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六等分的后宫》 (1)初入宫闱 雪霁,雪后初晴的意味,大约是父母盼望着人生能够顺利无风无雪吧…… 初春的雨后,桃花骨朵上累了些露水,天气微凉,赵雪霁倚着栏杆向外望去,眼神迷茫,入目是园中的风景,心却找不到方向。 听说,今年再开选秀,而赵雪霁刚刚年满13岁,正好就踩在选秀的门槛上边。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除了第一年大选结束便没有再纳入新人,听说这三年是因为那位妖妃。 不过皇家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呢……赵雪霁敛了敛视线,乖巧地站在刚刚进来的母亲身旁。 母亲絮絮叨叨地一边感慨世上果然不会有能够让一个男人爱上一辈子的女人,一边帮着她清点收拾着能够被带进宫里的东西,不过即便是三品尚书的女儿也没能被皇家宽限下多少容余。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把想要赵雪霁带上的东西从包裹里拿出来,然后又塞回去不少,最终却只能被剩下颇为单薄的物事。 “此去....要照顾好自己,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我的女儿平安顺遂就好。” 母亲把她一步一步送到了大门,站在门口远望赵雪霁的马车摇晃着远去。 此去,会如何呢? 马车的声音伴随着她的思绪,一路摇晃着走入那个戒备森严的中心。 “从今以后各位就要忘记自己在宫外的位置,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骄傲,放下所有的东西,只需要记得自己从踏进宫门的一瞬间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秀女,然后跟着姑姑们学习规矩,安分地学习,安分地练习自己的才艺,安分地等待大选之日。” 走在前面的姑姑在带着赵雪霁等一众姑娘穿过宫墙的时候,用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淡漠语气说着同样没有感情的忠言。 那三句忘记,三句安分让赵雪霁沉下了观察金砖红瓦的心情,感觉像是有什么捏着嗓子,鼻子酸酸的,突然开始想家了。 日暮更换,日子过得很快,和大家住在一起,也都是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被管的严,倒也没有什么争吵,各自相安无事,直到被通知明日便是大选之日。 ——————— “昭仪,您今日去吗?” 模糊的铜镜映不出女子的三分容貌,檀木的妆奁上划过白皙的指节,一个清冷的声音落在丫鬟的耳中:“去吧……” 她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言语出神,显然是漫不经心。 寻常服侍这位昭仪娘娘的大宫女青团前日刚刚告假,听说是回将军府取什么昭仪娘娘用惯了,但忘了带进宫的东西,这样的事情三年间发生了不少次,有皇上的纵容,大家倒也习惯了。 只是......每当她不在的日子里便会有一个“手脚笨拙”的顶替宫女遭罪...... 难不成所有顶替青昭仪近侍的宫女都是个顶个的宫内难得一见的笨拙? 顶替的宫女不敢多想。 珠翠被小心地点缀在女子的发间,丫鬟稳住颤抖的手,不敢碰乱了女子半分发丝,战战兢兢地在主子想事情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给她梳妆。 妆毕,沈青君才算是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镜中人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不大喜欢这样繁复的发饰。 “不然呢?”她的声音似乎很平静,“他不是下旨了吗?” 丫鬟手一抖,想也不想便跪了下来,额头在地上磕得作响。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沈青君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妆台,提起的裙角拂过丫鬟伏地的双手,仿佛只是跨过一段石阶。 “起来吧,我没必要再换个奴婢。”她冷漠地说着。 可怜,她回头瞥了一眼爬起来的婢女,嘴角翘起嘲讽的笑,当真可怜。 和当今圣上,一样可怜。 ——————— 本朝新帝刚刚即位,后宫空虚,除了在太子时就等定下的太子妃,易舒、陈寒露两位侧妃,魏晴等府内的老人之外,就只剩下三年前选秀入宫的沈青君。 三年前举国大选,但圣上圣心难料,不论众臣如何劝谏,他只留下了沈将军府大将军沈墨的独妹——沈青君。 不过三年过去,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再开大选,在世人眼中也只能是陛下想通了。 这位被传了三年妖妃的沈青君也终于算是成了只流传于夫人们嘴里的可惜。 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 早已到来的皇后在主位端坐,主侧位是刚刚来的易舒,沈青君位列此三人之后,其他座位上稀稀落落坐着其他的主子们,独留修仪的位置空缺着。 “是我来晚了,”身穿紫衣的女子笑吟吟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不少端着糕点的宫女,顺着她的步伐,宫女们把一碟碟糕点错落摆放在各座位的桌上。 “近来天气不行,宫里的柴火大都受了潮不好点燃,火候也不行,这才耽误了我的时辰,不过也没迟到到不是?” 女子打扮华丽,一脸富贵的模样,笑的亲和,大约是常常如此,主位上的主子们也都没有怪罪她的样子。 “嘿,我知道你们有吃的都不会怪我的,来来来,每个人都有份。” 她招呼着身后的宫女赶紧把点心送到目的地,因为赶路的缘故,女子额间除了些汗水,不过她也没在意,转身拿走背后贴身宫女手里的板栗酥,送到被叫做青昭仪的女子面前,居高临下开口:“吃!专门给你做的,多加了些糖,吃不完下次就没了。” “我带回去吃,”沈青君难得笑了出来,自己伸手接过糕点,“还有下次要甜汤。” “你要求倒挺多,”魏晴很忍住在各位妃子面前给沈青君翻个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冲她说道:“做,看你这么瘦,给你多做点,吃不完打...吃不完没下次了。” “有的有的,肯定还有下次。”沈青君眯了眯眼睛,看上去竟有些讨好。 “你们的感情挺好,”高坐侧位的易舒端起茶杯捻着盖碗在水面扫了扫,漫不经心地开口:“魏修仪对谁都好,看来倒是格外合青昭仪的性子,偌大的后宫独与她交好。” 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反正沈青君本就不愿意和这些人多费什么口舌,自然就没打算开口,甚至没多给易舒几分视线。 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欲开口反驳。 皇后在此间倒是替大家解了围:“看时辰,陛下大约也下朝了,新人妹妹们也都在路上,不如喝杯茶,把精力留给鲜活的妹妹们可好?” 虽然没人搭话,但是刚刚略带尴尬的氛围倒是解开了,正好身边有魏晴送来的糕点,一时之间也就安静了下来。 (2)选秀现场 “皇上驾—到—” 太监尖利的嗓音还没有完全走完这个过程,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就已经跨步走进门内,抬眼扫过坐在各个座位上的妃子,眉头一挑:“哟,都吃着呢。” 他随手捻起皇后桌边给自己留着的糕点送进嘴里,咀嚼着发出不算清晰的声音:“嗯,味道越来越好了,就是凉的没有热的好吃。” 说着坐在座位上,粘着糕点的手指了指看着他的魏晴:“待会儿给我再做一份,趁热给端进来,午饭也去你那儿吃。” “哎,”魏晴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夸奖,但还是笑得自豪:“行!” 刚答完就想起什么似的,猛的转过头,满带歉意地对着沈青君眨了眨眼睛,在后者带着怨念的目光里讪讪一笑。 “那么吃好喝好,是不是也该让我们见见新来的妹妹们了?”易舒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露出得体的笑容看着皇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倾国倾城的花朵等着圣上采撷。” 易舒的言语中意有所指,目光潋滟,笑容逐渐灿烂,像是多么期待路上的那些女孩儿:“三年前皇上慧眼识珠挑出青昭仪这朵艳冠后宫的昙花,不知,三年后有没有同样美丽的花朵在年月里露出骨朵呢?” 昙花? 沈青君连嘲讽的笑容都懒得给易舒分去一个,仔仔细细捻起盘里的碎屑送进嘴里,虽面无表情,却让皇帝李思远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这一幕落在易舒的眼里,还好她并非这样轻易动怒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在三年内出现了不少次,要是每次都动怒可不是伤了身子? 皇上偏爱沈青君,但从没讨到过一个好脸色。 也亏得这个女人有沈将军这个哥哥,换做别人,再多的偏爱也顶不住朝堂上三年的“妖妃”。 皇上愿意纳新,这是好事,哪个人不是喜新厌旧的呢? 这花儿啊,总是新鲜的好。 “皇上?”皇后轻轻推了推李思远的胳膊,总算是让他恢复了清醒。 如同易舒所料,虽然他在白梅林中对沈青君一见钟情,三年前的大选力排众议只留下了她一人,可没几个人是愿意用热脸贴冷屁股的。 他是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要不到手? 虽然再见到沈青君的面容,内心依然无法抑制的激动,但是不论是因为他的自尊心还是他多年来的骄傲,他只需要留得住这个女人就行了。 女人啊,赏心悦目就足够了。 “爱妃说的对,寡人也期待着,让她们进来吧。” ——————— 春桃初映,走廊长亭排站着一路或紧张或激动的小脸,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秀女们稚嫩的脸庞映照得桃花鲜嫩,还是桃花映照的人面粉红。 秀女们按照规定,统一穿着入宫时测量尺寸,量体裁衣做出来的统一青色衣衫,就连头上的钗钏也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远看像是一路青色的流水。 排在前面的秀女一个一个被太监尖细的声音传唤着名字,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这里距离正式选秀的地方太远了,就连报号的太监都足有十个,即便剩下的秀女们望穿秋水也望不见殿内的未来。 赵雪霁紧张地拧着手里的帕子,她甚至不敢太用力,若是帕子坏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姑姑责罚于她,就怕是进了门再被发现,若是受了个独自卖弄的责罚,或许...能不能能回得去就变成了一个未知的事情。 而此刻,命运的抉择落到她稚嫩的肩膀上。 “传!礼部尚书赵正德之女赵雪霁,觐见!” “雪霁,”带着她进宫的兰姑姑面带微笑:“去吧,雪霁,别怕。” 一个温暖的掌心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赵雪霁就这样迈着步子,走入春日的御花园,穿过或许人生仅能够走过一次的地方,来到了选秀的大殿。 她不敢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周围十来张座椅,坐上一个男人的声音落在耳中:“抬起头来。” 规矩里学的是不能直视贵人们,但皇上的命令对她们来说更是天命。 赵雪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脸庞,挤出一个勉强而讨好的微笑。 是个没长大的丫头,不过这长相倒是远胜前面的女子,配上这我见犹怜的可怜,怕是他又该“忍不住”心动了。 沈青君扫了一眼便请过头去,和魏晴继续聊着边关的情况———魏晴的父亲虽只是通议散官,但在书信管理的尚书省里算是情报灵通的人,常常能够从他那里听到边关兄长的情况。 比起留意皇帝选什么样的美人,沈青君显然更在意兄长的安危。 而不同于女人们的看法,这个笑容落在李思远眼里就是未绽放的花骨朵凝结露水的模样。 李思远喜欢收集东西,特别是像赵雪霁这样的美丽存在,即使不是爱情的那种心动,美丽本身就足够赏心悦目。 他抬眼,再一次把控不住自己,把视线移到沈青君的位置,却只见到一个与魏晴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的后脑勺,顿时也就歇了询问沈青君的心思。 “才13岁,看这孩子紧张的,眼睛都红了,”易舒笑了笑,半开玩笑的对李思远说道:“我看这赵尚书的女儿姿色天成,是个顶好的苗子,皇上快定了这个妹妹的份位吧,别让小姑娘怕得掉金豆子。” “小舒说的有理,”李思远声音温和了下来,轻声问道:“雪霁离开父母可还习惯?” “嗯……”赵雪霁发出长长的鼻音,然后憋着说出回答的话语:“和住在隔壁的桐姐姐一起作画,有姑姑照顾着,生活无忧,只是有些想家。” “嗯,”李思远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太监指了指:“就赐你【妙】字,妙笔丹青的【妙】可好?” 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赵雪霁没能反应过来,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开口,魏晴站起来替她解了围。 “傻姑娘,快谢谢皇上。” 赵雪霁被训练得有些条件反射了,迅速的跪下来磕了个头,在起身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留下来了。 可她分明还没有和皇上说上几句话...就被定下了未来的人生吗? 赵雪霁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和易舒说着话的李思远,就是这个人,是她未来的丈夫了吗? (3)分宫 命运的抉择已经结束了,一起相处了一月有余的秀女们也都各自分程,至少今年不会再有第二次相见的机会。 毕竟是同吃同住、日夜相对的女孩儿,就算是没有多好的关系,却也难以抑制地缔结了不错的感情———这样的别离对于常年养在深闺不出的她们,或许是离开父母后的第二次巨大的分别。 同样,就这几日的的短短时间里,她们各自的地位就开始天差地别,或许有的是昨日才秉烛夜谈的好友,今日对方就成了高贵的才人甚至美人; 或许还曾经笑话过的妹妹日后就成了自己规矩里学过的那些不能直视的贵人。 不过来到宫里走一遭,学了规矩也开了眼界,虽说没能进到这美丽的金丝笼里,但好歹能够成为秀女的女孩们也不缺什么家世,能出去,或许也不是坏事。 在这各种情绪冗杂的时间里,不少的孩子是迷茫的,又被别离的情绪感染,各自忍不住抱着临近的姐妹无声流淌泪水,整个秀女坊一片低声伤别离的呜咽。 ————————— 太监们陆陆续续把赵雪霁的东西搬进侧殿的时候,她正被从府里带来的丫鬟用湿帕子敷着眼睛。 她哭得太厉害了,本来还在憋着眼泪,但也不知道是谁暗中掐了她的肩膀,眼泪汪汪地就往下掉,正巧赶上有人安慰她,一委屈就更止不住呜咽,最后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小巧的脸蛋,眼睛已经红肿,有些突兀,已经不是我见犹怜的程度了,说不定今天把半年的眼泪都给泄了个干净。 其实赵雪霁没带多少东西来宫里,这些大都是秀女时期的标准配置,大家都是一样的用度,住在秀女坊的时候也不觉得多。 但是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集中到一起竟还是塞满了五六个木箱子,再加上离开时候姐姐们送的礼物,还有才人的份例,看上去还挺像是得了什么高位。 也好在宫里曾经的主子们不多,身处高位的她们没什么闲工夫注意新来的,同期也都在各自整理行装,所以还算是清闲自在,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才人,咱们要不要提前去拜访主位的德夫人?” 浅粉色衣衫的丫鬟把赵雪霁眼睛上敷着的毛巾递给守候在一旁的宫女,轻声在赵雪霁耳边问道。 “嗯……我们本就该在刚刚搬进来的时候就去拜访主位的娘娘,只是我怕失了仪态才把此事推后,”赵雪霁想起殿选时候的场景:“何况德夫人在殿选时替我说了话,本来就应该去谢谢她。”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是接近晚饭的时间了,估计赵雪霁自己也没想到简单的收拾行李就能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如果没办法赶在今日传召前去拜访,说不定就不好出门了,所以她赶紧让丫鬟帮她梳妆。 ——————— “听说近日里皇上想效仿前人微服私访?” 易舒伸出手指让阶下的宫女替她涂上淡淡的胭脂蔻丹,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对着坐在身侧的贤妃说道:“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姐姐觉得呢?” “大约是处理朝政的事情累了,想要出宫走走吧,毕竟京城里微服私访,又能访出个什么呢?” 陈寒露抿着嘴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毕竟这事儿连我们这些后宫女子都知道了,更别提前朝的诸位,指不定有多少人要为皇上演一出——” 不过话没说出口,有的话也不需要说出来,易舒和陈寒露相视一笑,反正这大抵就是李思远突发奇想的玩闹,没必要太过重视,反倒是谁能够陪着皇上才是她们更感兴趣的事情。 “妹妹,你说这一次——” 在陈寒露刚准备继续的当口,易舒的守门宫女便进来汇报:“娘娘,妙才人求见。” 其实早在易舒知道赵雪霁被分到自己宫里来的时候,她就让守门的宫女留意赵雪霁的动向,还特别叮嘱一旦赵雪霁过来就马上向她汇报。 不过贤妃还在这里,怎么能表现得过于急切呢? 所以她也就轻轻扫了扫跪在地上的宫女,没有任何表态的意思。 “说起这妙才人......那日殿选姐姐身体抱恙没能如期参加,只听说是个连妹妹都夸赞的美人,”陈寒露顿了顿,笑道:“舒妹妹是个有福分的人,姐姐虽痴长你几岁,但许多事情也都得仰仗妹妹照拂,今日妹妹得了新人,也缺时间好好敲打几分,姐姐就不打扰舒妹妹了。” 到底是皇帝的妃子,虽然也没来到后宫有多少年岁,不过从小在母亲身边也是耳濡目染,陈寒露不是看不出来易舒的意思,反正明日在皇后那里也能见到这位才人,正好给易舒卖个好。 “那便多谢姐姐了,”易舒展了展涂好蔻丹的手指对贤妃颔首:“恕妹妹不远送。” 门外夕阳正好,彩霞翩飞,春风拂面,斜阳映得所有景色都显出模糊的美丽,陈寒露跨过门,正好见到在门外伫立的赵雪霁。 她一身青色的秀女衣衫,发间仅有一根碧玉簪子,用度都还没换成才人的制式,但即使如此,也不掩盖她周身的气质,或者说,正因为这样单薄的装饰才显得她更加纤瘦柔弱。 这后宫还真没有这一朵小梨花儿,眼睛欲语还休,水汪汪跟哭过了似的,啧啧啧,白净又单纯的模样,可真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贤妃给赵雪霁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在意赵雪霁因为懵懂而没有向自己行礼的事情,匆匆离开。 ——————— “美人,您看看还缺些什么?” 尹合欢拿着扇子扇了扇,环顾周围的宫殿露出满意的微笑:“别的倒是不缺,就是缺了些装饰,等改日我侍寝后就去采购一批。” “是,”尹合欢的贴身丫鬟赞道:“美人最是谦虚,不像那妙才人,得了个封号就飘的比天高,听说足足搬了六箱行李呢。” “哟,那小白花还真敢撑着,”尹合欢嗤笑一声:“不过也就是些破落玩意儿罢了,小门小户的什么都想带着,还尚书的女儿呢,穷惯了吧。” “是,美人说的是。” (4)宫内情况 东临宫位置偏远,本不该作为宠妃寝宫——所有人都这样以为,何况入主的还是寒冰殿。 怎么听怎么像冷宫别称。 那么沈青君执着于东临宫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既爱繁花重似锦,何折白梅欲相亲?君待我以春风意,难化三尺寒冰心。 皇帝并非看不懂,装傻罢了。 寒冰殿里已然坐了两位美人。 一位藏蓝色长衫,散着发,一位浅黄色宫裙梳着随云髻。 沈青君不喜欢式样繁复的宫装,而且偏好冷色调,穿着总是怎样洒脱怎样来——没人管她,也没人管的起她。 穿宫裙的美人看起来反而和气许多,发间宝石做钗,衬得她温润华美——是提着糕点零嘴前来访问挚友的魏晴。 人人都道青昭仪冷漠高傲,连皇帝都敢关在寒冰殿外,却不知道其实敲门便能入的魏晴,当初凭借的只是一碟子榛子酥。 没错,就是她现在正捻于指尖那块小圆饼的同类。 因为对面坐的是至交好友,所以她放松了许多,也没有看起来那样冷漠了。 “你有没有听说,”魏晴挥手屏退身边婢女,“过几日皇上要带人出去微服私访?”她把手撑在桌上像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似的跟沈青君讨论。 “他爱怎样便怎样。”沈青君咬了一口榛子酥,满意地眯起了眼睛,“与我何干。” “话不是这么说——”魏晴笑起来,仿佛说绕口令一样:“他恐怕不要你不想。” 沈青君登时坏了三分胃口,她斜睨了一眼魏晴,又盯着杯子里的浅碧色茶水缓缓道:“此事他其实早派人说过,可我心里实在膈应。” 魏晴见好友神态心中了然,只能叹了口气:“不行你便装病吧?” 沈青君嘲讽地翘起嘴角。 “那种时候他往往会比平时聪明。”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木桌桌面,显然有些心烦但很快便意识到什么似的询问魏晴: “阿晴,边关怎样?” “听父亲说没什么大事,但也不算四平八稳,多亏有你哥哥坐镇,只是……”魏晴斟酌了一下字句:“要说回调,恐怕还差些功绩。” 是啊……还要好些年…… “我已经三年多没见到兄长了。”沈青君支着下巴,眸光越过魏晴肩头落在窗外。 白梅凋零又开,末了再次衰败。 皇帝以为她喜爱白梅,故而命人将东临宫栽满白梅,花开时形况简直堪称小梅林,可他又哪里知道,喜欢白梅的并不是她,她只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已经三年了啊。” 在这不见天日的金丝笼里呆了有三年了,什么都随处可见,包括...笼子外却无法触碰的自由。 ———————— 易舒每次晨见都来的很早,看上去小心谨慎的样子,没有一点要摆出正一品德夫人的架子。 她总是除了新来的宫妃以外来的最早的人,落座后就安静的支着手把头斜在桌上,温和地望着打扫准备的宫女,时间久了,竟能记下那些不起眼的小宫女各自的名字。 ———————— “这次大选虽然声势很大,但皇上眼光有些高,所以并没有进来多少新人,也就是东六宫那三位宝林一位美人,还有你。” 易舒的语气很温柔,赵雪霁却没敢抬头去看她,大约是因为年岁太小,加之刚刚接触的就是教养姑姑,所以把姑姑的话一度当成了教条来约束自己。 上方传来轻笑,易舒被赵雪霁的模样逗乐了,不过她选这小姑娘进来却不是为了欺负人家的,语气不由得更加温和:“你那桐姐姐本身是要被放出去的,却因为你的一席话被皇上留了下来陪伴你。” 易舒顿了顿,呷了口茶水,而这片刻的安静也算是给了赵雪霁一些平复激动的时间。 “只是可惜,她被不懂事的管事分去了东边的长春宫,不过也好在宫里的人并不多,长春宫主位空悬,虽然住着偏殿,倒也自由,你若平日无事,也可以去走动走动。” 赵雪霁内心还沉浸在能在宫里找到周桐这样的熟人的喜悦中,这时候却突然陷入各分东西两边的奇妙纠结里。 小姑娘确实是单纯可爱,即使半低着头,脸上随心情变换的表情也能够窥见一二,易舒不由得摇了摇头:“去吧,明日还得早起晨见,这几日专为你配备的一等宫女还没有安排上,我明日让抱琴带着你去立政宫,也方便提点你各位姐姐妹妹的份位和名讳。” 赵雪霁昨日和易舒没聊上几句,但是就这点简单的言语,便已经让她大半夜没能入眠,今早抱琴敲门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的,所以来的有些晚了,没赶上和易舒一起,在门口还不幸的和尹合欢狭路相逢。 尹合欢有一种张扬的美丽,凤目狭长,眯着眼睛也有一种魅惑勾人的感觉,只是盯着人的时候,也极具侵略性。 一身橙衣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粉衣的赵雪霁,不屑地发出淡淡地鼻音,勾了勾嘴唇,便提起裙摆将赵雪霁忽视过去。 “这位是今年和您一起入选的尹合欢尹美人,入住宸汐宫磬音殿,今日她要赶着晨见,不过下次,遇见高位的嫔妃内您一定得第一时间行礼,不能让别人抓住您的错处,得罪了。” 抱琴在赵雪霁后退的第一时间便上前站在赵雪霁的身后,让她倚靠着站稳,同时低声在她耳边解释和叮嘱。 在赵雪霁的丫鬟迎春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已告罪完毕,退回赵雪霁身后一米。 “多谢抱琴姐姐,”迎春转过头向抱琴福了福身,然后赶紧提醒赵雪霁:“才人,咱们赶紧进去吧。” ———————— 赵雪霁进去的时候皇后还没从内殿出来,不过易舒、魏晴等人都已经入座,沈青君甚至拿着手里的扇子无聊的翻转——她对皇后倒是挺尊敬没有踩点。 易舒对她点了点头,而魏晴轻轻扫过赵雪霁便没有更大的反应。 赵雪霁只能用最快的速度一一行礼,然后在宫女的指引下来到周桐的上位,正巧,对面正好是暗中关注着她的尹合欢。 (5)晨见 皇后宫里的配备很是不错,糕点茶水都是上品,何况皇后也不会把下等的东西用在晨见这样的场合。 各个桌上的食物都或多或少的被用了些,包括被魏晴养刁了胃口的沈青君。 不过这些人里却并没有易舒。 说来原因很复杂。 长话短说就是易舒天生有一种对食物的警惕心理,平日里食用饮用的东西都必须有心腹盯着,一刻也不能离开。 就连皇上赏赐的西域葡萄干也一定要一颗一颗洗干净再次晾干后才愿意入口。 大约这也是训练了如此多的心腹却没有一个能送出她钟粹宫的缘由,好在她平日里对宫女下人都极好,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好的传言。 因此,易舒并不怎么想看见每次给各宫批量送食物的魏晴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惜,后者因为多次在她面前开始怀疑自己的厨艺水平,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易舒的胃被自己把握在手心。 在出现沈青君这个更难攻略的女人之前,一度端着盘子送到易舒面前,逼着她必须尝尝。 虽然看上去不明显,易舒总归是不怎么想见到魏晴,特别是端着食物的朝她走来的那种。 好在魏晴今天也没有这么多闲工夫过来找她,易舒总算可以做做样子捏碎糕点的几个棱角,当作自己已经吃过了,然后留出心思观察坐在下方的新人。 依靠赵雪霁进来的周桐和姿色并不算上乘的冯佳雪倒是不足为虑,而坐在宝林份位的韩依一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威胁…… 不过这尹合欢嘛,易舒想起刚刚正在盯着赵雪霁的尹合欢,下意识把抬起手把手指放在唇边沉吟,或许能算作给新人的一点考验,如果她连这点难关都...... 易舒突然感觉到嘴唇上沾了点什么粉末一样的东西,张开嘴想问问身边伺候的宫女,而此刻,正好有一颗幸运的糕点碎屑成功进入她的口腔。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易舒尽量保持着不算惊恐的速度转过头朝身旁的拾棋低声唤道:“给本宫...泡一壶茶水来...快!” 拾棋的匆忙离去让不少宫妃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易舒这里,不过随后皇后的出现则改变了目光的聚集点。 说来上次大选的时候见皇上过于紧张,只记得皇宫富丽堂皇,皇上威严不敢冒犯,德夫人易舒和魏昭仪魏晴帮她结了围,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一回,倒真是赵雪霁入宫以来第一次能够认认真真、好好的看一看这传说中母仪天下的皇后。 孙元枫向来是规矩的,至少在众人面前,一直都是模板似的母仪天下,从不与人争执,也从不主动找上什么事情,坐在皇后的位置上,一直很安分,无论皇帝如何,她不吵不闹,无论宫妃如何,不是必要的事情,她都是让各宫里自己处置了,也导致宫内易舒和陈寒露威望更胜一筹。 今天与往常相同,孙元枫一身玄色,配饰都是寻常的金器,庄重而面带浅笑,几乎是完美符合了赵雪霁曾经对皇后的想象。 “今日,先为各位介绍几日前大选入宫的五位新人,不过想必各位妹妹都有所了解,本宫便不再赘述。” “希望诸位此后平静本分,贤良淑德,温婉体贴,为陛下解忧愁,为皇家开枝散叶。” 孙元枫的嗓音略带磁性,几句话说得很平静,没什么波澜,在宫内的老人听起来大约是一如既往的死板无趣,对新人们来说,则是像是警告,又像是诫条一般。 “今日除了让诸位能够见一见新人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孙元枫的表情突然无奈了起来:“三日后陛下准备在京城中微服私访,选择德夫人、青昭仪和魏修仪三位妹妹陪同,望三位妹妹早日收拾行装做好随行的准备。” 易舒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比起为这样的事情震惊,她更在意自己的漱口茶水什么时候能够被端上来。 而魏晴和沈青君就不一样了,前者手里的糕点直接掉在盘子里,有些不敢看沈青君的眼睛,而沈青君则轻轻蹙起眉头,把刚递到嘴边的糕点用更快的速度“砰”地放回盘中,脸上没了半分笑意,接过身后青团递过来的手帕,垂下眼帘仔细地擦去手上的碎屑。 ——————— “你没事吧?”魏晴跟在沈青君身后,张了张嘴,艰难地在沈青君的低气压里开口。 “没事。” “骗谁呢?”魏晴拽过沈青君的袖子,指着她泛红的的柔荑说道:“看你这手……跟泡了辣椒水似的。” “阿晴,他为什么就是不死心呢?”沈青君看着魏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如此不知检点,这就是他的为君之道?” 魏晴摇了摇头小声道:“咱们这位皇上确实挺任性的。” 沈青君对皇帝有诸多不满,譬如沉溺女色,譬如倦怠政务,譬如像此次一样不顾礼仪微服出宫,谓之体验民间疾苦——偕嫔妃,带侍卫微服花街柳巷,他体验哪门子的民间疾苦? 连万花楼的老鸨都对他这黄大爷了若指掌。 沈家世代,满门忠将,哪怕对皇帝言行有些微词,却还是顺心他要求将掌上明珠送入宫中。 哪怕他并非明君,只要勤勉认真也罢了,沈青君绝不会半点情面都不讲。 三年前被强要进宫,她原本心中就不满,可这三年皇帝居然明里暗里将沈家的人平调,远调逼她顺从。 甚至将沈家还在西南军中历练的独子直接调往北方战乱边关,这更是让沈家寒心,让她瞠目结舌,心灰意冷。 这就是她沈家从前忠心耿耿效力的帝王! 她想过是否该为了兄长妥协,却收到了兄长通过好友魏晴父亲魏言寄来的信。 他受了伤却不严重,而且还赢了,所以她勉强安心。 信末一如既往言明让她不必委屈自己,有哥哥为她撑腰。 她向来笃信兄长能力足够,于是心中傲气又升起来——这样一个皇帝,除非打断脊梁骨,她是绝不会低头的。 于是她一怒之下便自请移宫,搬到了距离最远的东临宫,可千防万防,防不了如今他丢脸还要拉着魏晴,和自己等人一起,实在令沈青君愤懑不已。 她并非不想离宫,只不过不想跟着皇帝而已——这一行人里,恐怕根本没人想陪着皇帝胡闹。 “阿晴,他太闲了,”沈青君怒极反笑,“我们出去的时候,给他找点事做吧。” 魏晴愣了一下,却也没有阻止,只是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沈青君嘴角一翘:“走一步看一步。总有机会的。” (6)微服出巡 清晨,日头已经漫过了皇宫的外墙,足足比每月一次的朝会晚了半个时辰的时候,李思远才总算是从自己的龙床上翻身而起,身旁等候伺候的人赶紧迎了上去,半分不敢怠慢。 说来自李思远登基上位,他便没有再睡过一次懒觉,天子被所有人关注着,并不仅仅是能够把握手里的权利,同样肩负着责任。 上到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哪怕他偷懒那么一日,也会有不少话料等着他......至少表面上必须是足够勤勉,偶尔的胡闹也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些都是他曾经天真得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留名青史的皇帝之时,所做的一切“自由行为”留下的血泪教训。 天知道他当时被五旬老臣指着鼻子骂的心情是如何的复杂,那一桌子劝他的奏折现在还被他留在后面的库房里堆着呢。 这过得哪是什么自由的皇帝日子? 是比当年在东宫被父亲每日监管更苦的日子! 所以不能避免的,李思远总爱在一些事情上固执,比如沈家的事情,多多少少都充斥着他的任性。 毕竟年少初为帝王,轻狂也罢,青涩也罢,都是这个年纪的他自以为经过思考的东西。 同样,间断的“胡闹”也算是他对朝臣们的“试探”,看看他们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容忍限度如何。 这一次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光明正大的偷懒,只能说是合情合理的小打小闹。 ———————— 一辆木质马车摇摇晃晃地从皇宫的正门驶向宫外。 宫门的关闭声就像是一个开关似的,打开了皇城的喧闹,一声声被安排好了的“繁荣”环绕在马车的周围。 李思远坐在主位,两侧分别是蒙着面纱的沈青君和易舒等人,车上很安静——没有哪个宫妃是有闲心去好奇宫外景致的,同样,想来矜持的她们也没什么掀开帘子朝外面望一望的冲动。 “咳,”李思远一手握拳放在嘴边想要开口说什么,马车外却传来些许不在常态里的喧哗。 “怎么回事啊?”被打断了说话意图的李思远挑了挑眉头伸出脚蹬了一下坐在车前的太监。 “回爷的话,前边儿被许多百姓围着,已经派人去查看了。” 长芳恭敬地对李思远解释,眼睛望着归来的侍从,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耳边汇报,脸上露出仿佛恍然大悟的笑容。 “爷,是街那头那个赌坊看门的李二狗在吆喝要把他大姑爹家隔壁邻居姐姐的闺女给卖咯,听说那姑娘哭得可惨,梨花儿带雨的,声音都哑了。” 身为帝王身边人,长芳也是非常了得,竟将绕口令一样传过来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 “这都是什么些词,你就凑在一堆?”李思远看不惯长芳假装斯文挤眉弄眼的样子,举起手上的扇子就想给他来一下子。 皇上生气想惩罚的时候是不能躲的,但是只是寻常时候,为了讨皇帝开心,长芳自然是挤出可怜兮兮的求饶样子,装作灵活地躲避李思远的挥扇,但一扇子也没拉下的都收在身上。 “是小人的不是,是小人的不是,”长芳端起谄媚的笑容:“听说那是个姿色不错的美人儿,只要五个大钱,爷您要不要......” “不要!”李思远理所当然地拒绝笑容逐渐猥琐的长芳,得意洋洋地开口:“才五个大钱,这么便宜能是个啥样的啊,不要!” 市井小民,见识短浅,能见过几个美人,五个大钱买来的女人再如何,哪儿能跟自己宫里收敛的明珠碧玉相比——他如是想道。 长芳抬头打量一眼李思远神色,又低下头去,狗腿道:“是是是,咱们爷深明大义,智慧非常人所能及....” “行了行了,别夸了,”李思远不耐烦地把长芳推到一旁,抬了抬下颚命令道:“让人把路清开。” ——————— 大路这边。 “呜呜....呜,我不去,求求您了,别把我卖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呜呜...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挣钱......我就是给您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似乎应该是非常常见的场景,但某些地方却有些出人意料。 那个长芳口中只值五个大钱,衣衫破旧的少女死死抱着马棚边的柱子,试图抵挡住李二狗的拖拽。 小姑娘年龄尚小,脸还未张开,可是肤色难得一见的白皙,眉目清秀,端庄可人,已然是个美人胚,她眼中盈盈悬泪,满溢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在粗布衣衫上,看起来实在是可怜。 周围满是围观的人,虽有人不忍地背过脸去,却没有一个能够替她伸出援手,谁不知道李二狗是个泼皮赖子,惹上他就是惹上流浪疯狗。 也幸亏这些天生爱热闹的百姓,厚厚的人墙替她争取的不少逗留的时间,让她还能够怀有几分得遇贵人的机会。 不过她的期待或许即将变成阳光下的气泡,在李思远的命令下人群被带着刀甲的侍卫暴力推开,众人眼见着有贵人路过,也没几个有胆子上前冲撞,便纷纷四散开来。 哭得太凄惨,少女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却还是拼着最大的力气朝马车的方向呼喊:“求求哪位好心人,求求您救救我,我愿意为您当牛做马报答大恩。” 不过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皇帝的马车,即使是微服私访用的也不是她能够唤回的。 抱着柱子的少女呆愣愣的看着马车的轱辘从眼前滚过去,像是失去力气一般跪在马棚边松软的稻草上,身侧的李二狗也从贵人路过的动静中回过神来,想要拉着不再挣扎的少女离开。 仿佛一切都应该如此落幕。 而就在少女即将被李二狗抓住手臂的瞬间,她发了疯似的冲向马车的方向,趁着本就身处皇城而心无警惕的侍卫们忙于疏散人群的当刻,竟然冲出重围抓住马车的末端一溜烟爬上去站在了边缘! 也是算的她运气好,马车还未提速,才顺利爬上去没有摔下来,但这可吓坏了几乎所有知情的人。 不论是在街边埋伏的暗卫还是在楼阁看戏的大臣们都没有人能够料到皇城底下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个摔了茶杯、落了饭碟就想冲过去表个头功,彼此之间拖拽牵制着,有甚者鞋帽衣衫皆是七零八落。 得亏那个爬上去的少女也没有想要刺杀皇帝的意图,可怜兮兮地抱着马车的雕花,迷茫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大概自己也被发生的事情吓到了。 ———————— 李思远协同自己的妃子们坐在马车里,不过刚刚被打通了道路开始通常行走的马车却突然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吵杂,叫长芳的喊声也被外面的声音盖了下来。 茫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长芳和车夫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似乎想要守护车门不让人进来。 这里可是皇城。 难不成还能有刺客? 刺客呀,那可是画本子里才有的东西! 李思远来了几分兴趣,他还没遇见过什么刺客呢。 反正这里守卫森严,就算是真有什么刺客也穿不过重重把守,而他,身为皇帝,还真好奇这般新鲜的东西。 想着便朝右侧挪了挪打算掀开帘子看几分好戏,坐在右侧的沈青君见状,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自动远离。 在车外看着一圈向她走来眼里冒着红光的侍卫,少女早已受到了惊吓,她抓着马车突出的雕花,后背不断贴近马车,想要给自己找几分安心。 揣着狂跳的心脏回头,她却发现马车侧面好像有什么凸了起来,惊慌之下的少女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竟然顺手掰断了右手握住的木质雕花朝蒙着车帘的凸起砸过去。 车内只传来妃子们的惊呼,而下一刻,少女便被赶来的侍卫刀剑包围。 (7)不搞事情还叫“妖妃”? 李思远捂着额头坐在窗户边。 本以为微服私访很安全,所以御医并未跟在身边,只能由暗卫们迅速做了简单的处理。 伤口不可避免地在渗血,还带着刺痛,令养尊处优的他频频倒吸凉气。 马车内的人表情有些微妙的不同,易舒是真正的担忧,整个心思都落在皇帝身上,而沈青君垂着眼眸,把眼里的幸灾乐祸藏在深处。 有趣,能让皇帝吃这样一个亏,她心想,死了就可惜了。 魏晴看了一眼沈青君,轻轻拍了拍对方手臂用口型暗示她:你不怕他反应过来怪你不拉他一把? 沈青君斜睨对方一眼,眼中笑意一闪即逝,仿佛想到什么,却没有说话。 这时一直关心着皇帝的易舒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着沈青君道:“药!” 魏晴也想起来,好友乃是将门之后,平时出门身上向来不缺上等的金疮药,于是也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她。 沈青君眯起眼睛。 其实那瓶药她早已从袖口抖到掌中,可她沈家的伤药可是很金贵的,除化炎驱毒以外,止痛效果也很好,如今不得不给皇帝用,她怎么都得敲点儿东西补回来。 她没搭理易舒,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发现窗外站着的是从将军府调进宫里旧部,又见不远处侍卫押着那被当做刺客的姑娘往回走。 于是眼珠一转,对守在外头的侍卫耳语几句,拦住了押解的人,然后才在马车里众人的注目之下慢悠悠地拿出了伤药瓶。 皇帝也听见了方才易舒的话,见着她同侍卫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什么,还这么慢条斯理的,心里有些窝火,刚要开口,却被沈青君打了个岔:“陛下,很疼吗?” 她关切道,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李思远顿时傻乎乎地着了道。 “卿卿不必担心!”他伸手抓住对方柔荑,显然因为第一次被对方关心,心头激动不已。 沈青君忍着摔开他的冲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冷了几分:“这伤药可以止痛。” 李思远点头如捣蒜。 “对了,”她似乎想到什么,“听说方才那位姑娘因险些被人卖了,所以才险些伤了爷,想来爷大人有大量,必不会同她计较,应该已经把人放了吧?” 皇帝还未来得及反驳,倒是魏晴发出一声惊讶的“啊”,接口称赞道:“爷果然是个明……主啊!” 李思远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那可不行,”沈青君佯装着急道:“我方才观那女子,骨骼尚佳,原想收进我宫中做扫洒的。” 旁边的易舒皱了皱眉,瞬间便意识到沈青君只不过想给皇帝找点麻烦,只是眼下伤药还在她手里头攥着,再加上这事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也就没开口插话。 李思远看了一眼沈青君,咬了咬牙,朝外头喊了一声。 长芳于是从前头走了过来,附耳听皇帝的吩咐。 确信沈青君不会再搞事的魏晴斜了她一眼:现在满意了吧? 沈青君挑了挑眉:多谢配合。 易舒接过伤药后瞥见她的眼神,握着药瓶的手微微攥紧,心道:妖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李思远协嫔妃们微服出游的同时,身处低位的赵雪霁并没有这样大的能够跟随圣驾的福分,例行公事地跟随着皇后向太后问安后便没了事情。 其实也才刚刚成为皇帝的才人,她对自己的身份依然充满了青涩,未曾侍寝,也未曾第二次与自己的“丈夫”相见,迷茫于如何自处。 御花园的风景还不错,时节尚在春日,阳光明媚,各色鲜花开得正好,鱼鸟相映,一派生气。 秀女时期姑姑管得严,没能来这里逛逛,殿选前夕又满心满眼填满了紧张,根本没有余力去欣赏这般美景,如今一看,倒令人生出一种不愧是天子才能居住的环境之感。 一簇一丛的花木错落有序,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没有半分瑕疵——早在天还未亮的时辰就有数不清的宫人挨个清点花丛,折剪几乎所有的瑕疵,用宫外运进来的鲜花填补原来的空缺; 无数的宫人像是工蜂一般,在黎明之前的夜色里伏在地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哪怕是草色掩盖下不起眼的腐叶也收得一干二净,把皇帝的御花园打造地完美无缺。 比起无时不刻都飘落树叶的秋日——那些专程留下枯枝落叶,给途经此地的文人卖弄风骚无需过多打理的时节,每年春天里宫人们总会更累一些——为了主子们眼里一眼望去能有好心情而毫无瑕疵的春色。 美丽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些东西,而知情的人也大多是健忘的,就像这李氏王朝的繁华背后,掩埋着50年前前朝无数的枯骨和鲜血。 当然,赵雪霁并没有想这么多的东西,她只是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花鼓的声音,伴随着柔软细腻的嗓音,若有若无的弥散在花香里。 本来就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赵雪霁不知不觉便顺着并不算响亮的乐音来到了位于御花园后方的百戏楼。 戏子并不是多么金贵的主子,何况在皇家的地盘上,连普通的宫女出宫都能成为一般人家抢着要娶走的姑娘,如此一论,除了那些个受了错挨罚的奴隶,还有几个看得起这些下九流的美艳角儿呢? 因此,百戏楼这个也算是勉强挨着二层的地方却少有人来,连地方也都是终日没什么阳光,初春的温暖像是遗弃了这里,僻静得让人恐惧。 正当赵雪霁踱着步子走入能窥见百戏楼真实模样的地方,一路引诱她的曲儿却就此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初春的凉风扫过,配合着周围的绿瓦红墙竟有几分阴森之感。 赵雪霁一回神,便望见身后同样因为恐惧而下意识靠近自己的侍女迎春,迎春虽然身子被凉风吹得有些瑟缩,但脸上依旧是满脸对主子的担忧。 后方猛然传来的脚步声打消了赵雪霁想要安慰迎春的心思,两个姑娘急匆匆地转身躲进背后的竹林。 百戏楼暗红色的大门缓缓地打开,露出门后推门推得吃力的少年。 眼见着门缝已经能够容纳出入,但少年却依旧未曾停止自己的动作,直到半扇大门已然完全被推开,少年才退入门内,掏出怀里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水,稍稍整理行头才迈步而出。 少年脸庞稚嫩,还略带些婴儿肥,一身藏蓝色的棉衫,宽大而不合身,是宫里最常见的低等制式服装,只是这一件已经有些旧了,洗得发白。 不过还没等他用着自己“光明正大”的行头走出几步,便有几个同他一般大的少年跑过来将他围住。 (8)戏子小八 “哟,这不是小八吗?”一个在一群少年里显得更为纤长的青年揪住被称为“小八”的少年的衣领。 “唱啊,你怎么不唱了,不是想赶上下月的戏吗?” “小八可是要当角儿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跟我们一个台子练习。” “他这么厉害,不如自己上台把整场戏都唱了吧。” 周围的少年发出阴阳怪气的讽刺,各自推搡着那个被叫做“小八”的少年。 戏楼里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同样的课程,同样的师傅,但天赋和努力不一样的少年们开始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源自于嫉妒,那些没有靠山的出众苗子没几个不是受过这样的待遇。 而那些欺负人的,只要动了一次手,就会盯上你,他们害怕,怕受过自己欺负的人将来傍上了贵人会把自己送下地狱。 他们会试探,从最初的偷藏戏服装开始,让被打压的那个人逐渐受到师傅的厌恶; 他们会排挤,拉走最后一个能够给予光明的人; 他们会破坏,然后开始肢体上的击打,直到把戏子美丽的脸庞用刀尖划拉得支离破碎,等待着管事将他赶出宫去。 而拥有天赋而隐忍的少年,他们会拼命地往上爬,尽一切办法谄媚着讨好上层的贵人,没有多少人能够以德报怨,欺凌者的下场或许比想象更加凄惨。 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后能够生长起来的都是开放在枯骨里的罪恶之花,无论是施暴者,还是承受者。 赵雪霁是不懂的,她躲在竹林后,把一切收入眼底,迎春紧紧地把她拉住,唯恐自家才人一时冲动去“行侠仗义”。 好在百戏楼里的鼓声响了,楼里传来婉转幽怨的曲调,少了刚刚引诱赵雪霁来时的惑人,却更加悦耳动听,大约是哪位成名的戏子在吟唱。 一众少年纷纷赶回百戏楼,除了被留在原地的小八。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颤抖着双手掏出怀里的汗巾把脸上的脏污和泪水一一擦去,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看向赵雪霁藏身的竹林。 “若小八今日在此处逝去,姐姐会替小八收尸吗?” “这是在宫里,他们敢这么做吗?”赵雪霁提着裙子,和迎春互相搀扶着从竹林中走出来。 这才算真正能够看清小八的脸庞,清澈微红的双眼,下嘴唇红得透亮,约莫是被牙齿咬得充血。 不过他没有回答的问题,浅浅地露出笑容:“看姐姐的衣服,大约是侍候娘娘的一等宫女吧,这样偏僻的地方怕是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像小八这样的贱命之人,怎敢劳烦姐姐......刚刚的事情,姐姐还是忘了吧。” 少年说完便向赵雪霁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待小八进入百戏楼的大门,迎春才拉了拉若有所思的赵雪霁:“才人,咱们该回去了。” “迎春,你说我——” “才人还是忘了吧,”迎春制止了自家主子接下来的话语,规劝道:“正如抱琴姐姐所言,才人现在初入宫中,需要立稳根本,本就无暇顾及他人,若他将来有出息,您再见他之时,再送他一个前程吧……” 而在百戏楼的朱门之后,背靠着门板的小八将两人的谈话收入耳中,眼帘微垂,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 “母后,咱们走快一点!” 李重轩小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小脸红扑扑的,还有奔跑后泛起的浅浅汗水,正拉着孙元枫的手催促她走得更快一些。 虽然三年前李思远才登基继承皇位,但如今却已育有两子三女,其中长子李重润是曾经的良娣,如今的贤夫人陈寒露所生,长公主李幼琴生母已逝,现寄养在魏修仪魏晴处,余下两位同胞公主为皇帝登基之年德夫人易舒所出。 而这最后一位,也就是如今的李重轩,乃皇后孙元枫所处的嫡长子,年五岁。 虽然还没到去书斋上课的年纪,但皇子所受的教育却一个也没有被拉下,好在李重轩生性活泼,天资聪颖,并没有像哥哥李重润那样养成沉闷不言的性格,颇得皇上宠爱。 今日恰逢李重轩提前将功课结束,孙元枫便带着他来拜见皇太后。 “那是......妙才人?” 孙元枫把视线从儿子那里收回来之时却注意到了远处被迎春拉着的赵雪霁,那个新来的才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让她有些忧心。 “娘娘,要去打听打听吗?”身后的宫女恭敬地上前在孙元枫耳边问询。 孙元枫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儿子身上:“妙才人的事情,有德夫人替她担心。重轩,别着急,慢慢走。” —————————— 殿里孙元枫和太后屏退了众人,婆媳之间说着体己的话儿。 而李重轩少年心性,本就是为了有自己自由的时间才吆喝着要来奶奶这里玩耍,在拜见了太后之后便赶紧溜了出来,被一众丫鬟太监跟着,大摇大摆地开始慈宁宫大冒险。 后院有个清净的地方,在慈宁宫的西侧,毗邻着镇压厄运收集天露的紫金水缸建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这里是松月的地方。 在这临近慈宁宫后侧的小殿其实都住着一群特别的人——太后的面首,松月是其中之一。 面首们多是皮相不差的男子,兼具特长和会讨人喜欢个性——也算是一个不算差的去处,毕竟比起那些菊楼的倌儿、公子的玩物,做女人,特别是贵女的面首,倒也不是那么差劲。 而太后的面首,活计更加轻松一些,慈宁宫从不缺人,无须做些什么劳神费心的事情,而太后年纪大了,信佛信道,一般不言惩罚,更不用事事如履薄冰,过得自在。 比起承恩侍寝,太后更像是单纯的欣赏美好的事物,平日里多是聊聊琴棋书画、佛经道理、闲闻杂谈等等,除了出不了慈宁宫的大门,他们已经活得胜过千万人。 松月的花园不同于御花园的繁花盛开,这里只有葱兰点点,绿意里零星白色。正中央有一个檀木凉亭,清风徐来,春日里竟少有虫豸靠近。 亭中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男子独坐,与葱兰的黄白相配,别样的和谐。 李重轩迈着小短腿“蹬蹬”跑进凉亭,打破了男子“天人合一”的境界,惹得他不由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小童身上,就连手上捻着的桂花糕也自然放下。 李重轩吃力地垫起脚,把手撑在石凳上,然后把肉乎乎的小短腿吃力地抬上去,用尽全力想要爬上和自己胸口差不多高的石凳,小脸布满了认真,红扑扑的。 松月收回了打算拉一把的手,看着眼前李重轩的动作,眼带笑意。 (9)不太聪明的小皇子 “大哥哥,你是太监吗?” 李重轩在石凳上坐得端端正正,眼睛锁定已经看戏半天的松月。 “...不是,”松月停止进食行为,想笑但下意识绷着脸咀嚼了两下,干干巴巴地吞咽。 “那大哥哥是姐姐吗?” 目睹了松月嚼蜡行为的李重轩对桌上的糕点全然失去了兴趣,甚至开始怀疑慈宁宫的糕点是否如同记忆中那样美味。 “不是,”松月拧起眉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殿下怎么会有如此猜测?” “父皇曾说过,”李重轩摇头晃脑地试图模仿父皇的潇洒姿态:“这后宫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男人。” 这皇子......不太聪明的亚子。 “那你是什—”话到嘴边松月才堪堪将其堵在喉咙里,周围躲着的不少宫人他又不是没瞧见,再是什么得宠的人,在宫里也不能妄议皇家,更何况他只是住在角落的玩物罢了…… 趁着对面的皇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而那些离得远的宫人也还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松月换了一个温和的姿态:“那殿下平日里莫非不住在宫里?” 他捻起糕点送到李重轩的嘴边,脸上浮现面对太后营业式的笑容:“殿下尝尝?” 奴艺坊学来的笑容对孩子并没有多大的用处,更何况是目睹了他细嚼慢咽着生吞仿佛干硬了十天的桂花糕之后呢? 推开了近在咫尺的桂花糕,李重轩板着小脸:“我看你是在打趣本皇子,想要离间我和父皇之间的关系。” “不过本皇子大度,”幼年的皇子有心想背过身去,用先生那样的高深背影布置下深思熟虑后的作业,不过凳子太高,位置太小,用力扭了扭小屁股,却终究是没能转过去,只好抄起小手、挺起胸膛,尽量无视占据前方大半视线的松月:“今日便罚你抄写《心经》三遍,明日交过来。” “是...”松月忍俊不禁:“可小人没办法走出这慈宁宫,怕是需要殿下派人来取...” “凭什么?”幼年的皇子开始着急:“先生每日布置的作业连皇子都得自己送去先生的书斋,本皇子布置的作业凭什么还得自己派人拿?” “若走出去了,小人便不再是小人了。”或许是个陪葬的死人,或许是个太监,总之,不会再是松月。 李重轩也还是知道宫里的规矩多,看他模样着实诚恳,也就没有再过问,放下这一好奇,便察觉到了更重要的事情:“我说你,你笑什么笑!” “非也非也,”松月好看的眼眸荡起涟漪:“只是突然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 安羽——那个差点蒙上刺杀君王之罪的少女如今被带进来跪在堂上。 这里是王侍郎的府邸,在这皇城底下比邻而居的都是数不清的官员,所以李思远一行人下车随意挑了一扇门便有人内外相迎。 皇上侧躺在垫着软垫的榻上,易舒轻柔的用指腹给他点涂伤药,沈青君和魏晴坐在右侧的凳子上打量着安羽。 安羽安安静静地跪着,低着头,发丝在逃脱和挣扎的时候散乱了开来,比起维持着勉强的发髻,她选择了拔下发簪任由青丝披撒。 黑发挡着住了她的表情,她也不主动出声,听着堂上传来李思远的吸气声,脸上勾起讽刺的笑容。 ———————— “这五个大钱......是不是贵了些?”穿着粗布汗衫的男子望见安羽的眼神赶紧解释:“小姐,我不是说您不值这个价......不是,我是说您没必要卖那么贵,哎呀,我老吴一个粗人这他,哎,我不会说话!” 自称老吴的男子想要向安羽解释自己的意思,但自说自话还没有两句就开始自打嘴巴子。 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想帮忙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互相推搡着挤出一个文人。 “毕竟咱们已经安排了李二狗这个泼皮无赖,想必没有几个好心人愿意惹上他,高官们也不会在皇帝出行的当口买下小姐,”同样是粗布麻衫,只是比起老吴单薄了许多的文人拍了拍老吴的肩膀:“李氏不缺银两,五个大钱他们还是出得起的,楚渊,你说呢?” 跟在安羽身后的楚渊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了老吴一眼。 “我说你小子!”老吴似乎是被气着了,抄起腰上的剑,就着剑鞘朝楚渊打过去:“你是俺师弟,又不是俺师傅,凭什么老拿眼珠子瞪我!” 楚渊也不躲,后退一步抬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接下老吴的剑鞘,两人像寻常那一言不合开始切磋,众人也都习惯了,默默然让出一个空地留给他们,就差没磕着瓜子叫好。 这一场“胡闹”在这样的时间来的正好,消弥了彼此之间因为与安羽明日别离的紧张的氛围,也散去了安羽内心深处的不安。 “别管他们了,让他们闹去吧,”安羽走到桌前,端起早已倒好的酒水朝众人敬去:“安羽敬各位同袍,只是今日还不能痛饮,待咱们圆梦之日,一同不醉不归!” 她抬碗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泛着泥味的浊酒在喉咙里划过,带起一阵灼烧,这酒最便宜也最烈,向来是出征前那些战士壮行必备的黄汤,今日的她何尝又不是临上战场呢? 但愿能挣得几分银钱供大家花销。 ———————— 她看得见,她抱着柱子时老吴老陈他们压着楚渊不让他冲出来的模样; 她看得见,她冲动爬上皇帝马车的时候藏起来的大家准备拔刀的动作。 她不该冒险——只是她打听到随行之人有那个沈青君的时候就想好了第二条路。 机会难得,她不能放弃。 所以她只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众人信服的杨书,告诉他若她输了就替大家找好后路。 压上一切去赌,她赢了。 所以此时才能安安静静地跪在堂下瞧着皇帝戏子似的捏着嗓子喊疼,怎么不回去抱着妈妈哭呢?这个昏君。 “哎呀,嘶,小舒来让我抱抱,这伤口可真疼啊!”上坐传来李思远的声音,满带着委屈。 ......安羽突然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这就是...他们如临大敌的皇帝? 易舒拍了拍李思远的背,安抚着趴在她怀里的皇帝,催促道:“咱们赶紧回宫,让御医去准备着,待皇上一回宫便侍候,皇上龙体不容有失。” “而你,”易舒把目光落在安羽的身上:“既然青昭仪想让你进宫洒扫,你便去外院做个粗使丫头吧,好好干活。” 易舒想起什么似的瞥了一眼好似心有妙招的沈青君,告诫道:“三月之内,别让本宫在内院见到你。” (10)边关 徐班掀帘子进来,便瞧见沈墨在读信。 那信经千里跋涉,总算送过来,刚来时有些皱,现下已被工工整整展平。 徐班知道,那是那个将军视若珍宝的姑娘,将军嫡亲的妹子,宫中的青昭仪寄来的,于是他也不打断,等着沈墨读完。 妹妹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似乎巴不得真真写到见信如面的程度。 沈墨掐指算起来他们真的许久不见了。 从前她总喜欢颠颠跟在自己后面,虽然不爱跟旁人说话,但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却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从这信上看来,她倒是变化不大。 她还是不喜欢皇帝,虽然言语之中总带着讽刺,却还让兄长放宽心,沈墨看得分明,心中总是后悔当初未曾拦住父母将小妹送入宫中。 其实后悔的又何止他一个呢,太子在东宫的时候,勤勉亲切,待人宽厚,成了皇上却这样荒唐,沈父还活着的时候虽不曾当着他们说什么,但酒后总会抱着妹妹画像道歉,等到征边时,也因为小妹的事和边关战况,忧心因疾,在边关溘然长逝。 想来她过得并不好,一直顶着文武百官的诟骂度日。沈墨听说后来父亲在边关逝世的消息传来,小妹便把自己关在了宫里守孝,彻底不愿意见皇帝了。 父死子继,父亲去世后他在边关挣下赫赫功名,也是为了小妹能在宫中不受委屈。 妹妹在信中写道: 兄长,在大漠如何?我好想你。 沈墨不由得想起她入宫前夕家人秉烛夜谈的时候。 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女抓着他的手,眼眸里是沉沉的疲惫,她说: 哥,我不要走,我会想你。 她握着他的那双手渐渐收紧,骨节发白。 那样平常的一个夜里,原本有许多话要嘱咐女儿的父母面对着眼圈通红的小妹,忽然说不出话来,内室里只留下一阵艰难的沉默。 “你要来看我,”她忽然改了口,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要来看我,和娘一起……” 他不能骗她,他无法回应她的期待,后宫他是进不去的。 他只能在她抱紧他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墨叹了口气。 徐班看到他脸上的愁容。 “将军,陛下对娘娘是否又……”他顿住了。 虽为臣子,今上的行为,徐班清清楚楚。可他是沈家拥趸,向来站在沈家这边。 “小妹如今……在寒冰殿。”沈墨苦笑,“想来是她自己要求搬去的。” “是不是自己要求的又有什么区别。”徐班摇了摇头,“陛下的性子,从前就可见端倪,可惜咱们当初未曾看清。” “是我的错,当初不该让陛下见到小妹,”沈墨放下手中书信,小心地收好放进怀里,站了起来。 “还是去大营看看将士们吧。” 凛风如刀,将戍边将士的脸割出苍老的沟壑,将年少的天真割成思乡和疲惫。流经盆地的大河西木里河早已解冻,冰雪融水湍湍流过挂着细碎冰渣的潮湿河道,这里是边关,哪怕到了四月,依旧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每日的点兵结束,沈墨会同副将徐班到大雁关的城墙上去,有时会巡视守城士兵,有时只是从城墙边往回眺望。 守着城的人,常常踮着脚往回望,渴望着能看见数千里外,朱墙碧瓦,熙攘闹市,渴望能看见同样渴望着将士归来的那些人——老人,孩子,妻子,一生挚爱。 烽火台上的士兵恭谨地朝将军行礼,有个年轻的将士,看见他巡视忍不住低声询问他: “将军,我们何时能回去?” 沈墨耐心的回答他们: “快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事实上那些年长的早已不再询问归期,不去问,不再想,比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泯灭,就不显得痛苦了。 可沈墨心里太清楚了,哪怕如今战局稳定,优势那样明显,皇帝有时候并不愿意他们回去。 于是许多人就这样老死边疆,尸骨沉进沙砾,一片黄沙覆过去,便了无痕迹。 沈墨收敛有些凌乱的思维,重新放到军务上来。 如今粮草充沛,调兵遣将不成问题,局势比父亲还在时好上许多,沈墨青出于蓝,对兵法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就能打乱对方的进攻步伐,戎狄“冬猎”已三年讨不到半分好处。 游牧一族没有固定的粮食来源,于是常常举行“冬猎”劫掠中原国家,但就如今看来,经过数次败战,戎狄部落已然弹尽粮绝,恐怕要不了几时便可攻下,届时两国必然各遣使者,定下许多盟约。 沈墨思考着,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烽火台的青砖边缘。 那么他如今是否要继续增兵,加快这次进攻节奏彻底击溃当年父亲未曾击破的戎狄王族?是否收回前朝遗失的齐潼,鄞都二城?是否……试探皇帝如今的态度? “将军,”身旁的徐班见他出神,忍不住询问道:“将军也是想家了么?” “是啊,”沈墨苦笑着,“如何不想呢?” “将军不是早已同属下等商量过?便不用再等了,增兵吧。”徐班心直口快劝说道。 是的,他们早就商量过了,沈墨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副将,士官,士兵,看见他们围着自己,看见他们眼中难以忽视的希冀,像明珠去尘,白骨生肉,终于复活。 留下也罢,归去也罢,沈墨没有选择,但他们不同,他们守着边关太久太久了,再久些,就只能成为瀚海瘦骨,戈壁尘砂。 他们想回家,他为他们搏一把。 “发兵。” 他低声嘱咐道。 ———————— 戎狄部落地广人稀,唯有绿洲才是聚居之地,未到过大漠之人,大约无法想象胡桐围绕的绿洲是怎样灵秀美丽的存在——水为根,木为魂。胡桐是绿洲的魂魄,辉煌的金色比之落日余晖也不遑多让,湖泊被胡桐镶边,像戎狄王后珍藏多年的那面金鉴。 游牧人逐水草而居,白色的帐篷星星点点洒落在绿洲附近,从空中俯瞰是大漠的另一种色彩。 只是戎狄连日战败,王族们眉梢不免挂上愁绪。他们善战高傲,却不想被一个月刚挂帅三年的年轻将军逼迫到如此境地,连从前朝掠来的两座城池,都要给中原人还了回去。 帐中议事的除去戎狄王赫连朔及其亲信,还有亲王赫连兴。 戎狄王族复姓赫连,如今的戎狄王赫连朔,娶有一名王后,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已能策马飞驰,儿子却尚在蹒跚学步。 赫连兴是赫连朔兄长,魄力手腕皆不如赫连朔,在争夺王位时败下阵来,不甘不愿地做了赫连朔的手下,对赫连朔偶有顶撞,赫连朔却并没有在意过。 “依大哥看来,这两座城池是让还是不让?”赫连朔神情复杂,开口问道。 赫连兴原本心高气傲,哪怕吃过了沈家军“毒打”也不愿意认怂,现在却也只能哼哼唧唧说不出来什么办法。 “我终归还是不想让啊,”赫连朔便自问自答,“阿爷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中原城池,就这么被我给丢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难道中原正是英雄出少年的时候,而我已经老了?” 这样输了,该如何是好啊? “我还能拿什么宝物才能填补中原皇帝的要求啊……” 赫连兴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有个歪点子从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飘出来:“你不是有女儿吗。” 雄鹰的女儿,大漠之花,戎狄王心口的宝石——赫连素。 赫连朔脸色一沉。 (11)胜利 王帐里一阵沉默。 出了馊主意的赫连兴自知失言心中懊悔,不等赫连朔回应,赶紧摆了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赫连朔看着赫连兴,阴沉着脸,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对方,眼光在议事的王族里转了一圈,见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又急又气,啪地一声将胡刀扔在地上,刀身被震出刀鞘,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赫连兴心中一横道:“王先带各部回去,留下我抵挡一阵吧!” “大哥!”赫连朔阻止道,“不要胡闹!” 赫连兴梗着脖子:“不就是再输一次吗!当初输给你我也没说啥,如今用我性命换得戎狄不灭,有什么不可以——” 赫连朔喝断他:“闭嘴!” 坐在狼皮王椅上的戎狄王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仿佛行至崖途的草原狼。 “两城若失,如能保下戎狄……”狼王呼哧呼哧喘了许久粗气,才平静下来。 戎狄族五官深刻,眼眶凹陷,原本看起来就比中原人凌厉,可在他闭上双眼后却显得苍老,声音平添三分颤抖和绝望:“我女儿……给他也罢。” “不行!”赫连兴当即反对,真是被鹰啄了头,他心头暗骂,刚才怎么就想出那种烂主意,他恼怒又羞愧地争执道:“是,方才确实是我失言不该提这个意见,但阿素还小,中原人阴险狡诈,不能把阿素给他们!” “大哥别说了,没有别的法子了。”狄戎王颓废地坐回原位,“我绝不会拿大哥和我数千戎狄勇士性命冒险。” 赫连兴见他不为所动,心中越发愧疚焦急…… ——————— 风沙扬尘,还在黑暗笼罩的夜里,西北的荒漠地里随着马蹄的奔跑溅起浪花似的尘烟。 没有颜色什么能比热烈的红,更加应和天边燃烧的赤鸟,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用不透风的围巾把大半张脸遮挡起来,只留下明亮的翡翠色双瞳收敛大漠的风光。 她用双腿夹紧马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朝着前方伸出手,肩膀抬高,去拥抱燃烧的朝霞。 她不受羁绊,在飞驰的马匹上张开双臂,踏过簌簌黄沙,饮过汨汨江流。 赫连素在成片的羊群面前勒马,听见了牧羊人悠长的咏叹调,仿佛自己也要化作它们其中一员——大漠,是她的自由,是她生来拥有的宝藏。 棉衣保暖,再将猎来的动物皮毛紧紧裹住,俯身贴着身下奔跑的枣红色小马,剩下的那一丁点儿寒冷就这样消散了。 大漠明星,炙热朝阳,小马一次次穿过戎狄领地,她是大漠的女儿,如鹰一样在领地盘桓,用瓷盆接下春季的第一场雨水,用酒囊装满第一壶佳酿,守着白色的帐篷,慢慢长大。 “赤耳,再快些!” 赫连素宝贝自己的马儿,扬鞭轻拍马驹股边,马儿通人性,低低嘶鸣,转眼间便加快了速度,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从马尾滚落:“再快些!” 东边一轮金色的光芒照亮天际,在夜色还未褪尽的时候,赫连素早已赶到了部落的背侧荒原,能够毫无遮挡地远望朝阳。 她解下缠绕在颈间的围巾,露出狄戎族标志性的白皙脸庞,腮无胭脂天生带粉,翡翠色的双瞳里藏着笑,眯起一轮弯弯的弦月,晶莹剔透的汗水从鬓角悄悄滑落。 今天的日头好,说不定能让掩埋在积雪下的草尖冒得更多一些,牛羊也能吃得更饱,大漠的恩赐来自不易,只愿有一日族人们能过得更好。 远处传来号角的呜鸣,那是呼唤晨起纵马的汉子们回家的声音。 赫连素勒马驻足,从自己的小马驹上翻下来,顺了顺马儿背脊的鬃毛,在它耳边诉说衷肠,任由赤耳蹭着她的脸庞,让它柔软的毛发酥酥麻麻地带起鸡皮疙瘩。 玩闹之后,重新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牵着已经跑累的小马驹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大漠不单单是满目疮痍的苍黄和风沙,在这里孕育着与中原截然不同的生机,多了几分狂野,多了几分肆意,生命源泉的湖泊是他们共有的温柔。 赫连素和那些没长大的少年不同,她很少打听南侵事宜,她不向往老人们嘴里念叨的富庶中原,更愿意让自己生于大漠,葬于黄沙。 赤耳身上缀着的胡铃摇晃出清脆的声音,白色的帐子里走出早起的妇人朝她送来温暖的祝福。 营地里架起铁锅,熬上一碗热腾腾的饭食,一路走来,鼻腔里塞满了温热的奶香,裹挟着饼子的麦味,让汗水渐干的赫连素又重新找到了飞奔时的温暖。 ———————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赫连素掀开厚厚的皮帘走进温暖的帐篷,只是今日母亲不在帐中,父亲也没有爽朗着欢迎她的归来。 “怎么你...叔叔也在?”赫连素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坐在左侧的赫连兴,下意识想要退出去,担心打搅族内的大事。 “你留下吧……” 赫连朔长叹一声,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惆怅:“留下吧……” “父亲?” 赫连素不懂父亲的意思,留下...听他和叔叔谈论战事吗? 一个士兵猛的掀开帘子,连摔带滚地跪在地上,一阵萧瑟的寒风吹来,门口的赫连素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差打了个猝不及防,身躯颤抖了几回。 “首领,那些狡猾的汉人今早突然增兵,齐潼......快没了!” 铁血的汉子声音里带着悲恸,汗水了眼泪混合的液体隐没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这一战,不知又有多少儿郎埋骨黄沙。 赫连朔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落下了外衣,落下了威严和傲气。 “留不住了,一个也留不住......” 赫连兴将满是伤痕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是试图挽留什么一样轻轻压住,在少女茫然的目光里老泪纵横:“戎狄,败了。” ———————— 僵持了半年的战事终于在谷雨这一日传来大捷。 终日不变的节奏浇灭了戎狄的冲劲儿,突如其来的增兵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看着那些戎狄的蛮子节节溃逃,沈墨并没有追过去。 大军停止在关内,将曾属于中原的关隘拢入怀中。 本是等着对方后援不足的持久战,因为他们对故乡的思念一鼓作气收回二城,可终究没将戎狄就此灭尽......不过想必几日后便会传来求和的声音。 这一次并没有等太久,比沈墨预计的早了太多。 赫连朔派人传来书信,说要与沈将军议和,献上手里的城池和赫连氏族最宝贵的礼物,只求与中原再度交好。 齐潼城内一片欢欣,虽然沈将军下令不得松懈,但是偶有激动的将士,忍不住寻了写商人带来的红纸扎上灯笼,偷偷悬在窗边,每每望见,便自内心深处传来喜悦。 沈墨也不阻止,悄悄让副将松松粮仓,足够每一个激动到睡不着的士兵都能揣着饱饱的肚子躺在床上。 边关的书信如同奔食的燕雀,一摞一摞从齐潼倾巢而出。 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被递交到李思远的案堂,听说皇帝的早朝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面带红光笑崩了额上的伤口。 帝王喜悦,群臣亦然,欢欣的气氛一层一层扩散到整个皇城。 百姓张灯结彩,只等皇上下令,便能出门迎接大军凯旋。 “宣,神武大将军沈墨携众将士带戎狄使臣进京,钦此!” (12)神秘美人? “听说皇上今日又头疼了?” 一群宫女拿着扫帚在道上正打扫着,不知是谁挑起话头,将话题导向公里众人最关心的事情。 皇上的闲话可不敢随意提起。 这本该是个冷场后自然消散的话题,直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便从她们面前跑过。 “刚刚那个是张太医?” “都跑了这么几天了,你还认不出他是谁?” “这么每天从外院赶过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你看他在门槛上摔了多少次药箱子了。” “心疼了?” “麦冬你胡说什么呢!张太医哪是咱们哪敢肖想的。” “没办法,后宫是女人的地方,张太医可不想为了少走一些路变成阉人。” “张太医一表人才,做了阉人岂不可惜?” “可惜?不知道多少宫女儿抢着做他的对食儿,桃叶,你说是吧。” “说什么呢!” “哟哟哟~咱桃叶这是思春了吧!” “别说了!”桃叶捂住通红的脸颊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那张太医今日又是......” 人群里有个不知事的宫女转移了话题,换来众人一阵感慨般的叹息:“看来陛下今日确实头疼了。” “可不是吗?小米公公赶上太和殿门口的轮值,亲眼见的,陛下...”麦冬突然压低声音:“额间一股鲜血顺着鼻子滑下来,一擦便糊了一脸!” “啊!”围作一团的宫女们惊得捂住嘴唇:“陛下这几日都是如此吗?” “是啊!”麦冬叹了口气:“不过也无需担心,陛下用的是数不清的珍稀药材,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除了...收到沈将军捷报后,向众臣炫耀之时额间崩裂......” 自皇帝登基以来少有如此的功绩,陛下如此喜悦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配上血光难免颇为滑稽。 “麦冬姐姐,你消息灵通,可知道陛下额间伤口如何来的?” “这......”麦冬迟疑片刻:“苏总管下了封口令,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无从得知......不过...” “不过?” “哎呀,麦冬你就别卖关子了!” “不过陛下是从微服私访未半便匆匆回宫,那这伤必然是此行遭受。” “陛下难道是遇上刺客了?” “非也,若是刺客,自然应当午时问斩,杀鸡儆猴。” “那......莫非刺客没被擒获?” “你傻呀!”听见转移话题后归队的桃叶敲了敲小宫女的脑瓜:“陛下回宫后城内没有发布通缉令,禁卫巡逻周期未变,没有严加防守,又何来的刺客逃逸?” “桃叶说的没错,”麦冬感慨:“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自陛下回宫后便一直宿在交泰殿,连新来的几位主子都没去尝鲜。” “毕竟陛下受了伤,这几日没了兴趣也是常事,更何况还有德夫人每日送药,哪还想得起新来的主子?” “妹妹是新来的吧,”桃叶捂嘴笑道:“咱们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喜好美人,宫里只要有了新人便一定会尽早去与美人谈心,而德夫人温柔,哪里拦得住陛下。” “好姐姐们,你们就直说吧,别再绕弯子了。” 桃叶麦冬相视一笑。 “这伤是如何来的咱们猜不着,不过必定和一位姑娘相关。” 桃叶补充:“还得是一位美人儿。” “最好啊,是姿色出众、性情和顺、心思敏捷还不爱搭理陛下的美人!” “毕竟啊,除了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能让陛下十五日不去找新来的小主呢?” “可...这和陛下的伤口有什么关系?” “陛下是微服出巡时受的伤,也是微服出巡后独守交泰殿,这美人嘛,自然是从宫外带来的,在陛下身边日日侍伤,才让陛下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况且陛下自微服回宫后边关便连连传来捷报,在这当口,美人便不只是美人了,还得当作天降福星,身边藏着守着才行。” “那这美人真是福星吗?” “天意难测,圣意更是如此,咱们只需要等着新来的贵人即可。” 一群宫女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不过脑子的话,从皇帝到太医,从微服到不存在的美人。 反正这里是中院的地方,没多少贵人、主子,也没多少外人。 守着歌坊、舞坊、戏楼,伴着每日或悠扬或缠绵的曲调,每日洒扫宫道,累是累了些,却也安稳,大多数的中院宫女们等着二十五便能得恩出宫。 笑过了、闹过了,继续工作才是正事。 那些流连于口头的臆想自然不会被人放在心里。 围在一起的宫女们便再次提起扫帚回归原位。 人群里站着和宫女们一同闲话的安羽,转身后便是一脸的无奈。 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不凡,竟然能勾得皇帝不顾伤病金屋藏娇。 安羽长叹一声,若真如同那些宫女们猜测的那样,是否就能够如愿以偿呢? 至少......皇帝的妃子月例比宫女多到不知哪去了,而她连自己卖身的五个大钱也没能要到手。 想起宫外的同袍,安羽更加忧郁了。 ————————— 王涛依靠着曾度过的不少兵书文章,在皇城边上的小镇做了个先生,每日教授孩子们读写一些简单的句子,收些学费应付生活。 只是他心好,什么样的束脩都愿意手下,实在没有的也容许他们挤在学堂背后和学生们一起听课,偶尔还接济几个孤儿回家吃饭,如此,便入不敷出。 “老王,今天的柴火给你扔门口了,你待会儿自己搬进去啊。” 门外传来吴世军的喊声,只是王涛没搭理他,认真给学生们讲课。 吴世军猛的把肩上的干柴给他摔在地上:“真是的,你们这些文人还清高些咋的,好的不学,学楚渊闷着不理人。” “楚渊?”王涛的妻子端着馒头出来:“他回来了?” “没,”吴世军把手在腰间擦了擦,随手抓了一个,咬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道:“自从小姐跟着狗皇帝回去之后,他人影都没了。” 吴世军说着斜睨了王秀华一眼:“你怎么也问这个?这么大个人了你担心他干啥?又走不丢,像他这样整天不说话的闷葫芦,人牙子都不要他。” “蓝姐也问了是不?”王秀华给吴世军递上新的馒头:“他是你师弟,比咱们都小了不少,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师傅也疼的紧,这几天也不见人,哪能不担心呢?” “你也别念叨老吴了,”王涛从内间走出来:“他要是不心疼楚渊,又怎么会三句话两句里都念着楚渊的名字?” “谁说的,俺才没有,俺等着他回来打断他的腿!” 王涛夫妻见他嘴硬,便抬头望天没理这货。 良久,吴世军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不知对谁发着牢骚:“你说这小子能去哪?他还能跟着小姐去宫里不成?” (13)松月交作业 四月的春光正好,阳光明媚,身藏彩羽的雀鸟藏在花间,在枝头摆动尾羽,怡然自得,却恰逢衣衫掠过,纷纷惊走。 “来了?” 李重轩听见门外的声响,便抬起头来。 “是,小人来交作业。” “嗯,作业,”小皇子一副“你在偷懒”的表情:“怎么三遍经文写了六日才教过来?” “小人共抄了十八遍,前三遍,陛下派了米公公取走了,而后是德夫人身边的拾棋,贤夫人身边的珍珠,皇后娘娘身边的含笑,太后娘娘身边的王姑姑......” 松月自己也很无奈,生怕今天还会有谁来找他要抄好的经文,所以匆匆忙忙赶着李重轩下课便把作业交过来。 李重轩当即瞪大了眼睛:“这作业也会被层层克扣的?” 看着松月一脸好笑,李重轩马上收回自己不得体的言行,一脸正色:“你怎么穿着黑衣服?” “春寒料峭,小人怕冷。” “咳,”李重轩也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生硬,赶紧起身拉着松月的袖子往后厅走去:“既然来了,不如吃个饭再走,本皇子许你上桌,这里的美食,绝非慈宁宫被奴才克扣以后的糕点可以比拟的。” 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正欲拒绝的松月,傲然道:“待会儿给本皇子守着脸面,可别见了山珍海味,吃撑了才舍得下桌。” 松月盘旋在喉咙里的推辞即刻被吞咽了干净,也没计较小皇子的发言,欣然点头。 ————————— 说起那日在慈宁宫中,尽管小皇子已经对松月不能亲自上门的理由大概有数,但他仍旧是忿忿不平,于是在随着母后回宫之前偷偷溜进皇奶奶休息的内堂撒娇卖萌。 太后是先帝发际前的妻子,本是乡下妇人,先帝登基时已经有些岁数了,也并未收过太多的妃子,太后也是常年养尊处优,未曾经历过什么后宫斗争。 这才导致太后还保留着浓浓的对隔代孙辈的疼爱,年纪大了,这样的习惯不仅没有被改变,反而越发明显。 之前的日子,李思远妃子少,所以宫内也就只有两个皇子,更何况这个还是嫡亲,这小皇子,平日里太后便心疼的紧,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讨他喜欢,这样的攻势太后自然是无法抵挡,当即拍板想把松月送给李重轩。 不过太后一时脑热,她的宫人却并非如此,一众人“扑通”地就给太后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这才止住了太后把面首转送给皇子的丑事发生。 问题还是得解决,毕竟小皇子还在地上懵逼地跪着,来总不能白来,虽然送不了人,但是单单去完成皇子的嘱咐大约不成问题。 但一个男人,在皇宫大内行走,没有皇帝的许可是万万不能的,而皇帝还在微服。 所以这件事情本是要被推后,说不得还会落得被遗忘了,然后不了了之的结果。 谁曾想,皇帝当天就回来了! 还被担着软轿直接送进寝宫,一路跟了七八个小跑的太医。 李重轩又催得紧,没办法,一头是皇子,一头是皇帝,慈宁宫的管事太监只能揣着马上要被砍头的觉悟,随着小皇子钻进了交泰殿。 你说让自己后宫禁地来个男人随便走,这样的事情,皇帝他能答应吗? 慈宁宫的裴公公告诉你,他还真能。 全凭本事。 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日在交泰殿,青昭仪握着金创膏,小皇子端着大补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脸上的笑出奇一致。 “父皇,儿臣给您亲自送药,这可是儿臣在药炉边守了许久才亲自给您端来的药呢,待会儿儿臣亲自给您喂药,您看儿臣这~么孝顺,您是不是应该给儿臣一点奖励?” 而站在旁边的沈青君破天荒地第二次对他笑了——虽然上一次是为了在马车里向他要人。 “我来给陛下上药。” 即便没提什么要求,即便语气里莫得太多感情,连笑容也消失的有点快,但依她性格此举已经有些味道了。 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公公在心里悄悄想道,怎么看都不对劲啊,小皇子对陛下向来都是毕恭毕敬比较多,这侍疾可是第一次,唔,青昭仪就更是稀客了,不会打着什么歪主意,陛下能看出来否? 裴公公原本眼观鼻鼻观心,但是眼角余光不由自主飘向皇帝。 皇帝怎样呢? 皇帝很开心。 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他还是笑着应了声:“多谢皇儿和爱妃关心,朕已经快好了,朕近日很开心,想要什么直说吧。” 啧,有点心酸。 “是儿臣托皇奶奶跟父皇说过的那件事。”小皇子声音清脆。 “行,老裴,待会儿传口谕,”皇帝点点头,看向沈青君:“你呢?” 沈青君放下替他敷药的手,垂着眼睛:“我没有什么,想到陛下药快用完了过来送而已。” “当真没有?” 沈青君似乎耐着性子一样摇了摇头。 要不是从魏晴那儿听说小皇子的打算,她根本不会来,开先河的事……总归有些失礼,但为了哥哥她不介意促成这件事。 “那……赏……传令赏青昭仪一斛南洋珍珠,以示资奖吧……”皇帝犹犹豫豫道,见沈青君没反驳,才嘱咐裴公公:“你吩咐下去,拟旨。” 猜不到爱妃想干啥的时候,送礼就是了!谁没个为了生活妥协的时候呢! 裴公公旁观者清,昭仪娘娘想干什么他倒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可他又劝不住。 陛下贵为天子,怎么会真的受人威胁? 若不是因为深爱着两位贵人...... 唉,陛下,惨,惨。 裴公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读懂了皇上脸上那难以言述的复杂表情,他觉得,那是爱。 ——————————— 正午,载德殿,后厅,餐桌。 桌上是皇后小厨房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菜品丰盛,材料珍惜,一碟一碟摆了满桌,只是看上去如此可口的菜肴却几乎未被品尝。 松月还在慢条斯理地把碗里最后一点米饭送入嘴里,他对面的小皇子看着自己剩下的大半碗米饭默然。 李重轩不信邪地夹起一块红烧肉,肥瘦相间的肉块裹满汤汁,散发出馥郁芳香,在筷子行进之间微微颤抖,入嘴即化,唇齿留香。 抬头,对面的松月恰好也夹起一块红烧肉,表情平静,甚至给了小皇子一个安抚的微笑。 张嘴,用筷子直直送进嘴里,咀嚼,咀嚼,试图吞咽,继续咀嚼,吞咽,停顿,吞咽。 “......” 再看面前的自己最喜欢的红烧肉,李重轩内心毫无不波动,收回了伸出筷子的手,转向另一道松月还没碰过的菜。 松月把小皇子的动作收入眼底,并决定了下一次下筷的菜肴。 用行动摧毁小皇子傲气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枯燥,且无趣。 整个午饭因为一些无法明说的缘由沉浸在紧张而刺激的气氛中,并持续了半个时辰。 “你等等,”李重轩叫住正打算离开的松月:“《诗经》一遍,三日后交过来。” “是。” “......没有皇家找不出的美味佳肴,”小皇子给自己打气:“只要是菜,就一定有人能够做的出来,总会有让你欲罢不能的美食出现!” “嗯?”松月回头。 “你等着!”小皇子抿着嘴唇:“本皇子就不相信没人能降服你!” “多谢殿下厚爱,小人——” “闭嘴!”李重轩打断松月的拒绝:“三日后,给本皇子等着!” 小皇子咬牙切齿,仿佛不是三日后要请松月吃饭,而是要把他给剁碎了包成包子。 小孩子可真是难缠。 尤其是,好胜心强,还有着皇族背景的小皇子。 (14)中院四坊 春日过得好像比其他三季都要快些,像个毛孩子,没人追赶也跑得飞快,转眼间已经接近五月。 这几日温度也锲而不舍地在爬坡上行,屋外的阳光从温暖转为炎热。 金色的光芒透过窗缝落在床边,随着太阳升起挪到楚渊的脸上。 只是他还没有醒,安静地躺在床上,没盖被子,沉睡在并不是很美妙的梦里,苍白着脸,眉头紧皱。嘴唇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似的干裂脱皮,唇边浅浅的胡渣冒起,淡灰色,微弱得有些看不清。 ————————— 中院是皇宫的隔离带,分界了下人和外人所在的外院和皇帝主子们的内院,理论上讲,若非皇帝传召,一旦跨过了内院的大门,能存在的除了贵人,就只有宫女和太监。 但任何事情都有个例外可言,比起真正严格到成为皇家私地的内院,中院还存在着某些特别的产物——四坊。 四坊指的是歌、舞、戏、杂艺,这地方本是沿用前朝的传统,收纳人才、培养用于宫内日常表演所需,毕竟皇家禁地哪敢随意让外边儿那些戏班子进来? 何况皇家资源丰厚,除了真正天赋异禀的人,外面儿的哪个能比得上这里培养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歌舞可以尽用女子,但唱戏和杂艺总有寻常女子所无法企及的难度,所以四坊之中必定有男子留存,那四坊本应该分在外院。 可另一方面,外院有送菜的、采买的、运水的、收便的,四坊建立在外院倒是合乎规矩了,但却违背了其隔绝外界的建立初衷,因此,中院四坊便是妥协后的产物。 而这些,都算是安羽早已悉知的东西。 她本以为自己会直接进入内院,不说被皇帝相中成为他的妃子,至少能够趁机留在哪位嫔妃身边,慢慢谋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都跪在皇帝面前了,那个蠢货却只知道对着他的德夫人撒娇,没有半点皇帝的样子。 半月前,皇帝的微服队伍匆匆赶回皇宫,接着整个皇宫都在为着皇帝额上的伤口飞速运转。 而随着队伍回来的安羽则被长芳带着送去内务府。 不过估计长芳本人并不想领这个差事。 他赶着给受伤的皇帝献殷勤的时间都不够用呢,奈何他根本挤不过那群疯狂的嫔妃,最后被易舒下令,让他带着安羽走一趟。 对于这个伤害了自家主子,被沈青君这个女人救下来,还害得他被德夫人支开浪费了向皇帝表忠心的机会的安羽,长芳没给她一点好脸色,一路板着脸,走得飞快。 他把安羽带到了内务府就转身跑了,半句话都没撂下。 不过还好,长芳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即使处于忙碌状态,也有不少管事因为他的到来赶了出来。 而在几乎所有人都寻找长芳踪迹的时候,安羽被一个小太监拉进屋子里。 “我看见长芳总管刚走,”那小太监带着讨好的笑容:“姐姐是哪位贵人?居然能让长芳总管带路。” “只是个外院的粗使宫女,并非贵人,”安羽下意识摆出柔弱内向的姿态,顶着脚尖,声音低低的:“托长芳大人的福,才能找到这里。” “这宫里宫女上千,我确实没法都认识,不过最近一批进宫的新宫女,不说能叫出名字,却是个个都能记个脸熟,”小太监依旧是笑吟吟地:“姐姐不认路,想必是新人,可我却从未见过,莫不是微服私访带回来的?” 这个小太监并未像那些管事那样势力,听说长芳一来便把都追出去; 明明是从殿内出来的却知道长芳已走,还能留心到站在角落的她;况且能够眼熟一批新的宫女的本事可不一般,与人交流亦是温和亲近。 这样的人有能力、有本事,还能够抓住一闪而逝的机遇,想必不久便能够青云直上。 安羽的思绪转得飞快,她表面上软软地应了一声,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保证对方能够看清她的面容后飞快低下头:“劳烦公公为我分配地方了。” “果真是被陛下带回来的姑娘?!”小太监有些激动,毕竟尚且年轻,虽然聪明却差了些城府。 “是......” “那便留在中院如何?”他解释道:“姐姐是陛下带回来的,怎能去外院那样的地方呢?只是小人没什么本事......” 小太监紧握安羽的手腕,想要试图抓住些什么:“小人名唤兴安,姐姐能在陛下协美出游之际讨得陛下欢心,想必再见到陛下,出头同样不是难事,只是外院终究是外院,日子清苦,陛下罕有踏足......” 兴安咬了咬牙,四顾周围,压低声音道:“贵人健忘,小人愿帮姐姐找一份中院的好差事,若姐姐有一日飞上枝头,望姐姐能够提携小人一把。”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那个小太监倒是聪颖,只是向上爬的野心太强了,若是真如他所料,自己在中院被相中成了嫔妃,施恩也只是对他的“知恩图报”,就算他能够把持住本心,若有一日自己暂时失了势,这个小太监或许是第一个去敌人那里告密之人。 不过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既然人家给了自己好处,自然是要有所报答。 安羽拿着扫帚低头扫着地,她喜欢这个小太监,只是大业为重,如今这小太监还差一些让她能够信任的东西。 想这些还早了点,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的底层宫女罢了。 “小姐......您在,这里...” 正想着事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苍白而虚弱。 安羽在师傅那里学过挺长一段时间的武艺,再加上她确实生来力气略超常人,平日里自保无忧,其实本不应该对身后的人毫无察觉。 只是她平日里忙着跟老吴老王等人学习文武治国之道,没什么机会出门,而楚渊在出师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久而久之,她便少了戒心。 又因为在这宫里,她为了不引人注意,习惯性扮演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这样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让她心中一跳,慢悠悠转过去,然后猛地睁大双眼。 (15)清蒸鲈鱼 “啪!” 响亮的耳光声崩碎两人再一次的相逢。 安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她不想,也不敢回头再看过去......这个一脸苍白,脚步虚浮扶着墙喘气的人是她熟悉的楚渊吗? 他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不是粗布织就,想必也没有哪个皇宫守卫会让闯入皇宫的刺客穿上这样好的衣服。 安羽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不让满眶的泪水滴落下来,梗着脖子憋住满溢了想要哭出来的冲动,肩膀微颤:“你...可知,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可知...”她的嘴唇已经控制不住想要张嘴哭喊:“你这么做,不论...不论我们的大业成功与否...” 安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着拳头任由指甲嵌入手心,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我本想许你将军之位……你本应该夫妻和乐,儿女双全......” 安羽的声音慢慢的越来越轻,她向前失神地蹒跚,梦呓一般描摹着她曾为楚渊规划的光明未来。 “小姐...属下...知错了。” “知错?”安羽猛地转过身,看着苍白而虚弱的楚渊,没有血色的手指指着他,无法遏制地涌上满心的悲伤与愤怒:“那你告诉我,在你这一辈子都因为你的一时冲动而毁了的时候,知错...又有何用?” 知错? 是已经知道是错,却还是要去;还是已经知错,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挽回? 不论他是哪一个,都一样可怜可笑。 他是师傅最疼爱的小弟子,是父亲开始教导自己接过大业开始,亲自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安羽除了恨铁不成钢,怨他一时冲动,更多的是满心的内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为什么没有留意到他的情况...没能嘱托谁...把他看管好。 他以后再无机会儿女双全,再无机会建功立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知他痛彻心扉时可曾后悔? 楚渊没敢再看安羽的眼睛,他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是以大局为重,为了大业连自己的一切都压了上去......小姐不会为他停留。 他跟进来,不过一厢情愿。 他奢望却害怕从安羽的眼中看到怜悯,扶着墙的手慢慢落下来,把腰折弯,脑袋沉沉地低下落到腹部:“那属下...便不再出现在小姐面前。” 楚渊佝偻着身子,摇晃而艰难地转身,步履虚浮,好似风中苇草,摇曳着,在四月的温暖中离去。 安羽抬了抬手,又放下去。 她在原地拄着扫帚站了很久,久到日暮已经微斜,检查工作的姑姑出来将她责罚。 她没吃晚饭,漠然地继续她的工作,夜幕降临后依然在原地清扫。 无月星稀的夜晚,宫墙内是那么的寂静,一个人,孤独而坚持地在清冷的宫道上挥动扫帚。 远处有一盏灯,倚在墙后,微弱的火芯,同样孤独地燃烧。 ——————— 浅棕色的汤汁上稀疏地散落点点油花,一尾鱼身半淹在汤汁中央,浅灰色的鱼肉上有嫩黄的葱丝与青翠的葱段交缠。 其味鲜香,其型优美,已经去骨的鲈鱼冒着白色的热气等待被人品尝。 白玉筷子青瓷碗,珍珠米饭鲈鱼香。 小皇子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双手托腮,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等待松月被美味打动。 这已经是本月请来的第三个厨子了,他的父皇已经把目光投向他这里,要是他再敢开口说想尝尝别的珍奇美食,去找父皇撒娇肯定会被骂的...... 明明...明明他一点也不任性,他只是为了...为了证明皇家有本事找到和享用一切最好的东西。 李重轩的脸上不可避免的浮现忧愁。 “很好吃,殿下要不要亲自尝尝?” 对面的松月已然咀嚼完毕,把手里的筷子对其搁在碗上,平静地打断小皇子突如其来的愁绪。 “你可真违心,”小皇子翻了个白眼:“这厨子是不是偷工减料?你怎么吃着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 “殿下,”松月无奈,叹了口气,意图制止厨师即将受到的无故责罚:“殿下并非不清楚小人吃饭看着无味的缘由——”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只是皇子偶然选到的玩物,松月心知自己不能阻碍李重轩的想法,顿了顿,改口道:“他做得很好吃。” “那你说说,”小皇子挑眉,神色见颇有几分李思远的任性:“他好在哪?” “寻常人家的鲈鱼为了方便会提前杀鱼剖腹,而这位御厨为了保证鲜美则是将鲈鱼在案板上以刀背拍晕,在其活性未失之前去鳞去脏。” 松月见小皇子听得认真,放下了悬着的心,娓娓道来:“鲈鱼本就刺少,适合清蒸,而这位御厨为了殿下食用舒畅,更是将细弱小骨尽数剔除。 能够如此干净地去骨却丝毫不伤鱼肉保证其型美丽如初,可见厨师已有多年的功底。 清蒸说来简单,却最重刀工和火候,这鱼肉鲜美,不带半点腥气,与汤汁交融,入口即化,可见火候把握极准。这样一道用心的佳肴,松月怎敢妄言?” 小皇子听着不由发笑:“听你说的可比看你吃着美味多了,你也会做菜?” 他招了招手便有机灵的人端上御用的碗筷。 “小人只会品菜,得益于有幸为太后娘娘试毒,尝过不少佳肴。” “嚯?让你试毒?那你吃完皇奶奶有胃口吗?” “所以小人便住在了角落,忝为杂文伴读。” 小皇子差点崩不住,还好这时碗筷被送了上来,让他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李重轩其实早就听饿了,只是不愿意在松月面前丢了面子,如今终于尝到了“用心佳肴”顿觉无比幸福,他鼓着腮帮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吩咐道:“确实不错,就让他留下在本皇子的小厨房吧。” “是。” ———————— 松月领了下一次的作业不徐不疾地回了慈宁宫。 小皇子自然不可能送他到门边,独自坐在书房面对满桌经典。 “你们说本皇子是不是真的找不到一个好厨子了?” 李重轩是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松月为了活着而进食的模样。 满屋的太监宫女无一人敢应答。 “殿下,魏修仪身边的大宫女贝壳又来给立政宫送点心了。” “放那儿了吧,本皇子现在没胃口。” “是,”贝壳将碟子从食盒里端出来,轻声嘱托到:“您趁热吃,听说今天的糕点格外美味,连陛下都夸奖我们修仪的厨艺呢。” 父皇觉得好吃? 李重轩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形象高大的李思远。 父皇必定是视无数美味佳肴如过眼云烟之人! 说来......魏修仪向来以厨艺闻名,小皇子脑中浮现计划。 (16)夜宿光华 “雪霁,你又输了。” 素白的指尖点了点赵雪霁的额头,一声惆怅的叹息响起:“有什么心事?” 坐在赵雪霁对面的正是周桐——那个没来得及见上皇帝的面,却因为赵雪霁一句“桐姐姐”而留下来的女子。 周桐支着头,顺手替赵雪霁将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晓晓莫要着急,陛下只因龙体有碍才没有踏入后宫,他亲自替你许下称号,必是不会将你忘了。” 屋外的春光越发好了起来,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感觉到温暖,皇帝不踏足后宫,这宫里便闲了许多。 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被传召侍寝;主位的德夫人大半的时间都陪着陛下养伤,只要宅在钟粹宫,便没有旁人来打扰。 每日晨见是皇后的话都不多,甚至因为最近忙着替小皇子寻御厨,便解了每日的晨见。 新来的几位宝林听闻外出不适合陛下痊愈,一个个也懒得赶着晒太阳,连御花园也少去。 其实宫里本来也没有多少嫔妃,如今更是空旷了许多。 易舒派来的抱琴早在被分来的荷香到来之前就回去了,既没人管着,赵雪霁便来找曾相识的周桐。 闲来无事,宫中也没什么解乏的玩意,两人便相约下棋、作画打发时间,一时之间感情越发深厚,这几日更是抵足而眠,说尽了儿时趣事和心头的私房话。 赵雪霁是顶着“被赐封号”的名头入的选,况且除了尹合欢是个美人之外,便是她的位份最高。 周桐以为她是念着皇帝的恩宠,其实往这个方向推测也是人之常情。 奈何春光太过于明媚,赵雪霁望着这阳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便闪过那个没有阳光的角落。 一边是应当记挂着的,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帝,一边是应当忽视的,那个带着不安故作从容的戏子。 可赵雪霁在下棋的当口脑中竟敢全是后者! 她猛的回过神来,身体向后仰了几分,躲开周桐的手指,脸上挤出勉强的微笑:“姐姐说笑了,陛下龙体有碍,咱们只能祈祷陛下安康,何况有高位妃嫔陪伴,雪霁怎敢奢望陛下的记挂?” “你呀,都已经许给了陛下,做了才人,何必还要紧邦邦的约束自己?” 周桐左手托起墨绿色的广袖给赵雪霁续上茶水:“放轻松些,也成熟些,莫要忸怩。” “姐姐说的轻松...”赵雪霁埋怨道:“学姐姐入宫后开始换上深色的衣裳就能够变得成熟吗?” 周桐正欲摇头,却见迎春从门外赶来。 “不是去取晓晓换洗的衣裳了吗?”周桐把茶杯递给赵雪霁:“怎么衣裳没带回来,还跑得这么急?” “才...才人...”迎春扶着侧腰撑在赵雪霁桌边,深深喘着气,刚能开口便慌张道:“陛下,苏总管,传话说,陛下今晚要来您的殿里!” “哐啷” 茶杯落在地上,周桐匆忙地回了一眼便握住赵雪霁的手,一脸歉意:“晓晓快些回去吧,陛下要来必定得布置周全,少不了要忙的东西,姐姐本以为按规矩第一个会是尹美人......” 周桐虽生得不算惊艳,却别有一番韵味,如今更是美人垂眉,泪光隐隐:“这些天姐姐怕孤单便留你在这长春宫,如今倒害你少了许多准备的时间,真是对不起妹妹。” 赵雪霁猛然听说自己要侍寝,满心塞满了慌张,想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心想就算匆忙整理也好过什么都不准备,只是她面对周桐自责却于心不忍。 “姐姐不必自责,”赵雪霁稳住慌了神的笑脸,略带着急:“这也不是桐姐姐的错,是雪霁自己贪玩忘了时间,没有每日晨暮都呆在宫里,这才有今日的错误——” “才人,”迎春见赵雪霁欲慢慢安抚周桐,猛地跪在地上磕头,开口打断她的安慰:“求您快回去吧,苏总管说陛下申时便来,您再不回去,难道让陛下去钟粹宫的时候扑个空吗?” 周桐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迎春,赶紧扶着赵雪霁的肩膀让她转身向门口,然后推着赵雪霁的后背嘱咐道:“迎春说的对,时间不能再耽搁了,若因姐姐让晓晓......有什么话妹妹可以改日再来与姐姐说道。” 赵雪霁匆匆忙忙地与迎春一同离去,周桐在长春宫门口远远目送。 她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发丝简单地挽起,以浅绿丝帕拭泪。明明是因为只能穿得起宝林配饰,却又恰到好处之感,周身典雅贵气尽显。 ———————— “陛下了好些了吗?” 檀香缭绕,李思远卧在软塌上,眯着眼睛,一脸惬意,手中拿扇一下一下无意识地在肚皮上轻拍。 易舒坐在塌边,手里拿着李思远本该批改的奏折,用轻柔的声音为其念诵,等待李思远听完,便拿起紫金狼毫蘸上朱砂代为执笔。 “没呢,那家伙,劲儿可真大,都快赶上青君宫里两三个赶人的宫女了,这么给朕的脑袋来了一下子,得亏朕头铁,不然...” 他说着便坐起来,来了兴趣,像个对着伙伴炫耀的孩子:“你说那五个大钱看着也不是壮汉呐,这么粗的雕花,朕后来自己试了试.....”李思远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下意识转移话题:“她是怎么给掰断的?” “陛下还有心情思考那个刺客的事情,想必是早已痊愈了,”易舒把手里的奏折和狼毫塞进李思远手里:“妾写得乏了,陛下还是自己来吧。” 这倒是易舒第一次使小性子,她趁着李思远愣神之际,起身理了理衣裙,看着李思远意味深长道:“倒是妾忘了,陛下早已答应了青昭仪,连额上的伤口都能用以闲话玩笑,想必伤口早已不疼了,妾又何必枉做小人?” 见皇帝不看自己她也不在意,福了福身:“妾有些话陛下不爱听,妾也就不再提起,妾告退。” 易舒慢慢地退了出去,李思远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挽留,待她出门才独自嘟囔了一句:“朕...不也是看你累了想陪你聊天么……” 撇了撇嘴,他觉得今天是因为易舒替他听写奏折过于劳累的缘故,想了想对着长芳招了招手。 “主子,要奴才替您把德夫人唤回来吗?” “不...今天还是别去找小舒了,”他想了想:“不过朕觉得该向她表明,朕并没有因为她的任性而生气,” 李思远揉了额头,伤口结痂,已经开始痒了起来,不知道是伤口的缘故还是他今天突发奇想,他用一种慎重的语气开口道:“朕记得妙才人也在钟粹宫,今天就去那儿吧。” “是,”长芳应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思远的表情,拿不准陛下是不是想要借机敲打德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没敢开口,转身传令门外的苏总管:“传令,陛下今晚夜宿光华殿。” (17)路遇易舒 赵雪霁回钟粹宫的路上正好遇上从立政宫回来的易舒。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易舒虽然刚刚因为皇帝不晓得关心自己的身体,反而把自己受到伤害的事情拿出来当作笑料讲给她的事情不满,但出了殿门便已经平复下了心里的情绪,重新让理智占了上风,面对看好的赵雪霁更是温和。 赵雪霁知道这几日易舒一直都陪着皇帝养伤,以为自己宫里的主位娘娘早已知晓陛下今日会来,她看了看自己着急忙慌的模样,不由心生胆怯,抢先跪在易舒面前开口解释。 “德夫人,嫔妾不知陛下这几日会驾临后宫,偷偷去了桐宝林那里下棋,一时贪玩误了时间,听闻苏总管传唤才知晓此事,这才匆匆回宫准备迎接陛下。” 迎春更是在赵雪霁跪下后便不停磕头:“是奴婢没能照顾好才人,是奴婢的错,奴婢忘了抱琴姐姐嘱咐,怪奴婢没能早一些迎才人回宫,是奴婢的错,恳请德夫人不要计较与才人计较。” 额头在铺就鹅卵石的地上磕出“砰砰”的声音,殷红的鲜血早已顺着伤口滴落在地,浸入石缝里。 刚刚易舒在御花园里散了会儿心,苏总管出门传话时更是小心避开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责罚他的易舒,这才导致她快要走到钟粹宫门口才知道皇帝要宠幸赵雪霁的事情。 没想到刚刚还在吆喝着疼的陛下在自己走之后便能生龙活虎,更没想到他平时傻乎乎地,现在倒能想得出这样的法子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易舒内心的无名火倒是难得地被勾了起来,对自己倒是够聪明,若对青昭仪时有现在的半分机灵,也不至于三年没能吃着。 “既然知道陛下待会儿要来,现在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易舒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对泪眼婆娑的主仆:“想让陛下怜惜也得好生打扮着,哭得好看些。” “谢,夫——” 赵雪霁正欲磕头感谢,却停身后传来陌生又熟悉的男声:“慢着。”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路悠闲着晃荡过来的李思远正和长芳说着话,在长芳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约莫是感觉到了自己去光华殿的不妥之处,不过这苗头才刚刚冒尖,他就看见了跪在地上连眼泪都不敢擦的主仆二人。 丫鬟疯狂磕头的事情常见——没几个要被责罚的宫女不是这样求饶的,但是这赵雪霁明明是易舒自己要过去的,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 帮自己的妃子出个头应该没什么错,藏在树丛后边儿的李思远正了正衣冠,大步迈出,自我感觉一身正气:“慢着!” 他走上前去停在赵雪霁身旁,视线对上正盯着他的易舒:“小舒啊...” 李思远自我感觉还挺良好,打好了腹稿准备好生劝导“欺凌弱小”的易舒,不过还没说出口,易舒便对他微微福身:“陛下不是今晚要去妙才人殿里?只是她现在还未准备周全,不妨先去我那儿坐坐,待她收拾妥当亲自来请陛下过去。” “妙才人,你可明白了?”易舒淡淡地对赵雪霁吩咐道:“本宫给你时间弥补自己的过错。” “是,”赵雪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回答:“多谢德夫人。” 一句话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和劫后余生。 她向李思远福身后便急匆匆跑进钟粹宫的大门。 “小舒啊……”李思远准备二度开口,他觉得需要向自己的爱妃传达自己的丰富学识。 “黄昏微凉,陛下身体还未痊愈,不宜在外停留太久,”易舒温柔地看着李思远,末了添上一句:“若陛下自觉已经康复,那明日妾便呆在南薰宫哪儿也不去,妾这几日也累了。” 毕竟能否悠闲地偷懒取决于有没有一个好代笔,李思远从心地露出微笑,不由分说拉着易舒往钟粹宫里走。 “寡人觉得爱妃说的有理,”他抬手扶额,表情虚假而做作:“哎呀,这才刚刚站了一会儿,怎么就开始头疼了呢?” ——————— “迎春,你赶紧把脸上擦擦,娘给我的包袱里装了不少的银两,你多拿些,去太医院用我的名义买些药来涂上。” 赵雪霁进门便拉住想要开始收拾东西的迎春,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满面血污心中更是自责不已:“姑姑教了我们要用什么样的准备来伺候陛下,荷香更是内务府派来的一等功女,对这些也熟悉,待会儿让翠竹替我梳妆收拾就够了。” 见迎春还欲开口推辞,赵雪霁解下腰间的手帕替她把脸上的脏污擦拭干净,恳切道:“迎春,只有你是从府上陪伴我到宫里来的,待会儿也得靠你替我去德夫人那里请陛下过来,若不好生收拾,怎么能去见陛下呢?” “是......”迎春的眼神有些闪烁,匆匆避开赵雪霁的眼睛:“那才人....奴婢退下了,您...一定得照顾好自己。” 她推后几步,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赵雪霁:“奴婢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却说这边赵雪霁殿内几乎是全员紧张地在收拾安排,而一墙之隔的南薰殿却意外的安静。 李思远大约是在养病期间习惯了躺卧,这一进殿内便寻了个椅子,命人垫上软垫,似若无骨地靠在上边儿。 易舒倒也没说什么话,这里是名义上是她的地方,但实际上却皇帝的后宫,况且李思远刚刚才看到了如此引人误会的一幕。 本身她在交泰殿内便不应该一言不合丢下皇帝自己走人,如今他能够保持平常的状态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尽管道理都在心里,可想起李思远为了敲打自己,今日偏偏选了和自己同住钟粹宫赵雪霁,易舒便气不打一出来。 “原来陛下才走了这么一会儿路便如此累了。” 话出口易舒就开始后悔,明明面对沈青君肆意妄为她都未动半点肝火,但一见皇帝对她和对其他人稍有不平等,她便心中忍不住委屈。 “这...”李思远摸了摸下巴,下意识解释道:“朕果然还是不能沉溺享受,由奢入俭难,朕躺惯了,已经不想再起身坐直,你看朕的身体多熟练。” 李思远说着还试图把自己撑起来,不过动作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伸手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易舒拉了过来,再度躺了下去。 “不过这躺着,哎呀,可真舒服啊。” (18)雨前龙井 易舒直愣愣的坐在李思远怀里,整个人完全没有从他刚刚的动作里回过神来——她知道李思远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偷懒而已,不过知道缘由和平复心情完全是两码事。 这算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被如此主动地拥抱起来。 自家皇帝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肆意任性,但对她却总是当作某种寄托或是依靠,往往学着孩子气地撒娇,她也由着陛下去了,毕竟宠着心尖上的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她可以替皇帝听写奏折,温柔而大度地安排新人,包容他人所不能包容的,陛下的任性,只要他不委屈自己。 没想到这样的照顾和付出,竟然能够在这样巧合的时间,因为自己第一次的不包容收获到意外的惊喜...... 易舒内心深处越发柔软,含情脉脉地看着躺在椅子上一脸享受的李思远,突然想留住对方,她生出一种想要偶尔占有对方的冲动,她想要抛弃过往的包容,第一次发出内心的呼唤,因为野心...或者说,独占自己丈夫的欲望。 “怎么了?小舒,”李思远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看着陷入沉思的易舒,面带疑惑:“想什么呢?” “想您。”易舒直直地看着李思远,在后者懵逼的表情中切换回平时温柔的笑脸:“在想怎么跟您解释刚刚的事情。” “哦,妙才人的事情?”李思远摆了摆手:“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小舒从不嚣张跋扈,你若是惩罚,那肯定是她有问题。” “不过啊,”一脸傻气的皇帝眨了眨眼睛:“下次还是稍微轻一点,”他用两根手指丈量了个短短的长度:“轻一点,不然寡人还是容易忍不住。” “无妨,”易舒用手贴住他的脸庞:“妾不会再让今天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行,你答应了就成。” 李思远笑得得意,好像这样便真的解决了后宫争端一般,脸上的小酒窝都若隐若现。 易舒张了张嘴,有心请求李思远今晚留下来,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冲破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圈限。 迎春早已回到了钟粹宫,她换了身衣服,涂上膏药收拾妥当,在门站了有一会儿了。 只是她还在踟蹰,站在南薰殿的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搅德夫人和陛下的谈话。 里边儿已经没有声音许久,自陛下进去,德夫人便遣所有伺候的宫女出来,如今那些德夫人的近侍更是警惕地看着自己...... 才人啊......迎春究竟该怎么办? “妙才人那里准备好了?” 抱琴端着刚刚好沏的茶水停在迎春身后。 她因易舒派遣过去暂代赵雪霁的一等宫女,与这位主子算是有些交情,更因为易舒曾与她们心腹几个私下聊过这位才人,说赵雪霁是个不错的苗子,因此抱琴对迎春多了几分善意。 现下见她在殿门口踱步便开口询问。 “抱琴姐姐,”迎春的眼睛亮了些许,转过头来请求道:“才人已经准备妥当,只是奴婢不敢打搅陛下与德夫人,抱琴姐姐若是送茶水进去,能否......” 迎春咬了咬牙,改口道:“才人无意与德夫人争宠,只求抱琴姐姐告知奴婢是否还需为才人添上雨前龙井?” 陛下喜欢龙井,但内务府分给才人的数额不多,这些茶多是在皇帝来夜宿之时采特意冲泡,若皇帝不来,那自然不必浪费好茶。 抱琴点了点头,便推门进去,这样的问题倒只是举手之劳。 “陛下,今晚为何突然想去光华殿?” 易舒顺势靠在李思远的怀里享受难得的时光。 “嗯?”在路上只抓到苗头的李思远灵光一闪,但嘴巴先于脑子把心里话直接说了出口:“昂,今天你不是直接走了吗?朕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来原因,就借着这个由头来找你。” 脑子没控制住身体的皇帝扬起“求夸奖”的笑脸:“朕是不是很给你面子?” ==原来还是原来那个从来分析都出错,但是每次都能走运达成正确结局的陛下...... 易舒脸上有点崩不住笑,作为皇帝多年的枕边人,她竟然下意识高估了皇帝,以为他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提点自己。 于是易舒用手半掩着脸,遮住自己尴尬的表情,疯狂转移话题:“妾记得陛下曾与妾闲话,说后悔这么早将还未长大的妙才人选进宫内,因此妾今日听闻此事之时满头雾水,” 她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夸赞李思远:“毕竟陛下一向怜香惜玉,怎舍得采撷还未长成的花骨朵。” “那可不,她可是比朕最小的妹妹还要年幼,朕可是君子!” “陛下说的是。” “所以陛下今日来这钟粹宫,只是为了妾?” “不然呢?吃东西得去魏晴那儿啊。” “......陛下怎么突然提起魏修仪?” “朕就是随口一说,”李思远卡了个壳,面对周身散发不详意图的易舒,张嘴补上最后一句话:“......你明天还来交泰殿吗?” “陛下选了妙才人侍寝,想必她现在已经收拾妥当,”易舒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背对着他:“陛下还是快去吧。” “嗯?”李思远皱起眉头:“可你不是才夸了朕怜香惜玉吗?” 李思远觉得这完全不是自己的问题,他明明说得很清楚,可是自家小舒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行,他可是皇帝,怎么能妃子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打定主意的李思远伸手把易舒揽在怀里,手臂用力制住她并不算强烈的反抗。 “小舒啊,朕伤还没好呢。” 他习惯性地朝着从不拒绝自己的易舒撒娇,下巴懒懒散散地避开珠钗,压在她的头顶。 “陛下......”易舒深深呼吸,压下内心的悸动:“您..您先放开我。” “我不,”李思远抱着她左右摇晃:“朕就是来找你的,朕想抱抱你。” 站在屏风后的抱琴默默端着茶水出了门,眼神示意两边的宫女把门关上:“声音小些,莫打搅了夫人。” 她摇了摇头,把视线落在一脸紧张的迎春身上,神情轻松:“劳烦替夫人给妙才人带去问候,切记好茶独自慢慢品,莫要浪费了。” “是...多谢夫人”迎春福了福身,低头垂眉,不知是喜是悲。 (19)周桐三罪 李思远昨夜宿在了易舒那儿,可传出去的消息却都是皇帝夜宿光华殿。 几乎是皇帝从南薰殿走到太和殿的时间里,整个宫里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如尹合欢这样的富贵之家便唤内务府送来一批新的碗碟,如桃叶麦冬这样的宫女便嬉笑皇帝痊愈,如沈青君这样的便毫无兴趣。 无心之人情绪稍显波动,有心之人更让这位抢先侍寝的妙才人成为众矢之的。 这也算是把宫内打造得铜墙铁壁——塞满了人海般的心腹的好处。 别的地方易舒不敢保证,不过她自己宫里嘛,别人能知道的,只能是她愿意让别人晓得的,不然,连指缝里漏出的丁点传闻,他人也无从得知。 照理说有她这么一尊主位坐镇钟粹宫,若是风头叫新人抢去了,应当是丢面子的事情,但易舒一贯的态度在那里,加上她父亲昨年已进位丞相,别人也只会说她大度。 当然,易舒虽然宽容,却也不会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她看好赵雪霁,想用赵雪霁磨去皇帝心中沈青君的印记是一方面,皇帝对赵雪霁的怜惜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因为这个姑娘够单纯。 作画,不仅需要画家的功底,更需要一张足够干净的白纸,这,才能描摹出心目中最满意的样子。 何况陛下身边的苏公公都已经将此事登记在册,她也就顺水推舟,算是全了赵雪霁的名声。 不过昨日的事情却还有一些小事需要处理。 “去把妙才人身边的迎春请过来。” 易舒执笔蘸上浓墨,模仿着皇帝留下的字迹———毕竟代笔便要小心别人认出来。 其实她是打算给赵雪霁一些考验的,像尹合欢那样光明正大的下战书她不会管,背地里使阴招,躲不过也算命......可有人倒霉啊,偏偏碰上她承诺李思远不会让此事发生第二次。 易舒是个女子,不是君子,她没有沈青君那么信守承诺,说闭宫三年就关了皇帝三年;她也很大度,不像陈寒露不知从哪听说余采女说她不是,便隔日让她疾病而亡。 她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但确实能算是个有小女儿情绪的俗人,说来羞涩,她其实对皇帝一见钟情。 若不是皇帝开口,她只会想要等着结果。 “奴婢见过德夫人。”迎春战战兢兢地站在堂下,不敢抬头看易舒。 “起来吧。” 易舒招了招手,自有懂事的宫女将凳子抬到迎春身侧。 “本宫是请你过来,并非要苛责你,”易舒声音很平静,缘于昨夜有李思远陪着她,心情不错:“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迎春到底是没有敢坐在椅子上,诚惶诚恐道:“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罢了,给她的优待,要不要是她的事。 “昨晚,本宫曾记得本宫是未时离的交泰殿,想必苏柳也不会晚上本宫多少,这其中路程不过一两柱香时间,为何你家才人申时过半才回到钟粹宫?” “回德夫人,”迎春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了一眼易舒的表情,咬牙道:“周宝林曾与才人有旧......这几日才人无事便去长春宫与她闲话,才人心软,耐不住周宝林的哀求便留了下来...昨晚更是因为周宝林临走话别耽误了时间。” 易舒含笑,周桐倒是个聪明人,手段不错,稚嫩却恰中敌人软肋,倒是自己这里的赵雪霁显得心软又轻信。 可惜,陛下不喜欢上边儿有尘埃的软玉。? “这么说来,着实是你家主子的错咯?”易舒故意反问。 迎春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就着昨日刚刚结痂的伤口对着地板磕得直响,声音坚决:“才人只是年岁还小,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才人,求德夫人给才人一个机会,才人定会铭记于心,求德夫人给才人一个机会!” “停下吧,本宫只是请你过来谈谈,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这丫鬟倒是聪明果决,才和抱琴学了不足半月便能做到这一步,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和赵雪霁商量过,若自己替主子做决定,那评价就得大打折扣了。 易舒摆了摆手:“退下吧,本宫乏了。” 迎春还欲说些什么,但一旁的抱琴对着她摇了摇头,迎春也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便软了手脚,身后早已被汗侵透。 今日所言她早已在昨日便与赵雪霁商量妥当,虽然这表衷心的人从她家才人变成了她,但是这样她更加庆幸。 才人无需遭这份罪,真好。 ————————— “抱琴,你怎么看?”易舒揉了揉太阳穴。 抱琴走到易舒身后替她揉捏肩膀,轻声道:“奴婢不知。” 易舒不太满意:“你向来聪明。” “奴婢与迎春有情分在,”抱琴声音更轻了些:“难免有失偏颇。” 易舒轻挑眉眼:“你可是在替她们美言?” “奴婢没有。” “看来妙才人确实自有人格魅力。” “奴婢就不该回答您的话...”抱琴的声音里藏着几分委屈。 “不回答本宫的话?”易舒笑了,玩笑道:“那你就该去后边儿吃馒头了。” “这...”抱琴面带无奈:“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她叹了口气:“那就当是奴婢在替妙才人求情,望夫人不责罚于她吧。” “嗯?”易舒上下打量了抱琴一番,直看得她心里发毛,以为自己猜错了主子的意图,不过稍后易舒便开口道:“看在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的份上,本宫就容你一回。” “拾棋。” “奴婢在。” “告诉周宝林,下次算计人的时候把握些分寸,至少得瞻前顾后地看看,别一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更莫要让陛下不悦。 这次看在妙才人赶上了回宫的时辰,本宫不与她计较。 若她害得陛下失了兴致,纵然青昭仪的东灵宫去不了,请她去对面的净焰宫小住一些时日静静心,对本宫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 “是。”拾棋领命传话。 “啊,对了,”易舒转过头去对着抱琴道:“本宫记得周宝林手戴一双金镯玉镯,行进之间金玉碰撞,声音悦耳,这倒是和贤妃妹妹的紫青环佩颇有缘分,不妨让贤妃妹妹知晓,给她们一个话诉衷肠的机会。”? “是,奴婢省得了。” (20)边关之路 从空中俯瞰,军队和马队沿着遥远而蜿蜒的道路前进,像是一条长长花蛇,即将翻过嶙峋燕山。 燕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仿佛老翁头顶歪钗的白玉冠,不过好在军队并不需要穿过雪线,只需沿着它的陡峭的轮廓绕过。 已经是正午时分,留下驻军,离开了关隘的沈墨军队拖着稀稀拉拉的狄戎马队,虽然行军慢,却也因为皇帝急诏不能随便停下休息。 马车里坐着戎狄的使臣——说是使臣不如说是戎狄王族,除去戎狄王赫连朔必须留在部落稳定族民,最重要的两位王室都挤在这个狭窄的车厢里。 赫连素解开了她裹在身上的皮毛绒衣,换上了赫连兴不知道从哪托人买来的素软襦裙——听说是李氏王朝富贵人家女子的衣裙,外边儿披着羊绒披风,看上去很是不习惯。 她把袖子撸起来卡在手肘处,想了想又拉下去,过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又将袖子扒拉上手肘,一直如此反复。 其实她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不习惯还是不安,她想下去走走,或者骑马散散步,但是身为俘虏——或者叫战利品?总之不能随便走动。 听说中原规矩多,女子无事不可出门,不可无故跑跳,不可随意露出手臂双足,不可高声言语,不可与男人随意说话,总而言之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通通都不行! 实在是讨厌。 她咬着手指,因为已经被告知狄戎的处境,害怕连累族人,只能憋着性子,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赫连兴坐在赫连素身边,马车很小,虎背熊腰的壮汉被嵌在车里,硬邦邦地直坐,腿伸不直,没有任何活动的空间,仿佛马车里塞着的是巨大而粗糙的狄戎装饰品。 赫连兴唯一能自由转动的眼睛关注着自己的侄女,戎狄王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子民,不得不舍弃其中一个成全另一个,总归心有不忍......实际上这个歪点子毕竟是他提出来的,剩下的自然也该由他来解决。 两国联姻,能与一国公主相配的,常常都是皇子王孙,或者高官子弟次之,不过现在赫连兴也不知道李氏那边有哪些合适的皇子或是高官,狄戎和中原打了这么些年,高点的中原官员他也就认识沈家三代人,更别说是皇子了.... 他开始安慰自己,好在赫连素的在他同意带上她的枣红马驹之后,愿意安分地呆在马车里,随着他去李氏皇城,他可以在马车上慢慢研究。 不然先试试这个沈将军? 赫连兴摸了摸藏在内衫里赫连朔的亲笔信,看着赫连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赫连素瞥了他一眼: “叔干什么叹气?” 赫连兴没好意思怪她语气生硬无礼,只是纠结着如何让这丫头明白他接下来的话。 他偷偷摸摸掀开帘子打量了一眼外头,确定军兵离得远,听不见他们低声交谈后,才一边挠着膝盖,一边斟酌着字句: “呃,大侄女儿啊,虽然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点意见,但是现在咱们这不随军入李氏皇城和……亲么,一路上想必要跟那个沈……墨打很多交道,你想是不是该去试探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翘起大拇指,曲着碰了碰。 “哦。”赫连素皱着眉头,碧色双瞳闪过一丝迷惑,随后了然,回答的语气明明白白带着讽刺:“试就试。” 贪生怕死,自己不敢去探沈墨虚实,撺掇我去,她心道,要不是为了保全戎狄勇士我才懒得搭理你。 她扣响了窗户。 旁边的士兵很快就皱着眉头靠了过来: “你想干嘛?”这士兵憎恶戎狄掠夺者,态度不太好,但始终遵守着沈家军严格的规矩。他与马车并行,满脸冷漠地问。 赫连素咬了咬嘴唇,拦住脸色铁青,就要开口骂人的赫连兴,努力没有朝士兵发脾气:“请你帮我转问沈……沈将军马车太小了,我能不能骑马随行?还有,我想跟他商量些事。” “知道了,我会禀报将军,你们安生点儿待在马车里。”士兵冷冰冰地回应。 那士兵往前跑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与后面的士兵耳语几句,让对方替他走在了赫连素两人的马车旁边,随后快速地朝队伍前头跑过去。 几人架马走在队伍的前方,其中一个身着的玄甲,头带黑缨盔,胸口镶着护心镜,虽然甲胄整齐,但是已然“身经百战”坑坑洼洼,甚至风尘覆盖仿佛炭块儿。 但此人身姿挺拔,双眼明亮,忽略脸上有许久没剃的胡茬,相貌看起来颇为英武。 这便是沈墨。 行军路远,离参见皇帝还早得很,一群人当然也就仍穿着略显破烂,不同程度磨损的盔甲。 早饭前胡乱用水擦把脸上土灰,胡子拉碴地往回赶——反正都是大老爷们儿谁也不嫌弃谁。 沈墨身旁的副将徐班从包袱里掏出晒制好的面馕递给他。 “后面的戎狄使臣如何?”沈墨问道,他双眼直视着前方,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着面馕塞进嘴里,因为行军不停,进餐都在马背上。 干净利落将干粮吃完,又灌了几口水他才又道:“看前面路程,不出意外我们应该今日便能绕过山顶在山背休整。” “回将军,一切正常,只是刚刚守卫来报......戎狄那个王女抱怨马车小,想问您能否下车骑马随行。” 他又顿了顿,有些好笑:“她说有些事想同将军商量。” 军中多的是战车粮车,却没有乘坐马车,赫连素乘坐的马车是临时向商旅半租半借来的,没那么多华丽的装饰和精巧的机关,只是胜在舒适罢了,毕竟沈家军的军饷真的不多,为了做好一国脸面,沈墨已经尽力了。 “我都忘了戎狄一族马术皆是不错,”徐班策马微微靠近沈墨,低声道:“守备士兵注意到那赫连兴手中好像有封密信。”接着他提马又退后半步,仿佛刚刚只是一不留神冲到了前面,他又高声道:“戎狄王女倒是不端架子。” “马车随行不过是做个面子,”沈墨听懂了对方的暗示,面色波澜不惊,“传话过去,只要看紧了,由她去。” (21)“试探”与试探 “还有,她说有事想商讨……”身着漆黑玄甲的将军忽然笑了,眼中光亮与沈青君十足相似,语气如出一辙的清高自傲:“戎狄要务,我也早想讨教。” 沈墨其实并不赞成和亲。 沈家是武将世家,性格刚毅,正直,宁可战死也绝不同意朝廷送女和亲,父亲沈严当年就是如此。 和亲,说起来是为了国家安定做出的光荣的牺牲,换来韬光养晦的几十年时光。可当一个国家足够强大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牺牲任何一个人的幸福。 但这次和亲是戎狄王亲口所提,其目的看起来似乎一目了然。 可前朝也不是没有联姻,却中原叛乱一起,最终还是被卷土重来落井下石的戎狄武士吞下两座要害之城——齐潼和鄞都。 虽然心知是缓兵之计,但皇帝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条件,沈墨便只好接受,欲再从赫连兴、赫连素处试探一番,好做边关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转念一想,和亲之事顺利的话,几年、几十年内,两国之间会有频繁的贸易和生活交往,边关百姓也不用那样提心吊胆活着,这样——也很好。 这样想来,可怜的便只是那和亲的戎狄王女,决定是人家自己做的,沈墨虽不齿,但能给她的也就是些许的同情罢了。 沈墨与徐班压下马速,再叫人传话回去,言明他可以同意戎狄王女下马随行,并且愿意和她谈谈。 马车这边。 赫连兴目送赫连素骑着她的枣红色小马哒哒哒地朝行军队伍走去。 待她走的远了,赫连兴忽然想起来什么,笨手笨脚掀开帘子,在窗口冒个头,朝着旁边随行的士兵问: “这位兄弟,我是否也能下车骑马随行?” 那士兵皱着眉头瞪着他:“不行!你老实待在车里,还有,”士兵加重了语气:“俺才不是你兄弟!你给俺把头缩回去!” 赫连兴涨红了脸,把骂人的话憋回肚子里,努力深呼吸一口气,才强撑着笑道: “那咱们说点儿别的,这位小哥,你给我讲讲皇帝陛下的事儿呗,免得我和王女被将军带到皇城一时紧张,说错话了,岂不是连累你家将军?” 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在心里斟酌一番,打了个腹稿,直挺挺的,故意不去看他,像是报军似的吆喝: “皇帝陛下年方二十,身长八尺,生的英武不凡,玉树临风,性子平易近人,”直引得前面不少人回头看戏。 此时士兵这才略微收敛,压低音量:“且在宫中已有的嫡亲皇长子虽然年仅五岁,却身体健康,聪慧伶俐。” 话里的意思是,皇帝你们惹不起,但是戎狄王女老实嫁过来,咱不会对她怎样,以及已经有嫡皇子生在前头,丫的最好别揣着上位的心思。 士兵想着,和亲嘛,不就是嫁给皇帝?管他们想啥呢,先敲打敲打肯定没错。 “那岂不是没有适龄皇子?”赫连兴心头一怔,“完了莫非阿素要嫁的是皇帝?” 完犊子! 嫁给皇帝?阿素怎么可能斗得过皇帝后宫那些心机深沉的女人? 不行,先别急,赫连兴安慰自己,想必还有其他权臣子弟。 “咳咳,那朝中……可还有哪些大人?”他继续问道。 士兵愣了一下。 “你这是啥打算?嫁给皇上还不满意?”他皱着眉头,“当朝丞相有三子,嫡长子已有婚约,嫡次子年龄尚小,庶子倒是有个适龄的——” 但瞥见赫连兴微微摇头的动作,嘴角一瘪:“皇后背靠的孙家,家大业大,可惜名声不显,前朝和亲的事,你也知道吧?” 赫连兴心口一跳。 是的,那个前朝,那个曾经花团锦簇的前朝,皇帝曾拔擢一位官家女子,作为和亲公主嫁去戎狄和亲,这位和亲公主就出自孙家,而孙家后来借着和亲公主之势,上下打点,加官进爵,以至于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前朝覆灭,理所当然的孙家式微,不过亏得如今的皇后只是孙家旁支、国舅爷又安分守己才保全到现在。 算了算了,赫连兴遥遥往前眺望,再不济前面不还有个沈墨吗。 于是他又笑呵呵地回头道:“在戎狄人眼中,沈将军才是真正钦慕的对象。” 只听哐地一声,士兵的长矛架在了赫连兴脖子下方的窗框上。 “你打谁的主意都可以,唯独将军,你想都不要想!” 他威胁完赫连兴,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一把抽走长矛,三两步跨回马车后面跟着,再也不愿意搭理他。 “呸,俺这话痨,真得改了……”士兵小声嘟囔道。 沈家世代忠臣,每每将朝廷的消息捂的严严实实,只有那些干系不大的才会传出来,戎狄哪怕情报网再好,也常常拖了好久才刺探到消息,有时候这消息还半真半假,无法预料。 就是因为只有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才让戎狄对中原王朝朝廷势力分布不清不楚。 同时沈家军与戎狄对抗多年,出手往往又快又狠,他们只好把注意力都放回到沈墨身上——沈墨的父亲,祖父都是边关守将,手握军权,族中子弟虽未遍布朝野,但偶有圣眷优渥者。更甚还有个在宫里当娘娘的亲妹妹,看起来十分得宠。 可惜戎狄把对方家世摸了个透也没什么的用处。 毕竟这小子打起仗来实在太凶,完全莫得套路,比他们戎狄还像豺狼虎豹。 只如今看来,如果不想让赫连素嫁给皇帝,还是选这个知根知底的宿敌安稳一些。 军队最前方。 赫连素已经哒哒哒骑着她的枣红色小马赶了上来。 此刻她已然换了骑装,只不过却不是戎狄的骑装,而是中原官家女子小打小闹踏青郊游,参加围猎放水的那种,没有戎狄骑装那样保暖,只是好看和轻便,逼得赫连素又加了一件斗篷。 赫连素生于草原,长于草原,风格气质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高鼻深目,雪肤碧眸,年龄虽然看起来尚小,但却是十足的异域美人样,她挑的还是红色骑装,足下蹬着金边马靴,整个人看起来仿佛燃烧的红色花瓣。 哪怕知道对方是狄戎之女,士兵们还是会忍不住看一眼——毕竟太漂亮了。 这个世界还是看脸比较多一点。 她在传话士兵的指引下,慢慢地骑着马靠近了正在交谈的沈墨和徐班。 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沈墨背对着她说道: “狄戎王女若有要事,还请耐心等待些许,明日早晨我们便到曲县,现在赶路要紧,皇帝陛下还等着。” 赫连素慢慢地把掌中短匕收回了袖子里,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第一次偷袭失败。 还得继续试探呐。 (22)曲县休整 长长的队伍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到了曲县。 从曲县开始就有了正式的官道,按照官道,沈墨等人要经过曲县,到邰州,沿着大江源头往下走数十里上岸到薄州,自薄州再走官道到肃北的琊县,从琊县坐最后一段水路大船,才能到皇城所在的渭州。 大军不可入驻城内,只能在城外驻军处并驻扎营,不过好在粮草军饷也可补充了,不必再吃冻成硬坨子的馕饼,于是沈墨拿着信印亲自出发去县城内征调部分粮草。 曲县县令陈昌亲自开城门迎接,领百姓夹道欢迎。 沈墨见此,同副将徐班低声道: “令戎狄王女回马车,你亲自送到客栈,将面纱或幕离准备好,嘱咐她只有带上才能出门,最后记得将马车退还给那个商人所在商行,我领了粮草就到客栈与你们碰头。” 徐班领命,背过身为戎狄王女拦住旁人视线,催促她回去。 赫连素快速地瞥了徐班一眼。 她方才也在旁边,当然也就听见了沈墨的话。 虽然有些不满,但听那人的话只要带好面纱就不会限制她的行动,那就还是入乡随俗算了。 毕竟,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个广阔无边的草原,她再也回不去了——神鹰的女儿将被终身关进笼子里,并在脚踝扣上沉重的枷锁。 这是她的命运。 赫连素调转马头,安安静静地被徐班半胁迫半护送,回到和她的叔叔挨挨挤挤勉强坐下的马车里。 她内心其实很平静。 从看明白自己的命运以后就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平静,风轻云淡的面孔深处,心——如死灰。 绝望总是使人类开始清醒地思考问题。 试探切磋的事,不急于一时。 她听说沈墨有位深居宫中的亲妹子,两人感情甚笃,想必会为她带些礼物。而这礼物嘛,必定是要自己亲手挑选,才算是心意传达到了,届时她可以帮忙挑选礼物的理由去找沈墨。 曲县县令陈昌,已过而立之年,身形不算高大,但一举一动很有风度,行事拘谨一板一眼。 他不知沈墨打算,虽然也好奇戎狄的和亲王女长相,但不敢置喙,只将沈墨迎进府中,稍作休息,预备晚上便摆好宴席,接风洗尘。 “城中一应事物,下官不便脱开,没有提前到城外迎接,还请将军宽恕。”陈昌一撩衣袍便要下拜。 “陈大人折煞沈某。”沈墨半身前倾,双掌自下而上轻轻托住对方手肘,阻止了这一礼,“忠于人事,是臣子当为之举。” 他顿了顿,令侍从拿出装着印信的锦袋,又道:“今日某来,还望县令暂开粮仓,舍我将士些许军粮,这是印信,大人可查验。” 陈昌没有接过,只将沈墨握着印信的手推回:“将军为人,下臣早有耳闻,何况陛下早已下旨,凡将军过处,直开城门,开仓放粮以慰三军。” 他朝旁边的衙役挥了挥手,众人接到提示前去准备放粮。 “下官早已备好军粮,将军可派人去取,不过现在还请将军稍作歇息,晚些时候便可用膳。” 沈墨点了点头:“也好,沈某便在此处换下便服,稍作整顿。”他忽然想起什么,“此处可有集市或商会?某需要购置一些物什。” “将军要购置些什么?下臣可派衙役代为……”陈昌见他摇了摇头,止住了话头,心里有些好奇。 “只有我知道她喜欢什么,旁人不行。”沈墨轻轻道,语气温柔,连称呼也有所改变。 陈昌恍然大悟。 听闻沈将军一直没有定亲,性子冷漠,从前青昭仪娘娘未入宫时,他就独与这个妹妹感情深厚,宠着溺着,到哪儿都带着她,想必这个礼物就是买给青昭仪的了。 陈昌默默地打量对方,不过单从这张严肃英俊的脸上,还真看不出来这厮居然是个妹控。 陈昌何等的人精。 “那么将军不若稍等,待下官通知犬子和内子,让他们亲自带将军去西集挑选礼物?” 城中杂事太多,他脱不开身,他也不懂女子究竟喜爱什么,只好让自家那纨绔小子和夫人帮帮忙。 沈墨思索片刻,认为多一两个人提提意见也不错,总归最后做决定的是自己,索性点头答应。 综上原本计划里只有他和徐班的两人队伍,突然变成了六人小组。 赫连素找借口过来了,所以赫连兴跟着过来看热闹,再加上陈夫人和陈公子。因为几人其实都不大熟悉,气氛有点迷之尴尬。 六人才走到庭院外,更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带着面纱的赫连素上前一步拦住沈墨,朗声道: “沈将军,我要跟你单挑!” 赫连兴目瞪口呆。 而沈墨背后的陈公子拉住了想要说话的陈夫人,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沈墨皱着眉头,眼神余光却偏向了赫连兴。 “单挑?” 很难相信此人脸上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是真的啊。 “没错。”赫连素看出他的拒绝之意,有些着急,右手抚过腰间,匕首铮然出窍,“我与你赌一把,若我输了,”她扫了一眼自己和赫连兴身上的配饰,眼眸一亮,急忙道:“若我输了,兴叔贴身那把匕首就送给你,并且行军路上他任你差遣!” 赫连兴气得跳脚:“你要同他比试,干老子什么事?凭什么拿老子当赌注?” 心中更是暗恨,自己侄女明明应下要和沈墨好生相处却挑起事端。 沈墨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戎狄王女也不待见赫连兴,莫非也知道了那场关键战役中赫连兴领兵战败的事? 沈墨的确猜对了。 赫连素知晓自己不得不和亲以后,亲自询问过戎狄王的亲信,并且得知了戎狄节节败退的最重要原因:赫连兴行军太过鲁莽,中了陷阱逃脱以后,还在行军途中漏了马脚,引得沈墨步步紧追,最终攻下了齐潼,围堵鄞都。 她虽然顺从了和亲的要求,却不由自主的对赫连兴起了怨气。 他调转目光看向赫连兴,王女尚且如此,何况是戎狄王,这个比试似乎——有益可取,他的目光再次往下落,落在赫连兴腰间的匕首上。 不错,锻造精湛,与中原名家不遑多让。 于是他自动忽视了赫连兴的意见,摘下腰间三尺青锋,朝旁边的徐班点点头道:“替我拿着罢。” (23)比试 说起来这其实是一场奇怪的比试,从赌注到打赌双方的行为,在别人眼中都有些好笑。 可两人一个是戎狄王女,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将军,连此时最暴躁的赫连兴都闭了嘴,也就没人敢说什么。 实在因为是他也好奇。 “那么,我们这边,若沈某输了,同样将宝剑相抵,且在不越过底线的情况下,满足戎狄王女一个要求如何?” 条件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囿于身份和立场不同,这是沈墨能提出的最优厚的赌注。 “我没意见,不过,”她皱着眉头看着两手空空的沈墨,“你就空着手?” 沈墨轻描淡写道:“这样公平。” 两人各自站好,接着徐班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只小旗做令旗,在他挥手的一声旗响之下,赫连素手握短匕首率先朝沈墨扑了过去。 贴身近战最为凶险,那匕首当着沈墨额头便往下刺过,沈墨不慌不忙抬起手臂,青铁护腕撞上匕首,发出呲啦的刺耳声响,他沿着对方用力方向一起往下,待到赫连素攻势用尽,陡然将手臂往外一翻,轻松将对方手臂振开。 一击未成,赫连素退开,匕首改正握为反握,借着灵便身法,虚晃一枪,与沈墨擦身而过,瞬间扭转纤腰,匕首如生双目,朝沈墨脊背刺去。 令她恼火的是,对方并不比她缓慢,竟然背对她往前一俯,左手撑住地面,同时左腿后扫,躲过她的匕首,那只马靴撞在她脚踝上,不仅再次躲过攻击、击退攻势,还疼得让她踉跄几步。 听见对方趔趄的脚步声,沈墨一撑左臂迅速站起,然后再次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表情冷漠严肃。 见他如此轻松写意,赫连素心头不由升起了三分怒气。 她再度出手,匕首探向对方喉咙,誓要让对方吃吃苦头,却见对方眼中光芒一闪,自己掌中匕首已然落地,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却不知如何输掉的。 “同样的招式,不该这么快用第二次。”沈墨没有开口,倒是徐班出言解释道,“王女输了。” 他早已看出其实将军在她第一次攻他面门的时候就可以凭借力量压制夺下她的匕首,之所以不着急,恐怕也是想在众人面前给戎狄使臣一些面子。 “既然比试结束了,王女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活络散等伤药士兵会很快送上。” 赫连素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赫连兴,忽然道: “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了。”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朝着客栈的方向离开。 徐班见此,吩咐两名士兵跟在她身后护送。 后头的赫连兴叫不住她,又急于向沈墨解释,刚要开口,却看见沈墨脸上极为古怪的一个笑容,让他生生打了个寒战。 “徐班,你暂且替我为陈夫人和陈公子作陪,请赫连使者随我过来。” 沈墨往前一步,左手探出抓住赫连兴手臂,竟然将那体型矫壮的戎狄人扣得死死的,根本无法挣脱。 陈夫人和陈公子朝他行了个礼,且前者用团扇遮住了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 赫连兴硬生生被沈墨拖到了陈府僻静无人的后院才被放开。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放松了对他的控制——赫连兴明显地感觉到了沈墨浑身爆发出的杀意。 就像被猛虎的眼神锁定,他背后一阵一阵的汗毛立起来,心头极度戒备。 他是真的想杀他。 他能猜到沈墨知道他原来的目的可能会生气,但没有想到会直接挑起对方的杀机。 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沉默以后,沈墨眼中的杀意逐渐被压下去,他开口说话: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沈墨当场挑明一切,“你不想赫连素嫁给皇帝,索性让她来试探我。” 沈墨咧开嘴笑,露出森森白牙。 “赫连兴,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你要知道和亲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能娶你们王女的只有陛下,你的命——” 他上前一步,一手提起赫连兴衣襟,另一只手压住对方按住匕首的手臂,往下一探,一扯,将对方匕首夺到手中,锋利的刀刃抵在赫连兴腰间,让他动弹不得。 “你的命不值钱,未必足够让本将军送你一个来回。” “你若再不安宁——这一个来回内,沈家军铁骑必将踏平戎狄疆域。” 接着他松开将对方勒的死死的左手,眯着眼睛看赫连兴倒退两步,然后艰难地喘着粗气。 赫连兴想的实在太简单。 沈墨手中握着沈家军三十万兵权,长期驻守边关,对戎狄知根知底,倘若再与戎狄联姻,哪怕从未有不臣之心,也会担上谋逆之嫌。 沈墨远离朝堂,向来不在皇帝掌控之下,相比一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丞相尚书等人,实在是个不安定的因素,更何况因为沈青君入宫,他和皇帝暗中一直不对付,莫非还要为了小小一个戎狄搭上几十万将士性命? 而假若他真因为一个连妹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的王女而见色忘义舍了军权,又靠什么给妹妹撑腰? 是以赫连兴所为,完全触动了沈墨逆鳞,让他起了杀心,只不过——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赫连兴这条小命没必要现在就折了。 “老实待在客栈。”他笑吟吟地对赫连兴道。 ——————我是分割线—————— 徐班见赫连兴垂着头跟在沈墨后面,见沈墨恢复了那个冷漠严肃的表情,便知道事情已然解决,再次遣人将赫连兴送回客栈。 四人再次向西市出发。 曲县西市,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虽然连年征战,但并不意味着疆域内外国家毫无通商交流,除戎狄外,自西方而来的还有宛岐,波若,小西亚等国。 这些国家带来了大量的金银器、马匹、宝石,再加上少量战区缴获的战利品,都堆积在并非一线战区的城中作为商品。 得益于沈家军多年征战,三国之中,小西亚与宛岐已俯首称臣,但波若却仍在中原和戎狄之间摇摆不定。 三国之中,小西亚盛产稀有矿银金;宛岐贩卖玄乌骏马;波若以宝石为交易品,同时也精通短兵器锻造技艺,譬如赫连兴手中那把匕首,便是波若国人所造。 沈墨为沈青君准备的礼物,大约就会来自这里——胭脂水粉,发钗首饰终究太无新意,何况沈青君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沈墨正思索着,一抬头,便看见陈夫人头顶一支样式奇特的镶宝石的金钗,那宝石太漂亮了,深邃的蓝色仿佛真正的夜空。 沈墨皱起了眉头,开口问道: “夫人在何处买到此钗,可否告知沈某?” 沈夫人一愣,才道:“是闺中密友所赠。” 沈墨的眼神从那蛱蝶双股金钗上挪开,回过头去仔细打量集市上的其他物品,语气轻松写意:“的确是好东西。” 好到有些眼熟了。 (24)似有往事 “姐姐是新来的宫女?” 清冽干净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嫩,柔软而没有攻击性,音色可以进入安羽听过的声音排名前列。 她持着扫帚,动作不变,眼神偏向一旁的楼阁。 哦,百戏楼,靠嗓子吃饭的地方,难怪悦耳。 “百戏楼里的都喜欢见人就喊姐姐?” 安羽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习惯性进行评估:不错的脸蛋,白皙的皮肤,秀丽的眉眼,唇红齿白,看着像是娇养出来的公子哥。 少年见她打量,也不躲避,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容貌身姿:“妹妹看得如何?” “不是姐姐,就是妹妹?“她再度看了看百戏楼的牌匾,笑道:“在中院的百戏楼竟能生养得如此之好,看来小哥天生富贵命,在何处都理当被宠着长大。” “姑娘过誉了。”少年像是娇羞一般低了低头,虽然明知道是演出来的,但这般姿态倒真惹人怜惜。 不愧是吃这碗饭的,生活里都满满的是戏,喊姐姐时孺慕,叫妹妹时温柔,唤姑娘时婉转,让安羽不得不另眼相待。 “小哥唤我做什么?总不能来一个生面孔就特意出来打声招呼吧。” 但他并不回答,只是腼腆一笑:“姑娘日后都会负责四坊门口的打扫吗?” 难道是与曾负责这里的麦冬有旧? “大约如此,不过还是得看姑姑的安排,小哥若是想找麦冬姐姐,可尽管去前边儿找她。” “哦……原来如此,”那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思片刻回道:“在下名唤渠案,日后劳烦姐姐多多关照。” 渠案朝安羽点了点头,便转身进了百戏楼。 安羽默然,也是,就算有什么打算也不会直接找上这个她第一次见面的人。 这件事情只是小小的一个插曲,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往外说的事情,到了饭点安羽便趁姑姑没注意的时候挤到麦冬身旁。 “麦冬姐姐,那百戏楼的人可真好看呐。” “嗯?”麦冬猛地转过头来,对着安羽低低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面色有些阴沉。 “姐...姐姐,怎..么了?” 安羽结巴发怵的模样让麦冬很满意,脸上虽然还没放晴,却也好了许多,温声道:“你新入宫,未曾受过诱惑,初见那些戏子,惊艳与他们留于表面的精致理所应当。” 麦冬语气里带着些感慨:“年少可以不知事,倾慕美好的面容和温柔百变的表象,虽然不知道你见了哪个....” 她话风一转告诫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姐姐,就不能看着你陷入泥潭,你可知,那些人都是不见底的深渊,跳进去就会越陷越深,永远也没有出路。” 突如其来的劝告让安羽有点接不上话,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单纯的一句夸奖能让麦冬联想到这么多的事情,甚至反过来劝告她。 看安羽不回答,一旁的桃叶也急了,小声在她耳边嘀咕:“咱们都把你当年岁小的妹子,所以才跟你说这些,你告诉姐姐,那个戏子是谁,才见了你一面就让你把这一个月同吃同住的姐妹情忘得一干二净。” “麦冬姐姐,桃叶姐姐,”安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制止她们还欲继续的劝告,见姑姑注意到这里,赶紧压下音量:“我只是今天在百戏楼门口见到一位名唤渠案的——” “渠案?!” 桃叶站起身来。 “桃叶,”姑姑一字一顿,皱着眉头走过来:“不想吃饭了是不是?” “还渠案?”那个中年的女人脸上浮现不符合身份的凶狠,把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看在你累了姑姑我八年的份儿上,姑姑给你找一门对食,也好过你飞蛾扑火。” 眼见着这场闹剧的火越燃越大,安羽赶紧站出来解释:“姑姑,是安羽的错,安羽今日初到四坊门口打扫,便有一位名为渠案的小哥与安羽闲话两句,安羽想到曾负责此处的是麦冬姐姐,便好奇地询问两句,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 姑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周围的宫女们越发沉默,安羽只能弱弱地开口请罪:“若...安羽做错了什么,愿受姑姑责罚。” 与安羽所准备的不同,平日里严厉的姑姑并没有责罚她,只是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让她越发心虚,最终叹了口气,默默地出了门。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桃叶承担起了姑姑的责任,让大家规规矩矩吃饭,而麦冬,拉着安羽走到了院子里。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没吃晚饭的安羽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才听见麦冬幽幽的声音。 “饿了吗?” “......姐姐也饿了吗?” 麦冬叹了口气。 “姐姐怎么了?” “妹妹是不是觉得,咱们都在小题大做?” “......或许曾经发生过什么,麦冬姐姐从来明事理,不会无的放矢。” 麦冬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安羽以为她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准备给她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但等来的还是一声叹息。 “你明白,就好。” 麦冬站起身来,像是要准备回去了,可安羽还是想从她那里掏出些什么,不由开口道:“姐姐?” “兴安看人确实不错。”麦冬突然夸了一句,让安羽从脑子里翻出那个安排她来中院的小太监的长相。 “嗯?姐姐怎么突然提到兴安公公?” “你是有机会飞上枝头的人,”麦冬斟酌着,许诺道:“从明日起便无需参与轮值,从桃叶那里拿几张调养的方子,好好修养肌肤。” 麦冬注视着安羽的眼睛:“记得你今日甘愿承担责任的初心,也切莫被美色荣华迷了眼睛。” 她拍了拍安羽的肩膀:“若是有什么需要帮你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和桃叶。” 安羽不清楚兴安此人在这个过程中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也不明白为什么麦冬和桃叶能够如此轻易地支付来自于她们的帮助。 不过,只要她们有所图,就一切好说。 “虽然不知道姐姐想做什么,不过,若我能帮姐姐完成心愿,姐姐能给安羽什么呢?” 麦冬脚步不停:“等你坐到那个位置,再说吧。” “安羽明白了。” (25)敢于直言的小皇子 “修仪,今日要给哪几个宫里送午膳去?” 田螺手里捧着各宫递过来的菜单,拿着笔等着勾选魏晴今日有兴趣下厨的菜式。 “不送了,”魏晴摆了摆手:“告诉她们这几天本宫研究新菜式,不想试毒的别找我,烦。” “是......”田螺应下,犹豫片刻,从其中抽出长芳送来的那张纸,柔声道:“那陛下的...” “他最近不是生病吗?”魏晴斜眼看了看田螺,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御膳房的每天都给他做药膳,让他好好吃药,别一天想这想那,免得吃了我的菜好得慢,害我被那帮老头子唠叨。” “是,”这回田螺应得很快:“那陛下痊愈之前,奴婢都这么回绝长芳总管。” “哼,本宫早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脑子里在想什么,”魏晴送了她一个白眼,笑道:“白捡长芳的便宜,怎么,不分一半给你家娘娘?” 这宫中,有两个地方烟火气最重,一个是中院的御膳房,另一个,就是魏晴的泰虹宫。 泰虹宫原名绛红宫,有雨后彩虹之意,只是魏修仪觉得这名字听上去像是会压制火气,做不得好菜,这才央求了皇帝给改成泰虹。 说来她只是一个修仪,本坐不得一宫主位,但一则她是原太子府里的老人,二则当年李思远举府搬进宫里的时候,除了易舒以外,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她养得离不开她,皇帝也就顺水推舟,留了个离养心殿最近的宫殿给她。 本来这也就是个皇帝专属小厨房罢了,奈何魏晴与众人交好,初来皇宫,不少人都有些“水土不服”,更因为给皇帝送爱心必定经过这里,便被此处隐约的香味吸引,忍不住叩响门扉。 久而久之,魏晴的泰虹宫便自动从御膳房那里接过三成的贵人膳食,每日接收众人递过来的菜单,看心情做菜,每至佳节,更是批量送点心,活成了因为厨艺极好而被追捧的模样。 为此,甚至将两个偏殿改装成了大厨房,材料器具样样齐全。 每至饭点,这宫里便弥漫着综合了各种珍馐芳香的饭菜气息,冬日更是云烟缭绕,如同仙境,值得一观。 虽说魏晴口头上拒绝了来自各宫的菜单,但是实际上有的人的菜还是得做。 比如贝壳正在守着的砂锅。 这锅里是给魏晴给沈青君煨的山药排骨汤,已经小火炖了半个时辰,想必油脂已然浮出,这才使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厨房。 听说边关大捷,李思远圣旨一卷,命沈将军回京,沈青君这几日都兴奋得睡不着,整夜整夜想着唯一的亲人,恨不得那马匹能踏风而行。 若只是乐,也罢了,可她还跑去供上了老沈将军和沈夫人的祠堂,拿着酒,又是笑又是哭,念叨自己的委屈,还糊里糊涂地说些什么哥哥、建功立业、嫁娶、胜利之类破碎而零散的梦话。 根本不像是原来那个清冷孤傲沈青君,恨不得把曾经淡漠了三年的情感一下子宣泄出来。 自家好友孤独地住在东灵宫,别人送去的吃食她也吃不惯,青团糯米两个人没法照顾好她,更别提不能近身的粗使丫鬟。 魏晴没办法不担心,只能挤出时间把醒酒汤熬上,养胃粥煮上,排骨汤煨上,身后跟上十来个宫女,浩浩荡荡向东灵宫进发。 可惜沈青君有个毛病,喝醉了不认人,偏偏武艺高强,不清醒的时候没人能近身。 所以魏晴只能吩咐青团糯米提前藏好沈青君的酒,还得自己掐着点儿去她宫里,逼着半梦半醒的沈青君灌下醒酒汤,然后强迫吃粥啃排骨一条龙服务,最后警告她别喝多了,明天自己还来。 至于警告有没有用......反正各宫已经十来天没吃到魏晴做的菜了。 ———————— 这日魏晴刚刚回宫,拾掇着把餐盒里的残羹清理掉,便看见从灶台旁边冒了个脑袋出来。 吓得她差点拿手里的盖子往他脑袋上砸,得亏躲起来的小皇子露头露得快,不然估计是和自己父皇一个待遇。 魏晴插着腰,呼了一口气,眼神不善:“说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想着躲在这儿?躲多久了?” 和想象中的猫捉老鼠不同,小皇子脸上带着明显的沮丧,也没回答魏晴的问题,闷闷地随便找了个椅子背对着魏晴。 “怎么了?” 毕竟面前是个五六岁的小童,即使在皇家长大,表面上还是和别的孩子一样幼小,突然留给自己一个委屈的背影,魏晴感觉于心不忍。 “魏修仪不肯接我的菜谱......”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本皇子就自己来找找。” “那你找着了吗?” “闻着倒是挺香的,”小皇子指了指贝壳留下的醒酒汤的料包,瘪嘴:“可是吃着是苦的。” “那可不?”魏晴想起差点没喊醒的沈青君,摊手:“某个人不听教训,本宫特地放了好几味苦药。” “魏修仪......”李重轩小手扶着板凳边儿,眼泪汪汪的看着魏晴:“本皇子...想吃拔丝山药。” “你这孩子,”魏晴确实受不了小正太在她面前卖可怜,赶紧过去把李重轩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哄着:“你这是被苦成啥样了哟,别哭了,别哭了,给你做,给你做。” “田螺,”魏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吩咐道:“快去找御膳房拿点山药和冰糖来。” “魏修仪...”趴在魏晴怀里的李重轩闷声道:“你菜架后边儿不是藏着山药吗?” “......那是留给沈青君的铁棍山药,用来补中益气、祛酒消渴用的。” “本皇子吃不得吗?” “......御膳房的山药肉多,做出来块头大。” “本皇子胃很小的。” “这山药太细,容易沾上很多糖,粘牙。” “本皇子刚刚被苦着了,就想吃甜的。” “......小皇子乖一点好不好?本宫下一次给你煮芝麻元宵。” “可我今天就想吃这个山药......” “你,是不是不听话?嗯?”魏晴的声音不复开始的温柔,放在小皇子后背的手也没有继续拍着安抚他,反而挪移到后脖颈,似在威胁。 “可我...”小皇子把头抬起来,还欲反驳,直到看见魏晴脸上的凶光,从心道:“本皇子好期待御膳房的山药呢~修仪娘娘一定要多放点糖哦~” “当然,”魏晴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下次想吃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本宫,可不能再躲进小厨房翻找了,明白吗?” “明白了!”感觉被解放的小皇子一脸开心:“魏修仪,我想吃你菜架后边儿的铁棍山药!” (26)渠案此人 自上一回于在百戏楼门口于渠案闲聊已经有几日的功夫了,期间倒是相安无事。 麦冬那日承诺了若有需要可以找她,可安羽不明白她看上自己哪点? 容貌?可再好的容貌在这中院见不着皇帝也是白瞎。 心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她们相处了多久? 广撒网?区区一个中院的普通宫女,就算人脉广却也上不得牌面,若有能力尽可自己上位,且,又何处来的广撒网的资源? 安羽不明白,正如她不知道麦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是她阴谋论过重,总觉得天降而来的免费午餐都被撒上了或多或少的毒药,所以那日的事情她听过了便过了。 最多,能记得未来麦冬可用即可。 安羽依旧在四坊门口扫地。 其实后来麦冬曾担心百戏楼的人影响她的心性,问她是否需要找姑姑调离,而安羽推辞,她得依靠这四坊中人,想办法让自己进入内院。 听桃叶说,渠案竟是百戏楼这一届的小花旦。 听说贤夫人喜欢听戏,去渠案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些机会,不过安羽还不知道这个戏子的底细,只能再找机会试探试探。 可惜,这几日他却没有再出现。 不过想想那日他的容貌、演技和声音,一切反而是理所应当。 想来,这位小花旦怕是在为月末的新戏排演。 安羽想着事情,不经意之间已然扫过了百戏楼,就是距离离音阁也没有多少路程。 回过神来便听见墙内传来并不激烈的打斗声,像是双方都在压抑着什么而不敢发出巨大的声响。 正好四周无人,安羽便将扫帚靠着宫墙竖立,自己顺着百戏楼的院墙爬上去,贴着墙壁,悄悄投入目光。 墙内一条廊桥一块空地,空地内两个少年正在“缠斗”,年岁看上去都不大,比之渠案稚嫩了许多,一个灰袍,一个蓝衣。 倒不是她想象中的双方对垒势均力敌,反倒像是市井之间两个泼妇缠斗,没什么章法。 互相拉拽着对方的衣裳、撕扯着长发,手脚不空,连牙齿都用上了,蓝衣咬着灰袍的肩膀,灰袍则死守蓝衣的小臂不放,战况着实焦灼。 这能发出声音才怪了。 安羽躲在墙后边儿看得新奇。 平日里这些戏子们都打扮得整整齐齐,摆出翩翩有礼的模样,一个个都长得俊俏,排成一排,除了见到主子们的时候,任谁都觉得像个天仙,不敢亵玩。 可现在散了头发、花了妆容、丢了仪态,衣衫凌乱、表情狰狞、少了做作,反倒更加真实有趣。 至少安羽觉得着实有趣。 若不是偷偷躲在墙后,她甚至想找来楚渊一起嗑瓜子...... 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安羽晃了晃脑袋。 再抬头的时候场内却多了一个人——渠案,大约刚刚正坐在廊桥内部,屋檐遮挡之下才使得安羽未能窥见。 他拍了拍手掌,朝着蓝色衣衫那个少年处走去。 在场两位少年目前的样子都好不到哪去,衣衫破了,沾染不少的灰尘,头发散了,看不清模样,也不知道刚刚胜负如何。 不过看样子,是那个蓝衣的赢了? “小八,打得不错,本公子看着很舒服,”渠案不复曾见面时的温和,显得阴郁而癫狂,像是在为刚刚的打斗而兴奋。 而那位身穿蓝衣的小八则是一撩遮挡在脸上的发丝,脸上浮现激动的神情。 安羽撇了撇嘴,为这位可怜的少年默哀。 果然,只听一声闷哼,接着便是肉体倒地的声音。 躲在墙头的安羽赶忙将身躯沉下去,只留两只手留在檐上,整个人挂着,不敢因为落地发出声响。 渠案下手比想象中更利落一些,安羽心想,看着温和,实际想必平时没少干这样的事情。 正如安羽所料,小八约莫是因为年岁不够,连演技也上不得台面,脸上的激动和孺慕哄骗不知事的小宫女还行,面对小花旦渠案简直班门弄斧,怎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这渠案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私下看新人互相撕扯打架取乐,不满意更是直接一脚踢在对方胸膛。 小八躺在地上不敢起身,眼神躲闪着,嘴唇翁动却未敢出声,这样哆嗦胆怯的模样反倒是取悦了渠案。 他走上前去,将靴子对准小八的侧脸踩了下去,任由地上的泥土石子与戏子最珍贵的脸庞亲密接触。 “怎么,翅膀长硬了?”渠案的靴底在小八的脸上用力捻动:“嗯?敢在本公子面前装蒜。” “小...八...错....了....求...公....” 被压在地上的少年脸庞已经因为巨大的力道变形,模糊不清地发出艰难的声音,身躯上被小六咬出鲜血的伤口更是血流加剧。 那本是小八对手的小六在渠案身后低着头,未见对小八的嘲讽,也未见怜惜,像个没人看管的提线木偶。 而渠案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挣扎,心情越发地好了,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明媚,温暖好看的笑脸与他脚下小八的惨状倒不像是同一个场景。 渠案脑子里的继续折磨人的花招怕是不少,可墙外挂着的安羽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着他来施展了。 她有些手酸,更因为没有尽头的等待而烦躁。 场内三人,小六呆滞漠然,渠案表里不一,小八尚且稚嫩,都不算是她的首选。 但有缺陷也不是坏事,封闭自己内心者可用温柔抚平伤痛,善良打开心扉;表里不一者可用崇拜利用其外在,利诱打开通道;至于最后一个......安羽总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没看出来的。 如今该知道的都有知道了,继续挂着也没什么意义,她如今更没有理由去帮助小八。 对她来说,这样没有意义的耽误时间不如多扫一会儿地。 只是如今没办法跳下去,谁知道心思敏感的渠案会不会发现墙外偷听的她? 现在的状态被一个百戏楼的新星记住可不是什么小事。 正欲想法子脱身,安羽却感觉到脚下多了一个软软的垫子。 楚渊? 来人穿着一身太监常服,发丝挽在乌纱里,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不过身型倒确实相似...... 他弓着身,用后背接住安羽的双脚,给予她支撑,看样子是以为安羽爬不上去,想要把她托起来。 这并不是要冒头的时机。 安羽松开抓握在墙头的双手,蹲下身躯,贴着楚渊的后背慢慢滑下去,脚尖一点点接触地面,安静而柔顺。 她看着面前低着头的楚渊欲说些什么,此时略微大声的痛呼穿过围墙传入两人的耳中。 看来不是合适的时机。 安羽当即一手拽着楚渊的袖子,一手抓起放在一旁的扫帚,朝着百戏楼正门的方向离开。 (27)安羽送药 鞋底碾在脸庞,砂石嵌入手背的皮肉,胸中燃烧着愤怒与不甘。 但小八不敢睁开眼睛,他怕被人发现满目怨恨。 现在,还不能让渠案看见自己的反抗,只能单方面默默地承受。 小八嘴里一直含糊着发出艰难的求饶——这是渠案最想听见的声音,在他耳中宛若天籁,践踏着戏子的脸庞,对他说就像是打沙包发泄一样舒畅。 就像是多年前,那些人让渠案从他们胯下爬过去的时候一样,渠案现在充满了同样的愉悦。 “公子,门外有一位公公找您。” 值守大门的少年匆匆跑过来,像是没看见小八似的,毕恭毕敬地朝渠案行礼。 戏子们总爱这些美称,仿佛被叫了公子便真能拥有世家公子的身份。 “找我?”渠案抬起头,表情温和:“你可认得是哪位公公?” “回公子,小人未曾见过。” “哦?这倒是有趣。” 渠案理了理衣服,在小八的胸前擦净脚底的脏污后,转身便朝着大门的方向离去。 小六一声不吭,熟练地转身回了房间,而小八,依旧在原地躺着。 他翻了个身,面朝天空,双眼无神。 ———————— “这位公公。” 渠案从门内跨步而出,一扫之前的兴奋癫狂,如今眼带星辰,面若朝阳,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寻渠案何事?” 楚渊立在门前,低头垂眉,让人看不清模样,同样,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渠案的问题。 “待会儿你先敲响百戏楼的大门,学着那些总管跟班的样子,沉默阴郁,莫要多言。 只告诉他们你要找渠案,等他来了,拖上一炷香的功夫,再小声告诉他遣散旁人。” 安羽边走边拉着他小声嘱咐:“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原因,你且听我的,若有疑惑,我待会儿告诉你。 等旁人皆退出你的视线,你再等个三五息,告诉他三日后千舞坊与百戏楼交界处相会。 说完之后转身便走,脚步快些,莫要给他跟上你的机会,无论他做何反应,切记莫要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这位公公,”跟着渠案而来的守门少年推了推楚渊的肩膀:“渠案公子已经来了。” 楚渊依旧不言不语,如图沉默的雕塑。 ———————— 渠案刚刚离开,安羽便再次爬上墙头。 小六已经回去了,只余小八仰躺,眼中倒映天空。 安羽翻过墙轻声落在墙根,仔细观察周围环境,确认四周无人后便大步走到小八身旁,蹲下。 “这墙头爬进来一个宫女,你是没看见呢,还是不想看见呢?” 她伸出手在小八眼前晃了晃。 “心如死灰?”安羽摸了摸下巴:“若心如死灰就不应该偷偷把手垫在脸下边儿,守着脸不就是想有翻身的机会么。” 小八缓缓转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哦呀,”安羽略微夸张地朝后仰了仰身子:“被你这么盯着,还真有点发怵。” 随即她便笑了,指着小八道:“怪不得刚刚渠案踹你,你一个戏子,怎么连最基本的情绪也没办法掩盖?” 一只手飞快抬起来想捏住安羽的手腕,却被她提前躲过。 安羽起身后退半步,拍了拍胸口:“可真是吓死人了,怎么?想威胁我还是想凭借受伤的身体搏命?” 小八抿唇没理她,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 “哟,还挺倔犟,”安羽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塞进小八手里:“拿着,听说沈将军府里的金疮药最是好用,这还剩了半瓶,你拿去兑水凑活凑活吧。” 被塞入药瓶的手默默收紧。 受好处倒是收得快。 “你倒是聪明,不知从哪学来的躲避方法,渠案怎么踢也只是皮肉伤,可惜,”安羽摇头:“底下的手挡住了砂石却挡不住上边儿来的鞋印,好好养着,别留疤。” “嗯……” “怎么像是没有进的气儿了?”安羽扯了扯他手里的瓶子,没扯动,改口道:“不谢谢我?” “......你有什么目的。” “你看你现在对我有什么用么?” 小八从地上坐起来,低头摩挲着手里黑底金花的药瓶:“......谢谢。” “怎么现在木木愣愣的,”安羽推了推小八的肩膀:“机灵点儿,就像你讨好渠案那样。” 小八将手里的药瓶藏在身后,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安羽:“你怎么——” “怎么一惊一乍的,给你的不会再抢回去,”安羽摆了摆手:“反正他都要踹你,与其让他看不透你的真假,心生警惕,不如故作聪明让他以为你就是个讨好他的蠢货,你是这么想的吧?” “......” “若我猜错了,你尽可告诉我。” 小八紧握手中的药瓶,沉默不语。 “对了,青昭仪的药瓶珍贵不已,你记得藏好,找不识货的人能换上一个月末上台的机会,遇上识货的,说不定能换个凌迟。” “但你若不知道怎么用......”安羽弯了弯眉眼:“来百戏楼门口寻我。” ———————— “你怎么还不说——” 值守的少年本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更因为渠案的眼神,直接跨步向前,准备伸手抓住楚渊的衣领。 “壬戌,”身后传来渠案的声音:“莫要为难这位公公。” 想来这样一面红脸一面白脸的唱法依旧排练了许多次,因此,在渠案自然而然上前的时候,壬戌退得恰到好处。 “不知公公找渠案何事?”他眉眼微蹙:“这几日需练习月末大戏,渠案不敢耽误贵人事。” 好在渠案表面修养不错,此时恰有一炷香的功夫,楚渊便轻声道:“劳烦公子遣散旁人。” “公子?”壬戌退得有些远了,没听见楚渊说了些什么,只见渠案脸色犹疑,便开口询问。 “无妨,”毕竟这是在百戏楼门前,渠案便放下心来,吩咐道:“你们先进去。” 待到朱门关闭,渠案道:“如今公公可愿说了?” 楚渊同样不想同他再谈,匆匆扫了一眼这戏子的模样,冷然道:“三日后千舞坊与百戏楼交界处相会。” 语毕,无视若有所思的渠案飞速离去。 (28)缘由 安羽走在前头,握着扫帚清扫,楚渊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却并未开口。 “这里没有别的人,”安羽淡淡地说道:“四坊没什么人能出来随意走动,宫道是我在负责清扫。” 楚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不敢抬眼看她,两手交握着垂在腹前,依旧安静。 “我以为你会问些什么......”安羽想起从前那个只要没有人,在就会缠着她问东问西的少年,眼中带着惆怅:“我越发不懂你了。” 她转过身,端详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从他已经超越自己的个头,逐渐俊朗的眉眼,到未见阳光而苍白的皮肤。 有多久了……一直把他当作影子。 “唉……” 竹枝的毛尖在地面掀起尘土,将每日沉积的灰尘积累到一起,青色的石板地上被刷上新的印记,每一次扫过,留下的都是不同的轨迹,镌刻在它自己的年岁里。 分明楚渊才进宫不过两月,为何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与现在天差地别? 安羽不敢细想,也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情追溯下去,她压抑着自己,换上另一副更合适的面孔。 “既然你不想问,那我便不说了,”安羽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真可惜,你错过了本小姐亲自解答的机会。” “嗯……” “.......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她忍不住便柔和下来,耐心开导面前的少年:“既然你不想听,那便与我说说这几日的生活可好?在哪里当值?平日里做些什么?我得空去寻你。” “在...造纸坊,宿在棚屋...”楚渊抬眼,劝道:“那里平日里脏,小姐还是别过去。” “平日里累吗?” “不累。” “老吴叫你帮忙劈柴你晓得喊累,怎么在那没日没夜工作的地方反而不累了?” “......不累。” “真不累?” 楚渊叹了口气:“小姐与我说说那戏子的事吧。” “嗯,”安羽见他终于与自己少了些隔阂,松了口气,将手里的扫帚递给他:“帮我扫扫。” 她捏了捏肩膀,开口道:“我将沈家的金疮药给了他,叫他好好利用。” “沈家?” “微服私访你不是看见我砸皇帝脑袋了吗?”安羽摘下路边的树叶拿在手中把玩:“沈青君也在车上,带着伤药。” “属下没想到那是皇帝。” “那些妃子都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除了他,轿子里还有谁好奇心这么重?” “可小姐如何取得沈家的药?” “皇帝留下的,”安羽见楚渊面带疑惑,解释道:“他的小舒涂抹过后便搁在一旁,临走没拿。” 想着,她感慨道:“皇帝对沈青君的喜欢终究流于表面,沈青君更甚,连眼中都没有这个陛下。” “为何?” “七岁那年我取下借给蓝姐的发簪为何第二日就回来了?” “小姐心爱之物当然——” “看来确实是你送回来的,”安羽转口道:“沈青君随身携带的沈府药瓶如何不是她的心爱之物? “属下明白了。” “是啊,小童不懂事的年岁都会下意识记着,而皇帝没有。” “......” 见他沉默不语,目光躲闪,安羽改口道:“那你说说,怎么突然出现在百戏楼门前?” “......既然药瓶珍贵,小姐为何给他?” 没打趣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安羽道:“一个假的瓶子,我照着真瓶子仿的,给了就给了。” “因为药是真的?” “不止,”也不管楚渊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好奇,安羽低声:“一个年幼的戏子,没出过百戏楼,加之我告诉他若识货的人见了,他就是凌迟的下场。 若他真的随意拿去换上台的机会,那就是蠢;躲躲藏藏甚至丢弃销毁,那就是怯。” “......若他陷害他人呢?” “你说渠案?”已经接近离音阁,安羽瞥开视线,注意周围动静,接过楚渊手里的扫帚。 “如果这个小八有这个胆子我倒得另眼相看,不过你不必担心,一则他不知道渠案见没见过沈府的印花,二则一个能隐忍至今的人不至于如此冲动。” “当然,”她眨了眨眼睛,鼓励道:“你家小姐也不是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 远处走来结伴的麦冬与桃叶,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安羽将树叶塞进他手里,嘱咐道:“现在还不是让她们知道你的时候,虽然不知道你今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已经出来如此之久,你赶紧回去,若有责罚,便去找内务府的兴安,别自己扛着。” 楚渊来不及问安羽兴安何人,只记得不能给小姐带来麻烦,匆匆将叶片揣进怀中,便钻进竹林飞速远去。 见楚渊消失在眼前,安羽转过头去,提着扫帚小跑到麦冬面前,喘着气问道:“姐姐怎么会来这里?” “今日要点灯,”麦冬替安羽将鬓发别在耳后,柔声道:“怕你不知道这个习俗,特意来寻你。” “点...灯?” 自家没有这个习俗,也从未听父亲和师傅讲过,大约是只在宫里遵循的东西。 “点灯是——” “桃叶,”麦冬阻止了桃叶给安羽的科普,拉起安羽的手,摩挲着:“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跟着做,晚上再向你解释。” 安羽压下突如其来的不安,答道:“.....是。” ——————— 回去的时候洒扫的宫女们都已经聚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竹篾和薄纸。 麦冬走到姑姑旁边,从篮子里取了些递给安羽。 她将两条竹篾交错,交点处用绳子绑好,再将另一头折弯,在上方交错,固定后用蜡绳将上下两头的交错点拉近,做出扁扁的灯骨。 看上去像个南瓜,这皇城做这个灯干嘛?上元节明明早就过去了。 安羽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手上的动作不如平常那样认真仔细,只能勉强将竹篾做成麦冬那样。 “嘶—” 伐竹的太监并没有将竹篾刮得干干净净,边缘留有一些毛刺,安羽没仔细看,一不小心便有竹刺穿进皮肉。 十指连心之下,她便没忍住疼得吸了口气。 “你回屋子里去吧,”麦冬站起来挡住院中的灯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沉声道:“见了血就不灵了,别让人看见,偷偷回去。” “桃叶,”麦冬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桃叶,叹了口气:“你去陪她。” (29)点灯由来 橘黄色的灯光在院中亮起,扁圆型的小灯呆头呆脑,高雅涵坐在石阶上,手指灵巧地制作出数个小灯。 这是她家乡孩童的玩具,在她和先帝幼年,春天里的日子便有孩童结伴点灯祈福——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只流传于孩童的祈福节日。 约莫是累了,她放下手里的灯骨,抬起手揉了揉额头,沉默着望着整院的橘色灯火,身旁的篮子里剩余的竹篾还有许多。 老了...老了... 目光因为积蓄的泪水模糊,似乎从视线的另一头走来两个孩童,一男一女,蹦跳着,牵着手,一同去集市卖灯。 忽而又是两个雪团子似的娃娃向她跑过来,举着手里的小灯,央求着母后给他们讲故事。 一个个的,都走了…… 她的孩子,她的丈夫,除了小儿子,谁也没留下。 ——————— 推开门便见满园灯火,处处橘光,亮若仙路。 李思远伸了个懒腰,听着骨骼的响声,放松了下来。 “长芳。” 身后的总管摆着腿小跑过来。 “奴才在。” “今晚不去慈宁宫了,去易舒那儿。” 长芳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表情,应道:“是。” “陛下,太后那儿可需要送些什么物件?” “朕是听了她的话,今晚不去打搅母后思念兄长,”李思远想着便有一股气郁结胸中,随即甩开袖子,泄气道:“也罢,与他们计较什么。” “让各宫妃子亲手做一盏灯送过去,这几日请安的时候哄好母后,谁能让母后第一个笑出来,朕便升谁的位份。” 若皇上今晚不再去陪陪太后,估计慈宁宫又是半月阴雨,虽然陛下去了也不一定落得什么好....总之,但愿没有哪位娘娘触太后的霉头吧。 虽然内心多忧思,长芳表面上还是应道:“......是。” ————————— “开国皇帝称皇之时先帝与太后诞下第一位嫡皇孙,龙颜大悦,赐名李思隆,意蕴大辰昌隆;而后开国皇帝统一天下之时先帝与太后诞下第二位嫡皇孙,龙颜大悦,举国欢庆,又因大皇孙独爱沙场,便赐名李思传。 两位皇子在辰国最关键的时候出生,人都说是上天在赠予大辰祝福,那些时日,听说每年点灯便是举国灯火,恍若白昼。” 荷香是后来分给赵雪霁的一等宫女,无论是解惑,还是帮助她了解宫中规矩都是缺一不可。 她指导着赵雪霁制作小灯,轻声在她耳边诉说曾经的往事。 虽然这些故事赵雪霁也曾听父亲说过,只是在宫中听荷香从另一个角度娓娓道来,心中更是感动好奇。 “才人光知晓太后点灯是为了纪念已经过世的两位皇子,却不知晓这点灯曾是先帝与太后发际之处的孩童日。 每年桃花开后,便要点灯,又因为孩童手指笨拙,便只能做出这样简单的扁灯,不耗材料,圆润可爱,拿到街上便能换得银钱。” “那为何民间却不见这个节日?” “开元十年,前朝余孽反扑,开国皇帝命先帝亲征,前方战事焦灼,贼人狡诈,竟趁后方空虚,潜入先帝府邸将年仅十岁的二皇子暗杀。” “......是四月末的那场战事?” “是..” “太后沉郁枯坐许久,开国皇帝更是伤心欲绝,便抹除了这个节日。” “咚咚咚” “来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荷香便起身去开门,赵雪霁还沉寂在故事当中无法自拔,下意识看着手里的灯骨,想象当年的场景。 “才人,陛下吩咐每位主子都得亲自制作一盏小灯送去慈宁宫。” 荷香拾掇了一些剩余的材料,整理好递给赵雪霁:“才人,奴婢教您。” ——————— “陛下要来?” 这件事情对易舒来说并不是那么意料之外,皇帝前年才和太后在这一天吵架,何况他已经忍了十来年了,如今不想去触霉头也是正常的事情。 只是去年去的是皇后那儿,估计想着皇后母族还有一些势力,又因为占着皇后这个正妻的位置,太后也不会太过苛责。 今年怎么想着来这里? 易舒叹了口气:“也罢,太后若要责怪便怪在本宫身上吧……陛下向来不懂女子之间的情绪,直来直往,能躲就躲。当妃子的也该为他担待着些。” 她让抱琴拾棋都去准备着,不论是李思远爱吃的食物还是他爱喝的茶水,自己在房间里思考该怎么去给皇帝顺毛的同时,哄好沉浸在过去悲伤里的婆婆。 眼望窗外,便见一串串挂着的南瓜灯,更是不知道为何先帝独独恢复宫中点灯的习俗。 ——————— “开元十二年,当时的大皇孙李思隆奋战沙场,终将前朝余孽党首斩灭于西城,却也因此落下病根,回京路上便不治身亡。 开国皇帝悲痛欲绝,伤心过度,更因年迈体弱,大喜大悲之下,便驾鹤仙去。 同年,先帝陛下登基,前朝剩余残孽虽群龙无首,却依旧在各地分批作乱,陛下苦万民在水深火热之中,便重用沈将军一家,更是顶着悲伤艰难朝政,终于三年后天下太平。” 这都是安羽知道的历史——至少辰国史官和民间都是这么传说的,所以安羽并没有打断桃叶的讲述,她等着对方能给自己讲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外忧如此,宫内更甚,听年长的姑姑们说,太后一连亡故两位皇子,便深受打击,将自己关在立政宫不吃不喝,谁来了也不说话。 国事吃紧,先帝陛下不得不日夜宿在交泰殿处理政事,等到稍微平和的时候,已经是三月春分。 等他匆匆赶到立政宫的时候,太后娘娘早已瘦若枯骨,面无血色。 好在有了先帝陪伴,太后总算愿意用些稀粥,却因为赶上农忙时节,先帝无法长期陪着,陛下便想起曾经儿时的习俗。” “所以这点灯节,便是为了替先帝陪伴太后么?” “是......”桃叶弯了弯眼睛,手里依旧忙着做这小小的圆灯:“也算是为两位皇子积福。” “可惜安妹妹你戳破了手指,有些不吉利,最近得好好养着,明天我替你去太医院寻些边角料做的药膏,咱们每天少不了碰水,若化脓了,白嫩的手便不好看了。” 安羽可是一点也不想替他们的皇子祈福,为了这两个“福星”,他们不知道折了多少好汉。 虽然心里如此想着,嘴上还是甜甜地答道:“谢谢姐姐!” 随即想到了什么,笑道:“妹妹的手是小伤,不碍事,不过,姐姐这去太医院,是为了妹妹的手,还是...为了张太医呢?” “你....你怎么也如此打趣我!” 安羽见桃叶脸红着被过去,便向前推搡,与她笑闹着玩做一团。 顺手,将桌上刚刚做好的灯骨碰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着破碎开来。 (30)求菜的小皇子 “你怎么又来了?”魏晴支着脑袋,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养的表情去面对这个天天来给自己提意见的小童了。 “魏修仪!”小皇子插着腰,站在殿内抬头仰视她:“你不是答应过本皇子,本皇子想吃什么都给本皇子做吗?” 站在一旁的田螺贝壳叹了口气,准备捂住耳朵。 没想到李重轩却瘪了瘪嘴,委屈道:“你骗人!” “停!收住!” 一见到着小祖宗要哭了,魏晴赶紧坐正,两股战战,几欲冲下去把他的嘴给捂住。 今天她忘记在兜里装上几团棉花,耳朵可受不了那罪。 没听过小孩儿哭可真是没办法想象,这么小的身躯怎么能发出如此直冲云霄的哭喊! 嗬!那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能绕整个泰虹宫余音三日而不绝! 前几天就因为个山药,哭得她脑袋晕了几天呢,甚至一不留神给沈青君加了双倍辣椒,还好那天沈青君没胃口,是东灵宫那馋嘴的小左子吃的。 也不知道那小太监后来怎么样了,不过他平日里就爱来泰虹宫尝些新菜,大约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说回殿中的小皇子,这个孩子好面子,就是跟他爹学的,所以只要让他晓得自己是个皇子,小孩儿脑子就能立马清醒。 赶紧的,魏晴便严肃地看着他,郑重道:“李重轩,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子了,要学会自己控制情绪,怎么能说哭就哭呢?” 小皇子吸了吸鼻子,腮帮子鼓鼓的,小脸微红,显然是憋着眼泪花儿。 魏晴赶紧趁热打铁:“对对对,憋着!” 随即想了想安慰道:“等你不会开口就哭出来,咱们再进行正经的谈话。” 李重轩赶紧眨眨眼睛表示明白,却没想到本来眼眶里眼泪就在打转,一眨眼就顺着流下来,表情瞬间惊恐。 魏晴吸了一凉气,猛地转过头遮住眼睛,自欺欺人:“哎呀,本宫脖子累了,想扭一扭,所以刚刚什么也没看到。” 小皇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拿袖子赶紧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 ———————— 魏晴吩咐贝壳端上刚刚蒸好的豌豆黄,自己坐在小皇子身旁,声音尽量温柔下来:“来尝尝吧,刚出锅,殿下不是来较考本宫厨艺么?” “魏修仪,”小家伙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道:“本皇子不是小孩子,而且你勉强哄孩子的表情不好看。” 这说话的方式也是跟他爹学的!气得魏晴拿起热乎乎的豌豆黄塞进他嘴里。 也不知道小家伙怎么最近和美食较上劲儿了,不光让皇后劳心费力地去寻好厨子,这个当皇子的下了课就往泰虹宫里跑。 大到三两时辰的软玉燕窝,小到一炷香便能捏出来的点心,这孩子几乎是尝了个遍。 她魏晴喜欢做饭是一回事,可被人赶着赶着当厨子是另一回事。 养尊处优惯了,猛地一累,还真是腰酸背痛,实在不想再见到这稚嫩的魔鬼。 谁让他是皇子呢? 敷衍敷衍吧== 魏晴抱着这样的态度才让贝壳随便端一碟糕点上来,估摸着李重轩也吃不出来差别。 没想到小皇子刚入口便皱紧了眉头,看得魏晴顿感不安,就担心这小祖宗回去给皇后告状。 “魏修仪,”李重轩眨了眨眼睛,把脸凑近,低声道:“本皇子这些日子吃了你不少菜,也品鉴出了一些东西。” 见他神神秘秘地,魏晴下意识被影响,同样做贼似的低声道:“殿下品鉴出了些什么?” “修仪啊,你的菜好吃是好吃,”他卖了个关子,咬了一口豌豆黄,包在嘴里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道:“可都是些常见菜式,可有别人不会的?” 哟?这是想尝尝新菜? 魏晴盘算着有哪些菜品可以拿出来让他尝尝——毕竟皇子和小太监不一样,尽管都馋嘴,可第一次试毒还是不敢直接让小皇子来,可惜小左子最近一直没来尝鲜,能过用上的菜品屈指可数。 正想着呢,小皇子却迫不及待地向她诉说自己的小秘密:“本皇子有一位好友,对美食可谓是挑剔至极。” 他想起松月吃饭时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手里的豌豆黄不香了,瘪了瘪嘴:“你听说本皇子最近招了不少厨子的事情吧。” “听说了,所以殿下想来招揽本宫?”魏晴无奈,果然宫中上下这么多年来早已把她与御厨等同。 “你真——不是,本皇子只是想知道被父皇赞誉的魏修仪做菜是何等的美味。” “殿下这几日还没尝够么?” “可我就想让他尝尝!” 李重轩一时疏忽说出了心里话,迎着魏晴越来越奇怪的目光,赶紧解释道:“他不知是为何,吃什么东西都像是难以下咽,本皇子给他送了不少珍馐美食,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吃出美味的模样。 魏修仪,你知道皇家的人不愿服输,本皇子只是想证明天下没有皇家找不出的美食。” “......这..” 魏晴不想因为这样的事情劳神费力,虽然她自认厨艺不错,可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和她关系最好的沈青君也是根据她的意见一点一点调整味道,如今小皇子开口便是他的朋友,更以皇家颜面来施加威胁,魏晴的确是不想掺合。 “修仪曾承诺本皇子,说有什么要求可直接告诉你,”小皇子走到魏晴身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强作威严:“修仪只需要在屏风后将菜送上,若愿意,可以留下来听听结果,若不愿意,也可以直接离开。本皇子愿意许魏修仪三个承诺。” 皇家的孩子懂事早,在同龄人撒娇便能获得许多的时候,小皇子便要学着对除了父母之外的人表现知礼的一面。 这几日他抱着自己撒娇的童真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因为敢于说出心里话而开始隔阂,唯独拉着自己袖子的小手能看出他的恳求。 魏晴叹气:“殿下不必如此,本宫去就是了。刚刚只是在思考要做哪道新菜,要准备些什么食材罢了,殿下莫放在心里。” “真的吗?”小皇子的眼睛亮了亮:“本皇子觉得你做的都好吃!” (31)小鸡炖蘑菇 素白的屏风上绣着苍翠山水,峰岭崇高,山崖险峻,缀有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意,峦间一泓清泉蜿蜒,曲折迂回,仿若流淌。 这是小皇子的载德殿,挨着皇后的立政宫,殿内装饰无一不是珍品,就说这临时搬出来的屏风,据说是十七八位秀娘花了数月的成品。 不过这些玩意儿宫中不少,虽然难得,却也不是最吸引魏晴的东西。 屏风透着光,魏晴和贝壳等在内间。 此处本是个廊房,只因为连接着载德殿后屋而四周并非无墙。 屏风的前后皆有门,小皇子那方通向大门,而魏晴这方则通向厨房。 魏晴在这里没等多久,小皇子的那位朋友似乎是他同学,或者哪位官员把膝下的儿子送来做的伴读——魏晴猜测,不然怎么正好能赶上和下学的小皇子一同回来? 只是那人比小皇子高出不少,身材纤长,不过从屏风里透过来却不太真切,只知道他的脚步透露着一种轻松和悠闲。 他安安静静地随着小皇子坐在桌边,没有开口,抬起一只手支着腮,没有更多的动作,却让人不由想象出一张清秀脸庞,眉目如画,或许闲暇着眨眼的模样。 如今倒是期待着这位“挑剔”的公子发出赞叹的声音。 魏晴朝贝壳点了点头,她便懂事地打开放在桌上的食盒端出菜肴递给守在屏风旁的百家。 说来有趣,小皇子身边的太监宫女总是在换名字,每到小皇子新学了什么课本,身边的侍候便能得一个新名字。 百家刚将碟子搁在桌上,屏风后便传来贝壳的声音: “听闻公子食欲不振,便为公子选了上等乌鸡,文火焖煮,半个时辰后捞出剔骨,辅以从西南油茶园边采来的新鲜茶树菇,用砂锅焖炖,撇去三次浮油,方能为公子呈上。” 下人们呈上碗筷汤匙,百家更是熟练地用细小长勺舀起,准备送入嘴中替皇子试毒。 琥珀偏灰的汤汁,汤碗中隐约可见与细长的茶树菇缠绕在一起的鸡肉,虽然在食盒当中留了一些时间,却也不干扰有淡淡的香味扩散,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品尝。 看来是听说了自己的事情,松月想起前几日那位只记得夸赞自己用的食材多么上等的厨师,与这位对比起来,虽然今日的菜式听上去简单,却更加用心。 松月抬起手制止了百家首先品尝的动作,抬起碗里的汤勺舀进自己碗中,示意他由自己来试毒,随即便送了一勺到自己嘴里。 是很淡的味道,并不像曾经他尝过的鸡汤那么滋补——那是他第一次为太后试毒滋补汤的时候,入口就能感受到满口的功效,饱含药材和油花的沉闷,他很难能过忘掉。 虽说同样是鸡汤,这位厨娘却真的下了功夫,单单是茶树菇和乌鸡以及简单的调料,便能够使味道圆满鲜美,不见一丝腥气和油腻,不见喧宾夺主,和谐圆满。 松月很想为这位厨娘用心的佳肴由内而外展现他的享受,可是平日里已经有了身体记忆,表情不由自主地板起来,吞咽困难。 小皇子本来是很期待的,以为凭借松月想要第一个品尝的表现就胜券在握,没想到还是像原来一样。 有些郁闷的他不甘心地伸出筷子夹起一根茶树菇送进嘴里,随后不可置信地瞪着松月:“你连这都觉得难吃?” 松月摇头,轻声道:“很好吃。” 李重轩以为他是担心伤害到屏风后的魏晴,便也同样压低声音:“上一个厨子你也是这么评价的。” “真的很好吃。” 松月没有解释,只是用尽量快的速度挥动汤匙,想用行动解释自己的意思。 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个小小的重点——他吃饭的模样,真的非常难以形容。 这模样小皇子曾经见过: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得的第一次风寒,被一堆太医围着,人人手里都端着黑褐色的药汤,每天都要被强行灌下去几大碗,苦涩的气息充满心肺。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飞快饮下——为了赶快好起来,不再受这地狱一般的折磨。 和松月闭眼享受、飞快而艰难地饮用的模样一一对应,简直是痛苦记忆的再现! “你别勉强自己,”小皇子于心不忍,伸出手扯了一下松月的衣袖,面带为难:“本皇子不该请她来,你不想喝还是别喝了吧……” “殿下,真的很好喝。” “你骗人的样子真勉强。” “......不合公子胃口,公子也莫要勉强。”内间悠悠地传出贝壳的声音。 屏风两端并不是很远,所以即使他们压低了声音魏晴和贝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本来贝壳还不相信有人嫌弃自家修仪的厨艺,看那人的动作也和那些求菜的人如出一辙,可惜,李重轩接二连三地安慰打破了她的幻想。 贝壳有些沮丧地想安慰自家修仪,而魏晴却还在自家的世界里。 她知道,那位公子的确是很喜欢她的菜品——他每一次入口,虽然有些仓促,却依旧在慢慢品味,而头颅一直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大约是虔诚认真地端详汤汁的色泽。 若说这位公子是在勉强自己,她是不信的,虽然只是一团光影,她能够感受到那个人的赞赏——来自于一个未曾见面的知己。 真想见一见他,魏晴心想,不过还是算了,想来是个年少的世家子弟,不论理由如何,宫妃不得与之相见。 若非今日小皇子恳求,想来他们连相隔屏风的机会也没有。 魏晴拍了拍贝壳的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想了想,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公子的赞赏,忆晴知道了,若公子有想尝的菜品,尽可托殿下告诉忆晴。” 说完她起身颔首,从身后的大门离去。 ———————— 春光正好,阳光灿烂,还有些热,魏晴从载德殿出来便若有所思,下意识地不想这么早就回到自己宫里。 不知心中为何牵挂,便在漫长的宫道里慢慢踱步,明明御花园也在不远处,却没有半分想去观赏的意图。 宫道没有尽头,她顺着一边走了许久,累了,便转过身原路返回。 沉香色的衣衫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像是在焚香的殿堂漫步而出的侍者,偏偏又是宝丝缎,在阳光下泛着活泼,却又走得优雅,像个忧郁着的狮子猫——不愧是王公家的世子。 虽然只是在路上偶遇,魏晴有一种直觉,这位不知名的大猫,便是刚刚屏风后的公子。 (32)药堂闹事 沈墨其实很少对女性首饰有深刻的印象,只不过陈夫人这支钗,太特别。 它虽非波若王族的标志,但却是波若王族为了讨好相交的中原辰国的贵族高官,特地打造的一批礼品,宫中宫外三品以上女眷几乎都有一支。 金钗上雕有比翼双蝶,前翼镶嵌有蓝色宝石,光华夺目,栩栩如生。 而这批礼品,恰恰是当年父亲驻守时,由沈墨亲自陪同波若王族押送进皇城。 但……陈夫人这钗……宝石似乎比皇城贵女们的还要大,且整个蝴蝶双翼都是由这种蓝色宝石拼接成的。 这样看来她那位闺中密友的身份,实在有些令人好奇啊。 实际上陈夫人今日带上这钗已经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平常的小官及其家眷见他之前都会刻意打扮的朴素些,可陈夫人虽举止大方得体,衣着简朴,头顶的金钗却太华丽刻意,像是故意要让别人看见。 而且不知为何,沈墨觉得她之前出门时有些紧张,这会儿反倒是正常了。 她真正的目的很难猜到,沈墨也心知她未必会说实话,倒不如自己慢慢查探,所以他没有再问下去。 习武之人耳力非比寻常,他在挑选礼物时,也能听到一些陈公子与陈夫人的小声对话,譬如询问陈夫人是否身体不适,是否觉得疲惫需要休息,而陈夫人应话却是否认的。 沈墨唇角微微提起,却也不说话。 集市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偶尔也会有小小的摩擦,沈墨才侧身让过一位匆忙往回走灰衣人,他便撞到了徐班。 那人见撞了人,忙往边上一站,道歉道:“公子抱歉,是我走的太急了。” 旁边的徐班揉了揉肩膀,一抬手摆出同那人勾肩搭背哥俩好的姿势,语气却有些不怀好意的责问道:“怎么走这么急?” 把他要给沈大小姐带的羊奶奶酪都压扁了,本来他就没钱再买,回去又要挨沈青君怼了。 灰衣人一叹,着急道:“此事确是在下不对,但还望阁下高义,放我过去,前面药堂有人闹事,在下得去报官寻人主事,事后必到府上赔罪。” “不必了,我们都是官身,可以暂时前往调停,”沈墨突然道,他让出陈夫人和陈公子,“县官夫人和公子,你应该识得。” 灰衣人一怔,这才发现陈夫人和陈公子皆在场,再转眼看沈墨虽未认出是谁,却也觉得面善,于是连忙道:“我是药房掌柜,请众位大人请随我来。” 徐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沈墨。 哎呀呀,大人果然好英明,想来行军路上的药材有着落了,又能省点儿银子了。 倒不是想对药房趁火打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替县令解决此事以后,作为交换,由他出面购置一些药材。 毕竟沈家军一直都有点穷,穷到把沈墨从最初的羞愧不安锻炼到了如今的铜墙铁壁面不改色。 餐霜饮雪,死于饥寒而不是拼杀,对于戍边的将士来说,实在太过凄凉和委屈,他们不愿再这样了。 沈墨一言不发地跟着灰衣人后面进了药堂,徐班落后半步,紧接着是陈夫人和陈公子。 拨开围观人群,便瞧见一麻衣男子一手揪住看诊大夫的衣襟,正在大发雷霆。 旁边有人在劝,男子却听不进去。 徐班得了令,上前按住男子臂膀,往后一拽,手臂如同铁钳死死卡住。 他笑眯眯地看着对方:“有事好商量,我家大人和陈夫人,陈公子都在此处,不若说给大人们听听。” 男人挣脱不开,只恶狠狠地瞪那大夫一眼,恨声道:“那混账庸医,辱吾先父!吾誓要百倍还之!” “毋要血口喷人!”那大夫被松开钳制,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听这话脸色瞬间涨红:“某何曾如此行事!” “还道不是!昨日丑时,更夫亲见你这厮摸进后山,掘人坟墓,盗走遗骸,”褐衣男子爆喝一声:“还吾父体肤来!” 此话听得一行人一怔,沈墨不由得与徐班对视一眼,掘人坟墓乃是大罪,若真有此事…… 此时却见旁边那劝说的人跺了跺脚,道:“老于你又在犯浑,我虽说见到姜大夫进山出山,可未见他扛着……你不该这样着急!总要先查清楚!” “倘若被盗的是令尊,也能如此冷静?”于邛火气不减,朝着蒋焕吼道:“此事与他姜荣脱不了干系,他不说吾打到他说!” 眼见几人不顾县令夫人公子在场,又要乱起来,徐班果断掏出腰间令牌,朗声道:“镇军大将军沈墨在此,此刻任何人不得喧哗!” 药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于邛、蒋焕等人的目光落在将军令上打了个哆嗦,大夫姜荣反应更快,撩开衣袍咚一下跪在地上,接着周围的人包括于邛,蒋焕在内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圈。 曲县与边关贸易相通,消息自然也就灵通,沈家军驻守多年,如今收复失地边关大捷,沈墨这名声竟比皇城皇帝还管用些——虽然百姓总以为他是豹眼环睛,虎背熊腰,杀人不眨眼的中年壮汉,所以凶名总是比盛名多那么一丢丢。 不过有的人方才见着沈墨面善,此时也想起来他就是他们兴高采烈在城门迎接的青年将军。 于邛头也不敢抬,只额头触地,大声道:“还请将军出手惩罚恶人!” 那边姜大夫也不甘示弱: “还请将军为我洗脱嫌疑!” 沈墨垂眸看着两人,却是对着徐班命令道: “送陈夫人回府,告诉县令不必担心此事,然后去城外营地带一队人马回来,清场。”他看了一眼满脸好奇的陈公子,“公子好奇尽可留下。” 总要为陈大人留下见证人的,而陈公子最为合适。 徐班很快带着一队人马到了药堂,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后,沈墨方开始问话。 “何时发觉?”沈墨盯着于邛,“今日并非祭期罢?” 于邛虽身披麻衣,尚在孝中,身上却无纸钱焚地燎出的枯草味儿,仅有香烛味道,此刻也并非节日,他应该无故不会上山。 (33)悬案 于邛伏在地面,一字一顿答道: “今日早晨,衙役宁大哥亲自带来的消息。” 此时县令差遣过来的衙役头子宁业也到了,他低眉顺眼走到沈墨下首,低声道:“此事确实是在下前去通报。” 沈墨眉梢一挑,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上扬。 宁业见此接着道:“将军不知,近半个月来,县衙里一直收到盗尸案的报案,此贼狡猾,每每盗掘完毕便将毁去线索,且行为毫无规律,哪怕数日蹲守也没抓到他一根头发。” 相比于拥有地皮的大世家,平头百姓鲜有陵园,大都随意挑选些适宜的风水,葬在后山公共墓地,可这些地方人多冗杂,管理不易所以相对松散,才使得盗尸案不断发生却难以侦破。 宁业心知此事危害虽不及伤人害命的大案,但始终让县令陈昌头疼不已,掘人坟墓向来都是大忌,往往引人唾骂,更遑论此人还盗走他人尸骨。 此案一直悬而不决,以至已经有过谣言传出,说曲县有鬼怪出没,专门吃人尸体,吸人骨髓。 此话虽然荒谬,却居然有人相信,不但如此,昨日甚至还有人提出请身为镇军大将军的亲自出马,借一身沙场煞气镇压邪祟。 不过包括宁业在内的县衙公干都认定此事应当是人为。 同时他们也不认为此事是姜大夫所为,毕竟姜大夫之前一直都有不在场证明,再加上他德高望重、悬壶济世,实在不像是罪犯。 所以宁业向县令请命协助沈墨破案,希望能查清真相。 “将军若有差遣,在下万死不辞。”宁业斩钉截铁道。 “衙头辛苦了,接下来还望你多多配合。”沈墨朝他点了点头,转向旁边的徐班:“留下几人分别看管于邛和姜荣,你随我去后山公葬场。” 徐班瞧见沈墨微微曲起的食指敲了敲佩剑剑柄,立刻了然,转身同军士耳语道: “将两人分开,盯紧,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记下来,就是喝了水,喝的什么,喝了几口,喝的快慢都要记下,像以前查细作那样,明白?” 通过监管观察对方的反应,也是判定一个人是否撒谎,是否隐瞒的方法之一,这几名士兵都生得高大魁梧,面目凶悍,若一直被这样的人盯着,肯定会有所反应的,就看会如何反应了。 整个后山都是曲县的公葬地,很大,但比乱葬岗要好很多,只是没隔几步便会出现粗糙打磨的石头墓碑,稀稀拉拉的,有两三个凑一堆的,也有一大群拼在一起的和孤零零落在后面的。有的墓碑刻着名字,有的的刻字却已经被风沙磨损,只剩下浅浅印记,可叹时光的匆匆无情。 宁业一边带着沈墨等人查探最近被盗掘的墓地,一边回答着徐班提的问题。 “衙头想必对两人都很熟悉?” 宁业知晓这是要梳理案情,所以回答的很详细。 沈墨在旁边听着,逐渐整理出事件经过。 于邛乃是一名镖师,会些拳脚但年纪较轻未闯出名声,所以仍没成家,他父亲早逝,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家底也不厚,不过听闻性子认真勤勉,在旁人看来终有出头之日。 姜大夫姜荣,父亲两年前过世,子承父业,继承了父亲的一手医术,一直在曲县行医,有时还会散财施粥救济百姓,颇有贤名。 而昨日于邛刚刚走镖回来,由于走镖时间较长,再加上陈县令将事情捂的紧,所以对县城中发生的盗尸案并不太了解,所以早晨刚被衙役通知没多久,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盗尸案的第一个案件发生在二十六天前,家属上山扫墓时发现的,一开始并未受到太多关注,到了后来,几乎每三天就有一具尸体被盗掘,被盗的坟墓被人为挖开,案犯撬开棺钉以后,将尸体带走放在某处,又把陪葬物品都规规矩矩都放回原位,最后毁掉周围的脚印和痕迹。 后山太大,衙役数量有限,即使知道作案时间是每三天一次,却不知道准确时辰也难以围堵。 而且这个案犯对被偷盗的尸体似乎没有什么要求,不论男女,也不论何时入葬半点陪葬钱财都不要,简直毫无规律可言,这种行为落在被盗者家属眼中就像是恶鬼一样以食尸为趣,而且饥不择食——但县衙官府的人大都不这么认为。 如今被盗尸体已有八具,但此人的谨慎实在让衙门的人难以蹲守。 沈墨在于父墓前停下脚步。 眼前这是最新的一起案件,他蹲了下来,仔细观察着现场周围的景色,从地面用手挖出散落封土,过来半晌又才站起来。 此时忽然有个衙役匆匆忙忙赶过来,像要说话,触及衙头眼神不由自主地憋了回去。 “公差直说便是。”沈墨转头看了一眼衙头。 衙头想了想也附和道可以。 衙役松了口气道:“大人们,又出一样的案子了,但这次被盗走的是姜大夫父亲的墓。” 宁业吸了一口气,思索道:“这样看来,姜大夫基本上没什么嫌疑了。” 这毕竟是个连环案,而且通常来说没人会无故挖自家墓地。 沈墨眯着眼睛,忽然道: “请公差带路,我们前去看看。” 姜父的墓地在阴坡上,旁边还有一条纤细的溪流,应当是化雪后流淌下来的。 沈墨在被盗掘的墓地旁边蹲下来,伸手捏起一小撮泥土。潮湿的泥土结成小块儿,黏性很强,很容易粘在衣服上。 他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墓碑前面的粗糙小香炉上。 里头的香已经燃尽了,只有三根香签留在香灰里。 就在这些被盗的墓地旁边,衙役漏看了一件事,那就是所有被盗墓地的墓碑前面,放着的香炉里,至少都有三根香签。 有的三根,有的六根,或者有的香签倒下了,因为数量不一所以似乎并不起眼,但每个香炉里至少都有三根签。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沈墨想起当年同父母、妹妹一起祭祖的场景。 燃香三驻,三叩九拜,贡果撒钱。 那正是祭拜之人所上的三炷香。 盗走尸体的人给每座墓地都上了三炷香,既然要偷盗尸体他原本不必这么恭敬,除非心中有愧想要弥补。 沈墨站起来,目光落在前来报信的衙役身上,微微一笑。 不是说每三天丢失一具尸体么?那么为什么这次提前了一天呢? (34)怎么就睡过头了? 本应提审姜荣,于邛等人。 可沈墨带人下了山以后却没有任何动静,差人将两人分开软禁起来以后,反倒是安排了一下值夜,随后遣散众人回去休息了。 他倒是宽宏大量,甚至给被软禁的两人送去了酒水饭菜,也不管两人是不是吃得下。 沈墨和徐班没有回大营,而是在陈县令安排下住进客栈二楼,当然戎狄使臣在三楼专间被小心“关照”,因为没什么事也没有出门,不影响查案。 徐班和沈墨的房间相并,一个靠左一个靠右,临分开前徐班还是有些好奇,问他:“将军有没有看出什么?” 沈墨勾起唇角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班想了想道:“卑职以为,姜大夫的嫌疑不好洗。”他见沈墨没有反驳于是继续说下去:“先前更夫已看到他本人,差役还搜到沾了泥的布包,虽然没有搜到尸骨,但硬要推说是上山采药实在勉强。” “不错。”沈墨点点头。 “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徐班又道。 沈墨笑容更深:“所以要等。” 徐班见他似乎不想说,心中微动:“将军说过要了解一个人,应当从观察他身边的人开始,那么将军派人去这两人家里,是要将其亲密之人带来提审?” 这次沈墨却没有顺着回答他。 “只是先看着,还要再斟酌。” “将军不急,”徐班心里有些使不上力的无奈,便调侃道,“宁衙头要急死了。” 沈墨想到那衙役头子抓耳挠腮的样子,对他倒是印象不错。 “没事的,有人比我们还急。” 徐班又听不懂了。 “早点休整。”沈墨开始赶人。 “是。”徐班叹了口气,心道这位不愧是耍的戎狄团团转的将军,问了一圈,明明都给了回答,但跟没说又没有区别。 呵,男人,可怕。 第二日天正蒙蒙亮。 徐班刚推开房间门,穿过走廊,经过木雕窗口便看见沈墨在院子里,他应该已经舒展过筋骨,现在正一边用布巾擦拭着手臂和肩膀,一边听着部下的汇报。 沈墨历经征战,已然不是当年唇红齿白的少年,他的头发已经绞短只到后颈,因为汗水没有干发梢缠结在一起,隐隐有半缕灰色,甲衣和斩马刀放在将军张中,住在客栈的他只着常服。 青年将军的脸颊下方尚有未刮干净的胡茬,原来的年轻的面孔经过环境的严苛打磨,已有两分褶皱纹路,这让他看起来要比皇城中的同龄人威严刚毅。 他身上只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微微泛白,有一条从左肩横贯整个脊背,狰狞难看。 有这些瑕疵的身躯,实在称不上是漂亮,但他掩盖在衣料下微微隆起的肌肉,像裂谷边坚硬结块的岩石,在旁人看来非常有力。 沈青君藏有一张沈墨身着将军甲,手持陌刀的画像,并不十分相像,但神态威仪已经透露出他身上的骁勇名将风采。 当然这些未必会吸引女性的目光,但在他的敌人和友人眼中,他如今的形象体现着他身为强敌与大将的风度。 抬头正好看见徐班下来,沈墨于是道: “今日不点卯,要去提审药堂弟子和于邛母亲,你到大营点完人数,立即回公堂找我。”他顿了顿,看着徐班的眼神有些严肃:“今日并非休沐,你已迟到,念在行军辛苦,按军律罚银罢。” 徐班脚下一歪,险些摔倒。 什么玩意儿???他睡过了??? 军令严格,他虽然很懵也只能一边朝外走,一边思索,待经过院子里日冕,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迟了。 哦豁,就很奇怪。 沈墨见徐班带着部下离开,很快也回了房间。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深叹一口气,几只小虫,虽有些麻烦,但和案件无关只能暂时按下不应。 两人赶到县衙时时辰尚早,不过陈县令等一干人也已经到了,只不过县令家中老父偶感风寒,其实是来告假的。 为了交好将军府,此时县令已经把案子全权交给沈墨,同时为表信任也将自己的人手撤走,只留下几个知情的衙役。 众人落座就位,只等提审。 徐班坐在沈墨下首,顶替了主薄的位置,执笔记录案情。 今日提审的人比较特殊,一老一少,沈墨便特地差人拿来软垫,以免老人孩子跪在坚硬砖地上。 沈墨先审的是药堂大夫的弟子,听闻大夫无子,这小弟子乃是大夫收养的孩子,叫做姜宛童,在街坊领居看来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 但孩子年纪尚小,尽管聪慧却未免有些紧张,连跪着都有些发抖。沈墨见此便从主位离开,走到姜宛童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不必跪着,你坐下同我聊聊。” 姜宛童见此松了口气,也盘腿坐下,虽然仍然紧张,却不至于发抖了。 “小大夫觉得徐副将帅否?” 徐班手一抖,一滴墨团沁进文书里,他抬头朝看两人看过去,只见沈墨表情未变,仍旧严肃,眼中还有一丝威严。 小孩子却彻底不紧张了,他偷偷摸摸歪着头瞟了一眼徐班,才一板一眼道: “徐将军少年有为,英姿勃发。” 沈墨点了点头,眼睛眯起来,脸色更加严肃:“那么本将军呢?” 小孩儿低下头,似乎忍笑: “沈家军所向披靡,将军身姿伟岸,不怒自威。” 沈墨再次点点头,面色不改地接受赞扬,接着又道: “那么我开始问话了,你一一回答。” 姜宛童的提审结束的很快,他走之前又对着沈墨道: “将军,虽然我无法证明那晚师父在哪儿,但我相信师父本无此意,请您一定要证他清白。” 童声清脆。 他言罢,跪在地上朝沈墨磕了个头才又站起来。 “我接下来要提审于家奶奶和你师父,”沈墨似乎漫不经心道:“我可让手下带你先去见见你师父。” 接下来便是于邛母亲的提审。 这位老人身子骨似乎还算健朗,说话也干净利落。 沈墨连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突然道: “于老夫人近日可出过门?” 于邛母亲停顿了一下,才道: “不曾。” (35)祭香 “于夫人何必撒谎,您的裤脚还沾着泥灰。”沈墨漫不经心道。 于邛母亲慌忙拉了拉衣角试图盖住裤腿上的灰痕。 “夫人不必惊慌,”旁边的徐班笑了笑,搁下笔,“您想必在后悔没换身衣服对不对?其实大可不必,将军昨日便在姜家和于家的墓地布下斥候暗守,已经看见过您了。” “您上山去看墓地,是要做什么呢?”沈墨接道,“究竟只是因为愤怒想要查个究竟,还是想要扫去线索?您在亡夫墓前跪了那么久,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和姜大夫一样,心怀愧疚,所以在案头重上三炷香,跪了一个时辰呢? 于老夫人跪在软垫上,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终究没有开口解释。 沈墨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朝守在门口的衙役道:“请于夫人回去吧,她应该累了,换提姜荣大夫。” 姜荣是被自己的小弟子姜宛童挽着进来的,他轻轻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嘱咐姜宛童到外面等着,然后在公堂上跪下来。 沈墨打量着姜大夫,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开口询问道:“姜大夫,昨日休息的可还好?” 姜荣愣了一下,实际上他心中有事,并未休息好,却不敢直说,只能答道:“昨晚多谢将军赏赐酒菜,草民休息的还不错。” 沈墨却摇了摇头。 “姜大夫昨日只不过喝了些酒,饭菜却丝毫未动,夜里也睡得不安稳,何必遮掩——”他顿了顿,“姜大夫,对不起,指的是对不起谁呢?” 他站起来,双手支撑在案几上,从案头俯身紧盯着对方,双眼灼灼,如同鹰隼俯瞰猎物。 姜荣心头一跳,辩解道:“草民不记得曾说过这句话。” 沈墨不答话,坐回原位,转头对身后两位将士道:“把那小贼带上来。” 两人迅速离开公堂提人。 “姜大夫不愿意说,那就听听我的猜测吧。”沈墨表情冷肃,“姜大夫的确是最盗尸案的主谋。” “作案者计划了一出盗尸案,从二十多天以前的第一起案子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他明显和普通的盗墓贼不同,从不窃取死者陪葬,只将尸体盗出带走,不管他心存良善也好,心里安慰也好,他总会在盗掘墓地之后为苦主上了三炷方签祭香,我便是从这香查起。” “曲县制香的作坊人最近制香用的竹签有所变更,从前是圆签,如今换了制签师父用的是有棱的方签,我们根据作坊最近的账目查到了包括大夫在内三人的购买记录。” “巧的是,根据各家祭祖日期,大家分明都只是提前购买祭香存放,唯独姜大夫家中的祭香少了一半,这是其一。” “单凭一人,挪动棺材,盗走尸体藏起来,在短时间内很难,案子必然并非一人所作,而且其中应该有精于此道的人。按律疏记: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发而未彻者,徒三年。此案复杂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但作案者心思缜密,能哄得同伙也不顾一切,凭借的恐怕不只是花言巧语。 此人想必有些号召力,又或者有恩于他人,这是其二。 其三,实际上一开始未看到证物前,我只是怀疑姜大夫,毕竟姜大夫家里只有一个沾了土灰的布袋,没有尸体,难以当做物证。而再次加深我怀疑的,是我今日听到于老夫人夜里祭拜两座空坟的事,一个手足无力的老人,明明可与此事撇清关系,可她却满怀愧疚,孤身上山祭拜两座空坟,实在奇怪。更别说此前她还宵禁后夜访药堂探问案情,我猜想她哪怕不是参与者,也该知道些什么,可惜她始终不愿说。” 沈墨抿了一口茶,才继续道:“到这里,我也只是怀疑,于是尝试按着思路去找与姜大夫来往密切的人,也去查那些人到底细。这些人中,有一个从药堂闹事那天我就记得很符合我的怀疑。” “他能拉住习武的于邛,说明他本身就会些拳脚,行走时落脚很轻,个子不高,也很瘦,常常不由自主地避开旁人的触碰,像是练出来的呆板习惯,且他体肤较白,显然是常在黑夜里行走。我一想到这些,便着人去寻他,却在城门口才堵到逃跑的他,想必是心虚了。” 此时沈墨看见押解着嫌犯的士兵过来,脸上闪过一抹笑意,继续说道:“此人从前曾做过盗墓贼,姜大夫见见他吧。” 姜荣后背淌汗,心情很是紧张,回头朝后看去,便瞧见那日的更夫被挟制住,推上了公堂。 沈墨面色一肃,朗声道:“蒋焕!本将已在两里外地窖寻到所有被盗尸首,尔还不认罪?” 更夫蒋焕看了一眼姜大夫,在他旁边跪了下来,却固执地一言不发。 徐班见沈墨又喝了一口茶,不看台下跪着的人,却把明晃晃威胁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方向,心头忍就不住好笑,大人今日说的话都快赶上他平常五日的量了,他要再不搭把手,就得吃边疆带回来的干饼馕了。 可他刚要开口,却见姜大夫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墨,接着他竟然对着沈墨那张冷漠严肃的脸笑出了声。 沈墨拧着眉头,分明听出姜大夫的笑声里有一丝解脱。 “将军心如明镜,洞察是非,草民,认罪。” 姜荣笑过,伏地磕头,然后起身道:“然还望将军看在草民数年来无私为民的份上,满足草民一个要求,草民才好认罪。” 沈墨眯着眼睛:“你威胁本将?” 姜大夫笑道:“还请将军屏退众人。” “姜大夫在曲县,为人正直,颇有贤名,某有所耳闻,为国为民,实在辛苦。”沈墨反讽道,他从主位走下来,将姜荣从地上拉起,才低声问道:“跟我来。” 实际上此案其实还有许多疑点和问题,有的甚至看起来十分刻意,沈墨不清楚姜大夫的目的,但早上部下找到被藏起来尸身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猜测。 姜大夫的这个要求,想必能印证他的那些想法。 (36)兴安请茶 这日安羽被兴安请来内务府喝茶——这位小宦官虽然位置不高人脉却不错,加上安羽并没有刻意隐瞒,他知道安羽与渠案私下有交流的事情并不意外。 反正也只是过来吃茶,本就被偏袒分了个好差事的事情在内务府也不是什么秘密,再者这里人也不少,光天化日在院里喝口茶又有什么不敢去? 其实就算兴安不主动来请她,安羽也会找上门去。 人家在投资自己,总得让人瞧见几分前景不是?何况有些事情也少不了这位的帮助。 兴安也是个敞亮人,前院人多事多,有时候来来往往的也少不了高等级的宦官,他便将茶桌摆到后院门边,当然,这位小公公没那个本事在前院包场。 这地方过往的人也不少,时不时就能经过几个去仓库取东西的跑腿。 说实话,安羽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排场,她被引进门内,看见兴安从朱红大门后边儿掏出折叠的简易茶桌之时差点没笑出来,好在小姑娘涵养不错,很快就小跑过去帮着搭好桌子摆上茶水。 “这里的风景倒是与安羽想象的不一样,”她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兴安公公的茶果然不一般。” “没办法,”兴安脸上挂着笑:“宫里没什么趣事,消息跑得快,咱们可不敢留下什么不好的传言,不然污了姐姐的清白该如何是好?” “你说的倒是有趣,”安羽笑看那些时不时诧异打量两人的路人:“那明日传出什么公公怎么解释?” 端着茶水的小宦官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碗,眼睛睁得老大:“姐姐莫要吓我,若真如此......就只能委屈姐姐去外院守着了。” 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攥起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心疼道:“可惜姐姐如花似玉的模样,娇嫩的双手余生只能泡在冰冷的洗衣水里。” 安羽捂嘴笑道:“既然如此,倒还不如不喝兴安公公的茶,免得又晒太阳又担惊受怕。” “是兴安错了,”小太监打了个稽首:“如有下次,便清扫陋室,拾掇装扮,好让姐姐只需担惊受怕,不必受这烈日。” “公公倒是有趣,”安羽正了正神色,笑道:“不知今日找安羽何事?” “很多事情我都相信姐姐心有思量,不过或许也可以找我搭把手?” “渠案那边公公可有机会?” “姐姐可真是高看我了,”小太监低下头,露出半张委屈的表情:“不过是内务府的小太监,哪来的本事能帮上百戏坊新秀?” “那...公公指的是?” “那个造纸坊的新人。” 兴安脸上是标准化的微笑,安羽也没办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什么,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楚渊的消息,毕竟虽然安羽曾告诉楚渊有事可以去找兴安,但楚渊那个性格想来不是会主动寻求帮助的人。 安羽眯了眯眼睛:“曾与那位有旧,没想到能在宫中再遇,上回点灯手被划伤,便央求他帮安羽扫了几回地,若是他曾来找公公寻求帮助,安羽便求公公许安羽这个人情。” “他倒是没来找过我,”兴安摇了摇头:“原来曾与姐姐有旧,做了阉人也是可怜,只是那造纸坊不是什么好地方,领头的也不是善茬……” 兴安在“阉人”二字上略略重读,也不晓得是在提醒安羽什么,不过很快就略过去,想来他并不觉得安羽会选楚渊而不是皇帝。 转头便提到楚渊所在的造纸坊,诉尽不少往年小太监的可怜事,字字句句都是劝导安羽请他帮忙。 如果哪天有人告诉安羽楚渊会被一个领头太监打压折磨,安羽是不相信的,毕竟那人虽然平时不说话,什么都憋着,可他又不傻,明里没办法下手,暗地里丢石头砸人还不会吗? 不过想来,如果他为了不暴露身份,还想呆在宫里陪着自己,加上那个领头的确实如兴安所言喜欢折磨新人取乐,那估计明面上楚渊确实过得不好。 换个思路,就算那个领头的人还不错,但手底下有个不听话的天天跑出去帮人扫地,雷打不动,是个管事都会加重任务吧…… 反正兴安总会找机会让她欠下些什么。 安羽扶额,想起陪着她扫地的楚渊就无奈,这个人像个倔强的孩子,又不能把他拖出去打一顿,只能叹道:“安羽的确曾与他有旧,若公公方便,便求公公帮他安排个好差事吧……” ——————— 漆黑而沉闷的屋内楚渊半跪在地上,身穿白色中衣,两手被麻绳捆住,背在身后。 一旁是强壮而阴郁的管事,拿着木棍,打量着楚渊低头的侧脸。 管事这几日心里都不爽利,本来造纸坊就没有油水,人手也不够,这苦地方每年分不过来几个劳动力,偏偏活儿又多,有时候工程赶不上,他还得自己撸起袖子跟底层小太监一起没日没夜的赶工。 这不,才没多久就有几个小太监托了关系调到别的地方,都怪他没有把那些混账的包袱检查干净,居然能让那些东西存下钱来。 更令人愤怒的是,新分过来的只有一个新人,而且这个新人在净身没结束的时候还偷跑了! 他本就下定决心让这个新来的瞧瞧造纸坊的染缸有多深。 没想到楚渊来是来了,但是除了睡觉就没在坊里呆过! 偏偏这几天上面急着催工,他不得不白天陪着笑,晚上赶工期,都快累趴下了,根本没时间逮这个混球,只能命人把楚渊的吃食都给扣下,想着楚渊饿了就会来找他认错。 这也不怪管事没料到,毕竟他也没想到安羽这个变数。 记得楚渊没吃饭的第二天,他一如既往地来找安羽扫地,刚接过扫帚肚子就响了起来,见他默默转身安羽就知道肯定有人没让他吃成饭。 收养了十来年的孩子,安羽还能不知道楚渊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安羽也没责怪他,只说让他在这里等着,便自己找了桃叶,去大厨房里拿了不少吃食,拿油纸包上塞给楚渊,让他回去干活儿,受罚找兴安。 接下来的日子,楚渊却还是每天都溜过来帮忙。 况且虽然告诫他安分些,别惹出什么乱子,点灯那日安羽却还是叫上他偷偷拆了不少祈福灯...... 为首都没做好表率,又怎么好约束手下呢? 更因为一则安羽在他进宫后就不愿意命令他,二则有楚渊在身边办很多事都会方便许多,三则虽然楚渊溜出来,却没听宫里闹出什么乱子,想来他有自己的办法,安羽也就听之任之。 因此没饭的日子里安羽便每日给他捎带些,如此,楚渊的生活竟比在造纸坊认真工作好上太多。 但是好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工期很快结束,造纸坊也不再全体上下紧绷,管事也有了时间喘息,所以他第一时间便找人把睡梦中的楚渊给绑起来,然后带到他的屋子里,准备好好收拾一顿。 可是刚刚抬起手里的棍子打了一下,还没开始撒气,门便被人推开。 (37)崔管事请好自为之 兴安陪着安羽直接来到造纸坊的后院。 按理说安羽没这个资格在宫里乱窜,不过洒扫那边有麦冬帮着稳住姑姑,兴安也一再邀请她跟过来,说想让她亲自解救深陷困境的楚渊。 说来这样收服人心的事情安羽没少干过,可是让她装作懵懂,被别人诓着被动施恩于一个不一定身处困境的人还是第一次——甚至这个人还是本就忠心不已的楚渊。 这件事情没法解释,安羽只能挂着笑,跟在兴安身后,绕过复杂的院子,来到管事门口。 果然,一开门就看见管事太监拿着棍子打楚渊?! 屋子里本来没什么光,这门一打开,管事便没能第一时间看清来人的长相,一手遮挡着阳光,另一手惯性地再次举起棒子。 看来这家伙这么多年只能做个底层管事也能说的通。 单膝跪地的楚渊一身白色中衣,身体因为挨了一棒子而略微前倾,衣服上挂着棍子击打上去的灰尘,抿着嘴,额间垂落零散的发丝。 见门被打开便下意识收起手里藏着的东西,朝门口看去,隐约望见安羽后瞳孔收紧。 仔细一看,楚渊背在身后的手上有些反光,估计是藏着什么锐器,要是再来晚点,指不定今天谁最遭罪。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来意就是楚渊,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让他继续挨打。 接过兴安莫名其妙鼓励的眼神,安羽便提着裙摆,小跑过去,单手推开自顾自打人的管事,转身看向早已盯着她的楚渊。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安羽无视对方眼中汇成一团的惊讶感动,自顾自地扬起善意的微笑,迎着阳光,还显得几分温暖,伸出手:“需要我拉你一把吗?” 其实她本意还是想先问问楚渊是不是打算掏刀闯祸,不过这里还有外人在,只能权当做戏,大半笑给兴安交账。 没等楚渊抬起手握住安羽,被推到后面墙边上的管事就已经回过神来。 待看清了来人长相,他利落地把手里的棍子搁在一旁,向前一步道:“不知道兴公公来造纸坊何事?难不成是来补上劳力空缺的?” 当管事的再次也吃的不错,更因为多年干活长得一身肌肉,显得高壮,配合一脸不悦和多年要人的经验,多多少少给人压迫感。 可惜这房间里个个都不是常人,安羽估摸着这管事也没有动手的胆子,否则又怎么连教训手底下的人都遮遮掩掩? 再说了,动起手来谁比较惨还说不定呢,估计他也就只能对兴安那个小身板造成些威胁。 被低估的兴安见楚渊自己站了起来,便朝安羽点了点头,脸上再度浮现公式化的笑容:“崔管事莫要着急—” “不急?”崔管事扯动嘴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再度拿起棍子:“不急的事情你兴安会自己过来?” 崔管事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本公公今天正教训人呢,你这一闯进来,本公公多年的威严尽落在地上,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伸出手指瞄准了站在一旁看戏的安羽,又挪动到站在她背后的楚渊身上:“人我要收拾,这个宫女也得交给本公公抵罪。” 突然被点名的安羽一脸无辜,顺便伸出手拦住打算过去收拾人的楚渊。 这个管事是真没有眼力见还是傻啊? 动手的下场暂且不提,就说同为管事,像兴安这么年少的内务府管事能有多少?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是有靠山就是有真本事,就算被拉低到和他崔管事同一水平,人家内务府人脉不比你个底层作坊宽广? 说句不好听的,拿钱疏通关系,造纸坊管事存了那么多年的私房,比不比得上人家半年流通都难说。 何况他也不清楚安羽的情况,怎么就敢这么随心所欲地以为占领了高地? 哪来的底气? 虽说安羽常年习惯性威胁论,但这一回她确实不知道怎么给这崔管事编出一个背景。 “管事消气,”兴安脸上依旧是好涵养的笑容,他指了指楚渊,通知道:“这个人,内务府要了。” “哦?”崔管事迈步靠近兴安,低下头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忍下动手的冲动,闷声道:“内务府是个好去处,排场这么大,还得你一个管事亲自过来迎接?” “听说净事房找来了几个新人,”兴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情:“本管事只是来通知崔管事,这批新人里没有谁需要崔管事领走,且宫中人满为患,最近半年怕是不会来什么新人了。” “你说什么!” 崔管事伸出手捏紧兴安的肩膀,咬牙切齿:“你怎么敢!” “戒律所的王公公喜欢竹叶酒,本公公那里不少,”兴安忍痛,额间冒气一层薄汗,朝安羽道:“姐姐替兴安把门外的王公公叫进来可好?” “竖子!” 崔管事一把将兴安放开,脸上是浓郁的警告:“你有本事就和王公公寸步不离。” “没本事,”兴安收敛微笑,退后半步:“崔公公的话,想必王公公都已经晓得了?” 门外遥遥缀在后面跟进来的王公公探了个头:“晓得了。” “本公公也没本事,今天的事情戒律所管起来麻烦,”王公公顿了顿,虽然身在门外,估计也猜到了崔管事脸上的得意,补充道:“就因为本公公没本事,若兴安管事出了问题,就直接记在崔管事头上,数罪并罚吧。” “你......你们,”崔管事怒火中烧,像要记住所有得罪他的人。 “管事何必如此?”安羽插了句嘴,笑道:“今日兴安管事曾言,造纸坊辛劳,听说这个月刚换走两个,所以想用三个新的劳力来顶替要被换走的这个。 可惜,崔公公头脑发热,根本不给兴安管事开口的时间,乃至于折了管事的面子。” 安羽欣赏着崔管事脸上一阵红白变换,遮掩唇边笑意:“在场都不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崔管事还是请好自为之,下次冷静些的好。” 崔管事咬了咬牙,看在劳动力的份上给低下头,歉意道:“兴安管事,崔胜今天给你认错——” “不劳烦崔管事屈尊,”兴安摆起公式化的微笑:“姐姐刚说兴安不是以德报怨的好人,管事怎么就听不见呢?” 他上前拍了拍崔管事的肩膀:“距离下一次劳忙没这么时间了,与其给兴安低头,崔管事不如好好赶工。” (38)你看上陛下的才人了? 雪霁,雪后初晴的意味,大约是父母盼望着人生能够顺利无风无雪吧…… 初春的雨后,桃花骨朵上累了些露水,天气微凉,赵雪霁倚着栏杆向外望去,眼神迷茫,入目是园中的风景,心却找不到方向。 听说,今年再开选秀,而赵雪霁刚刚年满13岁,正好就踩在选秀的门槛上边。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除了第一年大选结束便没有再纳入新人,听说这三年是因为那位妖妃。 不过皇家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呢……赵雪霁敛了敛视线,乖巧地站在刚刚进来的母亲身旁。 母亲絮絮叨叨地一边感慨世上果然不会有能够让一个男人爱上一辈子的女人,一边帮着她清点收拾着能够被带进宫里的东西,不过即便是三品尚书的女儿也没能被皇家宽限下多少容余。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把想要赵雪霁带上的东西从包裹里拿出来,然后又塞回去不少,最终却只能被剩下颇为单薄的物事。 “此去....要照顾好自己,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我的女儿平安顺遂就好。” 母亲把她一步一步送到了大门,站在门口远望赵雪霁的马车摇晃着远去。 此去,会如何呢? 马车的声音伴随着她的思绪,一路摇晃着走入那个戒备森严的中心。 “从今以后各位就要忘记自己在宫外的位置,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骄傲,放下所有的东西,只需要记得自己从踏进宫门的一瞬间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秀女,然后跟着姑姑们学习规矩,安分地学习,安分地练习自己的才艺,安分地等待大选之日。” 走在前面的姑姑在带着赵雪霁等一众姑娘穿过宫墙的时候,用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淡漠语气说着同样没有感情的忠言。 那三句忘记,三句安分让赵雪霁沉下了观察金砖红瓦的心情,感觉像是有什么捏着嗓子,鼻子酸酸的,突然开始想家了。 日暮更换,日子过得很快,和大家住在一起,也都是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被管的严,倒也没有什么争吵,各自相安无事,直到被通知明日便是大选之日。 ——————— “昭仪,您今日去吗?” 模糊的铜镜映不出女子的三分容貌,檀木的妆奁上划过白皙的指节,一个清冷的声音落在丫鬟的耳中:“去吧……” 她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言语出神,显然是漫不经心。 寻常服侍这位昭仪娘娘的大宫女青团前日刚刚告假,听说是回将军府取什么昭仪娘娘用惯了,但忘了带进宫的东西,这样的事情三年间发生了不少次,有皇上的纵容,大家倒也习惯了。 只是......每当她不在的日子里便会有一个“手脚笨拙”的顶替宫女遭罪...... 难不成所有顶替青昭仪近侍的宫女都是个顶个的宫内难得一见的笨拙? 顶替的宫女不敢多想。 珠翠被小心地点缀在女子的发间,丫鬟稳住颤抖的手,不敢碰乱了女子半分发丝,战战兢兢地在主子想事情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给她梳妆。 妆毕,沈青君才算是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镜中人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不大喜欢这样繁复的发饰。 “不然呢?”她的声音似乎很平静,“他不是下旨了吗?” 丫鬟手一抖,想也不想便跪了下来,额头在地上磕得作响。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沈青君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妆台,提起的裙角拂过丫鬟伏地的双手,仿佛只是跨过一段石阶。 “起来吧,我没必要再换个奴婢。”她冷漠地说着。 可怜,她回头瞥了一眼爬起来的婢女,嘴角翘起嘲讽的笑,当真可怜。 和当今圣上,一样可怜。 ——————— 本朝新帝刚刚即位,后宫空虚,除了在太子时就等定下的太子妃,易舒、陈寒露两位侧妃,魏晴等府内的老人之外,就只剩下三年前选秀入宫的沈青君。 三年前举国大选,但圣上圣心难料,不论众臣如何劝谏,他只留下了沈将军府大将军沈墨的独妹——沈青君。 不过三年过去,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再开大选,在世人眼中也只能是陛下想通了。 这位被传了三年妖妃的沈青君也终于算是成了只流传于夫人们嘴里的可惜。 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 早已到来的皇后在主位端坐,主侧位是刚刚来的易舒,沈青君位列此三人之后,其他座位上稀稀落落坐着其他的主子们,独留修仪的位置空缺着。 “是我来晚了,”身穿紫衣的女子笑吟吟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不少端着糕点的宫女,顺着她的步伐,宫女们把一碟碟糕点错落摆放在各座位的桌上。 “近来天气不行,宫里的柴火大都受了潮不好点燃,火候也不行,这才耽误了我的时辰,不过也没迟到到不是?” 女子打扮华丽,一脸富贵的模样,笑的亲和,大约是常常如此,主位上的主子们也都没有怪罪她的样子。 “嘿,我知道你们有吃的都不会怪我的,来来来,每个人都有份。” 她招呼着身后的宫女赶紧把点心送到目的地,因为赶路的缘故,女子额间除了些汗水,不过她也没在意,转身拿走背后贴身宫女手里的板栗酥,送到被叫做青昭仪的女子面前,居高临下开口:“吃!专门给你做的,多加了些糖,吃不完下次就没了。” “我带回去吃,”沈青君难得笑了出来,自己伸手接过糕点,“还有下次要甜汤。” “你要求倒挺多,”魏晴很忍住在各位妃子面前给沈青君翻个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冲她说道:“做,看你这么瘦,给你多做点,吃不完打...吃不完没下次了。” “有的有的,肯定还有下次。”沈青君眯了眯眼睛,看上去竟有些讨好。 “你们的感情挺好,”高坐侧位的易舒端起茶杯捻着盖碗在水面扫了扫,漫不经心地开口:“魏修仪对谁都好,看来倒是格外合青昭仪的性子,偌大的后宫独与她交好。” 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反正沈青君本就不愿意和这些人多费什么口舌,自然就没打算开口,甚至没多给易舒几分视线。 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欲开口反驳。 皇后在此间倒是替大家解了围:“看时辰,陛下大约也下朝了,新人妹妹们也都在路上,不如喝杯茶,把精力留给鲜活的妹妹们可好?” 虽然没人搭话,但是刚刚略带尴尬的氛围倒是解开了,正好身边有魏晴送来的糕点,一时之间也就安静了下来。 (39)易舒的指导 这厢安羽靠在墙边打趣小八,而他们所谈论的主角赵雪霁却过得并不如意。 正是晨见结束的时间,赵雪霁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易舒,准备偷偷跟在易舒身后溜走,没想到身后却传来太后幽幽的声音:“妙才人。” 赵雪霁差点条件反射地迈步溜走,但迫于太后的压力,只能转过身去,可怜兮兮地苦笑道:“嫔妾在。” “妙才人,”太后接过翠玉端来的茶水,抬了抬眼:“你是不是不想留下来陪哀家?” “嫔妾不敢,”赵雪霁一脸要哭了的模样,眼神不停往易舒那里递过去。 易舒摇了摇头,预备开口,却被早已准备好的太后堵回去:“德妃,你还是回去吧,哀家可没有多的茶水留给你。” “母亲不愿意妾留下来,妾便回去了,”易舒福身,不见喜怒:“妾回去吩咐内务府给母亲送些贡茶。” 易舒想了想,嘱咐道:“不论母亲做何想法,切莫气坏了身子。” 走在末尾的周桐向赵雪霁投来安慰的眼神,显然,她也知道这留下来可不是什么恩赐,自己这位姐妹,遭的罪可一点也不少。 说来最近慈宁宫可谓是雷雨交加,上下宫人都过得提心吊胆。 至于原因嘛…… 主要还是因为最近太后心情不怎么样——点灯那日皇帝连理由都没有一个,直接拒绝了去慈宁宫陪她,做母亲的生气也是自然; 可这是皇帝的错处...明眼人都知道,却没几个人敢说。 好事不成双,坏事却一个接一个。 因为点灯繁忙,后半夜得了恩赐,宫人大多沉眠,谁料想却被歹人钻了空子,祭奠的圆灯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宫人们大都知道皇宫走水的可怕,这小灯都摆在没有引燃物的宫道上,还专程在周围摆上湿着的麦木,而那歹人控制得极好,把目标锁定在小灯上,没让火星落在一个建筑上,愣是没造成什么大动静,仿佛就是为了给太后添堵。 这下子可算是一锤头砸在太后心口,哪怕皇帝一再表示会尽快彻查,她着心头的恶气也难以消解,这不,别说讨她开心了,连晨见请安的时候一众妃子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被她拿来撒气。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德夫人,今年皇帝点灯之日非要来钟粹宫,她也不拒绝,更没有像皇后那样劝皇帝陪陪太后,皇帝倒是舒服了,太后却记住了她,连带着把易舒宫里住着的赵雪霁一起写在了小本子上。 易舒早就打定主意,让皇帝自由飞翔,自己扛着太后那里的偏见,这几日进退有度,把事情处理地妥妥当当,太后无数重拳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可赵雪霁不同,她遭的是无妄之灾,她哪晓得面对太后的刁难该怎么做? 太后跟她说桌子脏了碍眼她能怎么办?何况一旁马上就有姑姑给她递上抹布。 太后跟她说想听画本了怎么办?一掌高的传记啊,读了一下午,连一口茶水都没得喝。 况且太后天天说想见这个被取了封号的才人,她怎么敢不去? 反正这几日赵雪霁在慈宁宫可谓是忙上忙下,像个包子似的捏着顺手,就差把下人洗衣扫地的活计自己一个人包了去。 就连与赵雪霁不对头的尹合欢都快对她投来可怜的目光了。 也没见哪个才人混的如此凄惨。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这不,刚刚从慈宁宫出来,尚且腰酸背痛的赵雪霁赶紧就窜进易舒的南薰殿,连日常那些小心翼翼的规矩都没了,可见这孩子被折磨得多惨。 赵雪霁接过抱琴手里的托盘,端着茶水恭敬地来到易舒身旁,想说话又不敢说的小眼神简直好笑。 易舒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妃子,也并没有非要低位妃子端茶倒水伺候的习惯,见她这样,无奈地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你的来意本宫清楚,不过你可想明白了?” 这还能想出些什么? 赵雪霁以为她就是单纯的被迁怒,最多还有个好欺负,看易舒的意思,太后还有更多的深意? 得,小才人确实挺单纯,易舒瞧着赵雪霁满脸毫不掩饰的茫然,笑道:“单纯些也好,要不然怎么能有这样的运气?” “嫔妾不明白.....还请夫人指点。” “你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易舒卖了个关子,赵雪霁自然捧场,没把心里自己胡乱的理解说出口来,对了个出处:“......出自《老子》第八十五章?” “你也别想得太好,”易舒点了点赵雪霁的额头:“其实太后自己并没有别的深意,她就是想找个人撒气,正好盯上了我身边的你。” 这一点赵雪霁倒是清楚得很,太后的手段太过于直白,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不过,”易舒转了转口风:“你没见太后越来越喜欢你了么?”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 太后给的惩罚已经越来越轻了。 最初太后每天都想着法子分配些粗活儿给赵雪霁,而那些自以为有好处而留下来的嫔妃几乎都被动当了壮丁。 除了被点名留下的赵雪霁以外,留的最久的周桐也只坚持了十次。 可那时候也都是端茶倒水的命运。 而到了现在,留下来大多是伺候着吃饭、读一读话本、一同在佛前祈福,运气好了还有茶水点心这样的意外之喜。 只因为这个过程过于缓慢,而变化也非常微小,赵雪霁自然而然的习以为常,若不是今日易舒提点,连她自己也难以反应过来。 见赵雪霁脸上浮现恍然大悟之色,易舒便露出笑容:“看来你已经懂了,不过懂了归懂了,不要表现出来,太后自己也没发觉的事情,就让它顺其自然,好处也会慢慢得来。” “是,多谢德夫人!” “谢什么呢?这是你自己的机遇,你有尊敬之心,也守孝道,换做别人不一定能傻乎乎地坚持下来。” 易舒叹了口气,提点道:“跟在本宫身边少不了会共祸福,很多事情你需要自己心里门清,多学着一些,多看清一些,下一次便要自己处理。” “是....嫔妾明白了。” (40)距离骨折的距离 由上至下青绿而逐渐透明的冬瓜片层叠在浮动浅淡油脂的汤水里,汤水清澈见底,面上偶见几粒切碎的姜末,底下是堆在一起的肉圆子,特地没炸过,被压在冬瓜片下边儿,边角处散落肉沫,工整里带着凌乱的气息。 整个汤汁干净明朗,看上去清淡舒适,魏晴没给它放多少盐,想着吃的人舀两勺子盖到米饭上,用筷子把冬瓜和肉圆子剁碎开来,拿汤匙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最是下饭。 旁白摆着一碟青绿油亮的四季豆,特意拿大火干煸出来,丢了几粒干辣子爆香,虽然菜色平常,放在冬瓜圆子汤旁边却极为适宜。 御膳房的公公们一个个手提食盒顺着宫道也来了载德殿,瞄了一眼小皇子桌上摆着的两样寻常菜式也不开口,默默然公式化地布置好用于观赏的餐品便齐溜溜回去。 出了殿门,几个小太监赶紧小声嘀咕:“那桌上的又是魏修仪做的菜吧。” “泰虹宫这几日都接了二皇子殿下的菜谱?” “没见菜还冒着热气呢!”走在前面的一个敲了敲后面的脑袋:“肯定是派了宫女来载德殿做的。” 捂着脑袋的那个委屈:“那殿下还吃咱的菜吗?” “咱的菜长得好看,”前面的那个陷入思考:“好歹会尝一筷子?” 黄焖鱼翅、金鱼戏莲、葵伴雪梅、赤烧鹿筋、荷香鸭子、雪戏红梅......宫廷菜的名字大多取得好听,模样也是标致规整,卖相相当不错。 冬瓜圆子汤和干煸四季豆这样的菜式放在宫廷菜旁边难免显得逊色,看上去穷酸了些。 不过那些个菜都飘在半空,好看是好看,味道其实也还行,就是有个缺点———它不下饭。 要不那些宫里的贵人们怎们能做到顿顿满桌佳肴却依旧单薄? 都是因为这菜不下饭。 但魏晴的菜却恰好相反。 它挺接地气儿,吃着可香。 别看就俩菜,小皇子就着它们能干掉三碗饭呢。 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府里进来的老人们才熬过了水土不服。 所以理所当然的,小皇子也就伸出筷子挨个尝了尝味道,纯当走个流程,然后便端起饭碗,给自己添了两勺子圆子汤。 松月亦然,他兼任试毒的工作,品菜还在小皇子之前,不过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些菜的区别,除了吃饭的速度,他基本没有半点注意力放在饭上。 对比起来,看每吃一口就眯起眼睛露出幸福模样的小皇子吃饭,会让人特别有食欲。 饭罢,魏晴准备拉着贝壳回去。 虽然有过来做饭的许可,可一则隔着屏风,二则久呆也没什么意思,反而容易让人误会。 正当请辞,李重轩却开了个口:“魏...姑姑,最近皇奶奶心情不好,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小子,差点让本宫掉马! 魏晴松了口气,疑声道:“太后殿下内心郁结,可这件事....在这儿说合适么?” 她下意识扫过屏风上松月的影子。 小皇子也反应过来,毕竟当时求人的时候只告诉魏晴是他的一个朋友,却没敢说出松月的身份......本来想着她们俩一个是太后的面首,一个是皇帝的修仪,正好能一起讨论讨论如何哄好太后,却忘了正常情况下三人根本不可能同屋。 如今只能匆忙解释:“他.....啊,他是母后的庶弟,本皇子的舅舅,算和皇奶奶也算沾亲带故,最近也能见着皇奶奶,所以也可以一同商讨对策。” “哦,原来是国舅爷。” 皇帝点灯那日便下旨悬赏,说谁能哄好太后就给升位分,这几天更是加大筹码,承诺哄好的人连升两级。 不过这个浑水谁爱淌谁去淌,魏晴在目睹赵雪霁被抓包之后的惨状之后没有半点心动,这不,被问起策略甚至下意识推辞:“这也不是本...小人能解决的事情,或许交给陛下更为合适?” “啧啧啧,”李重轩摇头:“父皇?他能干个啥?他只是个皇帝,哪懂什么哄女人?” “哦?”魏晴好奇:“难道殿下你有经验?” “那是,”小皇子简直得意洋洋:“本皇子没经验怎么从皇奶奶那里骗来......”他实现落在松月身上,然后把嘴边的话吸溜回去,赶忙改口:“本皇子说的是,本皇子不需要手段,凭外表就足矣。” 松月在一旁憋着笑,肩膀抖动,忍着不在他面前笑出声,双眼眯得乐不可支。 魏晴摇头想把走进坑里的小皇子捞出来:“殿下的意思是凭外表就足够让太后娘娘笑口常开?” 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男孩子怎么能否认自己的魅力? 李重轩便梗着脖子,强硬回答:“当然!本皇子看着就很好笑!” “噗!咯咯咯咯咯……”这回松月彻底没法忍,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斜着抬头望天,就差拍桌大笑。 “别笑了!”小皇子拍桌,小脸涨红,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过并没有威胁力,笑声停了没有半秒就又给续上了。 气的小皇子直发抖,在这五月的天气里竟然浑身冰凉,没感受到一点温暖。 众所周知,熊孩子惹不得,特别是那些权利又高,平常还被约束着的熊孩子。 本来还是个玩笑,却因为魏晴没有及时察觉到小皇子情绪的变化,酿成大祸! 谁也没想到,李重轩怎么就一时冲动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没猜着,一个稚龄幼童从哪来的这么大一股力量。 谁也不敢想,平时软萌好欺负的小皇子能够如此一鸣惊人! 只见他上前冲了两步,小手推在屏风上,屏风晃都没晃动便直接轰然倒塌。 直到屏风带起的风吹过,坐在后面的魏晴都还保持着一副惊呆了的模样。 这屏风,距离魏晴的脚尖,估计只有一厘米…… 魏晴瞄了一眼屏风周边的实木,估算了一番重量,第一次感激皇宫的屋子都修得宽敞,同时对把她和松月安排得如此之远的管事敬佩至极。 我魏晴离脚骨骨折,就差这一点点了。 请假嘤嘤嘤 那个那个...这个...这两天不是考六级嘛(?????????)所以存稿就.......我晚上会努力补上的......如果能在零点前赶完的话(=?ω?)?顺便一提, “不畏艰险,砥砺前行”的梅花真难翻译(;′??Д??`) 《六等分的后宫》请假嘤嘤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大珠小珠落玉盘 魏晴惊出一身冷汗,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转过身去,同时左右开弓拆去头上几支昂贵的珠钗。 “贝壳!” 她小声而急促地唤了一声,大宫女便赶紧绕过屏风挡在她身前。 魏晴背后泛起一层薄汗,除了后怕,还是后怕。 皇帝的妃子被外男瞧了去是什么下场! 特别是她和松月这样未被报备的私下相会。 不论是按法律、按宫规还是按皇帝的性格,轻则连降三级,重则连累父母。 若是被李思远知道,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免不得一场责罚。 她当初就不该心软答应了小皇子! 还好,还好李重轩知道让修仪来当厨娘本就不合情理,这房间里只有李重轩、魏晴、松月和贝壳四人。 魏晴咬牙,若真当事发,自己便得一力承担责任,如此二皇子的求情皇帝才能听得进去。 再不济便去恳求沈青君与陛下求一求情,若是沈青君出面,至少不至于连累家人......只是太过对不起她。 魏晴脑中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胸口不安地起伏,肩膀微微抖动,手里的珠钗差一点没能握紧。 小皇子也不蠢,他只是个平时被所有人宠着一时冲动的孩子,若非真的将魏晴和松月当作了亲近的人,也不会有这样不过脑子的行为。 他言行事理明白得透彻,只是依旧有些孩子心性,害怕魏晴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也不敢开口撒娇,晓得见自己做错了事,马上便沉默下来低着头盯着鞋尖,一言不发。 松月瞧了瞧不安的小皇子,没有说他什么。 殿下毕竟是皇子,做奴才的怎么敢斥责主子? 何况他已经知道错了,只看那一位...愿不愿意主动与他和解。 松月将注意力转移到魏晴身上,他从小呆在奴艺坊长大,少不得学习如何伺候贵人,对名贵的绫罗绸缎了如指掌。 魏晴虽然急匆匆地拆下了珠钗,但留下的却也不是凡品——宫内各位份自有各自的用度供应,魏晴虽然刻意素静了些,却也没办法从自己的衣橱里找出几件便宜的衣服。 贝壳刚刚被魏晴呼唤着挡住她的背影,此时却再度立在魏晴身旁——毕竟遮挡起来,似乎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水色的衣衫,由内而外逐渐变浅,像是他曾见过的湖泊那样层次分明。 里间的布料分辨不清,褙子确是双宫真丝,其上隐约可见祥云暗纹、白绣水波,裙边圈金,透过腰间外衫的薄纱,裙头栩栩如生的绣团锦鲤更是隐约可见。 厨娘?厨娘可用不起这样好的衣服。 且见她下意识转身的动作,便知这位贵人必定是通晓规矩。 松月熄了上前的心思,垂下眉眼却见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汤盆。 心里突然泛起异样的感觉。 曾言佳人有心,却付流水无情? 自己的舌尖上曾绽放过最美丽的花朵,只因为这一位真正用心了解自己情况、为自己做菜的女子...... 半夜梦醒,已经很少会回忆起那些过于油腻的补汤和潲水一般的奴食。 也算是曾有过“救命之恩”。 松月并不是最受宠的红人,只是有幸因为皮相被太后选作陪伴,住在最角落的院子里,过得安然自在,已经淡忘了规矩。 他上前小小一步。 松月并不是意图逾矩,只是为了殿下的失误而安慰苦主。 他的目光无声落在魏晴颤抖的背影上,恍惚间忽略了魏晴有些凌乱的妇人发髻。 松月并无他想,只是为报救命之恩,想要支付比起当牛做马轻了太多太多的报答。 声音温柔,如风如月:“姑娘可还安好?” 像是有海妖的呼唤,有一种苹果必然落地的引力牵引着魏晴侧过脸庞,眼眶泛红。 “姑娘莫怕。” 哄人的手段倒是生疏了很久,松月只下意识安慰了几个字,便不知如何是好。 谁说平日里外向有手段的女人没有少女心? 这时候最怕有人哄自己。 没来由的,魏晴突然就觉得委屈,嘴唇抖了两下,没能说出些啥,两路眼泪倒是爽快地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 屏风被再度竖了起来,白色的背景上凭空多出几个小脚印,突兀而慌乱,像是飞檐走壁、凌空而起。 贝壳在门外守着,松月一个人留在这头,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听着呜咽。 另一边,小皇子坐在在魏晴腿上,一大一小虽然止住了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抽泣着,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一个修仪一个皇子,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也不互相对视,抱得倒是相当紧。 却说刚才,魏晴难以自制地因为松月两句加起来只有十个字的安慰而流泪,其实也是环境所致。 然而,这一幕正好被抬起头想要道歉的李重轩目睹。 小孩子当场就哭啦! 抱头痛哭! 特别委屈! 小短腿迈得飞快,入乳燕投林,“蹭”地缩进魏晴怀里,自顾自开始委屈,小脑袋哭得一耸一耸的。 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魏晴僵硬地转过头和卡住笑容的松月四目相对,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扯出一个无法形容的皮笑肉不笑。 然后埋下头,报复性地开始哭,哭得比小皇子更委屈。 倒是没出声,也不好意思出声,就是看着更委屈,泪珠子连成串儿,“啪嗒啪嗒”往下掉。 大珠小珠几乎全落在小皇子脑袋顶上,深深地侵入刚刚挽起来的发髻,有一股愣是要给孩子来一回盐渍脑花的冲劲儿。 魏晴也委屈啊,她没脸见人了! 干脆...... 反正比哭,女人也没几个输给孩子的。 贝壳和松月默契地把眼神全部奉献给罪魁祸首的屏风,然后一左一右端着边缘把它给扶了起来。 贝壳默默退出门外,只留给松月一个“您真不容易,继续加油”的眼神。 松月坐在椅子上,手扶额头,配合环绕式双声道高低音合唱开始思考人生。 屏风那头,已经把脸丢光了的魏晴开始自暴自弃,开始了入宫以来第一次酣畅淋漓的情绪爆发式生理性泪液洪流。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42)妖妃往事 魏晴拉着贝壳匆匆掩面回了宫,听守门的胖太监说,那日泰虹宫忙着做菜,烟雾缭绕,魏修仪窜得飞快,所以没有几个人见到了她的模样。 至于魏修仪为什么突然匆匆赶回来,而后又闭门不出,有很多的传言。 有的说魏修仪做菜失误了,觉得在小皇子面前丢了脸面,所以匆匆回来。 有的说魏修仪和青昭仪闹了矛盾之后把不满演给二皇子瞧,皇后娘娘觉得这样会教坏孩子,便遣她回来。 更有人传言魏修仪身边的贝壳被二皇子看上了,魏修仪只能赶在两人熟悉之前将两人拆散。 不过任由宫内的传言如何变化,两位当事人始终没有出来说什么,也没有打压这个留言。 且不提小皇子,魏晴虽然平日里和善可亲得很,可在外男面前丢脸真是头一回。 可...这又不是人家的错,她总不能仗势欺人责罚过去吧…… 更何况...她确实不知道那位公子来自何处,家中几位长辈,父母性情... 不对啊,怎么就想歪了? 比起那些,魏晴现在更为另一件事焦头烂额: 沈青君病了。 重病缠身,卧床不起。 这件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或者说,从三年前说起。 五月的日子其实没什么特别,没什么节日,也与辰国的大事件没什么关系。 不过若将沈青君也算是皇室中人,那么倒是有一些牵扯——不太好的牵扯。 三年前,李思远刚刚登基,按例守孝三月——皇帝与寻常百姓不同,同样是守孝,身为天子却不得服守三年,更不得披麻。 因此,他只能先主持登基大典,然后举国上下赶着将白日的红绸换成白凌,让李思远以皇帝之身为先皇举办国丧。 当年李思远正值束发,还未及冠,却在极为仓促的时间里将两件国事办得妥妥当当,一时之间,群臣信服。 只因先皇前两位嫡子接连夭亡,所以皇宫上下便把李思远藏得极好,没敢透露出几件与他有关的事情,在同一年龄段,别的太子已经开始多多少少接手朝政在百姓中扬名的时候,或许偏远地区的人民都还不知道先皇有这么一位皇太子,因此,李思远登基后首先的所作所为,便第一次让百姓对他有了一个初步印象。 可惜,在百姓都开始以为这一位陛下必定是明君的时候,李思远开始进行他的第一次大动作。 三月孝期刚刚结束,他昨天才将龙袍里的孝衣服脱去的第二天,皇帝宣布大选。 这......倒不是不应该,只不过......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李思远实在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或许只是太后或哪些误人的臣子不停的劝谏呢? 百姓们下意识美化自己的陛下。 而接下来,更是惊掉了一地眼珠。 如此大张旗鼓的大选,从最偏远的边关到最繁华的王城,所有有资格参加选秀的女子皆乘车开始一月左右的摇晃,而在她们脚步刚刚迈进皇宫,还没开始选秀培训之前,她们的陛下便圣旨传言选秀只纳沈青君一人。 举国震惊。 无数人匆忙奔走打听沈青君此人是谁,更有十五辆公车、倾尽数千名读书人联名上书恳求皇帝收回成命,早朝更是喧闹纷纷,只求皇帝给其他秀女一个机会。 而李思远第一次展现他作为皇帝的霸道和倔强。 他真真正正只留下了沈青君一人。 群臣谏言,他便与臣子讨论民生、战情,掰转早朝话题;读书人上书,他便更改考题,加入一门新的科目,让他们没空闲暇;百姓争吵,他便减赋税、轻徭役、建堤坝、赦轻犯,比起这些真正关乎生活的大事,他这个皇帝,大选只要一人又算什么呢? 如此,此事便真的成了,只留下一屋子谏言、一屋子签名,被他这个小心眼的陛下留在记仇的本子上等着挨个收拾。 李思远很聪明,他处理地很好,他考虑进去的人和事几乎是和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除了那些从各地赶来的秀女。 舟车劳顿、连夜飞奔、水土不服,有时候就连那些强壮的男子遇上都会大病一场的事情,更不要说那些平日里足不出户,呆在闺中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的女子。 不仅仅是御医,王城里但凡会医术的大夫没有一人闲着,在四处奔波忙着给秀女们医治,可即便如此,依旧少不了在三月春日里香消玉殒的落花。 她们没有一个不是父母掌上呵护的明珠,没有一个不是带着期待和春思等待与陛下相见的姑娘,没有一个不是年华正好、最美丽灿烂的花儿。 前一日听闻李思远拒绝了她们,后一日便不知何来的传言,她们没有开口的机会,也没有如同那些男子上书的本事,只能坚持着,盼望转机。 但等来的却是陛下手段得当、让她们的遭遇被天下人淡忘的悲凉,期间更夹杂着一同而来的姐妹接连生病、甚至生死两隔的噩耗。 然后她们便被遣返回去了。 没死的也不免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不敢回想繁华的王都。 皇帝做了好事,但这些女子的凄惨也确实是他导致的。 李思远给的甜枣百姓吃了,他们都称赞陛下必有福报。 那这人命带来的业障呢? 当然得找个替死鬼帮陛下担着呀。 这不,另一位主角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那个叫沈青君的秀女。 管她是谁呢? 哦,沈将军的独女? 将军怎么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哦,那个稳定边疆多年的一品大将军? 一些人熄了声音,却又更多的人暂时忘记了为他们负重前行的将领。 你说...他们没问过沈青君的想法? 天真! 她的想法与我们何干? 管她有没有求过让陛下只要她一人呢? 陛下顶着骂名只留下了她一个人,那她就有这个责任背一半的锅啊! 正好,她居然还是个女子。 多合适啊! 这不就是当代褒姒、再世妲己吗! 她沈青君,就是妖妃! 妖妃! 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用最肮脏的想法猜想她,想用最极端的方式惩罚她。 最后决定,要处死她! 这样的妖孽,应该用火把她架起来,在正午用大火烧成灰烬! (43)沈家之悲 三天前,魏晴和小皇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时候,东临宫来了这么一位客人。 平日里不怎么上门的客人——他们的陛下。 李思远背着手,身后跟着长芳,悠哉悠哉地散步到了距离他寝宫最远的宫殿。 其实皇宫内院不怎么大,沈青君本该呆在他安排好的翠微宫,可她却硬生生自己跑来了东临宫。 三年了,他已经等了三年了。 听说她最近把自己灌醉了跑去祠堂...... “长芳。”李思远唤到。 “奴才在。” “沈青君这两天还喝酒吗?” “回陛下,没喝了。” “哦。” 没喝了,那就前几日就只是在为她哥哥胜利而高兴。 至于祠堂,李思远下意识忽略过去,这是趋利避害的本性,皇帝也躲不过。 三年前,这个五月,群臣谏言,百姓喧哗,吵得天翻地覆,势要让沈青君给死去的秀女们作一个交代。 那时候沈青君刚满十三岁。 多日的雪夜已歇,万花未始,唯白梅正盛。 玉溪庵白梅颇负盛名,可在早春的皇城三景中,再推第一。 沈府中,尤以沈家一双儿女赏梅最为积极。两人几乎年年都要来,在林中设下玲珑棋局,对弈品茶。 不过此次两人前后错开,沈家小妹先行安排棋局和赏花小宴席。而与沈家公子沈墨同来的尚有当年还是太子的李思远。 先皇病重,多年积压的劳累和战伤一起涌了上来,虽然每天撑着上朝,实则皇太子已代行部分朝政。 沈老将军一直是先皇倚重的大臣,先皇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情况,便安排沈墨与李思远两人早些日子开始议事情,顺便互相亲近亲近。 沈墨原要将赏花小宴推延,但经不住沈青君软磨硬泡,还是应允守时“赴宴”了,他眼里妹妹始终是没长大的孩子,初出茅庐也没想过太多,于是便顺手捎上了聊得不错的皇太子。 风卷轻雪缓缓开,挑盖猜得美人腮。 李思远瞧见她手中剔透棋子,顺着那罗袖往上打量,瞧见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也瞧见她微笑。 冰肌雪肤,潇湘玉骨。 笑得亲呢,如雪初融,朝着他们的方向,遥遥望着兄长。 或许是走在同侧,初见美人的皇太子不由自主地对上她的眼睛,自以为是地将其中的亲近和依恋纳入包围。 而这一眼,便是灾难的开始。 太子府的聘礼第二日便送进了沈家,而没等沈府拒绝,先皇便去了。 举国哀悼三月,沈青君就连想随便找个人嫁出去也做不到。 而后便是大选,皇帝迫不及待地拟了圣旨要将那日的雪中明珠收入宝库。 在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以后,沈老将军便自请卸下大半兵权,整日呆在家里,只求新皇能待沈青君好一些,莫要因为他而警惕自己的女儿。 却没想到,自己没了权利,又如何为女儿撑起一片港湾? 沈老将军从普通兵卒做起,跟着父亲打仗打了一辈子,从父亲那里接过保卫辰国的重任,却从未想过陛下如此荒唐,国祚未安便重开大选;从未想过,他对沈青君如此势在必得;也从未想过大选千人,他竟只留下女儿一个。 陛下不知道他给的这荣宠是女儿担不起的东西,为她勾来朝堂内外一片骂名。 沈老将军不熟稔人情世故,不善舌战,更没有能力请求陛下收回成命,他擅长的,只有沙场。 百姓远离朝政,不知其中波谲云诡,人言可畏极易被操纵。 难道让他提着刀出去砍了那些骂得欢的愚民吗? 不知是上天的怜悯还是惩罚,戎狄趁着四月攻打过来,一时之间,军情紧张。 没等李思远召唤,老将军便自请去了边关,也没和那些臣子争辩,更没有留着“等那些骂得欢的人受几日苦,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忘了将军功劳”的心思,在边关百姓还没反应过来逃跑之前便无声披上战甲,一连大捷。 可人都是健忘的生物,更何况疼还没打在身上呢? 这边将军接连突破,一封封捷报呈上早朝,那边没了压力,不服的、眼红的、没事做的人更有了时间争吵沈青君的罪恶,写上了几大张的罪账。 李思远白天顶着压力去群臣面前维护沈青君,晚上宫里的沈青君又变着法的换花样拒绝他,一时之间没了耐心,便昏了头将沈家在军中历练的独子,沈青君的兄长派去了边关。 那时边关僵持,听闻圣旨的沈老将军暂时将沈墨安顿下来,焦头烂额的他便连忙赶回王都想要请陛下三思。 没想到赶回去,却正巧遇上一路跪在宫墙外请命的儒生。 他们倒也整齐,胸前挂着木牌,手里举着诉状,讨伐声一浪高过一浪。字字句句鞭挞着沈老将军捧在手心,愧疚无比的女儿。 一个个言辞恳切,只恨不得喋血当场,只求皇帝将扰乱国祚,迷惑国君的妖妃处死。 连连赶路,身上破损盔甲还未更换,沈父双眼里全是血丝,他瞪大了眼睛去看宫墙前的场景,遍体生寒。 他实在忍不住,两步跨上前去,双手按在最前面的领头人的肩膀上,将他拉起来质问。 声音嘶哑难听,莫名地悲怆。 难道沈家数十年在沙场浴血奋战换来的战功,都不能让他们高抬贵手放沈青君一条生路吗? 那人只是白了他一眼,嗤笑这个战甲残破的中年人:“莽夫,不懂国家事。” 究竟是谁的不懂? 皇帝正在火头上,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的沈老将军去了,只换来他一句:“你不如劝劝你的女儿,别的事,朕自有主张。”就被赶出了皇宫。 朝中户部,吏部见此趁机落井下石,兵部作壁上观,几方联手打压之下,沈老将军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带走,连本就可怜而紧张的军费,也没有了。 心灰意冷赶回边疆半月后,他败了,如愿以偿的被埋藏在沙场,可凄可悲地在自己唯一擅长的地方也失败了。 死在戎狄的刀剑之下,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沈家大恸。 (44)隐情 且说那日沈墨将曲县的悬案查清,虽然案子了了,却还依旧剩下不少疑点,正巧姜大夫自请要与沈墨私下续话,沈墨便应下,随着他去内间。 姜大夫拦住沈墨。 “盗出的尸身将军是否已安置于县衙仵作间?” 沈墨看着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那烦劳将军带我到仵作间。”大夫低声回应沈墨。 仵作间位于东侧,穿过庭院,为暂时保存尸体,停尸房用特殊砖料修砌,修建方式也有所不同。 房间虽然冷,但却比较干燥,抬回来的尸身已经被县衙仵作做了简单的防腐处理以便查验。不过因为腐烂程度不同,难免会有令人作呕的味道散发出来。 但,身为大夫和将军,他们什么都见过了。 沈墨按军例支走衙门公差和仵作。 姜大夫站在一具还未完全腐坏的尸身旁边,突然开口问沈墨: “将军也发现了尸身表面的伤吧?” 沈墨点了点头,看着姜大夫面前那具遗体。 这就是他心有怀疑的地方。 仵作验尸,在场所有人的尸身死因各异,腐烂程度不一,唯独一点相同,尸身上都有非常新鲜的伤口,像是有人为了毁坏尸体,故意为之。 当然,还有一点异样,只有一具尸体,保存状态太过良好,像是很早就经过了防腐处理——而这具尸体,正是姜大夫的父亲。 “尸体上的伤痕,是你做的?” 沈墨皱起了眉头,显而易见地感到心烦,盗掘墓地,本已是重罪。而开棺辱尸,按律当绞,他意识到这位姜大夫为了本来目的已有赴死的准备。 他亲自看过姜大夫父亲的尸体,颈骨上下错位,死于窒息,极有可能是从背后遭受重击。 “是我。”姜大夫语气坚定,丝毫不见动摇:“我救过蒋焕,并且以向官府检举他做过盗墓贼的事作为要挟,强迫蒋焕为我做事。至于于家老夫人,则是因为同情和无奈,才被迫同意我们偷盗尸体。” “但两人并非主谋,开棺、辱尸,皆是在下一人所为,蒋焕不过是帮忙搬运东西,老夫人更是只知盗尸案起因,不知过程和结果。” “我会认下所有罪行,不过将军,接下来的事情,我希望能单独和你谈谈,仵作间有夹室,很安全,我们可以到里边去。”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万事皆要小心,绝不能功亏一篑。 仵作间背后有一间夹室,四面围墙,没有窗户,宽度仅够两三人并排而坐,正好适合这次私下的问询。 徐班等人退出门外,把守仵作间门外。避免泄露密谈,沈家军里来的人围着房屋站了一圈,连屋顶都蹲着两个,可以称得上严防死守。 姜大夫站起来,对沈墨一躬到地。 “多谢将军成全,”他想起沈墨那双沉黑色冷静的瞳孔,心里终于感到些安慰。 沈墨是他在漫长黑夜里,等到的唯一一个执灯人。 “草民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亡父,还望将军为我父亲,沉冤昭雪。”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起来,有些变调。 沈墨在心中叹气。 果然如此。 “你偷盗损坏旁人尸身,是否是为了掩盖掘取自己父亲尸体的事实?”他想了想又询问道:“你对你父亲的死心存疑虑?” 姜大夫苦笑。 “将军所言无一有误。” 与沈墨猜想相差不远,姜荣父亲乃是五年前过世,可姜父过世并非喜丧而是畏罪自杀,外传理由是他通敌叛国。根据衙门罪案录,姜父在别院私见般若暗探被值守衙役拿住,经县令审讯以后供认不讳,最后被关押在大牢,等待问斩,最终因为心中悔恨,在狱中用衣带悬梁自尽。 可如今看,此事实在漏洞巨大,姜父尸体颈骨的伤尤其明显。 “父亲获罪,我们一家原本并不相信,我特地与官差狱卒打点,才有探监机会,怎知见面时我父亲一句不提辩解,只唉声叹气,嘱咐我照顾好母亲和宛童,临到离别,忽然握住我的手,在我袖中留下一样东西。” 姜大夫解开绑住的手臂,在手臂微微凸起的部分狠狠一撕,将假皮扯掉,露出一对挂着血迹,镶嵌着蓝色宝石的比翼双蝶。 他的手臂明显有一块伤痕,像是拿刀子剜过,长好便形成了凹陷。 “我家中偶有盗贼侵入,”姜大夫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可他们想必没有想到过我当日便将证物藏在身上,一直不曾取出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父亲乃是县令夫人嫡亲兄长,却不想遭陈昌如此诬陷……”姜荣言到此处,眼眶逐渐染上赤红,“此事一出,人人皆道县令大义灭亲,而我父亲遭万人唾骂,连棺椁都……” 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而我一家,只因陈昌对我持有证据心有忌惮,所以才未被灭门。” 当他查清一切以后,他便计划好,规劝母亲改嫁,打算将宛童寄养到族中,然后开启了整个盗尸案。 沈墨搁在木板床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神情岿然不动。 “你如何确认陈昌乃是主谋?” 姜大夫沉默了片刻。 “是他亲口承认的。” 他抬头,一字一顿描述当时情景。 姜父死后,他曾登门拜访陈夫人,发现陈夫人对兄长的死也有所怀疑。陈夫人姜芸令姜荣藏在立柜之中,自己亲自询问陈昌。 陈县令回到家中时心情十分不错,想与陈夫人分享即将升迁的消息,却听见陈夫人满含质问的话: “任期内并无佳绩,夫君如何得来的升迁机会?” “没有功绩,”陈昌拔高了音量,重重将杯子搁回桌上:“夫人不与我贺喜,倒说这种酸话。” 陈夫人冷冷一笑:“陈昌,你我夫妻多年,我只问你一句,拿我兄长性命换得升迁机会,你可愧疚吗?” 居室里陡然安静。 陈县令看着陈夫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慢慢地,慢慢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 接着他啪地一声将茶杯摔碎在地面,然后捡起一块尖利的碎片,迅速朝着陈夫人走过来。陈夫人躲闪不及,被他一脚踹得后退几步,捂着胸口坐倒在地上,脊背顶住身后立柜。 陈昌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握着碎片的右手死死抓住陈夫人的手,碎片同时扎进两人手掌中,一串殷红的血珠滚出来。 “姜芸,我真是太喜欢你了,”他抓着陈夫人的手在脸颊轻轻摩擦着,“我太爱你了,不然,你也要死。” 明明已不是年少情侣,分明已过而立,却用这样粘腻的动作和语气。 躲在柜子里的姜荣看见只觉得汗毛直竖,胃里窜出一股恶心。 (45)通敌 陈昌与姜芸原是少年夫妻。 陈昌年少丧父,却为姜家祖父看中,亲自供他修学,未料到此人太争气,竟然一路高中,成了探花郎。原以为他回头未必能再看得上姜家门第,他却依旧上门求娶,姜家祖父便将小女儿姜芸许配给他。婚后两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没多久就生下嫡长子,随后被先皇点为曲县县令,陈昌还将姻兄招入府中做府医。 但他的好运似乎就此止步,数年没有升迁。 初时他还与姜芸高谈皇城繁盛,到了后来仕途不畅便没有再提。 却不想他此次竟用姻兄性命去换前程。 陈昌站起来,退到门边,双手放在门闩上。 “夫人将与我共享皇城繁华,兄长也会高兴。” 随后他推开了门,朝着外头的小厮温声道:“夫人方才没留神打碎了瓷杯,去外头叫大夫来看看,可别留下疤痕。算了,还是我亲自去请。” 见他跟着小厮走了,陈夫人顶住立柜的僵硬脊背终于放松,神情恍惚地站起来,转身将链锁打开。 站在立柜里的姜荣双眼通红,将试图掰开立柜门而指甲挣裂的双手背在身后。 陈夫人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阿荣,姑姑帮你翻案。” ————————————分割线只有八个字———————————— “只是个官吏勾结,陷害百姓的案子,你不该来找我。” 沈墨移动脚步,站在姜荣面前。由于身材高大,又常年征战,他身上择人而嗜的煞气形成压迫,隐隐威胁。 姜荣虽为之动容,但心中更加坚定。 “若只是如此,我的确不必犯下如此大案,引来将军注意,”姜荣言语铿锵有力,“可我知道沈家戍边数十载,将军守疆拓土,绝不会容忍他国觊觎中原,绝不会容忍通敌叛国之作为。” 姜荣在沈墨身前跪下,将怀中写好已久的状书和沾血的蓝宝石蝶饰高高举过头顶: “草民曲县人姜荣,状告曲县县令陈昌,不尊为官之道,不知良知为何物。逼杀吾生父,施虐吾姑母,勾结外族;通敌叛国。人证、物证已齐,还望将军严查核实,还我家人,还家国一个公道。” 沈墨垂着眼睛看了他许久,脸上毫无表情。 “姜宛童是你养子,他和你学了多久医术?” 姜荣看着他的眼睛,打了个冷战,却猜不透他为何突然生气。 “宛童自记事以来便跟在我身边,还望将军不要牵连他……” “姜宛童要入军籍,”沈墨打断道,“我随军军医老迈,正需替补。”沈墨慢吞吞接过姜荣手中诉状与证物,仍由他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道: “我不会保你,待我查清案件,你随我上京禀明圣上,然后将被按律论处。姜宛童并非你亲子,将来如何都与你无关。” 姜荣松了口气。 “多谢将军。” 沈墨赏罚分明,宛童原本就聪慧能吃苦,自己再在行军路上一路传授,想必将来在军中也能独当一面。 当日姜荣被沈墨带回城外大营,沈墨、徐班也不再借宿客栈,只留下一队人乔装打扮守住客栈的戎狄使团,以免发生意外。 军帐里。 徐班拿着那枚宝石双蝶装饰,翻来覆去地看。 “这里……有断口,这果然是一支金钗?” 沈墨瞥了他一眼,继续看手中的地图。 徐班兴致勃勃地继续分析: “听将军所言,朝中有人私通敌国,这就是证据。”他把残损的金钗拿起来,光从镂空的缝隙里穿过蓝色的宝石,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印出一块蔚蓝色的光斑。“双蝶金钗是波若王族亲自打造,赠送给辰国贵族的国礼。当初我们亲自押送,少说也有数十支,我认得,这支却略有不同。要我说,这宝石也太大了点。” 他笑眯眯地盯着沈墨:“将军啊,你看出什么门道没,给讲讲呗?” 沈墨将地图卷好,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金钗仍是波若王族的工艺,当年我们同赠送国礼那位波若王族同行,他似乎不问政事,只是痴迷于雕工技艺。后来我又找人查问皇城匠人,发现他雕金时有独有的扭金工艺,而他本人手指有伤,会将特殊指纹留在金饰内壁。你将那饰品翻过来便能看见。” “啊,那就是帮大小姐问怎么修补翠玉镯那次。”徐班右手握拳一敲左掌,“这么说得亏将军当初不小心把镯子给摔了。” 沈墨噎了一下,一声不吭又拿出了地图。 徐班见他不说话,搬了个木凳摸到沈墨落座的桌子旁边,摆出认错的姿势。 沈墨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地图轻轻扔在桌上。 “工艺是波若工,金却不是波若金,而是小西亚秘银金。”他再次展开地图,手指摩挲过小西亚王城西北方向的秘银金矿标记,“但同样的,小西亚的秘银金也要上供辰国。” “他们笃定我能看出这金钗来历,想给我造成波若和小西亚联手的错觉。”他顿了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要感谢县令夫人,若不是她我可能会陷入圈套。” 他的手指停顿,落在宛岐半是戈壁半是绿洲的疆域上。 波若钗头自左往右,小西亚自右往左,中原钗面朝上,而宛岐,钗面向下,习惯斜插,县令夫人刻意斜钗双蝶金钗,想必就是为了给他暗示。 还有妹妹,若不是她“看不惯”宛岐贵族作为,故意推他摔碎玉镯,他便不会去查验,也就不会发现那位不问政事,只问雕金工艺的波若王族与宛岐有着秘密的交易往来。 “可那通敌之人,究竟是谁?将军可有头绪?”徐班询问道。 “有嫌疑的不少,却不能确定。”沈墨合上地图:“按图索骥吧。” 他站起来,走到一边掀开军帐询问守卫士兵: “姜荣被处刑的消息确认传出去了?” 士兵了然拍了拍胸口:“保证全城皆知。”接着想起什么:“还有那大夫的儿子也接过来了,都找了替死鬼,这个没让城里知道。” 沈墨拍了拍他肩膀。 “传令下去,明日酉时一刻就点兵启程回皇城。” 士兵领命离开。 (46)醉酒 三年前的书信刚刚传回王都,沈青君就提着裙子从还没坐热的翠微宫直接搬去了东临宫,沈墨带着父亲的尸身奔丧回了家,第二日便进宫求见李思远。 沈墨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可如此境遇之下,他不敢托大,皇帝不许他与相见,他便恳求陛下让他与妹妹隔门交谈。 那日过后,沈青君便安静了下来,把自己关在东临宫,对外称为父亲守孝三年。 而这三年,即将要结束了。 从李思远带着长芳踏入东临宫告诉沈青君三日后召她侍寝开始。 记忆尽数翻卷过来,将她裹挟、淹没,重新抛进漩涡里,难以呼吸。她一时想不到办法,翻箱倒柜去掏前几日被皇帝派来的宫女藏起来的酒碗酒罐。 后来索性“挟持”着宫女青团踹开了皇家酒窖大门,随手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动作粗暴,大半都倒洒在身上。 许是不尽兴,沈青君半夜提着酒瓶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摇摇晃晃,遇上人就一把推开,一路横冲直撞就冲出了东临宫,青团在后面跟着,左右手都抱着两坛酒,根本没手拦她。 旁人看来她明明是喝醉了,满身都是酒气,像是从黄汤里刚刚捞出来,站都站不稳。 可后面跟着的青团清清楚楚,她根本不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灌一口酒,眯着的双眼不知道在看哪个方向,分明就是有意而行。 青团是她从将军府带来的旧人,太清楚她的行事作风,根本管不住她,只能顺毛捋。 见她身型摇晃,院子里守着的人连忙围上来,却不敢接近。 沈青君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人,自己的平衡都不一定能把握,可但凡有那个人敢去靠近,就会被她熟练地撂倒。 没办法,且不提能不能打过,当下人的哪个有胆子一起上去制服主子? 万一磕了碰了,谁能负责?有几条命能拿去交代? 于是只敢跟着沈青君,任由她跑在前面,后面一路人跟着被溜,只等她累了,才能哄回去。 沈青君脑子有点迷糊,她喝的不少,从早到晚的,魏晴这两天不知道为啥把自己躲起来,也没来找她,更没有醒酒汤喝。 至于去泰虹宫...... 一则那儿离皇帝的寝宫太近了,沈青君本就没有过去的心思,二则……她宅在寒冰殿太长时间,除了能记得早上怎么去皇后那儿,别的地方,她几乎是把路线忘了个干净。 沈青君睁着眼睛,先是提起速度跑了几大步,然后停下来,灌了口酒,在脑子里想了想左转还是右转,接着便继续横冲直撞。 皇宫夜里还醒着的人并不少,可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 一把年纪了,第一次看见昭仪领头,一群太监宫女跟在后边儿跑的,哪能不好奇你呢? 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混进队伍里,小声问身旁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吵醒了不少睡眠浅的宫人甚至妃子。 比如易舒。 她被吵醒的时候差点就以为宫里哪里走水了,赶忙披上衣服想主持大局,却听说又是沈青君闹出来的幺蛾子。 气的把衣服扔在椅子上转身就回去继续睡觉,连给沈青君添点麻烦的心思都没有。 ————— 夜色正浓,窗外的树上已经有一些生得早的夏蝉开始抱着树枝发出吱吱的声音,又兼这几天莫名其妙的燥热,安羽躺在床上愣是没睡着。 月末大戏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安羽那次答应了小八给他找个机会,至于渠案那儿...暂时还没有合适的饵料。 今晚月亮特别的亮,透过窗户洒进来,安羽想了想,起身准备去将帘子拉起来,不过走到窗边却改了想法。 反正都起来了,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宫女的院子里很干净也很朴素,没什么摆设,连扫帚等杂物也都是统一收纳进柴房,院子里就只有一排竹子,连能坐一坐的石头桌子也没有。 倒不是安羽不想出门,只是宫里都有宵禁,在宫道上值班巡查的太监也是一班接一班,没有什么必要的话,还是不要出门,免得被抓受罚才好。 夜空中星斗闪烁,月亮的路径走了三分之一。 安羽想着,差不多打更的太监也该来了,等他走过,就该回去继续躺着,免得明天早上起不来。 可是左等右等,却根本没听见人走过。 嗯? 内务府又出了什么问题? 想起了兴安和楚渊所在,安羽便有些好奇,想着反正手上捏着一个合适的理由,正好出去走走,若能有所收获,自然值得,若不能...反正背得下轮值顺序,偷偷溜回来便是。 —————— 兜兜转转,左摇右晃,带着一群越来越多的宫人绕了内院一圈儿,沈青君终于找着了御花园的入口,一头扎进去,撒开脚丫子狂奔,行进轨迹十分复杂。 本就黑灯瞎火的地方,全靠宫女太监手里的灯笼勉强照亮一下前路,但现在,沈青君突然提速钻进大花园,身后那一群人一下子就找不着她在哪。 偏偏沈青君还不出声,安静得要命,幽灵似的在花丛里晃悠。 这下子,那群跟过来的宫女太监开始急了,本来就是过来看个热闹,谁知道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这要是明天发现青昭仪那摔着哪划伤了,陛下不得批量给他们治罪? 怎么办? 找啊! 无头苍蝇似的宫人无序的散开,手里打着灯笼,一寸一寸在诺大的御花园里搜寻沈青君的踪影。 不论是假山的石缝还是花丛的间隙,还有几个差点钻进井里寻她。 下一秒,只听得不远处“哗啦”一声水响,接着便是两声酒罐碎裂的啪嚓声,最后是跟得最近的沈青君随侍宫女青团一声悔恨交加的惊叫: “小……娘娘!” 听到声音的宫女太监都心头一突,赶忙朝着荷花池跑过去,就见水池旁摔碎了一地的酒罐,刚跳进水里捞她家娘娘的青团在面上扑腾,紧接着更多人冲了上去,纷纷跳下了水。 水里的沈青君抱着愈加沉重的酒罐不撒手。 她不是想死,只不过是想借此逃过一劫罢了。 水里真凉啊,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47)安羽救人 从宫女院落到内务府的距离不短,除非从御花园直穿内院过去,否则根本没有近路。 安羽没想着惹事上身,老老实实选择绕着御花园的围墙走上一遭。 可这刚刚走到御花园的门口,就看见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跳进荷花池里,接着便是酒坛落在地上的碎裂声,还有惊讶而悔恨的喊声:“娘娘!” 竟然是哪个妃子主动投湖? 安羽看了看守在御花园门口的两个侍卫,连忙捏着嗓子躲在一旁喊道:“娘娘跳水了!你们还不快去救她!” 声音里尽是愤怒与尖锐,佯装着要将他们拖下水。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赶紧冲过去,在湖边寻找。 御花园里没有灯火,全凭那群跟着沈青君过来的宫人手里的灯笼照亮,虽然有青团刚刚的喊声能够勉强定位,但青团自己也跟着扑通跳了下去。 现在只知道青昭仪落水了,一群没头的苍蝇只能认命,不论是哪个方向的,都急匆匆地靠近荷花池的边缘,然后下饺子似的跟着跳进水里,胡乱搜寻。 安羽是看着沈青君从哪跳进去的,现在正好侍卫也不在,正是下去救人讨赏的好机会,只是...... 她看了看满池子凫着水的宫人,一个个飘在面上,根本没办法让她把人救起来。 且不说怎么插空跳进去,就算是下去了,若沈青君生死之际把自己稻草似的抱着,面上还有人挡住,说不定两个都得玩完。 这群人,到底是打算救人的多,还是因为怕被责怪才跳下去的多? 安羽直直地朝池子边走,晃眼间看见亭子边摆着几个石凳,突然计上心头。 她小跑过去,拿手推了推,果然,这石凳还算能挪动。 亭子依水建在荷花池上,石凳相距也不算太远,安羽便一鼓作气,猛的蹲下将石凳抱在手里,大步向前将石凳从亭子边上扔了下去,鼓足中气大喊道:“在这里!娘娘在这里!都沉下去了!快来人帮忙!” 然后趁着飘满池面的宫人朝这里聚集的时间,从亭子的另一头跳下去,游向沈青君。 青团是个不会水的,虽然自小在将军府里和其他丫鬟一起被训练过武艺,但也就是强身健体的程度。 王都附近只有大江,没有什么湖泊,更不靠海,连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都没几个专程学过游泳,更别提像青团这样家生的丫鬟。 若不是为了自家昭仪而失去理智,青团又怎会不顾生命投入这冰冷的水里? 只跳下去她便开始扑腾,呛了几口水,把自己给淹死之前才好运地抓住了池子边缘。 周遭跳下来的宫人本想救她,却被她呵斥,让他们赶紧去救沈青君,不要管她。 如今见那些宫人一个个不知为何游向远处,青团更是怒不可遏,可她已经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了,再加上夜间水凉,嘴唇冻得发白,再怎么逼迫自己的嗓子也没办法发出像安羽那么大的声音。 青团在池子里颤抖,指节握得发白,虽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还是松开能让自己抓稳的池岸,不要命似的再度游回水里。 安羽游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半漂在湖面的青团,她已经快没力气了,眼睛半睁半闭,肚子里灌了不少水,勉强在水上漂着没死。 现在时间紧急,安羽也没和她废话,直接潜下去,两手对准青团的腰将她一把推开,然后才游到岸边帮助她抓稳。 “你,先歇着吧,”安羽压着她的背帮她加速喘气呼吸:“别做傻事。” 见她虽然说不出话,却依旧情绪激动,安羽不得不想个法子:“我去救你家娘娘,你再上边儿喊她的名字,黑灯瞎火的,只有水下有动静我才能找到她,明白吗?” 别再自己跳湖了,明白吗? 也没管青团有没有耳朵进了水,听不听得进去,安羽说完话就蹬了一脚池子边缘钻进深处。 这都过去多久了,再磨磨唧唧,那个抽风跳进水里的爬梯就该自己泡涨漂起来了。 ————— 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肌肤的感受从最初的刺骨逐渐失去知觉,甚至偶然有几分诡异的温暖。 安羽拿石凳子作沈青君的替身倒是意外的没有出错,沈青君怀里抱着酒坛子,泥封已经开启,湖水占据了上风,酒坛子本身结实,灌满了水,就像个大石头,更是压在她的胸口。 起初沈青君还能用剩下的神志屏住呼吸,争取让自己在水里坚持得久一些,而现在,她躺在池子底,半梦半醒,胸中气息郁结,配合胸口压实的水坛,像是梦里遭受鬼压床。 可这不是梦。 湖底的水压和空气的减少即将真正夺走她的生命。 时间久了,她挣扎几下,吐出一串泡泡。 “娘娘....昭仪....小姐!” 梦中是青团越发凄厉的哭喊,无助而绝望。 这不是为了着个凉从皇帝眼皮子底下躲过去?青团真是瞎操心。 沈青君动了动手指,却只能握紧池底的淤泥。 池水很凉,莲叶还未冒头,如果到了夏天,整个池水都被荷叶掩盖了,就是再多的冤魂被埋葬在这里,想必也瞧不见涟漪。 她这么想着,身体安安静静躺在池底,思绪却好像飘开了很远。 因为死亡就要触碰指尖,她又开始想起回家的那条街道。 干净整洁的石板路,通往挂着红色灯笼的将军府。那时哥哥在她身旁,母亲和父亲站在门口,等他们回家。 安羽瞄准沈青君跳下去的方位直接下潜,也幸亏沈青君当时抱着坛子直接往下坠,没遇见什么扑腾,否则也没办法这么容易将她找到。 不过如果没抱着坛子,估计安羽也没机会把她救起来,说不定她自己就能扑腾上来。 游过来的时候,沈青君安安静静在池底挺尸,不知死活。 emmmm……反正来都来了,捞个死的也能趁热? 安羽为沈青君胸口碎大石式-抱坛沉降予以几秒钟的震惊后,用手一把将坛子推开。 没有压制,沈青君自动开始向上漂浮,安羽也乐得省力,窜到沈青君身下,顶着她加速上浮。 “青昭仪……”是水面上的喊声。 安羽差点没绷住停了下来,诧异地反手把沈青君抱住猛的看了两眼她的脸。 !!! 真的是那个沈青君?! 咋这么想不开? (48)晦气 安羽从水里浮起来,猛的喘了几口气,看向怀里的沈青君。 沈青君依旧昏迷着,不过胸口已经开始微微起起伏伏,看起来倒是自己恢复了呼吸。 嚯?这沈家的妹子倒是个奇人,水底下闷了那么久也没喝几口水,出了水马上就能吸气了?怎么培养的?天赋异禀? 安羽确实疑惑。 毕竟她确实是不知道的,沈青君爱认死理,特别是她哥哥教导的东西,条条奉为真理,沈墨说水下面不能呼吸,她就算是憋气憋死,也绝对不会吸入一口水。 这是印在身体里的记忆,根本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东西。 远处青团还对着水底凄凄惨惨地呼唤,全身湿淋淋地,厚重的衣服堆积在身上,头发淌着水,挂在脸上,配上这声音,简直像是个在水里喊魂的幽灵。 “你家丫鬟,”安羽咬着牙托起沈青君在水里游动,泡在水里久了,猝不及防地吹了风还有点冷:“可真忠心。” 她一边划拉着水,一边喊到:“你快别喊了,去找人,给你家主子,准备热汤,还有大夫。” 几乎是划拉一下说上一句话,偏偏青团听不真切,白白浪费安羽许多力气,乃至于快游到水边上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 青团眼里大约也是只有她家主子,一见沈青君过来,赶紧就趴在池子边上捞人,根本没看大口喘气的安羽一眼。 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这时候安羽把沈青君拦在背后,然后威胁她一手交钱一手换人,估计也能换上不少银两。 “青昭仪没有大碍,不过肯定在水下受了凉,”安羽一边帮着托举沈青君上岸,一边安排道:“你是她的大宫女,说什么话别人肯定愿意听,与其在这里围着她着急,不如你赶快去找几个人给她准备热汤暖暖,免得落下病根。” 安羽从水里爬起来,手扶双膝喘气,抬头见青团还是没走,叹了口气,心里虽因为她不愿意选择最好的方案行事而不悦,面上还是安慰道:“在皇宫里没人有胆子伤害昭仪,人是我救的,就算是为了讨赏也会好好守着她。 倒是你,你刚刚也没少喝水,知道淹在水里是什么感觉,青昭仪在水里待的时间可比你长,再不准备着,她就真的得重病一场了。” “好,”青团定定地看了一眼安羽,像是要把她黑发零散遮挡了的半张脸印在脑海里,最后便大步跑去临近的宫殿喊人。 安羽是从中院里溜进来的,侍卫和池子边那一头结队抢救石凳子的人混在一起,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那里根本没有要救的沈青君。 就算没有发现,待会儿青团喊来了人,这里一热闹起来,侍卫门也会很快回到自己的岗位。 安羽还记得皇帝的德夫人可是罚了自己在外院呆上三个月的事情,她可不能保证那个易舒有没有把自己这个小人物给忘了。 如果自己救了沈青君的事情被发现,到时候私进内院、逗留中院的事情加起来的结果指不定就是功过相抵。 就算真的给了什么封赏,那兴安呢?他做了小手脚把自己留在中院不会受到惩罚?就算兴安本事大,他没受到什么影响,楚渊呢?那个崔管事可是看见自己和兴安一起领走的楚渊,主要是那个管事有些过于愚蠢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脑子发热忘了兴安掌管着他的人力大权而匆忙举报? 宫里多的是爱看人遭罪的家伙。 安羽向来爱选择最稳妥的方式,上位嘛,时间有的是。 既然不能从光明正大的路讨要救命之恩,可以选择一条不是那么荣耀却不输给它的路啊,毕竟名誉又不能用来吃。 安羽把视线放到沈青君身上。 她呼吸平稳了不少,但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确实着了凉,不过没关系,不能直说可以换个别的方式。 这不正好身上揣着她的药瓶呢? 安羽与小八初见的时候,除了给他的药兑了半瓶水,药瓶子是假的以外没有半句是假的,特别是那些威胁,比如让人看见私藏沈青君的药瓶会被砍头之类的,基本上句句属实。 听小八说他每天都在担忧被人发现而每天换五个藏匿地点,拿到假的的那个尚且如此,所以她这个拿到真货的更是只能日日把瓶子揣在身上,睡觉洗澡也没取下来。 现在,终于到了解决这个定时炸弹的时候了。 既能物归原主又能换个好机会的事情干嘛不选? 安羽知道沈青君是个聪明人,等她看见药品,一定能想通关联。 ———————— 易舒才刚刚开始睡觉,实际上她早就躺在了床上,只是因为一肚子气的缘故并没有马上睡着,而是闭着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找到了一些想要入眠的感觉。 可是很不巧,钟粹宫刚好是西六宫除了空置的邀月宫以外距离御花园最近的宫殿,刚刚被安羽支走的青团正着急找人,但是东六宫的人已经因为跟着醉酒的沈青君跳湖跳了大半,现在最齐全的人手,基本存在于让下人关门睡觉的易舒宫里。 不可避免的,最想要无视这件事情的易舒,成为了最合适的沈青君救助人选。 于是刚刚迈了半个步子进入梦乡的易舒,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穿透力极强的呼唤:“救救青昭仪吧!开开门!求德夫人救救青昭仪!” 声音如同一记恶狠狠的射门,将梦乡门口的易舒一脚踹上自己的床板。 易舒猛的睁开眼睛,伴随着双眼不知道因为惊吓还是愤怒的凝聚的红血丝与刚刚推开门的抱琴对视。 “夫...夫人,”抱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询问道:“青昭仪身边的..青团求见。” “本宫听得见!”易舒少见地脸上带了怒色:“让她闭嘴,别在钟粹宫门口嚎丧,晦气。” 易舒对着抱琴招了招手:“扶本宫起来。” 她脸上冷淡,带着乏味和不屑:“就去看看沈青君今晚又给本宫演了一出什么闹剧。” (49)论以力气对应体型 在抱琴帮着易舒梳妆打理的时候,青团在大厅里坐立不安,倒是一旁的拾棋轻声安慰她:“青团,你们家昭仪现在已经被救起来了,刚刚揽书已经去帮着联系太医院,夫人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有夫人主持大局,必定事事妥当。” 不愧是传说中心腹最多的钟粹宫,特别拾棋还是能够给易舒送饭的高级心腹,虽然心里想的是安慰青团,但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完全变成了易舒无脑吹。 不过青团没理她,她现在脑子里全是安羽的模样,安羽的语言、安羽的动作、安羽的声音,挥之不去。 甚至青团已经开始后悔,她就不该把自家昭仪一个人留在那儿,昭仪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如今还不省人事,她怎么就信了那个宫女的胡话,把昭仪一个人留在了那儿呢? 正踱步,却见易舒从门口进来,便着急忙慌地跪在易舒面前:“求德夫人救救昭仪。” “事情本宫已经知道了,”易舒没坐下,直接站在她旁边。 “拾棋、弄画,你们去立政宫和交泰殿向皇后和陛下禀告今晚之事情。” “是。” “抱琴,叫上人,抬个软轿,垫上棉被,随本宫去把青昭仪请回东临宫。” “是。” “青团,”易舒最后将目光落在眼前的青团身上,说来除了晨见,她这三年也没见过这个丫鬟多少次,可是一想到她跟着沈青君,就不由向高看一眼。 “起来吧,去‘救’青昭仪。” ————————————— “你说...有人将沈青君从湖底捞起?” 易舒盘算着怎么也该是个力气不错的太监,侍卫可不敢直接去救人,只能找到人之后,安排太监捞,毕竟救人是功劳,敢在水里与皇帝的昭仪搂搂抱抱却是大罪。 却没想到青团却脱口而出是个宫女,顺便还好一顿夸赞,让她对这个还没见过的奇女子起了好奇。 如果安羽在,肯定会笑青团心口不一,明明刚刚在她面前那么嫌弃自己,现在却对着易舒帮自己说好话。 真可爱。 可惜,易舒从青团的描述想象,却只能脑补出一个异常膀大腰圆的影子。 内院有这样粗犷的宫女吗? 李思远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不只是宫妃,还有宫女,就算是胖,也得胖的漂亮,可这粗犷嘛…… 肌肉少女能怎么好看起来? 易舒不太懂。 但当易舒跟着青团来到御花园的时候安羽早已离开,留下来顶替的是一个被安羽从水里随手捞起来的小可怜。 小宫女儿浑身湿哒哒的,还被安羽强迫性地拔掉头上的珠花,披头散发,挡着脸,除了比安羽高上一些,别的地方几乎没什么差别。 易舒对着抱琴使了个眼色,抱琴便安排着钟粹宫的下人们把沈青君扶上准备好的轿子,替她擦干身上的水渍,拿暖包捂住她的身体。 小宫女站在沈青君旁边,此刻见了易舒更是跪在地上,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好奇那些动作着的宫人,战战兢兢、怂的不行。 易舒路上脑补了许多模样,此刻见了这个小宫女,怎么看怎么没办法和青团口中“英勇无畏”的形象重合起来,不由面带疑惑,上下打量: “就是你救了青昭仪?” “是........”小宫女的声音很小,没什么底气。 “你也天生神力?”易舒皱眉,回想起那个无意识掰断雕花的五个大钱,心里不悦。 “回德夫人,不是她。”青团一口否认小宫女的回答。 “不是她?”易舒看向青团:“那你倒是说说,那个救人的宫女是何样貌?” “这...”青团咬着嘴唇:“当时月黑风高,那宫女才从水里出来,发丝遮脸,看不清相貌,不过——” 青团的话还没说完,抱琴就前来将她打断:“夫人,咱们收拾妥当了。” 不过易舒没理她,道:“青团,你是打算打算继续解释,还是陪着沈青君回去?” 青团低头:“奴婢随夫人回去。” ————————— 易舒带着大队人马去了东临宫,秋穗也跟在后面。 秋穗是魏晴宫里的宫女,也是顶替了安羽救人身份的人。 她虽然比安羽高上一些,却没有安羽的神力,身上更没几块肌肉,若不是沈青君身边就只站着她,也不会有人把她和救人联系在一起,毕竟这样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从水里将沈青君托起来的人。 其实在魏晴的泰虹宫里,几乎所有的宫人都因为能享受到源源不断的食物而丰腴,除了魏晴和少数人例外。 而秋穗就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因为劳动繁忙,而是因为她很少去吃那些人做的菜,就连魏晴赏赐下来的东西也都是浅尝辄止,为自己保持了一个苗条纤细的身材。 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三等宫女,但她其实有些看不起那群围着练习厨艺并互相品尝的人。 她并不愿意25岁出宫,更不想做一个老姑姑,换句话说,她是有野心的人,把目标放在了几乎所有宫女都不敢想的皇帝身上。 刚一进宫,秋穗就找人打点进了魏晴的宫里,只是一直以来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走到跟前,而今晚却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这泰虹宫可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地方,历来是皇帝宠妃的宫殿! 可她们的主子魏晴呢,明明每月陛下都会被召见数次,却久久没有升上一个位份,除了帮着养了一个宫女生下的公主,自己连个孩子都没有,每天就会做菜。 宫妃与她的关系倒是好了,但这有什么用? 别人不过是看她没有威胁罢了。 这群人居然还学着跟着做饭,真是没有前途,明明呆在了这样的好地方。 秋穗中午吃了油炸酥肉,晚上没敢吃东西,所以半夜饿醒,听见门外喧闹,便去看看热闹,却没想到差点遭了罪,后来跟着众人一同下水想要争先救起沈青君讨赏。 没想到人没救起来,自己倒差点爬不起来,被安羽顺手捞了。 安羽当时刚刚把药瓶子塞进沈青君胸口的衣服里,就听见易舒带着大队人马走来的声音,于是急匆匆走得飞快,也没留下个什么嘱托。 秋穗就顺势而为,冒名顶替安羽的功劳。 现在跟在易舒后面,眼睛盯着照顾沈青君青团,满是怨恨。 (50)丑鬼 众人赶回东临宫的时候李思远已经在沈青君的寝殿里端着茶水喝上了。 边喝边揉眼睛,估计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沈墨在曲县破案之余也没闲着,将边关战防准备已经近些日子的事情一一书信汇报过来,顺便夹杂了些小私情,着重叙述护送赫连使臣的装备配置相当一般,就差明示李思远给钱了。 这倒不是沈墨真想给戎狄王族什么排场,毕竟是个手下败将,多年抢掠百姓,给租个轿子已经是最大的容忍限度了,怎么可能还搞排场待遇? 但是军费真的不够了! 沈墨也只是想从这些“额外不必要费用”里多多少少抠一点下来给将士们补补盔甲。 真的是无可奈何。 曾经他也乖乖巧巧把收入支出一一写得清清楚楚,然后做成账本一个季度交给李思远一次,但是他又回不去,谁知道现在账本被丢在哪个角落? 三年了,军费不见涨,倒是年年变少。甚至兵部调来的寒衣棉料里还有掺着稻草的,他都只能忍下去,然后派人到边关百姓那儿,拿军中劳力做工换来边边角角毛料顶上。 如今许多使用多年的甲胄破损,也亏得边关百姓和许多商人捐了许多铁资,补了十之五六,却还剩下四五分。 没办法,他只能换个方式要钱。 其实他早就听到过那些从朝堂外传出来的闲言秽语,毕竟他也曾有那么几次回京复命。 沈家又来户部“要饭”了? 沈家那个小姐不是把陛下勾得那么紧,沈家怎么还哭穷! 快走,快走,遇上沈家军里那些个乞食的,你得倒好几天霉。 沈墨面无表情地听着,衣衫下的手臂青筋暴起,却纹丝不动。 原来陛下对妹妹的宠爱有加,就是随意贬谪沈家青年子弟,无视戍边沈家军的军饷被层层克扣。 沈墨太清楚了,再见皇帝,他也只会让沈家人去劝说沈青君顺从,否则就一切免谈。 沈家人骨头硬,最初只是震惊,最后又都叹着气离开了皇宫。 头铁又在朝堂失权的沈家逐渐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他将军权握得更紧,更愈加不想让小妹顺从皇帝。 沈墨叹了口气,从陛下开大选强要沈青君为妃时,他们就已不再是好友,而是君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李思远今夜正好收到了几封沈墨的信,本着自家大将军给自己挣了几天可以炫耀的军功,他在处理完奏折以后便顺手翻开沈墨的信,这才能刚好等到易舒宫里的弄画禀告他沈青君掉荷花池里了。 正好还没睡,李思远放下手里的要钱书信就摆架东临宫。 可这左等右等,等的都困了,人才回来,坐得有点久,脚麻了,一时之间没办法站起来,干脆,李思远就将自己包装成矜持等待的模样。 见易舒进来了,李思远便淡定朝她点了点头,虽然没起身,却坐在座位上脑袋朝易舒后边的一群人方向张望。 简直是难以掩饰的关心。 “陛下,”易舒挡住他的视线:“青昭仪落水,如今衣衫未干、发丝凌乱,恐入不了陛下的眼,还请陛下准许妾替青昭仪换衣安置。” 更想看了怎么办? 李思远想了想,反正现在动了两下,也能站起来了,果断放弃坐在座位上矜持,起身绕过易舒直往软轿处去。 易舒让下人准备的棉被很是充足,再加上用来焐热人体的暖袋,现在轿子上被搀扶着的沈青君活像是个长了脑袋的棉球,脑袋还是歪着的。 得亏沈青君失去意识,这要是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估计巴不得自己还是淹死。 这样的后果就是李思远站在轿子旁边拿手比划了两下,愣是没找到将沈青君抱起来的合适下手位置。 不过易舒这一招倒是干得漂亮,不仅理数上合乎规律,也成功阻止了皇帝和沈青君的亲近,自己站在后面看戏。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青君本人也愿意以丢脸换取远离,被李思远贴身报上床顺便换衣服……太可怕了我的妈。 “嘶,”而站在轿边手足无措的李思远吸了口气,觉得来都来了还是该做点什么,便左右看了一圈,却发现周围抬轿子的都是太监。 “嗯......”李思远突然眼前一亮,朝跟在后面那群半干半湿的人指去:“你,你,对,那个靠墙的,还有那个个子最高的,你们仨来把君君抱进去。” 沈青君一直以来以守孝的名义拒绝李思远,于是他也没怎么和东临宫的下人接触过,除了专程关门的那个几个。 关门的力气都挺大,因此他点了三个他有印象的宫女,并确信她们一定能抬起来这个青君球。 搞定了指挥的事情,算是勉强圆回了自己的面子,李思远这才转身清了清嗓子,准备质问易舒。 谁知他刚一转过身,便见易舒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一梗,强行硬气到:“你怎么把人给裹成这样了?” “哦~”易舒瞧他那板着脸的模样,提起声尾:“妾本该让青昭仪衣衫凌乱,湿水半透,入出水芙蓉,娇弱中带着诱惑?” 易舒想到,接下来半句就该是“如此让青昭仪迎风乘轿,岂不雪上加霜?”然后再向陛下请个罪,两人都有台阶下。 可李思远从不按套路走,他想了想这个场景,虽感觉脚下酥了半分,却猛地一激灵,皱起眉眼:“那不行,朕都没看到的样子怎么能让你看上一路?” 易舒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天知道她其实想以沈青君会因此受凉而奉劝皇帝......这招数用在同样关心沈青君的青团身上都屡试不爽,为何到了李思远这里倒成了我占了沈青君的便宜? 本宫稀罕看这个妖妃? 易舒深呼吸,脑子里浮现半露香肩躺在床上朝她勾手指的沈青君模样,感觉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看向李思远的眼神逐渐惊恐。 “小舒,你怎么了?想啥呢?” 李思远目送完丫鬟抬着沈青君进去,转过头来发现易舒深情不怎么对劲,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回过神来的易舒聚焦点就是李思远放大的俊脸,脸色由白转红,嗔怪道:“陛下怎么靠得这么近。” 沈青君?(划掉)本宫喜欢的长这样! “诶嘿?毕竟,朕从小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星目剑眉、容貌绝佳......小舒你能近距离看到朕,难道不觉得荣幸吗?”李思远挑眉,扬起自信而得瑟的笑容。 论夸奖自己,特别是宫外百花楼老鸨都夸奖的好皮相,李思远绝对是专业的,一连说出几百个词都不重样,眼睛含笑望着易舒,都脸红了,自然是被朕的容貌征服。 直到收拾沈青君那几个宫女推门出来,李思远才背着手满意地进去。 易舒在后边儿叹了口气,斜过身子啐道:“幼稚!丑鬼!” (51)获赏 被收拾妥当的沈青君躺在床上,她平日里怕冷,冬天更是在床铺上垫上了不少层软被,如今整个人都陷在软被里,显得格外娇小。 身上除了藏蓝的棉被以外,还搭着一层厚实的毛毯,下人们把被子掖得紧实,除了脑袋,什么也没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在冷水了泡了不少的时间,沈青君本就苍白的皮肤更加没有血色。 李思远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像是要仙逝一样的沈青君,下意识地,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急切地靠近她,而是慢慢踱步,每一步都愈发沉重。 走到沈青君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她,不发一眼,脸上的表情趋近于愤怒。 易舒从外推门进来,身后领着几个太医,几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脸上很明显的不安,毕竟谁都知道陛下把沈青君看得很重。 这时候李思远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悦,随手将一旁桌上的茶杯摔到地上:“你们几个还需要梳妆打扮吗?怎么来的比朕慢上那么多!” 几个太医匆忙对视一眼,合计着还是该先请个罪,便急忙弯腰准备跪下。 而李思远一脚踹在靠他最近的太医身上,把人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带着更加不满的态度道:“跪什么跪?有这点时间不如赶快去看看病人!” “是....” 太医们匆匆赶过去,在刚刚换好衣服的青团糯米的帮助下给沈青君号脉。 照理说这样的地方皇帝是不能久呆的,说是会过了病气,不吉利,不过李思远向来是恣意惯了的主,特别是易舒也没有想要劝解的情况下。 所以他就找人搬了个椅子,巡视着太医们的一举一动,他自己倒是看得痛快,太医们却一个赛一个如履薄冰。 几个人互相推诿着,找了一个最年迈的太医上前号脉,待他把脉相报出,便挨个分散开各自写一张药方,然后再聚在一起对上一对,互相吹胡子瞪眼地展开激烈的讨论。 “陛下,”最终还是由那个受了李思远一脚的老太医上前来,将药房双手呈上:“青昭仪本就体寒,再加上久居这东临宫,更是寒气入体,这几日酗酒,虽有魏修仪日日送来醒酒汤,却依旧指标不治本,今日更是落入荷花池,重重积雪压塌下来,昭仪自然会大病一场。” 太医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李思远,见他还没有发火,便立刻补充:“不过青昭仪自小练武,身体底子很好,此番大病若能好好调理,说不定能一举将多年沉疴一同拔除,日后再无大患。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青昭仪这样爆发性的病症更是如此,或许需要从食疗、药疗双面入手,经历一个长期的过程,方可治愈。” 李思远让青团接过药方,点了点头:“还有呢?” “这病方乃是几位臣与同僚共同商议而出,当取三碗水煎成一碗,熬制妥当,只可浓,不可稀,” 太医向青团叮嘱:“若青昭仪还未苏醒,便应每日配合参汤一同服用,若昭仪醒来,则务必每日按时用膳,每日饭后半个时辰服用一次汤药。 ......至于这滋补的汤药,听说青昭仪素来与魏修仪交好,修仪那里搜罗了不少药膳,若还需要的话,等会儿老朽给你写上几张。” “是,奴婢记下来。” 青团福了福身,向糯米叮嘱几句,便随着太医去看太医院取药,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去做这些事情,还是因为太过担心沈青君,一时之间,她忘记了在角落里偷偷瞧着她的秋穗。 秋穗一直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就是因为担心青团会当着陛下的面拆穿她,毕竟陛下和易舒不同,或许易舒心里是不相信她能够救起沈青君的,但是却不会像皇帝那样因为青团的一句话而认真寻找沈青君的救命恩人。 这回青团这个知情人走了,想必日后,陛下也不会再让青团有机会耽误他的时间,秋穗想得清楚,只是如今还需要赌一赌易舒是否愿意将此事揭过。 可是现在恰好是最合适的时机,秋穗咬牙,猛得将眼睛闭上,沉沉倒地。 这屋子里人并不多,除了贴身伺候易舒与皇帝的几个零星下人以外,就只有躺在床上的沈青君和两位主事者,如今突然倒了个人下来,自然格外明显。 李思远刚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医身上,确实没注意到沈青君的寝殿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没收拾好的下人。 其实这也怪易舒,她在御花园的时候吩咐各宫的报上名字,差人记录以后便放他们各自回宫,然后领着沈青君的班底回了东临。 但这其中却混着一个秋穗,一则是因为秋穗顶着“沈青君救命恩人”的名头,易舒让她跟着过来了解情况;二则是因为秋穗自己半分赏赐都没有要到手,自然不肯罢休。 只是这里是东临宫,并不是她所在的泰虹宫,这东临宫的宫女们又都因为沈青君常年闭门不出,而难以与其他各宫有所交集。 因此,秋穗怎么也没能找到地方换个衣服,只能将就着保持湿哒哒的状态,全靠体温将衣物烘干。 也亏得她意志坚定,也从小做苦力,若换个别人,早就因为发热而倒在了半路上。 如今倒在了皇帝面前,配合本就发热的身体,半真半假,确实惹人怜惜。 李思远推了推易舒的手臂,问道:“这宫女谁啊?” “妾问了,是泰虹宫的,听说是青昭仪的救命恩人。” “这小身板?”李思远又不是没学过游泳,眼睛里全然不信:“她能做到?” “这......青团说确实是由一位宫女将青昭仪从水里救了起来,而妾过去的时候,青昭仪身边只有这一个宫女。” 易舒隐藏了一些东西,把她想告诉李思远的实情倒是说得清楚,毕竟隐藏的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至于李思远会怎么想,会不会想歪,自然就不是她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是吗?”李思远再度将秋穗打量片刻,朝长芳招了招手:“你去将她送回泰虹宫,再召人诊治,赐三金,提为魏晴的一等宫女。” (52)本性 第二日,李思远本应当早起去早朝,可他昨晚本就因为处理公务处理到很晚,更因为沈青君病倒而守候良久。 不过即使等到了天亮,沈青君也依旧还没有醒过来。 略感疲惫的他,便差人在沈青君的隔壁收拾了一件空房,铺上从养心殿搬来的软褥,天将明的时辰便抵不住疲惫去隔壁补觉。 昨晚的消息传得很快,至少在皇帝没有加以阻拦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从太医院传入百官家里。 再加上今日早朝,皇帝随身的太监长芳来传言称陛下身体抱恙,无法早朝,这个传言便确确实实的被落实了。 陛下再一次因为沈青君而耽误朝政。 不过好在李思远确实经常不行寻常事,平日里以沈青君为借口偷懒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加上沈墨将军威严无人撼动,这几日更是连立军功,更因为朝中并无大事,今日陛下不早朝的事情也自然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既然李思远都留在了这里,易舒自然更是当仁不让,不过趁人之危,在沈青君昏迷的时候,自己与陛下睡在她隔壁这样的事情,易舒自认是做不出来。 因此,她便也学了李思远,差人收拾出隔壁的房间,不过她不像李思远那样需要高规格,便随意从沈青君的库房里搬出几床被褥勉强充当客房。 两位贵人是歇下了,伺候他们的人自然也都缩进耳房,准备着养足精神更好的伺候自家主子。 不过沈青君的丫鬟们却没这么好运,昨夜几乎所有的人都随着沈青君跳了水,一路上跟着易舒回来,刚刚换完衣服便开始被安排着前前后后收拾房间。 才收拾完房间,便忙着收拾昨夜沈青君跌撞着打碎的物件,一直收拾到天亮。 青团和糯米作为大宫女,更是异常操劳,但一个忙着在在太医院与东临宫之间奔波,另一个不得不拿出精力来安排陛下和德夫人的住宿,两人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照顾沈青君。 幸亏沈青君并无大碍,甚至很贴心的没有高热,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脸色不正常的苍白,没有醒来。 满东临宫的人一直忙忙碌碌到天明时分鸡鸣报晓,大约是因为沈青君平日里事情少,也不出门,她宫里的人也过得轻松,以至于突然的劳累过度,所有人都是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样。 青团不忍,更因为想着等一会儿睡在东临宫的陛下和德夫人就要醒了,东临宫必须得留下伺候的人,可他们这些下人的身体却并不是铁打的,即使勉强坚持,又能坚持到几时? 因此到了煮粥的时候,青团便召集所有的下人集合: “青团知道大家已经累了一晚,不过希望你们都再坚持一下,刚才糯米已经拿着御医昨日留下的方子去了泰虹宫,待会儿会将昨夜之事向魏修仪禀报清楚。 宫里皆知魏修仪人善,泰虹宫的宫人也是出了名的乐于助人,修仪又与昭仪交好,想必魏修仪必然不会吝啬于向东临宫借人,等魏修仪一来,咱们就能歇下了。” 众人纷纷应是。 正如青团所言,魏晴来得很快,与送醒酒汤药时一样,走得迅猛,气势昂扬。 或许是有几日没有在宫里行走,也或许是想要证明些什么,魏晴今日的气势格外引人注目,带着一大队人马,根本不逊色于昨夜跟在沈青君后面的各宫合集,人人手里捧着锅碗瓢盆、瓜果蔬菜,活像是要去打群架似的。 不过东六宫和西六宫终究是隔着不少中央宫殿,再加上魏晴清点东西和人马的时间,在魏晴到之前,李思远和易舒就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了沈青君的床畔。 “君君昨夜还是没醒吗?”李思远刚落坐,便朝守在一旁的询问。 “回陛下,昭仪...昨夜确实未曾苏醒。” 李思远沉吟片刻,抬起手将手背贴在沈青君额头,仔细感受温度:“如今倒是正常,那她可曾有高热?” “回陛下,”青团指了指床边桌上的水盆:“昨夜奴婢也曾担心昭仪会因为受凉而高热,特意准备了凉帕子降温,不过并未用上。” “哦……”李思远点了点头。 倒是坐在他身旁的易舒朝青团微笑:“本宫见你从昨夜一直劳累至今,你是东临宫的大宫女,很多事情还需要你来安排,特别是等青昭仪醒来以后......本宫知晓她向来挑剔,若没有个知心人怕是心里不爽利,你便现在先去休息,将事情暂且叫给抱琴,等青昭仪醒了再叫你起来。” 这话说得有理,虽然有些强迫的嫌疑,但在李思远听来,却是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为了沈青君和青团好,他自然没有反对。 而没等青团开口拒绝,站在易舒身后的抱琴便向长芳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将青团“搀扶”了出去。 如此,这寒冰殿内便只剩下昏迷的沈青君、看着沈青君的李思远,以及欣赏李思远侧颜的易舒。 沈青君似乎听到有些声音,轻轻皱眉,却没有睁开眼睛。 “你心里没有我~”甜腻腻的,这声音她知道,是德夫人。 沈青君少见平日里端庄大气的德夫人发出这样腻人而婉转的声音,不过再多的却有些听不清,想来大约还是些情话,中间夹杂着熟悉的男声。 这宫里能与易舒调情的,自然只能是皇帝。 她心头泛起一丝厌恶。 实际上她不那么明白,皇帝分明与易舒那样亲近。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少年夫妻,情重恩深。 她始终不明白。 两个亲密无间的人中间,为什么还要塞进一个毫无干系,不情不愿的自己。 她一直觉得皇帝有些病态,他痴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美人,温柔体贴的,清纯可爱的,端庄优雅的,他似乎见一个爱一个,可又似乎不那么上心。 他有时想起皇后喜欢冰镇的雪梨,就不顾已然寒冬腊月送过去,皇后只能看着盘子里的梨儿叹气;或者因为她常吃魏晴做的榛子酥和甜汤,时不时给她送一堆甜点,可她实际上嗜辣。 皇宫后妃里唯一不同的情况是:想起易舒在国宴上称赞过蕃邦葡萄,就把库存的葡萄干赐给她。 她觉得厌恶,并非看见易舒对李思远含情脉脉,并非两人在她旁边执手相依,细语温存。 她只不过厌恶皇帝把他博大的爱情也普及到她身上,她越是拒绝,越是疏离,越是冷淡决绝,皇帝越觉得他有希望。 若是沈家子弟如此三心二意,恐怕早就被虢夺姓氏。 沈青君本来并不愿意与易舒交恶,因为她并不想哥哥在朝中举步维艰,何况易舒品行端正,处事公平,确实无愧德夫人的封号。 她有一开始不明白易舒为何能做到如此忍让。 后来意识到易舒虽然性格内敛,但她爱皇帝已经太深,为了皇帝什么都愿意做,同样的,对皇帝的占有欲又被她埋在心中极深之处,如同岩浆,如若不巧遇上地动,说不得就要迸涌而出。 易舒对自己有必然恨,却不得不卧薪尝胆,心如刀割。 而自己对皇帝心有厌恶,所以她和易舒做不了盟友,有一天还可能会成为敌人。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只是想哥哥活着,沈家军安然无恙。 (53)距离 两人说着些话儿,便不免靠得更近,若不是场景不适合,恐怕接下来便是一套“宠幸-不留汤药-收拾起身”的流程。 不过易舒总归是有规矩的女子,学不来那些宅院里下派宠妾勾引丈夫的模样,即便再纵容皇帝,她也晓得这里是沈青君的寒冰殿。 再加上她本身心思细腻,如今四下无人伺候皇帝,这劳务边该落在她头上。 比起在昏迷的沈青君面前与皇帝调情落人口实,此刻在桌边与陛下对坐,以沈青君的病情为话题谈心,晚间再哄得他随自己回钟粹宫做一些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更合适吗? 尚能光明正大,何须暗自苟且? 如此,她便微微低头,含羞答了一声,自请为李思远泡茶。 她知道皇帝喜欢沈青君,多年来一直存着求而不得的心思,但他总是不愿意在私人的行为上强迫她,只以大势压人,以至于从未得手。 易舒了解沈青君,至少在三年的时间里了解她的本性,沈青君不是会因为与他人肢体接触就倾心于人的女子,更不会因为贞洁名利而寻死觅活,曾有那样的经历,又怎会因人言而畏惧? 反正沈青君如今躺着,也没有反抗的力气,倒不如让陛下有机会靠近她,消融一些执念。 反正泡茶只消得一炷香的功夫,易舒也自信皇帝不会趁人之危,让多年付出毁于一旦,更知沈青君若知道此事,只会更加厌恶皇帝。 所以她便把空间留给沈青君和李思远两人,同时展现自己的大度与体贴。 房间里很安静,沈青君原本醒了,却因为不想与皇帝有交流,所以还在装睡。 多年习武耳力尚佳,她听出来皇帝的脚步声不重,可能是刻意压低了,蹑手蹑脚的,衣料摩擦,拂过案几边缘。 他朝这边走过来了。 沈青君有点烦躁。 易舒怎么没有拦着他? 他到底要走过来干什么? 沈青君攥住被角的手逐渐开始用力,她明显感觉到皇帝呼吸声加重,而且那呼吸声离她越来越近,像是对方弯下了腰。 床榻微微下沉。 皇帝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沈青君迅速开始思考还要不要继续装睡。 李思远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想必也没有去上朝,理由她甚至不必细想,定然就是要陪护她这位落了水生寒疾的后宫妖妃。 他常常这样本末倒置,既是做给她看,要她知道他多体贴,也是要她知道,对他不顺从,会招来多少的怨怼和唾骂。 她微不可闻地皱起眉头。 她自请搬来寒冰殿,其实是为了最后给他留点薄面,寒冰殿从前是冷宫,他大可装作翻然悔悟,追回一切,凭借这件事于朝中六部重归于好,将心思放回到朝政上去,让生在夹缝中的沈家也能喘息片刻。 他为了标榜对自己的宠爱,和朝臣离心离德,莫得半点后果都没有想过?自请入冷宫已经是她权衡以后做出的最大退让,他怎么还要逼上门来? 她的思绪轮转,绕了一圈,仔细想来总觉得蹊跷,皇帝根本就不是爱她,他连她的喜好都摸不清,他究竟中了什么邪,真的是占有欲过剩吗? 她能感觉到李思远越来越近的呼吸变得缓慢、凝滞,温热的气体扫过她的脸颊。 脸上似乎有些发痒,像是有谁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她先是手臂上窜了层鸡皮疙瘩,反应过来时便觉得心被寒冬冰水凝固,四肢百骸都跟着冒凉气。 她右手边的被角被李思远用来支撑身体的左手压住,好在左手尚能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团里拔出来。 或许没必要再装下去,她实在厌烦别人碰她。 ————————— 魏晴来的时候东临宫格外安静,下人们大多被抱琴遣散去休息,长芳守着厨房煎药,抱琴陪着自家夫人为李思远烧水泡茶。 不过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了,魏晴在东临宫里也算是熟门熟路,虽然诧异于这过分的安静,不过也没有想太多。 她琢磨着这个时间,皇帝肯定上早朝去了,李思远不在,易舒肯定也就回她的钟粹宫去了,跟着自己回来的糯米刚刚歇下,青团估计是在厨房留守煎药。 “田螺,这个点儿厨房应该是青团在煎药,你带着人去厨房找她,让她赶快去休息,你把药煎好,顺便把带过来药膳热一热。” “是。” “贝壳,剩下的人你带着,去需要的地方补上人手,顺便帮本宫收拾个房间出来,在沈青君好起来之前,本宫就住在这儿了。” “是。” 魏晴利索地将人手分配妥当,身后的众人便随着贝壳和田螺兵分两路,各自落到合适的岗位上,而魏晴身后只剩下一个随身伺候的白鲢。 “走吧,随本宫去瞧一瞧终于把自己给作废了的沈青君。” ———————— 寒冰殿里很安静,这里本就偏远,更因为承载了前朝数百年冷宫的职责,更显得幽冷清凉,鸟雀也罕有靠近,衬得这里更加安静。 殿里一个人躺着,一个人坐着,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易舒出门后,李思远脸上的笑意便全然消失了,如玉的面庞漠然而薄凉,眼睛定定地看着沉眠的佳人。 或许是着了凉,梦里也不安稳,沈青君的呼吸有一瞬间失去了规律,但这时间太短暂了,短到李思远只以为这是一个幻觉。 她醒了吗? 李思远直白的思路里倒是缺了些担忧噩梦的思绪,便下意识抬步靠近,走得轻慢,不做声响。 不过走到床畔,乃至于坐在她身旁,佳人却同样没有动静。 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面无表情的脸,脸闭上眼睛都透露着对他的疏离。 除了自由,你要什么我没有给你? 明明对生命存在着那么灼热的赤诚,明明顶着无法忍受的谩骂也选择活下去的胆小鬼,为什么不抓住最能够给她带来生机的绳索? 他沉下身躯,抬起手,想要触碰沈青君,触碰这个实实在在却总即将振翅欲飞的蝴蝶。 却被一只手臂挡在面前。 她睁开的眼睛那么明亮,里头却淬着冰,他只看到一瞬,便被垂下的眼睑埋藏起来。 (54)一个跌倒引发的血案 魏晴来时便见这样一番场景: 皇帝撑在床边,俯下身躯,正靠近沈青君,而自己这个常年反抗皇帝的友人微微起身相和,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两人听见门边的动静,竟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李思远侧着身,挡着了沈青君抬起来抗拒他的手臂,从魏晴那儿看来,两人之间亲近又暧昧。 她本想走,但却深谙沈青君的脾性,沈青君必不可能因为醒来时皇帝守着她而屈服。 论照顾,谁比得上她魏晴?可哪次抢她酒壶的时候,沈青君不是一脸“你真碍事”的模样? 照理说魏晴应该自觉地出去,把空间留给两个人自己处理。 可她有点怕,因为皇帝不擅武艺,顶多是每年秋猎的时候能纵个马而不摔下来,能射个箭而勉强戳中一只小鸡的程度。 沈青君呢?她可是被沈老将军当二公子养的女人啊! 魏晴真的担心沈青君在她出去的下一刻就伸出腿踢在李思远膝盖上。 挚友啊,你可不能冲动。 一边想着,魏晴一边快速溜进门,小步跑到李思远面前,一边顺毛一边将皇帝从沈青君旁边拉过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瞄了一眼沈青君缩回去的胳膊。 “陛下啊,青君她还在病中,身体虚弱,您......您可要,”魏晴本想让他怜香惜玉,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她便感受到了来自于沈青君那里冰冷的视线,不由转口道:“...您可要小心身体,莫要过了病气。” 沈青君撇嘴,看着魏晴哄着李思远的背影,心里不怎么舒服,要不是那人自己靠过来,哪儿有今天这杆子事? 不过魏晴也确实没说出什么让人为难的话,何况是在为她解围,虽然帮不上她什么忙,不给她添乱还是没问题,沈青君便翻过身,面朝墙壁,闭眼睡觉。 ———————— 魏晴挽着李思远的胳膊一路走到茶桌,服侍他坐在软垫上。 “陛下,今日一早就守在这儿了?”魏晴晓得,这个点儿能见到李思远,那必然是他推了早朝,可总得找个合适的话题,不得已,还是扯上了沈青君。 “那是,朕昨日宿在了隔壁,一宿都没睡好,你瞧瞧朕这黑眼圈。”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睡眠不足的眼睛,非要让魏晴仔细瞧瞧,和委屈的李重轩如出一辙。 偏偏魏晴前几日才因为李重轩而闹出了洋相,这会儿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即视感,便熟练的扬起手拍在李思远后颈,嘴里训着:“你这孩子....” 打孩子的手感与打大人的手感可是完全不一样的,魏晴这手挥到一半就感觉事情要遭,可根本止不住惯性,“啪”地一下把皇帝拍进了自己的怀里。 “魏——”李思远准备出口训斥,大门处却在此时传来响动,转身回头的魏晴右臂一挥,再一次制止了李思远抬脑袋的动作,使他身体再度前倾,这一回李思远为了稳住重心,甚至伸出手抱住魏晴的腰。 ——————— 易舒在厨房用竹勺从白玉罐子里将上好的龙井茶叶舀出来,她身旁的抱琴提着滚水预备。 白瓷的茶壶上描绘着梅花枝叶,灼灼红梅正开得栩栩如生,壶里青绿的叶片正在滚水里翻涌,随着热意浸透而舒展,释放出清淡茶香。 可这茶叶刚刚冲上,厨房里便来了人,正是被魏晴分配到厨房接工的田螺。 魏晴算错了李思远的行踪,自然也就没料到易舒会在厨房,因此田螺一行人刚推开门便下了一大跳,赶紧给易舒跪成一串。 和沈青君这个没出过大门的宅妃不同,易舒平日里倒是常去各个宫里走动,眼熟不少的大宫女,特别魏晴还曾经派田螺多次来给易舒送吃食,所以一见着跪在面前的田螺,易舒便立刻知道了魏晴已到。 易舒愿意把空间留给沈青君,那是因为她知道沈青君没有这样的心思,更何况她昏迷着,可是这魏晴嘛...... 易舒将心比心,她这个一个与沈青君关系不近的人都守着规矩,魏晴这个沈青君的友人总不能借着好友生病而上位吧? 只是易舒还是放心不下,正好这茶也泡好了,她便示意贝壳端着托盘一起返回寒冰殿。 可这一推开门,她看见了什么? 她家陛下正抱着魏晴的腰,脑袋埋进她的胸脯里,一副享受的模样。 倒是魏晴一脸惊慌,下意识想要推开陛下,可在易舒看来,陛下却是抱得越发紧了。 这一瞬间,易舒想要重重地关上门。 可她忍住了,捏得指尖青白,却还是一副平淡的模样,施施然走进房门,坐在李思远身侧。 李思远刚刚没把握住重心,扑倒在魏晴身上,脸上便是一团绵软,越是挣扎越是无法挣脱,直到手松开魏晴的腰肢,才勉强扶住身后的木桌,直起身来。 一抬头,便见易舒坐在身旁,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却几乎与沈青君比肩。 魏晴匆匆忙整理衣衫,退到一侧,给易舒福身行礼:“妾见过德夫人。” 魏晴手上捏着汗,心里焦虑,蹲在那里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叫人行礼却不使人起身的招数在宫里常用,福身虽是微微下蹲,动作不大,但这不上不下的蹲姿却最是累人,用不了多久便能使人两股战战,腰膝酸软。 李思远刚刚被魏晴莫名其妙地拍了后颈,本来心里有气,但此时见魏晴额间冒汗自然于心不忍,便想开口,易舒却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背。 “这里是青昭仪的寒冰殿,听闻魏修仪是青昭仪的闺中密友。”易舒有节奏地拍着李思远的手背,安抚他听自己说完缘由。 “祖宗曾有令,不得白日与妃子厮混;家规曾有训,不得趁人之危、夺人公平;宗法曾有言,不得不守情意。”易舒注视着魏晴的脸,语气加重:“魏修仪,本宫问你,你是记得不祖宗规矩,还是家风不严?” 照理说这祖宗规矩都搬了出来,那接下来就该是重罚,可魏晴不能解释。 若扣上行事不当的罪名,顶多就是小惩,最坏也就是降一降位份,留下些不好的传言。 可最重要的两个当事人,沈青君和李思远都是知道内情的,前者不会让她们之间的关系受到影响,后者能补偿性地将她的位份升回来。 可若解释了,那就是谋害皇帝的罪名。 传言出去,绝对少不了好事的大臣劝谏李思远将她打入冷宫,魏晴可不敢赌李思远能像保沈青君那样保她。 两者取其轻,何况易舒也不会讲事情闹到最坏的情况。 魏晴本想顺水推舟,硬接下来,却被两个声音同时阻止。 (55)责罚 “慢着。” “住口!” 前一句是坐在两人中间的李思远开的口,他反手将易舒的柔夷握在手心,准备小事化了。 后一句明显带着怒意,声音急促,从沈青君那里传来。 那个病重的人自己坐了起来,斜倚着床栏,头发披散,脸色苍白,估计是不愿意看见皇帝,所以还闭着眼睛,但额头上隐隐跳动的青筋已经昭示出她的不耐烦。 此刻在前头的易舒、魏晴、李思远三人皆转过来看着沈青君。 两边的人有一瞬间的沉默。 沈青君睡了许久,其实没多大困意,只是什么都不想管,直到这位她刚刚还有些赞许德夫人开口的话里透露出要处罚魏晴的意思。 魏晴抱皇帝明明就是抱儿子的姿势,她较什么劲,何况魏晴还是李思远的修仪,名正言顺的亲近关系。 呵,小姑娘家家。 沈青君想着,半阖双眼,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他正盯着自己单薄的中衣,一双眼睛打量自己。 噫,恶心的不行。 再瞥一眼凄凄惨惨蹲在一边的好友,魏晴正睁着一双眼睛瞧着她,等着她做主,沈青君额头青筋跳得更欢。 德夫人温柔体贴,漂亮端庄,她不好吗?魏晴大气和顺,活泼俏皮,她不行吗? 沈青君甚至想随便抓个妃子塞进李思远房间......真是,沈青君琢磨着即使自己不开口,李思远也会慢慢和他的小舒扯皮,可魏晴有难,她又不能放着不管。 于是心思一转,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只能维持两秒的微笑。 事情经过她也明白个大概,反正魏晴一直是得过且过的模样,也不渴求圣宠,还常抱怨来泰虹宫里求菜的人太多...... 沈青君想着,既然易舒非要责罚,那不如不如决定顺着德夫人,罚也能罚清一点儿。 “德夫人说的不错,”她懒散的,似乎非常顺从地接话:“这种严重的错就是得处罚的明白点,罚她禁足三个月,最好谁都不得探望。” 尤其那个花萝卜咕咕皇帝和那群没事就理直气壮让魏晴做菜的家伙。 想到这里她暗自挑眉,正好还能多腾点时间给魏晴研究最近的新菜式。 最近挚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研究新菜,她本来垂涎很久了。 要不是皇帝搞事情她也不会想到这种自损八百的法子,搞得自己未来得天天喝粥,估计看到粥就犯恶心。 啧,不对,吃不了新菜,不是自损八百,是血亏! 她表情不便,手指却怨念地揪住了被子。 “还请夫人见谅,臣妾婴疾,唯恐不周,难以应对宾客,”她准备开始赶人了:“陛下想必也有政务还未处理……”她终于睁开眼睛,一脸平静地看着德夫人,然后礼貌地,假模假式地在床上对着德夫人行了个虚礼:“或者还是臣妾换个地方休息?” 毫无诚意的客套话说完,连动都没动一下。 快走快走,都快走,连着那碗莫得味道的大白粥也给臣妾端走! 她在心里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易舒并不想顺着沈青君的想法走,她挑起这事的目的可不是让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不是为了沈青君一脸自傲脸。 在这宫里,一个夫人一个皇帝,人人都得顺着她沈青君的想法走不成? 不过...... “君君才醒,病人还是得好好歇着,咱么出去。”李思远点着头,迎合沈青君刚刚的话,一手拉起一个妃子,快步走出去。 皇帝脸上一副“君君说的真对”的模样,易舒虽然心里埋着火,却还是忍着,顺从地跟着李思远出了沈青君的寒冰殿。 等出了殿门,李思远松开手的时候,易舒才整理仪容,把目光锁定在魏晴身上,后者还没从沈青君居然开口让易舒责罚自己的懵逼当中走出来——也是因为关系太好了,这样的行径魏晴一时没转过弯来。 易舒想着,既然沈青君如此不耐烦,那这后续,便由我来帮她续上。 她叹了口气,像是在担忧沈青君似的:“青昭仪大病,却还是支撑病体,实乃重情重义之人。” 心上人被夸赞,李思远变便竖起耳朵,而魏晴虽然不知易舒为何突然称赞好友,但是还是只能附和着。 “不过青昭仪竟能和陛下同时开口,还真是心有灵犀,”易舒望着李思远脸上的笑意,继续道:“想来刚刚的事情,青昭仪也听得真切,若不是存着惦记陛下的心思,又怎会将时间把控得如此恰当? 更何况青昭仪如今困倦,说明她刚刚分明没能睡着,说不定注意着陛下的一举一动,悄悄将陛下放在心坎。” 李思远虽然内心也有个数,晓得沈青君不可能跟他玩这个欲擒故纵,只是......本就惦念多年的女子,若有人告诉他他所求的人竟然暗恋他,那内心的得意自然是根本止不住。 更何况说这个话的人还是他最信任的易舒。 “小舒,”李思远指着沈青君的房门上下比划:“她....君君真的对我?” ==魏晴拖着无语的目光,她是想过李思远有多喜欢沈青君,可没想到能搞成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不过易舒...她是什么目的? “妾看得真切,如今青昭仪缠绵病榻,陛下应当多来看看她才是。” 易舒却是“你好我也好”的模样,不过若真的为了沈青君好,就该让陛下忘了她才是。 想着没什么大事,魏晴便准备告辞,她身上可还挂着三个月的紧闭呢。 反正等易舒和李思远都走了以后,东临宫也就没什么事了,丫鬟们自会照顾好沈青君,至于这补药......到时候看能不能托人替沈青君送些去,不过就算没有自己,也不过是好得晚一些罢了。 好友有权有势,地位也不低,太医会照顾好她。 魏晴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些,她平日里与人交好,家里母亲地位牢固,也没什么经验,自然没能看透。 因此,魏晴刚刚迈出脚步准备请辞,易舒便堵住了她的话口,句句直指她的错处。 “只是,青昭仪如此淡漠的女子都主动责罚于魏修仪,妾还是第一次见,”正被易舒捧上高地的李思远凝神静听,便听得易舒似是在为沈青君讨一个公道:“她必定是气恼痛心,还请陛下为青昭仪思量。” (56)解救预备 魏晴回了她的泰虹宫,什么也没带走,还落下了一个位份。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魏修仪了,作为从府里跟过来的老人,她是唯一一个不升反降的,如今成了魏修媛。 不过好在,易舒倒也没有四处传播她那编造出来的消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魏修媛冲撞陛下。” 魏晴平日里与人为善,各个宫里的妃子都与她关系不错,少有的闲言碎语都来自于新进宫的几个,只是被关了禁闭,自然泰虹宫大厨房的柴火也都熄了,络绎不绝的泰虹宫也变得门可罗雀。 那些与她相好的妃子也不敢来找她,只托人告诉她,她们替她寻了不少嗓音优美的少年,虽然魏晴赶不上月末大戏,等解了禁闭,可以去清音阁评鉴评鉴。 这些沉沉浮浮魏晴倒是不在意,反而李思远因为易舒两三句话而突然降罪于她,倒是她没看懂的。 陛下您是局内人啊!发生了什么事儿您自个儿不清楚?这都是发的什么疯...... 每天来无影去无踪的父亲也写来了书信,告诉她莫要因为陛下而气恼,顺便送来了几本道家清净无为的书籍,光书名就让魏晴一阵沉默。 魏晴也不敢说,魏晴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学着沈青君宅起来。 偶然想起父亲送来的书,翻了几下,实在看不进去,扔在了一旁。 实在是突然闲下来,感觉了无生趣。 ————————— 听到青团把消息传过来的沈青君正在喝白粥。 当然是一碗与那天完全不同的,崭新的,清白透亮,晶莹剔透的,不沾任何荤腥油末的——白粥。 这粥用的米是贡米,掺的水是福山山泉,火候恰到好处,样子也精致漂亮,然而沈青君喝它的样子却仿佛她在喝泔水。 想起来便有些好笑,明明小姐平常喝药都只是皱了皱眉头。 青团知道沈青君不喜欢喝粥,尤其是白粥,因为她家小姐老觉得那玩意儿撑得快饿得也快,仿佛进了肚子的时候胃肠都黏在了一起。 沈青君喝粥如果没有隔壁魏晴带来的酸菜陪着,就会变成“喝泔水”的状态——更可怕的是最近魏晴被禁足了。 所以在看见自家小姐捏着鼻子喝粥的时候,青团原本并不想说这件事,却没想到沈青君自己开口问了。 果不其然话还没说完,她就眼睁睁看见沈青君把喝了一半,哐当放回食盘里。 “不喝了。”她缩回被子里,“寡盐少味的。” “青团呐……你说皇帝到底在想什么啊——”她有气无力的拖长了语调:“易舒酸了吧唧的也就算了,他自己又是个什么情况?” “陛下大概……是有自己的思量的吧?”青团不是很确定地回答道。 沈青君啧了一声。 “我不想让他去找阿晴,这个人粘上就甩不掉了,”她把手搭在胸口的被子上,睁大眼睛看着床帐顶端的卷花:“可他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家的人不够,还要搭上阿晴? 她又不能亲自去求情。 沈青君唰地翻过身来,双手撑在床沿,瞪着食盘上那还剩半碗的粥,仿佛那就是李思远。 过了好一阵青团才听见她慢慢才开口: “我不能亲自去求情,总还有别的人可以。” 她眯起眼睛。 “总有德夫人奈何不了的人。” 年纪大了,就不那么讲道理的人。 ————————— 李重轩这日刚刚下学,便听见百家在和千字争论不休。 “你说要不要告诉二皇子魏修仪被关起来了?” “什么魏修仪啊,是魏修媛!反正殿下这些日子也没那么喜欢她做的吃食,听说她还惹恼了咱殿下呢。” “可是......我见殿下曾天天去泰虹宫,还多次邀请修媛来咱们这里......这件事情还是告诉殿下,容他自己定夺吧。” “若因为此事耽误了殿下学习该当如何?” “宫里话杂,殿下早晚会知道......” 李重轩便示意身旁的四书站在原地,自己悄悄走到他们身后,冷不丁接了句嘴:“知道什么?” “殿下!” 两人异口同声,齐刷刷给李重轩跪下,一言不发。 “本皇子问你们,你们还敢不回答?嗯?”李重轩小手叉腰,奶凶奶凶的模样。 “殿下......”千字和百家虽然刚刚吵得不可开交,如今却没有那个出来指责对方,互相对视一眼,便决定由本就倾向于告诉李重轩消息的百家来诉说。 “听宫里的小宫女们说起,那日青昭仪落水,被德夫人带着人抬回东临宫,还未歇下的陛下与德夫人陪了青昭仪整整一夜,一夜未眠的陛下第二日早朝也没去。 而消息第二日才让魏修媛知道,她清晨带着大队人马去东临宫,谁知没讨着赏不说,反而因为冲撞了陛下被降了位份,还禁足一月。” 百家说得简洁,替李重轩筛去了不少传言性和评价性的话,尽量让自己能够说得客观而完整。 说起李重轩,他这几日倒是过得没心没肺,至少从他的角度看来,哭哭啼啼并不是什么禁忌的事项,虽然母后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还是个小孩,一哭一撒娇能换来不少好处呢。 至于魏晴和他相拥而泣,那就更没什么了,小皇子见过不少次低位的采女、御女对着李思远呜嘤呜嘤,李思远不但没有厌烦,反而有时越看越怜惜。 虽然位份低了些,可她们和魏晴一样,都是李思远的妃子,小皇子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此,虽然魏晴和松月对那天的事情讳莫如深,他却没当回事儿,反而一起抱着哭了一通,倒感觉生出了非同一般的友谊。 如今听闻魏晴出了事,小皇子自然想要去探望探望她,顺便蹭几口好吃的去。 不过走到半道,却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百家问道:“你说魏修仪被降为修媛?” “是...” 小皇子转了转小脑瓜,魏修媛是被自己父皇降的位份,原因是冲撞了他,自己不知道魏修媛惹了多大的祸,也不知道父皇消没消气,自然不能直接去他面前求情。 父皇一向孝顺,除了偶尔因为从前两个皇叔叔而叛逆,大多时候都听皇奶奶的话,可说自己不知道皇奶奶喜不喜欢魏修媛…… 不过想去太后,小皇子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李思远曾下旨,只要有人能够讨得太后开心,便让那个妃子连升两个位份,正好适合魏晴。 至于如何讨太后开心? 就算自己不够,还有待在慈宁宫的松月呢,再不济,加上魏晴,三个人怎么都够了吧! 小皇子便转了方向,脚步轻快地赶往慈宁宫。 (57)队友+1 松月依旧守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太后的召唤不得离开。 小皇子最近上学,有时先生布置的功课多了,便忙得脚不沾地。 只是松月并不知情,他只知道,自那日窥见那位妃子与李重轩相拥而泣的丑事以后,小皇子便再也没唤他去载德殿。 从前太后也是如此,选中了他的皮相,欢欢喜喜搁在眼前看着,只是他性子安静,初来时收敛本性,连陪着吃饭也一副勉强的模样。 美则美矣,却不得长久。 想来小皇子便更是如此,一个天上星星都能找人摘下来讨他开心的孩子,不过是见了自己吃饭艰难的模样,起了兴趣,好感来得也快,去得更快,想必日后便淡忘了,偶尔想起,也只会觉得自己的高贵遭受玷污——儿时玩伴竟是个面首。 照理说松月应该习惯了,他从小被奴艺坊的老师捧着,却因为更爱好歌舞而疏漏了讨好贵人的招式,偏偏一副清冷孤寂的长相,能对口的去处便少之又少。 那时或许便被选中他的师父悄悄放在低位,好在师父大约宠着他,在奴艺坊那样的地方,也留给了他足够的空间。 第二次便是有幸被太后选中,那时先帝病重,太后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不仅需要帮着缠绵病榻的先帝处理政事,还需要日日陪着还是太子的陛下解读奏折,更有后宫一摞摞的杂物需要她一齐处理。 松月猜想,那时的太后应该只缺一个陪她熬夜的人,因此便一眼看中了正在发呆想曲子的自己。 师父脸上意外而惊喜的笑容,松月现在都还记得——像是寻常百姓家孩子中了状元时父母的欣慰,也像是天上落了黄金,路人的激动。 那些日子他便夜里陪伴着太后,白日里太后待在交泰殿照看先帝,他不可能跟着去,夜里太后处理后宫杂事,他便安静坐在一旁,或默读小传、或端茶递水。 只要保证太后抬头的时候他还是醒着的,能够看见烛光下稚嫩好看的容颜就足矣。偶尔近身替太后将打翻的茶碗收拾干净,偶尔将燃尽的烛芯剪干净,两人并无过多的交流。 那时松月猜想,太后大约还是宠爱着他的,无论如何气恼,她也未曾迁怒于他,打翻了茶杯便收敛了怒火,平日里待他极好,她自己只能睡两个时辰的时候,还特许他白天补觉,偶尔赏赐汤药,虽油腻,却也增补。 只是陛下登基后便换了情况。 她不再忙碌,更繁杂,皇后将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政事更不必她代为操心。 或许那时他便被忘却了,太后不喜欢他吃饭时的勉强,不喜欢他无法对答如流的打趣,更不喜欢他每日逐渐的沉闷。 他的院子从中央调离到了角落。 或许也是念着旧情,许了他一个不小的花园。 再后来便是那位冲进来的小皇子。 他该习惯了...... 只是却还依旧惦念着什么,荣华?富贵?热闹?生趣?还是...被人关心和在意的目光? ———————— 太后还在对李思远隔空生闷气,小皇子来拜访的时候,太后正拉着皇后念叨。 “你说他是哀家亲自看着长大的,怎么就能忘了娘呢?” 殿内只有几个亲近的老姑姑,还有皇后身边的珍珠伺候,高雅涵便没有收敛情绪,一脸哀怨。 皇后捻着帕子,替她擦干眼角溢出的泪花,平静地安抚:“母亲与儿子哪哪有隔夜的仇?何况是您照看这长大的陛下......” 皇后无端想起前些日子非要让自己寻厨子的李重轩,脸上蒙上一层暖意,下意识就帮着李思远说好话:“陛下登基后的三年也遇上不少烦心事,许是心烦了?他不是替您颁布了悬赏么,想找人哄您开心。” “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个丫头,当然更不会偏向我这个婆婆!” 太后无端作气愤的样子,但对于儿媳妇帮着儿子,却十分受用。 皇后瞥见太后眼底的笑意,也松了口气:“是元枫的不是。” 小皇子在门外偷听了一阵,悄悄离开,上次他寻皇奶奶要松月,回去便被母后责怪了一通,如今怎么敢当着他母后的面? 反正太后允了他带着松月去自己那里,至于怎么乔装打扮,容后再议也不迟。 李重轩轻车熟路,顺着慈宁宫后院的小道穿过去,尽头就是松月的院子。 门半敞开,没有合上,正好能让李重轩钻进去,小皇子便留下百家、千字在门口守着,自己溜进去找人。 松月在桌前坐着,面前摆着一碟鲶鱼尾,不过竹筷被摆在了一旁,红烧鱼尾更是没被食用几口,松月正在发呆。 “你这鱼,不好吃。” 松月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脸嫌弃的小皇子,拿着他的筷子,夹着他刚吃几口的鱼尾。 “确实不好吃。”松月笑,他今天突然就想要吃鱼,偏偏厨房配送的是一些焖炖的排骨,让他没有食欲。 他便去厨房讨要了些边角料——那些主子们不爱吃的鱼头鱼尾,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厨艺,捣鼓半天,还不如已经冷却的排骨汤。 “殿下怎么来了慈宁宫?”松月替他斟上茶水,内心里有些期待:“是那位厨娘有了新菜?” “魏...姑姑?”李重轩撇了撇嘴:“你不说,我还在想怎么告诉你呢,姑姑她冲撞了父皇,被降了...降为了二等宫女,最近正被禁足。” 她冲撞了皇帝?松月下意识担忧这位厨娘被贬斥掖庭,只是……他记起了她是一位贵人,听小皇子所言,怕是被降了位份,关了禁闭。 就算是如此,松月估计,想必她也是高不可攀,只是过得比寻常差一些,损不得根本,只是既然李重轩说起这事情,他也必须顺着杆子走一走,便感慨起来:“魏姑姑确实辛苦了。” “辛苦?那叫可怜!”小皇子纠正松月的言语,鼓动道:“她替你做了不少次好吃的,你也该感激感激是不是?” “...松月无以为报。” “有机会让你报答,”李重轩拉起他的袖子:“走,跟本皇子回载德殿。” (58)共赴黄泉? 泰虹宫的门扉被扣响,门外站着李重轩。 贝壳有些惊讶,却还是偷偷给小皇子留下进来的缝隙。 “修媛这几日被下了禁令,不能去找您......您想吃什么?” 李重轩疯狂对着贝壳使眼色,但她却半分没有收到,反而嘀嘀咕咕:“不过修媛怕是心情不太好,这几日怕是不会为您下厨,不如还是别打扰修媛,奴婢给您做吧。” “孺子不可教!”李重轩瞪了贝壳一眼:“女子不可教!” 跟在他身后的松月捂嘴轻笑。 其实早在李重轩将松月领到载德殿的时候小皇子就已经开始隐瞒着不住了,而在他拿出一套太监的衣服让松月换上,说是要去泰虹宫找魏晴这个厨娘的时候更是破罐破摔,只是小皇子还想给自己与魏晴留长遮羞布,松月也只是笑而不语。 谁知道,一切都因为贝壳的揭露而被迫摊牌,小皇子便将所有的气恼一并丢在贝壳身上,送了她一句“女子不可教”的评价,让贝壳一头雾水。 “奴婢说错了什么...吗?”贝壳见李重轩脸上的愤怒不似玩笑,赶紧给他跪下,边嗑头边认错:“求二皇子饶了奴婢。” “算了,”小皇子摆手,他今天是来帮魏晴的,又不是来结仇的,何况这小宫女欺负起来有什么意思? “你带着本皇子去找魏修媛。” “是......” 贝壳在前方给李重轩带路,后方有跑得更快的田螺去给魏晴通风报信,想着李重轩这一来估计也少不了吃些什么,白鲢便去厨房热灶。 说来也巧,今日魏晴桌上也摆着这么一碟子鲶鱼尾,不过并非红烧,而是水煮。 用被被辣椒浸透的滚水将去腥后的鲶鱼尾巴绰上几下,盖上盖子大火煮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鲶鱼尾巴便能出锅。 这筷子还没动,便听见门外田螺来报:“修媛,二皇子来访。” 魏晴挑眉,这小孩儿还有点义气,知道她现在被关着,整天无聊的紧,过来陪着她,也不枉她给李重轩做了那么多次好吃的。 “知道了,”魏晴把手里的筷子搁在晚上:“来了就让他直接进来吧,不用拦着,你再去拿一套碗筷给二皇子,顺便给他泡壶茶。” 正好她的鱼还热着,给小孩儿尝尝也不错。 一路上自然通畅,李重轩很快便来到了魏晴门口,他想着自己带了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松月,便派人守门口,并嘱咐道:“你就在外面等着,别让人进来打扰本皇子和魏修媛。” 百家应到:“是。” 松月跟在小皇子身后进了门,贝壳本也想跟着进去服侍,却被百家拦在门口:“殿下吩咐,不得进门打扰,若有传唤,自会叫你。” 贝壳本有些踟蹰,却突然瞥见跟在小皇子身后的松月,瞳孔微缩,停住了脚步,站在百家身旁,一副要死守房门的模样。 魏晴听见门口的声音,脸上浮现笑意,伸出手招唤小皇子:“你怎么来了?正好我这儿有好吃的,快来尝尝。” 是一碟子从红汤里捞出来的鱼尾巴,边上附带着一碟深棕色的酱料,表面浮着姜丝,有着醋和酱油的味道。 其实宫里的鲶鱼各个肥嫩,这鱼尾更是饱含厚厚的油脂,若辅以制作好的酱料和春日里的梅子酒,十分爽口,只是这吃法才刚被魏晴想出来。 李重轩听见了自然小跑过来,好奇地往桌上打量,本以为是什么多新鲜的吃食,没想到与松月那儿尝过的没什么两样,无非是碗碟贵了些罢了。 松月自然也看见了,收敛眼神,一时之间真为了被降份位的魏晴而可怜——堂堂修媛竟落得和他一个面首一样的吃食,这是被下人们克扣到了怎么样的一个地步? 魏晴见小皇子面带嫌弃,笑道:“你见过这鱼尾巴?” “那是,”李重轩骄傲:“本皇子什么没见过?” “吃过吗?” 李重轩想去在松月那儿尝到的味道,不由瘪嘴:“尝过,不好吃。” 魏晴摇头:“那你可得好好惩治给你做菜的厨子,脑子被驴踢了才敢把这样的东西做出来敷衍你这个皇子。” 小皇子战术后仰,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松月:“她让我惩治你。” 明明是是你自己一言不发就动了手,可松月不能反驳,只能把话推回去:“她不也给你呈了这道菜吗?” “有道理!”李重轩似乎一下子有了底气,叉腰质问:“魏修媛可说的是你自己?” 魏晴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皇子学着他父亲的模样,顺便抬眼,想看看是那个胆大又有趣的太监,没想到,这一眼就看见了松月。 他身穿着墨绿色的太监服,映得皮肤更加苍白,一头墨发束起,收拢在乌色幞(fu)头里,露出一半的额头和两边鬓角,面若美玉干净无暇,肤如凝脂白皙有光,眼中透着笑意,周身的干净清冽扑面而来。 魏晴和正常人一样,主要的关注点还是小皇子,没怎么注意跟在他身后的松月,更没想到松月会穿着太监的衣服出现在自己宫里。 她一直以为这位公子应当是那位官僚世家出来的,否则也难有这样的冷傲,如今虽多了几分烟火人情,魏晴也没改变自己的猜测。 如今见了松月,自然是恨铁不成钢,来不及记恨李重轩让自己彻底丢了马甲,便皱眉起身,咬着牙却只敢小声发泄怒火:“你这伴读如何当的?不要命了!怎么敢跟着二皇子来这后宫禁地?这可是要遭株连的事情!” 魏晴顾不得继续训斥,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皇子,便赶紧走过来推着松月让他出门:“二殿下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不知道劝一劝他?” 她急得眼泪都快窜出眼眶,抵着李重轩和松月的反抗继续推人:“本宫这是遭了什么罪?被关禁闭不说,指不定还得和你们一起玩完!” 小皇子拼命挣扎,试图逃出魏晴的魔爪,不过他毕竟太小了,抵抗的主力还是在松月这里。 松月明白小皇子不想走,何况这风险他们也已经冒了,如今走与聊完了走基本是没什么区别的,便自然顺着李重轩的心意。 松月两手稳住魏晴的肩膀,对上她的目光:“若真的遭受株连,松月必定陪着修媛同赴黄泉。” 此言句句属实,若真被发现了,那不只能一起死吗?有个修媛陪葬甚至还挺值。 不过这时间,这地点,配上松月那张迷惑性的脸,起到的效果确实一等一的好。 于是魏晴脑子里的弦断了,不再用力,松月便顺势松开手致歉:“得罪了。” (59)给你橘子 沈青君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门外是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东临宫平日里从未如此吵闹,偏偏她一病,这里反而热闹了起来。 当真是讽刺。 倒不是她手底下的宫女太监不懂事,只是来了些不该来的人,待在了不该待的地方。 沈青君把自己锁进被窝,拿枕头捂住双耳。 吵死了! 门外匆匆走过的都是来服侍沈青君的人——或者说,是跟着李思远过来伺候他本人所必不可少的奴才。 端水的、泡茶的、抱着奏折的、磨墨的、运官房的、打扇的,只有想不到,没有这儿没有的。 本来他们都该待在交泰殿或者养心殿待命,平日里皇帝去哪儿夜宿了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可谁让当今陛下抬着龙床搬进了东临宫呢? 还一副常驻的模样。 下人们便只能连夜也一起搬了进来。 一群人将本来只占了一个主殿的东临宫挤得满满当当,行走之间虽然注意着要安静,但人多了,不可避免的有动静,这动静一多,就成了沈青君耳朵边上的索命噪音。 欺人太甚! 每天送来那些个寡淡无味的白粥也就罢了,整日吵吵闹闹,是希望本宫就此死在这寒冰殿吗! 病里的人没几个心情好的,何况是本就对李思远没什么好印象的沈青君。 你瞧瞧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通知她在孝期结束当晚侍寝;当着她的面和易舒一唱一和;转身就降了魏晴位份;信了易舒的邪,真当她沈青君喜欢他;还带来了一群整天制造噪音的蜜蜂。 沈青君觉得自己忍不下去。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开始计划怎么把皇帝和他的手下逐出寒冰殿。 思来想去,还真就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她仰头喊了一声青团才意识到贴身侍女被她遣到魏晴的小厨房借下白粥用的泡菜去了。 不过倒也巧合,青团有功夫在身,回来的挺快,正好在院门口听见她叫自己。 青衣侍女小跑着推开门,手里提着从泰虹宫宫女那边偷偷顺来的泡菜坛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小木柜里,接着打量了一下窗外,下一秒“啪”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小姐,东西我偷……不是,拿回来了,接下来要做什么?”青团啪叽坐回椅子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她还是第一次因为偷泡菜这么紧张。 接着她抬头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沈青君,发现对方正在眯着眼睛对她笑。 青团打了个寒战。 “……小姐你好可怕!” “团啊——”沈青君拉长了语调,“你听说过寒冰殿里游荡的女鬼吗?”眼见着青团脸色逐渐发白,她赶紧补充了一句:“那都是骗人的,其实那只是……你家小姐在梦游而已!” 梦游啊,白日里说来还好,夜里撞见……可就有点吓人了。 月上枝头,夜深人静。 被调到东临宫的小太监起夜穿过一片矮墙。 有趣的是,这片矮墙似乎年久失修,有些磨损缺了个口,刚好能看见里面的一角景色。 小太监只是余光一瞥,突然被一片白色吸引了注意力。 这么晚还有人晒被子? 紧接着他就听见里边传来一串叮呤咣啷的声响,下一秒,他就看看那被子缓缓飘转,露出一头乌漆嘛黑的长发和一张苍白无色的脸庞。 是青妃娘娘,还是闭着眼睛的。 身上披着白色被罩,手里有把短剑,手舞足蹈地挥来挥去。 跟在后头的侍女青团头顶着一个空的浅木盆,手里抓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锅盖,抵挡着对方时不时溅伤。 叮呤咣啷的声音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小太监看得心有余悸想了想要不要叫人,一回头,看见旁边站了已然几个值夜的侍卫。其中一个面色严肃地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不要出声,你回去吧,娘娘身边的宫女有分寸,剩下的我们会跟着收尾。” 小太监不敢造次,欠了欠身离开。 走的不远还听到一些模糊的言语,诸如梦游症,多久了,死过人。 小太监脚下一软,却不敢迟疑,改走为跑,直接窜回的住所。 沈青君好梦中杀人的谣言就这样开始萌芽了。 ————————— 沈青君的鬼计倒是生效了,可惜最该走的那个人虽然有点相信,却一点都不害怕。 毕竟他身边……暗卫也不少。 算了算了,好歹睡了几天好觉。 可惜,就是因为半夜起来吹了冷风,最近感觉越病越重了,浑身没有力气,头晕眼花的,便只能躺着。 吃完泡菜下白粥的沈青君缩回床上,刚躺进被窝便听见青团便来了。 “昭仪,奴婢去库房巡视,发现您从府上带来的金疮药还余下两瓶,都在盒子里待着。” “......本宫当初,带了几瓶来?” “三瓶,您当初日日携带着,直到那日陛下微服私访额间受伤才给了陛下。” “我知道了。” 沈青君被子里的手在床边翻找几下,便摸到了在缝隙里的空瓶。 那日易舒将沈青君包裹的严严实实,下人们只能将她先抬到床上再打开包裹,没想到换衣途中,安羽藏在沈青君怀里的药瓶机缘巧合地滚落在这床边,后来某一日沈青君无聊翻身的时候才发现。 “团啊,”沈青君指使青团给她拿了个橘子,然后才懒懒散散地一边扒橘子,一边问青团那天微服私访救命恩人的事:“你说救我那个小姑娘,长得怎么样?” “好像还挺不错,”青团想了想,“小姐是不是想……” “嗯,那就行。”沈青君没回答,一边剥桔子一边笑眯眯地盯着青团:“团啊,我看这姑娘身手好像也不错,你说是不是很适合待在我们东临宫?” 又来了,青团忍不住偷偷挪了挪凳子离自家娘娘远点:“小姐您好好吃橘子,剩下的我会办的。” 唯恐她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沈青君无视了她后退的动作,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乖乖青团,给你橘子!”然后顺手把吃完的橘子皮塞进了她怀里。 青团:“……” (60)升位之法 白鲢趴在灶台边上,眼睛盯着灶台底下的火候,却迟迟没听见外面传来声音。 每次二皇子来泰虹宫......不都少不了做些个什么吗? 怎么这一次,白鲢看了看用来引火的木柴,这都快烧了一半了,怎么修媛还不来? 她有些失落,早知道就不提前热灶了,若修媛今日不给二皇子做菜,这炭火就白白浪费了,还脏了一身衣服,多可惜啊。 门边却传来响动。 “修——”白鲢的惊喜挂在脸上,变成了惊吓:“青团?!你怎么来了?” 要知道魏晴最近确确实实是在关禁闭,除了小皇子能上的了门,别的妃子可是一个也没进来! 更何况,李思远以为沈青君不喜魏晴,若是让他知道今天青团来了,指不定翻旧账呢。 她家修媛可惹不起陛下。 青团没有做声,四下打量这厨房,见只有白鲢一个人在,不由松了口气。 她一手搂过朝她走来的白鲢的脖子:“魏修媛的泡菜在哪?我家昭仪最喜欢的那个。” 模样活似恶霸打劫。 听到她是来拿泡菜的,白鲢松了口气,指了指厨房最里面的木架:“修媛早就泡好了,在那儿,正中央那个棕色坛子。” 白鲢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见青团手里没准备什么容器,招呼道:“你别急,我去给你那个罐子,你装点走。” 她蹲在地上翻翻找找,终于从碗柜里找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转过身:“给,你——人呢?” 白鲢绕过几个木架子,一看,中央那个褐色坛子直接就没了! 她长了张嘴,呢喃道:“......你们...东临宫的人劲儿挺大啊……” “不对!”她突然拍了拍脑袋:“得去通知修媛她最喜欢的泡菜被拿光了!” 白鲢匆匆抽出灶里几个生柴,便向着紫斓殿跑去。 ———————— 贝壳和百家死死守在紫斓殿门口,生怕有人靠近,更怕其他人来访———特指李思远。 不过他们担心的人没来,来的却是一路小跑的白鲢。 “怎么了?”贝壳上前一步挡住白鲢:“你不是去厨房热灶了吗?” “修媛...青昭仪....”白鲢狠狠喘了几口气:“青团刚刚来了厨房,把修媛喜欢的泡菜都给拿走了!” 贝壳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由松了口气,她和青团同为大宫女,魏晴和沈青君平日里时常在一起,她们宫女几个自然也相熟,因此不由劝慰白鲢。 “本就是修媛给青昭仪特意腌制的,就为了给她下粥,这几日还愁怎么给她送过去,没想到人家自己上门来取了,”贝壳拍了拍白鲢的肩膀:“厨房的灶熄了没?别走水了,泡菜的事情,等修媛会客完毕我自然会禀告她。” ———————— 正因为贝壳替魏晴挡住了白鲢的莽撞,这才使魏晴还能原原本本站在原地,头一次与除了李思远之外的人靠得这么近,还真是...... 魏晴把手放在胸口,感觉自己心跳骤停了一下,才喘过气来。 “那.....呃,既然来了,”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因为激动而涌现的泪水,指了指自己的桌子:“坐着慢慢说。” —————————— “殿下的意思是想替本宫哄太后开心?”魏晴抿嘴:“殿下有这份心本宫就已经满足了,要知道本宫的禁闭有足足一个月,不说别的,出去的时候月末大戏也已经结束了,那时候太后怎么也早就消气了。” 小皇子脸皱成小包子,也是在苦恼这个问题。 魏晴伸手捏了几下,手感极好,安慰道:“没事,小孩儿整天瞎担心什么,本宫不会因为这件事难过,你多来陪陪本宫,让本宫不无聊就行。” “本皇子,”李重轩从魏晴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本皇子六岁了!不小了。” “本宫比你大十来岁呢,”魏晴敲了敲李重轩的小脑瓜:“何况本宫长你一个辈分。” “辈分不是问题,年龄更不是问题,”李重轩把脸转过去,斜着看了她一眼:“本皇子能习文治武功天下事,所以本皇子眼界比你大,自然不小。” 魏晴叹气:“照你这么说,皇后娘娘同样不通文治武功天下事,殿下还能大过生母?” “话不能这么说,”李重轩叉腰:“本皇子只想证明自己不小,却从未想要大过你去,魏修媛可曲解了。” 小皇子得意洋洋,魏晴一时之间想不出辨别的话,松月在一旁默默品菜酌酒,幽幽道:“若修媛比殿下大,称殿下‘小’自然是合适的。” “有理!”魏晴拿起一旁的小酒瓶替松月斟满:“不枉费本宫给你做了那么多次好菜,下次有好吃的还给你。” “说起天下事,”松月见小皇子面有不满,赶紧转移话题:“殿下可听说戎狄战败一事?” “我知道,”小皇子点头:“父皇那几天天天在早朝炫耀呢,还是我给他上的药。” “松月听闻戎狄带着王女来辰国,意图和亲,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原来他叫松月?魏晴扫过松月的脸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然没在王都穿出什么名头,不过......竟然比陛下还美上三分。 “没错,”小皇子揉了揉下巴:“就是不知道哪家的的公子会娶她,皇奶奶的夏家?母后的孙家?还是德夫人的易家? ......其实贤夫人的陈家也勉强合适,听说贤夫人母亲家里是走商的,财力不错,陈柏左右也是个三品大员,配个战败的戎狄也不是不可。 说来沈家不是还有一个马上就要受封的将军吗?和戎狄也熟悉,可惜父皇绝对不会容易这门亲事。” 李重轩嘀嘀咕咕分析了半天,抬头看见松月和魏晴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怜悯又纠结,惊得小皇子背后一阵冷汗,哆哆嗦嗦说出猜想:“难不成......难不成戎狄那老王女海能许配给本皇子?” 魏晴摸了摸李重轩的小脑瓜:“小笨蛋想什么呢,再想要良娣也得等几年。” 松月摇头,还以为二殿下终于清醒了一回,解释道:“殿下没想过同样适龄的陛下吗?” 李重轩吸了口气:“你不说我都忘了,”他讪笑:“毕竟父皇才选过秀女......不过这和魏修媛有什么关系?” “宫中惯例,”松月与魏晴对视。 “若和亲嫁入后宫,所有后妃必须到场见礼,”魏晴接过松月后半句话:“顺带一提,太后也会去。” (61)拍一拍你的小脸 青团手里拿着药瓶,再度返回东临宫的库房。 打开沈青君珍藏的木盒子,将药瓶放回原位,再把盒子扣上。 她保持这个动作很久,心里自有思量。 既然这个要抛弃会出现在昭仪那儿,昭仪还提起微服私访的事情,她怎么也该能猜到药瓶最后被那个...五个大钱给私自扣下了。 其次,昭仪还说要找那个救她的宫女,只是那天天黑,虽然承诺了小姐,但她确实不知道那宫女的真实模样。 只是...这两件事联合到一起,她就知道给如何去做, 能有那么大力气将昭仪捞起来的人,自然非五个大钱莫属了。 怪不得她当时跑得那么快,毕竟德夫人禁止她三月内出现在内院。 不过德夫人说什么也抵不上她家昭仪一句话,如今昭仪再度受了凉,可不能再让她出什么事,若让将军知道,那不还得心疼死! 青团赶紧将手里的木盒放下,锁上库房的门,找糯米叮嘱完毕,便去了内务府。 ————————— 东临宫和其他宫殿不同,这里的宫人大多数是没来过内务府的,每次都是李思远派专人将沈青君的赏赐、月银、用度等一并给她送去东临宫,因此,内务府的人大多也没见过青团。 不过没见过是没见过,他们都长了一双机敏的眼睛,会看,会发现。 青团的装扮虽然朴实,却都是内务府每年分到各宫里顶好的布料,更何况沈青君平日里也穿不了那么多新衣,便将皇帝送来的布料匀了些给手下的宫女,这简单的一身青色衣衫,说不得穿得比未被选的秀女还好好上一成。 若不是青团确确实实梳着丫鬟发髻,眉眼未开,身边也没什么人跟着,内务府的人恐怕会以为她是某位被养起来的御女或采女了。 不受宠的御女、采女偶尔亲自来内务府讨要月银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这不,刚刚走进内务府的大门,边有几个品级不低的太监赶着想替她服务,一个个低头哈腰,搓着手,眼睛放光。 “姐姐来这内务府有何事啊?” 青团秉持着她家青昭仪的高冷,板着脸:“我来寻那日陛下微服私访带进宫里的美人。” “哎呀,姐姐可是在说笑?”一个太监谄媚道:“人人都说陛下将那美人养在交泰殿,就算不是,带进宫的美人,只怕也成了那位妃嫔。” “再不济,也该是八十一御妻之一,若成了下五十四御妻的御女、采女,也该去榕棋所寻她才是。” 宫中传闻青团其实也从爱八卦的元宵那儿听了一耳朵,若她不是亲眼目睹微服私访发生了些什么,说不定也该去榕棋所寻人了。 只是.......那个女子的下落竟然连分配宫女去处的内务府也不知晓吗…… “这位姐姐,”兴安听见这里的动静,从人堆里挤了进来,对着青团面带孺慕:“姐姐可是青昭仪身边青团?” “你怎么看出来的?”青团对这个小太监并无恶感,耐下心烦,问道。 兴安一副猜对了,很满足的模样:“姐姐的穿着必定是一等宫女,小人默记过一等宫女姐姐们的画像....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团姐姐真人呢。” 青团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佩服兴安准备的同时,也报以几分希望:“那你可知陛下微服私访带回来的美人在何处?” “陛下带回来的美人兴安不知,”兴安瞧青团有几分失落,转口道:“不过若是陛下微服私访后,长芳总管带到内务府的宫女,小人倒是认得。” 青团的眼睛骤然亮起:“你认得?快带我去。” “是,姐姐请随我来。” ——————————— 安羽靠着百戏楼的外墙,墙里面是小八。 “月末大戏就要来了,你若想攀附那位妙才人,不如使几个人来欺负你,我找人替你将她引过来。” 反正内院的宫女们得负责搭建舞台,处理道具,大多数后勤准备也都是她们在做,既然刚刚入宫赵雪霁就能被小八的花鼓引过来,想必换麦冬桃叶更加容易。 “如此......也好,百戏楼里欺负人的事情多了,不过是在大戏后台引起他们的怒火而已。只是你一定得把人找来,否则小八未来半月可有苦日子受了。” 赵雪霁是小八自己选的,勾引人的计策自然是由了解她的人自己想,若事事都得靠安羽,那她投资他有什么意义? 话虽如此,听见小八自信的声音,安羽总还是得敲打敲打:“她可不一定是原来的她了,毕竟人家能当着德夫人的面截胡陛下,这可和你描述的单纯少女出入颇大。” 安羽笑道:“你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给她演了一出好戏,回来还得受人白眼。” 小八沉默,却并不争辩,反而转口回怼:“那姐姐呢?先不提渠案那里能不能替你搭上贤夫人,姐姐除了将两个戏子勾住,可还有别的建树?这样下去,莫说妙才人,姐姐给我的药膏小八也不得不怀疑真假。” “嗯~说的是,”安羽在外墙点头,表情无奈。 小八如今的样子倒确实是越发亲近她,就像她养的那群孤儿一样,比如楚渊,这孩子刚刚见到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缩在角落,每天练武练到精疲力尽,最后一个回去。 明明是最瘦小的一个孩子,眼睛却像是捕食的猎豹,在角落里瞄准了方向,一鼓作气冲过去,动作凶狠,表情冷漠......也不知道在捡到他之前,他经历过什么。 后来一直是安羽陪着他,应该说陪着他们,孤儿院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她和父亲一起将他们养大,然后看着他们立誓效忠于自己。 只有相处久了才能看到他们另一面。 比如小八,初见以为是个略有城府实则好骗的少年,没想到还有着倔强怼人的一面。 可惜,这孩子这话说得太巧了。 “我.....刚刚的话也不是故意的,你别忘心里去——” 小八道歉的话语被安羽打断:“你说你的,我不介意,不过......送上门的戏子小脸,怎么能不碰一下呢?” 安羽远望,道路远处正是跟随兴安走来的青团。 (62)代价 两人走到跟前,还没等兴安为青团介绍,青团便越过他:“那天晚上......果然是你。” 那日青团只是没看清安羽的模样,但却记得个大概,如今见了,自然认了出来。 安羽抿嘴一笑:“姐——” “别跟我套近乎,”青团还记着那天晚上安羽对着她指手画脚的仇:“昭仪要见你,赶紧回去收拾东西,随着我回东临宫,今后就在东临宫当值。” 安羽笑,没把青团对她的脸色放在心上,乖乖巧巧朝她笑:“是,奴婢多谢昭仪将奴婢升为三等宫女。” “等等,”青团皱眉:“昭仪什么时候给你的恩典?” “姐姐说的呀,姐姐让我收拾东西,通知我去东临宫,那自然是让我在内院住下,”安羽害羞似的盯着脚尖:“既然是内院伺候的宫女了,自然就成了三等宫女,还真是感激昭仪娘娘的恩典呢~” 看着安羽戏弄青团这个老实人,兴安也不阻止,反正在他看来,安羽只不过是跟这个大宫女闹着玩,安羽总归不会是一直呆在东临宫的人,有些心机才能活得更久。 看青团气恼,却没什么办法反驳她,安羽更加确信,沈青君的确是想让她过去。 如此看来,不论是沈青君有恩必报还是沈青君真不喜欢皇帝,总有一个传言是真的。今后的事情也能看着办。 在这儿和青团玩闹并没什么意思,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安羽便向青团福身辞行,依旧是一脸抓住天降馅饼的模样:“姐姐,那安羽便回去收拾东西,不敢耽搁姐姐的时间,半个时辰后安羽提着包袱来寻您。” “这丫头,”兴安从青团身后绕过来,埋怨道:“半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短,怎么能让青团姐姐等那么久?” 他脸上带着笑:“内务府最近有些不错的茶水,若姐姐有意,不妨随小人解解渴?” ————————— 青团在院子里坐着,陪着沈青君呆久了,总归沾染了她几分脾气,不爱与人打交道,虽然曾经有人靠过来,却被她呵斥走开,所以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木桌前,悠闲等待。 兴安自然是找了借口去了后院,排查这样的小事,吩咐几个小太监就能做完,他这次过来,是为了楚渊。 当然,他不好男色,更不是为了替安羽传递什么爱的信息,虽然这次来,的确是有几分劝诫的意思。 安羽走得那么干脆,是因为她相信兴安能替他处理好一切,兴安也的确如此,只是,两人的分歧在于楚渊。 安羽想着,既然楚渊来了宫里,她自然会担负起照顾好她的责任,即使一事无成,楚渊因为她没有看顾好而冲动的责任在她。 但兴安不这么想,就他这几日的观察,安羽他是放心的,但这楚渊,同为男人,或者曾经的男人,楚渊有什么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安羽是他兴安要支持着走向高位的前路,而楚渊,更像是一颗拦路石,他很担心在安羽成为皇妃的路上楚渊跳出来捣乱。 若不是担心与安羽闹翻,他早就下手处理掉楚渊了。 这次,正好有机会让楚渊看清楚他和安羽之间的距离,若看清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借着他一腔心思做个心腹,若再执迷不悟,兴安不介意趁着安羽在内院的时间里偷偷让他意外消失。 内心早有准备,兴安脚步不停,直奔衣库。 楚渊手里拿着清单,一一排查昨日从绣坊送来的新衣服,把布料和拟送和地点一一标注。 安静而沉稳,远远看去,有几分书卷气息。 也亏得他为了和安羽多说几句话而熬夜学习,学东西也学得快,否则还真不一定能在将武艺学好的同时认识那么的多的字。 听见库房门开的声音,楚渊便自然向门口看去。 兴安平日里是不怎么来衣库的,更何况他与安羽联系得多,楚渊一见到兴安来了,便知道安羽有什么事,将手里的清单放在面前的隔窗里,他快步朝兴安走去。 “正好,不用我找你,跟我来。” 楚渊跟在他身后,绕过衣库的墙,走到爬着爬山湖的后墙。 “今日青昭仪身边的青团来找安羽,说是青昭仪让她领着安羽去东临宫伺候,如今安羽回去收拾东西了,半个时辰后就能进内院。” 说这话的时候兴安脸上没有笑意,楚渊脸上更没有,倒反而像是早有准备。 以为是自己表述得不够清楚,兴安补充道:“青昭仪可是陛下捧在心尖的妃子,这几日她受了寒,陛下更是直接搬去东临宫住下了。 若安羽去伺候青昭仪,自然每日都有机会观仰陛下圣颜,她那么机灵,定能得到贵人青眼。” 说安羽的好话,楚渊是信的,只是......他确实没想到李思远就住在东临宫。 可这本就是小姐的计划……更是她的机会…… 楚渊按下心底的情绪,祝贺道:“这是她的好事。” 兴安听见了,脸上也有几分笑意,再加了把火:“是啊,这是她的机缘,你不愧是她的故友,若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想必少不了提拔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楚渊......不敢当,”他咬着牙:“一切都是兴安总管的功劳,无论楚渊和安羽日后有何成就,都必定将兴安总管的帮助铭记在心。” 兴安将心放下,笑意更深,打算试探最后一次,他拍了拍楚渊的肩膀:“今日就是来告诉你这好消息,安羽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相见,虽然你这里的活计不少,不过半个时辰后,还是抽时间去送送她,即便不能去跟前,远远目送也是一种心意。” “楚渊明白了。” 兴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完了话就回去陪着青团聊天,只留下楚渊一个人,游魂似的回了衣库。 他看着手里的清单,似乎像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凝视许久,抬起笔,在名录上留下一个墨点,却什么也没写出来。 这是小姐的好事。 他曾以为的,全部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身躯曾经的疼痛,隐隐约约还能回忆起来。 安羽说他会为他的冲动而后悔。 这样一股因为无边心痛而缘生的苦痛,就是未来他将要为曾经的冲动负担的代价。 (63)落位 安羽提着包袱,随着青团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的快。 墙边的楚渊,安羽自然是看见了的,不过她却不能与他说些什么,更不能靠近他。 一则是青团担忧沈青君的病情,能够耐下性子等安羽着半个时辰已经是极限,又怎么可能会容忍她处理什么别的私事? 二则是......如今局势不显,楚渊还不到暴露的时间,况且虽然他有武艺在身,宫内想要处理他的手段却防不胜防。 安羽倒不怕别人抓他来威胁自己,毕竟有价值才有机会活下去,可她怕着傻孩子脑子一抽,觉得他自己会连累她,在自己救人的当口自我了断,那才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想来兴安已经与他说明了利害关系,能安安分分带在这中院,头上还有个人照顾,想必日后也能活得安稳,等自己再拥有一些地位的时候,再来寻他。 —————————— 皇宫的地图安羽曾背过,不过这次却是第一次来到这地方。 一边打量着这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地方,一边将路线与记忆中的地图一一对应,顺便作出一副井底之蛙的模样消除有心人的戒备。 正走着,青团却停了下来,害安羽差一点与她撞上。 “你,是叫安羽吧,”青团转过身来:“在这宫里,当奴婢的得学会低眉顺眼,不得直视前方,更不能像你这样以平等的姿态注视高位贵人。” “是,安羽明白了,”安羽学着青团描述里的模样,顺从地低头,但动作到一半,瞄了一眼青团的模样,又再度将脊背挺直,俏生生地看着她。 “青团姐姐,安羽有一事不明,能否请青团姐姐代为解答?” 青团皱眉:“什么事?” “姐姐待在宫里多时,自然应当是将规矩学得极好,一举一动都应当成为范本,”青团下意识在安羽的夸奖中挺直腰背,却听她转口道:“可安羽不明白,为什么姐姐自身的行为却和您口中的低眉顺眼天差地别?” “因为......” 一个青衣女子站在秀女的队列里,挺拔得像一株寒冬的雪松,和她身旁或温和或柔弱的陪衬们格格不入。 耳边是教导姑姑喋喋不休的训诫——无非是又臭又长的规矩———那些成为后妃应当遵循的规矩。 还是那个挺拔的背影,依旧是一身秀女的青衣,只是这一次她身旁已经没有第二个女子,只有她孤身一人。 耳边是无尽的传言———那些对她的重伤,那些对她的辱骂,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祸国妖妃。 曾有人劝她:“安安分分成为陛下的妻妾有什么不好的呢?只要乖乖的点头,荣华富贵、皇恩圣宠,什么都能得到。” 可她从没有听进去几分。 她家小姐曾经笑着跟她打趣,说她自小腰就不好,练武又出了岔子,这腰啊,若是不挺直就疼痛难耐,自然刚直。 自随了小姐搬去寒冰殿,下人们也都越来越像小姐,有了几分军中的做派,不挺直脊背,还真有几分不爽利。 没想到,自己这个从府里跟来的老人,却因为时常陪伴小姐在宫内行走而越来越不像她了。 青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感慨,但安羽本意不过是因为看她人不错,没有怀心思,方逗弄似的呛她一句罢了,也没想过让她感慨往事。 毕竟这天色也不早了,搬家的事情还是得早做准备,否则今夜估计又得晚睡...... “青团姐姐,”安羽忍不住把她从自我感慨当中拉出来,提醒道:“青团姐姐乃是青昭仪最信任的宫女之一,若姐姐不在身边,昭仪必定多有不便,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团这才给了安羽一个复杂的眼神,加快脚步回宫。 ————————— 回到东临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皇帝和沈青君都已经分别用完了晚膳,青团和安羽倒正好赶上了与下人们一起吃晚饭。 因为时间有限,青团并没有带着安羽先去耳房,反而让她背着包袱直接去了后厨。 “你先吃着,”青团指着蒸笼里还剩下的几个馒头:“我去向昭仪禀告你的消息,至于你今晚住在哪,以后要负责些什么,都得等昭仪决定以后再做安排。” “是,安羽明白了。” 青团急匆匆地出了门,把安羽一个人留在厨房,四下无人,安羽便将背上的包袱放在一旁,舀出缸里的水洗了洗手,顺便在各个锅灶里翻找有没有什么剩下的菜。 不过各处空空如也。 捂着肚子,安羽只能端了碗热水,将手伸向大白馒头。 干咽了几个下去,肚子没饱,但是嘴和喉咙是真的不想继续吃了。 安羽叹了口气,把蒸笼盖上,不过晃眼间却看到了柴堆后面露出一个坛子的轮廓。 坛子? 安羽默默靠过去,顺便带了两个馒头。 ————————— “昭仪,那个救人的宫女青团已经带回宫里了,您要如何安排她?” 青团来时沈青君正靠在床头,身披狐裘,手里拿着一卷书。 “等会儿,我把这章读完。”沈青君眼神不动,依旧沉浸在书里。 青团又等了一会儿,才见沈青君小心翼翼地拿银签卡住书页,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枕头下面。 小姐的书癖发了啊。 青团方才偷偷瞄了一眼书脊,瞧见书好像叫什么胭脂井。 小姐最宝贝她看上的书了,别人摸不得碰不得的,嘛,看样子这本书很重要了。 沈青君的语气语重心长:“团啊——” 青团一激灵:“小姐您直说行不行!” 沈青君:“……我最近习惯这么叫了。” 她清了清嗓子,摆正了姿态:“你先同我讲讲,从你找到她到你带她过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走路有什么习惯,说话用什么语气,连她打了几个喷嚏都跟我说清楚。” 青团头皮一炸。 “小姐我记不了那么毫毛毕现……” “……行吧你记得的细节都讲清楚就行。”沈青君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在心里吐槽果然还是亲哥沈墨最聪明又最听话。 青团把请人的过程讲了出来。 沈青君一边听,一边挑眉。 “她当真这么说——”沈青君眯起眼睛,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嗯——”。 青团从她拖长了的音调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小姐好像很满意这个小宫女。 “团啊——”,她又开始了:“团啊,我们宫里就缺这么个有上进心的枕头啊!” 瞌睡来了送枕头,沈青君在心里满意地点头,随后眼神逐渐飘到窗栏外面,要是这个白布枕头能升级成皇家锦缎鸳鸯刺绣并蒂枕头—— 那可真是天下大庆! 就是不知道枕头自己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团啊,先让她在外面暂时做个扫洒宫女吧。” 不能太着急了,寒冰殿侍女她自己带来的太少,皇帝安插的倒多,要有个顺手的枕头,还要慢慢试探培养。 难呐! 沈青君目送青团出去,把枕头下面的书掏出来,继续眯着眼睛看书。 (64)馒头去哪了? 这枕头怎么样沈青君还不清楚,但是这泡菜怎么样,安羽可以给比一个大拇指。 虽然前十来年过的苦日子有,但好日子也有。 父亲教授她如何笼络人心谋定世事,母亲和蓝姐姐则教她辨别材质、品鉴四艺———她们的本意并非是让安羽走着一条苦路,只是想增加她的见闻,也不至于让自己所学无人可传。 进宫来这一个主意是安羽自己定下的。 说起菜肴,蓝姐的厨艺精妙绝伦,更有前朝拥簇里不少习得各地厨艺的好手,他们的菜,安羽都尝过——为了给他们合适的安排,以及以后用人的时候足够了解对方。 不过沈青君这厨房随意摆放的泡菜,却也能在安羽尝过的泡菜里排得上号。 应该说不愧是皇帝宠爱的女人,还是这皇宫底蕴比她思量得更上一层楼? 安羽不由将李思远的威胁进一步提升。 这边青团得了沈青君的指示,找来元宵:“你安排下去,将西边杂物间的空房给腾出来,昭仪亲自从中院找来一个小宫女,日后就在手底下负责打扫。” “是。” “对了,”青团问道:“陛下平日里在东临宫内可以散步的习惯?” “回姐姐,陛下乏了喜欢去梅林走一走,除此之外并无常去的地方。” 疲乏的时候?青团从侍奉沈青君的记忆里搜寻出零星皇帝的身影,陛下大约是下午和用完晚膳的时间最是闲暇,偶尔会来敲寒冰殿的门,让昭仪头疼不已。 “那你让新来的那个早晨和傍晚去门口打扫正道,下午和晚上去梅林修建枝桠。” 如此,这枕头就能替昭仪摆放到最适合的位置了。 “这......”元宵虽有疑惑,却也一一答应下来。 “还有,”青团揉了揉额头:她刚刚被我留在了厨房,收拾好东西以后你就把她领到她的房间,从明天起让她好好认路。” “是,元宵明白了。” 青团本人则去了侧间,享用自己的晚饭。 浑然不知自己遗忘了什么不该遗忘的东西。 ————————— 安羽早已将馒头食用殆尽,顺便干掉了本就只剩下小半坛子的泡菜,只给它留了个底儿。 不过她不是主动给自己找麻烦的人,自然顺手搜遍了厨房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东凑西补地给坛子里填回了不少东西,至少透过幽深的坛口,没办法看出和原版有什么区别。 味道的差别?那也可能是泡菜变质了对吗? 看这坛子的模样,也不想是常有人食用的样子,等她们发现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过去很久了。 将坛子藏回原位,安羽安静地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 外面隐约能听见不小的声音。 正好前几日就听说皇帝竟然抬着龙床搬到了东临宫,估计这份热闹并非源自于沈青君———哪儿有宫人在自己主子生病的时候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喧哗? 不过......有几个病人喜欢这份喧闹呢?何况是传闻中极度喜静的沈青君。 这皇帝是真的爱她却不懂思量,还是换了种方式想要胁迫沈青君听他的话呢? 没等安羽猜测完毕,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厨房门“哐”地一声被飞快打开,一个身影饿虎扑食似的“飞”向蒸笼。 他穿着太监的衣服,只是袖子被挽起来,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土。 他掀开了蒸笼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垫在蒸格上方的白色纱布,什么也没有了。 “这......”他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这怎么什么都没有了!饭呢?!” 安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口多了几个人,与先前进来那人是同样的衣着,脸上带汗。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提前偷吃了!” 几个太监还没走到蒸笼前便大声抱怨,而一看到空空如也的蒸笼,其中一个直接捏住先进来那人的衣领,斥道:“你把饭藏哪去了?” 被抓住衣领那人也不服气,一把将他的手挥开,提高音量:“我藏饭?你看看我这身衣服,脏成什么样了,饭藏在里面,还能吃吗?” 听见这话安羽倒是歇下帮他们和解的心思,一个荞麦皮做的馒头,滚落在泥地上被踩了几脚,那些孤儿尚将其当作珍宝,这群人,将白面馒头在外染灰尘的衣服里层放了一下便觉得吃不得了。 东南水患,流民数千,过的是不如畜生的日子......若非收养了还多的孩子,也不敢让部下们安心展露才华,她又何必卖身呢? 不过安羽不开口,并不代表别人看不见她,几个人推推搡搡地一起靠过来,围着还坐在水缸边上的安羽。 “小宫女儿,你可见过这蒸笼里的馒头?” 安羽摇头:“奴婢并非在厨房中人,且适才来这东临宫,不知各位公公的晚膳去了何处。” “我没问你是干什么的,”大约是今天饿急了,这几个太监比安羽曾见过的脾气更加火爆,脸上明显不耐烦:“我问你见没见过馒头!” “馒头自然是见过的,也吃过,”安羽扫过他们的脸:“不过来时就只有一个馒头。” 安羽微微低下头,一副不安而怯懦的模样:“各位公公明鉴,奴婢只有这么小的身板,就算是胡吃海塞......也吃不下这么多的馒头呀。” 她抖着肩膀,声音颤抖带着隐忍的哭腔,怎么都是吓坏了的样子。 “可是馒头呢?”几个饿急了的人暂时放过了责问安羽,但还没有从她身旁走开,依旧是围着她,其中一个甚至伸出手比划了一番形状:“这么白,这么大的馒头呢?” “这......”安羽后退一步,两只手紧紧抱住手里的包袱,一抬头,脸上就滑下一道泪痕:“就算是这样,可奴婢——” 安羽泪眼婆娑的视野里,门边上似乎出现了新的存在,她马上转口道:“求公公不要将此事闹大,奴婢甘愿担下责罚,只求您不要让昭仪知晓。” 在几个太监一脸茫然的神情里,安羽贴着身后的墙壁,像是失去力气似的滑落下去,悲伤而坚强。 几人心道这青昭仪怕不是喜欢体罚下人,不过这与他们无关。 几人只想着反正吓住了这小宫女,干脆让她给做顿饭吃,看安羽蹲在地上,还想着伸手将她拉起来。 安羽的表现实在太能吸引注意力了,所以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满脸怒火的元宵。 (65)处置 “你在做什么?!”元宵看那几个太监还敢继续靠近安羽,不由阻止到。 虽然这个宫女今天才来东临宫,不过沈青君却是除了名的护短,她宫里的宫人,她可以欺负,但是别人欺负不得,这样风气自然而然,因为她这个主子流传在宫女之间。 青昭仪钦点留在自己手下的宫女,还没捂热就让人欺负了去? 这可怎么了得? 为了沈青君的面子也不能让她在东临宫受欺负。 元宵赶紧过去,一边扶着可怜弱小的安羽,一边瞪着几个欺负人的太监。 “我们是想扶她。” 见元宵来了,几个太监底气弱了不少,不过毕竟是皇帝御用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脾气,被这么一怒视,心底里觉得冤枉,便指着安羽寻求对症:“不信你问问她,是不是,可别冤枉我们。” 元宵皱着眉头,她只相信眼见为实,若非这几个太监欺负小宫女在先,她又怎么会泪流满面? 不过这小宫女说的有理,昭仪还在病中,闹大了惊动她着实不好,况且......她也想听听这小宫女的说辞,便温声安抚:“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是,”安羽沉默半响,声音细弱,又用袖子擦去眼泪,才怯生生地躲开几个太监的身影,与元宵的眼睛对视了一瞬:“是奴婢自己不小心......与几位公公......无关。” 她半遮半掩,欲语带怯,从元宵扶起她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发抖,提到“公公”二字更是往元宵怀里瑟缩了一下,明显是极为不安。 还没等元宵细想,安羽便扯了扯元宵的袖子,对她低声耳语:“姐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去哪里都行……我...奴婢胆小,几位公公脾气急躁,若伤了姐姐可如何是好?” 这一回躲避之意更甚,不仅没有因为元宵的到来而有所底气,甚至字里行间都是想护着元宵一起逃跑。 什么事能够让眼前的小宫女如此胆怯?担心姐姐受伤?那是不是她已经受了委屈? 性情急躁?是谁给他们几个低等太监的底气敢在东临宫性情急躁? 元宵将安羽扶起来,正欲给予他们处罚,却看见了他们身后一件熟悉的物什——青团托几位一等宫女都注意的褐色坛子! “让开!”元宵心里急切,话里带了些怒气,几个太监见她不愉,便下意识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元宵赶紧扶着安羽过去,蹲下来细细查看,果然是主子的救命配菜。 最近魏修媛闭宫,青团去一次已是极限,这东西只有一坛,眼见着没了它,昭仪就会再度消瘦,元宵将事情一串连起来,便气得浑身发抖。 “姐姐?”安羽察觉到元宵的不对劲,她只是打算博一个同情,日后拉近关系,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只是没想到元宵如此有集体意识,所以赶紧安抚:“姐姐,奴婢没事,刚刚只是与几位公公闹了个误会,求姐姐莫要往心里去。” 话一出口,安羽自己都觉得像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元宵拉起自己就往外走,便走边撂下狠话:“你们等着,不过几条仗势欺人的犬类,敢在东临宫闹事,我这就去找你们管事。” 被拉着的安羽一脸便秘,简直被元宵撂狠话、叫家长的的行为给震惊了,而后大约看见了她和青团的共同点,对正在向自己怒目而视的几个太监报以歉意的眼神。 不得不说东临宫里的宫人都是被宠坏了的,且不提青团是从府里跟来的,本就单纯好骗。 这元宵看着像是宫里教养的,但指不定刚教完,还没体验过宫内生活,就来了东临宫,宅在这里,被沈青君护着,估计对人对事应该有的姿态都给忘得干干净净...... 反正若安羽站在这个位置,即使同样被小宫女外在的表现给拨撩起怒火,也只会以一等宫女的身份直接压制,再不济稍微在有心人面前提一提,自然有人替她出气。 可她这一喊话,门外指不定几个人听见了,不是无端让自己成了笑柄? 再有......这皇帝表面上可是想一出是一出的随心所欲,纵然心有沟壑,他为了维持自己的作风,还有对沈青君的宠爱,怕也少不了差人问话...... ......可元宵的本意不是不要闹大吗?因为怒火而本末倒置,确实...从前活得太顺了。 ——————— 事情的发展如同安羽的预想,但也超出了很大的一部分。 只因为她,小看了她当作大敌的李思远,是多么的随心所欲,且好奇。 跪在垫内的安羽低着头,身旁放着她的包袱,这是第二次,以这样的方式和李思远见面。 元宵跪在安羽身旁,身板倒是和青团一样笔直,估计是心里觉得自己占理,还有闲工夫与沈青君目光交流。 没错,尚在病中的沈青君也被一时兴起的李思远拉了过来,好在身上的狐裘够长够厚,最近调理得也不错,虽然苍白了些,倒也不是弱不禁风。 几个太监跪在一旁,缩得比安羽更小巧,无妄之灾加于身,见了这个阵仗,哪还有心思想馒头,只敢心里求活命。 沈青君对李思远把她拉过来这件事还是很心烦,毕竟她真的很不想离开床。 她倦怠地抬了一下眼睛,看见几个瑟瑟发抖的太监脸色有点冷,但看到元宵和安羽的时候心里稍微有了些许的安慰。 倒还要多谢安羽这个小宫女,沈青君懒洋洋地倚着,亏得她,又可以从东临宫赶几个人出去,距离一开始的清净越来越近了。 沈青君慢悠悠地从狐裘里抽出手撑住下巴,她现在并不在乎这事儿是谁起的头,反正对她有利,所以安羽这个丫头,她保着不亏。 不过按皇帝的性子……为了表现他的公平正义,可能会两边都罚。 沈青君皱着眉头想了想,元宵是好脱身的,毕竟她走的就是皇帝那个“正义扶弱”的道,安羽身在事中…… “事情就是这样,”她耐着性子同皇帝说话,只是根本不看他,而是目光平视前方:“陛下既然问过了,就该知道我手下的侍女大都没什么错,元宵嫉恶如仇您也能看出来,安羽性子善良胆子也小——” 她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安羽,心里忍不住为自己这句话失笑,表面上却正色道:“她刚被我调进宫内,怎么可能知道某些规矩。” 沈青君故意将规矩两个字咬得重,同时还瞪了面前跪着的几个太监一眼,然后又洋装大度道:“算了,这件事也没多大,陛下随便处置处置就行了。” 然后她爱答不理地缩回宽大保暖的狐裘里,半眯着眼睛,没动静了。 (66)运气与结果 沈青君不管事,可不代表李思远不管事,这几天风调雨顺,甚至还没人催他上早朝,过得那可叫一个顺心,不过日子太无聊了也不好,这不,刚吃完饭就来了饭后小节目。 两个宫女三个太监的事情,怎么夸大其实也闹不到他这个皇帝那儿去,这件事,当然是他自己凑过去的。 沈青君的房间他没法儿进去,一进去就被爱妃泼冷水也是很无奈......什么过了病气、不吉利、臣妾困了之类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听。 一直想强行钻闺房算什么本事? 李思远觉得他不能这样,所以嘛,干脆把她给拉出来,不就一举两得? 但是......怎么觉得君君还是不怎么高兴?她是不是对这事情不感兴趣? 但是她还没走...... 等等! 难道,她的意思是看看朕如何赏罚分明? 李思远下意识瞄了一眼沈青君,她在一旁眯着眼睛,把身躯锁进狐裘里,眉目温和了许多,斜靠在远离李思远的椅把上。 是了,就是这样,李思远觉得自己读懂了沈青君的暗示——她侧着耳朵,不正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脸色从未如此温和,定是如小舒所说,越发在意朕,而这将自己裹紧的状态...... 是了!君君清楚朕一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若朕来处理,定会将她的元宵一并下罪,可她心疼自己的宫女,必定舍不得。 唉,君君懂朕啊,明明很清楚朕的为人,还是要忍着内心的不安把决定权交给朕。 她真是太傻了,这样一个好女人,朕怎么会忍心让她心疼呢? 可是......如果没办法赏罚公平,君君对朕失望怎么办? 君君啊,李思远揉了揉额角,感觉曾经的伤口隐隐作痛,心里叹息,你可真是留给朕了一个太大太大的难题了。 李思远在那里陷入脑海里的天人交战,殿内一时静默。 因为还在病中,吹不得冷风,寒冰殿的门并未敞开,沈青君裹得严实,再加上身在这空气不流通的地方,逐渐泛起一阵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过哈欠归哈欠,皇帝的面子还是得给,这么多人看着呢,沈青君懒洋洋地伸出手挡住半张脸。 不巧,李思远正在这时候回神,一扭头就看见沈青君遮住嘴的动作。 君君这是......想劝朕? 她竟然会有这样有话不敢言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原来君君一直...... 是朕亏待了她! 李思远看向沈青君的目光逐渐从坚定转变为怜惜,在从前怜惜转变为感动,最后一脸决然地转向堂下,看得沈青君满脸迷惑,甚至再度远离了李思远一些,浑然不知道眼前的人从她一个哈欠里领悟到了什么玩意儿。 “刚刚的事情,朕都知道了,”李思远的语气郑重,这副严谨的模样,连本就一肚子底气的元宵都有些不安,三个闹事的太监更是瑟瑟发抖。 不过李思远没有第一时间问责,而是看向低着头的安羽:“你就是那个被欺负的宫女?” “是......”安羽低着头,声音微弱,带着颤音,像极了一个胆怯的孩子。 “哦......你被欺负了,你怕什么,朕要罚的是闹事的,又不是你。” 李思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了一眼安羽与其他东临宫洒扫宫女与众不同的身板:“新来的吧,我就说呢,怎么没有一身横肉,珍惜现在还没长壮的模样吧。”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安羽还是按照自己的人设,蚊蝇声的嗯了一下。 皇帝摇了摇头,指着那边缩在一起的几个太监:“你们傻啊,就这么个宫女儿,让她敞开肚子吃,能吃几个馒头?你们怎么就直接问人家要馒头?她从哪拿出来给你?胸口啊?” 说到这里,李思远顺便丢了个茶杯过去,不过没砸准,平白听了个响,吓的几人更加瑟缩,没敢开口求饶。 沈青君看了一眼茶杯碎片,穷苦的心灵疼了一下,没有做声。 茶杯落地,李思远砸吧砸吧嘴,没砸准,感觉略失威严,他干脆转移话题,对着安羽:“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 安羽简直惊了,自己被罚她想到了,自己被补偿她也想到了,但是抬起头来是什么操作? 这皇帝怎么突然想看她的模样? 安羽心有疑惑,却不敢马上抬头,天知道狗皇帝有没有记住她的样子? 见面肯定是要见的,但绝对不是现在,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合适,没办法获得最大利益,反而有所减益。 可如果现在拒绝,他必然会多想......安羽犹豫片刻,缓缓抬起头来。 与安羽所怀疑的不同,李思远只是想着以后安羽也会成为东临宫的常在人口,他常来,不如早点眼熟,也方便以后沈青君闹脾气把他关在门外的时候,找这个小宫女把他放进来。 毕竟其他人虽然也不会阻拦他,但是一个个个报信报得飞快,不如自己培养一个。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当他看见了安羽长相的一瞬间—— “啪!”这是沈青君的茶杯,被他匆忙间挥到地上。 “嘭!”这是皇帝的腿,退后的时候撞在了桌子腿上。 “咣当!”这是东临宫的凳子,被李思远身后想过来扶着他的长芳撞倒,差点带给李思远二次伤害。 本来意气风发的皇帝现在站着,感觉自己的额头突突地疼,他伸出手,指着跪在那里的安羽:“怎么是你?!” 还没等安羽接话,他就自顾自走过来,指着安羽一顿谴责:“你说你被他们几个欺负了?说的还是人话吗?就他们几个,够你一只手打的吗?” 他瞧安羽好像有点怕,心气更是上头:“你还缩,你还怕,当初是谁一只手掰断了朕的雕花你自己不清楚吗?” 坐在旁边的沈青君在心里绝望地呻吟一声。 她本来还指望着皇帝反射弧长能敷衍过去呢,没想到其他的事情没有,却是从这里出的状况。 李思远此人真真怪得很,每次做事之前他都喜欢胡乱分析一通,偏偏最后的结果还莫名其妙的是正确的。 狗屎运之好简直令人令人望洋兴叹。 真是太麻烦了,她现在非常,非常地想带着元宵拍拍屁股走人。 她又看了安羽一眼,眼里的惋惜有点藏不住。 多好一枕头,她心头哽咽一下,留着当靠背多便宜啊。 沈青君想了想,声音幽幽地,并不小声地突然开口扯开话题: “啊,就是这个啊,脸蛋儿挺漂亮一姑娘啊……” 前半句话又不像肯定又不像疑问,含糊不清,完全听不出来她早就知道安羽是谁。 后半句,她还把挺漂亮三个字语气又刻意加重了。 试图同时提醒安羽和李思远,做最后的挣扎。 (67)宫中的花 作为在场第三个重心,沈青君的话李思远和安羽自然是听见了的,何况她的声音并不小。 安羽心里一松,转眼间明白了沈青君有保住自己的心思,看来传言中她对皇帝态度确实是真的,有了沈青君的站队,自己以后开展计划的路就顺了很多,只需要等今日的事情过去,再徐徐图之。 安羽瞧了一眼愣神的皇帝,说愣神也不对,明明动作都还是张牙舞爪,偏偏因为沈青君一句话深情对着沈青君凝视,像极了远走他乡时对着母亲告别的游子,只是这副表情配上动作,显得有些违和。 瞧皇帝刚刚的说辞,自然是认定了这件事情是由她主谋,不过事实也是如此,他能能猜出来是他的本事,不论方式如何; 这件事情不是重点,重点是皇帝虽然情绪激动,但大半是震惊她会出现在此地,动作夸张、神情激动眼中却没有一分杀意,看样子并不打算计较她曾经伤了他的事情…… 既然那一件事情都不计较,这几个太监的委屈自然更不会被他放在心上,所以安全自然是可以保证的,只不过......能不能还有别的收获,就得看沈青君的话皇帝能听进去几分,听得懂几分了。 被人夸“好看”,但又处于低位,安羽只能选择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眉目传情,等着沈青君和李思远的发挥。 —————————— “君君啊,”李思远回过头去,眼神复杂:“你说她漂亮......是想考验朕吗?” 沈青君皱着眉,别过脸,试图板正皇帝的思维:“陛下把阿晴禁足了,我总得找人说说话。” “君君啊,”皇帝不知道悟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开始复杂了,他收回指着安羽的手,指了指自己:“朕......朕也没听说过将军府要搞比武招亲啊……朕知道你对朕信心满满,可你给朕设置的难度也太高了吧……” 虽然不太明白李思远为什么鸡同鸭讲,但沈青君终究还是个正常人,她把手里青团端上来的新杯子往桌上一放:“陛下多虑了,安羽聪明伶俐,性子也好,你跟她相处几日就了解了。” “可她不是刚刚才来你宫里吗,你怎么知道她聪明伶俐性格好?”皇帝抱着脑袋,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看着沈青君的眼神里带着委屈和决绝:“你这是要谋杀亲夫……朕,太难了。” 沈青君精疲力尽按着太阳穴看了安羽一眼,跟皇帝说话太累,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语气梆硬:“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陛下自己处理吧!” 安羽投来安慰的眼神,她突然感受到了沈青君所面临的压力,也总算懂了为什么李思远有那么好的资源,三年都没走进沈青君的心...... 正当两人对视着心心相惜,李思远站到了她俩中间,带来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然,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安羽,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安羽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只是前一秒被她小看的皇帝突然有了帝王的气质,他的手指冰冷,漠然的眼神,或许内心也是薄凉,下一刻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左右太监守卫见皇帝严肃,自然将注意力提高到了极点,只等他一声令下。 安羽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裙子,若他真的打算处死自己,在这样近的距离,我可以一命换一命,正好孙家未成气候,夏家人丁不丰,李思远时候两个稚龄皇子,若此时他被刺杀,天下混乱,同袍起义,未必不能盘踞一方。 她有了决定,眼中的怯懦便一扫而光,全身蓄势待发,双眼清明,正对李思远的目光。 只听他说:“确实挺好看的,那就封个采女,不用去榕棋所,就住在这儿陪着君君吧。” 话还没说完,李思远就转过身看向沈青君,把求表扬写在了脸上。 合着您刚刚风萧萧兮的模样是为了决定给安羽什么名分?至于吗? 而准备好刺杀的安羽自然也强行收回动作,扑在地上,像是谢恩。 沈青君眼角抽搐,心里虽然松了口气,但是看到李思远的表情,简直巴不得光速退远。 她偏过头看着安羽,嘴唇蠕动了一下,耐心耗尽,实在是不想说话。 反正给了位分了,又是个可心的美人,她心头冷笑,皇帝怎么可能放得下。 她闭了闭眼睛,收敛了心头的怨怒,眼神已然平静。 “那这原本给你准备的耳房你也没办法住下了,”沈青君站起身来,将狐裘裹紧,走到安羽身旁:“青团的房间在我隔壁,装潢也是寒冰殿最好的地方,你不如在青团的房间里暂歇一晚,本宫明天命人将偏殿给你收拾出来。” 安羽默默爬起来,应了个是。 “昭仪,”安羽跟在沈青君身后:“奴......小人初来东临宫,不认识路,能否直接随您回去?” 沈青君回头看了李思远一眼,见他还在期待着什么,点了点头:“那你跟着本宫回去吧,陛下,妾困意浓重,顽疾缠身,实在没办法服侍陛下,若您有意,不妨召隔壁的安采女侍寝,妾先告退。” 李思远张了张嘴,想挽留却没有借口,又看了一眼屁颠屁颠跟在沈青君后面的安羽,默默把嘴给闭上了。 ————————— 出了门,走进寒冰殿的小道,安羽将沈青君叫住:“昭仪,小人能否与您借一步聊天?” 沈青君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青团,从库房里找几套合适的衣服给安采女。” 青团有些踟蹰,安羽低声道:“若我想要伤害昭仪,早在她落水那日就不会讲她救起,更何况陛下就在殿内,就算是为了小命,我也不会这么傻,你且安心。” 沈青君没有默认,青团也不再坚持,边走边回头,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安羽都没有开口。 “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昭仪您看,这白梅,”安羽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反而指着院中凋零的白梅:“在宫中开得多美。” (68)回城 碧水青山,皇城外的古道上蜿蜒着一路沾染尘埃的轨迹,那是从边关一步一个脚印,怀揣着思乡的心慢慢走回来的将士。 从曲县出发,经历数十天赶回来的兵马终于看见了恢弘的皇城。 “终于回来啦。” “我走的时候才十四岁,刚刚下地帮爹娘干农活,还想着早点回来能添把手......”士兵擦了擦眼睛:”我不该回来。” “说啥呢!一路上叨叨了多少次!”身后的人给了他一拳:“瘸个腿又不是不能吆喝,你家姐姐秀活儿好,你嗓门儿那么大,帮她吆喝着赶集啊!” “不仅能吆喝,还能绑子能打,指不定还能把地痞流氓一起赶走咯!” “说啥呢,皇城哪来的地痞流氓?那是天子脚下,和边关咋能一样!” 一群人闹着,近乡情也不怯了。 只是走着走着,却发现皇城的大门关着,关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路能走。 沈墨等人在城门外住马,想着大约是皇城内有什么变故,勉强安抚住士兵,随后带着徐班下马询问情况。 他们一路赶来并未更换甲胄,加上战时装备损耗,形象与守城的士兵相比都有些距离,更遑论是皇城里的禁军。 换句话说实在有些拿不出牌面。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皇城令尹却注意到了。 更因为人数过于庞大,一眼望去便是一路大军,若容他们直接进来,光人数而言,怕是连皇城禁军加起来都比他们略少了几分。 于是他们被暂时拦在了城门外。 见大军停在远处,仅两人徒步来到城门口,守城的松了口气,转下城楼,开了小门与他们交谈。 沈家将军才刚刚从军中调往边关三年,更何况三年前奔丧闹了那么大一件事,守城的士兵也都认识他;再者说,沈墨刚刚打了胜仗,也在军中有极高的口碑,士兵们多多少少崇拜着这位将军,自然没有为难他,便开口解释向沈墨解释。 “请将军稍安勿躁,毕竟大军归来,按例应当排查,令尹已经亲自进宫去禀报陛下,若知道是功臣归来,必然龙颜大悦,不多时便可放你们进城,”守城兵和颜悦色道,接着他看向沈墨背后的戍边队伍,好奇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将军此次回京竟然带了这么多人回来?” 沈墨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从他们期许紧张的脸庞上一一划过,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其实都是老兵残将了,为了镇守边疆气力耗尽,如今大多应该荣归故里,所以某便一并带了回来。” 守城兵探头仔细看了看,瞥见截了腿拿木棍代替的守边士兵,就挺直了脊背,心头肃然起敬。 “将军和同袍们舍生忘死,实在令人敬佩!”他努力压下语气里的激动和崇拜,认真道:“城内已然张灯结彩,百姓们拿出了新鲜的鸡鸭鱼肉,等着迎接将军归来,想必皇帝陛下定会大加赏赐犒劳。” 守城兵脸上满是期待,这样的容颜,沈墨在边关的时候没有少见过——在那些领了朝廷赏金,不论是为了得军功光宗耀祖,还是为了补贴家庭换几两赏金,他们第一次来到自己军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真的如召令上写的,他们两三年后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一样。 沈墨愣了一下,脸上笑意收敛,他不接话也没有反驳,只是抿着嘴唇,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在城门外就被拦下,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皇帝……真的愿意放自己身后这些疲惫老迈,缺胳膊少腿的士解甲归田兵吗。 身旁的徐班突然低声问守城兵:“宫里的青昭仪娘娘怎么样了?皇上待她也还好吗?” 守城兵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墨,忽然有些不敢说话。 “无妨,”沈墨微微皱起眉头:“但说无妨。” 守城兵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道:“听得传闻,娘娘近日听闻将军得胜,吃了些酒醉了,失足滑下过荷花池,不过人已经救起来,只是染了风寒还在调养。”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事儿宫里贵人都关心着,陛下为了娘娘连早朝也推了几次,想必很快便会好了。” 这是他当值的兄弟从宫中听到的消息。 沈墨听了这些话却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告诉我,沈家军……就先在这里等消息吧。” 后半句是对徐班说的。 旁边的徐班心头一沉,知道他是生气了。 沈青君的事是数年来沈家与皇帝间不可开解的死结,哪一方都不愿意妥协。 徐班看着满面寒霜的沈墨,心里想着,别说是将军,就连他也不相信小姐是失足落水的,再加上宫里原本就少有人身手能超过她,若不是被人陷害,那十有八九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至于为什么,猜都不用猜。 ————————————— 通禀的太监脚步匆匆,带着令尹的手牌和沈墨回来的消息赶往交泰殿,一路上交接许多次,终于来到了殿门口。 听风在门口守着,把通禀的太监拦了下来:“什么事?” “是城门口的消息,”通禀将手牌递给听风:“令尹禀报,说沈家将军带着上万人马回了城。” “沈将军?”听风仔细检查手牌的真实性:“上万人马?你可听清楚了?他可看清楚了?” “确认过了,”通禀擦了擦汗:“奴才也觉得这数量不对,再三核对过,确实是上万人马。” “这个沈墨,真是胆大包天!”听风啐了一句,没好气地对着通禀吩咐:“你去宫门口将令尹带进来,叫城门加强戒备,我去东临宫将此事禀告皇上。” “是......” 听风一路小跑,越想越气,这沈墨拿着皇上的赏赐,吃着皇家的军粮,听着皇上的封赏,他一切都是皇上给的,竟然还敢携军威胁皇城? 这不才到东临宫,刚一进门,还没见到李思远呢,他就尖着嗓子吆喝:“皇上诶,不好了皇上,沈墨这个贼子要反了天了!” 话还没说完就不知道被谁丢来一块石子打在膝盖上,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啃泥。 (69)将军临表 安羽早间刚刚出门,难得不是作为奴才,可以舒舒服服自己打扮一番,没想到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了有人聒噪。 反正他嘴里说的都不是沈青君爱听的,也没人看见,安羽便随意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了过去,没刻意瞄准,扔完就走,不做停留。 所以听风一爬起来,茫然四顾,却一个鬼影也没看见,更想起了这东临宫的种种传闻,吓得连爬带滚。 李思远在门内批奏折,虽然不去早朝,但不代表他不理朝政,一个君王该做什么的他还是门清,昨日看完这闹剧便回来批折子,至于随手封下去的采女......在他看来,还不如思考一下馒头被谁吃了有意思。 本来,李思远处理朝政的时候应当红袖添香、软玉在侧,可他不愿意易舒来东临宫,虽然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气氛总归是不太舒服。 而沈青君就更不会给他红袖添香了,若沈青君能进门坐在一旁,他都能怀疑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儿出来了。 至于安羽......他这砚台纸笔价值不菲,虽然他有钱,可就算是桌子,他也不想被如此白白浪费。 如此,无奈之下,就只能让长芳、时雨守着,都是太监,没半点看头。 不过别说,这效率可比旁边有美人高多了。 门外有所响动,正好他看累了,随手把笔搁在一旁,翘起腿:“长芳,去看看。” “是。” 守在门边的小太监替长芳开了门,刚开便扑了一个泥球进来,长芳下意识一退,听风便在地上来了个五体投地。 长芳扫了一圈守在外边儿的侍卫,领头的便上前解释:“是听风总管,属下......不敢拦。” “行了,”长芳摆摆手,蹲下来看着狼狈的听风:“不是让你守在交泰殿吗?有什么急事?让听风总管来得如此匆忙?” “陛下,陛下,”听风趴着转了个头,四脚着地,膝行而去,言辞凿凿,声泪俱下:“沈墨!沈墨那个乱臣贼子,竟然带了上万人马驻扎皇城之外啊!” 李思远“腾”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凝视沈青君的方向片刻,又坐了回去。 耳边听风还在哭嚎,李思远皱眉:“太吵了,拖出去掌嘴。”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沈墨曾写给他,上次被打扰了没看完的的书信,细细研读: {灵修承业,廿十有一,天下承平,海晏河清。今祸无将出,鱼水富足,皆以感念灵修之德,欲以此身,提携玉龙。 然,大河之流,末有尽头。北荒之戎狄,未得君恩,枉顾君德。蛮野不开,尤尚杀伐,挂北天狼之星,略我边地,喰我粮民。 戎狄南猎诸我,三城三进,血满城空,使民之不安,飘蓬社稷。卑臣领临危之命,受扶辕之荣,忝为边将。 士千军以赴死,将百战而裹尸。 时为天赐,卑臣得天之道,遂披荆北定,败戎狄,收三城,折其经,断其骨,奴颜屈膝,奉珠送玉以求苟存。 然卑臣奉天之灵,沙场点兵,但见薇已刚止,老骥暮思。更有砖瓦残败,不符康健。 臣拜。 故将之思,常托明月,然则明月淡薄,不得善终。封爵列土本非所求,玉盘珍馐不及思量,残兵了了,未曾过千,肯将老珠还椟,明镜归盒。 另,已尊意旨,卑臣奉异邦明珠归海,既知灵修简朴和素,不囿俗事,然则明珠生无宝匣,颠簸杳杳,蒙尘磨色,犹如焚琴煮鹤,可叹可惜。 语焉至此,翻覆扰扰,惭对天听。 卑臣再拜。} “啪!” 单薄的信纸被拍到桌上。 “要钱的,又是来要钱的。”李思远踹了一脚桌子,不解气,干脆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朕还在想呢,沈墨什么时候有胆子敢反了朕,还道他竟然连君君也不管不顾,甘愿让他妹妹与朕殉国。” “没想到,这带了人的事情他早就说了,”气头上的皇帝瞪着长芳:“你说他是知道朕不会看他的书信还是“数千”就能等于上万啊?” 长芳自然不敢答话。 李思远越想越气,干脆直接下令:“你,去告诉守城的,让他陪着他的残兵,在外边儿给朕呆着。” “是。”长芳小跑着出去了。 倏尔,李思远想起了什么,叮嘱时雨:“你去告诉君君,说沈墨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外。” 其他的,君君自然能从别的地方知道。 她会来求朕放他哥哥吗? 还是......偷偷去城楼上见他? 李思远猜到是后者,心里一痛。 不过无论如何,君君自然能将沈墨安定下来,让他没有一分成为叛贼的可能性。 皇帝沙哑着声音:“若青昭仪欲私自出宫,只要她不出城,便由她去吧,派人跟着,安稳的回来便足矣。” “是。” ——————————— 时雨被青团拦在沈青君的房门外,他也没有非要进去,对着青团点头:“陛下让奴才转告青昭仪,沈墨将军今日已至王都城外。” 青团福身:“多谢总管。”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翠玉,塞进时雨手心:“多谢总管传来好消息。” 时雨将翠玉透过阳光稍微打量,满意地揣会袖中,低声道:“奴才劝昭仪莫高兴得太早,沈将军虽在城外了,却胆带了上万人马,陛下命令尹将他拒在门外,更是因为此事而发了不小的火......” 青团再次掏出一串金叶子,挂在时雨手上,恳求道:总管能否——” 时雨却将叶子还回去,叹道:“并非奴才不愿意,实在是无能为力,”他看了一眼沈青君的房间:“此事,只有昭仪娘娘才能劝陛下了。” 屋里传来沈青君的声音,乍一听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青团,送客。” 青团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听见了前头的对话,并且已经决定好了,根本不会去见皇帝。 青团叹了口气,朝着时雨做了个请的手势,迅速地把人撵走了。 等青团调了个头回来,重新推开门进了屋子,才发现沈青君已然坐了起来,靠着床栏发呆。 青团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旁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魂魄都出了窍,青团叫了她好几声,她才转过头来。 眼神空泛,明明是在看着青团的方向,又不像是在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青君才用飘忽地,有点失声的语调,反复说着一句话。 青团听了好几遍,才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要到……城楼上去……” 青团一直注视着她,却发现随着她重复这句话,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70)私谈 安羽就住在沈青君与李思远房间中间的耳房里,虽然李思远批改奏折的地方并不是寝房,但时雨和青团在门外说了什么,安羽都听得一清二楚。 反正她最近也没什么大动作,沈墨在都城对她并不造成影响,反而是赫连王女的到来,会影响宫中局势,更有能让自己更进一步的见礼,地位影响不了她,沈青君大概率是愿意带上她的。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沈墨,或者说赫连王女名正言顺的走进王都。 安羽梳妆打扮一番,穿着青团送来的衣服,敲响沈青君的门。 开门的是青团,似乎茫然中带着慌张。 “今天早晨出门,恰巧听见犬吠,叫嚷着什么‘沈墨这个贼子’,”安羽特地提高声音:“小人想着,东临宫这样好的地方,怎么能让这样的声音打扰——” 贼子,她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按下去,他们竟有脸面对哥哥如此呼喝。 “你要说什么?”沈青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还是昭仪敞亮,”安羽伸出手敲了敲青团的额头:“青昭仪心有忧思,我来帮她,你来守门怎么样?” “你——”青团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正欲还手,却停沈青君吩咐道:“青团,我与她有话。” 青团有些不忿地瞪了安羽一眼,换来对方一个得志的笑,不满地答道:“是......” 身后的门关上,安羽提着裙摆走进内间,沈青君却早已没有躺在床榻,反而衣衫规整,除了没有梳妆打扮,像极了要出门见人。 安羽眼中带着惊奇:“昭仪难道要去见陛下?” 安羽本想着沈青君必然是不会屈服于李思远,却没想到沈青君还敢有只身闯宫这样的想法——毕竟安羽总觉得这些权贵小姐思想局限,莫说被她说动了愿意助她复国,就是违逆几个规矩怕也会胆战心惊。 今日来本想是趁着沈青君纠结忧思,替她安排几个通路,教唆这位本就不喜规矩的昭仪逾矩,没想到,这架势像是要妥协似的。 这怎么行? 看来得添一把火。 她赶紧笑吟吟地走到梳妆台边,托起几只精致的发钗,给沈青君示意:“昭仪久病未愈,面无血色,这样寡淡的模样却不合适,不如小人替昭仪梳妆打扮?” 梳妆打扮……沈青君心中哂笑,她从未将自己当做过宫妃,根本就不会使用宫中配备的珠钗和皇帝的恩赏,往往散发素衣,皆是从将军府家中收取,当然也就不会挽发簪花,锦衣华服。 见沈青君皱眉,安羽更是火上浇油,将手上的珠钗放下,叹道:“也是小人不懂事,昭仪此次已是牺牲许多......” 她似是不在意,揶揄道:“昭仪深在闺中怕是不知,这男人得手一回啊,便会得寸进尺,时间久了,昭仪说不定便习惯了,自然纤如蒲苇,绕指缠柔。” 沈青君眼眸一抬,眼神落到手执钗簪的安羽身上。 若青团在此,便轻易就能看出她眼中的寒冰颜色,已然不如当初一心庇佑安羽等宫女的模样。 沈家兄妹发怒,如出一辙,言语收减到极致,以至最后冷漠疏远。 她抬手虚按,止住安羽的喋喋不休,站起来正对着安羽,眼睛已经眯起来。 四目相对,沈青君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无知。” 随后她背过身朝大门走去。 真是……大风迷眼,识人不清。 “等......”安羽见沈青君走出去,赶紧拦在她面前,摆出讨好的笑:“昭仪,您别生气,这可是您的房间啊,走也是小人走,何况......” 安羽下意识想卖个关子,却见沈青君看都没看她一眼,赶紧挽留:“小人并非来讨昭仪的嫌,那时雨总管的话,小人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沈青君不想听她废话,哥哥事急,哪来的闲工夫? 眼见着沈青君即将推门出去,在等就再没有如此好的机会,安羽赶紧扯重点:“我有法子让您见到沈将军!” 沈青君的脚步停在门口:“说。” 安羽松了口气,暗自腹诽,这沈青君看着冷淡,实则脾气比之老王都更加急躁,嘴上却不停:“望昭仪知晓,宫中有外、中、内三层阻拦,除此以外,更有关门四座,侍卫防守七层,若您一人行走,只怕无法走出中院。” “奴婢曾是中院来的,与内务府调派总管交好,更识得负责采买的姑姑,恰好明日便是出宫采买的日子,更因昭仪久居深宫,外、中两院罕有人识得昭仪,如无意外,自晨时至申时的采买时间,昭仪尽可往返宫内。” 沈青君挑眉反问:“所以?” “这便与‘意外’有关,陛下......”安羽见沈青君脸上并无嫌恶,便继续道:“陛下对昭仪的关注远胜常人,小人不敢保证您出宫的四个时辰内陛下不来寻您,二则是......此事严重违反宫规....不知昭仪......” 沈青君凝视安羽片刻:“办法?” 安羽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宫规不入昭仪双眼,小人便不再提。明日不论是重臣求见、要事拜会还是妃子邀宠,只要有人能将陛下注意力转移,昭仪自然能安然来回。” 安羽清楚,沈家并无交好的重臣,沈青君更拿不出什么影响国家的要事,现在只看她愿意找谁帮她,是被关了禁闭的魏晴还是向来不交好的易舒呢? 却见沈青君略一思量,忽然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安采女应当省得。” “小人明白,”和沈青君说话还算省心,无需多费口舌,便能达成目的见目的,安羽心情好了许多:“小人必将昭仪出行安排妥当,至于陛下......只要昭仪命东临宫上下配合于小人,小人自能为昭仪解忧。” 沈青君点点头:“可。” 安羽福身:“小人这就为昭仪打点,明日卯时,取来宫女衣衫,与昭仪相会。” 沈青君视线略过安羽,转身唤了一声:“青团。” 安羽见青团进来,给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 (71)城楼之内 安羽拿着沈青君的宫牌去了中院,有昭仪开路,自然一路顺畅。 不过寻常麦冬值守的地方却并没有人在,安羽便先去寻兴安。 刚一进内务府,便有几个人靠近,却看了一眼她身上采女的制式以后无趣转身。 没人来烦倒反而是好事,安羽乐得轻松,径直去了内堂,兴安正在桌上写着什么东西。 安羽伸出手敲了敲他的桌子:“兴安总管最近忙啊?” 有人来找,兴安自然停笔看向来人,稍加打量,便笑道:“安采女,怎么得空回来了?” “总管还记得我就好,借一步聊聊?” “自然,”兴安起身:“采女请。” 去了后院,兴安便有些迫不及待:“不愧是姐姐,几日时间便成了采女,只是兴安却未在榕棋所名录上见到姐姐,这是为何?” “你也知道,我去了青昭仪宫里——” 话还没说完,却见兴安忽地笑了出来,安羽无奈:“这有什么好笑的?曾经的冷宫进了沈青君,那还能是冷宫吗?” “姐姐莫怪,”兴安将气顺回来,解释道:“只是早间才听闻时雨总管传令,说青昭仪这两日便会闯出宫去,但若她不出城去,便不得阻止,还不能让她看出来,我等闲聊时还在商讨,那些侍卫们要如何放水。”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安羽眼睛一亮:“我今日正是来替昭仪求法子的。” “姐姐请说。” “我本想找人支开陛下,然后让沈青君顶了采卖的宫女出宫,只是这计划太过危险,”安羽摇了摇头:“本想找你商量,不过我想着既然时雨总管奉命传话给沈青君,陛下大约另有安排,却不想他竟如此纵容青昭仪。” “姐姐这办法好,”兴安笑:“正好让昭仪走得顺利通畅,也无需侍卫们另想办法,两头都能卖个好,只是......昭仪愿意吗?” 安羽拿出沈青君的令牌:“正是她准许了才能取来这令牌。” “姐姐大才,兴安这就去为姐姐取来宫女的衣衫,明日姐姐只管将昭仪送入中院,自会有人领着昭仪从侧门出宫采买。” “等等,”安羽叫住他:“明日......便让昭仪采买些珠钗即可,正好顺路,昭仪也不缺鉴赏的眼光......或者直接将带队的人换成麦冬、桃叶,她们稳重靠谱,自然能将昭仪照顾好。” “自然自然,”兴安向安羽作揖:“一切便有劳姐姐。” “总管才是,费心了。” ———————————— 第二日卯时,安羽便敲响了沈青君的房门,将中院的宫女服装和发饰一并给了她:“请昭仪随小人来,小人将昭仪送往中院,自会有一名名唤麦冬的宫女带着昭仪出宫。” 沈青君点头不言,倒是青团见只有一件衣服皱眉道:“我要随昭仪一起去。” “昭仪没和你说,让东临宫上下听我安排,分散陛下注意力吗?” 平日里容易糊弄的青团却格外倔强:“你的事情,自有糯米安排,我必须跟着小姐。” 时辰已经不早了,宫中关卡重重,再耽搁下去,怕是赶不上晨时开门,安羽转身去自己房里将自己曾经的衣服交给青团,决定回来在计较今天的账。 一行人一路匆匆,直到看见了麦冬,安羽才松了一口气:“那她们,便交给你了。” “放心吧。” ————————— 刚出了宫门,采买的宫女们便持着清单四散开来,只留下麦冬与桃叶。 麦冬将篮子和一顶幕离递给沈青君两人:“昭仪不必担心采买,奴婢等人申时在此汇合,望昭仪谨记时辰。” 沈青君点了点头带好幕离,身着宫衣,与几乎同样打扮的青团匆匆穿过各个街道。 三年过去,长街已与从前有所不同,虽然大致格局还未改变却有了陌生感。 比如那家她待字闺中时经常前去的酒楼。那里有哥哥最爱的陶罐酒,叫做长亭,酒楼也是依此为名。 哥哥从前与李思远议事,几乎没有时间出门游玩,自然就由她代劳,偶尔便会去亲自取用。 然而,沈青君的脚步停顿在此处,可如今的长亭酒楼已消失在她记忆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致漂亮的成衣作坊,门口挂着一个写着“陈氏”的牌子。 她看了片刻,转过头,继续往城门的方向走。 青团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没有言语,沈青君闷头往前,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一路狂奔,青团险些跟不上。 两人赶到城楼下,掏了宫中令牌,也只勉强能够上城楼看看。沈青君面色苍白心中凄凉,却还是拦着想发怒的青团,两人一起上了城楼。 沈家军就在城门外安营扎寨,灰蒙蒙的军帐一顶挨着一顶,像是荒山野岭里成片的野蓬草,风一吹就各自飘散,碎裂成灰。 从前,她就在这里迎接归来的父亲,如今她仍旧在这里,归来的却已经不是父亲,而是哥哥。 甚至或许某一天,她白发苍苍守着城门,也再等不到任何一个人回来。 她站在城楼上,能看见有人正在点兵。 虽然离得远仿佛只是一堆整齐的墨迹,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单独落在最前端的墨点,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 他年少出塞,征伐戎狄,一战成名。本该意气风发,衣锦还乡,本该受万人景仰,引为豪英,而不是……被这样堵在门外,当做乞食子打发。 沈青君目光微颤,传闻哥哥携“重兵”回皇城要挟皇帝,可她又如何猜不到,以他心性想必是带了老弱残兵回来安置,怎么可能拥兵自重。 那些残兵……她心中酸涩,为国尽忠,餐霜饮雪,拼死搏杀,丢了的那些骨肉肢体喂了戎狄野狗。 已经如此艰难,偏偏朝中上下视若无睹,仿佛他们是长在肌肤上的病疽,要舍弃,要丢开,伤筋动骨也要挖去。 沈青君的双手拢在衣袖里,渐渐收拢,握紧,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或者下定什么决心。 哥哥,她低声地,反复地呢喃这个词,在唇齿之间徘徊咀嚼着。 青团听到她低声的呼唤,下意识地走到她旁边,挡住了不远处守城士兵打量的目光。 接着,因为离得近了,青团听到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低喃。 “哥哥……不惜一切……哪怕不惜一切……我都要让你解脱……” 青团一抬头,果然又看见自家小姐的眼神又变得像之前一样,那样尖锐明亮,像是她在宫里曾见到过的绝食至死的那只北沙白鹰。 那只鹰是当年皇猎被武官打下,因为身姿矫健,白羽华丽,被进献给皇帝。 它几日不吃不喝,形销骨立,最终死去。 青团害怕自家小姐也变成那样,变得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72)论东临宫的武力值 青团守着沈青君,神色从未放松过,一直关注着周围,所以当她看见城楼上的守卫士兵换了一次岗后少了一个人时,心神便绷得死死的。 她低声向自家小姐禀报了情况。 沈青君神色平淡,轻轻拍了拍青团肩膀,要她安下心来。 沈青君并不担心守城兵去把管着皇城的令尹引来——不如说,她就是打算放任士兵将皇城令引来。 皇城令尹不过是从三品官员,却只由皇帝亲自指派,是皇帝安插在皇城的眼、耳与口。 她要听一听,皇帝究竟想说什么。 她未挪开目光,依然眺望着远方的军营。 天远云长,家国千里,江山如画。 面纱下的嘴角微微翘起。 “小姐,”青团小声提醒道:“皇城令尹来了。” ———————— 沈青君站在原地未动,并不说话,只是仔细打量走过来的皇城令尹。 皇城令脸颊消瘦,眼角下垂,嘴角却微微上扬,仅欢面相,稀松平常,只能算得上和蔼。 但看举止,对方表情镇定,刻意走的不紧不慢,显然有所依仗。 不过她却发现皇城令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能看出来他左脚有些跛。 她听阿晴抱怨过,眼前这个皇城令在职成绩平平,唯溜须拍马之能强到令人瞠目结舌,再加上皇帝最爱显摆自己善良富有同情心关心弱者,于是便硬生生将魏晴父亲魏先生从备选名单上挤掉,否则现在的皇城令尹就该是魏先生了。 她看见皇城令将扶在小厮手臂上的手指放下来,那小厮无意识地揉了揉手臂,突然想到了秃鹫这种鸟。 皇城令尹给她行礼。 她故意没有回礼。 令尹的脸色有一瞬间有些难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边笑着,一边憋出了几个字: “贵人大驾光临,小臣有失远迎啊!” 沈青君嘴角一翘:“开门,我要出城。” 皇城令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皇上不……不曾下过旨意啊。” 沈青君冷冷一笑。 皇城令尹生怕她再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当即打断道:“如今全城戒严,没有陛下御纸朱批,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还望贵人海涵。” 沈青君心道这厮果然跟皇帝臭味相投,却听到他刻意压低声音,继续补充道: “但为贵人给沈将军送个信,倒也不成问题。” 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青君猛的看向了外头安营扎寨的沈家军。 是想让哥哥歇了“谋反的心思”吧。 她思考片刻,抬头看着皇城令尹,一字一顿道:“拿纸笔。” ——————————— 安羽遥遥目送远去的沈青君,直到她们三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她站在中院的门口,迟迟没有离开。 “这是给青昭仪的衣服。” 楚渊端着托盘,代替兴安送来了衣服。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安羽并没有问这些看上去愚蠢的问题,虽然她的回答也同样愚蠢:“嗯……” “属...楚渊恭喜安采女,”他低着头,嘴里说着以前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 “既然知道我进了宫,你该清楚会发生些什么。”安羽手握托盘的边缘,从他手里将木盘抽走。 楚渊没有回话。 “你自己想想清楚吧,”安羽背过身去:“兴安日后会跟着我,你若觉得委屈,不论是宫中闲职还是出宫,任你挑选。” “属...安采女觉得我进宫来就是为了一份闲职吗?” 这是在鸣不平吗? 安羽脑中闪过他面色苍白,一身中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声音淡漠:“我曾说过,你会为你的冲动付出代价。” “小姐不愧是小姐,”他如笑如泣:“为了您的大业不顾一切。” ......安羽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衣服放在地上,转过身去将他拥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 “你是个乖孩子,”她感受到楚渊的身躯的僵硬,用哄孩子的节奏替他顺气:“是我不该瞒着你,让你直到我拦住皇帝前一天才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明明很清楚你的心思,却没有替你好好疏解,是我的过失。” 安羽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尽量给予他几分温暖,她知既然兴安敢让楚渊独自过来,自然不会让其他人接近这里。 “机缘巧合,因为在东临宫里一场闹剧,我成了皇帝的采女,将来会发生什么你我都清楚,”安羽贴着他的胸膛,声音很轻:“我不想让你直面那些事情,你好好呆在这里,我保你富足一生。” 昨日他推开了自己,无言离去。 安羽站在这里,毕竟楚渊知道她会来到这里,她以为...... 算了,回去安排吧,怎么能再因为外事分心。 安羽抬起头,转身远去。 ———————————— 李思远刚刚下了早朝回来,刚刚走到东临宫门口,而要向他报告沈青君行踪的太监还等在他的书房里。 “哐嚓!” 刚进门,还没走几步,一个花瓶就摔碎在他面前。 一个膀大腰圆的宫女跪得比他开口都快,额头贴在地上,也看不清脸:“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思远看了一眼跟在他后面的长芳,侍卫们都在里边儿,东临宫人又不多,现在只有他们俩和这魁梧的宫女,皇帝衡量了一下武力值,决定不直接发火: “别的人求朕饶命还知道‘当当当’嗑几个响头,怎么你们东临宫只会把脑袋悬空,也不让朕听几个响?” “陛下,奴婢冤——”宫女哭到一半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改口道:“那奴婢给你磕头,您能饶了奴婢吗?” 李思远其实想找人把她推下去砍了,但是兔子急了都咬人,最近陛下格外从心,大度道:“算了,朕换条路。” 下次一定要让君君把那些武力值惊人的宫女换掉! 换了条路,从白梅林穿过去也一样能回房,李思远心情简单,就当散了个心,待会儿找君君。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才刚刚走进白梅林,他就见到了比刚刚那个宫女武力值明显高出一个量级的女人。 怎么又是你! 五个大钱?! (73)吱~哐! 黑褐色的枝桠挺立,上面却没有白梅,满是茵茵绿叶,翠得发亮。 正是阳光明媚的时间,那人在林中舞蹈,身姿曼妙,衣袂飞扬,身上并无流苏挂扣,唯有清风奏乐、鸟雀陪唱。 透过树荫看不清人,只隐约见她梳着灵蛇髻,像是未出阁的姑娘。 长芳暗道,这东临宫何时出了这样的女子?不过观她身姿却和沈青君有几分相似。 只听说沈家明珠擅长棋艺......不过那位青昭仪又怎会在陛下面前起舞? 身前的李思远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副模样,长芳清楚,该是自己上去问陛下将那位安置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了。 他走到李思远身旁,想抬头看看陛下对这位的喜爱程度,可这表情似乎相当......不常见呐。 之间李思远眯着眼睛,瘪着嘴,模样那是相当嫌弃,可这嫌弃中却偏偏有几分认命,虽然眯着眼,却不难发现,他其实舍不得移开眼。 长芳再度远望,这人......陛下认出来了? 长芳结合李思远的表情联想了一番,约莫是明白了。 哦,是哪位天生神力的安采女。 罢了罢了,陛下喜欢却抹不下面子,还是得自己来。 “陛下,这宫女身段舞姿皆为上等,您看,要不要奴才替您打听一番?” 长芳哈着腰,一副没认出来安羽的模样,就依照着自己平时样子。 “那......”李思远把脸绷着,忍住收藏喜加一愉悦,正了正衣冠:“你去吧,朕回去等你的消息。” “是,”长芳点头:“不知陛下许这一位何等位份?居住何处?” “这还用——咳,”皇帝撇过头:“就住这儿吧,提一级,当个宝林。” 这可不止一级啊……长芳无奈:“是。” ————————— 李思远离开了,安羽却没有安排东临宫的宫女们去阻拦。 若他不知情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什么都知道,还自己安排好了,想必沈青君脾性他确实清楚。 既然他必然会知道沈青君要出宫,那还不如等他回书房听人汇报,说不定晓得了之后还会出来散散心。 安羽停止舞蹈,站在原地喘了口气。 也怪皇帝看得太久,站在那儿也不知道过来,她停也不是,走也不是,硬生生跳了两柱香的时间,体力不支也是正常。 正欲走,却见长芳一脸笑意朝她走来,她记得,那天听说街头有人卖美人的时候这太监也是这么一副德行。 “长芳总管,”安羽对他点了点头。 按理说采女也算是皇帝的妃嫔,如何也轮不到她向总管行礼,不过事情总分情况,面对长芳,莫说采女,就是那些个夫人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哎哟,安宝林真是折煞奴才咯,”明明没多大的年纪,长芳却笑得满脸皱纹,老菊花似的:“奴才恭喜安宝林。” “这......”安羽愣了愣,旋即手足无措,全身上下四处翻找,却找不出半两银子。 安羽的钱大都留给了部下们,今天更是抠抠嗖嗖,生怕皇帝突然赏赐她些什么,就得给他身边的太监送东西。 毕竟铁公鸡惯了,所以没敢戴任何配饰,一副手忙脚乱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可怜兮兮地朝长芳苦笑:“小......等安羽日后得了银子再补给公公可好?” “安宝林不必如此,”长芳摆了摆手:“短短不过两三月的时间,您便从一个被当街售卖的民女成了陛下的宝林,日后长芳说不定还需要您多多提携。” “这....”安羽还有些战战兢兢,满身小家子气:“若总管需要,尽可开口。” 长芳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可惜什么,想了想道:“安宝林从今以后便住在这东临宫的侧殿,今日调派,明日您便能住进去,各种配置会在三日内一一备齐。 至于服侍的宫女太监,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调配,奴才知您曾居中院,若您有什么熟识的宫女,也可直接遣人叫过来,您现在已是宝林,中院却是不能轻易再去。 明日奴才便会为您找来一位教养姑姑,为您补齐秀女的课程。” “安羽明白了,多谢总管。” —————————————— 听风守在李思远的书房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盘算着怎么添油加醋地报告沈青君偷跑去城楼的事情,数着时辰,却一直没见到自家陛下回来。 一定是因为那个沈墨,听风咬着牙,今天那群大臣肯定都知道沈墨守在城门外边儿,只求大人们赶快劝劝陛下,赶快把这威胁给清理掉,顺便啊,早些让这个自作清高的沈青君哭着跪在陛下面前。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想中的情景,陛下愉悦地接受跪拜的表情就在眼前...... “吱。” 李思远才拉开门,就看到一个极其猥琐的笑。 今天挺倒霉啊,李思远皱着个眉,“哐”地把门又给关上了。 不对啊,朕是皇帝啊,这不是朕的地盘吗? “吱。” 他又把门给拉开了,这一回听风倒是已经跪好了,一脸凄然,仿佛有什么坏消息即将出口。 “哐。”李思远把门关上了。 “陛下,陛下啊,奴才有错,奴才——” “吱。” “别嚎了,”李思远低下头:“快说。” “陛下,”听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明显是真情实意,酝酿着准备等一会儿一齐发泄出来。 李思远见他这么一副模样,下意识后仰,明晃晃地嫌弃:“要不你还是别说了,朕觉得太监哭着不好看。” 听风赶紧把眼泪憋回去,低下头沉声道:“青昭仪她出——” “哐!” 李思远把门重重一关,袖子一挥,喊了俩侍卫把门堵住。 “今儿个朕不想听,”他甩了甩手,往前走了几步:“朕的君君哪儿也没去,明白了吗?” “是,陛下。” 这些话,自有人替他传令,谁也不敢说沈青君今天没在东临宫里,毕竟青昭仪落水受了寒,已在床塌呆了数日,如今病还没好,哪有本事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里溜出去呢? 李思远这几步走得很飘,左右没个定向,终于,他停在门口。 “朕啊,今天走远些吧,走远些吧……” (74)家书一封 沈青君落笔,余光却扫过探头探脑的皇城令,面纱下的脸庞闪过一丝冷笑。 她冲青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挡着皇城令觊觎的目光。 “我会规劝兄长平心静气,”她意有所指,“我们兄妹一向忠于明君,诚意日月可鉴,所以倘若兄长所为,对皇城令有所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她在信纸上写道: {扪参历井,杨花落尽,见字如面,兄长亲启: 三年别来愁念难断,辗转难眠,惆怅红尘丝,以雪覆头。媦夙夜忧叹,恐生异事。 初闻兄长收失地,奉异姬,赴昭令归国。是媦心定,与有荣焉,然则兄长携足数千,易使君王生隙,朱颜难复。 桃华落也,其实有蕡,桃不落也,难得其子。兄长岂不闻,不舍不得,有舍有得? 媦之赧言,暂付膝上,兄长权且听之。 语不尽意,媦再拜送。 丹鸟涅槃寻桐去,扶桑依倚托阳明,望兄珍重。} 她将书信从案上提起,任风将墨迹吹干,当着皇城令的面儿把信叠了叠,亲自递了过去,语气冷淡,夹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予令尹。” 皇城令在她后面,已然将信看了大半,实则除了表面上“劝降”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沈墨不同,兄妹两个从小亲密无间,她还没张嘴沈墨就知道应该递哪个盘子的点心,又怎么会看不懂她都意思。 她要他舍得,自然指的不是舍掉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和兄弟。 归根到底,沈家要舍掉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接着沈青君忽地又皱起了眉头。 虽是如此劝诫,她也清楚沈墨的脾气,此事终究事关重大,沈家的未来,朝堂的动向,边关的稳定,她要想兵不血刃,就要考虑个中种种关键复杂的难动。 哥哥未必会听她的,这是她最担忧的事,若他认定君国一体,或许还有可能会阻挠她。 他们必将有一场密谈。 他被她说动,或者她将他看严实了,只有这两种可能。 沈青君垂眼看着行礼告退的皇城令,神色平淡,心中的决定却愈加清晰坚定。 她从没有说过假话,若侍明君,沈家的衷心,日月可鉴。 “青团,回宫。”沈青君招呼了一声青团,带着她走下城楼。 两人再次经过长亭酒楼的旧地址,只不过这次走的慢些,不如之前那样仓促,青团心想小姐又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变得这样悠闲。 才思索着,就见沈青君又再次在这里停了下来,好像对这个改建成为衣料坊的店面很感兴趣。 “小姐……你这是……” 青团话还没完,就听见里头传来叫骂声: “我们陈记向来一分钱一分货,卖出去概不退货,钱我绝对不会退,这布你看不起不要罢了,后头还有别的绣娘买,不长眼的东西!” 接着下一秒,就见两个壮汉拎着一位瘦弱书生丢了出来。 那两个壮汉瞧见外头站着人,其中一个便恶声恶气道:“不是买布的,就滚一边去,少*粗口*看热闹。” 被丢出来的书生也看了他们一眼,大概是出于读书人的骄矜,不好意思朝两个女子求助,拿袖子捂着脸走了。 青团默默看了一会儿,一回头只见沈青君漏在外面的一双笑眯眯地看着她。 团啊—— 她脑子里已经出现了那个让她起鸡皮疙瘩的语调。 “我知道我去查您别说话!”青团气都没喘,冲口而出。 沈青君看了一眼注意力明显被吸引过来的两个大汉,心里着实无奈。 “青团呐,你是个好人。”她摸了摸青团头顶:“来,把钱给我。” 青团傻乎乎地把钱袋递出去了。 沈青君掏了掏,摸出两块碎银,递给门口两个大汉: “两位壮士,我们是家中出来采买的,今次路过,原本计划里不缺布料,可见这店面装潢格调高雅,可见里头好货不少?” “那是自然,”刚才呵斥两人的大汉见了银子面色一变,露出个浮夸的笑容:“掌柜的什么料都备着,连宫里贵人们时兴的都有。” 另外一个复和着:“对,对。” 沈青君眼珠一转,假装喃喃:“连宫里的都有?这位掌柜的也是宫中掌事?” 宫里掌事姑姑外放出来挣银子的可不少。 大汉一号听见那个也字,愣了一下,试探着小声道:“莫非姑娘也……” 沈青君嘘了一声,四处看了一眼才欲盖弥彰道:“方才是我说错了,我跟景阳……咳咳天气真好。” 不是什么不是,小姑娘家家,骗不了我老江湖,你穿的就是宫女采买的衣服,大汉一号心头哂笑。 “咳咳,姑娘不必担忧,我家掌柜的,也是宫里退下来的老人了。” 沈青君咦了一声,奇道:“这位姑姑从前是哪宫的人呀?” 大汉不言语,抬头看了一眼招牌,才道:“许是姑娘前辈。”。 沈青君哇了一声,才低声道:“既是同一宫中出来的,往后要多多来往。还望壮士将这小小心意传达给姑姑。” 她从采买的袋子里偷偷摸出一颗珠子塞进大汉手里。 “宫中事急,改日定来上门拜会。” 她带着一脸懵逼的青团行了个礼,假装匆忙迅速离开。 “小姐,这跟景阳宫有什么关系?”青团一头雾水。 “我方才试探了一番,这店铺大约是陈寒露指使宫人外放,用来赚银子的。”沈青君低声道:“哥哥托人带过来的信里说过,他怀疑朝中有人贪污受贿,通敌叛国。” 她如果想要换天,就要先换一次臣,陈家治家不严,常有纨绔压榨百姓,因而常与沈家人起冲突,两家其实说得上是政敌,况且——伏在国体上吸血之人,绝不可留。 “此事要查,但不可由东临宫的势力来查,你回去后,找个时间把此事传到易舒和皇帝耳边去。” 易丞相素来清正,更何况那一位小舒可不会忍着皇帝的钱流到别的地方去。 不管陈家经不经得起查,此事必定会在皇帝心头留下一个印象,政事上,那家伙精明着呢。 何况——沈青君回头看了一眼陈记的招牌,寻常布庄可用不起鎏金漆呢。 新年快乐_(:з」∠)_ 最近新型冠状病毒传播,请大家务必好好预防哦~(可能说的有点晚......)尽量呆在家里,不去人群密集的地方,如果有乘公共交通工具回老家的读者,请务必使用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或N95......(也不知道大家抢到没有......)祝大家都能身体健康,事事顺心~过一个好年^_^(实际上今天因为乘车回老家还晕车......没能完成更新,瑟瑟发抖请一个假) 《六等分的后宫》新年快乐_(:з」∠)_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有些眼熟的英雄救美 皇帝在御花园溜达,晃着晃着就来到了湖边,心里郁闷:“怎么就走到这来了呢?” 他拿手挠了挠头,看着平静的湖面,心里总觉得窝火,遂捡起石头朝湖里狠狠一扔,石子儿“啵”地一声在水面碰了个响,掉进去,只剩余波。 “都怪你!”皇帝指责到:“要不是那天君君掉进去,朕哪用得着守这么多天?” 反正侍卫和太监只远远跟在后边儿,估计是看皇帝心情不好,没敢上前来,李思远也就无所谓什么威仪。 其实他也没这个东西。 皇帝蹲在湖边,看着平静的水面,小声嘟囔着:“等了三年了……怎么还得等十来天......” 明明是风景秀丽的御花园,但是这心越散越憋闷,他脚蹲麻了,决定还是找个人解闷。 “走吧,”他伸了个懒腰:“跟着朕去钟粹宫。” 一群人远远看着他,等着他先走,李思远一挥手:“走啊,愣在那儿干啥?” 他像个浪荡子一般甩起袖子,大摇大摆,跟喝懵了似的,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行进至钟粹宫。 ——————————— 宫外的事儿暂时还烦不到易舒这里,她虽然知道沈墨被堵在城门外,但是她父亲却没传信来告诉她,所以她倒是没怎么关注。 而这段时间二皇子总是在宫里搞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皇后忙着管孩子,便将月末大戏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她,德夫人忙着安排,也没空管东临宫的闲事。 反正皇帝在沈青君那儿也讨不到好,呆着倒是格外安分,也没花心思出去逛青楼,易舒反而放心许多。 可谁知道,平日里“安分守己”的沈青君最近也不安生呢? 正写着字,却听见门外杂音一阵,易舒将笔搁下,揉起额头。 难道是二皇子来钟粹宫了? 不是已经告诉他,想见戎狄的王女还得等上一些日子吗? “夫人,奴婢替您看看吗?” 担心自己不在,那小皇子便会乱来,易舒干脆从凳子上起来:“随本宫一起去瞧瞧。” —————————— 门外边儿吵闹着的却是赵雪霁与尹合欢。 说这赵雪霁,本是一个安分呆在钟粹宫的才人,虽然被赐了封号,却恪守规矩,自从那日和周桐玩闹导致差点没接到皇帝的驾开始,她就深居简出,堪比把自己关住的沈青君。 但她不惹事却不代表事情不来找她。 却说那一次李思远与易舒因为误会争吵,皇帝干脆扬言要来找妙才人侍寝,最后宿在了易舒那儿。 可传出去的却都是她赵雪霁当着易舒的面截胡了皇帝,一时之间她这小小的才人就上了风口浪尖。 照理说,第一晚侍寝,第二日就该照例子给升个位份,再不济也该赏赐些什么,偏偏这位妙才人什么也没有。 人都说陛下这是为了保护她。 而这风一传,便传进了尹合欢的耳朵。 这尹合欢也是个妙人,心气儿高,小脾气还挺犟,看不起下作手段,偏喜欢光明正大的比试。 就比如赵雪霁这件事情,别人都在暗道妙才人手段了得,尹合欢却别有看法。 若说截胡德夫人,她觉得这是赵雪霁的能力,大不了斗一斗,比一比,可听说陛下因为喜欢赵雪霁而保护她的时候,尹合欢便心里憋气。 凭什么,凭什么还没有在同样的境地里比比看就喜欢她? 尹合欢想着,农家买菜钱还要货比三家,陛下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于是她便常来“拜访”赵雪霁,先要显摆显摆,让宫里人知道、让陛下知道,她尹合欢不输半点于赵雪霁。 偏她还比赵雪霁高上一级,不论是邀赵雪霁过去还是尹合欢自己过来,赵雪霁都拒绝不得。 今日便是,早听闻妙才人一手妙笔丹青深得陛下喜爱,尹合欢便托了父母找寻上等宣纸笔墨,专挑了赵雪霁从太后那里回来的时间,就想逮住她比比看。 这不,正好逮了个正着,尹合欢生怕赵雪霁再找什么理由推辞,干脆在她还没说话以前便将赵雪霁的手腕抓住,满脸兴奋:“妙才人,今天可让本美人碰上了,告诉你,笔墨纸砚我都准备好了!” “尹美人......”赵雪霁很是无奈,想挣脱却没那个力气:“您能不能先放开嫔妾,嫔妾答——” “住手!” 巧了不是,这个英雄救美的男主角正是刚刚走到钟粹宫门口的李思远陛下。 顾不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场景的熟悉感,李思远听见了小白花可怜的声音便根本按捺不住见义勇为的心,三步并两步地就窜到了尹合欢面前,一只手抓住她捏着赵雪霁的手腕。 “咋地啊,”皇帝上下打量一番这个自己没怎么见过的美人,本想训斥,却发现对方......长得挺好看。 咳......陛下当然不是颜控,他只是觉得在宫里还艳若桃李的姑娘必定是自己的妃子,对妃嫔自然得温柔些。 所以,皇帝便收回指责的神情,甚至对尹合欢露出善意的微笑:“你为何要抓住妙才人?” “陛下......” “嗯?朕在。” 不得不说那给赫连兴解说的士兵有一点是没有丝毫夸大,单论长相,莫说皇城,就是在整个辰国,李思远也必定名列前茅。 若不了解他的性格,这张脸带来的欺骗性实在太大了,这不,尹合欢望着他,根本没有半分心思解释清楚。 赵雪霁倒是知道点什么,更何况她曾向易舒表过忠心,现在哪还敢靠李思远太近? 趁尹合欢愣神,赵雪霁赶紧将自己的手腕从魔爪中解救出来,默默后退几步,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谁知刚刚退了没有几步,眼尖的迎春就发现了从拐角出现的易舒,赶紧提醒她到:“才人,德夫人来了。” 赵雪霁心里哀嚎一声,可惜,已经跑不掉了,只能尽量远离尹合欢和李思远两人,走向前去福身道:“德夫人。” 直到听见了赵雪霁的声音,两人才反应过来,尹合欢赶紧将手从李思远爪子里缩回来,手忙脚乱给易舒行礼。 反观李思远,这位皇帝倒是面色如常,还有心思给易舒露出对小酒窝。 (76)选人 他怎么来了? 走到院子里的易舒以为来的是熊孩子,没想到是心上人,见陛下来了,易舒心情自然好。 至于皇帝刚刚才和尹合欢执手相望———尹美人不过是个小人物,是易舒看着被选进宫来的美人,就算陛下不想要,她这个德夫人也该劝陛下偶尔宠幸一番,免得寒了尹侍郎的心。 不过今日皇帝显然是奔着钟粹宫来的,尹美人......约莫是个意外。 易舒心知皇帝每次来自己这里少不了是有什么事情,或需要父亲帮忙准备收拾他胡闹的烂摊子、或偶尔偷懒、或躲避烦心事,争不争宠倒是次要的,先知晓皇帝为什么来找她才是正事。 “近日忙着月末大戏,接驾来迟,妾先告罪,不过陛下怎么今天得空来妾这里?” “......”想起沈青君的事情,皇帝对刚刚摸到的美人就没什么感觉了,情绪肉眼可见地低沉下来,也不再说话,迈着委屈的步伐径直去了易舒跟前。 陛下刚过及冠之年,长期养在宫中,肤色白皙,像个大孩子,如今低头瘪嘴,实在让人母爱泛滥。 “陛下......”易舒内心柔软不少,伸手牵住李思远的衣袖:“请随妾去殿内叙话。” 皇帝乖乖被德夫人牵走了,留下尹合欢深情凝望的目光,赵雪霁抖了抖被德夫人激起来的鸡皮疙瘩,悄悄撤走。 ————————————— 安羽刚刚换好衣服,就听糯米告诉她皇帝走了,看上去还挺失魂落魄。 安羽猜他估计是听说了沈青君的消息,至于失魂落魄......没准儿人真喜欢沈青君这个冰碴子呢? 月末大戏将近,小八的安排已经有了草案,但是渠案却还没给人家一个定论,正好借着挑选亲侍,把百戏楼新秀的路子安排好,现在他倒是没什么大用,可这戏.....有心人听进去却了不得。 趁着她成为宝林的事情还传开来,现在赶紧先去一趟中院才是正经事。 “糯米呀,”安羽眯眼笑:“你替我寻一套青团的衣裳来,她早间要了我的衣服去,现在也该礼尚往来。” “宝林,”糯米与青团交好,知安羽喜欢逗弄青团,不由劝到:“青团衣服的制式与奴婢并无两样,不如奴婢取自己的给您......” “不是她的衣服就......”安羽想了想转口道:“那就你的衣服吧,要青色的,对了,收拾收拾,待会儿陪我去中院一趟。” 反正沈青君已经吩咐让东临宫上下都听安羽的,安羽也妥协不强要青团的衣服,糯米便低声应是。 两人换好衣裳,快步走向中院。 “糯米,”安羽停在宫女苑门口:“你去内务府寻兴安,就说‘安羽提前祝他升迁,若有意,处理好事情便来东临宫领职,若无意,便替我找个称心的人,不好用就亲自来寻他’; 我的私令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你顺便替我向大总管讨要几枚临时令信,交付一枚给他。” “奴婢明白了,”糯米福身:“还需替您催一催应当配备的物事吗?” “这倒不必,你早去早回即可,”安羽笑道:“不过这中院你来的少,或许有不认得你的总管会查问你的来处,有人拦住你就让他看看东临宫的令牌,记得早些拿出来,免得被别人欺负。” “奴婢明白了,多谢宝林。” 安羽颔首,转身进门。 糯米是沈青君的近侍,就算这中院来的少,那些内务府的太监也不敢不记她的长相。 一个身穿一等宫女衣裳、容貌似沈青君近侍的宫女出现少不得一群人围过去,更因为东临宫的宫女被沈青君保护得太好,八成没等他们开口就掏出令牌。 有令牌佐证,她的一言一行更会处于众人焦点,此时再当众寻兴安,可让兴安在那些大总管的心里评分更上一层楼。 兴安聪明,想必会让她当众开口,辅以安羽让糯米带去的那一句话和宝林令信,待糯米一走该巴结的自会好好凑上来,不论兴安如何安排,内务府的接班人、身边第一个可用的心腹都不会是安羽的担忧。 最后,沈青君的近侍凭什么替她一个刚刚登上宝林之位的人传话?安羽又是怎么留在一直拒人于外的东临宫?是沈青君想下场还是安羽得了扶持? 这些,就留给那些人慢慢猜测,多的不说,至少即将来到她那里的宫女太监,资质不会太差。 将心思收回,安羽径直去姑姑的房间。 今天她将麦冬和桃叶一个不落的安排去陪沈青君,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找她们,而是意在这位故事颇多的姑姑。 掀开帘子,见苍姑姑正坐在里间端着秀盘,安羽便道:“这屋内阴沉暗淡,不如外边儿好日头,既然是绣花,姑姑怎么还偏选了角落?” 苍佩兰抬起头,有些不适应光线地眯眼,好一会儿才看清安羽的模样。 “是你这丫头,”苍佩兰失笑:“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采女还能降成一等宫女的,东临宫的宫规?” “姑姑记得我?” “麦冬偏要胡闹,你竟顺着她去了,特意出来是要把她们再带进去?” “姑姑舍不得?” “我管不住她,更管不了你......” “只要姑姑开口——” “老身给不起你要的东西,”苍佩兰沉郁了些,叹道:“这么多年的执念......老身怎么能亲手掐断她等了许久的希望?你也是,若老身应了你,咱们就成了那孩子的仇敌。” “那我便不再赘述,”安羽将手里东临宫的令牌留在桌上:“劳烦姑姑让她们来东临宫寻安宝林。” “你......”苍佩兰睁大双眼:“几日不见便成了宝林?” “今早的事情,所以换上宫女的衣裳溜出来。” 苍佩兰怔住了,心头滑过万般思绪,沉声道:“.......你想让老身帮你做什么?” “姑姑,”安羽面带坚决:“安羽不会舍下麦冬和桃叶。” “你不必以此表诚心,老身哪有半句话让你将她们拒之门外?” “那姑姑想让安羽许您何等报酬?” “......你若能替那两个丫头达成所愿,老身自会叩首请求。 “是安羽不够格?也罢,”安羽摇头,眼神诚恳:“您也知安羽是从宫外来的,险些被卖了去,那里有不少同乡,个个吃得苦头,干事踏实,望姑姑替她们安排些差事,给口饭吃。” “老身可没有将人招选入中院的本事。” “您说笑了,外院就行,除了罪人去的地方,哪儿都是好地方。” 苍佩兰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77)家书 那信件被令尹交给城下的守城兵:“这是宫中的青昭仪写给沈将军的家书,你替本官送过去吧。” 明明相隔仅近一道城墙,却偏需用“家书”传信,这也是难得的事情,不过守城兵哪有这么多心思,听闻是要交给沈墨的东西,便喜匆匆将信揣进兜里,拍着胸脯道:“令尹放心,属下必定送往沈将军手里。” 那守城兵跑着去了沈墨的营帐,令尹回头看了看沈青君曾伫立的墙楼,长叹一声。 —————— 说来也是池鱼之灾,赫连素抱着为族牺牲的念头,名义上作为和亲公主,实际上被当作俘虏,在沈家军里三层外三层的盯梢中,千里奔徙来到皇城,然后又因沈家军而被堵在了皇城门口。 赫连一族虽然骁勇善战,但在赫连朔却治下不常出现他国那样有心机深沉之辈,从未想过往辰国朝堂里塞点内奸,故而对皇城势力形势实在是知之甚少,所以如今被挡门外,赫连素,赫连兴两人心生许多不安。 赫连兴多少学了点做人的圆滑,好说歹说找看着两人的士兵拿自己私银去买了只五香兔,试图给沈将军开个荤让他松松口。 可当两人结伴前来找沈墨探问消息时赫连兴却被亲卫赶了回去,他只能临走前朝赫连素使个眼色,让她把五香兔拿去贿赂沈墨。 见到赫连素一脸了然微微点头,他勉强放下了心转身离开。 不拦赫连素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她即将入宫,作为宫妃地位比俘虏大不相同,那时已可算是辰国人,而且她毕竟有关两国邦交,沈家军的将士对她都还算客气。 沈墨听完禀报,思索片刻还是让赫连素进来了。 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抓着兔腿啃的赫连素脸上。 小姑娘之前会错了意,赫连兴没说过贿赂的用处,她便以为赫连兴那个眼神是要她使激将法,让她提醒沈墨回忆起皇城生活的美好,以便早点让他们进城。 所以她就在沈墨面前啃起了兔腿,接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果然不愧是辰国皇城里卖的美食,实在是太好吃了。” 沈墨的眉梢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 戎狄王女的行为方式还真是……天马行空,徐班心想,见沈墨不开口,对熟的不能再熟的副将便开口代替他问话: “王女有话请直说。” 赫连素欣赏地看了一眼徐班,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了:“我们什么时候进皇城。” 军帐里沈墨、徐班对视一眼,接着沈墨垂下了眼睛继续看他的地图,徐班继续代替他开口: “此事听陛下安排,王女不必着急,请回去等待消息。” 话音未落军帐外亲卫身形微动。 “报,帐外皇城守军求见,代奉将军家书一封。” 沈墨听得士兵报令内容一时失神落下了笔,下意识提高了声音道:“带进来。” 徐班皱眉,走向赫连素:“赫连王女虽是番邦女子,但某些规矩也该听说过。” 赫连素不傻,她知道这沈墨的跟班是在催她走,可究竟能不能入城,这消息她必须知道。 她上前一步,站到军帐正中,语调微微提高,声音却肃穆: “将军也知我为和亲王女,且事关两国邦交,使臣本当知情,将军不该隐瞒,实在有失国礼。” 徐班眼光一滑落在她抓着的啃了一半的兔腿上:“王女于辰国主帅军帐中吃喝喧哗,莫非符合国礼?” “你!”赫连素被噎,当场瞪了一眼徐班。 “出去。” 沈墨不想听这两人争吵,送信的人就要到门口了,他实在也没有心思搭理这戎狄王女。 赫连素有些理亏,心里发怵,却还是梗着脖子抗拒:“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大不了再比试一场!” 沈墨不想看她装疯卖傻,更何况事关沈青君,便低喝道:“徐班!” “是!”徐班抱拳,不再与赫连素讲道理,三两下将她拿下拖拽出去。 守城兵走到沈墨帐前刚刚好就碰上徐班拖着赫连素出来,赫连素容貌昳丽、兼这场景过分类似强抢民女,惹得他频频回望,进了帐子都还没回过神来。 “你来送信?” 沈墨的声音将他从刚刚的场景中唤出来,守城兵赶紧将胸前的书信掏出来上前递给沈墨。 “令尹曾道,这是今日青昭仪在城楼上所留。” 沈墨一把按住他拿着新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你说青昭仪上过城楼?” 守城兵吓了一跳,结巴道:“这....是,今早来的,或许现在已经回去了。” 沈墨将他手中书信拽到自己手里,大步冲出营帐,回头向城楼的方向望去。 城楼崔嵬,守备森严,一眼望去不见人,只余风声响。 隔得这么远,城上的令旗尚且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人呢? 他将嘴唇抿得发白,如鹰的双眸熠熠生辉,眼中似乎出现了一抹青色,在灰褐色的天际,在无边的风里矗立,正在与他对望。 “将军,”身后是跟出来的守城兵,他将手放在额头上远眺,什么也没看见,他提醒道:“这里望不见城楼。” 沈墨垂手而立:“隐约能见。”他停顿了一下想想到了什么:“还望同袍为某向皇城令传信,就说——沈某求见陛下。” “这......”守城兵犹豫片刻,咬牙道:“小人愿为将军传信,只是......” “无妨,”沈墨严肃正式地朝他行了个军礼:“同袍只管传信便是。” 守城兵赶紧回礼:“是。” “不过......将军,”守城兵正欲走却问道:“您不拆开信看看就决定了吗?” “不必。” 牙牙能从宫里出来,大约已经得到陛下应允,现在要见陛下他应该不会拒绝。 至于带来的家书......待回帐再看也不迟。 沈墨将信放在桌上,将灯油笔墨搁得远些,才轻轻拆开封口。 见字如面,兄长亲启。 他慢慢读下去,眉头却逐渐皱起来。 沈墨读完信豁然起身,双手砰地一下撑在桌面上,双眼仍然死死盯着信,胸膛微微起伏。 旁边的徐班第一次被吓得噤若寒蝉缩在帐角,希望自己变成一根墙头草。 过了半晌他才见沈墨缓慢地将信叠成原样,拿着信的手移动到油灯上方,似乎是想烧掉那封信。 下一秒他却以极快的速度将手缩回来,拍灭了燃起的信角。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舍不得这封家信。 他把信叠小,塞进内衬里贴身放着,心里叹了口气。 君王乃国之奠基,君王动则社稷动,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她,可他不会就此给妹妹回信,这就是他的回答。 他们第一次有了分歧。 (78)归宫 苍姑姑将这件事情应了下来,现在只等下次安排一个人出宫,通知蓝姐他们将收养的孤女送进宫来,到时候可用的人手自然不会少。 正好现在成了宝林,月例也不低,若能拿到些不怎么值钱的赏赐还能一并送出去补贴生活,让那些孩子都吃好一些,把身体养起来才有精神好好读书、好好练武,提高应试当官的几率。 至于苍姑姑本人,她的秘密还没有套到,暂时不能让她知道太多,何况招寻中外院宫女的权利把握在多个人手里,这一点还需要徐徐图之。 此间事暂了,安羽便马不停蹄地去百戏楼,去平日里和小八接头的地方扔了几个石子。 “......安羽?”小八的声音透露着迟疑。 “让渠案出——算了,你替我转告渠案,若他还想更进一步,这次就别光顾着给贤夫人表演那些她喜欢的你侬我侬。 要不然在彩排的时候给德夫人演一出一见钟情搏一搏;要不然稳妥些,改一场默默付出。” “他会听我的吗?”小八倒不是不愿意替安羽传话,安羽与他关系不错,况且是当着他的面被青团叫走的,举手之劳而已。 安羽担心渠案那小子没有胆子,补充道:“若你说了以后他也没有丝毫更改,你便告诉他,‘容颜不过三五年,百戏楼里人才代代出,比起陈寒露那样把他用来打发时间的女人,长情的易舒才是更好的选择’。” “姐姐让我说这话,莫不是想害我?”小八轻笑,一触碰到利益就自动端起戏子的架子。 从认识以来这都是多少回了,安羽不会一直惯着谁,冷哼道:“把话传到,后半句爱说不说。” “姐姐,这事情可不是这个理儿,”小八靠在墙上,勾起嘴唇:“你说我要是真敢说,他还不得踢死我?” 没得到回应,他也不气,敲了敲墙壁:“那我给你改改,意思到了不就行了?” 外边儿还是没有声音,小八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丢出去:“别生气啊,我下次好好说话,行不行?我还靠着你替我找妙才人呢!” “安羽?” “安羽!” “你要是不理我,小心我不给你传话!” —————————— 没时间跟小八在那里废话,安羽将事情传达给他就转身走人。 估摸着糯米大约传完话,时间也不早,回去说不定沈青君都到宫里了。 正是内院的入口处,糯米身边站了个太监,而她自己则在门边左顾右盼。 望见安羽从远处走来,她扬起笑,快步走过来:“宝林。” 糯米将手里的几枚令信递给安羽,同时往安羽身后探头,却只看见空空的宫道,不由疑惑:“您的宫女呢?” “她们收拾东西也需要一些时间,大约明日便能来沐雨殿报道,”安羽替糯米将鬓发别到耳后:“倒是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糯米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下意识后退半步,含羞低头:“奴婢也才刚到此处。” “若不是久等,何必四顾张望?” 安羽见原先站在糯米身旁的太监并没有跟过来,反而依旧低头站在原地,适时将话题移到那人身上:“今天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他啊,”糯米转过头去:“兴安总管本说过几日便收拾好来寻您,可这个人拉着他说了几句话以后总管去改了口风,说派了他来伺候您,只口不提自己过来的事情......” 糯米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个太监导致她招揽兴安失败,啐到:“他也是个怪人,什么都东西都不收拾,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跟了过来,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说,见您来了也不过来行礼。” “好了,别为了他生气,”安羽安抚道:“如果不合适,等他哪天办错了事情,你再替我去内务府挑一个怎么样?” “您可真是温柔。” “糯米才是,格外善良。” 安羽夸了她一句,便揽着她转身,让她一并准备回去,至于这什么东西都不要,非要跟过来的人,安羽自然心中有数。 “既你已经想好了,便跟我回去吧。” 安羽并没有在他身边停留,只淡淡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直直向内院走去。 —————————————— 尹合欢从钟粹宫出来,后面一群人跟着,手里抱着各类绘画工具———虽然一个也没用上。 尹美人今天没能和赵雪霁比上画,更没有机会和易舒较量较量,但是尹美人今天又见到了陛下。 陛下可真俊俏,她脸上挂着红晕,让这张明艳的脸上平添几分魅力。 回宸汐宫的路上去见到三个宫人,两个一等宫女,一个下等太监。 可偏偏这三人走势奇怪,照例说应当两位宫女并肩走在前面,后面远远跟着这太监。 但此刻偏偏是一个青衣宫女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那个太监,那蓝衣宫女却刻意落后半步。 就像是......守护着小姐的侍卫和跟在旁边的侍女。 不过这里可是后宫,哪来的侍卫小姐,尹合欢倒想看看是哪家的宫女,如此高贵,让同等级的宫女跟在她后边儿,难不成把自己当成妃子了? “玛瑙,让那几个人站住。” “是。” 安羽莫名其妙被拦了下来,看着突然来者不善尹合欢,表情真的一脸茫然。 她现在还穿着宫女的衣服,自然就应当行宫女的礼仪,便迅速跪了下来,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怎么,”玛瑙厉声道:“不认识我们家美人吗?” “见过美人,”糯米赶紧解释,想着把沈青君搬出来,让尹合欢给几分面子:“奴婢们是东临宫的宫女,平日里少有出———” “闭嘴!”玛瑙喝到:“不懂规矩,美人让你答话了吗?” 尹合欢还没开口,这玛瑙便忍不住想要惩几分威风,大步跨过去,抬手欲打。 沈青君可宝贝着东临宫的宫女们,这才导致她们被保护得极好,至少不是这些人能随便欺负的,若没看到也就罢了,等着沈青君回来之后慢慢算账,可偏偏安羽就在这里,若不拦着,第一个被收拾的就是她本人。 更何况,她还挺喜欢这小丫头。 “哟,我还是第一次见主子不开口就敢先动手的丫鬟。” (79)扔下去 “玛瑙。” 尹合欢的声音让玛瑙僵在原地,她转过头去,挂起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美人......您不会要听信这宫女的挑拨吧……” “我的事情需要你来置喙?”尹合欢眉眼上挑,面露几分傲气,斜视跪在地上的安羽:“我的宫女不论做了什么,回宫里我自然会交,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美人面前咬我的奴才。” 尹合欢轻哼一声:“玛瑙,打。” 那宫女本还忐忑,如今得势,正欲拿出浑身本事以便博自家主子开心。 但这巴掌没打下去,安羽便随手将她推得连连后退,重心前移之下,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美人,”安羽叫住吃惊这看着玛瑙的尹合欢:“各宫的宫女都是各宫的门面,您要面子,青昭仪难道就不要吗?” 安羽站起身来,尹合欢下意识后退半步,她直视尹合欢的眼睛:“您在宫中的时间不长,奴婢只是提醒您,青昭仪比您想象中更加护短,若不信,大可来您斜对面的东临宫试试。” “奴婢告退,”安羽福身:“糯米,跟我走。” 安羽说完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想不被责罚,气势必须得做足,至少让尹合欢暂时不敢跟来,楚渊替她记下了这些人的模样,顺便拍了拍伏在地上的糯米。 被拍了两下,糯米才想起起身,匆匆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尹合欢,赶紧小步跑向安羽。 ——————————— 守城兵如约将沈墨交付给他的消息一一转达给皇城令。 听闻沈将军再请求见陛下,皇城令却犯了难,这传吧……不一定落的了好,可不传......他没必要平白得罪这个炙手可热的大将军,更何况……任由他们堵在城门口也不是个事儿啊。 陛下喜欢沈青君,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现在这样,这妃子都能想出宫就出宫,若和解,怕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几颗送给她。 就算不提沈青君,沈墨子承父业,又有如此功绩,早该在朝堂上与易丞相分治文武,他怎么敢得罪。 罢了,没有好处就没有好处,分析完利害,令尹赶紧换衣出门,直奔皇宫。 —————————— 今日接令的又是听风,长芳处处都得跟着陛下,进忠守着东临宫的书房,时雨忙着替陛下办事,就只有他站在养心殿门口吹冷风。 远远看见一个绿袍太监过来,听风抬眼一看,熟人啊。 “怎么又是你?”他显得不太耐烦:“别告诉咱家沈墨又来求见。” 通禀太监苦笑一声,举起大拇指:“总管猜的可真准!” “滚!”听风伸出脚想踹他,差点没站稳摔到台阶下面去。 他扶着墙边,转了转脚腕:“告诉他,不见。” “总管,总管,这毕竟是军令,您还是转告陛下一句——” “怎么,”听风抬手欲打:“本总管说话不顶用?” “的确不管用。” 未见其人,却先听见了时雨的声音,听风赶紧转过头去,一脸不善。 “当初是因为你足够忠心陛下才将你提拔起来,”时雨面带漠然:“现在还敢代传旨意了?” “这......我......”听风慌了神:“可我担心败了陛下兴致。” “上到天灾人祸、朝堂奏折,下到闲言碎语、花鸟鱼虫,能败坏陛下兴致的东西可不少,你能一一挡住?你敢都替陛下回绝了?” “是听风脑子不清醒,”听风对着时雨深深鞠躬:“我这就去传消息。” “上次被掌的嘴还不够疼?”时雨看都懒的看他:“你就在这儿继续吹着吧,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回去,我去转告陛下,免得你再添油加醋。” ———————————— 正临东临宫门前,时雨与安羽迎面相对。 “这位姐姐,”他见安羽身穿一等宫女的衣服,又是沈青君偏爱的青色,赶紧将安羽拦下:“青昭仪可回来了?” 安羽看了看天色,如今将近申时,沈青君大约也该到了宫门口了,便向时雨微笑:“昭仪卧病良久,近来稍有回复,觉得寒冰殿里闷的慌,便带人去御花园走走,如今也该归来了。” 沈青君出宫的内情时雨清楚,听安羽这么说足够几分明悟,改口道:“那姐姐可知陛下去了何处?” “总管可真是为难奴婢,宫女怎敢轻问陛下去向?” “是时雨失言,”他给安羽赔了个不是:“那我便去各宫寻找一番,宫门将关,也不知今日消息能否传出去......若陛下提前归来,烦劳姐姐转达陛下,直言沈墨将军再请进宫求见陛下。” “是,”安羽颔首:“奴婢记下了。” ———————————— “美人,刚刚那群东临宫的奴才可真是无理,下次逮住还需好好惩治才是。” “你敢吗?” “今日是她一时逞了威风,下次要遇见,奴婢定当叫上太监们一拥而上,她再厉害哪干得上人多势众?” “你倒是厉害。” “那是,听说战无不胜的沈老将军都败在了数倍戎狄人手里,那小宫女自然更不是对手。” “呵。” 沈青君一行人刚刚走进内院,便听见这一主一仆的声音,青团下意识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已经将眉头微微蹙起,心中顿时了然。 可又发现沈青君虽然神色极为不悦却丝毫没有动作。 两人与对面的主仆擦身而过以后,又走了两步,青团突然听到沈青君冷漠平静的声音: “把那个宫女丢进荷花池。” 接着沈青君忽然转身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尹合欢,掌沿在对方颈后一敲,尹合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青团也已经放倒了玛瑙,不过青团要做的事情复杂一些,敲晕对方以后,抽走了小宫女的腰带,扒走她的外套,先把手捆起来,再把衣服拆成布条捆在小宫女腰上,另外一头随便绑在哪棵树干上,接下来—— 哗啦,丢进水里。 沈青君看了一眼那棵树,顺手把尹合欢也丢在了树下。 下手分寸拿捏的正好,这两主仆至少要一个时辰才醒的过来。 假如宫里有人碰巧过来了,只会因为搞不清楚小宫女是谁扔下去的而选择先救尹合欢,至于尹合欢醒了会不会捞这个小宫女……就看她自己了。 青团算了算,宫里侍卫一个时辰一倒班,最近这班刚刚才换过,而且这个点也没什么人逛御花园——这口无遮拦的小宫女就这么泡着吧。 嗯,穿的这么单薄还这么衣衫不整,也可以尝尝她自己口中“人多势众”的“甜头”。 (80)交易 “时雨总管请随我来。” 揽书听罢时雨的来意,便引他前往南薰殿。 易舒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李思远闲聊,手里还捧着大戏的策划默读。 “陛下,”揽书敲了敲门:“时雨总管来寻您。” 斜卧软榻的李思远拿扇子敲了敲桌面:“让他进来。” “是。” 拾棋快步过去将门打开,请道:“时雨总管请。” 听风见夜色已近,唯恐宫门关闭,出宫再添麻烦,赶紧小步跑过来伏跪在地:“令尹通禀,沈墨将军再请求见陛下。” 易舒顿了顿神,侧耳关注,只见李思远将折扇拉开挡在脸上,屋内俱不敢出气,皇帝晃了晃腿,良久才道:“那就见他一面。” “这......不知陛下许他什么时间?” 皇帝晃荡的腿停了下来,他将脸上的折扇拿开,把手在嘴唇上扣了扣,撕扯下一块唇皮扔在地上。 “让他来东临宫吧。” “是。” 时雨匆匆赶去宫门外,亲自会面皇城令。 他掏出宫内的令牌递给令尹:“咱家是陛下身边的时雨,前来向沈墨将军转达陛下的口喻。” “微臣见过总管,”那令尹接过令牌匆匆晃眼而过,赶紧将令牌还给时雨,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一并还过去:“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做?” 时雨将那袋子钱推换回去,笑容不变:“陛下准了将军面圣,其余的......还请令尹容咱家亲自转达。” 令尹陪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总管请。” ———————————— 沈墨与时雨帐中见面 ———————————— 沈青君与安羽见面 沈青君和青团料理完尹合欢主仆后直行回了东临宫,推开寒冰殿的门便见站在中央的安羽。 沈青君上下打量一阵没有做声,倒是青团一脸惊疑,指着安羽道:“你怎么穿了我的衣服?” 安羽正欲笑,却听沈青君冷然:“不是你的。” 其实东临宫的一等宫女柜子里都有一件青衣,只是她们怕沈青君不喜,穿的少。 青团最受她的宠爱,多余的青色布料赏赐了不少,衣服前襟处还绣着她亲自题的字,而这衣服上没有。 “好吧......”安羽无奈,有些可惜地看向青团:“你先出去守着门,容我与你家昭仪单独聊聊。” 看在安羽想了法子让沈青君出了宫门的份上,青团顿了顿,还是出去了。 “何事?” 自从上一会绕了个弯子导致与沈青君起矛盾以后,安羽便学乖了直入正题。 “早晨小人在您的的白梅林中跳了一曲,有幸遇见陛下,赏赐小人坐在这宝林位置,长芳总管曾言,过两天收拾好便能搬到您隔壁的沐雨殿去住。” “可以。” 沈青君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升迁的速度很快,虽然这行为值得赞赏,但只能说明这个小宫女还是挺争气的,而沈青君想要的当然远不止于此。 安羽见沈青君一副敷衍的态度,补充道:“刚刚时雨总管来报,说沈将军再请求见陛下。” “嗯?” 见沈青君有几分兴趣,安羽赶紧细说: “小人不敢居功,实不相瞒,您能出宫自然是有陛下的默许在,既然许您出宫,想必目的达成也不会吝啬于让沈将军面圣。 安羽见时雨总管脚步匆匆,或许今日便会出宫传话。” 李思远愿意让哥哥进宫这件事沈青君心里有数,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堵在城门口,早晚也是要见面的。 只是......她确实没想到时间来的这么快。 另外....... “你倒是聪慧……把陛下的心思猜的挺准。”沈青君手中竹扇打了个旋,落回掌心。 确实,安羽只是一个来自民间即将被贩卖的孤女罢了,即便是心思通透,又怎么就能、怎么敢去揣摩计算皇帝的行为呢? 宫女太监就连偷偷记录皇帝的喜好要被处刑,后宫妃子妄图干政也会被打入冷宫,天命难违、圣命难测...... 不论是给她出法子扮作宫女混出宫还是趁她不在的时候去白梅林跳舞,这都不是单纯一个“有野心”就能涵盖的,沈青君忽然有些好奇安羽是怎么打破的那些陈旧观念。 安羽想起那日她指着白梅与沈青君叙话的夜晚,沉默片刻答道:“昭仪可否容许小人问您一个问题?” 沈青君挑眉,却没有否认。 于是安羽继续道: “昭仪以为,陛下究竟为何对您执迷不悟?” 沈青君的手指按在了扇柄上。 因为得不到。 因为她和她们都不一样。 “想必昭仪也明白,在陛下眼中,越是特殊,他便越是好奇喜欢,越要抓在手中,这是帝王的通病。” 安羽想了想继续道:“因为昭仪并不在意在后宫的地位,因为……昭仪并不爱陛下。” 她忽然抬头正对沈青君,清秀倩丽的脸上笑意盎然:“安羽有时与您相同。” 她也不爱皇帝。 也不是为了争夺地位,沈青君看着她,表情饶有兴味。 “安羽可以为您做很多事。”身着青衣的宝林带着叹息直指她的心病:“听闻沈将军携带残兵败将欲求卸甲归田,却被堵在门外,实在令人心寒。” 沈青君心中陡然警惕起来,立刻蹙起眉头:“你要什么,最好直说。” 安羽没接话茬,只是耐心地继续她的话:“归来多是乡愁,小人有一法,虽无法令将士入城,却可助其家人出城,卸甲归田求不得,片刻天伦却或可期许。” 沈青君扔了潇湘竹扇,双眼里的冰冷又溢出来。 安羽心道果然只有沈墨的事才能钓得她心急,终于抛出了目的:“若您有意,待沈将军入宫,替小人求一份名单,送至城外稻花村杨夫子处,但切记不可向将军透露小人消息。” 听起来真是……互惠互利。 沈青君心头警惕不降反升,但心中却了然这就是安羽给她的诚意。 她已将自己的人暴露给她,仿佛并不在意她去查。 相互钳制才能达成交易。 她用指头敲了敲木几,抓住心头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按捺下去。 “你若能解我兄长燃眉之急,或许将来我们合作可期。” 不过有趣的是至于以后是什么合作……其实两人都不那么清楚。 “小人谢过昭仪。” (81)面圣 昨日时雨持皇帝口谕出了城,到沈家军军营传旨。 出来透气的徐班眼力一向不错,凭衣着认出对方乃是皇帝近侍以后,便在门口咳嗽一声,行了个军礼满面笑容道: “总管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名头未加姓氏,是因猜不到是哪位近侍,可礼数却已经周到。同时也提醒了帐中还在研究地图的沈墨。 不过皇帝对他一向观感不佳,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出门相迎。 不过这位总管好像并未在意,投在军帐帐面的影子显然是在朝里边行礼。 接着沈墨便听见内侍特有的阴柔嗓音: “咱家奉圣命来,还请将军接下口谕。” 恭敬守礼,令帐内帐外身着军甲的两人心中平添几分好感。 不过沈墨却没放松半点,毕竟朝中两面三刀的人也不少。 徐班听得沈墨声音,便引了时雨进去传旨。 旨意倒是没什么出乎意料的,皇帝愿意见沈墨了,不过只愿意见他一个人。 徐班见沈墨沉默着接了旨,便转头去看时雨——实在是沈家军穷得弹甲作鼓,他可拿不出来什么金银打点关系。 怪的是这位内侍也没有变脸,只是犹豫不决面带难色地看着沈墨,像是权衡再三,过了许久才开口。 “将军征战沙场,常有伤痛,又千里奔波,想必很是辛苦,可有旧疾复发的状况?” 沈墨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斟酌片刻才道: “某为国尽忠,虽有小伤,也不必叫苦。” “将军有伤,总要牵动昭仪娘娘挂念。”时雨仿佛吃了偏执药,一意孤行道:“将军有伤,就要好好休息,杂家这就告退。” 时雨走后,徐班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震惊地问: “莫非陛下转性了?同意将军留在京城?” 沈墨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 “我想……不是陛下。”他停顿片刻,“也不是妹妹,或许……这是他在提点我。” 有点荒谬,但未必不可能。 “旧疾吗……”沈墨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或许能有些助力吧。 ————————————— 第二日,城门缓缓被推开,沈墨、徐班等人依礼下马,与皇城令尹交接。 令尹向沈墨行完礼,探头探脑往他背后看了一眼,见确实没人跟来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墨依旧一脸寒霜。 令尹看他不说话,便开口道: “沈将军何必把这些无足轻重的都带回来,劳心劳力得不偿失。” 接着他挥了挥手,一个被侍卫簇拥着的内侍走了过来,皇帝回去想了想,还是给沈墨几分面子写了一道圣旨,但前来传旨的却不是时雨。 那内侍展开手中金丝衬底的圣旨: “着皇城令尹周勤,引大将军沈墨进宫封赏,其余大军驻扎城外,不可妄动,以待军令。” 沈墨默不作声接了旨意站起来,正欲进门,却见那内侍拦住了身旁的徐班,强调道:“大将军一人进宫足以。” 徐班停下脚步,看向沈墨的眼神暗藏忧虑。 他看见沈墨朝着驻扎的方向摇了摇头,示意他安抚将士们,切不可轻举妄动。 其实也有不少悄悄跟来的残兵,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将军站在皇城门口。 返乡的士兵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接连两日都有城中人造访,都以为在城外等了这些天终于可以归家了,却没想到事情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疑惑疲惫的眼神落在内侍和皇城令尹身上,后两者却视而不见,态度高高在上,神情漠然。 他们有些失望,却不敢奢求的肯定——有种天生在骨子里的卑微。 沈墨走在皇城令尹身旁,已不是第一次觉得心寒,心中也就只剩下冷漠和平静。 想起妹妹的书信却只能喟叹一声。 他原本也没指望皇帝大发慈悲因为捷报连连就免了这些守边兵的役期,毕竟他清楚皇帝仍旧更在意那个解不开的心结。 沈墨早在书信陈述的时候就写好了折子——为了这种情况准备的。 若逼不得已,只能以他们这一番军功,以物易物,总算可以作为缩短这些残兵兵役的代价——用先皇早就拟下的规矩,逼迫李思远强行接受。 但得罪了陛下可有好相与的结果? 即使下令,陛下也能让这指令在各部之间辗转千百回,一拖再拖。 即使发令,陛下也能随手寻一个理由再招兵数万。 那时候不只是这些残兵,或许还得赔上别家青春年少的儿郎。 沈墨不敢想,他只能以最坏的方式揣测皇帝的思维。 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明白了,陛下从不是他所以为的呆在宫里不能出来的太子,而是蛰伏在丛林中,狠戾非常却偏偏把握得当的君主。 沈家赤胆忠心,却没想到在外征战,归来时君臣之间,也要这样斗智斗勇。 皇帝见他,不是在朝堂,不是在书房,而是在沈青君的东临宫,并且只见他一个人。 沈墨身着铁衣残盔,在宫女太监小声嘀咕中直直走向妹妹的寝宫。 那是最偏远的一个宫殿,一路走来人渐稀疏,绿瓦红砖、翠叶繁茂不见得一朵红花,那门匾上提着三个大字,他认得,是沈青君的亲笔,名唤——东临宫。 太祖道:武将盔甲繁重,只需单膝下跪即可。 沈墨跪在御案前五步的位置,低着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脚下随着烛火微微晃动。 折子在怀里揣着,还没有到递交给皇帝的时候。 李思远也不看他,只是一直抱着一本皱皮书反复打量,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个下马威,始终没有让他平身。 又过了一会儿,李思远似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屏退周围内侍,缓步走到沈墨面前。 仍在跪在地面的沈将军低头看着逐渐走近的龙履,听见皇帝又同三年前一样,说出每次与沈家人都要说的话: “将军旗开得胜,好不容易回来,正好可以劝劝她……” 为臣之道,沈墨本应该耐心听下去,却想起那日远眺城楼瞥见的那一抹青衣,听了两三句便心生烦躁,于是蓦然打断皇帝的老生常谈: “启禀陛下,臣早已书信陈明,如今城外皆是残兵老将,陛下可派人一一清点,和亲使团也在城外等候,陛下可移交礼部接待,臣征战数年……现身体已有暗疾,每每疼痛便难以集中,还望陛下恩准,暂时回营修养。” 沈墨捏了捏怀中的奏折,等待李思远的回答。 李思远沉下脸。 沈墨倒是算定了自己无法对他做什么——忠诚良将,战功赫赫,要是对他下手,不就成了自毁功臣的昏君? 那些言官……指不定又想跳起来扯他的皇冠,三年前的老账如今还没清算三成,皇帝也不想如此烦扰。 李思远顿了顿,仿佛在思考,似乎好一会儿才想通,最后终于把时雨叫进来。 “将军实为国之栋梁,”他笑道:“行军辛苦了,早些休息也是应该的。” “时雨,带着将军在殿里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生歇息着。” 李思远看向沈墨:“你们兄妹三年未见,君君也思念颇深,不妨在这殿里叙旧,也好散去一路来的艰辛。 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君臣之间还能再聊上几句。不过这里毕竟是朕的后宫,沈将军就莫要走动了。” (82)急需出门 五月二十日,小雨,微冷,叫贝壳拿上披风去殿门外观赏了半个时辰,受凉。 搬来凳子守在堂前,倚窗而望,听得树叶被风吹动了一千三百六十五次,吹掉了五百三十六次,麻雀叽叽喳喳了一百六十声,飞过堂前一百零二次,眼花,未记清雨滴数目。 殿中柴火用尽,内务府无人敢送,已三日未开火。 雨渐骤,饭时受拖延,御膳房饭食美则美矣却无食欲,初尝几口,将筷子搁置。 午后独自于殿内闲逛,自主殿逐间走往侧殿,逛毕,坐于堂前。 识得紫斓殿共有瓷器三百二十只,其中一百三十只花瓶,五十六只茶杯,十四只茶壶,其余一百二十只为瓷碗。 二皇子差人送来瓜果一盒,今日吃了三枚蜜桃、四碟共二十四颗青杏,一碟花生共三十七个,一叠瓜子共四百三十七粒,只是不饱满,御膳房炒出来的不香。 魏晴被禁足在这泰虹宫已经是半月有余,整日只能在宫里走来走去,从前堂走往后院,再从后院走往前堂。 初几日还乐得清闲,少了上门求菜的人流,没了早起要去晨见的规矩。 只是随着宫里的柴火食材一一殆尽,这份清闲便成了苦闷、无趣,让她恨不得与导致她禁足的易舒斗一斗...... 李重轩在她刚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来过泰虹宫,说是商量好了要准备些什么惊喜,已有九天没来。 魏晴现在一点也不期待惊喜,她只想多看见几个活人,能陪她聊天就好。 无比怀念与沈青君拌嘴的过往,逗弄小皇子也甚为有趣,哪怕是再见见皇帝......也行啊。 魏晴用手撑住脑袋,长叹一声。 ———————————————— 太后喜欢橘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橘子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很久,这几日多产杏、梨、枣一类,倒真是难为了想要讨太后开心的小皇子。 “这女人啊,不论是多大的岁数,喜欢的莫过于此,殿下可记好。 您得准备着她喜欢的那一番模样,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抑或是只在她面前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模样; 您得陪伴着她,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不论丢脸或是幼稚也要陪着她,切莫让她感到孤独,经历的越多越是离您不开; 您得赠与她她心中所想要的东西,要知道就算她手里握尽万般珍宝,某一瞬间她最需要的或许只是手边一盏不烫不冷的温茶。” 那日李重轩去寻了太后身边的老太监,这位几乎位居整个后宫宦官最高层的老人,乐呵呵地向小皇子传输多年来总结出来的道理。 言罢,他还一脸笑意地瞧着小皇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奴才知殿下出身高贵,只需招招手变得无数女子钦慕,不过您瞧咱们陛下,总有些东西获得的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叹了口气:“不过殿下还是莫要为情所困的好,像陛下那样,才能成为君王啊……” “陈总管什么意思,”小皇子听得一头雾水,他毕竟是来求教怎么让皇奶奶开心,与女子那是毫不相干,况且他这么年幼,每日背书都来不及,哪有心情陪小丫头。 “本皇子让你讲一讲伺候皇奶奶开心的经验,你怎么扯到了讨女人开心?” “殿下,”老太监眼中满是看透:“虎父无犬子,当年陛下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小皇子下意识后仰,嫌弃非常:“父皇也问过?” “是啊……”老太监脸上尽是回忆:“殿下可知为何德夫人身为丞相之女却屈居夫人之位?” “本皇子只知道母后与父皇从小订婚,德夫人......”小皇子转了转眼珠:“你难不成还想告诉本皇子父皇是用了你的法子让德夫人钦慕于他?” “正是。” “切,”李重轩嘘道:“你想骗本皇子。” “这宫中哪有真心爱着皇帝的妃子?”小皇子稚嫩的脸上满是鄙夷:“德夫人明明是因为易丞相进的宫,沈老将军那时候正得势,举朝尚武,他那是为了文武分庭,有个屁的爱!” 老太监长舒一口气,没有反驳,眼中惦念起曾经的记忆。 那时正值秋日,先帝还在忙着打压前朝余孽残党,又逢秋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后宫空虚,先帝不愿多娶,太后念先帝每日繁忙,每日洗手羹汤连着给先帝送去药膳食谱。 陛下年幼,初初入学,又不得出宫的机会,先帝更不许外来的孩子接触陛下,便只能由他们这些太监陪伴。 秋季本有宴会,召命妇入宫一同赏菊,却因帝后无暇而被取缔。 太后念陛下孤独,便宴请诸位大臣家的女孩,由陛下主持。 说来也是好笑,明明该由诸家少爷陪伴的陛下从小就被塞进了脂粉堆里,能接近的同龄人只剩下了柔弱娇嫩的女孩。 也正是那一宴会后,陛下便故作深沉地寻来老太监旁敲侧击地打听如何讨女孩开心。 他本以为是陛下孤独了,想要争夺些太后的母爱,却不想......四年后与孙皇后的订婚宴后,易丞相便主动向先帝求恩赐,将年幼的易舒许给了陛下。 可正如小皇子所言,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对德夫人与他人并无差别......当年年幼的陛下又是为何非要求得小易舒的喜欢,又是如何让她如此牵挂呢? “陈列!”老太监回过神来,面前是小皇子不悦的模样,便赶紧谢罪:“是奴才老了,想得太多了……” “不提这个,”李重轩凑到他旁边去,低声道:“皇奶奶最近不开心,本皇子孝顺,你告诉我,怎么让她高兴?” “殿下,若您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老太监把他往殿门口推了推:“您直接去,告诉娘娘您想她了,陪她在殿里坐上一会儿,娘娘脸上的愁云必定即可烟消云散!” “这......”小皇子有些抗拒:“那些妃子们做不到吗?” “您看这刚刚走出去的妙才人,”老太监示意小皇子往赵雪霁离开的方向看去:“她陪了太后月余,每日抄经诵书,还承包了殿内大部分宫女的活计,可娘娘也只是对她稍显温和罢了。” 小皇子想起同为妃子的魏晴,脸上的失望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那还不如试试你最开头的方法呢。” (83)突然之间一无所有的松月 魏晴在宫里被关得快要发了霉,数风数雨数碗筷地来了七七八八次,没有腻也烦死了。 小皇子满慈宁宫的打听却没问出个有用的法子来,倒是听了一箩筐没用的瞎招数。 而本应该最了解太后的松月...... 说起来他上一次和太后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上一次被太后夸奖声音好听的时候是几年前了? 上一次得到太后恩赐的时候......不对,那时候他太小了,所以还未曾被带过去...... 这么一分析,本来鼓起勇气想要帮助魏晴的松月突然就有了几分寂寥。 风一吹过,化为苍白飞灰的可能性都有。 玉面少年郎仰头四十五度,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争取着试试看。 只是面首未得到传唤不得主动面见太后,松月也没有法子求得太后圣颜。 他曾试过装病,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躺在自己院子里的地上,但是躺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有人来救他,后来他坐在亭子里分析了好久,终于明白———他不曾与太后宫里的太监或者其他面首有过什么不错的交情。 他也试过贿赂,故作镇定,同样面无表情地走到一个宫女面前,可是还没等他走近,那宫女就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窜得飞快。 松月在原地顿了顿,先是茫然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好看的俊脸,然后猛地转身向后看去——并没有什么东西。 沉吟片刻,松月恍然大悟,从记忆深处将“宫女私会面首当斩”这条规矩翻出来,毕竟他从没遇见过今天这番事情,又因为小皇子而在后宫行走了些日子,对宫女这种生物早已见怪不怪。 找到了原因,松月脚步轻快地走向一个老太监,甚至有些愉悦地从袖子里掏出私房钱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晃过去。 而刚刚传授了小皇子撩妹经验的陈老太监心智还停留在儿童阶段,一见到松月手里的一袋子钱,下意识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炫耀似的也从松月眼皮子底下晃过,然后插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这个操作,就让松月真的看不懂了,但毕竟陈公公是太后最信任的总管,并且还没有养老,思来想去,他将对方的嚣张当成是某一种慈宁宫的流行元素。 于是刚开始接触慈宁宫大环境的松月学着陈总管嚣张的姿势,插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到年轻总管的面前,友好地朝对方笑了笑,掏出自己的私房钱。 然后被没收了...... 主要是对方的动作太快,而且过于自然了,让松月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以后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一时之间求助无门。 钱没了,人没找到,事情也没问着,回小院的路上,松月的背影更加寂寥了些。 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个石凳,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熟悉的四十五度,还是那个优美的侧颜,还是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松月坐在那里,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最近小皇子也没有来找他,也出不去,明明是兵分三路的拯救行动,却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思来想去,松月决定乖乖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除了必要的去门口领一份饭食,其他时间都不出院子。 没能给予她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能陪她一起体验一番被禁足的感觉……只是不知道有无用处。 ————————————— 偏殿比正殿安静了许多,沈青君踩着石砖沿着弯曲的小径行走,很容易就想到以前还在将军府的事情。 将军府伺候的下人不多,父亲很少浪费多余的钱雇用一些没有什么必要的人口,母亲又喜静,也是这般没有多余的声音。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青团悄悄走到父亲书房,为讨论兵法的父兄送东西。 有时候是父亲落下的竹简,有时候是母亲亲手做的宵夜,有的时候,只是想过来坐在他们身边。 反正父兄皆不是腐儒之辈,从未禁止她读书学习,反而乐得一同探讨,偶尔引起三个人的一番关于排兵布阵,领兵治下的争论。 父亲对她既赞赏,却又忧虑,虽一视同仁地传授了她和哥哥学识与武艺,但有时也会遗憾她是次女而非次子。 没有人知道,沈家子弟大多对兵法谋略烂熟于心,论骁勇善战,她比不上哥哥沈墨,但论融汇贯通、得心应手,哪怕是沈墨也比不上她。 没有人知道,将军府中供奉父亲与祖辈牌位的祠堂里,摆着的另一套精铁玄甲,其实属于她。 没有人知道,哥哥和她,都走了与各自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路。 而如今数年过去。 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兄长。 沈青君站在门栏前面停顿,可迟迟没有踏进去。 娘亲曾经说,他们是兄妹,血脉相连,亲密无间。 哥哥变得更加稳重了,卸下了甲衣的肩膀比以前要宽厚,身上有洗不掉的严厉气息。 从背后仅仅能看到他的下颌,形状如刀雕斧凿,冷漠而坚硬。 父亲为哥哥请过的先生说,公子人物潇洒,倜傥风流,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然而哥哥戍边多年,那些期望已尽数磨损殆尽,他如今彻头彻尾的是个武将了。 沈青君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久到青团端着糕点茶水的手都有点僵硬了。 青团转头看了她一眼。 沈青君分明没有流泪,只是非常怔忪,一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仿佛要确认对方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沈墨显然听见了她进门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沈青君心里顿时有些委屈。 她忍着没有发作,只开口对青团道:“青团,去外面守着。” 语气听起来非常不开心。 青团同情地看了一眼沈墨,见他顽强地挺着已经僵硬的脊背,心里叹了口气退出去。 门一关,沈青君就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桌旁的椅子上,也拧过身来背对着沈墨。 沈墨站了许久感觉背后没有动静,余光悄悄往背后瞟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坏事儿了,小妹好像被他气哭了! (84)兄妹会谈 从前被沈青君磨出来的习惯,促使沈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迅速动了起来。 他转身,在沈青君身旁的椅子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接着双手放到膝盖中间,语气严肃,一板一眼老老实实地认错。 “妹妹,我错了。”武将阳刚低沉的声音配上这样的话语显得有些违和。 门外传来青团轻微的噗嗤笑声,像是忍不住了。 沈青君也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沈墨,脸上虽无半点泪痕,开口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原来兄长不想见我,”她顿了顿,“既然兄长这么忙,那我走就是了。” 话虽出口,沈青君却坐在原地没动。 沈墨一听她叫的是“兄长”就知道她还在赌气。 照理说做长辈的总该有些威严,可他对妹妹实在是没辙,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旁边的凳子上,显得相当的手足无措。 “没有,我也很想见牙牙你的,是我刚刚做的不对,我应该直接跟你说清楚。”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挑明:“你来信的事情我们晚些再谈也可以。” 沈青君原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他言语心还是沉了沉。 她再次仔细打量嫡亲兄长——这个沈家长子的面容。 他从前那样丰神俊朗,如今的脸庞却因为被风沙刮蹭变得粗粝,明明从前面对她时嘴角总是微微含笑,如今却常常抿着。 沈青君最喜欢的那双眼睛,被流矢从眉中擦过,划破锋眉和眼角,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让旁人看起来便感觉冷厉无情。 还有她微微偏头,就能看见的,他试图束起头发来掩盖住的一缕鬓霜。 沈青君忽然悲从中来。 她明知她不该与他争执,更不该同他置气,她那么心疼哥哥,心里其实实在舍不得他这样辛苦。 哥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为沈家挣得满堂荣光,她从未想过阻拦,因为原本她也该是沈家军其中一员。 她只是想要哥哥明白,无论沈家军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皇帝都早已闭耳塞听。 那个皇帝的确又着非同一般的政治天赋,可是他从不用在正道上,更何况......李思远曾经信赖过哥哥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个皇帝,从来没有一刻是哥哥以为自己熟知的太子。 更何况还有从内而外贪纳军费、欺压百姓至始至终都在打压武将的官员。 如今的辰国,如今这个昏聩泥泞的朝堂,实在配不上这样的忠臣良将。 “哥哥,”沈青君忍了许久的眼眶微微泛红:“你再好好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 “牙牙,”沈墨打断她的话,察觉到自己稍有些凶厉,语气转为无奈,接着安抚性地揉了揉她的额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很担心我,没关系。” 他的语调刻意轻快了几分:“这是为臣子,我为沈家应担的责任。”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革纸包住的东西放在桌上。 解开包裹,把那一堆东西一一摆在桌面上,显摆似的挨个介绍。 “我们还是说些正经的,我给你带了礼物,这是机缘巧合从赫连一族那里赢来的匕首,还有徐班给你带的羊奶酪,还有波若的马眼宝石,还有些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就收着。” 沈青君对他扯开话题的方式并不满意,却也知道沈墨的脾气跟她差不多,决定了的事情不容别人阻挠。 “哥哥再陪我下一盘棋吧。”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牙牙,我从来没赢过你。”沈墨也苦笑。 沈青君歪着头看着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哥哥陪我下一盘棋,我若输了,便不再想那件事,我若赢了,哥哥就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补偿好不好?” 眼见沈墨一脸怀疑就要摇头,她赶紧补充道:“跟那件事无关的!” 沈墨松了一口气。 “可以。” 于是沈青君出声唤了青团端棋盘进来,顺带把凉了的茶也换了出去。 沈青君擅棋,几乎是无人不知的事情,李思远更是赏赐了她不少珍奇异宝打造的棋子,但大都被收入仓库。 沈青君喜欢的是那一盘家里的黑白玉子,只是她嫌弃这地方玷污了它们,并未带来,只随意挑了一副相似的放在殿内。 兄妹两人安静地开始下棋,如此气氛倒也缓和许多,不再那么紧迫,一时间屋中仅剩落子声。 两刻钟的时间过去,沈青君瞪大了眼睛撑着棋盘站了起来,十分地不敢置信,甚至一怒之下把手中的棋子扔了出去。 “我怎么会输!” 她咬牙瞪了沈墨一眼:“不行!这局不算!” “牙牙,”沈墨有点好笑地说道:“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沈青君继续瞪着他。 沈墨有点虚,但还是坚持道:“牙牙从前说过,人要信守承诺。 眼见着妹妹要炸毛,他强作镇定,退了一步:“不过我还是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就当是补偿我们兄妹多年不见的遗憾。” 沈青君又瞪了他一会儿,才怏怏不乐地答应了。 “说吧,是想要什么?”沈墨彻底放松下来,笑着问她。 “也没什么,”沈青君犹豫了一下:“就是也好久没见徐班了,想找他聊聊天。” 沈墨了然。 的确,虽然徐班常常做出一副他跟班的样子,其实是与两人一同长大的好友,与沈青君也相熟,数年未见,妹妹想见见也是情有可原。 但—— “陛下恐怕不会同意……”沈墨皱着眉头。 “哥哥不用担心!”沈青君举起手保证,“宫里的规矩我清楚得很,又不需要亲眼看见他,送几封信就行。” 这倒是不难,沈墨点了点头,按家信名头来便是了。 沈青君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要的,就是这个名头,哥哥知道此事以后,并不会再好奇信的内容,只是如何将信送出去,她眼前已经有了合适的渠道。 安羽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在中院带了几月就能够打通上下关系找路子送她出宫的女子,正好她欲求得名单,那便由她去做。 (85)送信 既然对着沈墨说要写信出去,那这信件自然要由沈青君来写,更何况,若不是她来写,熟识的徐班又怎会相信呢? 全信只写了三件事,一是陛下与沈墨君臣、玩伴多年不见,念及曾今情谊和兄妹之间亲人思念,特与沈墨同住东临宫,抵足而眠。 二是将军未归,责任都在副将身上,命令他必须要好好看管军队,不得散漫或闹出太大的动静。 三则是沈青君告诉他自己宫里新收了个宝林,自己挺喜欢,从民间来,身世坎坷,让他亲自去城郊采买些纸钱,替她父母烧了去。 字迹将干,沈青君便将信纸折了折塞进信封,剩下的事情交付给青团,由她拿去过一过安羽的手。 青团刚刚出了门便有长芳将青团拦下,脸上带着笑:“咱家听闻昭仪想要送些东西出宫。” “是有这么回事,我正打算送出去。” 他眼睛瞥过青团缩起来的衣袖,心头为李思远警惕起来:“沈将军还在宫中,陛下已经特许娘娘与兄长见面,这东西……娘娘却是打算送给谁?” “将军手下有位徐姓副将为娘娘奉上了厚礼,娘娘有些小玩意儿托我封赏他妻儿。”青团脸不红心不跳地扭曲事实,一个字都没打过顿儿。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劳烦青团姑娘?”长芳温声道:“不妨让那些奴才代传下去。” 青团蹙眉:“总管什么意思?” “青团,”长芳悠悠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沉声道:“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若青昭仪看重,由咱家代为送达亦可。” 沈青君在屋里听着,心中冷笑,那皇帝曾经还知道做做样子,今天终于忍不住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宫里送出去的东西每每都是出了东临宫就径直去了御书房,甚至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正送出了宫的,别说是那些不值钱的散件,连她的家信皇帝都扣了不知几十封才放出去一封。 想到这里,她忽地站了起来,答大步走到门前推开门,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方的长芳。 “公公侍奉陛下多年,想来已经非常了解陛下的性子,”她言辞如刀,“陛下心性胜似孩童,连我为堂弟寄去的机巧玩具都要好奇借来玩儿一玩儿,想必今天我要送出去的东西陛下也想借来瞧一瞧。” 她停顿了一下,表情冷若冰霜:“细想起来陛下要开开眼合情合理,那就拿去吧。” 她看见长芳满脸满意的表情,和抬起的手,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多开开眼界,以后也就不必到我这偏僻寒酸的寒冰殿来了。” 长芳的手顿时僵住。 沈青君似乎再懒得搭理他,一甩袖子,转身回了宫中。 青妃显然铁了心不愿让皇帝再碰她的东西了,竟然做出这样的威胁。 长芳的脚步顿在原地,不敢再向青团讨要。 也正是此时,青团迈开了步子就直接溜了,不给长芳截留的机会。 ——————————— 书信送到了安羽这里,青团守在门口,只等安羽往里面塞进自己那份便能一并送出去。 不过...... “你先回去吧。”安羽这么对青团说到。 “我不能走,”青团在沈青君的事情上格外倔强:“主子的东西得由我送出去!” “听话,既然她放心把东西给我,你也应该相信我,”安羽想要伸手安抚她的情绪,想了想还是停在半空,笑道:“你若怕受罚,回去如实转告她就是了。” “你!”青团愤愤把书信留在安羽这里,跺了跺脚,回去了。 见青团走过了拐角,长芳才从廊道里悠悠出来:“安宝林何必惹怒她?” 安羽用帕子遮住嘴:“不这样又得费上诸多口舌。” “宝林倒是长袖善舞,几日事件便与东临宫上下交好。” “毕竟安羽下榻此处,怎敢不与邻里和睦?” 两人随意客套了几句便由长芳直入正题。 “这青昭仪送去给副将的礼品怎么就拐了弯来到安宝林处?” 安羽赶紧从袖中取出自己的书信一并递给长芳:“是安羽曾托姑姑帮相识的孤女们找些外院的活计,如此也好过被人卖了去。昭仪心善,愿帮安羽一并把信送出去。” “安宝林好本事!”这倒是出长芳所料,让他眼前一亮:“日后必定前途光明。” “谢总管吉言。” “这信便由咱家送出去,不过若青昭仪问起......” “安羽直接将信托人送了出去。” “嗯,”长芳将信塞进袖口,点头离去。 ———————————— 这信自然不可能由长芳本人送出去,甚至其他三位皇帝近侍也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专程跑一趟。 只稍微检查了一番内容,确保没有问题以后长芳便把书信递给了跟着自己的小太监,由他按照家书的模式一层一层交付给专程跑腿的送出城区。 东西到了这些人手里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许多,都不需要安羽自己出马,直接交给刚刚前来报道的麦冬和桃叶即可。 反正也只是顺便告诉外面那一群孤儿院里养着的丫头,给她们一个能够到外院干活儿的机会,别的安羽也没写更多。 总归不过是有几分私心,就算被有心人查到也无妨,人之常情罢了,几个小宫女也无足挂齿。 真正的信息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等父母坟头有徐班亲自来祭拜,自己的手下定会清楚该干些什么。 他们说不定还能够比自己准备的法子做得更好。 亲情、思乡,这些平淡无奇到哪儿都能扯上关系的词句,只等不同的人来解读而已。 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信里的“维持秩序、不得闹出大动静”沈墨的副将就该自己明白了。 ————————————— 书信是第二日才由一个太监悠哉悠哉地送去驻军那儿的,一共两封,一起交给了徐班。 “你就是徐副将?”绿袍太监将徐班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透露着嫌弃,用两根指头拎着信封递给他:“这一封是青昭仪给你的,这一封,是安宝林写给相识的孤女们的。” 徐班勉强维持着笑意:“安宝林的书信为何会一并送来此地?” “咱家看你身上也拿不出几分油水,拿出来咱家也不一定看得上,干脆由你带为送信把帐给抵了吧。” 那太监明明等级比起前几日来的时雨差了许多,但不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透露着深深的高傲,端着不符合身份的架子,让人恶心至极。 可沈墨还在宫里,这些人打不得,徐班只能咽下这口气,勉强陪笑,把人送走。 同为家书,徐班自然不会像那个太监那么怠慢,他赶紧将安羽的信交给认得路的士兵,命他赶紧将这封家书送到目的地。 (86)内容 把太监送走,这营地里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了,虽然聚集过来的也没几个是为了看热闹。 没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城的消息,休息时凑过来的人也就散了,徐班也拿着信进了帐子。 他将信封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坐在桌前,剪了烛花、理好衣服,擦了擦手,一脸虔诚的模样。 不同于大家想象中对于妹妹一般的慈爱,徐副将从小就崇拜着沈家大小姐,看他才买时候那个兴奋的模样就知道,不过这事情没几个人知道。 孩童时期沈青君还不是小姐而是二公子,概因为那时候沈父把孩子们一视同仁,况且沈青君还小,男童女童看不出什么区别,沈夫节俭不愿浪费,也不舍得沈母亲自一针一线给沈青君做裙子,再者说,沈青君穿沈墨已经穿不得的衣服也正合适。 沈青君也喜欢跟着沈墨四处跑,像个小跟屁虫,也就难怪见到的人以为她是沈墨幼弟。 最开始,徐班不怎么喜欢这个小上几岁却聪明非常,以至于常常把自己玩得团团转的“小子”。 但是长幼有序,被欺负了还没办法直接还回去。 又因为沈青君儿时有些狂妄,把天赋展露的一览无余,多次荣登徐班不想听见的“别人家的孩子”榜首。 即使如此,在父母和哥们儿沈墨的灌输之下,做决定的时候徐班便下意识以她为主。 再后来......沈青君渐渐抽条,从小豆丁的模样便为纤纤少女,沈父也就禁止了沈青君随意的外出,徐班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沈青君是个女娃…… 当时他那副“世界欺骗了我”的模样把他母亲都给吓坏了,差点带他去看大夫。 总而言之,就算自己已经娶妻生子,徐副将心里还是下意识把沈青君当作老大,尊敬非常。 从前最多是在给沈墨的书信里偶尔写上几句、问候几声,如今第一次收到沈青君亲自写给他的信内心激动万分。 —————————————— 城西的村落里,房屋错落,日过当空,炊烟袅袅,田埂上归家的农户络绎,鸡鸣狗吠,显得有些吵杂。 “半夏,”屋子里传来声音:“饭做好了,去把孩子们喊进来。” “哎!” 女子穿着粗布麻衫,胳膊上绑着攀脖,看着干净利落,发丝挽在脑后,只有少许几缕散在脸颊旁边,正是招呼着院子里正在干活儿的丫头们回屋的半夏。 院子里有不少女孩,年龄各不同,有绑着羊角辫四五岁的幼女,也有与半夏同龄的。 那些更年长一些的不是嫁出去了就是去绣坊、染坊、田里帮忙干活儿去了,平日里也没住在这里。 一听见是饭点到了,小丫头们一个个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情,规规矩矩地把正在学的物件放在椅子上,然后迈着小短腿冲进屋门。 奉徐班的命令前来送信的士兵其实已经到了一阵子。 但这村子里也没有门牌号,房屋错落,问了半天才找到信上写的地址。 正好院门是敞开的,那个送信的士兵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阵,见这一户有这么多的女孩儿,心里约莫有个了。 但是在门口站了许久却没见有人来搭理他,敲门的声音也被小丫头们的欢呼声掩盖了下去,如今看半夏要关门了,赶紧喊道: “请问,你们认识安羽吗?” 是小姐的名讳,半夏脸上的笑消失殆尽,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去上下打量,见那士兵穿着破旧的盔甲,手里拿着信封。 小姐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来送信的不是太监? 她倒是知道最近城门口有沈家军驻扎......难道是顺道帮忙送信? 心里百转千回,但手脚却丝毫没有停止,毕竟是小姐的消息,半夏赶紧走到门口笑道:“这位军爷,您是?” “我奉副将的命令来给安羽送信。” “苏姐!有人来给安羽送信!”半夏转头喊了一声,回过头来满带笑意:“军爷辛苦了,正好到了饭点,您进屋里吃些?” “不了,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士兵推辞,把手里的信一把塞给半夏:“是安羽的熟人就行,东西我送到了,走了啊。” “这......”半夏看了看远去的士兵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反正沈家军就驻扎在那里也不会跑,她还是决定先进去看看小姐写了些什么。 等她转身的时候苏木才急匆匆走出来,边走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冲到半夏面前,问到:“送信的人呢?” 半夏把门口让开:“刚走。” 苏木瞪了她一眼:“你可真是......”话到一半突然有些好奇:“是个太监?他没找你要钱?” 半夏摇头:“是沈家军的人,就算是太监,咱们哪有钱给他呀?” “也对,不过,”苏木叉着腰:“你刚刚怎么不把人给留下?” 半夏摊了摊手:“他跑太快了,拦不住,而且信还在我手里呢……” 苏木没好气地把信拿过来:“来来来,跟我进来。” 两人饭也顾不得吃,赶紧走到里间把信拆开。 其实无非就是把招收宫女的事情说了说,提了一句苍佩兰,只说还需要她们自己的本事,让她们勤勉一类的话。 看上去只像是自己发达了之后粗略给个情分,细读还品得出几分想要招收心腹的意味。 不过这也是常理,历朝历代那些民间妃子基本都是这一手说法,毕竟宫里人生地不熟的,找几个熟人在身边也有几分安全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不过苏木和半夏却不会如此轻看,她们特意誊抄了一份,决定把信件送去夫子和军师那儿看看,说不定能解读出个什么。 “半夏,你去稻花村找杨书先生,我去找去老王,待会儿榕树下见。” “哎!” “对了,”临出门的时候苏木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环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女孩,点到其中一个:“苍术,你把孩子们照看好,下午该学该做还是继续,不准偷懒,我们待会儿就回来。” 一个用蓝色布条绑着头发的女孩扒赶紧把头从碗里抬起来,包着满口的饭含糊应道:“行!” (87)猜测 “你说这是小姐从宫里送出来的?” 屋内是阵阵孩童朗读的声音,杨书站在门口手里看着安羽的书信。 “哎,刚刚来了个沈家军的士兵,听村子里的人说,是直接奔着咱孤女院来的,”苏木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显得又些着急:“先生看出些什么了吗?” 杨书凝视信纸,却没有回答苏木,反而问道:“你说是沈家军送来的?” “我也以为会是个太监......”苏木嘟囔着,在杨书的眼神中讪笑道:“这不是没见过太监么……好奇!不过确实是沈家军的,半夏说第一次见穿得那么破旧的兵。” “嗯……”杨书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反而快步去往隔壁屋舍,唤来一位青年。 “平日里闲着也是读书,收来的束脩也是供你们几个生活,平时没让你们干事,现在我出去一趟,你替我照看这群小子。” 杨书拉着青年,一路絮絮叨叨,与刚刚教育孩童的时候截然不同,倒是那青年,手不释卷,没分去几分注意力给他。 无法,杨书叹道:“别小看了教书育人的难度,回来再与你说道。” 没有再管那青年,杨书看向苏木:“你们商量的在哪见面?” “榕树下!不过,夫子,您还没告诉我看出了些什么?” “不都写在信上了吗?”杨书走在前面慢慢道: “小姐说自己在宫里过得不错,你只需要选几个人进去,不提能够帮上小姐的忙,但必须得安分能干,帮后进去的人打个底子就行了。” —————————— 徐班的神情从开始拆信的激动转变为纠结,而后有是担忧。 叹了一口气,他将书信放重新塞进信封,又把信封放在衣兜里。 沈青君的意思他领悟了,除却莫名其妙让他替那个安宝林上香让他摸不清头脑,别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沈二公子什么时候那么婆婆妈妈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总归不会过是告诉他要维持好秩序......可无风无浪又能有什么动静? 将军被皇帝留在宫里的事情让徐班又些担忧,好在是住在沈青君的东临宫,有小姐在身侧,将军的安危无需担忧。 眼下写得最清楚的就是拜祭一事,这才是最让徐班头疼的,倒不是香火纸钱昂贵,更不是他不想跑这一趟,实在是因为信里压根没有提到安羽的父母墓地所在! 纳闷着呢,帐外却有士兵前来报告:“属下已将安羽的书信送达。” “哦?!” 无巧不成书,若不是那绿袍太监懒得麻烦,把孤女院的信件交给了他们去送,如今完成沈青君的任务就麻烦了许多。 徐班赶紧走出营帐,对着士兵道:“你带我去你送信的地方。” “啊?”士兵挠了挠脖子:“副将,是还有什么东西要送吗?” “......要去问他们一件事情。” “哦......”士兵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起身应是,深吸一口营地里的饭香,咽了口口水就,心里后悔没答应半夏留他吃饭的邀请。 他记得,那屋子里......依稀有肉的味道。 ————————————— 来到大榕树下,早已有三个人影站立,一女两男,女子是穿信的半夏。 两个男子皆是粗布短褐,不过一个肤色黝黑、身体健壮、挽着袖子,一个比起旁边的人来说略显白净、透露着几分书生气质,正是早已经等在那里的老王和老吴。 两人一见杨书来了,赶紧一同上前。 “是不是又在对着你的门生唠叨?” 老吴快言快语,指着杨书笑道:“连小姐的事情都不着急些!” 杨书没管他,反而看向王涛:“你可有什么想法?” 见两人已经开始讨论,其余三个人赶紧安静下来,不敢打扰。 王涛想了想道:“小姐说她住在沈青君的宫里,这信又是沈家军送来的,我猜小姐是想笼络一番?” “哦?”杨书摸了摸下巴:“沈墨在城门外驻扎数日,昨天进了皇城一直没出来,若说小姐是想引发动乱,顺便挑起皇帝与沈墨的嫌隙也说不定呢?” “我觉得还不到这个地步,”王涛沉吟片刻:“毕竟沈墨父子管理极为严格,更何况沈家军训练有素,凭这几日的时间和简单的挑拨难以扰乱。 更何况他们的亲属大都在城内外,我们一无让他们信任的将领,二无保下他们亲眷的底气,他们不会选择发生暴动。” “嗯,”杨书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若说贿赂,你觉得小姐想让我们拿什么贿赂?” “这......”王涛迟疑到:“小姐未曾托人送出钱财,想必是担心太监克扣,再者,听说沈墨也不是贪财之人。” 杨书摇了摇头:“粮食?” 王涛叹气:“前几日的账本不都交给您了吗?咱们自己自足尚且乏力,哪有多的吃食供给大军?” 杨书点头,定音:“那就是他们所需之物。” “那群人求的不过是皇帝打开城门......”话到这里,王涛露出苦笑:“若我们有这个本事,哪还需要让小姐进宫?” 杨书笑道:“他们进城求的是什么?” “自然是封——”王涛话到一半恍然大悟:“你说让那些妇孺出来?” “然也,”杨书面带笑意,环视周围的群山:“说不得,这里还能够入住更多的村名。” “这个还不好说,那我们先去沈家军的地方拜访沈墨的副将?” “去哪儿干嘛?”杨书白了他一眼:“就因为人家帮小姐送了封信,你就赶着跑去替他鞍前马后?” “也是,得想个不错的由头。” “我看你也是书读傻了,”杨书摇了摇头没再理王涛,走到一旁的老吴面前:“楚渊找着了吗?” “没有......”老吴没接收到老王传递的讯息,神情有些低落:“俺城内外都找遍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唉,”杨书惆怅了起来,伸手在老吴的肩膀上悬了一阵,面露不忍,良久,才重重拍了下去:“这是最可能也是最坏的结果。” “啊?”老吴哪听得懂这群文人半说半藏的话。 “楚渊聪明,也安分,又对小姐一往情深,他不会胡乱消失,既然哪儿也寻不见他,那他......自然随小姐去了。” “可他怎么跑得进——”吴世军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眶莫名红了一圈,一拳打在身后的榕树上:“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88)相遇 “苏木,把阿蓝叫过来,”杨书望着吴世军的背影,朗声道:“这是楚渊自己的决定,何况你也阻止不了。” 蓝蝉衣与吴世军夫妻住得不远,但一来一回也得耗费不少的时间,是以苏木赶紧跑回去喊人。 见吴世军还在发泄,杨书叹了口气:“有小姐在,他的安危无需担忧。” 老吴手扶在树上,没有转过身来,显然心中闷气依旧。 杨书只等能安抚他的蓝蝉衣过来,倒是王涛一向与他交好,连忙走到老吴身旁低声劝解。 “他从小就跟着小姐,哪也不去,再者,他一言不吭地消失不也是因为咱们没告诉他实情吗?” “我知道你一直与他亦弟亦子,更知道你担心师傅——” 才提到这茬儿王涛就被吴世军狠狠剜了一眼,他不得不苦笑道:“你师傅可比你看得开,前几日他站在村口嚼那麦秆的时候或许就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只叫我叮嘱你.....” 见老王欲言又止,吴世军瓮声瓮气地问了声:“什么?” 王涛脸上浮现纠结,四周看了看,见蓝蝉衣未来,快速在吴世军耳边说了声什么,而后者黝黑的脸上“蹭”地腾起热浪,先是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杨书,然后骂道:“这老不知——蝉衣啊......” 后半句却是因为瞥见了领着喘气的苏木走过来的蓝蝉衣所致。 不过还没等几个人开口,眼尖的半夏就看见了走过来的苍术。 “这丫头,不是让她守着——”话到一半却从拐角后瞥见跟在苍术身后的徐班两人,半夏赶紧推了一把站在身边的王涛:“先生,人来了!” 两人的小动作自然挡不住杨书的目光,不过他没有马上转过身去,反而与吴世军、蓝蝉衣两人拉起了家常。 “我说老吴啊,你也别生气,阿蓝妹子不是心疼你每天砍柴打猎才扣下些肉食给你补补吗?” 蓝蝉衣本是一脸教训人的模样,听了杨书的话后一怔,眼中猛然浮现一层水雾,学着新媳妇那样一脸委屈。 也不说话,只咬着嘴唇,鼻头微红,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手撑在树上的吴世军。 老吴哪见过这场面啊,得亏脑子还没短路,撑着树的手顺便支撑起被惊吓到的自己,张了张嘴,抖了两下嘴唇,在杨书催促的表情中鼓足中气喊道: “老子早知道你扣了......那就是俺留给你的!别给俺留,你吃!吃大块儿的!明天俺还能给你猎一堆!” 他把话语喊得震天响,几乎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差点把蓝蝉衣喊得笑出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苍术领着徐班经过几人身旁。 徐班倒是不关心山野之事,那士兵倒是有些兴趣,不过没敢搭话,而苍术则直接开口笑道:“杨夫子,又在帮忙啊?” “出来逛逛,正巧遇上了,”杨书回头:“苍术啊,不待在屋子里绣花,怎么跑出来了?” 苍术没在意杨书的责问,反而脸上带着兴奋:“夫子,你知道我带着谁来咱村子吗?” “哦?”有了台阶,杨书自然看向徐班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军爷是?” “夫子客气了,”自沈父与易丞相在朝堂双分,文人的待遇便上了一层楼,更何况沈墨尊重传授学业之人,徐班自然没有轻慢,微微欠身: “受人之托,前来拜祭原孤女院安羽的父母。” 徐班的话语更加让几人确定了之前的猜测,而王涛则上前,面露期待:“那孩子......还好吗?” “看来她曾与你们交好,”徐班把几人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来的期待收在眼中,笑道:“既是熟人,告诉你们也无妨,她如今已是宫中宝林。” “宝林?”半夏问道:“是陛下的妃子吗?” 徐班颔首:“然也。” “苦了那孩子了,”蓝蝉衣面露感慨:“如此.......也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了。” 已经与几人闲话了几句,徐班便不愿再耽搁时间,再度欠身道:“在下还有要事,不便与几位聊,只能在此别过。” “耽误军爷的时间了,”杨书赶紧后退一步:“不过军爷前去祭拜可准备了香火纸钱?”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徐班,他看了看空着的双手道:“这......在下正欲前去采买一些。” 杨书点了点头,笑道:“苍术一个女子,陪着军爷稍有不便,不如吾等陪军爷一同前去,也好为军爷带路?” “也好,”让苍术带路,徐班本就不得不注意,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他自然松了口气:“麻烦夫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杨书摆了摆手,回过头道:“半夏、苍术、苏木,你们快先回去吧,老吴也回去陪着阿蓝,就别跟着了。” 如此,便只留下王涛、杨书二人领着徐班两人前往纸钱铺子。 几人在路上也聊了几句,算是熟络,王涛却突然道:“说来,二位军爷不是皇城的吧。” 徐班也不能恼,点了点头:“怎么看出来的?” “说出来军爷莫生气,”王涛先请了个罪,见徐班颔首,笑道:“虽然我们住在城外,却时常进城去,皇城的兵各个都是盔瓦锃亮,连盔甲上的络子都是梳理得根根整齐。” 他又上下将徐班看了一通:“更何况成里的军爷哪有您这么好说话。” 徐班想起逐渐锻炼脸皮在书信里要钱的沈墨,想起军营里带着渴望眼神的老兵,又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给自己缝补的衣服,心中沉郁不少,叹道: “是啊,不是城中兵,连回家也回不去。” 一时之间竟然对着才见面没多久的人王涛发起了牢骚:“我也就算了……可怜那些断腿残肢从战场上捡了命回来的兵,这盔甲,脱不去啊……” 他摇了摇头,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王涛和杨书一脸惊异,眼中带着崇拜:“您难道当真是边关归来的英雄!?” “什么英雄?忝为沈家军一员罢了。” 徐班没有再理会两人脸上的异彩,指了指不远处的纸钱铺:“到了,在下先去采买些。” (89)祭拜与传言 “真的?!那可一定要告诉徐副将这个好消息!” 徐班才出了那纸钱铺子的门,就听见士兵一脸兴奋地拉着王涛二人,声音里满是兴奋。 他不由走过去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好消息也让我听听?” 徐班把手搭在士兵的肩膀上,而感受到重量的士兵,一脸被抓包的苦相,挤出快哭了的笑容:“副将,真的是好消息,您别怪我。” 看样子应该是被徐班和沈墨训练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的阴影,他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杨书本想通过士兵之口传达给徐班,引起对方主动求教,不过现在看来嘛……那个抖得跟鹌鹑似的士兵还需要他们解救。 “草民不知,原来是徐副将到此。”杨书拱了拱手:“先才听闻将军提到士兵思乡,又都是为国为民刚刚从边关归来的英雄,草民便想了个粗浅的法子。” 只求别是拿出物资犒劳三军,徐班叹了口气,尽量作出好奇的表情:“说来听听?” 杨书见他勉强,便直言道:“吾等皆是平民,自然没有让陛下打开城门的本事,不过王涛与在下皆是夫子,也常代村民进城采买,与城中百姓交往密切。 此次陛下只关闭了沈将军归来的北门,其余几方大门虽然加派了人手,但缺并不禁止出入,若将军愿意,在下两人愿前往城内,替将士们寻找亲属,依次相见。” 徐班稍加思虑,问道:“如此出城,可行吗?” 王涛赶紧解释:“将军不必担心,他们本就是城中百姓,自有符令登记,况且几道大门处自有商户等每日进进出出,只要三日内按时归城便不会有大碍。” 徐班沉吟片刻,突然想起沈青君信中交代的事宜,恍然大悟——他道为何小姐突然如此唠叨,甚至突发奇想让他去替别人上坟祭拜,原来还有这般算计。 看来小姐在宫里早已有自己的思虑,说不定也是为了此事才提拔了那位安宝林。 心中已有答案,徐班赶紧拱手作揖深鞠躬:“此事为了众将士,徐班不敢推辞,只能拜托二位了。” “草民受不得,草民受不得,”两人一左一右抬起徐班的手臂,忙道:“将军快快请起。” 徐班脑中“沈青君在城外的布局”已经让他折服,因此也放下“宫中沈墨的安全问题”这块心头大石。 想必小姐会将将军照顾得周全。 松了口气,看什么都充满了善意,特别是期到帮助作用的安羽,因此徐班对祭拜的事情也更加上心。 为了保持虔诚,几人在前往安羽父母坟墓的路上保持肃穆,将讨论详细事宜的念头压在心底。 三寸坟茔,却只有一块粗糙看不出名姓的石碑,更没有墓志铭,周围青草丛生,枯枝寸寸,似乎很久没有人来打理了。 徐班没有多问,到了坟前,徐班更是细心将草叶一一除净,而后庄严点上三柱高香,虔诚磕头祭拜。 徐班拜,那士兵跟着拜,王涛二人对视一眼,一同躬身。 其实这里掩埋的并不是安羽的父母,而是曾经在叛乱当中被沈墨爷爷带领的沈家军杀灭的同袍。 只是先辈收敛战场的时候沈家军与同袍的尸体已经分不出来了,被安羽的爷爷一把火烧得干净,铲去骨灰,带到了这里。 徐班、这沈家军的士兵、王涛与杨书死人,拜的不仅仅是炔国残余的先烈,沈家当年的兵将。 虽然徐班两人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过就王涛与杨书而言,他们并不迁怒沈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从前担心族人怨怒所以从未来过。 如今......只是想告诉先烈,他们决意为了小姐的计划帮助沈墨,若日后开战,他们定当与之生死相向,若日后沈家愿意倒戈,他们也愿意接纳这一复国助力,仅此而已。 —————————— 徐班与杨书在归来的路途上畅所欲言,将这一次分批次带领亲属与士兵相见的事宜讨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后更是邀请杨书前往营帐,当场默写第一批士兵名姓住址。 城外的事情已经拉开了序幕,而城内也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声音。 安羽早已将信件一并交给了长芳,而命令麦冬桃叶带出去的便是与赫连素有关的消息。 传起谣言的事情不需要写信,甚至用不着麻烦自己的族人,只需要出宫采买或出宫送信的宫人稍稍露一些口风就行了。 不用多,甚至不需要是新消息,只提一句“赫连族王女前来皇城和亲”即可,自有足够多的人帮着将此事传扬出去。 自古人的天性里就有这么一项叫好奇,可以是邻里之间的小道消息,也可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最让人忍不住传言的莫过于离奇的故事或是名人的轶闻。 如今辰国最顶层的名人是谁? 那自然是皇帝! 如果是宫里来的八卦,还刚刚好有根有据,是从认证了的宫里人嘴里传出来的,谁不想听上几句? 这不,才一两日的时间里,传言便已经发酵,从“赫连王女前来和亲”争论到“赫连王女将被谁娶回家中”,甚至东边几条街的赌坊也已经将盘口开好。 除此之外,关于赫连王女的长相也各有论断,有言说美若天仙,有言说异域风情,有言说娇媚动人,虽然各有不同,但都是夸赞的言语,搞得这几天人牙子手里那些番邦女子价格明显上涨了不少。 在百姓们看来嘛,这既然是来和亲的,更何况是嫁给贵人们,那必须得长得好看,还得拥有不输于陛下常去那家万花楼头牌的才艺,否则就是来砸场子的,哪是来和亲的? 而在某些富贵人家看来,这高管贵胄能一亲芳泽的赫连王女他们碰不着,可是找几个差不多的尝尝鲜不也错。 百姓讨论,于是有钱人起了兴趣,有钱人起了兴趣百姓们更是讨论得热乎,一传十十传百,这赫连王女的消息便在皇城里成了热门,想来让有收集癖的陛下听见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了。 (90)陛下的苦难日记 宫外的暗流暂时是宫内并不知晓的事情。 且不提王涛、杨书两人动静不大,更有徐班掩饰,更有沈墨本人在宫中。 这事情也算是祸福相倚,若非沈墨在宫中使得李思远松懈了对于城外的监管,士兵亲属出城的事情也没有这么容易。 沈墨这一修养就修养了四五日,几乎都是以病推辞与李思远见面,然后每日陪着修养在东临宫的妹妹下棋聊天。 他与李思远不同,反正边关安定,更有其他将领守候在侧,不会有大问题; 徐班组织的能力值得他信任,军中不会出问题; 赫连王族就在军中,而驻扎地距离城门不远,皇帝也不会短缺了他们粮食。 另外,朝堂上李思远这个皇帝也不希望他这个时候出现。 虽然如今文官势大也没有武官们也不见得有多拥戴这个年轻的将军,但是若事关士兵和军队,这群人将会同仇敌忾。 本次沈墨又是大捷归来,李思远本没有与沈墨闹僵的打算,毕竟一个忠心又能干的武将他也舍不得,但是偏偏沈墨要带回来这么一群残兵。 他不知道沈墨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但是在他看来,在文武百官看来,这就是一场对弈。 若他容忍沈墨的行为,那么就是开了先河,若下一次有人扯出同样的大旗在城外屯兵他拦不拦? 拦就是独宠沈墨,任人唯亲,沈青君妖媚惑主,而自己就是那个不理是非的昏君。 若不拦,谁知道那些兵力会不会趁着城防松懈一举攻城? 而若他不容忍沈墨的行为,一旦此事宣扬出去,他就是不理是非,让功臣寒心的典范,更何况连残兵老将都舍不得释放,他减租减税笼络来的民心顷刻就能雪融大半,日后谁还敢为他效力? 而这几日的僵持,也让他不得不增强各城门的城防,还必须要把城外的那群人好吃好喝的养着,几日下来额外花费了不少银两。 若不是因为沈青君在自己后宫里住着,若不是因为沈墨敢独自来见他,他还真就得怀疑沈墨的用心了。 不过即便如此,早朝上对于沈墨一事的讨论也愈演愈烈,不仅仅是城外屯兵一事,更有皇帝让外男入住后宫一事情、有功将领未得到应有的家封赏一事。 每天文武打架似的争吵令李思远不得不去那里听一听,稍加引导一番。 几日下来着实是累着这位爱偷懒的陛下了。 这日,他正趴在软塌上,由几个自己带来的小宫女轻手揉捏他又些发酸的肩膀和后背。 是的,李思远还是住在东临宫,毕竟这里是他的后宫,他没有那么大的容人度量,上朝就命令太监们严加看守,下朝回来就自己盯着沈墨。 也好在沈将军心中有数,安分的待在寒冰殿的院子里,除了与沈青君聊天以外就闷在书房练字,省了陛下不少心。 可是每日闷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沈青君碰不得,易舒他也不敢叫来,几个宫女都是自带的。 心中烦躁不仅没有因为沈墨被变相禁闭而舒缓,反而在沉默当中积蓄。 不过他现在的状态还不是某人心里的理想状态。 因此,安羽便偷偷去找了一趟沈青君。 而那日,也就成了李思远噩梦的开端。 第一日,早朝起床,皇帝被几个温柔的宫女服侍着穿衣洗漱,心情还不错。 刚下朝回来就在路边偷听到几个小宫女窃窃私语——说什么沈将军一表人材,威武俊朗,别有一番魅力。 本来他还不怎么在意,可越走越觉得难受,越走越觉得不安,回到东临宫后,干脆直接把伺候的宫女给换成了太监,这才安心了不少。 第二日,早朝起床,没了养眼的宫女,被“温柔”的太监音唤醒的陛下觉得阳光都是紫色的,心情不怎么轻松,想到还要听朝堂上“菜市场式吵架”就叹了口气。 今天没怎么稳住,被拖延了一个时辰,直到那群人都吵累了,皇帝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宫中。 没想到一进门就闻见饭菜的香味,寻着味道去了寒冰殿,走到门口就看见自家冰山美人正给沈墨夹菜。 而把沈青君桌上的饭菜叫人直接抢了的李思远夹了一筷子之后发现全都缺油少盐,清淡得没有味道,更没有沈青君的爱。 一顿午饭吃的憋屈,连晚饭也吃得不好。 第三日,依旧被太监喊醒的李思远因为没吃好饭,感觉太阳更紫了,面部表情沧桑。 今天他理智的吩咐所有太监宫女不得给朝堂上的人上茶,完美化解了长时间吵架的困扰。 回到东临宫的路上也没有听见什么不一样的喧嚣,更没有赶上午饭的时间。 将奏折稍加分类以后,成功选出与沈墨无关的奏折批改完成,剩下的关进小黑屋,成功减轻了大量负担。 本以为今天将延续这样的轻松,他甚至带上几分好心情去逛了逛没有梅花的白梅林,没想到...... 那一对站在林中吟诗作对的是谁?! 朕的君君还能笑成那样?! 那沈墨不是病了吗?! 做个样子好不好?! 这是朕的后宫!!! 当个人吧!!! 怒火中烧的陛下叫来了太医,并“威严”地威胁了瑟瑟发抖的太医,命令其宣布青昭仪需要卧床静养,不得出门,不得见人。 同时把沈墨一同“诊断”了,让这对难兄难妹一起关在自己房间里躺着。 心情相当不平静的陛下当晚睡都没睡好,磨了一夜的牙。 第四日,再度被太监唤醒的陛下萎靡不少,麻木地穿上朝服,机械的走上了龙椅。 听见下方一如既往甚至越吵越厉害的百官,甚至淡定的喝了口茶水。 然后听见了“青昭仪与沈将军”这几个字。 其实前言后语连在一起并无大碍,但是偏偏踩中了陛下这几日的雷区。 只见陛下以“只有朕能够喝茶并无限续杯”的优势直接入场,一个时辰后成功在朝堂上舌战文武百官后取得胜利,而后迎着百官杀鸭的称颂回了宫。 代价是嗓子疼了大半天。 (91)起居注 陛下这些日子心情越来越差,而同为事件主人公的沈墨也不再如同前几日那样悠闲。 那日陛下宣太医也只不过是个玩笑,自然不可能真的让他躺在床上养伤,但是那日过后,他也不再陪着沈青君胡闹,反而安静了下来。 这样明显沉郁的心情,守在他身旁的沈青君自然是能够感受出来的。 她其实大约能够想象出城外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她答应了安羽,而且她也没办法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沈墨,只能在一旁安慰哥哥,告诉他不会有大碍。 东临宫几位重量级人物的低气压一时间席卷了所有人,这几日宫人们不论在做什么都觉得头上悬着刀刃。 如今的状态大约达到了安羽的目标,她差不多该出场了,以被倾诉者的身份出场。 长芳那边留下了不少的好印象,虽然不至于让他主动推荐,但若安羽能够引起李思远一丁点的兴趣,接下来的日子,只要皇帝在东临宫,只要沈青君不想见他,那长芳自然就会提起安羽。 她坐在沐雨殿的亭子里,眯着眼睛,手指被包裹在塞满了凤仙花花肉的棉布里,身后站着已经成为一等宫女的麦冬桃叶,稍远处还有一个楚渊。 五月的阳光有些太好了,呆久了还有些热,阴凉的亭子里倒是正好合适。 别的伺候的人安羽让他们回屋里去了,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先回去打扫。 差不多已经有了一个时辰,安羽将裹好凤仙花花泥的手指伸出来,由一旁的麦冬和桃叶为她解开棉线,然后用清水仔细擦净。 橙红色的指甲,在根部还透着浅嫩的芽黄,染色并不算均匀,反而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像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纹路,带着一层薄薄的的水渍,在阳光下显得透亮美丽。 安羽勾了勾嘴角,准备换上衣服与心烦意乱的陛下“偶遇”。 她站起身来左右扭了扭脑袋,活动活动身躯,这才提起裙角慢慢下了楼梯。 ——————————— 安羽穿着青色衣衫,其实她更喜欢翠色——没有浅青这么寡淡,甚至偶尔显得艳俗,站在树丛里能和绿叶融为一体的颜色。 从前在山林里乱窜,总让人找不着她。 可惜,她翠绿色的衣服始终是粗布短褐,那些缝制的襦裙多是学习仪态用的,只有粉的、紫的和花布卖的便宜,所以她从没有自己的绿色裙子。 如今或许有钱了,但又要去见皇帝。 今天......或许确实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安羽把目光停留在绿衣上边很久,才取下用沈青君给的布料制作出来的青衣。 麦冬与桃叶的动作很熟练,梳妆描眉、挽发贴花信手拈来,虽然不知道她们的过往,但想来也是在某位妃子身旁历练过的。 铜镜模糊地倒映出女子的容貌,清丽却带着几分朝气,身后的门旁有一个被遮挡的蓝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后站到了门外,正注视着安羽。 从前也是如此,身后总有一个身影在那里,默默地守候着,却少有正面相见,只有偶尔回望之时,能瞥见他匆匆低头的模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注视着自己了? “随我出去走走吧。”安羽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但刚刚走到门口却被楚渊拦住:“陛下吩咐,东临宫内,宫女不得随意出门。” 麦冬未动,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向楚渊,而桃叶则准备直接推开他。 “无妨,”安羽伸手拦下上前来的桃叶,眼眸看向楚渊:“难道你陪我去吗?” 他倒也敢与安羽对视,目光灼灼:“若主子需要,奴才自当效命。” 其实本应该如此,这也应该是安羽希望看到的场景,但是他这话说出口,安羽反而想讽刺他,可终究是叹了口气。 “何必呢?”安羽眼中带着怜悯:“我打算去御花园,只是途经寒冰殿罢了。” 今天会发生什么,应该发生什么,她的目的,在场的四个人都清楚,所以安羽还是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愿意楚渊因为再一次的冲动而后悔。 “求宝林带上奴才,”楚渊撩起下袍单膝跪地,脊背弯曲。 安羽要去做什么,楚渊无法改变,就像是她决定了进宫,几个月内就走到了这一步一样。 他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不会与安羽为敌,但他希望安羽不再把他当作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想要告诉她,恳求她不要再以她的想法替自己做决定。 楚渊跪在身前,安羽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流堵在喉咙里,不知是怒是悲,但她的双眼干涩,也不会挤出泪水弄花精心描摹的妆容。 院中一时安静,连鸟鸣也消失无踪。 “那就由你跟着吧,”安羽的声音响在众人耳边,裙角划过楚渊,径直向前。 楚渊起身,只到一个熟悉的没有感情的背影。 “快跟上去吧,”麦冬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好好守着宝林。” 楚渊并没有回答她什么,直接跟了过去。 “咱们要跟上去吗?”桃叶问道。 “替宝林准备着吧……”麦冬摇了摇头:“或许陛下会来。” ——————————— 辰国初玄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起居注记: 陛下几日食欲不振,更兼有睡眠不足,心力交瘁,由太医院奉上参汤补养。 于申时将奏折批改完毕,未多言,将参汤一饮而尽。 然饮罢,陛下心情烦闷,兼屋内沉闷,后身躯燥热,冰砖、凉扇皆无效用。 因恐伤身,内侍不敢奉上凉茶。 陛下怒火于胸,共摔碎茶杯一盏、砚台一座、毛笔三只,出门纳凉。 于东临宫寒冰殿门口与安宝林相遇,闲聊几句,竟颇有同感。 后随安宝林一同折返沐雨殿,在此享用晚膳。 二人于院中赏月,言笑晏晏,更有安宝林月下独舞,如飞蝶翩迁。 饮酒三坛,遣宫人退去。 戌时将末,陛下未见归意,遂安排留宿沐殿。 娇吟婉转,鼓乐齐鸣。 陛下或于丑时末入睡。 翌日晨起,陛下容光焕发,未赏赐汤药。 (92)晋升 夜未央,月上柳梢,沐雨殿似乎还残留着安羽歌舞的余音,扩散出与低沉相左的气息。 守夜的是麦冬,她早早将房间收拾妥当,然后派遣桃叶带上下人收拾花园残藉。 长芳早早的回去歇着了———他明日还需要打起精神服侍皇帝早朝,更何况陛下夜宿嫔妃处,自然有嫔妃服侍,温柔乡里哪用得着他这么一个 《六等分的后宫》(92)晋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赫连王女的传言 赫连素的事情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作为耳目灵通的长芳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过这个戎狄王女与沈墨在城外的大军呆在一起,向陛下提起她,就必须承担皇帝将沈墨身上的怒火牵动到自己身上的风险。 为皇帝推荐美人是一回事,但主动讨罚绝对是傻子,长芳不傻,自然不可能第一时间冒着风险告诉皇帝 《六等分的后宫》(93)赫连王女的传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王女进城 礼部的礼单被搁置在卧室的桌面上,是时雨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多言,呈上绢布便走了。 谁会不知道礼部来单是什么意思,沈墨心中哂笑。 他一目十行遛完那张礼单,眯了眯眼睛。 没想到这一回这么随意。 一看就是那群官员从旧历里翻出来的。 《六等分的后宫》(94)王女进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翡翠眼眸 赫连素坐着软轿一路进了内院,一路直达赵雪霁曾经居住过的秀女坊。 秀女大选刚刚结束没多久,这里正空着,既不用重新大肆打扫,又不用提前让赫连素住进哪一位妃子的宫殿,还正好是内院的地方,名份上也是提供给“将要入选却未订下位份的秀女所居”。 赫连素住在这里,名份上合情合理。 《六等分的后宫》(95)翡翠眼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6)黄葛花香 随意叮嘱了板栗与陈姑姑几句,长芳便回去复命。 虽然在她们俩面前显得自然而得体,但一出秀女坊的大门,长芳便按捺不住飞速赶回东临宫。 他得赶紧把赫连王女的容貌告诉陛下! 虽然沈墨现在被放回府邸,李思远派人重兵把守,但这并不妨碍皇帝继续住在东临宫。 反正陛下对沈青 《六等分的后宫》(96)黄葛花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讨赏 “那个来和亲的戎狄女子,你怎么看?” 身后的王素替她斟满茶水,不过太后却没喝,反倒是把目光转向赵雪霁。 前头说了易舒这次刻意忽略了赫连素的事情,而赵雪霁每日奔波于钟粹宫和慈宁宫之间,自然也没有时间去了解过这一番热闹。 她抄写经文的手顿了顿,差点弄上墨污,还好及时停下 《六等分的后宫》(97)讨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你怎么那么熟练? 太后去魏晴那里吃饭 太后走的是去往西六宫的方向,但那里似乎也没有住着多少人,不过魏晴、赵雪霁、易舒、陈寒露四人罢了。 李思远首先排除魏晴。 魏晴的厨艺在宫里确实有不错的评价,可这大都是从嫔妃和皇帝那儿传出来的,太后却从未慕名点菜。 再者说,魏晴的父亲官位不高 《六等分的后宫》(98)你怎么那么熟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见识一番 魏晴赶紧脸色一沉,把小皇子拽到桌边坐下:“你觉得本宫闺房里还有哪能藏人?” 其实他们本该在紫斓殿正厅相会,可是松月是个外男,为了保证安全魏晴才将地点转移到深处的寝房。 李重轩左右环视一圈:“道理我都明白,但是魏修媛,你为什么那么熟练呢?” 魏晴瞄了一眼衣柜,思考再三 《六等分的后宫》(99)见识一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冰蚕缎 魏晴提笔书写,虽然并无腹稿,却并没有迟疑地落笔成书。 她父亲是个怪人,至少她偶尔会这样觉得,因为呆在尚书省,又是专跑消息的通议散官,一年中少不了辞家数日,每次约莫半月的时间,却也不能告诉家里去干了些什么。 在家的时候还算正常,偶尔神神叨叨,大多数时候来无影去无踪,从小就送她 《六等分的后宫》(100)冰蚕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玧” 太后未曾交代内容和篇幅,魏晴便只默写了第一页,待纸上的墨迹干透,便将纸张呈给太后。 高雅涵同样也没有在意魏晴写了些什么,她来这里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已。 “写的不错,”高雅涵将纸张搁在桌上,转头看向小皇子:“哀家听闻轩儿一直在找人打听如何讨哀家欢心。” 小皇子讪笑,不 《六等分的后宫》(101)“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炔(gui)国 天色已晚,松月醒来后百家便催促着李重轩赶紧回去,无奈,只能相约下次在李重轩的载德殿相见。 魏晴升位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几个人这段时间的计划似乎都是在白忙活,他们本想着借助赫连素入宫将位份升回来,却没想到太后耳目灵通,得知缘由便亲自来将这件事情处理了。 若非如此,就 《六等分的后宫》(102)炔(gui)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赵雪霁书写的传说 妙才人赵雪霁,在今年秀女大选之后,就成功趁主位娘娘易舒与陛下争执之际成为第一个侍寝的秀女。 虽然当事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误会,那一次的消息确实传遍了整个后宫,着实令其他四位新人眼热不已。 可秀女大选刚结束,陛下微服出巡便遭遇刺客,都传陛下与刺客周旋,多次险些丧命剑下,甚至碰伤额 《六等分的后宫》(103)赵雪霁书写的传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学规矩 早晨就听见赵雪霁被陛下赐封美人,兴安本没有多想,谁知道中午就见到了麦冬。 她拿着东临宫的令牌,直奔着内务府而来。 毕竟在中院待了有那么长的时间,内务府的总管们都认识她,也知道她是被刚刚上位的芊才人提拔上去的。 可毕竟知己知彼,他们也没刻意凑上去,只站在两米外眼巴巴地 《六等分的后宫》(104)学规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别致 “行走之间切莫着急,脚步悠然开合,不要细碎、匆忙,才人且将周身气韵沉淀下来,脚步不徐不疾,莫学未婚姑娘那般轻快活泼,也不可浮夸轻佻。” 正如陈姑姑告诉赫连素的那样,沐雨殿昨日就来了一个姑姑,不过不是皇帝派来的,而是太后。 来的人是她身边的王素。 王素本叫素心,嫁了人 《六等分的后宫》(105)别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会面时间 东临宫的风儿甚是喧嚣,吹动着一群人的浮躁,应和门外啪啪的耳光声煞是应景。 李思远到底还是耐住性子听完了听风的汇报才让他滚出去。 也不过还是那些老黄历——皇帝的情报总比守门的太监快上几分。 没送来什么新东西,偏偏汇报还夹杂着一堆私人情绪,这样的人惩处一下没有坏处。 《六等分的后宫》(106)会面时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7)选择 皇宫上下因为李思远一句话就飞速运转了起来。 打扫的、贴花的、装点的忙得不亦乐乎。 不说赫连素即将搬进去的院落,这内院几乎上下都得打扫一遍。 好在礼部礼单刚刚出来的时候内务府就已经同步抽点需要的材料,否则现在紧急调配还要更忙碌一些。 相比起外面,这秀女坊则更加 《六等分的后宫》(107)选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8)几分真假 “奴婢不该自作主张。” 麦冬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应当是思考过后的腹稿。 “嗯,”安羽问道:“你打算主张什么?” 麦冬却没有答话。 安羽看着她道:“我不会生气,你直说就是了。” 麦冬把目光转向楚渊。 “哦,楚渊,他是我进宫前的旧相识,”安羽似笑 《六等分的后宫》(108)几分真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9)预备会面 群殿结灯彩,万宫挂彩梢。 当然,赫连素的身份不值得有此待遇,这样的盛况皆因为明日的月末大戏。 五月末六月初的月末大戏几乎是一年中除了年末以外最盛大的一场,这也是为什么百戏楼的少年们都要力争能够在这一场上出演哪怕一个配角。 明日即将到来的盛会让宫妃们大多心怀期待,以至 《六等分的后宫》(109)预备会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会面 没等赵雪霁推辞,门口就恭恭敬敬跪下来一排宫女。 是皇帝来了。 不过今天他没有让太监通报,听说是不想再听见太过吵闹的声音——情理之中,毕竟听了这么多天朝堂吵架,耳朵难免不舒服。 安羽脸上浮现笑容、赵雪霁羞涩中带着期待、魏晴瘪了瘪嘴、沈青君把头转过去、易舒一如既往温和而 《六等分的后宫》(110)会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话中意思 魏晴感觉其中似乎有些什么,却不是很清楚,想了想还是按照大基调走,顺便帮赫连素一把。 “赫连姑娘不如转过身让我们都看看,也好教大家瞧瞧戎狄女儿的好相貌。” 说来没有交情,这句话到有些人耳朵里就是在给赫连素拉脸子,把她当猴似的看。 然着会面本就自由,赫连素又是大漠来的, 《六等分的后宫》(111)话中意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2)处罚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朝冯佳雪投来探寻的目光。 “长得温温柔柔、白白净净,怎么不会说话?” 这种时候最先开口的总是陈寒露,她顶着“贤夫人”的名头,理当将规矩给规范好。 虽然皇后的孙家现在是从前的旁支当道,但总归是凭借与戎狄大族联姻发的家,若有意,自然能护得赫连素周全, 《六等分的后宫》(112)处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3)强制带走 宫妃们三三两两从立政宫结伴出来,只留下赫连素被皇后留下来。 赵雪霁被安羽挽着胳膊,硬生生禁锢在安羽身旁想躲也躲不掉。 周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寻她,赵雪霁没有摸清头绪,且准备寻求帮助的时候周桐已经提前跟着尹合欢走了,只留下一个插着珍珠发钗的后脑勺。 至于易舒..... 《六等分的后宫》(113)强制带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4)故事 安羽坐在软榻上,旁边桌上搁着桃叶刚刚端上来的雨前龙井。 毕竟是坐在才人的位置上,连沐雨殿这个侧殿都住得名不正言不顺,更没有没什么好茶叶。 平时没脸没皮的为了计划到处勾搭几个人也就罢了,安羽没兴趣凑到为了一些吃食、茶点专门跑到沈青君面前溜上一溜。 沈青君的脾性的确是还 《六等分的后宫》()故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5)生亡 “那日花鼓初上,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唱台上萦绕,伴随着茶盖和瓷碗的碰撞,一场戏就落了幕。” 安羽并没有与赵雪霁对视,反而遥遥看向远方,眼神放空,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往事。 “战火纷飞的时候,没几个人愿意来戏班子,那会儿虽说已经是和平良久,却又因为前朝余孽在城外闹事,人皆惶惶不安, 《六等分的后宫》(115)生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