之女即墨缈结盟呢?可能,两者都是。 “为什么那么着急?”我问他。 “我失去了一样东西,心里空荡荡,想要用至高无上的权利堵住那个洞,想着得了南魏,我便是东胡的储君,假以时日便是南魏的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男子满足。” “陛下失了何物?” “……记不清了。” “那现在呢,有了这些你就忘了那样东西了吗?”我指着殿堂问他。 “是啊……我快要忘光了。” “苏墨,你尚不知世事,我总盼着你过得简单又知足,可你说,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陛下都不知,我怎么会知晓。”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我。 我沉思片刻,“或许是部族的平安还有兄弟姐妹的健康。” “这样……很好……你总是看得很浅……这样好。” 其实,我知道他要什么,他要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凝娘娘再像她,她也终究不是,当陛下看破这一点,他就愤怒了,可这无力的愤怒,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知他是如何失去了那个人,可我知道,她最终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多少权利荣华也换不回那一人的命。 他把我留在身边,既然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那就是言行中有和她相似之处。 我没有恨那个女子让我成为了替代品,只是,我心里很难过,靠着记忆活下去的人该有多苦啊,他不肯让皇后娘娘走进他心里,不肯放下过去,不肯同自我和解重新开始,执念已经把他折磨至此。 我开解道,“陛下啊,有这样一句话你可知,记人记事要往脑子里记,不要往心窝子里面记。” “为何?” “往脑子里记,总有一天会忘,可是往心里记,就藏得深了,往后一想就会痛。” “你说的对。” 他虽然赞同我的观点,可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做,温文和煦的人,倔强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他说已经快忘光了那个人,可他说到那个人时,脸上的落寞如何都遮挡不住。 我又觉他可笑,既得南魏,还想得伊人,世间哪里来这么划算的事呢? 有了权力就罢了,还非要死人的真心,活着的人就在他面前,把心掏给他,他也不要,他有今日,怪得了谁? 我起身,告别陛下,到了门口回身看一眼他,他低着头在思索些什么。 次日,我和雅拉入了轿,同尼布卢打了个招呼,我们便匆匆上路。 “阿姐,肃玛说回头要去家里偷走我,我回去便要嫁给他了。” “好。”我点头,把手抬起掀开帘子。 她见我话少,把脸一沉道:“阿姐怎么一点都不在意我?” “快出良渚城了。”尼布卢说。 我见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半边天通红,夕阳红光闪闪。 越是离开此处,我心越是冰凉。没多久,我忽然有了个决定。 当即让人停下马,“雅拉,你同他一起回失韦,我明年初春再回草原。” 雅拉大怒道:“南魏皇宫是个什么好地方,你非要回去?” 是啊,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竟傻傻地非要回去。 我纵马不回身,“同阿爹说一声。” 她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阿姐,回去阿爹给你找了人,说是让你回家嫁人。” “好……”我道。 我急忙往回赶,可我再快,宫门也已经下钥,快到黎明之时,我在宫门外等待那扇门的开启。 我鬼迷心窍了,放着好好跑马射鹰的日子不过,非要来这里给人家当牛做马。 一道光照到那扇朱红的陈旧的大门,我忽然笑了,我总觉这宫里的人可笑,实则,我也成了个可笑的人。 我回来做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呢? 我又为什么心痛呢? 举起令牌,我缓缓走入了那扇门,一开始还有犹豫,渐渐跑得快了,向那门里冲入。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我已经奔跑到宏易殿。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下仰望他,他就在宏易殿门口独站着。 我们站得很远,可目光已经对视上。 这一刻,我忽然看透了他。 他在赌,赌我会回来。 他赢了,我回来了。 可恼,可恼,这一场博弈我输给了他还是我自己,我也想不明白。 我明明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啊,就算陪在他身边又能如何,他在我身上看见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幻影,等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从我身上看见那个人,我也失去了陪在他身边的机会。 越陷越深,皆是我一人之错。 他身上沾了雾气,头发上也湿漉漉的,我走上前故作轻松,“陛下清晨起来看朝阳吗?” 我当然猜到了他已经站在这里等了良久,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下一个白天。 他这样一个人,真任性,看中什么,软硬手段都罢,他都要得到,别人给的他要是不满意,硬塞给他也不屑一顾,这样一个宇文仲弘,那个人是如何狠下心离开他呢? “是,我在等太阳来。”他声音哑了。 我道:“上朝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侍候陛下换衣上朝吧?” “好。” 入了门,我为他更衣时,才发现他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我没有多说话,只是当做一概不知罢了。 “是你自己要回来,不是我非要把你留下。”他故意强调这一点。 “我给了你离开的时间。”他又低声喃喃说。 这个人真是工于心计,略施小计,包管别人就乖乖入了彀中。 他算准了我会因为担心他而回来,算准了我的心没有那么狠。 这个人,总让我有一种错觉,他对我,每一步都是算计。 他总是在算计旁人,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可我有什么好算计的呢? 我想让他安定下来,“嗯,是我自己要回来,南魏皇宫里好吃的那么多,我还没有吃够呢!” 他牵着我的手腕,却没有用力,“我本来,不想把你锁在这里面,以后你要走,也是可以的。” 我回眸,“望你说话算话。” 他手指缠着衣带,“这我可说不准。” 第五十三章 还春未尽 世间快活事,莫过于作帝王,世间危险事,也莫过于至尊之位。纵使是宇文仲弘这样的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陷到朝堂上,能鞭策管理臣子,有时似驱虎有时若驱羊。 这日陛下下了朝,走了几步,我觉他步伐不似平常稳健,有虚弱之象,正要向前把手给他教他撑着,身后的一众大监也看着陛下,他挥挥手,不让我扶着他,我们跟在后面,陛下身边服侍的大监悄然走开,我跟上去,一直回到了宏易殿。 我正要推推他肩膀,问他是不是受了寒,他把头往下低着,低了半晌,我只听见他喉中一阵阵响来,呕出了许多鲜血,桌子的血水湿淋淋一片,顺着桌腿向下滴落。 他忽说一声:“不要去找人。”我吓得不敢说话。 忙取了一件干净衣服来,将陛下被血打湿的湿衣脱下。 此时他才恢复些生气,湿衣脱去,我忙将外衣给他披上。又取了几件小衣,一层一层为他换好,他吐的鲜血打湿了三层衣服。 我把他扶着送到床边,又取了一条厚棉被来给他盖好,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撒开,我方说道:“好,我不去寻人,只是去把那些血迹擦擦。” 又在殿中用烹茶的炉子去烧了些滚姜汤,给他灌了几口,索性他没有再吐血。 我忽然哭着说道:“陛下不找太医来,是要等死吗?” 他抬起苍白的手拭去我的眼泪,“我自有我的道理。” 每一次都是这句话敷衍我。 “陛下到底在惧怕什么,可快与我细说?” 他说些浑话,“不期得遇你,真是后半生之万幸。” “陛下,要不要我去把皇后娘娘叫来,还是雨师大人?” “我总是想回家了,你想回家吗?”陛下气息微弱。 我问他,“你要和我回失韦吗?” 他笑了,只是摇头。 我再三同他说话,说失韦有连绵不绝的草原,成片的牛羊和马群。 如果他想和我回去,我会想尽办法带他走,哪怕付出我的性命也不惧,可是他不愿,明明留在这里不开心,可是,他还是要做南魏的王,他在坚持的,我从来不懂。 此时他歇了半晌,神魂已定,心魄己宁,“我有些想坐起来,你去帮我拿一本书来。” 我只好走开。 只期神明默佑,使陛下早日痊愈。宫中恐大监耳目众多,原来他也是畏惧的,我不知他在担忧些什么,只要我能帮他分担些,我也会尽力。 我怕他晚间还不适,把外间的藤椅搬到了他床前看着他。 此时将有四更,明月渐渐上来,清冷的月光从窗边映入,他的脸色越发惨白。 我见他睡熟了,捡起一边的书看。 风雨摧花不必伤,若还春未尽,又何妨? 他还如此年轻,犹在春时,可我总觉他已垂垂老矣,彷似暮冬。 我叹一口气,合上书,也合上了眼。 五更天,见窗半开,暗自道:“这样要睡去,连窗都不曾关,不知寒气是否侵入,倒是我大意了。” 我一看陛下,他也正睁着眼。 “陛下,怎么醒了?” 他不搭理我,翻个身又睡了。 又停了一会,天色渐明。 我见陛下蒙着头睡觉,便想叫他起来,将被窝揭开一角看时,已空空如也。 “陛下呢?!”我吃了一惊。 被小太监听见,急忙进殿中禀告,“苏墨姐姐,陛下叫奴才们不要叫醒你,已经去上朝了。” 我看见身边还有一条薄被,方知是他起来帮我盖上的。 “姐姐可要吃食?” 我摇摇头,兴致索然。 走了几步路,到莲花漾边看鱼,又等着陛下下朝。 不一会儿,看见一位身着紫色锦袍的夫人缓缓而来。 有人前来探问,问我可是苏墨姑娘。 我见了那位夫人,连忙走上前来作礼,“不知是哪位夫人,失于迎接。” “姑娘是宏易殿的新人?” 我一时不懂她的意思。 见面容和善,应该不是个恶人。 她遂让身边的侍女走远些,忽然拿出一把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因为你,殿下才被禁足?” 我赍捧在前的一堆鱼食散落一地,“你同我说了,我这才知晓千渝被禁足。” 她皱起眉,匕首刺入些许进我肌肤中,我抬起手触碰一回儿,摸到了一滴血珠子。 “这是让你学着敬重长公主,小小奴婢竟敢直呼殿下名号?” 踌躇了半晌,我道:“夫人如此这般,不知是奉了哪位大人的命?” 只有雨师乘歌平日见我不顺眼,这位夫人同我无冤无仇,一定是雨师乘歌搞鬼。 “你要杀我也得有个由头。” 她笑了,“一个贱婢没了命,陛下还能找我袁家的过错?” 这语气,和千渝公主莫名相似,不会就是公主殿下未来的婆家吧? 我也没有给她气受,看来是陛下后来禁了她的足,小小的孩子,被这些大人惯得没边儿,出口就是脏话,陛下不在更是敢登天造反。 “婢子就算人微言轻也是宏易殿的人,哪里不是,自有陛下处置,夫人怕是没有这个能力。”最后一个字脱口,我把匕首夺下,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几个侍女跑过来。 见我被她欺负,一个个躲得远,看自家主子落了下风,立刻就跑过来助势,真是一群忠奴。 我贴在她耳边,“夫人不要忘记,这是陛下的皇宫,不是夫人家的。” 她有些慌乱,见我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袁家必不会放过你。”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像极了千渝公主,她和她未来的婆婆还真像是一家人。 我把手放开,“还有下次,我给你身上也染些红色。” 我丢下匕首,随手擦一下我脖间的血迹。 陛下已经回了宏易殿,我入殿之时,雨师大人也在那儿,太医围了一圈,雨师大人掐着其中一个人的脖子,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陛下透过众人看见了我,招手叫我过去,“你白日里跑哪儿玩去了?” 太医们正在给他施针,我不敢喘气,盯着那些细细的银针看。 “像是刺猬吗?” 雨师大人扯过我,“他身子不适,你为何不去御医房?” “我……” 陛下咳一声,“不是她的错,是朕不许她去找。” “你……”雨师大人放开我,“随便你吧……” 匆匆离开宏易殿。 陛下叫我过去,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帕子,“把这个给乘歌送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给他送帕子? “你会知道。”他让我去,又连声咳嗽几次。 我走出宏易殿,见雨师大人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门边,我们的话他都听见了。 “陛下让我给你这个。” 这人忽的笑了,“他怕我哭。” 转过脸,我见他低头不语,走到他面前把头低得更下面看他,“雨师大人真的哭了?” 我把帕子递给他,“陛下果然神机妙算,这个给你。” 我又跑回殿中,不再看雨师乘歌。 第五十四章 痛入骨髓 次年冬至,陛下要着吉服,带领侍从,去往宫中的星台,左右通事站立。 又是一次祭神节。 各卜师见陛下在已在高台之上,都到台下,又商量了一番。 我不能陪同陛下上去,只能在宫人中站立待他。 卜师拿出一把尖锥,似乎是要刺破陛下的指尖,陛下躲了一下,皱起了眉。 身边的宫人悄声道,“若不滴血,难以开始祭拜神氐。” 他是怕痛吗? “天有高卑,礼分先后。”卜师高声道,“至诚之道,必感而后通。” “雨师大人今日如何未至?”宫人道。 看来从前的祭神节他都会到场。 可唯独这一次缺了席。 我正着急,不知台上是个什么情况,身边有人低声和我说雨师大人在清河殿请我去一趟,我愣了片刻,“他有何事?” “事关陛下。” 台上的人还在说着,“吉凶必告,兴废必通。” 我放下戒备跟着那人走开,我倒是要看看雨师乘歌想要做些什么。 然而,我到了清河殿外,门外却无一人,迎面走上来一位宫人。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抬起头,“姑娘有礼了。” 我开口道,“你是雨师大人派来……” 话音刚落,她忽然把手里的烟尘洒向我,我迅速捂住口鼻,可是已经来不及,我眼前一片黑暗,渐渐失去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已经天黑了。 正要把那把锁用手劈开,听到外面小丫头说话,“这里是合宜殿,宫里人都说晚间有鬼,母后把此间宫殿已经封上了,就算是陛下也找不到你,你敢和父王告我状,害我被禁足,我给你点颜色瞧瞧,天亮了就会有人来开门,你就好好在这里反思吧!” 我急忙叫住她,“陛下今日可祭神成功?” “那当然,父王还需要你操心。”她不屑一顾。 “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明日我来,你别忘了告诉我这宫殿里有没有鬼神。” 我道一声是。 这小丫头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再来三把锁也锁不住我这颗自由的心,还是年纪小,我本想好好教训她一顿,现在看来就是个小笨蛋。 竟然没有想过,我出去了会给陛下添油加醋把她说一遍。 她是太信任我是个好人了吗? 我摇摇头,坐在殿中四处打量。这里虽然干净,可似乎已经空置了许久,我站起身,在一副棋局上轻轻拭过,上面竟不染一丝尘埃,皇后娘娘既然封锁此宫,可竟然还日日叫人来清扫,实在不同寻常。 这宫殿从前的主人是谁呢? 我往里走了几步,殿后的小园子里竟然悬挂了一只小秋千,看起来煞是可爱。 我走近园子里,草丛中飞出几只萤火虫,扑在秋千绳索上,我轻轻坐上去,惊得几只小虫飞起,在昏暗中起舞。 玩了一会儿,见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女孩约莫七八岁,男孩比她年长几岁。 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再一擦眼睛,两个孩子还在那里玩耍。 那个女孩子道:“我都说了叫你小声点,吵醒了母亲,回头你赔我的金龟子!” “嘘……你声音才大呢。” “那边的草丛里有吗?” “有,我抓了一只!” “你呢?” “我也抓了一只……哎呦……跑了!” “不管不管……你把你的给我……嗯……哥哥……好哥哥……最好的哥哥……” 男孩子争不过,只好把小虫放在她手里,“拿好了。” 我走过去,“你们是哪个宫殿的孩子?” 他们看也不看我,男孩子拉着小女孩往正殿走。 我走过去,一个宫妃正在春榻上休憩,手里一把扇子,小女孩悄悄走过,把哥哥手里的冰块放几块在那女子身边解暑。 可如今的天,并不热啊? 他们忽然又往正殿走,我瞧着有趣,跟着他们一起,男孩把棋盘摆好,“你昨日又输给我了。” “那你也不看看你比我大多少。”女孩子撇嘴。 “母亲让你抄书,你又没有抄完?” “我抄完了。” “骗人,是唐儿给你抄完的,你惯会使唤小宫女。” “我没有……是……唐儿姐姐看我手都抄肿起来了,才帮着我抄几笔,你别告诉母亲。” “那你把我的珍藏的《水经注》还给我。” “我没拿!” “还说没拿!我都看见了。” “看见了不叫住我,说明你想给我。” “强词夺理。”男孩无奈地笑了。 “你先别下这里,我下。” “哎呀,我不是要下这里。” “悔棋可不好。” “我就要悔!”女孩把棋子挪开。 我走近,蹲在他们身边看棋局,原来这棋是他们的。 “下这里,你就不会输了。”我点点棋盘,告诉那个女孩。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那样的难过。 我慌了神,再定睛一看,面前一个人也没有了。 “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刚说完,小女孩从我身边跑过。 身后那美丽的妇人追着她也从我身边走过,“不穿厚棉袜,当心冻着脚,骄骄。” 小女孩扑到男孩子怀里,“有没有给我带宫外的小玩意?” 男孩子从怀里拿出一只木青蛙,“你看,你用棍子碰一碰这里,它自己便会跳起来。” “啊,真的!好好玩!”小女孩抱着玩具说。 “骄骄以后想要做什么?” “嗯——机师。” “那都是男子所为。” “发明机械怎么就不是女子所为的?” “反正我从没有见过有女机师。” 女孩儿气得跺脚,“你给我看着,我以后非得做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东西!” 小女孩走入侧殿,在角落里翻腾,果然拿出来许多机械的古书,在那边趴着看书。 我想和她说话,“你在看什么呢?” 她却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一会儿,放下那些书走开了。 角落里,那些书籍整整齐齐码了一摞。 我翻翻上面的几本,总觉得她看的似乎不是这几本,应该是黑色封的书面。 我蹲在地上,在墙壁边寻找,手指忽然触到一个机关,轻轻按动,下面便展开一个抽屉一样的东西。 安排好了的行动一般。 我拿出那几本书,果然是这一本,她刚才在看这个。 等我翻到最后一本,下面压着一封信,看泛黄的纸张和稍有晕染的字迹,该是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封信,不受控制,我的手撕开了信封。 封面上几个大字,“吾妹亲启。” “自东胡一别,你我已有几百个日夜未见,兄长犹记得你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若是你知道我欺骗了你,怕是要把我的腿打断,吾妹凶狠,不知何人可伴一生?你的宝贝书,都在原地,我在最下面藏了此信,心里既盼着你可以看见此信,又十分担忧你真的拿到此信,我的骄骄,假使是此后再也不相见,你当如何?我答应了你同母亲去找你,可我只能做到一半,我送走了母亲,这是我最后向陛下的请求,请他放母亲走,不多日,你就能和母亲重逢,母亲几年未见你,鬓边长出了银发,你若见到,不要大惊小怪,那是因为太过想念你这个坏丫头。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总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们身体中流淌着并不完全相同的鲜血,我们还会近胜血亲,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从母亲决定把我当成亲生孩子的那天,我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是你的兄长。我要为你撑起这片天。你要记住你是即墨家的孩子,是我即墨护的妹妹,是我们母亲的骨肉,这南魏的天,无论变不变,都和你无关,朝堂之上,朝野之外,若需厮杀和战争,都是男子的要事。我的妹妹,倘若回到此处,一定是已经成为了南魏新的太子妃,这是他答应了我的事,无论旁人如何,你将来都是南魏的新后,你是即墨家正统的女眷,唯独你有凤仪天下的血统。我已为你筹划前路,不必回头看,也不必为我惋惜,我的命早已注定,能送你入青云,是哥哥平生最得意之事。还有三刻便要天亮,天不护佑我南魏,我偏要逆天而行,就算是同宿命一搏,我也要守护我的信仰。我和三千南魏军将会是南魏最后一丝尊严,我们南魏国,绝不可耻辱地无声无息被灭。我明了我会死在宇文仲弘手中,可我不怪他,他是我多年挚友,可当我们站在国家面前,再多友谊也不值一提,他能成为我的对手我很满足。他要为东胡拿下南魏,而我要用尽最后一次力气护住南魏。权利之争,只要有人,便会纷起,我甘心做战火中的浮灰,只因为我要成为南魏最后一道屏障,你太年幼,还不明我所坚持的大义,当你有一天突觉自己已经青春不在,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是要为南魏的颜面一战,为了即墨皇室延续百年的气息而战。当他从我尸体上踏过,你见到我的尸首,又会是怎样的一场悲痛呢?不过万幸,母亲会陪伴在你身旁,她看得清局势,会帮你在新王面前站住脚,只要你依附于宇文仲弘,他自然将后位交付于你。我的妹妹,从今往后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所以,你不要担心后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条路铺满鲜花,宇文仲弘将会陪你走到尽头。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那一天。我听见城外号角声响起,要出战了。骄骄,哥哥从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不能赢,不能输,我想着也只有最后一个答案。哥哥希望你只哭一次,如果不哭就更好了,你不要掉金豆子,哥哥心里难过。我即墨护不负南魏,不负即墨,唯独负了与你的约定。黄泉路上,若是听见你心碎啼哭,我必痛入骨髓,不肯安心轮回。” 第五十五章 以糖换刀 我脑子炸了一般剧痛,瘫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站起。终究不曾掉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宏易殿,站在宏易殿下宽旷的雕花场地前,我转过身,把南魏的一切装进眼睛里,南魏还是南魏,只是时过境迁,十年过去了,南魏宫中再无即墨皇帝,也再无即墨皇室,东胡人登堂入室,破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 我是谁?南魏温虞翁主即墨骄,我是大将军即墨护的妹妹。 他急急跑出来,从高高的阶梯上向下跑来,抓住我的手,“你一整天都跑去哪里了?” 我温声笑道,“去皇后娘娘宫中坐了一会儿。” “好。”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似乎很害怕我走丢了。 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恶念,想要毁掉他的一切,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扯碎裂,更想把他从那个高位上扯下来,亲眼看见他跌入尘灰中。 “陛下,我们回去吧,我好累。” “好。”他的手握紧了我。 “陛下从前喜欢过人吗?” “嗯,当然有。” “是你弄丢的那个人?” “是。” 我问他,“陛下从前爱的那个人有没有亲过你?” 他摇头,牵着我笑说,“她只咬过我,牙齿像草原上的小狼一样锋利。” 我走到殿堂中,见殿中奉药的宫人还未离去,“陛下喝了药吗?” “我……还没有,一会儿就喝。”他说。 “不要拖,一会儿我忘记了,您又该把药倒了,这可是雨师大人找来的良药。”我道,雨师大人几个字,在我舌尖发苦。 他从宫人手中拿过药碗,一仰头见了底。 “这下总行了吧。”他把碗给我看看。 我把碗放回玉盘中,让宫人下去,回身对他说,“陛下要不要吃颗糖,药太苦了。” “好,是羊角糖吗?”他问我。 “不是。”我摇头,踮起脚尖忽的吻了他一下,“是这个糖。” 他一惊,站在那里不动,我问他,“糖好吃吗?” 他呆滞地点一点头。 “再吃一颗吧。”我道。 他低下头陷入我给的温情之中,我睁着眼睛,见他紧闭着眼,睫毛乱颤,一如初次在书阁所见,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此,不知他俯身和即墨缈交好之时,是不是也是如此的慌乱。 我用糖换一把刀子,能把所有人都置于万劫不复的刀子。 一吻结束,我道:“陛下,我不想回草原了,想陪你永远呆在宫中。” 他立刻说,“不,你不要呆在宫中,这里不好。” “陛下在这里啊,我要陪你一起。” “为什么?” “因为喜欢啊。” 他不敢相信,“谎言吗?” “陛下觉得呢?” “你不会骗我的。”他松了一口气。 “陛下,咱们就像平常人家的夫妻在宫中成亲好不好?”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同你成亲。” “是……真的吗?” “是啊,陛下。”我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至于将来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思考,我只要在这条路上除掉我的仇人就好,倾尽所有,哪怕是我这第二次的性命,我也不在乎。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是真的要同我成亲吗?”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我,笑得像个小孩子。 “好像是在做梦,你牵牵我的手吧。”他把手递给我,让我碰碰他。 我笑道,“陛下是睡迷糊了吗?我都说了好多次。” “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是,当然是。” “也不打紧。”他轻声说。 我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第二日,我来到椒房殿,皇后娘娘正在逗孩子玩闹。 下人通禀后,娘娘宣我入内,她见我如此喜欢那个孩子,把孩子很放心地交给我,让我抱着孩子。 她坐在金丝绣花的垫子边整理孩子的摇鼓,那东西,我曾经也给椿儿买过。 “真可爱,和雨师大人真像。”我道。 殿中只有娘娘的心腹丫鬟磐若,她吓得变了脸色,娘娘倒是镇静,只是手里拿的摇鼓半天没有放下。 我急忙把孩子还给磐若,“是婢子该死,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道,“是陛下告诉你的吗?” 我连忙摇头,只是扎在她心上那根刺我再摇头百次她也拔不出了。 她扶起来我,“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只是,以后记得不要浑说。” “是,婢子明白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小孩子渐渐犯困,娘娘把孩子交给乳母,让她们带小皇子下去安睡。 我道:“娘娘,其实今日苏墨有事想要找你帮忙。” “是什么?”娘娘拉着我的手,把殿中新做的糕点放在我手边。 “我啊,要嫁给陛下了。”满脸幸福。 不是陛下要纳我为良人,也不是我要成为侍寝的女人,而是,我要同他成亲。 要和她的男人成亲。 她那样低声下气求着陛下原谅她,我想着心里该是装满了陛下,这样一个人,为了陛下,连荣耻都不在意,借雨师乘歌的身子给陛下生下孩子,真可笑。 陛下体寒,难以得子,太医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一个没有储君的皇帝,他的后位何人来承呢?皇后娘娘果真为他分忧。 高傲冷艳的即墨缈成了如今的南魏皇后,竟变得如此可悲,她这十年,过得这般有趣。 “娘娘,当一当我的姐姐吧。” “什么?” “我没有家人,所以想要个姐姐。” “你不是草原上的人吗?” “我是……孤儿,阿爸是我的养父。”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从前的即墨缈对谁都是如此和善吗? “我想自己准备成亲事宜,给陛下一个惊喜,姐姐能帮帮我吗?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好,陛下应当……很开心。”她的眼神缥缈,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往椒房殿跑,等我穿上即墨缈缝制的红嫁衣,我站在椒房殿中,身后忽然有人。 我回过身,听屋檐下的滴水声,瓦片上雨声的嘈杂声,外面正在下一场大雨。 “好看吗?” “你,好看。”陛下说,“嫁衣不合适,我早已为你备好了一件,我们不要穿这一件。” 他在怕即墨缈伤心吗? 皇后走入,“不合适,就换一件吧。” 我笑道,“陛下准备的,必然是最好的。” 于是便把衣服换下来还给她,“多谢娘娘了,可看来陛下不喜欢我乱做决定。” 她接过衣服,道一声,“他不是。” 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沉重。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我知道。”我笑说。 “可是,再好也不属于我,他很温柔也很善良,你们以后在一起了,不要总是惹他生气,因为,就是他生气了,也不舍得对你发怒,只会自己忍着,他身子不好,你要记得好好照顾他,天冷了就会咳嗽,咯血了一定要来告诉我。” 我一一点头,实则半分也不上心,他的生死,与我何干,只是少了他,我下面的棋局便不能展开。 宇文仲弘,我手里唯一的底牌。 一子可定胜负,我此次一步都不能再走错。 第五十六章 不可言说 我的记忆有缺失的部分,有错乱的区域,在我脑海中这一刻还会出现雨师乘歌的面孔,下一刻就会换成宇文仲弘的眉眼。 有时候我会回想到自己伏在即墨缈的膝上晒太阳,可一转眼,就见她匕首相对,话语间尽是威胁。 至于祝冬,她选择站在即墨缈她们那一边。 为什么,我会和她们产生分歧呢? 哥哥在信中说,这是一场不能输也不能赢的战争,为什么他会这样说? 我又是怎么死去的呢?是死在雨师乘歌刀子下?只记得他穿过我身体的那一剑,或许我没能挨过去,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窝囊死去。 生死有命,我既然已经死过一次,那么就算再死一次,也是无所谓的。 只要我能把这群满口谎言,同流合污的小人斩尽,也不枉再回来。 这皇宫也太美好,所有人都想进来,我以为他们不会落俗,我和哥哥拼命想离开,可有人挤破了头也要进这个金牢笼。 既然所有人都带着面具,那我也索性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这样也能潜藏其中,伺机报复。 何人阻我,我便不死不屈。 从谁先开始呢? 雨师乘歌吧。 他不是最喜欢和我玩有意思的游戏吗?火中取栗,我也来和他玩一次。 可,他的死穴在哪里呢? 我同陛下没有成亲,成亲那日,我忽然把起了兴致,把鲜红的嫁衣在殿中烧尽,陛下进门便看见了我蹲在火盆边烧衣服。 “怎么,你不喜欢这件吗?” 我岂是不喜欢,我恨这嫁衣。 “是啊,不是很好看,等御衣司做出精致的嫁衣,我们才成亲吧。”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便没有再强求我。 陛下睁开眼,“你怎么还不睡?” 我凑过去靠在他肩膀上,“陛下,我做了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我死了。” 他搂我搂得紧了,“梦都是反的,不要信。” 我靠在他肩膀上,没有答话。 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他们前头。 我那天晚上想了很久,脑子里都是雨师乘歌这四个字,翻来覆去,这四个字像针扎在我喉咙间,咽一口水都刺痛得厉害。 过往种种,皆如恍梦。 几日后,陛下在面见北齐使者的宴会上,险些没有了命,那人明着是来议和,暗着却是拿命来暗杀陛下。 我躲开到一边,想着无论如何,宇文仲弘都不会受伤,他武功高强,这个人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但是他没有,那人提剑冲上来,他只是怔怔地坐在原位,眼睛不眨地盯着那人,等雨师乘歌反应过来,竟然拿手去握住刺客的剑刃,一双玉手,鲜血迸发在指间,滴在宴会的地毯上,渗入布缝中。 他挡在宇文仲弘前,单手折断了那剑,后来我才知道,普通的剑根本就伤不了他,那剑名为楚姬,是勾越剑的雌剑之一。 百年前削铁如泥的古剑,竟就被他这样折断,可我想,他的手应当也是废了,有千百种救宇文仲弘的办法,他偏偏用这一种最笨的,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有长进。 宇文仲弘叹一口气,捡起断了的剑,看也没有看,把那刺客的头斩下,让大监拿了个装满花生的碟子过来,他把碟子里的东西倒出,将那人的头颅放在碟子里。 “北齐欺我南魏仁慈,三月之内,必取北齐国主头颅!”雨师乘歌道。 我走近,“陛下怎么样?” 他用手背碰了我的脸,手掌里都是那人的血,我抬起头看他,他脸颊上也沾了血滴。 众臣退去,左丞还想说些什么,陛下匆匆喝退他,拉着雨师乘歌的手看,“要是以后都拿不了剑,你当如何!” “有什么要紧呢?”他嫣然一笑。 雨师乘歌,满手鲜血看着陛下笑。 我就在此刻明白了他,我很后悔,从前一直没有懂他。 有一回,陛下吐了一地的血,雨师乘歌也在当场,等旁人看不见之时,他拿出袖中的帕子,蹲在地上把那暗红的血擦拭干净,我那时以为,他只是不想让人发现陛下已经病重,想要掩饰。 可他后来做了什么呢?他把那擦拭过鲜血的帕子急急藏回袖子里。雨师乘歌此人,对混乱最是忍耐不了,他的衣角都必须是板正的,更不用说从袖子中拿出的帕子,可收回去的时候,他脸上是那样的慌张,连折叠边角都忘记了。 萨满法师十多年前说的话,我记起来了,她告诉我,爱即命门。 原来,雨师乘歌的命门,就是陛下。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和即墨缈生下那个孩子吗? 我忍不住发笑,景律这个可怜鬼,知不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人。 雨师大人啊,要做坏人就做个没有心肝的坏人就是,非要留下个命门,一击即中的死穴。 我早该知道,他是东胡王最宠爱的孩子,不出意外,他会成为下一个东胡王,可是他没有留在东胡,而是跟着宇文仲弘不远千里来到了南魏,做一个右丞,一国之丞,哪里比得上一国之君。 堂堂雨师大人,最大的弱点竟然就是陛下。 那陛下知道吗? 陪伴多年的十五弟,心里藏的是这样肮脏而不可言说的心思,而不是兄弟情义。 也是,雨师乘歌和宇文仲弘,本就不是一家人,东胡族和乌桓族本就是死敌,源头上就不是一家人,何谈兄弟一说。 这下好了,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拿这个要挟雨师乘歌。 要他痛不欲生,直接杀了宇文仲弘如何? 不好不好,他应该知道宇文仲弘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杀了他不过是提早了陛下的死期,他痛一下下也就过去了,我得要他痛一辈子。 要让他想起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惧怕不已,我该如何折磨他呢? “陛下,让太医来给雨师大人上药吧,您也惊了一场。”我说。 雨师乘歌抬起眼,狠狠瞪了我一下,似乎是要把我吃了。 这样吧,他不是在乎陛下吗?那我就折腾陛下吧。 “也好,我下手没个轻重,让奇大人来。”陛下道。 雨师乘歌张开手掌,手上的伤口深可见白骨,我看着那伤口,忽然想起他刺我的那一剑,可真疼,过了这许多年,我想起,犹是觉得痛得难以呼吸。 不够,不够,他只受这一点伤怎么够解我心头恨。 我同陛下路过金蟾池那日,停顿了片刻,背过身,和陛下面对面说话,我笑着说,“陛下看,我从宫中捡到了这个。” 我把我从前的手链拿给他看,这手链有一对,我带出南魏宫一只,带去了东胡,在那里给了雨师律交换紫轻烟雨,还有一只便在我的抽屉中藏着。 他看着那手链,“你从哪里拿到的?” “就宏易殿旁边的草甸。” “这链子陛下识得吗?” “我……认识,是一位故人的旧物。” “是陛下心里的那个人吗?” “是。” 我转身把那链子掷入金蟾池水。 “你在做什么!” “因为嫉妒。”我说。 他当即如我意跳入池水中,找了一个时辰,我站在岸上看他颇为可笑的举止。 半日才说道:“陛下当心着了凉,不要再找了。” “一定要找回来。”他又潜下水去。 “丢了便是丢了,陛下在为谁可惜呢?”我道。 他不理我,自顾自在冰冷的池水里找,我见他冷得打颤,脸上铁青,忽然一阵心烦,“别找了,找不回来的!” 因为,我根本没有丢,丢出去的不过是个小石子。 只是在戏耍他罢了。 晚间他便起了高烧,皇后娘娘过来看了一遭,见他烧的糊涂,不停地用毛巾沾冷水覆在他额间,我坐在外间,听着他的咳嗽声,皱起了眉头。 我那样恨他,可是我在害怕,我竟然怕他死去。 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办法同雨师乘歌对抗,他是我很重要的一步棋。 娘娘叫我过去,问我白日里为何陛下会一声不响跳入池中,我拿出链子说,陛下是跳下去找这个。 怎么会还会出现这手链?她不解,这手链明明早就丢在了东胡。 “你怎么找到这链子的?” “就在草地中。” “不是你的东西,把它给我。”皇后娘娘一改平日的温容。 “是娘娘的吗?” “不……不是,是我……我妹妹的东西。”她吞吞吐吐。 我终于忍不住笑。她有说这话的资格吗。 “你笑什么?” “不是,娘娘不知道,婢子一害怕就会发笑,刚刚娘娘的脸色吓到了婢子,所以才笑出声。” 说着便把那手链交给她。 “陛下怎么样?”我问。 “还没有退烧,下次陛下若还是这样冲动,你拦不住,一定要来找本宫。” “是,娘娘。” 陛下睁开眼睛,叫我过去,太医都退下去了,娘娘说,今日天色太晚,她明日再来。 殿中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的手自他脸颊上抚过,他好像,瘦了很多,也虚弱了很多。 我渐渐记不起他十七八岁的样子。 记不起他同我纵马扬鞭在草原上狂奔的样子。 也记不起他月光下对我一笑,糯白的牙齿。 “陛下,想吃些茶吗?” “好。” 我要去拿温水,他却又牵住我不许我走。 “你不会走吗?” 我说,“不会。” 我还什么都未做,凭什么离开! “如果你要走,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陛下。” 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我是谁了吗? 起死回生太过虚幻,他信奉的腾格里说的是生死不可逆,所以,他大概也不会想到我是即墨骄。 第五十七章 推开天窗 我使计让磐若推我的那一下,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向后倒下,那日是小皇子两岁的生辰。 不知不觉我又在南魏皇宫住了两年。 宫里人来人往,可我却总是感觉很孤独,这个南魏皇宫不是我所认识的南魏皇宫了。 他们施的是东胡的礼,行的是东胡的福,再看不出即墨皇室的影子,就算是当今的即墨皇后,身上也没有一丝南魏翁主的气节了。 我们即墨皇室,终究再不能逆风翻盘。 我总是想去看一看父皇,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能记得我母亲的脸,是不是还记得我哥哥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之上。 我哥哥是即墨最了不起的男儿。 当我趴倒在地上,身后就是冬日里取暖所用的炭火,我扑倒了火炉,激起的炭星灼伤了我的脸。 陛下失神喊出,“骄骄!” 磐若跪在皇后娘娘面前不断地磕头,“是婢子以为苏墨姑娘会摔了小皇子,才会失手推她。” 她那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推倒我,是我自己要做这场戏。 我要让即墨缈失去这个心腹丫鬟,听说这是自她出生就陪侍左右的丫头,就先让她失去这个。 再者,皇后娘娘归束不了下人,放任奴婢行凶,此也是一罪。 不管陛下罚不罚皇后娘娘,磐若必死无疑,我暂时只要这个丫头死就好。 宫里人多,口舌也多,我也想看看娘娘是会拼死护她还是会袖手旁观,即墨缈现在还是那么心狠吗? “赐死皇后的近身宫人!”陛下道。 他抱起我,急急从椒房殿离去,没有顾忌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上的娘娘,她恳求陛下放过磐若的神色那样慌张,可是陛下没有看她一眼,我趴在陛下的肩膀上回望她,见她的头低低埋在膝盖上,卑微到极致。 陛下让奇大人等十三个太医都来了宏易殿,说他们如果不能把我的脸治好,就格杀勿论,十三个太医吓得面无血色。 这些人连他的咳疾都根治不了,我不认为他们能去掉我脸上的伤口,被炭火烫伤,应该会留下很深的伤疤。 他们在我脸上忙活了五六个时辰,我能看见这些太医敷药的双手都在颤抖。 约莫到了深夜,太医们才纷纷离去,我脸上贴了药贴,右半边脸几乎都快毁了。 我也在赌,赌他会因为在乎我而得罪即墨缈,即使是他们多年的情谊,我赌赢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大了些。 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直到我同他搭话。 “陛下为什么要叫我骄骄?” “骄骄就是骄骄。” 只这一句话我便明白了,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捅破了窗户纸,还能怎么办,只能打开天窗说话了。 “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即墨骄的?”我问他。 他看着我,轻轻抚摸我另外一边脸。 “都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今天不是都看见了吗?” “嗯,我看见了。” “那你还纵容我?” “我想任由你胡闹。” “既然如此,今天又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喊我的名字,不怕即墨缈也知道吗?” “我没办法看你拿自己胡闹。”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复仇,冲着我来就是,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蠢法子?你想复仇,让我一个人痛苦就好,可是,你为什么自己也痛成这样!是我在战场上杀了你哥哥,是我手底下的兵误杀了你母亲,一切的错都在我一人。” 雨师乘歌就是这样花言巧语骗过他的吗?我就知道他没胆子告诉宇文仲弘他对我做的那些事。 “你是在关心我吗?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南魏王,而我是灭了国的前朝翁主,我配不上您的关照。” “你日夜躺在我身边,想要杀我的办法多得是,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在我那么相信你的时候,你在战场上杀了我哥哥,你说了假使战场相见,马上对战,你也会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放过他,可是你没有,你知道吗?就因为相信你,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哥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成了个疯子,无所畏惧的疯子。” 我停了片刻道,“无论是伤害我自己,还是伤害你,只要能让我觉得舒心,我都会去做,我不在意流血的对象是谁,我只要完成我的复仇。”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即墨骄,我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有一份恩讲一份恩,有一份仇讲一份仇。” “你现在还有机会杀了我,要不就是囚禁我,但是如果我真的被你囚禁起来,我会立刻自杀。” “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对你。”他想要触碰我,却被我一躲,扑了个空。 “你以为这些时日对我的好,对我的同情和抚慰就能让我忘记那些仇恨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以为,那不像你。”他苦笑。 “这样吧,趁着我还在你的手边,还有几步外就是那把你的配剑,你一剑刺死我,一切都能终止,你也不必再烦心,不必再假惺惺地愧疚。我不会躲,你大可一剑刺过来。宇文仲弘。”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动手,我道,“你不杀我,是因为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他摇摇头,“没有。” “我不会离开你,是因为我还没有玩够,等我觉得这全部都没有意思了,我会主动离开。” “……好。” “还有,你不要立刻死去,我听太医说了你好好撑着,估计还能活五六年,所以,你就再活五六年就好,我现在还需要你。”我不敢看着他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恶毒的话。 他坐起来,“好,我会依你心意。” 我拉住他的胳膊,“要去哪里?” “我去睡宏易殿的外间,你应该不想再与我同床共寝。” 我扯他回来,“你不要走……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每一个噩梦都是我母亲惨死在我怀里……我从尸体堆里把哥哥扒出来……所以你不要走,恢复记忆的每一天我都很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回身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住我的唇角,我想要稍微撑住他,以免我坠落得更加快,碰到他的脸边却摸到他冰凉的眼泪。 宇文仲弘原来也是会哭的人吗?我从来不知道。 我最恨的人除了雨师乘歌就是他,是他杀了我哥哥,我是那样恨他,宇文仲弘,我讨厌他,憎恶他,怨恨他,想到我哥哥就会恨不得杀他了,因为他,我一直守护的家才会支离破碎,即墨皇室才会覆灭。 可是想到,他可能对我只是愧疚感,同情心,不是少年时期一腔纯粹的爱,想到他娶了即墨缈,和她日夜相敬如宾,有了夫妻情分,而他对我很可能只是可怜的施舍。我一想到这些,就更加怨恨他。我又怕得要命,在我把所有人都杀了后,我真的要亲手杀了宇文仲弘吗? 我对宇文仲弘,到底有些什么期待,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是恨他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他咳嗽一声我都能担心地坐起来想要看他是否呕了血。 我总是想,是不是非要杀了他,我的心痛才能停止。 我好怕,我真的爱上了他。 我怎么可以放下仇恨爱上他呢?我不可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矛盾的人。 恨着一个人的同时又无比在乎他。 我母亲哥哥看见我这样,也会恨我吧。 可是怎么办,失去了他们,我只有博端格一个人了,如此广阔的世界,我只能依靠他一个人。 如果他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 我靠着他对我仅有的一丝怜悯胡作非为,连我自己都不屑于此。 我忽然发了狠咬他,想要让他和我一起痛。 我尝到他舌尖的血,唇角的血,越发像嗜血的怪物扑咬他。 我搂着他的脖子,见他锁骨下,脖颈上尽是我咬的伤口,他只是顺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摸我,如同让一只迷路的小兽安静下来。 “为什么不把我推开?”我嗅到他身上的墨脱花的香气,原来只要离他的脉搏近一些便能嗅到,那天晚上是他。 “因为你是我把心破开一个洞,偷偷藏进去的人。” 隔日,阳光入窗前,我看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他一下也不曾弄伤我,可是我下了狠心咬他,咬得他胸前背后尽是淤血的伤口,我想,这样的痛,他总不会轻易忘了我。 哪怕我死在雨师乘歌手中。 第五十八章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的时候总是会提早到。 我正在宏易殿同自己下棋,这棋盘是我从合宜殿带出来的,放在一边也许久没有动了。 大监进来禀告说,雨师大人求见。 我让他去告诉雨师乘歌,要找陛下,去军机处找,陛下此刻不在殿中,不久,大监又来禀告说,雨师大人要找的人正是我。 我把棋子放在一边,明因问我,“苏墨姐姐,要不要我去把他赶走。” 明因素来知道我同雨师乘歌不对付,可她也不知道我和雨师乘歌的过去,只是以为雨师乘歌是因为担忧陛下才会迁怒于我。 “不必,去请他进来。” 雨师乘歌未见其人,便听他的声音慢慢而入,“苏墨姑娘,如今一步登天,连本丞都不放在眼里?” 明因站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刻就要同他打起来似的,我都没有她如此紧张。 “明因,你出去吧。” “啊?”她懵懵地看着我,“可是陛下说……” “陛下又不在,回头我同他说。” “哦。”她又瞪了雨师乘歌一眼,才慢慢和几个大监退去。 “这个丫头看样子很是护着你。” “她是陛下给我找的贴身侍候的丫头。” 雨师乘歌笑了,“说到贴身宫女,听说一个月前推了你一把的那个,已经死了。” “我知道,陛下赐死了她。” 他摇头,“倒也不是陛下赐死,是皇后娘娘一面要护着,陛下因此和她起了争执,那丫头也忠心,见状,第二日便咬舌自尽,被人救了后,又切断了脉搏,流了一地的血,来人推开门,淌到了门口的血水,这些好了,娘娘和陛下也没有什么可争吵的了。” 我怔了半日。 “怎么?苏墨姑娘不知此事?” 我当真不知,这消息能被雨师乘歌知道,宫里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了,可竟没有传一丝风声到宏易殿,这殿中的人整日也没有透露过半个字。 “不知。”我说。 “他把你护得倒是好,别人没了命,你反倒能安心在这里一日日下棋赏花。” 我反问,“雨师大人何曾在意一个小宫女的命?” 他手上拎满人命,如今看上去却像是个十足的善人了,我真是忍不住嗤笑。 “一个小宫女,算不得什么,可是,她是即墨皇后的人,你动不得!” 我捂住嘴笑,“你以什么立场护着皇后娘娘?” 我戳了他的痛处,他当即恼羞成怒。 “非要我神不知鬼不觉把你的命了结,你才会安生片刻是吗?”他吓唬我。 可这一招我十五岁之时便见过了,何曾怕过他。 “最好是出了宏易殿再杀我,不然,我可保不准陛下会不会大怒,让你死无全尸。” 他如同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哈哈哈……哈哈哈……知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我的斤两不要紧。”我凑近他,低声到只能我们两个人听见,“可是雨师大人对陛下的心思就要紧了。” 他的手忽然抓住我的脖子,“你想死?” 我越发止不住笑,何时见过雨师乘歌慌张至此? “你要是想把宏易殿的大监都引来,那今日我们的话可就都被陛下听见了,趁着陛下还没来,我们还可以好好说说话。” 他松开我,回身查看殿外的人是否有偷听。 我道:“雨师大人无需担忧,宏易殿的人都是聪明人,不会乱说话。” “他们不乱说话,可你会乱说话,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好了。”他指骨响动。 今日,他尤其烦躁,刚才说到即墨缈,他尚且还能笑着同我说。 “大人知道吗?婢子家中曾有一只大碗,我很小的时候用手去捧起,总觉那碗两只手都拿不下,可当我长大后,从旧物里翻出那只碗,却发现它只有我的手掌大小。” “哦?” “大人不明白吗?我小时候看你的恐吓,觉得比天都大,可如今长大了,却觉那连花生米的大小都不如。”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叫道,“明因,把宏易殿的门关上,只留我和雨师大人。” 她犹豫片刻,还是照做了。 “雨师大人如此聪慧,怎么会猜不出我的意思。” 他从身后拔出配剑,寒光一闪便架在我的肩上,“我能把你削成一半,即墨骄。” 他终于认出我了。 “你告诉了博端格我杀了你母亲?” “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和他告状,我就把你切成那一盘棋。”他指着我身后的棋盘道。 “雨师大人,你最好放下剑。” “即墨骄,你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我真后悔没有找道士去驱魂。” 我点头赞同,“雨师大人说的对。” “你要死就死在失韦的海子底下,永不见天就好,非要再出世祸害众人。”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什么叫死在失韦的海子底下,我不是死在他手里吗?是他一剑刺死了我,我记得就是如此。 我引着他的话,“也多谢雨师大人那一剑刺过我身躯,让我看清了大人的本质。” 他把剑贴近我脖子,“不谢,只可惜没有一剑要你的命,真是悔恨不已。” 他是刺了我没错,可是,他没有杀了我,我不是死在他手中,那我是如何死去的? 他杀了我母亲,然后我母亲临终要我去找我哥哥,我受了伤,一路寻找南魏和东胡的交战地,在几千人里挖得满手是血,指甲破碎,才找到我哥哥,接着呢?我带着哥哥去了哪里? 回到了南魏吗?我把哥哥的骨灰给了谁? 给了谁? 是我父亲吗? 我还能托付给谁?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我回过神,“在想,我要怎么和你玩火中取栗的游戏。” “呵呵……只有我和别人玩的份儿,你也敢玩?” “一直都不是没有人敢和你玩,而是,他们没有筹码和你斗,我有,所以,我敢。” “你有什么筹码?” “很明显,宇文仲弘。” 他所有的神情都淡下来了,“他不是我们的筹码。” “这可怎么办,除了这个筹码,我想不到别的可以制衡你。” “你不会。”他笃定。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把他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他对你来说,也一样重要。”他一字一句说。 “我从前对他只是利用,因为我要在东胡安稳活下去,如今更是利用,我要用他走每一步棋。” “你不觉得此话卑鄙无耻?” 我道,“雨师大人何时讲过光明正大,和我玩“有趣的游戏”,把我母亲射死在我面前,这不卑鄙?从我背后刺穿血肉,这不无耻?我同你这种魔鬼,无需讲良心。” “你敢动他一下,我会让你再死一百次,不,生不如死。” “雨师大人的威胁对如今的即墨骄来说,不值一提。” “你说吧,你要什么,我的命吗?” 我摊摊手,“你这就屈服了?” “我只问你,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他?” “是什么事呢?是你对他不能见天的爱恋,还是你对我做出的那些下作事?” 我刺激他,想要看他崩溃,“对了,雨师大人有没有夜间也想着陛下,同他云雨一次?白日里在朝堂下仰望着陛下,心里在想着陛下底衫下的身子吗?还是看着陛下弯弓射箭时也会走神?陛下身上的墨脱花的香气,你曾闻过吗?” “住口!” “住口!” “给我住口!” “到底有没有对他胡说一句!”他发了疯。 “没有。”我长长的嘘气,“雨师大人大可放心,等我告诉他的时候,也就是我想结束游戏的时候,可是我还没有这个念头。” “你要如何才肯结束离开?” 他要我离开。 “这样吧,你先给我跪下,我好好想想再告诉你。” “你……” 他不肯跪,堂堂东胡皇子,南魏右丞,多次征讨伯虑军的雨师将军,他要如何拉下脸来跪我即墨骄。 “跪啊!”我道。 我知道,他不会跪,雨师乘歌,自私狠毒,又自大狂妄,他绝对不会向我下跪。 从前在东胡,他哄着我,要我学习东胡的礼节给他下跪,还一声声学“十五王万安。” 此一时彼一时,我让他给我下跪,就是要折辱他一番。 哪怕是他片刻的犹豫,我也会沾沾自喜,某一个瞬间,他在考虑要不要给我下跪,想到这我就会笑话他。 “怎么,不会跪吗?”我背过身不看他,捻起一颗棋子想要砸他。 转身却见他已经端正着身子双膝跪下。 我一时嗓子发苦,蔓延到口舌间,苦得我想要呕吐。 他为了宇文仲弘,脸面自尊都可以踩在地上,为了即墨缈,跑来宏易殿威胁我一番要我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他是如何对我的? 拿我母亲的性命戏耍我,让我母亲的鲜血沾满了我全身,如今睡梦中看见母亲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我痛得如吞咽千针。 他从未拿我当成朋友,一时一刻也是没有的,如果曾有片刻对朋友的真心,他不会对我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你起来吧,我忽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同你玩了。” 他站起来,“你……总有一日,他会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已经不再是他心里的那个即墨骄,等他看破这一点,你什么用处都没有了。” “他对我有没有男女之情,我不在乎,但我确定的是,他对我满是愧疚,我哥哥死在他手上,我母亲也死在他手上,他对我愧疚至极,甚至说,把他自己的命给我也无所谓。” “你母亲是我杀的,和他无关。” “我知道啊,可是,不是你自己骗了他吗?告诉他,是他手底下的军队误杀了我母亲,两条罪名,足够他对我愧疚一生了。” “原来你不告诉他实情,还有这样一层意思。”他冷笑。 第五十九章 狭路相逢2 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怕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想,雨师乘歌对他而言,哪怕不是亲兄弟,多年来,他也把他看成了手足,告诉了他雨师乘歌做出的那些事,他要如何处置他呢?是站在我这边,杀了他为我报仇?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让我原谅往事?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已经受了失母之痛,对他,不过是再一次的伤害。 雨师乘歌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对博端格矛盾的感情。 我希望他死,可却不希望他痛。 他临走时说,“等你想好了怎么办,告诉我一声,对了,最好在你还有命告诉我的时候,因为接下来我不确定我会用什么法子要你的命。” 我嗯一声,“我会尽快想好。” 他停住脚步,“你真的忍心拿刀子在博端格心上乱划吗?” “我为何不忍心?” “你可能不知道,是我让他不要靠近结了冰的海子,因为当时冰片已经破碎,再上去一个人,只会裂开得更加快,所以,你没有必要恨他不去救你。” “嗯,我知道。”我根本不记得。 “是你自己要去寻死,和我们都无关。” “和你无关?不是你们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凶手。” “多谢你的提醒,我会一一讨回来。” “博端格不欠你什么,你记住了。” “他欠了我一条命。” “那他也已经还给了你。他在失韦结了冰的海子底下找了你十个时辰,我从没有下过那样冰冷的水,可我是至阴体质,下了水终究是无碍,他在水里泡了十个时辰,受了大寒,血脉都快上了冻,把你拖上来以后,他抱着你的尸体不放手,也不让我接过去,从那以后,每每到阴天入秋,或是阴雨连绵之时,他就会咳嗽不止,这一场寒疾,非是命终,不可停止。” 我扶着棋盘坐下,一不当心却洒了满地的棋,我想要捡起来,手指却抖得一个都拿不起。 半晌干巴巴道:“干我何事?是他自己要一意孤行,自找苦吃。”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对他心软半分。” “要不就放过他然后离开南魏,不然就安心留在他身边,让他有几年平和日子过,不好吗?” “不好,他凭什么过得快意?” “你其实,早就心疼他了,不是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故意和他强调,“我没有,我绝对不会原谅他,这一生都不会,我对他只有利用,没有心疼,他永远也别想从我手中拿到一两怜悯。” “行吧,记住你的话。” 明因打开了门,门外是陛下苍白的脸,雨师乘歌回身笑看我,恐怕是早就知道了他何时在门口,让他把我锋利的话听了个够。 至于不利于他的,他精明得狠毒,不会让陛下听见一句。 雨师乘歌给陛下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我蹲在地上捡起棋子,满地都是黑白是非。 “你一个人捡得起来吗?” “嗯。”我道。 “我来帮你捡。” “嗯。” “你今日脸上的伤口还痛吗?” “嗯。” “我昨日给你换药是不是涂得少了些?” “嗯。” “只有一个字吗?” 我们都蹲在地上,我看着他,“嗯。” 我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骄骄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是一样的,对吗?” 我没有说嗯。 “你相不相信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 我当然不信,不会有人比我自己更加了解自己,哪怕是我哥哥,也不敢说他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看见我在外面,躲了一下我的眼睛,为什么?” 见我不回答,他道,“因为,你在撒谎,而且被我听见了,你怕我难过,心里又自责。” “我没有!”我矢口否认。 “你现在被我看穿了,所以想要掩饰。” “不是!” “你想要抓一大把棋子,因为你现在有点心慌意乱。” 他说着,我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 我呆滞地看着手中的棋子。 他果真很了解我,连我下一步的动作都预测得出。 我把棋子放下,“我不会道歉。” “我知道。” 第六十章 狭路相逢3 我见皇后一行人盛妆行来,行了个礼。 其中一个良人说:“自与苏墨姑娘清河殿相别,才是几个秋暮,忽已又冬深,今日再一见,竟不知姑娘已经位高至此。”颇有讽刺意味。 宫人无人不传陛下金屋藏娇,把我好生藏在宏易殿,不与外界相见。 这些话我在宏易殿自然是听不见的,可宫中如此大,总有几句闲话顺着风进我耳中。 “你与本宫一行人同去否?前日轻良人来约本宫,同去行船。一路来,本宫见寒威乍开,积雪渐起,良辰瑞景。”皇后邀我。 她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护着我,我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心,就算雨师乘歌告诉了她我是即墨骄,此刻她也应该防着我。 她们一行人早在西岸相候,众人早到燕湖边。 卫良人道:“那边有人泊舟过来。” 原来是轻娘娘。 轻良人才下舟来,即遇皇后等人,向前稽首行礼已毕,卫良人热切问道:“你来了,湖中雪景好么?” 她道:“绝胜云天山水,上下一白。” 卫良人笑接,“那臣妾等人,也和皇后娘娘拥毳衣炉火,看一回雪景。” 皇后娘娘道:“且喜良渚城今年雪大,明年必是个吉年。此时早朝初散了,咱们玩一圈且住,再从宏易殿路过,给陛下请个安。” 众人道是。 我见雪被上惊起几只寒鸦,往悠悠的林子里飞去了。 她既请我去,看样子是有话同我细说,我不去,她也会来找我下一次,既然要说,那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鸟话。 几个宫妃聚在船头看水下半是薄冰半是清水间的鱼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落下了。 我们停在湖心的一个小亭子边,等宫人们都下了船,皇后娘娘问我要不要同她再去行船片刻。 卫良人阻拦道:“娘娘,万不可和她同去,不若让臣妾陪同。” 这几个小姑娘看样子是怕极了我给即墨缈使手段,说实话,她们护着即墨缈的样子,和我从前莫名相似。得人心者得后宫,即墨缈在宫里的位置算是无人可撼动了。 “听闻今年下雪,百第等城受冻,陛下拨了款去赈灾,可被那些官一层层剥下,到了灾民手里,连买一块木炭的钱都不够。”娘娘说。 我偶有耳闻,“陛下如何处置那些人?” “把贪官的皮扒了,给冻死的人家糊窗户。”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扣动汤婆子,发出刺耳的划响。 他能不眨眼地把行刺之人的头颅割下,放在碟子中供众人观看,做出这样的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何曾真正了解宇文仲弘? “你说,博端格这样做对不对?” “什么?把人皮剥下吗?”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他。” 我确实不能。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收复七国,就必须用非常之手段,可他也是个仁慈的君王,我相信等天下归服,他会成为一个仁君。” “一个心狠手辣的仁君?”我反问。 “这是乱世,乱世中君王须得心狠,博端格会成为天下唯一的王,我相信他,而且除了他,没人可以做到。” “你未免对他太过自信。” “不是我对他盲目自信,而是你没有看透东胡人的真面目。他们是一群狼,纵横驰骋草原,乱世间谋一方之地,伺机而动,企夺天下,如今狼已占据七国,能否拿下北齐和雕题,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我道,“东胡人是狼没错,可我们南魏即墨氏是真凤者,生来尊贵,翱翔四海之内,凤鸟来仪,天下适至。” “你如今还说这些话不觉可笑吗?即墨一族,早已不是南魏的主人。” “是你同他们一起背叛了南魏,背叛了我们的族人。”我轻蔑道。 “如你所说,你和即墨护才是即墨一族的叛徒。” “胡说!我哥哥为即墨和南魏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为南魏战死。” “哦,谁知道呢?”她道。 我一时没有听懂她的话音,正要再问她,她却道,“你说,这场雪能不能让我和陛下,在来往风尘中共白头?” “即墨缈,你不觉你可笑可悲吗?” “从何谈起?” “在你不知道我是即墨骄的那些时候,你劝着我守在陛下身边,可现在你知道了,又念着和陛下共白首?” “从前你是苏墨哈雅,一个草原上的野丫头,我不认为陛下对你的感情能始终如一,因此也不认为你能危及本宫的地位,可你不是苏墨哈雅,你是即墨骄,我不会把宇文仲弘拱手想让给即墨骄。” “你怕即墨骄?”我笑问。 “不,与其说是怕,还不如说是不甘心,你自私且短视,心中只有小家而没有天下,这样的即墨骄配不上宇文仲弘。” “琉璃翁主即墨缈是尊贵,尊贵得已经成了南魏后宫之主,谁人见你都得尊一句皇后娘娘。可是,你有后位,加上你再聪明、再忍让、再贤淑大方又如何?连一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放肆!本宫是陛下唯一的妻子!” “可你跪在他面前向他哭泣时,他可曾为你拭去泪水,可曾心疼你放下自尊?” 她不言语。 我替她说,“但是你还是很幸运的,我们少年时期人生中出现的最好的两个男子,你都已经拥有了,你已经足够了不起。” “骄骄,离开他吧,我求你了。” “你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样的话?” “南魏皇后。” “荒唐。”我笑。 第六十一章 去璧复还 路过鹿灵园,见陛下和雨师乘歌乘马同来。 皇后娘娘带着我们一众人行礼,还未曾弯下膝,陛下在马上道:“皆平身,无需多礼。” 皇后道:“陛下,今日雪巨,有风,您与雨师大人须索走遭,行来此间,不多时便找个无风的地休憩吧。” 话犹未了,雨师乘歌在马上说:“喜征北齐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微臣玉狮子,我们才下了朝出来溜一圈。” 说着,他轻轻抚摸座下的宝马。 并说道,“皇后娘娘管陛下只在殿宇内说几声便罢了,非要在我等眼前恩爱,未免叫人难受了,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说,“苏墨姑娘怎么也在良人美人之列,倒是微臣眼拙了。” 雨师乘歌这个狗东西,想挖苦我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本事,我道:“军事大捷,陛下相邀大人合乐入宫,大人迤逦行马来,只见云鬓似花,眼波撩撩,若是也同我等混在良人美人之间,云日交辉下,从宫中的宝阁雕阑过去,怕是宫中人也认不出是雨师大人,只当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夜晚见了陛下,怕是陛下也瞧不出那样一副冰肌玉骨倒是雨师大人所有。” 他的那双桃花美人眼忽然盛满了杀气,我迎上去,没有一分是惧意。 和我斗嘴,谁怕谁。 陛下看看他又瞧瞧我,说道:“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连皇后也不敢劝了。” 他不帮他也不帮我,我气道,“陛下,婢子也想试试这马有没有草原的马跑得快。” “那,上来吧。”他伸了手,一把接住我。 陛下回头道:“乘歌,太皇太后那里叫你去,莫要忘记,稍许饮酒,把皇后和孩子也一起带去,她老人家想看看孩子了。” 娘娘道:“记下了。” 只听雨师乘歌拉马就要赶上,皇后娘娘扯住缰绳,他看我一眼,终究没有再赶上来。 安坐已定,又拉住了陛下的袖子,陛下道:“边关大捷,瑞雪纷下,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呢?” 我仍旧没有言语,只带忧戚。 他挺身将我拢入怀里坐正说:“你同乘歌,从前便是不辨辞劳整日争吵。”颇有无奈之意。 我低声道:“终究回不到过去。”他没有听见我念叨的悲戚,又道:“你想念你姐姐景律公主吗?说起来她已经是乘歌的正妻。这些年给乘歌诞下了一儿一女,女孩叫星宵,男孩叫道远,字穆时,你要是见到他们,也会喜欢那两个孩子。” 我才说道:“不欺陛下,我向来不喜孩童,在宫中遇见了椿儿,再得一面,可知从小不能看大,这样顽劣的孩子我更加厌倦,我不会去看星宵和道远的。” 他停马道:“我只说一遍那两个孩子的名字你便能记住,还说不喜欢?” 我应答道:“我本来就容易记住东西,不夸张地说,我几乎可以过目不忘。” 他道:“愿得你今日之言,以为凭信。” 我不知他要我作为什么的凭信,连忙说:“以为什么凭信?” 他却不说了。 我们回到了宏易殿,有马监来把马牵走,陛下的手有些凉,明因见我们回来,笑道,“姑娘原来是去接陛下下朝了。”一面把汤婆子双手俸给陛下。 陛下再递给我,“捂捂手。” 我顾着反驳明因的话,接过暖手的汤婆子道,“我没有去找他,只是半道遇见了皇后娘娘,行舟半途,下船碰见了陛下。” 只见陛下脱了冠带龙袍,换上便服,腰间佩双月麒麟吻兽,说:“午间你们无需准备筵餐便食,朕同苏墨去太皇太后那里用膳。” 我道:“陛下一人就则去也,带上我做什么?” 他道:“叫你去便去,未知皇祖母如何说,我们到那里吃一顿饭再回来。” “再者说,皇祖母让我叫你去,唤了许多次,我每一次都借你身子不适推脱,年头,总要去一次。”他在三个宫人手托的檀木盘上挑选,“就这一套折枝明花石青裙。” 剩下两个人便带着一套杏黄色牡丹蝶缎绣夹袄,和一套朱红色菊云纹实地纱画羊皮小单袍离开了。 他知道,我素来不喜鲜艳和复杂的纹路。 侍候的宫人们一声一拥前来帮我们换衣,我气忿忿急慌慌,“我为什么要去见你家的长者?” 他张开胳膊道:“趁此机会,正好前去。” “嗯?” “她会喜欢你的。” “可我不一定会喜欢她。”我道。 我同他这样,真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我总是想,如果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捅一剑,他转过来看我的眼睛,会不会有惊讶之意。 但我还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 拜见太皇太后的路途中,望见皇后娘娘和雨师乘歌走来,他们倒像是一家人。 从前我以为博端格和即墨缈最是般配,如今看来倒是他们两个越活越像,两个人都对陛下执迷不悟。 我心中有事,散步闲庭,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来来往往的宫人行礼,陛下道,“等太皇太后着好衣,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不要乱走动。” 我凑在他耳边说,“你们家这个老太太,怎么整天换衣?” “她啊,见你和皇后都来,怕风头被你们两个小辈抢走,特意让奉衣司把今年准备的絮花孔雀锦的外袍拿来。” 我忍不住一笑,犹记当今她为了把那几个皇子骗到宫中和她一起享鹿肉,骗人到处说自己病重,果真是个老顽童。 皇后娘娘和雨师大人在说话,我和陛下在一边等通报,忽见一将走来说:“报陛下,定康王坠马,势且微重,吵闹要见太皇太后一面。” 陛下道:“这个混世小魔王!” 说话间已经有人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抱入殿中,身后跟着几个太医。 太医们给陛下行了礼,遂一个个抱着药箱,飞奔入殿。 结果入了殿中,见太皇太后已经让人摆好了甜点果子,那孩子在后殿睡下了。 雨师乘歌陪着饮酒,说:“十九弟,太医看过如何?” 太皇太后道:“半瓶银瓶晃荡,就是叫的狠,哪里伤得严重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撒娇叫本宫疼一场罢了。” 正说未了,远望见我,她招手道:“呀,骄骄早已来了。” 陛下推推我,叫我走快些,一霎时到了她手边。 “给太皇太后请安。” 她见了我道:“骄骄回来,仲弘最是欢喜,本宫也欢喜,你今后就住在这里不要走了,这里也是你的家。去璧复还,破镜再合。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 我嗓子一干,半日道,“是。” “你可曾去见见你父亲和你母亲?” “不……不曾。” “有了闲空,去见见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我……没有母亲了……”我道。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脚边,“你不喜欢你那个大母对吗?我也不喜欢她,你生母呢?” 陛下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停了会儿道,“早年因病去世了。” 她叹息,“只是一件,可惜了天降祸生,你同仲弘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以后可要好好相对,扶持着走下去。” 我一一承应着。 第六十二章 千虫嗜心 我从殿中看见递上来的奏折越发积压,是同北齐的战事愈发紧张起来,雨师乘歌没有出征,这一次,陛下派去的是金将军,我见过他几回,五官很端正,找不出错处,但是放在人堆里也很难一眼看出来。 雨师乘歌去了伯虑,听说是百里氏族的人集合旧部夺下了东胡人的权,雨师乘歌带兵前去支援,就在年初便出发了。 我在宏易殿看旧史书,忽然翻到黄寺的那版南魏百将,翻完整本书也没有翻到我哥哥即墨护的名字,难道他被史官忘记了吗? 我又找来野史,终于在《说南魏三传》和《鸿斋随笔》中找来了有关于我哥哥的只言片语。 一个道:“率三千士投敌为俘,生埋而死,山南关外,不得见天。”我气得咬牙启齿。 另外一个说,“即墨护,南魏王即墨氏第五子也,以重兵围困东胡部将宇文仲弘,仓促之间,兵败而俘,宇文仲弘斩其首级至于山南城池外。”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谎言,我哥哥没有被俘,更加没有率众投降,那三千南魏军死在战场之上,无一人不是铮铮铁骨。 全都是一派胡言,撒谎! 我把书撕扯成碎片,明因见我如此,急忙过来劝着,并说,“皇后娘娘求见。” 我手上被书封割了个口子,“陛下不在,告诉她。” “可是,娘娘说,她要找的是您。” “我和她没有什么好说。” 明因把一本书和一封信交给我,“娘娘说,您看了这个自然会见他。” 我翻开书页,里面有一章节记录的就是我哥哥的生平,没有一句诋毁,最后写着,天圣元年,恢复天舒大将军名号,赠中书令,加封魏国公,翰林学士绘满为其亲笔为碑首篆书“旌忠”二字。 前后两册书,截然不同的记载。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明因说,“婢子也是不知,还请您和皇后娘娘面对面说。” 我点点头,大监把即墨缈请了进来。 我刚要打开那封信,娘娘道:“你哥哥和你父亲秉性还真是完全不一样。” 我打开信,她话音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要说什么?”我翻开纸张。 里面是臣子禀告圣上,我父亲要谋逆的罪证,并把我父亲私藏兵马多少都说得清楚。 “这是什么?”我拿着信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有些着急,“陛下知道吗?” “你认为他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只是,想要让你看清楚一些事实。” 我放下信,即墨缈最擅长就是蛊惑人心,我从前便知道此事,于是静下心道,“我看得十分清楚,不必娘娘妄言。” “不,还有很多事是陛下没有告诉你的。” “比如呢?” “你哥哥,在死前便中了毒。” 我听见了一个笑话,“胡说八道!” “你不是亲眼见过你哥哥的尸体吗?” 我是见过,我哥哥浑身是伤,满身鲜血。 “还记不记得他七窍流血。” 我心头一惊,我以为那是外力所致,“不曾见到。” “哈哈哈,你在欺骗谁?”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你哥哥,出征前便服下了你父亲所给的毒药。” “不可能!” “当然了,他也可能不知道他所服下的是毒药。” “为什么我父王要给他服毒?” “因为,他必须死,为了南魏的颜面,也为了即墨一族的尊严。” “你到底在胡说些……” “你要是一直这样笨下去,可怎么为你哥哥报仇?”她笑道。 “到底什么意思?” “我刚才所说就是真相,就算陛下不在战场上杀了他,他也会中毒而死,那是蛊毒,一旦发作,千虫嗜心。” “不可能!” “帝王之狠,有何不可?” “陛下不会这样对我哥哥,绝不会!”他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他不会如此做。 “他会,他自己想要活下去,双手奉上了良渚城,可他却要你哥哥为了即墨皇室的颜面一死。” “不是这样,我哥哥死在宇文仲弘手中。” “你说的是结果,过程和开始都是他中了毒,其实,你应该感谢博端格,如果不是他早些杀了你哥哥,蛊虫在活人身上发作,你连你哥哥完整的尸体都看不见。” “不!”我怒吼。 “你在骗我!” “我知道,你惯会撒谎,我不会信你。” “这件事,连陛下都不知道,雨师乘歌也不知,只有即墨一族的人知道,不论是我还是景瑜,都对此事一清二楚。” “你们都想背叛即墨,所以都在撒谎。” “要说背叛,你父亲背叛得更加彻底吧,他身为南魏的王,竟然把王位双手奉上,奇耻大辱!” “他是不得已。”我坚持道。 即墨缈笑道,“为什么,你现在还在为他开脱,是他杀了你哥哥。” “不是,是博端格,不是我父王。不是!” “你听不见我说蛊毒这件事吗?就算他不死在战场上,他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有,他可以回来的,他可以,只要他赢过博端格,他在战场上凯旋而归,他就可以拯救南魏,拯救即墨一族。”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天真。” “你刚才所说都是谎言!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告诉我,而不是我回来的那一天告诉我?所以,你有阴谋。” “我没有阴谋和算计,只有对社稷的关心,帝王之术,在于平衡,陛下向来知道此事,可是他准备为你打破这种平衡。他和雨师乘歌在战事上确实所向无敌,但是政治和朝堂,我不认为他们可以比我擅长。” 她跑来和我说这样一段话,到底目的何在? “你不是看见那封信了吗?” “写这封信的人是我父亲手底下的人,你父亲谋逆的事实证据确凿,明日便会被揭发,可陛下明明知道此事,却还是要尽力压下,他不会杀了你父亲,说不定连处罚也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在。” “我不需要他这样做。” “那你和他说,不要为了你毁了现在的南魏。” “你是忠后,为何不去?” “他不会听我的。” “即墨缈,你刚才所说的每句话,我都不会相信。” “这样吧,你去试试,一试便知。” “试什么?” “你父亲此时就在椒房殿侧殿等候见我。” “他要找你做什么?” “求我救他啊。” “为什么他要求你?” “即便我是当今南魏皇后,可我姓氏中依然有即墨二字,旁人叫我也还是即墨皇后。” 第六十三章 旧王类犬 我踱步到椒房殿,门外等候的侍卫中我认识几人,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男子,他是我父亲从前的御前守卫之一,就算是侍寝时,他也不会离开太远,总是守在我父亲身前,若说胡大监是父亲最信任的宦官,那他就是我父亲最重视的侍卫。 看来,我父亲就在里面。 我走进去,门口的宫人并未拦我,皇后娘娘应是和他们都说好了,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准我会来椒房殿。 父亲坐在椒房殿的客位上,多番磨难过去,万幸他身上的帝王傲骨还没有被磨去,我观他眉宇间依然是淡然不惊。 见我来到,他问,“你是何人?” 我正想说,我是即墨骄,话没出口,自己倒是想笑,我如今这个身份,是草原上的苏墨哈雅,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他的女儿即墨骄,其实,就算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也不一定能记起我的脸,我母亲,对于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是皇后娘娘的侍女,娘娘说,她不便见您,叫我来和您谈。” 我和他要谈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问他是不是给我哥哥下毒了吗? “娘娘给了我这封信。”我把信拿出。 他瞪圆了眼,没有了方才的从容,“给我!” 我把信背在身后,“这可不能随便给人。” 他有些气恼,竟然要伸手来抢夺,我怔了片刻。 渐渐开始相信即墨缈的话。 我说,“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娘娘说,就会帮你在陛下面前求情,娘娘和陛下夫妻情深,他不会不给娘娘几分薄面。” “你要问我什么?”他有些狐疑。 “第一件,你可还记得前朝五皇子即墨护?” 他禁言不语。 “不记得了吗?那我们这可就不好说了。” “记得。” “他为什么会被派去和当今陛下一决死战?” “他是南魏将军,当为君王解忧,是我的儿子,也需为我尽孝。” 尽忠尽孝,两座大山。 “你既然决定在东胡人打到良渚时,就将南魏拱手相让,为什么还要让他去送死?” “我说过了。”他皱眉,语气不善。 他要用我哥哥的死树立他君王的威严,向南魏子民展示,他并不是没有抗争就把良渚让出,他是努力过后失败了才被迫如此。 背叛了即墨一族的,原来是他。 多么虚伪的人,在江山和骨肉亲情中,毫不犹豫选择了他的江山和子民。 “他中了什么毒?”我试探他。 他犹豫道,“剜心痛。” “什么?” “是一种蛊毒。” 我不动声色地握皱了纸张,鼻尖发酸,即墨缈没有骗我,她说的才是真相。 要说凶手,他也难逃其咎,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饶我哥哥一命。 “很好,你说得很好。”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只是些陈年旧事,有十来年了吧。”我摇摇头说。 “你还记得合宜殿那位元氏良人吗?” “……为何问她?” “从前见过她一面,想问问她如今在何处。” “已经故去,牌位在我府中立着。” “这样……很好……” 我母亲,是喜欢他的,我和哥哥从来知道,她不许我们诋毁他半句,就算知道了陛下对陈美人做的事,她也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陛下的不是,在她眼里,他终究是她的夫,是她的天。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你现在能把信给我吗?” 我把信拿出来晃了两下,“给了你,你又能如何,这信的存在,陛下已经知晓。” 他慌手慌脚,“还请姑娘求皇后娘娘救本王一命。” 他如今只是个王爷了。 我坐在一个位置上,喝了口茶稳住气。 “不知王爷可愿意和婢子玩个游戏?” “本王要见娘娘。”他叫嚷。 “嘘——”我不悦,“娘娘不是叫我过来了吗?” “你到底想和本王耍什么手段?” “娘娘说,要救你也不是不能,但是,她让我把这纸张三步内撕碎,信札中有两个‘生’字,在我三步之后数到十,你把任何一个‘生’字找出来,娘娘都会保你不死。” “你,放肆!” 我转过身开始数数,第一步,我将信件对折撕开,第二步,我又撕开一次,等到第三步,我已经彻底撕碎了信,转身挥手飘洒出碎纸屑。 纷纷扬扬而至的纸屑,漫天飞舞。 他也顾不得什么气节不气节,清高不清高,先是蹦起来去够纸皮,等到纸屑落地,他又趴在地上寻找。 我坐在椅子上,靠在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 他趴在那里寻找‘生’字,样子真像一条狗,我的父亲,前朝南魏陛下,匍匐在地的样子,狼狈不已。 “九,十。”我结束了数数。 他笑得猖狂,把那张有‘生’字的纸片递给我,“我找到了。” 我看了一眼,疲惫道,“真的啊,您找到生了。” “是,我找到了。” “我给你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不给即墨护一条生路?”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谁!” 我捂住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你了,你且离开吧。” “烦请告诉皇后娘娘一声,莫要食言。” 他走时候,回身匆匆看我一眼,我笑得停不下来,捂住嘴巴依然在笑,笑着笑着,忽然从眼底流出眼泪,止不住的眼泪,一串接一串。 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们即墨家的命。 我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殿里的宫人见状都被我吓跑,要去找娘娘,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因为,我是个疯子。 我蹲在地上看眼泪落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小水滴落在毯上,很快渗入其中不见踪影。 很奇怪,我十五六岁那时候,每一次哭都要惊天动地,非要把人给引过来,其实那时候,我还真没有十分伤心,只是想要叫人过来安慰,再小了,七八岁,五六岁,摔一下,我要哭得整个合宜殿都能听见,要我母亲来抱我,要我哥哥来哄我。 我如今二十出头,却再也不能哭得放肆,只能无声落泪。 因为,我知道,那些对我不在意的人,即使我在他们面前落泪,他们也只会心烦。 可我现在憋着一口气,几乎快要把我憋死。 我好想杀了那个仍在人世的父亲,我想要他去和我哥哥跪着道歉,我想要他去见我母亲,告诉我母亲一声,这辈子,是他对她不住,辜负了她一番真心。 可我做不到,我是他的孩子,他是我仅剩下的血亲,我不能杀了他。 我喉咙难受,想要呕吐出来,想到我是他的孩子,我就恶心,想到我从前曾经期盼他给我的一丝父爱,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把手指伸入舌根,想要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最后我难受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想,我可能只是恶心我自己罢了。 宇文仲弘最后来了,只要我还在宫中,总是逃不脱他的眼线。 我蹲在地上没有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红彤彤的眼睛。 我只是无声地抽噎着。 他把龙袍脱下罩在我头上,轻轻拍着我的头,“这样你就能安心哭了,谁都不会看见。” 我笼罩在隐隐约约的昏暗下,脸颊碰到了沾着他体温的衣服。 为什么,十多年前我在冰冷的海子里,只能触碰到冰块,为什么,他不早一点把温暖的衣服送给我? “我们骄骄,很委屈对吧?”他温声说。 只这一句,我再也不能忍住哭声,搂住他的腰便放声哭,我这辈子,活过来,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被我扑了一下,一只膝盖撑住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压着我的头,“不用怕,什么都会过去,我不会让你一无所有。” 他太了解我贪婪的本性,看穿了我想要留住的东西太多,也知道我害怕失去。 他很多话都是正确的,比如他说,其实他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 第六十四章 豁然开朗 其年五月,陛下逐我父亲去南魏西边的一个部族,那里离我母亲的部族只有几十里,他最终也没有杀了我父亲。 我未曾向他求情,其实如果他杀了他,我心里说不定会觉得痛快,我恨透了这个自私的小人。 驱逐他也好,从此之后,我不希望再见他一面。 其后岁月,即墨一族尽被流放到东胡和伯虑接壤的草原上,有一些中途逃窜,逃去了雕题,雕题多是荒地,这群蠢货,在草原上远比在大漠中生活来的好。 这一年,我已经二十五岁,连椿儿都快要到十五岁生辰,要嫁去袁家为媳。 我忽然感觉,自己已经青春不在,仿佛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想劳累。 我有时候坐在南魏的栾楼台阶上,一看脚下的良渚城,就是一整天。 陛下办完公务,总是不慌不忙地前来找我,他站在楼下唤一声骄骄,我低下头,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无数的日子过后,某一日,我豁然开朗。 没有人锁住我,是我自己锁住了我自己的心,天下之大,是我蒙上了眼睛,不愿意往外看,困在一座南魏皇宫。 只是,在我获得自由之前,我还要把剩下的事了结。 陛下把他新淘来的玩意拿出来给我看,是一座做工精良的十二时辰钟,每每到一个时辰,里面就会弹出一只小鸟,随后是一阵清脆的鸟鸣。 陛下正在给我演示如何打开后盖,他知道我从前喜欢这种机械,“里面尽是机关,但是你细看,有些是相互……” 我静静看着他说,等他发现我在看他,他合上盖子问,“你不喜欢?” 我摇摇头,“陛下,我想我姐姐了。” “景律公主还是皇后?” “景律公主。”我说。 “我宣她来见你。” “不好。” “那我陪你去看她,正好去雨师府上看那两个孩子。” “陛下,我想一个人去,良渚城虽大,我总不会迷路。” “最近城中不太平,我让人送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 “你不知道,前些时候有一群马贼,在大街上当众行凶。” 良渚城是南魏的心脏,如今除了北齐尚且可抵抗南魏几分,其余几国,皆已投顺,怎么还会有如此大胆的贼人敢来良渚撒野,由此可知,他在撒谎。 “陛下是不是怕我不回来?” “怎么可能,你……会回来的是吧?”他小心翼翼问我。 我点头,“我会回来,不回来我去哪里呢?” 他说好,晚上睡觉前却背对着我,也不肯和我睡一个被子了。 我有些无奈,“陛下,冷吗?” 他说不冷,只是困了。 我撑着手臂抬起身子看他,感觉我们似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已经是老夫老妻。 我把手伸进他衣领里,摸到他的锁骨都是冰凉的,叹了气无奈钻进他的被子里,他转过身搂住我,“谁让你进我被子里的?” “我乐意。”我说。 “我不乐意。”他说。 “那我再钻回去。” “不行,我没让你回去。”他拦住我。 我把身子往下缩缩,在被子里找到了他的脚碰了一下,冰凉得像是冬天野地里的石头。 我坐起身睡在另外一头,他拉住我,“你不和我睡在一头?” 我轻轻嗯一声。 睡到他对面,把他的脚放在我怀里,他躲了一下,“你怎么……” 我没说话,把他的脚又放在怀里捂着,两只手也轻轻暖着他,希望他能暖和一些。 他不让我给他暖脚,把膝盖缩回去,抱住自己睡觉。 我这样来回一折腾也累了,睡在那边很快就有些困意。 等我睡了一会儿,他却又和我睡在一边,我侧头看他,“你不是睡在那一边吗?” “不是我要过来找你,是你自己睡着睡着又过来了。”他告诉我。 我抬头看一眼他的枕头还在对面,笑了。 “骄骄,我冷……” 我握着他的手道,“那你还不老老实实睡下,乱动什么。” “我想和你睡在一处。”他闷声说。 “哦,把实话说出来了吧。”我道,“那我让你暖和一些,好么?” 我握着他的手帮他暖手,凑过去亲住了他的喉结,他吞咽动了一下。 我贴在他耳边问,“还冷吗?” “嗯。”他说,翻身压住我,一只手怕我躲开制住了我的手腕,他总是很温柔,慢慢地黏着人,一下一下亲人,让人放松戒备。 等我稍微沉迷其中,再想推开他,他却已经让我动弹不得。 我起来换衣服之时,明因正要唤起他,只因他前面吩咐宫人,若是我起来比他早,他们得把他叫起来同我一起用早膳。 他有时候会很疲惫,坐在那里看奏折,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人叫醒他,他就模糊一阵,再继续批折子。 有时候他亲着亲着我,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去了,我想把枕头往他那边推推,低头一看,他却牵住了我的袖角,无论我想怎么挣脱,都是徒劳。 明因还没有开口,我摇摇头,让他们不要唤醒他。 我迅速穿好了衣服,小声地把人叫了出去,明因跟在我身后,也悄悄离了殿。 “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去了侧殿洗漱,“不要叫他起来,今日休沐,我出宫一趟,他要是醒来找我,你且说,我傍晚便会回来。” “是,婢子明晓。” “午间给他喝一些果酒暖暖身子。” “婢子记下了。” 我离宫之时,明因却又追出来,“姑娘一定会回来吧?” 我笑了,拍拍她的头,“不回来,我也没地儿去。” “姑娘,记得回。”她又嘱托。 “行了,小小年纪,却比老嬷嬷还唠叨。”我让她回去。 我把南魏皇宫撇在身后,走了半日,回身看它,还是像一只怪兽盯着我看,即使到了良渚城,皇宫一角也还是难以让人忽略。 右丞府在南熏门外,从宣德门乘坐马车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雨师乘歌府邸。 我立于雨师府外求见,小厮见我身着不凡,又拿着陛下的令牌,虽不识我身份,片刻后也入府禀告。 然而,出来见我的不是雨师乘歌,而是雨师夫人,原谅我不能再唤她即墨问音,她也不配再被我尊称为景律公主。 我方入了他们府,她立刻叫人把我拿下。 我也不急,只是问道,“雨师大人呢?” “姐姐已经告诉我了。”她说。 这个她口中的姐姐,应该就是即墨缈了,看她们倒是姐妹情深,已经互相通过气了,知道我此行目的,怕是她立刻就要将我斩杀于此。 “你知道我是谁?” “即墨骄。” 十多年过去了,她再也不会唤我一声骄骄。 第六十五章 前事归尘 从前明明我和她最是亲厚,可如今她口中只有她亲姐姐,忘了她曾经也叫我一声妹妹。 “你要来做什么?” “只是想和雨师大人见一面。” “他不在。” “哦?奇了怪,今日陛下也没有宣他觐见,宫中无事,他能去哪里呢?不会是紫衫阁吧?” 她咬住牙,两只眼睛射出利剑朝我看,“住口!” 紫衫阁是良渚出了名的男妓窑子,哪家大人看中了楚楚可怜的“姑娘”,大手一挥买下来,带回府里当个小厮混弄一番也是有的。 “雨师夫人,见了我这个妹妹,不曾击鼓列旗迎接我,反而以刀剑相迎,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有几分踌躇,“你快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为何呢?我们姐妹一场,我来看看你,不算逾矩。” “我说的你没有听见吗?叫你快些走!” 好啊,我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我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呢? “雨师大人若是不在,我改日再来拜访。” 她拦下我,夺过府中侍卫的刀剑横在我腹前,“你若再来,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我寒了心,“他如今是你丈夫,你护着他,我清楚,可是,他打进良渚,让你成了亡国公主,你明不明白?” “这又如何!南魏还是南魏,不曾改名东胡。” “可是,我们的亲人死在雨师一族的手中,你忘了吗?” “只是你的亲人,同我无关。” 她说得风轻云淡,让我越发没有后悔今日前来。 “音儿,停手,怎么可对客人如此无礼?”雨师乘歌这才缓缓而出,我知道,他刚才一直在暗处听我们的谈话。 “远来即是客,放下刀剑。”府里的人听见主子如此说道,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只有雨师夫人不愿。 “夫君,你知道她……” “我清楚,不用你提醒!”他把剑移开,扯住我的手腕向园后走。 “你们不用跟上来。” 等到周围无人,他问我,“你离开了他,不怕我杀了你?” “你会吗?” “杀了你,你那张破嘴,以后再也不能对他胡言乱语了,有何不可呢?” “可他还在等着我回去。” “那……这就不好办了。”他笑道。 “你杀了我,然后说我在这府中摔了一跤,伤重而死,也可说得过去,园子里青苔多,我一时脚快也是有可能的。”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和从前相比,哪里不一样了吗?” 我道,“是这张脸更加动人了?” “不,是你说的话,更加动人了。” “雨师大人,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我们把所有事,今日一并完了便是。” 雨师乘歌背过身,在树下拿脚碾碎了一片树叶,“你要走?” “杀得了你,我便走,杀不了,我便死。” 他回身看我,“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复杂,安稳度日不好吗?博端格如此对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雨师乘歌,你永远也不能理解我,你从来没有想要看清我的心,因为,你不在意,你只是想着博端格,想着他好,所有的一切便是极好的,对不对?”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你不清楚,我首先是即墨骄,其次才是苏墨哈雅,如果我只是苏墨,我可以和他像平常恋人相守,但是,我所有身份的最开始,是即墨骄,是即墨家的翁主,我也是即墨护的妹妹。” 他笑了,树上歇脚的鸟儿惊起,“即墨护是你哥哥?” “是。” 他叹息,“他不是,他是奉庄王的儿子,不是你的哥哥。” 原来哥哥信中所写,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们血脉并不完全相同,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哥哥,不是陛下的孩子。 “即墨护,是我的哥哥,是我一辈子的哥哥。”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我只认他是我哥哥,是和我在合宜殿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他嘲笑我,“你死了一回,脑子还是笨,没有学聪明。” “聪明还是不聪明,无需雨师大人评判,我今日只要你一条命。” “你同博端格说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对他说。”我做不到再伤害他,没办法看他陷在我和雨师乘歌的仇恨之中。 “这样,也够了,爷我今日也陪你玩一场。” “请你拿出全部的力量,我不要你的谦让。” 他挑眉,“我可不能杀你,他会找我的事,再说,杀你简单,再找一个能让他开心的人却是难事。” “随你,反正我要你的命。” 他问我,“你可要武器,我让你一次,允许你拿一把,免得你说我欺负你。” 我拿出紫轻烟雨,“用这个,可以吗?”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没有放弃用这把扇子?” 从前在东胡,我就一直整日拿着它钻研,这把扇子,绝非表面看上去的寻常。 “我用扇,你同意吗?” “要是输了,你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南魏皇宫,不能离开他。” “好。”我横扇道。 他站在树下不动,挥手要我放招,我记得他那日在东胡凉州,也是在树下和雨师律一战,当然,如果不是博端格叫住了他,雨师律将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握住扇把,直击他肩上,想要试探他的行动速度,不出我所料,他侧肩扇开,动作流畅似鱼尾摆水。 我转身把扇子转个面,拈花一般转动扇骨,再刺他脖颈,他歪头身子未动,笑道,“你这点功夫,不足我半招。” 他说着,一掌就要击中我额间,掌风已到我面前,我的鬓角发丝微动,他却又收了手,化掌为拳,一拳打在我肩上将我打倒在树下。 “打脸,他能看出来。”他走到我面前,半蹲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留伤,要人痛却不伤的武功多得是。” 我站起来,“你不会给我留伤,但我可不能对你保证。” “我就喜欢你嘴硬的样子,然后再被我狠狠整一顿,你知道,我简直忘不了你在东胡被我弄哭的那张脸。”他笑言。 我当做没有听见他挑衅的话,继续向他袭去,抛扇展开扇面割他喉咙,他双指夹住了我的扇面,我一时收不回扇子,只得侧旋扇把,他倒吸一口冷气。 再一看,他双指间已经被割了两道细微的伤口,伤口虽小,却不断地流出鲜血。 第六十六章 轻举妄动 果然是神兵利器,没有露出一丝寒光,却藏了极阴厉的兵刃于扇中,轻巧伶俐,用了特殊的材质减轻了扇身的重量,如此多重机关隐藏其中,竟也没有使扇身变重。 他受了这伤,伸手过来就要夺我的兵器,我握住扇把,故意要他去握扇面,山水画的扇面,看起来并无不妥。 他却警戒起来,临时收了手,一转身几步登上树干,下腰倒踢我头顶,我开半扇迎他步法,他倒踢至扇面上,尽管紫轻烟雨帮我挡住了他一些力道,我还是被击得跪倒在地,膝下一震。 他不看我一眼,从细细的树枝上落下,轻点地面,向我一掌袭来,他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的衣衫,若是穿在女子身上,怕是也没有他一分雅致。 那紫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知接他正面这一掌,必受重伤,于是抛起紫轻烟雨,扇子在空中旋转半圈,扇骨处我手感到一阵轻轻的颤动,是其中的机关在启动。 我横起扇面,希望自己没有猜错,从其中扫出十余根薄似纸片的飞刀。 他没有想到这扇子还藏了暗器,急忙侧身闪躲,饶是他身形狡狡,其中一片正从他耳边而过,我拍手笑道,“挂彩了。” 他拿手一擦拭,果然流了血。 “是你自己要我用扇子,要是死了,别怪我!”我纵身打开扇子,知那几把飞刀还会如回旋镖一样飞回其中。 果然如此,那扇子刚展开,飞刀尽数收回。 上好的兵器,绝佳的杀人利器,是有人给这扇子主人量身做了这把紫轻烟雨。 “这个给你!”我从靴边拔出匕首。 “总不能说我手拿兵器欺负了你,都是近身斗法,你也得有。” 他用右手把那匕首转了个圈,握住手柄,刀锋朝下,侧锋向我刺来。 我横起扇面挡住,正好中了他的下怀,他从山水画的扇骨空隙间刺入,险些划破我的脸。 我心生一计,把扇子绕着匕首旋起,扇从刀锋外旋出,再手接扇把,将那扇子握住,背起手在身后。 颇为得意说,“雨师大人小看我不要紧,不要小看紫轻烟雨。” 我再次开扇捻住扇尾,左右开弓挥扇向他,他学得聪明了,不再正面迎我的扇风,处处避开紫轻烟雨。 我不明他的心机,继续攻击,他忽然换了手来夺我的扇子,我把扇面对着他,忽得握紧了扇,扇头伸出五把匕首尖头,他收回手,侧身一闪到了我身边,从下往上一踢我手腕。 吃痛一松,紫轻烟雨落地,他还没来得及夺扇,我再如踢毽一样踢起紫轻烟雨,扇子又到了我手中。 “雨师大人后悔了,想要让我放下扇子?” “说了让你用,没说我不能夺。”他犹自笑道。 我忽然换手侧开扇子,这扇遇强则强,我还没有弄明白千万分之一的玄机。 扇子忽然化为长剑,扇把成了剑把,冷光自剑身闪现。 雨师乘歌却站在那里不动,我已来不及收起扇,剑刃入他腹下,从他身后而出,鲜血顺着剑尖滴下。 我颤了下手,把剑从他身上拔出,再一挥手,那长剑又收回成扇子,扇面扇骨上滴血不沾,异常清洁。 他没有躲开。 我也没有愧疚,“这是你欠了我的。”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向着我刺下的剑口,自己又刺腹下一刀,面不改色,“这是我欠你母亲的,我还了。” 冷笑道,“所以,我雨师乘歌不欠你什么了。” “嗯。”我道,转身就走。 “你会离开吗?”他问。 “这和你无关,剩下的是我和他的事,你无权插手。” 我从景律身边过,她拉住我眼泪直落急忙问道,“你杀了他?”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甩开她的手。 下人开了雨师府的门,陛下就站在台阶下背着身。 他来了多久呢? 我一出来,他正好转身,同我对视上。 “陛下,我们回去吧。”我跑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 他却弯下腰,拉住我的裙边问,见那里沾有血滴,“你受伤了?” “这不是我的血。”我回答。 陛下脸上一变,猛然望进我身后的雨师府。 须臾,雨师乘歌从门后出来,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丝甲服,威风凛凛。 “也不是我的血。”他故作轻松笑说。 我却见他唇色发白,雪白的肤色没有了血气。 皇后娘娘从远处骑马而下,“陛下无碍吗?” 他摇头,“无碍,你怎么出宫了?” “陛下,后日我们去牛仙池垂钓如何?”雨师乘歌对着我们的背影高声说道。 陛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有回头,对他说,“且等几日吧。”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唇边登时流下了殷红的血,他捂住腹间伤口,鲜血从他指间渗出,若不是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难以看出,红色早就染得衣物触目惊心。 陛下的手冰凉,“我怕你回来晚了,所以来找你。”他边走边说。 “我说了会回去。”我把他的手回握住,想要让他暖和片刻。 “皇后,你替朕看看星宵那两个孩子,我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他扶我上马车前对即墨缈说。 即墨缈得了令,才敢缓缓向着即墨府走去,我和陛下朝着另一个方向行车。 我掀开车帘,看着她离我越来远远,她扶住了雨师乘歌,雨师乘歌倒在她肩膀上,吐出的鲜血染了娘娘半个肩膀,景律则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陛下把我手中的帘子放下,不曾看他们一眼,“你衣服脏了,我们回去换一身。” 我点点头说好,再不曾掀起帘子。 马车走了几步,他又开始犯困,靠在我肩膀上小憩。 “陛下?” “嗯?”他轻声应和我一句。 “你……”我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对雨师乘歌是什么样的感情,与我无关,我也无权插手。“睡吧。”我低声说。 他知道我和他一战,又或者一无所知,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前者,博端格比我们这些人都活得明白,我和雨师乘歌相识不过短短几年,可陛下却已经和他相知了几十年,比起我来,他难道不了解雨师乘歌吗? 只有雨师乘歌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为他放弃东胡国主的位置,眼都不眨让给雨师律,为了他不远数千里来到南魏做他手底下一个右丞,为了他多次上战场驱伯虑野兵、征讨北齐大军、平复雕题内乱。他拿自己的命陪着他拼天下,将天下都恭敬地送到他手中。 他以为,博端格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他的那些心思,也可能,他到死都不愿意相信博端格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 谁是谁非,一场局,一场胜负,所赢便是,所败便非。 可惜的是,轻举妄动者,往往输得一塌糊涂。 雨师乘歌此人,满身心眼,可算计天下人一辈子,也敌不过命运的一次玩弄,情愿入了博端格掌中,再不能逃脱。 第六十七章 不得执手 千渝公主出嫁那一年年底,北齐集雕题援兵来势汹汹,聚于东胡绘伍山下,天下人皆知,这将是最后一战,胜者,得天下,败者,失宗庙。 天下是否合一,全看此次大战。 这些年南魏每每击退北齐人,都只是将他们逐出南魏领地,极少穷追不舍,一面是因为南魏在长远备战,尚且没有足够的实力将北齐人一 《凤狼斗》第六十七章 不得执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换命之因 这场仗只打了半年多,北齐便向天下昭告投顺南魏。 我当时正在母亲的部族放羊,忽听部族中人都道,南魏宇文氏拔除暴乱、平定海内,从此后天下归一,成于宇文家,自七国分裂以来,雨师宇文累功劳家族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之后在位。 雨师乘歌他老爹没有做到的事,被宇文仲弘和 《凤狼斗》第六十八章 换命之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瓦汗达尔 没等我回到失韦,莫和多让派巴图来凉州城找我,我把诀儿打发出去玩,留下派巴图说话。 诀儿还是很粘着我,非要和我一同。 “他回来了。”派巴图说。 我听完这句话便开始收拾包袱,“萨满法师说还有几日?” “最多一月。” 我的手第一下没有打好包袱的结,又打第二 《凤狼斗》第六十九章 瓦汗达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女扮男装 凉州城此时还是春末,未到夏始,刚到本月的休沐礼佛时日,街道上许多生意人家都关了门,连往日极少挪窝的卖糖人的那家小摊子,此时都无影踪。 一个不甚高的白净小书生背着他的箱笼向平原街西边走,箱笼里搁了四五本书,从外形上看,像是新出版的《镜花奇缘》和《婆罗门外传》等书,凑近些方能看见都是些 《凤狼斗》第七十章 女扮男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鬼市寻秘 古有美人对镜贴花黄,今有聂小公子对镜徒悲伤。 她前后转身翻来覆去看那两个淤青的指印,暗自骂道这人到底是雨师家哪个混蛋,要是回头他落在她手里,非要把他先那个,再那个,然后再杀了解恨,毕竟姿色还是有的,光是那双雨师家特有的秋纹眼就叫人走不动道,眼睑处狐狸一样内弯,到了眼角却又别有风情地 《凤狼斗》第七十一章 鬼市寻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小偷小摸 第二日傍晚,吃过了晚饭,聂蘼芜开始她的行动。 老太太突然推门道:“快天黑了,还去哪儿?” 她急忙把装满人皮面具的箱子合上放在她碰不到的地方,“不去哪里,就消消食,走几步路。” 又前后磨蹭半个时辰,聂蘼芜才把老太太说服,她回身检查一遍门已上锁,在门前的水洼下蹲低身子, 《凤狼斗》第七十二章 小偷小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小命不保 雨师律慢慢睁开眼,“这里不也很好吗?” 说罢,不动声色地一手死死按住聂蘼芜的胳膊。她担忧这冷面鬼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尽管她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有几分自信。 他正扭着她不放,忽听得门外人声打斗。聂蘼芜被他一吓,手里的酒杯倒在地上。惊魂才定,又听得刺客杀来的声响,她借故连声问道怎么 《凤狼斗》第七十三章 小命不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登门拜访 这夜他竟然最后放她离开,又给了三日的时间叫她去找书。 几近天亮之时,聂蘼芜方才回到家中,一路念叨着自己应该去哪里给他把那书找来。 聂蘼芜在童年的时候,就听随着她师伯游出泪湖外的小傻子说起泪湖外的景象,小傻子同师伯他们往来七国之间,沿途的强人侠士,见识得极多,聂蘼芜被小傻子说 《凤狼斗》第七十四章 登门拜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六分醉意 聂蘼芜见他调侃自己,当下即火冒三丈,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丢了扇子费了钱财。 奈何人在屋檐下,是气也要吞下去。 雨师律手上正抚着聂蘼芜的紫轻烟雨,来回把玩扇骨。 聂蘼芜心里已不免有些恨这人,险些掐死了自己,还要她乖乖去帮他找东西,这时见自己的随身武器还在他手里玩弄,更 《凤狼斗》第七十五章 六分醉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交易达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聂蘼芜忽想起还不曾和他说起主题,随即道:“你要那本书,无非就是想让你们东胡的人自己也研制火器,必定是打探一番才知晓《火金制器》是制作火器极为关键的书籍,这几年市面上出现的那些衍生出的制作火器的书籍册子都是根据此书编撰而成,万变不离其宗,想要制作出精良的火器,此书必不可少。” 《凤狼斗》第七十六章 交易达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不速之客 在街上耽误会儿功夫,走了一段路,此时再仰头看天,天幕已有几颗繁星,她暗自叹道竟已如此晚。 刚走到自家门口,聂蘼芜听到追风母亲的哭泣,听着她哭诉给儿子的话,错愕了半晌,此事全都得归咎于自己,气量过于褊仄,一出手就要了人家独子的命,叫她老无所依。 这么一来,聂蘼芜心中更是愧疚不 《凤狼斗》第七十七章 不速之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自家门户 即使此时聂蘼芜想替自己争争面子,说绝对不去九王府住着,绝不受他管辖,情况也不容许她如此,因为,老妇人伤到了筋骨,本就年岁大,骨质脆弱,一摔一倒间,腿骨折断了。 第二日聂蘼芜带着老妇人来到了王府,老妇人问了几声为何搬迁,聂蘼芜只是说寻了个朋友,能找神医医治她的病,再把骨头接上。 《凤狼斗》第七十八章 自家门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朱雀飞火 雨师乘歌走后,宇文仲弘托人曾来说了一次,约定下旬于金花台见面相议。这几日有人送来王府几张图纸,都是从前雕题发生内乱时曾经出现的,利用黑火药制作的重炮火器。 宇文仲弘是想给她个入门考试,试一试她的底子。 聂蘼芜也不慌,尽管宇文仲弘只把外部图纸给了她,但凭借她在泪湖看的那些器械 《凤狼斗》第七十九章 朱雀飞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雨夜寻母 聂蘼芜在府外走得远了,一路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地方,开了门大哭了一番,母亲不在此处,她盲眼,还摔断了腿,一个人能在大雨里去何处,想到此处更加难过。 她在那空无一人的院子中,院内院外走动的更急更凶,十分肯定母亲回到了这里,又过一个时辰,脚都走痛了,也没有见到老人的踪影。 一个府 《凤狼斗》第八十章 雨夜寻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梁上碧衣 聂蘼芜正要夹起一筷木耳,一双筷子一敲她手,疼得她一松,把筷子掉在桌上。 “怎么了?!”聂蘼芜半怒半问。 他叫人拿了双新筷子,亲自夹起一块木耳送到她面前的食碗中。 “聂公子可知,有一种红色的木耳,鸟兽若是不长眼啄食,就会寻不到回家的路,变得痴痴傻傻。” “有吗 《凤狼斗》第八十一章 梁上碧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聚散随缘 这座小房子是这附近最破烂寒酸的住所,一个浑身病气的男子晚间匆匆走入,房间里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孩子因乳母不肯喂养,那啼哭逐渐弱下来,白日里还能如小猫喵喵叫,夜晚嗓子已经沙哑。 男子走到床边,轻轻把孩子抱在怀里,“喔,喔,云儿乖,母亲回来了。” 她一面把衣服掀起来,扯掉胸上的 《凤狼斗》第八十二章 聚散随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一石二鸟 这边聂老太太听了丫鬟发急的话,翻起两只无神的眼睛,出神了半晌。一把挽了墨韵丫头的手,要她带她走出客房。 见她伤心过度神色恍惚,墨韵低声说道:“老夫人也无需心急,九爷正让大夫帮着救治。” 聂老太太问道:“救过来了吗?” 墨韵叹道:“病情难测,可奴婢听说九星白赫赫的声名 《凤狼斗》第八十三章 一石二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骨中风流 聂蘼芜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睁眼,她虚无地轻轻叹一口气,幸好留着一条命,还没有死,正想着,门外有人进来。 是喂药的侍女,聂蘼芜闻到了草药的味道。 她身后还跟着雨师律,雨师律一进来,聂蘼芜慌忙闭上了眼,她闭了眼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理由害怕他。 可是装都装了,也得装到底。 《凤狼斗》第八十四章 骨中风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宅中是非 即使聂蘼芜烦他烦得眼疼,雨师律也雷打不动每日在傍晚来她的房间。 他赠了聂老夫人一块宝地叫人帮她儿子迁坟,聂老夫人自然对他感恩不尽,总是请他到客房来谈心。 聂蘼芜在屋中正在对比几种黑火药的成分,正看得眼睛酸涩,听到外面两人说得投机,她伸个头从窗外探出,两人却又不言语了。 《凤狼斗》第八十五章 宅中是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卑鄙下流 写完了书信,藏在怀中,见锦香来了,叫她锁上了门,嘱咐把这封信交给定威将军府上。 锦香这边刚从她眼前离开,心一横,离开王妃院落,直直去了雨师律的书房。 雨师律听罢,笑着把她的手牵来,锦香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说话。 雨师律从她手中抽出那封信,转眼放在香烛边叫火舌吞了。 《凤狼斗》第八十六章 卑鄙下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明光赴宴 因着这件不能搬上明面的龌龊事,聂蘼芜整整三天都没有同雨师律说过一个字,他一来,她就转过脸,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他也知趣,见她不想见到自己,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聂蘼芜半个月便完成了初次的设计图纸,叫人去送给雨师律,说宇文仲弘看见图纸,会明白新制的火器应该如何改造。 她接下 《凤狼斗》第八十七章 明光赴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自在放纵 聂蘼芜推开他,“滚一边去,你敢动她试试。” 雨师律拉她起来,给敬仪使了个眼色,敬仪即刻叫人把即墨骄拖到了后面一架马车上。 聂蘼芜急慌慌上前,“你要干什么?” “我审问审问她,你不知凉州城有些名气的大家小姐我都一清二楚,可唯独没有见过她。” “嗯,您倒是厉害。 《凤狼斗》第八十八章 自在放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亲上加亲 “要是宇文仲弘喜欢上别人,他会怎么做?”聂蘼芜问。 “不知道,上一次仲弘朝见陛下,在宫中多看了一个宫女几眼,没过多久,那宫女就出宫了。” “哦,这也不算什么,就是让她不要再出现在宇文仲弘面前罢了。”聂蘼芜不以为然。 “后来,有人在那宫女的房中,我听说是床下,找到五六 《凤狼斗》第八十九章 亲上加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红灯白霜 玉筝又说,“正好妾身这里有一首实兴的《莺语乱》,不知王妃可否叫妾身开开眼。” 付康儿以为她在考验她的本事,接过道,“也不是难事,只是没有筚篥。” 玉筝对丫鬟点点头,不一会儿小丫鬟就拿来了筚篥。 付康儿看她非要见识见识自己的本事,也没有多说,按照曲谱,当即吹奏了一曲《 《凤狼斗》第九十章 红灯白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勿忘本相 “傻了?”雨师律在她耳边问。 “华追呢?” 雨师律轻声道,“死了。” 马车上的付康儿多喝了几杯,上马车时都是小厮帮着抱上马车,上了车便睡着了。 付康儿坐在两人之间,因为醉酒,两边脸红彤彤,不时呓语,喊的都是九爷九爷,她靠在聂蘼芜肩膀上,那一句句九爷直接钻进聂 《凤狼斗》第九十一章 勿忘本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宫中受罚1 聂蘼芜站在雨师律卧房前,已是午后的时间,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小眯片刻养神。 树叶一片一片落下,聂蘼芜脚边堆了十来片叶子,才有人走来。 敬仪拱手施了礼,聂蘼芜还了礼道,“雨师律可在?” 敬仪摇头,“刚用过午膳,宫里就派人来召他。” “他得什么时候回来?” 《凤狼斗》第九十二章 宫中受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宫中受罚2 雨师律不否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义之辈,可说起雨师乘歌,他要比他坏一百倍不止,把陛下和太后骗得团团转,素来爱寻事的皇后说起他,也是赞不绝口,这一方面亏了他那张可以瞒天过海的脸,还有便是他深沉的心思和谋算。 他道,“儿子不知是谁做的,但此事与儿子无关。” 他等着陛下再给他几杖,等了 《凤狼斗》第九十三章 宫中受罚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花开是缘 那个时候,她胆子很小,从来不曾违逆父母的话。 她叫当今陛下舅舅,叫皇后娘娘舅母,她母亲是絮因公主,陛下的二妹。 她这么胆小,当然不会惹祸,所以七岁之前,她都没有挨过一次打。 玉筝现在还能清楚得记得十一岁的阿律,她在不清醒的时候看见了他,此后为了他,做了无数次不清醒的 《凤狼斗》第九十四章 花开是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摘叶飞花 远处游船来时,这边的游船上便能听见有人轻哼小调,似新曲未迎春。 聂蘼芜从游船上走出,见百米外游船上有歌妓,歌扇轻约飞花,两艘游船靠近些,那两位歌妓一颦一蹙都是奇绝的风情。 十里凉州,初入暖春,添了几声莺歌鸟语。 她身后的船舱中坐着雨师律,渡过果赞江,很快就要到他们冶 《凤狼斗》第九十五章摘叶飞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主侧之争 粉珠第二日才来报,说是四王病逝了。 玉筝仰头看着粉珠,忽然看不清她的脸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是真的吗?” 粉珠低声回,“是。” 玉筝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躺在床上,什么力气也没有。 雨师系抱过她,哄过哭成花猫脸的她,他每次说,四哥哥来抱,玉筝都会很开心。 《凤狼斗》第九十六章 主侧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主侧之争2 墨韵迎她回去,“聂姑娘还是少插手为好,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听奴婢一声劝告。” “是,我听见了,不会和她们一样。” “九爷,是很会揣摩女子心思的人。” “那又如何?” 墨韵叹气,“您别入了他的套。” “我不会,我第一天就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才不会被骗。” 《凤狼斗》第九十七章 主侧之争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水来土掩 他得罪了她,第二日便来给她请罪。 请人从明光楼找师傅,找到九王府作毛蟹,脂肥黄厚的毛蟹,蒸熟得恰到好处,桌上又摆了各色的美食,香气从九王府飘啊飘啊,飘到了九霄云外。 聂蘼芜胃口并不太好,食物都很香甜,她也知这是雨师律向她示好,但是她心事太多,一面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可治好她 《凤狼斗》第九十八章 水来土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动 这世上,他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聂蘼芜。 他是没有过去的人,或者鬼。 毕竟走出了迷穀森林,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了影子。 闻煞听泪湖的百姓说,鬼都是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的人。 迷穀森林深不见尽头,这是他后来发现的,走了无数次,从来没有走到过森林那头。 他眼中,万 《凤狼斗》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 恍若梦境 他回来后,府中有小厮凑在他身边说起今天发生在府中的事。 雨师律听了却没有表示,一路朝书房走,推开门,一眼看见书房中的聂蘼芜,端坐在他平时的座位上。 聂蘼芜抬起头,“你回来了?”每个字都说得很疲惫。 他说是啊,回来了,“你在等我?” 聂蘼芜盘腿坐了太久,两条腿 《凤狼斗》第一百章 恍若梦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真相 敬仪站在一边皱眉,“现在看来,她要提前动手了。” 雨师律瞅了帘幕后的聂蘼芜一眼,冷笑道,“和我们无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等她醒来就叫她滚,她不是想和那个老狐狸一起走吗?丢了命也是她的不巧,我让她留下来,她自己一口回绝。” 敬仪只好闭上嘴巴。 《凤狼斗》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真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死无全尸 聂蘼芜天亮回来,已经浑身疲惫,可她精神头还在,倒头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连脸也没洗就回到了放置墨韵尸首的房间。 再次推门,房中已经空无一人。 雨师律从她身后走出,“你还知道回来?” “墨韵呢?” “埋了。” “埋在哪里?” “我怎么会费心记住一 《凤狼斗》第一百零二章 死无全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 恩怨鲜明 他心中的疯狂,在看见聂蘼芜再次昏倒后,变得忽然胆怯,他在想,这样一个外刚内柔的她,他会不会毁了她。 她和他不同,他有自卑、孤独、蛮横的一面,可是聂蘼芜,似乎没有。 他像个女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如果聂蘼芜识破了他的诡计,她一定会和他撕破脸。 但是,管它呢,这个游戏多么 《凤狼斗》第一百零三章 恩怨鲜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与花共武 夜已深了。 街道上也四下静悄悄,听不见人声,凉州城只在每月十五往后宵禁,今夜虽然也在宵禁范围,可这家小馆子依旧点了灯。 只接待了两位客人。 一个白纱及腰,看不见正脸的人。 一个不停地叫人上酒的女子。 女子坐在男子身边,一张脸因为饮酒红得如新季摘下的熟 《凤狼斗》第一百零四章 与花共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满城追踪 床头放着一柄很薄的剑,闪着银色的光芒,剑柄上的铜丝镶成了凤鸟的形状。 聂蘼芜从床上下来,不知道闻煞是何时为她找来了这把剑。 她从来没有见过闻煞用刀剑,因为他说过,无论什么武器,都比不上他自己,圣手门众也极少用兵器,师傅说带着兵刃实为不祥。 总之,聂蘼芜手上的这把剑, 《凤狼斗》第一百零五章 满城追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南魏来客 此时已快到深秋,因为这一整年都多雨的缘故,今年的秋冷得煞是厉害,刺骨的寒风中,有清晨早起的小摊打开蒸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露出半张脸。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了摊前,马车上有一位衣着朴素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从马车而下,双手套在衣袖中依旧瑟瑟发抖。 她买了一笼包子,手指颤颤地从荷包 《凤狼斗》第一百零六章 南魏来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关头 当雨师律查清了追云所杀之人的身份,以及追云杀人的目的,他早早就来到聂蘼芜这里。 直到晚间月亮当空,他才离去。 聂蘼芜眼睛有些酸痛。 再次见到追云,是日子到了。 那天是聂蘼芜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不想杀她,可是她最后还是死了,聂蘼芜最后凑在她唇边,见她有 《凤狼斗》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关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独误终身 “你没有必须要救她的原因。”闻煞看着面无血色,已经没有生机的她说。 雨师律笑了,“有啊,我喜欢她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可我独独喜欢她一个。” 闻煞转过来,眼睛中化不开的寒冷,“你能喜欢她多久?” “我不清楚。” “那我宁愿把 《凤狼斗》第一百零八章 独误终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造化弄人 整整睡了三日,聂蘼芜才苏醒。 一醒来四下寻不到闻煞,手腕一阵刺痛,低头垂眸一瞧,腕子上缠了干净的白布,她拆开白布,见手腕上一道伤口。 雨师律就在这里时候进来了,“你醒了?” 聂蘼芜问道,“他呢?” “谁啊?” “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 《凤狼斗》第一百零九章 造化弄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浑浑噩噩 闻煞走了,他也带走了聂蘼芜放在贴身荷包中的凝香粉,她不明白,闻煞为什么要这样做,断了她回去的路,没有那粉末,就算她下了开明湖底,没有被水下暗流冲走,也会被服常鱼饱餐一顿。 她就在王府又呆了一年,这一年,整日浑浑噩噩。 聂蘼芜越发思念那片白色雪原,她夜中所梦皆是圣手门,那被她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章 浑浑噩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面具 南魏。 凝大人见宫中吴大监拿着圣旨而来,急忙叫下人帮着穿起大服,一路迎接。 前去迎接了四五里。 凝大人见了吴大监,连忙深深打恭道:“不知圣旨下颁,上使远来,迎接不周,望乞恕罪。” 大监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礼,到府相见罢了。” 凝大人见他捧着圣旨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面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事败露 聂蘼芜就在东胡皇宫住了十余年,成了雨师律的聂婕妤。 这一年开春,聂蘼芜和玉筝从宫中便衣出来,玩了一整日。付康儿同她们关系还是不好,可她为雨师律生下了两儿两女,是地位不可撼动的付氏大妃。 也许是上天见她太过招摇,就在她生了江离公主以后,孕后失调,再加上生产时难产,伤了身子,以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事败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口难开 宇文诀自幼拜在阳燧洞门下为徒。四五年学了一身拳棒刀剑功夫,武艺无所不精。 日月如梭,不觉又过几个春秋,他四岁来到南魏都城良渚,年岁太小,几乎忘记了生母即墨骄的面孔。 至于生父宇文仲弘,他从未见过一面。 派巴图将他送来良渚,见那个人。 他高坐龙椅上,俯视着当时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口难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生在世 九王府如今住的是先王的十七子,并十七王的生母太妃娘娘,还有太妃娘娘母家的几个侄女。 孩子们还小,因此平日里也会有师傅来教授她们功课。 这一日,恰好师傅检查她们的作业,师傅低头看了一眼川琼的作业,从她身边面无表情的走过。 西灵翁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她的作业,抿住嘴暗笑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生在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小有猜 这是晴朗的一天,迫近傍晚,粉紫色的烟霞笼罩了整座宅子,几只黄色、灰色的小鸟儿在院中的枝上鸣叫,来来回回绕着树枝飞。 树下有个小姑娘,手中握着一把小米,在树下摊开手掌耐心打量它们,想喂食给这个小鸟儿。 她欠起脚想要呼唤这些小鸟来吃,可她说不出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小有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州官放火 屋中只点了大妃面前的一盏灯。 白日里金光闪闪的神龛,此时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付康儿拜了几拜,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 她低声诵经,没人听得清那是什么经,倒是像是首安魂曲子。 锦香大步走入,给大妃敷衍地行了个礼。 付康儿站起身。 “娘娘有何事寻我?”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六章 州官放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捶丸定基 后园有一块很大的草地。 几个孩子就选在那里玩儿捶丸。 丸球用的是犀牛角磨成的小球,光滑乳白。 小姑娘们没有开始梳高髻,头顶挽了个小揪,下面散发打着几个散辫子。 雨师括对雨师妨说,“你能打中大筹吗?” “嘁,这有何难,我叫你看看我们凉州姑娘的厉害,总比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七章 捶丸定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下落不明 这一年春尾,桃花凋谢之期,凉州城西门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黄莺谷,其地遍地种满桃花。 此地古怪,花开时,桃林中鲜少人来,此地种植的桃花种类,闻多了叫人头晕,可每年花败之时,香气逐渐清浅,漫天飞舞的花瓣也不失为奇观。 因此花败时节,皇室中人经常包下此地,联络宗族亲疏,看赛马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八章 下落不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满心相托 雨师括拿着匕首在她脸上划过,“你们家主是何人?不说,我就划烂你的脸,这样貌美的女子,脸上多了几道伤疤,可就不美了。” 那女孩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死死咬着牙不说。 下一刻,雨师括的刀尖已经刺破了肌肤。 宇文诀拉住他的手,“放她走吧。” “你是傻了不成?”雨师括质 《凤狼斗》第一百一十九章 满心相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章 梦中花落 看完那一封旧日的奏折,殿中忽起了一阵凉风,雨师乘歌把这最后一封奏折丢入火炉中。炉火温暖,冬日里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今日却困得眼皮都抬不起。 这殿中多年过去,已经全然没有了他的气息,种种景物已非从前。 他闭上眼,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正是陛下的六十圣寿。 满朝文 《凤狼斗》第一百二十章 梦中花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用尽心机 川琼三岁那年,有一次正在洗澡,温腾腾的热气在净房中弥漫,她捧着水中的花瓣玩,侍女们有的给她梳理头发,有的为她拿来香露,所有人都井井有序地照顾着她。 虽然大家的声音很小,交流时候也都是贴着耳边说话,但川琼被热水浸得心烦,她心里默念着,安静,安静,安静。 一瞬,所有声音都消失不 《凤狼斗》第一百二十一章 用尽心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叶墨脱 千叶墨脱,花始开,香气袭人,瓣大且朱,芳盛异常。 祝冬来草原的某一天,晚间去呼唤闲逛的医师,殿下身上的疹子又起来了。 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巴。 那是个高大的男子,她嗅到了他身上的强烈的牛马牲畜的气味。 那人拖她入了草丛,就在离她们的大帐只有几百步的地方 《凤狼斗》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叶墨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