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云行缥缈录》 第1章 哑女阿宝(1) 这是本月的第三次。 阿宝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心里已经翻不出半点波澜。 她六岁被带回上爻,至今已有十年。众位长老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断定她不具备修行的资质,之所以留她在山上也只是看她是村子唯一的幸存者,小小年纪便举目无亲、形单影只,觉得可怜而已。 从她留下的第一天起,做的就是在厨房帮厨、在后山砍柴挑水、空闲时干些洒扫之类的杂活,连在旁边悄悄偷看其他弟子练功都要被驱赶着离开。整个蓬莱山上爻门,有她没她都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被盯上了,从原本的无人问津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原因还颇为荒唐。 这天底下有人的地方就会形成小团体、小帮派,即便是如上爻这样的仙门翘楚也不能免俗。 上爻除原掌门长生君与如今的代掌门拂清真人外有四大长老,其中辈分最末的梵香长老座下皆为女性弟子。十几岁的姑娘最是个性张扬、喜欢争奇斗艳,其中最甚者便是梵香长老最为溺爱的弟子云妍。 云妍人如其名,生得姿容俏丽,艳若桃李、娇如春华,教人看了一眼便心生爱怜,又出身于当今江湖中四大世家之首的云氏,在众多名门望族中地位也最是尊贵显赫,因此在派中颇有人缘。平日里被人捧在手心里惯了,养成了十分骄傲自负的性格,最不喜的便是听到有人说自己什么地方不如别人。 数月前,拂清真人座下首席弟子褚昭然结束了在天玄派为期三年的访学后回到上爻,众弟子夹道欢迎,为其设宴接风洗尘。 众所周知,这褚昭然乃是云妍心上人,比云妍年长五岁,如今二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宴上便有人趁此机会旁敲侧击,询问褚昭然觉得派里哪位女弟子生得最为好看。 起初褚昭然并未回答,众人便在旁你一言、我一语,言辞皆指向一旁的云妍,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料褚昭然从头至尾对此并不甚在意,末了竟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角落里默默擦桌子的阿宝,然后飘然离去。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下整个上爻算是炸开了锅,有关褚昭然、云妍、阿宝三人之间关系的谣言甚嚣尘上,一夜之间传遍了整座蓬莱仙山,搞得人尽皆知。 经此一事,阿宝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云妍及其拥护者组成的小团体的眼中钉。 阿宝如今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大好、如花一般的年纪,只不过她从小无人照顾,吃不好、睡不好又总是干些脏活累活,导致身形比其他同龄人瘦小许多,整个人面黄肌瘦的,气色很差。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十三四岁、还未长开的孩子。 但她的五官生得极好,玲珑秀气,加之生来口不能言,在派里又无甚好友,习惯独来独往,久而久之身上便有了一种出尘之气。若是能得机会好好调养,假以时日,定能长成个遗世独立的妙人。 阿宝也姓云,但此云非彼云。她的家乡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山村,若不是因十年前发生的举世震惊的屠村事件,怕是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不知道这个地方。即便如此,云妍对此也还是感到十分不悦。 “你有什么资格姓云?”每次找阿宝麻烦的时候,她都会满脸轻蔑地这样质问。 阿宝口不能言,也并不想与她冲突,从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淡淡地看着云妍,不做任何反应,等对方自己觉得无趣了然后离开。 但经过上次洗尘宴一事后,云妍偏偏认准了阿宝勾引褚昭然,对阿宝的憎恶又多了几分。因此再来发难的时候,即便阿宝不欲与她纠缠,她还是不依不饶,声称非要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并与其他交好的弟子一同将厨房掀了个天翻地覆,导致阿宝不能按时准备好饭菜,遭到了长老的斥责。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云妍便会带人来厨房,如法炮制。 阿宝不明白她这样做有何意义,自己不能按时完成饭菜,最多是被罚去后山砍柴、去打扫庭院,这本就是她分内的活,倒也没什么关系,可因此误了饭时,大家一起饿肚子,于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阿宝放下手中的柴筐,开始收拾这一地狼藉,只希望不会耽误太久。和她一起负责杂活的顾阿翁到山下的阵子上去采买货物,过一日才回来。现在再被长老罚去做其他事的话,自己真的是快要忙不过来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祸不单行,随着一阵扑鼻而来的檀香气息,门口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心里一沉。 整个上爻最喜用檀香的便是除长生君与拂清真人以外资历最高、并监管戒律堂的有道长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他轻易不踏足后厨,可一旦来了,定然是没什么好事。 “云阿宝。”有道长老前脚刚迈进厨房,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阿宝放下手中的活,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低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等待发落。 不料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有道长老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已经与梵香长老谈过了,云妍是她座下弟子,此事交由她来处理最为合适。” 阿宝愣了愣,不太明白有道长老这番话的意思。紧接着一张纸自她头顶轻飘飘地落下,掉在地上,阿宝迟疑着将其拾起,展开后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她略略读了读,发现那竟是一封控诉云妍及其同伴欺凌行为的信,字里行间满是委屈与怨愤,末尾的署名是“云阿宝”。 阿宝皱了皱眉,直觉告诉她,这事儿不简单。 “阿宝,你虽然不随其他弟子一同修炼,但在名份上也是上爻弟子。”有道真人的声音自头上响起,“既然类似之事早有发生,为何不早来向掌门或者长老禀报?” 阿宝未有回应,“名份上的弟子”几个字听起来有些扎耳。半晌后,她隐约听到有道真人叹了口气。 “罢了。今日的午饭你无需再准备,且去后山伐些竹子吧。”言毕,有道真人一甩长袖,负手离去。 待有道真人的脚步声已经远到听不见后,阿宝才抬起头来。她不愿与长老们对视,因为他们看她的眼光里,总是有着深深的怜悯和同情,但继续深挖的话,那些情绪背后却隐藏着轻视。这样的眼神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又仔细审视了一番手中这封陌生的信件,用手指细细地在信纸表面摩挲了几个来回,又将其捧到鼻子前闻了闻。纸张细腻顺滑,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大概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第2章 哑女阿宝(2) 午后,阿宝携了斧头和背篓来到上爻后山。后山的半山腰上种着一大片茂盛的灵竹,经过悉心培育,具有罕见的药用价值,且能辅助修为,十分珍贵。 阿宝挑了一棵看上去长势不错的,搓了搓手,抡圆了手臂正欲砍下去,突然一道剑气直逼其面门而来,凌厉至极,连周围的灵竹都被拦腰割断。 阿宝来不及闪避,慌忙间用斧子草草地挡了一下,只听得“锵”的一声,手臂被震得发麻,后撤了几步,直到撞上身后的竹子才停下。 与此同时,四名身穿上爻道服的女弟子手持长剑翩然落地,为首的正是云妍,手中的寒霜剑散发出凛冽逼人的寒气。几人来者不善,将阿宝围在了中间。 “不会说话,倒是会告状!”云妍啐道,娇艳的脸上怒意正盛。 阿宝心道不好,这几人明显是来找她算账的。虽然那告状信并非出自她手,而且写信之人的身份她也已经猜到,只是即便她现在道出真相,刚刚才因此事被处罚过、正在气头上的这几人想必也是不会相信她的。 “真不明白当初掌门为什么要把你留在山上,白白浪费粮食,还不如养一条看门狗。” 云妍自小便是掌上明珠,被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地宠着,来到上爻也是被整个门派当成吉祥物一般地爱护,今天却因为一个小杂役从师父那里挨了处罚,对这大小姐来说如何不算奇耻大辱? 说着,云妍向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四人齐齐挽着剑花朝阿宝飞身冲了上来。 几个回合之后,阿宝招架不住围攻,被云妍一脚生生踢飞了数丈远,撞在一块凸出的巨石上,身后几步远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阿宝感觉胸口一阵闷痛,猛咳了几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其他三人见状俱是一愣,其中一个与阿宝年纪相仿的女弟子甚至面露惊慌之色。方才出手的时候她显然只是想吓吓阿宝,却不想其他三人却是动真格的,竟将阿宝打出了内伤。至此她才明白,原来这几人的动机并非如她自己想的那般单纯。 云妍一甩剑锋,莲步款款地向阿宝逼近。“像你这样的废物本不值得我们动手,现在这样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乖乖地做你的饭,不要妄想些其他的事情。”她边走边道。 身后的三人面面相觑,自是明白这句话是在暗示让阿宝不要勾引褚昭然。 “现在只要你跪下,朝我磕三个头赔罪,我就可以考虑原谅你。否则,别怪我手中的寒霜剑不客气。”云妍说着,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在寒霜剑的长刃上缓缓擦过。 寒霜剑原为梵香真人所有,相传是年轻时由一位擅长铸剑的好友所赠。后在云妍及笄之日,梵香真人将其作为礼物赠与云妍。 寒霜剑的剑刃锋利无比,被其刺伤后,伤口便会如同被冻结般生出一层薄薄的碎冰,即便是用热水浸泡也难以使其融化,因此极难愈合。 阿宝捂着胸口,被翻天覆地的窒息感包裹,有些听不清云妍在说些什么。此时她的表情落在云妍眼中,像极了书中描写的侠士在面临威逼利诱时的那种临危不惧和坚韧不屈。 云妍愣了一下,怒意更胜,挥剑便朝着阿宝刺了过去。身后三人来不及拦阻,未等她们作出反应,阿宝已经踉跄着躲开了寒霜剑的剑锋。 “师姐!快收手罢!若是被师父知道了,怕是要罚得更重!”那年纪小的女弟子见阿宝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出言相劝,却不想这一番话此时说出来反倒是如同火上浇油。 云妍见自己连番出招都被阿宝躲开,心里更急,想着自己在师父的悉心教导下修炼了数年,更是有寒霜剑这般神兵在手,竟然还伤不到一个从小就在后山挑水帮厨的下人,一时间心里又羞又恼,一招一式间竟隐隐起了杀意。 其余三人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上前阻拦,定会被正在气头上的云妍迁怒,而若是不拦,以云妍现在丧失理智的状态,连内功都没修习过的阿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就在三人犹豫迟疑的这一片刻间,云妍飞剑刺向阿宝面门,阿宝闪身躲开,却被云妍抓住空隙,飞起一脚正中阿宝的胸口。本就胸口闷痛的阿宝被这一脚踢得登时失去了意识,身体失去控制向后倒去,直直地栽进了峡谷,瞬间便隐没在云海之下。 崖上的四人被这一幕吓得呆愣在原地,云妍手下脱力,寒霜剑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脆响。 半晌之后,方才劝云妍收手女弟子恐惧地惊叫起来,被旁边年纪稍张的弟子捂住嘴巴。“你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其他两个女弟子也被吓坏了,甚至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师姐,你、你杀人了!”其中一个女弟子细声细语地道,虽说是对云妍说的,但更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之后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住口!”云妍厉声喝止,乍然回头,五官因为惊惧过度而显得有些扭曲。“……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她在这里砍竹子,自己走路不小心,脚滑掉下去了……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她喃喃自语,但嗓音却越来越高,仿佛是在不断地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事实。 身后三人闻言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如同一朵娇花般的女子,此刻竟觉得她比梵香真人平时教她们辨认的那些毒药还要可怕。 阿宝虽然卑微,但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平时捉弄捉弄、拿来出出气也就罢了,却也并未想着真的要闹出人命来。可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若是被掌门和长老知道,她们四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没办法继续留在上爻了。 想到这里,虽然恐惧,但也不得不认同云妍所言。好在她们几人来后山时并没有其他人看到,若是阿宝真的掉下去摔死了,刚好死无对证,只要一口咬定她是自己脚滑、失足坠崖,就算洗脱不了嫌疑,掌门与长老也不能真的将她们怎样。 “反正也只是个打杂的,死了就死了,就当从来没这个人……”云妍咬着牙道,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后者身形齐齐一凛,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云妍又朝着那深不见底的山谷中望了一眼,眼底雾蒙蒙的,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着。末了,一甩水袖,提着寒霜剑快步离开了悬崖。 第3章 哑女阿宝(3) 阿宝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不再是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女,而是有了一把如同芙蓉泣露般动听的好嗓子。 她梦见自己站在山巅之上,脚下是茫茫云海,对面的山崖上有一人与自己相视而立,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看到他霜色的长袍在风中翻卷,如同云雾。 “风无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她听到自己这样说,语气平静,心里却蓦地涌起一阵悲惶。 风无琊,是上爻掌门长生君的俗名。 长生君出身不详,但有传言他生来即是仙胎,无需修行便成仙身,百岁后接掌上爻,任门主的五百年里上爻香火日盛。后收一徒,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弟子,取名云行之,即后来的云外天掌门缥缈君。也即,阿宝梦中的这个女子。 方才她那句“最后的机会”,既是说给风无琊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见面前之人未有回应,她凄然一笑,长剑一横,雪白的脖颈像是绸缎一般被锋利的剑刃割裂。一阵钻心的剧痛后,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白色的衣襟。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随之失去重心,像是一只破掉的人偶般,直直地坠下山崖。 二十年前,云外天掌门缥缈君向昔日恩师上爻门主长生君约战,不敌,重伤坠崖,下落不明。 阿宝梦见的便是这段往事,只是这梦中的感觉太过真实,她与梦中人已成一体,以至于无法分清坠崖的究竟是梦中的云行之,还是现实中的她自己。 阿宝感觉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溢出。 起初她以为那是云行之的眼泪,然而那液体在眼尾盘桓了片刻之后,开始缓缓向四周蔓延,一点点地晕染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蹭着她的脸颊,温热、潮湿、柔软,似乎还有上面似乎还有细小的倒刺,在皮肤上来回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什么动物的舌头。 她猛地张开眼睛,见一只大黄狗一样的动物正蹲坐在自己身旁,吐着舌头在自己的脸上舔来舔去。 阿宝愣了几秒,慌张地将那动物的大脸推开,随后手忙脚乱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用力过猛,加之又是昏迷许久刚刚苏醒,却是眼前一黑又一头栽了回去,如同被扔进了旋涡之中,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与恶心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她拼了命地咬紧牙关,才勉强忍住让自己没有立刻呕吐出来。 梦中的景象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她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地涌入脑海。 阿宝想起自己被云妍踢伤后掉进了深谷,虽然她在坠地前及时运用法术缓冲了力道,但还是不幸地撞到了头,昏了过去,于是才有了方才的梦境。 待晕眩感渐渐退去后,阿宝缓缓张开如有千钧重的眼皮,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 头顶上空是遮天蔽日的椴树,每一棵的树干都粗到需要三四个人张开手臂才能抱得住。密林深处传来阵阵鸟鸣,十分好听。不远处有潺潺水声,应是山谷中的溪流。身下的土壤潮湿柔软,借着茂盛的树冠遮住阳光后投下的阴影,数不清的五彩斑斓的菌菇和喜阴药材扎堆地生长着。 原来上爻后山的峡谷下面是这个样子。 平日里长老们与派里一些年长的前辈总是告诫那些晚辈弟子,上爻所在的蓬莱山主峰山顶和通往上爻大门的南坡山路虽然风景如画,但背面的山谷却十分可怖,里面充满毒瘴且生存着各种各样的山精野怪,是绝对禁止随意涉足的禁地。 这么多年来,阿宝也只是每每到后山砍柴、采药、捡石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自悬崖顶端向山谷中看上一眼,但放眼望去都是厚厚的云层,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从来没看见过。今日阴差阳错,因为云妍那一脚,倒是叫她成了同辈弟子中第一个目睹这山谷面貌的,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个时候阿宝才想起那只用舌头舔自己脸的动物,她惊恐地往旁边望去,却见那动物因为方才被自己用力地推到一边,竟然露出了委屈的神情,此刻正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这动物外形像极了顾阿翁曾经养过的一条名叫“旺财”的狗,只是看起来比旺财更威风些。 双耳向后竖起,形状长且尖,额间有一处不太显眼的火焰状金色花纹,四只脚的脚踝处各有一撮形状奇特的毛发,走起路来乍看上去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连脖颈处的鬃毛都长得比寻常猎犬更加旺盛,看上去倒和狮子有几分相似。 直觉告诉她,这家伙绝不是寻常动物,或许就是长老们口中所说的生活在峡谷中的山精野怪中的一员。只是眼前这一只一脸温顺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无法将它与“凶恶”和“危险”等词语联系到一起,至少此刻的它看起来,比顾阿翁的旺财还要听话。 阿宝咽了咽口水,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它的头上摸了摸,那些看起来像是刺一样的毛发手感竟然出奇得柔软。她忍不住又按着它的头揉了几下,仿佛是被揉得舒服了,它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连那条原本看上去如剑一般、十分神气的尾巴也左右晃动了起来。 ……其实这就是条狗吧。 阿宝又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应是已快到酉时。略略斟酌了一番,她决定先找到附近的溪流,再沿着流水往上游走,看看是否能找到回山上的路。毕竟以她在门派中的地位和重要性,等同门来救是不太现实的。 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时,脚踝上却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瞬间又跌坐了回去。 方才只顾着观察环境,竟忘记检查自己身上是否还有受伤,轻手轻脚地脱下鞋袜,才发现左脚的脚踝竟然肿起了一个碗大的包,用手轻轻一碰,就疼得她倒吸凉气。这下好了,站都站不起来,更遑论爬回山上。 如此一来,即便是不现实,她也只能留在这里乖乖地等人来救了。 半晌之后,阿宝手脚并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挪动到一棵树下,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 如今正是盛夏,山谷中密不透风,闷热异常,几乎一整天没吃上一口饭,再加上内外皆伤,阿宝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透支的边缘徘徊。 那不知名的动物一直跟在阿宝身旁,像是她养的宠物一般,她移动一步它就跟着移动一步,她伏在地上不动它也学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她靠着树干坐下,它也在她身边跟着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后的尾巴不停地晃着。 “给你取名叫‘大黄’可好?”阿宝比划着手势道,然后想起它应是看不懂手语的,便张开双臂将它搂在怀里,吸了吸鼻子,心道比旺财好多了,至少身上没有骚味。 她将头靠在它的后背上,就着它的体温,忽然觉得鼻头一酸。 第4章 哑女阿宝(4) 阿宝的家乡是寿阳城附近的一个小山村,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家五口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是其乐融融。 直到六岁那年,全村人在一个看似与平常并没有任何分别的夜里被屠杀殆尽,当阿宝在第二日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时,她已经成了整个村子唯一的幸存者。 没有人知道村人为什么惨死,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活着。 出于疑问和怜悯,前来调查情况的上爻弟子将她带回了蓬莱,但长老们却她资质太差为由,纷纷拒绝收她为徒,于是最终她被安排到了后厨帮忙。 上爻的伙食原本由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子负责,老头姓顾,名字不详,大家都称他“顾阿翁”。 在阿宝未上山前,每日都有低阶弟子按照规定到厨房里轮流帮厨,自从阿宝被安排来打下手后,帮厨的弟子渐渐减少,直到最后几乎所有的活儿都落在了顾阿翁与阿宝二人的头上。 顾阿翁为人忠厚,对阿宝也极为照顾。闲来无事的时候,顾阿翁会给阿宝讲一些仙门中的趣闻轶事。 阿宝总觉顾阿翁学识渊博、眼界广阔,并不像那种自小就没怎么离开过上爻、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但每每问起,顾阿翁却总是狡黠一笑,然后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搪塞过去。 越是如此,阿宝越是觉得顾阿翁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非常低调。 除了顾阿翁以外,整个上爻对阿宝最好的只有大师兄褚昭然。 与阿宝完全相反,褚昭然在呱呱坠地时便有一世外高人为其批卦,言其自带白日飞升之相,天资奇绝,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褚昭然八岁来到上爻,届时掌门长生君仍在,但因长生君早已不再收徒,于是转而拜入长老拂清真人门下。经过十年的修行与历练,未及弱冠便已成为上爻首徒。即便是派内其他年长些的或是入门更早的弟子,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大师兄”。 然而褚昭然虽于道学一途上有着不二才华,但其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父亲一直希望儿子能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可惜褚昭然生来不爱科举功名,一门心思扑在奇门遁术上,甚至不顾父亲反对私自拜入仙门修行,以至于如今就算他在江湖上已是颇有名气的少年英才,但在褚家人眼中,他仍是不孝的代表和典型。 褚昭然十三岁时,母亲郁郁病逝,一年后其父续弦,又过一年后再得一子。自那之后,褚昭然便不怎么再踏足家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修行上,仿佛在上爻安了家。 每逢其母忌日,他都会趁着夜半无人时在后山悄悄祭奠。 阿宝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褚昭然的。彼时的阿宝也在思念家乡,见褚昭然因为思念母亲而神情郁郁,不由心生戚戚,便送了他一枚装有离香草的香囊。 离香草生长于寿阳城的报恩寺旁,香气宜人,奇特的是此草异地栽种便会失去香气,且将其制成香囊佩戴于游子身上,离家越远,香气愈甚,因此闻名。寿阳城及其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世代以终止离香草为生,居民皆有佩戴香囊的习惯,阿宝的家乡也是如此。 她将香囊送给褚昭然,希望能以此慰藉他心中对亲人的思念之情。二人皆背井离乡、无有所依,久而久之,情谊便如同这香囊中的离香草的香气愈发浓厚起来。 七月初七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阿宝的生日。 十三岁那年的七夕,褚昭然御剑带她登上蓬莱主峰北侧的一处僻静无人、视野极好的小峰上。那夜夜空晴朗,褚昭然指着她头顶上那条几乎触手可及的五彩银河,告诉她那就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地方。 每逢七夕,蓬莱山以西的滨海城镇都会举办灯会,无数少男少女在海边燃放孔明灯与荷花灯。蓬莱山虽然与海岸线相隔甚远,但若天气晴好,离岸的风与海流会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灯送到上爻。 世人都说东海上的蓬莱是座仙山,上面住的都是仙人,将自己的愿望写在灯上,仙人就会看见并让愿望得以实现。 每每看到那些写着心愿的花灯在蓬莱山脚下靠岸,阿宝总觉得感慨万千。凡人的愿望有神仙帮忙实现,那神仙的愿望该由谁来帮她们实现呢? “阿宝,你有什么心愿吗?”褚昭然见她望着远处出神,便问。 阿宝想了想,摇摇头,然后比划着讯问褚昭然同样的问题。 “我也一样。”褚昭然望着阿宝,温和地笑道。 然而过了片刻,他又垂眸,扇面一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个,那是我一直以来唯一的愿望……” 阿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清风般的声音缓缓飘进耳朵。 他说:“阿宝,你快些长大,好不好?” …… 阿宝的身体猛地一震,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如擂鼓般地跳动着,震得她耳膜直颤。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黏在身上,被夜里的风一吹,寒气就透了进来,凉得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冷战。 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冠的缝隙落在阿宝的衣服上,斑斑驳驳像是筛了一身的碎玉。阿宝低头,怀里的家伙睡得正酣,好像在做着什么美梦,时不时地往阿宝的肩窝处挤一挤,并露出餍足的神情。 这让阿宝觉得有些讽刺。 她在上爻十年,虽说不与其他人一同修炼,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弟子,如今落难,与她共患难的竟然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生物。 想到白天云妍等人对自己的态度,用“厌恶至极”来形容怕是都不足以表达万一,若非平时顾阿翁有偷偷指导她运气、练剑,今日的她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就算死不了也是要吃上不少苦头。 而怀中这家伙虽然长相有些凶恶可怖,与自己也不过是初次见面,此时此刻她二人相互依偎,即便是在这夜里的深山老林中,也能安安心心地进入梦乡。 长老们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怪生而狡诈阴狠”,但殊不知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人心一旦坏了,人也就变成了比野兽和妖怪更加可怕的生物,就连上爻这样的仙门正派也是一样。 她看了看自己肿得越发严重的左脚踝,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第5章 哑女阿宝(5) 次日酉时,太阳渐渐开始西沉的时候,顾阿翁与几名弟子在崖底找到了已经虚弱到极点、正在发着高烧的阿宝,将她带回了住所。 那原是一间柴房,离厨房不远,在阿宝被安排来后厨帮厨之后便被顾阿翁从头到尾翻修了一遍,并一砖一瓦地砌了一圈围墙,如今已经是一座环境幽静的小院落。 梵香真人亲自为阿宝诊脉,见她除却坠崖受到的外伤,还受了比较严重的内伤,再结合后山竹林里的灵竹被剑气切断的情形,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但也并未直接向云妍发难,而是将此事按时搁置,打算等阿宝醒来再做定夺。 阿宝素来体弱,此番受伤又比较严重,一睡便是数日。在此期间,云妍及其他三名参与此事的女弟子虽然嘴上不说,但私底下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虽然梵香真人护短在派里是出了名的,但此次毕竟险些闹出人命,若是阿宝醒过来后坚持要求追究责任,她们四人定是逃脱不了一顿严惩。四人因此日日寝食难安,云妍甚至向家里写了信,请求父亲出面替自己摆平,却在回信中被父亲严词斥责了一番。 就在众人都以为云妍这下摊上了大事儿、并为其捏了把汗时,阿宝终于悠悠转醒。 阿宝平日里在门派中经常受委屈,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自褚昭然回山后,云妍更加频繁地找阿宝的麻烦,其他人也都是看在眼里,之所以无人制止,一是因为阿宝与云妍在门派中的人气和地位相差甚远,二是因为云家地位显赫,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藉藉无名的哑女得罪这样的名门望族。 眼下出了这等恶劣事件,众人都以为阿宝定会抓住机会请求掌门严惩云妍,发泄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气和委屈。却不想阿宝竟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的举动:当着掌门与众长老的面,她选择原谅云妍等人的所作所为,并明确表示不会再追究。 此举一出,门派中一时间众说纷纭,众人纷纷猜测阿宝此举的用意,连云妍本人也未曾想到,此事道最后竟然会如此简简单单地收场。长老们对此也十分惊讶,但因阿宝态度坚决,便只好称赞其善识大体,并罚了云妍等人到藏书楼抄写一个月《静心经》作为惩戒,匆匆了结此事。 然而顾阿翁了解阿宝,她虽然心地纯善,但却并非是个毫无原则的烂好人。 于是他询问了原因,阿宝比划着告诉他:如果她央求掌门和长老严惩云妍等人,有告密信一事在先,长老们也不会反对,但如此一来,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便只能是一个软弱无力、凡事只能依靠求人来解决的软柿子、可怜虫。 “所以事情并没有结束,对吗?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让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顾阿翁问道。 阿宝眼神坚定,用手沾着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试剑大会。 这便是她孤零零地躺在崖底时,在心底暗暗做出的决定,她要参加两个月后的试剑大会,借此向所有人证明她云阿宝并不是一个只会浪费粮食的废物,那个被认为不具备修行资质的她,早在三年前冒着生命危险接受易骨洗髓的一刻就已经不在了,如今的她早已脱胎换骨,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从污泥中开出了花。 “试剑大会毕竟是五年一度的江湖盛会,即便是上爻这样的门派也只有八个名额。”顾阿翁对于这个答案倒并不感觉十分惊讶,毕竟她的决心,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领教过了。他担心的是以阿宝区区三年的修为,能否在与上爻众多比她资历更深的弟子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若是失败,你可有想过后果?你在上爻的生活,到时候怕是要变得更加艰难。”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摇摇头。“我不会失败。”她比划道,“五年才有一次的机会,我会赌上我的全部,绝不会输。” 一瞬间,眼前阿宝的样子和记忆中某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顾阿翁愣了愣,随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晚间,阿宝喝了梵香真人送来的药,昏昏沉沉地睡下。顾阿翁细致地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她睡踏实了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适逢十五,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月下的院子里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沐在皎洁的月光中,像是被镀了一层银色的边,微微发着光。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额间有一抹金色的印记,状如火焰。 “三年不见,你怎么变成狗了?”离开房间后,顾阿翁立刻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平时有些佝偻的后背直了起来,喑哑的嗓音变得十分清亮,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欢快狡黠了许多。 那日阿宝苏醒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向他询问有没有看到一只像是大黄狗一样的动物,并将自己那日掉进山谷后的经历复述给他,当时顾阿翁就猜到,她遇到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人的原形——一只妖兽辟邪。 男子闻言满脸黑线:“若不是我法力尚未完全恢复,怎可能变成那般模样?”堂堂大妖辟邪,被人当成一只黄狗,若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让那些低等小妖们笑话? 顾阿翁笑了笑:“不过看你现在的精神头,大概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完全复原了吧?” 辟邪一族的自愈能力十分霸道,这也是当初他同意耗损男子的元神和妖力炼制洗髓丹的原因,若换做他人,即便是修为再如何精深,没有个几十年也是恢复不过来的。 顾阿翁说这,十分自然地走到男子身边坐下。后者看了他一眼,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似乎是很多年的老朋友般,幕天席地地并排坐在地上。 “归墟底下又有动静了。”沉默半晌后,男子率先开口:“最近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魔族似乎正在谋划着什么。”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过一阵我就会离开蓬莱,归墟如果出了问题,我辟邪一族将首当其冲。” 顾阿翁点了点头,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杯茶。“蓬莱的山水有灵性,过了这么久终于也把你养大了。”他将茶杯递给男子,“几百年前的时候你还是孩子心性,不但脾气暴躁,而且意气用事,否则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封印,在崖底一待就是数百年。” 男子接过茶杯,修长的手指在杯口上摩挲了几下,却并没有喝:“在那之前,我还是要留在山上,毕竟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恢复原形。” “我懂我懂,毕竟黄狗和辟邪长得还是差很多的嘛!”顾阿翁在旁边笑着说,旋即便被怒火中烧的男子黑着脸一脚踢翻,仰面倒在了地上。 第6章 哑女阿宝(6) 话说褚昭然自结束了在天玄派为期三年的访学回到上爻后,便一直被师父拂清真人拘着给一众高阶弟子传授修行心得,后又被派去给附近一些小门派讲学,一来二去地便生生拖过了几个月的时间。 待他终于有功夫去看望阿宝的时候,方才得知阿宝坠崖的消息。 褚昭然匆匆赶到阿宝居住的柴房,一脚迈进院子,旋即便有一只长得像狗一样的动物朝他扑了过来。 褚昭然也算见识广博,一眼便认出这厮并非凡物,在摸不清底细的情况下也不敢轻易与它冲突,只得一面防御,一面辗转腾挪、左闪右避。 僵持了半晌后,顾阿翁听到动静从屋内探出头来,看清来人后忙叫道:“大黄莫要胡闹!” 见那厮没有理会自己,依旧对褚昭然不依不饶,便弯腰自地上捡了半根干柴,先是放在手里颠了颠,然后吹了声口哨,并用力地将其掷出院子。与此同时,那大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放开了褚昭然,撒开丫子奔到院子外面追那柴火棍儿去了。 “还说自己不是狗……”望着那瞬间就消失在院墙外的身影,顾阿翁扯了扯嘴角,嘀咕了一句。 “顾阿翁,这是——”褚昭然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这让他忍不住想起从前和阿宝一起同顾阿翁养的那条名叫旺财的狗玩耍的情形。 顾阿翁摆摆手:“莫理它,见了谁都是那个德行。” “这妖兽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褚昭然疑惑地问道,虽看不出真身,但他能确定那绝非一只普通小妖。 “是阿宝从后山的山谷里捡回来的,我们阿宝的魅力可大了。”顾阿翁一边说着,一边朝褚昭然挤挤眼睛,颇有深意地问:“你说是吧?” 褚昭然愣了愣,以拳掩口地清了一下嗓子,掩饰住脸颊的飞红,快步上前向顾阿翁拱手行礼:“我是来看望阿宝的,她现在情况如何了?” “已经稳定多啦,不用担心。我们阿宝像狗尾巴草似的,别看不起眼,可比那些花儿朵儿的顽强得多,没那么容易就垮掉。”顾阿翁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示意褚昭然进去。 褚昭然又鞠一躬表示感激,然后绕过顾阿翁走进房间,见阿宝正坐在榻上,捧着一小碗酥酪吃得正香,见他进来先是微微惊讶,旋即冲他笑了起来。 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肿着一个青紫色的包,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满是补丁、十分不合身的罩子,连手中捧着的酥酪都像是别人吃剩下的。褚昭然忽然感觉心脏一阵揪着的疼,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地就快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怀抱让阿宝措手不及,慌张之下险些将手里的碗打翻在他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距离褚昭然如此之近,近到他的心跳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腔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在她的胸前。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她送的离香草香囊的香味,忍不住红了脸。 “抱歉,是我的错。”褚昭然的声音像清风一样吹进了她的耳朵,“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说了,我会去找云师妹说清楚,叫她不要再来与你为难。” 阿宝一惊,忙摇了摇头。褚昭然本以为阿宝受了如此对待,定要向自己好好倾诉一番心中的委屈,他也做好了准备,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将能想到的好听的、安慰的话排练了一遍,却不想等来的是如此反应,着实有些惊讶。 他放开阿宝,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阿宝将碗放在一边,打着手势对他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横生枝节。况且旁人会以为我利用你的同情心仗势欺人,会影响你的声誉……”未等她比划完,手就被褚昭然握住了。阿宝一愣,刚刚才有些降温的耳根重又烧了起来。 褚昭然定定地注视着她,三年未见,阿宝虽然仍是瘦瘦小小的,但眉宇间已经褪去了从前的稚气,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中不再只有天真之气,开始显露出属于这个年华的女子该有的情韵。与他站在一处,也再不会被人误认成自家的小妹妹了。 天玄派的修炼向来以严苛而闻名,访学的三年时间里,每到难得闲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惦记起远在东海上那个四季如春的蓬莱山上的小姑娘。虽然报平安的书信每三个月在昆仑与蓬莱之间走上一个来回,从未断过,但还是会担心她会否生病、有否在派里受了委屈、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期盼着时间过得再快一些,好让他二人尽早重逢…… 在天玄派的日子里,香囊里的离香草的味道变得更浓了。 “对了,我从山下给你带了些吃的。”半晌之后褚昭然才回过神,松开阿宝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阿宝方才正在吃的那碗酥酪拿开,从自己随身的包裹中取了一包又一包的点心摆在床上,一边拆开包装纸一边介绍着点心的名字,看得阿宝眼花缭乱,一番下来根本没记住几个。 褚昭然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这些糕点都不会很快坏掉,你和顾阿翁两个人慢慢吃。待我下次回来,再给你买一些其他的。” 阿宝闻言,比划着问道:“又要下山去了吗?” 褚昭然点点头,见她眼里流露出落寞的神色,心下便生出许多不忍,又伸出双手将她揽进怀中:“眼下魔教活动频繁,似乎将要有所行动,各大门派与世家都在未雨绸缪,而我派掌门真人目前仍下落不明,我身为上爻首席弟子,更不能逃避责任……我说这些,你可能理解?” 阿宝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褚昭然得此回答,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他又沉思了半晌,迟疑着,缓缓道出了一句在心里深埋了许久的话:“阿宝,我答应你,待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我便留在山上陪你,再也不随便离开。到时候……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答应。” 话音落下,阿宝通过贴在褚昭然胸前的耳朵听到他擂鼓般越来越剧烈的心跳,想起三年前的七夕夜里,他对自己说的“阿宝,你快些长大,好不好”,突然就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怔怔地靠在褚昭然身上,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渐渐地与他的频率相同。 屋外的顾阿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默不作声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一边用干柴棍儿不断地赶走一遍又一遍跑回来想要捣乱的大黄。 第7章 五方会武(1) 试剑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地点在四大世家之首的云氏所居的葬剑山庄,邀请江湖上所有修仙门派与名门望族的子弟前往参加比试功夫。若是在比试中摘得榜首,不但能使其个人与师门在江湖上名声大噪,还能获得由云氏为其量身打造的法器一件。 试剑大会因此受到所有仙门世家的极度重视,虽说云氏先祖在举办第一届大会时,其初衷可能只是为了彰显家族实力,但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却被当成了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今已然成了江湖上五年一度的盛事。 如今这世间修仙之人数不胜数,但有资格参加试剑大会的却只是少数。四大世家中排名第二的萧氏掌天下典籍,根据其所编写的名册,如今江湖中的众多仙门世家根据各自的实力,大致可划为三档。 第一档包括天玄派、蜀山派、上爻门、云外天四大门派,以及云、萧、唐、沈四大世家,每门每派可推举八名弟子参加试剑大会。第二档中的门派与家族实力仅次于第一档,在江湖中虽不算声名显赫,但也算广为人知,可推举的人数比照第一档减半。第三档则是一些在地方上有点名气的教派、大户人家,可推举的人数比照第二档再减一半。 以上三档被名册记录在案的门派与世家大族,在试剑大会举办的两个月前会收到云氏的请柬,作为受邀参加大会的凭证。而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未能挤进这三档中的,其弟子则只能以个人身份在大会开始前一个月亲自前往云外天报名,由云氏子弟审查其个人背景与履历,然后安排测试,通过测试者方才有机会参加大会。 但即便是规定了如此繁琐、严格的流程,每一届试剑大会的参与人数却还是有数百人之多,足可见当下修仙问道群体之规模庞大。 试剑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各个门派内为了选拔参加大会弟子的会武也是每五年进行一次,自然算得上是当年的头等大事。如今虽已是八月,但实际上上爻早在年初就已经开始筹备会武事项,只待云氏请柬一至,随时可以宣布开始。就在阿宝苏醒后的第三天,云氏的请柬被送上了上爻,当日拂清真人便与其他四位长老商议决定,将会武的时间定在三日之后。 上爻门下如今有弟子五百八十六人,由于掌门长生君素无收徒习惯,每一名弟子在进入上爻后都会从五位长老——拂清真人、有道真人、无方真人、元泱真人、梵香真人——中选择一位拜入其门下,因而这为了选拔参加试剑大会的五方会武,实际上也成了五位长老暗中较量门下弟子实力的途径,在上爻被称为是比除夕、上元等节日还重要的盛会。 会武采用自愿报名参加的方式,报名期限为三日,阿宝为了不惹人注目,在最后一日的最后一刻才托顾阿翁前去帮自己登记名字,若顾阿翁再走得慢些,负责登记名册的弟子们怕是都已经收摊离开了。 报名结束后,顾阿翁回到柴房,将具体情况告知了阿宝。 此番报名参加会武的弟子,包括阿宝在内,共一百二十八人,在人数上创下了历次最高,同时在数量上的巧合也省去了如以往一般在分组上的麻烦。 会武采取双人对战的形式,所有参加者通过抽签的方式确定对手,落败者出局,获胜者晋级,参与下一轮的抽签。如此循环,不断淘汰,直到最后剩下的八名弟子将代表上爻参加试剑大会。 上爻共有东、西、南、北四方擂台,第一轮比试共六十四场,分别于这四方擂台同时举行,每方擂台每日举行四场比试,午前两场,午后两场。第一轮的六十四场比试分四天进行,决出获胜者后进行第二轮的三十二场比试,在两天内举行完毕。以此类推,第三轮结束后脱颖而出的十六名弟子,最后将在上爻大殿前的广场上,在所有长老与弟子的共同注视下进行最后一轮的比试,胜出的八名弟子将代表上爻参加今年的试剑大会。 “这便是整个会武的流程。”顾阿翁说得口干舌燥,从阿宝手中接过茶杯径直就灌了下去,结果被烫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可是褚师兄前日才被派下山去,能来得及赶回来参加会武吗?”阿宝递给他一方帕子,然后比划着问道。 顾阿翁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不以为然地道:“你褚师兄是什么身份地位,还会和你们这些晚辈争这些?” ……也对。阿宝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愚蠢。 五年前的试剑大会,未及弱冠的褚昭然首次参加便在擂台上一鸣惊人,在佩剑尚未出鞘的情况下一路晋级,引得众人叹为观止,纷纷感叹其着实是数百年也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更有人断言他将技压四大世家的子弟成为榜首。 一切看起来都颇为顺利,直到褚昭然在决赛遇到了天玄派弟子凌远。 凌远俗名沈君芜,是四大世家中排名最末的沈氏家主次子,比褚昭然年长两岁,在天玄派弟子中威望极高,在江湖上的名气也是十分响亮,有传言称他是天玄派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 凌远本人与褚昭然的私交也很好,加上试剑大会虽然是在擂台上剑拔弩张,但却并非是江湖中那种签了生死状就生死有命的私斗,向来以点到即止为宗旨,故而虽然赛况激烈,这么多年来也甚少闹出人命官司。 但当时的凌远却令人震惊地于擂台上以佩剑惊虹重创褚昭然,随后将标志天玄弟子身份的玉指环掷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御剑而去,引得举世哗然。 事后,拂清真人怒气冲冲地找到天玄派掌门青阳真人理论,并要求其下达江湖通缉令。于是凌远一夜之间跌落神坛,从万众瞩目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世人通缉的众矢之的,搜寻其下落的仙家子弟们几乎要掘地三尺,到头来却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的踪迹。凌远这个人,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般,从这世上蒸发了。 “那件事对你褚师兄的打击很大,虽然他从来不说,但凌远作为他的好友、也是一直以来想要努力通过修行超越的对象,忽然背叛师门、背离了原本一直坚持的道,如此带来的精神上的冲击远比肉体上的伤痛更加强烈。” 顾阿翁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对阿宝道:“你褚师兄是个死脑筋,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欺骗,尤其是发现他所熟悉的、一直坚信的人或事到头来并不是他心里的那个样子。” 阿宝心里一凛。 “易骨洗髓、私下修行、再到试剑大会,这些你从来没同他说过,难道不怕他乍然得知事实,会有什么想法?” 阿宝握着茶杯的手指松了松。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有些理亏,褚昭然作为她在上爻除了顾阿翁之外最亲近的人,原本应该知道这一切。但为什么不愿让他知情,其中原因连阿宝自己都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二人的差距过于悬殊,让阿宝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始终会忍不住感到卑微,卑微到甚至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在泥沼中挣扎的狼狈模样。她渴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变得强大起来,直到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格与他并肩而立,那时她才会光明正大地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自己可以与他携手同行、相互照应、相互依靠,而不是只能一味地寻求庇护。 想到这里,阿宝冲顾阿翁摇了摇头。 顾阿翁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阿宝的头发。 第8章 五方会武(2) 阿宝报名参加会武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上爻。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来帮忙做饭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一时间后厨门庭若市。这些人自然不是真心要来帮厨的,只是想要来瞧一瞧这个最近把派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小杂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不过他们大多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阿宝伤势未愈,这些时日都并未来厨房干活,来这儿找阿宝看笑话的弟子们无一例外地都被顾阿翁挥着菜刀给赶了回去。 也有一些自作聪明的直接绕到阿宝居住的柴房,见到院门紧闭的样子,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就算是连翻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也要见一见这位不简单的人物。 然而翻墙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院子里竟然有一条凶神恶煞的大黄狗,脾气暴躁,一见到生人就怒气冲冲地吼叫着冲上来,乍一看还以为扑过来的是一头狮子,将来人的三魂七魄瞬间吓丢了一半。 久而久之,阿宝越是不露面,大家就越是对此感到好奇。“云阿宝”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为了所有上爻弟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今天你见到阿宝了吗”成为了每日见面聊天的必备话题。 阿宝只管在柴房安安静静地修养,也不在乎外面闹成了什么样子。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和大黄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顾阿翁偶尔也会加入,同她讲今天自己是如何赶走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弟子们的,说着说着两个人就笑成了一团,大黄也听得明白似的,在旁边高兴地摇着尾巴。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抽签的日子。 报名参加会武的一百二十八名弟子集中在上爻大殿前的广场上,分八列站好,每列共十六人。阿宝本想不惹人注意地悄悄站在队尾,却不想甫一现身,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寸步难行。 “阿宝,请问你为什么选择不追究云师妹他们的责任呢?是欲擒故纵吗?” “阿宝,请问是谁给你的勇气报名参加会武的呢?” “阿宝,请问你前几天一直避不见客的原因是什么呢?” “阿宝,请问你和褚师兄是什么关系?” “……” …… 众人围着阿宝你一言我一语地发问,却不给她任何回答的机会,仿佛只是借用提问的形式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公之于众。此时的阿宝只是供他们发表意见的素材,仿佛是一尊滑稽的雕像,被看客们团团围住,接受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全方位、立体式评价。 人墙之外,云妍等人正抱着手臂,好笑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情形。虽然此刻的她看不到阿宝的表情,但不用猜也知道,那小丫头片子估计已经被这势头吓得开始哭鼻子了。 “看她这次还怎么假装大度。”云妍啐道,满口鄙夷。 自从上次阿宝当着长老们的面作出原谅她的决定后,在她看来,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说她一个“错”字,区区一个小杂役也敢在她面前大谈“原谅”,如果说从前的她对阿宝还只是停留在想捉弄一下的阶段,那么现在的她恨不得让她立刻就在自己眼前消失。 旁边的几名女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倒是身后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笑,如同玉石珠子掉在地上一般,在周围的喧闹和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脆。云妍倏地转身,那声音的主人却已走远,只看到一个娇小轻灵的背影,踩着一双轻巧的雪虹鞋一闪就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云妍没看清是谁,只觉得眼睛被那女子头上的纯银发饰闪得发酸。 她正想询问身旁几人有无看清那人面目,却听得忽然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在广场上空炸开:“如此喧哗吵闹,成何体统!”与此同时,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打着旋地在聚堆围着阿宝的人群中炸开,原本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一众弟子们纷纷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开去,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场面一度如同天女散花,十分壮观。 好在阿宝早就注意到拂清真人一脸怒气地与长老们从大殿内踱步而出,并在他施法前及时用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瞬身之术移动到了人群之外,否则被这样一股气流笔直地从头上砸下来,怕是还没参加比试就要被抬回柴房了。此时的她朝着拂清真人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不想对方的目光也正朝着自己扫了过来,四目相对,那绝算不上和善的眼神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拂清真人对阿宝算不上厌恶,只是对她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门派搅得上下不宁这件事感十分不悦。他原本就不赞成没有天资的人留在上爻,当时若非无方长老极力主张让阿宝留下,他早就让她下山去了。 如今她又不自量力地报名参加会武,闹出这等笑话,若不是要保持身为长老的气度,他怕是早就对她翻脸了。眼下看到这群弟子们一个个都围着这哑女团团转的样子,更是让他怒火中烧,索性直接将怒气都发泄在了这些不争气的弟子头上。 只是方才阿宝使用瞬身法术闪避,却令他有些始料未及。 上爻功法分为九层,掌握一至三层者为低阶弟子,掌握四至六层者为中阶弟子,而突破第六层,修炼至七至九层者可成为高阶弟子,在整个上爻的弟子中所占的比例极小,二十人中才堪堪能有一个,其中能修炼至第九层的更是少之又少,目前的上爻除了掌门与五位长老外,能做到这一点的年轻弟子只有褚昭然一人,这也是他被认为是下一任掌门候选人的原因之一。 而瞬身法术虽然简单,却也是修炼至二层以上境界后方才能够学会并掌握的。一个被自己确认无法修行的哑女,竟然不知何时、用了什么手段偷偷学会了法术,这让向来多疑的拂清真人瞬间在心底生出无数的猜想。这十余年来,或许的确是自己对这哑女、又或者说是对整个上爻太过放心。于是他决定趁这次会武试一试阿宝的底子,看看她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 众人见是长老们来了,连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飞一般地迅速列好队伍,面向众位长老,等待发落。阿宝默默地站在队尾,身边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女弟子,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身着低阶弟子道服,脚下踩着一双俏皮的雪虹鞋,头上缀满了银质发饰,脖子上戴着一个质地极好的纯银长生锁,上面刻了一些符号。阿宝仔细看了看,像是某种不认识的文字。 女子也朝阿宝的方向看过来,冲她甜甜地笑了一下。 阿宝愣了愣,随后还以微笑。 第9章 五方会武(3) 阿宝抽到了三号签,按照规则,将与抽到一百二十六号签的弟子进行比试。好巧不巧,抽中一百二十六号签的弟子,正是那日在后山跟着云妍等人一同找阿宝的麻烦、但后来却于心不忍想要劝阻云妍的那名年纪最小的女弟子,阿宝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钟采薇。 钟采薇得知自己的对手是阿宝后,不知为何竟有些忧心忡忡,众人皆言她是怕当那个伤害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的恶人,怕被人说是欺凌弱小,所以才会如此,并非非向其致以同情与安慰。 上爻弟子中间流行一个不那么风雅的习俗,无论逢年过节还是修业考核,但凡是涉及到比武、排名的时候,一定会有人牵头组织竞猜,说白了实际上就和赌博差不多。面对五方会武这样五年一次的盛事,好赌的人自然是坐不住的,分组的名单一出便开始有人组织押注。 阿宝那一组自然是下注的热门,几乎所有人都打定了注意要押大手笔在钟采薇身上。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找到钟采薇,想花大价钱把一百二十六号幸运签从她手中买过来,以便使自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晋级。 而阿宝却是从来不去理会这些荒唐人和荒唐事的,如今她的脚伤还未完全恢复,偏偏运气又不好,比赛的场次被安排在第一日的上午第一场,顾阿翁对此有些忧心。阿宝安慰他,道自己与那钟采薇也算是交过手,对她的实力有些了解,让他放心。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的阿宝还是在比试前紧张得几乎一整晚没怎么睡觉。次日清晨顾阿翁来喊她吃饭的时候,对着她脸上两个黑眼圈憋笑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早饭与平日无甚区别,一小碗白粥,一碟青菜。阿宝因为昨晚没睡好,也没什么心情吃饭,拿起羹匙在已经煮到开了花的米里随意地搅了搅,碰到了什么东西,又用筷子戳了几下,挑起来才发现是一个煮到半熟的鸡蛋,半液体状的蛋黄顺着筷子戳出的小洞缓缓流出,掉在白色的米粥表面,甚是好看,不知不觉就有了些许食欲。 “阿翁我煮蛋的本事不敢称天下第一,但绝对称得上是仙门一绝。”顾阿翁见阿宝吃得香,得意道:“今天整个上爻,你是独一份儿,别人吃不上的。” 阿宝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比划道:“昨日我还见院里的老母鸡下了好几窝的蛋呢,阿翁您哄人也不要扯谎好吗?” 顾阿翁不以为意:“整个上爻的厨房都归我管,区区一个鸡蛋,我想让谁吃就让谁吃。”说罢,朝阿宝挤了挤眼睛。 阿宝会意,心道这老头子也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大了没人敢惹,给自己开小灶就算了,还克扣别人的饭食,半嗔半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安静地吃粥。 早饭过后,几乎所有未下山出任务的上爻弟子都分散到了四方擂台前去观看比赛,其中阿宝所在的南方擂台观众人数最多,一眼看过去,人潮涌动、人山人海、摩肩擦踵,颇有几分万人空巷的盛势。 擂台下竖了一张榜,上用正楷书着云阿宝与钟采薇的名字,每一个字都镶了金边,看上去气派十足。榜下摆了一张桌案,一左一右放着两只陶罐子,正对着上方两个参赛者的名字。 几名着中阶弟子袍的人围在案旁吆喝着让前来观赛的其他弟子们抓紧下注,来人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地往钟采薇名字下方的罐子里投进铜板,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往阿宝的罐子里下注的,但与押钟采薇胜的人数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下注押阿宝的人估计也没抱希望能回本,扔几个铜钱进去大概也只是抱着“反正我有钱不怕浪费”或者“万一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的心态,就连本应该在旁边仔仔细细地记录押注的人与金额的弟子也都懒得动笔在面前的册子上画一画,用手支着脑袋歪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旁边另外那个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罐子。 “看这情况,就算是押中了也赢不了几个子儿啊!”其中一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赔率,有点儿懊恼地道。 “要不你押另一边?要是阿宝赢了的话,你可就赚大发了。”旁边一同行弟子调侃道。 “现在赶去北擂台还来得及吗?我想去看周师兄。”一女弟子向旁边的同伴问道,后者摇了摇头:“从这里到北擂台要横穿整个蓬莱主峰呢,门派里又有禁制不能御剑,门规又不准疾行,被戒律堂弟子看到的话又要被罚去抄书,劝你还是打消整个念头吧。” 女子闻言满脸沮丧:“大师兄今年不参加会武,周师兄那边又来不及。都怪那个云阿宝,闲的没事搞什么幺蛾子,乖乖做饭不好吗?”说罢用力地踢飞了脚边的一块石子,石子打着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刚好落在正往这边走来的阿宝脚边。 众人见阿宝现身,纷纷压低了声音,由方才的高谈阔论改为低声交头接耳,一边对阿宝身上的旧道服和手中提着的有些生锈的白铁剑指指点点。踢石子的那女子见阿宝来了,显然是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些心虚,扁了扁嘴巴与同伴转身离开了。 阿宝并不理会众人,而是径直走向那盛放铜钱的两只罐子,自袖中摸了两个铜板出来,丢进了自己名字下面那只空空如也的罐子中,铜钱触底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众人哗然。守着那罐子的男弟子更是目瞪口呆,阿宝冲他笑笑,拂袖转身,轻飘飘地一跃就上了擂台。 而另一边,钟采薇也在好友们的陪同下来到了现场。云妍自然也是要来的,就算不是为钟采薇撑场面,也绝不能放过看阿宝出丑的大好机会。众人见云妍来了,纷纷抛下原本的话题,簇拥上去嘘寒问暖。 “云师妹吃了没?” “云师妹的气色比昨日更好了。” “云师妹要不要也来押一注试试手气?” …… 相比之下,钟采薇却是被晾在了一边,仿佛今日参加比试的是云妍而不是她。不过她并未在意这些,方才她赶到时候恰好看到阿宝跃上擂台的情景,那身手出奇得轻巧敏捷,利落流畅,落地的时候像是一团轻飘飘的云彩,这绝非一个连炼气都不会的人所能施展出的功夫。 联想到当日在后山的竹林,云妍用尽浑身解数都对阿宝奈何不得的情形,她越发开始紧张起来,连攥着剑的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汗。 云妍见钟采薇身形僵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道:“你怕什么?你抽到她当对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在这儿哭丧着脸做什么?我就不信她那点儿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花拳绣腿,还真能侥幸赢了你不成?你好歹也在师父门下修行三年了,怎的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 又想到这小师妹竟紧张到连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的天影剑都拿了来,云妍便觉得更加生气,索性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推着钟采薇的后背将她推上了擂台。 与此同时,一声悠长的钟鸣声响起,在整个蓬莱主峰的上空回荡了许久,所有人闻之都是一振,嘈杂的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下,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现身在擂台之上。 第10章 五方会武(4) 牵头在弟子中组织赌博押注的徐扬有一家传法宝名曰乾坤袋,据说可容纳万物,见长老们现身,他迅速地大手一挥,将那桌案和装有赌资的罐子一并收到了乾坤袋中,然后与诸师兄弟一同装作没事人一样地悄悄混入人群之中,动作连贯流畅,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对视一眼,然后上前一步,目光在台下弟子头上扫过,微微清嗓,朗声道:“比试开始吧。”说罢,他看了一眼站在擂台中央的阿宝与钟采薇,目光落在阿宝手中那把破破烂烂的白铁剑上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言罢,两位长老退下擂台,左右两旁各有一名弟子迅速地推了两把椅子上来,二人在椅子上坐定,方才的钟声再次响起,连续数声,响彻云霄。众人立刻沸腾起来,满脸期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阿宝与钟采薇相互问礼过后,钟采薇率先拔出天影剑,锋利的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目的剑光,引得众人纷纷惊叹。天影剑虽非寒霜剑那般的神器,却也并非凡品,相比之下,阿宝手中那柄生了锈的白铁剑便显得异常寒酸。 武器一出,似乎高下立判。 “还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到头来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云妍轻蔑道,那种品相的白铁剑早于理早该被回炉重锻,连刚刚入门开始修行的弟子用的都要更好一些。再看阿宝身上的旧道袍,松松垮垮的,连上面绣的纹样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和被评价为“低调奢华”的上爻道服瑞雪销金袍完全没法相比。 “快点结束吧,没准儿还能来得及赶去其他擂台看看热闹。”另有人说了一句,引来周围众人纷纷附和。 然而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台上的两个人却似乎仍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相视而立,站的笔直,仿佛化成了两座雕像。 台下围观的人群见状开始不耐烦地骚动起来,“还比不比了”之类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喝了两句倒彩。云妍与其同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就连坐在一旁监督的两位长老也皱起了眉头。 钟采薇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向是个被动的人,此番本想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却不想阿宝非但没有要出手的意思,更是连剑都没有出鞘,只是垂手立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什么情况啊?这场比试的内容看谁先动吗?”台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引得周围一阵大笑。 钟采薇瞥了一眼拂清真人,见他脸色阴沉、十分不悦,似是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便只好硬着头皮打破了僵局,随手捻一个剑诀,手中的天影剑随之剑光一闪。“得罪了!”话音未落,脚下轻轻一蹬,飞身朝阿宝刺了过去。 阿宝一个侧身,轻巧地躲过,仍不出剑,却是抬手去捉钟采薇的肩膀。钟采薇微怔,旋即一个转身,翻掌去挡,二人掌心相对,钟采薇被一股强烈的力道震了一下,霎时间整条手臂都麻了起来,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退了数步方才还又立住。她惊诧地看向阿宝,见她依旧在原处稳稳立着,竟是没有移动半分,甚至是连晃都未曾晃一下。 台下众人俱是一愣,本以为钟采薇三两下就能将阿宝打下台去,却不想在这一招半式之间,竟然是阿宝占了上风。云妍更是气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冲上台去代替钟采薇将阿宝打得满地找牙。 “……你果然有所隐藏。”钟采薇喃喃道,声音极小,却也不是说给阿宝听的,而是仿佛在设法说服自己一般。 言罢,她闭了闭眼,过了半晌再张开的时候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祭出手中的天影剑,双手合握,引了一道法诀,半空中的天影剑霎时间通体发出刺目的白光。台下众人纷纷惊叹,道这小师妹终于要动真格了。 说时迟那时快,天影剑剑锋一凛,倏地朝着站在不远处的阿宝刺了过去,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台下有些反应慢的,甚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这过程。 “破阵式。”拂清真人道,“这孩子天赋不错,小小年纪就已将御剑术修炼至这般境地,也算没有辜负这天影剑的盛名。” 无方真人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阿宝身上,见她右脚后撤一步,双手迅速地捻了一个咒诀,脚下立时间张开一个环形法阵。天影剑在她面门前不到一尺的距离骤停,像是撞上了某种质地坚硬的屏障,发出“锵”的一声脆响。阿宝手掌一翻,脚下法阵随之变换形态,天影剑瞬间调转剑锋,转而朝钟采薇刺了回去。 “结界术?”台下众人震惊。 上爻的结界法术天下闻名,相传曾有擅用者在战场上以一己之力挡下敌国千军万马,成为佳话,百年来在坊间也有无数版本供说书人、写书人讲评传颂。只是这法术固然精妙,却非一朝一夕能够掌握,这哑女方才使得虽是结界术体系中最基础的,却用得如此行云流水、驾轻就熟,也不得不让人叹服。 “……那人是云阿宝吗?”有人这样问了一句,身旁众人皆张大了嘴巴,僵硬地点了点头。 拂清真人皱紧了眉头,目光冷峻地看着擂台上的阿宝用一柄不出鞘的白铁剑与手持天影剑的钟采薇缠斗在一起,一招一式之间尽是从容镇定,即便是缠着绷带的左脚偶尔会因为疼痛有些许晃动,但阵脚自始至终从未乱过。倒是那钟采薇渐渐地被打乱了节奏,落于下风,几个回合之后便完完全全地被对手牵住了鼻子,出招与拆招间颇有几分狼狈之色。 这哑女所使用的招式和法术,虽然表面上看与上爻功法无异,但实际上却并不完全相同。他向身旁的无方真人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会意,道:“另辟蹊径,也未尝不可。” 拂清真人却不以为意,鄙夷道:“不过是投机取巧,学了些旁门左道罢了。” 话音未落,天影剑与白铁剑的剑鞘相撞,碰撞产生的力道催起一股如同火药爆炸产生的气浪,将台下围观的众人震得纷纷向后踉跄数步。 阿宝忽觉脚踝一阵剧痛,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手中的力劲泄了大半。钟采薇抓住机会,反掌一推,将阿宝震得后退了数步。台下有人叫了声好,随后响起阵阵掌声。 钟采薇飞身跃至半空,脚下升腾起一团雾气,将她稳稳拖住,然后将手中的长剑一抛,口中念念有词。 悬空的天影剑突然白光大盛,刺得众人张不开眼睛,只得以手遮眼,从指缝里艰难地观察场上情势。只见那刺目的白光中间,天影剑竟在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快速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直至最后竟分裂成三十二道剑气。 “万剑诀!”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众人闻言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云妍也是一惊,这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师妹,没想到还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如今竟然连万剑诀这样的招式都用出来了。 万剑诀,顾名思义,根据驭术之人的修为深厚程度不同,将其所驱使的佩剑的剑气无限复制,施术人的修为越深,复制的剑气数量越多,可至上万,届时万剑齐发,威力无穷,可使天地变色,日月失辉。以钟采薇目前的修为,能复制出三十二道剑气已然是极限,可见她已将全部的筹码都压在了这一招上,必是要以此将阿宝一击击败。 无方真人见状,担心闹出人命,欲要起身阻止,却被一旁的拂清真人拦下:“若是有自知之明,不敌可自行放弃。你若现在出手阻拦,岂不是对她二人都不公平?” 无方真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台上丝毫未生退意的阿宝,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万剑诀一发,便再无转换余地。”钟采薇手握剑诀,脚踩祥云,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被耀目的白光笼罩在中央的阿宝,似是有些于心不忍。但见阿宝并无放弃之意,最终还是心下一横,催动内息,转瞬之间,三十二道剑气纵横交错,如同一张泼天巨网,刹那间便将阿宝的身影吞噬殆尽。 第11章 五方会武(5) “结束了。”拂清真人一挥拂尘,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擂台上那团聚拢不散的白光道。最后一刻,钟采薇还是选择留了余地,万剑诀的剑气并未朝阿宝刺下去,只是相互交织,形成了一道牢笼,将阿宝禁锢其中,虽是于性命无碍,却是已经无法行动。如此看来,比试的结果已一目了然。 台下众人闻言,纷纷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本以为走个过场而已,却不想竟是如此激烈的一场比试。那阿宝居然还真的有两下子,竟将对手逼到连杀手锏都使出来了。见钟采薇缓缓落回擂台之上,气喘吁吁的样子,想必是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 拂清真人冷冷一笑,心道还以为那哑女有多大的本事,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正欲施法破了那万剑诀的禁制,一旁的无方真人却忽然将他拦下。与此同时,人群中也有人惊叫了一声:“快看那结界!” 话音还未落地,原本笼罩着阿宝的白光表面如同裂了缝的蛋壳,自内而外迸射出数道金光,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如同玉石板碎裂的巨响过后,万剑诀所形成的禁制被自内而外击碎,白色的剑光霎时间分崩离析,如同齑粉般被气浪裹挟着向四面八方飘散开来。 钟采薇虽然震惊,陷入迟缓的身体却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阿宝突破禁锢,手持着白铁剑,径直地朝自己刺了过来。那剑至此仍未出鞘,阿宝手一翻,一个流利的剑花过后,冰凉凉的剑鞘已经卡在了钟采薇的脖颈上。 顷刻之间,结果已被翻转。 擂台之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一旁的拂清真人脸上都浮现出惊讶的神情。无方真人则站在他身旁,嘴角微微上扬,向阿宝递去赞许的眼神。 半晌后,拂清真人才敛起惊讶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似是不那么情愿地宣布道:“云阿宝胜。”话音落下,悠扬的钟声响彻云霄。 围观弟子听到钟声响起,这才从震惊中纷纷醒过神来,却是一个个呆愣在原地,仿佛方才经历的是一场大梦。阿宝她……竟然真的赢了。 阿宝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中自顾自地收剑,后撤几步,向依然惊魂未定的钟采薇拱手,表示承让。钟采薇还停留在方才被剑架在脖子上的失神状态,那一瞬间,她似乎从阿宝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压迫感,若非阿宝当时悄悄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怕是已经双腿一软,就地坐下去了。 阿宝又向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一一问礼,正欲从容地踱步走下擂台,忽听得钟采薇在身后唤她:“阿宝,那日的信,其实我知道并非出自你之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是的,那封告密信的信纸材质细腻,细看之下会发现上面印有暗纹,显然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花笺。且纸张沾染了淡淡的脂粉香气,阿宝成日待在后厨干杂活,怎会有精力和时间涂脂抹粉?而这一切,钟采薇在第一眼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便已心中有数,却因为不想开罪云妍,最终还是选择与她们一同欺凌阿宝,甚至害得阿宝险些丧命。 这件事情对钟采薇来说一直如鲠在喉,如今当着阿宝的面和盘托出,也算是让在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终于得以解脱。“抱歉。”她望着阿宝的背影,道。 阿宝沉默了片刻,回头冲她笑了笑。此刻她才注意到,阿宝的脸上与肩上各有一道血痕,应是方才被万剑诀的剑气割伤留下的伤口。万剑诀一旦发动,唯一的破除法门便是在数不清的完全相同的剑气中找到本体剑的所在。方才阿宝故意被困,正是为了找出真正的天影剑。可她事先并不知道钟采薇会手下留情,却还是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如此孤注一掷的胆识令钟采薇感佩不已。 阿宝下了擂台,径直地走向站在人群最前端的徐扬,比划了个手势,徐扬回过神来,明白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下注的事情,不由得猛地一拍脑袋,这下可输惨了! 阿宝赢了钟采薇的消息像是长了腿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上爻,这个结果让当日四方擂台上举行的其他十五场比赛全部黯然失色,无人再去关注其他比赛的结果,一日之间整个上爻都在讨论云阿宝这个人,有人因此对她稍微改观、有人对此比赛结果抱有怀疑、有人从阴谋论的角度出发认为阿宝长期以来扮猪吃虎定是另有所图、更多的人则是为自己一时短时押错了注而懊悔不已。但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阿宝无疑又要成为整个门派的关注焦点。 晚间,阿宝坐在院子里,将装得满满当当的陶罐子放在旁边,一个一个地数着今日押注赢来的铜板,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不少散碎银子。阿宝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总是数着数着就数错了,又要从头来过,过了不一会儿两只手便弄得脏兮兮的。大黄蹲坐在旁边,看着阿宝乐开花的样子,高兴地晃着尾巴。 阿宝一边数着,一边将钱分成数份,指了指其中一份,对大黄比划道:“这些都是给你的,给你买肉吃。” 大黄吐了吐舌头,晃晃尾巴。阿宝笑笑,揉了揉大黄的头。她又从剩下的钱中取了不少出来,打算等一会儿顾阿翁打扫完厨房回来就交给他,让他得空了下山去买几套新衣服和鞋子,他那几套旧衣服都已经洗得不像样了。剩下的钱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罐子里,打算好好存起来,留待来日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刚才一直温顺乖巧的大黄忽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弓着身子,朝着院门的方向发出一声声嘶哑的低吼。阿宝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身着高阶弟子服的少年正披着星月,大步流星地穿过院门往这边走过来。 阿宝按住跃跃欲试、马上要飞身扑上去的大黄,起身朝那少年问礼,少年看了大黄一眼,似乎并不害怕,然后朝着阿宝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道:“云师妹,我奉拂清长老之命,前来请师妹前往大殿一趟。” 听到拂清真人的名字,阿宝心底蓦地涌出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她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向少年投去询问的目光。少年点了点头,并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黄围着阿宝的脚转来转去,同时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似乎是也预感到了什么,不断地示警面前之人不要靠近阿宝。 阿宝抬头看了看夜空,天边挂着一弯毛月亮,是起风的征兆。 第12章 怀璧其罪(1) 这是阿宝第二次踏足上爻的大殿,上一次是在十年之前。彼时只有六岁的她由几名高阶弟子领着进来,被眼前如梦似幻的恢弘景象深深震撼。 上爻大殿是掌门与长老们用来议事、会客以及卜卦与占星之所,整个大殿内被幻术笼罩,置身其中仿佛行走于暗夜里的星河之上。十二根高耸的立柱支撑着大殿的穹顶,穹顶极高,内壁上镶嵌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的模样。 初次见到这景象的阿宝甚至忘记了该如何走路,当着大殿内众人的面用左腿绊右腿的方式,在汉白玉铺成的地面上摔了个结结实实,而且是脸先着地,颇有几分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面对着仙家宝地,敬重、崇拜到五体投地的意味。 大殿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两副巨型卷轴,上用精妙的笔法绘着两个人像,左是上爻创派祖师、第一任掌门扶念,右是扶念的至交好友、在其仙逝后继任掌门、执掌门派数百年、如今却下落不明的长生君。 扶念的模样与世人所想象的仙人没什么区别,鹤发童颜,手持拂尘,白衣飘飘,仙风道骨。而一旁的长生君却与她从民间传说或者说书人口中听到的不太相同,甫一看上去竟觉得分明就是个才姿卓绝、风流雅致的贵公子、少年郎。 他生得极为俊秀,身形修长,玉树临风,一双凤眼眼尾上挑、线条迤逦,眼珠眸色极淡。眉心有一颗淡淡的红色小痣,给原本略显寡淡的五官平添了些多情神韵,教人看上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 彼时的阿宝望着那颗痣,只觉得心底蓦地涌出一股异样之感,一瞬间就涨满了整个心脏。不知从何而生的直觉告诉她,那颗几乎能令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的小痣,她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后来有人告诉她,绘制那画像的画师曾为皇室御用,辞官后归隐山林,笔法固然卓绝,却也只是描摹出了长生君本人气质的万分之一。那画师事后也因此事一直郁郁寡欢,下山之后不久竟抱憾而逝。长生君为此事深感自责,自那之后再不同意他人为自己作画。其虽执掌门派长达数百年之久,可如今乍然失踪,派中除了此画外竟再无他留下的任何物件可作念想。 此番再踏进大殿已是过了十年,眼下阿宝的心境与十年之前相比,已是大不相同。 大殿尽头的高台上摆放着六把金丝楠木的太师椅,正对着长生君画像的那一把是空的,其余五把椅子上分别正襟危坐着当今执掌门派的五大长老,按照资历与地位排列座次。 拂清真人身为代掌门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见那弟子将阿宝引进来,朝他点了点头。那弟子会意,向在场诸长老一一行过礼后,恭恭敬敬地退出大殿,留阿宝一人站在台下,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有些不知所措。 “云阿宝。”拂清真人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像是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传来:“你无需紧张。此刻传你过来,只是想就一些疑问向你了解情况,你只需如实回答即可。明白了吗?” 阿宝垂着眸,无声地点了点头。 拂清真人环顾四周,向其他人投去询问的目光,坐在最外侧的梵香真人也不待其他人发表意见,便率先开口:“既然我与云阿宝离得最近,便由我先来发问,想来诸位师兄也是没有意见的,对吗?” 其余几人见状,也不反对。众所周知,这云阿宝与梵香的徒弟之间有过数次过节,此番又是在比试中一鸣惊人,击败了她门下颇有天分的一名女弟子,如今她想做什么自然是没人敢拦。只是凭她一贯的性格作风,这阿宝免不得又要吃些苦头。 梵香真人转向阿宝,自上而下地将她审视了一遭,慢吞吞地道:“老身如今已一百多岁,许是老糊涂了,有些事情记得不甚清楚,要向你求证一下。”略作停顿,还又开口:“十年前你初来上爻,由我等众人亲自验证,你并不具备修行的灵根与慧根,若非见你当时孤苦无依、无处可去,早已将你送下山了。可有此事?” 阿宝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唇。 “这就奇了。”梵香真人又道:“我等五人于修为上虽不及掌门万一,但到底也都修行了百余年,这点儿看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的,如果连这都能看错的话,我们也都和你一样去厨房帮厨罢,不必在这里充什么长老,给上爻丢脸。” 阿宝听她开口便如此语气不善,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未做什么反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近日来门派里接二连三地有荒唐之事发生,桩桩因阿宝而起,也无一不与梵香真人门下弟子有关,而这位长老又一向是个极护短的,也难怪她要将火气都撒到阿宝头上。 倒是坐在旁边的元泱真人是个性子和善的,平日里也喜欢跟门下弟子说说笑笑,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这些小女娃儿在自己面前露出委屈的神情,此时此刻见了眼前这情景不免有些于心不忍,便出言劝道:“师妹莫生气,有话好说嘛。” 梵香真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师兄言重了,不过是一个无知晚辈而已,我和她置什么气?即便是她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强行修炼,那也是我们身为长老、长辈的失察,既是我们有错在先,我又怎会为难于她?” 阿宝此刻却是心里一惊,慌忙摇头。她早知道自己在会武上出手后定会面临这样的质问,也做好了将易骨洗髓的真相和盘托出的准备。只是她未曾想到,长老们竟然会将自己与旁门左道联系起来。 “阿宝,我们如此猜测,并非是存心针对于你。”拂清真人见阿宝面色慌张,便开口解释道:“日前有弟子来向我与有道长老禀报,言在你居住的院子里遇到了一来历不明的妖兽,可有此事?” 阿宝心里一揪,这说的应是大黄没错了。当初它跟着自己离开崖底上了山,自己出于一时冲动将它留下,还不计后果地任它胡闹,冲撞了不少弟子,也惹出了不少乱子。阿宝捏紧了拳头,点头承认。 “若我猜得不错,那妖兽应是你那日坠崖后,在后山的山谷中偶然遇见,后带回山上的,对吗?”拂清真人又问,见阿宝不予否认,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阿宝,你在山上这些年,或许是我们对你太过忽视,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若是你因此心有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话倒是让阿宝听不懂了,她在山上受了许多委屈是真的,可这与大黄、以及今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而在此时的拂清真人看来,阿宝发愣的样子却变成了默认的表示,便以为方才与其他长老商议讨论的猜想成了真,面色开始变得严肃与凝重起来。 “话虽如此,可身为上爻弟子,你从入门的第一天起就应该知道,通过类似于汲取妖类的元神之力进行修炼的方式,在上爻这样的正派中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阿宝浑身一震,脊背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冷得她有些发抖。 第13章 怀璧其罪(2) 自三千年前神族绝地天通后,神域与人界的连通被尽数斩断,神域的灵炁再无法向人界流通。久而久之,人界残留的可供修炼的灵炁数量逐渐减少,部分修士开始转而寻找神族遗落在人界的珍宝,自其中汲取灵炁以供修炼。一时间众多仙门、世家凭借手中掌握的各类天珍地宝纷纷开宗立派。 但仍不乏有部分修士抱守原始修行理念,拒绝借助外物之力,坚持以自身为鼎炉、炼精化炁。长生君与挚友扶念便是个中典范,六百年前,二人合力创立上爻,在当时众多对天珍地宝趋之若鹜的仙门世家中,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遗世独立的意味。 然而神族法宝毕竟数量有限,得之亦需机缘,炼精化炁又过于困难、修行耗时太久且不易成功,久而久之便有人开始另辟蹊径,通过抢夺其他修行之人与妖类精怪的内丹或灵力,或是借助妖类的元神之力增加修为,以便通过极短的时间达至极高的境界。但这种劫掠式的修行方式终非正途,自产生以来便被正道人士所不齿,以此道修行的群体也被称作“邪魔外道”。 对于上爻这样向来以坚守正道为标榜、连那些借助天珍地宝辅助修炼的门派都尚且瞧不上眼的仙门翘楚来说,若是发现派内有人私自通过旁门左道的方法、妄图通过走捷径的方式进行修炼,定是要严惩不饶的。 “你可知那妖兽并非一般凡物?四百年前,我派掌门长生君于东海之上的仙境中收服一妖兽辟邪,并亲自于后山崖底设下法术结界,将之锁在其中。自你那日遇险坠崖、被人救回后,这辟邪一直跟随你来到山上,如今更是在你居住的柴房安了家。” 拂清真人神情凝重,一字一顿地道:“辟邪一族妖力精纯,若以之辅助修炼,虽可在极短的时间内达至大成境界,然因其妖力过于霸道,修行之人也要因此付出极大代价。阿宝,人皆有好胜之心,但若被其所驱使,偏离正途、堕入外道,最终只会害人害己,你可明白?” 阿宝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连拂清真人后面苦口婆心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炸开了花,震得她有些耳鸣。原以为胜了上午比试,就能令部分弟子与长老对自己改观,她也早就做好了将易骨洗髓之事和盘托出的准备。同时,隐隐地,也在期待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可如今长老们却猜测她使用了歪门邪道的方法进行修炼,在未曾当面询问过她的情况下便已经先入为主地下了结论。虽然急于解释,被如此一问却也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一股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恨的感觉没顶而来,席卷全身,令她感到一阵窒息。 “……我想见顾阿翁。”阿宝抬了抬手,却只是无力地比划了这么一句。 “莫要岔开话题。云阿宝,你与那妖兽究竟是何关系?”梵香真人语气强硬,仿佛已经确定了阿宝正是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采用邪门歪道的途径修行的投机取巧之徒,她为在午前的比试中,自己的爱徒输给了这样的人而感到愤愤不平、痛心疾首。 “此事事关重大,若你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那么我也只有先将你禁足,待与其他长老商议过后再做最后决定。”见阿宝不欲解释的样子,拂清真人便如此说道。话毕,正要唤戒律堂的弟子进来时,原在一旁已经沉默许久的无方真人却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令在场众人都无比震惊的话:“阿宝的功夫是我教的。” 此言一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更是打乱了拂清真人原本的计划,此刻他握着拂尘的手还未等到发号施令的一刻便僵在了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颇为尴尬。梵香真人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几乎要对无方真人怒目而视。余下两位长老则是面面相觑,虽未置一词,却也是出乎意料。 阿宝更是震惊地仰起头来,连规矩礼仪都顾不得了,长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台上那位瘦瘦高高的长老,感激之余却又不知他为何要有此一语。 无方真人精于剑道,在诸位长老中修为最为精深,但为人低调,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修行与教学之外,再不理派内任何事务,又因入派的时间稍晚了些,因此在辈分上次于拂清真人与有道真人,排行第三。其人沉默寡言,又自带威严之态,派内弟子多对其敬而远之。阿宝自来了上爻后,也仅仅是远远地见过其几面,未曾有过任何交集,更不要说传授功夫了。 “师兄莫不是在与我等说笑?”梵香真人显然是不信的,也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于质疑:“谁不知道,如今这上爻的几位长老中,除了拂清师兄之外,就属你座下弟子数量最多、天资最好,师兄放着那些弟子不理,转而去教这哑女功夫?”她冷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刺耳。 拂清真人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敛起尴尬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师妹虽言辞急切了些,但也不无道理。且不说师弟如此做的理由,这云阿宝并无修行资质,是我等五人当初一致得出的结论,并非谁一家之言,师弟纵是修为精深,于此事上怕也是有心无力。” 阿宝慌忙晃动手臂,希望引起台上众人的注意,却是徒劳。无方真人也未看她,而是转向拂清真人,声音如钟磬般明亮:“师兄博学,应知世上有种丹药,名为洗髓丹。” 阿宝挥动的手臂僵在半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年前的洗髓丹是顾阿翁给她的,那时候的她已经做好了失败殒命的准备,甚至连自己死后该埋在哪里都求顾阿翁安排好了。好在过程虽然痛苦,但结局还算不坏。只是无方真人全程并无参与,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台上其他几人的反应却是颇为奇怪,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是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瞬间浇熄,即便是方才怒气冲冲、横眉冷竖的梵香真人,在听到“洗髓丹”后也是一怔,气势突然就弱了下来。 “师兄,难道你——”元泱真人身材略有些发福,听到“洗髓丹”这个词后,脸上的肉都微微地抖了一下。 无方真人点了点头。 “两百年前我入上爻时,掌门真人看出我不具备修行资质,想送我下山。奈何我当时一心求道,苦苦哀求,甚至连‘若是不能入门便只有一死’这样的荒唐话都说了出来。掌门心善,不忍见我如此,便给了我两枚洗髓丹。我不知天高地厚,当着掌门的面就服了一枚下去。而另一枚——” 他侧目,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落在了台下满脸震惊的阿宝身上。 “三年前,我将它送给了这姑娘。” 第14章 怀璧其罪(3) 自进入大殿到离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阿宝竟有种经历了一场隔世大梦的感觉。之前引阿宝前来的那名少年仍立在殿外,似乎是在等她出来。 “师父命我送师妹回去。”少年说着迎上前来,阿宝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约摸二十出头,年纪大概比褚昭然稍轻一些,面容清俊、眉目疏朗。 “请问尊师是?”阿宝比划着问道。 “家师是无方真人。”少年回答。 听到无方真人的名字,阿宝心里一震,回想起方才在大殿内的情形,她忍不住试探着询问:“无方长老有没有对师兄说过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与今夜之事有关的?” 少年摇摇头:“我只是奉师命行事,不问缘由。”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阿宝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步行回了柴房。 顾阿翁正在院子里绞尽脑汁地对付已经变得无比暴躁的大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将它用链子拴在了篱笆上,见少年带阿宝回来,立刻飞也似地迎上来,腿脚利索得完全不像个老头子。 “我的宝儿啊你可算回来了!”顾阿翁喜极忘形,竟完全忽略了少年的存在,径直上前死死地抱住阿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嚎。大黄在一旁因为不满脖子被勒住而不住地嚎叫,两下声音混在一起,一时间根本风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是狗声。 “顾阿翁。”少年恭恭敬敬地朝顾阿翁行了一礼,顾阿翁这才想起他的存在,忙放开阿宝,抹了把鼻涕眼泪,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辛苦你了。” 阿宝在旁边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总觉得顾阿翁趁机把从脸上抹下来的鼻涕一股脑都蹭在了少年的衣服上。 少年却是不甚在意,摇摇头,淡淡一笑:“不敢居功。家师交代,自当勉力为之。”言罢,他还又行礼,礼毕后道:“既然师妹已经平安归来,晚辈便告辞了。” 顾阿翁冲他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接连嘱咐道:“今日谢谢你啦,改日记得来找阿翁,阿翁给你开小灶。” 少年大方应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院子。顾阿翁望着少年的背影,口中不住地赞叹:“当真少年英才啊,小小年纪便已有此风光霁月之姿,颇有几分掌门长生君当年的风采。” 阿宝闻言,想到顾阿翁似乎从未对哪个弟子有过如此高的评价,即便是对褚昭然百般赞许,也未曾拿来与长生君相提并论,心里不由生出些许异样之感。 “他是谁?我从前似乎从未见过他。”阿宝向顾阿翁比划着问道。 “萧家二公子,师承无方真人,入派时间比你褚师兄晚些,但也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渐起,在派里的威望也渐有直逼二师兄周青云与大师兄褚昭然之势。”顾阿翁道。 萧氏在四大世家中排名第二,仅次于云氏,所居之地雅称幽篁里。萧氏掌天下典籍,据说没有什么资料、书籍是在萧氏的藏书楼里找不到的,哪怕是些绝世孤本,即便遍寻天下也不得,只要未曾来过幽篁里的藏书楼,就不能轻言失传。 萧氏家主与主母夫妇二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萧蘅生而体弱多病,如今在家中打理编修典籍的事务,次子萧瑟,如今为上爻弟子,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女儿萧湘,五岁时便随着七十二福地中郁木洞的仙人学习岐黄之术,亦是一位神仙一样的人物。 萧氏向来淡泊名利,这一点另外三大世家截然不同。如今亲眼见着萧瑟,又联想到其师承无方真人,阿宝只感叹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当真丝毫不错。 思至此处,阿宝猛地想起方才在大殿中发生的事情,忙拽住顾阿翁的肩膀,欲要询问。顾阿翁见她神色焦急,便知她想问什么,连连比了几个安心的手势,然后拉着她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下,并随手倒了一杯凉茶:“先消消火,听我慢慢给你道来。” 折腾了这一遭,阿宝也的确是有些渴了,只不过之前一直紧绷着神经所以未曾注意,眼下脑子里的弦暂时放松下来,便觉得喉咙干得发痛,于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顾阿翁于是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斟酌了许久,最终决定先从无方真人说起。 “无方真人少年时期的经历想必你方才在大殿之上已经多少有所耳闻,他如今在仙门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但刚入门派时却也险些因为没有灵根和慧根而被送下山去。长生君见他一心求道,态度坚决,便将易骨洗髓的方法告诉了他。” “三年前我曾与你说过,上爻创派至今六百年的历史中,通过易骨洗髓的方式成功存活下来并获得仙根的只有一人,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是谁,如今你应该知道了吧?”顾阿翁说着看向阿宝,后者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阿宝现在是第二个啦,以后也是能和无方真人一起记入史册的!”他说着伸手在阿宝的头上胡乱地揉了揉,大笑起来。 阿宝拂掉他的手,比划道:“无方真人说长生君当年给了他两枚洗髓丹?” 顾阿翁点点头:“他自己用了一颗,剩下的那颗给你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的是一件理所当然、众人皆知的事情。 阿宝恍然大悟:“你当时说那洗髓丹是你千方百计从一位高人那里求来的,那高人原来指的就是无方真人?” 顾阿翁弯起手指,在阿宝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话虽如此,可阿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过去,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近日来连生变故,更有些事情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手足无措之余只觉得万分疲惫。蓦地,她想起了此刻正在山下执行任务的褚昭然。 “待这些事情结束后,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答应。”想到当日褚昭然对自己说的话,阿宝感到眼睛一阵发酸。 原本卧在旁边静静地聆听二人谈话的大黄,此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突然从地上窜起,伸长了脖子想要咬断自己身上的锁链,一边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趁着夜空中惨白的毛月亮,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大黄的躁动让阿宝从低落中回过神来,她猛然间想起之前拂清真人在大殿上说过的话,惊得从石凳上一跃而起,并推着顾阿翁叫他去解开大黄身上的锁链。 “长老他们会派人来捉大黄的,我们得赶快把它送下山去!”她焦急地向一脸茫然的顾阿翁比划着解释,慌乱之下甚至接连比错了几个手势。 第15章 怀璧其罪(4) 阿宝走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道、元泱与梵香三位长老也相继离开,大殿内只余拂清与无方二人。 “师兄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无方冷清清地开口,语气谦却不卑。 派内弟子私底下有传言,称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向来不和,前者虽在辈分上是为师兄,且如今身兼代掌门之职,却始终对后者的才华与修为颇为忌惮。无方真人之所以素来行事低调,对派中事情从不过问,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避嫌。 方才在讲述三年前将洗髓丹赠与阿宝,并在阿宝易骨洗髓成功之后私下传授她上爻功法的经过时,无方便注意到这位代掌门师兄脸上的神情愈发难看,只是碍于当时众人都在所以才没有当场发作。 事实上他本无需有此一问,这位师兄的心性,派里怕是无人比他更了解了。出身名门,少年成才,天资过人,又勤勉刻苦,年纪轻轻地便获得了掌门长生君的认可,出任长老一职,掌教化、司典仪,早早地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也正是因为有如此经历,拂清一向并不认同没有天资的人进入上爻修行,认为这样的人如果按部就班地修炼只能是事倍功半、白白虚度人生,而若是另辟蹊径或是铤而走险,则又断不可为正道所容。 而若是最初被认为完全不具备资格、或是天赋比自己差的人,后来却偏偏在修为上超过了自己,则会让拂清感到心里更加不平衡。都说仙人比凡人寿命长久,看待事情的态度也要比凡人更加超脱,可拂清活了近三百年,用一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来说,嫉贤妒能的心态却丝毫没有随着年龄与修为的增长而改变。这数百年的阅历非但不曾让他的心胸在这方面开阔起来,却反倒是变本加厉了。 说到后起居上者,无方正是个中典型。家中世代务农,是与修仙问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从出身上就比源自修道世家的拂清低了不知多少,后又经长生君亲自确认不具备修行的天分,于情于理都本不应留在山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与拂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人,却在易骨洗髓之后修为突飞猛进,成为了同辈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甚至比入门稍早的拂清还要更早得道,这让当时已经在瓶颈期挣扎数十年不得突破的拂清无法接受,一时间甚至急火攻心,险些走火入魔。当然这件事情已成为派中秘辛,如今除了几位长老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 五位长老中,梵香入门最晚、辈分最低、又为女子,素来在一众男人中都能受到优渥对待。元泱的辈分较梵香稍高一些,从跟随长生君修行时起就是个性子和善的,实际上用“无甚主见”一词来形容也丝毫不足为过,凡事拂清说往西他必不会说往东。这二人对于拂清来说从不构成任何威胁。 五人中有道的家族来历颇为神秘,有传言称其出身皇族贵胄,但也只是传言而已,他本人从未提起出身一事,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去问津。有道修行得道后出任长老,接管戒律堂,届时的拂清已经协助掌门长生君处理门派事务多年,在名气与修为上都高出许多,因此对于这位同门,拂清向来都是以礼相待。 唯独无方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内心里无论如何都无法迈过去的坎儿。这些年来无方始终专于修炼剑术与辅导弟子,对于派中诸事从不插手,二人之间倒也并未产生什么分歧与冲突。 直到无方刚才当众提到洗髓丹,一时间旧事与新事、无方与阿宝,这些令拂清感到不悦的人和事顿时如同浪潮般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脑海之中,以至于他一时失控,当场便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其余几人见了,自然是也不敢再多言,说清了阿宝的事情之后便相继纷纷离开了这变得如同修罗场一般的大殿。 “你若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而对那云阿宝另眼相看、并且私下里多加照顾,我不反对。但今日午前那场比试你也在场,应当也能看得出,她调动内息、催动法术的方式与上爻功法并不完全相同,这又当如何解释?”拂清克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看向无方的眼神却意味不明。 无方未予回应,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微微皱起双眉。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师兄此言不错,云阿宝修行的的确并非上爻普通弟子练习的功法。” 拂清抬了抬眉,以为自己的猜想不错,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正欲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无方却又再次打断了他,并且道出了一句令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实:“云阿宝修炼的是长生君当年自创的原生心法。” 拂清震惊,手上脱力,拂尘晃了晃险些掉在地上。 上爻的创派掌门虽是扶念,但其内功心法体系却是在第二任掌门长生君在任时才渐渐得以完善并最终成型的。因长生君生而为仙胎,其修炼的道法和方式并不能直接被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照搬,依样画葫芦强行修炼的结果只能是修为尽失、甚至走火入魔最终灰飞烟灭。长生君因此花费数十年精力将其心法进行补充、修改、最终才形成了如今上爻弟子修炼的内功心决。 回顾整个上爻数百年的历史,能够与长生君修炼相同功法的只有他唯一的弟子——缥缈君云行之,因此云行之的修为精进极快,短短十余载便已可与当时江湖上众多数百岁仙龄的高手比肩。长生君的爱徒云行之,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 拂清也曾偷偷尝试修行长生君的功法,结果却屡遭失败,甚至在修行至第三层时遭到反噬身受重伤,不得不被迫放弃。如今乍然听闻云阿宝仅用了三年时间便已将心法修习至第四层,除却震惊之外,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像是暗火般悄悄地烧了起来。 难怪在今日的比试中,他察觉到阿宝运气的方式与一般弟子不同,原来是因为学了长生君的心法。只是这哑女竟有如此天赋,修炼如此霸道的功法非但无碍,且能在短短三年之内有所小成,修为精进的速度竟然比当年的云行之还要快上几分。这样的人,若是能乖乖蛰伏于上爻尚且无碍,可若是有朝一日,她不甘做池中之物,一朝风雨,这整个人间怕不是都要变了天。 沉默半晌后,拂清敛起脸上的风云变幻,还又恢复往日平静的神态,只是眉头紧皱,说话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既如此,这件事情我便暂时先不追究。只是师弟如今也算认下阿宝这弟子,既如此,便该对那孩子尽到为师的教养与管理责任。若是她日后再惹出祸事,师弟也自是难辞其咎。” 无方面不改色,淡淡地应道:“自是当然。” “还有那妖兽,既与云阿宝无关,自该回它本应该在的地方。”拂清言罢,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随即便有五名身着高阶道服的弟子穿过大门快步走进大殿之内,立于台下静候命令。 “你们几人,随我一同前去索拿妖兽。”拂清朗声道,并用余光看向站在旁边的无方:“师弟若无异议,也随我同去罢。” 无方还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第16章 怀璧其罪(5) 上爻的法术禁制不仅仅针对弟子,对掌门与长老也同样有效,因此即便拂清真人急于前去捉拿大黄,也只得从大殿一路步行到阿宝所在的柴房去。当他与无方真人带着五名弟子赶到时,只看到顾阿翁一个人缩在院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阿翁!”拂清真人快步上前将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的顾阿翁从地上扶起,又迅速将这院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云阿宝在哪里?那妖畜又去了何处?” 顾阿翁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拼了命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堪堪缓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后山的方向,舌头仿佛打了数不清的结:“……阿宝……被、被它……抓走了!” 拂清真人见他所指的是后山方向,不由有些疑惑。顾阿翁见状,一咬牙、一跺脚,一边用力地推着拂清真人往院子外面挪动,一边心急如焚地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快去追啊!再晚一点儿我那可怜的阿宝就要没命啦!” 拂清真人虽心底存疑,但被顾阿翁这么一催,却是有什么想法也都说不出来。为了安抚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顾阿翁,只好不再多问,带着几名弟子按其所指的往后山的方向赶了过去。 顾阿翁见拂清真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便敛起方才惊慌的神色,翘着二郎腿在石桌旁坐下,端起茶壶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并将另一枚茶杯推到旁边站着的无方真人面前。后者接过茶杯轻啜一口,道:“好茶。” “今日之事多谢你啦。”顾阿翁朝他挤挤眼睛,语气竟有些顽皮。“阿宝那孩子虽然虽然有点儿胆子,但还是太天真了,有些事情她想得到开头,却顾不上后果。” “你决定什么时候摊牌?”无方真人放下茶杯,问道。 “至少不是现在。”顾阿翁说着,又将无方真人的茶杯斟满,“长生君不在,魔族和魔教才少些顾忌,才有可能露出破绽。” 无方真人略略思索,点了点头,后又道:“只是有了今日之事,为了避免惹人怀疑,以后阿宝的修行应由我来负责指导。” “这是自然。将她交给你来教导,我是放心的。”顾阿翁不假思索地答应,又看向山下的方向:“这时候,他们两个应该已经离开上爻了。你也快去找拂清吧,莫引得他再怀疑你才好。” 无方看他一眼,点点头,翻卷着长袍离开。 原来阿宝早就带着大黄下山去了,只不过二人是从前山走的,而顾阿翁则是将前来捉拿大黄的拂清真人引去了相反的方向,待他们在后山山谷中搜寻一圈无果而想到要下山去追时,凭大黄的脚力早已逃到八百里外了。如今大黄的妖力尚未完全恢复,若是与这些人正面冲突只怕是要吃亏,所以他二人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上爻的大门在夜里会被法术封闭,只有通过上爻结界术中的解封之法才能破解。阿宝将掌心放在结界壁上,屏息感受结界上的灵力流动,在心底默念法诀,片刻之间便找到了破解的法门,催动内息。 指尖上荧光一闪,原本像是蒙在大门上的一层金色薄膜的结界壁上,以阿宝的手掌为中心荡起数圈涟漪,渐渐扩散开去,触到门边复又聚拢,来来回回重复了几次后,整个结界化作细细小小的金色尘埃,随着夜风缓缓飘散开去。 阿宝第一次见这景象,微微有一瞬的怔愣,旋即回过神来,带着大黄穿过大门往山下赶去。山路崎岖,阿宝的腿伤未愈,今日又在比试的时候崴了一下,此刻走起来有些吃力。大黄见状,咬住她的衣角用力一扯,阿宝整个人便被拽得脚离了地。 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抛向了空中,然后下落,最后竟掉在了大黄的后背上。此时的大黄身形已经变得较原来大了数倍不止,阿宝趴在它身上,小心翼翼地朝脚下看了一眼,吓得立刻攥紧了它脖子上的鬃毛。 大黄用后脚轻轻蹬了一下地面,一跃而起,踏着金色的祥云在半空中奔跑起来。阿宝死死地趴在它的后背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甩下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了翅膀,正在空中飞行。冯虚御风,说得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大黄的脚程极快,顷刻之间便已到达了蓬莱山脚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大黄停下脚步,俯下身子,伏在地上,像是只温顺的坐骑。惊魂未定的阿宝就着它前倾的姿势顺着肩膀和前爪滑落到地上,感觉两只腿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此时的她再抬头看向大黄的时候,发现它的模样已经与自己第一次在崖底见到它的时候大不相同。这时候的大黄站起身来差不多已有三个成年男子一般高,身形如同雄狮,头上生有两只后仰的角,尾巴的形状与龙极为相似,额间一团火焰状的印记在暗夜中闪烁着耀目的光。 阿宝想起拂清真人在大殿上说过的话,这妖兽并非一般凡物,而初见时她却将它当成了一条大狗,还自作主张地给它取了个狗名,如今想来当真是荒唐至极。又见眼前的庞然大物周身燃起一团团金色的火焰,顷刻之间便将其身影吞噬。火焰燃尽后,一身着金色长袍的男子出现在阿宝的视线中。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阿宝见那男子朝自己走来,震惊之余,有些慌乱地向后连连退了几步,却不慎踩到了石块,踉跄了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男子见状也不伸手扶她,而是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有些好笑地打量着她。 阿宝觉得心脏已经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用手颤颤巍巍地朝男子比划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妖,不会随便伤害别人,所以才会和顾阿翁想办法帮你逃出来。”她咽了一下口水,试探着问:“你不会咬我的,对吧?” 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我没完全看懂你在比划些什么,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否则这么热的天,你怎还会浑身发抖?” 阿宝用手按住胸口,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嘴巴,重复了数次才令对方明白过来,她要说的是“威压”一词。 这世间万物无论人、妖、仙还是其他种族,只要是身怀灵力的,在修为上总有高低之分。修为高的主体对修为低的主体会产生威压,差距越大、威压也就越强烈。正因如此,很多时候狭路相逢并不需要实际动手切磋,因为胜负在一开始便已分明。 大多数的人类修仙者会选择自动隐藏自己的法力,以免因为威压的存在而给周围人或者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尤其是对上爻这样的仙门来说,其弟子均以懂得隐藏威压作为有涵养的一种表现。但妖类不同,它们从不主动隐藏,而是以威压作为显示自身实力、恫吓其他小妖的手段。 “看来是我的错。”男子说罢,敛了身上的气息,阿宝与终于得以缓了口气。她抬头望了望山上,算来此时此刻,拂清真人应该已经开始带着弟子们在后山的崖底搜寻他二人的行踪了,便催促男子让他赶快离开。 男子却不慌不忙地抛出一个问题,仿佛并不在意此刻后有追兵的处境:“不考虑跟我一起走吗?” 阿宝未想到男子会有此一问,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坐在原地愣了许久。 “我说,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男子见状,又耐心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并笑着道:“总这么痴痴呆呆的,难怪要被人欺负。” 阿宝本已被问得有些动心,听到对方说自己“痴呆”,立时便有些不太服气。“我们又不熟,我凭什么跟你走?再说了,我走了,顾阿翁怎么办?”她也不管男子能否看懂,张牙舞爪地胡乱比划了一通,然后开始拼命地推着他,示意他赶快离开。 “好好,我就走。”男子见阿宝不愿离开,一边安抚一边从袍袖中取出一枚骨哨置于她手中,道:“若是哪日你想通了,或者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吹响这哨子,届时无论我正身在何处,都会立时前来相见。” 此时山上传来动静,阿宝抬头望去,见几道剑光正急速朝着她二人的方向飞来。她慌忙看向男子,却见男子的身形已然被金色的火焰包围。 “我叫温煌,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莫要再用狗的名字叫我了。”男子望着她笑道,话音落地,身形便被瞬间窜起几丈高的火舌吞噬殆尽,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7章 断剑(1) 当拂清真人等人在海边找到阿宝时,温煌已经离开了大半天。辟邪一族擅长越行之术,可在一定范围的空间内自由穿梭,若是修为通天的大妖,甚至可在六界之内任意来去,畅通无阻。 拂清真人虽心有怒气,却也明白想要追上实际是不可能了。见阿宝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神情狼狈,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气撒在一个小姑娘头上,便只是吩咐下去命人时刻注意搜寻那妖兽动向,防止其在人间作乱,然后命弟子将阿宝带回山上,并好生送回了柴房。 回到柴房后的当晚,阿宝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少女,在密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漫无目的,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才终于豁然开朗。 视线尽头是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下方的河岸边,翠绿色的芳草簇拥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沉沉地睡着一只通体毛发呈金色的小兽,额间一道火焰状的纹路在太阳下闪烁着耀目的光。 …… 梦境戛然而止,阿宝缓缓张开眼睛,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脸上,烫得左颊的伤口微微发痒。从太阳的高度来看,约摸着已是快到巳时了。 梵香真人虽然是刀子嘴,却有着一颗比豆腐还软的心。昨夜知道自己错怪了阿宝后,虽然抹不开面子,却还是差人送了疗伤和去疤痕的药来。 梵香真人精于医术,送的药也有奇效。阿宝将药膏涂抹在脸颊和肩膀的伤口上,虽然当时疼得面目狰狞,但今早取下包扎的白布,竟发现原本又深又长的伤口过了一夜就几乎已经完全愈合了,只剩下一条淡淡的印痕。 阿宝的柴房离东部擂台很近,在屋里即使不开门、不开窗也能清楚地听到从擂台方向传来的加油与喝彩声。阿宝正对着一面裂开一条缝的铜镜拢头发,忽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句“云师妹加油”,拿着篦子的手就停顿了一下。 原来今日参加比试的人中有云妍,只是不知她的对手是谁。 阿宝略略思索片刻,飞快地拢好头发,对着铜镜整理了仪表,一阵风似地出了房间,往擂台的方向去了。 擂台的布置与昨日完全相同,现场观众的人数比昨日自己参加的那场比试还要多上许多,整个擂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阿宝略略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男子。 站在最里面的是一群着中阶道服的男弟子,看架势似是分成了两派,势均力敌,彼此之间是分厘不让。阿宝定眼看去,只见双方队伍中均有人举着红色的巨型横幅,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上爻瑰宝”、“掌心明珠”之类让人看了就不禁头皮发麻的话。 云妍在派里的人气有目共睹,其拥护者自发组成团体并为自己取名“云派”,短短数月内迅速壮大,人数多达百余人,而且还在陆续不断地增加,其规模甚至已经超过了元泱真人与梵香真人门下的弟子数量。 在来之前阿宝本以为场面应该是压倒性的,却不想对方的拥护者人数竟也毫不逊色,那为首的男子高举一面大旗,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用五彩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 至此阿宝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云妍对上的是那传说中刚刚入门仅几个月的小师妹——四大世家中排名第三的唐家的幺女:唐三彩。 对于这位小师妹,阿宝只是在平时从其他弟子的口中听说过些许有关她的传闻。唐家位于中原大地与苗疆地区的接壤之地,融合了中原习性与苗疆风俗,其门下子弟的生活习惯与中原人不甚相同,唐三彩也是因为吃不惯中原食物而平日极少来饭堂用餐,所以终日混迹于厨房的阿宝自是未曾见过。 但据说其人生得极为俏皮可爱,性格又活泼开朗、古灵精怪,与中原女子的含蓄婉转大不相同,在仙家子弟中也实属少见,平时有意无意地撒个娇,便属实令一众男弟子招架不住。因此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唐三彩便成为了上爻一众弟子的掌上明珠。 眼下那两拨人马互不相让,其成员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剑拔弩张,“云派”中为首那人指着对面的“唐派”领袖的鼻子,大声指责道:“你这叛徒!两个月前还围着云师妹团团转,如今倒摇身一变成了‘唐派’头目了?” 此言一出,周围群众中响起一阵起哄之声。 那“唐派”的领头人也不甘示弱,一把打掉那人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还呛回去:“我做什么是我的个人自由!云师妹自然是倾国倾城,仙姿佚貌,可我们唐小师妹也丝毫不差!正所谓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 “朝三暮四的叛徒!” “你血口喷人!” “我们云师妹是门派天骄!” “我们小师妹是上爻明珠!” …… 两派人都越发激动起来,围观群众纷纷上前劝阻却无甚效果。恰逢前来监督比试的元泱真人到场,但因场下情况失控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元泱真人见了这混乱情形,只觉得荒唐至极,怒喝数声“成何体统”和“都给我安静”,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作用,直到最后他一怒之下拍碎了身旁的太师椅,才终于平息了这场冲突。 “堂堂仙门大派的弟子,一个个行事竟如此荒唐,你们还有没有点儿羞耻心?”元泱真人气得脸上的肉都在微微发颤,两抹状如“八”字的小胡子此刻在他怒不可遏的脸上显得出奇得滑稽。 场下众人皆心虚地低头缄默,元泱真人怒气冲冲的目光在这些人头顶扫过,最后落在那些扎眼的横幅和旗帜上。为首那二人见了,连忙手脚并用地催着下面的成员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收拾干净,丢到元泱真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才稍稍将这位长老的怒火平息了些许。 阿宝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这富态的元泱真人平日里总是一脸和气,不想真的生气起来也是如此可怕,不由觉得后背发凉。 元泱真人又怒目圆睁地瞪了二人许久,然后清了清嗓,宣布比试开始。话音落地,擂台上方响起一阵悠扬的钟声,两个轻灵的身影自台下一跃而起,像两朵彩云一般,轻飘飘地双双落在擂台之上。 阿宝定眼看去,惊讶地发现在台上与云妍对峙的,竟是抽签那日站在自己旁边的姑娘,那满头的银质发饰在阳光下光彩夺目,闪得她眼睛一阵发花。 第18章 断剑(2) 说起这唐家,算得上是在江湖上众多名门望族中最与众不同的。 据说唐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绝地天通之前,距今约摸已有三千年的时间。 其先祖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修士,姓名与道号均不详。传闻说这修士生前曾遍访天下名山大川,见过世间所有的天珍地宝,到过隐藏在人界的全部洞天福地,晚年时将自己这一生的见闻撰写成一本游记,取名“山珍集”。虽然听起来活像是本菜谱,但的的确确成为了唐家的镇家之宝,并且已经代代相传了三千年。 再说回这唐门本身,前任家主唐策英年早逝,如今由其两个儿子掌管门中事务,便是唐三彩的两位哥哥,唐一清与唐二白。 唐门行事向来剑走偏锋,与其他仙家门第不同,多精于秘法乃至禁术的钻研与修炼,又因其地处苗疆,门下子弟不乏热衷巫蛊之术者,久而久之,世人皆道其游走在正邪两派间的灰色地带,于大是大非面前立场时常暧昧不清。 如今唐家兄弟将小妹不远千里地送来上爻修行,此举惹得江湖上众说纷纭,甚至在上爻门派内部,起初也有人从阴谋论的角度出发,认为唐门此举必有所图谋。然而唐三彩在上爻待了短短几个月后,原本为此跳脚的人便纷纷接二连三地缴了械、投了敌,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云妍虽一向不将另外三大世家的子弟放在眼中,但此番却是率先亮出寒霜剑,瞧那神态颇有些如临大敌之势。 另一边的唐三彩人虽小,在气势上却丝毫不输分毫,只见她左手一挥,一柄流光溢彩的短剑赫然已被她握在手里。台下众人望着那造型奇特的剑,齐齐发出赞叹之声,只觉得那剑实非凡品,却不知究竟是何来历。 唐三彩毕竟年少气盛,擂台上的钟声才歇,一旁监督的元泱真人屁股还未在椅子上坐实,她便将手中的短剑一抛,用手一指,那剑瞬时便如同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径直朝着云妍的面门刺了过去。 云妍却是坐怀不乱、静以待变,将寒霜剑一横,稳稳地将那短剑抵住,剑刃相接,发出“锵”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唐三彩探出左手,朝那短剑一指,短剑的剑身随之一亮,仿佛有了自己的思想般,接二连三地朝云妍发动攻势,与云妍缠斗在一起。短剑胜在轻巧灵活,攻击的速度极快,云妍手持长剑,疲于防御,渐渐地被压制住气势,数个回合之后渐渐落于下风。 台上战况胶着,台下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叹与赞许之声,同时也不乏有人对场上云妍的处境感到焦急,一时间“云派”众人纷纷摩拳擦掌,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替云妍解围。 但云妍到底还是资历深厚,很快便找出了破解之法。她抓住短剑咬住寒霜剑的瞬间,手上一震,寒霜剑顿时通体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并迅速地结起一层冰霜,将那短剑牢牢地冻住,动弹不得。云妍长剑一甩,那短剑便掉在地上,像是一坨冻得硬邦邦的冰块。 台下众人先是纷纷愣住,随后不知是谁叫了句“精彩”,周围人群才接二连三地回过神来,跟着拍手叫好。云妍高傲地仰起头,向唐三彩投去得意的目光,挑衅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是太天真了。 但那唐三彩此时却也丝毫不慌,只见她合握双手,口中念念有词。与此同时,阿宝感觉脚下的大地似乎开始随着唐三彩念诀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擂台震动得更加剧烈,仿佛随时有可能会有什么东西自脚下破地而出。云妍脸上方才的骄傲之色已是烟消云散,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唐三彩,生怕她搞出什么令自己措手不及的名堂。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爆裂的巨响过后,云妍脚下的擂台地面忽然开裂,自缝隙中生出数不清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云妍的手脚,将其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原来唐三彩修习的是五行中的木系法术,而云妍修习的恰好又是水系,按照五行相生的原理,此时若是云妍贸然用术,只会反令捆着自己的仙藤生长得更加结实紧密,令自己更加难以脱身。一时想不到何时的对策,她只好调转手中的剑刃,试图割断身上的藤蔓,却发现竟比登天还难。 与此同时,唐三彩脚一蹬地,欺身上前,左手一捞将那柄冻结的短剑自地上拾起,五指用力一捏,剑身上的寒冰发出一声脆响,瞬间碎成齑粉。唐三彩手腕一转,短剑在她手中翻出一个流光溢彩的剑花,直直地逼着动弹不得的云妍刺了过去。 台下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有的女弟子甚至惊恐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在此之前没人想到,这外表天真活泼的小师妹竟有如此深厚的修为,出手也是果断利落,毫不留情。连在人群外远远观望的阿宝,此时此刻都忍不住为场上的紧张形势捏了把汗。 但云妍也并未到束手无策之境,她见手脚已无法活动自如,便将手中的寒霜剑向空中抛起,单手捏了一个诀,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寒霜剑登时通体绽放出耀眼的白光,周围的空气像是在一瞬间被冻结了般,冷得台下众人齐刷刷地打了一个冷战。 原来那藤蔓只是锁住了云妍的手腕,并未禁锢住她的双手。只见云妍手握剑诀,隔空操纵着寒霜剑朝唐三彩刺过,唐三彩凌空一个翻转,堪堪躲过,却被剑气在道袍上割破了一道口子。 众人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云妍一手御剑,另一只手飞速地凭空画了个阵法,正在试图破解唐三彩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法术。 看到这里,阿宝也不得不承认,云妍虽然性子嚣张跋扈,但实力的确在一众同辈弟子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眼下的她一方面要抵挡唐三彩的攻势,另一方面还要分神出来寻找破咒之术,仅仅是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就非寻常弟子所能掌握。 锁在身上的藤蔓忽然力劲一松,云妍面露惊喜之色,想来是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但与此同时却忽略了正在御剑的右手,剑诀一松,空中的寒霜剑动作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唐三彩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破绽,避开寒霜剑的锋芒,一个瞬身便出现在云妍身前,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此刻的云妍也回过神来,慌忙调动右手,寒霜剑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调转剑锋紧随在唐三彩身后。 台下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唐三彩的短剑已然架在云妍的脖颈之上,胜负分明,只是云妍的右手已然僵着未来得及收回,寒霜剑像是一道失控的电芒,朝着唐三彩的背心直直地刺了过去。阿宝也吓得捂住了嘴,感觉心脏都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这一剑若是真的刺中,唐三彩必定重伤无疑,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眼看最可怕的一幕就要发生,突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化去了寒霜剑的力道。元泱真人轻飘飘地落在擂台上,大手一挥,寒霜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飞了出去,“铮”地一声楔进了不远处一棵柏树的树干之中。 “本场比试,唐三彩胜。”元泱真人朗声宣布道,同时一甩袍袖,锁着云妍的藤蔓缓缓缩回地底深处,在擂台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裂痕,昭示着本场比试的惊心动魄。 台下众人还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俱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站在擂台上的三人,下巴齐刷刷地掉在地上。只不过是一场初试而已,所有人在来之前都未曾想到战况竟会是如此激烈焦灼。 “这就是女人之间的战斗吗……”人群中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句,引得全体俱是浑身一抖,冷汗直流。 “师姐,承让啦!”唐三彩还剑入鞘,向着云妍恭恭敬敬地行礼,用如同银铃般清脆的嗓音道。 云妍却是紧紧抿着嘴唇,直抿到嘴唇发白,失去血色,一双美目瞪着面前之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她冷哼一声,也未还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拂袖而去。 第19章 断剑(3) 唐三彩在比试中胜了云妍的消息在上爻不胫而走。 午间众弟子在饭堂用午饭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没人想到云妍竟会败给一个刚入门才几个月的小师妹,虽是惜败,但毕竟资历的差距摆在那里,总还是会让部分人感到一时间难以接受。 就连之前在台下气势汹汹地与“云派”对峙的“唐派”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纷纷变得低调了许多,也不和人主动说起这事,只一味地低头扒饭,仿佛获胜的人不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小师妹一般。 至于原因,不言自明。所谓言语胜过刀子,没人忍心在这个时候还要往美人的心头上再捅一刀,尤其是想到云妍负气离场时那红得吓人的眼睛。 甚至有人还专门为此去找长老们理论,质疑在为了选拔试剑大会参加者的会武上使用法术的合理性。结果却被告知试剑大会自初次举办至今,其规则中从未有过禁止使用法术的字样,只得悻悻而归。 此事连同昨日阿宝在擂台上一鸣惊人、胜了钟采薇之事一并迅速发酵,成为了所有上爻弟子每日茶余饭后的谈资。未想到今年的会武才进行至第二日便已出现两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结果,只是众人对这二者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对云妍的落败有多惋惜,对阿宝的获胜就有多质疑。 当阿宝提着水桶和抹布来到饭堂时,恰好听见有人正在高谈阔论,就“如果比试的双方是阿宝和云妍结果会如何”发表畅想,称若是阿宝在第一场比试中遇到的对手不是钟采薇,怕就不会有那般幸运了,并且末了还痛心疾首地为云妍的运气不佳鸣了半天不平,丝毫未注意到身边人向他递去示警的眼神。 众人见阿宝来了,纷纷敛去脸上看热闹的神情,埋头奋力地往嘴里扒饭,甚至有几个还因为吃得太急噎住了食道,憋得脸都变成了酱红色。 阿宝对此却并未多言,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收拾了其他弟子吃完饭后留下的碗筷,偶尔经过一两个弟子身边时,会听到有人向她客套地打招呼,她也会礼貌地还以微笑。 自从昨日她赢了比试,派里有部分人似乎已经开始对她渐渐改观,不过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认为她能获胜是因为运气,因为钟采薇在后来施展万剑诀的时候手下留情,毕竟钟采薇曾经跟着云妍一起欺凌过阿宝,因为对阿宝心怀愧疚而未在对战时使出全力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她的确算是一战成名了,至少人们在遇到她的时候不再会将她当做空气完全无视,而是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地讨论有关她的事情。这与她事前想象的结果不太一样,虽然有些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莫理他们。”当阿宝抱着一大堆脏碗筷回到厨房时,顾阿翁安慰她道:“人啊就是这样,一旦什么事情和自己的认知不同,首先想到的永远不会是自己错了。待你赢了下一场,他们就会知道自己当初的成见有多么愚蠢。” 说完,还大手一挥,在阿宝的头上揉了几下,至于是为了安抚她还是单纯为了用她的头发擦手就不得而知了。 午后的几场比试都因为云妍和唐三彩的那一场而黯然失色,本身又没有什么悬念,因此也没什么看头。阿宝远远地瞄了几眼,正打算回去时,却见一有些熟悉的身影匆匆朝擂台的方向赶来。 因午后东擂台的两场比试均有元泱真人门下的弟子参加,出于避嫌的考虑,监督的长老已由元泱真人换成了无方真人。那快步朝这边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无方真人座下弟子、昨日与阿宝有过数面之缘的萧瑟。 擂台上正战况胶着,却见他看也未看上一眼,而是快步绕到无方真人身后,俯身在无方真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不假思索地从太师椅上起身,对萧瑟交代了几句后便快速离开了擂台。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台上的二人见此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双双愣在原地。 “代掌门真人找几位长老有要事相商,现四方擂台的比试均由高阶弟子代为监督。”萧瑟言罢,在太师椅上坐下。 “比试尚在进行当中,代掌门真人此时传诸位长老过去,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台下有人问道。 萧瑟看他一眼,道:“具体所谓何事,代掌门真人并未言明。眼下我的职责只是监督并确保本场比试的公平、公正,其他诸事均不在我负责的范围之内。”言毕,他看向台上二人,令其继续。 此番言论却明显起到了欲盖弥彰的反效果,这下众人纷纷无心再去关注擂台上的战况,而是开始猜测起究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让一向重视会武的拂清真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比试都顾不得了,非要将所有监督的长老一并都叫去大殿才行。 离阿宝最近的一个女弟子对其同伴道:“我家住在衍水城,昨日收到我父亲寄来的家家书,称衍水北部大山里的一个村落又发生了屠村事件,和十年前那次一模一样。” 阿宝听到“屠村”二字,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震动了一下。十年前举世震惊的图存时间,说的正是发生在她家乡的那场惨剧。作为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她曾每一日从早上睁眼醒来到晚上闭眼入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调查事情的原味、如何替自己的家人报仇。 然而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仙门世家联手调查无果,这件事情渐渐地便被蒙上了一层尘埃,在所有人的心中翻了篇,直到最后再无人会提起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句话、一个字。 但对于阿宝来说,这件事情始终像是一根长满倒钩的刺,深深地扎在心底,且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埋越深。强行拔除只会让心脏变得血肉模糊,她能做的只是不让自己像曾经一样终日耽于悲痛,而是静静地等待有朝一日、等到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再旧事重提。 如今往事重现,阿宝觉得自己等了十年的机会终于开始出现了,这让她在听到“屠村”二字时,除却震惊之外,心底竟止不住地生出一丝隐隐的激动来。 那女子身边的同伴注意到正站在不远处的阿宝,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骇人,换忙推了那女子一下,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几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阿宝一眼,然后簇拥在一起快步地离开了。 阿宝本想再从那女弟子口中多听些消息,但见她像装了鬼一样地避开自己,也不好再追上去。无奈,只得留在原处一直等到比试结束,抢在萧瑟离开前拦下了他,并向他询问拂清真人与众长老所议之事是否与屠村有关。 萧瑟却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了她许久。末了,他皱起了双眉,脸上的神情严肃得可怕:“此事事态尚未明朗,本不应外传。若非因你与褚师兄关系密切,今日哪怕你来问我,我也是不会说的。” 阿宝被说得有些发懵,一是她不知此事与褚昭然有何关系,二是她不知萧瑟是如何知晓自己与褚昭然的关系密切,毕竟他二人之事整个上爻除了顾阿翁之外本应再无第三人知情。 然而萧瑟及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衍水城向北一百里有一村落,数日前有人发现村中百姓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死亡,代掌门真人获知消息后立刻派了几名高阶弟子前去调查。” 他压低了声音:“那些弟子在深山中调查了一日一夜,并未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却带回了一阶断剑。”他顿了顿,眼神微晃,似是有些于心不忍地犹豫了片刻后才补充道:“从剑柄的形制来看,应是褚师兄的飞星剑。” 阿宝闻言,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面轰然炸开,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自己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缕烟,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漂浮起来。 她看到眼前的萧瑟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耳孔里似乎被塞了一团团浸过水的棉絮,胀得她头昏眼花。盛夏如火的天气里,冷汗迅速地湿透了她身上破破烂烂的旧道袍。 蓦地胸口一闷,一口气上不来,阿宝向后一仰,整个人栽倒在地上,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第20章 断剑(4) 蓬莱山以西数百里有一依山傍水的城镇名曰衍水,四通八达的水路、陆路在城中纵横交汇,使得衍水城成为方圆数百里内繁华五两的商业与交通重镇。 衍水城以北一百里有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岳,有村落世代居于深山之中,以打猎、务农为生。 数日前,原本往来与该村落与衍水城之间的皮货商人们因迟迟等不到农户们前来交货,便三五成群地前往山里的村子查看情况。结果这一去不要紧,险些连三魂七魄都给吓跑了一大半,甚至有两个人当场就被吓昏了过去。 全村的人都被集中到了一处,所有人都像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就被夺去了性命,因而死相并不凄惨,甚至可以说有些安详。只是因为地小人多,近百具尸体活活堆成了一座小山,在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人看来当真是恐怖至极。 事情迅速传到了衍水城,城中管事的官员猜到这事非普通人力所能及,便派人前去向距离最近的仙府太虚观求助。太虚观的玉元真人又连夜修书一封至其好友,即上爻的拂清真人,后者收到书信后立刻遣了几名弟子前去调查情况。 被派去调查的弟子一路摸进大山深处,在山谷中发现一处诡异的祭坛,并在祭坛附近的树林中发现了折断的飞星剑。 褚昭然早先与另外两名弟子下山处理事务,按照时间来算,今日刚好到达衍水城附近。想来是恰好听闻此等骇事,便顺路前去调查,却不知在这深山中遭遇了什么,三人竟齐齐失去踪迹。 几名弟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在附近搜索了一日,最终也未寻到褚昭然与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便携着那断剑赶回了山。 拂清真人得知爱徒出事,又见昔年由其亲手所赠的飞星剑如今已经折断,一时间急火攻心,当场就呕了一口血出来,直向后踉跄着晃动了数步才堪堪撑住。 一众弟子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纷纷都吓得慌了神,忙通传下去将四位正在监试的长老请来。待几位长老赶来时,拂清真人正靠在太师椅上,虽已缓和了不少,但面色依旧灰白得骇人。 拂清真人对褚昭然这个弟子爱惜如命,这在派里人人皆知。平日褚昭然下山执行任务,归来时就算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拂清真人也会对梵香真人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贡献出最宝贵的药来。 以至于后来褚昭然每每回山见师父时,都要先将身上的伤包好或者藏好,否则他迟早没有脸面再面对因为自己一点儿小伤就损失了无数珍贵药材的梵香真人。 但此番却是不同。 所有人都知道剑作为法宝对于一个修道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是飞星剑这样的神兵利器。剑与其主从来都是“剑在人在”、“人剑不弃”的关系,断剑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弃道”或者“殒命”。 云氏所居之山庄之所以名曰“葬剑”,便是因为有无数修道者在参加试剑大会后因为惨败于他人之手、目睹这世上天资超过自己者何止千万,便纷纷羞愧地葬了或者弃了佩剑,从此再不提修道之事,转投别道去了。 “师兄也不必太过着急,说不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元泱真人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试图缓解大殿内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有道真人看他一眼,冷冷道:“师弟虽是好意,但也要认清现实。飞星剑并非凡品,能将其折断本就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更何况褚昭然也非普通弟子,说明此番其遭遇的恐怕是连你我都未曾交手过的强大对手,怎能用一句‘没那么严重’就敷衍过去?” “哎呀,师兄你明知我是在——”听闻有道真人如此说,元泱真人的汗出得更严重了,忙急于解释,却被一旁的梵香真人不动声色地拦下。 “前去调查的弟子可有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她打断元泱真人的话,问道。 拂清真人摇摇头,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颤,全无平日里气定神闲的沉稳:“我正欲派弟子再次前去调查。诸位对此可有想法或者对策,不妨提出,我们共同商议。” 有道真人捋了捋银色的长须,道:“如今看来,此事怕是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只派弟子前去调查怕是力有不逮,不如我等亲自前往,方才更加妥当。” 众人闻言纷纷表示赞同,拂清真人却是沉默许久,似是在有所顾忌。余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半晌后,拂清真人才缓缓开口:“师弟所言有理。只是眼下试剑大会期限将至,会武也是不能耽搁的。且若是此时宣布暂停会武,必定引得一众弟子胡乱猜测,若是被人知道实情,不免要在派内引起恐慌。此事尚未有定论,若是我等长老大张旗鼓前去调查,被其他门派知晓后,怕是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众长老闻言面色不一,无方真人皱了皱眉,道:“那么师兄认为应当如何?” 拂清真人看他一眼,正色道:“如今事态未明,尚不宜公开与外传。且为了避免影响会武的正常进行,宜由我等中的一人带领弟子下山前去调查,且应低调行事,避免被本门弟子与其他门派知晓。” 言罢,他在大殿中扫视一圈,似是在问是否有人对此决定有所异议。其余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均缄默不语。 “既如此,便由我前去调查吧。”无方真人冷清清地开口,声音回响于大殿之中仿佛玉器相撞所发出的铮鸣。 “掌门真人如今下落不明,师兄身为代掌门应留在派中履行掌门之责,且身为一派之主若是骤然下山,恐会引人议论。”他看向拂清真人,“师兄若是信得过我,便由我代师兄前去罢。” 此言一出,大殿内沉寂许久。 元泱真人的汗出得更严重了,梵香真人自袍袖中取了一方帕子出来递给他,后者向她投来感激不尽的目光。有道真人则是沉思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若是按照师兄所言来安排,无方师弟的建议确是比较妥当。”他道,“且无方师弟修为精深,剑道卓群,由他亲自前去调查,想来也更加令人安心。”说罢,他看向其余二人,后者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拂清真人见状,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得答应下来:“如此,便劳烦师弟下山走一趟了。” 无方真人看他一眼,点头,又道:“方便起见,那柄飞星剑的断剑也请允我一并带走。” 拂清真人愣了愣,随后道:“那是自然。”言罢,一挥拂尘,飞星剑的断剑便出现在无方真人面前。 无方真人敛了断剑,又向拂清真人恭敬地行了一礼,长袍翻卷着离开大殿。 元泱真人望着眼前的情形,悄悄凑近身旁梵香真人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好像闻到火药味儿了?”却被后者瞪了一眼,只好乖乖闭嘴,不再多言。。 拂清真人远远地望着无方真人的背影消失,眼底翻涌过一阵复杂的情绪。 第21章 断剑(5) 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窗前的书案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男子单手撑着头,斜倚在案上,另一只手捧着一卷书简。鸦青色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扇面般的阴阳,看不清他的眼睛,也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半晌过去,整个人一动不动。 夜风透过窗子吹起他身上雪白色的纱,桌上香炉中升起的青烟也随之袅袅晃动起来。男子忽地抬头,见一少女迈着轻快的步伐朝他走来。他放下手中的书简,笑着问:“怎么?又有人惹你生气了?” 少女也不回答,而是径直走到他面前,“锵啷”两声将手中的物件丢在地上,气鼓鼓地道:“师父又骗我!这什么破剑,耍了两下就断了!害我今日徒手与师兄比试来着!”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子弯腰拾起地上的断剑,打量了一眼,笑道:“是为师的错,一般的凡品自然是配不上我家云儿。待过些时日你生辰,为师再送你一把好的便是。” 少女乌溜溜的杏眼闪过一阵光彩,原本还故作生气的脸上顿时绽开笑靥。 “师父可不许再骗我了!这次如果不是像师父的佩剑那般厉害的宝贝,我可不依!”说着便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男子跟前。 男子用食指在少女的鼻梁上轻刮一下,眉心的红色小痣在灯火的映照下似乎散发出淡淡的光。 也不知是否是灯下看人的缘故,少女觉得今日的师父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却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比平日里还要更加好看。 “怎的脸如此红?可是生病了?”男子抬手抚上少女的额头,手心冰凉的温度让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眼前的一切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像是被卷进了旋涡之中,不断地变得扭曲、模糊,只余男子眉心那颗淡淡的痣,在周围不断模糊、远去的景象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 阿宝浑身一震,猛地张开了眼睛,长睫上的几滴汗珠被甩落下来,刚好掉进眼睛,微微有些刺痛,却也将视线洗得清晰了起来。 眼前原本正在告诉旋转的景象渐渐放缓了速度,最终仿佛尘埃落定般定格成一幅熟悉的画面,是她房间的顶棚,积了一层灰的房梁上有几根蛛丝正在慢悠悠地飘荡着。 阿宝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方才的一切都是她在昏睡时做的梦。 顾阿翁正坐在床边,将一条浸过冷水的毛巾搭在阿宝的额头上。见她醒了,先是愣了以下,旋即便激动得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 “我的宝儿啊你终于醒了!”他说着一把攥住阿宝的手,一边涕泗横流地叫道:“你都昏睡一夜了你知不知道?萧瑟那孩子把你背回来的时候,阿翁我都吓坏了!你这三天两头就闹上一出,是不是想让你阿翁早点儿把另一条腿也迈进棺材啊?” 阿宝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试着往外抽了几下,无果,老阿翁的手像两只钳子,那力道一丁点儿都不像是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该有的。 竟昏睡了这么久吗?难怪觉得脑子混浆浆的……阿宝如是想,一边往窗外望去,目光落在窗边挂着的白铁剑上,忽地记起了昏厥之前从萧瑟口中获知的消息。 阿宝猛然回过神,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向顾阿翁询问褚昭然的消息。因为太过于激动,双手甚至有些不听使唤,若是换做旁人看了,怕是要以为她是抽了什么疯。 顾阿翁按着她的肩膀,费尽力气才将按回床上,扶着她靠墙坐好,又扯了件罩子过来给她披上。“你昏睡的时候有些发烧,现在不能着凉。”他道。 阿宝无心在意这些,胡乱地披了衣服,作了一个催促的手势,示意他快说下去。 “无方真人昨日已经带人下山去了。”顾阿翁见她神色先是一滞,然后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便叹了口气,继续道:“拂清真人已查看过那断剑,确是你褚师兄的飞星剑无疑。” 他看到阿宝的目光暗淡下去,灰白色的脸上,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你也无需太过忧虑,无方真人甚少亲自下山,然而一旦去了,便定是会查出个结果来。”顾阿翁握了握阿宝的手,冷冰冰的像是刚刚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 院子外面擂台方向传来的呐喊声与喝彩声透过墙壁清清楚楚地钻进阿宝的耳朵,她甚至能从中清晰地辨认出今日对战双方的名字。阿宝愣了愣,向顾阿翁询问:“外面的比试还在继续?” 顾阿翁点点头:“拂清真人命人先将此事瞒下了。如今整个上爻,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几位长老和参与调查的弟子之外,就只有我和你了。” 阿宝的手颤了颤。 “就连无方真人也是以其他事由作为遮掩下山去的,为的就是不让褚昭然失踪的事情传到其他门派耳中。上爻掌门失踪多年,已成了众仙家口中的笑话,如今又丢了首席弟子,这样的事情外传出去,怕是要令门派颜面扫地。” 顾阿翁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许不自然,若是放在平时,阿宝定会追问,可眼下她心有顾念,却是并未注意。 门派颜面吗……阿宝扯了扯嘴角,总觉得屋外狂欢般的喧嚣此刻听来,都变成了一种莫名的讽刺。 虽觉得代掌门拂清真人居其位谋其政,作出如此决定看似也并无不妥,但若此番出事的并非是褚昭然,而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陌生弟子,又或者是今日之事与十年前她全村被屠的经历丝毫无涉,那样的话,她的心境应该是会大有不同。 此时的阿宝却是控制不住地陷入了一个怪圈,越是担心褚昭然的境况、越是想要知道屠村之事的真相,便越对拂清真人的决定以及那些毫不知情、沉浸于试剑大会的狂欢中的人心生出怨念来。 顾阿翁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身体不适,便对她道:“你先莫要担心,说不定晚些时候就无方真人就有消息传来了。” 阿宝闻言,也只是无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并未做再多回应。 晚些时候萧瑟来看望阿宝,并未带来无方真人的消息,而是留了一本册子,是上爻创派祖师扶念撰写的《静心经》。 阿宝无心去看,只是随手一翻,瞥见其中一页上写了一句“有心则易生欲念,欲念深重者易滋心魔”。 这书她以前读过,写得倒是精妙。萧瑟送这书来的意图明显,但眼下阿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静得下来,只是胡乱地翻了翻便将那书丢到了旁边。 第二日的白天仍未有无方真人的消息传来。 到了晚间,仍是如此。 阿宝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等待有人施救的溺水者,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泡得太久,比窒息与寒冷更可怕的,是在渐渐被水没顶的过程中与时俱增的绝望。 胸口有一点闷,阿宝自床上坐起来,打算到院子里透透气。弯下腰去提鞋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袖口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阿宝将那东西拾起,放在手心里凝视了许久,忽地身体猛然一震,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第22章 裂隙(1) 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厨房的灯火却还亮着,顾阿翁忙碌的身影映在窗上,身形有些佝偻。阿宝站在屋外,望着窗子上的剪影忽地觉得鼻子一酸。 这是她第一次在未与顾阿翁商量的情况下匆匆做出决定。自六岁失去家人后,她便一直在此与顾阿翁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连他都要瞒着,去做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 只是如今另外一个对自己至关重要之人生死未卜,且又事涉当年屠村之事,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无动于衷地继续在山上坐等消息。 她要下山去。 片刻之后,阿宝咬了咬牙,提着白铁剑快步出了院子。 上爻的弟子睡得一向很晚,也不知是传统还是怎的,在这盛夏的夜里更是如此。阿宝从后厨往山门的方向去,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正在外面谈天说地、纳凉、散步的弟子。 众人见了阿宝反应不一,因她平日甚少出来闲逛,此时此刻忽然在厨房以外的地方见到她,多数人的反应都先是惊讶,然后压低了声音凑近旁边同伴的耳朵,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也不乏有少数人向她客气地问好,阿宝都纷纷还以微笑。 她一路快步疾行,幸运的是并未被晚间巡查的戒律堂弟子看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山门处。 上爻的山门白日里由两名弟子戍卫,过了酉时便会自行启动结界,届时便不再有人把守。眼下已过了戌时,四下无人。 阿宝正打算按照上次偷偷放走大黄时解开结界的方式如法炮制时,身后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吓得她几乎跳了起来。猛地回头,见一人影自草丛后闪出,本以为被戒律堂弟子抓了个现行,却不想当那人走至光亮处时,两个人对视一瞬,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唐三彩晃动着满头的银饰,惊喜道:“原来是你呀!”然后拍着胸口,似是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是戒律堂的弟子呢!你不知道,为首那个周师兄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可不想再落到他手里!”一边说着,一边拂去身上的尘土。 阿宝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唐三彩转着大眼睛打量了她半晌,忽而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手,笑道:“你莫不是也想偷偷溜下山去?”她生的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很是好看。 未等阿宝回答,唐三彩便一把捉住她的手,拉着她来到山门前,指着门上附着的那层晶莹剔透的结界壁,说道:“这破地方门规这么多,白天的时候想下山去,那些守门的弟子还问我要长老的手令,说什么没有许可不能私自放行。我又不是没跟师傅请示过,只不过没得到准许罢了。就想着趁着晚上偷偷溜出去,没想到竟然还有结界!” 她转向阿宝,眨眨眼睛:“结界术什么的我学不会,打小就不爱看那些古古怪怪的图案和咒文。你可知道怎么破解这东西?” 阿宝怔怔地点了点头,而后忽又意识到什么,慌忙又改为摇头,看得唐三彩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呀?”唐三彩急得跺脚,“你们中原女子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爽快!” 阿宝见状连忙摆手,并比划道:“我可以帮你,但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她向来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保证,但不知为何,眼前的唐三彩却是个例外。 然而唐三彩却并没看懂阿宝比划了些什么,只是愣愣盯着她,两个人相视而立,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对不起啊,我忘记你不能说话了。”唐三彩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阿宝朝她笑笑,抬手指了指那结界,示意她看好,然后将手放在上面,按照上次的方法如法炮制,结界壁闪烁了几下之后,在她的手中化成金色的粉末,夜风一吹,像是飞了漫天的萤火虫。 唐三彩望着这景色失了神。 半晌后,她激动得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肯定会帮我!”说罢,她一把拉住阿宝的手,拽着她迅速地飞奔出山门,顺着山路往下一路小跑而去。 唐三彩步履轻盈,力气也比想象中的大很多,拉着腿脚不便的阿宝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得飞快。阿宝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正被她拖拽着在半空中滑行。 后来她才知道,并非是唐三彩有缩地成寸的本事,她之所以跑得快,是因为脚上的鞋。那雪虹鞋本非凡品,修为深厚之人得此法宝可日行千里,只是这小丫头心思全不在这上,就算是有此等法宝傍身,也多半都被她用来当成满足贪玩儿心思的工具了。 从山上到山下原本步行需要半个时辰还多的路程,在唐三彩的雪虹鞋作用下,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走完了。 阿宝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只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唐三彩双手撑膝,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朝海面的尽头望去,隐隐看到有些许渔火闪烁。 “太好啦!终于出来了!”她开心地拍手,笑道:“我来上爻三个多月,一步都没离开过山上。师父成天不是让我练功,就是让我抄书,再这样下去,我头顶上迟早长满蘑菇!” 阿宝忍不住,在一旁无声地笑了起来。 唐三彩又看向她,好奇地问道:“我是溜出来玩儿的,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想到下山的理由,阿宝不自觉又敛起了笑容,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她本想比划着向唐三彩解释,但想到唐三彩看不懂手语,便就地取材,捡了根枯树枝子,在地面的沙土上写道:“去找人。” 唐三彩眼睛一亮:“找人?找情郎吗?” 阿宝未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脸一红,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不小心将地上的“人”字拉得老长。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们中原女子就是这样,连句实话都不敢说。”唐三彩扁扁嘴,道:“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啦!” 说罢,她一抬手,那日与云妍比试时使用的短剑出现在手中。阿宝仔细看去,发现那剑并非只在阳光下才呈现出流光溢彩之状,而是仿佛镶嵌了许多夜明珠般,在夜色中也能熠熠生辉。 “接下来要御剑过去了。”唐三彩看了眼阿宝,问道:“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阿宝摇摇头,冲她笑笑。 “好吧,那你便在此等你的情郎来罢,我先走啦!”说罢,唐三彩将那短剑朝空中一抛,轻巧地一跃而起,在一阵耀目的光中踏着剑身,眨眼间便飞到了海面上空。 阿宝望了她的身影许久,直到看不见了,方才从袖口中摸出那枚骨哨,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对着哨子用力地吹了一下。出乎意料,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阿宝有些奇怪,还以为是这骨哨掉在地上摔坏了,便将它举到眼前,眯起一只眼睛仔仔细细地审视起来。。 “你们人类吹哨子,用的都是眼睛而不是嘴吗?”身后吹过一阵轻风,风定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23章 裂隙(2) 阿宝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头不止的男人,只觉得那双金红色的眸子妖冶异常,连同眉心那火焰状的纹样,勾勒出一种不可逼视的压迫感,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温煌见状,只是笑了笑,道:“我三日前才问过你要不要下山,那时候你的态度可是坚决的很,怎的这么快就改主意了?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难道说的是这个意思?” 阿宝忍住了想瞪他一眼的冲动,心道好女不和妖斗,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一句:求你帮忙。 温煌朝那行字看了一眼,耸耸肩,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抱歉,我不识字。” 阿宝顿时如遭雷劈。 面对看不懂手势又不识得人类文字的温煌,又没有顾阿翁在旁边帮忙解释,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这让她忍不住想起刚与褚昭然相识时,因为对方不识手语而闹出的许多笑话,原本回想起来都让人忍俊不禁,只是如今想到褚昭然,却是让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正在阿宝一筹莫展之际,一旁的温煌却忽然道:“你也不必着急,我这几日一直在附近盘桓没有离开。三日前看到你门派的弟子急匆匆地御剑回山,过了不多久又见一长老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弟子从山上急匆匆地御剑下来,多半也能猜到是你们派里出了事。” 他说着在阿宝身旁蹲下,道:“下面我来问,你只需要点头和摇头就好。” 阿宝看着他,忽然有了种莫名安心的感觉,便点了点头。 温煌笑笑,问道:“你突然改变心意,连会武都放弃了,急匆匆地想要下山,与那长老和弟子所为的是同一件事。是与不是?” 阿宝点点头。 温煌又道:“据我在山上这几日的观察,你与派中弟子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而你向来也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若不是此番涉事之人对你来说极为重要,你也不会由此一举。是又不是?” 阿宝又点了点头。 “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人,除了那老头之外,怕就是那日晚上来找你的那个——”想到这里,温煌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觉得有趣,便故意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笑着问:“怎的,他跟别的女人跑了?” 阿宝一愣,旋即恼火地推了他一把。温煌也不躲,而是不依不饶地拿她逗趣:“原来如此,你找我来是为了帮你千里追夫?那你可找错人了,我辟邪一族又不是红线妖——”话还没说完,便被恼羞成怒的阿宝一把推得坐到了地上。 此时的阿宝欲哭无泪,觉得无比怀念从前的大黄,明明那般乖巧温顺,怎的化形之后就变得如此……像个登徒子,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没个正型。 她望了望黑色的海面,一望无际。从蓬莱山到大陆东岸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且衍水城与海滨又隔了三四百里,她又从没真正地御剑飞行过,若没有温煌的帮忙,只怕是飞上几天几夜都到不了地方。 温煌见她被捉弄得急了,便不再玩笑,安抚道:“好罢好罢,是我失言。但若是我猜得没错,你此刻怕是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他。是与不是?” 阿宝看他一眼,虽还在气头上,却还是点了下头。 温煌叹了口气:“你们人类就是如此,明知不可,还偏要勉强。”说罢,他将阿宝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上面有他的气息?” 听到“气息”二字,阿宝不禁红了下脸。 温煌见了,觉得好笑,道:“你在想些什么东西?我是问你,你身上现下有无带着他送你的东西?大到衣服、佩剑,小到饰品、荷包,甚至是一根头发丝也行。” 阿宝有些尴尬地掩面,轻咳了一声。实际上,她方才确实是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犹豫了一下,自贴身的衣袋中取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迟疑着将它交给温煌。 温煌将它展开,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上面用工工整整的正楷写了两句诗,笔法刚健、力透纸背。“虽然我看不懂,但字是好字。”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阿宝,笑道。 阿宝有些心虚,若是温煌识得字,她怕是不会将这半张字帖交给他看。这是褚昭然在教她练字时写的,上面的内容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褚昭然本想将这字条烧掉,却被阿宝赶在前面抢了下来,甚至为此还被烧伤了手。 温煌见她脸上风云变幻,多少猜到了几分,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阵法,将那纸放在中间,闭眼,额间的火焰纹路亮了一下,与此同时,地上的法阵中也燃起了橙色的火焰,火舌上窜,瞬间吞噬了那半张字帖。 阿宝一惊,忙要上前将那纸张抢救出来,却听得温煌道:“莫急,烧不坏的。” 话音未落,那火苗便已经熄灭,那纸张果然完好无损,只是地上的法阵消失不见了。 阿宝将那字条拾起,吹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衣袋中。 温煌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道:“走吧,他的位置我已经大概知道了。”言罢,未等阿宝多问,他便大手一伸,揪着阿宝的衣领将她拎到自己身前,并牢牢按住她的肩膀。 “站好,莫要乱动。”言罢,二人脚下展开一金色法阵,上绘的图案十分诡异,看上去像是用某种异族文字书写的咒文。 “可能会有些难受。”温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话音刚落,脚下的法阵便开始高速旋转起来,一瞬便将二人拖进了阵枢之中。 阿宝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疾速旋转的旋涡里,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一块破布在风中被无情地撕扯着。温煌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想回头看一眼,却发现此时除了大脑之外,身上再无任何其他器官听她使唤。 不知在旋涡中被这样撕扯了多久,就在阿宝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身体时,眼前豁然一亮,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地面的泥土中。 眩晕和恶心感铺天盖地地袭来,阿宝控制不住地干呕了许久。天旋地转的感觉渐渐退去后,意识才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 “到了。”她听到温煌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抬头望去,眼前是一片死寂沉沉的深林。 第24章 裂隙(3) 阿宝望着眼前的深山老林,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温煌,后者也是觉得事有蹊跷,眉心微皱地思索了片刻,道:“感应术不会有错。只是奇怪,我顺着他的气息却只能追踪至此,再想深入的时候,他的气息就涣散了。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未有过……” 阿宝向那深不见底的林子里望了一眼,隐隐感应到林子深处有曾经使用过法术的痕迹。此处应是衍水城北的那片山林,再往前走多半就是那被屠的村子。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温煌以为她害怕,便打趣道:“怕的话,不如我们现在回去?反正那长老看起来修为深厚,有他在的话,怕是原也不需要我们再多此一举。” 阿宝却是郑重其事地摇摇头,看向他,比了一个“向前走”的手势。 温煌这回倒是看懂了,于是抬了抬眉毛:“你说走,那边走。”说完,便率先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 林子极深,头顶上的树冠遮天蔽日,数不清的喜阴植物在林间毫无秩序地疯长,地上虽有一条由常年往来于山里与外界的农户们用脚走出来的小路,但阿宝二人初来乍到,仍是走得十分艰难。 林子中过于寂静,偶尔踩到一根枯树枝、或者不慎踢到路上的石子,发出的声音便会在四周回荡上数个来回,令人凭空地自心底生出些许不安。 “这林子甚是诡异,越往深走,血腥气越重。”温煌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 阿宝心里一惊,她原本只觉得这林子静得骇人,被温煌如此一说,竟似乎也闻到了那血腥气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我所说的血腥气,你们人类是闻不到的。”温煌仿佛背后生了眼睛,能看到阿宝正在干呕,道:“你唤我带你来这里,想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 “这树林茂盛如此,却连鸟虫的鸣叫声都听不到,实在不合常理。” “我辟邪一族擅长越行之术,自古以来便定居在归墟之上的一处空间裂隙中,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应能力弱称第二,天下再无任何一族敢居第一。” 阿宝认认真真地听着,知道他这话自是没错,只是不太明他此时说这些的意图。 “此处给我的感觉,倒是与我族定居的空间裂隙有些相似,又或者是正在施展越行术的途中。”温煌道,“这林中之所以没有飞鸟走兽之声,并非是因为有人将它们赶尽杀绝,又或是受到了惊吓而逃之夭夭。” 阿宝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个比方,若是将这山谷比作一幅画卷,此刻你我站在画卷的一边,而那些飞鸟走兽、甚至是你们派里那几名失去音信的弟子站在另一边,若是此时将画布对折,我们便彼此再看不见对方。” 至此,阿宝终于恍然大悟。按照温煌的意思,此处应是不知为何发生了空间上的错位,原本生活在山中的那些生灵,此刻或许已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裂隙之中,与他二人所处之地相互隔绝。 所以,无方真人之所以寻不到褚昭然等人的下落,原因多半也是如此。 走在前面的温煌忽然手臂一横,拦住阿宝的脚步。阿宝的视线越过温煌宽大的袍袖,见面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村落,灰蒙蒙的雾霭笼罩在村子上空,气氛诡异而骇人。 “这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温煌盯了那村子片刻,低头看向阿宝,问道:“要进去吗?” 阿宝点了点头,心脏开始狂跳。眼前这便是那被屠的村子,曾经似乎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与她的家乡是那样相似…… 温煌看了看她,道:“走吧。”话毕,先一步迈进村子的大门。阿宝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一走进雾中,便有一股令人感到不适的味道扑面而来。阿宝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只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来是在何处闻到过。 “是死人味儿。”温煌淡淡道。 阿宝浑身一震,汗毛都立了起来。 百余口人,一夜而亡,尸首堆积如山……温煌的话也让她终于想起,这味道她十年前曾在自己的村子闻到过。人死后,尸体放久了便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 她又想到在上爻,每每顾阿翁在厨房处理各种动物的肉或者内脏之类,她便会控制不住地恶心、干呕,原来是因为那气味会唤起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回忆。 原来人死之后,和动物死后的味道是一样的。她的家人也是如此…… 胃里一阵翻腾,捣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阿宝咬着牙忍住,强撑着跟上温煌的步伐。 村里的屋舍都还明净整洁,若非是一夜之间遭此大难,此刻想必应是有炊烟袅袅、温馨热闹。 沿着房屋间的小道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的雾气浓重到几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阿宝不得不紧紧贴在温煌背后,才能确保不跟丢。相比之下,温煌却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步履如风,仿佛眼前的雾根本不存在一般。 绕过一堵破旧的院墙后,温煌毫无征兆地突然止步,身后的阿宝未及反应,一头撞在他结识的后背上。 “到了。”温煌头也不回地道。 阿宝心头一凛,向前张望了一眼,却只看到灰蒙蒙的雾气。 “你若做好了准备,便拉一下我的衣服。”温煌道,“若是不想看,我可以带你绕过这里。” 阿宝闻言,深深吸气,然后抬手拽了一下温煌的衣服。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气流打着旋地自他二人脚下盘旋而起,随后向四周猛地扩散开来,如同爆炸所产生的气浪将周围的雾气一瞬间吹得无影无踪。 气流平息后,下一秒,阿宝看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面前是村子正中央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歪歪扭扭地摆放着上百具尸体,足足堆了有两人多高。尸体皆面色如同灰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是如此。仿佛是在睡梦之中就无知无觉地死去,然后被人搬到了这里。 与阿宝视线相平的是一中年女子脸,她仰面躺在尸堆之中,不知是什么原因,阿宝觉得她像极了记忆中母亲的样子。那妇人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个孩子,只是因为身形太小被淹没在了尸体中间,只露出一只小手。 这让阿宝想到了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记忆中妹妹的小手也是如此。 阿宝盯着那手,脑海中闪过一串画面,是十年前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她挣扎着从尸堆中爬起,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令她感到五脏六腑翻腾不止。她看到母亲灰白的脸,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妹妹,已经僵硬了的小手中还握着昨晚玩闹时从她衣服上扯下来的破布条。 然后她看到一个身影,遥远而模糊。她看不清,只依稀觉得那人身上雪白色的长袍像是在风中翻卷的云雾,与那人泼墨一般的黑色长发在她的视线中纠缠不休…… 不知不觉,阿宝竟走上前去,失魂落魄般地抬手去碰尸堆里那只灰色的小手。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温煌喊了她一声,却听不出那声音从何处传来。。 阿宝一惊,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却发现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第25章 裂隙(4) 阿宝完全没有注意到温煌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站在自己身边从未有要离开的迹象。方才那一声分明是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可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根本分辨不出他此刻人在何处。 方才她在见到那堆尸体的一瞬间,便像是被吞噬了神志,整个人的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此刻想来,应该就是在那时中了法术。施术的法本应当就在那堆尸体上,若她猜得不错,当时的褚昭然等人多半也是因此中招,陷入困境。若非刚才温煌及时出声提醒,此刻的她怕是也已被拖进可怕的幻境中了。 阿宝忍住想要回头去看那尸体的冲动,握紧了手中的白铁剑,戒备地四下打量。周围依旧是灰蒙蒙的,她突然意识到,方才明明温煌已用法术将这雾气吹散,眼下复又聚拢得如此之快,想来是有问题的。 而她应是在中术之后不慎跌进了此处纵横交错的空间裂隙中,只是不知温煌现在何处,处境如何。若这一切均是人为,那么此人的修为之深厚,即便是言其有通天之能亦尚不为过。只怕是几位长老来了,都难以与其抗衡。 想到这里,几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正当阿宝无所适从之际,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心里一惊,瞬间便把那不该回头看的警惕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那原本面色如土的女人此刻正抱着她不到两岁的孩子站在身后。 “阿宝——”那女人缓缓开口:“阿娘想你了。”说罢,她朝着阿宝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是在做饭的时候不慎切伤了手留下的,与阿宝记忆中母亲的手一模一样。 那怀中的小女孩儿也张开了眼睛,小鹿一样的眼眸中倒映着阿宝惨白的脸。她想起那个时候,不到两岁的妹妹刚刚会叫“姐姐”,跟在她身后手脚并用地爬,甩都甩不掉的情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揪着疼,疼到喘不上气。 于是她迟疑着,缓缓朝那女人伸出了手。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眼前灰蒙蒙的雾霭也随之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明亮温馨的画面,像极了家里曾经那个不太宽敞、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儿。 女人向阿宝露出温柔的笑,怀中的女娃儿也拍着小手,“咯咯”地笑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阿宝觉得,变成这样其实也不错…… 然而下一刻,一道白色的剑光凌空一闪,将眼前的女人及其怀中的婴孩拦腰斩断。女人温和的面庞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怀中的孩子也变得如同鬼魅,嘶吼着,露出獠牙朝阿宝扑了上来。 阿宝手持白铁剑,不为所动。那两张可怖的面容几乎要与她鼻尖相碰,却在下一瞬间烟消云散。 幻境被破除了。 阿宝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白铁剑,感觉心跳正一下下地撞击着自己的耳膜。方才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若非她早有准备,此刻怕是已经被拖进了幻境之中,再难脱身。 只是即便知道眼前之人只是幻象,在向其挥刀时仍会产生的真真切切的心痛、自责和愧疚感却是久久不散,直到现在,她浑身都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雾气复又聚拢,周围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原来是条漏网之鱼,难怪气息如此熟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带着回响,像是一条毒蛇般钻进阿宝的耳朵。 “漏网之鱼”四个字像是一根带着倒刺的针,狠狠地在阿宝的神经上扎了一下,拔出的时候带着撕裂的剧痛。莫名地,她觉得这词背后的深意与十年前的惨案相关。 “倒是机灵,猜得不错。”那声音再次响起,远远近近、虚虚实实。 阿宝心里一惊,心道这人莫不是有读心术,自己明明并未说起半个字,他怎的仿佛能听到心声一般,说出她心中的猜测和疑惑来? “说是读心术,倒也算不上错。”那声音又响起来,却并不再像先前那般虚无缥缈,而是如同尘埃落定般渐渐从空中沉降下来。 阿宝握紧了白铁剑,直直地看进眼前灰蒙蒙的雾气中,方才她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正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蠢蠢欲动。 “你也不必试图通过法术来阻止我听到你的心声,凭你这点儿微末修为,那样做只是徒劳。”那声音道。 眼前原本静止不动的雾气开始扰动起来,阿宝隐隐看到,那翻涌的雾气背后似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朝自己靠近,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她呼吸困难。 片刻后,一陌生的身影自雾气中走出,出现在阿宝的视线中。 那是一个雨温煌身形相仿的男子,着一身玄色长袍,上绘暗红色火焰纹样,那绣纹过分生动,仿佛随时会真的燃烧起来将男子吞噬一般,故而美则美矣,看了却令人心生不安。 男子左臂上缠着一条长鞭,乍看之下以为是一条蛇,通体金色却散发着火焰一般的红光。阿宝曾在萧氏负责编纂的兵器谱上见过,这鞭子名叫“赤炎鞭”,是用金麟火焰蛇的蛇皮制成,韧性极大、质地极软,却削铁如泥。 据说赤炎鞭曾为蚩尤手下一大将所有,在蚩尤败于轩辕黄帝、魔族退居魔界后失去踪迹,没想到如今竟在这人手上。 男子停在距离阿宝几丈远的位置,不再向前。尽管如此,阿宝却仍是觉得仿佛有千钧巨石在背一般,喘不上气。这男子散发出的威压,竟比温煌还要强烈。 男子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道:“温煌那小鬼也来了?”顿了一下,又笑道:“也对,若是没有那家伙的本事,就凭你自己,花上个几百年怕是也发现不了此地的玄机。” 阿宝一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呼吸,另一只手强撑着用剑直指那男子的面门,却换来对方一声嘲讽的笑。 “我不会与你动手,毕竟碾死一只蚂蚁也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光荣事。”男子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缠在手臂上的赤炎鞭,仿佛那是它豢养的宠物,“之所以现身见你,是好奇方才出现在你记忆里的那个画面。” 他说着,睨向阿宝。阿宝此刻方才注意到,男子的眼睛竟是异色,右眼是墨一般的黑,左眼却是血一样的红。 “那个人,长生君,他现在何处?”他问。 阿宝一怔,却是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长生君已失踪数年,去向成谜,这是在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实。上爻寻他至今仍未有任何线索,她一个烧火做饭的杂役怎可能知情? 男子像毒蛇一样盯了她半晌,那不详的红瞳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男子冷笑一声,轻飘飘地道:“所以你定是也不清楚,十年前你村子被屠,你从尸堆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模糊的身影是谁了。” 阿宝闻言,震惊不已,刚想追问,却见一道火光破空而来,直直地朝眼前那男子砸了下去。只听“轰”的一声,那男子被一块燃烧着的巨石击中,巨石在猛烈地撞击地面之后炸裂开来,强烈的气浪将阿宝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径直跌进了身后的尸堆之中。。 眼前燃起的滚滚浓烟带着强烈的焦糊味,阿宝被呛得咳嗽起来。揉掉满眼的泪花,她看温煌与那男子对峙而立,二人之间硝烟弥漫,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第26章 裂隙(5) 温煌不知何时发现了他二人并且赶了过来,阿宝只觉得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曾经认识,而且是一种水火不容的关系,此刻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太过浓烈,呛得她几乎要张不开眼睛。 “是你啊。”男子长眉一挑:“温煌,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有几百年了吧?” 温煌不以为然:“是啊。你还没死呢?” 男子笑笑:“如你所见,活蹦乱跳。” 阿宝惊讶,这二人原来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吗? “没错,我和这小鬼几百年前就认识了。”男子看了她一眼,道:“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可不像现在,长得这般人模狗样。” 阿宝愣住,一是未想到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读出旁人的心思,二是没想到男子会如此形容温煌,毕竟单从外貌上来看,这二人的年纪似乎不差多少。 “这么久不见,你这令人恶心的臭毛病还是没改。”温煌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语气中满是厌恶。 男子耸耸肩:“没办法,与生俱来的习惯。你不也是一样?碰到有人扔柴火棍儿,还不是会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捡?” 温煌闻言,瞬间怒火中烧。只见他大手一挥,阿宝本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想要对那男子出手,却不想他这一掌的目标却是自己。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一金色的阵法笼罩。伸手去碰,薄如蝉翼的结界壁触手温热。 阿宝恍然大悟,温煌这是通过此结界将她与男子相互隔绝,如此一来男子便再不能肆意地读取她的记忆和心声了。 阿宝扁扁嘴,这样的法术她也不是不会,只不过是用起来没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而且温煌此举虽然意在帮她,却是将她整个人用结界固定在了这尸堆当中无法动弹,让她不禁认为他这是在借此机会报复顾阿翁和自己曾经把他当成狗来对待。 果然还是那个暴躁而小心眼的大黄,令人哭笑不得。 “呵。”男子见状,笑道:“你人是长大了不少,可这脾气却是丁点儿也没个长进。当年也是如此,若不是有长生君护着,怕是你连现在站在这儿朝我张牙舞爪的机会都没了。” 阿宝见温煌攥紧了拳头,恍然明白原来当年长生君曾救过年幼的温煌一命,所以他将温煌留在蓬莱是为了替他疗伤,而不是为了将他封印。 男子见温煌怒意更盛,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似乎非常享受惹恼他的过程,转而又道:“只可惜那长生君,放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好好利用,却是将大好前程都葬送在一个女人身上。” 阿宝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此处所说的女人,应是指缥缈君了。 她从前听人说起长生君其人,言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虽生得一副风流多情俏公子模样,但却是个没有心的。有不少仙家门第出身的女子,在旁人看来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对长生君心向往之,但却从来不见他对谁有所回应。 但缥缈君却是个例外。 世人皆道缥缈君是长生君收养的孤儿,也是他一生中唯一收过的徒弟,天资奇绝,年纪轻轻便离开上爻创立仅供女子修行的门派,因坐落于雪山之巅,位于云海之上,故名云外天。历经数百年,香火不衰。这段故事虽被奉为佳话,却也仅是寥寥数语,再无其他。 而顾阿翁在向阿宝讲述他二人的往事时,却说缥缈君在与长生君朝夕相伴的过程中对其暗生情愫,后来离开上爻的初衷也并非是为了自立门派,而是因为这段感情从未得到过长生君的回应。 阿宝不明白,人人都道缥缈君生得极美,称一句“冠绝六界”也不足为过,二人又有着相知相伴的经历,难道说那长生君当真是石头做的,竟对这样的女子也生不出半分情意来? 顾阿翁告诉她,长生君并非生而无心,而是在数百年前为了某些原因,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自那之后,便与草木树石再无两样。既如此,自然也无法回应任何人的感情。 彼时的阿宝闻此,只是忍不住为缥缈君的痴情唏嘘不已。而方才那陌生男子的话,竟隐隐透露出这段往事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且他与温煌二人似乎都是知情者。 她看向温煌,忽然想到自己不过是掉下悬崖后才与他结识,那时候的他却没有任何理由地与自己亲近,跟着自己上了山,甚至在离开蓬莱时还将骨哨作为信物送给自己……这些本应看起来无比可疑的行为,却因为自己当时心有挂念未曾注意。此刻细细想来,教人忍不住怀疑他实际上另有所图。 不知不觉,阿宝觉得心底一阵发寒,望着温煌与那男子的身影,此刻的她竟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觉得自己正不知不觉地被卷入什么泼天的阴谋之中。 “不论长生君做了何事,你也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且败得十分凄惨。”温煌冷冷道,金红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气。 男子满不在乎地抬起左手,摆弄着那条赤炎鞭:“那又如何?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我,长生君呢?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不知所踪,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你来这里究竟有何目的?这一切是否是你所为?”温煌不欲再与他多言,声调拔高了几分,周身随之燃起金黄色的火焰。 周围的树在他强烈的气场中剧烈地晃动起来,抖落下数不清的树叶,不一会儿便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房屋也跟着晃动起来,屋顶的瓦砾阵阵作响。连脚下的大地也是止不住地震颤,阿宝不得不用手撑住旁边的尸堆,才勉强让自己不被抖落下来的尸体压在下面。 “哦?这么想知道?”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树叶被大作的狂风吹得四散飘落,却无一片掉在他周围,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所包围,与温煌恰好相反,一动一静、一个外放一个内敛。 “打赢了我再说吧。”男子话音未落,赤炎鞭忽然红光一闪,激起数不清的红色电芒,环绕着男子的左臂,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那一瞬间,阿宝从男子身上感受到从前从未体会过的杀气,浑身一僵,只觉得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男子身上的血腥气如此之重,只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就已经笃定,这整个村子的灾难正是出自这人之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温煌额间的火焰一闪,整个人便已经朝那男子攻了过去,速度快得如同一道金黄色的闪电。 第27章 裂隙(6) 阿宝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仿佛二人的每次交手都带着山崩地裂之势,能使天地失色、使日月失辉。地面的震动过于剧烈,身边的尸堆被震得倒塌下来,她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才能避免自己被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尸体掩埋。 周围的树木在强大的冲击下被拦腰折断,房屋的墙体也开始崩裂,甚至距离近的,有的已经陷进了地面的裂缝之中。阿宝见状,知若令二人继续这样打下去,这小村子、甚至正片山谷怕是早晚要毁于一旦。 她试图按照上爻结界术的法门破解温煌为自己设的结界,却在触碰的一瞬间被烫得缩回了手,定眼去看,发现手掌红肿之处竟起了许多骇人的水泡。在温煌与那男子交战的过程中,结界感应到的温煌体内汹涌的灵力,变得滚烫起来,根本无法触碰。 远处金色火焰与红色电芒在相互冲撞着,不断有数不清的火星被撞得向四周飞散开去,掉落在树上、地面、房屋与院落中间,燃起汹涌的火焰,整片村落顷刻之间便被火海包围。那火的颜色与寻常火焰不同,竟是一种诡异的红,看上去竟像极了那男子黑袍上的纹样。 且随着火势蔓延,阿宝竟隐隐觉得自己体内的灵力受到压制,开始紊乱起来,她尝试着气走周身,却发现变得极其困难。眼前的金色火焰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开始势弱下去,此时的阿宝忽然意识到,这火焰确非寻常,而是有着压制修为作用的妖火。 如今温煌修为尚未恢复,眼下又受到压制,再拖下去必定极为不利。来不及多想这妖火的来历,阿宝也再顾不得身边摇摇欲坠的尸堆,只一心想着无论如何必得先把这火灭掉才行。于是双手合握,强行催动体内原本已经乱了的灵力,脚下白光一闪,旋即展开一个法阵。 按照上爻的阵法要诀,七人成一大阵、三人成一小阵,单人发动法阵非但困难且威力也会受到削减。然而眼下情势危急,除此之外阿宝再想不到其他更为妥帖的办法。 只见她一脚站坎位,一脚站巽位,催动内息,调动风、水之力,顷刻之间,以其脚下的法阵为中心,回旋的风卷携着刺骨的寒气向四周扩散开去,地面、房屋、树干、就连温煌的结界上也随之起了一层薄薄的冰。 虽然此阵的威力被削减了不少,但或许是因为眼下那男子正忙于应付温煌,一时间无暇顾及,这妖火在阿宝的努力下竟开始渐渐被压制下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周围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原本已是冲天的大火此刻被上爻阵法压制,只剩下一缕缕的火苗贴着地面的焦土如同毒蛇一般蜿蜒爬行,周围原本茂盛的树木尽数都被烧毁,只剩下满眼漆黑的焦炭。 阿宝仓促敛了法力,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受到妖火的影响,在发动阵法的时候耗费了超出平时的精力,此刻的她不得不用白铁剑撑着地面方才堪堪不会倒下。 面前的打斗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硝烟散尽后,阿宝定眼看去,见二人在一片废墟中对峙。温煌的修为本就处于劣势,又受到妖火的压制,此刻已是尽显疲态,却仍是不卑不亢地立着,分毫不让。 那陌生男子在硬生生地的接下温煌的攻击后,身上的外套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以其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的地面都已化作焦土,而他本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呼吸丝毫未乱,表情也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手化解了几招不值一提的攻击。 “温煌,几百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般不长进。”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尽数破去的外袍,嘲讽般地笑道:“我以为你如今至少也能伤到我一根头发,不想却还是如从前般只会与我的衣服过不去。” 温煌攥紧了拳头,若非三年前他耗损了大半的修为与元神之力帮助顾阿翁重新炼制洗髓丹,至今尚未完全恢复,且又被妖火处处压制,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 “只是没想到上爻年轻一辈的弟子中,竟也有才学与胆识兼具之人。”男子说着握了握左手的手腕,阿宝此时才注意到,他缠着赤炎鞭的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想来应是多少受了些伤。 “在你们之前遇到的几名上爻弟子,为首的那个能在我手底下撑过十几个回合,想来也不算是丢了长生君的脸面。只是最后无计可施,竟想与我玉石俱焚,却是实在愚蠢。” 听到“玉石俱焚”四个字,阿宝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胸口一阵闷痛,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坐在凌乱不堪的尸堆当中。 是了,凭褚昭然的性子,若是遇上这等连飞星剑都能轻易折断的强敌,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未亲耳听闻之前,心里总还是抱着侥幸,如今来看,却似乎是这玉白白地碎了,碎得有些冤枉、有些不值。 “若非他那几招天雷已让我受了些伤,眼下你二人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男子说着,用余光瞥了瞥阿宝的方向,“用阵法压制业火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可惜太晚了。” 说着,他右手一翻,掌心燃起一团黑色的火焰。 “我本无意与你们上爻动手,可惜你们自恃正派,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自讨苦吃,如此可就怨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周围原本被阿宝费劲心力用法阵压制的火焰瞬间再度爆燃,颜色也由红色变为黑色,一时间黑炎遮天蔽日。包裹着阿宝的结界支撑不住,瓦解崩裂,将阿宝与身旁的尸堆狠狠弹开。尸体四散,落得遍地都是,阿宝撞上树干,两眼一翻,几乎昏厥。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温煌,这话我以前对你说过一次,此番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男子眯了眯眼,神情中似是掠过一丝惋惜,转瞬即逝。 他一挥衣袖,黑色的火焰如同一条条毒蛇,蜿蜒着盘上温煌、阿宝的身体以及周围所有的事物之上,钻心的疼从黑色火舌爬过的皮肤处迅速蔓延开来,与此同时,阿宝觉得自己的神志也在一点一滴地被那黑炎吞噬。 温煌知这黑炎厉害,不欲再与男子恋战,正打算恢复原形带阿宝强行离开。未等他行动,头顶上方忽地有数不清的白光破空而来,仿佛有人在空中张开一道举行法阵,将几乎已经蔓延到整个山谷的黑炎包围其中。 在法阵的笼罩下,火势渐渐弱了下去,阿宝觉得身上的灼痛感也开始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风如水般的清凉。抬眼望去,黑色的浓烟与白色的云雾正无声地翻卷纠缠着,半晌之后,狂风大作,浓烟被吹得四散。阿宝不得不用手遮脸,才堪堪能从指缝间目睹远处的景象。 浓烟被吹尽后,那男子头顶上方竟不知何时张开了一道巨大的剑阵,数不清的剑气闪着金色的剑光悬于男子的头顶之上,蓄势待发。 阿宝认出那剑阵,正是当时在擂台上钟采薇意图凭之取胜的万剑诀,只是这阵仗比钟采薇那时候施放的大上成百上千倍,用一句“蔚为壮观”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阿宝眯起眼睛,见无方真人正手持太和剑立于阵枢,面色冷冽。几名高阶弟子御剑在他身后,其中一人背上背着的,正是身受重伤、已经失去意识的褚昭然。 第28章 裂隙(7) 温煌反应极快,一个瞬身便已经离开剑阵下方,出现在阿宝身边。阿宝见他嘴角隐隐有血迹,便询问他的情况。温煌也不知有无看懂阿宝的手势,只是朝她摆了摆手,未言其他。 只见无方真人手中的太和剑剑光一闪,数不清的剑气便朝着那男子聚拢而去,光芒愈盛,连笼罩在村落上空的雾气都被催得四散而尽。男子的身影瞬间淹没在刺眼的白光中。 与此同时,无方真人脚下的法阵也随之降落,法术所至之处,黑炎尽数都被熄灭。阿宝身上的黑火也如同一条条小蛇般尽数缩了回去,只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被灼伤的痕迹。 阿宝又朝那男子看去,却听得温煌在旁边道:“已经走了。那家伙虽然修为通天,但此番出现在此却是另有图谋,且屡次三番与强敌交手,时间久了怕是也难免落於下风。” 话音刚落,剑光散尽,男子果然已经失去了踪迹。原本站过的地面上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一个成熟的万剑诀威力果然非同小可。阿宝不禁有些庆幸钟采薇修为尚浅,否则当时的自己也不可能那般轻松地就破解了剑阵。 四周的黑炎被熄灭后,焦土之上升腾起滚滚浓烟,空中迅速地聚拢起厚重的乌云,片刻之后便下起了雨。 无方真人翻卷着雪白色的长袍,带着一众高阶弟子飘然落在废墟之中,右手一收,太和剑金光一闪便被敛去了形态。无方真人修为极高,据说已臻化境,人剑合一、收放自如,只是平时甚少见他出手,如今有幸目睹,虽说只是短短一招,却也令阿宝觉得叹服。 无方真人敛了方才凝重的神色,朝阿宝与温煌这边看过来。几名弟子见了,迅速上前,将阿宝从地上扶起。 阿宝本以为无方真人见了温煌,定要将他捉回去处置,却不想他竟是朝温煌施了一礼,道:“多谢道友出手回护我派弟子周全。” 温煌也是愣了以下,却是别开目光,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无妨。我原本也是看在长生君的面子上才会如此,与上爻没什么干系。” “你这人怎的如此无礼?”旁边一急脾气的弟子看不过眼,出言质问,却被另外一名面相温和的弟子拦下,道:“眼下还是尽快将大师兄他们送回上爻才好,莫要再多生事端。” 那弟子闻言,扁了扁嘴,不再作声。 阿宝朝褚昭然望去,见他面色如纸,道袍褴褛、狼狈不堪,身上有多处伤痕,正向外渗出暗红色的血,想来是被那男子的赤炎鞭所伤,且从那血的颜色来看,应是中了某种毒。 阿宝从未见过褚昭然如此模样,眼前之人让她无法与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清风朗月似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心里一阵绞痛,眼眶忍不住发酸。 “道友可知那男子的来历?”无方真人向温煌问道。 温煌似是觉得有些惊讶又好笑:“你们这门多人在此处调查了到现在,竟连点儿头绪都没查出来?看来是我高看了你们,若是长生君还在,想必不会是如此光景。”说罢,冷笑一声。 “你这人真是——”方才那脾气火爆的弟子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刚想拔剑出来,站在前面的无方真人一挥衣袖,将那出鞘到一半的剑又送回了鞘中。 “师父,你这是——”话还未说完,另一名弟子忙捂住他的嘴,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到远处。 温煌对那弟子的质问并未理会,而是冷眼瞧了无方真人半晌,而后道:“是魔族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无方真人也微微皱起了眉。 “是魔族的五大长老之一,名曰煊迟。”温煌又补充道。 “……魔族?”有弟子率先回过神来,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怎可能会是魔族?他们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被赶回魔界了吗?” 温煌未看他,道:“确是如此。五百年前三界大战过后,魔族败退魔界。长生君率众仙合力加固三千年前由轩辕黄帝在九天玄女的协助下设下的人魔两界封印,二界之间的通路只剩归墟一处,由定居在归墟上方裂隙中的辟邪一族镇守。” “魔族觊觎人界已久,即便是败退也不会轻易罢休。但寻常的魔无法轻易跨越封印屏障,故数千年来,魔族一直在寻找他法。此番煊迟突然现身,说明魔族定是有所图谋,且已经开始着手行动了。” 温煌说着,神情愈发凝重。如今看来,或许魔族已经找到了不通过归墟便能来到人界的方法,此事必须尽快令同族知晓,以便商议对策、从长计议。 无方真人略加思索,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事情怕是远比想象更加严重。”他道,“我率弟子前来寻找失踪的弟子下落,竟不知不觉误入空间裂隙之中,困顿许久。若非感应到此处有人使用法术,怕是至今仍无法脱身。” “可这裂隙又是从何而来?此地的村民世代生活于这大山之中,以在山中打猎为生,从未听闻过有人无故失踪的说法。”一弟子疑惑地问道,忽又想到了什么,面露震惊之色:“难道说,这空间错位与屠村一事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旁边弟子不动声色地推了他一下,并向阿宝的方向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忙闭了嘴,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神。 然而阿宝此刻却是将更多的注意都放在了褚昭然身上,见他面色愈发苍白,嘴唇也开始发紫得严重,身上的伤口渗血也愈发多了起来。 无方真人摆了下手,道:“眼下并非讨论这些的时候。”他看向温煌:“道友精通越行之术,烦请引我等自此裂隙中脱身,贫道在此谢过。” 阿宝抬头望向温煌,适逢温煌也向她投来目光,四目相对,阿宝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温煌似是看懂了,扁扁嘴,道:“我可没办法一口气带这么多人一起走,我刚受了伤,若是不慎将你们中的谁带到什么虚无之地去,一辈子困在那里,可不要怪我。” “嘁,小人得志。”那急脾气的年轻弟子嘟囔了一句。 无方真人倒是无甚反应,只是淡淡地看着温煌。 许是被盯得不耐烦了,温煌一把抓过阿宝的衣领:“罢了,我先将她送走,随后再来接应尔等。”说罢,便拎着阿宝的领子将她提到身前,脚下法阵一转,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中弟子俱是一愣,旋即便有人上前询问:“师父,若是他不回来了该当如何?妖类狡诈,不得不防。” 话音刚落,却听得温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就是狡诈,你又能如何?”说罢,便将那弟子的领子揪住,那弟子未及反应,转瞬之间也被拖进了凭空出现的裂隙中。 温煌如法炮制,将那些弟子一一送走,直到只剩无方真人一人。温煌反复施展越行之术,又因有伤在身,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力不从心。 无方真人见状,道:“辟邪一族的越行之术天下闻名,一次想带走几人想来也并非难事。道友如此做,为的可是想与我单独说话?” 温煌按住胸口,此时的他一呼一吸都带着灼烧与撕裂的剧痛。他看了无方真人一眼,笑了笑,哑着嗓子道:“果然是深得长生君真传,心明眼亮。” “我曾欠下长生君一个恩情,如今也算是还清了。眼下我身受重伤,须得回本族修养。有关煊迟与魔族的事情,还请告知贵派掌门长生君。” 无方真人点头:“自然。”他顿了顿,又问道:“此番屠村之事,不知与十年前的那一桩有何关联?”。 温煌看他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半晌后,只淡淡道:“去问长生君罢。” 第29章 裂隙(8) 众弟子在外等了许久,温煌才带着无方真人现身。 阿宝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方才见诸位弟子因为久久等不到二人而心急如焚、义愤填膺的样子,还以为又要发生争执。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温煌面前,见他面色发灰,不由有些担心。方才在谷中心里那些怀疑,和因此所生出的质问的欲望,一时间都被压了下去。 温煌却只是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道:“你的心上找到了,我也该回去了。”他说着朝天边望了望,“几百年未曾回家,也不知还认不认得路。” 阿宝听了,知道温煌此番离开,短时间内便是不会再轻易现身,于是自心底生出许多不舍来。她从袖口中摸出那枚骨哨,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给他带来的麻烦,便将它递到温煌面前,意图让他收回。 温煌朝那哨子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你且留着罢,日后若换做我有事相求,也好通过这东西反向寻你。” 阿宝愣了愣,旋即明白这是温煌为了让自己安心而随口寻的借口,心底一暖,向他比了个感激的手势,并朝他盈盈一拜。 温煌却是后撤了一步,别开身子,并不受她这一礼。“走了。”他又朝远处的无方真人看了一眼,道。话毕,脚下风起,长袍翻飞,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师父,此地该如何处置?”一弟子上前问道。 无方真人略略思索,道:“方才我已将此处的瘴气净化,如今山中空间既已错位,为防止日后有人误闯,眼下先在此处设下屏障,待回山后再与代掌门从长计议。” 那弟子又看了一眼褚昭然,点点头:“师父说的是。眼下大师兄伤势严重,须得尽快赶回去医治。至于那些村民的遗体……”他朝阿宝望了望,未再说下去。 十年前阿宝的村子被屠后,村民的遗体也都是草草葬了,如今那地方荒废已久,俨然已成了一处乱葬岗。 无方真人摇摇头,捻了一个法诀,大手一挥,面前的景象如同被投进石子的水面,晃动了几下后恢复静止,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阿宝认得这阵法,若是有人不慎误闯了被施法的地点,则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法术指引着离开,如此便不会有人进入这山谷深处,也就不会迷失在裂隙之中。 “回山。”无方真人敛了法力,道。 “是!”众弟子齐声应下。 “师妹,你可还能御剑?”一站得离阿宝最近的弟子向她问道。 阿宝点点头,忽又意识到了什么,复又摇了摇头,见众人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由有些尴尬。御剑的要诀她倒是会,只是常年待在山上从未有过实践的机会,也不知能不能跟得上这些人的速度。她迟疑着,将自己的白铁剑亮了出来。 众人见了那柄破破烂烂的剑均是无语,无方真人却是径行一挥衣袖,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阿宝脚下,将她稳稳地拖了起来。众弟子也随之跃上各自的佩剑,在无方真人的带领下升空离开。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阿宝只听得风在耳边呼啸,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但无论脚下的剑如何变幻角度,她都能稳稳地立在上面,连丝毫的晃动都没有,更不用担心跌落下去。 身边的弟子均在剑身上立得笔直,雪白色的道袍在风中翻卷,脚下是厚重的云层,一行人在无方真人的带领下,冯虚御风,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经到了蓬莱山上空。 为首的无方真人一挥手,山顶上方的结界随之裂开一条缝隙,像是有人从里面掀起了帘子,一行人一个接一个地有序通过那裂缝,阿宝最后进入,并回头看了一眼,那裂缝在她身后闭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蓬莱山上设有禁制,无法御剑飞行,但在紧急情况下可以用法术破除。就如同此时,众人径行御剑至山顶上空,在大殿前的广场山降落。感应到有人破除禁制的诸长老早已在此等候,见无方真人落地,纷纷迎了上来。 元泱真人虽然身形发福,却是步履最快,第一个走上前来,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道:“师兄你可终于回来了!” 见他神情有些古怪,无方真人疑惑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泱真人却是愣住了,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回头与另外几位长老对视一眼,众人面面相觑,竟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拂清真人打破了沉默,他上前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对无方真人道:“师弟难道不知,你们此番下山,已是过了半个多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无比震惊,连无方真人的脸上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元泱真人点点头,道:“今日已是第十六日了。代掌门师兄正与我等商议,通知附近各修仙门派前去寻你们。方才我们还在大殿商议这事儿,突然就感应到有人破了山顶的禁制,便知道是你们回来了。” “怎会如此?”那背着褚昭然的弟子惊讶道:“师父与我等进了山,通过大师兄的断剑感应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大师兄等人,只是在裂隙中迷了路,耽搁了一段时间。后来遇到云师妹,因为大师兄伤得重,不敢多等立刻就回来了。来回左不过半日,怎的就过了半个多月?” 阿宝闻言却是更加惊讶,旋即忽然想到,自己明明是夜间叫了温煌前来,可到了那山林中却莫名地变成了白天,只是自己当时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那村子的怪象上,又以为是煊迟的法术所致,并未察觉到异常。眼下细细想来,竟不只是空间出现了裂隙,就连时间也发生了错位? 无方真人皱起眉头,细细思考了片刻,道:“原来如此。那空间裂隙中的时间与外界不同,我等置身其中只不到半日,外界却已经过了半月。” 那弟子恍然大悟,惊道:“从前只听说过‘烂柯’的典故,未曾想如今竟是亲自经历了。” “什么空间裂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泱真人听得云里雾里,本欲追问,却被一旁的拂清真人打断:“先将他们带去疗伤吧,其余事情我等随后再行商议。” 一旁的梵香真人快步上前,查看了褚昭然的状态,又看了看另外两名受伤的弟子,皱紧了眉头。“带他们去丹室。”她道,神情竟有些忧心忡忡。 几名弟子不敢懈怠,迅速地跟在梵香真人身后,往后山的丹室方向去了。 阿宝本想跟上,却被无方真人拦下。 “你且回去休息,其他事情待明日再说。”无方真人淡淡看她一眼,不由分说地道。。 无奈,阿宝只得望着那弟子背着褚昭然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只觉得心底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她难受。 第30章 摧心(1) 阿宝本以为顾阿翁会怒气冲冲地质问自己为何不与他商量便偷偷跑下山去,并责备她此番的冲动和不计后果,毕竟他二人为了试剑大会苦心筹谋已久,却因她的一朝冲动便尽数都付诸东流了。 不想顾阿翁见了她却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并且在听闻阿宝此番的经历后陷入深深的沉思,表情是阿宝从未见过的凝重。在他默不作声的时间中,阿宝甚至觉得眼前的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顾阿翁,而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好在顾阿翁这样有些可怕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半晌后,他又恢复成了平时那个敦厚、温和、好说话、时不时地又有些不正经的老头子。 阿宝担心褚昭然的情况,忧心忡忡、十分焦虑,顾阿翁不得不在梵香真人送来的药中加了一些安神催眠的东西,阿宝喝下后不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顾阿翁替她掖好被子,吹了灯,方才离开柴房。 时值深夜,院中立着一个身影,月光洒在雪白色的道袍上,像是用上好的白玉雕刻而成的人像。无方面相年轻,看上去左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在一众长老中虽然辈分不低,外形上却像是后生一般。但气质肃穆威严,加之为人性情冷清,教人远远见了便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敬意来。 无方见顾阿翁面色凝重,便知阿宝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了他。 “坐。”顾阿翁一挥手,院中的石桌上便多了一个茶壶、两枚茶盅。二人在石凳上坐下,各自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温煌回去了?”顾阿翁放下茶盅,问道。 “嗯。”无方应道,“三年前为了替阿宝重新炼制洗髓丹,他已耗费了大半修为与元神之力,如今尚未完全恢复,又在此役中受到重创,想来是要修养上极长一段时间。” 顾阿翁点点头:“这次倒是我欠了他。” 无方抬眼看向他,问道:“此番之事,你有何看法?” 顾阿翁的手指习惯性地在茶盅的边缘上摩挲着,沉思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煊迟身为魔族五大长老之一,如今乍然在人界现身,表明魔族定是有所图谋,且多半已经开始了行动。” 无方点头:“方才我与师兄几人商议的结论也是如此。” “煊迟此人不可小觑,据说是魔族数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跃居长老之位。五百年前带领魔族冲破人魔两界的封印,攻入人界的便是此人,如今再度现身,人界恐又有大难将至。” 顾阿翁说着,深深皱起眉头,眼底尽是忧虑之色。 “代掌门师兄已修书至各大门派与世家,希望借试剑大会众仙门齐聚葬剑山庄之际商议对策,届时有试剑大会的幌子在,也不会引起魔教的怀疑,打草惊蛇。”无方道。 “魔教?”顾阿翁有些惊讶。 “不错。”无方点头,“此番我前去调查,在被屠的村落附近山谷中发现一处祭坛,与十年前在云阿宝家乡附近发现的祭坛十分相似,我等猜测可能与魔教有关。” “魔教与魔族……”顾阿翁闻言,陷入沉思。 “五年前天玄派凌远被派往魔教作内应,却在短短一年后就失去音讯,自那之后正魔两道曾于多地爆发过大小冲突无数,魔教教众的实力不可小觑,因此早就有猜测称魔教与魔族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只是至今仍未获得印证。”无方解释道。 “原来如此。”顾阿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提起茶壶欲为无方续上,却被后者婉拒。 “既无其他问题,我便不再久留。”说罢,便站起身来。 顾阿翁并未起身送他,只是朝他点点头:“此番多谢你帮了阿宝。”后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不知不觉欠了你不少人情,也不知日后还不还得清了。” “言重了。”无方淡淡道,说罢转身欲走,忽而记起了什么,复又转身看向正把茶盅往嘴边送的顾阿翁,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道:“我曾向温煌询问,这次的事件与十年前的那次有何关联,他似是知情,但并未回答,只说让我去问长生君。” 顾阿翁端着茶盅的手僵了一下,茶水晃了晃,洒了几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无方静静地注视着他,未置一词。 半晌后,顾阿翁才缓缓开口:“……知道了,你且去罢。”他放下手里的茶盅,垂下目光,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顾阿翁未答,无方也不再多问,只是朝他施了一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得身后之人的声音传来:“远之,你觉得,这件事情我是否做错了?” 远之是无方的字,是在他弱冠之年由长生君亲自所取,意在令其保持洁身自好之态度,远离无谓的纷争。自继位长老以来,便无人再如此称呼他了。如今骤然从顾阿翁口中听到,无方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回过神来,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若尚能补救,则未为晚矣。” 顾阿翁笑笑,这便是他喜欢同无方说话的原因,虽然无方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若是他不想说,无方便从来不会同其他人一般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 “明日便让阿宝去你那里修行吧。”他道,“从前我不希望阿宝下山,在她洗髓之后也未曾认真教过她如何修行,她能有如今的修为全凭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这孩子悟性虽高,但现在却远远还未达到足够参加试剑大会的水平。” 月光沿着茶盅内壁缓缓流淌进杯中,落在查水表面,在顾阿翁的脸上折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将他此刻的表情映得变幻莫测。 “我本以为她在会武上受挫后便会打消下山的念头,所以即便是知道她十有八九会失败,也并未加以阻止。可事到如今,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留在山上了。” “你也可以选择抹掉她的记忆。”无方道。 顾阿翁一愣,随后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现在怎么学得这么坏?这种缺德招数也能想得出来?” 无方微微勾起嘴角,笑道:“的确缺德。但对你来说,不算过分。” 顾阿翁哑口无言,他与无方相识也有二百多年了,怎的到今天才发现,这清风明月般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本想继续方才有些煽情的话题,却发现被无方这样一打断,所有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找不回来了。又盯着无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方走后,顾阿翁又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茶壶里的水都凉透了。月光在地面上投下他的影子,孤零零的,被拉得很长。他回头向柴房望了一眼,窗户一片漆黑,屋内之人睡得正香。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年,或许是时候该摊牌了……。 他如是想。 第31章 摧心(2) 是夜,阿宝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那个清晨,自己挣扎着爬起身来,地面上结了层霜,冷冰冰的,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入眼是遍地的尸体。身边躺着的是她的母亲、父亲,母亲怀中抱着她两岁多的妹妹,父亲怀里是她不到四岁的弟弟。 灰蒙蒙的雾气在村子上空笼罩着,久久不散。她坐在尸堆中间,仿佛丢了魂儿般,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走。就好像她已经跟着家人一起死了,此刻醒着的只是一具躯壳。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直坐到整个身体都僵硬、麻木、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无意间瞥见远处的林中立着一个人影,正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雾气太重,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依稀看到他身上的长袍在风中翻卷着,如同缥缈的云雾,与他泼墨般的黑色长发在她愈发模糊的视线中纠缠在一起。 片刻之后,她再次倒头栽进了尸堆当中,彻底失去意识。 …… 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照在阿宝的脸上,刺得她眼睛发酸,不得不重又闭眼,直到将几滴泪花挤出眼角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梵香真人的药仍是十分奏效,服下后只一夜的时间,阿宝便觉得身上不再那般疼痛难忍,只是因为躺得太久而有些脱力和酥麻。她用手撑着床板坐起身来,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半晌后,眩晕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潮水般涌进大脑的记忆。她想起昨日在山谷中,那堆成小山的尸体、那如同鬼魅一般的魔族男子、明显知道些什么却又屡屡欲言又止的温煌、还有重伤昏迷的褚昭然及其他两名弟子…… 梵香真人精通医术,向来在这方面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她甚少露出过那般凝重的神情。一想到这里,阿宝的内心便涌起深深的不安,也不知是心底起了火还是床板生了刺,再没办法在床上多躺片刻。 不仅是褚昭然的伤,还有其他太多的问题都让她隐隐觉得,这些事情的背后定然是与十年前发生在她家乡的那次巨变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眼下她受伤初愈,虽说身上已不再像昨日那般剧痛,但总归还是有些行动不便。索性阿宝也无心打扮,只是简单地用冷水擦了把脸,草草拢了一下头发,套上宽大的袍子,便急着想往梵香真人的丹室赶去。 谁知一打开房门,却见外面逆光立着一个身影,身形玉立,如松如翠。那人似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以至于肩上和头顶落了几片叶子尚不自知。闻得身后传来开门声,那人方才转过身来。 “师妹好睡。”萧瑟眉眼温和,笑道。事实上他不到辰时便已在门外等候了,到此刻为止已是站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却也丝毫未因等了太久而感到不耐或不悦。 阿宝有些难为情地理了理不那么整洁的衣着,尴尬地比划着问道:“师兄为何在此?” 萧瑟虽不如褚昭然那般精通手语,却也能凭借着其聪慧将阿宝的意思猜上个八九不离十,笑着回答:“奉师父之命,带师妹前去修行。” 阿宝愣了愣,这才想起在自己赢得比试的那个晚上,顾阿翁曾说过要她日后跟着无方真人学习剑术。只是眼下出了这样的大事,无方真人也是昨日才从山下回来,一切谜团都还尚无头绪,今日便要匆匆开始修行,这让她一时间感到有些无法接受。 萧瑟见她面露犹豫之色,便道:“师妹此番下山,想必也认清了自己的实力。这世上修道之人何止千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等置身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顿了顿,虽然脸上依旧笑得春风和煦,却是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恕我直言,师妹此番错过了会武实属走运。比试靠的是实力非运气,第一场尚且可以凭借出其不意赢他人以措手不及,只是倘若师妹未曾下山,而是留在山上参加后续的几场比试,凭借师妹如今的眼界与能力,想来也是无法脱颖而出的。” 阿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眼前人虽然笑眯眯的,可却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在他人听来如同刀子一般的话来,直逼得人无地自容又无从反驳。此刻她才意识到,眼前这神仙一样的师兄,实际上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而那貌似温和的笑容,此刻直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无奈之下,她又下意识地朝着丹室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萧瑟见状,会意道:“梵香真人已于昨日闭关,全力医治褚师兄等人。想来在她出关之日,便是褚师兄苏醒之时。” 话已至此,“闭关”二字终于彻底打消了阿宝的念头。 长老闭关向来不许人随意打扰,且有弟子在外把守,想要偷偷前去看上一眼也是不现实的。不慎被抓住的话,要么被送去戒律堂罚跪,要么被送去藏书楼抄书,总之是一个月内不得自由。 “对自己门派的长老多些信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萧瑟见她神情郁郁,又补充了一句。 阿宝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从阿宝所居的柴房前往无方真人所居的别院须经过大殿前的广场,广场上,几名高阶弟子正手把手地指导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修炼内功心决。大殿门口不断有弟子进进出出,向长老们汇报任务的进展情况,或者领了新的任务后急匆匆地准备到山下去。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里井然有序、波澜不惊的状态,仿佛昨日的变故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有路过的弟子见了萧瑟,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其行礼问好,下一秒看到跟在他身后的阿宝,又是有些神情古怪地打个招呼,然后便与其他同行人窃窃私语去了。 关于这些人的心思,阿宝也多少能猜到几分。 在她与温煌等人被困在空间裂隙中的半日里,山上却是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在这半月里,所有会武的比试都已经结束,八名代表上爻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也都已经确定,总体来说都在意料之中。 唯独她这个曾经在第一场比试中掀起了不小风浪的异数,最后却是通过缺席的方式出了局。这又让原本就对她在与钟采薇的比试中胜出心有怀疑的人更加笃定,她所做的这些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而已,为了避免日后输得太惨,所以才会在第二场比试前临阵脱逃。 “你倒也不必为此感到失落。”萧瑟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人心就是如此,绝大多数人在评价他人的时候总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恶意。若想令他们改观,你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赢下一场简简单单的比试而已。” 阿宝听着,未有回应。。 若放在从前,她必是要为此苦恼一番的,然而眼下心底挤满了太多疑惑和忧虑,以至于这些问题竟是完全无法在她心底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了。 第32章 摧心(3) 阿宝跟着萧瑟穿过大殿前的广场,沿着大殿西侧的长廊一路向北,路过祖师祠堂,再向西步行约一盏茶的功夫,又进入到一片茂盛的紫竹林深处,方才得见一清雅幽静的别院。院墙外有流水环绕,看上去颇为幽静,倒像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无方真人虽一早便遣了萧瑟前去传话,此刻面对着快到午时才姗姗来迟的阿宝倒也未曾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叫她拿出平日里用得顺手的剑来。阿宝迟疑着,亮出那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白铁剑,在她易骨洗髓之前,这剑一直是顾阿翁拿来代替烧火棍的。 无方真人早就见过那柄破破烂烂的剑,爱剑如命的他平日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糟蹋宝剑,若是换成旁人,他免不得要出言斥责一番,但想到顾阿翁那吊儿郎、没个正型的样子,却又是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忍了回去。 “从你近些时日的表现来看,你虽是天资聪慧,悟性不错,对上爻功法的领悟能力在大部分弟子之上,但是于剑道上缺乏系统的点拨与指导,只能一味以巧取胜,如此终非长久之计。” 无方真人说的含蓄,但阿宝却是明白他的意思,就如同萧瑟之前所言,她能在比试中取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人能预想到她竟然有些本事。说得简单些,有些“捡漏”的意味。虽然听上去有些刺耳,但这话却是没错。 阿宝望着他,点点头。 无方真人向来喜欢有自知之明的弟子,见阿宝如此乖觉,便在指导她修行一上多了些耐心。右手中金光一闪,一柄极细长的剑凭空出现。 在萧氏负责统计的天下名剑谱中,无方真人的佩剑太和排名第六,而在另一个版本的“最美名剑”的排行中,太和剑则排名第三,因其秀雅、修长的外形和即使出鞘也能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战胜对手的原因而获得“剑中君子”的美称。 剑乃兵器中的君子,而太和剑则是君子中的君子。 阿宝望着那通体发光的太和剑,又想到云妍的寒霜剑、钟采薇的天影剑、或是褚昭然的飞星剑,以及唐三彩那柄至今仍不知名但一眼便知并非凡品的短剑,忽然就觉得手中这柄破破烂烂的白铁剑实在寒酸,不由得自眼底流露出些许羡慕的情绪。 无方真人见了,道:“持剑者与所持之剑唯有经过相互选择才可相互成就。你无需心急,待机缘到了,自然会寻到适合自己的佩剑。”说罢,他右手一挥,太和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剑光。“现在,你且试着用手中的白铁剑来刺我。” 无方真人话锋转得太快,阿宝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了他半晌,直到旁边的萧瑟轻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做,提气、右手手腕一振,手中的白铁剑的剑鞘顺势就弹了出去,一气呵成,随后脚下用力一蹬,一跃而起,径直就朝着无方真人刺了过去。无方真人也不闪避,不动声色地便将阿宝看似凌厉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化解。 数十个回合下来,阿宝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而无方真人却仍是气定神闲,连脚下的位置都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移动。 “出剑时内心没有犹豫,值得赞许。只是不必要的动作太多,容易被对手抓住破绽,反客为主。”无方真人三下五除二便已将阿宝的底细全部摸清,他收起太和剑,对一旁的萧瑟道:“你且留下,将藏剑九式中前三式传授与她。” 萧瑟应下。 藏剑九式是无方真人以上爻剑法为基础自创的三套剑术之一,讲究收敛形体、不骄不躁、以静待动。相传看到过无方真人与人交手的,都言自己从未见过比无方真人的身姿更加漂亮的,风光霁月,仙气凛然,便是因为这套藏剑九式的缘故。 无方真人向萧瑟交代完后便要离开,阿宝见状,来不及平复混乱的呼吸,慌忙上前,想要询问长老们对昨日之事的看法与决定,却又担心无方真人看不懂手语,正犹豫着该如何表达,却听得无方真人道:“因你私自下山,代掌门罚你禁足一月,不得在山上随意走动。你且留在此处练剑,至于其他事情,待练好这套剑法后再说。” 说罢,也未给阿宝反应的时间,便径直离开了院子。 阿宝望着无方真人的背影,心底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只觉得他与温煌一样,似乎是在故意隐瞒着些什么,至于原因,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各种各样的画面在脑海中混乱不堪地层层叠加,最后像是被丢尽了一口巨大的染缸,在里面翻滚搅动,直到成了一团浆糊。 血气上涌,一阵窒息感堵住了胸口,阿宝一时间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将原本握在手中的剑用力地掷在地上,眼前一黑,晃了几下,险些跌倒。 一旁的萧瑟只是静静地看着,待阿宝情绪稍稍缓和后,方才走上前来,拾起被丢在地上的白铁剑,将它还给阿宝,道:“师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不该迁怒于师父。” 阿宝未去接那剑,只是望着地面,咬紧了嘴唇。 萧瑟见状,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师妹玲珑剔透,定是能明白师父的一番苦心,却不想竟也是这般容易被一时的困境蒙蔽双眼。” 听到“苦心”二字,阿宝似有所动,不解地看向萧瑟,却是不知他此话何意。 “师妹此番下山想来也是吃了不少苦头,难道还不明白,没人能给你想要的答案。你之所以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若是真有拼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就想办法让自己先变强吧。” 萧瑟的话如同玉石相撞,铮然作响,落在这空旷的院子中,掷地有声。阿宝震惊地望着他,只觉得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冷水下来,将原本已经几乎快要吞噬掉她的理智的火焰一瞬间都尽数熄灭。 是啊,现在的她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又能做些什么?想到那名叫煊迟的魔族男子,连褚昭然和温煌在他手下都讨不到一点儿优势,以自己这点儿微末的修为,怕是连被挫骨扬灰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她才明白,无方真人与萧瑟说得没错,她能在会武中取胜,多半是因为运气。从前的她只会一味闭门造车,修行心法全凭自己的理解,取得了一点儿成绩就沾沾自喜,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在试剑大会上与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高手切磋过招的水平。 而这次下山却是让她真正认清了自己的渺小,如此想来,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幸运。。 半晌后,阿宝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她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沉默着将白铁剑从萧瑟手中接了过来。 第33章 摧心(4) 萧瑟虽年纪轻轻,在剑道方面却是深得其师无方真人的真传,同时又因身为高阶弟子,平日里也经常指导低阶弟子练功,因而在传授剑术方面十分得心应手。 而阿宝虽使的一手破破烂烂的武器,但就如无方真人所言,她的悟性比一般弟子要高出许多,因此对招式领悟得极快,学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两个人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快,短短半日时间,阿宝便已能将藏剑九式的前三式有模有样地使出来了。 时至夕阳西下,无方真人也并未归来。萧瑟见阿宝已累到脚步有些虚浮,便收了剑,对她道:“今日就先练到此处,师妹且回去休息。明日的修行定在辰时,师父向来不喜弟子迟到,此番念在师妹是初犯因此并未多家责备,还望师妹自律,明日务必准时前来。” 阿宝顿时如获大赦,忙感激地点了点头,还剑入鞘的时候感觉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且不说昨日刚受了伤,今日一早起床便被强行带到此处,一直修炼到这个时辰都不曾停歇,别说早饭和午饭,甚至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从前就听闻无方真人训练弟子十分严厉,百闻不如一见,如今可算是真真领教到了。 萧瑟本已走到院门口,忽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对阿宝补充道:“还有一事,师妹切记,自今日起一日三餐勿要再食五谷。五谷生浊气,若是日日沾染,则于修行无益。” 阿宝闻听此言却是如遭五雷轰顶。 她素来脾胃虚寒,平日里也很少有什么爱吃的东西,最喜欢的便是顾阿翁亲手煮的粥,若是再不让她沾染五谷,对她来说则与断食没有什么分别。况且平日里看那些来饭堂吃饭的弟子们,一个个的米饭、馒头、包子吃得不也很香吗?怎的到她这里就都不能吃了? 萧瑟见阿宝的脸上写满了抗拒,便猜到了她正在肚子里嘀咕些什么,忍不住笑道:“平日里自然是无碍,只是若值修行突破的关键时刻,或是想要短期内修为大增、甚至突飞猛进,若不采用辟谷的方式进行修炼,轻则事倍功半,重则前功尽弃。” 阿宝扁扁嘴,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应下。 晚上只吃了些青菜和水果,顾阿翁见了心疼,便要煮些小米粥来,却被阿宝婉拒了。 “据说无方真人年轻时经常辟谷修炼,动辄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她问。 顾阿翁点点头,道:“无方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辟谷修行了,若论起来,派里没人在这方面比他更有毅力了。” 阿宝闻言,又想起了褚昭然,想到自己曾在褚昭然辟谷修炼的时候悄悄去捣乱,将亲手做好的栗子糕摆在他眼皮底下,结果立刻就听到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栗子糕是褚昭然最喜爱的点心。褚昭然自小便喜欢吃甜食,平日里吃的点心都要比别人放更多的糖。阿宝曾经偷吃过顾阿翁为其准备的牛乳冰糖莲子羹,结果牙疼了整整一晚。自那以后,她便再不敢碰褚昭然的食物。 每每回忆起这些,阿宝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但此时此刻想到的却是褚昭然身受重伤、神志不清的模样,一时间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嘴角有些抽搐,把一旁的顾阿翁看得不明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宝正要向顾阿翁询问今日有无从其他弟子口中听说相关的消息,却见一稀客正从饭堂门外探进头来,正往里面张望着,目光落在阿宝身上时,立即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 “我听说你昨日回山啦,但是被代掌门真人罚了一月的禁足,就想着找个时间来看看你。”唐三彩一边说着,一边从上到下将阿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阿宝浑身不自在了方才停下。 “还好还好,看你的样子也没受多重的伤,这样我就放心啦!”说罢,她转向一旁的顾阿翁,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笑,甜甜道:“阿翁,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饭菜吗?我从家里带的东西吃光了,又没赶上晚饭的时间,本来想着挨到明天早上,但是肚子实在太饿,所以就只好来投奔您啦!”言罢,还可怜巴巴地扑闪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睛。 顾阿翁被她逗得忍不住发笑,道:“刚好今日阿宝辟谷,剩下了些粥和小菜,我去给你热一下。”言罢,便起身去了厨房。 “辟谷?”唐三彩不明所以地看向阿宝,疑惑道:“你不是昨日才在山下受了些伤,怎的今日就突然要辟谷了?这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看你脸色像白菜叶子一样,再不吃东西怕是要出人命了吧?” 阿宝听到“馊主意”三个字,又想到萧瑟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导,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柄白铁剑。 唐三彩见状恍然大悟,喃喃道:“我今日偶然听得有去参加大殿议事的高阶弟子说起,今日无方真人为了指导弟子修炼,连上午的大殿议事都去迟了,代掌门因此还生了气,说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希望无方真人能担起身为长老的责任,多将门派的事情放在心上才好。” 阿宝闻言,方知原来今日因自己的迟到耽搁了无方真人的正事,而无方真人却也并未因此而多加责备,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负疚之感。 唐三彩并未注意,还在继续滔滔不绝:“我倒是觉得,代掌门真人这次有些公报私仇了。这次会武胜出的八人中,我师父门下一人、元泱长老门下一人、有道长老门下两人、代掌门真人门下也只一人,其余三人都出自无方长老门下。大家虽然不敢明说,但私底下都在议论,无方长老这次狠狠地压过了代掌门真人一头,所以代掌门真人此番才会这样针对于他。” 听到这里,阿宝忙推了推唐三彩,并示意她放低声音,意在告知她当心隔墙有耳。唐三彩朝四下环顾了一圈,又回过头来朝阿宝挤了挤眼睛,二人笑作一团。 适逢顾阿翁端了粥和小菜来,见二人笑得开心,便顺口问起唐三彩今日为何会耽误了饭时。 唐三彩一边用羹匙搅动着碗里已经煮得开花的米粒,一边道:“师父今天闭关炼药,需要我家乡那边特产的一种叫做‘不生草’的草药,我便传音给我二哥去寻,寻到之后让他用小丹鸟帮忙送来。那小丹鸟飞得快,从唐家堡到蓬莱山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却因为是妖所以进不了上爻的结界,我只好到山下亲自去将那草药取来,送到我师父的丹室去。这山上又不让御剑,我走得就慢了些,一来二去的,就过了晚饭的时间。”。 她说得轻松,却不料一旁的阿宝在听闻“不生草”三个字后,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像是结了冰一样,竟是凝固住了,变得有些阴郁可怕。 第34章 摧心(5) 不生草,生长于西南地区的密林之中,因不会枯萎、且不可再生的特性,被最初发现者命名为“不死草”,后又被更名为“不生草”,相传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生草数量稀少,其生长环境恶劣,四周毒瘴密布,且摘取后若不及时入药则会彻底失去药性,变得与普通杂草无异。 唐家世代生存于苗疆地区,对不生草生长的环境最为熟悉。唐三彩用传音通知二哥唐二白后,唐二白立刻动身前往密林中寻找草药,找到后又命饲养的小丹鸟将其送至上爻交给唐三彩,再由唐三彩送往丹室交予梵香真人炼药。一来二去的,便折腾了大半日,唐三彩也因此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但令她未想到的是,阿宝在听到不生草后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又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顾阿翁,不料后者却也是皱起了眉头。 唐三彩将目光在愁容满面的二人之间徘徊了数个来回后,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指着阿宝,惊讶道:“莫不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和受伤的那位褚师兄,你们——” 阿宝无心回答。 然而此刻她的沉默落在唐三彩眼中却变成了默认的意思。这下她可慌了神,梵香真人在叫她去帮忙的时候曾告诫过她,不要将不生草的事情和褚昭然的情况告知他人,然而她非但转脸就说了出去,还偏偏说给了最不该知情的人。 “……你也不要太担心啦!”唐三彩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耳朵,支支吾吾道:“其实不生草这种东西,别人不了解,我们唐家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并没有传说中那般邪乎!虽然有人说它可以起死回生,但正常人也是可以拿来强身健体的。” 她顿了顿,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振奋道:“是这样没错!我小时候就曾经听说过,我们家那边有人拿它来当治风寒的药吃,结果吃了之后就一辈子都没再染过风寒!”说罢,向阿宝投去期待的目光。 阿宝看了她一眼,勉强笑了笑。她心知唐三彩这是好意在安慰自己,梵香真人何许人也,怎会无端地千里迢迢求唐家帮忙去那危险的密林,只是为了找一味普普通通的补药? 好在一旁的顾阿翁及时开口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沉默:“好了好了,我们现在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是于事无补,不管怎样,有药对症总比无药可医强得多。相信梵香真人罢,毕竟她钻研医术已有一百多年了。”说罢,将碗碟往唐三彩面前推了推:“快吃吧,等下又要凉了。” 唐三彩又看了一眼面色阴郁的阿宝,本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口无遮拦的,怕又再次说错话,于是最后还是心虚地埋头喝粥去了。 从前她就听说顾阿翁的手艺很好,只是对中原食物一直心有忌惮所以未曾来此尝过,眼下虽只是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对于饿着肚子的唐三彩来说也是十分美味。她将粥和菜吃得精光,又剥了一个煮蛋放进嘴里,方才露出餍足的神情。 临走时唐三彩本想对着顾阿翁称赞几句,但见阿宝神情郁郁的样子,却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改作简单告别,然后便匆匆逃也似地离开了。 顾阿翁见着唐三彩的身影在黑夜里消失,方才转向阿宝,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一番好意,你不该这样冷脸对她。” 阿宝眼神空洞地盯了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碟许久后,才心烦意乱地比划道:“我知道,是我不对。不知为何,我近日来总是觉得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将今日在无方真人别院中发生的事情讲给了顾阿翁,后者听闻后沉思了半晌,道:“我记得之前萧瑟曾送了一本《静心经》给你,你回去了,有空的时候便拿来抄一抄吧。” 阿宝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却见顾阿翁的神情出乎意料得凝重,眉头皱得甚至有些骇人。 “怎么了?”阿宝比划着询问。在她的记忆中,顾阿翁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眼下突然如此,令她不由感到隐隐有些不安。 顾阿翁低头沉思了许久,然后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拉过凳子坐在阿宝对面,用食指沾着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心魔。 阿宝看着那字,有些不太明白。 顾阿翁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向她讲起多年前的往事。 心魔乃是魔族中的一个分支,是魔域里众多种族中唯一可以无视结界屏障在人魔两界自由来去的一族,其没有形体,只能依靠寄生,一旦脱离宿主则无法存活。世间万物,有心者皆可为心魔所寄生。 心魔靠吞噬宿主的心神之力与七情六欲而活,宿主的执念与妄念愈深,所寄生的心魔力量便会越强,若是强大到一定程度,则可反过来驱使宿主,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 五百年前的三界大战,起因便是人、妖两界中有太多成员被心魔所寄生和驱使,最终与魔域中的魔族里应外合,使得历经三千余年的人魔两界封印自松动处被破除,魔族趁机大举攻入人界,以至生灵涂炭,万物凋敝。 大战结束后,世人开始重视抵御心魔,各门各派纷纷自创心法,意在使门中弟子能够静心养性、压制欲念。其中以上爻创派祖师扶念所撰的《静心经》流传最广,成为包括上爻在内的诸多修仙门派弟子入门时必须修习的内容之一。 “可蓬莱山上有法术禁制,难道这样也防不住心魔吗?”阿宝问道。 顾阿翁摇摇头:“心魔由心而生,法术无法抵御,唯修心、克己、勿生妄念、放下执念,方才能够祛除。” 阿宝又将此话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几遍,觉得玄之又玄,复又问道:“那其他人呢?他们可知道这些?” “长老们及一些高阶弟子是知情的,但至于其他普通弟子,以及仙门之外的众多寻常百姓自是不知的。”顾阿翁道,“人心深处对未知的恐惧对于心魔来说也是极好的养料,若贸然将此消息散不开去,只怕是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见阿宝忧心忡忡,顾阿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道:“我们阿宝自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所以阿翁我才会将这些都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以你的心智和能力,定能把这些都处理得很好。” 阿宝却是望着他,露出了迷惘之色:“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从前的她总是被人忽视,一直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证明自己便好了。如今也算是从默默无闻一夜之间变得人尽皆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得偿所愿。可马上又有数不清的、更复杂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一时间教她有些措手不及,才会因此乱了方寸、迷了心智。 “那就凭心选一条你认为对的路,然后坚持走下去。” “若是选错了呢?” 顾阿翁定定地看进阿宝的眸子里,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良久之后,他一字一顿地道:“是非对错本在人心。只要心中无愧、无悔,就不算选错。” 第35章 化茧(1) 次日阿宝起得很早,一是因萧瑟昨日的叮嘱,二是仍觉得放心不下,打算去梵香真人的丹室看个究竟。 丹室位于后山,与灵竹林相距不远。从东侧的回廊绕过大殿,再经过祖师祠堂,走上半柱香的时间,就能隐隐闻到梵香真人所种的药草香气。继续走上一盏茶的功夫,穿过成片的药田,便到了丹室门外。 只是阿宝未想到,那里已早早地站了一个人。 云妍正穿着一袭丁香色的衫裙,手提寒霜剑,肩上背着行囊,背对阿宝而立,望着丹室紧闭的大门出神。闻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与阿宝四目相对,眼底蜿蜒过一阵厌恶的情绪。 “师父正在闭关,连我都进不去,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云妍理了理衣衫,拂掉落在发上的树叶,朝着阿宝款款走来。 阿宝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侧身为她让出路来。云妍却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但并不看她,而是冷冷道:“我虽在会武中失手了,却与你不同。如你所见,我已向代掌门告了假,正要下山,待我回去后还可以云氏子弟的身份参加时间大会,而你——”语气中多了分轻蔑,“机会没了就是没了,奉劝一句,适可而止,莫要再闹出什么笑话,白白惹人嫌。” 说罢,便快步离开,仿佛生怕站得久了会粘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在云妍走远前,阿宝隐隐听到她低声自语了一句:“灾星,谁沾上谁倒霉。” 阿宝望着那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倒是十分平静。虽然只是过了几天的时间,再见到云妍却是莫名地生出了些恍若隔世之感。眼下她虽然错过了会武,却并未因此感到自怨自艾。如今的她心有其他挂碍,倒是觉得从前曾经想要为之赌上一切的试剑大会,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丹室门外立着两名弟子,皆属梵香真人门下,见阿宝来了,虽是有些惊讶,却也是礼貌地将其拦在门外。 “师父正在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师妹还是请回吧。”其中一名声音几好听的女弟子道。 阿宝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丹室的铜绿色大门上,盯着那门环看了许久,仿佛看得久了,目光便能穿过这大门进入室内一般。 旁边另一名女弟子见了,柔声安慰道:“师父一向有自己的主张,大师兄他们会没事的。你且先回,师父在闭关不喜外面吵闹,若是听见了我们说话,怕是会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 阿宝看她一眼,对突然而来的好意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对方看不看得懂手语,便只好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她又看了眼紧锁的大门,然后转身三步一顿地离开,心中却是在期待着能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但直到离开了药田也没有听见。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十分规律,阿宝每日卯时起床,也不吃早饭,梳洗完毕后便离开柴房,先是到后山远远朝着丹室望上一眼,然后再绕过药田前往无方真人的别院练习剑术,晚间再回到柴房抄写《静心经》,子时后才睡下。 三点一线,日复一日,一直持续了半月时间。 第十六日的午后,已经可以将无方真人自创的藏剑九式、天剑六式及心剑三式有模有样地耍下来的阿宝,在于萧瑟的对练中赢下了半招,正美滋滋地等着对方称赞时,忽见一弟子匆匆进院,径直来到无方真人跟前,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郁木洞玉蘅仙人遣了弟子前来,现正在大殿,代掌门派弟子前来请长老过去。” 无方真人点头,道:“我即刻便去。” 那弟子复又施了一礼,向后退了数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身旁的萧瑟突然拦下。“来人是何身份?”他问。不知怎的,阿宝隐约见他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那弟子摇摇头,道:“我看的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女子。” 阿宝看到萧瑟的眉毛跳了一下,忽然想起顾阿翁曾经说过,萧家的幺女、萧瑟的妹妹萧湘五岁时起边随着郁木洞的玉蘅仙人学习岐黄之术,此刻从萧瑟的反应来看,来的多半正是这位。 只是她听闻那萧湘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又与萧瑟是亲兄妹,怎的后者听闻这消息后竟会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神色? 后来阿宝才知道,原来这萧瑟与萧湘二人乃是一对双生子,虽说外界皆以萧瑟为长,但萧湘自小便认为自己才是姐姐,并总是乐此不疲地在众人面前强调这件事,每每都令萧瑟感到十分头疼。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萧湘此时造访,所为的多半是褚昭然等人的伤。 阿宝望了眼无方真人,后者会意,道:“你随展颜同去,在殿外等候。”说罢,便收了剑,随那报信的弟子一道出了院子。 展颜是萧瑟的字,由无方真人亲自所取。因萧与瑟二字均过于清冷单薄,故取这二字,意在为其人增添些许少年意气。 阿宝喜出望外,还剑入鞘,正欲追上去,却见一旁的萧瑟正犹豫着,踟蹰不前。阿宝不明所以,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萧瑟却是望着那院门,迟迟不愿迈出一步。 阿宝虽不明白他为何在得知来人是自己的妹妹后会有如此反应,但联想到萧瑟平时云淡风轻、气定神闲、风光霁月的模样,便知各种定有复杂隐情,于是对他比划道:“师兄若是为难,我便自己去吧。” 而后正欲离去,却听得萧瑟在背后唤她:“师妹且慢,我与你同去。”话音未落,已是一阵快步踱至阿宝身旁,几不可闻地深深吸气,平复了下心绪,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阿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来不及多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大殿外围了许多来看热闹的弟子,都听说郁木洞的玉蘅仙人门下有一神仙般的女弟子,江湖上无人不晓其仙名,却都是无缘得见。如今逢其骤然造访,自是要来凑个热闹,一睹这传说中的仙子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此时萧瑟与阿宝恰好现身,众人见萧瑟来了,又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提问,声势浩大,甚至将阿宝直接挤出了人群之外。 索性阿宝对此也不甚好奇,而是一心惦记着褚昭然的情况。梵香真人已闭关半月之久,在此期间未有任何消息,如今骤然向郁木洞求助,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可玉蘅仙人却并未亲自前来,而只是遣了一名弟子,这让阿宝不禁自心底生出些许怀疑,毕竟梵香真人钻研医术已久,道行颇深,连她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真的能够找到办法吗? 阿宝素来不喜议论与质疑他人,只是褚昭然昏迷至今,吉凶未卜,这些时日她虽听从萧瑟与顾阿翁所言,静心修炼,心浮气躁的感觉也减轻了不少,却也是从未停止过对褚昭然的担心。。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阿宝的目光越过众人,只见一着水碧色衣衫的女子正款款自大殿中踱步而出,远远望过去,当真是生得姣如秋月,仙姿佚貌。 第36章 化茧(2) 萧湘与萧瑟二人在容貌上极为相似,眉眼间皆流露出一丝清冷之气,不同的是,萧瑟虽身为男子,却比身为女子的萧湘看上去还要更加温和些许,而后者则更有几分崖上孤月之姿,不可逼视,难以亲近。 故而此刻围观的众人虽然好奇,却也是迟迟不敢贸然上前搭话,只是眼睁睁看着她迈着莲步,款款穿过人群,径行朝着萧瑟走了过去。 “……”萧瑟微微皱眉,快步上前,抬手替她拾去夹在发丝间的一团棉絮,道:“去年你回家,我给你削的竹杖呢?怎的不带上?” 阿宝注意到,萧瑟在说话的时候,萧湘并没有看着他,而是始终低垂着目光,如同她方才走出大殿时的样子,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不好用,被我给当柴火烧了。”萧湘轻描淡写地道,嗓音清澈动听,而后又笑了起来,“你第一天认识我啊?我早就用不上那东西了,偏你还巴巴上赶着给我做,没的白白成了累赘。”笑的时候,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娇俏。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是落在地上,并不去看面前的人。 “若不是你前次回家时穿了一件被割破的袍子,母亲也不会催着我做那东西,如今你倒好,反而埋怨起我来了?”萧瑟用食指轻推了下萧湘的额头,嘴上满是嫌弃,眼神却是宠溺。 萧湘不依不饶:“我哪敢埋怨你呀?你这人一向狡猾惯了,有好处的时候就自己上前卖乖,没好处的时候就拿娘出来当挡箭牌,要是被她老人家知道了,仔细没你好果子吃!” 这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热闹,旁边围观的人群却是听得目瞪口呆。众人一向觉得萧瑟与褚昭然一样,都是那种一本正经、从不多言、更不会随意玩笑的角色,还有这位神仙姐姐,怎么看应该都是那种不可方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人物,却不想说起话来竟是这般牙尖嘴利不饶人。 而阿宝却是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又将眼前之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生的一双清澈眸子,却是相比于旁人略失了几分神采,像是乌黑明亮的宝珠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 原来这位玲珑剔透的女子,实际上竟目不能视,这令阿宝感到惊讶,也不禁有些惋惜。 “对啦,娘前些时日寄了家书给我,说起了你的婚事——”萧湘忽又想起了什么,却只说到一半,就被萧瑟慌忙打断。 “梵香长老此刻应是正在丹室等候,我这就引你过去,莫要让长老久等了。”萧瑟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见其中不乏听到“婚事”二字而面露好奇神情者,于是也顾不得等萧湘回答,拉着她便要往人群外面走,却不慎撞到了站在旁边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阿宝。 阿宝躲闪不及,与萧湘装了个满怀。虽并无大碍,可萧湘却是露出了惊讶之色,她抬起手向前摸索着,落在阿宝的肩上,又顺着肩头滑下去,阿宝下意识地接住那双手,忽又意识到失礼,忙又放开。 见萧湘脸上的讶异之色愈深,阿宝有些不明所以,向萧瑟投去不解的目光,却见萧瑟也是微微皱眉,似是深思片刻,也并不言语,只是携了萧湘转身走出人群之外,并示意阿宝跟上。 阿宝迟疑着追上去,原本围着三人议论纷纷的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便都陆续接二连三地散去,大殿前又恢复了安静。 三人行至大殿东侧的长廊,萧瑟小心翼翼地引着萧湘迈上台阶,见四下无人了,这才开口:“你可是有什么疑惑?方才人多口杂,多有不便,现下可以说出来了。” “此处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萧湘问道。 “还有一位师妹,便是你方才撞倒的,是我师父近日新收的弟子,也要去看望褚师兄。”萧瑟回答。 “果真……”萧湘喃喃道,并朝旁边伸了伸手。阿宝会意,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萧湘沉吟半晌,道:“手心这般细腻温热,应该是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怎的我刚才竟完全没有看到?” 阿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疑惑地看了看萧湘,而后又向萧瑟投去询问的目光。 萧瑟见状,便向她解释:“舍妹虽生而目不能视,却可凭心眼视物,因而平日里即便是没有我这样引着,也不会有太多不便。” 萧湘却是笑着打断他:“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怎的听上去倒像我是个江湖骗子一样?”她说着捏了下阿宝的手,将她拉得近了些。 阿宝靠近萧湘,自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事我此刻说来,姑娘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萧湘索性放开了萧瑟,只拉着阿宝,由她引着往前走,边走边道:“我自小便目不能视,但幸得师父垂怜,在郁木洞修行的日子里渐渐掌握了以心眼视物的能力。” “天地万物除却肉眼可见的外形,都有超脱于形体的气息可供外界感应。于此相应,人类也不只可凭双目视物。我虽灵力低微,不能达至那般明察秋毫的境界,但若有人站在我面前,我还是能看得到的。” 她顿了顿,沉声道:“实不相瞒,方才自大殿中出来,虽然离得远,我也能看到广场上站了许多人。可姑娘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姑娘的存在。” “就如同此时此刻,你分明就站在我身旁,我正拉着你的手,却还是感应不到你的任何气息。” 阿宝闻言,先是有些错愕,不由抬起手放在鼻子前,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这不,明明是有气的?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萧瑟,却见后者也露出了一样惊讶的神色。 萧湘似是察觉到了阿宝的举动,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姑娘莫要误会,我所说的气息并非是指呼吸,而是万物存在于这世上的一种形式。”她说着,沉默了片刻,忽而凑近阿宝,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姑娘可是——” “本已不在这世上之人?” 阿宝闻言,似是被人自头顶浇了一盆冷水,身上冷冰冰的,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是了,萧湘的一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头十余年来的一把已经生锈的锁。 一直以来她都在思考,为何自己会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十余年来始终不得答案,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若她并不是幸存者,而是同家人一起死了,却又因为某种原因活了过来……。 只是这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复生之法吗? 第37章 化茧(3) 萧瑟见气氛不对,立即出言喝止:“莫要胡说!” 语气中虽是带着些责备,然而心里却是知道,萧湘平日里虽是喜爱玩笑,心直口快,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一向都比任何人都认真的,从不会妄下结论,一旦说了,便是心里十有八九已经有了把握。 他又看向阿宝,从前只觉得这姑娘身世可怜,其他的倒也并未有什么。后来因与褚昭然私交甚好的缘故,从他口中得知了二人之事,又因着褚昭然才对她有所注意,却仍是未觉得她有何过人之处。 直到近期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都与阿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更让他介怀的,是师父无方真人对于阿宝的态度。 无方真人向来醉心修行,对身外之事从不过问,此番却是不遗余力地帮助阿宝,甚至不惜开罪于向来不睦的代掌门,着实是匪夷所思。 若萧湘所言为真,不知这其中原委,师父可曾清楚…… 这一头的萧湘也察觉到阿宝在听了这番话后,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甚至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便自袖中取了一方帕子,塞进她的手里,又转了话锋,用轻快的语气道:“是我冒失了,不该随意开这种玩笑。我听闻贵派有一位弟子曾服用过洗髓丹,并且成功地洗髓易骨,想必正是姑娘了。” 阿宝闻言更加惊讶,这事原在上爻也是无几人知晓,如今竟传到了远在郁木洞的萧湘耳中,她不由得疑惑地朝着萧瑟看了一眼。 萧瑟会意,忙解释道:“并非是我多言。师妹在会武上一战成名后,此事便不知被什么人传了出去,现在已经几乎人尽皆知了。毕竟易骨洗髓并非易事,古往今来也未有几人真正成功,师妹能有此成就,自是要被人传扬议论一番的。” 萧湘也笑道:“是了,我是从派里其他弟子口中得知的。姑娘也莫要有所介怀,这实际上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言罢,她又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阿宝的手,道:“姑娘既是服用过有脱胎换股之效的丹药,可能因此敛了凡人之气息也未可知。我毕竟法力微末,一时间未能察觉也在情理之中。” 话音未落,三人已行至长廊尽头。 入眼是一片诗情画意的园林。据说当年上爻创派祖师扶念仙逝后,长生君为其在大殿后修建祖师祠堂,又见祠堂后面这一片空地过于荒凉,便亲自设计修建了这园林,其间曲水蜿蜒、假山嶙峋、松柳苍翠、百花争艳、常开不败,颇有意境,后来成为了一众年轻男女弟子交流感情的好地方。 长生君本人对此倒并不在意,也并未有过阻止,只是在几十年前梵香真人继位长老后,在这园林背后的山坡上种植了许多草药,并将炼药与闭关的丹室也建在了旁边,自那之后来此地幽会的男男女女便日渐减少,至今已经很难再见到了。 萧瑟看向阿宝,道:“梵香长老未曾允许弟子入内探望,师妹贸然前去怕是不太妥当,不如在此静候,若有任何消息,待我归来时定会如实告知。” 方才的话说到一半,现下要戛然而止、按下不表,阿宝如何肯依,正要拒绝,萧湘却是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温凉的气流透过掌心涌入体内,顺着血管、经络传递到四肢百骸,瞬间将阿宝心头燃起的焦虑感尽数都熄了下去。 她望着眼前这对兄妹,不由点了点头。 “安心。”萧湘柔声道,随后便放开阿宝的手,随着萧瑟离开了。 阿宝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的身影隐匿于假山之后,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萧湘方才的一番话。她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松,语言也颇为缜密、一丝不漏,但脸上风云变幻的神色分明表明这事情并不像她所解释的那般简单。 渐渐地,阿宝又觉心里有些烦躁,便在假山旁边找了块凸出的岩石,蹲在上面,低头往水里看去。水面下有成群结队的红色鲤鱼,在水草间忽上忽下地游动,寻找食物。 阿宝记得顾阿翁说过,这种鲤鱼的寿命很长,甚至有的可以活上上百年,因此在民间备受达官显贵的推崇。小时候的阿宝特别喜欢来此处看鱼,顾阿翁每每都会陪着她,到如今转眼已过了十年…… 思及此处,一个念头猛然撞进阿宝的脑海当中。 她以前也曾经觉得奇怪,却从来不曾多想,因为她幼年失去家人,孤苦伶仃,来到上爻后承顾阿翁多番照拂,才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她知道顾阿翁有许多事情瞒着别人,但却始终相信他绝不会欺骗自己。因此即便是对从前诸多事情有所不解,她也未曾刨根问底地向顾阿翁询问过什么。 可如今再想到这些,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自她在会武上显露身手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阿宝隐隐觉得这些事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而且一切的起点都是十年前发生在自己村子的那场灾难。可这一切又是那般虚无缥缈、千头万绪,令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究竟为何。 然而眼下细细想来,这桩桩件件,顾阿翁虽并未全部参与,但抽丝剥茧下去,却都与他多多少少存在联系。 这位老者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得太过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得仿佛是经过了精心安排一般。 她幼年遭逢变故、背井离乡,他收留她,并毫无理由地倾心待她;她渴望修行,但苦于没有灵根,他便拿出了丹药,替他易骨洗髓,并教她修习心法;他知道心魔、熟悉长生君、甚至知晓别人不知的长生君与缥缈君的秘事;他只是个在厨房做饭、打扫的普通人,却连几位长老都对他客套有加…… 想到这里,阿宝只觉得脊背控制不住地一阵发凉。从前是她太过沉溺于在顾阿翁照顾下的舒适生活,从未细想过这个中疑点,如今细细思考,顺藤摸瓜,摸到的东西却让她感到不安。 这位自称姓顾的阿翁,究竟是何许人也,又究竟有着什么打算和目的……。 阿宝与水面上自己眉头深锁的倒影对视了半晌,默默地决定,今晚回去,要找顾阿翁将这些疑惑一一都问个明白。 第38章 化茧(4) 萧瑟离开梵香真人的丹室时,远远看到阿宝正蹲在湖岸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望着水中成群结队的鲤鱼出神,甚至连他靠近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直至他站在身后出声提醒,她方才回过神来。 “这么快?”阿宝惊讶地比划道,而后向他身后望了望,却未看到萧湘的身影,遂又向萧瑟投去询问的目光。 萧瑟舒展眉目,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师妹且放宽心,褚师兄服了玉蘅仙人送来的药后已经无碍,只是身体虚弱,因此暂时还未苏醒。舍妹奉玉蘅仙人之命,留在丹室协助梵香长老炼制固本归元的药物,晚些才会出来。” 阿宝闻言,在心头悬了半月之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一时间眼睛发酸,嘴角也是有些失控,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最后滑稽地颤了两下嘴唇。 她又越过萧瑟,朝着远处的丹室望了一眼,见那铜绿色的大门仍然紧闭着,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便试着向下搜额询问是否可以前去探望。 萧瑟看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解释道:“梵香长老尚未出关,因刚刚接收了玉蘅仙人的赠药,须精心炼制一段时间,期间不能被打扰,因此现下还不是去探望的时候。” 虽未获得准许,但至少褚昭然已是性命无虞,如此就已经够了。阿宝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朝着萧瑟点点头。 萧瑟见她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样子,不由会心一笑,道:“回去吧,今日的修炼也到此结束了。”说罢,又抬手在自己的鼻子上点了一下,并未言明,而是笑着迈着步离开了。 阿宝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弯下腰朝着水面看了一眼,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鼻子红得十分显眼,有些滑稽。 二人在大殿前的广场分道扬镳,萧瑟回了位于主峰西侧的弟子房,阿宝则径直回了柴房。 褚昭然的事情暂时了了,她也可沉下心来细细地将一直以来埋在心底的诸多疑问当着顾阿翁的面问个清楚。 然而前脚迈进厨房的门,入眼的却是几张不太熟悉的面孔。几名阿宝不太能叫得上名字的弟子正在灶台旁边忙活着,其中一名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在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见来人是阿宝,立刻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忙向她喊道:“师妹救我!” 阿宝识得这少年,正是数日前随无方真人一同下山寻找褚昭然的几名高阶弟子之一,在温煌对无方真人“出言不逊”时候曾数次义愤填膺地欲与温煌理论。 阿宝本以为他是个脾气暴躁、不好惹的,可眼下见他一手按着鱼,一手持着菜刀,面露难色,不知该从何下手的样子,竟还觉得有几分憨态可掬。 未等她有所反应,旁边另一个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的弟子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什么‘救你’?我看你分明就是想趁机把自己分到的活都丢给师妹。”话毕,转向阿宝:“莫理他!一向五指不沾阳春水惯了,也该让他下凡尝尝这人间辛苦。” 说话的便是当时同无方真人一同下山的另一名弟子,与那位脾气火爆的弟子似乎关系颇好,当时在山下,后者屡次气冲冲地想要向温煌讨说法时,每每也是他及时出手阻止,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细致的少年。 这二人皆师从无方真人,修为精深,性格一静一动,十分互补。阿宝虽不知他二人名姓,但从前在山上每每遇见的时候他二人都在一起,因此在心里留下了几分不深不浅的印象。 “师妹可是在找顾阿翁?”见阿宝进门时神色匆匆,那烧火的弟子又道,“今日午后顾阿翁去找了代掌门真人,说家中出了急事不得不赶回去处理,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了,所以代掌门真人才安排了弟子们轮流负责阿翁不在的这些日子的伙食。” 阿宝闻言,甚是惊讶。 家中出事?自她认识顾阿翁的第一天起,就未曾听他提起过自己家里还有什么人,每每当她问起,他也只是回一句“太久没回去啦,感情都淡了”之类的话来搪塞,一度让小时候的阿宝误以为顾阿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紧事才会让如此一个在这方面对外人向来只字不提的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走得如此匆忙? 又或者是,他是为了什么其他的目的才离开了上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方才寻了这个借口? 见阿宝神情复杂,那烧火的弟子还以为是她不愿帮忙,便解释道:“这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师妹无需插手,也莫要因此挂怀。今日修行辛苦,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说罢,又手持蒲扇,学着顾阿翁的样子朝着灶台下的柴火猛地一扇,结果被四下飞溅的火星和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阿宝见状,有些无语。 这些人平时一个个风光霁月的,耍剑耍得一绝,可到了这从厨房里,却菜不会切、火不会烧、碗筷不会洗,摆弄起菜刀来简直比修炼剑术笨拙上千百倍。 望着眼前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模样,阿宝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帮助他们脱离苦海,于是便挽起了袖子,开始准备晚饭。 众人见了,纷纷如同见了救星般,一股脑地全部围了上来,学着阿宝的样子开始依样画葫芦。 “从前只一直以为烧火做饭不是什么难事,如今自己经历了,才知道其中艰难。” 一名弟子说道,并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宝熟练地制服了那条不老实的鱼,褪鳞、去脏、清洗、腌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动作流利、丝毫不拖泥带水,令人叹为观止。 “难怪师父常说,大道隐于万物,越是细小的事物中,越包含着无限的规律和道理。” 方才烧火的那名弟子感叹道,并说着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方才被爆燃的柴火扑了一脸的尘灰,如今被他这样一抹,像是有人沾着墨水在他的脸上画了一张八卦图。 “没错,所以你要是想早日得道,就每日都来这里做饭,用不了个一年半载的,准能大成。” 他的暴躁同伴才刚刚被他挖苦过,眼下终于找到了机会,立刻反呛回去,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众人闻言,皆用手指着他的花脸,哄笑成一团。 第39章 化茧(5) 阿宝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今日的晚饭平平安安准备了出来,并且没有让厨房在这些人的手里毁于一旦。不得不说,这些高阶弟子们面对着锅碗瓢盆时那种如临大敌的样子,让人仿佛置身于正魔大战时战况激烈焦灼的战场之中。 这让她想到一桩趣事。 据说在顾阿翁来来到上爻之前,一直没有固定的人负责上爻的伙食,每顿饭都像日常的洒扫和杂活一样,由弟子们轮流负责完成。偶尔遇到些手艺好的,整个门派的人就能美餐一顿,然而绝大多数的弟子都对做饭一窍不通,因此大多数的时间里上爻的伙食问题一直被世人所诟病。 长生君也曾提议,将烹饪纳入上爻弟子的必修课清单中,却被当时的众位长老以“君子远庖厨”为由否决了。 这样的情况直到后来顾阿翁上山才得到解决。据说当时的拂清真人为了防止内功心法或其他秘术外泄,极力反对将非本派弟子之人留在山上,后来经一众苦于吃不好的弟子们联名上书,加之长生君好言相劝,才留下了当时还是个年轻孩子的顾阿翁,并将做饭洒扫之类的杂活交予了他。 就这样,顾阿翁在上爻一待就是五十年,除却日常下山采买东西外,从未因任何其他的理由离开过。 甚至就在前些日子,他还在告诫她要警惕心魔,在今天早上她照常去无方真人处修行时,他还像往常一样询问她要不要吃个煮蛋再走。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正常,可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突兀地走了,匆忙到甚至连句当面的道别也没有…… 阿宝坐在院中顾阿翁常坐的那张石桌旁,桌上空空如也,顾阿翁不在,也无人再会趁着月色皎洁泡一壶茶,坐在空旷的庭院里慢慢地品。 顾阿翁喜喝浓茶,浓到别人都觉得苦的程度。若逢有人来此寻他,他总会热情好客地端一壶茶出来招待,可在阿宝的记忆里,除了无方真人以外,似乎从来没有人喝过。用褚昭然的话来讲,从那茶汤的颜色来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向受得了的。 阿宝趴在桌上,心里像是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让她忍不住有些发慌。 她本以为顾阿翁至少会给自己留一封信、或是字条、至少也应该有个口信,可她将自己的房间翻了个底儿朝天,又到顾阿翁的房间转了几圈,最后又扒开自己藏钱罐的那堆柴火,见罐子好好地放在原处,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少,也什么都没多。 顾阿翁向来没有锁门的习惯,因为他的卧房里几乎没有多少私人物品。阿宝见过为数不多的两件便是常年放在衣柜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已经洗得褪色的旧道袍,还有一管碧绿色的翠玉打造的长箫。 顾阿翁称二者皆是故人遗物,并且在言语时罕见地露出了些许像是伤感的表情。故而阿宝虽好奇,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眼下顾阿翁乍然离去,这两件物什也随着他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柜子,立在窗明几净的房间墙角,就好像这里从来不曾有人住过一般。 夜里风凉,阿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瑟缩着从石桌上爬起来,只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境,期间有人突兀地出现,又有人匆忙地离开。自己的生活像是在一瞬之间发生了改变,但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却也说不清楚。 从前的院子里有顾阿翁和她,后来又多了褚昭然,再到后来又多了当时还只能化形成黄狗的温煌,一时间变得热闹非常。然而如今只过了短短半月的时间,褚昭然昏迷不醒,温煌负伤离开,如今连顾阿翁也不知所踪。 风吹过篱笆,带起一阵沙沙声,称着苍白的月光,在空旷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凄凉。 阿宝忍不住觉得鼻头一酸,也不知是因为伤感还是冻得久了有些伤风。见天色已晚,本想回房休息,却忽然听得一阵渺茫的乐声飘然入耳。 阿宝怀疑自己听错了,夜这么深了,什么人会有这等闲情逸致?复又屏气凝神,侧耳去听,那声音于是越发清晰起来。 上爻弟子中擅长乐器的不在少数,只是阿宝从前终日混迹于后厨,一直无缘欣赏这些阳春白雪,因而眼下虽觉得这乐声宛转悠扬,甚是动人,却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哪种乐器。 出于好奇,阿宝起身,循着乐声传来的方向,开始寻找那声音的源头。 那声音似乎有种魔力,竟也开始有意识般地为她引路,指引着她缓缓离开院子,顺着屋后一条僻静的小路蜿蜒前行,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已将她领到了一片盛放着白色睡莲的莲池旁。 此处原本是缥缈君云行之当年仍是上爻弟子时的居所,白色睡莲也是云行之最喜爱的植物。 据传当年云行之下山前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亲手烧了自己在此处的别院,而后不久,长生君便在此处挖了一个池塘,种了数不清的白色睡莲,在蓬莱仙气的滋养下,这些睡莲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于是此地也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处仙境般的景观。 此刻一弯皓月当空,不见尽头的莲池上蒸腾着袅娜的水汽,白色的睡莲在波光粼粼的池水与缥缈的雾气间连成片地盛放着,甫一看上去竟如同从天边落下来的云彩。 乐声自莲池中央传来,隔着渺茫的水雾,阿宝寻声望去,隐隐见一娉婷身影立于其中,一声白衣,几乎要与周围的莲花和雾气融为一体。 那人正背对着阿宝,似是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乐声未停,在莲池上回荡着,婉转呜咽,如泣如诉。 阿宝不由听得入了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戛然而止。那人几乎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此曲名曰‘云中调’,本为箫曲,如今用埙来吹奏,竟是多了几分悲凉之感。” “你能听到这首曲子,并且能找到这里,可是因为你心底也在惦念着什么人?”那人的声音穿透朦朦胧胧的雾气,如同清澈温和的风般吹进阿宝的耳朵。 只是阿宝没办法回答,若是她能说话,她定要先问一问这人的身份,为何会深夜出现在此,更重要的是,那一袭白衣、一瀑黑发,还有那昆山玉碎般的美妙嗓音,莫名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我是谁无关紧要,日后你自会知道。”女子道,“你我既有缘相见,此刻便听我将此曲奏完可好?” 言罢,她又转过头去,抬手将埙放在唇边,复又吹奏起那首《云中调》。 随着乐声渐起,池上的白色雾气开始变得更加厚重起来,阿宝的视线也随之变得愈发模糊。 半晌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法术,但此时的身体却已经失去了控制,无法行动,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呜咽般的乐声像流水一样入耳,随后清晰可感地缓缓流淌,遍布全身。 阿宝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被那乐声给拖了起来,正在被带往离莲池越来越远的地方。耳边渐渐地除了埙声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脑海中除了方才那女子的背影也再想不起任何事物。 也不知这样在空中漂浮了多久,忽然在下一个瞬间,她开始没有任何预兆地急速下落,仿佛失足坠崖般地从半空中坠落下去,眼前一黑,跌进了一具身体之中。 阿宝整个人猛地一震,从石桌上直起身来,只觉得心脏跳得如同擂鼓,身上还保留着方才急速下坠的失控感,额头上、手心里都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良久之后,她方才渐渐平复下来,发现自己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方才的一切,那埙声、莲池、女子,都是她趴在石桌上睡着后做的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第40章 化茧(6) 萧瑟察觉到今日阿宝有些不在状态,便趁着休息的间隙询问缘由。阿宝并未将自己昨夜梦到的奇怪情形告知与他,只是在旁边地上捡了根枯树枝子,在地上写道:“师兄见过缥缈君吗?” 萧瑟有些惊讶:“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阿宝摇摇头,又写:“随口一问。” 萧瑟笑笑,道:“我怎会见过?缥缈君在二十年前就已不知所踪,那时的我尚是襁褓婴儿,自是无缘得见。” 阿宝愣了愣,随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笨啊,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昨夜她醒过来后,想到梦中奇怪的情景,又壮着胆子顺着柴房后面的小路摸索到了莲池边,却发现除了满池的睡莲,什么都没有。可越是如此,她的心底便越是忍不住觉得那梦境真实得诡异。 “我是没有那个福分,但师父他老人家许是见过也未可知。”萧瑟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道:“虽说师父入门时缥缈君已下山立派一百多年了,但他曾目睹过二人比武,想来应是在那时见过的。” 比武?阿宝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自缥缈君下山后,每过一百年便会与长生君约战一次,直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次,一共三次。前两次胜的都是长生君,谁知第三次过后,他二人竟一前一后地失去踪迹,直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他们为何要比武呢?”阿宝又问。 萧瑟却是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不知。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坊间流言,对此都没有任何确切的说法。缥缈君这个人很神秘,连当年她是如何离开上爻自创云外天的,史书里也都只是寥寥几笔,一语带过,她的出身、为人、生平等更是如同秘辛一般的存在。” 阿宝只是点了点头,却并未将昨晚梦到的那个人讲给萧瑟。 虽说她从前也曾数次梦到过缥缈君,但一直未曾看清她长什么模样,昨晚那个背影,她也只是觉得声音和气息有几分相似而已。况且梦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白白惹人笑话。 正说着,无方真人已经结束了今日的大殿议事,在一名弟子高阶弟子的陪同下返回了别院。 萧瑟见状,立即起身迎了上去,见无方真人朝那名弟子交代了几句,那弟子应下,揖礼过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萧瑟看了看那名弟子,问道:“代掌门真人可是已经确定了行程?” 无方真人点头:“三日后启程。此行除在会武中胜出的八名弟子外,代掌门真人与我各自携两名弟子,一同前去。方才我已命人向其他弟子传达此事。” 他又转向萧瑟:“今日修行结束后,你且回去,利用这三日时间将手中未竟的其他事务处理得当,三日后随我一同前往葬剑山庄。” “弟子领命。”萧瑟行礼,而后想起了什么,复又问道:“那另一随行弟子,师父可是已有人选?” 无方真人的目光越过萧瑟,落在一旁的阿宝身上。阿宝先是一怔,随后惊讶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无方真人。 她一早得知各门各派决定借着试剑大会的时机在葬剑山庄商讨有关魔族与魔教的事宜与对策,直觉告诉她,在那里她定能找到与自己心里这数不清的疑问有关联的线索。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修炼,她也一直在冥思苦想,该寻个什么理由才能名正言顺地到葬剑山庄去,甚至在得知云妍下山的消息后,还曾经动过以个人的名义报名参加大会的念头。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如今这机会竟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无方真人见阿宝喜形于色,却是皱了皱眉,道:“虽不是代表上爻参加大会,可既与掌门与长老同行出席此等盛会,若无真才实学,只会令上爻在众仙家面前颜面尽失。”这是他在向拂清真人表达了让阿宝同行的意愿后,拂清真人所说的原话。 “因此,带掌门真人决定测试一下你的身手。”无方真人道,神情中隐隐带有一丝担忧。 阿宝闻言,又见无方真人如此神情,不由自心底生出些许不安。拂清真人一向不喜欢她,如今提出这样的要求,想来也是有几分让她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那所谓“测试”的难度,定非寻常考验所能相比。 “你若没有信心,可自行放弃,我会替你向代掌门真人转达。”无方真人见阿宝面露迟疑之色,淡淡道。 他心知拂清真人定是会让阿宝去闯当年由长生君设下的剑阵,那剑阵原本是长生君为考核高阶弟子的修行而设,通过考核者才有机会晋升高阶弟子。在设立五大长老职位并由五位长老分别指导门下弟子修行后,那剑阵便无人再用,至今已是被废弃了二百余年。 虽是荒废已久,可阵法的威力仍在,阿宝虽有些天赋,但凭如今她的修为去闯这剑阵,仍是为时尚早。故而无方真人虽然嘴上询问阿宝的意见,心中想的却是若她此时选择放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想阿宝却是摇了摇头。既有此机会,她又怎会不尝试一番就轻易放弃?再看向无方真人的时候,眼底的不安已是一扫而空。 后者会意,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随我来。”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别院外走去。 “代掌门真人虽然一向严格,但也不会过分为难。师妹且去罢,等你的好消息。”萧瑟笑道。 阿宝朝他点点头,快步跟上无方真人。 二人出了别院,向北出了紫竹林,顺着北侧的山路向山下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期间阿宝远远望见了梵香真人的丹室,不由心有戚戚。 绕过丹室和药田,来到阿宝经常涉足的那片灵竹林,自竹林中穿行而过,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当日阿宝失足坠落的悬崖边。 除正在闭关的梵香真人外,其余几位长老均已早早等候在此。见阿宝现身,脸上皆浮现出惊讶之色。 “师兄啊,你是不是没向这孩子讲过,一会儿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啊?”元泱真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问道。一年四季,无论何时,他似乎永远有擦不完的汗。 “多说无益。”无方真人看他一眼,淡淡道。 元泱真人闻言,只是叹了口气。 拂清真人看了眼阿宝,面色复杂,心里冷冷道好一个无知者无畏,开口却是言辞温和:“此处崖底有一剑阵,乃我派掌门长生君于三百余年前所设,如今虽弃置已久,但威力仍在。你若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闯过这剑阵,并将手中的白铁剑插入阵枢的石盘之中,便算你通过考验。” 阿宝闻言,朝着脚下的深谷望了一眼,却只望到了厚重的积云。原来这崖底,不仅曾经锁着温煌,竟还有这样的法阵,难怪要被列为禁地了。 可既然法阵在谷底,这山上又无法御剑,她要如何下去呢?阿宝疑惑地望向拂清真人,后者会意,道:“你若准备好了,点头便是。” 虽不明就里,阿宝仍是按照他说的,点了点头。。 拂清真人见状,运气、蓄力、念诀,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阿宝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手中拂尘在眼前划过,金光一闪,随即便觉得似乎被人在肩上猛地推了一下,双脚离地,整个人像是被猛地抛了出去一般,朝着身后的悬崖下方跌落下去。 第41章 化茧(7) 阿宝本以为自己要再体验一次坠崖的恐怖经历,但事实上拂清真人只是将她的元神逼出了躯体,并送进了谷底的剑阵中,她整个人落下来你的时候轻飘飘的,像是一缕烟。 虽说只是元神出窍,可若在此处受了伤,远在崖上的身体也是会感觉到痛的。又想到拂清真人所言,她只有一炷香的功夫找到阵枢,便再顾不得双脚仿佛踩在棉絮上一样的不真实感,踉跄着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树林看上去似乎与前次有些不太一样,虽是已经时隔一月,早已不是盛夏,但这不符合时节的阴冷森然之感却仍是令阿宝感到有些出奇得诡异,完全没有了之前生机盎然的氛围。 脚下不慎踩到一截断了的枯枝,在一片死寂的林中发出“咔嚓”的脆响,并带起一阵冗长的回声,听起来有些骇人。阿宝意识到这回声有些奇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眼前金光一闪,一道剑气直逼她的面门而来,速度快得如同闪电。 阿宝脚一蹬地,一个侧翻躲过,剑气在她飞扬的宽大袍袖上割破了一道口子,回首望去,那金色剑光直直地楔进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发出“铮”的一声闷响,随后化作一团荧光,被风吹散。 因那剑气来得太过突然,阿宝甚至未看清它究竟来自何处。双脚落地,还未站稳,便听得“休休”两声,又有两道剑气一左一右地朝她刺来。阿宝手腕一振,白铁剑脱鞘而出,长剑翻飞,迅疾地将其分别挡下,剑刃相撞的铮鸣声在密林中回荡,久久不绝。 紧接着又是三发剑气,比方才那两道来得更快。阿宝将白铁剑一劈一横挡掉面前两道剑气,脚下一蹬,纵身跃上了旁边一棵粗壮椴树的树枝,躲开了朝她脚下刺来的最后一发剑气。 此时阿宝意识到,随着时间的增加,攻击自己的剑气数量也会越来越多,她必须要尽快找到阵枢的位置。她抬头匆匆看了一眼,这棵椴树生得极高,若是能登上顶端,应是能窥见这阵法的关窍。 就在她思考之际,第四波剑气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刺了过来。阿宝右手持剑,左手与双脚并用,在树干上辗转腾挪,灵巧地一面躲闪,一面朝着树顶翻攀上去。 又躲过了三波越发密集的攻击,阿宝终于登上了椴树顶端,朝着四周扫视一眼,只见自己正身处一环形法阵之中,位于自己右前方不远处的密林中隐隐有微光闪烁。 那便是阵枢所在吗?阿宝来不及多想,只因在她观察周围的这片刻中,头上已有数道剑气朝她射来。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旁边的树上,又背贴树干,朝着左边连续转身,接连躲过。 她心有余悸地匆匆看了眼那剑气在树干上留下的约半尺深的洞,不敢在同一个位置过多停留,匆匆翻上了旁边另一棵树。 剑气数量越发多了起来,变得越来越密集和频繁,阿宝只朝着阵枢的方向移动了片刻之后便已觉得开始有些应付不来。终于在挡开了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后,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竟不慎一脚踩空,自树上跌落下去。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正狰狞地自上而下朝她刺来。顾不上许多,阿宝凌空一个翻转,堪堪将其躲过,有些狼狈地落地,并朝后踉跄了几步方才勉强撑住。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轮了,只觉得那些闪着金光的剑气像是密密麻麻的丝线,正在无声地编织着一张巨网,要将她牢牢困死在里面。 紧要关头,阿宝屏息凝神、运气、默念法诀,意图以法术防身,却发现在这剑阵中,自己竟无法调动体内的灵力。此刻她方才意识到,任你修为如何深厚,只要进了这剑阵,所有的法术都会失灵,唯一能做的,便是通过手里的剑来抵挡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阿宝不禁汗颜。这长生君考核弟子的方式为免太过偏颇,难怪在用了一段时间后就被淘汰了。可见世人所言不错,长生君虽于修行上有不二成就,但在管理门派事务这方面却是远不及他门下的几位长老,也难怪会有人对他一直霸占掌门的位子而颇有微词。 然而眼下却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阿宝又险险躲过几道剑气,再站定的时候,已是有些呼吸紊乱,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汗珠。 她虽不知已过了多久,但此刻的攻击已是非常人所能承受。再这样纠缠下去,自己终将会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电光火石间,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虽然有些骇人听闻,可如今已是没有了别的法子。 数不清的剑气已经接二连三地朝着她射了过来,阿宝咬咬牙,狠下心来,径直朝着那阵枢的方向飞奔而去。她挥动着手中的白铁剑,不断地挡开迎面而来的攻击,却并不去管从其他方向射来的剑气,片刻之后,身上便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 撕裂的剧痛遍布全身,疼到她有些腿软。阿宝咬着牙,努力不去理会那些剑气划开皮肉时的痛楚,一刻也不敢放慢脚步,像是一只濒临绝境却又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生机的小兽,奋力地嘶吼着朝着前方奔跑。 终于在一道剑气刺穿左肩时,她向前一个踉跄,直直地扑倒在一处石台前。抬眼看去,石台上雕刻着一座外形如同日晷一样的圆盘,圆盘正中央的位置有一条狭窄细长的缝隙,似是刚好可以容纳剑身。 来不及多想,阿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举起白铁剑朝着那缝隙狠狠地刺了下去。“锵”的一声到底,剑刃被没进了大半截。阿宝见状,心中欢喜,忙抬头朝四周望去,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未及明白其中原委,被插在石缝中的白铁剑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蜂鸣声,随即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弹了出来。阿宝未及松手,连人带剑被摔在地上,一阵胸闷,喉咙里泛起一丝腥甜。 难道这里竟不是阵枢? 剑阵的攻击仍在继续,数不清的剑气又从四面八方朝阿宝刺了过来。阿宝一面抵挡,一面在地面上翻滚躲避,不断有剑气楔入身边的泥土中,溅起的土块、碎石落得满身都是。 在翻滚躲避的过程中,阿宝无意间瞥见那圆盘正上方的空中似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仿佛是水面中的倒影,斑斑驳驳的,看不真切。 耳边无端地突然响起顾阿翁曾不停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生既是死,死既是生。顾阿翁虽身在道门,但对佛法也十分感兴趣,只是这世上修道之人与修佛之人皆数不胜数,却并无人能两者皆通。故而阿宝也从未在意过这些,眼下突然想到这话,倒是令她从心底萌生出一个念头。 自进了这剑阵,她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手中的剑,剑在人在,若失了剑,则无异于自断活路。但若那圆盘当真并非真正的阵枢所在,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能否后生,只能听天由命。 这一轮攻击结束后,阿宝抓住间隙,一个瞬身迅速地跃到那圆盘上,抬头望去,空中果然依稀可见自己与这圆盘的倒影。原来笼罩此地的剑阵在上空创造了一个如同镜像般的世界,此刻的阿宝抬头望去,那镜面中的人也在回望着她。 又一轮攻击启动,数不清的金色剑光刺了过来,密密麻麻,像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阿宝心一横,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剑朝着空中那镜像中的自己一抛,随即闭上眼睛,静静地听天由命。。 想象中被万箭穿心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阳光在身上缓缓流淌的暖意。阿宝迟疑着,缓缓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崖之上。 第42章 化茧(8) 拂清真人本已做好一炷香过后便将阿宝带回的准备,此刻见阿宝的元神早早就归了位,一时间惊讶到甚至有些语塞。 他又朝着崖底望了一眼,方才感应到剑阵被破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此刻见那厚重的云层下隐隐透出金色的微光,这才不得不相信阿宝是真的通过了考验。 元泱真人先是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见阿宝醒了,立刻回过神来,跨了一大步上前,一边抹着虚汗,一边心有余悸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急切地问:“好孩子,可曾受伤啊?” 阿宝却是还沉浸在方才最后那一幕中未及回神,只是怔怔地看着元泱真人,僵着脖子摇了摇头。元神在崖底的剑阵中受伤,虽然疼痛会传递到身体,但伤势却并不会被继承,因而此刻的她身上虽然剧痛无比,但却并没有一处伤口。 在一旁始终未曾言语的有道真人见了,开口道:“云阿宝既已通过了考验,便如先前所言,许她随无方师弟一同下山罢。”他看向站在旁边的拂清真人,问道:“代掌门真人以为如何?” 拂清真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本应十分精彩,但经他几番努力地平复情绪,终于还是回归平静。 此剑阵虽并不算难,但对于一个刚刚修炼不满三年、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的弟子,完全足以构成障碍。这哑女竟然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破了阵,足可见其修为比之会武之时更上了不值一层台阶。 短短半月,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心中虽有诸多狐疑,但毕竟有言在先,拂清真人最终还是不那么情愿地开口:“我身为代掌门,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他看了无方真人一眼,道:“距离出发还有不到三日时间,希望师弟回去之后能将此番出行涉及的诸多规矩教给她,莫要叫她届时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丢了门派颜面。” 无方真人淡淡应下。 话毕,拂清真人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宝一眼,然后转身拂袖而去。元泱真人与有道真人面面相觑,然后快步跟上。 目送三人走远后,无方真人方才转身,眉头深锁地将阿宝细细审视了一番,直看到阿宝有些后脊发凉,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是何时突破第六层的?” 阿宝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无方真人神情严肃,未再重复方才的问题,只是一挥衣袖,阿宝便觉得体内的气息瞬间被调动了起来,被一股外力引导着,在体内走过数个小周天,又转过几个大周天,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但又与方才元神出窍的感觉不同,并非那般虚无缥缈、如梦似幻。 “果然。”无方真人言罢,敛了法力,神情肃然。 “我记得你曾说,自己修行内功心法到第六层,每每想要突破便会顿感三华尽乱,因此总是前功尽弃。” 阿宝点点头,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年,毫无头绪。 “可你现在分明已经突破了瓶颈,进入了功法的第七层境界。”无方真人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到有些骇人。 “短短几日,你是如何做到的?”须知突破第六层进入第七层的弟子在整个上爻弟子中已是十分难得,如此大成,怎可能耗时如此短暂,又悄无声息? “你——”无方真人似是有些迟疑,一字一句地问道:“当真未受过他人修为?又或者,学习别门道法?” 阿宝闻言,像是被从头浇了一桶冷水,浑身一震。 这问题,她曾在会武胜出的那个晚上,在大殿中被拂清真人与梵香真人当着所有长老的面质问过,届时幸有无方真人替她解围,可眼下,他竟反过来也对她产生如此怀疑。 阿宝慌忙摆手,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若非无方真人问起,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修为上的变化。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却又该如何向别人解释清楚? 见阿宝一脸急切、手足无措的样子,无方真人终是叹了口气,微微舒展了眉目,道:“你可知那剑阵的玄妙之处不在于剑气,而是在于那阵枢被法障掩盖,一般中阶弟子根本无法找到真正的阵枢所在。” 阿宝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阵法名曰剑阵,名义上是测试剑法,实际上是在测试修为。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突破了第六层的瓶颈。 她看向无方真人,依旧一脸茫然。 无方真人见她如此神情,便知这背后另有隐情。 前日顾阿翁突然辞别,却不说要下山去做什么,他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此时此刻,他不禁有些迟疑起来,将阿宝带下山去,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半晌后,他点点头,恢复了往日清冷如水的神态。 “我知道了,回去休息吧。”话毕,他又看了一眼阿宝,转身离开。 阿宝望着无方真人的背影,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无方真人提前结束了今日的修行,阿宝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柴房。刚迈进院门,便看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两个人。萧瑟见阿宝进院,起身笑道:“恭喜师妹通过考核。” 坐在旁边的萧湘闻言,也是露出笑容。 阿宝本有一肚子的疑问,看到萧湘的一瞬间,竟是全都跑到脑后,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上前,想要询问丹室的情况。 萧瑟见状,安抚她道:“褚师兄无事了。梵香长老正在按照玉蘅仙人的叮嘱炼制药物,待药成后给褚师兄服下,相信不日便能够苏醒。” 阿宝闻言,又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萧湘,才终于放下心来。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虚浮,支撑不住,晃了几下才扶着桌子立稳。 萧瑟见了,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又叫萧湘帮忙诊了脉。 萧湘为阿宝诊脉后,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姑娘无事,只是太过疲劳,又耗损了过多元神之力,才会如此。静静休息一晚,明日便会恢复如初。” 阿宝闻言,点了点头。 萧瑟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向她问道:“你方才说有事找师妹,是什么事?” 萧湘听了,却是微微抬了下柳眉,似是用打趣的语气问:“我都没急呢,你急什么?如此急着让我说完事赶紧走,是怕我提起你和唐家小姐的婚约吗?” 萧瑟未来得及阻止,这话便已脱口而出。 阿宝愣了半天,随后像是被这话扎了一下,猛地看向萧瑟,见对方一脸黑线,眉毛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和唐家小姐的婚约……唐家如今兄妹三人,这唐家小姐,说的不是唐三彩还能是谁? 第43章 化茧(9) 阿宝震惊地捂住嘴巴,也顾不得举止礼仪,用手指着萧瑟,目光在他和萧湘之间徘徊了数个来回,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瑟则是表面上尽量保持平静,实则有些咬牙切齿地对一脸无辜、风轻云淡的萧湘一字一句地道:“这事我自己会去和父亲母亲商量,不用你个小丫头片子多管闲事。” 萧湘知道自己此举成功地惹恼了萧瑟,想到凭这家伙的为人,即便心里再怎么恼火,表面上也还是要维持一副不愠不怒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皆是掩饰不住的满意。 “你这小子的婚事我自是管不着的,我只是好奇那鼎鼎大名的唐家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听闻她是梵香真人门下弟子,便想着趁此行的机会结识一番,好好聊聊。不巧的是,她这几日都在山下执行任务,后日才归,所以无缘得见。” 萧瑟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萧湘抿唇,敛起玩笑之色,又转向阿宝道:“言归正题,我昨日借给姑娘一方手帕,不知姑娘现下可否将它归还于我?” 阿宝还沉浸在萧瑟与唐三彩的婚约这个话题上,直到萧湘又将问题重复了一边,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将手帕从衣袋里取出,想到这帕子昨日被用来擦汗,还未来得及清洗干净,不由有些难为情。 萧瑟见状,道:“你怎的如今学得如此小气?追这么老远来就是为了要个帕子?” 萧湘回呛他:“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这帕子是我亲手绣的,上面的一丝一缕都是我的心血,要回来怎么就是小气了?” 阿宝听了,不敢怠慢,忙将手帕塞到萧湘手中,忙乱之中朝那帕子瞥了一眼,见上面绣着一株栩栩如生的兰草,绣工细腻,十分精巧。可惜昨日自己心事重重,攥了那么久都未能发现。 萧湘收了帕子,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上面摩挲了片刻,神色未明。 半晌后,她舒展眉目,站起身来,朝着阿宝的方向盈盈施礼,道:“如此,天色已不早,家师还在等我回去,我便不再叨扰了。” “姑娘好生保重,我们有缘再见。”她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言罢,便一阵风似地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萧瑟似是也未料到萧湘竟走得这么突然,匆忙中嘱咐了阿宝几句,要她好生休息,便快步追了上去。 这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留阿宝一人坐在原地,还未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 萧瑟与唐三彩,这两个看起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然是有婚约的。 可从他二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竟完全看不出一丝端倪。萧瑟一向深沉,也就罢了,可唐三彩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若是真有此一事,她怎还会像个无事人一样? 且从萧瑟方才的神情来看,阿宝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她有些头痛。连日来的疑惑还未有解,如今又添了一个新的。她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塞满了棉絮,又被人灌了一桶水进去,涨得发昏。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还偏偏都集中在这一月时间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不出意外地,本应好好休息一晚的阿宝,成功地失眠了。 次日萧瑟按照无方真人的交代,为阿宝讲述了试剑大会的流程,以及需要注意的礼仪和事项等诸多事宜。 阿宝因为昨日消耗了太多精力,但晚上又因为对近日来的怪事百思不得其解导致迟迟难以入眠,听萧瑟絮絮叨叨讲了一上午,期间她的头止不住地往下磕了数十次。 萧瑟起初还试图叫醒她,后来见她那双眼皮沉到用木棍儿都支撑不住,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自顾自地一口气从头说到尾,直讲得口干舌燥。 “既如此,我便当你是都明白了。”见阿宝的额头马上就要贴上桌面,萧瑟无奈地叹了口气,推了推她的肩膀,道:“回房去休息吧。师父说这两日你都不必来修行了,收拾一下随身的细软,后日随我们启程去葬剑山庄。” 阿宝听得迷迷糊糊,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在想着要向萧瑟打听他和唐三彩的事,手却似乎完全脱离了控制,只是伏在桌上,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萧瑟走出院子,阿宝才终于支撑不住犹如千斤的头,趴在桌上不管不顾地昏昏入睡,从中午直睡到傍晚,醒来时浑身的骨头都睡得仿佛酥了一样脱力,但关节却僵硬得如同灌了铅,稍稍挪动一下都会觉得酸痛难忍。 阿宝正努力地试图与自己僵直的脖子握手言和,请求它在转动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疼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忽听得有人在院外唤她。 她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正打算扭头去看,脖子传来的剧痛却让她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人许是见阿宝用后脑勺对着自己,以为她故意不往这边看,竟有些焦急地喊道:“你还在生我气啊?我那天当真不是故意在你面前提起褚师兄的事,他如今也已经无碍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阿宝这才听出来,院子外面的是唐三彩。 想到自己那日对她冷脸相待,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想找机会向她道歉,可眼下她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她只得胡乱地朝着门外的方向招招手。 唐三彩见了,还以为阿宝终于肯原谅自己,这才敢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阿宝跟前,见阿宝仍是扭着头不看自己,心下奇怪,便问:“你叫我进来,却又不看我,这是何意?” 阿宝吃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脖子痛?”唐三彩见状,疑惑地问道。 阿宝点点头,疼得直咧嘴。 唐三彩转了转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这是落枕了吧?”话音未落,她蹦蹦跳跳地来到阿宝眼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见她疼得脸都黑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定是贪睡,趴在这桌上睡着了,又被这冷风一吹,就落枕了。”她用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好玩儿地打量着快僵成雕塑的阿宝,笑着说:“我小时候也经常落枕,我二哥哥会替我按摩,很快就会不那么痛了。” 阿宝闻言,露出如获大赦的神情,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唐三彩会意,却是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说:“我不会。是我二哥哥帮我按,又不是我帮他按。” 阿宝一时气结,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不过据说用热水敷一下会好很多。”唐三彩想了想,道。言罢,便不由分说地握着阿宝的手臂,将她生生从石凳上拽了起来,从院子里一路拖回房间。。 阿宝被她扯着,仿佛听见浑身上下的关节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顿觉整个人彻底散了架。 第44章 葬剑山庄(1) 之后的两日唐三彩来得频繁,经她毫无章法、胡乱地医治了一番后,竟歪打正着地将阿宝的落枕治好了。 阿宝也抓住机会,向她解释那晚自己并非生气,叫她不要介怀。一来二去的,二人之间的隔阂便消除了。 只是看着唐三彩似乎毫不知情的样子,阿宝又不由得怀疑她与萧瑟之间那一纸婚约是否真的存在,尝试了数次,也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下山的日子。 阿宝起了个大早,不到卯时便已经梳妆完毕。整理好衣着后,又按照萧瑟的嘱咐收拾了随身携带的衣物,然后扒开院子那堆柴火,从陶罐子中取了不少碎银子出来。但想了想,又担心顾阿翁哪日突然回来会急着用钱,于是又将大半的银子塞了回去,换成一堆铜板,用一块布头包好放进包裹,走路的时候叮当地响。 阿宝锁好房门,又站在院子里望了望,想到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年,如今终于要走出去,虽然只是短暂离开,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 厨房里依旧有几个不那么眼熟的新面孔在手忙脚乱地准备着早饭,阿宝站在门口向里面望了望,忽然想到昨日听唐三彩说,最近顾阿翁不在,门派中声称要辟谷的弟子人数突然多了起来,因为这些人做的饭菜和顾阿翁相比简直的难以下咽。 即便如此,阿宝也并不想再插手,只是在门口静静地观望了片刻,便悄悄离开,绕过大殿去了后山。 大殿前的广场上已有不少弟子在做早课和晨功的修炼,大殿门口也时不时有高阶弟子进进出出,阿宝从前未曾注意过,原来上爻的清晨是这样的忙碌。 丹室依旧大门紧闭,门外看守的两名女弟子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已与阿宝十分相熟,见她来了,也并不寒暄,而是直接将她拒之门外。阿宝对此倒也不甚失望,毕竟近日来日复一日地得到同样一个结果,她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师妹且放心随代掌门真人下山罢,这里有师父在,等半月后师妹回来,她老人家定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褚师兄。”其中一人拍了拍阿宝的肩头,笑着说。 阿宝闻言,有些脸红。 “师妹年纪轻轻便有此机会,当真是让人羡慕。等回来了,可要给我们好好讲讲那试剑大会究竟是一番怎样的盛况。”另一名弟子道。 阿宝点头应下。见时辰已经不早,又朝着那铜绿色的大门深深看了一眼,未能在临走前见到褚昭然安然无恙地苏醒终究有些遗憾,又向两位师姐揖礼道别,然后提着行礼和白铁剑离开了。 自后山到前山大门,走了约两炷香的功夫。阿宝本以为自己起得早,到得也不会太晚,却不想此刻除了两位长老外,所有随性的弟子均已经到齐,见她来了,齐刷刷地向她投来目光。 一瞬间被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宝忍不住有些心虚。 “你若再迟些,便是要让长老们也一同等着了。”人群中有一声音冷冷道,话音未落,便带起周围人的窃笑和私语。 阿宝认得那说话的人,便是有道真人掌管戒律堂的首徒,派中地位仅次于褚昭然的周青云。相传他与褚昭然的关系向来不睦,只因年纪稍张,入派又早,却要反过来称呼后者一声“大师兄”,心里当然十分不服。 其为人又嫉贤妒能,对派中比自己天资好的弟子都十分敌对,私下甚至纠集一众帮手,利用戒律堂的身份,抓紧各种机会,到处刁难、针对那些自己看不惯的弟子。 对于这样的人,阿宝一向敬而远之,此时也是装作未曾听见,默默地站到了萧瑟旁边。 “莫理他,这几日吃得不好,正憋气呢。”萧瑟悄说罢,又将她打量一番,笑道:“师妹穿上这高阶弟子服,当真是精神了许多。” 阿宝被他说得有些脸红。 昨日萧瑟按照无方真人的吩咐送来了这套高阶弟子的瑞雪销金袍,阿宝穿惯了破麻袋一样的衣服,用手摸着上面那在阳光下反光的暗金色丝线,一时间有些不敢将它穿在身上。 “你既已将上爻功法修炼至第七层,又破了掌门当年设下的剑阵,自然是符合高阶弟子的要求,着这道服当之无愧。”萧瑟见状,安慰道,“且此番下山是,若是被人看到你穿得破破烂烂,岂不是要砸了上爻的门面?” 阿宝这才有些心虚地将其收下并穿在身上,今早当她对着裂缝的铜镜打量自己时,半晌竟有些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所谓人靠衣装,说的当真不错。 正说着,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已在一众长老和弟子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为首的拂清真人见了阿宝身上的道服,脸上一瞬浮现出一丝不悦的神情,下一刻便重归平静。 跟在元泱真人身后的唐三彩发现了人群中的阿宝,立刻开心地蹦蹦跳跳到她跟前,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笑着说:“我也要与你们同行,惊喜不惊喜?” 见阿宝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又解释道:“我对代掌门真人说,唐家也会应邀前去,届时我会去和唐家人住在一起,不会给上爻添麻烦,代掌门真人就勉强同意我同行啦!” 说罢,她又搭着阿宝的肩膀,将她推得远了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阿宝打量了数个来回,惊叹道:“这身道服可真配你!这下看谁还敢瞧你不起,说你不是上爻弟子了!” 阿宝慌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均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又转头去看萧瑟,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原地,去与无方真人身后跟着的那两名弟子交接任务去了。 唐三彩还在满脸好奇地摆弄着她身上的道服,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阿宝默默地观察这二人的反应,总觉得萧瑟是在刻意避免与唐三彩接触,心中忍不住对婚约一事更加疑惑。。 拂清真人又对有道真人交代了派中诸事。过后,众人一一互相拜别,在有道真人、元泱真人及众多弟子的目送之下,一行十五人离出了山门,往山下走去。 第45章 葬剑山庄(2) 葬剑山庄位于上爻西北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巅,御剑前往大致需半日的时间。 按照规定,参加试剑大会的人应至少提前两日前往云外天,由云氏负责安排住处,准备比试的分组,安排比武的场地。拂清真人向来不爱排在人后,自然去得也要更早一些。距离时间大会还有三日,便携一众弟子下了山。 这是阿宝第一次正式御剑,前次回山时有无方真人照顾着,因而十分顺利,这次有这么多人在场,不能再指望师父处处施以援手,否则也对不起身上的高阶弟子服。 好在一切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困难,那白铁剑虽然破旧,却十分听话,在她的掌控下飞得十分平稳。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阿宝便已将御剑的要诀融会贯通,运用得十分纯熟。她松了口气,再不用担心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剑上掉下去,成为上爻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御剑时摔死的弟子。 没了这担心后,阿宝便分出神来观察脚下的景色。众人御剑行于云层之上,下方是一团团纯白色的、如同棉花般的云彩,继续望下去,青山绿水、村镇城郭尽收眼底。 阿宝一时间被这景色吸引了过去,直到唐三彩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从队伍中偏离了出去,才慌忙调转方向,紧紧跟上。 为了避免再闹笑话,阿宝不再盯着脚下的景色看,而是开始打量起周围人的佩剑来。此番同行的有三名高阶弟子,其余五人虽是中阶弟子,却也都是各自师门中的佼佼者,所使用的佩剑也都是由铸剑师为其量身打造的,并非一般弟子修行所用的白铁剑。 其中以有道真人门下弟子周青云的佩剑掩日最为亮眼,通体金色,不可逼视,可与日光争辉,故曰掩日。而梵香真人座下首徒傅吟秋的佩剑则通体散发着柔和的青白色光晕,如同月光般剔透皎洁,因而得名挽月。 其他人的佩剑虽也是各具特色,一眼便知是神兵利器,却并不及这两柄亮眼。反倒是唐三彩那柄流光溢彩的短剑更加值得一提,阿宝从萧瑟那里了解到,此剑名为七宝玲珑剑。 唐家人擅使飞刀、短箭之类的暗器,唐三彩自然也是集成了唐家人的习惯,阿宝曾看到过她的衣袖中藏着的袖箭。但唐三彩却从不轻易使用这些暗器,入了上爻后她一直遵从门规,潜心联系剑术,如今已将这柄宝剑耍得有模有样。 七宝玲珑剑虽未列入兵器谱排行榜,但因其外形瑰丽无双,且背后有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故而也算是天下闻名。 七宝玲珑剑是天下名剑中为数不多的由女性铸剑师铸造的宝剑之一,也是这位女性铸剑师终其一生所铸的唯一一柄宝剑。 相传当年这位年轻的铸剑师与一名门闺秀偶然相识,相知相依,竟互生情愫。这段不为世俗所容的恋情遭到对方家门强烈反对,但因二人过于执着,其家族长辈便提出要求,以南海海中生长了数万年已经化成红玉的珊瑚作为聘礼,方才能够接受。 铸剑师便孤身前往南海,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传说中的红玉珊瑚。然而当她带着珊瑚回去向恋人求亲时,竟得知在自己走后,那女子的家人出尔反尔,欲将其远嫁他乡,女子不从,最终以死相抗。 铸剑师经不住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她将毕生心血都投入到这柄宝剑的锻造中,将自己从南海取得的红玉珊瑚打造为七颗宝珠,镶嵌于剑鞘之上,并以恋人的名字“玲珑”为宝剑命名。 宝剑锻好之日,年轻的铸剑师也追随恋人离开了人世。在其死后,七宝玲珑剑流落人间,后为前任唐家家主偶然所得,将其作为满月礼赠与了最宠爱的小女儿唐三彩。 由于七宝玲珑剑剑身细且短小,虽然用起来轻巧便捷,但在御剑的时候却不甚方便,导致唐三彩一路上必须加倍小心,时不时地朝旁边歪一下身子,都吓得阿宝赶紧凑近了将她扶稳。阿宝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一趟路上最需要照顾的并不是自己。 而她那柄破破烂烂的白铁剑,虽然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可相比于这华丽的七宝玲珑剑,最大的优点便是实用,毕竟此时阿宝踩在上面,感到十分稳定和舒适。 至于两位长老,拂清真人与无方真人,二人皆已修成仙身,一路御风而行,无需借助外物。御风的速度远大于御剑,自上爻到云外天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此刻是为了等这一干晚辈弟子,所以才放慢了速度。 众人早上出发,太阳渐渐移动到头顶上方时,拂清真人估计着时间已是差不多,便带着众人降低了飞行的高度。脚下的云层散尽后,连绵的雪山出现在视线当中。 云气缭绕的山顶上笼罩着厚重的积雪,蓝天以下,银装素裹,如同筛了漫山遍野的碎玉,晶莹闪烁,一眼望不到边际。 阿宝从未见过此情此景,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上爻所在的蓬莱山以四季如春、风景宜人闻名于天下,慕名而来者无不为之赞叹,但待得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反倒是雪,这种儿时也许见过但已经没有印象,来了上爻之后便再未见到的东西,让阿宝觉得好奇不已。如今见了,只觉这雪景,当真乃世间一绝。 葬剑山庄位于连绵雪山中最高一座的山顶之上,气势恢宏,在雪顶寒天之中尽显壮阔庄严。于这高空之中御剑,即便眼神再不济者也无需留意便能一眼发现。 “到了。”拂清真人手中拂尘一挥,带着众弟子们自山庄上空开始下落。随着高度逐渐降低,拨开盘绕的云层与地面积雪在太阳照射下升腾而起的青烟,整个葬剑山庄的样子在视野里越发清晰起来。 云外天的主人云氏祖上大有来头,据说是神族绝地通天后天地间第一个修成仙身的凡人,姓名不详,世人尊称其为凌霄君,在飞升后不久便不知去向,有说是隐遁于仙境之中不问世事,也有说是潜心修行修为更加精进后已于九重天外飞升成神。可纵然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也只能是后世的猜测,凌霄君的真实去向也已无从知晓。 但其生前修炼的地方便是这雪山之巅,其后人在其成仙后,于此处建立祠堂,供奉排位,一时间门庭若市,慕名前来供奉香火的人将祠堂的门槛踏破了数次。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借着祖上大名,又有凌霄君升仙前留下的手书、记载练功关窍的经验宝册,甚至连字画、用过的碗盏之类的东西都被奉为瑰宝,云家人干脆借着这个机会开山立宗,在此地建立山庄,广纳天下贤才,自此迅速发展壮大,香火繁盛,两千年来始终风头无两。。 阿宝正这样想着,众人已在山庄门前稳稳落地。 第46章 葬剑山庄(3) 山庄的大门前有一道石阶,阿宝略略数了下,因方才在天上时被积雪晃花了眼睛,竟然没数过来究竟有多少阶,总之是很长很长就对了。石阶左右各立着一只一人多高的石狮,正用凶神恶煞的神情怒瞪着来人。 唐三彩悄悄地拽了下阿宝的衣服,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看到那两只石狮子口中的宝珠没?” 阿宝点点头,正欲问唐三彩此话有何意图,却突然意识到那两颗宝珠似乎与寻常石狮口中的有些不同。再仔细一看,不由震惊,那竟然是两颗品相极好的夜明珠,而且每一颗都几乎与她的脑袋一般大小。 “都道那沈家祖上是走镖、做买卖的,世代积累下来的金子银子堆得像小山一样,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几年前我曾去过明州,那沈家的日月同辉堡固然是奢华气派,可我如今瞧着,这云氏也差不到哪儿去,这么两颗硕大的夜明珠,且不说有多难得,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摆在大门外面照明,也不怕给人偷了去。”唐三彩道。 阿宝倒是不以为然,这么大个的珠子牢牢地嵌在雕像口中,且不说重量几何,就是拆额没办法拆下来。况且个头再大也不过就是夜明珠罢了,算不上是什么天下至宝,没必要冒着险在这豪门大族门口偷东西。 石狮旁搭了一个简易的亭子,亭子中央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摊开来摆放着一卷长长的名册,一名弟子坐于案前,来人自报姓名与门派,由其记录在案后,再由身边其他弟子引着走上石阶,进了大门后又转由其他小厮打扮的人引至安排好的客房。 可这葬剑山庄虽然气派,客房也总是容不下来参加大会的所有人的,于是云氏便将所有由其亲自寄送请柬邀请而来的各门派与世家子弟,约摸一百余人安排在山庄的客房住下,其余不请自来、自行报名参加者则被引至山下云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借宿。 看着这门外大排长龙的阵仗,阿宝不禁感慨,也就是云氏家族内子弟众多,跑腿的小厮和伺候的丫鬟仆人也是数都数不过来,否则换做别家,骤然来了这么多人,怕是要连接应的人手都不够了。 正想着,忽有人在她身后轻咳一声,提醒她莫要东张西望。她这才回过神来,收回四处乱飘的目光,见一身着狐裘披风、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在一众云氏弟子的簇拥下快步下了台阶,朝上爻一行人这边走来。 来人便是现任云氏家主,云铮。 “二位真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人还未近,声音却已是如雷般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云铮此人相比于修仙世家领袖,更像是在官场上行走多年的老手。从这一句客套且疏离的寒暄便能看出,他平日里行事定是心思缜密,找不出任何毛病,也绝谈不上真诚。 “云宗主。”拂清真人还礼,道:“多年未见,云宗主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云铮笑笑:“我等凡夫俗子怎及仙家风光霁月?不过是岁月催人老,如今庄里的事务已都是小女与小婿负责打点,我只不过坐享清福罢了。” 说到此处便有一事不得不提。 云氏虽然数百年来始终稳坐四大世家之首的位子,且一族世代人才辈出,但这一任家主云铮的独子云靳却资质平庸、无甚才华。据说当年云铮带着云靳前往天玄派拜师,甚至还遭到了婉拒。 自此之后,云铮一直盼望再得一子,可天不遂人愿,夫妇二人又诞下一女云罗后,云夫人大病一场,病愈后因身体原因无法再继续生育。云铮后又纳一妾,一年后又得一女,取名云妍。 为了暂时稳固地位,云铮找到年轻时的结义兄弟——当时新任沈氏家主的沈澜,二人为当时未满七岁的沈家次子沈君芜与刚出生的云妍订下婚约。届时的沈君芜刚入天玄派修行,故婚约订下时他本人并不知情,两家家长在媒人、婚书等一应俱全的情况下敲定主意,更是当时就昭告天下,以至于江湖上人尽皆知。 据说沈君芜当时得知此事后执意反对,并要求父亲来葬剑山庄退婚,不但被拒绝还遭到了一番痛斥。自那以后,沈君芜便再未回过沈家。 然而世事无常,五年前的试剑大会上,沈君芜背弃师门,为天下所唾,从此杳无音讯。云铮怒撕婚书,与沈家退婚,这一为世人所称道的郎才女貌的姻缘就此作罢,再无人敢提及。 祸不单行,次年云家独子云靳忽然病逝,据说是平日练功过度导致积伤成疾,后其母也因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一年后云铮续弦,新夫人过门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并在距今数月前产下一对龙凤胎。历经重重坚信磨难终于再获一子,云铮大喜,于其子满月时设大宴天下,三日三夜,葬剑山庄歌舞升平。 不久前长女云罗成亲,婚后接手葬剑山庄诸事务,与夫婿共同打理云家,云氏在其二人手中一转当年江河日下之疲态,各项产业均蒸蒸日上,其仙门翘楚地位再无人能撼动一分一毫。 待一切归于平息后,次女云妍的婚事便提上了日程。与沈家的亲事告吹后,云铮为此困恼依旧。事实上,对于萧家二公子萧瑟的为人,他还是十分满意的,只是碍于萧唐两家之间那纸到如今仍悬而未决的婚约,不好贸然向萧家提起。 适逢云妍的家书中提到了上爻首徒褚昭然,虽非出身名门,但也算是少年英才,如今在江湖上的名气比之当年的沈君芜不差分毫,故也还算满意,本想趁着此次试剑大会的机会结识一番,不想却在半月前出了那档子事儿,当真是造化弄人。 云铮的目光在上爻众人中间迅速地打量了一个来回,虽然嘴上不说,可人人都看得出,他是在不动声色地寻找褚昭然的身影。为得寻见,他脸上风云变幻了一番,立刻敛去凝重的神色,换上客气的笑,道:“上爻果真是人才辈出,门下弟子各个风姿卓绝,器宇不凡。小女在贵派求学多年,深蒙照顾,在此谢过。” 说罢,向拂清真人一拜。 拂清真人也还一礼,道:“云宗主言重了。” 冗长乏味的寒暄过后,云铮朝身后一招手,旋即便有数名弟子快步上前,按照其吩咐,引着上爻一行人往山庄内走去。 云氏门下弟子众多,本家弟子统一着深灰色外袍,以银线绣祥云纹饰,外姓弟子的服装颜色偏浅,祥云图案以普通白色四线绣制,而那些依附于云家的江湖修士或者门下客卿则不统一着装,只以云纹发簪束冠以表明身份。 奉云铮之命前来引路的几名弟子从衣着上看,均出自云氏本家,且皆佩名剑,器宇不凡,在家族内应是颇有一定地位,得其引路大概可算得上是给予来宾的最高礼遇了。。 而相比之下,门外那些不少慕名而来参加大会的江湖修士,都因为没有什么名气或者背后没有门派、家族之类的靠山,而受到轻视和冷落。所谓“人份三六九等”、“看人下菜碟”,天下大势,无人能够免俗。 第47章 葬剑山庄(4) 江湖上虽一直将三大仙门与四大世家并列,但实际上所谓仙门与世家之间是存在地位上的差别的。 立志修行、求道者首选自然是天玄、蜀山、上爻这样的仙门,但仙门收徒往往有着较为严格的标准,各门各派都有对于一名合格弟子的资质要求,若是不符合要求,便不能入门成为弟子。云家长子云靳当年便是被天玄派以不符合要求为由婉拒。 而各宗族世家收徒的标准则相较于仙门低了许多,即便在仙门看来资质不足,若是因意志坚定、勤奋刻苦、性情相投、外形俊朗、甚至是与当家的投缘、眼缘相好之类的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机会别收入门下,获得修炼的机会。 整体而言,相比于仙门,世家更具备江湖气息。 进了葬剑山庄的大门,迎面赫然是一座玉石雕像。雕刻之人手持书卷,仙风道骨,虽未有石碑名牌,但也能猜出这便是云氏先祖凌霄君。 唐三彩盯着那石像看了半天,似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拉住阿宝的袖子,问道:“你觉得那凌霄君,长得真这般俊朗?我怎么觉得,这雕像是照着长生君刻的呢?” 阿宝闻言,仔仔细细地将那雕像打量了半晌,果然除了眉心没有那颗痣,其他从外貌到气质,无一不与长生君那张画像如出一辙。 唐三彩撇撇嘴,不屑道:“这云家将凌霄君吹得天花乱坠,却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证明这人真的存在过,如今花重金打造这样一尊汉白玉雕像,也要按照别人的模子来雕,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阿宝忙推了推她,示意她小点声,莫要惹是生非。二人环顾四周,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山庄内的景致吸引了过去,无人在意她二人说了什么。阿宝责备地看了一眼唐三彩,后者扁扁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穿廊过院后,入眼的是一座极大的花园。院中的假山古朴稚拙,脚下是一汪人工开凿的湖水,这冰天雪地的倒是未曾结冰,甚至还有缕缕热气自湖面上蒸腾而起。水面上飘着许多白色的睡莲,与周围银装素裹的环境倒是相得益彰。 唐三彩靠近,忍不住用手碰了下那湖水,惊讶道:“是温泉!” 众人闻言,都惊讶地凑了过去,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假山温泉,一边议论纷纷,时不时地发出惊叹之声。 为首的那云氏弟子见状甚是得意,道:“这位姑娘说的不错,此处是葬剑山庄起初温泉眼之一。”说罢,他将众人引至假山后,众人方才得见,那假山下竟有一泉眼,正一刻不停地向外喷吐着热气腾腾的泉水。 众人见了,不由啧啧称奇,想不到这皑皑雪山之巅,竟还会有温泉,而且不止一处。 几名云氏弟子面面相觑,脸上的得意之情更甚。 继续在山庄中七拐八绕了大半天后,终于来到了供客人居住的客房所在。上爻众人被安排在一处名曰“袭人”的别院,名字由来是院中有几株绿梅,因位于雪山山顶,常年开放,在客房中只要推开窗子,便会有绿梅的花香袭人。 一行十四人中只有阿宝与傅吟秋是女子,故而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厢房。几名弟子将众人安置妥当后,便引着唐三彩去了为唐家安排的别院。 目送唐三彩离开后,阿宝便细细打量起了房间的布置。 她与傅吟秋被安排在了这幢小院的西厢房中,房间的布置颇为简单雅致,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斑斑驳驳地落在榻上。榻中央的矮脚桌方桌上摆放着一樽雕刻精美的香塔,顶端焚着檀香,芳香的白色烟雾如同流水般顺着香塔的纹路缓缓向下流动,房间里弥漫着淡雅的香气。 她与顾阿翁都是粗人,向来没有焚香的习惯,这檀香味也只是在有道长老的身上闻到过,此刻见了这东西,只觉得十分有趣,便忍不住凑近了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结果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正在一旁整理行囊的傅吟秋见了,放下手中的衣物,自包裹中取了一个精致的黄梨木匣子摆在方桌上。阿宝看了看,里面装的竟是各种各样的香饵。 “想来是这檀香的味道刺鼻,不如换成我亲手调制的香料,味道更加柔和,师妹以为如何?”她虽嘴上征求着阿宝的意见,说话的同时却已经取了一颗香饵出来,动作优雅地掀开香炉盖子,将里面燃到一半的香饵熄灭、取出、换了自己的进去。 檀香的味道很快便被一股清甜的梨花香气所取代,傅吟秋见状,看向阿宝,柔声问道:“师妹可喜欢?” 阿宝不动声色地向远处撤了两步,点了点头,然后再不去看她,转而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这梨花香气她太过熟悉,那张直到现在还被她小心翼翼收藏着的告密信,华丽的花笺纸上沾染的香味,与这熏香的味道如出一辙。 傅吟秋与云妍同是梵香真人门下弟子,比同门大部分女弟子入派都早,为人勤于修行,修为颇深,在门派中也有些威望。梵香真人对其也一直颇为喜爱与其中,甚至有日后将长老之位传与她的念头。 然而在云妍入派之后,傅吟秋觉得自己曾经握在手中的一切,正在如同细沙一般悄无声息地自指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她生得好看、待人宽和、天资聪慧、修为精深,可以说是样样都好、被上天眷顾也不足为过。 可唯独有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云妍相比,那便是出身。 傅家原本家境贫寒,其父有些才学,却因为没有背景又不谙官场风气而屡试不第,郁郁不得志,被迫转而做些小生意,十余年后竟有所小成。后娶妻,得二女,长女名吟秋,次女名吟霜。 傅吟秋自小便对那些高门显贵极为厌恶,投入上爻后她本想潜心修行,却发现依旧摆脱不了出身和家族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仙家之地与混沌俗世之间竟没有半分不同。 梵香真人一向是派里出了名的偏心眼,区别对待自己门下弟子时也是毫不掩饰,因此如今在出身显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云妍面前,傅吟秋总觉得自己莫名就矮了一头。 且近些时日以来,云妍有望继承梵香真人衣钵的传言在派中甚嚣尘上,傅吟秋心头的焦虑之感于是更加严重起来。 前番告密信之事便是出自她手。 云妍平日里在派内飞扬跋扈,却也甚少有什么错处,唯独在欺凌阿宝这件事情上被傅吟秋抓到了把柄,于是她便顺水推舟,借着阿宝的名义向长老们告发云妍的恶行,既成功地让云妍受罚,又不用将自己拖进这摊浑水,维系她与世无争、遗世独立的形象,可谓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百密一疏,在写告密信的时候,她用的是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花笺,且不慎沾染了房间里的熏香气味。 傅吟秋擅长调香,私下里也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研制配方,眼下她燃的便是自己按照古方记载,又着意填了些喜欢的味道进去制成的香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香气。 正是因为这味道过于独特,阿宝只在她身上闻到过一次便记住了。当她从有道真人手中拿到那封告密信后,只是放在鼻子前面稍稍闻了一下,便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的她望着毫不知情、正自顾自忙碌的傅吟秋,只觉得这香气令她感到有些不适。草草收拾了下,便离开了房间,到外面散心去了。 第48章 葬剑山庄(5) 阿宝站在院子里,对着庭院中央的那株开得正好的绿梅发了许久的呆。上爻四季如春,蓬莱山上漫山遍野的花也是一年四季开得姹紫嫣红,唯独梅花她只在书中或者其他人的口中听过。据说这种花凌霜而开,十分动人。褚昭然画功了得,曾画过红梅和白梅,却不想如今在这里见到了绿色的梅。 青玉般的花瓣晶莹剔透,映衬着树枝上堆积的薄薄一层白雪,不似红梅般热烈如火,又不像白梅那般傲然冷冽,不迎合、不孤傲,独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如玉般的温润之感。 阿宝不禁看得入了迷,一阵风过,几片花瓣伴随着簌簌抖落的积雪落在阿宝的发上,细雪被吹进眼睛,阿宝下意识地揉了揉,揉化了之后,顺着眼角淌了出去。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愉悦的女声,十分热闹。阿宝听得不太真切,话里行间隐约听出那些说话的女子似乎是云外天的弟子。 出于好奇,她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挪到院门旁时,几个云氏弟子恰好引着云外天的女弟子们在此处经过,见阿宝身上穿着上爻道服,众人皆是一愣,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 引路的几名云氏弟子见状,有些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作何反应。上爻与云外天失和已久,世人皆知,眼下在此处狭路相逢,真可谓是冤家路窄。 “现在上爻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随便什么人都能做高阶弟子了?”那一行着月白色道服的女弟子中,为首的是两名看起来年纪稍长,其中一人见阿宝身上穿的是高阶弟子服,便不屑地如此说道。 “是啊,这小妮子看起来,连十五都不到吧?”她身后另一名年纪稍轻的女子将阿宝上下打量了一番,道。 为首的另一年长女弟子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扫了几人一眼,转头看向阿宝,温和地问道:“不知贵派掌门进来可一切安好?” 阿宝愣了愣,长生君下落不明已十余年,这世上人尽皆知,这人既如此问,想来是如传闻所说,云外天弟子始终不相信长生君是真的失踪,且认为自家掌门缥缈失踪与上爻有脱不开的关系。 阿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什么嘛,竟然是个哑巴。”那为首弟子身后一年纪与阿宝相仿的小姑娘嘟囔了一句,旁边的女子听了,忙推了推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阿宝对“哑巴”这个称呼的反应倒是不像这些人想象中那般大,毕竟在上爻这么多年,她早已听惯了别人这样叫她,适应了自家同门的恶意,其他不相干之人的嘲讽也就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几名云氏弟子面面相觑,对于其他门派之间的恩怨纠葛本就不好轻易置喙,更何况是这两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家。 场面因此一度十分尴尬。 “许是小生孤陋寡闻,一直私以为‘哑巴’、‘聋子’、‘瞎子’之类的词只能用来形容那些面目可憎之流,用来称呼这么可爱的姑娘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沉默之际,一个声音自众人头顶轻飘飘地落下。 那声音十分好听,却有些轻佻之意,听得阿宝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众人循着那声音来源望去,见旁边一处假山顶上,有一男子正仰面躺着,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那里拔下来的狗尾巴草,翘着腿,正饶有兴趣地朝这边打量。 领路的几名云氏弟子见了,忙快步上前,朝他怒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葬剑山庄撒野?还不赶紧从上面下来?”方才只顾着在旁边看戏,竟完全没注意到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男子却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发光的牙齿,道:“你当我傻呀?下面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男男女女都凶巴巴的,我这时候下去,还不得被你们给撕巴了?” “你说什么?”方才与阿宝为难的那云外天女弟子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欲上前与那男子理论,被旁边年纪稍张的女子拦下。“登徒子。”她狠狠地瞪了那男子一眼,甩开师姐的手,也不再管其他人,径直走了。 那年长的弟子朝她的背影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复又朝阿宝施礼,道:“我这师妹向来脾气火爆,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阿宝笑笑,盈盈还礼,躬身下去的一瞬间,却见那女子手中握着的宝剑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仿佛要脱鞘而出一般。 持剑的女子也是一惊,从未见过如此情况的她试图将宝剑稳定下来,却半晌都不得要领。宝剑震动的更加剧烈,响起令人不安的蜂鸣声。 阿宝从未见过这样的剑,不由得有些失神。剑身极为细长,比之无方真人的太和剑还要长上几分,通体青白,却温润剔透,竟像是由白玉锻造而成。剑柄与剑身相接,中间竟没有护手的剑镗,令人看着不禁担心,用这剑的人若是技艺不精,会反过来被这剑所伤。 那女子废了极大的精力才将这躁动不安的宝剑安抚下来,已是有些神情疲惫,气喘吁吁。其余弟子见状皆道古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此番骚动也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那持剑的女弟子面上微微有些愠色,只匆匆向阿宝道了一句“见笑了,告辞”,便引着一众弟子快步离开了。 那几名负责引路的云氏弟子回过神来,忙往假山上看去,却发现那陌生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道“怪哉怪哉”,一面追上那些走得极快的云外天弟子,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从阿宝的视野中消失了。 围观众人渐渐散去,阿宝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宝剑震动的时候,她竟隐隐觉得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尝试着与它发生共鸣。她望向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莫名地觉得,那宝剑的气息似曾相识…… “那是云梭剑,云外天掌门缥缈君的佩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同时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打在耳垂上,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了口气。 阿宝一惊,慌慌张张地往旁边撤了数步,捂着耳朵朝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见之前躺在假山上看热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此刻还保持着俯身耳语的姿势,见她一脸惊恐,勾起嘴角,笑道:“小生长得有这么可怕?为何所有漂亮姑娘见了小生,都像见了鬼一样?” 那人衣着华丽,手持一柄白玉骨扇,下系一枚红玛瑙珠扇坠,嘴里叼着一根翠绿翠绿的狗尾草,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目光在眼前人身上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仿佛能将人穿透似的。 妥妥一副戏折子里描写的富家纨绔子弟样子,阿宝见了这人,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就是他像极了自己在蓬莱山的林子里看到的那些花孔雀。 不欲理睬这莫名其妙之人,阿宝转身想走,却不料他竟然屁颠屁颠跟了上来。“姑娘这是要下山吗?山脚下的云州城正要举办庙会,热闹得很。小生就住在离城门不远的远道客栈,对这里还算熟悉,若姑娘不嫌弃,就由小生来为姑娘带路,可好?”。 阿宝不想理他,一面努力将他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耳朵里驱赶出去,一面在心底默默地念起了《静心经》。 第49章 云州(1) 阿宝本以为只要自己不理他,这人迟早会觉得没趣自己就走了,可没想到从客房一路到山庄大门,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没玩,听得她脑袋嗡嗡作响,也惹得一路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围观,并对着她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人就好像丝毫不知疲惫似的,跟着阿宝一路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也说了两炷香的功夫,丝毫不停,非但话题从不重复,也完全感觉不到口渴,即便阿宝自始至终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他也是毫不在意,仿佛那些话表面是说给阿宝,实际上是说给自己的一样。 终于阿宝忍无可忍,前脚刚刚迈出山庄大门,她转身便朝着那人甩了一个噤声咒,只见那人的上下嘴唇立刻像是被胶黏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分开。 世界顿时安静了,阿宝松了口气,愠怒地瞪了那人一眼,本打算就此离开,不再理他,却不想竟见那人用食指在嘴上轻轻一抹,噤声咒的法术便被轻而易举地破除了。 中了噤声咒后想要说话,除了等待一个时辰后法术自动失效,便是学过同宗同源的法术,以此自行解除。换句话说,天下各门各派的噤声咒语各不相同,不同门派弟子所施的噤声咒只有其同门弟子方能解除。 阿宝惊讶地望向眼前满脸得意的男子,只见他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道:“小生不才,年轻时曾在上要求学,后为了继承家业不得不离开蓬莱。算起来,与姑娘还算是半个同门呢!” 阿宝见他一脸骄傲的样子,只觉得莫名生气,即便真是同门,这人多半也是因为太过招摇轻浮而被赶下山的,毕竟这幅样子若是被有道真人见了,必定是见一次就要罚一次紧闭,没得商量。 她不愿再与这人有过多纠缠,便径行运气,纵身一跃上了剑身,飞速地御剑往山下去,速度飞快,快到有些不稳,剑身在气流里剧烈地颠簸。阿宝本以为这下终于能将那人甩开,回头去看,却被惊得险些从剑身上掉下去。 那人竟牢牢地跟在后面,一脸轻松自如地御风而行,二人之间竟是连半分距离也没有拉开。阿宝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他脚下踩的是那柄折扇,所以他并非是在御风,而是在御扇……那白玉骨扇果然是件法器。阿宝这下彻底死了心,这狗皮膏药当真是甩也甩不掉了。 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竞相追逐着在山脚下的云州城外落地。阿宝已是出了一身的薄汗,呼吸有些急促。那男子却是轻飘飘地落地,宽大的袍袖迎风摆动,像极了孔雀开屏时的华丽尾羽。 “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跟着我?”阿宝已没有力气与他生气,满心疲惫地朝他比划着问。 却不想那人竟看得懂手语,笑眯眯地回答:“觉得与姑娘颇有缘分,所以想交个朋友。”见阿宝有些惊讶,他露出得意的神情,“啪”地一声展开扇子,装腔作势地扇了起来:“小生交友甚广,其中有不少擅手语者,因而也跟着学了一二。” “你怎会出现在山庄?”阿宝又问。 “来参加时间大会。”那人道。 阿宝惊讶地打量着他,见他身上的衣着并非自己熟知的任何门派道服,从其装扮的富丽程度、和为人的纨绔性子来看,这多半是个世家公子。“请问阁下师承何处?”她问。 “小生姓陆,单名一个离字,师承算了山随便真人,这厢有礼了。”说罢,他有模有样地朝着阿宝拱手行礼。 这人多半有病……阿宝满脸黑线,抽了抽嘴角,有些气结。这人从名字到身世听起来分明全部都在耍人,她为自己方才竟然有些想要接受这人而感到羞愧恼火,转身拔腿就走,再不想听他说一句废话。 云州城坐落于葬剑山庄所在的雪山脚下,原本只是一个连接中原地区与西北边塞的中转站,多被往来客商用作歇脚、更换马匹,自云家发迹后也随之发展起来,如今已成为西北地区数一数二的繁荣重镇。 阿宝立在高大的城门楼前,抬头望着那巨型匾额,上书的“云州”二字据说是百年前由当时的云氏宗主亲笔所书。 云州城原名边叶,繁荣起来后,官府为表彰云氏为这个边陲小城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上表朝廷,将城镇改名为“云州”。 每逢十月十五,即传说中凌霄君生辰之日,城中都会举办庙会与祭祀活动纪念凌霄君。若是赶上每五年一次的试剑大会,便更加热闹,自大会开始前数日便开始庆祝,直至大会结束,场面堪比除夕夜和上元节。因此今日虽是十月十二,还未到庙会开始之时,城内却已是热闹异常。 第一次目睹如此场景的阿宝,站在城门外,望着穿过城门进进出出、如流水般的人群,形形色色的人在她面前来来去去,看得她眼睛止不住地发花,一时间竟有些不敢抬脚了。 陆离见状,上前一步,抬手揽住阿宝的肩膀,笑着道:“傻愣着做什么呢?还不赶快进去?里面更热闹。”说罢,也不待阿宝有所反应,便拥着她进入拥挤的人群,穿过巨型城门,进了云州城。 云州城有一别称,叫做“不夜城”,因为城中酒肆林立、车水马龙、繁华至极,不设宵禁,因而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说法,且位于葬剑山庄脚下,治安极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这里并非夸张溢美之词,而是一种常态。若是夜晚来此,则可见灯红酒绿,金迷纸醉,歌舞升平,整个城镇上空亮如白昼。 适逢庙会,城中的大街小巷更加热闹,各家张灯结彩,竟像是在准备除夕一般。街道两侧横飞的屋檐下飘扬着数不清的招牌旗帜,茶楼、酒肆、客栈等商铺鳞次栉比,宽敞的街道上车马粼粼,人群川流不息,街道两边有叫卖云州小吃的商贩,甚至还有沿街表演杂耍的马戏班子。 阿宝望着这热闹景象傻了眼,从前的她只在戏折子上看到过这种景象,已是觉得震撼之极,如今亲眼见到的场景,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繁华热闹数倍。她的目光在城中各处辗转留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甚至恨不得再长出几双眼睛来,才能堪堪将这景色看个完全。 “据说十五当晚还会有供奉着凌霄君雕像的花车在街道上游行,届时的场面回避现在更加热闹。”陆离见阿宝看得出了神,笑着说。 阿宝闻言,不禁咽了下口水,她实在无法想象比这还要更加热闹的场景会是什么样子。 正在她出神之际,身后不知是什么人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将她与陆离二人装得双双向前踉跄了数步方才勉强停下。 “是傻了还是没长脚,不知道往里面走几步?不知道自己站在这儿碍事儿吗?”身后响起一大汉粗犷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依然听得十分明显,中气十足、震耳欲聋。 阿宝与陆离顺着那声音向后看去,见一行身着玄衣之人正站在她二人身后,其中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正怒气冲冲地挥着拳头。 这群人皆身着玄色长袍,披玄色斗篷。为首之人是一男子,身材修长,身上的服饰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上绣暗红色火焰纹样,用一玄铁面具遮脸,看不到他的样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漠然地在阿宝与陆离身上扫过。。 阿宝感觉到陆离揽着自己肩膀的手僵了一下,听到他在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是魔教的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