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青玉二十年》 第一章 风陵山脉阿林山 () 在江南和中原的交接处,有一片绵延的山区,名为风陵山脉。风陵山的主峰阿林山,资源丰富,养活了山脚无数的村庄和城镇。这天,阿林山西南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里来了一伙江湖人士吃饭歇脚。这些江湖人士不知从哪儿听说阿林山上有宝藏,拉住店小二嚷嚷着要他给出一条最快上山的路。可无论他们怎么问,店小二都支支吾吾百般敷衍。 原来,环绕着阿林山的半山腰有几块形状奇特的巨大石块。山脚的住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从哪儿上山,只要看到这些石块就不能再往高处爬。至于为什么,众人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会触怒山神降下大灾;有人说是会鬼打墙,一辈子被困在山里。阿林山脚下最大的城镇,南阳城,的居民们则说是因为山顶有江湖大人物布下的幻阵,普通老百姓还是不要招惹为好。这一伙江湖人士对阿林山的传言都嗤之以鼻。领头人说,幻阵这种不入流小把戏,他们随手就能破掉,为了宝藏,他们还非要去闯一闯不可。 于是,他们吃完饭,又打包了一包干粮,就准备开始爬阿林山。他们越往高处爬,周围的植株就越密集,林内也愈发阴暗。好在他们是习武之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尚能清晰辨物。走了约一二个时辰,森林突然稀疏了起来,像是被人故意砍伐掉一样,出现了一大片近乎裸露的山坡。而传说中的巨大石块就散落在这片山坡上。 为首的人绕着其中一块石头走了几圈,没看出啥名堂,又往远处眺望了一下,目力所及的裸露山坡上都可以看见类似的石块。他向后招了招手,几个手下立刻散开向远处小心翼翼地探索这些石块。片刻,手下们回来禀报:“老大,这些石块应该是个幻阵的边界。” 老大嘿的一笑:“边界这么明显的幻阵,想来也不是个什么难破的玩意儿。小六,上来看看怎么把这个阵破了。” 被点名的小六年纪轻轻,已经是乡里小有名气的幻阵师了。他应了一声,立刻凑上去琢磨了起来。 老大对小六十分放心,让小六一个人在那儿忙活,转头和其余兄弟们谈笑了起来:“哎,等拿到山顶的好东西,咱兄弟们就吃香喝辣!” “老大,那黑衣人跟我们描述的那可是江湖少见的宝贝。说不定啊,我们靠它建个帮派,比不上武林盟主的降襄山庄吧,和江南薛家平起平坐总是可以的吧~“ 老大一巴掌拍在小弟后脑勺:”丫异想天开呢!黑衣人要是说的是真的的话,这迷阵估计只是宝贝的第一道防御。咱们……“老大话说到一半,背后的小六突然喊道:”老大快看!“ 老大回头,看到小六前方的空气开始剧烈波动,远方的景色也逐渐扭曲。“老大,这个阵!要破了!”话音未落,小六整个人猛的向前一扑,栽进了扭曲的空气里。 在老大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被大气扭曲的树林停止在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下一秒,一只手飞了出来,手上戴着小六的娘给他缝的手套。然后是另一只手,一只脚……最后,是小六的头,眼睛还瞪着,脖子的断口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着粘稠腥气的液体。 “小六!”老大手忙脚乱接下人头,不禁悲鸣出声。就在刚才瞬息之间,他的小六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团团的碎肉。”是谁!是谁杀了他!给我出来!“老大吼着举起斧头劈向扭曲的空气。 而空气在他举起斧头的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在原来扭曲的地方伸出了一支套着青玉装饰的空剑鞘。老大看似气吞山河的一斧,砸在细长的剑鞘上,竟没有震动那剑鞘分毫。 老大心下一惊,刚试图抬起斧头,一柄还带着血迹的青玉色剑从另一个方向划破幻阵的空气,搭在他砰砰直跳的劲动脉上。老大不敢挪动,斜着眼睛瞟了瞟那柄剑,色泽似玉非玉,脖子上致命的凉意像是从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上传来,又像是刚刚拿起一块细嫩润滑的翡翠。他眼睛转回前方,看见方才被划破的幻阵空气中走出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尚未发育完,身材纤细修长,比老大还要矮上几分,眼睛大而清澈,前半段形状圆润温和,眼尾却微微上翘,似乎眉眼含笑。 老大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少年温暖的琥珀色瞳仁中,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暖意。那些沾在少年缠满绷带的右手上,天青色的长袍前襟上,还有白皙的脸上的血迹告诉他,就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肢解了他的小六。 老大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怒吼:“是你杀了小六!”他虽悲痛,但却没有失去理智,暗暗地估摸着如何为小六报仇。 少年微微眯了眼,抿嘴温和一笑,缓缓道:“在下本不过是下山一趟,无意听到了各位的谈话,冒犯了。” 老大听完心中怒火更甚,这目中无人的小子,完忘记刚葬送了一条人命。老大一咬牙,收回斧头,侧身弯腰,后退两步离开青玉剑的剑锋,又高举着斧头猛然冲向少年,直取少年的天灵盖:“你为什么杀了小六!” 少年粉色的嘴唇抿的更薄,左手举起剑鞘从斧头侧面一压,人顺势往旁侧滑了一步。他垂下手中的剑,露出一副不想争斗的模样:“在下不巧听闻,诸位听信了一信口雌黄的黑衣人,来此阿林山寻觅宝藏的。关于黑衣人的样貌,可否告知在下一二呢?” 老大这一斧子都被挡偏,劈在了石块上。他看到少年垂下手中的剑,慌忙调整身形,转身就向少年又补了一斧子:“关你鸟事!小子,拿命来!” 听闻此言,少年的笑容消失了,原本温和的语调也冷淡了下来:“擅闯余惊风阁地界,本想多留尔等的命一刻,未曾想如此不识好歹。”他这次没有避开老大的斧子,而是抬起了右手。 惊风阁?老大的思维停顿了一秒。他虽然是为了躲朝廷的徭役刚刚从家里偷跑出来闯江湖,但惊风阁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武林盟主所在的正道之首降襄山庄,中立的惊风阁,和邪道的坎水宫,是这个江湖中最为权尊势重的三个帮派。众所周知,惊风耳目无孔不入。难道这山区正是惊风阁的老巢? 老大开口想问少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想看向那个少年,眼前的景色却从山林瞬间变成了血红的天空。原来,是他倒下了,从喉头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蒙住了他的双眼。在他昏厥过去之前,他听到少年走过他身边。身后,他的兄弟们乱作一团,惨叫声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少年看也不看踉跄倒下的尸体们,从袖中摸出一张丝绢擦拭干净脸上和剑上血迹后回剑入鞘,又慢慢地拆下右手的绷带换上干净的新绷带。他回头看了眼山顶的惊风阁,虽然此时他只能看到被迷阵伪装过的森林和白雪。 良久,他转身轻功掠走,身影消失在树冠间。 阿林山确实是惊风阁所在地。惊风阁的地盘被多重迷阵左右缠绕,迷阵内部还设有巡逻护卫。阁主就在这铜墙铁壁里收集着从江南和中原传来的消息,再利用这些消息游走在正派邪道之间。几乎整个江湖都和惊风阁有着明里暗里的联系。 而那位少年,则是惊风阁下第五堂的少堂主严方任。 第五堂负责惊风阁的情报收集与拷问。少堂主此次下山,除了参加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外,还是为了一种南疆毒药。据悉,南疆那位天赋异禀的上代巫王临死前研制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毒药花万转。只需小小一撮,便可使一名成年男子中毒。沾上这毒药的人会精力充沛,但神智恍惚,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觉。那些幻觉可能是他过去的真实经历,也可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闻。他的精神会越来越亢奋,他的**却被逐渐榨干。最终,他耗尽部心神,枯萎死去。可惜,巫王没留下配方就突然过世,制作出的成品也在他死后不久消失不见。 花万转起初只是巫王做出来玩耍的小玩意儿,然而现在无数人想得到它。对于第五堂来说,花万转可能是情报拷问神药,也可能是燃烧他人生命的情报源。它的不稳定性和随机性带来了极大的诱惑。毒王死后,南疆因为这毒闹的天翻地覆,直到它消失,大家才慢慢平静下来。 但是现在,惊风阁得到消息,花万转重现江湖。 严方任此行正是来收集花万转的相关流言以及追查花万转下落。惊风阁前脚刚收到花万转的消息,后脚就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喽摸到了家门口。严方任叹了口气,既不知道花万转的外观,也不知道花万转的持有人,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恰巧”出现给惊风阁添乱的黑衣人是谁。还是先到南阳城休整一番,为武林大会做下准备吧。 第二章 乐知 () 武林大会传统上是三年一开,历届由武林盟主主持。大会是为数不多能让不同阵营的帮派和谐相处的机会,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江湖情报最为集中的场所,而对以情报为基石的惊风阁来说,不过是露个面例行交际的地方。 说是和谐相处,其实也有些大约算是小打小闹的伤亡。比如,上一场大会场子就没镇住,结果在某个夜里,点苍派和坎水宫斗械,点苍派就被坎水宫砍死了五六个。坎水宫迫于压力,把那代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命留在了那里。宫主表面心痛难当,实际上也心如刀绞,从此和点苍派结下了梁子。 三年前,严方任还只是惊风阁第五堂少堂主候选人之一,隐在堂主后面无甚存在感地走了个过场。今年是严方任第一次作为接班人露面,堂主第五荣特意嘱咐,一定要比平时还要谨慎,绝不可出了岔子。 此时,这位接班人正站在一间客栈前的街上,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这条街道普普通通,就是标准的江南大城的街。客栈普普通通,因为在南阳城里,就叫南阳客栈。让严方任在门口一动不动站了一个时辰的,是此时在客栈大堂里的人。 客栈里,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正杀气腾腾地一脚踩着凳子,上半身几乎压在了桌面上,手上的刀已经拔出来一半。男子穿着胸前绣着风卷大浪的墨紫色长衫,肤色苍白,五官看起来倒是有点俊秀,但那一双眼睛总是眼白过多,配上肤色平添几分死气。此时他怒气冲天地瞪着眼前的人,也没让人觉得脸上多了几分生机。 胆小的人早就溜走,缩到角落里吃着自己的饭,或者上楼躲进自己的客房里。胆大的几个一开始看不过去,还来劝架,现在也都坐下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南阳城作为风陵山脉第一大城,对这种程度的江湖纷争也是见怪不怪。 但严方任知道,虽然僵持了已经至少一个时辰还一滴血没见着,但一旦那位紫衫男子发作出来,那实在是麻烦的很。即使这位男子稍微易了下容,严方任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严方任不久前才在风陵山上碰过面的惊风阁阁主印乐知。周围人完没有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惊风阁阁主,也难怪他们无动于衷。众所周知,印乐知的爱好之一就是易容缩骨,换的勤快时十天能有九天顶着不一样的脸和体态出现,人称“千面千眼”。更有甚者,传言连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长什么样子。而这“千面”,不仅仅是指他易容出神入化,也指他千变万化的脾气。有些正道人士极其不耻印乐知的行径,倒不是因为他对情报的利用,而是他那能在匪夷所思的地方大动肝火的气性。 在过去的一个时辰的对峙中,严方任有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印乐知对面的人。不出他所料,阁主果然是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杠上了。印乐知奇妙的肝火气在面对女性,尤其是小女孩时,一点即着,十分严格。因此,他出任阁主后,阁里的人都不太敢把自己女儿带上山玩耍。 这个“走运”的小女孩估摸比严方任还要小上好几岁。她定下了南阳城的最后一间客房。换作别人的话,印乐知可能就秉承低调的习性,选择放弃住宿连夜赶路。但偏偏是被一个还没到佩戴钗饰的年纪的女孩打乱了行程,印乐知的怒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女孩倒也令人惊叹,面对印乐知竟一直不动如山,不做出让步,不试图平息乐知的怒火,也不出言讥讽他的无耻行径,双眼半睁半闭,一副没睡醒的神态,所有的眼神变换都藏在了睫毛的阴影里。 如果和乐知对上的不是个小孩子的话,严方任也就转身走了。现在他不便出面制止,又不忍心看到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幼童被阁主残害。有的人看似镇静地杵了一时辰,实际上内心已经纠结到焦灼。他一直注意着是否有女孩的长辈出现把她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也免去了他出面的繁琐,但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他心中又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女孩脸颊红润饱满,身上穿的暗纹烟粉色交领襦裙一看就是从严州城最大的丝绸坊定制来的,手腕和脚腕上戴一圈圈的黑色金属环装饰,右耳还戴了一只镶玛瑙的银耳,怎么看也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样寻常人家买不起的衣服却被女孩穿的领口皱成一团,一头长发在几个金属环上缠了几圈就随意地披散着,也不像是有人跟着照顾的地大小姐。一个独自出行的富有女童,这本身就是个谜团。 这厢印乐知和一个小女孩对峙了长达一个时辰,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女孩却似乎毫无察觉,一只葱白小手夹着木筷,慢悠悠地衔起了一只离印乐知比较近的大虾。印乐知忍无可忍,抽出已经拔了一半的刀,高高举起,欲斩下那只手:“那最后一间房,你不让也得让!” 严方任大惊。他的保护欲,对女孩身份的好奇,和对收拾阁主大人闹出的烂摊子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推着他脱兔一般冲进客栈意欲阻止阁主的血腥行为。不料,女孩的手动作比他更快,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手腕一抖,甩出几道残影,反手把刀从侧面一推,顺势钉在了桌面上。桌子在刀面地冲击下剧烈地震动着,盘子里的菜被洒出来不少。发出女孩这才抬起头,用那双半阖的眼睛看向印乐知,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着婴儿肥,下巴却是小巧尖尖的。如果是个成年人,这副半梦半醒的朦胧模样可能还有几分妩媚,放在这孩子身上,更多的还是困倦感。 不过大家都没有心思去研究女孩的神情。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视线集中在被钉住地刀上。别说才堪堪止住身形的严方任,连印乐知都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刚才那一刀确实没什么花样,毕竟想到那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但对方能在瞬间找出最佳出力点并且使出合适的武器与足够力气化解他的攻势,这背后的判断力反应速度和内力岂是一个普通习武孩童可以做到的。 严方任又走近了些,才发现乐知的刀是被几根黑色的长针钉在桌面,长针上了漆掩去金属光泽,存在感被降到了最低。他又注意到女孩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金属环似乎少了几只,暗自推测女孩方才在瞬间是用一手拆下几只金属环成针,再把针钉进了刀里。印乐知离得最近,他确实地看到了这一过程,却没来得及避过去。本以为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来闯荡是不要命,现在看来,也是有些不要命的资本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江南的神秘女孩,有家底,有武功,说不定,也会和花万转的重现有什么联系。 严方任快速瞟了一眼阁主,从印乐知的眼神中,严方任看出印乐知起了兴趣,知道他至少不会取女孩性命,不禁松了口气。此时花万转的信息在江南中原一带只有惊风阁知晓,为了抢占先机,惊风阁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似线索。想到这儿,严方任面朝着女孩冲女孩露出安抚意味的温和笑容,手背在背后冲印乐知打了几个手势。印乐知以几不可见的动作点了点头,手腕一用力,把刀抽了出来。严方任这才往客栈的客房那里走去。女孩回头扫了严方任一眼,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地立刻转头又盯着印乐知,看他没有砍第二刀的打算,这才伸手拔出长针戴回手腕。 此时严方任已经走上了客栈最顶楼,听不见乐知和女孩是否还有对话。他翻上屋顶,一间房一间房地听过去,偶尔掀开瓦片仔细看看,最终选定一间房跳了进去。那间房里住的是刚从中原来江南交易的富商与他的小妾,很不幸,这位富商严方任还知道,上次来江南时买了惊风阁情报,结果没付尾款就逃回中原了。当时惊风阁在忙着巩固地位,也没人手去追这么个小人物,没想到这富商人宽胆大,又来了江南。 小妾和几年前倒不是同一个人。 严方任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把两人打晕,捆好,从窗户扔进后巷,从后巷拖到河边,丢进河边的小船,给两人脖子上各来了一剑,最后把船一踢,看着两人顺着河流漂走。从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满船,顺着船缘流下,在水里游成一束丝线。 等他回到客栈时,印乐知已经住进了刚空出来的房间;客栈掌柜正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怎么会把空客房数记错;那个小女孩要了一份新的大虾,刚刚吃完准备去自己在二楼的房间。严方任站在楼梯上看着被女孩关上的门,默默地下楼找掌柜买了一壶酒便出了客栈。 “结果最后,还是我要风餐露宿。”他想到,仰头灌了一口酒。 第三章 父亲母亲 上 () 当然,严方任也没有到风餐露宿的地步。他本来是准备往城外找个猎户木屋或者无人寺庙之类的地方过夜,结果路过南阳城里一户人家时,夕阳太美,墙头的石榴花太鲜艳,旁边的小橘猫冲他喵的太软糯,下一秒他就敲响了这户人家的木门。 来开门的是家里的男主人,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打扮像是正在外出游历,稍微放松了一些:“你是谁?” 严方任冲他露出笑容,作了一揖:“在下是华山派弟子,奉师父之命在外历练。白日路过南阳城意图歇脚,怎料城中竟无一间空房,不知可否借宿一夜?”同时假装不经意露出腰间装满现银的钱包。 男子看到他的笑容和钱包后警惕又消散了几分,笑了:“我说怎么看你不像这里的人,原来是华山派的少侠。正好我儿子出门采货了,他房间空着呢,快进来吧!”男子热情地把严方任迎了进去,招呼妻子再准备一份吃食,妻子连声应允,转身去了厨房。 饭桌上,男子道:“南阳城本来就有很多歇脚的外地人,这不,临近武林大会,从东边过来的侠士们都要经过南阳城,一房难求啊!” 严方任:“竟是如此。在下第一次下山,尚未去过武林大会,是在下考虑不周了,还得叨扰二位。” “哎呀哪里哪里,我儿子不是出远门给家里的铺子采购货物了么,正好我们俩闲着呢。怎么,少侠不去武林大会?“ 严方任抿嘴一笑,看起来有点腼腆:“年纪尚小,师父不甚放心。” “哈哈哈,像少侠这样有礼的人,我要是你师父就放一百个心了。他娘,你说是不是?” 妻子在一旁接口道:“是啊。哎,你看他白白净净知书达理的样子,要是我们儿子能有他十分之一就好咯。”妻子看着严方任,眼神充满慈爱,不知道是不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 男子一挥手:“就他?一辈子糙汉咯。不过好歹把家里生意越做越大,我们也是放心了。” 三人就这样聊着天,饭没吃几口,话说了一箩筐。男子自称做着天南海北的生意,见了不少江湖人士,拉着严方任交流见闻问东问西。严方任一直小心应付,维持着华山派的人设。直到入夜,妻子点上灯,撤下没吃完的饭菜,严方任这才被引到他俩儿子的房间住下。 床褥是新换的,晒得蓬蓬松松,还散发着阳光的气息。严方任一直假扮华山派弟子,回答男子一堆有的没的,也确实有点累了。从他记事起,他就在第五荣的照顾下和其他几个少堂主候选人一起长大,从小就知道,候选人有十几个人,少堂主却只有一个。像这对夫妻俩嘴上嫌弃,心里却宝贝得很的爱,严方任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他靠在床沿上,不自觉地有点羡慕起这屋子的主人来了。 桌上的蜡烛燃着昏暗的火苗,严方任靠在床沿打着盹,不一会儿就会醒一次,闭着眼睛感知一圈周遭的环境,然后再浅浅地打一会儿盹。他本已习惯这样的睡眠方式,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在东方泛起鱼肚白,蜡烛即将烧尽时,竟歪倒进软绵绵的被褥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喵!!!”睡梦中,严方任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猫叫,他猛然坐起,看到窗外已经完亮了,烛碟里只剩下融化的蜡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放纵自己睡了过去,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幸好一晚无事,也多亏那声猫叫唤醒了他。 他连忙起身出屋,正好看到墙头一个粉色的小身影跳下了墙,昨天他看到的那只小橘猫也喵喵着愤怒地追了下去。严方任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要跟出去看看,背后恰巧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少侠这么早就起了?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严方任只好转过身:“嗯,难得好眠一夜。在下着急赶路,这些碎银就……” 话说到一半女主人就笑出了声:“嗨呀,多大点事儿啊给什么银子!“手却诚实地把银子接过去掂量了两下,口中继续说道,”你别急着走,来洗漱一下,我给你准备点早点吃完再上路。” ”不……“严方任的拒绝还没说出口,女主人已经走了。严方任有点无奈,想着要不要就承个人情,用完早饭再走。此时墙外橘猫又尖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还有个猫在外面,立刻决定出侧门看看猫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出侧门,就看到那只小橘猫正在上蹿下跳,一双前爪疯狂乱抓,指甲伸了出来,一副气咻咻的战斗姿态。一个粉色的小身影被小猫追着东躲西藏,那人的体态比猫还要轻盈,脚尖甫一触地便已滑向下一步,四肢舒展,看似懒洋洋的,结果小猫每一爪都被那人恰好避开,失之毫厘,气的小猫的圆脸都要扭曲了。 严方任定睛一看,那贵重的粉色丝绸裙,乱糟糟的长发,不正是昨天南阳客栈那个小女孩吗? 在小女孩又精准地躲开橘猫的猛虎一扑时,严方任从猫的后方伸手揪住了橘猫的后颈皮,猫瞬间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毛绒布偶。 小女孩这才得以停下来,半眯的眼睛冲着他盯了半晌,似乎经过一番努力思考才感觉依稀有点印象:“啊,是你。” “又见面了。”严方任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和一只猫打架?”面对小孩子时,严方任终于抛弃他造作的说话方式。 小女孩眼睛还是懒洋洋的样子,小嘴却撇了下来:“我看它好可爱,阿爸跟我说,觉得可爱到它面前直接抱住摸就好了。阿爸又骗我。” “……噗。”严方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温言道,“你一定是吓到它了。你看我怎么做。”说罢,他放开橘猫的后颈皮,左手挡住橘猫的去路,右手从猫的头顶一路顺了过去。猫先是被安抚下来不再躁动,最后竟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啊……”小女孩看着羡慕,也想伸手摸一摸。橘猫一看她要靠近,立刻龇牙咧嘴,恐吓地低吼着。小女孩只好失落地收回了手。严方任看着不忍心,松开了抚摸橘猫的手。橘猫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看他没有再摸的意思,悻悻地跳上墙头跑了。 小女孩看着橘猫甩着尾巴跑进院子,严方任问她:“下次碰到猫不要吓着它就好了。你刚提到你阿爸,我怎么没看到他呀?” “阿爸在我要跳墙头的时候就跑了。他说这户人家做的不是啥正经生意,可能会认出他来。” 严方任一时间无法接话,感觉有很多话题切入点,所有的切入点都不太常规。嗯?他注意到刚才小女孩的话:“不正经生意?”昨晚男主人不是说他儿子出门采货吗?对于阴影里的信息,严方任一向很有兴趣。 “什么漏舶之类的。从隔壁的……什么什么国?运个什么什么?……忘了。”女孩挠挠头,倒是兴趣缺缺。 “……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严方任意料,不禁疑问了一下。女孩以为他是没听懂,刚准备补充说明,却突然闭上了嘴,双手拉住严方任衣袖把他猛地往自己身边一扯。严方任身形要比女孩大上很多,女孩虽是双手抓的衣袖,实际上却调用内力并带动了身的肌肉,竟轻松地把严方任拉到自己的身后。 严方任身体转了半圈,这才看到女主人站在方才身后的侧门,手上提着还沾着小葱的菜刀。刚才还满面阳光地问严方任喜欢吃什么,现在正阴测测地盯着他俩:“小妹妹,你刚才说了什么?” 小女孩打量了她几眼,偏过去头去,懒得理她。 女主人见一个小女孩竟一副看不起她的样子,心下恼火,转而看向严方任,捏紧了手中的菜刀:“我们萍水相逢,本是把你当成和我儿子来招待,没想到被你知道这种事。要是被别人知道,我们一家都性命难保。少侠,我和他爹都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女主人都没给严方任插话的机会,严方任本想安抚下女主人的情绪,但那边已经举着菜刀冲了过来。严方任看女主人这般态度,知转圜余地极小。昨晚的饭菜是挺好吃,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毙随便交出性命之人,左手大拇指已经把剑从剑鞘中顶出一寸,随时准备抽剑。 这厢小女孩闻言早一手把严方任衣袖攥地更紧,一手反而松开了衣袖,一抖手腕,把几根长针夹在指间,整个人姿态还是松散的,却蓦地散发出杀气。严方任眼角余光瞟到小女孩又抖出了昨天那种长针,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小女孩往肩头一扛,转身就向城外掠了出去。 女主人不过是会一些拳脚功夫,根本追不上严方任的轻功。倒是小女孩被他整的一头问号,迎着风在他耳边吼:“你干什么!放我下去!我要杀了她!” “小小年纪喊打喊杀的作甚!” “……”小女孩沉默了片刻,又吼了起来,“你把我带走了,阿爸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严方任也沉默了,到底是什么样的阿爸教出来这样暴躁的小姑娘。半晌,他有点不平地说道:“小小年纪就教你杀人你阿爸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 “……” 几天后的严方任就有一丝后悔自己偶尔的口无遮拦了。 第四章 父亲母亲 下 () 在严方任后悔的日子到来之前,他还是把小女孩一路扛到了城外的森林里。 他刚停下,小女孩立刻从他肩上跳下来,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严方任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 小女孩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严方任没继续拉,只是起身跟在她后面:“你一个人不管去哪儿都太危险。” 小女孩不置可否:“没什么危险的,你们比起阿爸都差远了。“ “要是再碰上昨天那样的事情你要怎么办?”他指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少女杀手印乐知。 “我自己能搞定。“小女孩高傲地抬起下巴,然后低下头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想起自己该说什么,转了个圈面向严方任又道,“不过昨天还是,谢谢你。” 严方任不禁莞尔:“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你阿爸又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说着,突然头一偏,脚下用力,踩着旁边一棵树的树干,几步就钻进了树冠,脚步却轻到树几乎没有摇晃。严方任先是细细看了女孩的轻功,回想起早上她躲猫时的身法,愣是没从惊风阁的数据库里找到对应的信息。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桑树,估摸着小女孩是上去找桑葚吃了。想到自己今早还没吃上东西,他也跟着小女孩跳上了树。 小女孩正在摘桑葚,看他上来走到她身边,也没说什么。严方任一手和她一起摘,另一只胳膊悄悄围在她身侧以防她摔下去,嘴里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可能是怕自己不回答的话他能一直问下去,只好回答:“瑞安澜。” “姓瑞?”严方任心想,这么特殊的姓,如果惊风阁的情报里出现过,他一定会记得。然而,他毫无印象。他可以保证,最近几十年的记录里,绝没有出现过瑞姓人士。 “瑞安澜,那你阿爸是谁呢?” 瑞安澜在树干上窝成一团,捧着一把桑葚,吃的头都不抬一下。这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严方任猜测是后者。看来这个小女孩,和你说话都看心情数着说几个字的。直问不行,严方任只好旁敲侧击:“你阿爸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这次瑞安澜回答了:“阿爸说,如果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就回答:这世界现在太过安稳,希望我能带来惊涛骇浪。平安中的波澜,不失为一种祥瑞。” “……”严方任再次失语。从目前的信息推测,瑞安澜口中的阿爸可能根本不姓瑞,只是为了凑那个用意才选了瑞为姓。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可能还有严重暴力倾向。当今江南中原一带的江湖由降襄山庄、惊风阁和坎水宫经过数十年的磨合才形成稳定的掌控局势,阿爸是这三个帮派内部人员的可能性极小。小帮派无法动摇这三足鼎立的根本。如果不是江南中原的人,很可能就是南疆那里来的。但南疆巫王不久前刚过世,南疆人应该无暇插足江南事务才对。剩下有威胁江湖的资本的帮派中,有哪些人可能教出瑞安澜这样仅十岁就能拦下印乐知一刀?严方任在自己记忆里排除着,却被一声惊叫扯回了魂。他忙定睛看像瑞安澜,看到她摊开双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裙摆。 原来是她不慎将桑葚汁滴在裙摆上,晕染出点点紫色痕迹。瑞安澜茫然的神情让严方任心中好笑:“洗不掉的。“ 瑞安澜闻言,手微微颤抖。 严方任伸手拍拍她的头:“下去吧,看看今天我们能不能到最近的镇子上,我给你买件新的。不过我买不起这么好的料子。” “哦。”瑞安澜依言跳下树干,甫一落地就抬头问,“是往西边走吗?” “是的。”严方任低头看到她小小软软地蹲在地上,语气都不自觉变柔软了。降襄山庄就在江南西部,严方任打算把瑞安澜送到顺路的镇子上,给她找个客栈,放出消息,好等她阿爸闻讯赶去。 仔细一想,这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心是真的大,到目前为止没问过他的名字,去向,身世,就这么跟着自己走。换做别人,指不定把她打晕了卖给人牙子。 两人就这么结伴一路走着。瑞安澜有时看到一些花花草草蘑菇什么的也会好奇,研究没一会儿就薅下来往嘴里送,吓得严方任拦下好几次。光他扔掉的毒粉褶菌就有三次,被瑞安澜偷偷吃掉的东西他都没看见是什么。好在她一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看来没吃下去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离镇子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眼看瑞安澜薅不知名生物的频率越来越高,严方任不得不找了一块大石头,把瑞安澜抱上去坐好,严肃地叮嘱她不可以乱吃东西,他这就去觅点吃食来。 瑞安澜一开始还在顾左右而言他,严方任千叮咛万嘱咐,总算看到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这才放心离开。他走出几丈远,回头确认已经听不到瑞安澜那里的动静后,背靠在一棵杉树上,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出来吧。” 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一个穿着伪装衣物,脸也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树上跳到了严方任面前,拱手道:“见过第五少堂主。” 严方任摆摆手:“第一堂从今早便随余走了一路,可是阁主有话要讲?” 惊风阁第一堂是印乐知直系下属,他们的出现一般代表着印乐知的意志。果然,来人点头道:“昨晚我们兄弟几个跟丢了那个小姑娘,今早才又追着她的踪迹。阁主大人对此较为重视,吩咐少堂主务必跟紧,调查其背景,可能与少堂主身上的另一件任务有关。” 花万转?确实,瑞安澜的出现有些过于巧合。严方任沉吟道:“既是如此,可有见过与其同行之人?” 来人摇摇头:“我们一直只见到她一个人。” “余昨夜寄居人家如何?” 来人顿了一秒,回答道:“我追着你们不久后看到那个方向起了黑烟,遣兄弟去看了一眼,烧光了。” “怎会?!”严方任失声道,“官府不管?” “兄弟说,看官府来人把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拖走后,就没出现过。少堂主,需要我们去查吗?” “……罢了。”严方任摇摇头,一面之交而已,怕是也没留下什么线索,“且回禀阁主,无须遣人跟随。余能处置。” 来人倒是答应得干脆:“是,少堂主。” 严方任心里惦记着还没给瑞安澜找吃的,正想打发来人走,来人又补充了一句:“阁主大人还有一事交代。” “嗯?” “阁主说,就算那是个孩子,也请少堂主当下狠心时不要犹豫,为了惊风阁的利益。”说罢,没等严方任回答,那人就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森林里。 “……“这下看来,整个惊风阁怕是都知道自己的毛病了。 第一堂的人走了,严方任去采了些野菜,叉了两条鱼,打了点清水,便往安置瑞安澜的地方走。远远地看见瑞安澜等得无聊,整个人已经摊平在了石头上,手上也没拿什么奇怪的东西,似乎是乖乖听话的。严方任温柔地笑了,在他看来,虽然她的阿爸还身份不明,但她不过是个暴躁了点的幼童,不谙世事,像娇嫩的花朵一样让人忍不住去呵护。 这样的孩子,怎么需要被毁灭? 又不是,像他当年那样。 一旦触及到了过去的几年,严方任整个人从指尖开始冰冷,眼前似乎也笼罩上了一层黑雾。雾中,只有瑞安澜那里是明亮的。瑞安澜注意到他的归来,此时已经坐起身,小手急不可耐地拍打着石头,像是在催他过去。 他提步向前,指尖却依然冰冷。 第五章 三奇六仪 () 虽然有瑞安澜坚持不懈走走停停地耽误,两人仗着脚力不错,最终还是成功在天黑前抵达小镇。 就是这么不巧,这个小镇只有唯一一间小酒馆还剩一间空房。赢得了老板娘的喜爱的严方任在有五个人想入住的情况下定下了这最后一间。他倒是无所谓,但总得给瑞安澜安排好住处。严方任看了看天色尚早,牵起瑞安澜的手说:“走,先给你去买说好的新衣服。” “嗯。”瑞安澜心疼她的衣服,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到了小镇上的成衣铺,瑞安澜倒是对什么料子式样之类的没太多想法,基本只有在严方任问的时候才简短评论“还行”或者“不行”。反而严方任非常认真地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挑选着。这件淡红绉裙不错,那件碎花丝缎裙也挺好。严方任还挺享受这种难以抉择的状态。 正低着头看呢,瑞安澜突然拉了拉他的手,指着铺外不远处几个人说道:“他们穿的好奇怪哦。” 严方任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温声道:“那些是中原来的人。”然后仿佛毫不在意地继续挑选,神经却紧绷了起来。如果他刚才那一眼没看错,那些是中原三奇六仪堡中日奇和阴土的人。三奇六仪堡十多年前在中原发家,这十年来一直想要进入江南一带,却效果不佳。要说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话,这个小镇子未免也太偏了一些。 严方任虽然视线不朝向那边,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着那些人是否有什么交谈。三奇六仪堡那些人正在街道上四处张望,几个阳土打扮的人匆匆赶来和他们会合,向一位日奇长老打扮的人用中原话悄声汇报着。严方任会一些中原话,隐约听到一些。 阳土的人道:“报告长老,那个人发现了我们,然后把我们甩开了。” 长老道:“发现你们倒是不出所料,不过没对你们下杀手就走了,实在是很奇怪。他有对你们说什么?” 阳土人回道:“没有。像是不想闹出动静一般,一眨眼就不见了。” 长老陷入了思索,严方任还等着他们再说两句,瑞安澜突然松开手向店外走去。严方任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连跑几步从后方按住她:“别出去。” 店外三奇六仪堡的人听到动静,发现了他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继续低声用中原地方话交谈着。瑞安澜被严方任按住一脸懵逼,隔着老远听不清也听不懂那些人在说啥,不禁又开始烦躁起来,露出一副要甩开严方任的模样。 严方任手拦在她身前,听到一位阳土的人跟日奇长老说:“长老,那是惊风阁新少堂主严方任,旁边那位不知道是谁,怎么办?“ 日奇长老奇道:“惊风阁那小崽子怎么在这里?不会也在是看到了那个人吧?” 阳土道:“也许惊风阁真得到了消息也说不定?” “惊风阁的狗们鼻子是真的灵。” 严方任听习惯了辱骂,日奇长老的话根本无法激起波澜,倒是已经在心中列出了关于“那个人”的几条可能性。 那边日奇长老不知道想到什么,猛一挥手:“快走,我们先别和惊风阁扯上关系。”说罢转身带着阳土阴土的人假装无事发生地要离开。严方任一看他们要跑,连忙回去付了衣服的钱,从一堆待挑选的衣服中随便扯了一件,再回头一把扣住又要自己往外跑的瑞安澜,干脆把她抱起来按在胸口不让她乱蹦达。这一番折腾后,等严方任出去时,三奇六仪堡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瑞安澜怒锤他肩膀一下:“你看你墨迹墨迹的,人跑啦!” “……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错。”严方任象征性地拍拍瑞安澜头,抱着她继续走,“你也别看到奇奇怪怪的人跟看到奇怪蘑菇一样就跟过去了。我们先回去吧。”三奇六仪堡的人现在并不重要,临近武林大会的关键时刻,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瑞安澜被他拍得无话可说,默不作声地趴在他肩上回小酒馆。 顺便用了个晚饭后,瑞安澜洗漱完毕,湿着一头长发坐在床边打瞌睡。严方任本来打算在桌边坐一晚上,结果看到瑞安澜又忍不住走过去,扔了一条手巾在她头上。瑞安澜猛然惊醒,刚抬起头,严方任手已经伸过去一顿猛搓:“头发还湿漉漉的就想睡了?明天风寒了怎么办?” 瑞安澜的声音被闷在手巾里,呜呜的:“阿爸说不用擦干啊。风寒是什么?” “……风寒会让你很难受。”严方任不想讨论常识内容,决定换个话题,“你今天怎么看到那几个中原人非要往外跑?” 瑞安澜一拍手:“我生气啊!我看到那衣服就生气!” “嗯?怎么了?”严方任继续问道。瑞安澜似乎越来越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倒是还挺好亲近的。 “我小的时候,有几个穿着那种衣服的人把我带出去,结果没及时把我送回家,错过了吃药时间,当天晚上就发高烧啦。怎么好的就不知道了,阿爸说我昏迷了好几天呢!” 这么可怜。严方任手下不禁轻柔了一些:“那之后呢?” “没之后啦!据说那几个人被阿爸剁吧剁吧扔回去了。之后阿爸看到穿那种衣服的人就砍,我也不高兴看到他们。” 这件事情严方任听着稍微有点耳熟。十年前,三奇六仪堡和几个江南的势力联合,本来很有希望在江南也占据一席之地。不料从某天开始,三奇六仪堡在江南的人依次不明原因地暴毙,从中原补充过来的新人也一直没能跨过风陵山,于是十年过去了,他们还在中原地带徘徊,虎视眈眈。 算起时间来,和瑞安澜口中的“小时候”也差不离。三奇六仪堡被拦在风陵山有一部分是惊风阁的功劳,这也是三奇六仪堡辱骂惊风阁的原因之一。不过经常惊风阁听说将有三奇六仪堡人抵达风陵山但最后一个人都没见到的情况。没想到,这和瑞安澜还有点关系。如果能从她口中问出详细信息,那惊风阁情报的空白处又可以少一块。 严方任刚想继续问,瑞安兰却甩甩头从手巾下逃出来,往床上一滚,给他一个后背:“困了。告辞。” “……”严方任无奈,收起手巾,把被子给她裹好,“晚安,好眠。”希望她不会梦到什么剁吧剁吧之类的。严方任这么想着,正要趁着瑞安澜熟睡的当口,起身出去探查一下成衣铺前那几个三奇六仪堡人的动向,却蓦地眼前一黑,往后栽倒了过去。晕过去之前,他脑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被找上门了。” 第六章 梦与醒 () 一片黑暗中,先被唤醒的是严方任的嗅觉。他闻到刚下过雨的青草气息,湿漉漉的翠竹清香。然后他听到了鸟儿的鸣唱,鞋踩在草地上轻微的声响,和风拂过竹叶的悉悉索索。 他看到阳光奋力挤过竹叶间的空隙,在他对面的少年脸上留下一片跳动的斑点。少年陶醉地吹着笛子,他微笑着哼着歌应和。不知不觉月满西山,心意相通的少年们也丝毫不觉疲倦,倚在桌边笑谈情怀。 随后,竹林破碎了,取而代之出现的是第五荣那心机深重的脸。 “你一定要打败他们,成为少堂主。以后我俩一起闯荡江湖,交尽美人名士。” 而第五荣告诉他,那位少年的长辈们的利用价值已被榨干,再也套不出一点情报。 “你若做隐在黑暗中的耳朵,我就当你阳光下的刀。你若在江湖纵横,我便在地下为你奔波。” 第五荣说,不能放少年一家离开,不能让外界知道他们这几年遭受的痛苦。而他们的孩子,也得除去。 “我可以为你,献出生命。” 献出生命的时刻到了。 就是现在。严方任颤抖地举起手中的剑,第五荣在他背后低语:“这只是一个开始。你连这关都过不了,少堂主的位置也与你无缘。” 严方任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之后,他洗了一晚上的手,洗的两手通红。第二天,他神态归于平静,只不过持剑的右手缠起了绷带,每次他都耐心地把沾了血的绷带一圈圈拆下,扔掉,换上新的绷带再一圈圈缠回去。 “严哥。” 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完好的少年坐在那里,唤了他一声后就不再言语,笑盈盈地看着他。严方任恍了神,举步向少年走去。刚迈出去一步,他感觉右手大拇指沾上了一滴水;第二步,水迹漫延到掌心;第三步,他抬起手,新鲜的血液从绷带地缝隙里疯狂涌出。他颤抖着手去擦,血却不越涌越多,慌乱中,血被他蹭到脸上,蒙住眼睛。朦胧中,少年似是不耐烦,站起身向他走来。 少年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到他了。这时,他身上几大穴位一阵刺痛,他眼前一花,身体一下弹了起来。等他恢复清明时,眼前是趴在他胸口的瑞安澜地一张大脸,还没干透的黑发蹭在他脸上,粘腻腻的有点不舒服。 他喘了两口气,确认自己回到了现实,终于恢复了神智。顾不上自己,他把瑞安澜掰开,急切地询问:“你有没有事?” 瑞安澜愣愣地看着他,像在看个神经病:“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刚站起来就倒下。我看你像是中了那种叫什么天心咒的幻术,就尝试了一下,结果还真把你叫醒了。” 没错了,严方任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慢慢从黑色褪回粉红的指甲,确实是日奇派的天心咒的特征之一。看来真的被三奇六仪堡找上门来,但他们人没直接露面,应该只是给个警告。他扶住额头,不知道是天心咒的副作用,还是被迫回忆了自己无能的过去,有点头痛。幸好人没追进屋来,不然他晕过去了,瑞安澜一个小女孩怎么对付那么多高手。 他突然觉得不对,转眼看向瑞安澜。瑞安澜此时已经又窝了起来准备睡觉,整个人团成一团倒在他身边紧紧挨着,倒像是想保护严方任一样。严方任看着好笑,捏捏她:“瑞安澜,你又怎么知道那是天心咒的?” 瑞安澜不耐烦地动了动,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很好认啊……” ……不是。严方任追问:“以前见过?” 这下瑞安澜连话都懒得说了,胡乱扭了扭,依然想睡觉。 严方任却不干了,他执着地继续问:“中天心咒会头痛吗?” 瑞安澜语气里充满了困倦:“我没有中过不知道哦。你头痛了嘛?” “没有,不痛。”严方任微笑。瑞安澜是看别人使用过天心咒,还知道天心咒的解法,但她又不可能是三奇六仪堡的人。回想起在南阳城,瑞安澜在瞬息间看穿了印乐知刀的走向。他手微微一动,碰到了自己的青玉剑,内心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侧过身,在瑞安澜耳边轻声道:“瑞安澜。” 瑞安澜呼吸轻而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严方任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瑞安澜真的毫无防备地,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当晚,严方任依然是靠在床沿,打着断断续续的盹度过的。打盹前想着自己的猜测多少还是不太可能,醒来的间隙还要思考怎么才能更大概率地让瑞安澜的阿爸寻到这儿来。看看熟睡的瑞安澜,他总觉得自己在操着本人都不操的心。 早上天刚蒙蒙亮,瑞安澜就坐起身来,两秒钟内切换清醒模式,一骨碌就要爬过严方任身边下床。 严方任问:“你又要去哪儿?” 瑞安澜说:“练武。” 严方任一头雾水:“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合适?” 瑞安澜低头看看自己的内衣,才反应过来。严方任起身拿出昨天新买的衣服,摆在床边,说:“把衣服换上吧,我在外面等你。”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背后瑞安澜喊住了他:“等等。” 严方任怕她已经开始换衣服,没有回头,站住问:“怎么?” “我不会穿。” “……” 最后,严方任不得不闭着眼睛,帮她一件件穿好了月牙白的中衣,杏黄色绣花百合裙,又给她披上了对襟褂子。穿到一半,瑞安澜问他:“我是不是什么都不会看起来很蠢的样子?” 这还是严方任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蠢,平时接触到的人,就算是谦逊,也不会真认为自己是个蠢货。他想想:“不是,你是幸福的。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总会遇到问题的。”至今为止,瑞安澜每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在严方任看来,都是一个从不操心生活的孩子会做出的。想来瑞安澜也是第一次遇到衣服还得自己穿,严方任竟有些羡慕。 第七章 运动完都要吃饭的 () “穿好了。”严方任睁开眼,和预料的差不多,一身嫩嫩的颜色衬得她娇俏玲珑。 瑞安澜左抬抬手,右扭扭,仔细看过一遍后,丢下两个字评价:“好看。”说罢,又要往外走。 “别急。”严方任把她抱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梳头。”然后就托起她的头。 瑞安澜忙道:“别碰上面的环!”话音未落,严方任已经趁机捏了捏缠绕在发间的一个金属环。随着一声轻响,金属环弹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擦着严方任的耳边飞过,钉进了身后的墙壁。 “小心点啦,说了不要碰,碰的还这么准。”瑞安澜见怪不怪,抬手把发里的金属环一个个解下来,“墙里那根我等会儿去拿。” 这个金属环的坚韧在南阳城已经见过了,没想到还能迅捷如暗器。面对如此奇兵巧器,严方任好奇心乍起,心下琢磨一定要找到机会近距离研究一下构造。 心里想着,手下也没停着。瑞安澜发未及腰,但一头青丝多到快握不住,严方任耐心地一缕缕梳,瑞安澜就从青铜镜里看着严方任埋头梳,不知想到了什么,嘻嘻地笑出声。 严方任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好不容易把她杂草一样的头发梳成瀑布一般顺畅,他才抬头看向镜子里的瑞安澜:“你是不是没到戴钗的年纪?” “戴钗还需要到什么年纪?”瑞安澜奇道,“平时都是这样这样把头发束起来,然后戴钗的呀。”瑞安澜比划着,大致是用发带把头发在头顶缠一圈,然后头发就在脑后拖一条长尾。严方任大概能理解这样方便活动,但是实在是不太能接受这种不合规制的发型。 算了算了,她开心就好。于是严方任也把她的头发那样缠起来,用的是自己的备用发带。在发现瑞安澜的钗在她抵达南阳城之前就丢了后,又拿出了自己镶银流云玉簪给她戴上。反正已经是这样的发型了,再用点男士发饰又能怎样。打点完毕,这才示意瑞安澜可以出去了。 瑞安澜对着镜子摸摸头上的玉簪,虽然严方任看不清她眼神,但觉察到她很雀跃。她取出扎进墙壁的金属针,蹦蹦哒哒地跳到门口,推开门,又旋回身:“簪子是送我了吗?” 严方任挥挥手,算是应允。其实本意只是借她用一阵子,但是看她喜欢的样子,不由地就答应了。 他穿上外袍,左边衣袂翩翩,右袖长不过肘,倒也是为了方便活动。他对着镜子缠上新的绷带,慢慢地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温和的微笑,这才跟着瑞安澜后头出去。 严方任走出去时,正好看到瑞安澜的衣角消失在转角,便一路随着她来到酒馆后人迹罕至的小巷,站在她数十步外的地方看着她。 瑞安澜也不避讳,活动了一下就开始练,也没有用上金属环,只是单纯的练练招式。从严方任的角度看来,瑞安澜的身法主要追求的是灵巧柔韧,姿态舒展,整个人轻盈如羽毛,配上她的神情,倒像是在梦中舞蹈一般;到发力的瞬间又劲如崩弓,发如炸雷,收劲迅猛。一招一式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更像是随心而发。 严方任一边看,一边记。很快他就意识到,不知道是出于本能还是仍保有警惕,瑞安澜目前所展示出来的只是浮于表面的内容,于是他放弃了记忆。 过了约一个时辰,瑞安澜望向他,气息依旧平稳。睫毛一颤,似是顿有所悟,滑到他身边小手往他的青玉剑上一搭:“借用一下。” 严方任在她手搭上的一瞬间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指卡住剑柄,听到瑞安澜的话后直接攥住了剑。想来没有人会交出自己防身武器,并且严方任的剑其实说起来也是江湖上的名剑了。剑的材质乍看似水种翡翠,但触感又是实实在在的金属。这是惊风阁从地下搞到的从比塞北还要远的地域采集来的金属矿,运到已经隐退的铸剑名师那里打造而成,打造出来的成品在最薄的剑刃处呈现出浓艳清透的翠绿,较厚的地方则是泛着橙光的暗青色。虽然人称青玉剑,但除了剑鞘上的装饰外,和玉并没有任何关系。 平日里严方任都很爱惜他的剑,别的可以借,剑,不行。于是他一边按住剑,一边问:“饿了吗?想吃饭吗?” 瑞安澜撩了撩眼皮,收回手老老实实地站好:“饿。” 于是,身上钱在南阳已经用光的瑞安澜,黏在严方任身后去吃饭了。 两人要了几个包子,点了一盘水磨豆腐,将就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瑞安澜还是不死心地盯着严方任的剑,嘴里还叼着包子,左手把右手腕上的金属环拆下再扣成环,推到桌子中央:“交换。” 平躺在桌上的金属环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这金属制品柔韧到可以弯曲成环又坚硬到可以刺穿钢刀,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严方任的手差点就伸了过去,但他还是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完无法预料青玉剑到了瑞安澜手上会被怎么折腾,被他克制住的手又按在了剑鞘上。 他问道:“瑞安澜,你有没有和你阿爸联络的方式?” 瑞安澜摇摇头,说:“阿爸在南阳城跟我讲,要是分开了,就到降襄山庄等他。” 严方任心想,降襄山庄不正是武林大会要举行的地方吗?这个小镇距离降襄山庄的大门也不过一天的距离。但严方任私心不想让瑞安澜去降襄山庄,一是不愿让她小小年纪就接触到江湖纷争,二是不想让她和阁主再碰面。在南阳城他机缘巧合和瑞安澜重逢,才得以送走跟踪的第一堂部下。如果让瑞安澜再和阁主有接触,可能会受到阁主的伤害。 问题是,他最迟明天就得出发,不然赶不上武林大会,他的下场会更惨。 瑞安澜看出了他的犹豫,有点不解:“你不是也要去降襄山庄吗?正好顺路呀。” “可是……”严方任愣了,原本温柔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去降襄山庄?” 第八章 第四堂炼药房 () “你不是惊风阁第五堂今年刚选出来的少堂主吗?武林大会肯定得去的吧。”瑞安澜不解道。 严方任嘴角仍挂着笑意,眼神却冰冷了起来。他成为少堂主的信息惊风阁尚未对外公布,这也是他必须得出席这届武林大会的原因之一。昨天三奇六仪堡的人也不过是称他为“少堂主候选人”。他的声音稍稍尖锐:“你从哪儿听说的?” 瑞安澜似乎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十分迟钝,丝毫没有发现严方任的异样,反而有点犯了错被抓包的不好意思:“出门前背了一大摞阿爸给的资料,结果在南阳客栈看到你的时候根本没认出来,还是在猫咪小院那里看到你的剑锋才想起来。”她搓了搓手指,紧张地跟严方任确认,“你要是在大会上碰到了我阿爸,千万不要跟他告状。” 本以为这小女孩只是骄纵单纯,才什么都没问就随着他跑,看来是他被蒙蔽了。背的那些阿爸给的资料,里面究竟还在记载了什么。严方任的体温随着焦灼的蔓延而升高,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翡翠,试图冷静下来。瑞安澜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回答,他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字:“不。” “啊?”瑞安兰大概是第一次从严方任这里听到明确的拒绝,露出了难以接受又受伤的神情,睫毛掩盖下的眼睛隐约变得湿漉漉的。 严方任看得心烦气躁,但仍然努力避免被瑞安澜影响思绪。他挪开目光,试图缕清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瑞安澜却又凑上来:“那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瑞安澜倒是莫名有着卖情报的天赋,听得严方任好气又好笑。他想知道的事情很多,甚至想把瑞安澜口中那些资料都要到手。当今江湖谁不知道惊风阁是第一大情报枢纽,在惊风阁不知情的地方收集大量情报的人,要么是内鬼,要么是准备和惊风阁对着干的人。但要是设身处地为她阿爸想一想,自己收集的情报被女儿随随便便就要卖给惊风阁,怕不是知道了要气吐血。他又想到,如果他是瑞安澜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怕是在惊风阁第一天就死透了。 瑞安澜看他不说话,挠挠头。她现在只知道要么动手把别人打趴就行,要么给别人他们想要的东西。揍严方任的话,她总觉得不太对;严方任看起来对她的信息很有兴趣的样子,结果又不要。她感到毫无办法。 还没等到严方任想好先问什么资料,瑞安澜又说话了:“那……带我去降襄山庄?” “不可能。”严方任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丢出了第二句拒绝。 严方任很少生气,也很少被人看出来生气。因为一个生气的严方任,只表现在连环拒绝你的一切请求。 瑞安澜真的没辙了。 然而严方任其实暗地里陷入了挣扎。把瑞安澜丢在这里的话,一是瑞安澜的人身安他不放心,二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放跑这样一个危险的情报源。而在目前的时间限制下,他实际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封住瑞安澜的口,要么带给阁主处置。假如武林大会不是大后天开始就好了,这样他就有时间在抵达降襄山庄之前问出所有他想要的信息,并且杜绝瑞安澜和阁主重逢的可能性。 恰在此时,店小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小跑而来,脸上挂着谦卑讨好的笑,把红烧鱼放在桌上,忙不迭地鞠躬:“不好意思客官,上菜上迟了。” 严方任疑惑道:“余未曾……等等!”他眼角余光瞟到瑞安澜在动,慌忙伸手阻拦,已经迟了,瑞安澜早就夹了一块鱼肉吞下了肚。他猛地转头看向店小二,却发现小二虽然弓着腰面向自己,眼神却不时地往瑞安澜那儿飞。意识到不对,严方任不由仔细观察一番店小二。没有易容,化了点妆改变了五官的细节,使得整个人的气质都产生了变化。严方任耐心地在脑海中剥离小二的伪装,描绘出一张原本的脸皮。 那张脸,有点眼熟。严方任想着,这不是惊风阁第四堂的炼药房里打下手的弟子吗。 他的背后渗出一层冷汗。第四堂主要负责肃清,其中的炼药房每日都在分析江湖已有的各种药毒并研制新毒。那他端上来的鱼……严方任不敢再想,一手挥开瑞安澜的筷子,没等瑞安澜发作,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回房间收拾东西。” 瑞安澜看起来一脑门的问号。 “你不是要和我去降襄山庄吗?”严方任勉强笑了笑,“不把行囊收拾好就走?” “哦!”瑞安澜一改懒散姿态,跃下长凳就冲,“我这就去!” 严方任目送她的背影远去,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眼神已经变得冷漠。他没有回头,却是对店小二道:“余谓余一人可矣,何劳烦四堂插手?” 店小二仍是一副谦恭的样子:“小人的堂主说严少堂主总是顾及太多,授意小人助严少堂主一臂之力。” 严方任冷笑了一下,勾了勾手指:“解药。” 小二摇了摇头:“此毒新研发,还没做出配套解药。”眼看严方任笑容消失,他又忙接上话:“但严少堂主大可放心,此毒一口便可当即毙命。那女孩没有毒发,可能是恰好吃到没被毒污染的一块。” “当真?” 小二连连点头:“并不敢有一点虚言。” 严方任紧紧盯着他,看起来不像是撒谎的样子,舒了一口气,又展颜笑了:“既是如此,烦请第四堂不再干扰余。此人牵连甚广,余欲交予阁主亲自处置。” 小二点点头:“既然严少堂主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不能做多余的事。便交给严少堂主了。” 严方任没有搭腔,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年幼的孩童失去性命。即使这样只不过是把危险往后延迟,他也希望能多一天是一天。 第九章 尴尬 () 于是,两人当天便踏上了去降襄山庄的路。小镇买不到合适瑞安澜身高的马,严方任只得把瑞安澜圈在身前,两人同乘一匹。瑞安澜倒是很熟练地就靠在他怀里,半梦半醒地晃着。看起来两人是这么的和谐,实际上,他们自从出了小镇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毕竟年纪不大,严方任还没到脸皮贼厚的地步。在得知瑞安澜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后,现在看到瑞安澜就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如果严方任开口提问,瑞安澜还可以巴拉巴拉说上一堆,而严方任沉默了,她也根本懒得主动说话,仿佛可以就这么靠着睡到天荒地老。尴尬的气氛化为了挥鞭的力量,这匹马跑出了马生最快的速度。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严方任终于打破了沉默:“天黑了,要休息吗?” 一直都在休息的瑞安澜问:“还有多远呐?” 严方任算了算,发现马跑的比他想象中快了许多,便回答道:“继续这么走的话,子时能到山庄。” “那继续走吧。” “……”敢情是不需要自己控制马不嫌累。不过严方任琢磨今天赶到降襄山庄也不错,可以在山庄好好休息一天。临近武林大会,山庄的仆人们都是日夜轮班,好接待四面八方在各种时间赶到的武林人士。 严方任又闭上了嘴,沉默地挥起了马鞭。瑞安澜在他怀里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后,呼吸逐渐平稳,又睡着了。说实话严方任是佩服的,她一天究竟能睡多长时间,路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竟然也没喊饿。 更疑惑的是,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尴尬? 严方任想到这儿,便更不想说话了。路上随手摘了一朵桃花,本来想给瑞安澜玩,再低头看了看怀里后,又觉得自己事儿太多,转手把花扔在了路边。 中途瑞安澜醒来几次,抬眼看看严方任,偶尔眼睛稍微大了些,眼底倒映着亮晶晶的星辰。结果严方任都假装没看见,瑞安澜就嘟嘟嘴,不满地继续睡去。 就这样,两个人安静如鸡地抵达了降襄山庄,时间和严方任估摸的差不多,子时刚过。他们抵达山庄门口,严方任报上名号,就有司阍凑上前,想要扶他们下马。严方任先把瑞安澜抱给来人,结果瑞安澜在被司阍碰到后就醒了过来,拍开的手自己跳下了马,站在一旁困倦地揉着眼睛。严方任冲司阍摆摆手示意无需帮忙,也自己下了马,扶住瑞安澜免得她晃来晃去撞到别人。司阍就转而去安顿马儿。那只没见过世面的马儿跑了大半天,早就累的直喘气,一看自己不用跑了,颠颠地就跟着去了马厩。 毕竟是深夜,山庄里只在几条主路旁留了些昏暗的油灯,视野昏暗,也亏得来的都是习武之人,在这样的光线下还能视物。仆人们引着他俩往客房走,轻声问道:“请问令妹是否要和严少堂主住一间?” 严方任都来不及解释,只顾着连连摇头:“两间。” 仆人略带不解地看看他俩,也不方便多问,指了指两扇相邻的房门:“那便这两间可好?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请少侠早作歇息。” 严方任点点头,拍了拍瑞安澜脑袋,示意她进房间。瑞安澜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打开左边房门走了进去,随手甩上门。严方任有点无奈,便进了右边房间,轻轻合上门扉。 在降襄山庄,严方任终于放下了一点警惕,可以好好洗漱一番安心地躺下睡一晚。当他陷入柔软的锦缎被子里时,他暂时把那些烦心事儿都抛到一边,放松的大脑一片空白,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过了许久,隐约间他听到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床边。他猛然惊醒,仍然背对着房门躺着,一边绷紧了神经,仔细感知着背后的动静。等那脚步声靠近一些后,他辨认出来,那是瑞安澜的脚步。 他没有动,想看看这小孩半夜摸进他房间是要做什么。瑞安澜的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飘忽,凑近床沿后,小手撑在床沿盯着严方任的背影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然后,她踢掉鞋子,爬了上去,把自己裹紧锦被里,后背贴着严方任的背,哼唧了两声,睡了。 严方任感到后背一块暖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的一点疙瘩都烟消云散。不知道瑞安澜是不是被她阿爸保护得太好,一个人睡不着也不说,非要大半夜的跟做贼一样溜进自己房间。他往瑞安澜那儿又靠了靠,发觉自己奔波了一天也疲惫不堪,便保持着和瑞安澜背贴背的姿势坠入梦乡。 第二天公鸡打鸣声把严方任吵醒了。他悄悄翻过身,看到瑞安澜还睡得呼噜呼噜的,便蹑手蹑脚跨过她,去了瑞安澜本该在的房间洗漱更衣。等他收拾完毕回来,瑞安澜还在床上躺着,并且姿势已经从侧卧变成了横躺,锦被也被她揉成一团。 严方任看不下去,非常想给她拾掇整齐了,于是掩嘴轻咳了一声。 瑞安澜并没有反应。 他思索片刻,左手食指挪了挪,推青玉剑出鞘了寸许。 瑞安澜听到了兵器的声音,一下就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摆出了一副防卫的姿态。 严方任笑出了声,瑞安澜听到他的声音,姿态放松下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就要倒回床上。 “行了行了,醒了就起来吧。”严方任说着,把她捞出被窝,压着她去洗脸。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瑞安澜试图说话,声音被淹在水里。严方任只听到一串水泡的声音。 严方任又把她捞出来,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水:“你刚在骂我什么?” “你怎么跟阿爸一样,不练武的早上也非要把我揪起来。”瑞安澜被他一通按着脸呼噜,好不容易才抱怨出声。 “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寅若不起,日无所办。”严方任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寅时都过了。” 瑞安澜拼命甩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别说粗话!”严方任推着她往凳上一坐,“梳头。” 第十章 水无心的女子会 () 费了老鼻子功夫,总算把瑞安澜收拾好了。瑞安澜也终于清醒了过来,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直往外面瞅。 严方任看穿她的心思,问:“出去转转?” “好的!”瑞安澜一把攥住严方任垂下的左袖,一副催着他赶紧走的样子。 两人结伴走出房门。山庄的客房都在山庄外围,距离武林大会的场地还要走上一个时辰左右,中间要穿过无数的亭榭回廊。山庄庄主沐瞿空爱兰,所以他们闲逛的路上种满各式各样的紫兰,白兰,蕙兰等,有的是山间随处可见的品种,有的则是沐瞿空花高价从各地收购而来。瑞安澜时而好奇地凑过去闻闻花,时而摸着柱子仰头张望,严方任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怕她又吃了什么不能吃的花,或者打坏了沐瞿空最爱的名贵兰花。不过这次瑞安澜倒没有下手,好像只是在印证着什么。 在缠着兰花的藤架之间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应该是登上了一座小山峰的山顶,视野所及之处为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上盘旋着捕食的白鹭,时不时向湖里冲锋追捕猎物。湖边的枝头栖息着翠鸟,叽叽喳喳的吵嚷着。岸边围着一圈长廊,长廊中部又延伸出一条环形石制走道,把湖面分割成两块。再往远处,能看到对面山头倾泄而下的瀑布,两股水流在悬崖中部汇聚,重重击落与底部石堆,卷起千堆雪。颇为奇胜。 这景色和三年前没多大变化,因此严方任没怎么欣赏风景,更在意瑞安澜的表现。只见瑞安澜目不转睛,一会儿头跟着白鹭转,一会儿看看湖边,一会儿又伸着脑袋瞅瞅瀑布,嘴里嘀咕着“还真是这样子呢”之类的话语。最后,她扯了扯严方任的袖子:“我们去湖心的亭子吧!我想看得更清楚点。” 严方任自然是应允。两人踏上走道,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了一群女子在赏景。瑞安澜不知道看没看到那些人,也有可能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依旧拉着严方任往亭子走。走到一半时,严方任看清了那些人的装束和外貌,脸上立刻挂起了温和的笑。 那群女子,是这个江湖上最难缠的人,以水无心领头的坎水宫众女,以及以居寐为首的象牙塔众女。坎水宫的成员都是对内惺惺相惜,对外张牙舞爪。象牙塔的弟子们则是一直以禁欲冷漠的形象示人。共同点就是她们都伶牙俐齿,吵起架来放眼整个江湖都难逢敌手。这两个帮派的人因为同样厌恶和世人来往,反而互相惺惺相惜。 不太巧,他们正好碰到在这儿喝茶谈心的女子组。 女子组早就远远地看见他俩,也没有喝止他们。这两派人对严方任都印象尚可,大概因为严方任长相亲人,性格又较为温和。但对严方任的直系上司堂主第五荣,她们从来摆不出好脸色。 等他俩走近,水无心身边的侍女嬉笑道:“哎呀,严少侠怎么来啦?” 水无心也笑道:“本宫看惊风阁大队尚在路上,你倒是怎么先到了?” 严方任作了一揖,回道:“方任有事在身。” 水无心抬袖掩嘴一笑:“什么大事能让第五荣那老狐狸把你一个人放出来。本宫看呀……咦?这是谁?”水无心瞄到严方任身后四处看风景地瑞安澜,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严方任只好拽拽瑞安澜,把她视线扯回来,向水无心介绍:“她与父亲走散,只是方任恰巧遇见,暂时看护。瑞安澜,来见过坎水宫的宫主。” 被拉过来的瑞安澜欠了欠身,然后考究地打量着水无心,从头上的鎏金玉鸾步摇一直看到脚上的银白绣花缎鞋,在心里评判了一番。 “本宫还以为是你的妹妹呢。还在想怎么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水无心看瑞安澜长得水灵,不以为忤,反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软软的脸,“本宫倒是也想捡个孩子。” 水无心手腕上的波纹石手钏戳得瑞安澜脸上凉飕飕的,忍不住蹙了蹙眉。严方任见她脑袋晃了晃,便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一点。 一旁的居寐也插进话来:“你还是这种路边捡阿猫阿狗的性子。第五荣那渣滓怎么教出你这样人的?” 居寐不愧是象牙塔塔主,一开口说得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个人都不想接话。 水无心优雅地端过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道:“你刚说这孩子叫瑞安澜?本宫可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姓的人。你把她带到这里来作甚?” 严方任回道:“外间甚危。” 水无心翘着小手指,捏着茶杯盖撇去浮沫,眼睛瞟着自己的鞋尖:“你有照顾的心总是好的。好了,本宫接下来还要和居塔主说些姐妹间的私房话,你们还是不方便听的。” 严方任又作一揖:”如此,方任告退。“ 水无心没接腔,她身旁的侍女笑嘻嘻地道:“严少侠明天再带小姑娘来找我们玩哦。” 严方任笑了笑,牵着瑞安澜往岸边走。居寐等他俩走远,问水无心道:“水宫主,你觉得严方任到底在盘算什么?” “本宫到哪里晓得无所不知的惊风阁的心思。”水无心又抿了一口茶,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小口,“我们再说说严州城新进的缎子吧。” 严方任走到看不见湖心亭的地方,才对瑞安澜道:“上下有别,见到长辈要恭敬。” 瑞安澜嗤了一声,回道:“水无心?她没必要。” 严方任一挑眉:“怎么说?” 瑞安澜闭上了嘴不再吭声。 严方任不知道她和坎水宫怎么又有过节了,明明看水无心根本不认识她的样子。不过想想坎水宫的事务暂时不管也没啥关系,便也不再多问,对瑞安澜好声好气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走走?你还想看什么?” 瑞安澜思索片刻:“听说降襄山庄有座雕塑是大师手笔。” 严方任啊了一声,那座雕塑在正门到客房的路上,他俩还得走回头路。 第十一章 又见印乐知 () 两人原路返回,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在他俩想去吃个午饭的中途,他们碰到了刚刚抵达的惊风阁众人。 为首的人虽然很明显是印乐知,但和在南阳城比起来,又换了一张脸。 印乐知看到他俩,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六大堂主和堂内弟子也都纷纷停下。严方任先冲第五堂主恭敬地鞠了一躬,第五荣咧嘴笑了笑,抬手招呼他过去。旁边印乐知压下第五荣的手,转头跟六位堂主说了些什么,堂主们点点头应允,便带上自己堂的人各自散去。见众人都已离开,印乐知冲严方任招招手。 严方任见阁主像是有话要对他私下讲,便转头对瑞安澜道:“你先去那边自己玩一会儿可好?” 自从在南阳客栈差点因为一间客房被印乐知砍一刀后,瑞安澜打心眼里觉得印乐知这人脑子有毛病,只想离得远远的。听严方任让她离开,正中下怀,头也不回地就跑去一边的花田了。 严方任看她一人蹦得欢快,便放心跟在印乐知身后走到一处没人的僻静角落。印乐知抬抬下巴,问道:“如何?” 印乐知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听说是年轻时时常变换嗓音,把嗓子搞坏了的缘故。不过严方任早就习惯,把一路上的事都跟印乐知简短叙述了一番。 印乐知听罢,道:“这么说来,这女孩就算和花万转没有关系,也是个不简单的人。说起来,花万转一事……” 严方任紧张:“属下无能,尚未得一丝消息。” “别害怕,我又不是在责怪你。”印乐知拍了拍严方任的肩膀,“早料到是如此。那那个女孩,你说她叫瑞安澜?你可有什么头绪?” 严方任张了张口,停顿了片刻,道:“属下有二三揣度,然皆无验证。瑞安澜行途中见者甚众,但皆不识此女。若谓众人之言行皆伪,未免过于牵着附会。除非……” 严方任还没说完,印乐知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嘴:“不可在这儿明说。我也有一样的猜测。若是真的,就不能给那个女孩活路。” 严方任猛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印乐知上来就把话说死,人却被印乐知两手控制住,动弹不得。印乐知看他这模样,道:“舍不得?” 严方任犹豫了,印乐知轻笑一声,挪开压在严方任嘴唇上的手指:“知道你的毛病。放心,真到那地步也用不着你动手。你就继续像现在这样对她,不,对她更好,让她愈发信赖你,知道了吗?” 严方任暂时松了口气,恭顺地道:“属下明白。” 印乐知搭在严方任肩上的手用力,捏的严方任骨头隐隐作痛,又半含警告半含鼓励地看了严方任一眼,这才离开。 严方任见印乐知身影消失在小道的尽头,才活动了一下肩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痛感,至少被捏出了淤青。他把肩部的衣物拉拉平整,装作岁月静好无事发生的样子,过去找瑞安澜。 然后他就看到瑞安澜在上蹿下跳地抓蝴蝶,整个人又快又轻,蝴蝶躲都躲不开,被她一手一个圈在掌心。她把双手举到眼前,从指缝间观察一番后,又张开手掌,两只重见天日的蝴蝶忙不迭地振翅飞奔。 严方任扶额:这一路来,瑞安澜好好一身轻功身法,不是被用来躲猫,就是用来抓蝴蝶。也不知她这无忧无虑好奇心爆棚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 瑞安澜见他孤身一人回来,扔下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就蹦过去:“你和那个脑子有毛病的人聊完啦?” “………” 严方任揉揉她脑袋,严肃道:“不可这般无礼地称呼长辈。”停顿片刻,补充道,“至少当面不行。” “哦。”瑞安澜不以为意,敷衍地应了一声,丝毫没有注意到严方任肩上的不适,“那我们继续走。” 严方任换了个方位,让瑞安澜拉住他没被印乐知捏的那半边身子的手。他俩一路走到瑞安澜之前说想去的地方,那里伫立着大量塑像,是降襄山庄几代积攒下来的雕刻成果。这些塑像记录了几十上百年来所有闻名天下的江湖人士的身姿容貌。其中费时最久最精细的一些,都是些平民百姓都能谈上几句的人物。比如现任庄主沐瞿空的父亲,是一位人人称赞的侠客,江南的老幼妇孺都可以说上几句他的事迹。印乐知和水无心的雕塑也赫然在列,只不过印乐知那张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雕的,严方任已经好几年没看到阁主捏那张脸了。 瑞安澜一座一座地看过去,期间各种点点头摇摇头。严方任在她身后默默记着她看每个雕塑用的时间,基本上都差不多,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这会儿瑞安澜又用相同的时间看完一座,严方任跟着她的脚步,视线往她刚才看的雕塑一瞟,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铠甲靴,一片片金属和本体毫无二致,弧度都经过精心打磨,连金属靴面上的划痕都被分毫不差地刻了出来。 严方任往上稍微瞟了瞟,视线滑到靴筒的尽头就收了回来,伸手盖住底座上的名字片刻,又松开手继续跟着瑞安澜往前走。 逛完雕塑,瑞安澜又想起来山庄哪里又有个什么东西。最后,他俩差不多被山庄外围几圈都逛了个遍。瑞安澜体力没有问题,但实在是困的不行,只能又被严方任抱起来,放在他没受伤的臂膀上坐好,打着盹被拎回客房。 饱睡一晚,严方任起来时看了看肩膀,指印已经消失了大半,疼痛也减轻到完可以忍受的地步。于是他照例把瑞安澜按住一顿拾掇,打扮成一个无辜可爱的模样才放出门。 前来参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场地走,路上不少人跟严方任打招呼,严方任都一一按礼数回应。三年前惊风阁第五堂主带了好几个候选人来大会,今年只有严方任出现,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第十二章 大会序章 () 路上碰到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好奇地看了瑞安澜几眼,但见严方任没有主动介绍,瑞安澜也毫无开口的意识,也都打消了询问的念头。毕竟少管闲事总是好的,少管惊风阁的闲事是常识。 而一路上最无聊的还是瑞安澜。来跟严方任打招呼的或者是看她的人,她要么想半天也认不出来那么眼熟到底是谁,感觉像是忘了打小抄就得被先生打手心的笨学生;要么认出来后就想起这人在阿爸给她背的一堆资料里的黑历史,然后看对方的眼神就变得奇怪了起来。幸好她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别人从上方俯视她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神,不然估计觉得这孩子是个傻子。 别人看她则都是:没见过,不认识。于是她像修了闭口禅一样,当一个背景板,安静地跟着严方任抵达武林大会会场。 武林大会场地沿着汉白玉台阶被分为三大片区。台阶最高处的尽头是巨大的平台,台上摆了四张桌子,其中面向台阶的桌后坐着的是武林盟主,也就是降襄山庄庄主沐瞿空的位置。沐瞿空两边相对着摆放有两张桌子,他左手边坐着惊风阁阁主印乐知,右手边则是坎水宫宫主水无心。这三张桌子的主人已经就位,只剩下第四张桌子尴尬地摆在一旁,孤零零地空着。 顺着台阶往低处走,台阶的两侧也各有数个平台,是三大帮派的管理人员以及中等影响力帮派的帮主们的位置。再往下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圆桌挤成一堆,坐满了各种小鱼小虾级别的江湖人士吵吵闹闹。 严方任经过圆桌时,被几个年轻人拉住了手,围着他说了一些诸如“看在以往情分上帮帮忙”“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借点钱”之类的话,严方任都微笑着一一耐心安抚再离开。 瑞安澜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对严方任道:“你跟他们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不还都是拒绝的意思吗?” 严方任低头看了她一眼,不想揉乱梳好的头发,便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别乱说话。” “哦。” 走到第二个平台时,严方任停下脚步,带着瑞安澜坐到第五荣旁边的位置上。第五荣看到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严方任,顿时喜笑颜开,拉过严方任细细询问一路上的见闻。严方任一一回答,第五荣时不时打断他指点两句。比如南阳城的那个商人,第五荣说下次碰到这种事儿,记得先把他的财产拿走再处理。连他们路上吃的一顿饭,第五荣都要提两句意见。瑞安澜在一旁听这些条条框框听得脑壳痛,掰着手指数这不能那不能这个要记那个要记,最后数的快要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指头了。 严方任却是一脸不是装出来的恭敬,说完自己的话后就认真听着第五荣的每一句话,时不时点点头,答应两声。说了半天,第五荣终于结束了他的教育,瑞安澜见耳朵得以清净,就愉快地拿起了一个苹果,翘着脚咔哧咔哧地啃了起来。 那边第五荣早就注意到瑞安澜先前的不满,冷哼一声,嫌弃她的不知规矩。印乐知尚未告诉堂主们来龙去脉,第五荣也就完不知瑞安澜跟着严方任来大会的缘由,只当又是严方任在路边捡的落单小孩。他回首向后面招招手,一个和严方任年岁相仿的精致女子走了过来。第五荣笑着对严方任道:“孩子,这是薛家大小姐薛琳琳,你们小时候见过好几次。” 江南薛家虽然和武林交往密切,本身却是不折不扣的乡绅,生计都靠着手上的大把店铺。因此。薛琳琳穿着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娇小的身躯裹在一层层曳地长裙里,外面还披着缀有宝石的鼠灰色绒披风,头上簪了一排镶玉嵌宝的步摇。 严方任差点被晃瞎了眼,表面上仍十分淡定,微微一笑,站起身:“见过薛大小姐。” “严哥哥太见外了。”薛琳琳行了个小礼,双腿并拢在第五荣另一侧坐下,手毫无差错的搭在裙上,“喊我琳琳就好了。” 严方任还没这么亲昵地喊过异性,不太习惯,拒绝道:“方任怕不合礼数。” 第五荣闻言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拍严方任,正好拍在严方任受伤的肩膀上,差点没把严方任表情拍崩:“有什么不合的!我已经和薛老说好,等一年后你俩就成婚!” 薛琳琳巧笑倩兮,低头作害羞状,头顶的钗饰随着她的动作又折射出一大片眩目的光晕。 严方任表情还是僵硬了一瞬,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毫无心理准备。并且薛琳琳这千金大小姐的打扮,他眼睛还没完习惯。 第五荣话音刚落,旁边瑞安澜咳了一声,然后咳了一连串。严方任听着她不像是装的,反而像是被卡了喉咙,连忙回头,看到瑞安澜小脸涨得通红,吓得他连忙捶背压腹一通处理。 另一边薛琳琳静静地看着,举止如同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没有惊叫,也没有慌乱,看瑞安澜咳出一块苹果,才悠悠然倒了一杯水递给严方任。 严方任夺过水,道了谢,忙扶着瑞安澜喝下去。瑞安澜咕咚咕咚喝完,总算缓过神来。瑞安澜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苹果给呛到,心里隐约有一丝羞恼的怒意。薛琳琳刚才慢悠悠地等都处理好了再给她递水这波操作她是没看懂,还有那个罪魁祸首第五荣。她气呼呼地面向他俩:“什么鬼玩意儿,一上来就给人安排联姻?还是这种土财主货色?” 严方任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从哪儿学来联姻和土财主这些词和她生活应该没什么关系的高难度词汇,总之对瑞安澜口无遮拦想啥说啥这点依旧很无奈,捏住瑞安澜的手,温言道:“别乱说话。” 瑞安澜“哦”了一声,抿紧了嘴。看来是打算依着严方任的意思乖乖巧巧地不说粗话。然而第五荣却没打算放过她。 第十三章 小暴脾气 () 第五荣瞟了瑞安澜一眼,看瑞安澜不像是个听话的主,便转而沉声指责着严方任:“出门几天,我教的规矩忘了?” 严方任听他口气变得严厉,慌忙跪下,低下头:“不敢,请堂主恕罪。” 瑞安澜看严方任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有点吃惊。想到严方任是因为自己被迁怒,抿了抿唇,捏着手指背过身,把对第五荣的不满投射到空气里。 第五荣见瑞安澜一副”知错“的样子,缓和了口气,对严方任道:“唉,你也辛苦了。”算是揭过不提。严方任确认他不再生气,才站起身。瑞安澜还是背着身,严方任就悄悄从背后戳瑞安澜让她转身服个软。 本来这样也就无事了,偏偏第五荣注意到严方任暗中袒护的小动作,心中不平。隔了一会儿,见瑞安澜没有服软迹象,他又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瑞安澜,道:“小小年纪疯疯癫癫的,毫无教养,哪来的野孩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场内大部分人都听到。瑞安澜本来鼓着腮帮子,没答腔,听到第五荣说到后面两句时,突然暴怒,猛然回过身,睁大了双眼吼道:“你又**说的是什么屁话!”她的眼睛睁开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瞳漆黑如深渊,眼尾的一抹红晕因为她的怒意而愈发夺目。 场的人被她一声毫无修养的怒吼震慑,顿时鸦雀无声。第五荣被她吼了一嗓子,面子有点挂不住,心想不过是教育了她几句,怎么动这么大火气,还真是目无尊长。 而严方任的心理活动:这又是哪儿学来的粗话? 薛琳琳听到瑞安澜这么一吼,像是从未听过粗鄙之语一样,小白兔一般浑身一抖,顿时湿了眼眶,盈盈泪眼望向严方任。 严方任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别人会觉得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像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脆弱反而惹人怜惜。他选择先不管薛琳琳,赶紧站起来隔在瑞安澜和第五荣中间,按住瑞安澜,以免她又吼出什么奇怪的话让冲突升级。 瑞安澜才不管他这一套,拍开严方任的手往旁边跨了一步,转而指着严方任吼:“给我松开!” 严方任感到无辜。他明明是怕第五荣被瑞安澜惹怒,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变成那样的话局面便会难以挽回。可是瑞安澜这小暴脾气,反而先被第五荣点着了。 第五荣示意严方任退下别在这儿当和事佬,对他道:“没看薛大小姐都被吓成什么样了?” 严方任犹豫了一瞬,还想挡在瑞安澜面前,第五荣复瞪他一眼,严方任无法违背,只得走到薛琳琳身边,蹲下身说着安慰的话。薛琳琳泪眼朦胧地望着严方任,柔弱地点着头,顺势依在他怀里。 高台上,听到动静的印乐知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这一场闹剧,死气沉沉的眼中竟含有一丝对第五荣的警告。 水无心也侧过身,抿着茶,看看印乐知,又看看第五荣他们,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地笑意。 第五荣感受到一股杀气,顺着杀气看过去,发现阁主脸色不善,也不好继续对一个小孩发作,便兀自转过身去,不理会瑞安澜。 而瑞安澜的脾气发作,容不得被第五荣忽视。看第五荣一副懒得和她计较的样子背过身,心里火起,一跺脚,踢翻第五荣身前的桌子,转身就往高台上去:“我不坐这儿了!” 严方任一惊,再往上的高台,除了沐瞿空的位置,剩下三个都不能轻易接近。而瑞安澜,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沐瞿空这样的人物有交集的样子。再说,就算是沐瞿空,也不会放任他人在大会期间随意踏上象征武林统治地位的高台。严方任抬手把怀里的薛琳琳扶起来摆正,直起身往前跨出一步试图拉住瑞安澜:“别去上面!” 台下,围坐在圆桌的大哥大姐们安静了片刻,突然互相嬉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小女孩完了。”“太不懂规矩了,不该去的地方也去。”“小孩!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家到妈妈怀里哭吧!” 瑞安澜听到这些言语,脚悬在空中未落下,脸色是越来越差,杀气越来越重,手腕上的长针陆陆续续地抖了出来。 印乐知见她的气息变化,脸色愈发微妙。 突然,沐瞿空重重地一拍桌子:“都安静!” 台下闹成一团的人们听到盟主的命令,这才敛了笑声,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沐瞿空环视一周,缓缓道:“你们听,那是什么?” 大家纷纷凝神细听,这才发现,远处隐约飘荡来一阵阵有韵律的声音,像是沉重又尖锐的金属在汉白玉上划过,一划,一顿,一划,一顿,伴随着同样节奏的金属相击之鸣。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似乎是有人在不紧不慢地爬上那一级级汉白玉台阶。 方才还闹腾的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仿佛空气在一点点收紧,桎梏着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沉重的压迫之下,众人对时间失去了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出终于现在了入口的石柱之间。 来人逆着光,暂时看不清脸。他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袖口飞舞着两条拖地绣金飘带,小臂至手和下半身都覆满银色铠甲,上半身却是**的,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他的脸隐藏在风帽的阴影里,几根玄铁链从左手手心垂落,拖在地面;右手握着一把造型诡异的刀。那刀的刀柄由多片双刃刀扭结在一起,他似乎完不怕那些刀刃,白到发光的手指缠在刀柄之上。刀身漆黑,刀面很宽,但中间有两段长条镂空,导致刀刃十分纤细锐利。 来人在入口站了片刻,似乎很满意鸦雀无声的效果。当他拖动着刀一步一步跨上第二个平台时,沐瞿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天地无一,你迟到了。” 第十四章 天地无一 () “天地无一夜亦炎”,简称,“天地无一”。意思是,天上地上,无一人与其比肩。 天地无一本名亦炎苏。但这江湖上,大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不是很愿意喊出他的名字。久而久之,天地无一就成了他的专属代号。亦炎苏平时辗转于各地,做着一些没人知道的事情。一旦他露面,带来的都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或是匪夷所思的事迹。 二十七年前,亦炎苏初出茅庐,扬言挑战武林第一高手。没人看好他,但他十回合之内把对方砍成残废,一战成名。一夜之间整个江湖都知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手持黑刀,废了第一高手。大大小小的帮派都向他发出邀请,他却没有加入帮派,独来独往。他的刀也成为江湖名器,据说是由一种叫影断钢的特殊金属打造而成。 二十三年前,塞北帮派潜入中原闹事,把亦炎苏在中原一处别院打成了半个废墟。当时人在江南的亦炎苏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个惨剧,立刻抛下江南事务,冲回中原,把闹事的塞北人都砍了头,顺便追到北疆把领头帮派的地烧成焦土,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至今北疆人不敢再来闹事。 二十年前,惊风阁上一任阁主刚上任时,胆子很大地请了亦炎苏。结果亦炎苏去了之后觉得他长相有碍观瞻,扛着他那诡异的刀把阁主直属的第一堂砍了个光,差点把阁主的脸皮也削了下来。上任阁主的的儿子印乐知挡在父亲面前,亦炎苏看了一眼,觉得印乐知倒是蛮好看的,就放过阁主,如入无人之境地下山了。他这举动造成惊风阁第一堂的巨大人才断层,直到印乐知上任后才缓过来。 十八年前,沐瞿空当任武林盟主,他的死对头托人给亦炎苏撺掇说,沐瞿空是几十年难遇地武林奇才,不把他砍了怎么能对的自己的名声。亦炎苏一想,是个理,当晚就去了降襄山庄,然后发现沐瞿空竟然闲暇时还酿酒,他的私酿酒一醉千日,于是和沐瞿空喝了一晚上酒就走了。这一来一回,反而使沐瞿空更受武林人士尊崇。 十三年前,亦炎苏在中原住了三个月,恰逢大旱,三个月滴雨未下,他很烦躁。当时中原第一大堡的主人在这个时候想来和他套近乎,言语间惹恼了他,整个堡本家被夷为平地。本家只有一个独女逃了出来,被坎水宫宫主收养。堡从此分裂成三奇六仪九派,势力一落千丈,陷入数年低迷。 十年前,三奇六仪堡的堡主在中原站稳了脚跟,意图渗入江南,找到亦炎苏想要合作。一开始关系还算融洽,但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事儿,亦炎苏和三奇六仪堡断了合作关系,并对他们的计划多番阻挠,导致现在三奇六仪堡还没有挤进江南三大势力的棋盘。 二十多年来,亦炎苏大多数时间都渺无声息,一旦他的名字出现在传言里,那多半是血流成河势力洗盘。大部分人希望他死的越惨越好,但也有小一拨人是他的狂热信徒,奉他为神明。 然而,大部分情况下,他只会在每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上露面一天,隔日就销声匿迹,以至于他的信徒们也无处安放可以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热情。尤其是过去的十二年里,除了三奇六仪堡一事外,亦炎苏没有任何动静。就连上一届的武林大会,他痘开始的时候没来,各大帮派汇报完毕后也没来,入夜后也没来。 亦炎苏登上第二个平台的台阶时,摘下了风帽。印乐知的死人脸在亦炎苏摘下风帽的一瞬间,更要灰白了几分。 这几年,江湖形势稳定后,惊风阁背地里在搞一项大计划。惊风阁已有江湖最最大的资料库,但印乐知仍不满足,他试图将触角伸到每一个帮派内部,甚至覆盖到塞北南疆。他深信,一旦他掌握了江湖的情报,他就是不可战胜的王者。第五荣和严方任在这项活动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情报收集角色,在花万转风声之前,这两人已带着第五堂的人手分别把中原和江南几十小帮派的底细挖了个底朝天。而严方任此次对花万转的调查正是惊风阁对构建南疆情报网的试探。 在这项宏大计划中,一个随时爆炸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天地无一。亦炎苏是惊风阁情报网上的一个黑洞,一个无法掌控的因素。过去十年里他销声匿迹,惊风阁的计划也进行得颇为顺利。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亦炎苏又回来了。 除下风帽的亦炎苏,有着一张和高大魁梧的体型并不太相称的脸。他的肤色白如冰雪,脸型还保留了一些儿童的特征,线条圆润、额头饱满、尖翘瘦小的下巴、位置较低的五官,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冰冷漆黑的瞳仁、棱角分明的薄唇和英挺的鼻梁中和掉了娃娃脸的可爱。外加他总是低头挑眉冷笑或者抬高下巴露出蔑视的神情看人,导致他给人的整体观感还是十分符合他的那些事迹传说的。 他注意到印乐知的脸色,薄唇扯出一个嘲讽的冷笑,抬腿往高台走。瑞安澜站在他通往高台的台阶上,收起指间的长针,回身跑到亦炎苏的身边熟练地抓住了绣金飘带,和前几天攥着严方任衣袖的动作如出一辙。 这两人站在一起,从长相上能看出来相似的地方,比如相似的脸型,一模一样的眼瞳和鼻梁,还有面无表情时的厌世感。 严方任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走回到第五荣的一侧坐下。他望向印乐知,印乐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亦炎苏配合瑞安澜的小短腿放缓了脚步,慢慢踱到高台上空着的第四张桌子前,拎起刀往汉白玉地砖上一插,刀直入寸许。亦炎苏转身大大咧咧直接坐在桌面上,左手握住刀柄,身子微微向刀一侧倾斜。瑞安澜在他旁边的桌面上盘膝坐下,手里还揪着他的飘带不放。 第十五章 六年前的红玺 () 亦炎苏坐定后歪了歪头,目光往下扫视一圈,道:“方才爷还在山脚,就听到一帮胆大包天的乌合之众唧唧歪歪的,对我的澜儿说些屁话。都是谁,”他抬手勾勾手指,“自己站出来吧。” 圆桌区那里的人哪里敢跟天地无一叫板,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别说站出来,一个个都不敢动分毫,怕被亦炎苏点名。 沐瞿空尴尬地笑笑,试图打个圆场:“天地无一,你去年缺席,今年又迟到,不要一上来就失了和气。” 印乐知想到亦炎苏要较真起来,第五荣也会引火上身,也接口道:“有什么纠纷会后再说,三年一次的大会应该心平气和……”话音未落,亦炎苏头都没回,反手就是一铁链砸向印乐知。眼看铁链向面门袭来,印乐知嘴唇也苍白了几分,但他纹丝不动。那铁链也没打到他身上,而是砸在印乐知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顿时碎成千万片,激起一片烟尘。几片碎片擦着印乐知脸皮飞过,把易容的皮肉割开些许。印乐知忙用手指确认破口大小,然后粗略得把破损处修补回去。 亦炎苏不紧不慢地收回铁链,把链子搭在腿甲上,道:“让爷再听到你一句废话,爷把你棋盘砸了。” 台下第五荣和严方任一凛,面面相觑。就他们所知,惊风阁这几年谋划的最大棋盘就是他们在实行的大计划,难道天地无一在消失的这几年间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沐瞿空招呼几个贴身仆人赶紧上场收拾碎屑。仆人们打扫完毕后,他四处看看,发现大家知道他与亦炎苏有点交情,眼神都放在他身上。他只好又尴尬地咳了咳:“方才我都没注意到这个小女孩。敢问她是?” 亦炎苏扬起头,笑了。他的笑多半情况下是这样的:紧抿着嘴,唇拉长成一条殷红的细线,弧度大到接近人类的极限,看起来极为阴森可怖。他头向沐瞿空那儿偏了偏,讥讽道:“没注意到?” “呃……疏忽了。”沐瞿空硬着头皮说道。 亦炎苏抬手拍了拍瑞安澜的头,把瑞安澜抱起来,道:“勉为其难地介绍一下,爷的女儿,瑞安澜。”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亦和瑞都是哪门子的一家姓,但那都不重要。重点只在于两个字,“女儿”。 严方任眉头紧了紧,又看了一眼印乐知。印乐知这次没有回望,而是冷冷地盯着瑞安澜。严方任有点慌,他们的猜测得到了印证,难道阁主真的打算……他又看向另一边的水无心,水无心刚刚放下她的茶杯,手拢进袖中,看着瑞安澜若有所思。 只有沐瞿空没有想旁的心思,他只是觉得,瑞安澜刚才爆发的脾气和亦炎苏大概是一脉相承。瑞安澜还小,还好哄些,但亦炎苏,那几十年的暴脾气,就难伺候了。 沐瞿空只能又开口和稀泥,谁让他是盟主:“这女孩跟着别人来的,在场的人自然是想不到她是天地无一的女儿。那天地无一此番可是来寻女的?” 言下之意,找到了就赶紧走吧,盟主不好当,留点面子行不行。 亦炎苏才不管,他这次来要讲的话还没讲完。走?门都没有。他侧身把更多重心靠在刀上,冷哼一声:“爷听说,三年前爷没来,坎水宫的小妖女可是和点苍派闹出人命了啊。” 水无心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被点名,妖艳的脸扭曲了一下。水无心和坎水宫收养的女孩同岁,又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在同理心的作用下,她对亦炎苏有极深的厌恶。她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道:“没想到,天地无一还关心本宫这里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过是几个小人,狗眼看人低罢了。” 亦炎苏说的话其实说到底也算有几分道理。如果他在,一般不会闹出太大的事儿,谁知道会不会把他惹烦,直接无差别砍杀。 第五荣旁边正是点苍派的掌门,想开口和水无心辩驳,但又不想多说话,只能偷偷地吹胡子瞪眼。 沐瞿空只好又出去打圆场:“三年前那场大会没什么事儿,就是出来了许多新人,你错过了新秀风采还是怪可惜的。” 听到这话,亦炎苏突然来了兴致,直起身,一条腿往桌上一跨:“你道爷那次为什么没参加?可不巧了,和爷这次来要说的可以说是同一件事。” 沐瞿空看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心里干着急,只能顺着他说道:“哦?什么事儿?” 亦炎苏被顺了一下毛,兴致更高,又百转千回地抛出一个问题:“你们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爷说过什么?” 经过他这么一提,在场人努力回忆,于是想起来一事。六年前,亦炎苏突然放出风声,说他要找到失落几十载的令魂红玺刀。等找到后,会给在江湖各处藏匿出线索碎片,部破解的人就可以得到令魂红玺刀。 传言中,令魂红玺刀本是一把可以夺魂摄魄的妖刀,通体血红,刀中似有光华流转,故被称为“红玺”。数十年前,江湖受不了这把刀的凶恶,把它送上了少林寺。少林寺的高僧王乙凭借一身本事,费了近七载的功夫,终于净化了红玺刀的戾气,但仍然无法完抹去刀的存在,反而让红玺刀从**凶器变成了护卫持有者魂魄的宝器。这下,江湖人又纷纷想得到令魂红玺刀,每天来往少林寺求见王乙大师的人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在少林寺门口就大打出手。王乙大师不堪其扰,带着红玺刀远赴边疆修行,从此销声匿迹。令魂红玺刀也随着他的远遁而下落不明。 从此,令魂红玺刀成了一个传说,一个已经无法辨别真伪的传说。而亦炎苏,则是想把这个传说挖出来,重现当年少林寺门前的混乱。 别人夸下找令魂红玺刀的海口,多半是会被耻笑上一两年。而天地无一说他要找,那至少有八成把握找到它。一时间人们都跃跃欲试,等着令魂红玺刀出世,想要抢在别人之前得到这把神器。有些人则忧心忡忡,怕亦炎苏砸破这个江湖的平静。 第十六章 六年后的花开 () 而罪魁祸首亦炎苏丝毫不在意台下的反应,继续道:“看来你们是想起来了。结果爷找了快两年,愣是没找到。”台下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这明明是个悲伤的故事,亦炎苏却兴奋地弹了一下刀,刀发出清脆的鸣声,似是附和:“爷当时挺不高兴的。然后南疆巫王那老头,在那时给爷寄了封密信,说他研究出个小玩具,请爷去耍一耍。爷一想,正好爷就去南疆看看有没有令魂红玺刀的线索,便动身前往。这一去,就错过了大会。” 台下人发出了了解的声音。 在一片此起彼伏“哦”的声音中,印乐知明知故问:“那小玩具,又是什么?” 亦炎苏回头冲他笑了足足有五秒钟,笑得印乐知只想闭上眼睛,才转回来继续说道:“那任巫王研究出个没啥用但有点意思的毒药。爷去看了效果,觉得那药有进一步开发的空间,就在他那儿帮他折腾了两年。最终,他做出来的成品是个前所未闻的幻毒。听好了,接下来爷告诉你们的,是在场大部分人这辈子对它了解的极限。” 印乐知这回看了严方任一眼,却看到严方任一动不动地坐在第五荣旁边,毫无触动的样子。 亦炎苏道:“那幻毒产生的幻觉,并不是不可能发生或者毫无理智的事,而是展示世上已有的秘密或是有关未来的预言。比如说,服了毒的人可以看到爷的弱点。当然,爷没有弱点。巫王实验了两年,也没看到。你们也就别想了。” “而上代巫王用自己做了一次幻毒的实验,实验过程中他看到自己即将身殁,就背着爷安排了后事。” 他说的越多,会场就愈发安静,只有他微哑的声音在回荡。 “上上个朔日,他身殁了。幻毒被他事先交给了新代巫王,新代巫王随即携带它出离南疆。” “那幻毒有名字,它叫……” 印乐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花万转。” 从天地无一说到南疆的时候,严方任就听得断断续续。不是天地无一的声音不够清楚,而是他的听觉崩坏了。 天地无一刚出场时的压迫感没有让他害怕,他砸向阁主的一链没有击碎他的防备,但他刚才娓娓道来的花万转,反而让严方任有种被包围被压迫无法逃脱的无力感。惊风阁无法得知的,恰巧是他亲身参与的。 这人,果然对惊风阁是个极大的威胁。 瑞安澜,必定也不是他无缘无故送进江湖的”女儿“。 直到“花万转”三字落地,严方任才猛然惊醒。不能继续被这样压制。严方任心想,推青玉剑出鞘,往左手小拇指上狠狠划了一道。他的鲜血滴到青玉剑上,被迅速吸收,同时,一阵剧烈的疼痛驱散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亦炎苏心满意足地看到台下从迷茫到混乱,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爷刚才说到新代巫王,那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那爷这两个月又在做什么呢?无需紧张,爷今天来,是给在座的送个人情,尤其是惊风阁的各位。” “花万转被转交在新代巫王手上,而新巫王拿到花万转就悄悄离开了南疆,目的地是江南。至于新巫王姓甚名谁,爷就不说了。反正花万转爷手上是一点没有,不用来找爷。” 印乐知手在桌下攥成拳,攥地指关节发白。本来只有惊风阁知道花万转的存在,有充裕的时间去行动。现在亦炎苏强行把所有帮派的信息拉到同一水平线,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花万转的神奇作用,对它的毒性避而不谈,他不用看就知道台下有多少人在蠢蠢欲动。他不能贸然揭露万转的毒性来减少竞争者,一是暴露惊风阁的暗中动作,二是总有人会想拿到毒然后用在别人身上,反而可能加重惊风阁的压力。 印乐知盯着在亦炎苏身边揉着飘带的瑞安澜。天地无一,你要搅我的局,我偏要破局给你看。 亦炎苏说完他想说的,放下瑞安澜,站起身后抽出插在汉白玉里的刀,带出几股碎屑。瑞安澜也随之蹦下桌面,紧紧地贴在他身边。亦炎苏拉出一个走程序不走心的假笑,收起手上的玄铁链,道:“今天爷和澜儿重逢,这大会,恕爷就不参加到底了。”说罢,带着瑞安澜就要走。 沐瞿空松了一口气,也走程式地露出官方笑容:“那我们也不多留,请天地无一自便。” 严方任望向天地无一身后的瑞安澜。 亦炎苏经过他身边,停下脚步,没有看他,却是向第五荣俯下身,挥手把黑刀插在第五荣身后的汉白玉柱上。第五荣被笼罩在亦炎苏身体的阴影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决定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亦炎苏掐着头盖骨强行抬起,深渊般的双眼深深地看进第五荣的瞳仁里。第五荣被迫抬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亦炎苏对视,然后慢慢地败下阵来。 一旁的瑞安澜短暂地松开飘带,拉出严方任藏在背后的左手,伤口边缘呈现出失血过多的白色。瑞安澜想摸,又不敢下手,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 严方任刚想说些什么,亦炎苏松开快疯掉的第五荣,收回那深渊一般的目光,侧头瞅了瞅严方任,扯出一个诡异的非人笑容,转身离开。 其实第五荣是真的无辜。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知道的并没有比圆桌大哥大姐们多多少,偏偏是他被亦炎苏来了个死亡凝视。 瑞安澜冲严方任比了比头上的他给的簪子,也转身追着亦炎苏跑远。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之后各大掌门潦草地说了几句话,这次大会就在各自心怀鬼胎里匆匆结束。会后,印乐知秘密召见严方任,问他:“你怎么看?你觉得天地无一说的有几句真话?” 严方任据实以告:“属下以为,句句皆实。” “不,他有一句假话。”印乐知说,“是人就有弱点,而他的弱点,已经暴露。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严方任低下了头:“属下明白。” 第十七章 中原之行 () “最近一段时间,瑞安澜一定会被天地无一保护起来。“印乐知问道,”之后呢?” 严方任回道:“属下斗胆猜测,瑞安澜定是天地无一的谋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着棋。如此,瑞安澜若非在江南随天地无一推波助澜,便是在中原据点静观其变。” 印乐知点点头:“在我看来,后者更可能发生。你等会儿便回风陵山,准备一下就去中原吧。亦炎苏在中原有几处据点,你都去探查一下。顺便盯着三奇六仪堡那帮人,最近鬼鬼祟祟的。” “属下领命。”印乐知把事情交给自己的话,那还是没动杀心。他恨不得立刻动身,越早找到瑞安澜越好 严方任退下后,第五荣从墙后暗门走出。印乐知沉默片刻,对他说:“等他到了中原,你就找几个忠诚的人,在江南搜索瑞安澜。找到的话,直接带回风陵山,活着就行。” “是!”第五荣应道。 印乐知挥手让第五荣退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严方任啊,看在你还年轻,我再仁慈地给你一点时间。 严方任被印乐知支往中原,却不疑有他,连夜动身回风陵山。匆匆收拾好行李之后,他便从风陵山北坡下山,前往中原。 南坡山顶的雪已经基本化光,而北坡还残留着一点雪,比他下江南那会儿还要冷些。不过由于还没出惊风阁的幻阵范围,他只能用脚走,倒也不觉得凉。当他一路通行到包围着惊风阁的最外圈第一幻阵和第二幻阵之间时,他意料之外地看到了薛琳琳。 薛琳琳还穿着武林大会的一身,鬓发微微散乱,捏着精致的绣花小包袱,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冷得搓搓手。她看到严方任,眼前一亮,小声道:“严哥哥,守卫只准我走到这里。” 严方任虽然疑惑,但还是走上前去,柔声问道:“薛大小姐何故在此?” 薛琳琳扭捏了两下,拉紧身上的绒披风,回答道:“父亲说,他和第五堂主商议,决定让奴家陪严哥哥去中原。” 严方任摇摇头:“如此不好。中原之行,道阻且长,凶险万分。在下亦不得坏了姑娘清誉。” 听到了严方任的婉拒,薛琳琳看起来都要哭出来了:“那奴家…奴家也回不去了啦!父亲说一年之内都不给我回家。再说,再说,”她羞红了脸,嗫嚅道,“父亲说了,等一年后,我们就,就,成婚。” 严方任觉得自己头上快要冒出跟瑞安澜一样的一蓬问号了。他走的匆忙,都忘了在山庄问问堂主,什么时候给他定了门亲事。 但既然是第五荣吩咐的事情,严方任只能先应承下来,再说,总不能真让人一大小姐流落在风陵山这荒郊野外。他对薛琳琳道:“薛大小姐且随余下山。” 薛琳琳一听,展颜一笑,眼眶还红红的,拎起小包袱跟在严方任后面。 和南坡郁郁葱葱的密林不同,北坡几乎见不到几棵树,遍地都是黄绿色的细草。严方任踩在软软的草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薛琳琳跟在他身后,衣物和草地摩擦地簌簌作响。 第一幻阵的守卫给他们放了行,薛琳琳出了幻阵后左右张望着。严方任问:“薛大小姐寻觅何物?” 薛琳琳看了一圈,荒茫的草地上什么都没有,回答道:“奴家在找送奴家上山的马车,但是好像已经走了。” 严方任道:“步行下山即可。” 薛琳琳小声道:“奴家走不动,已经累了。” “……”严方任看薛琳琳眼巴巴地看着他,男女授受不亲,他又不能背着一大姑娘下山。他想到下山后还要被薛琳琳跟着跑遍大半个中原,不由叹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号筒。他盯着信号筒犹豫了半晌,久到薛琳琳都快要问他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信号筒往空中一抛。信号筒在半空中冒出大团红色烟雾,严方任抬头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山下走去,薛琳琳不懂什么情况,只好拎着包袱亦步亦趋。 这一路是薛琳琳长这么大走过的最长的路,连柔软的细草都扎得她脚底生疼,中途还被小石头绊得踉踉跄跄。严方任在前面听到她跌跌撞撞的时候,才会伸出胳膊隔着衣服稳住她,等她站稳了又立刻收回了手。 好不容易,两人走到了山脚。薛琳琳踏上山脚平整的小路时,差点没喜极而泣。 然后她发现这里离城镇还有很远很远很远时,她就崩溃了。 严方任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刚想说什么时,身后响起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严方任闭了嘴,循声望去,先是有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然后立刻笑了,回身向声音的方向疾走几步。 驾着马车的人也注意到严方任,一拉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车未停稳就已飞身落地,冲严方任跑来。严方任张开双臂,来人顺势一头扎进严方任怀里。 严方任收紧手臂,抱紧来人,低声道:“阿青,好久不见。” 来人回抱住严方任,故意撒娇般地嗔道:“也不知道是谁,信都不写一封。”实际上手臂暗中用力,严方任猝不及防地被一勒,似乎听到自己肋骨“咔咔”哀鸣了两声。 不过严方任似乎习惯了来人的“撒娇”,面不改色。薛琳琳倒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看不出来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彼此。严方任转过身,对没头脑的薛琳琳介绍道:“余之友,阿青。” 提到阿青时,他脸上的笑容毫无做作成分,有着发自内心的温暖。薛琳琳看呆了,完忘了刚才奇怪的氛围。脑里只有三个字:真好看。 严方任身边的男子冲薛琳琳鞠了一躬,道:“小生姓张,名蜃青。” 来人面容清秀,一双棕褐色的眼睛雾蒙蒙的。一头乌发被高高挽起,用白玉冠固定。身着一件没有一丝污渍的纯白直裰,肩部到袖口都缀有浅金色钩雷纹,中间夹杂着松鹤刺绣,背后背着一个大半个人高的黑檀木匣,木匣表面刻着九条交错折线。 张蜃青看向严方任,问道:“她是?” “江南薛家的大小姐,薛琳琳。” “原来是那个薛家的大小姐。”张蜃青点点头,“你竟然带着个大小姐来中原,难道说?”他促狭地挤眉弄眼。 “别乱说。”严方任无奈道,“堂主之命。” “哦。”张蜃青看没有八卦,立刻对薛琳琳失去了兴趣,对薛琳琳平平地说道:“薛大小姐请上车,小生送你们一程。” 第十八章 三奇青的十方泛存 () 没有仆人垫脚,薛琳琳费了老大劲才爬上马车。她本来以为严方任会和她一起,没想到严方任刚眼看她坐稳,便转身一溜烟跑到驾车的阿青左边坐下,气得薛琳琳在车厢里默默绞手绢。明明父亲说,严哥哥早就失去了所有朋友,她可以成为严哥哥唯一的知心人。这阿青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别说薛琳琳不认识张蜃青,整个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都寥寥无几。张蜃青这个名字算起来,已经十几年未曾出现。现在,人们只知道三奇六仪堡的三奇派系有位信使,负责三奇内部及与外界之间的通讯往来,人称三奇青。知道张蜃青这个名字的人,大部分都殒命于十三年前亦炎苏带来的大屠杀。 严方任坐在三奇青旁边,三奇青也不搭理他。严方任瞅了三奇青好几眼,见三奇青熟视无睹,终于忍不住把手搭在他的手上:“阿青,这几年你过的怎么样?” 三奇青平淡地“哦”了一声:“我先想想这是几年。” 严方任失语,低头戳了戳三奇青的手背:“我错了,阿青。” 三奇青收回手,把手藏进袖子里:“不,是我的爱情感觉出了错。严少堂主必然是比我这种不知名信使忙得多。” 严方任见他开起了玩笑,心放下半截,笑了:“别闹。过去几年我要是给你写信,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哼!我知道。我就是不高兴。”三奇青把手从袖中伸出来,“你此番跑来中原,想必也不是专门来见我。又有什么大事?” 严方任回头看了眼车厢里的薛琳琳,抬手放下了车帘。 被厚重车帘隔绝的薛琳琳,觉得自己头发丝里都写着两个字:多余。 严方任垂下车帘后顺势把手搭在三奇青右肩上,凑近三奇青耳边,把来龙去脉都细细分说,包括在小镇中了天心咒的事儿。 三奇青听到天心咒,一把拍开严方任的手,紧张地靠近,嘴里噼里啪啦一顿说:“天心咒?你中了天心咒?让我看看!” “没事儿。”严方任甩甩手,任三奇青扒着目测外加内力一番联合探查,“解了。” 三奇青见真的无事,这才坐回原位,道:“天地无一的女儿解的?确实厉害。” 三奇青的担心毫无掺假,严方任的手又趁其不备回到三奇青的肩上,问道:“三奇六仪堡为什么会到那么偏远的小地方?” 三奇青斜他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都猜出来了呢。听你描述,那是日奇的左长老。上上周,有人寄了封信给左长老,说消失多年的天地无一从一艘泊在东海岸的商船上登陆。左长老记恨十三年前的事儿,便派人去给天地无一使绊子,结果一路上跟丢了好几次,左长老一怒之下,亲自追踪。不过这么看来,他也跟丢了。”三奇青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左长老怕不也是个傻缺。” 三奇青在那儿笑,严方任嘴角也噙了一抹笑意,即使他内心毫无波澜不知道笑点在哪儿。等三奇青安静下来,严方任又问道:“我倒觉得左长老是为十年前的事儿。” “哦?”三奇青摸摸下巴,“十年前……不是三奇六仪和天地无一谈崩了的日子么?” 严方任换了个姿势,左肘撑在膝盖上方,三根手指支在脸侧,右手无聊地玩着三奇青衣袖:“你不知道天地无一在江南狙杀三奇六仪堡人的事儿?” 三奇青从严方任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怀疑,脸垮了下来,呵了一声:“我还真是个不合格的信使,真是对不起严少堂主了。” 严方任当即挺直腰板坐正,两手乖巧地搁回自己腿上:“阿青,我错了。” 三奇青依旧冷着脸:“你怎么又错了?明明是我的爱情死了。你快说你要去哪儿,我马上送你到地儿就把你踹下去。” 现在严方任身上每块肌肉都规规矩矩的,眼观鼻鼻观心,小小声说道:“天地无一在中原有几个据点?我都要去一下。” 三奇青扫了严方任一眼,目光惊骇,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严方任一动不动地等他说话,三奇青无话可说等严方任解释。两人僵持到最后,三奇青一拍大腿,狠狠地道:“你死在中原算了!拿着,等我一下。”他没好气地把缰绳往严方任手上一丢,转身掀开车帘想要进车厢。掀开车帘后他愣了一下,好似完忘了车厢里还有个人,又转过头对严方任道:“你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要你的薛大小姐和你做一对亡命鸳鸯。” 严方任头上的问号窜得像雨后的蘑菇,茫然道:“什么我的?什么鸳鸯?” 三奇青已经钻进车厢给他留了个冷漠的后背,一边口里让薛大小姐往旁边稍稍,一边半跪着翻找着什么。他上半身趴在车厢里,歪着脑袋,摸来摸去,终于拖出来一个被小羊皮细心包裹的巨大方盒。 然后三奇青抱着这个和他上半身差不多大的方盒,半蹲着走出车厢,甩甩头把车帘又放了下来。 薛琳琳在车厢里,看着三奇青旁若无人的离去,内心五味杂陈。 三奇青把方盒放在腿上,一层层解开小羊皮,露出一个被分隔出好几层的木匣。他掀起第一层的盖子,木匣的第一层,一个缩小版的中原出现在盒中。原来这一层是一个制作精巧的沙盒,被染成不同颜色的木制模型表示着中原地带所有重要的城镇道路。虽然看起来不大,但细节十分逼真,和真实的中原几乎一般无二。 这个盒子是三奇青的一件宝贝,叫十方泛存箱。十方泛存箱从外部看平平无奇,没有半点装饰,乍看可以抽出的部分只有四层,实际上遵循规则的话可以拆解成十八层不同的盘,囊括了详尽的区域地图、星图星盘、紫薇命盘等。连惊风阁都不清楚十方泛存箱的具体构造,只能从传言中大概推测出少数几个盘的摆放。严方任认识三奇青这么久,也没见过部十八个盘。 第十九章 下一站落星 () 三奇青检查了一下沙盒的状况,又从怀中取出几枚小旗在指间转来转去,问道:“惊风阁知道几处了已经?” 严方任从三奇青手中抽出小旗,往沙盒中放着:“天地无一在和南阳城相对的北阳城有一处别院,在更中心的长安城外也有一处庄园,西北角的启明城也有。这三处正好连成从东南到西北的一条线。” 插完三支旗,严方任摊开手,表示就知道这么多。三奇青从他掌心拿走最后一支,摆在沙盒的左下角:“你说的这三个,我除了北阳城都不知道。不过,这里有座城叫落星城,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落星城,严方任思索片刻,那是个毫不起眼的边缘小城,没有特产没有景色没有人文。前段时间它默默改了个名字,因为毫无存在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于是他诚实的摇了摇头。 三奇青说道:“哼,你果然还是得靠我。呐,最近,三奇六仪堡中的星奇总部往南挪了挪。“他指指落星城西侧的一个小模型,”原来是在那个地方。然后,总部刚迁移完毕,天地无一就去操作了一番黑色交易,买下和星奇隔河相望的城,改名叫落星城。” “……”严方任愣住,不是很能把有着阴森笑容的天地无一和这种行为联系在一起,喃喃道,“有点……” “幼稚?”三奇青接口道。严方任抿嘴笑了笑。三奇青挥挥手,落星城上插的小旗被掌风带得上下翻飞:“谁知道天地无一图啥。他买城其实花了不少时间,毕竟那是朝廷管辖的范围,所以他还费了点功夫打通上下关系。等名字改成后,他寄了封信给星奇长老。当时星奇长老拆开信看完后,脸都绿了,被膈应了好久。” 大部分江湖人不屑于朝廷产生交集,惊风阁是真没想到天地无一还能为了这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的事儿而大费周章的和朝廷打交道。亦炎苏盘下了整个城,自然也没有再兴建别院。难怪惊风阁对落星城一事一无所知。 倒是信使三奇青对这些了如指掌。 严方任琢磨,天地无一那样水平的人,下这么大血本的话,肯定已经安排了多方用途。他这样想着,便对三奇青道:“我们先去落星城,北阳城之后再去。” 三奇青一挑眉:“我不干。北阳城离这儿没几里路了,进了城我就要把你和你的大小姐一起扔下车。”他的音调突然提高,“你把缰绳还我!” 车里的薛琳琳绞着手指一脸迷惑:怎么两人还大声嚷嚷起来了? 很久以后,严方任发现,亦炎苏真的只是为了膈应三奇六仪堡。 严方任把控着马调转方向,往西边跑了好远,离北阳城都有十万八千里了,才把缰绳还给三奇青。三奇青在一旁被颠了半天,眼看着北阳城内的高塔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气的话都懒得说,手指一曲,把缰绳弹回严方任那里,摆出一副“随你便”的表情。严方任从善如流的反手抓住缰绳,拉停了马,硬是把缰绳塞进三奇青攥紧的手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跳下车,往路边的草地走去。 三奇青瞅瞅缰绳又瞅瞅严方任,把缰绳随手一丢,回头卷起车帘对薛琳琳道:“薛大小姐也下来走动走动吧。”话音未落,他也跳下了车。 那边严方任已经躺倒在月季树的阴影里,执剑的左手支在脑后,右手把玩着几枚凋落的月季花瓣,半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奇青走到在他身侧的草地上坐下,然后整个人往后一倒,四仰八叉地压在了严方任肚皮上。 被千钧重的身躯一压,严方任差点嗷了一声,手一松,几片花瓣飘在他脸上。他吸了口气,挪了挪,试图撑起上半身从三奇青身下挪出去。三奇青转头凉凉的瞟他一眼,他立刻一动不动,倒回原处,仰头望天。 三奇青看他又作乖巧状,也转过头去一起看天。今天天朗气清,几朵白云在蔚蓝的背景上摇摇荡荡,看得三奇青昏昏欲睡,不由闭上眼睛,对严方任道:“几年不见,还学会先发制人篡位夺权了。” 严方任笑笑没说话。 三奇青没听到回音,啧啧称奇:“你有这本事也对第五荣来一次。我就问你,甭管什么事儿,但凡第五荣说个不字,你什么时候多动一下过。” 严方任不好再装聋作哑,无奈道:“我哪能。” 三奇青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严方任的肚皮:“怂包!”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严方任像一块顽石一般躺着发呆,继续想着十八万里外的事情。三奇青躺得百无聊赖,从腰间摸出小刀丢向半空,割断几根高处的枝桠,几朵粉红月季向严方任脸上抛去。 严方任听到细微破空声,猛然回神,抬手夹住一朵,往三奇青头上砸去。三奇青不闪不避,月季往他头上一碰便碎成无数花瓣,随风而去。 三奇青噗嗤一声笑了,道:“挠痒痒呢,还没当年的你来劲。” 十六七岁的人总觉得自己成熟了,是个大人了,并不想听到好几年前的事儿。严方任抿着嘴,又是两朵月季往三奇青脸上飞去。 被遗忘的薛琳琳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在草地上铺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端庄地坐下。看那两个成熟的男孩子互丢月季看了一会儿后,薛琳琳手上也多了一朵,精心保养的细嫩手指一片一片地往下揪着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三奇青说的是九年前。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冷,风陵山北坡早已积满及膝深的雪,矮小的灌木丛上挂满晶莹的冰丝,满山可见被积雪压塌的残枝。山里野生的动物们找不到食物,要么冻死饿死被雪封存,要么溜到山下的村庄偷一两口吃食。在这样一个呵气成冰的寒冷下午,幼年的严方任被第五荣扔出了惊风阁幻阵,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 第二十章 出去冷静一天 () 第五荣在过去几年里收养了大量幼童,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各地捡来的孤儿。第五荣把这些孩子们都圈在第五堂里培养,对他们严格要求,每天的时间表从识字读书练内功外功到吃喝拉撒生活琐事都排的满满当当,细致到洗澡几分钟分几批都规定好了。 那天用午饭的时候,严方任旁边比他小几个月的孩子大约是第六次吃完自己的份还在絮絮叨叨地喊饿。其他人都充耳不闻,埋头苦吃。严方任离他最近,被那小孩叽叽咕咕地折磨了好几天,实在是遭不住,把自己还没吃的一块肉和半个馒头推到了那人面前。那小孩立刻停止了碎碎念,草草道了谢,三下五除二把严方任给的食物吃完,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走了。 严方任吃了个半饱,也没当回事儿,便和众人去继续下午的训练。不料,训练刚进行到一半,一位传讯人匆匆走进,点名要严方任和那小孩一起跟他走一趟。 严方任一看情形,心中猜到了几分,就是没明白第五荣是怎么知道的。那小孩紧张地把训练用铁剑往地上“当啷”一丢,忙不迭地跑向传讯人。严方任先把铁剑放回原位,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跟着往外走。 果不其然,他们被带到了第五堂的小黑屋,第五荣负手立在屋里。见他们进来,第五荣沉声道:“跪下。” 第一个音刚出,身边的小孩已经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严方任不想触怒第五荣,也跟着屈膝跪下,乖顺地垂下头,几绺棕褐色的发丝在眼前不听话地晃悠着。 第五荣看两人低声下气的样子,脸色缓和了几分,问道:“你们可知错在哪里?” 旁边的小孩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愣是没发出声音,眼看第五荣脸色要黑,严方任只好出声:“中午的时候,我不该未经同意就擅自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旁人。” 第五荣淡淡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响指,门口守着的人立刻走了进来。第五荣对来人道:“方任看来已经知错,你等会儿遣人把他送回去自己屋里禁足三天。另一个,我看他的舌头长着也没用,把它割了吧。” 要被割舌的小孩一听,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大声喊:“堂主!我知错了堂主!我不要被割舌!严方任!救救我严方任!” 严方任神色微动,在守卫正要把小孩拖出去时,他一把抓住了小孩衣襟。 “哦?”第五荣注意到严方任的动作,眸色一暗,寒声命令道:“松开。” 被抓住的小孩仿佛已经有了下半生不能说话的觉悟,嘴里的极快地重复着祈求:“救救我,救我。” 严方任听着那绝望的祈求在耳边挥之不去地回旋,手指微微动了一动,还是没有松开。 第五荣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步步走近严方任,抬手轻柔地把严方任额前散落的调皮碎发抚上头顶,然后手下突然用力,攥紧他的头发,道:“严方任,你又要不听话了吗?” 严方任被拽得头皮生疼,眼泪不自觉地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努力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方任……不敢……” “我看你倒是挺敢的。”第五荣冷哼一声,弯下腰,紧紧盯住严方任,对守卫道:“那个不仅不知错,还敢大声嚷嚷求饶的,拉出去剁了喂狗吧。最近大雪封山,好久没有新鲜的肉,狗都要馋疯了。至于严方任,让他出幻阵冷静一天再回来。” 那小孩一听自己连命都要没了,叫嚷地愈发拼命,被守卫忍无可忍点了哑穴。严方任没料到第五荣会动真怒,一时间神色木然,手指也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 空有口型发不出声的小孩被拖出去了。 第五荣松开手,轻声问严方任:“你是自己走还是像那样被拖出去?” 严方任愣愣地回答:“自己走就行。” 第五荣揉了揉他头顶:“希望明天你回来后能明白,在我这里,遵守我的规矩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严方任点点头,木偶人一样地出去了。 幻阵里的温度比外界总要宜人几分。严方任行尸走肉一般在守卫的看管下一路走到北坡最外层的幻阵,一只脚刚踏出去一步,他就从麻木状态清醒了。 看不出来外面是什么时辰,天色尚亮,但不见阳光,因为鹅毛般的大雪正在风中狂烈地飞舞着。 严方任身上只着训练时的单衣,被数九寒冬的风一刮,冰冷的刺痛一直深入骨髓。他踩在及膝深的雪里,贴近身体的雪被体温温暖而融化,打湿他的衣物,带走更多热量。刚站出去两秒,他就已经冷得浑身打颤。 他想到第五荣说的“冷静一天”,第一次有种自己会死的想法。 在死之前,他还是要挣扎一下的。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只会被冻成人形冰棍。他想着,艰难地抬起一条腿,往前迈出一步。得先找个避寒的地方。 今年的雪特别大,北坡上平时显眼的地貌特征都被雪掩埋了起来。严方任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严方任也没有回头去找,多半早就被埋在雪下,等到来年春天雪融后才能重见天日。失去了鞋的保护,脚早被冻得青紫,脚底板被冰碴磨出一道道伤痕,每走一步,雪地上就留下几丝血迹,拼成一个不甚清晰的足印。 中午的半份饭早就消化完毕,没有食物可以为身体供能,现在的严方任,饥寒交迫,又一直盯着白花花的雪地,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往哪儿看都是耀眼的白光。 很快,他的大脑也近乎停止思考,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着。他觉得自己开始产生幻觉,看到八条腿的鹿从面前跳过,还有人面的蛇往山洞里游,那山洞里竟然还有火光。 火光……他突然反应过来,有火,就有了生机。力气蓦地灌注进他四肢,他向那朦胧的火光走去。 温暖的橙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他好像被人抱了起来,两脚离开了地面,不受控制地离火光远了一些。 他本能地挣扎起来,舞动着手臂想要靠近火光,却被人按住手臂紧紧困住,带着又远离了几步。有一个男声像是从天边传来那般遥远,对他说:“别动!我是要救你!冻成这样去烤火你是不想要这手脚了?” 严方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一章 张蜃青到底是谁来着 () 等他再醒来时,他人在之前看到的那个山洞里。天已经黑透,有微弱的火光在洞壁上跳跃着。他试图起身,发现自己还有些无力,于是他又倒了回去,开始观察四周。 他身上已经被换成了干爽暖和的新衣,身上盖着不知道哪来的棉被,脚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被雪润湿的衣物则挂在火堆不远处烤着。火堆上架着几串滋滋作响的肉串,隐隐飘来的香味让严方任胃部一阵抽痛。他动了动手指,又活动活动脚腕,伸手摸摸脸和耳朵,都在,看来自己还须尾的活着。 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严方任绷紧了肌肉。脚步声渐近,一个白衣少年钻进了山洞。少年看到山洞暗处的严方任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警惕地盯着他,没被吓到,反而“呵”了一声:“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少年好像正在变声,声音哑哑的。 严方任回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好像被人抱了起来。他眨了眨眼,小心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少年在火堆旁坐下,拿起一串烤好的肉就大口嚼了起来:“不然还能是谁?这荒郊野外,深山雪林,除了我和你这二愣子,还有谁?” 二……二愣子。严方任其实并不知道这词什么意思,但是怎么听都像是在骂自己。但严方任看少年不像在撒谎,面对救命恩人,他没什么脾气,于是安安静静地掀开被子准备坐起。 那少年看他要起来,举着还挂着两块肉的签子冲他直摇:“躺回去躺回去,别逞强。” 严方任发现自己的四肢还是不太听话,软绵绵的,于是顺势又倒回了被窝里。 少年两口吃掉剩下的肉,又从火堆旁温着的小罐里盛了碗白米粥,凑到严方任面前。看严方任裹在被子里露出个小脑袋,白皙的脸上还有婴儿肥,忍不住掐了一把,看严方任皱着眉往后躲,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拿起勺子要给严方任喂粥。 严方任估摸着自己确实也拿不稳勺子,便任由少年折腾。少年手上不停,嘴里也不闲着,家长里短地问道:“你叫啥?哪儿人?咋大雪天跑山里了?” “被赶出来了。”严方任咽下一口粥,“然后就迷路了。” “可怜的。”少年又没忍住,不顾严方任的闪躲,拍了拍他的脸,又问道:“你家在哪儿?明天雪要是停了,我把你送回家去。” 严方任心想也不能让人把他给送回惊风阁啊,于是就摇了摇头。 少年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歉疚道:“不好意思,不该在你刚被赶出来时问你这问题。” 严方任完不知道这少年都脑补了什么故事,反正就先蒙混过关。少年又给他喂了口粥:“那你先跟着我混啦!我叫张蜃青,你叫什么名字?” 张蜃青。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严方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怕不是脑子在雪地里被冻瓦特了。他半天没想起来,又觉得自己现在名不见经传的没必要捏造个名字,就老老实实报上了真名:“严方任。” 少年转过头小声嘟囔着:“这名字怎么奇奇怪怪的,听起来像个抠脚大汉。” 严方任:“???”本来少年这音量普通人是听不见的,但严方任毕竟是在惊风阁经过了几年严苛的训练,把这句吐槽听了个正着。 然而张蜃青转回身时,严方任脸上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喝完了粥,张蜃青抬手阖上了严方任的眼睛,也不管这个动作是不是不吉利,自顾自走回火堆:“吃饱了就睡吧,你没死掉已经是奇迹了,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神。” 严方任:“………好。” 其实严方任从来都睡不踏实,一直都半梦半醒,梦里都在想张蜃青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过。对这个名字实在是印象不深,好像只出现过一次。 就这样朦朦胧胧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严方任仿佛听到有人轻轻抽出两把武器的声响,还有隐隐的此起彼伏的狼嚎。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严方任选择睁开眼看看。 眼睛一睁,他残存的三分睡意也消散无踪。火堆里余留的火半明半灭地挣扎着,影影绰绰照出洞口张蜃青猫着腰的身影。他一手持长剑,一手持小刀,背上多了个半开的剑匣,里面还插着几把长短大小不一的剑。 洞外黑沉沉的夜色里,陆陆续续亮起一对对荧绿的眼睛。在冰天雪地里被饿坏的狼群,大概是闻到严方任留下的血腥味,成群结队地前来追逐猎物。 看张蜃青这偷摸摸的架势,怕不是还想在不惊醒严方任的前提下击退狼群。 从狼群的规模和饥饿程度目测,严方任觉得张蜃青是过于托大。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比之前听使唤了不少,应该可以去助张蜃青一臂之力。但他准备先看看张蜃青怎么办。 狼群呈半包围之势向张蜃青逼近。张蜃青背后就是山洞入口,所以他毫不退缩,紧紧盯着狼群的一举一动。 狼群停下观望,其中几只野狼试探地踱近,突然发力从三个方向跃向张蜃青。张蜃青举起长剑,一剑平砍,削下最前方狼的两只前足。那只狼失去平衡,嚎叫着滚到一边,此时其他两个方向的狼已经冲到张蜃青面门,张蜃青长剑施展不开,先把长剑往背后剑匣里一插,矮身躲过一只狼,另一手把小刀用力扎入狼的腹部。小刀来不及拔出来,被狼带着消失在狼群中,他只能两手向后取出两柄更为短小轻薄的细剑,左手剑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向前推出,刺入最后一只狼的咽喉后,右手搭在左手腕上往下一压,右手剑顺着左手剑的方向迅速一割旋即收回,那狼的脖子便被割开一半,头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侧。 严方任之前觉得张蜃青那剑匣也似曾相识,琢磨了半天,直到看到张蜃青行云流水地取剑还剑,记忆的某一处才被触动。 第二十二章 被保护着真的很舒服 () 据惊风阁资料记载,十三年前被天地无一灭门的中原第一堡,本家的剑术流派有一件武器名为天盘九格匣,匣中有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三长六短九把剑,每把剑的宽窄厚薄都微有不同。九把剑的搭配使用集三奇六仪九个流派心法的精髓。天地无一只杀人,不掠物,本家的奇珍异宝多被分家主们收走,倒是这天盘九格匣不见了踪影。严方任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一件失落的武器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只想能再多看两眼。 方才张蜃青抽出戊、壬两把短剑,使出一招青龙入牢斩杀一狼后,把戊剑丢回剑匣,取出己剑,似是想用“游魂入墓”和“地网高张”等招式继续战斗。严方任见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狼眼密密麻麻,担心狼群的车轮战耗尽张蜃青的体力。他才刚刚见到天盘九格匣,可不想这么快见它被狼群损毁,也不想见使用者没命,于是他掀开被子爬起身向洞口走去。 张蜃青听到背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看到严方任赤足踩在地上,离他只有两个手臂的距离,吓得音调都变了,高声喊道:“回去!危险!” 严方任被他一喊,当即后退了半步。倒不是被吓的,而是张蜃青语气中那毫不做作的担忧让他瞠目结舌。他小小的脑袋转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自己这么个累赘,怎么他好像比自己还更在乎自己。又想到自己相比于张蜃青这个人,更在乎天盘九格匣,尚且稚嫩的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正在此时,狼群见猎物暴露出了后背,一时间,十几只狼争前恐后地扑上前来。张蜃青感受到危险,急忙回头招架,还是被最前头的狼牙划破了手臂。严方任眼睁睁看着血珠随着狼牙的走势在空中飞旋出一个鲜艳的扇形,脑海中的千万念头被纷纷击溃,只余下和鲜血一样红艳的大字:他不能流血! 这边张蜃青虽然受了点伤,但手上动作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招“地网高张”解决了前翼的三头狼,手腕刚转换方向,严方任就从他身后小跑接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借助冲劲高高跃起,把张蜃青之前插回剑匣的乙剑又拔了出来。 “你!”张蜃青刚喊出第一个字,严方任手臂回收,凭着记忆中有关天盘九格匣的记录,照猫画虎地使出一招“伏吟”,人尚在半空,而长剑顺势精准地插入侧方一只狼的两眼中间。凭借着自身重量的帮助,严方任抓紧长剑向下猛力一压,把狼的头骨劈成了两半。 这回张蜃青愣住了,被狼血泼了满头满脸。严方任虽然动作并不熟练,也不准确,但确实是天盘九格匣的单剑剑法“伏吟”没错。 其余的狼发出恐吓的嚎叫,张蜃青胡乱抹了一把脸,也管不了严方任了,挥舞短剑尽量半挡在严方任身侧,把多数狼群引向自己。 砍了两剑后,他还是憋不住,对严方任大喊:“你到底是谁?” 严方任双手拎着和他身形相比过于宽大的乙剑,懵懂地回道:“啊?” 张蜃青又砍倒一匹狼,重复了一遍:“你是谁?你从哪儿学的“伏吟”?” 严方任腾出一只手比比耳朵又比比嘶吼此起彼伏的狼群:“听不清。” “……”张蜃青倒转短剑跨出一步刺向从侧面袭击严方任的一只狼,“你搁那儿跟我装傻呢?” 严方任笑了笑,张蜃青忍不住嫌弃地啧了一声。 在两人的配合下,幸存的狼越来越少,活着的狼看胜算渺茫,不再进攻,隐隐有退去之势。张蜃青因为一直明里暗里挡在严方任面前,身上还是挂了点彩,整个人早被狼血和自己的血浸透,头发和衣物泡在干涸的血里,直楞楞地支着。严方任倒是没怎么被狼碰到,但是他之前顺手拔出了乙剑,忘了那是天盘九格匣里最重的一把,此时手腕已经酸痛不已支撑不住剑的重量,虎口也被磨的脱了一层皮。脚底板和地面之间只隔了几层包扎的布,在他腾挪跳跃的过程中似乎也开始向外渗血。 张蜃青看在眼里,趁着狼群都在观望的间隙,向严方任那里靠了靠说:“换换。” 严方任应了一声,踮着脚捧着乙剑准备往剑匣里放。几只狼见两人防备似有松动,后腿蓄力一蹬,想要趁机咬上两口,其中一只径直冲严方任咽喉扑来。 严方任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狼群,注意到又有新的攻势,忙收回双手想要重新拿稳长剑,不料手腕已经不堪重负,在被突然加压时一颤,乙剑重重地砸在地上。 武器脱手,严方任一慌,恍了神。虽然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拔出癸剑,但就在这瞬息之间,狼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他已经能闻到狼嘴里喷出的腥气。 而张蜃青在听到乙剑落地时当机立断直接掷出手上攻击范围最小的壬剑,壬剑直取一狼的左眼,随着“噗嗤”一声轻响,剑刃完没入狼的头骨。他旋即去取丙剑,然而他刚给自己空出的手补上新剑,便意识到,严方任那儿似乎有点麻烦。 容不得他慢条斯理地想,他旋身从狼嘴下抢救出严方任,把他拦腰抱起,将小小的身躯按在胸口完地护住,同时左手横剑身侧,试图只用单手化解狼的冲力。严方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按进了张蜃青的胸口,眼前一片漆黑,世界只剩下鼻尖腥臊的血气和少年尚未发育成熟的纤薄胸膛下怦怦直跳的心。 严方任触到张蜃青紧绷的肌肉,怕他一个人吃力,急切地动了两下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按的更紧。张蜃青略显急促但尚且平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乖,交给我。” 短短一句话,奇迹般地抚平了严方任的焦躁和忧心。他突然觉得可以完地交给张蜃青处理,自己便宴然自若地享受这难得的被保护的时刻。 说实话,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滋味,比严方任想象中还要甜美。 第二十三章 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 被抱住的严方任看不见外界情况,只能在心里数着张蜃青又使出几招后,残存的狼蓦地发出长嚎,纷纷转身逃离。 张蜃青这才把严方任放开,收起手上的剑,慢悠悠巡视起残骸。他从狼的尸体上收回丢出去的剑和刀,还顺带翻检了一下,回头对严方任说:“这只狼的皮还挺完整,要不要剥下来给你做件小衣裳保暖?” 严方任脑补了一下血淋淋的狼皮穿在自己身上的画面,连连摇头。 张蜃青兴致缺缺地把狼尸踢走,走回严方任身边,握住他的手。严方任的手小小的,却是粗糙的,掌心已经有和他年纪不符的硬茧。张蜃青看了看渗着血丝的红肉,道:“等会儿找点药给你……”话说到一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严方任:“……” 于是,张蜃青和狼群打了一架,虽然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是出了一身汗,衣服又被血染了个透,着了凉,夜里睡到一半还是发起了烧。 而严方任刚从被冻个半死的状态恢复一点,又光着脚上蹿下跳地助攻,也是精疲力尽,闷头睡了一晚还没缓过劲来,就被烧的迷迷瞪瞪的张蜃青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给他物理降温等一通忙乎。 等张蜃青体温好不容易退下去一些,严方任已经失去力气。两个人只好瘫在一处,不说话又过于无聊,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 张蜃青执着地想起来昨晚没得到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从哪儿学的“伏吟”?” 如果没有昨晚的事儿,严方任还是会继续装傻充愣,但他现在老老实实地回答:“书上。” 张蜃青皱着眉小声嘀咕:“不能啊……还有什么书记着这个?” “天盘九格匣乃剑术流派之失落武器。匣重逾两钧,三百年黑檀所制……”严方任一言不合就背了起来,张蜃青越听越不对,这记载也太过详细了。他抬手打断严方任,问道:“哪来的书?” 听到这个问题,严方任沉默了,往后缩了一下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眼神在自己脚尖和他脸上梭巡。来回好几回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道:“阿林山顶。” “阿林山顶?山顶有啥?”张蜃青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迷茫的眼神突然清明,大声道,“你是惊风阁的人?” 他没忍住惊讶吼了一声,把本来就晕乎乎的脑袋震的嗡嗡直响,自己给自己翻了个白眼。 严方任不确定自曝身份是否正确,但在他幼小的心里,半天救了自己的命两次的人,约等于可以信任。 张蜃青上下打量他,没产生其他危险的想法,倒是还半信半疑:“惊风阁怎么会有你这么点大的孩子?” 此时的严方任其实也不清楚第五荣养一群孩子是要干什么,更不想说些虚词诡辩,干脆抿着嘴不作声。 张蜃青看他不回答,估摸有啥难言之隐,也不逼他,自言自语了起来:“我在风陵山脉里住的这几年,都避着惊风阁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救一次惊风阁的人。” 严方任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惊风阁有过节?” 张蜃青脸纠结地扭曲着,承认道:“算是……”看到严方任的小脸黯然失色,他立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改口道:“没有!” 严方任这才展眉解颐。 张蜃青忍不住他那蠢蠢欲动的手,又去捏严方任的脸,严方任皱了皱眉,还是没躲开:“你别回去了吧,我俩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掏心掏肺的,我怕你死在里面。” 严方任腹诽,这也没掏心掏肺啊,还不知道是谁第一次见他就直接把他护怀里了。回想起张蜃青让人安心的怀抱,他动摇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不知道惊风阁以外的生存规则,也不知道出逃会不会殃及张蜃青,所以他拒绝了。 “好吧。”张蜃青放开手,后脑抵在墙上,一时无话。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他眼睛一转,向严方任身后飘了一眼,旋即定格在严方任脸上,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好好活着。” “啊?”严方任一时没理解他突然说这话的用意。这时,他听到背后有奇特的声响,“咔嗒”一声,然后近了一些,又是“咔嗒”一声。 那声响无论是音色还是时机都过于诡异,他顿时毛骨悚然,想要转过身去,而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因为他,下一秒,就又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睁开眼时,面前已不是山洞,而是他熟悉的第五堂的屋顶。他似乎在一天的时限快到时被扔在了幻阵外围,被外圈守卫带了回来。 第五荣坐在床沿,微笑着看着他。见他醒了,第五荣宠溺地揉揉他的头,道:“没想到你活了下来。严方任,你果然是优秀的候选人。” 地点转变太快,严方任思绪还停留在山洞和张蜃青上,一时间呆呆的,竟然没有回话。 第五荣估摸他在山里冻了一整天也不容易,第一次好心情地原谅了他,柔声道:“你先好好休息吧。以后,你只要一直听话守规矩,我就不会对你生气。” 听到“生气”二字,严方任打了个寒战。 第五荣看出他的恐惧,满意地眯起眼睛,又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后,总算离开了屋子放严方任一个人休息。从回过神时,严方任就觉得衣服里有什么东西,等第五荣走后偷偷摸出来一看,是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地留了一句话:“活到我再来找你的时候。” 落款只有一个字:青。 严方任盯着这张纸反复看了几十遍,把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拳头压在心口。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点燃蜡烛,把这张纸在烛火上烧成灰烬。几片黑色的灰飘落,他伸手接住碾碎,又抬手放在嘴前,伸舌舔了舔被染黑的指尖。 而在经历濒死体验之后,严方任一看第五荣脸色不愉就发怵,求生欲驱使着他去讨好第五荣。不久后,张蜃青离开风陵山脉,以三奇青的名号活跃于中原,借助信使身份和严方任恢复联系,那又都是后话了。 第二十四章 落星城到底有什么 () 时间回到现在。薛琳琳孤零零地揪完一朵月季,得出严哥哥不喜欢自己的结论,气的把花枝扔的老远,又摘了一朵花重新开始数。 而那边两人闹了一阵,三奇青在人肉枕头上躺够了,一骨碌爬起来,拄着天盘九格匣睨着地上的严方任,用眼神催他起来。严方任还在躺着想事情,毫无反应。 三奇青觉得这孩子越大越讨人嫌,抬脚就要踢严方任。 严方任发现三奇青抬起了脚,一眨眼完成了从躺平到立正的变化,袖着手问道:“现在去落星城吗?” 三奇青撇撇嘴,把光外壳就至少两钧重的天盘九格匣扔回背上扛好,扭头往马车走去。严方任觉着他这是默认,就默默地跟在后面,手又蠢蠢欲动地向三奇青的手伸去。。 等两人上了马车坐定,三奇青在准备开路前,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总觉得少了什么。严方任见他扭着头半天不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神色仓皇,柔软的声线也夹了一丝紧张:“薛大小姐下了马车?” “……可能吧。” 严方任匆匆跳下马车去找寻。这要是把人弄丢了,下次见到第五荣时就是没了半条命的好日子。 很快,他一手虚扶着薛琳琳回来,三人又踏上了去落星城的路途。 之后的一路都没有发生波折,活人都没碰到几个。薛琳琳坐了好久马车,又累又闲,多次把车帘拨开一角想和两人搭话。严方任每次会好声好气地跟薛琳琳说上几句风俗逸事,然而严方任一面对薛琳琳就换成了并不通俗自然的语言风格,把薛琳琳一商贾之女听得疲累。而三奇青一中原人对江南那些大家都没啥感想,单纯就随着礼节性客套。等客套完毕,薛琳琳又听不懂严方任和三奇青讨论的都是什么话题,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氛围持续了大半个月,他们总算看到了落星城的东城门。 进了东城门,严方任站起身举目远眺,竟然就毫无障碍地看到了西边的城门。 三奇青拉紧缰绳,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来了个急刹。严方任下盘稳重,丝毫未受影响,反倒听到车厢里有一声人肉和木板撞击的声音,应该是薛琳琳毫无准备,被急刹摆了一道。 严方任赶紧拉着三奇青下车,怕现在进车厢惹薛琳琳尴尬。 薛琳琳确实是差点被甩飞,心里本来隐隐期待严哥哥听到动静进来宽慰她,结果在车厢里等了半天都无事发生,只好委屈地自己把头钗衣物整理好,钻了出去。 出去后,她就被落星城的体量之小惊了一次。虽然以她的目力看不到西城门,但这两边支起摊位后就走不了马车的狭窄道路,和建筑材料的选择之随意,怎么看都只是个平凡的边缘城市。 三人弃了马车步行,很快就丈量完了整个城。落星城体量虽小,却靠着依山傍水的地理优势自给自足,民众个个生活闲散。三人在街上被各种注目,看来他们很少见到拿着剑的江湖人,背着个看起来就巨重又意义不明的盒子的青年,以及穿金戴银的富家女。 严方任走遍城里也没看到亦炎苏的痕迹,从民众对他们仨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也很少,或者压根就没见过亦炎苏。毕竟天地无一的装束和气场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要奇特。 难道天地无一买完这个城就跑了? 严方任用眼神向三奇青传递着疑惑,三奇青露出一脸“我怎么知道”的表情。 走了一圈一无所获,薛琳琳又轻声细语地表达出想吃一顿热饭的愿望,严方任觉得一路上让大小姐风餐露宿确实过意不去,三人就在城里的小山坡上找了一家看着还算顺眼的食肆。 他们点了葱泼兔、紫苏鱼和一些时蔬,薛琳琳又要了一碟干果拈着吃。薛琳琳掩嘴吃着东西不好说话,严方任没找到任何线索一时惆怅,也不想吭声。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严方任和三奇青纷纷选择侧头望向了外面。 从这家食肆望出去,看到的是城外的一座小山,山上树木不多,倒是有几片错落的湖泊,被阳光一照,反射着粼粼的光。 严方任眼睛无处摆放,便冲着那山放空。湖泊的反光出奇的亮,没一会儿他眼前就是残留的光点。他懒得闭眼,就一直盯着那里看,看着看着,他觉察出一丝微妙的错位感。 他放下筷子,翻身跳上屋顶,薛琳琳举着吃了一半果干,探头想要看看严方任去干啥。三奇青扣扣桌子,对薛琳琳说道:“薛大小姐,甭管他,继续吃。” 严方任在地势稍高处凝神细查,终于发现错位感来源于何处。今天一直有微风吹拂,那座山上的湖泊也该是碧波荡漾,而那反射的光却好似完死寂。 三奇青趁严方任观察的功夫,把葱泼兔吃了大半盘,然后伸出头对房顶道:“看完了吗?再不下来我就把兔肉吃完了。” 严方任饿着也习惯,随便三奇青吃,俯身道:“阿青,我去那山上看看。” 三奇青又夹了片蔬菜:“急什么,山又不会跑,下来吃饭。吃完了一起去。” 严方任轻巧落地,笑道:“怎么?又怕我饿着?” 三奇青从鱼腹戳下一块嫩肉堵住严方任的嘴:“就你会说话,快吃。” 在三奇青的严厉监督下,严方任吃完了剩下的菜,结了帐,三人才往对面山上走去。 等走近时,三奇青也发现了不合理的地方。别说湖了,整座山都像是死的,不闻鸟鸣,不见兔奔,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树,而湖泊的面积却不同寻常的大,都不知道哪儿来的水。 再等他们站在其中一处湖的岸边时,薛琳琳吃了第二惊,严方任和三奇青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那哪是什么湖,是一整块嵌进山体的通透白水晶。严方任蹲下身往水晶里看去,湖泊大小的水晶毫无拼接痕迹,水晶内部鲜有絮状物,更多的是细小的天然结晶。白日当空,他却看不清纯净至此的水晶之下到底是什么,看来不是一般的厚。 第二十五章 落星城有人在无形炫富 () 薛琳琳对这样品质的水晶见怪不怪,但这么完整的一大片她也是从来没见过,不由自主就开始想这一块切割后能卖多少钱。 他们又到其他几处“湖泊”看了看,确认这漫山遍野大大小小的湖,是水晶,只不过颜色略有不同。 三奇青顺着山坡往下看,山本身不高,和风陵山脉一比就是个小土包,但这满山的水晶着实震撼:“难道这些都是……” 严方任想不到还有何人能在山体里嵌入整块水晶还不会被民众偷偷砸走换钱的,接口道:“极有可能。我们找找看水晶下面有没有东西。” 三奇青道:“那我俩分开找吧。” 严方任:“好。“他又关切道:”有危险记得发信号。” 薛琳琳一听三奇青终于要和严方任短暂分离,心下雀跃。 三奇青往半山腰的湖泊去了,严方任便继续往山顶走。薛琳琳拎着裙摆努力跟随其后,但这山越往高处越山石嶙峋,薛琳琳脚下滑了好几次,严方任在接连不断地伸手拉住惊叫将坠的薛琳琳后,忍无可忍,选择一直扶住薛琳琳,而薛琳琳便顺势满心欢喜地倚着严方任走。 一路寻到山尖,一时间没见到其它的湖。严方任仰头望向山最高峰的一圈峭壁,发现峭壁寸草不生,高处部分岩石似被水晶穿透,刺出凹凸不平的点点蓝色。严方任见石壁陡峭,便让薛琳琳在原地等他,自己蜻蜓点水一般踩着石壁上去查看。 他贴在岩壁上摸了摸突出的晶石,发现它们像是山体自有的晶矿一般,已和岩壁融为一体。等爬上石块,严方任一时间竟有腾空之感。 岩壁围成的一圈中间嵌着一块天空蓝的水晶,和岩壁上围几乎持平。水晶表面被打磨的光滑平整,完美倒映出头顶的天空,严方任小心地踏出一脚踩上湖面,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坚硬的水晶,而是虚无的大气。这块水晶并不完美,细看晶体里布着细密的冰裂纹一般的纹路,反而多了一丝脆弱易碎的美感。 薛琳琳爬不上岩石,眼巴巴地站在底下原地转圈。 严方任跪在湖面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向下看透一分,湖面上的倒影干扰性太强。他放下青玉剑,又向湖面凑近了几分,而湖面只映出自己空荡荡的琥珀色瞳仁。 这时,岩壁下传来薛琳琳的一声尖叫:“严哥哥!”严方任一耸,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抄起青玉剑就飞奔下山。 薛琳琳花容失色,人倒是还好好的。见严方任回来,她顾不得矜持,埋头扑向严方任。 严方任见她抖得厉害,温言问道:“何事?” 薛琳琳仰起小脸,颤颤地指向岩壁:“裂……裂了,我还以为山神发怒,要把你吞进去了。” 严方任顺着薛琳琳的手指看过去,那里暴露在岩壁缝隙中的蓝水晶确实裂了一条缝。严方任一开始没注意过那次,刚才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或者是震动,一时不太确定那条缝是不是原本就有。 薛琳琳信誓旦旦道:“真的是刚刚才裂的!” 不知道是为了验证薛琳琳的话,严方任再次投去视线后,那条裂缝“咔咔”两声,又扩大了一些,已经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通过。 严方任总觉得水晶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极力邀请他们进去一样,便对薛琳琳道:“余先唤阿青一道。” 山下的三奇青收到信号,须臾间就跑了上来。听严方任描述一番后,他说:“那进去啊?愣着干嘛?” 于是严方任打头,三奇青殿后,三人依次钻进了裂痕,进入水晶内部。水晶入口是不规则的尖锐断层,再往里走则明显是人工雕琢的通道。通道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被特意设计出了各式折角。山外的阳光在这些折角里穿行后,把内部投映得汪蓝一片,明亮程度和外界竟没有太大差距。 脚下的水晶被阳光照耀闪烁,久了之后便分辨不清哪里有凹陷突起。薛琳琳走的磕磕绊绊,好在是被两人夹在中间,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倒是严方任多次伸手隔住她和坚硬的通道侧壁,手被水晶撞得隐隐泛红。 在薛琳琳觉得自己眼珠都要被反光染蓝时,他们终于走完了漫长的水晶道。 她急切地想要出去,严方任却在水晶道的尽头骤然停下脚步,薛琳琳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三奇青在后面踮着脚尖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严方任缓缓伸出一个手指往前探了探:“好热。” “啥?”三奇青疑惑道。 严方任在狭窄的水晶道里微微侧过身,让出一条缝,一股湿润的热气瞬间从缝隙里挤出来,遇到水晶道里的室温后,凝结成一团团的气雾。 薛琳琳顿时觉得衣服黏在了肌肤上,仿佛一秒穿越到了江南闷热的夏季。 三奇青是没怎么见过这种热浪,“哇”的往后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这么热!温泉吗?” “不是。”严方任没看到其他危险,便往前走了一步。他离开水晶道后,刺眼的“阳光”从道口涌进,惹得薛琳琳和三奇青连忙抬手捂住眼睛。 严方任站在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强烈光照下,暴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整个人覆着一圈光晕,身形立在蒸腾的雾气中隐隐绰绰,连声音都变了遥远了起来:“据说,南疆之地长夏无冬。在连绵的雨天到来之前,每日皎阳似火,焦金流石。” 他顿了一顿,似乎也被热的有点扛不住,又往前几步走到阴影里。 三奇青听说过南疆那里的天气,却没想到会热的他要融化。等等,为什么中原的山里会出现南疆气候? 不管为什么,他一根脚趾头都不想伸出去,抬头却见薛琳琳已经小跑着向严方任奔去,左顾右盼一番,只好把天盘九格匣举在头顶试图挡住一些光线,鼓足勇气向前走去。 第二十六章 还有人在开植物园 () 刚踏出去一步,他背后立刻被汗浸润。他欲哭无泪,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以后打死也不在夏天去南方,北方真好。 阴影下相对好受一些,但也热得人发懵。三奇青刚才不小心撞到严方任,被他体温烫的赶紧溜开,紧紧抱住自己的天盘九格匣。也就黑檀木盒还稍微凉快一点了。 “这里……为什么……会……南疆……”连说话三奇青都觉得烫舌头。 虽然严方任也是一身晶莹的汗珠,但矜持地忍着酷热站得笔挺,看起来比三奇青淡定一些。他碰碰头顶形成他们脚下一方阴影的藤蔓,说道:“可能是在刻意模仿南疆的环境。你看这,”他示意三奇青抬头,“应该是南疆的金钟藤。” 其余两人抬头望去,藤蔓在上方密密麻麻地缠绕延伸。这里还容得下他们站立,稍微远些的藤蔓已纠结成密不透风的巨网。 金钟藤上开满了大片的黄色花朵,薛琳琳看着欢喜,摘了几朵插在鬓间,问道:“严哥哥,好看吗?” 严方任扫了她一眼,微笑道:“甚美。阿青,往里走些吧,可能会好点。” 其实严方任也不确定,反正干站着也没用,就随口一说。话音未落,三奇青已经拖着天盘九格匣往里走。再呆下去,紫檀木匣都要被烤成暖炉了。 再往里走,严方任看到更多只在书上读过或甚至闻所未闻的植物。光开了花的植株就足够光怪陆离,有的花瓣艳丽得离奇,有的花瓣排列形状与众不同,有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尸味,还有近十寸长的一串兰花。 大概是兰花吧,他也不太确定。 薛琳琳捏着小方帕擦了半天汗,也习惯了温度,逐渐被鲜艳夺目的花吸引了注意力,外加刚才被严方任夸了一句,现在很想再摘几朵更衬自己的花。 那边那朵好像不错,她想着,就要伸出手。 严方任一个箭步冲到她和花之间挡住:“别碰,有毒。”他的动作很快,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波澜不惊。 薛琳琳不信那么美的花会有毒,不过严哥哥不让碰,她就不碰。 严方任环顾四周一簇簇的植物,他只能勉强认出其中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中,至少一半有剧毒。三奇青和薛琳琳对这些一窍不通,流连过久的话极可能误碰什么到致命的东西。其中一些品种可以说是价值连城,然而除了植物也没有其他值得多看的东西。他长腿一迈,越过几株花草,拉住三奇青:“快走。”想了想,伸出另一只手把薛琳琳也带上。 薛琳琳受宠若惊,忙不迭跟上。 被严方任扯着,几人尽可能避开危险快速前进。走着走着,三奇青松开了怀里天盘九格匣,长吁一口气:“是不是凉快了点?” “嗯。”严方任简短答应一声,脚步不停。这里早已不在是那赫赫炎炎,更接近江南春夏交接的感觉。周围的植物也常见了些,严方任能认出大半。平心而论,其中依然有超过半数可致死。如果不是头顶的水晶天花板提醒他这是在落星城外的山里,他都要把这里误认为惊风阁第四堂的小花园了。第四堂为了取材方便,专门开了片花圃种满了各种毒花草药,简直是瞎吃瞎拿的熊孩子的噩梦之地。 越往深处温度越低,慢慢向中原现在的气温靠近。严方任不愿多留,只顾闷头向前冲,想尽快走出这无边无际的森林不像森林花圃不像花圃的诡异地方。他只希望前面别继续变冷,冷成极北之地那样,那薛琳琳可能撑不过两秒。 幸好,走过一片中原特色的植被后,他们又到了尽头。 薛琳琳缀在严方任身后一路狂奔,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周围的景色,心里有点小委屈。而另外两人却不这样想。当他们脚下踩的终于不是柔软的土壤时,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方才走到中途,连三奇青都紧张了起来,到接近中原的区域开始,三奇青也看出来,表面上人畜无害的园林,实际上危机四伏。 再说,挖空一座山的内部,模拟各地气候,种植各种奇葩植物,也太诡异了,总不能说是为了展览。 现在脚下踩着的是青石板,虽然依旧不是很常规,但至少是生活气息。 根据步速估计,他们应该已经走到山体中心。刚才穿越丛林时,那段路是生机盎然的,所有植物都在呼吸,他们鼻尖持久地萦绕着或浓烈或清淡的植物香气。这里的庭院却分外清寂,花香青草香都被隔绝,只余一丝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冷冽气息。 青石板铺满整个庭院,一直覆盖到远处的一排排房屋门前,除此之外再无一丝装饰。严方任用鞋尖蹭了蹭脚下的青石板,青砖表面原本应是光滑的,但现在遍布划痕。他低下头看了看,不像是自然磨损,倒像是刀枪斧戟砍剁而成。有的划痕极窄极深,周围扩散的细小裂纹被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看得出来,砍出这痕迹的人下力狠而精准。 方才的植物大杂烩喧嚣得可怕,这里反倒冷清得让人发毛。三奇青望着面前整整齐齐堆砌的青石板,总觉得踩上其中一块就会射出成排箭矢。 严方任也顾虑有隐藏机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更不敢让薛琳琳远离自己一丝一毫。 不过在这个庭院,他们依然是,一无所获。乍一看一览无余,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藏匿起来的边边角角,连青石板上的灰尘碎屑都被一丝不苟地清扫干净。 他们只好把目光放在更远处的房屋上。在山体内部,基本没有什么防洪保暖避暑需要,因此那些房屋长得也是千奇百怪,竹制木制砖制的都有。 严方任和三奇青两人将武器出鞘,屏住呼吸,慢慢挪近打头的木屋。从黄花梨门扉的雕花镂空望进去,只能看到一面屏风。两人对望一眼,确认过眼神,同时伸手推开门扉。 第二十七章 是真的很有钱 () 从门外看去,屋内陈设都被那面烟雨图丝绢屏风遮蔽。进去绕过屏风后,发现屋内只有基本的家具,大部分也是上好黄花梨木制成:一座梳妆台;一张书案,书案上有几个笔筒花瓶;一张架子床,床头摆着一张小小的方凳;窗台下放了一把玫瑰椅和卧榻,窗台上放了一排琉璃花盏。所有家具都比常规的要低矮几分,像是特意为身量矮小的孩子订做的。 一点光线从雕花窗流进,照亮了那一排琉璃花盏,在地面投射出大小不一的光斑。不知住的人离开了多久,花盏里的花已经有萎靡的趋势。三奇青先向窗台走去,挨个看,品头论足:“奇特,奇特,在卧房养这么一排毒物。” 严方任扫了一眼,看到曼陀罗、滴水观音、乌头花和石蒜花排排坐在窗台上垂头丧气。 书案上也摆着红红绿绿的植物,凑近一看,是断肠草和南天竹。 “……” 严方任不想再看到花花草草,便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沓纸。刚翻两下,他就愣了,轻声唤道:“阿青。” 三奇青挪过来:“咋啦?” 严方任把那叠纸递到他面前。 三奇青接过去,前三张是《兰亭序》的临摹,字迹还很稚嫩,写的人应该年纪不大,不过倒是很工整。第四张刚摹完几个字,就开始放飞自我,字迹瞬间潦草。三奇青努力辨认,写的都不是《兰亭序》了,好像是什么“要抄五遍不想抄,蒙混过关行不行?”旁边有两个朱砂批的十分凶狠的大字:“驳回。” 三奇青想到自己小时候被按着练字偷懒就被打脱一层皮的悲惨遭遇,不禁感同身受。 除了习字,还有一些工笔画,一张纸上画了好几种花卉特写,旁边还用小楷认真写上对应名字。那些花都是在方才的危险丛林里出现过的。严方任发现,他之前以为是兰花的那一长串确实是兰花,叫钻喙兰。 每页左下角都有一个签名:瑞安澜。 再往后的纸好像是更久之前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重复的字。一开始还难以辨认写的是什么,后面越写越熟练。三奇青往后看过去,发现写的都是两个名字。 瑞安澜,亦炎苏。 三奇青立刻抬起头往身后看看,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觉得背后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看来,这里真的是天地无一的住所。不仅是天地无一,他的女儿也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所以说,亦炎苏不仅买下了落星城,还别有心思地挖空了城边一座小山。别人奢侈起来是酒池肉林,天地无一是南藤北树一锅端回家。 一旦接受这是天地无一住所的设定后,沿途奇观就变得可以理解。严方任突然回想起当年瑞安澜随手抓毒蘑菇往嘴里送的场景,开始怀疑屋里放了这么多毒花毒草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屋里转了转,翻起了梳妆台上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小,台面上除了一面光滑的镜子,只有简单的几根竹制发簪和一些贴花装饰。薛琳琳不知两人都发现了什么,看这满屋的东西除了书法懂一些外,也就这梳妆台她能评论几句了,于是她凑过去也看了看,娇声道:“这点东西,连我家的下人都不够用。” 严方任道:“江南薛家家大业大,自然见惯此等小物。” 他又想到瑞安澜那梳妆水平,甚至觉得就连这些平时她也不用。 这间屋子也没有值得关注的事物,除了花花草草,半点也无多余事物,也就家具值钱了几分。 他们退出去,往下一个屋子前进。严方任想了想,还体贴地随手关上了门。 打开第二间屋子时,严方任听到薛琳琳小小的吸了一口气。他余光瞟去,看到薛琳琳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惊羡。 确实,这样一屋子华裳,任何女孩子都会羡慕吧。屋里整整齐齐按高低放了一排排衣架,每座衣架上都挂满各式各样的衣物。虽然理论上瑞安澜还在长身体的阶段,一件衣服买来也穿不了多久,但基本上能见到的式样在这里都有,其中不乏一些得在严州城之类的大铺子里预留布料量身定做的成品。南阳城所见的粉色襦裙不过是平均水平。除了裙装,甚至还有裤装和充满异域风格的衣物。薛琳琳指着其中一件刺绣绸缎裙说:“这件的料子可难得了,去年我家在江南的铺子加起来也只不过拿到了三匹半。还有这刺绣,至少要绣上个把月。”她叹口气,“当初我跟父亲要一匹做衣裳,父亲都没答应。” 第三间屋子是红砖垒成,从外部看无一扇窗。推开厚重的石门后,薛琳琳都看直了眼。 墙上无窗,却支了几个架子摆着一把把夜明珠来照明。屋里立着和房顶齐高的箱柜,每个柜子里都打了无数四四方方的小格。靠近门口的柜子大概是为了方便取用,小格都被抽了出来,被夜明珠一照,金光闪闪。每一格都放着不同的东西,光头饰就有镶金嵌玉的华胜,流苏钗,玳瑁簪,烧蓝花钿,和一个就能放一格的鎏金步摇。有的一格里饰品的式样完一样,只不过镶嵌的宝石颜色选择不同。后面的柜子里还有珠玉束腰、手串、手镯、戒指、耳铛、耳环,至少够不重样地用上几年。严方任依稀记得瑞安澜还没有穿耳洞,因此耳饰都被细心改造成了夹子的样式。 薛琳琳刚才还在吐槽梳妆台上东西太次,现在啪啪打脸。有些她都不知道哪里能买到,要不是她还残存着教养,她都想偷偷摸几个带走。 严方任想到自己被瑞安澜霸占的玉簪,横竖平平无奇,不禁汗颜。这屋子里随便拿几个都比他的玉簪贵重。 他又想到个问题,这些饰品都是有使用痕迹的。瑞安澜那手他已经见识过了,能把头发梳顺就算超常发挥。按天地无一的性子,这里平时不会有外人进出,也没有成年女性生活的迹象。难道说,都是,天地无一,给瑞安澜,梳妆挽发吗? 严方任仰着头想了想那温馨的画面,觉得还不如当作都是天地无一自己在用比较好。 第二十八章 你们看完就可以走了 () 第四个屋子则是阴凉干爽,摆放的都是书格。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有不少书脊簇新,写得名字却是失落古籍的书。严方任随手抽出一本,封面像是近几年的纸张,写着《古剑考》,还有署名“王乙”。严方任听说过这本书,是王乙大师寻找净化令魂红玺刀方法的那几年顺带写出来的一本书,世上应该只有在少林寺收着的孤本。他好奇地打开一看,墨迹也崭新,一笔一画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和传闻中王乙大师得道高僧的气质完不符,倒是和第一间屋子里那“驳回”二字相似。从字迹外加封面平淡不带一丝尊敬的称呼来看,他大胆猜测,怕不是天地无一自己誊抄的副本。 他忍不住就倚着书格看了起来。书里除了古剑,还提及了一些珍稀铸剑材料。其中说道一种极北之地独有的金属矿,刚采出来是普通的灰色,但经过长时间高温锤锻后,会逐渐通透,变成翡翠色。用纯品制成的武器可削铁如泥,就算只普通铸铁里融入一点也可提高铁的品质,打造出来的刀剑更加锋利耐久,是极为凶悍的金属。严方任怎么看怎么像在说青玉剑的材质。 书里还推测了一番影断钢天地无一所用的黑刀的来历和特性。这部分字笔画有点抖,可能天地无一抄着抄着就乐了。严方任毫不在意地翻过。这种不找边际的猜测惊风阁内部已经烧了几打。 三奇青瞅他看得入迷,忍不住在他面前重重击掌:“嗳,醒醒醒醒。” 严方任残存的教养让他把书放回了原位,而不是揣进自己怀里。 第五间屋子散落着一地的玩具,地上还平平整整压着一张纸。三奇青上前拾起,“啊”了一声,木然地放回原地。严方任上前捡起一看,是一张工笔画,风格和第一间屋子瑞安澜的写生练习相近,不过笔触要略微成熟一些。细节不够翔实,但能明显看出画的是天地无一和瑞安澜。画中的天地无一微笑着盘腿坐在庭院的青石板上,身边斜斜地插着黑刀,一手支着下颔骨,一手在半空中拿着什么玩具逗瑞安澜。瑞安澜用一模一样的坐姿盘在天地无一身前,非常给面子的伸手去够玩具。空白处写着“给阿爸”,落款日期是两年前。 纸张保存十分完好,但是侧面磨得有点发毛,能看出来是用心呵护并经常拿起来看得。严方任没有“啊”一声,但也木然地蹲下身,仔仔细细把画分毫不差地放回原处,其他东西看都不看,转身,迈出屋门。 三奇青早在外面等着他。这几个屋子展现出来的天地无一对他原本树立起来的形象冲击略大。本来严方任还怀疑瑞安澜是否真是天地无一的女儿,毕竟瑞安澜在南阳城被直接扔下,天地无一也实在是不像会有子女的人。但这些用心程度,很难说不是宠溺。 至少,严方任活了十六七载,也没见过这样不把钱当钱地砸孩子身上的。印乐知不喜幼儿,水无心和沐瞿空事务繁忙均膝下无子女。本以为江湖首座们就都这样孤独终老,不料反而是最不可能的天地无一,过去十几年安安静静的简直像要隐退,结果是耗费大量资源养了个女儿。这还只是天地无一的一处居所,指不定其它居所比这还要夸张。 三奇青指指第六间屋子,道:“后面还有好多房间,还看吗?” 严方任侧头看着三奇青,声音细腻得像春雨:“好啊。” 不看还好,这一眼把三奇青吓了一跳。严方任的眼眸本来是像一块蒙满灰尘和划痕的琥珀,现在他的眼里似有水波荡漾,凝神抬眸看向三奇青时,盈盈的眼里反射着几点柔光,配上他较宽的眼皮和微微上挑的外眼角,有了一丝泫然欲泣的魅惑。 三奇青慌的手舞足蹈,急道:“咱不酸他们啊!不眼红不眼红,不哭不哭。” 严方任莫名其妙:“???” 薛琳琳也:“???” 严方任推开第六扇房门,门转动时卷起的微风带着一张纸直扑他面门。他两指尖捏住,放到眼前。 纸的正面写着两个狂放的字:“小心。” 严方任把纸反过来,背面同样的字迹写着:“久留必死。亦炎苏。” 他手抖了一下。这一路上都没有任何机关,他们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惕,而这张纸片把他们拉回了现实。 他们闯入的是天地无一的地盘。 身边的薛琳琳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地,被严方任一把接住。 严方任心念一转,道:“不好!” 三奇青没看到纸,但已觉察出来情况,立刻就往来路奔去。严方任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抱起薛琳琳,随着三奇青而去。 他们想顺着来的水晶道离开,结果刚到森林的半途,三奇青一个急刹,回身拉着严方任又往深处跑。 水晶道口裂痕打开后一直无法合拢,森林最外层炎热湿润的空气和外界中原的春寒料峭互相碰撞,导致山体内部温度不断降低。种植的南疆植物被气温变化一激,开始大量死亡,又在水晶罩顶等构成的独特内部环境中迅速腐烂,散发出大片剧毒瘴气。 而瘴气一直在往山体深处飘逸。刚才三奇青走到半途,看到江南植物已经被熏得枯黄发黑,死的彻底。他盘算着人沾上瘴气也至少得脱层皮,才慌忙拉着严方任两人撤离。 但这样往里跑也只是一时之计。找不到第二个出口的话,搞不好他们都要被瘴气毒死在山里。 先跑再说,也没别的办法。 “能不能从上面出去啊!”三奇青喊道。他们发现另一侧就是各种房屋,最后一排房屋紧紧挨着山壁。三奇青抽出乙剑,用力劈了一下,发现山壁还挺厚的,至少一剑劈不穿。而且几乎都是石块,真要打出个洞还是要费不少力气。随着外界空气的灌入,瘴气弥漫的速度似乎还在加快,浓度却丝毫没有降低。砍山壁的话,时间也太难以预测了。 上面的水晶也非常厚重,不过至少比山壁的情况要简单。严方任把薛琳琳往三奇青那里一放:“我上去看看。” 他屏气凝神,调动内息,足尖一点,沿着山壁攀缘而上,然后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水晶表面,身体和地面几乎平行。待他稳住身形,他小心拔出青玉剑,往水晶上轻轻划了一道。 金属和水晶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而水晶上只是多了一丝划痕。 第二十九章 拆完别人家就回老家 () 看来这条路也不行。严方任失望地正准备收剑入鞘,余光里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然后快速消失在视野里。 严方任向刚才的闪光点望去,又有几粒沙尘一般的光点飞速坠下。他回溯着光点的轨迹,发现是从那道新鲜的划痕上掉落的碎屑。以划痕为中心,水晶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着淡淡的闪光,不规律的一明一黯像是疼痛的喘息。仿佛在呼应水晶,映照在水晶里的青玉剑影像光华流转,从剑刃核心迸发出泛着橙色的亮光,像是燃起了一团的冷焰。 而严方任手上的青玉剑却毫无变化。 剑刃倒影急切地燃烧着。严方任想了想,又试着用青玉剑在水晶上划了一道。 这次水晶在剑下分外柔软,像嫩豆腐一样被轻易割开一条。严方任见有希望,手下加了力道,身形飘动,硬生生把水晶割了一大块下来。 被切断的水晶往地面坠去,把一座房屋砸成了废墟后,又炸裂成无数碎片,把方圆数尺内的房屋突突的千疮百孔。三奇青甩下天盘九格匣挡在身前,只听碎片叮叮咚咚地往匣上打,顿时有点心疼。 严方任钻进缺口,往高处又切削了几次,总算打通了厚重的水晶顶。外界微凉的新鲜空气撩起他的浅褐色发丝,挡住几分视线。 他也不做停留,顺着缺口往下滑了几分,直到能看到地面上的三奇青才停下,然后反手将青玉剑横插进水晶,一手借青玉剑更牢固地停留在水晶上,另一手伸向三奇青:“上来!” 三奇青听到喊声,从天盘九格匣后站起身,顾不上清理匣表面的水晶碎片,赶紧背着匣和薛琳琳借轻功飞上去,路上还在对严方任喊道:“搭把手!天盘九格和薛大小姐你要哪一个?” 严方任看地面上瘴气已经逼近,大有填满山体之势。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想让三奇青人赶紧上来,稍稍提高了声音回道:“随意!” 三奇青把右肩上的薛大小姐调了个更稳固的姿势,向严方任伸出左手:“那你搭我一手总行吧。” 当三人从水晶顶逃出生天时,三奇青瞬感淡定,也不走远了,就地坐下,在水晶顶上清理起了嵌在匣壳上的碎片。天盘九格匣陪他走过那么多危险,一点破损就把他给心疼的不行:“好惨的天盘九格。” 严方任往水晶下方指了指。 三奇青探头往下看了看。水晶太厚,从缺口只能看到一小圈山体内部,只见视野里的几座房屋部在水晶炮弹下化为齑粉,比他的天盘九格匣惨烈多了。虽然不是他们先前进去过的那几屋,但冲着这里每座屋子都是个宝库的劲,三奇青打了个哆嗦,连忙缩回了头:“希望天地无一不要查出来是谁把他家顶打了个洞。” 严方任:“莫慌,就算查出来那也是我。” 三奇青一脸迷惑:“不是你的话我慌个球球哦?” 严方任闭了嘴,手指捻捻衣角,转过身去看远处的落星城。 等他们回落星城时,发现落星城的民众压根没注意到山上的动静,不知道天地无一整了什么法子藏住山头的,说不定也是个大型幻阵。 进了城后,他们总觉得跟他们走前有些不同,并且突然觉得饿的前胸贴后背。抓了个路人问下时间,方得知距离他们进山已经过去了三天有余。奇怪的是。他们在山体内部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只喝了点随身携带的水也不觉得饿。现在出来后饥饿感突然恢复,空落落的胃也开始疼了。 他俩找了家店买了两碗热粥,然后端着粥上屋顶边吹风边慢慢吃。 严方任检查过薛琳琳,发现她只是身体娇弱,被山体内各种毒物轮番刺激后承受不住,实际上无大碍。于是,严方任有关好好安置薛琳琳让她醒来时不至于过于惊慌的建议都被三奇青拒绝,现在薛琳琳就被摆了个不拧巴的姿势,搁在他们脚边一起吹风。严方任默默给薛琳琳披了件外袍,免得被吹出风寒。 吃了有大半碗后,薛琳琳终于醒转。 她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情况?我在哪儿?”第二反应是:“什么东西这么香?我为什么这么饿?”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跟薛琳琳提及她断片期间都发生了什么,只说她几天没进食体力不支,被他们带了出来,然后也给薛琳琳买了点易消化的食物暖暖胃。 吃完饭,又坐了好一会儿,三人才终于缓过劲来,往之前停马车的地方走。严方任和三奇青走在前面,薛琳琳身子还是软的,拉下他们好几步跟在后面。 严方任回头看薛琳琳的距离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吞吞吐吐地对三奇青说:“阿青……”他很后悔当初一时冲动把三奇青也带上,没想到一上来就被天地无一摆了一道。现在他想让三奇青别再掺和这档子事,又怕三奇青觉得自己被嫌弃,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别说了!”三奇青忙伸出一只手,“来都来了,我得回家一趟。再钻进山里失踪几天我还不要被三奇六仪除名伺候。” 他说的“家”是河对岸的星奇总部。 见心思又被看穿,严方任展颜一笑:“嗯。” 三奇青爬上马车抱出他的十方泛存箱,扛上天盘九格匣,轻松的仿佛那两样东西都跟羽毛一样。他努努嘴:“马车留给你们,我先行一步。” 严方任冲他微微张开双臂。 三奇青一脚踢在他腿上:“多大人了都还整这。”也不放下怀里的十方泛存,粗略地往严方任身上挤了挤,就算抱过了。十方泛存箱的尖角顶的严方任一口气都没接上来。 然后三奇青转身就走,留给严方任一个背影:“记得回信。” 严方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三奇青走远。三奇青总觉得背后黏着两道视线,黏得背后凉凉的,赶紧几个起落快速消失在了城外。 顶着两个大箱子,跑得也是够快的。 严方任见完看不到三奇青,才回身扶薛琳琳上马车。这次他理直气壮地坐在车厢外,再一次用车帘隔绝了他和薛琳琳。 驾着马车出了城,他四下确认无人后,摊开手掌。第六间屋子里飞到他脸上的那张纸一直被他团在手心,纸条被体温暖热,空白处显现出额外几行字。 第三十章 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 每一个字严方任都再熟悉不过,十几年来从未忘记。 纸上亦炎苏的笔迹拼成了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正是噩梦里困扰严方任多年的竹林少年的名字。还有几个多年来曾被他帮助或者是与他交心成友的人。他们被放在共同的一张纸上,严方任唯一能想到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人最终都直接或间接惨死于惊风阁之手。 他不知道天地无一如何知道这些无名之人的,也不知道天地无一的用意,只是怔怔地盯着名字出神。 身后车帘动了动,严方任回过神来,忙把纸条收好。薛琳琳掀开车帘,委屈道:“严哥哥,我没人说话好寂寞,你陪我说说话吧。” 严方任这才正眼看薛琳琳,虽说是薛琳琳自己坚持跟上来的,但一路上也压抑自己的大小姐脾气,鲜有抱怨。能看出来她每天都有尽力收拾自己,奈何条件有限,人看起来还是比出发时憔悴了些许。严方任心里软了点,声音也略略放低:“何以言之?” 薛琳琳小声说:“其实父亲一开始并不同意我出来,是我求了他好久才答应的。”她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望向严方任,怕在严方任脸上看到对她的轻浮的嫌弃。而她只看到自己的倒影被温柔地囊括在严方任琥珀色的眼眸中。 她稍稍放了心,继续说:“这门婚事,也是我向父亲磨了几个月,父亲才去跟第五堂主提的。” 然后第五荣问都没问过严方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喜欢严哥哥几年了,非严哥哥不嫁。严哥哥如果眼里只有我,哪怕只有短短一瞬,我就满足了。但是严哥哥一路上总在看那位叫谁来着的……” 薛琳琳絮絮地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倚在严方任肩上睡着了。 换做别人,被一个大小姐暗地里倾心,怎么说也是会高兴的。而严方任不高兴,相反,薛琳琳言辞中的殷殷情意让他压抑害怕。 严方任听她呼吸渐渐放轻,眼中的光华慢慢褪去,轻手轻脚地把薛琳琳挪到车厢里放平,盖上毯子,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薛琳琳再醒来后,觉得自己讲了那么多不知羞的心里话,特别不好意思面对严方任。严方任却神色如常,待她与之前别无二致,薛琳琳不由感动了一阵。 路上偶尔会收到三奇青的信,薛琳琳也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收到信的当晚,严方任就会就着火光把三奇青的信反反复复读几遍,都是些中原和三奇六仪堡的琐事。有时三奇青话多,连晚上家门口看到只野兔被他抓来烤了也要写。严方任很喜欢读这些小事,每次都忍不住笑。而薛琳琳一般也坐在火堆前读家书。看到一些母亲写的有趣八卦时,也会念给严方任听。只可惜,这样悠哉的晚上不多。 惊风阁也会有密信寄来,那就等不到晚上再闲适地看了。从密信里看,江南大大小小的势力都参与进寻觅新代巫王和花万转的竞争中。降襄山庄明面上没有动作,但暗地里也在探查。坎水宫和几个小帮派为了一点线索起了冲突,把那些帮派都连根铲除了。惧于坎水宫的发难,规模稍小的帮派,比如茜草帮,纷纷和其它势力抱团取暖。 不过,尽管大家都很努力,他们也什么都没找到。 而严方任探寻了大大小小好几个亦炎苏的住处,要么是被机关阻拦在外,要么和落星城差不多,就算找到点有价值的信息,那也和花万转或瑞安澜没有半毛钱关系。反倒是严方任手上的纸条越来越多,纸条上的名字在严方任生命中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好像早就猜到了他的前进路线一般。 纸条上的有些名字其实严方任已经没有太多印象,然而那些尘封的血腥记忆都被纸条一步步揭开。严方任夜里睡眠愈发不安稳,噩梦内容已经丰富到可以赶集。梦中残破的人们轮番上场冲他哭诉苦痛,责骂他的无用。即使他早已习惯半梦半醒地过夜,但一直被噩梦缠身还是让他精神萎靡了许多。 噩梦总是与惊风阁脱不了干系,以至于有一天收到惊风阁的密信时,他看到惊风阁的印章,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扶着树稳了半晌才把恶心感压下去。 薛琳琳眼见他精神不振,在给母亲回的家书里饱含担忧地提起此事。她母亲无意间跟薛老提了一嘴,被薛老记在了心上,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怠慢吃了苦,之后又若有若无地向第五荣暗示严方任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严方任收到一封第五荣的亲笔信,信中先是关切地询问他“是否身体抱恙,可还习惯中原的气候”;转而又教育他“薛大小姐才貌双,家境殷实,两人的婚事对惊风阁和薛家是双赢的选择”,就算他有什么不满,也不能辜负第五荣对他的期待,“要以惊风阁的利益为第一优先”;最后严厉地让他“听话。小心狡诈的天地无一,有情况定要通知第五堂,不可有所隐瞒”。 读完这封言辞恳切又夹枪带棒的封信后,严方任感受到了第五荣的不满,尤其是看到“听话”二字后,不由惴惴不安,撑着头深刻地反省自己。虽不知天地无一为什么要关注他这样的小人物,但天地无一选了他意料之外的一处软肋施压,一时间打碎了他的防备。为第五荣披肝沥胆,为惊风阁竭尽忠心是他的本职所在。先前的那些事,他无法理解,但第五堂主和阁主做出那样的决策一定有他们的用意。 不过他还是隐瞒了纸条的事儿,以免第五荣多想。 他觉得自己跨过了心理上的坎,生理上也恢复了正常。噩梦却不听话,并没有放过他的迹象。 而薛琳琳只看到严方任白天的状况有所好转,没想到自己与母亲讲的私房话被七传八传引起了第五堂主的注意,竟然起了正面效果。她不由地更加勤快通报严方任的情况,无意间让第五荣事无巨细地了解了严方任的动向。 严方任出于礼貌,也不好管她家书都写了什么,每次只能在收到第五荣亲笔信后绞尽脑汁反省自己把第五荣安抚下来,晚上又做大量无用功暗示自己不去想那些噩梦,结果适得其反。他精神长期高度紧张,晚上睡眠不足,白天一方面亢奋的毫无破绽,一方面又因自己温和的性子拼命压抑由疲惫而生的暴躁,整个人摇摇欲坠。 第三十一章 爷又知道了 () 这一路上,纸条替亦炎苏传达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态度。但严方任认为,这些多半是事先准备好的圈套,只是产生一种实时监控的错觉。再说,知不知道动向无所谓,只要天地无一人还没找上门来,他就可以尽可能赶在天地无一销毁有用信息前收集资料传回惊风阁,并且先于他人找到瑞安澜。 意外之喜的是,他还探查到亦炎苏在中原的几处产业,稍微摸明白了一点亦炎苏都是从什么路数搞来的那么多钱。严方任琢磨着拆家没啥意义,能想个法子把人的产业给转移走也挺好。 今天,严方任又收到一张纸条。和以往不同,这次送到了薛琳琳身上。薛琳琳走在街上时被人故意恶狠狠地往身上一撞,撞来的那人长着一张完的路人脸,一句道歉都没有地消失在了人流中。 薛琳琳被撞得狠了,娇声呼痛,严方任只好不管那人,俯身安慰她,怕她出什么差错。在弯下腰的当口,他发觉薛琳琳衣物间隙里多了张纸条。表面上装作一无所知,背地里他趁薛琳琳不备抽出纸张,把折起的纸展开了一角。 露出的一小角上墨痕崭新,还是那个熟悉的字迹。 他在薛琳琳走远些去打理自己被撞的歪斜的外饰时,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半蹲着打开纸条。上面没有别人的名字,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严方任,还有谁?” 严方任当即心“咯噔”了一下。如果说之前拆家拆出来的纸条只是在并不确定严方任是否会去的情况下提前设下,那这张纸条就意思十分明确:“爷知道你那点小动作了。” 后半句话,有可能是对与同行之人是谁的疑问,那样的话倒不太危险。但且不说天地无一的搜查能力远不止只能得知严方任一人行动的程度,单凭他顶着“天地无一”这个名号二十余载的骄傲,就算不知道同行有谁,也不会问出这种无知的问题。 如果是一句反问…… “阿青!”严方任把之前的纸条内容和它联系在一起,心猛地一提,倏的站起身。 动作太猛,他眼前黑了一瞬,头有点发晕。他闭上眼睛,等自己适应。闭着眼睛的这会儿功夫,他也冷静了下来。三奇青是三奇六仪堡的人,惊风阁暂时也不知道他和三奇青的关系,就算知道,惊风阁的手现在还没那么长。 这只不过是天地无一的威胁。 而严方任一直都有两处不解。一是以天地无一的地位,按理说是不会注意到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又怎么会在住处放了针对他的纸条。二是当天地无一发现有人在自己地盘上捣乱时,多半是会第一时间回来把他给料理了。然而亦炎苏没有这么做,只是用一张纸条间接地警告他。 他并不会自恋到觉得是天地无一破格看中了他的什么能力想要留他一命,反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天地无一本人不在中原且短时间赶不回来,只能依托纸条传达。 而惊风阁方面的通信是说,江南也无天地无一与其女的踪迹。 天地无一又去哪儿了? 他还带着瑞安澜吗?那么小的孩子吃得消长途奔波吗? 此时的严方任,潜意识里将瑞安澜剔除出去,认为天地无一是唯一的推动人,却忘了瑞安澜才是亲眼见到他梦魇的人。 那边薛琳琳终于收拾好自己,回来时看严方任脸色略有阴沉,以为他又心情抑郁。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搜肠刮肚了半天,只能与他讲起了昨晚收到的家书。 “严哥哥,母亲跟我说,她和父亲也每夜都不得整眠呢!” “哦?令尊令堂所忧何事?”严方任听到薛琳琳要与他谈天说地,脸上的阴霾消散了些许。 “还不是家里店铺的事。最近江南的铺子都在忙着赶制一批新款,说都是仿照扬州扶双楼的新花魁所用的款式。”薛琳琳道 “新花魁?”严方任兴趣不大,但还是搭着话。 “是呀!听说那位花魁眼神特别勾人,善弹古琴,又上知天文下至地理,惹得公子哥们不远万里来为她一掷千金呢!现在江南的女子们也都在争相模仿她。” 严方任想到那帮公子哥们跟苍蝇一样拥上去的场景,笑了笑。薛琳琳嘟起了嘴:“严哥哥可不能被那样的女人勾了魂去。” “……余不识此地此人,亦无心结识。” 薛琳琳压抑住自己想要上翘的嘴角:“那你最好等下陪我回家时也别去扶双楼。” “???”严方任敏锐地察觉要素,“归家?” “是啊。”薛琳琳转转眼珠,“一年的期限快到了,母亲催我们赶紧回江南呢。” 严方任从纷乱的记忆里找了找有关一年的期限,然后想起,好像是第五堂主当时说的成婚的日子。 突然不想回去了。 但天地无一已经留下指名道姓的警告,接下来的探查难度和生命危险极有可能翻倍,也找不到瑞安澜。要是被发现没和薛琳琳一起回江南的话,生命危险大概能再翻一番。 因此,他随着薛琳琳一起向南,一路上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扬州城的薛家大院,亦炎苏也没再传来警告,自己的噩梦似乎也有减少的迹象。 又是一年春天,杨柳纷纷吐了柳絮,整个扬州城都是漫天飞舞的小白毛球。薛琳琳刚进城就吸进了几朵飞絮,忍不住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严方任不认得去薛家大院的路,一手扶在车门框上把车帘掀起一条小缝,询问薛琳琳怎么走。 薛琳琳指了一条路,然而那条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严方任往人群中心仔细一看,发现所有人都围在一家店铺门口。看了看牌匾,好像写的是扶双楼三个字。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几个公子哥的仆人们在门口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劝架的叫好的趁乱挤进楼的都有。 “……”严方任看这混乱景象头又隐隐作痛,调转车头,决定多绕点路。 花了比预计多了不少的时间,他们终于抵达大院门口。在门口等的焦急的下人们忙将二人引进去。丫鬟早就为他们备下洗漱的热水,风尘仆仆的薛琳琳便依依不舍地和严方任暂时分别,随丫鬟回自己的别院。严方任也被带去自己的客房,草草洗漱了一番。 洗漱完毕,严方任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发丝坐下休息。他头发的长度只不过刚过肩头,发尖滴滴答答的水珠把他肩膀至胸口的薄衣打湿,半透明地贴在他身上,他也懒得去管,只是坐着把玩手上的流云簪。 第三十二章 这个婚能不能拒 () 这枚流云簪和被瑞安澜要走的那枚十分相似,当时买的时候就是配套的一对,这一支要稍微短一些。严方任头发不长,簪子他用起来其实不太方便,也就偶尔用来装饰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惊风阁收拾行李时,他随手就把这枚簪子放进去白白带了一路。 看着流云簪,他想到了瑞安澜直来直去闹脾气的样子,忍不住又操起心来。她被天地无一教的学识可能甚至已经超过大多数成年人,但一直被天地无一保护着长大,看起来对外界危险并没有真切感触。当下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利用瑞安澜拿捏住天地无一,万一天地无一一时疏忽,小小软软的瑞安澜落入他人之手,严方任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当前没有任何消息,她就还是安的。 “严哥哥……啊!”薛琳琳过去一年和严方任在一起呆习惯了,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没想到严方任陷入了沉思,薛琳琳普通人的脚步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结果薛琳琳一推开门,看到严方任衣襟半敞,湿润的衣裳紧紧黏在他的肌肉上,发梢上的水滴顺着脖颈滑进衣襟。她不由羞红了脸,急忙后退出门避开视线。 严方任片刻无言,反手隔空合上了门。 薛琳琳在门外咬着唇说:“父亲喊我们一起去大堂。” “余稍候便去。” 薛琳琳跺跺脚,转身跑了。 她人一走,严方任就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慢悠悠起身,把湿发擦了个半干,换上干爽衣裳,取出新绷带缠了,才施施然走出去。 薛琳琳早就不见了影,严方任就独自寻到大堂。堂上,薛老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他的夫人在一侧扶着薛琳琳的手说着悄悄话。 严方任踏入大堂后,那两人也停止了说话,三双眼睛齐齐望向他。他问候过薛氏夫妻二人后,又呈上从中原带回的见面礼,做足了礼数。薛母看着他眉清目秀彬彬有礼的,甚是满意,忙招呼道:“严少侠一路上也辛苦了,别站着,快坐下吧!” 严方任见薛老也在一旁点头许可,方才谢过二人,寻了空置的座椅坐下。 薛老咳了一声,沉声道:“想必你也知道唤你来何事。小女与你的八字已经找大师合过了,是个吉兆。” 严方任一听薛老开口,就知道肯定是这事儿。 接下来换成薛母开口:“严少侠也将开第二秩,聘礼和婚期也该定一定了。” 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严方任看起来是在认真听,脚尖却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向了门口的方向。他微笑着,微微弯了包含歉意的眉眼,道:“承蒙厚爱,然在下一生奔波劳碌,往后若与薛大小姐天涯海角……” 严方任话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因为薛老已经怒目圆睁。他本来就不满这门亲事,只是拗不过女儿的苦苦哀求,立刻借题发挥道:“老夫女儿花容月貌,老夫备下的嫁妆也不薄,你在这里拿乔,可是看不起老夫?” 到了家的薛琳琳有父母撑腰,顿觉委屈难以自禁,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我心里只有严哥哥一人,严哥哥要是不娶我,我也不想活了。” 严方任的理智告诉他他得把接下来的半句“恐不得与薛大小姐生死相守”换成“也不离不弃”,但张口就来的本领好像突然叛逃,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混乱间,薛琳琳目光转向门口,眼里豆大的泪珠纷纷滚落下来,似是无声地向门口控诉着。 严方任看到薛琳琳的姿态,周身一凉。已经错了挽救的最佳时机了。 果不其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严方任,你怎么欺负起薛琳琳了?” 严方任嘴唇微微颤抖,连指节都开始僵硬,视线落在地砖上不敢抬起。他站起身向门口跪下,恭敬地道:“见过第五堂主。” 第五荣哈哈一笑,越过严方任自顾自坐下,转向薛老问道:“我的孩子又闹些什么呢?” 薛老哼了一声,道:“刚说到婚事,这小子不乐意呢。” “嗯?”第五荣缓缓吐出一个音节,默然望向面前的严方任。 严方任依然低着头,听第五荣不再言语,便想出言申辩两句挽回一下。刚开口,第五荣一脚踢上他下颌骨,落脚又碾上严方任的手,寒声道:“我和薛老谈话,轮得到你随便开口吗?” 刚才第五荣的一脚踢到他牙齿,柔嫩的口腔内壁被刮出创口,渗出几丝鲜血,沿着嘴角溢出一些血沫。严方任双手被踩,不能动也不敢动,只能任由血沫滴落在地砖上。他默默地把话又咽回去。 薛琳琳见严方任受伤,心里难过,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却被薛母稳住。薛母冲她摇摇头,悄声道:“别慌,第五堂主也是为了他好。”薛琳琳不甘地扭了扭,还是依言坐好。 第五荣又把严方任晾在一旁,转而对薛老笑道:“怎么会?惊风阁可是很期待这门亲事的。我此番上门,可不就是来商议聘礼和婚期。” 薛老见第五荣言之凿凿,脸色也缓和了些许,道:“如此一来便好。你看看老夫这女儿,每天跟老夫念叨严方任严方任的,老夫都听腻了。” 第五荣松开脚,示意严方任站起来,问他:“那孩子你刚才和薛老说些什么呢?” 严方任也不敢查看红肿的手,草草把手笼进袖里,回道:“方任念及惊风阁来年事务遍及天南地北,惧薛大小姐苦路途劳累,正欲仔细分说。“ 第五荣点头道:“接下来正是你的关键时期。要薛大小姐一直跟着你,是受苦了。” 严方任听第五荣话锋开始偏袒自己,,看到一丝希望,开始考虑怎么的也得至少把婚期推迟了先。 不料,那边薛琳琳突然娇声道:“我不怕,严哥哥去哪儿我都跟着。” 薛老见她一脸坚决,心疼道:“女儿啊,那可不是游山玩水。” 薛琳琳回道:“一年我都撑过来了。何况,”她垂下眼帘,“我这身子已经是严哥哥的了,我定与他一生不离。” 第三十三章 被虐的严方任失去梦想 ()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薛老五雷轰顶,指着严方任,气的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五荣也震惊了,上下打量严方任,没想到一年不见这孩子倒是有点出人意料:“确有此事?” 严方任被薛琳琳一句话砸的头脑空白,飞速翻了一遍自己过去一年的记忆,确信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举动,声音有一丝干涩:“方任未做过此等事。” 薛琳琳泫然欲泣:“严哥哥,你不记得了吗?那晚……” 薛老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一阵丁零当啷乱响。要是他是习武之人,怕不是桌子已经没了。薛老对严方任大声道:“你小子难不成说老夫女儿用自己的清誉欺骗在场的这么多人吗?!” 没等严方任说什么,第五荣冷冷的一眼已飘了过来:“严方任,跪下,道歉。” 严方任闻言迅速再次跪下,嘴唇动了动,道歉的话卡在舌尖。他愣愣地抬起手,放在自己嘴上,舔到一点方才被第五荣用鞋底碾压带来的血腥和尘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短短时间里,这是他第二次发挥失常。 第五荣看他说不出话,薛家人又紧紧盯着,顿觉面子挂不住,站起身,便又是重重一脚。 这一脚他用了内劲,踢在不设防的严方任腹部。严方任空荡荡的胃骤然一缩,一股咸腥涌上喉头,冲出他紧闭的牙关,滴落在肮脏破损的手上。 第五荣看到他咳血,依旧凉凉地道:“说话。平时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连道歉都不会了?” 连天的精神紧张,再被这么紧密压迫,严方任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游走在蚕丝上,随时要崩断。他脸色泛起青白,身体也开始不受使唤。 第五荣见他依旧不说话,以为他脾气上来了,语气愈发冷漠:“出去了一年,本以为你至少能学到点什么,没想到毫无长进。一路上毫无进展不说,又惹薛大小姐无端烦忧,现在连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你要是这么没用,也别拖累人薛大小姐了,还活着干什么?” “是。”严方任低声道。 声音太过细微,第五荣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严方任好似突然被抽干了力气,琥珀色眼眸里的生命力迅速流失,声音细小得还不如窗外的柳絮:“是方任无能。发生的一切,都是方任的错。” 由于严方任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挡住了第五荣的视线,他完没注意到严方任的变化,道:“知错就好。唉,我怎么从候选人中选了你这么个无用的人。要是当初选了旁人,哪来这些事儿。” 第五荣话越说越重,连薛老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他轻咳一声:“事情已经发生,道歉也道了,还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第五荣闻言,立刻顺着台阶下,对严方任说:“既然薛老都这么说了,你先起来说话吧。” 严方任没有动。他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眼前也是一片梦境般的混沌。他手无力地滑在身侧,原本挺直的脊背也疲倦地弯了下来,整个人突然松弛到显出一丝老态。 混沌中,隐约有几双眼睛隔着迷雾死死地盯着他,嘴一张一合,发出耻笑的声音:“看啊,这么多年,踩着我们的尸骨,你得到的还是无用二字。” 他竟将在清醒的状况下堕入噩梦。 第五荣见他又是半天没有反应,心想这孩子不是一直温温和和的,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大了。他一把将严方任拖起,这才发现严方任已经近乎失去生气,半睁的眼睛像蒙上了阴翳的琥珀。这下他也慌了,面上镇定地提溜着严方任,对薛老说:“我带他出去一趟,先和他单独谈谈。” 薛老忙道:“好好好。” 第五荣拎着严方任刚走出几人的视线,步伐立刻加快了几分。一路寻了个空屋子,放下严方任,确认一圈周围没有多余的眼睛耳朵,便关上门。 他手在严方任眼前晃了晃,严方任没有一点反应。第五荣回身在屋里寻了根蜡烛点燃,把蜡烛凑到严方任眼前。烛芯的热量把严方任额头蒸出一层薄汗,额前的碎发也被烤得卷曲,散发出淡淡的焦味。而严方任本人毫无察觉,甚至瞳孔在面对火焰时都没有任何变化。 放下蜡烛,第五荣又试验了几次,发现严方任除了最基础的生理反射,已经丧失了其它对外界刺激的正常应对能力。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滴了几滴混在水里,捏开严方任嘴给他灌了下去。 有水灌入,严方任本能把水吞咽了下去。片刻后,他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拉成一条细线。被剧烈痛苦的催动下,他脊背向后反弓,骨节发出警告的摩擦声。 第五荣按住严方任痉挛的手,说道:“醒醒。” 感受到外界的温度,严方任头转了转,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第五荣抬起手想要收回去。 “别走,带我一起。”手上乍然一凉,严方任惊慌地向空中舞了舞手,干哑的喉咙挤出一声虚弱的乞求。 第五荣立刻又制住他,声音大了几分:“清醒一点。你看到了谁?” 严方任认出了他的声音,手指紧紧绷着,瞳孔渐渐放松,旋即又一紧。他眼珠动了动,定格在第五荣脸上,眨了眨,终于是清明了过来。 小药瓶里装的本来是在拷问期间让人保持清醒的药,第五荣没想到竟然有一天用在了严方任身上。 好在是让他恢复了平静,没被药死。 严方任看清眼前的是第五荣后,慌忙要起身,结果身体不太听使唤,整个人一下跌在地上。 第五荣:“算了算了,你坐着吧。”说着把严方任扶到椅子上放好,“醒来了?说说吧。” 严方任回想起大堂上的事儿,之后就陷入梦魇断了片,完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儿。他抬眼看到第五荣严肃疏离地盯着他,小时候的恐惧和羞耻感突然回归,他抓住第五荣压在他左手上的手:“是方任的错,方任不够强大才导致了这一切麻烦。堂主,请堂主不要抛弃我。” 第三十四章 被虐的严方任放弃挣扎 () 第五荣用力回握,道:“孩子,冷静下来。” 严方任抬手捂住脸,垂着头,向后缩了缩,稍微安静了一些。 “那你是真的和薛琳琳?”第五荣见他稍微恢复,怀疑地问道。 严方任抿紧嘴,摇摇头。 薛琳琳话音刚落时,第五荣也被惊到了。等回过神来后,他压根就不信薛琳琳说的话。严方任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底线在哪儿他再清楚不过。 何况,第五荣实际上也不关心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甚至对婚期都无所谓,两方有个关系挂在这儿就够他用的。若是薛琳琳真的和严方任做了那种事情,对他而言反而更有利。 他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方面。 第五荣叹口气,声音了含了一丝慈祥:“我信你。刚才我要不下狠点手,薛老那里凭你自己过不去。” 严方任放下手,莹润的眼里还残存惶恐,木木地道:“多谢堂主。” 第五荣嘉奖一般拍拍他,问道:“薛大小姐在信里还提到你的一个朋友?她倒是忘了名字,只记得有个青字。那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之前第五荣没在信里提及此事,严方任还以为薛琳琳给他留了点面子,没说。没想到她啥都说了。 一到三奇青的话题,严方任眼中最后一点惶恐退去,打起精神应道:“中原余与之所相逢,非世家子弟也,是以不曾闻于世人。” 这样的回答,第五荣自然是,不能信。他手指摩挲着严方任的手背,继续问道:“孩子,至少说出他的名和来历。” 严方任见不能糊弄过去,就随便编了个带“青”的名字,说是中原一户普通人家的幺子,自幼体弱多病,被父母送去习武强身健体,方才活到成年。东拉西扯一通猛吹,差点把自己都给说信了。 第五荣依旧是有些疑问,手指暗中输入一股内劲。严方任感觉自己皮下像是立起了千万根针,在跳着把他的皮肤和肌肉分离开来,再加上之前未退的药效,登时浑身颤抖,脸上失去了血色。 见他嘴硬着不松口,第五荣总算姑且信了。严方任向来不敢反抗他,现在到这种程度还撑着,至少得有大半是真话。 于是他松开手指,撩起严方任的碎发放到耳后,循循善诱:“孩子,别怨我步步紧逼。惊风阁是什么地位,外面的人接近你都是有目的。”他复叹口气,悲悯道:“你想想,这么多年,你的所谓朋友最后不都要对你或对惊风阁不利,幸好被我们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 是的,这就是第五荣对于那些横死之人的说辞。 严方任没有针对这点发表什么意见,顺从地点点头,总算是把三奇青这关给过了。 他的顺从让第五荣很满意:“你还太弱小了孩子,我都是为了你考虑。” 严方任把这些话听了进去,竟颇以为然。如果他再强大一点,所有事都能迎刃而解。第五荣养育他多年,不管生气与否,总归是为了他好。 第五荣又继续说道:“不仅是我,阁主也一直很在意你。你可一步都不能走错,辜负了我俩的期待。“ 印乐知被搬了出来,严方任也没什么脾气,反而隐隐感动之余愈发仓皇,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关注。 第五荣敲打完毕,喝了口水。 严方任端坐着,迟疑着,想到薛琳琳那档子事,觉得自己完没有想法,总不能耽误别人一生,便说道:“然薛大小姐一事,方任确意不在此。” 第五荣也面露难色:“薛琳琳对你的痴迷你也看到了。不管事情真假,现在她的清誉也毁了。你要是再这般任性坚持,我和阁主也很难办啊。” “……是方任所求甚多。”看到第五荣因为自己而如此为难,严方任不禁心生愧疚。 第五荣拍拍他,勉强道:“你要是现在不想成婚,我再走动走动帮你拖一阵子。年轻人嘛,心都比较野,理解。“ 听到第五荣这句承诺,严方任顿生感激。 第五荣把他拉起来,继续道:“你要听话。我已经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在你身上,没有下一个十几年了。不要浪费了我的努力。好了,我们回去吧,别让薛老他们等太久。” 严方任应了一声,拂去脸上黏腻的冷汗,神态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随着第五荣向大堂走去。 大堂上,薛琳琳正在扯着薛老叽叽咕咕,薛老一脸无可奈何地望着薛母。见严方任回来,薛琳琳立刻扑了上去拉住严方任,踮着脚仔细看着:“严哥哥,你可好些了?没有大碍?“ 严方任**并没有恢复,刚又被那霸道无比的清醒药剂折磨了一番,被薛琳琳一拉,竟然一个趔趄。他赶忙稳住身子,对薛琳琳笑了一下:“无碍。劳烦薛大小姐挂心。” 薛琳琳听他还喊自己“薛大小姐”,咬了咬唇,低声道:“严哥哥,喊我琳琳吧。” 严方任笑容僵硬了一秒,旋即恢复正常,柔声道:“琳琳。” 薛琳琳好不容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严方任口中说出,喜不自禁,大着胆子去勾严方任的手指。 严方任:“……”背后两道视线爬上来,他压制住自己想抽出手指的**,任由薛琳琳牵着。 薛老看两人关系颇近,对女儿的担忧也放下些许。 第五荣见气氛正好,从严方任背后走出,笑道:“薛老啊,我的孩子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确实比较忙碌,他也还小了点,心智不够成熟,怕是要怠慢了薛大小姐。我们要不再等上一两年,让他做好万准备,再风风光光迎娶薛大小姐进门?” 薛老一听第五荣要推迟婚期,心下不愉,又不好直接反驳,犹豫道:“这……一两年也太迟了些。” “哎,你看看这两人,也不差那几道仪式了不是?最多两年,等严方任这孩子站稳脚跟,还你们一个座无虚席的婚礼。惊风阁也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第五荣也不让步,薛老想想也是,反正两人木已成舟,严方任也跑不掉,便答应了下来。 好歹是又拖了一年多。 就算了吧。严方任想着。 第三十五章 被认真起来的薛琳琳吓跑 () 自打两人的关系得到长辈默认后,薛琳琳就从早到晚粘着严方任,自告奋勇担当起了严方任的生活顾问,誓要把严方任的生活事无巨细按她知道的最佳方式打点妥当。 早上醒来刚睁眼,薛琳琳就敲响了房门:“严哥哥,家里新推了一批衣服。我觉得这件你穿着一定好。”然后守在门口一定要严方任穿上才给他出门。 刚踏出房门,薛琳琳又道:“严哥哥,你用这发簪不好看,等等我给你换一个。” 严方任看她一脸期待,只好等薛琳琳取来新发簪给他,然后夸赞一番,惹得薛琳琳娇笑连连,一时顾不上其他方面,终于是成功出了房间。 上午,严方任捧着几本资料读,薛琳琳就在他旁边绣花,时不时跟他说两句话。严方任每次都放下书,耐心地听她说完,再回复两句,等薛琳琳不说了才拿起书继续看。薛琳琳说的都是些女孩子之间的八卦,严方任也不是很懂,资料又晦涩难懂,他看着看着就沉浸在思考中。 过了一会儿,薛琳琳又想和他说话。她喊了严方任两声,结果严方任屏蔽了部分对外界的感知,薛琳琳没有听到回音,眼泪立刻吧嗒吧嗒往下掉。 抽泣声严方任还是听到了。他抬起头看薛琳琳哭的梨花带雨,把手上的书放下,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薛琳琳抽抽噎噎地说:“严哥哥为什么不理琳琳了?这么快就厌烦琳琳了吗?” 听薛琳琳一说,严方任更是一头雾水,只好先起身走到薛琳琳身边,耐着性子问她发生了什么。薛琳琳支支吾吾半天,让严方任左猜右猜都说不对,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是因为刚才严方任没有回她话。 严方任根本就没听见,但看薛琳琳哭得伤心,低声道:“莫哭了。余誓行不二过。”费了一番唇舌才把薛琳琳安抚好。 然后严方任想不起来刚才思路到了哪里,回去盯着书上的同一行字看了好久,总算拾起了被打断的思绪。 一上午也没看成几页,就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严方任筷子刚碰到一块酥肉,就被薛琳琳用筷子压住:“严哥哥,这个太油腻了。来,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 严方任刚想说什么,旁边薛母就笑了:“琳琳真是关心的很呢。” 第五荣也笑道:“我的孩子真是好福气。” 薛琳琳娇羞一笑。严方任闭上了嘴,不再碰桌上的肉,去夹了蔬菜。 下午,第五荣要去扬州城外一趟,问严方任要不要同行。严方任刚说一个“好”字,薛琳琳又突然出现:“严哥哥要去哪儿?带琳琳一起好不好?” 连第五荣都有点可怜严方任,道:“薛大小姐跟着我们的话,出了什么意外,薛老还不跟我闹腾死,我可受不了。” 被第五荣拒绝的薛琳琳也不敢撒娇,只能幽怨地看着严方任离开。 严方任出了薛家大院后舒了口气。 第五荣早看出来严方任被薛琳琳逼的快无法呼吸,无奈地说:“薛老就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你先多忍耐忍耐。” 在城外呆得迟了,两人饥肠辘辘,便在扬州城里吃了晚饭才回薛家大院。 回去后,严方任推开房门,惊悚地看到薛琳琳坐在桌边,肿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不知道又哭了多久。 见严方任回来,薛琳琳嘴一撇,眼泪又要掉下来:“严哥哥,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严方任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把自己的声线调整到清润抚慰的状态后,向薛琳琳解释在外面耽搁了一些时间。 薛琳琳抹了把眼泪:“出去这么久,饭也不回来吃,琳琳都以为严哥哥不要我了。严哥哥是不是不想和琳琳在一起?觉得琳琳是累赘?” “……”仔细想想好像出去的时间半天时间都不到。 严方任跟她好说歹说,嗓子都说的发干,总算把薛琳琳说的停止了哭泣。 哭够了,薛琳琳又道:“那我原谅严哥哥了。我服侍严哥哥就寝吧。” 严方任:“???” 于是严方任整晚床都没粘,挑灯苦读了一晚的书。 严方任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天候方位的形影不离。从第三天开始,严方任已经变成能躲就躲,躲不掉就强迫自己微笑应对的状态。第七天,第五荣准备告别薛家,启程去江南别的城市。借着这个机会,脸都僵硬了的严方任温言软语实际上态度十分坚决地和薛家上下辞行,溜出了薛家大院。 出了大院门,他们又走出好远,才感受不到薛琳琳哀怨的视线。第五荣见严方任抗拒又无法拒绝的惨兮兮样子,忍不住直笑。 等不见了薛琳琳,第五荣拍拍他:“真是苦了我的孩子了。我还有事儿,我们也没必要一道走。有事儿书信联系。” 第五荣撒丫子就要跑,严方任也不知道他要去干啥。第五荣不说,他就不问,点了点头。 离开了薛家的严方任一时间没了目标,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他到了之前进扬州城的路上。远远的,他听到一阵喧闹。一看,以扶双楼为中心的地段依然是被人挤的水泄不通。 严方任回顾了一下,想起来扶双楼是什么花魁在的地方。他对这些风月事不感兴趣,抬脚就想绕过去。 然后在扫了一眼门口停着的一排轿子后,他改变了主意。 虽然那些轿子粗略看去没有任何显眼标志,但敏锐如严方任依旧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来了不少不好惹的人物,还不仅仅局限于武林。 那这场合严方任肯定不能错过。他脚尖一转,向扶双楼走去。 今天是花魁公开表演的日子。每到这天,扶双楼对出入的人都要进行严格筛选,不管是哪行哪业,至少得是别人叫上的名的才有资格进入。门口围的一圈就是进不去又不舍得走的人们。 严方任出示了惊风阁的令牌,又刷了下脸,成功进入扶双楼。楼上的包厢早就被预定满,严方任就在大厅的角落里寻了个位置坐下。 他环视四周,看到不少熟悉的身影。除了武林人士,还有富商秀才,甚至有些官员也在。严方任想起自己没有易容,便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第三十六章 人人都说自己没有时间 () 不过周围也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在琴声和歌声中如痴如醉,都不舍得往旁边扫一眼。 台上有一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湛蓝如天空的杏眼。随着乐曲的旋律变换,女子的眼波也在场间流连。一曲下来,场中每个人都觉得被她深情凝视过。 而那位艺名影中月的花魁,确实在短时间内把所有人都看了一圈,间或加点小动作,让被看着的人都以为自己对她来说是特殊的那位。 不过和严方任或者亦炎苏的基本想记什么就能记下来并且还在脑中分门别类归个档的记忆力不同,影中月一眼扫过去后就立刻忘了那人长什么样。 她头上发饰出乎意料的简单,只在额前坠了一颗璀璨的宝石。然而她那一头银白的长发上在灯火下已足够夺目,完不需要更多珠宝。她周身上下散发着异域气息,和风格独特的曲子唱腔搭配,形成了影中月的特殊魅力。 有着严肃的钻研态度的严方任是没接收到魅力,光顾着认真地听了很久曲子。他觉得自己听到各地的编曲方式被杂糅在一起,一时间说不出来本源在何地。 一曲唱毕,影中月往楼上飞了一个媚眼,缓缓起身将琴抱在怀中,腰肢一扭,便要离开。 台下人不甘心地闹着,然而并不能阻止影中月浅蓝的裙角无情地消失在通往楼上的楼梯转角。 严方任甚至看到有几个人痛哭流涕不肯走,嚷嚷着一定要再看影中月一眼不然死了算了,最后因为过于吵闹被赶了出去。他心下骇然,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行为的必要性。 想了想此行还无所收获,严方任就坐着没动。陆陆续续有些人离开,也有不少人坚持坐着,等影中月说不定会再出来看一眼。 等了好一会儿,楼上毫无动静。严方任大胆地决定摸上楼看看都有什么人,便顺着阴影趁人不备翻上二楼。 二楼大部分房间已空无一人,只剩一间房门紧闭。房门外立着两个看门人,明显身怀武功。那间屋子只有大门供人出入,严方任在不远处的走道里研究半天也找不到可以无声无息靠近的方法。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抱着琴的影中月走了出来。门外站着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从影中月身侧进了屋子。 影中月在门口踌躇片刻后,向严方任所在的走道方向扭过身,脸上的面纱已经取下,露出一张纯欲交加的脸。那双柔嫩的丰润唇瓣好像从未经过雨露,却又诱人采撷。 她脚跟稍稍离地,左脚往正前方轻轻踏出一步,随后右脚也向前,恰好也落在左脚的正前方些许。步速不慢,却每一步都走的风情万种。 她虽然是向着严方任的方向而来,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严方任,直到走到能看到严方任的地方时才被吓了一跳,小嘴微张,眼睛睁的像小鹿一样:“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她的口音非常奇怪,感觉也是混合南北各地的发音特色,软糯中夹着清冷。 严方任道:“姑娘鼓琴金声而玉应,歌喉如梦似幻。余弗能自禁,欲寻姑娘长谈。” 影中月小幅度地笑了一下,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 “但影中月现在没有时间。”影中月说着,眼神向一边飘走,银白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过了一会儿,她把那双湛蓝的眼睛放回严方任脸上,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垂下眼帘。 严方任不作声任她反反复复地看。等她这么来回盯着严方任有三次后,她终于曼声道:“好,我记住你了。”她侧过头神色微凝,然后微微向后一扬修长的天鹅颈,道:“你先走吧。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打招呼哦。” 严方任见她要逐客,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便告辞离开。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有几个人往影中月的方向走来。听脚步声,出来的不止三个人,其中几个武功水平不低。 影中月转过身,往前挪了几步,对那几个人道:“要回去了吗?” 一个人回道:“是的。主上下周再来见姑娘。” 影中月堵在路中间没挪窝,还在跟他们说话。 严方任听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转身就下了楼。 那之后,严方任没再见过影中月。因为他开始忙着在各地走访惊风阁旗下的势力,为惊风阁的计划奔波,无暇他顾。 又过了一年,严方任收到了一封惊风阁的急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速归风陵。”落款是第五荣。 严方任当即收拾行囊马不停蹄赶回风陵山。 严方任刚进入阿林山上的幻阵,第五荣就收到传信。他还没到第五堂的入口,就看到第五荣在入口等着他。 他急忙翻身下马。第五荣伸手扶住严方任,阻止了他的行礼,道:“孩子,事情紧急,我就不和你寒暄了。” 严方任听他说得十万火急的样子,也顾不上礼节和一身风尘,问道:“堂主所谓何事?” 第五荣引着他往第五堂里走去,先是长叹一口气:“本来不想让你掺和这事儿,可惜迫不得已,时间实在不多了。” 严方任心里疑惑更盛。第五堂的事就是他的分内职责,怎么说的反而像是麻烦了他一样。 “归晚院里新来个非常重要的人,软硬不吃,我们已经浪费了月余。就连我,竟也感到束手无策。”第五荣继续道。 归晚院这名字虽然听着优美,却是不折不扣的地牢。并且不同于其他地牢,这是第五堂用来归置拷问一些身负极其重要情报的人的地方,私密性封闭性极强。 第五堂的活动不常到需要归晚院的一步。这次不仅归晚院被启用,连第五荣都直言他没有办法,看来新来的人不是一般地难啃。 那和严方任又有啥关系。严方任一个十八岁出头的小朋友,总不能比在堂主位置上坐了至少二十年的第五荣还要经验丰富。 第五荣突然停下脚步,敛容摒气,看着严方任:“我们思来想去,也只剩你可以一试了。” 严方任依旧迷惑不解,道:“到底何人……” 没等他问完,第五荣立刻打断他,似是不想在外面多谈:“进归晚院你就知道了。孩子,我们也是水尽山穷,再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第三十七章 实际上他们缺的都不是时间 () 随后严方任就被第五荣推在身前。归晚院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铰链与铰链之间发出摩擦的嘶吼,一股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味道扑面而来。 踏入铁门后,铰链又嘎吱嘎吱地把两扇门拉上。两人一路穿过院内,目不斜视。 归晚院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阴森可怖,相反有的地方还挺明亮的。院内的光线和它的布局陈设一样,带来的是细思恐极的不和谐感和压抑,让院内久留的人精神被一点点摧毁,逐渐认知错乱直至疯狂。甚至院里每一点声音变化都经过精心设计和长久的实验验证,以达到最佳的压力效果。 所以就算是第五堂的人,进来后也尽量不左顾右盼,办完事儿就麻溜地出去。 走到其中一扇门前,严方任回头看了眼第五荣,第五荣示意他开门。他便把手放在门上,用力一推。 归晚院的门从外面打开只需要推一下,而从里面则需要复杂的一套操作公式。严方任这么一推,门慢慢向内滑开,一股陈腐的血腥味从黑黢黢的门里涌出。 他等了片刻,好让眼睛适应内部的光线。 然后,他就僵硬在原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胸口开始疼痛,而这疼痛又向周围蔓延。他忍不住抬手按住了胸口。 归晚院内的新人,正是两年未曾出现的瑞安澜。 严方任看到的瑞安澜,不是当年活蹦乱跳的小女孩,而是琵琶骨被一对铁钩穿透,四肢被铁链禁锢,从头到脚都是伤口的勉强能称为人的东西。那些伤口有的已经焦黑,有的还在往外渗血,有的能隐约看到森白的骨头。 这两年瑞安澜身量拔高了些许,本应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盎然生机,现在却如破败的布偶。 身后,第五荣轻声道:“本来我们也不屑于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但实在是其他方法都试过了。她既无所求,也无所惧,就连对疼痛的感知似乎都要比常人迟钝很多。” 严方任的手在发抖,渐渐的,他感觉自己脑后的头皮都颤抖了起来。眼睛变得干涩疼痛,耳朵里嗡嗡直响,听不清第五荣在说什么。 瑞安澜懒懒地抬起头,睫毛和头发都被血凝固成坚硬的绺,嘴角天然有一道下沉又上扬的弧度,仿佛是无声的笑。她盯着严方任瞅了半天,努力回想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良久,她轻轻“啊”了一声:“是你。” 见瑞安澜认出了严方任,第五荣拍拍严方任背,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独处。 严方任勉强能感觉到第五荣出去了,但他并做不出什么反应,依旧愣愣地站着。反而是瑞安澜忍不住先笑了,但是脸上受了伤,笑不利索,她随便意思了一下就收起了笑容:“严方任,愣着作甚?” 瑞安澜**饱受折磨,精神却好像还不错。普通人在归晚院别说一个月,一周都不一定能撑下来。她却对周围诡异的环境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严方任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嗓子僵到发不出声音。他又试了两次,总算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瑞安澜道:“这问题,你得问印乐知。” “阁主,阁主怎么会……他明明说………”严方任努力组织着语言。 “你信他个鬼。”瑞安澜不屑道,“第五堂的人跟着我和亦炎苏得有一年多。我一看怎么没见着你就觉得完蛋,果然你被支到中原,把我们的家给拆了。” 她说的轻松,但话中信息量太大。严方任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嗡嗡作响:“听起来,你觉得阁主早有安排,我是被故意派去中原?” “嗯?”瑞安澜歪歪头,几处伤口被她的动作带得崩裂出血,她似无甚感觉,“你怎么不问问被你们砸掉的东西怎么赔?“ 严方任见她伤口鲜血淋漓,口中却在调侃自己,不禁有点生气。刚才的问题他也不需要回答。他确实没想过被欺瞒的可能性,但是否如此已经很明显。看来那会儿第五荣在江南和他分道扬镳,怕不是正是去忙活这档子事。 同时,他再度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他想知道一切的经过,但又不想让瑞安澜再花力气说话。他不能解除瑞安澜身上的束缚,他也无法继续进行拷问。 看严方任半天没动静,瑞安澜又耐不住,主动问道:“所以第五荣又怎么把你找回来了?” 严方任没有回答,回头找了个小凳,仿佛得有个依托才能寻回自己的理智。他坐在比瑞安澜低的位置,仰头望着瑞安澜,琥珀色的眼中又有雾气氤氲。 瑞安澜受不了他的眼神,仰头避开视线,自问自答道:“看来他们是真没办法了。找你来也没用,惊风阁能给出的一切,我们都不感兴趣。” “你们……”严方任迟疑片刻,改了称呼,“你和天地无一想要什么?” 看来坐下确实有点用,他心理上的不适被埋起了一些,总算能顺畅地思考说话。想必第五堂已经试过了所有能提供的诱惑和胁迫也没法撬开瑞安澜的嘴,严方任觉得还不如直接问。 “我们想要的,你们无法理解。”瑞安澜对此避而不答。 现场一度陷入僵局。 瑞安澜好久没正常和人聊天了,一时刹不住车,问严方任:“那次大会那个大小姐怎么样了?” 严方任听到薛琳琳三个字头就痛,揉了揉额角。可能看瑞安澜年纪小,他倒是对这类话题没什么避讳,不过还是隐瞒了其中的一些曲折:“没有成家的想法。好不容易把婚期推迟了两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取消。” “取消婚约?你梦里想想吧。”瑞安澜一听,眼中竟写满了“你是幼稚鬼吗?”的情绪,“第五荣才懒得管你想不想娶妻。” 这句话从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口中说出,直白到严方任像被狠狠扎了一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他怎么敢奢求第五荣考虑他的意愿,他能满足第五荣的要求就谢天谢地了。 严方任摸摸脸,试图转移话题:“他们怎么从天地无一手中逃脱的?”他指的是第五堂的人。 第三十八章 话不会说,歌也不能唱? () “没有。”瑞安澜笑笑,“亦炎苏出海去了。不然我能在这儿?亦炎苏前脚刚走,后脚人乌央乌央的来了,可不止第五堂。除了第二堂和第六堂,我都见着过。打了好几天,太累了,打不过。” 瑞安澜几句话轻淡描写地揭过,严方任听着却不是滋味。瑞安澜虽然长大了一些,身上甚至有了隐隐约约训练过的肌肉痕迹,却横竖看都还是个孩子。他无法想象她一人在惊风阁的围攻下负隅顽抗的样子。 而这几天的搏斗中,惊风阁损失也是意料之外的大。 而他那会儿一无所知,被摒弃在局外。 他垂下眼帘,挡住眼中凋零的光华,用他那轻柔的声音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留你一人应对?”天地无一出去何事?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好好保护瑞安澜?以至于瑞安澜遭受这一切? 瑞安澜却没回答。严方任抬起头,看到瑞安澜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从她眼中只能看到冷漠的深渊,深渊吞噬了一切的光辉。 “严方任,你可真软弱。” “……”这一句话切断了严方任用以维持理智的一根细线,他眼中的光华瞬间湮灭。 严方任起身落荒而逃。今天只是他太累了,状态不太对,他需要冷静冷静。 瑞安澜在他身后喊道:“你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就走了?”可能是说话加了点力气,牵动了伤口,她突然咳嗽起来。 严方任不敢回头,手下开门上机关的动作不停,冲出了归晚院。 第五荣在院外负手等着严方任。看他冲出来,问道:“孩子,可有进展?” 并没有得到可以跟第五荣说的信息。严方任摇了摇头。 “唉,你也不容易。明天再试试吧。你再想想两年前和瑞安澜路上的经历,仔细找找有破绽没。” “方任遵命。”严方任恭顺道,“堂主,方任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既酷刑无用,何不取其枷锁?”严方任试探道。 第五荣看到严方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不忍和温柔,平淡地回道:“我会考虑的。” 严方任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谢过堂主。” 第二天,严方任独自一人去了归晚院。因为院本身构造就十分复杂,逃脱难度极大,也不适合派常驻守卫。严方任走在院里,只有冷冰冰的死亡气息,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当他推开那扇门,发现瑞安澜的情况没有得到任何改善。严方任知道,第五荣又忽视了他的请求。他不禁开始想,难道是自己又贪心了吗? 大抵是严方任的神色不对,瑞安澜猜出一点他在想什么,不过没有往心里去,随口说道:“不必可怜我,你并没有比我好多少。” “……”瑞安澜可能本意不是想怼,但这一开口搞得严方任也有点无奈。 这次他走近了一些,也没嫌弃墙上各种不明污渍,就斜倚在瑞安澜前方的墙壁上,平视着瑞安澜。 瑞安澜眼皮都懒得抬,问道:“今天有没有想好问我什么问题?和亦炎苏有关的也可以问。” 说实话,严方任听着特别别扭。他一方面好奇怎么这次瑞安澜不再喊“阿爸”,反而一直都直呼天地之一本名,另一方面他和江湖上其他人一样,并不想听到亦炎苏这名字。这三个字本身就足够引起人们对杀伐的联想。 瑞安澜对此的回答是:“我们之间不讲这些虚礼。不然每天像你和第五荣那样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吗?” 严方任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前大会的时候:“……好好说话。” “哦。” 感觉瑞安澜这两年被天地无一带得愈发跑偏,完继承了他的性子。 其实瑞安澜只是一晚上又没什么事儿干,被吊着也睡不着,满脑子翻了半天总算翻出一些和严方任有关的记忆碎片。然后就想起来第五荣那左一条右一条的规矩,再对比一下亦炎苏,又看看严方任现在依然没什么长进,忍不住今天看到严方任脾气就差了起来。 “你也是会好好讲话的,能不能和第五荣也平常点?”瑞安澜嫌弃地说道。 “……不能。”看来瑞安澜精神状态是挺健康的,还有空去管别人。 “???”瑞安澜又被严方任的拒绝堵了一句,头一偏,不再言语。 严方任半低着头,手指撑在脸侧,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摩擦着。他其实完接收到了瑞安澜的情绪,他只是无法消化。 而瑞安澜懒得再说话,闲了一会儿,竟低声唱起歌来。 “莫被欺骗 无人置身事外 鲜血染刀剑 有何犹豫 杀死叛逆之人 流矢迷归途 追之逐之 毁其双足 切其体肤 折其羽翼 碎其清明” 瑞安澜唱歌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讲话时还要低沉,甚至比严方任的声音还低,夹杂一丝颤抖的嘶吼,中途有几次因伤口而喘不上气,唱的断断续续,听得一阵战栗顺着严方任的脊骨爬上了头顶。 严方任猛然抬头,声音微微颤抖:“别再唱了。” 瑞安澜皱起的眉头隐约表露出“话不能说歌也不能唱?”的迷惑态度,倒还是闭上了嘴。 “说起来,那些纸条你都看到了吗?” 严方任愣了一瞬,才想起来什么纸条:“什么纸条?” “诶?”瑞安澜愣住了,“竟然没有看到吗?” 而严方任背地里已经把后槽牙咬的酸痛,在中原那连日的噩梦回忆蜂拥而上,让他头脑空白了片刻。 瑞安澜还在那儿仰头望着屋顶想,严方任没道理看不到亦炎苏的设计啊。 “瑞安澜。”严方任开口唤了她的名字,“从我进来开始,你好像一直想对我说什么。别再拙劣地拐弯抹角。” 看严方任认真起来,瑞安澜也不在意他说的拙劣,嘻嘻一笑:“我想了一晚,总算想明白。亦炎苏说的没错,你还真就是个第五荣的玩具。” 严方任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堂主和惊风阁献出一切是我的宿命。” 瑞安澜压根没管他说啥,自顾自地道:“我知道巫王是谁,花万转在哪儿,三奇青的身世,坎水宫的秘辛,一系列惊风阁没有掌握的情报。但只要我还身在惊风阁,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第三十九章 我带你走 () 她身体微微前倾,穿透在琵琶骨里的铁钩从骨头中擦过:“带我走吧,严方任。你将拥有这么多人梦寐已求的情报,可以探索你自己的自由,以及未来。” 严方任直起身,顾不得清理衣服粘上的污渍,再次转身离开了归晚院。瑞安澜太不按套路出牌了,竟然开始试图策反他。 而他,竟有一瞬间的心动。 “如何?”第五荣不知何时踱到院外,碰到出来的严方任,如是问他。 严方任立刻调整好神态,收起脸上一切不恰当的表情:“口气似有松动。” “那就好。”第五荣嘉许地笑了笑,“孩子,你还是不会让我失望。抓紧时间,天地无一不知何时回来。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严方任点头称是,第五荣扬长而去。 第三日的白天,严方任没有去归晚院。他今天难得足不出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第五荣遣人来问,也被他随便编造理由打发走。 他昨晚又是一夜难眠。不同的是,这次噩梦里的亡人们没有对他步步紧逼,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向他无声地传达什么。竹林少年甚至还冲他举了下酒杯。 他何尝不曾想过自己只是个第五荣随自己心意打造的玩具,从小到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第五荣限制。但他只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失去了第五荣的重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能拼尽力紧紧抓住第五荣吝啬的一点点注视,把自己放在最低位去迎合。 而瑞安澜为他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自由,未来,这两个词,他从来没去想过它们的含义,也无法理解。而现在,有人说,他可以自己探索。 多么诱人的话语。 而他,心中的恐惧依然阻止着他。他不知道瑞安澜和天地无一所求为何,不知道他俩能实现到什么程度,甚至不知道自己带瑞安澜逃出惊风阁的可能性有多大。 一直到夜幕降临,瑞安澜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昼夜,但也感觉出来过了不止一天,等得已经颇不耐烦。 她也就是根据她和亦炎苏手头上的信息,突发奇想随手一试,并没有把握能把严方任给鼓动走。 要是不成功,她想,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大概在亦炎苏赶回来前就断气了吧。 她突然很生气。她和亦炎苏的计划才刚开了个头,这下之前的功夫都要打水漂了? 所以在看到严方任来的时候,她常年半睁半闭的眼睛都不自觉睁大了几分,努力维持自己表面上的慵懒。 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天严方任回来后她没有被拷问,还是因为在暗地里搓手手期待着叛变情节,瑞安澜整个人反而焕发了一点活力。 这次,瑞安澜没说话,难得耐心地等严方任先开口,怕自己忍不住又把严方任气出拒绝十连。 严方任抱臂看她一眼,抽出青玉剑,靠近瑞安澜,斩断了束缚的锁链。他抬手从瑞安澜腋下环住她,将青玉剑搁在穿透她琵琶骨的铁钩上,柔声道:“忍一忍。” 言毕,他手起剑落,青玉剑削铁如泥,把铁钩齐齐切断。 失去了支撑点的瑞安澜一下瘫软在严方任怀里。严方任不敢用力,轻轻地抱着她:“我带你走。” “那你别磨蹭,快把那对琵琶钩拿下来。”瑞安澜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想到即将逃出生天,心下雀跃,“不然我就是个拖后腿的。” “……马上就拿。” 严方任尽量小心翼翼地把琵琶钩抽出去,铁钩跟瑞安澜骨头摩擦的声响听得他牙齿发酸。经过月余的拷问,瑞安澜的皮肤似乎都变脆了,稍微用点力气就会破裂渗血。瑞安澜倒是笑嘻嘻的,一副不知痛的样子,最多偶尔皱一皱眉。 好不容易把琵琶钩拔出,严方任已经一手的血,一半绷带都被染透。 瑞安澜稍微活动了一下,道:“可以走。怎么出去?” 严方任看她一动身的皮又要裂开,忙按住她:“别乱动,我背你。” “没事。”瑞安澜不以为然,“背着那也太慢了。” 严方任不由分说把她背了起来。指望瑞安澜自己注意安,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行吧。”瑞安澜就舒服地趴在严方任背上。严方任前进过于平稳,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睡着的**。 “归晚院内外没有守卫。”严方任把自己声音尽量放的轻柔,“只有幻阵圈麻烦一些。” “贵阁的幻阵一环套一环,中间还有那么多巡逻。”瑞安澜打了个哈欠,“真的不需要我下来?” “安心,我能带你出去。”严方任并不松口。 瑞安澜姑且先安静地趴着。身上的束缚被砍断后,她的皮外伤已经开始飞速地逐一结痂愈合。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内伤几天内是好转不了的。 严方任带着瑞安澜穿梭于惊风阁内,避开了阁内的所有耳目。瑞安澜一开始还放不下心,左顾右盼,头发蹭的严方任后颈痒的不行。后来她也对严方任的技术多了些信任,不再乱动,只是依然保持警惕。 她因为不需要动作,体表的浅伤已惊人地基本愈合,不过那些又深又大的创口还差得远,特别其中一些创口已经感染化脓,有的和衣服粘在一起。不做处理的话,就算凭她的愈合力也没有可能自愈。 严方任心里清楚瑞安澜的伤势,同时还要估算第五堂发现他们逃跑并且追出来的时间,实际上是有些焦急的。 他悄无声息地前进。温暖的夜风拂在他们身上,严方任停下来测了下风向,又抬头看看天气。夜空晴朗,深蓝的背景上有五颗明亮的星星由高至低连成一条线。 “五星连珠。”严方任侧过头对瑞安澜道,“是吉兆。” “听起来是件好事。”瑞安澜说着,脸蹭了蹭严方任的后背,没有第二句话。 严方任想起来,在中原天地无一的居所里,似乎从没见过观星相关书籍。看来这两人不信星象之说,可能心里都没有祥瑞凶恶之类的概念。 严方任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背上的瑞安澜:“要进幻阵了。” 瑞安澜身体紧绷了一些:“交给你了。”嘴上虽然说着交给你了,身体却一副随时准备跳下来干架的样子。 第四十章 没有人比严方任更了解幻阵 () 没有人比严方任更了解这些幻阵。自从多年前被第五荣扔出去冷静了一天后,他便花了很多时间在记忆分析幻阵上。他对幻阵守卫的巡逻路线空隙间隔了如指掌,并且时不时去观察一下有没有更新路线。幻阵本身的运作机理也被他牢记于心。 幻阵并不智能,它们不能分辨进入的人是否有害,只能一视同仁地对所有人发挥作用。熟悉它的人可以避开阵内的危险点,而精通的人则可以反过来利用幻阵。 当年严方任研究这些时确实没想到会有用于逃跑的一天。 守卫从八个方向交错巡逻,中间视线盲区存在的时间可能只有不到一秒。 今夜天气晴朗,风向东南,内层三圈幻阵应是处于联合启动的状态,具体表现受时间、光线、温度、风向等因素影响。 严方任蹲下身,摸摸地上的草,又感受了一下风力,觉得条件十分合适。 瑞安澜趴着见他左摸摸右看看,脑袋上又冒出一蓬问号。随后,她看到严方任清理掉了一大堆草,露出一圈裸露的土地。然后他把草扔在圈里,随后丢下一个火种。 火光映在瑞安澜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份红润气色。而瑞安澜惊得往后一缩:“放火烧山?你被亦炎苏夺魂了吗?“ 严方任心想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嘴里淡淡地回道:“烧不了整个山。“ 惊风阁地处山巅,草长木盛,火灾并不少见。点火会引来内部人员的注意,但又不至于到触动警戒的地步。严方任烧了这一片草地,只是想引起温度和风向的变化,使得幻阵的界限和作用发生一些改变。 幻阵内的夜风吹起几蓬蒲公英花,引起守卫的注意,他们从蒲公英飞舞的方向也意识到风向的改变。于是,他们得依靠唯一粗通幻阵的头领推算幻阵边界的偏移来变换巡逻队列。 这些微小的改变并不能破坏幻阵,但守卫判断和更换队列的时间才是他们唯一需要把握的时机, 果然,守卫们的路线开始挪移。和严方任推测一样,西南处的视线盲区存在时间至少延长到了三秒。卡着这时机,他当机立断背着瑞安澜冲入幻阵,堪堪从盲区通过内圈三层的幻阵。 并且对严方任来说,今天难得一见的五星连珠确实是吉兆。 被天上的星象误导,以日月星辰为驱动的幻阵比以往多了几个危险点,也多了几条路。夜幕刚落时,守卫们已经因为按平常巡逻路线走动而不小心着了幻阵的道,不得已暂时修改巡逻计划。这又为严方任他们制造了一些间隙。 而严方任凭星象和过去几年的长期经验积累,推断出几处被修改的点,再观察出守卫的巡逻规律后,顺利通过幻阵。 就这样,严方任一路推动幻阵的偏移引来守卫,剑都没拔就到了最外层。 背上的瑞安澜好像没那么紧绷了。严方任突然想起来个事儿:“你的金属环呢?”他才发现他这几天都没看到过瑞安澜原本戴在发间和手腕的金属环。 “哦,在被贵阁抓来之前我给扔了。“说到这,瑞安澜终于有了些心痛的样子。 那她之前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是准备肉搏吗? 严方任一时无语。他在最外层的幻境墙前抬起脚,又犹豫了。这一脚下去,他就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 而若瑞安澜能突破严方任身上固化的规矩和限制,做出他自己做不到的事,那未知竟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落下了脚。 踏出幻境后,景色瞬间变化,温度也一下提升,连晚风都变得和煦了许多。 严方任轻声道:“出来了。“ 瑞安澜没有回应。她闭着眼睛,软绵绵地搭在严方任背上,呼吸极浅,脸上一层冷汗。严方任抬手搭在她手腕上摸了下脉搏,触手湿冷,脉搏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 瑞安澜只不过是强撑了一路,甫一安,她就立刻陷入休克。 阿林山上,第五荣听说幻阵边界走水后并没有当回事。惊风阁的环境太容易起火,早就形成了一套完备的灭火机制,没啥好上心的。他惦念着归晚院的事儿,严方任又自闭了一整个白天没搭理他,他决定去看看严方任现在怎么样了。 出乎意料,严方任的房间是空的。 第五荣问了问有没有人看到严方任,才得知严方任刚入夜时出了门。 而第五荣瞅了瞅严方任平时夜里会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第五荣猜,莫不是这孩子半夜又去归晚院了?于是,第五荣动身前往归晚院。 进了归晚院,第五荣没感觉到一丝活人的气息。他不禁疑惑,至少也会有瑞安澜一个人啊?难道她终于扛不住,死了?这么想着,他直接走到关押瑞安澜的地方。 推开门后,他只看到碎了一地的枷锁铁钩,还有几滴残留的新鲜血迹。 瑞安澜不见踪影。 第五荣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这下损失巨大,后患无穷。按原计划应该是从瑞安澜嘴里撬出信息后毁尸灭迹,不给天地无一留下一丝线索。结果竟然被瑞安澜逃脱,那惊风阁一无所获,和天地无一之间的冲突也被坐实。即使天地无一凭一己之力暂时不能将盘根错节的惊风阁铲除,势必也会对惊风阁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那么问题来了。瑞安澜一个人跑不了,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帮了她? 他本是没往严方任叛逃这个方向想,因为他认为严方任没那胆量。但当他拾起地上被砍断的锁链时,心底不禁腾起了不详的预感。归晚院向来关押大人物,所用锁链也不是普通的铁。惊风阁上下能把它们切得如此平整的武器,也不超过两只手。 他想起刚才边界的那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心念一转,叫道:“不好!“此时他有九成把握是他一手掌控的严方任出了问题,剩下一成是侥幸心理,总不能说是阁主或者其他堂主过来削了那些铁链。一时间思绪纷乱,难以置信、怒火滔天等多种情绪交杂。他随即就往边界奔去。 刚出几步,他又停下,回去找几个阁内弟子代他去边界看看情况,顺便通知幻阵内的守卫,自己则往山巅去了。 距离火灾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必须先亲自报告阁主印乐知定夺,以及,请罪。 第一卷相关人物外表 () 严方任 -风格:清秀,偏阴柔。 -肤色:中三白。 -眼睛:较大;内眼角尖而下垂;眼睑弧度圆润,近乎平行四边形,双眼皮宽;眼尾上挑;琥珀色。 -鼻子:修长挺拔;鼻翼较窄;山根高。 -嘴唇:厚薄适中,下唇略厚;弧度上扬;颜色偏粉,带玫红调。 -头发:浅褐色;及肩;微卷。 -身高:183厘米 -体重:72公斤 -衣着:偏好白、灰、暗青色;穿衣规矩,但会剪去右袖方便活动;右手缠绷带。 -装备:青玉剑 三奇青 -风格:清秀,偏英气。 -肤色:暖四白。 -眼睛:丹凤眼;浅黑色。 -鼻子:细长;鼻翼窄;山根较严方任平。 -嘴唇:略薄,上下唇厚薄相同;弧度平;唇色淡。 -头发:黑褐色;及腰;直发。 -身高:180厘米 -体重:68公斤 -衣着:白色直缀,有松鹤刺绣;白玉冠。 -装备:天盘九格匣,十方泛存箱。 亦炎苏 -风格:阴森诡异娃娃脸,凶狠 -肤色:冷一白 -眼睛:狭长上扬;细窄开扇形双眼皮;墨黑色。 -鼻子:英挺;长度偏短;山根高;鼻翼中等。 -嘴唇:极薄;嘴角略下垂;嫣红。 -头发:墨黑色;齐耳短发;炸毛。 -身高:182厘米 -体重:100公斤 -衣着:小臂至指尖以及下半身覆有银白铠甲;上身**,偶尔会披一件袖上有金色飘带的黑外袍。 -装备:双刃黑刀;缠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刀片的玄铁链;雕花烟管(? 瑞安澜 -风格:冷漠娃娃脸 -肤色:中三白 -眼睛:桃花眼;不爱睁;睫毛长;墨黑色。 -鼻子:长度偏短;鼻头圆润微翘;山根高。 -嘴唇:略厚,下唇更厚;唇峰明显;弧度先向下再上扬;正红色。 -头发:墨黑色;及腰;直发。 -身高:(还在长 -体重:(还在长 -衣着:(还在换,第一卷结束时会定下来 -装备:十八万根可以绕成环的金属黑针;别人的武器 印乐知 -风格:??? -肤色:??? -眼睛:??? -鼻子:??? -嘴唇:??? -头发:黑褐色;及肩胛骨;直发。 -身高:178厘米 -体重:65公斤 -衣着:??? -装备:长刀 第四十一章 醒醒!我们没钱了! () 瑞安澜一直表现出活蹦乱跳的样子,严方任也没想到她的状况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在摸了她的脉搏后,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要重复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逝去的悲剧吗? 严方任先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为瑞安澜做了简单的急救措施,至少呼吸和脉搏不能断。 被急救后的瑞安澜没有任何好转迹象,生命体征依旧微弱,但似乎没有再消散的趋势。准确来说,就是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里离惊风阁太近,严方任不能在山上久留。他尽可能慢地把瑞安澜背回身上,手指再也没离开她的手腕。“坚持一下。”严方任低声道,从出了幻阵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退路,“我可是把我的命和你的绑一起了。” 等瑞安澜再睁开眼时,她安安心心地在一张床上躺平。身上腐烂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正在顺畅地愈合。受伤的经脉也自我修复了大半。 严方任已多日不眠不休地陪在她床边,眼圈乌青,眼里布满血丝,脸上还胡茬拉碴的。瑞安澜看了一眼就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变老了?” 有的时候严方任真的想揍她。 头几天的时候,除了那点本能的生理反应,瑞安澜就跟死人没啥区别,严方任差点就以为她没救了。没想到撑过头几天后,她竟然脸色恢复了红润,听到严方任跟她说话也会有些微小的肢体动作。惊喜的严方任之后就没怎么睡过,每天除了基本的照顾和汤药外,就一直在跟瑞安澜说话,怕她听不到声音后又倒退回之前的样子。 然而瑞安澜醒来后似乎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她撑起上半身,问道:“这是过去了几天?” “八天。” “都八天了。”瑞安澜看起来很惊讶,“我怎么还没恢复?” 严方任忍不住伸手猛揉她的腮帮,免得她又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还想着恢复呢,你差点就凉透了。“ “哦……呜呜呜……”瑞安澜确实说不出完整的词句。严方任很满意。 揉了两下,严方任手下又轻柔了起来,改而顺了顺瑞安澜的头发。这八天他过的真是提心吊胆,要是瑞安澜一个没撑住,那他又失去一次生存目标,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瑞安澜的恢复力已经超越了认知极限,严方任却特别担忧。没有什么能力是毫无代价的,他甚至可以合理怀疑瑞安澜的说人话能力是不是也是被拿来交换了恢复力。 正在出神,严方任的脸被瑞安澜捧过去。瑞安澜撩起他额头的碎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趁着严方任愣神的功夫还跟他说了声“谢谢。” 严方任受到惊吓,眨了好几下眼睛,回过神后伸手按住瑞安澜的头往后一推:“这是做什么?” “啥?”瑞安澜一脸茫然,“我和亦炎苏之间都是这样表达感谢的啊?竟然不是通用礼仪吗?” 通用个球。严方任无奈地捂住脸,向后缩了缩,声音闷闷的:“男女之间不这么感谢的。” 瑞安澜闻言敷衍地“哦”了一声,往后一倒,又没了声音。严方任抬头看她半睁半闭着眼像没骨头一样贴在墙上,心惊肉跳,以为她又失去了意识。 他忙又靠近一些要去探脉搏,而木头人瑞安澜在这时又说话了:“惊风阁没来抓你这个叛徒?” 严方任收回了手。 “惊风阁没有声张,没有大张旗鼓地追捕我们,但最近风陵山周边的惊风阁弟子多了很多。”要避开惊风阁的耳目采购生活用品确实费了严方任一番心思,中途不得已还是下了几次狠手。 废掉曾经的同伴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严方任选择自己消化。 中途他确实想过如果瑞安澜发生了不幸,他再回惊风阁如何。然后他仔细想想,第五荣确实会有重新接纳他的一丝可能,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会变得更差,他将失去最后一丝光明。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严方任问瑞安澜。不是严方任“不耻下问”,实在是他就是个被临时拉上贼船的,现在一无所知,脑中自然也无法形成什么计划。 “别急,我们先去找点钱花花,再把我俩跑路的事情捅出去。”瑞安澜眯着眼睛搓搓手指,然后被严方任按住。 她到底怎么学来的地痞流氓习惯?严方任不禁思索。天地无一也不像是这作风的人。 不过他们确实缺钱。严方任临时出逃自然不可能带太多现银,瑞安澜更是身无分文穷的连叮当都响不起来。 现在瑞安澜基本活动能力没有障碍,他们便离开了这处越来越危险的避难所,往西边前行。路上,瑞安澜多次想杀人越货解决经济危机,都被严方任以“无用的暴力活动”为由制止。 惊风阁暗地里的搜索范围也不断扩大。有一次,两人在夜里偷偷摸摸出来觅食,结果正好和一个乔装打扮的惊风阁弟子打了照面,那弟子当即准备发射信号弹,被严方任一剑先斩了手,第二剑割了喉。 瑞安澜武器正离家出走,此时肉搏力量又不够,她在旁边看严方任打架看得手痒,一脸悲痛。 然后她从弟子尸体上摸了点钱。 严方任虽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事儿,看瑞安澜摸死人财产也微有不愉,但没有钱的时候,该用还是要用。 瑞安澜指明往西,严方任也就先往西走走。两人在山野间穿行颇久,竟在山间盆地里看到一处小村落。 那村落只有稀稀拉拉几户人家,还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瑞安澜看到后却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低垂到只能瞄到一线眼珠的眼皮也弯起了些许,一头扎进了村落。 村落里的老人们看到瑞安澜也是满脸写着高兴,纷纷围上来对瑞安澜嘘寒问暖,老气沉沉的村落仿佛突然有了生机。 他们昏花的老眼用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瑞安澜旁边的严方任,拉住严方任的手又一阵絮絮叨叨的问,还转头问瑞安澜:“怎么和上次来的男孩子不一样哦?” 瑞安澜:“……那不是男孩子了已经,是我阿爸。” 问了许久,老人们又盛情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严方任看了瑞安澜一眼,发现她已经毫不客气地跟着老人们跑了。 第四十二章 惊风阁也会被舆论困扰 () 吃完淳朴的农家饭,几人终于说到正题。 老人拉住瑞安澜的手:“囡囡啊,你们之前寄存在这里的箱子我们还好好保管着呢,这次要吗?” 瑞安澜道:“要的,爷爷。” 老人眉开眼笑:“等着啊,爷爷去给你拿。”然后老人从枕头和墙壁之前的空隙里拉出一个布包,揭开左一层右一层花花绿绿的碎布,从中取出一个双层盒。他颤颤巍巍地把盒子捧在手上,又拉过瑞安澜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上:“可拿好咯,囡囡。” 瑞安澜把上层盒取下抓住,下层直接丢进严方任怀里。 等两人离开村落,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说了几十遍“下次再来啊”的老人们也走不动了,瑞安澜才打开手上的盒盖,倒出一大把长长短短的黑针,然后把黑针咔哒咔哒一个个扣在手腕和发间。 严方任打开被扔给自己的沉甸甸的盒子,发现里面满当当的都是碎银和碎金。他问道:“这些是?” 瑞安澜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亦炎苏的钱,随便用。” “……” 看严方任一副难以言喻的样子,瑞安澜也很无辜:“你又不准我杀人越货,我只能去找亦炎苏的钱啊?” 严方任并没有觉得女儿用父亲的钱有什么不对。等等,难道瑞安澜以前都是靠杀人越货赚钱的?生活到底对这个小孩做了什么。 严方任的神色突然复杂了起来。 而瑞安澜,没有注意到严方任内心的跌宕起伏,反而剑走偏锋地猜错了严方任的想法:“不慌,还有很多这样的钱,就得等我想想在哪儿。” “……”严方任换上了平时的微笑脸。 没有了经济忧虑的瑞安澜,一路上的生活又被严方任照料,身体已完恢复,每周的练武行程也照常进行。有时候她会拉上严方任和她一起练,一开始严方任还总是尽量避开肢体接触,或是看瑞安澜年纪太小放水。结果瑞安澜才不管这套,总是以飘忽地步法贴近他后突然发难,直取他要害。被这么揍了几次后,严方任也收起旁的心思,心意地和瑞安澜对战。 然后还是会被揍。 瑞安澜说不出人话,打架也打不出人样,天天贴身肉搏或者甩出黑针,下手极其狠戾又捉摸不定,对严方任也毫不留情,常常把他打个猝不及防。 最后严方任不得不羞耻地承认,打不过。 不过一路上并没有太多瑞安澜出手的机会。严方任不希望她受毫无必要的伤,总是把她按在身后,先用自己的感官估算一遍潜在威胁的水平,并秉承先礼后兵的原则,力图用最舒服的方式解决问题。而瑞安澜只需要最终能受益,过程并不在乎,被按了几次后,也随严方任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惊风阁依然保持着悄摸摸的搜捕姿态,力度却并没有丝毫减轻。看来印乐知不除掉二人誓不罢休。 瑞安澜和惊风阁玩了一阵躲猫猫游戏就倦了,看到惊风阁弟子都提不起兴趣,反而主动退严方任上前解决。终于,她双手一拍,道:“来,我们让江湖都知道这事儿吧!” 严方任思索片刻,笑道:“好,等着。” 很快,江南的说书人和小帮派们得知了一个“惊风阁为了独占花万转,私下折磨天地无一之女,引发内部分歧。现天地无一之女与前第五堂少堂主逃窜在外,惊风阁仍试图隐瞒“的故事。 故事要素齐备,涉及几大势力,影射地下问题,扩展空间巨大,立刻在江湖上传得火热。传着传着,茜草帮那些帮派也听到了这故事,并且还多了很多小道补充信息,比如什么:“第五荣一蹶不振,第五堂陷入重大危机!”“惊风阁防护措施水平堪忧”“严方任的叛逃,究竟是惊风阁制度问题,还是爱情的诱惑?”“严方任与第五荣之间不得不说的事”“天地无一之女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惊风阁身居高位却无法承担应有责任”“天地无一震怒,腥风血雨即将来袭?” 之后听到的便是三大势力。 惊风阁倒是早就知道这些流言,但竟无法控制住民众的八卦**和以讹传讹的冲动,一时对惊风阁的不利言论满天飞。 信件雪片般向惊风阁飞来,多是指责遇到这样的大事惊风阁未和各大家协商就擅自行动,行事残忍,还酿成无法收拾的残局。如今第五堂前少堂主和天地无一之女叛逃,惊风阁必须为可能的后果担起责任。还有些要求惊风阁停止独自行动,联手搜捕的。 有的是真心实意的痛心疾首,有的是含着自己心思的指桑骂槐,企图从中捞一笔。不管是啥,每天一堆堆的信把印乐知都给搅得头痛欲裂,下令这类信件部扔给第六堂去处理,一封都别让他看见。 可苦了第六堂的弟子们,每天审视差不多内容的信件,还得言辞恳切地给重要信件回复,有些还不得不让堂主顶着禁令去给印乐知看。 今天,第六堂堂主又敲开了印乐知的书房门。印乐知一看是他,语气不善:“又是谁的信?” 第六堂堂主抖抖霍霍地回答:“降襄山庄沐庄主的。” 一听是盟主的,印乐知不耐烦地挥挥手:“读。” 第六堂堂主这才敢把手上的纸展开,纸的面积几乎要把他人都挡住了,读道:“印阁主敬悉……” 印乐知一看那张纸大的惊人,立刻制止了他:“别读了,你三句话内总结一下。” 第六堂堂主立刻收起纸,平板地回道:“严方任如何是惊风阁的家务事盟主不管。请做好与天地无一单独交涉甚至跪伏道歉的准备。江湖和平需要你我共同努力。” “草。”印乐知“咔嚓”折断了手上的笔,骂了句脏话,“沐瞿空那个和稀泥的老头子。” 第六堂堂主哪里敢说话。 此时,书房门又被敲响。没等印乐知出声,来人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印乐知不悦地皱起眉头:“第五荣,什么事儿这么紧急?” 来人正是第五荣,他略一拱手,道:“今日卯初,天地无一从江南东岸的商贸码头登陆。” 印乐知眉头皱得更紧,紧贴脸皮的假面都快跟不上他眉间的褶皱了。他松开手掌,笔杆的碎末从手心中掉落。东岸的商贸码头距离阿林山也就几天的脚程,天地无一的速度可能会更快。他拍拍手,打掉粘在手心的碎屑,道:“转移一下他的视线,不能让他一回来就找上阿林山。” 第四十三章 炒蛋放不放葱? () 被这么一折腾,惊风阁不得不分神应对多方势力,又得拟个声明平息舆论,还不能偷摸摸砍死瑞安澜,外加要引开回归的天地无一,阁中上下忙的焦头烂额,分外憋屈。 烦躁的不止印乐知一人。严方任叛离惊风阁,他和薛琳琳的婚约自然也告吹。第五荣人都懒得出现,直接遣了第六堂的通传弟子去薛家大院说了情况。薛大小姐在家里哭肿了眼睛,把薛老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任何办法,气得在家里直骂严方任不知好歹。薛母心疼女儿,也每日忧心忡忡,坚持开导薛琳琳,天下男子那么多,不差他一个。但薛琳琳听不进去,在家里又哭又闹:“我只要严哥哥一个!” 惊风阁方面刚放出消息,言明瑞安澜与叛徒严方任一路西行,即将进入坎水宫势力范围。惊风阁为了避嫌,暂时不会遣人跟随。又给坎水宫宫主水无心发去密信,希望坎水宫配合惊风阁,瑞安澜他们不要了,抓到严方任的话一定要给他们送回来。 水无心回信道:“将视时势而定。” 印乐知收到回信后又一阵牙痒痒。 而薛琳琳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咬牙:“不行!我不信严哥哥会被别人勾引走。我要去会会那个小妖精!” 薛老一听,自是万般反对,直劝薛琳琳放下不甘,另觅良人。 但薛琳琳哪能听。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薛琳琳收拾到小包袱,支开仆人,偷偷溜出了薛家大院。然后等天刚蒙蒙亮,她就雇了辆马车,前往惊风阁声明的地方。 这边痴迷之人踏上了追寻之途,那边瑞安澜和严方任却在吵架。 两人已经往江南腹地走了很远,瑞安澜依然执意西行。对此,严方任很是反对,对此争论了好几日。 今天吃饭的时候,严方任又提到:“惊风阁现在分身不暇,反而较为安。再往西行进入坎水宫地界,我就难以控制了。” 瑞安澜戳起一块排骨啃得带劲,回道:“我又不是为了躲惊风阁。往西没事儿的。” “天地无一都不在,你非要你我两人去和坎水宫硬抗吗?”见瑞安澜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严方任语气也强硬了几分。 瑞安澜“啪”地放下筷子:“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呢?就这点事儿扯了好几天了。我合着也没逼你一起打架啊?”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见瑞安澜脾气上来,严方任第不知道多少次条件反射地立刻服软道歉。 瑞安澜没接茬。她吃饱了,看了圈桌上的剩菜,指了指桌上严方任没动过筷子的葱花炒蛋,问:“你不吃吗?” 严方任:“我不吃葱。” “为什么?葱花怎么你了?”瑞安澜很惊讶。 严方任刚才虽然讨好型人格再次发作,但这几天来不断让步已经积攒了不少负面情绪,被瑞安澜的非人说话方式一激,突然产生了愤怒情绪:“什么意思?不吃葱是我的错?”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克制,还是低柔的。但瑞安澜一听也不乐意了:“那你说说,别人都能吃怎么你就不能?” 隔壁桌刚把一口葱花炒蛋放进嘴里,听到瑞安澜意有所指,赶紧咽下去装作无事发生。 严方任往隔壁看了一眼,凉凉地道:“那你找别人来和你吃啊?跟我较个什么劲?” 瑞安澜“嘿”了一声,重重地敲了一下葱花炒蛋的盘子,“咔哒”一声,一条裂痕从受力点延伸出去,盘子裂成了两半。瑞安澜说:“咋的?跟我吃饭还委屈你了?” 严方任也“呵”了一声,道:“哪敢。你要我干什么,我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于是,十八岁的成熟前少堂主严方任,和十四岁的狂暴少女瑞安澜,借着葱花的劲吵了起来。 严方任转头唤小二:“给她上一份爆炒葱花,只放葱。” “我他*的把葱花扣你头上哦?”瑞安澜都被气出脏话了。 小二在一旁进退两难。 “你不是要吃吗?这就又不要了?”严方任转头瞟一眼瑞安澜,语气还是轻柔又凉凉的。 “我要个鬼!”瑞安澜毛都炸了起来。 严方任放下饭与盘子的铜钱,径自走了出去。 瑞安澜坐在原地没动,气的嗷嗷的。严方任都走出好远了,她才跳下凳子飞奔出去。 等两人都走了,战战兢兢的小二才敢上前收账。 瑞安澜追出去后,才看到严方任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树荫下。他低着头,左手里的青玉剑杵在地上,右手垂在膝上。 瑞安澜走到他面前,严方任视线里挤进瑞安澜的双脚,他就往后挪了挪,后背贴在了树干上。 瑞安澜戳了戳严方任。 严方任抬头看她。 瑞安澜把他搭在膝上的手臂抬起,然后把自己挤进他双臂之间坐下,仰着小脸看严方任。 严方任有点僵硬,四肢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们先不走了,就停在这里。”瑞安澜对他说。 “听你的,继续往西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没控制住。”严方任有点疲倦地侧过头,开口又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不。你是我的同伴,我们得一起把这事儿掰扯清楚。” 严方任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瑞安澜低头撞进他怀里:“我知道我脾气差又不会说话,和亦炎苏都经常吵架。你有想法我不听就和我吵,没必要道歉。” “……”严方任不再多言。他眯了眯眼,把脸埋进瑞安澜头顶的黑发里,闭上眼睛。鼻尖是少女的体香,闻着很安心。 “但是葱真的很好吃。” “……告辞。” “真的不试试?”瑞安澜坚持道。 “我看你是故意想和我吵架。” 因为他俩在原地停留了几天,从扬州城出发的薛琳琳竟然追上了脚程差距,赶到他们的所在地。 严方任跟瑞安澜交流了几天,总算达成共识,继续往西,向坎水宫主宫靠拢。不过他也不得不多次叮嘱瑞安澜不要逞强,注意安。 一来二去,就正好到了七夕的日子。 当地百姓早早用裹头香搭好了香桥,桥上扎满了五色线制成的花。他们扎花的时候瑞安澜还去凑了热闹,而她的手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扎了一团乱麻的出来。 气得她丢下线团就跑了。 第四十四章 七夕的快乐是你们的 () 严方任无奈,只能捡起线团,硬着头皮去请教五色线的编法,才还给线团一个应有的样貌。 等严方任顶着少女老妈们炙热的视线和调侃编完五色绳时,日头已经西沉。 在他编绳子的时候,瑞安澜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严方任在城里溜达了半天,才总算看到瑞安澜。 她正在站在一个饰品摊位前,踮着脚跟摊主指指点点,而摊主一直摇头,哭丧着脸。 看瑞安澜蹦蹦跳跳的样子,严方任心想她莫不是又在欺负人家,忙走了过去。 瑞安澜见他走近,连连招手喊他。严方任心里更慌,已经想好了几十种道歉的话。结果瑞安澜等他靠近,一把拉住他衣襟就往里摸。 吓得严方任慌张地按住怀里乱动的手:“你要什么?” “钱。”回答的倒是很言简意赅。 严方任先把她的手拿出去,再取出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做就是了。 摊主看到钱,终于不再哭丧着脸了。 原来瑞安澜是想买个玉佩,摊主看她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不肯卖她。瑞安澜刚说了几句,摊主没见过世面,就被怼得脸色发青。 这下瑞安澜终于拿到了那枚玉佩,嫣红的小嘴开心地翘起。严方任看那枚玉佩成色只能说一般,样式倒是还可以,中间是一个圆环,周围透雕了几枚刻着缠丝纹的花瓣。他想起天地无一家里得用一个房间才能装下的饰品,个个是上等货色,没搞明白瑞安澜怎么看上了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结果瑞安澜拿上玉佩就让他别动,半蹲下身,把玉佩给小心地绑在他腰带上。 严方任愣住了:“等等?送我的?” “是啊!”瑞安澜绑完后,后退两步,扶着下巴观察片刻,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不错。” 严方任摸了摸玉佩,头上也是一蓬问号:“为何破费送我玉佩?” “说来话长。我小时候,看书看到青玉剑,问亦炎苏,那得是什么样的颜色。亦炎苏就拿出几块翡翠玉佩,跟我说就是玉佩的颜色。”瑞安澜又观察了一下新买的玉佩,“其中一个和它样式特别像,但是比它通透多啦。你先凑合凑合,等以后回趟那个家拿来送你。” 瑞安澜说的特别自然,没有刻意讨好的意味。严方任听着有些感动,揉揉她的头:“这个就很好了。不必花太多心思。” 瑞安澜摇摇头:“那个和青玉剑更搭。反正放家里也没用,我也不戴这种累赘玩意儿,至于亦炎苏,”她小脸都皱起来了,“他不适合这么文雅的饰品。” 严方任想想,深以为然。 所以天地无一买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瑞安澜还拉着严方任叽叽喳喳说着玉佩的事儿。 摊主在一旁露出“我懂了”的表情,笑意盎然地目送二人离开。 经过这么个插曲,便到了夜间。趁着人们在祭祀双星,严方任领着瑞安澜走到香桥那儿,拿出自己编的五色线。瑞安澜看到后,小嘴都惊喜地张大了,硬拉着严方任要他和自己一去把线绑上桥的栏杆。 严方任拗不过,便蹲下身扶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把五色线扎的花绑在了桥上。 人们祭祀完毕,一窝蜂向香桥挤来。严方任护着瑞安澜,仓促间竟被人们挤到了外围。他只好将瑞安澜抱在手上,好让个头矮小的瑞安澜可以看到人群里的景象。 人们将香桥焚化,象征着双星已走过香桥,欢喜地相会。瑞安澜坐在严方任手臂上,勾着严方任的脖子,两人头顶是满天繁星,眼里都是熊熊火光,严方任琥珀般的双眼被映得暖如朝阳。两人想到从阿林山走来的一路,一时间静谧无话,但却有一丝同甘共苦心意相通的感觉。 这和谐的静谧却很快被打断。 一个颤抖的女声在他们背后响起:“严……哥哥?” 严方任愣了一下,抿紧嘴,感觉眼皮跳了两下。 是薛琳琳的声音。 “严哥哥!真的是严哥哥。”薛琳琳几乎要喜极而泣,“琳琳找得你好苦啊。” 严方任沉默地转过身,眼中失去火光的倒影,瞬间失去温度。他往后退了一步。 瑞安澜手一直勾在严方任脖子上,手指搭在他脸侧。此时她手上的感觉告诉她,严方任整个人都紧绷着,血流加速,脖上的血管隐隐突起。 薛琳琳没注意到严方任的紧张,又向前几步,眼中泪光盈盈:“琳琳刚向牛郎织女星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就看到了严哥哥,天意啊!” 严方任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夜幕中的银河,瑞安澜也仰着头,从睫毛缝隙中瞄了眼破碎的星带。两人纷纷发现自己都忘了七夕节还有这么个爱情故事。 薛琳琳见严方任不说话,不禁又凑近一些,眼泪滚出眼眶:“严哥哥,你说话啊?” 严方任闻言立刻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薛琳琳都要疯了:“严哥哥,你为什么要逃?” 对严方任而言,薛琳琳和第五荣没什么本质区别。他们眼中看到的严方任都只不过是一个自己理想化的虚假投影,只会带来沉重的负担。 于是严方任又退了两步,彬彬有礼地道:“想来薛大小姐夜亡奔此地,令尊当忧虑难当。薛大小姐速速归去方为上策。” 听到这样一句不软不硬的拒绝,薛琳琳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严哥哥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介意!为什么要抛下我和别的小妖女走!” 旁观的瑞安澜被强行拉入,歪了歪头,不耐烦地回道:“别嚷嚷了,你自己想演爱情戏麻烦不要拉上我衬托好不好?” “什么事儿啊?”周围因为焚香桥站了很多百姓,此刻都被吸引过来围观,纷纷交头接耳。 “私奔?”有人大胆猜测。 “不知道啊!这小两口感情好着呢,刚才还在我这儿买定情信物。”说话的竟是刚才的摊主,已经认定严方任和瑞安澜是一对。 “看来是要横刀夺爱?”于是人们又多了个猜测。 定情信物?严方任想了想,突然想起来,啊,七夕节送玉佩…… 瑞安澜则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第四十五章 全城吃瓜 () 薛琳琳一听,却大哭了起来:“天地无一养的小妖女,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琳琳,琳琳可怎么办啊……” 瑞安澜一听又在骂她,小暴脾气一点就着,手腕一抖,把长针夹在指尖。严方任感觉到她的动作,连忙挡住她的针。薛琳琳再怎么闹腾,也是个无辜的人。 那边薛琳琳还在哭,嚷着:“琳琳的清白都没了,你让琳琳怎么办?” 周围人看严方任的眼神突然就带了一丝“渣男”的意味。连瑞安澜都“啊?”了一声,在严方任手臂上挪了挪,讶异地看着严方任。 严方任都忘了自己头上还扣着这么个大锅,忙看向瑞安澜辩解道:“我没做过。” “哦。”瑞安澜闻言就没有多余的质疑,又挪回原位,“那就好办。” 但围观的人是不信严方任的说辞的,纷纷开始讨论怎么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人竟然伤害了娇弱的女孩子。 并不好办啊!严方任都想问瑞安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怎么脱身。 “跑啊!杀又不能杀,不然等那个偏执的大小姐扑上来让你还风流债吗?”瑞安澜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踢踢严方任,催促道。 “……慎言。我没有风流债。”严方任坚决不承认关系声誉的莫须有罪名。 不过薛琳琳哭的太惨,围观百姓的同情心已经站在了薛琳琳那一边。严方任十分清楚一旦同情心偏移后,把舆论拽向另一方有多难。当下并没有充裕的条件让他引导舆论,一时也没法从自己和瑞安澜身上炮制个更惨的点出来转移视线。 于是,在瑞安澜的敦促下,他跑了。 薛琳琳泪眼朦胧中看到严方任竟然逃遁,心下更加认定,她温柔的严哥哥一定是被那个小妖女给带歪了。 吃瓜群众一看当事人竟然溜了,纷纷围上来,秉承瓜要吃个完整的原则,跟薛琳琳把来龙去脉仔细询问。 薛琳琳说了一通半真半假的话:她和严方任本有婚约在身,又有夫妻之实。不料在婚期将近的时候,严方任被小妖女所惑,连夜私奔。她冒着危险,踏上了寻夫之旅,没想到严方任翻脸不认人,竟是被小妖女迷得失了魂。 幸好瑞安澜跑了,要听到这把她说得像个无脑浪女一样的故事,早就跳下来暴锤薛琳琳,可能连严方任都拉不住。 而薛琳琳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信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吃瓜群众一听,纷纷唏嘘,义愤填膺地表示要为她堵住渣男渣女。也有人要为薛琳琳介绍良人,而薛琳琳表示心里只有严哥哥一人,又引得群众一阵叹息。 于是,在这个牛郎织女相会的大好日子,城人都听说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严方任扛着瑞安澜跑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街道方停下,不再那么紧绷。他呼出一口气,对瑞安澜道:“谢谢。” “哈?”瑞安澜一脸懵逼,并不知道他在谢什么。 严方任笑了笑。如果刚才瑞安澜没催他跑,按照他的习惯,估计就得站那儿分辩良久。 他第一次在别人责难的时候逃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慰。 瑞安澜看他光顾着笑,不禁道:“你怎么突然傻乎乎的?” “……”严方任收起笑容,严肃地咳了一声。 他们慢慢地往住处走。岔路口来了几个百姓,看到他俩后,互相交流一番,突然叫出声:“是那两个没良心的!快拦下他们!你们去把那大小姐喊来!” 另一个人叫道:“怎么拦?那人有武器。” “怕什么?还能砍我们平头百姓不成?” “哟呵?”瑞安澜一听,嘴角一勾,“怎么就不能了?” 严方任一听她语气变化,怕她真出手伤人,立刻又一把按住她的手:“我们走!” 来人叫起来:“他们又要跑了!追上去!” 响应他们的号召,从几个岔路口又钻出几个百姓。 严方任四顾,只能带瑞安澜翻上房顶。 瑞安澜直翻白眼,虽然严方任看不见。严方任特别怕伤到普通人,不想和群众起正面冲突,又没空辩解,只能带着瑞安澜尽量找没人的路回住处。 但闲着无聊的吃瓜群众的声音还是接连不断地传到他们耳中。始乱终弃,荡妇,风流成性,负心等词接连不断地出现。 听到后来,严方任脸色都变了,觉得听力太好真是个灾难。他接收了大量对自己的负面评价,一时间无所适从,好像整座城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焦虑地攥紧了扶着瑞安澜的手,不安地咬着下唇,气息也紊乱了起来。 “怎么办,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改变他们的看法?”他此时思想又开始退行,回到了好几年前的状态。 “扯淡。”瑞安澜捏了捏他的手指,“哪来的人,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敢情她已经不把那些人当人看了。 但严方任却依然惴惴不安:“都是我的错,是我做的不够完美。” “那你把薛大小姐娶了?”瑞安澜反问道。 严方任不想说话。 瑞安澜指指下面街道上的人流:“下面那些就是别人说什么都能信一天能换十次立场的傻帽,他们的话你也要管,你是比他们还傻吗?” 瑞安澜吐槽地十分直白,严方任反而心里好受了一些。他带着瑞安澜鬼鬼祟祟地绕了一大圈里,才甩开众人摸回住处,自嘲道:“你看咱俩,像不像做贼?” 瑞安澜挠挠头:“你又不想和人起冲突,那能怎么办嘛!总不能站那儿被人骂。” 严方任笑笑:“等他们骂够了,我再说说,总会好些吧?” “并不会!严方任你个大笨蛋!”瑞安澜又被气得嗷嗷直叫,直薅严方任头发,“那些人,揍就完事了!” 好不容易摸进住宿的地方,严方任替瑞安澜打开房门,把瑞安澜放下,替她把门合上。然后顶着被薅得乱糟糟的头发进了自己房间。 第四十六章 竟不敌人言如惊雷 () 刚关上房门,严方任就疲倦地直接坐在了门边的地上,靠着墙呼吸了几次,又曲起双腿,把手搁在膝盖上,脸埋在手心。 瑞安澜在门口唤了他几声,他不想说话。瑞安澜就直接踢开房门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地上。 严方任一动不动,瑞安澜也不管他,兀自背过身,靠在他身上,低声哼起了歌: “人如枯木 鬼影重重 心如死水 鬼影摇摇 我欲似袅枝 竟不知人情如狂风 我欲似磐石 竟不敌人言如惊雷 一瞬决堤 一时离恨 一世琉璃尘埃染 一生飘零孑立终 一朝过眼皆云烟 万里荒冢” 她的声音依旧低沉,歌词依旧毛骨悚然,但严方任抽出一只手,微凉的手指揽住瑞安澜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 两人就这么挤在一起,夏夜的闷热使得两人互相烘烤均出了一身汗,但谁也没嫌弃谁,没有挪开一寸。 外面节日和吃瓜的喧闹渐渐散去,薛琳琳的声音也再听不见。 瑞安澜唱到后半夜累了,摸黑起来喝了杯水,喝完后又摸回严方任身边坐下,靠着他睡着了。 严方任没睡,清醒地看到第一缕阳光从窗棱爬进屋。 第二天照常来临。 陆陆续续有木车轮滚动的声音靠近。居民们即将开始一天的劳作。 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几个被惊醒的人打开门窗,也纷纷慌乱地跑去喊官兵。有孩子吓得哭出声,被父母捂住嘴抱回家里。 瑞安澜醒转过来直起身,严方任也起身循声走到墙边打开窗户,向街上望去。 夏日的早间太阳已经十分毒辣,把街边的一棵老树照的透亮。薛琳琳被一根绳索勒住脖颈吊在树上,双眼外凸,舌头向外吐着,死前双手还在撕扯着绳索,僵硬如鸡爪。不同于普通的缢死,她整个人定格在一个痛苦痉挛的诡异姿态。 严方任站在窗前,看着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官兵匆匆赶来,轰开围观的人群,爬上树割断绳索,放下人。见尸体已经冷硬,又忙不迭地把尸体拖回衙门。 这期间,严方任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平静地看着薛琳琳被运走。他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点伤感,但实际上古井无波,甚至还有一种卸下重担的透气感。 瑞安澜倒了杯水捧着在他身边一边喝一边看。嗓子还是干干的。 严方任低头看瑞安澜,琥珀色的眼睛又一次充满水光。 瑞安澜喝着水,从杯沿上方瞅着他:“想什么呢?” “什么都没想。”严方任的声音有些飘渺,“正是如此,才觉得可怕。” “哦。”瑞安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放下杯子,“死都死了,没啥好想的。” “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严方任叹口气,问道。 “我哪知道。”瑞安澜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人被拖走了,瑞安澜失去了旁观的兴致,走开去收拾行李。走的时候,衣袖一扫,杯子向窗外倾斜,严方任忙伸手扶住。 严方任又盯着街上出了会儿神,道:“你说,官府会不会把我俩当犯人?” “不知道。”瑞安澜在奋力给包裹打结,无暇他顾,“不慌,交给亦炎苏搞定。“ 天地无一还有这个用途?严方任无语,过来帮瑞安澜打好结,又顺手把她包裹拿过来自己拎着。瑞安澜就空着两手,在他身后蹦。 当天,他俩就离开了那座城,继续西行。 过了这座城,很快就进入坎水宫的势力范围。 惊风阁这次倒是言行如一,没有派人越过地界。但是,两人却被坎水宫的人堵住了。 坎水宫除了宫主水无心所在的主宫外,在江南各地还有水泽节、水地比、水风井、地水师和风水涣五处分部,五个分部相互竞争,时有摩擦。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在势力边境活动的地水师分部。地水师因为战斗力在五个分部中遥遥领先,旗下弟子也都居功自傲。 堵住瑞安澜和严方任的几位就是典型的地水师做派,鼻孔朝天,斜着眼睛看他们。 如果来的是天地无一和印乐知,他们还会收收气焰,但瑞安澜和严方任,他们根本不放眼里。 领头人抱着臂,惜字如金地道:“交出来。” “啊?”严方任和瑞安澜面面相觑。 领头人“啧”了一声,不再说话,旁边的弟子凑过来补充说明道:“大哥说你们把花万转交出来。” 严方任嘴角上扬,眼睛也透着一丝笑意:“惜余未曾一睹花万转风采。” 弟子回头对大哥说:“大哥,他说没见过。” 大哥冷笑一声:“妄言。” 弟子转过头来,冲两人吼道:“别废话,赶紧交出来!别耽误我们时间。” 严方任摊开双手:“所言非虚。诸位欲作功邀名,亦不必操之过急。” 弟子又转回头去看大哥。 大哥这次说了句完整的话:“赶紧回去。男的杀了,女的留下就行。” 弟子回过头对其他人吼道:“听到没!愣着干……”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口中喷出含着气泡的血沫,一蓬鲜血从喉咙喷涌而出。 严方任闪开避开血喷出的方向,右手剑尖指地,一线鲜血顺着翡翠色的剑锋滴落,被草地吞没。 他微笑着看着地水师的人,一甩剑上的血迹,不多废话,拧身挥剑斩向下一个人。 被严方任按了一路的瑞安澜没想到严方任一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丝毫不优柔寡断,“嗷”了一声,噼里啪啦甩开两手黑针,脚步一滑闪向正扑向她的地水师弟子,一针封住手上经脉,然后脚在弟子手上一借力,人就轻巧地跳上了他的肩膀,手中针毫不犹豫地就插进头颈上的穴位。那弟子登时就动弹不得,翻起了白眼。瑞安澜两腿用力,“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一人优雅果决,尽量一招毙命还要避一下血迹;一人狠辣迅猛,不给人留一口气。地水师没想到这两人年纪轻轻水平已是如此了得,瞬息之间还没去来得及招架就被揍翻了好几个。 第四十七章 坎水宫分部地水师,参上 () 那个大哥忙抽剑上前,运起护体内功,要去刺瑞安澜。 瑞安澜感觉到背后的剑气,拔出刚插进面前弟子身上的黑针,把那个弟子踹给严方任解决,自己旋身避开剑气,试图接近大哥。 结果被大哥的护体内功挡了一下。 大哥冷笑一声:“鼠辈。” 瑞安澜看起来甚是惊讶:“哦?你还会这?我以为你啥都不会呢。” 大哥气结,一剑向瑞安澜头上劈来。 瑞安澜微微偏过头,长发一甩,发间丁丁当当的金属环正好迎上剑锋。两者一撞,金属环“啪啪”依次弹开,剑锋被顺势荡开。 而弹开的金属环借着力道直取大哥面门。 大哥一惊,忙收剑和护体内功回防。 严方任抽空看了一眼这里,对瑞安澜喊道:“护体内功弱点在……” “管它在哪儿!”瑞安澜大声回道,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脚尖一点,人飘至半空,手上金属针重新成环,在指尖缠绕,然后她在靠近大哥时一手轻柔扶住他,另一手猛然发力,一拳打在大哥的脸上,把护体内功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几根弹出去的金属针正好赶到,穿透大哥颅骨,刺入柔软的大脑。 没几下,地水师这一小拨人军覆没。 “菜不过地水师。”瑞安澜踢踢地上的尸体,“前段时间剿了几个杂鱼帮派就把自己给吹上天了。” “别这样。”严方任制止瑞安澜,“他们地位不高。” 然后两人把尸体们拖到了惊风阁的地界。 “不会有人跟过来吧?”瑞安澜擦干净针,问道。 “不会。”严方任气定神闲道,“他们出来没上报。” “哦。”瑞安澜就信了。她回头看看,又道:“奇怪了,坎水宫怎么一上来就这么直接?” “我看不是水无心的意思。”严方任拉过瑞安澜,继续往前走。 “我说也是,你要是被坎水宫背着惊风阁处理掉,印乐知还不要气得脸都裂了。” 一时间槽点太多,严方任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揉揉瑞安澜头,道:“水无心不至于这般。” 瑞安澜歪了歪脑袋。 严方任看瑞安澜明显是没懂,就补充说道:“水宫主的风格很明显,从坎水宫这名字就能看出来。” 瑞安澜脑袋歪得快翻了个个。 严方任才想起来瑞安澜似乎并不懂玄学,便给她解释坎的意思。坎是易经上的卦名。坎为水,两坎相重,进退两难,险阻重重。坎在后天八卦里又代表正北方,和坎水宫在江南区域的位置一致。 水无心坚持认为坎水宫处于强敌环伺的状态,并不试图与其他两大势力交好,反而十分警惕。即使是对下属帮派,水无心都保持距离,数遍身边也只有一位心腹,名唤泠曜。相比降襄山庄和惊风阁,坎水宫相对封闭谨慎,不会贸然与同等势力冲突。 因此,地水师这几个多半只是擅自行动。大概真的像瑞安澜吐槽的那样,之前推平了几个小帮派后自大了吧。 不过有的人并不在乎到底是不是水无心的意思。 隔天,惊风阁方面就发了一封巨长无比一看就不是印乐知自己写的声明。在第一段里,惊风阁开门见山地指责坎水宫: “数日前,本阁出于江湖道义,已向江湖言明避开坎水宫。为了与坎水宫更好的合作,本阁甚至告知坎水宫叛徒严方任多条可能的前进路线,只希望坎水宫捉拿二人后将叛徒归还本阁自行处置。于情于理,本阁均无过分要求。然而,坎水宫被一己私欲蒙蔽,不顾道义,擅自遣其门下地水师分部欲对二人下杀手,甚至在叛徒严方任与瑞安澜退回惊风阁边界后依然穷追不舍。坎水宫意图越权处理本阁内部事务,既是对本阁的蔑视,也是对江湖其他势力的潜在威胁。” 之后惊风阁详细描述了现场的打斗残留状况,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上,捏造了大量合情合理的细节,展现出来一副严方任二人与地水师大军搏斗良久,地水师步步紧逼,最终两败俱伤的惨烈状况。不禁让人脑补是不是严方任他俩都被打成了半残。 最后,惊风阁要求水无心本人与地水师高层出面赔罪,并实时公开透明地共享严方任与瑞安澜在他们地界的信息。不然,惊风阁将不得不介入坎水宫势力范围。 严方任他们听到这个声明的时候,还特意仔细想了想到底真的有打成满目疮痍的样子吗?好像并没有。 他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江南闲庭信步,坎水宫听到声明后,却有点坐不住,生怕惊风阁真以这个为借口前来。虽然平时惊风阁就常借暗线和明面上的交流合作在坎水宫地界上作祟,但要真让他们明目张胆派人介入,指不定他们能翻出什么秘密带回去。 于是水无心回应道:“惊风阁所提之事,本宫听闻也甚为震惊。经过彻底调查,为地水师底层擅自行动所致,未曾经本宫批准。地水师之首已严惩涉事相关弟子。本宫已派遣水泽节弟子前往处理,水地比弟子也会提供必要的辅助。本宫承诺,不会私自占有花万转相关信息,也会将叛徒交还惊风阁,请惊风阁耐心等待。” 这事就算暂告一段落。水泽节是颇有君子风度的一个分部,水无心把水泽节推出去,惊风阁一时也挑不出刺,只能先偃旗息鼓。 但严方任觉得惊风阁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他们这天看到一窝人急匆匆地驾马从二人身边疾驰而过。瑞安澜被马蹄扬了一脸沙土,小脸皱起,身子一拧就要追上去。 严方任忙紧跟在她身后:“等等!” “又干嘛?”瑞安澜扭头问他,稍微慢下来一些。 严方任追上她,拉住她手:“跟近些。” “啊?”瑞安澜还以为他是上来阻止她揍人,没想到还要她跟近些,问号直冒。 严方任却没空管她的问号。他刚隐约看到那伙人被风吹起的粗布外袍下有什么特别眼熟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没看清,只想追上去多看两下。 第四十八章 惨不过地水师 () 瑞安澜被他牵着追着那伙人跑了一路,风沙太大,严方任换了好几次方位,才总算看清那图案。 瑞安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清了一部分。她伸过头,跟严方任附耳:“那是啥?” 他俩停在一棵树上,严方任抽出青玉剑,摘了一片叶子,刻上两道短痕和一只简陋的秃鹫,正是那伙人内里衣服上的刺绣。 然后严方任把树叶往瑞安澜手里一塞,拉着她又追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急什么。” 瑞安澜被他牵着,也不看路,捏着那片叶子对着光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什么……什么来着?” “六五禽。”严方任提醒道。 “对对对!依附地水师的一个蝼蚁帮派嘛!”瑞安澜想了起来,甚至开心。 “田有禽,利执言,无咎。”严方任随口背了一句,“地水师最近应该被闲置了才是,这又是在作甚?” 锲而不舍的严方任又追出去好远,总算看到这一波人和另一波人汇合,停了下来。 六五禽的人四处张望了一圈,严方任二人立刻把自己气息藏好,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他们没发现这二人,这才开始说话。 其中一人说道:“你们这个月上交的也多了三成?” 第二波人回道:“岂止,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多四成。“ “四成?”第一波人面面相觑,“地水师这是疯了吧?我们本来勉强能养活兄弟们,这下到哪儿去给他们找那多出来的三四成。” “唉,还不是……”第二波人又小心地四下瞅了瞅,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地水师要分家独立。” “啊?!”第一波人惊叫出声,“有这等事儿?” “是啊。我们这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地水师被水无心推出去挡了惊风阁一刀,首领不满,不愿再依附坎水宫。这不,他们就是在跟我们这些小帮派敛财做准备呢。” “这……”第一波人陷入沉思。 看他们信了几分,第二波人便看了看日头,对他们说:“时候不早,我们还要和下家谈谈。你们啊,听兄弟一句劝,趁着地水师还没分家,赶紧找个下家。不然,没个大靠山,我们这些小帮派可怎么活啊。“言毕,领头人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就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第二波人走的时候经过藏起来的严方任二人的身边,严方任正好在暗处仔细观察了他们一番。 第一波人在原地踌躇,领头人翻身上马:“走!” 其他人问道:“去哪儿?” “去和其他帮派商量商量。” 于是,这一波人顺着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严方任在原地站了会儿,觉着从面前过去的第二波人看起来很不对劲。 瑞安澜在他身后冒出一个脑袋:“咋个回事哦?” 严方任拍拍她,把她头顶的问号扫一扫:“再看看。” 当晚他俩思考住哪儿时,瑞安澜坚持说附近有天地无一的小房子可以休息两天,严方任便随瑞安澜前往。 等到了之后,严方任觉得他对“小房子”的定义可能和瑞安澜的不太一样。 五进宅院也能叫小房子? 天地无一又没个一官半职的从哪儿搞的五进大院? 问瑞安澜,瑞安澜也不知道,住就完事儿了。 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了,所有家具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两人也没力气打扫,就随便收拾了两间厢房出来,暂且住下静观事态发展。 没让他们等多久,风言风语就传开了。依附于地水师的六个小帮派纷纷抗议地水师的行为,本来大部分都是看中地水师上头是坎水宫才来依附。这下有的出去找下一个靠山,有的独立出去自给自足,一时间把地水师给闹的懵了圈。 直到地水师出面澄清提高本月例行上缴款项是因为地水师内部无法负担补充人员空缺而产生的额外开销时,人们不仅不信,反而更加认定地水师有问题。 地水师的事儿坎水宫主宫不管,反而要向下施压收钱? 至于坎水宫主宫不管,地水师真是很委屈。旗下崽子们闹了一出,被惊风阁借机敲打了一番,水无心本来还要惩罚地水师,被首领好说歹说,外加当年被水无心收养的中原第一堡遗孤、如今的心腹泠曜心疼地水师的惨,在一旁帮腔,才免去大部分责罚。这额外开销主宫还真的一分钱不出。 那下面的小帮派才不管上面的小九九。最近连日暴雨,山洪山崩频发,各大产业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本来小帮派们中很多要靠基础产业过活,被气候一逼,地水师又来讨钱,他们干脆破罐破摔。钱是没有,自己人都快吃不饱穿不暖了,你爱咋咋地。 下面乱哄哄的,地水师也不干了,派出一队人马武力警告附属帮派。而附属小帮派和当地民众素来关系很好,听说地水师讨钱不成反而上门打砸抢,田里的壮丁纷纷拿起草叉要保护小帮派们。几来几往,地水师跟平头百姓又施展不开,还惹得当地兵荒马乱。 就比如说,当地盛产高岭土,因此制瓷业也相当发达,生产的釉下彩瓷器不仅在当地销量极佳,还要借水路运到别地贩卖。有些瓷窑因为先前的暴雨而暂时关闭,剩下的窑本来烧得好好的,被地水师这么一搅和,废了一批瓷器不说,有的都没法正常烧制瓷器,基本处于停工状态。 严方任猜这事儿闹成这样大少不了惊风阁的推波助澜,就不知道局势能不能控制住。搞不好,官府以为发生民变,派了官兵,那谁都落不得好。 不过也和他们没关系。他和瑞安澜两人每天看你来我往剧情反转,吃瓜吃得满足。 结果,在瓷窑出事儿后的第二天,瑞安澜突然惊叫一声。严方任一个激灵,忙问她怎么了。 瑞安澜挠挠头,说:“突然想起来,好像被地水师搅和的瓷窑里有我家的。” “???”虽说那些都是民间瓷窑吧,不是,重点是天地无一怎么还插手制瓷呢? 第四十九章 情报收集大师严方任 () 瑞安澜看他不信,申辩道:“每年都送釉下彩瓷器到我家的。哎呀,今年被毁了几批,惨了惨了。”然后瑞安澜声音转小,开始嘟嘟囔囔。 “……”严方任觉着可能是真的惨了。不是说瓷窑,是在说地水师。 瑞安澜咕哝了几句就不再说话,嘴里叼着根草,一副思考的样子。 严方任看了眼,草没毒,就放下心来。 “我总觉得这事态还是很奇妙啊。“瑞安澜突然拿下嘴里的草,对严方任说。 “嗯?”严方任看她一眼。 “我是说,我是不太懂这些,但从我看的书中故事来讲,正常情况下,一个分部的小队和我俩打了一架,也不能发展到现在这事态吧?”瑞安澜脸上的疑惑十分真切。 严方任笑了,戳了一下瑞安澜的脸颊:“确实不会,大约是惊风阁在做手脚。”严方任虽模糊地用了“大约”一词,实际上却是很笃定。那天从他面前走过的第二波人的气息,他太熟悉了。 “哦……”瑞安澜不自觉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出来。 严方任见瑞安澜疑惑稍退,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戳戳她脑袋,问道:“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坎水宫其他几个分部怎么看这消息。” 说到这,严方任其实也有些好奇,虽然不觉得是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还是问道:“你真想知道?” 瑞安澜向他倾过身,两手撑在膝上,奇道:“怎么?你能打听到?” 严方任温柔地笑笑:“忘了第五堂主业是做什么的?” “哦!”瑞安澜一拍手,看起来真的忘了。 “不过你要这消息有什么用?”瑞安澜凑得太近,他忍不住去玩瑞安澜的头发,不过小心地避开了上面的金属环。他还记得当年一个环被碰开后把墙给钉了个洞。 瑞安澜懒懒地向后一倚,顺滑的黑发从他指间擦过。她竖起食指:“等知道了就告诉你。” 行吧,还卖关子。严方任收回手,手指插进发间,撑着头思索片刻后,给瑞安澜一个安抚的笑容,道:“等着,给我一周。” 说罢,他又嘱咐一番瑞安澜一个人不要惹是生非好生在家呆着,才忐忑不安地出门。 严方任从一拨拨候选人中成功当上唯一的少堂主,手上怎么能没几条情报线。那些以第五堂名义建立起来的线自然是都废掉了。以个人名义建立的也不能用,谁知道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反咬一口吃了他。他便去寻那些藏在地下的线。 出门前,严方任稍微乔装了一番,不过也不细致。不是他看不起水泽节人的眼睛,是真的瞧不上他们的水平。 他在一家茶坊的门口徘徊了一阵,等到从门口数第二排第三列的桌子空下后,才走进去坐下。 刚坐下,茶博士便来招呼他。 严方任对茶博士道:“一杯七宝擂茶。” 茶博士愣了一下,道:“客官,七宝擂茶可是入了冬才会有的。” 严方任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画着圈,对他道:“告知掌柜即可。” 茶博士一脸迷惑,但看严方任不像是来捣乱的,便还是多走两步去通报一声。 茶坊里的歌女曼声高歌,严方任随着歌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但总觉得有些浮躁。等歌女一曲唱毕,他才发觉是因为歌女的声音太过甜腻。 如果是瑞安澜那种低沉的声音,虽然比较小众,但可以唱到人心里去,严方任倒觉得不错。 他突然停止了敲击。他不知不觉把瑞安澜和茶坊歌女放一起比较,这个想法很危险,而且是生命级别的危险。 一个人在他对面坐下,推给他一个冒着冷气的碗:“没有七宝擂茶,雪泡梅花酒喝不喝?” 严方任没说话,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把碗放回桌上。 那人也喝了一口,开口道:“想要知道哪个?” 严方任道:“通计六变卦。” 那人听到后,看了眼旁边人来人往和穿梭人群中的茶博士们,道:“那说来有点长了。我们换个地方。” 两人出了热闹的茶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那人对严方任道:“这么久没人来买消息,我差点就洗手不干了。“ 严方任刚才去的茶坊自身雇佣的茶博士技术高超,地理位置又优越,每天人来人往,流入的信息量也极大。严方任前几年看中这里的优势,匿名和掌柜定下了金钱交易,时不时会来买些坊间情报。虽然多是低价值的传闻,但时不时还是会有些难得的消息。 那人又道:“刚说六变卦,这次是要六个分部的部消息?” 严方任点点头。 那人掏出个本子,哗啦啦地翻,一条条地看过去,摸着下巴说:“前几日有好几拨水泽节打扮的人往不同方向去了。听到他们一些谈话,好像有近一半的上座已经率领弟子前往江南各地,不知道去干什么。” 看来水泽节对坎水宫的命令颇为重视。近一半的上座都离开了驻地,估计水泽节的内部事务还需要和它关系亲密的水地比帮忙处理。 “去往何方?”严方任问他。 那人又翻了翻册子,跟严方任说了几个听到的地名。严方任又跟他确认了时间,在脑中勾勒出一张路线图。 那人找不到更多和六分部相关的消息,开始问严方任:“别的消息要不要?” 严方任拒绝了他,给了钱,动身前往下一个地方。 之后,严方任又和其他几道暗线联系上,获得了一些其他消息,比如“地水师内部产生分歧,武力警告只是其中一派所为,另一派没掺合进去,反而最近和风水涣交流甚密”。他还拿到了几封近几日六分部之间信件的抄本,甚至还有几封偷来的原件。不过能被偷走的原件,基本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信。 忙到晚上回去时,严方任突然想起来自己又一整天没吃东西。他放弃挣扎,直接回到宅院。 瑞安澜的房间一片漆黑。严方任在她房门外站着听了一会儿,觉得她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回自己房间准备洗漱。 结果刚推开房门,看到书案上放着个食盒。他掀开一看,里面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些水果。 第五十章 古典密码学家严方任 () 他取了食盒旁的筷子,尝了两口。虽然都已经凉透,严方任仍吃的津津有味。 金钱支撑起来的暗线可以提供的信息还是太少,他必须从仅有的信息里推出更宽广的信息来源。 他吃空了食盒后,便点起蜡烛,就着烛光研究起手上几封原件纸张的颜色、纹路、杂质等。各地生产的纸张都会有些微差别,严方任是在看那些信都是从哪里寄出的。 研究完手上的信,他翻出一张地图,回忆起白天听到的地点,又根据时间和方向推算,结合从纸张看出来的信息,最后在地图上圈了好几个地方,标上分部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才吹熄烛火,去休息片刻。 隔日起,严方任根据自己推出的地点和路线,也成功截取了部分分部送在路上的信件。明文的信他都扫了扫,没说到什么,最多就是些牢骚感慨。那些被密文加密的信才是重点。 对于坎水宫使用的信件密文,原先严方任是了解一些的,应该能看出个大概。 他小心地打开被以特殊方式折叠的信封,以免破坏封皮上的印章。然后等他抽出信后,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 密文换了。现在手上这些都是奇怪七扭八歪的图案,实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只能先把手上这封信的内容誊抄一遍,再原样封回去。再打开下一封。以此重复,他把手上有的几十封信抄了一遍。 桌上已经摊不开那么多纸,严方任只能把纸一张张分离放在地上排好,然后人绕着纸慢慢走着,仔仔细细一行一行看过去。 记下这些信后,他又走回桌前,盯着地上的纸,开始计算哪些图案出现频率最高,把那些图案按出现次数排列依次抄在纸上。 坎水宫密文换了,但写信格式肯定还是没变。开头落款无外乎是分部名字人名之类的。几封信比较后,他就确定下哪些是水泽节的信,哪些是风水涣的信。 除了那些,频率最高的几个,无外乎一些介词和“你”“我”之类的人称。确定这些单字后,再根据字与字之间的联系,严方任又确定了一些含有已知图案的短语的意思。 严方任抽出一张新的纸,眼睛重新过了一遍所有的信,然后开始记录出现的连续两图案、三图案、四图案短语,依然是按频率排序。 毕竟收集了几十封信,手上样本量足够,外加严方任对以往坎水宫写信的偏好用语有一定了解,几张纸很快被他破解了大半。拿着快被填满的纸,严方任又绕着地上的信纸踱起了步,试图把破解的内容代入到地上的信里,好推测剩下的内容。 这些统计对照的工作靠一个脑子一双眼睛一支笔,严方任额上是汗珠。几颗汗珠滚落到他睫毛上,他闭上眼睛,抬手随便一擦,又立刻睁开眼重新盯着信纸。思路断了可就又得重新来过。 一直到日薄西山,严方任手上攥着几张密文纸的空白终于被填满。他舒了口气,展开那几张被他揉得有些发皱的纸,回身靠在书案上,开始整理地上那些密信的内容。 期间瑞安澜一直没来打扰他,别说进门了,压根就没从他房门前走过。严方任也不觉得饿,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中有水地比寄给水泽节的信,隐晦地提到动荡不安的因素,并表明将与水泽节同进退。 水泽节寄给坎水宫主宫的汇报信件里,愧疚地说道尚未发现严方任二人踪迹,但在尽量加派人手,力图完成主宫的任务。 用瑞安澜的话来讲,这水平就是菜。严方任一点都不吃惊。水泽节的素质太高,本来就不适合干这活,要不是分部数他们名声最好无处指摘,这种跟踪找人的活计落不到水泽节身上。 风水涣与水泽节的回信里客套地慰问了一下水泽节,如果水泽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们定不推辞。没看到水泽节对此的回信。风水涣和水泽节素来关系一般,严方任估计就算回信也是些场面话。 私下里,风水涣反而有一封寄往泽水困的信,上面写着:“昨夜突降暴雨,淹了鸭宿,几百只鸭子顺着水跑进芦苇荡了。” 什么玩意儿?严方任看得发懵。到底是要讲啥? 又是水又是芦苇荡的。严方任转着手上的笔,想这到底是真的地理位置还是个借代。 每封信严方任都扣着字眼反复看了好几遍,不错过字里行间每一处隐藏信息。蜡烛的焰心摇曳了一下,熄灭了。严方任抬起头,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不知不觉,他就耗了一整晚在这些信里。 他把破解完又整理过的信息收在怀里,推开门要出去。 刚推开门,就听到瑞安澜“哐当”一脚踹开房门,冲着他的方向狂奔而出。 严方任刚转过身,瑞安澜就一头撞进他怀里,仰起脸,举起手上的纸包:“拿着,给老子路上吃。” “好好说话。”严方任捏捏她的脸,接过纸包,摸到里面的食物还是温热的,奇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是我出去买的。你看我像是会做的样子吗?”瑞安澜倒是手残得很理所当然。 “……确实不像。”严方任一晚没睡,感知已经有些混乱,闻着纸包里飘出的香味,突然饿得胃部一阵抽痛。但他面上如常,把纸包收了起来。 “还有水。”瑞安澜又往他手里塞东西,拍拍他胳膊,“好了,你可以走了。” 严方任确实渴的不行,就先喝了两口。几口水落肚,感觉胃被欺骗了,舒服了几分。他看瑞安澜一副要回去的样子,问道:“你不问我去哪儿?” “关我啥事儿。一周,答应我的,别忘了。”说完,瑞安澜就蹦回自己的厢房,又一次踢上了门。 “……”严方任把纸包又拿出来,举起胳膊研究了半天放哪儿最妥当,才把东西都仔细收好,转身出了宅院。 一开始只是想看看六分部的态度,但严方任发现当下六分部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他需要得知更确切的分部人员调动等信息。 第五十一章 瑞安澜,你到底想要什么 () 严方任一走就是好几天。瑞安澜第一晚没事儿人一样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没看到严方任回来过的迹象。一开始没当回事儿,结果连着几晚都没见到严方任回来,她不禁有些不安,忍不住晚上打着哈欠撑着不睡,看看严方任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了。 约定好的一周时间走到了末尾。坎水宫也怕事情闹的不可收拾,主宫亲自出面平息事态,一方面辟地水师分家的谣,一方面破财安抚附属小帮派。惊风阁依然装死,作出一副完不知事态发展的样子,只不过又催了一次坎水宫寻人的进度。 严方任也如期回到瑞安澜身边,带回厚厚一沓资料。 几天没睡好的瑞安澜顶着黑眼圈,伸手就想去拿资料,被严方任避开。 严方任正色问:“你想对坎水宫做什么?” 瑞安澜打了个哈欠,装傻:“啥玩意儿?“ 严方任抿紧嘴,又问了一遍:“你想对坎水宫做什么?” 瑞安澜收回手,两手交叠在一起,难得睁开她的桃花眼,直视着严方任。 严方任在她面前蹲下,把自己眼睛放在她视线水平的地方:“我不仅知道了六分部的态度,还知道了他们的动向和意图。我现在只想听你说,你想要什么?你在筹划什么?”他没有问天地无一的筹谋。他终于意识到,他之前都低估了瑞安澜,瑞安澜不是个单纯靠着天地无一的权势作威作福的孩子。 她和天地无一有一个共同的计划,而严方任现在只能窥到一角。 严方任的态度温和却坚决。瑞安澜盯着他看了良久,瞳孔缩了一缩,羽扇般的睫毛也颤抖了起来。她低声道:“我们需要位置。” 严方任嘴角放松了些许,但还是蹲着看着瑞安澜。 “我想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但如今江湖局势稳定,很难再插入一个新势力。”瑞安澜眼睛眨了眨,继续道。 诚然,降襄山庄、惊风阁和坎水宫之间经过多年磨合,已经形成了十分稳固的关系,再加上一个天地无一,确实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了。 然而严方任依旧不解。 “天地无一不是已经占了一个位吗?”而且别人都是一个帮派占一坑,天地无一一人抵一个帮。 “那又不是我的!”瑞安澜道,“我不会和亦炎苏捆绑一生。何况,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瑞安澜凑近了一些,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严方任,“你的自由和未来,我不是在张口胡说。” 这话来的出乎意料,严方任有点懵,感觉脸有点烫。他往后退了退,微微低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抬头向侧方瞟了一下,手搭在鼻下,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把手搭在另一只握着剑的手上,两只大拇指互相搓了搓。做完一连串动作,他眼里又氤氲起水汽,惹得一双眼睛莹润湿亮,才将视线放回到瑞安澜脸上,说了一个字:“好。” “嗯???”瑞安澜又等了三秒,发现严方任只打算说一个字,“好什么好?怎么跟上级批示一样?” 严方任笑了笑,眼睛弯起,上挑的眼角也形成一个俏皮的角度。不管瑞安澜是不是在逗他,反正他现在是不在意瑞安澜为什么要和天地无一分成两个势力了。 “我……”瑞安澜眼睑也落回了平时的位置,看起来又想骂人但又在忍耐,非常的痛苦,嗷嗷着转身就要走,被严方任起身一把拉住。 “干啥?!” “没说呢还。”严方任举起手中的资料。 瑞安澜这才一屁股坐回原位。 “所以你是要把坎水宫……”严方任平伸手掌,把手一掀。 瑞安澜点点头。 “为什么是坎水宫?“ “贵惊风阁网太大。至于降襄山庄,我一上来就去搞武林盟主的地儿,我以后还混得下去吗?” “好。”严方任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个椅子坐下,把资料搁在膝上。“我与你讲。“ 之前的几天里,严方任跟踪了附近几位六分部的成员,基本上没合过眼,马不停蹄地在几个地点之间赶。 略去中间的辛苦不提,严方任翻了翻资料,道:“这次处在风口浪尖的地水师,内部发生了分歧。在外闹事的是一派,有一派在和主宫腻歪,还有一派每天在和风水涣谈天说地。” “地水师和风水涣啥时候关系那么好了?”瑞安澜讶异道。 “朝秦暮楚罢了。”严方任随意地翻过一页,“而风水涣,这几日和泽水困交往甚密。这两分部向来态度摇摆不定,现在受地水师影响,风水涣上座似乎想脱离江南派系,去中原发展。目前在动员泽水困一道,但和示好的那一派地水师之间尚未发展到共进退的地步。至于水泽节,仍然是坎水宫最忠诚的分部,身边依旧紧紧跟着水地比。” 严方任抬起头,瑞安澜茫然回瞪,心想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手上资料厚厚一沓,他却只简单地讲了其中一些。 严方任忍不住敲了她一下问道:“想什么呢?” 瑞安澜避开他的脑壳嘣,说道:“我在想现在的混乱程度够不够推倒主宫。” “想什么呢,当然不够。”严方任又弹了她一下,“虽说坎水宫下属帮派之间关系不稳,但毕竟也有六大分部,每个分部下还有附属帮派。一口吃不下来。” “可我不想吃那些分部。“瑞安澜委屈。 “你需要。你武功再高,也不能两人推平一个宫,就算天地无一回来加入也不能。再说,推完主宫,之后怎么办?咱俩占山头吗?”严方任很无奈。 瑞安澜想了想两个人占山头的样子,闭上了嘴。 “先把分部分化瓦解。”严方任抖抖手上的一沓纸,“现在这摇摆不定的程度,远远不够。” 瑞安澜被纸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提醒,问道:“你手上还有那么多纸都写了啥?” 严方任笑了笑:“那都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关了。” “啊……”瑞安澜双手托着脸,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长音。 “促进地水师分裂,推动风水涣脱离,分散水泽节力量。”严方任说道,“就这三点足矣,但我一人做不到。” “我们没有筹码。“ “是的,暂时没有。”严方任卷起手上的纸,站起身,“我先把前期工作准备一下。” 瑞安澜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腹。听严方任这意思,筹码还得她来。 毕竟严方任现在是个唯一的头衔叫做“叛徒”的男人。 第五十二章 到位了到位了 () 稍微打了个盹,不受拖延症困扰的严方任就再一次出了门。 坎水宫主宫这边刚忙完地水师的事情,结果又接到泽水困的密信说风水涣私下里在做小动作。泽水困在信里说得有理有据,信封印完好,密文无错。主宫便给风水涣的上座们发信询问情况,然而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主宫很生气,又送了封信,指责风水涣懈怠不忠,违反坎水宫条例。 而风水涣的上座压根没收到上一封信,看到第二封信时都一脸诧异,感觉受到了侮辱。外加确实已有分离之心,个个心里都打起了算盘。 不过表面上还是好好地回了封信表示无事发生岁月静好。 而主宫心中仍有疑虑,免不得要派人去亲自探查一番。 恰在此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某地又被地水师的人突袭。地水师上座举行临时会议,一拨人拒不承认,而另一拨则有人证在手,会上几方吵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 随后,主宫的消息也送到了地水师。不管真相如何,这点破事刚平息下去就又被翻起来,水无心真的想把这些上座部换掉。 祸不单行,那边被派出去搜人的水泽节被严方任故意留下的错误线索误导,几派人越走越远,越来越分散,竟彼此间断了联系。别说自己人了,主宫都找不到水泽节的确切位置。 水无心看着下面这帮人鸡飞狗跳,问自己的心腹泠曜道:“曜儿,本宫该怎么惩罚他们才好?” 泠曜慢悠悠地给她剥了个石榴,递过去一捧血红的石榴籽,道:“还是先把水泽节的人找回来吧。” 阿林山巅,第六堂堂主再一次匆匆赶往印乐知的书房,带进一片山顶已有秋意的凉风。 印乐知见他进来,揉了揉眉心:“又是谁?” 第六堂堂主将手中冰凉的信恭恭敬敬地呈上。印乐知接过一看,尚未拆开的信封上大大咧咧写着:“给印乐知”。 这称呼,除了他已故的父亲就只能是天地无一了。印乐知随手拆开,果然,信里写着:“来日爷再与你叙旧情。亦炎苏。” 纸的触感和平时见的轻软薄韧不同,对着烛火看还有奇怪的纹路,印乐知总觉得这是什么动物的皮。 他摸了摸脸上的假面,竟觉得手感和纸有点像。 印乐知对着信又看了几遍,把信折好收起还给第六堂堂主,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看这时间和信上的意思,天地无一应该早过了阿林山。 总算是把天地无一暂时引去了坎水宫。印乐知闭上眼,惊风阁余了一口气,可以开始为接下来的几种发展走向准备准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宫派人去查风水涣的勾当,结果还真查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回禀水无心后,水无心大怒,要按坎水宫条例处罚涉事人员。 一开始听说要被惩罚的风水涣上座们慌张不已,纷纷向主宫剖析肝胆。 泠曜对水无心道:“风水涣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现在个个一副思过的样子,不杀鸡儆猴的话,免不得再犯。” 水无心深以为然,对风水涣依旧严格,毫不松动。 出了趟远门的严方任终于又回到了亦炎苏的“小房子”。他在外面暗搓搓布下陷阱,看所有事情基本都按他设计的方向发展后,便披星戴月地往回赶,路上都不敢多做停留。 为什么呢? 他怕瑞安澜那个手残一个人在家把自己给作死了。 还好。他抵达后舒了口气。瑞安澜还活蹦乱跳的,脸上满是健康的粉红。 然后他伸手摸了下瑞安澜的头,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打了满头的结。估计是每次洗完头都没好好梳,然后在床铺上扭的。 并且他看到瑞安澜换下的脏衣服都堆成一副要被扔掉的姿态,因为不会洗。 严方任觉得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十九岁的严方任此时领悟到了一个真理,为人父母不可像天地无一那般知能还大包大揽,不然子女的下场就会像瑞安澜一样。 有的生活方面是个十足的傻瓜。 严方任只得先不管自己,把瑞安澜拖进屋子,在梳妆台前按下,给她把头发梳顺溜了。 他怕扯痛瑞安澜,梳得又慢又轻。瑞安澜坐着无聊,就问他:“咋样啦?” 严方任便把坎水宫现在的情况跟她细细讲了一遍。 瑞安澜听得心花怒放,疯狂夸赞严方任。严方任只得扶住她:“说归说,坐好了,别扯到头皮又喊疼。”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严方任继续替她梳头,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瑞安澜。 “到位了到位了。“瑞安澜回道。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有四枚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漆黑菱形刀片。 严方任不知那是何物,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好像和天地无一那条玄铁链上缠着的刀片一模一样。 瑞安澜把四片刀片扔在桌上,刀片在红木桌上撞了几下,刮出几道惨白的划痕。她道:“再等几天。” 严方任伸指按住那些蹦的刀片:“好。” 给瑞安澜倒腾齐整后,严方任回自己屋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半,中间一次都没醒来过。 等他再睁眼时,只觉得饥肠辘辘。外面一片漆黑,已是到了深夜。他坐起身缓了缓,推开门,一封夹在门缝里的信飘落。 信封上没有字,他蹲下身先观察了一下,就是一封普通的没有杀伤力的信,才把信捡起来拆开。 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写着:“在哪儿?我马上到。” 落款只有一个“青”字。 严方任登时耳里都是心砰砰跳动的声响。 他的阿青要来了。 他刚提起笔准备写回信,又犹豫了。瑞安澜此时突然从门边伸进个脑袋,问道:“写啥呢?” 严方任放下笔:“给朋友的回信。” “哦。”瑞安澜把半个身子也探了出来,“那你一副要写又不敢写的样子干啥?” “……”严方任心想,这不是怕暴露咱俩的地点么。 结果瑞安澜听完小手一挥,回道:“不慌,写!没几天了。” 严方任便写了。 第五十三章 战斗前夕突然拥有大胃王属性 () 风水涣那边见主宫态度坚决,纷纷请求亲自上主宫请罪。正好水无心一经提醒,想起来六分部很久没有来主宫当面汇报,便顺便召集其他分部的上座们一道,一起敲打一番 而被遗忘的小孩水风井分部突然收到集合消息,也只能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几个上座往坎水宫主宫赶去。路上,他们约定好,不管发生什么,他们躲在角落里就好,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时间又过去了几天。除了走丢的部分水泽节上座外,所有上座们都陆续赶到了坎水宫主宫所在的山上。 宫主水无心和她的心腹泠曜在等着他们。 在众人集结的同一天,一只灰秃秃的鸽子一头撞进了宅院。 当时瑞安澜正在院里晒太阳,眼角余光见一团灰影朝她撞来,下意识地手一甩,几根黑针把灰鸽钉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灰鸽翅膀上的羽毛被钉住,吓得它一动也不敢动。 瑞安澜回头见是只鸽子,便放松下来,凑过去看是什么情况。 严方任本来在屋里的窗边读书,听到响动后往窗外一看,立即起身去院里寻瑞安澜。 瑞安澜听到他出来,回身冲他摊开手,手心摆着刚才从鸽子脚上取下来的东西。是一片半漆黑的菱形刀片,其中碎开的半片上还凝结着暗红的不明固体。 瑞安澜拈起那半片刀片在指尖转了转,笑了:“明晚开始行动。” “咱俩?”严方任问道。 “对啊!”瑞安澜回答的语气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行吧,他还能怎么办,上的这艘贼船真是横冲直撞的。严方任只能问道:“从哪儿开始?“ “有地图吗?”瑞安澜问道。 “……等我给你画。”已经认命的严方任牵着瑞安澜回屋里,摊开一张纸,给她画了一张简易的坎水宫外围地图。 瑞安澜伸出食指在东边山脚画了一条线,道:“亦炎苏多半会从这片来。”她哗地把一半山头往旁边一划,“那里交给他就行。” 严方任突然有点心疼天地无一。 严方任说道:“今天六分部的人刚集合在主宫。按照水无心的惯例,明天傍晚开始,他们会在主殿开会。”他说着,在半山腰点出一个地方,“到时候警戒力量会稍微往主殿附近和几条山路入口集中。” “那等亦炎苏开打了,我们从另一个地方去和他汇合吧。”瑞安澜又想让她的苦力爹去吸引火力。 也不是不行。但,“你和天地无一之间有什么信号吗?”严方任问,几个入口相隔甚远,怎么才能知道天地无一到了。 “不用。他一打,你就知道了。”瑞安澜倒是很笃定。 严方任对天地无一的了解仅限于十几二十年的资料和武林大会上的一眼,也不知道天地无一开打那一刻是什么情况,只能听信瑞安澜的话。 “那我们从中部的入口进吧。”严方任说,“那里可以勉强看到一点东部的状况,汇合后也离主殿最近。” “说起来,你说六分部的人都去主宫开会了?“瑞安澜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是的。”严方任回道。 “前几天给你写信的朋友是谁?”听到严方任的回答,瑞安澜没头没脑地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严方任立刻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意图,抿着嘴探究地看着瑞安澜。 瑞安澜看他真心实意的紧张样,道:“算了算了。”她也没有怎么上心,严方任不想说她也懒得管。 严方任嘴角松弛了一些,道:“他这两天可能就到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奇青这时间来是干什么。前段时间天地无一和惊风阁都没空搭理三奇六仪堡,倒是让三奇青顺利地进入江南地区。 正事说完,瑞安澜拿起严方任之前用的毛笔,伏在桌上不知道在勾勒什么。严方任去看了一下,发现瑞安澜在一笔一笔地填补地图上空缺的景色,认真地画上一草一木,笔触细致到能看出树皮的斑驳。 想起来在之前天地无一家里看到的写着瑞安澜名字的植物写生练习,他当时还有点怀疑是不是她画的。没想到手残到无法自理的瑞安澜,竟然真的有写实绘画这项技能。 严方任站一旁见她画得像是把现实景色拓在了纸上一样,不禁入了迷。 等瑞安澜画完,她把纸卷成一条,伸到了烛火上。 眼看烛火吞没了纸张的一角,严方任不禁出声:“等等。” 瑞安澜看他一眼:“啊?” “没事。”严方任改了主意,闭上嘴。 画卷在烛火上毕毕剥剥地烧着,焦黑的边缘一寸寸往前推,瑞安澜的神色慢慢地冷了下来。等画卷快烧完时,她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低声道:“终于……” 一旁的严方任突然出手,把她手扒开,手心里残存的纸被他丢进烛台,然后他一把将瑞安澜的手拉离了烛火,脸上略有色:“发什么愣?都要烧到手了。” “啊……”瑞安澜好像才回过神来,脸上冰冷的神色消失不见,委屈地嘟了嘟嘴。 刚才瑞安澜没继续追问,现在严方任也不打算追究她刚才那神情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检查一下她的手没被火焰燎到,便抓着瑞安澜肩膀推她出去,道:“该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 一听到吃饭,瑞安澜就陷入了沉思,良久,她说:“糟蟹。” 夜里街两边的店铺都点起了红纱灯,街上也多了很多小摊。两人还吃了点羊蹄、素粉羹之类的小食,瑞安澜路过面食店又嚷嚷要进去,结果她一个人又吃了两个羊肉馒头一个煎花馒头两张千层饼三张糖饼,看得严方任目瞪口呆。吃完后,她看中了糖糕,又买了几块在一旁咬着。 之前严方任只觉得她吃的比常人要多一些,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个无底洞一般。 而严方任看她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就去买了些玉髓酒。怕影响到明天的状态,他只买了一点,陪在瑞安澜旁边慢慢喝着。 喝到一半,看瑞安澜吃得有点口干,严方任问瑞安澜要不要来一点酒。 瑞安澜咽下嘴里的糖糕,疯狂摇头。 第五十四章 三人行,必有智障 () 酒足饭饱,夜也深了。两人踏着星光,晃悠悠地回到宅院,严方任站在瑞安澜身后,等她进了自己房间再离开。 瑞安澜推开房门,没有进去,反而扭过头看着严方任。 看她好像有话要说,严方任略略弯下腰。瑞安澜睁开眼,桃花眼里映着严方任的脸,竟然难得有一丝认真:“明天过去,你就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瑞安澜吃了太多糖,连呼吸都带了一丝甜味,竟盖过了院里的桂花甜腻。 “早就没有回头路了。”严方任笑了笑,直起身,把她脑袋掰回去,推了一下,“早些歇息吧。”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太饱,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瑞安澜才出屋。 严方任正站在院里的桂花树前,摘了一小捧在手心碾着玩,抬头一看,发现瑞安澜换上了一双及膝的黑皮靴,身上只穿了一件墨色的外袍,袖子长度还不到手肘,外袍长度也在膝盖之上,腰间用一根手掌宽的软银腰带捆住。头发被她自己非常随意地挽成辫子,插了那根从严方任手上讨走的流云簪。 严方任之前没见她戴流云簪,还以为早被瑞安澜随手丢掉,没想到她一直收着,今日才拿出来戴,一时百感交集。外加瑞安澜这一身露肤面积有点大,严方任脸都有点发烫,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你穿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严方任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有什么问题?”瑞安澜举起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发现任何问题。 “不怕别人指摘吗?”瑞安澜举起双臂时袖子一路滑到了肩膀上,手腕上的金属环也顺着肌肤溜下去,晃得严方任移开了视线。 “管他呢,又不是穿给别人看的。”瑞安澜放下手,完没明白严方任在说什么,“我打架方便就行了。” 严方任无话可说。瑞安澜伸手从他手心拿走一朵还没被碾碎的桂花,放在鼻下猛力嗅了嗅:“好甜,饿了。” 于是两人又出了门走在去吃饭的路上。 刚出门没走几步,一个严方任十分熟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回头!” 严方任寻声转过身,眼前一片白色的阳光,亮得他闭上眼睛眨了眨。 在这炫目的白光中,三奇青背着天盘九格匣跳到严方任面前:“我来了!“ “阿青。”严方任睁开眼,笑了,伸手就搂住三奇青的肩膀,对瑞安澜说:“这就是我的朋友。” 瑞安澜连连摇头:“啧啧啧。”不知道是在啧两人的动作还是在啧“朋友”。 三奇青拍开严方任的手,嫌弃道:“别摸,你做什么了手上这么香?”然后冲瑞安澜作了一揖:“小生三奇青见过瑞安澜大小姐。” 严方任想起来刚才手上是桂花,悻悻地拍拍手,试图拍掉手上的甜腻香气。 “大小姐是什么?”瑞安澜懵圈状,反倒被三奇青背上的木匣吸引了注意力。她绕到三奇青背后,伸手摸了摸天盘九格匣,又伸手到底部托了托,不禁咋舌:“还是这么重。” 而严方任只顾着看着三奇青笑,三奇青终于被笑得心里发毛:“笑个没完了?” 严方任揉揉鼻子:“多久没见了都。” “也没多久。倒是听说你终于把第五荣给甩了,赶紧来看看你咋样。”三奇青并不承认两人之间的思念之情,但又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关怀。 严方任猜他听说了这事儿,果然如此。 三奇青倒是很兴奋,他本来就和惊风阁有嫌隙,又看不惯第五荣的所作所为。如今严方任终于摆脱了第五荣的桎梏,他高兴还来不及,转向瑞安澜又道:“多谢瑞安澜大小姐看上严方任这么个智障孩子。” 而瑞安澜不领情地又露出一副“你在说的是人话吗”的表情。在她看来,三奇青好话总要拐着弯说,嘴上满不在乎,偏偏真实情绪又外露明显,浑身上下矛盾信息整得她头痛。 三奇青也不在意,转过身问严方任:“你俩这是要去哪儿?” “吃饭。”智障孩子严方任老老实实地回答。 “中,我也饿了,一起走呗。”三奇青伸个脑袋问瑞安澜,“瑞安澜大小姐不介意吧?” 瑞安澜脸上的表情瞬间换成了“快走快走我饿”。 三人点了一桌鹅鸭排蒸、煎肉、骨头羹之类的菜,瑞安澜又要了鸡丝面、插肉面、子料浇虾燥面各一碗,闷头就是吃。三奇青第一次见这么能吃的女孩,愣得都忘了下筷,直到严方任提醒他:“你再不吃就没了。”他才急忙忙吃了起来。 仔细想来,瑞安澜的食量好像是逐步递增的,然后昨晚爆发了一下。严方任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今天还有什么打算?”吃到一半,三奇青问道。 严方任瞟了瞟瑞安澜。瑞安澜眼睑一垂,避开了他的视线,继续吃,明显一副“我无所谓,你的朋友你自己看拉不拉下水”的态度。 三奇青看严方任眼神飘忽,脸色沉了下来:“你又瞒着我什么?” 严方任一凛,正襟危坐,一五一十地交代。 听完严方任所言,三奇青伸手就要敲严方任的头,怒道:“两个人去掀人老巢,又不要命了?” 严方任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道:“天地无一也会在。” 三奇青听到“天地无一”四个字,先是把手放下了一些,然后想到了什么,手又抬了起来:“砸了人的家,你还有胆子见人?” 他突然意识到瑞安澜就在一旁,闭上了嘴。 瑞安澜听他俩不说话了,从碗沿上方看了他们一眼,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后,懒懒道:“亦炎苏说不定今晚心情好,就会忘了这档子事。” “那心情不好呢?”三奇青问道。 “你俩逃到海外都没用。”说完,瑞安澜又把头埋进了碗里。 听这意思,倒像是在撺掇他俩一起。 三奇青确实有去主宫的理由,又放心不下严方任一个人,忍不住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严方任一脚。 于是夕阳西下时分,三人逆着光踏上去坎水宫的路。 第五十五章 随便吵,我们先打为敬 () 傍晚,坎水宫主殿里,上座们齐聚一堂。水无心在高位上,先拿地水师开刀:“我已破例替你们收拾了烂摊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地水师一上座立刻不服申辩:“我手下的人并没有擅自妄为。也不知道谁恶意嫁祸于我们头上。”说着,他瞟了旁边另一位上座一眼。 那位上座被无故冤枉,心里也是不满,道:“我这儿人证在手,你怎的还反咬我一口?” “谁知道人证真的假的?物证呢?你们有吗?” 眼看这几个上座又要内讧,水风井的人忙向后撤了一些,生怕引火烧身。 水无心怒气上涌,把手上茶杯往桌上一放:“本宫问你们话,吵什么吵?” 地水师的人这才噤了声。 水无心见几人安静下来,又道:“一个个说,怎么回事?” 地水师的上座正要开口,一人从主殿外匆匆赶进。 上座们心想谁竟然敢打扰会议,再一看,是水无心的心腹泠曜,又不作声了。 水无心也奇道:“曜儿,你来做什么?” 泠曜赶到水无心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她道:“宫主,风水涣的部人马正在往半山腰来。” “什么?”水无心猛然转头看向风水涣的上座们,眼神如刀,“坎水宫有规矩,上主宫时带的手下不可超过上座人数。你们难道是要造反不成?” 风水涣上座们异口同声地答曰:“不敢。” 一旁的泠曜柳眉倒竖:“那还不让你们的手下撤下?” 此时风水涣上座并不答应了,抬起头,挑衅地看着泠曜,齐齐露出诡异的笑容。 最后一角夕阳挂在树木的顶端,即将没落。 三人蹲在山脚的阴影里,等着合适的时机。瑞安澜突然道:“听,亦炎苏来了。” 严方任和三奇青凝神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动静。 严方任刚准备开口,东边的山脚突然爆发冲天火柱,赤红的火焰高高扬起至半空,又慢慢回落,变成暗红发黑的颜色,洒在树林上。有的树木被落下的火星引燃,接替落下的夕阳,点亮了坎水宫的东边山路。 瑞安澜看到那道火光,指着它对严方任道:“看到了吗?在那儿。” 严方任:“……”天地无一确实是一来就能看到。这动静,不注意到都难。 东路的守卫纷纷向火光处集结,连中路的守卫也去了一小分队,剩下的仍在中路尽职尽责地巡逻。 瑞安澜抖开手腕上的长针,踮起脚尖,猫着腰向守卫接近。 严方任见状也轻轻抽出青玉剑,紧随其后。 三奇青一看二人都是潜行做派,便窝在原地等二人先动手。他那大匣子一开就哐当当直响,出了名的不适合暗杀。 瑞安澜一袭黑衣,连软银腰带都是做了旧的暗沉颜色,整个人隐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守卫身边,像没重量一样贴上守卫的后背,长针迅速插入守卫的太阳穴,一拧,又迅速抽出。 守卫当场毙命,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严方任倒不像瑞安澜那样轻巧,他很直接地从背后接近守卫,趁他还没叫出声,一剑封喉。 等其他守卫发现有几个人不见了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往山上走了有一段距离。 发现危险后,守卫们放出警报,抽出手中铁剑,纷纷向二人方位聚拢,手上的火炬把这一带映得亮如白昼。 见自己已被发现,严方任气息一沉,转换姿态。一部分守卫举剑向他密密砍来,他格开其中几柄,长剑一抖,先行割断一人手腕筋腱,令那人手失去力气铁剑滑落制造出一个空隙。他人随机挤进这个空隙,横过手腕,用剑柄撞落另一人的铁剑。 他只放眼在面前几人身上,没有顾及背后。因为他知道,他的背后会有人来守着的。 果然,只听一阵机关响动,三奇青打开天盘九格匣,抽出丙、丁二长剑,一招月奇朱雀,放倒几人,跨到严方任背后,转身面对剩下的守卫。 瑞安澜自顾自地往里冲。三奇青守在严方任身边,两人配合无间。 严方任抽空看了一眼瑞安澜,只发现她已半身浴血,十指俱被染红。血海中的瑞安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帘低垂,睫毛把她和外界隔离。平时她半睁着眼睛只是看起来有点慵懒,而这时的她,更像是地狱都关不住的恶鬼。 瑞安澜冲得太快,一身的血倒是有一些还是她自己的。但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受伤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整个人在守卫间鬼魅般穿梭前进。 守卫们一开始注意力都在严方任和三奇青两个成年男子身上,不成想个头小小的瑞安澜杀伤力更大,不由变换队形,向瑞安澜围去。 眼见包围圈变厚,瑞安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严方任在一旁见那么多守卫攻击瑞安澜一人,心里烦闷,便击退面前的守卫,向瑞安澜靠拢,试图替她分担一些压力。 三奇青正要跟着严方任前去,身边的一棵树突然砰地一声燃成一个大火球,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吓得他连连退开几步。 “别碍事。”一个低哑的男声在前方远处响起。虽然距离极远,但落耳吐字清晰,震得他们耳朵嗡嗡直响。他们循声望去,正是天地无一本人。 天地无一虽然一身结实隆起的肌肉,但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皙晶莹,比严方任的还要透亮润泽。被火光一映,竟从皮肤底层折射出一圈浅浅的光辉,在黑夜中颇为抢眼。 很多人都想过,天地无一这皮要是放在女子身上,那得是多诱惑的尤物。 但放在天地无一身上,没人能生出一丝非分之想。大家不懂,大家也不敢问。 天地无一出声提醒了一句后,便不再搭理他们,一手黑刀大开大合,看似处处空隙,实际上又无懈可击,每一刀下去都是血花四溅。另一手拎着玄铁链,链上又缠绕着一圈圈菱形刀片,随手一挥就绞断几根别人的手指,一时间他周围只有惨叫和痛苦的喘息。 这一对父女,打起架来倒是有个共同点,都不像个人。 不过就算是天地无一,这个推山进度好像也有点太快了? 严方任凝了凝神,才注意到,天地无一旁边还有乌泱乌泱的不明人士。 第五十六章 澜儿,上山 () 前面提到过天地无一有一帮并未受到本人承认的狂热信徒。他们每天如盯梢一般,努力观察天地无一的一举一动,一旦觉得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他们就会突然出现。 之前他们又跟丢了亦炎苏,好不容易等亦炎苏出现在了坎水宫主宫附近,敏锐的他们先于其他人嗅到亦炎苏的踪迹,又立刻狂奔而来。 正好赶上亦炎苏要掀翻坎水宫主宫,他们觉得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不请自来,不约而同地当起了亦炎苏的帮手。 而亦炎苏秉承着一贯的“不管不理不问”原则,任由那帮人在他周围上蹿下跳,他自不动如山,反倒真的让那些狂热信徒帮上了忙。 亦炎苏确实没有愧对他“天地无一夜亦炎”的名号,一路砍一路烧,坎水宫的山脚蔓延开来熊熊大火,直冲云霄,把山上温度蒸烤得如同酷暑。严方任都觉得自己开始冒汗,也不知道天地无一自己半个身子都在金属铠甲里,怎么不会觉得自己身处烤炉。 而此刻严方任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惊风阁烧块草地瑞安澜也要大惊小怪了,可能是怕他像天地无一似的,一副要把山头烧平的架势。 果然,瑞安澜踩上坎水宫一人的肩膀,把自己放在高处,冲天地无一喊道:“悠着点!山火灭不掉啊!” 她的声音稳定地穿过噼里啪啦的杂声,传到天地无一耳中。天地无一转过来,遥遥地冲她摆摆手:“不慌,澜儿。爷有数。” 瑞安澜踢碎脚下人的颅骨,在那人倒地之前,借着此时尚存的高度优势对亦炎苏继续喊:“留着点建筑啊!重建好麻烦的。“ 天地无一被她讲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好声好气地说:“爷跟你保证,天一亮,一点火星都没有,好不好?“ “哦。”瑞安澜这才放过他,跳下去换了个目标。 而严方任、三奇青、乃至坎水宫的人都瞠目结舌。没想到,天地无一也有乖乖听话的一天呢? 风水涣的上座们笑了片刻,便蓦然起身退出门外,人手一颗信号弹向空中丢出。 水无心拍案而起,飞身出主殿想要拿下那几人。 刚出主殿,她就愣住了。山脚下一片连绵的火光,隐隐有惨叫声回荡。这是发生了什么? 而在山路上的风水涣弟子们看到信号弹,也并不往山上来,反而向山脚扑去,把山脚要上来送信的守卫们阻截在半路。 山上主宫弟子们听到信号弹炸响,发现并不是主宫的信号样式,觉察出异样,开始向主殿奔来。 水无心虽没搞明白状况,但至少风水涣这帮人是真的反了。她冷下脸,对旁边人说:“把这几个叛徒拿下!” 回答她的是一声:“对不住了,宫主。” 言毕,泽水困的上座们踱到风水涣上座们的旁边,几人紧紧盯着水无心他们,脚下则是开始向山下挪去。 水风井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只想想当缩头乌龟。 水无心气极反笑,抽出两把雪白的弯刀,道:“很好。你们谁也别想下山一步。” 严方任等人身边也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着瑞安澜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在严方任的青玉剑上。青玉剑被火与血一激,竟兴奋地抖了起来,从内部透射出冷焰的光芒。 严方任紧了紧手指。倒不是被吓到,这剑抖得太厉害他不好控制。 像是心意相通,青玉剑颤抖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恢复了翠绿的色泽。 在突如其来的援军帮助下,他们和天地无一以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的速度汇合,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地染上了血迹,但都气息稳定。严方任看不惯剑上是血,甚至还忙里偷闲地把剑锋擦了擦。 天地无一伸出铠甲包覆的手,嘴角扯出一个细长的笑容,回头环视一圈躺在地上的守卫们,其中还有几个在呻吟着。他拍了拍瑞安澜的背:“澜儿,上山。” 半山腰,风水涣和泽水困的上座们且战且退,试图与低处的弟子们碰面。 而水无心并不想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水无心的刀法讲究气劲一体,每一招都伴随着一道浪潮一般的无形气浪,压制得几位上座毫无还手之力。 而旁边的人也受气浪所制,根本插不上手。赶来的主宫弟子见宫主控制住了这里的局面,山脚处又一片乱哄哄的,便带着其余上座们往山下奔去。 此刻半途中向山下扑去的风水涣弟子们,正好撞上天地无一一行人。狂热信徒们一看来人身着风水涣服饰,嚎叫着就要迎上去大干一场。 “都给爷站好别动。”不料,天地无一黑刀一挥,横在众人面前。狂热信徒们听天地无一发话了,立刻乖如绵羊,纷纷定在原地。 为首的几名风水涣弟子们见到天地无一等人,立刻跪倒在地:“上座们恐怕撑不了多久,斗胆请天地无一与瑞安澜尽快上山,风水涣才好兑现诺言。” 言语间把瑞安澜的名字也加上了,这帮人倒是挺上道的。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所说的“最后一步到位了”,怕不就是出海回来后的天地无一给风水涣许诺了什么。 瑞安澜抬头往山上看了看,不知道凭她的目力看到了什么,说了一句:“我先上去。” “等等!”严方任和天地无一同时出声阻止。天地无一听到严方任的声音,转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的功夫,瑞安澜已经往山上去了。 天地无一冷哼一声,越过地上跪着的风水涣弟子,急急跟在瑞安澜后面。 乌泱乌泱的信徒们立即从定身状态解除,无视了风水涣的人,紧随其后。 严方任和三奇青对视一眼,也举步跟上。 然后便在距离主殿不远的地方,碰到了坎水宫主宫弟子们。两方人马甫一碰面,便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半山腰的水无心此时终于看清混乱的源头都是谁,当即就顾不上风水涣和泽水困那几位上座,收回弯刀,拧身就向山下冲去。 第五十七章 且看朔方夷平地 () 精疲力竭的上座们捡回一条命,跌坐在地上喘气。 泠曜也顾不得管他们,飞身跟上水无心。 水无心两手挥动,手臂柔软如水,手腕灵活如风,当即砍了两位风水涣弟子的头。她一脚把尸体踢入人群,喊道:“天地无一!没想到是你在这儿搅局!” 天地无一刚把黑刀插入一人腹部,几股鲜血顺着刀面上的细长镂空喷涌而出。他抽出刀,转而看向水无心,笑了一笑。 这一笑把水无心气得不轻,她又对天地无一道:“当今江湖是我们四人齐心协力管理,你为何要对坎水宫下此狠手?” 天地无一抬手揩掉一滴溅在脸上的血珠,道:“爷下什么手你也要管?” 都打上门了还不让人管,天地无一也是如传闻一般非常的无理了。 水无心也是很无语,不想再和天地无一讲话。她扫了一眼场,视线定格在了严方任身上,盯着严方任道:“惊风阁的小叛徒原来也在。” 说罢,她便要向严方任身边贴去。 三奇青立刻回撤两步,挡在严方任面前。 水无心不识三奇青此人,但无妨,认不认识对她来说都一样,一起砍了就行。 眼见水无心抬起弯刀,刀剑气劲凝结,竟有如实质。严方任一把推开三奇青,准备咬牙硬抗一波。 一道黑影突然从侧边掠过,直奔水无心手腕而去。水无心手腕一转,听到叮叮两声,刀面拦下两根黑针。 那黑影正是瑞安澜,她刚掷出两枚短针,人也随即跟上,立刻引开了水无心的注意力。 水无心一见是天地无一之女,叫了一身:“正好!“整个人转而向瑞安澜迎去。 水无心的弯刀确实灵活多变,如毒蛇一般紧紧跟随,外加上压迫力十足的气浪,瑞安澜的身法虽然飘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弯刀追上。 弯刀的刀尖挑起瑞安澜的袖子,在上臂留下一串血痕。水无心冷笑一声,把刀尖往心脏的方向引去。 然后她发现她无法再前进分毫。 瑞安澜方才手指一曲,弹起数根黑针刺穿刀背,把弯刀牢牢卡在原地。见刀势受阻,瑞安澜借着针把刀往旁边一拨,人就滑了出来。随即收针试图贴近水无心。 水无心感觉到阻力的消失,也立即把刀回收,刀锋一转,又劈向瑞安澜。 瑞安澜被弯刀划出了好几道伤口,虽然有的看起来深得可怕,但没有影响到她的活动。 严方任在一旁围观得心焦,想上去帮忙。结果往天地无一那里一瞟,发现亦炎苏早就收了手。他的黑刀深深没入地面,然后他把自己半个身子倚在刀面上,双手抱在胸前,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根不知又是从哪儿取出来的细长雕花烟管,眯着眼睛看瑞安澜和水无心单挑,偶尔举起烟管凑到唇边,抽上一口。 周围火光冲天,四处都是树木和人被灼烧的气味,根本闻不到亦炎苏抽的烟味儿。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 似乎被天地无一悠闲惬意的姿态感染,打斗的人们也慢慢停了下来,一起愣愣地看着二人互搏。 水无心的弯刀依旧狠毒,但瑞安澜打着打着,似乎适应了她的刀法,身上不再出现新伤口。反倒是水无心,吃惊地发现自己刀势已被看穿。瑞安澜把那两手黑针玩得像是有了生命。那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针,而是贴附于她皮肤上的活动铠甲。水无心每一刀都砍在瑞安澜的针上,占不得一点好处,只有被弹开的份。 那些黑针忽而成环忽而弹直,看得水无心烦躁不堪,大吼一声,使出了一招绝技。刹那间,她整个人都化作一团刀影向瑞安澜扑去,势要将她吞没。 天地无一看到这儿,才把烟管拿开些许,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开口道:“澜儿,左肩前方三寸,上……” 他还没说完,瑞安澜“啪”地一针飞过去:“别说话!“ 亦炎苏抬起左手接住飞来的针,在指尖绕了几圈,收在手心,露出一个老父亲的无奈笑容。 随后瑞安澜手往腰间的软银带上一拍,手指一捻,“唰”地抽出一根细长黑针。那针展开竟有成年人一人高,比现在的瑞安澜身高还要长上不少。 周围人纷纷“啊”了一声。 连严方任都惊呆了:竟然还藏着这么长的针?还能打架吗这么长? 那根长针在瑞安澜手上立直,插入地面。瑞安澜一手控住上端,另一手往下端一搭,把长针横在自己的左前方。 此刻水无心的刀影撞上前来,虚虚实实中的真实刀锋还真是位于左肩的前方。弯刀撞在针上,发出一声啸叫。水无心和黑针僵持着,突然一股冰冷的力道从针上传来,把水无心的气浪劈开一条裂缝,差点把弯刀震得脱手而出。 水无心一击不成,收刀后撤,脸上已经十分不好看。 而瑞安澜整个人飘上前,追上水无心,长针被拖在身后,嘴一张,竟然还唱起了歌: “山石困溪结泥沼 飞瀑凝冰裂天宫 扬汤入雪 雪落镜湖 无梦孤魂舞 翩翩向金乌 非天夜风啸 铮铮雾中来 篝火戏 千人影 且看朔方夷平地 苍穹徒萧萧” 瑞安澜的声音本身就偏低哑,这歌被她唱得杀伐气十足。 第一句“结泥沼”刚唱出来时,水无心眉头一拧,总觉得被骂了。而瑞安澜人已贴近,几根针直取要害,水无心只能皱着眉举刀格挡。 “铮铮雾中来”时,瑞安澜恰好从烈火燃烧的浓烟中如鬼魅一般飘出,人往水无心背后绕去,长针却还留在身前,把水无心卡在夹角里。 直到唱到“且看朔方夷平地”,瑞安澜的音量变大,音调转低,竟变成了一句嘶吼。水无心被瑞安澜逼得连连后退,落于下风,终于变了脸,大叫一声:“欺人太甚!”同时两手弯刀凝结气劲,意欲砍向瑞安澜。 垂在地上的长针突然弹起,撞上其中一把弯刀。瑞安澜紧抿双唇,原本微微睁开的眼睛也阖上,手腕一抖,只听一声轻响,长针把弯刀磕出一个缺口。 第五十八章 啥?哦。您请。 () 被长针一别,弯刀的路线也偏开几分。瑞安澜趁机向前,手上几根短针虚晃一枪,同时调转长针,一针从水无心的后心刺入,再从前方穿出。 水无心感受到一下刺痛,愣了。 瑞安澜正准备就这个机会跳上水无心肩膀补刀,水无心也登时反应过来,趁着手上还有力气,手腕一转,弯刀就要从瑞安澜背后袭击。 眼看瑞安澜即使先一步解决水无心,也免不得要挂点彩,天地无一还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严方任忙提剑上前,意图帮瑞安澜挡一挡。 不料,跟着水无心下山来的泠曜此时突然冲出,趁其气浪虚弱,往水无心手腕上就是一劈,顺势夺下她的弯刀。 水无心不防自己的心腹泠曜竟然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一手,目眦欲裂,瞪向泠曜,口中说道:“你……” 下一秒,瑞安澜就扭断了她的颈椎。 水无心的话没有说完,人已经软软垂下,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还不甘地瞪着泠曜。 严方任赶到瑞安澜身边,瑞安澜松开手,从水无心身上滑下,对着严方任双手一伸:“好累。” 严方任看她四肢隐隐打颤,确实已经力竭,便弯腰把她抱起,责怪道:“那你还逞强?” 瑞安澜趴在他肩上,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严方任突然感觉脑后一凉,一股寒风吹得他发根直立。 他回头一看,看到天地无一一手拎着黑刀,一手持着烟管,站在他身后。天地无一用烟管指着他,顿时一种奇妙的清淡冷冽的植物香气萦绕在严方任鼻尖。天地无一深渊一般的墨黑瞳孔紧紧地抓着严方任,只说了一个字:“呵。” 那黑刀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秒就能让严方任身首异处。严方任立刻屏息敛容,微微鞠躬道:“见过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仰起头,冷冷地向下瞟着严方任,又说了第二个字:“啧。” 然后他转向瑞安澜,道:“澜儿,风水涣要投诚,和爷去见见他们的人。” 瑞安澜一听又要和不认识的人七扯八扯,眼皮都懒得抬,困倦地回道:“让严方任去说,麻烦。” 天地无一狭长的眼睛眯起,从眼角看了一眼严方任,即将吐出第三个字。 严方任怎么看那个口型都像是个“滚”字,立刻抢先开口:“在下与令女同舟共命,绝无旁的意思。” 被天地无一气势一压,严方任连说话都正常了几分。 瑞安澜扭过头来,冲亦炎苏笑:“嘻嘻。” 天地无一伸出烟叶已经燃尽的烟管往瑞安澜头上一敲,转过身:“跟爷走。” 严方任抱着瑞安澜,在跟上之前跟三奇青打眼色。结果三奇青并没有在看他,反而在看那位乍然反水的泠曜。 而泠曜半蹲着愣愣地盯水无心看了一会儿,抬手把水无心瞪圆的眼睛阖上,又轻轻地把手上的弯刀放在水无心胸口,回头冲三奇青喊了一声:“哥哥!” 严方任:“……啥???” 前面的天地无一停下脚步,回头瞟了一眼严方任:“走不走了还?” 严方任只得暂时收回视线,赶紧跟上。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主殿前,刚才力竭的几位上座们已经站好,见到天地无一纷纷恭敬地鞠躬:“见过天地无一。”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突然想起还有三个分部,问道,“地水师、水地比和水泽节的呢?” “水泽节多半会随宫主……水无心而去吧。地水师和水地比已经跑了。” 那两个分部确实在水无心断气的一瞬间,作鸟兽散。 风水涣和泽水井的上座们小心地问道:“那之前说好的……?” 水风井的上座们也弱弱地举起手:“我们,可不可以,也……” 天地无一身子一斜:“问爷干什么?” 他们愣了几秒,立刻领会到天地无一的意思,整齐地转向瑞安澜。刚才虽然有泠曜出手夺刀,但瑞安澜的本事也是不可小觑。 瑞安澜感觉到一群人在盯着她的背,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坐在严方任胳膊上,道:“按之前说的,你们跟着我。” 她说完一句,又不想说了。天地无一也不搭腔,又抽起了烟。 严方任问瑞安澜:“要成立自己的帮派?” 瑞安澜点点头,揉揉鼻子,说话还带着困倦的拖音:“你们的靠山不是天地无一,而是我与严方任。” “啊?”严方任彻底理解前一天瑞安澜说的“没有离开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了。敢情真的成了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以两次武林大会为时限,我们会以自己的名义登上降襄山庄的高台。在那之前,忍耐一下吧。我说完了。”瑞安澜一口气说了好几句,累的不行,翻过身趴在严方任身上不再动弹。 几个上座们面面相觑,这比他们预料的,说实话,要差一些。 严方任看几个上座仍有犹豫,便道:“尔等未来渺茫,莫善于此。同为逆徒者所当知之。既以两次武林大会为限,便无妄言。” 其实他心里没底。 上座们听完,又偷偷看看旁边自在抽烟的天地无一,心想好歹也是他的女儿,出了什么事儿总会搭一手,便纷纷答应。 天地无一还在抽烟,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瑞安澜趴着不动,也不管。严方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猜:“坎水宫旧建多为沿袭,然尔等编制不尽与以往类。” 上座们俨然把严方任当成未来的副帮主之类的人物,连连点头,期待地看着严方任。 但严方任只希望天地无一或者瑞安澜能稍微动一动,他快猜不下去了。 天地无一终于抽完一管烟,敲了敲烟管,开口道:“夜深了,明日再议。” 上座们“哦”了一声,只得不甘地告辞散去。严方任被拯救,抱着瑞安澜转向天地无一。 没有理他,天地无一收起烟管,拖着黑刀,往山下走去。 严方任犹豫了一下,问道:“此去……” 天地无一回头看他一眼,又看看他怀里似乎已经睡着的瑞安澜,道:“爷去灭火。” “……您请。” 第五十九章 真正的三奇青 () 这可能是天地无一四十年多年来第一次自己纵的火还要自己灭,也不敢猜他心里委屈不委屈。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在如此干燥季节里燃起的山火竟没用多久就火势转小,很快就被扑灭,只剩下黑漆漆的炭化树干直指天空。 在天地无一去灭火的当口,瑞安澜终于缓过劲来,慢悠悠地从严方任身上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周围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天地无一远远地见瑞安澜动了,一阵风一样跑上来,临走近的时候又换成闲庭信步的步伐。 “醒了?”天地无一伸手摸摸瑞安澜额头。 瑞安澜软软地“嗯”了一声。 看到瑞安澜恢复了精神,天地无一来了劲,刚才一见面就打起了架,还没好好和阔别已久女儿叙叙旧:“来,爷在拂给你带了点小玩意儿。”说罢,神奇的天地无一又不知道从哪儿抖出一堆圆润光滑的珍珠和精巧的金器。 瑞安澜看到那些珍珠倒是反应不大,随手接过戴上。然后她在金器中翻出一个充满弹性的金属片,拿在手上玩了一会儿。金属片在她手上“咔哒咔哒”地折来折去。突然,她眼睛一亮,挥挥手让严方任低头。 严方任依言把头凑过去,发丝顺势从他脸颊两侧垂落。她撩起严方任额头一侧的碎发,拿起金属片折了两下,竟把他的碎发都固定在了脸旁。 严方任有点迷茫的伸手摸了摸金属片,瑞安澜倒是觉得十分贴合。 严方任动了动脑袋,发现这下他的头发不至于老在眼前乱飞阻挡视线,开始觉得这金属片似乎有点意思。他抬手揉揉瑞安澜:“谢谢。“ 而一旁的天地无一又投来彻骨寒的视线。严方任立刻收回手,严肃地站好。 亦炎苏见瑞安澜看到奇珍异宝后内心无甚波澜,便又拿出几本书献宝:“爷在那儿的图书馆看这几本书有点意思,翻译一下给你抄了来。” 瑞安澜闻言接过书。那书所用纸张材质和平时所见不同,更接近皮革的质感,表面偶尔还有一些斑痕,不像是用植物制成。上面的字迹依然是剑拔弩张,但和严方任之前见到的又有些不同,具体的区别他也说不上来。 那些书的封皮上写着《几何原本》、《范畴篇》、《独白》等字样。严方任在旁边瞄了几眼。书页上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愣是不知道每句话在说什么。特别是那本《几何原本》,里面还有好多方圆曲线,把严方任都看懵了,难道是算术书? 瑞安澜翻了翻,倒是挺喜欢的,探出身子环住亦炎苏的脖子就冲他脸上叭唧了一口。 天地无一很满意,赞许地看了书一眼。 严方任觉得自己像个文盲的局外人。 在这怀疑人生的时刻,三奇青带着泠曜从远处走近。 严方任突然想起来,之前被天地无一打断,泠曜那声“哥哥”他好像还没搞明白。三奇青和泠曜这两人说实话,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看不出血缘关系。 而且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不吃惊,只有他不知道这回事? 三奇青没有看严方任,而是向天地无一深深地弯下腰:“多谢天地无一,恩情无以为报。” 跟在三奇青身后的泠曜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地无一本来在低着头看瑞安澜,见这两人出现,头也没抬,只侧过头掀了下眼皮从下往上看。他眼睛形状狭长上扬,即使长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娃娃脸,从这角度一看,也实在是凶狠至极。 天地无一扯扯嘴角轻笑一声:“不急,有的是时候报。” 而严方任惊谔地看着三奇青,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么个人。 现场气氛顿时十分尴尬。天地无一目光在他们几人面前梭巡一圈,咧出一个细长的冷笑,对三奇青说:“解释解释吧,正好别来烦爷。” 说完,他从严方任手里抱过瑞安澜,又自顾自往山上走去。严方任听到天地无一在问瑞安澜话,隐约听到“归晚院”三个字。 果然,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世人皆道,十三年前,天地无一屠尽中原第一堡本家满门,只有一个女孩逃出生天,一路向南,遁入坎水宫地界,被宫主水无心收养。那个女孩正是泠曜,本来也姓张。 然而,实际上,逃出来的有两人。 三奇青,原名张蜃青,从血缘上来讲,是第一堡本家的人。严方任只知道这些。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张蜃青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亲生父母,一直靠自己的一点本事在本家里混口饭吃,饿肚子挨打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对本家并没有怨怼愤恨,毕竟自己身上流着的还是本家的血,本家也没有把他给饿死,还给了他和平常本家孩童一致的基础教育。 直到后来被分家的一对夫妻收为养子,他才过上正常意义上的童年生活。那对夫妻来本家探访时,正好看到张蜃青在试图背起自己体型大上好几圈的柴火。张蜃青试了好几次,还摔倒了一次,才总算把柴火给背上身。那重量压弯了他小小的脊背,擦破了他娇嫩的皮肤,看得那对夫妻心疼不已。但当时夫妻身边的本家人一直在阻拦他们去替张蜃青拿起柴火,让他俩少管本家内部的事。夫妻只能在之后和本家长老交谈时提起收养张蜃青一事。 一开始本家长老还不同意,把他俩送回了分家。他俩不顾路途遥远,又来本家求了好几次,把长老给磨烦了,才挥挥手让他们把张蜃青带回家。 那对夫妻在成功收养张蜃青之前,刚有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女儿,比张蜃青要小上几岁,正是张泠曜。 张蜃青刚到分家的时候,十分警惕,对夫妻的示好视而不见。饭不愿意一起吃,天不愿意一起聊,武不愿意一起练,书不愿意一起读,每天就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便避得远远的。妻子见张蜃青小小年纪对人没有一点亲近的感情,不由每晚唉声叹气,和丈夫商讨怎样才能让他放下心防。 第六十章 别扭傲娇的三奇青耐心等待 () 这天,张蜃青路过堂屋,竟听到两人笑得十分慈爱。这样的笑声他之前听过,据说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子女都会有这样的情感。但他没有切身体验,也没人这么对他笑过,不由放慢了脚步,在堂屋门口逗留了片刻。 屋里的那对夫妻注意到张蜃青竟然在他们屋前驻足,便笑逐颜开地招呼他进去。 张蜃青板起了脸,左右看看,徘徊了半天,扛不住内心的好奇,才不情愿地走近两步,便又扭捏着不肯再靠近。 夫妻也不生气,妻子反倒慢慢弯下腰,把怀中的襁褓放低了一些,好让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张蜃青也能看到。 “阿青,看,这是你的妹妹,泠曜。” 襁褓中的女婴紧闭着双眼,小手握拳,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威胁。张蜃青看到这一团小可爱,不禁又走近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我以前,也是这么小吗?”张蜃青好奇地问道。 妻子笑了,充满母性地看着张蜃青:“是啊,阿青。你也是从这么一丁点长大的。” 襁褓里的泠曜突然醒来,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看到自己的父母,她挥舞着两个小拳头,开心地笑着。 看到自己的女儿笑了,丈夫别提有多高兴,伸出指头小心地摸摸泠曜圆嘟嘟的小脸,嘴里说个不停,逗得泠曜咯咯直乐。 张蜃青突然觉得眼前有点花,又伸着脑袋凑近了几步。 妻子见他愈发靠近,问道:“阿青,你要抱一抱她吗?” “我……我可以吗?”张蜃青突然紧张起来,张泠曜那么小,那么脆弱,万一他手一滑没拿稳。 “来。”丈夫把张蜃青的手拉直了,妻子将张泠曜的襁褓轻轻地放在张蜃青的胳膊上。张蜃青小心地抬起手臂,把张泠曜贴近自己的胸口抱住。 丈夫见张蜃青自己能抱稳,才放开扶着他胳膊的双手。 张蜃青的非凡臂力此时就以出现端倪。他轻松地抱着张泠曜,而张泠曜大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又咯咯地笑了。 张蜃青心里欢喜,抬头问夫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妻子道:“泠曜。张泠曜。” “泠曜。”张蜃青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婴儿。 从那以后,张蜃青和养父母便逐渐亲近起来。先是吃饭的时候他板着一张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过去,而养父母一直都在桌上多备了一双碗筷,张蜃青就坐在那双碗筷前,目不斜视,一言不发,闷头吃。 过了一段日子,张蜃青吃饭的时候开始和养父母讲讲话了,问了一句泠曜的情况。把妻子高兴的,一晚没睡着。 再后来,养父练武时,张蜃青就躲一旁偷偷看。被养父发现后,养父招呼他过去,他眼神朝天,说:“我没有兴趣,就是正好路过了而已。“ 养父说:“路过就路过,一起来比划两下?” 张蜃青依旧板着脸,蹭过去拿了柄练习铁剑,用力一劈。 铁剑咔擦一声断为两截。 “……” 张蜃青愣住了,有点害怕被责骂。养父却哈哈大笑起来:“小小年纪力气就这么大!来,我来教你怎么控制力道。” 于是,张蜃青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和养父练起了武。 十几个月过去,他们之间相处已和亲生家庭无异。张蜃青还是拧巴得很,但也在拼了老命向外传达自己的关心。每次笨拙地示好后,养父母都笑成一朵花,反过来把张蜃青一顿夸,搞得张蜃青面上冷淡,心里却是十分雀跃,在笨拙的关怀之路上越走越远。 而张泠曜长大了一点后,学会了走路,便每天黏在张蜃青后面,奶声奶气地叫:“哥哥。” 张蜃青对“哥哥”这两个字毫无抵抗力,只要张泠曜一叫唤,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活计,尽可能努力地换上软言软语的模式,问道:“泠曜想要什么呀?” 只要泠曜一开口,张蜃青上天入地都要给她完成了。为此,不知多少次出现诸如跌落井底爬不上来,被狗追着跑了大半天,摔了个手骨折等大小事故。每次看得养父母心疼不已,一个忙着给张蜃青上药,教育他下次不要溺爱妹妹冲动莽撞;一个忙着拎着鸡毛掸子追得泠曜满院子跑,教育她不要老让哥哥去干奇奇怪怪的事情。 等张泠曜又长大了几岁,养父母开始教她读文识字。但张泠曜不喜欢那些,她只想和养父学怎么揍人。 眼看自己女儿就要向偏科混世魔王的方向发展,愁得养父白了两根头发。此时张蜃青却自告奋勇,要去教张泠曜人生哲理,关起门来就对着张泠曜一顿猛说。养父母在门口只能听到张蜃青一直叽叽咕咕的,时不时夹杂着张泠曜几句“哇!”“真的吗!”之类的赞叹。 那次大概是张蜃青人生口才的巅峰,一直说了两个半时辰,他才一副功成名就地样子打开房门。 神奇的是,经过张蜃青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张泠曜还真就乖乖念起了书。 那年张蜃青十二岁,张泠曜六岁。 张泠曜吭哧吭哧地把《三字经》啃了大约五六百字的时候,养父母又要应本家命令出远门。养父母在家里留了几个仆人照顾他们,又跟张蜃青把注意事项细细叮嘱一遍,最后反复强调一定要好好练武习字,不要被张泠曜带着在外面疯,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 养父母一走,张蜃青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责任很重,收起了平时的玩闹气性,一板一眼地指导张泠曜学习。 张泠曜本来以为父母出远门,她可以浪出天际,不料竟被最疼她的哥哥管得死死的,一时欲哭无泪。 张蜃青在家里一边小大人一样管着张泠曜,一边掰着指头数养父母回家的日子。养母临行前偷偷跟他说给他带江南的细巧点心,他准备到时候悄悄给张泠曜放两块,奖励她最近的乖巧。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手指头都掰完了两轮,养父母还没回来。 又掰了两轮,连心大的张泠曜都忍不住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泠曜想他们了。” 张蜃青只能摸着她头安慰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养父母还没回来。 第六十一章 养父母之死到底谁之过 () 第二天,他们家的大门被人撞开。他们急急忙忙出去一看,却看到几个本家服饰的人。本家的人看到他俩,道:“就是他们。带走。” 几个人扑上来抓住张蜃青和张泠曜就要往外拖。两人拼命哭闹挣扎,张蜃青力气过大,竟挣脱了。他连滚带爬跑到张泠曜身边,想要把泠曜解救出来。 被他挣脱的那人上前两步,揪住张蜃青头发,反手就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把他打得晕头转向,用麻绳捆上带走了。 而张泠曜见张蜃青被打,立刻疯了一样闹腾起来,也被忍无可忍地捆上了麻绳。 两人就这样被拎着一路到了本家。本家的长老看到他俩,让人给他们松了绑,挤出几滴眼泪,说道:“唉,看这两孩子可怜的,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张泠曜一听,大叫出声:“什么?我不信!”她转向张蜃青求救一般地喊道,“哥哥。” 张蜃青也不信,倔强地盯着长老。 长老叹口气,挥挥手,手下人送上来两样东西,放在张蜃青面前。 张蜃青一看,心防立刻垮了一半。那是养父母从不离身的定情信物,此时都裂成碎片,沾满鲜血,躺在刺目的红色锦盒里。 张泠曜见张蜃青不说话,不由地慌了,跑到他身边摇着他:“哥哥!怎么了哥哥?” 张蜃青咬着下唇,紧紧地抱住了张泠曜,捂住她的耳朵。 长老道:“你的养父母,执行任务时被江南帮派惊风阁所俘获,最终死在了它的地牢里。这两样东西,是惊风阁还回来的仅有的物件。” 惊风阁。张蜃青把这三个字带着仇恨刻在了心底。他连养父母的尸骨都没有见到。 然而,他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之后,张蜃青和张泠曜就被安顿在了本家。 张泠曜本身是分家血统,在本家比张蜃青还要不受待见。外加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很多事情都转不过圈,结果,张泠曜被本家的孩子们联手排挤霸凌。 一开始张泠曜还死撑着不说,被张蜃青撞见了几次,张泠曜才不得不承认。但张蜃青除了在他注意到的时候挡在张泠曜身前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办法。毕竟一个人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整个团体。 长此以往,张泠曜越来越沉默寡言,张蜃青看着心里痛苦,挠秃了头地去开导她。但他又发现了一件更痛苦的事。 他的养父母,是本家害死的。惊风阁,虽然也是过于残忍,但真要说起来,还是被欺骗的一方。 原来,中原第一堡那会儿就想要进军江南势力。江南武林被四大家把守得如铁桶,只有从江南往中原南疆等地儿辐射的份,哪有中原反向输出的优势。 第一堡只能去找四大家暗中合作。他们不敢去和武林盟主套近乎,不敢惹旗下总计几十个分部和帮派的坎水宫,看不上只有一个人的天地无一,便去找了表面上仅在阿林山有据点的比较好搞定的惊风阁。 那会儿惊风阁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印乐知刚出任阁主不久,阁内好不容易渡过人才断层的难关,正在恢复期,对外来势力的加持还是持有比较欢迎的态度。不过,印乐知提出请本家派两个人前往阿林山谈判,好商量一下合作的赢面。 而这时,本家一方面怕本家人去了惊风阁吃苦,一方面对惊风阁的规模有个错误认识,觉得配不上让本家人亲自跑一趟。于是他们动了歪心思,在分家里物色了两个人,包装成本家人的模样。他们心想,不过是从分家派了两个人,说到底也是第一堡的成员,没多大事儿。 而被选中的两个人,正是张蜃青的养父母。 养父母并没有被告知实情,只说是代表本家去江南的一个帮派谈几件事情。养父母他们活了几十年一直在分家做事,还没去过江南,对江南四大家没什么了解,只想到江南传闻中山清水秀,还有各色精美点心,处理完事还可以买点回去给家里两个馋嘴小鬼头。便不疑有他,在本家的催促下收拾行李就出发。临行前,养母舍不得两个孩子,忍不住和张蜃青多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张蜃青会有他们没吃过的点心,这才有了当年的一幕。 等到了惊风阁,蒙在鼓里的养父母没多做防备。印乐知倒是对此还挺重视,亲自出面和养父母二人会谈。当然,他还是易了容,外加身量较为纤瘦矮小,看起来十分的,平平无奇。那时候他的嗓子已经毁了,粗粝的声音听得养父母二人坐立不安。 印乐知随便套了几句话,就发现不对,和说好的并不一样。根据惊风阁资料一对比,印乐知便发觉这是从分家拎来的两个说话支支吾吾的人,当即对中原第一堡的目的产生了怀疑。外加那个时期情况特殊,他颇为敏感多疑,就中断了谈判,把二人移交给了第五堂。 养父母二人生性温柔,多半也是因为打小就没经历过大苦大难。第五堂那种精神**联合的拷问方式,没几天两人就支撑不住,满口胡言乱语,只能靠对家里两个孩子的念想苟延残喘,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另一边,印乐知质问中原第一堡派两个不知所谓的人前来,目的可疑,难道是打着合作谈判的幌子,行刺探情报之实? 而此时中原第一堡在中原横行惯了,依旧对惊风阁没有个清醒的认识,觉得此时说出真相正是在承认之前行为有误,有碍自己的面子,便一口咬定“派去的正是本家的人,我们对此极有诚意”。 印乐知听了心想:“这叫个球的诚意。中原那点地下的小九九只不过阁内暂时还没人手去翻,还真以为自己能来江南分一杯羹了。”就挥挥手,让第五堂把地牢里的两个人处理了,直接和中原第一堡断了联系。 第五荣速度地处理完毕后,想了想,还是把养父母的两件落在地上碎裂的贴身信物送还给第一堡本家,顺便在锦盒外附了一张声明,不会再与中原第一堡有任何来往。 第六十二章 亦炎苏是如何推平了本家 () 中原第一堡没想到惊风阁下手这般决绝,感觉受到了挑衅,但对江南地界不熟,又不能贸然去别人的地盘上挑事,只能先咽下这口气。然后他们想起来这对夫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放那儿要是死了也怪浪费的,不如接到本家培养一番,以后还能派上点用场。于是张氏兄妹就被捆来了本家。 惊风阁那条路没走通,第一堡沉寂了一阵子,不想去别人的主场,觉得施展不开,才又去找了当时人在中原度假的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听说中原势力想来江南搅浑水,顿时觉得是好事啊,可以的。但他不稀得颠颠地跑人本家去,便约了本家来他名下八百个别院中的一处小院商议。 本家这次倒是没拉分家的人充数,但作派不改。到了天地无一的住处,来客看不上那小院落,打心里觉得天地无一不过是个满国家买房子的土豪,仍端着第一堡的架子,在亦炎苏面前摆出一副“你在中原,这是我的地盘”的态度。 来客杵着高高在上的模样和亦炎苏说话,言语里暗含打压之意,没几个回合就惹怒了他。亦炎苏当场摔断了手里的一根雕花烟管,把那人轰了出去。 来客气鼓鼓地回去禀报,在本家里四处说亦炎苏这人好大的架子,一个后生小辈而已,手下连个帮派都没,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天地无一”这么重的称号,也不怕压垮了自己。 张蜃青当时在本家正好碰到这人在高谈阔论,远远地听了几句,发现本家仍对江南那块大蛋糕不死心。他不禁想到自己养父母因为本家的白痴野心,被平白无故诓到惊风阁惨死,在暗地里咬得下唇都出了血。 第一堡便把此事揭过,考虑其他出路。而对亦炎苏来说这事儿不算完。惊风阁当年只是断了来往,并没其他动作,是因为印乐知要务缠身,满心都是惊风阁的恢复和发展,并不想浪费时间在中原的帮派上。而亦炎苏正是因为孤身一人无帮无派,可没印乐知那么矜持。他先跟商队下了个新烟管的订单,然后直接提着刀杀上了本家的地盘。 当年的亦炎苏尚未到而立之年,血气方刚,正值巅峰时期,一人一刀一链,在中原第一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推平了本家外圈的防护网,随手就是一把火。熊熊火墙把中原第一堡围在里面,里面人试图灭火,发现只是杯水车薪,反而助长火势愈发嚣张。 就这样,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第一堡完成了本家和亦炎苏之间的战场。 此时,本家才发现他们至少是低估了亦炎苏的战斗力,之前那些有关他的传闻大约是真的。亦炎苏此人仿佛就是为战而生。肌肉里储存的能量能被他恰到好处地分配在爆发和耐久上,维持着他超长的战斗续航力。而他每一刀每一链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经过精准的计算和预测,从未落空过一次,躲都躲不过。那黑刀和玄铁链的材质也颇为奇特,说是无坚不摧,但又充满韧劲,把多少本家人的武器直接砍成碎片,却又没有显现出锋利金属那种易折的脆。 他还喜欢点火,前进的路线也是能以最短时间覆盖最大范围为目的。有条不紊地推进后,他把路过的每一处都烧成废墟,不断缩小包围圈,完断绝后续有人绕到他背后奇袭的可能。 本家人一**地上前阻拦他,一**地送死,而亦炎苏对自己的身体认知十分清醒,没有被车轮战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气息也依旧平稳。当他扫荡到接近一半的时候,本家的士气已经开始崩坏,竟发挥不到平时三成的水平。 张蜃青压根没有上前打架的打算。外圈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找到张泠曜,拉着张泠曜去找逃生的出口。当他发现整个第一堡都被火焰包围时,他只好带着张泠曜四处奔逃,尽量绕开亦炎苏。 但是被亦炎苏摧毁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能躲的角落也越来越少。 张泠曜眼睁睁看着给自己带来诸多痛苦的本家被一点点夷平,竟发出一声叹息:“哥哥,你说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方法。” 张蜃青也看得心里发毛,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能有人以一己之力推平中原第一堡的本家。虽说中原第一堡的第一有一半都是在说规模,但好歹几十年沉淀下来,本家的高手至少也能数出一两只手。他把张泠曜挡在身后,道:“没想到,原来我们受了那么多苦,都只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而已。” 火海中的亦炎苏竟然听到这两个小孩自言自语的声音,向他们的方向转过头,刀尖朝向他俩,嫣红的嘴唇扯成一条细线:“小鬼,来不来?” 一根巨大的石柱在亦炎苏身后轰然倒塌,张蜃青忙把泠曜护在身后,摇着头后退。 亦炎苏的笑容咧得更大,几乎要撑到脸颊的极限。他抬起头凝神细听了片刻,又转回头道:“就剩你们俩了。” 张泠曜在张蜃青背后舒了口气,突然觉得此刻死去也无妨,对张蜃青轻声道:“哥哥,他们都死了,我好轻松。” 张蜃青反手抓住泠曜的手:“都怪哥哥太弱,没能好好保护你。” 亦炎苏听到之前的对话,已经猜到几分两人的经历,依然维持着那诡异的笑容,但略带诧异地抬起眉毛:“别人施加痛苦于你,当然都是他们的错,你责怪自己干什么?” 张蜃青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不应该是自我反省才是君子之道吗? 这两人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亦炎苏却无心逗留,转身就要离开。 张泠曜在张蜃青背后探出个脑袋,问道:“你……你不杀我们?” “爷看你们也不像本家人,算了算了。”他随意地挥挥手。 亦炎苏现在虽然浑身血污,但张蜃青和张泠曜都觉得,这是他们除了父母外,见过的最耀眼干净的人。 幸好知能的天地无一并不知道他们此时的想法,不能可能要笑出毛病。 第六十三章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 () 眼看亦炎苏越走越远,张蜃青冲他背影喊道:“我还不知道阁下的名字!” 此时的火焰比方才小了不少。亦炎苏像是感到好笑一样,把黑刀拄在地上,侧过身看着他:“亦炎苏。” 张氏兄妹一脸茫然。 亦炎苏又好心提醒了一句:“天地无一夜亦炎。” 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出这个名号特别的尴尬,不禁背过头笑了一声。 而张氏兄妹恍然大悟地“啊”出声。毕竟十年前天地无一就闯出了名声,这七个字他们还是听说过的。 见亦炎苏回头搭理他们,张泠曜又大着胆子问道:“我们可以不可以跟你走?” 亦炎苏眯起眼,神色变冷:“不能。” 张泠曜的眼睛黯淡下去。 亦炎苏对她的情绪毫无反应,直起身看了看,突然说道:“本家有不少好东西,你们不拿点走?” 张蜃青眼里写满了“我以为你要拿走?”的意思。 亦炎苏笑了笑,读懂了他的眼神:“爷家里放不下那么多破烂。”说着,他招招手,“过来。” 兄妹俩对视一眼,乖乖地跟过去。 亦炎苏踏着残垣断壁走进一处外壳已被烧毁,但内里基本完好的建筑,单手拿了一个东西,对张蜃青说:“接着。”便把手上那个巨大的东西抛了过来。 张蜃青忙伸出双手接住那巨大的黑影,即使做了点心理准备,依然被冲击力打得向后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 而亦炎苏的眼神却让张蜃青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夸了。 “爷看看还有什么。”亦炎苏回过头,嘟囔着,随手拨着里面的各种奇珍异宝,确实是一副看不眼的样子。 “这是什么?”张蜃青抱着那个沉重的黑檀木匣,问道。 “天盘九格匣。本家剑客流的宝贝,没几个人用的惯,你可以试试。” 张蜃青听说过天盘九格匣,也曾好奇过这么一件深藏的武器长什么样。没想到竟然长这黑不拉几的模样,还贼重。他怀疑没几个人用的惯是不是就是因为这重量扛着跑太累人。 说话间,亦炎苏又扔出几样东西在他俩面前,道:“就这几个还过得去。随便挑吧。爷走了。“ “去哪儿?”张蜃青问道。 “江南。”亦炎苏没说谎,他急着去江南海边的通商口岸拿他的烟管。他一气之下把烟管砸了,导致这几天只能蹲在家里的干烟叶前玩叶子,没法抽,寂寞得很。 张泠曜弱弱的说:“我不想呆在中原了。江南有什么好去的地方吗?” “武林吗?江南武林可都比中原这儿的难搞多了。四大家除了爷都行,惊风阁,坎水宫,还有降襄山庄。” 看两人一听到惊风阁,神色有异,他不由地又诡异地笑了:“怎么,你们和惊风阁还有故事?哦?难不成本家和惊风阁闹崩了的过程还和你们有关?”他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很有兴致,“给爷说说?” 结果张泠曜扁扁小嘴,就要哭出声来。 亦炎苏一看这阵仗,立刻抬腿往外走:“爷没问过。” 最终在两人壮着胆子死缠烂打后,张泠曜去了坎水宫,因为泠曜想要变强,而坎水宫是“四大家中对女性最为友好的帮派”。而张蜃青对分家仍有情感,外加对惊风阁一事耿耿于怀,便独自遁入风陵山,近距离观察惊风阁的一举一动,结果在山上遇到了严方任。 后来张蜃青在风陵山上又见过一次天地无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披了件玄色外袍,还带着个小小的女孩。女孩长着和亦炎苏相似的脸型,眼睛半睁半闭,神情漠然,攥着天地无一外袍上垂下的金色飘带,紧紧地贴在他身侧。 说起来,张蜃青算是江湖上第一个知道并且见过瑞安澜的人。他那会得知瑞安澜年纪后,隐约意识到,当年亦炎苏对他俩的一时怜悯,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即将成为父亲。 后来,养父母生前所在的分家融入三奇的三个流派,主力去了星奇。张蜃青在风陵山上呆得也够久了,便带着那两块碎裂的沾血信物回归三奇六仪堡,自称三奇青。 而泠曜一开始在坎水宫过了一阵逍遥日子,没想到和水无心熟识后,水无心对她的掌控欲越来越强,简直到了圈养的程度。 水无心不允许她独自出门,连武林大会都不会带她去,不想让那么多人看到她的脸。她表面上是水无心的心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实际上,她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竟已超过了当年被排挤霸凌的时候。 每天晚上,她都想过了结此生,是三奇青不断地给她写信,才能让她有一丝活着的感觉。 直到最近,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表面的光鲜,顾不得自己的信也会被水无心监控,忍不住在给三奇青的信里隐晦提了一些自己被水无心处处掌控却又摆脱不得的抑郁。三奇青收到后,凭他对妹妹的了解,读出了这一隐藏信息,知道这事儿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急得挠秃了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咨询,最后硬着头皮给亦炎苏写了封信。 亦炎苏那会儿刚刚回到江南,正听着惊风阁对瑞安澜干的那些龌蹉事儿,开始犹豫要不要改计划先把惊风阁掀了。收到三奇青信后他也没心情管,随便回了一句:“她要怎么办?” 亦炎苏的信送得很快,三奇青收到回信后燃起一丝希望,火速回道:“救救她,离开水无心。” 亦炎苏刚给瑞安澜发了自己回来的暗号,就收到了回信。看着回信,他突然起了个念头,给他回道:“爷有办法。惊风阁现在没空管三奇六仪堡,你自己来接人。” 正好和瑞安澜那边的行动不谋而合。 于是结果就是,张泠曜在几天前才知道亦炎苏和瑞安澜的计划,和风水涣的人接上了头,策划了会议上的事变。但她不知道水无心会死。最后她一时冲动夺走水无心的刀后,水无心那声吼里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平日对她的好又涌上心头,她才怔怔地在那儿盯着尸身看了好久。 第六十四章 青玉翩跹严方任,密舞非天瑞安澜 () 而剩下的人当中,瑞安澜知道三奇青要来,他俩以前见过,瑞安澜勉强对三奇青有个印象。但不知道三奇青是严方任的朋友,所以才会多问了严方任一嘴“你的朋友是谁”。 三奇青一定会上坎水宫的山,但他知道瑞安澜和严方任在一起,瑞安澜肯定会参与天地无一的计划。他就假装和瑞安澜不认识,前来确认严方任是不是也要上坎水宫山,如果是的话,他就先护着严方任上山,不然他就直接去山上接妹妹。 所以其他人都有外挂,只有严方任是一无所知凭自己的一点摸索在这个计划里摸打滚爬。 温和的严方任,这次真的生气了。 但他内心依旧很平静,只是在想,什么天地无一的计划把他排除在外也就算了,两人都不在一个段位,不能指望人看得上自己。没想到三奇青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藏着掖着把他当傻子。 浓眉大眼的三奇青总算把这些事儿都说完,紧张地在背后直搓手,瞅着严方任的神色。 他刚开始说时,严方任的神色是真切悲伤的。结果等他说到半途,严方任脸上就挂起了淡淡的笑,一直笑着听他讲完这个冗长的故事,然后说了两个字:“厉害。” 三奇青心里“咯噔”一声。 张泠曜见三奇青总算讲完了,不合时宜地拉拉三奇青,道:“哥哥,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呆了,不想再看到人。我只想去边塞没人的地方散散心。” 三奇青想到张泠曜这些年来独自承受的种种苦楚,别说边塞,月亮他都陪她一起去。他捏了捏泠曜的手,给她传递一点力量,道:“哥陪你去。” 然后他转过头,试探地对严方任道:“我先把妹妹送到边塞,再回来找你?” 严方任微笑以对:“不用。” 三奇青听到自己的心“咔擦”裂了一道。 他们说了太久,天地无一已经抱着瑞安澜在半山腰绕了一大圈又走了回来,看到他们几个呆站着,问道:“说完了?” 严方任笑着转过身,道:“嗯,无话可说。” 三奇青觉得自己完了。严方任信任的人不多,三奇青好巧不巧算一个。他果然不该在严方任面前演戏。 而天地无一一秒读懂现场氛围,更加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瑞安澜看不出来几个人的情绪,便茫然地瞅着亦炎苏,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天地无一笑完了,也不管凌乱的三奇青,对严方任道:“说完了就上来,一起看看怎么建。” 严方任依旧挂着完美无瑕的笑容,道:“好。” 三奇青急了,追上去几步:“我可以解释!” 严方任回头看他一眼,眉眼弯弯:“不听。” 之后三奇青硬是在山上逗留了两天,听到严方任对他说了几百句拒绝后,才勉强让严方任说出了别的话:“你可带着你妹妹快走吧。” 三奇青相信自己取得了重大突破,总算安心地带着自己心灰意冷的妹妹去边塞无人区散心。 瑞安澜和天地无一已经计划了几年要推翻坎水宫,甚至专门为此准备了一大笔资金。当然,目前来说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亦炎苏的钱。三奇青为了求严方任原谅,不顾严方任的“不用”“不要”“拿走”的拒绝三连,硬是也投了点自己的私房钱进去。 于是,他们在坎水宫的废墟上成立了瑞安门,瑞安澜是门主,半路上贼船的严方任被安了个副门主头衔,天地无一继续独来独往乐得自在逍遥。 他们把从坎水宫收来的人重新编制,安置在坎水宫原来的建筑里。被烧毁的山路被重新修成青石板路,他们还往山顶走了走,发现一处澄澈的湖泊和几处温泉,计划围绕着这些水源修整一番新建筑,不过暂时还没这个时间。 这一趟动静闹的极大,隔天降襄山庄和惊风阁就得知了坎水宫的覆灭和瑞安门的建立。 沐瞿空很快稳下心神,以降襄山庄的名义紧急通知江湖,因水无心身死,坎水宫覆灭,原定于今年冬季召开的武林大会推迟,时间未定。 不同于三奇六仪堡的重组,坎水宫主宫覆灭的消息一出,旗下依附的小帮派们树倒猢狲散,有的向瑞安澜投诚,有的暂时独立,有的就地解散。 而印乐知收到消息时,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等所有人都退出书房后,压着性子慢慢地把长如裹脚布的汇报看完。回过神后,他起身,走出房门,走到山巅的湖畔,摘下脸上的假面,就这么和衣走进了湖里,把自己完地浸在彻骨的湖水中。 坎水宫的覆灭虽然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并不在意。 他没想到的是天地无一和瑞安澜的目标从几年前开始就是坎水宫,自己的暗中动作正中二人下怀。 也没想到天地无一和瑞安澜虽然暴躁易怒,但为了自己的计划,甚至可以容忍差点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的人继续存在。 更没想到被半路引诱走的严方任,那个他和第五荣精心按模具打造的孩子,竟然如此尽心尽力地协助这一计划。 印乐知在湖水里静静地坐着,直到冰冷的湖水带走他体表的温度,嘴唇都冻得哆嗦发紫,才慢慢站起身。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湖面上,不禁嫌恶地皱起眉,击碎水中倒影,抬手捂住脸,转身往岸边走去。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被山风一吹,一直冷到骨子里去。 从这一刻起,统治江湖十几年的四大家秩序崩塌了。 不知怎的,瑞安澜单挑水无心时唱的歌传到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尤其是“无梦孤魂舞,翩翩向金乌。非天夜风啸,铮铮雾中来。篝火戏,千人影,且看朔方夷平地。”这三句。人们不好再只称呼他们为“天地无一之女”和“惊风阁的叛徒”,就给瑞安澜和严方任安了和“天地无一夜亦炎”一样的顺口溜头衔: “青玉翩跹严方任,密舞非天瑞安澜”。 第一章 中年男子生活艰辛 () 瑞安门是成立了,要人有人,要地有地,看起来是个正经帮派。 但是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天地无一总赖着不走,导致外界都以为瑞安门是天地无一终于想开了,搞了的下属帮派。 严方任是无所谓,但是瑞安澜就很介意。 距离降襄山庄通知江湖已经过去了三天。这天白天,严方任刚踏入主殿,就想调转脚步退出去。 瑞安澜抬眼看到他似乎身子在往外转,道:“走啥?” “没有。”严方任默默地走进去,寻了个椅子坐下。 瑞安澜坐在书案前捧着一大卷不知道什么在看,亦炎苏就挨在旁边,懒洋洋地啥也没干。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凝滞。 瑞安澜坐着的时候总喜欢踢掉鞋子把腿屈起来,两脚搁在椅子边缘,整个人折成三叠在椅子上窝着。然后天地无一有时候就很垮,比如现在他就头搁椅背中间,人斜着靠在一侧扶手上,两腿大大咧咧地跨出去老远横在路中间。规规矩矩地坐椅子正中间的严方任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反而很奇怪。 严方任坐下后,瑞安澜问他:“附近有没有什么情况?” “不多。”严方任回道,“惊风阁的暗线在山下走了几圈,但还没什么动作。” “哦。这些信息方面就交给你了。”瑞安澜揉揉太阳穴,“我也不会。” 严方任应了一声。他早发现瑞安澜别说观察细枝末节察言观色了,平时走路连旁边人都不瞅一眼,能看到什么凭运气。 亦炎苏把身子挪过去一些,道:“爷也会。” 瑞安澜从睫毛下扫他一眼,不理他。 亦炎苏坚持不懈道:“爷的情报网不比惊风阁差到哪儿去。” 瑞安澜把手中卷轴往桌上一丢,问道:“您这几天不忙着赚钱撩妹了?” “钱啥时候赚都一样。爷也没撩妹啊?”亦炎苏矢口否认,假装没听出瑞安澜的逐客之意,还看了下严方任,不知道是想把他拉入对话还是赶他出去。 对此严方任不予置评。天地无一武力地位财富都不缺,身边女子自然是纷至沓来。虽然一直没有什么绯闻传出,但严方任也不敢断言。 所以他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那您什么时候去隔壁南疆度假?您看这天气也怪凉的。”瑞安澜也礼貌地询问亦炎苏。 亦炎苏稍微坐正了些,手肘撑在瑞安澜的椅子扶手上,道:“爷不凉。”他手指伸进瑞安澜的长发里绕了几圈。 严方任揣度了一下,私下以为天地无一这态度其实是愧疚下的补偿。他出海了一趟,结果自己的女儿就差点在归晚院里丢了命。别看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刮了什么狂风巨浪。幸好最后结局不差。 但他哪敢说话。天地无一以往都是喜怒无常的狂战士形象并且颇为自得,严方任可不愿去戳破。 然而迟钝的瑞安澜压根没把归晚院放心上。她察觉到了亦炎苏想要留下帮助瑞安门起步的想法,但对亦炎苏的情绪,并没有理解一丝一毫。 “我决定,我要自己赚钱。”她双手一击,说道。迈出独立第一步,就是寻求经济上的独立。 “嗯?”天地无一眯了眯眼,微微扬起头,道:“钱?爷有啊。” “不行。”瑞安澜手掌抵在亦炎苏额头上,把他推开,从言语和行动上双重拒绝了他。 “不要现钱的话,爷名下的产业随便挑。陶瓷、丝织、漆器、酒……要啥都行。”亦炎苏让步道。 旁观的严方任心想,天地无一到底跨了多少产业?还老要去找江湖失落秘宝,怪不得天天不见人影,又被中原第一堡当成土豪。扒掉战斗力,这就是个专职商人啊? “不要。我不跟你抢手工业。”瑞安澜看亦炎苏还想说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出海。” 这两人在那儿拌嘴,严方任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天地无一失去语言能力,往后仰了仰,离开瑞安澜的手,取出雕花烟管在指尖转了两圈,“爷出去抽会儿烟。”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看天地无一隐隐落寞的背影,严方任在心里叹口气。要不怎么说人和人差距大。如果第五荣对他有这一半好,不,都需要一半,他也不至于现在这地步。 从他踏出惊风阁幻阵起,他终于开始直面第五荣的真正意图。虽然他又用了很久,才逐渐接受他被第五荣操纵的真相,但也仅此程度而已。直到现在,他总是忍不住拼命从记忆里翻检出一丝第五荣真心的痕迹。 严方任也站起身,对瑞安澜道:“我也先出去一趟。“ “嗯。“瑞安澜应道,仰头盯着天花板。 亦炎苏靠在树干上,捻了点烟叶,点燃,吸了一口。良久,又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 严方任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话不知当讲不讲。 没想到,天地无一透过缭绕的烟雾,竟然主动跟严方任搭话:“想要爷的情报网吗?” 严方任心动了一瞬间。他在惊风阁时就十分好奇天地无一的情报网,它和惊风阁的重合度不高,但范围更广,所以即使是在江南外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天地无一也能知道个差不离。 不过说实话,严方任完不相信天地无一会把自己的情报网交托于自己,多半是被瑞安澜刺激的随口一说。 何况瑞安澜都不要。 他便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只有这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助瑞安澜一臂之力还是力所能及的。” 被迫和天地无一共处了这么几天后,他跟天地无一说话的遣词不自觉地口语化了一些。 几天下来,天地无一对严方任那点毛病看得比严方任自己还透彻。他稍微琢磨了一下,便发现严方任想要自己建立情报网,从而换取别人对他自身的赞赏,抓着他人的注目来支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真是麻烦。天地无一对这类型的人没有多聊的想法,碍着瑞安澜又不能说什么。他又抽了口烟,冲严方任挥挥烟管,冷淡地道:“别在爷眼前晃。” 第二章 青年生活也很艰辛 () 严方任不知道天地无一脑里都转了些什么想法,但亦炎苏的不欢迎过于明显,他便微微欠身,离开了那里。 中年男子的生活好艰难,女儿也到了叛逆期。亦炎苏叹口气,叼着烟管望天,耳中听着严方任往山下去了。 严方任下山的速度快了些,初冬的寒风刮得脸隐隐生疼。瑞安澜后来把送他的金属片拿走熔了根细金链后又还给了他,现在那条细金链时不时贴上他脸侧,疯狂刷着存在感。 顺着东边的大路下去后,轻功一刻钟不到便可抵达一座叫安平城的地方。 安平城面积不算大,但地处要道,人员流动十分频繁,人力顾觅需求量大,带动了一系列相关行业。 刚进安平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让严方任适应了两三秒。好久没去大城市,竟不太习惯这吵吵嚷嚷的样子了。 坎水宫一倒,旗下几层附属帮派纷纷散尽。但坎水宫没了,人还是要吃饭的。有的帮派换了个靠山,新靠山不是四大家里的,给他们的福利就比原先少上很多。有的帮派自力更生,去江湖上和万千小帮派抢一锅粥,生活也比之前靠坎水宫及六分部分派任务和报酬的日子艰难。 生活压力下,这些帮派里的人不可避免地出来到市场上找些糊口的活计。现在严方任就是要找到这样的人。 他藏起手上的青玉剑,稍微遮盖了一下脸,走进一家茶坊。他走上二楼,坐在窗边的座位,右手搁在桌面上,左手放在桌下握着青玉剑。 茶博士来问他喝什么,他随便要了碗茶,又要了碟咸食,便打发走了茶博士。 这座茶坊对着安平城最繁华的街道,每刻钟街上的脸都能换上几拨。严方任沉下心,观察来往的行人:貌合神离的夫妇表面上笑容可掬,却总变着法子避开肢体接触;眉来眼去的情侣偷偷地痴笑,却要眼神游离避开旁人的视线;混迹人群中的贼,看起来行色匆匆无暇旁顾,实际上和他一样观察着每个行人;刚从乡下来觅工的青年,挂着强硬的姿态,背地里害怕地直打哆嗦;忽悠人给黑心商户打工的老头,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眼底都是冷漠和对金钱的渴望。 突然,他注意到两个人。一个在左边的打铁铺前,一个在右侧的街角。两人一看就是练家子,只不过左边的人在和打铁铺人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右手一抖,左手虚握着抬起些许,随即被意识到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放回身侧。 那左手起势的手势和方向,是地水师使笔枪之人的标准防备姿态。 右边的人走路的时候,领口挪动了几分,从上方可以隐约看到锁骨附近有几个排成一列的叉形,有些水泽节下属的帮派会在锁骨纹上这个图案。 左边人和打铁铺讲完了话,垂头丧气要往左侧路口走去。右边人已经快转过街角。严方任犹豫了一瞬,放下铜钱,转身冲下楼,拐向左侧。 街上人来人往,严方任在人群的空隙里穿行,速度一点没受人流影响,很快追上地水师的人。他从背后贴近那人,右手飞快地点了对方的哑穴,然后顺势掐住对方的右手脉门,左手同时推出青玉剑,剑锋横在那人后腰,用衣袖挡住剑,把那人往街边的一个角落推去。 那人一上来失去了求救能力,又被严方任制住,剑锋割破了外层的衣物,和皮肉只有一层布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温润中带着透凉的锐利,都不敢回头看是谁,只能随着严方任的动作往角落里去。 等到了角落,严方任解了他哑穴,松开手,青玉剑也收回鞘,温声道:“回顾。” 那人抖抖霍霍地转身,没认出严方任的脸,倒是认得青玉剑的剑鞘,脸色变了几变,眼神飘向一边,脚下准备着开溜。 严方任复推青玉剑出鞘一寸,柔柔地说出直白的威胁:“尔若还走,恐致尔两足尽失。” 那人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严方任把他堵在一个远离主街的角落里。在他冲进人群逃走之前,严方任有的是时间。 想了想关于惊风阁第五堂的传言,他只得尽量把自己往后面的墙上贴,问道:“小人已不是地水师之人,青玉翩跹找小人何事?” 严方任听着“青玉翩跹”这四个字十分的佶屈聱牙,微微眯了眯眼。 那人见严方任眯眼,还以为他不高兴,又往后缩了缩。 他缩的太远,严方任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握着青玉剑的手抵在墙上,剑鞘和那人头只有一拳之隔。严方任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这下把那人完罩在了阴影里。 严方任问他:“尔近来以何谋生?竟至往锻铺觅工。” 那人没想到自己在跟打铁铺老板谈兼职时就被严方任盯上了,支支吾吾道:“地水师散了后,小人没了去处,就在家里赋闲度日。” 严方任微笑起来,声音还是柔和的,但青玉剑轻响了一声:“请复言之。” 那人两手茧子已不完是使枪人的茧子,身上却没有懈怠的痕迹,明显是更换了武器。从方才离开打铁铺起,他就总在偷偷看时间,随着时间流逝,整个人也异常慌张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闲。 看严方任并不信,他确实赶时间,又被青玉剑的寒气胁迫,赶紧承认:“小人说!小人如今拜入飞羽至派门下混口饭吃。” 飞羽至派在江南武林属于第二梯队的中游,规模比之前的地水师还要小,怪不得还要去打额外工。 严方任眼中盈起水汽,光彩熠熠:“余有分职相与,尔可愿听余一言?” 他敢不听吗? 跟严方任想的一样,那人极好搞定,稍微利诱一下就点头哈腰。如果换作当时右侧那位水泽节下属的人,那可能要多费不少唇舌,还要防着水泽节式自杀证道。 最后喂了那人剩余不多的点惊风阁第四堂特产,严方任才微笑着把他放走。人走后,严方任看了看日头,他还约了个几个人,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得前去约定的地点。 第三章 瑞安门也…… () 他回到主路,在路侧边走着,仍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情景。他听到背后有人提到一个熟悉的地名,说话的人口音虽说还是江南地区,但明显不是安平城附近的人。 “你是清溪镇来的?”那人问道。“今年镇上七夕还是那么热闹吧?” “是啊!而且今年不知道搞了什么活动,还有一群人帮一个姑娘抓人。”另一人回道,确实是清溪一带的口音。 严方任听到这儿,没有回头,往前走了几步到阴影里才微微侧身向后瞄。 背后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正在和一个车夫聊着天。那个农民打扮的听到车夫说起姑娘抓人,立刻往前倾了倾身,问道:“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有意思的活动。当时都什么情况?” 严方任用余光打量了那人一番,确认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但清溪镇正是今年七夕那晚严方任和瑞安澜在的地方,那几天的记忆立刻涌上心头。 这人倒像是在询问薛琳琳的事儿。 不知道官府的人把薛琳琳尸体拖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严方任站在那儿多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夫说到薛琳琳的尸体被家人领走后,便没了下文。 农民打扮的人谢过车夫,往严方任的方向走来。严方任听到脚步的方向,立刻闪进旁边的前方昏暗的窄巷里。 那人从窄巷口匆匆走过,没有注意到严方任。 严方任靠在巷子的墙上。那晚他没注意到任何动静,薛琳琳死得也确实无辜。 但他知道,这事儿,他最好别碰。 他抬起手指贴近唇边,轻轻咬了几下指节,然后回过神来,放下手,走出窄巷,往约定的地方去了。 这一路走得是极不安心。严方任多次绕远路飞檐走壁,只为甩开偶遇的惊风阁暗线。 以前身在第五堂的时候不识真面目,等自己被跟踪了才能体会到,第五堂真的就是一群附骨之蛆啊。 那这么说来,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真是悲伤。 总算到了约定好的地儿,严方任还得耐心检查一遍是否隔墙有耳。 冬季天黑的早,严方任和几人说到半途,天已经黑了下来。等部说完,街上的灯笼已经部亮起。严方任看这光景,也只能准备着回瑞安门先。 回程路上,街边支起了一些小点着灯的食摊。严方任走过一个小摊,听到油在小锅里噼里啪啦炸响,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只见那摊主把炒面倒入热油搅匀,把锅离了火,往面糊里洒白糖末搅和成一块后切件。严方任没见过这,有点新奇。 那摊主见他停留,吆喝道:“少侠来一袋?我这雪花酥包少侠家里小孩爱吃。” 严方任心想,我已经年纪大到看起来像是家里有孩子的样子吗?再转念一想,瑞安澜算孩子吗? 算吧,大概。 于是他买了一袋雪花酥。怕瑞安澜那胃口不够吃,他还特意多买了些。 回来的路上,严方任刚掠过山路的入口便立刻一个急转,倒回了几步,只看一个背影匆匆离去。 那人方才从严方任身边十几米远的小林子里鬼鬼祟祟地试图上山,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严方任盯着背影看了半晌,虽然装束有变化,但那走路的小动作怎么看都和下午在山下安平城碰到的农夫是同一个人。 严方任把这人的特征默默记在心里,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他走到瑞安澜的书房前,果然瑞安澜还在挑灯夜读。他敲了敲门,瑞安澜在门内“呀”了一声,道:“严方任你回来啦?进来吧。” 严方任推开门走进,把雪花酥放在书案上唯一一处勉强算是空闲的地方,问道:“吃过饭了?” “吃过了。”瑞安澜把面前的纸张堆起来,腾出地方开始拆雪花酥的袋子。 那些纸被瑞安澜堆得乱七八糟,严方任看得很难受,但又不敢动手收拾。有些人就是要乱糟糟的才有灵感,别人碰一下都不行。遥想印乐知的书房也是最多一周收拾一次,还是因为一周下来废弃文件太多放不下,不得不清理掉一些。 瑞安澜取了一块雪花酥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抿了半天,才咬了下一口。她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品个半天,但果然和严方任想的一样,她吃了大半袋还没停的意思。 严方任在旁边看她一时半会儿吃不完,便顺手拿起了她书案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书封面上写着《医典》,严方任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不是算术书。然后他翻开了一页,上面写着“松弛药物,例如莳萝和亚麻籽的灰泥,是一种可以软化器官质地的药物。通过其热量和流动***官上的密集孔隙将变得更宽,促进沉积在那里的多余物质的排出。” 他发现依然是每个字都认识,但不知道具体在说什么。他抬头问瑞安澜:“这书哪儿来的?” “亦炎苏从大食那里翻译来的。”瑞安澜咽下一块酥,远远地看到严方任在看药物那页,补充道,“那些药是治病的,大概不能用来拷问。” “?”严方任满头问号。他到底是给了瑞安澜什么印象。 时间过去了十万年,瑞安澜终于吃完一整袋雪花酥,盯着手指上残余的糖粉看,然后对严方任道:“甜,好吃。” 严方任用帕子揩去她嘴角的糖粉,道:“喜欢就好。” 收起帕子,他坐回原位,手上还拿着那本书,问瑞安澜:“这书我借走看两天行不行?“ 瑞安澜道:“看一辈子都行。” 等严方任出去时,他不仅手上拿了一大摞药物相关的书,还有瑞安澜写生的大卷植物绘本。大约是被瑞安澜把自己看过的部草药书都塞到了他手里。 关于稳定的经济来源,从小要啥有啥、不要的也有几屋子的放那儿落灰发霉的瑞安澜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下手方向,只好先试图接些小委托维持一下基本开销,毕竟手下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成员。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第四章 挠秃了头 () 严方任多方打听后,认为当前江湖舆论对瑞安门而言比较尴尬,便建议她让弟子们先不要用瑞安门的名义活动。 瑞安澜一开始没当回事儿,然后她发现,阻力重重。要办个什么事儿吧,别人不会明面上拒绝你,但是会客客气气地表明现在有一些问题导致我们没有你要的东西啦,但是以后一定会解决的,解决了之后我们绝对会告诉你的哟。 哪怕是弟子们的普通武器磨损后,想要去大型打铁铺修理修理,都有可能触发如下画面: 打铁铺老板发现他们是瑞安门的人后,一脸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小铺近日原料稀缺,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材料来为各位少侠修补破损了。” “那您这后面几位师傅在干什么呢?” 老板回头看了看那些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你一锤我一锤敲着通红铁片的师傅们,转过来又陪着笑脸道:“那些不是我家的师傅,是隔壁铺子过来借个场地。” 我信你个鬼。 最后弟子们只能去找一些巨小型的还不够格有势力顾虑的私人作坊去修剑。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除了常年中立的降襄山庄和必然是护自家女儿的天地无一以外,其他帮派态度都不明朗。其中大家最为关注的还是牵连甚深的惊风阁,曾经的四大家中唯一一位还在沉默的大佬,江湖都在等着印乐知的表态。 而在经历着被拒绝、被打太极、被委婉劝走的同时,瑞安门的核心成员也饱受流言蜚语困扰。 坎水宫一战的幸存者们,肩负起了活灵活现复现当时场景的重任,在各地乐此不疲地提及那一战的流程。久而久之,听众们便不满足已知信息,开始询问更多的细节问题。 比如,人们说到,严方任、瑞安澜和一白衣男子与天地无一杀上半山腰,听众之一就举起了手:“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讲故事的人也愣了,对啊,是谁?从来没听说过那一号人。 但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那也太扫听众兴致了。 于是,讲故事的人道:“那白衣男子,来头可就大了。你们看,那男子寻常所见的武林人士可有不同?那就对了,他是从边塞之外的邻国来的。那这邻国的人又是怎么来到我们这儿的呢?大家想想,咱们武林谁最可能?” 众人想了想,只有天地无一最爱往外跑。 “是了。白衣男子是那个人从邻国带回来的,和那个人关系颇近,十几年来默默地为他付出了很多。” “可是据说当时白衣男子一直护在青玉剑身边。”听众提出了质疑。 讲故事的人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那就是个复杂的故事了。” 半真半假的一通说。而正在陪张泠曜前往边塞的三奇青对此一无所知,莫名坐实了外籍身份。 讲故事的人也是鸡贼,知道天地无一对这类谣言容忍度最高,又点到即止。等天地无一本人听到后,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和从没听过一样。 听众们个个不懂就问,又举起了手:“那泠曜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按照套路,里面的人都被编排了一通,一个比一个精彩纷呈。 严方任被编了一堆和三奇青的爱恨情仇,这回倒是没往心里去,反正他相信就算阿青听到了那些故事,也不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 针对她的风言风语瑞安澜都当没听见,但是说实话流言影响到了瑞安门的日常行动,她就非常的耿耿于怀。 时不时听到弟子诉苦抱怨的瑞安澜痛苦地胡撸着头发,嗷嗷直叫:“我觉得我要秃了。” 严方任看着她一头如云如瀑的黑发,被她抓的乱糟糟后蓬成一团,衬着脸愈发小巧,道:“安心,你离秃还早着呢。” 但怕瑞安澜把自己给揪秃了,严方任只能亲自去找弟子们挨个谈心。因为已有两三次,门下弟子外出归来后,灰头土脸,身上还挂着彩,也不知道是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弟子们见是副门主,个个不敢说话,只说是在外面不小心弄伤的。 严方任叹口气,在他们面前坐下,接过旁边弟子手上的药膏和干净的布,为其中一名弟子清理起伤口来。他低着头把碎发别在耳后,专心擦净伤口上的泥沙,对弟子们柔声道:“尔直言便是。若皆瞒哄,余与门主又当如何助尔?” 弟子们交换了眼神,还是沉默不语。 严方任一直低着头,似乎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只是继续道:“勿忘余与门主常在尔侧。若无尔,余与门主不过是无足之兽而欲行,无翼之鸟而欲飞也。” 他总是如冬日夏云,温言款语,手上小心为弟子抹上药膏,又为他缠上白净的布。 弟子们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外吐露在外面发生的事情。 虽然严方任估摸把这事儿扔给天地无一,他也能查个大差不离,但他以为还是听弟子们亲口说出来好一些。 原来,之前几次弟子们是和其他态度不友善的帮派起了点小冲突。他们还没对瑞安门产生归属感,但谁听到别人骂自己在的帮派都高兴不起来。 这次倒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帮派。弟子们也觉得奇怪,只有一人,还鬼鬼祟祟的,操着拙劣的江南口音,完不像是江南本地的人。 严方任换到另一个弟子面前,那人手腕脱臼,肿得老高。之前被他上药的弟子道:“那人见我们是瑞安门的,就拉着我们先恭维了一番,然后一直明里暗里问一些瑞门主的事情,比如瑞门主平时用什么招式,会去哪些地方之类的。” 另一人接口:“我们哪知道这些,看他也不像个好人,就没回答,问他是哪儿来的人。结果一问,他就支支吾吾想要逃跑。被我们围住后,撒了一圈毒,趁我们不备,打伤几个后就跑了。” 这都什么垃圾方式。严方任很是嫌弃。 第五章 他是老子的人 () “中毒?”严方任的神色严峻起来,站起身开始观察弟子的耳后等不易察觉的身体部位,一边问道,“其毒何状?” “粉末撒到脸上后,脸立刻就肿了起来,眼睛不停地流泪。然后就开始咳嗽,咳两下后右侧胁肋就抽痛起来,还吐了两口血。但过了一会儿后就没事儿了。” 严方任仔细看过体表,又探查了经脉,神色依旧严肃。弟子们也忽然慌张起来,问道:“严副门主,我们毒解了吗?” “未必。”严方任收回手,“据余所知,应不离赤火散、七门殒、鹤毒兰此三毒。赤火散则无需担忧,其余二种……” 严方任停顿了一下,道:“余报与门主定夺,且静候片刻,不得调息。” 临走时,严方任又给弟子们灌了一轮鸡汤:“本门成长之道阻且长,惟同经难历坎,方可大成。” 弟子们纷纷点头。 严方任去找了瑞安澜,把症状一说。瑞安澜咬着指甲想了想,道:“不能是赤火散,赤火散消肿后在头皮上还会有红疹,要三四天才能下去。我估计是鹤毒兰,刚发完第一阶段。” “……那几天后复发,弟子们不就没命了。” “是啊。”瑞安澜道,“第二阶段发作之前内力调动越多,发作起来越猛,惨得不行。就算挨过去,也救不了了,只能躺着等第三阶段。” “我记得有本叫《天府毒本》的书里提到过鹤毒兰第一阶段后的解毒方法。”见瑞安澜顽石一样,严方任只能跟瑞安澜旁敲侧击一下自己的意图。 这下瑞安澜才反应过来严方任是想要解毒,连连摆摆手,道:“别用,那本书上记载的方法是错的,一看就是理论脱离实践。”她在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没写过的纸,拿起笔,“我给你写下正确解法,原料简单,操作方便,亲试有效。” 到底又是跟谁试的啊? 严方任不想问,就当从没听过这句话。 在瑞安澜写的时候,严方任慢悠悠道:“这鹤毒兰,发源于梓州遂州一带,原料外人不好取得,怎么会被用在本门弟子身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纳闷呢,我们和那里又没什么联系。”瑞安澜写完了,把纸扔给严方任,“拿去。” 严方任接过纸,上面的原料确实都是在江南随处可得的。他谢过瑞安澜,去配齐了原料,再给弟子们解毒,不忘不着痕迹地把瑞安澜发挥的作用夸大一番。直听得那些弟子们对瑞安门大为改观,连连感谢二人的救命之恩。 之前在山下打听清溪镇七夕的那个农夫,他的口音倒还真像是恶意模仿江南口音的遂州人氏。 薛家,遂州。严方任对薛家的记忆比较淡薄,一层层抽丝剥茧地追踪过去,想了半个时辰,终于理出,薛母有一家远房亲戚定居遂州,两家虽然极少来往,但似乎背地里一直关系不错。那远房亲戚也是武林人士,要拿到鹤毒兰并不麻烦,甚至可能自己就能制作。 当然这都是第五荣当年定了姻亲后,按着严方任的头让他记的。 看来,薛家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不会善罢甘休了。薛琳琳死得确实蹊跷,如果严方任还在惊风阁的话,他一定会追查到底。 不过对普通弟子就下鹤毒兰这种一唱三叹式的猛药,薛家人倒是比他想的要狠毒不少。今天是普通弟子,过两天可就说不准了。 不管薛家怎么样,沉默了大半个月的惊风阁终于正式发布声明,谴责天地无一与瑞安澜破坏江湖和平。不过讲真。天地无一致力于破坏平稳的武林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一票虽然干得有点大,但把主角换成天地无一,大家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反正打也打不过,掀的也不是自家,得过且过吧。 至于严方任,惊风阁依旧咬着不放,声称不排除会对他启动第二堂内部清洗流程,清理门户。生是惊风阁的人,死是惊风阁的鬼。 对此,瑞安澜的反应是:“滚,他是老子的人。让印乐知在阿林山自个儿呆着。” 为此,天地无一又冲严方任阴森可怖地笑了一次。严方任差点以为天地无一要动手把他变成惊风阁的鬼。 惊风阁表了态,其余帮派终于可以安心站队。个个都决定了立场后,瑞安门的活动反而顺畅了些许,重点避开和旧坎水宫与惊风阁站一边的帮派就好。 山下明目张胆活动着的反对者也多了起来,有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人身安。 今天严方任还没进入安平城,就发现背后缀了个人。 那人不像是怕他发现的样子,严方任也好奇了起来。到底是坎水宫的余部还是惊风阁的暗线呢? 他看了一眼。 好吧,又是惊风阁的。 严方任不欲与惊风阁正面冲突,刚准备转身就走,那暗线却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放下一个朴素的布袋,打了两个第五堂指代“安”和“细观”的手势,反倒先离开了。 严方任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到这儿,就若无其事地上前拿起包裹,走到无人的地方。掂量了两下,里面似乎都是些零碎杂物。 他还是有点担心是什么致死的东西,便放下布袋离远了几步,用剑尖割开了布。 布袋的内容物顺着割裂的缝隙滑出,掉出一块惊风阁名牌,刚一接触地面便碎成几块。 名牌上刻着的名字也四分五裂。当时严方任出逃时,把自己的名牌留在了第五堂的房间里没拿走,没想到又在这儿见到了他。 严方任眨了眨眼,再次被提醒了过去的身份,他的眼眶有些发胀。 他静下心来,确认过布袋没有危险后,拨开碎裂的名牌,把布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竟然都是些珠钗脂粉。 珠钗妖艳晃眼,脂粉香气扑鼻。严方任先是疑惑了一瞬,然后想起来,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被这些东西羞辱过一番。 第六章 迷路的孩子 () 严方任生来语调温和,五官线条柔软,眼睛又大而水润,颇能勾起别人的母爱,因此受到一些堂内正式成员的喜爱,总是私下里关照他一点。那时候第五荣已经开始有了偏好的几位候选人,严方任就是其中一个。 严方任自己倒没啥特殊感觉,有时候还靠着第五荣的偏爱去帮助其他候选人或者掩盖他们犯下的小错误。不过经历过隆冬穿着单衣在雪地里冷静了一宿后,他都尽量克制低调地去帮。 但同龄的候选人们看不惯他受喜爱还惺惺作态,某天就结伴去第五堂女性成员那儿要了一堆脂粉珠钗,丢在他面前,起着哄让他把自己打扮成明眸善睐花枝招展的娇媚样,说不定不用再表演就能立刻成为唯一的候选人呢。 一个人说不怕,一群人围着起哄,严方任就慌了。他想让自己忽略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但又克制不住自己辩解的**,然而每一次辩解,即使再有理有据言辞清晰,也只会招致新一轮的嘲讽。 从严方任视角看来,每一句伤人的话语都有了实质,盘旋在他身边,他试图招架,却顾此失彼。 最后,他们越说越起劲,竟然动起手来。被逼到绝境的严方任出手伤了一人,立刻引爆了对方。 “他伤人了!他竟然伤了同伴!” “人面兽心!” 群情激愤的候选人们一拥而上,把脂粉珠钗往他身上招呼,其中不乏被他帮助过的人。 那是严方任第一次遭受群体***,来自朝夕相处的人们,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让他切身体会到言语的力量。 胆子小的人也不敢上前拉开他们,大多数都在一旁围观,只有一个趁人不注意去报告了第五荣。 听到第五荣在往这边来的消息,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严方任在原地发呆。 “怎么被弄成这样?”闻讯赶来的第五荣站在他身前,正好挡住了太阳。第五荣的脸完隐在阴影里,语气带着冷漠的责备。 “我……”严方任手足无措,断断续续地说了下事情经过。 听完后,第五荣变得扫兴,对他说:“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吗?平时都怎么教你的?严方任,你要让我失望了。” 第五荣锋利的语气让严方任终于抓住一个指向,他收回无处安放的手,抱在胸前。 之后,他用了一个月时间,挨个把那些人都揍到哭,顺便把领头的几个诓进了地牢。 进了地牢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那现在惊风阁送这些东西,是想暗示什么? 透过这些物品,严方任似乎看到第五荣那苛责的神情就在眼前,马上又要说出贬低的话语。他扶住头,闭上眼睛,缓慢地深呼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脆弱渺小的孩子,又迷了路。”脑海中响起第五荣的话语。严方任用力收紧手指,抓住额侧的头发。 然后他手指一痛。他睁开眼,刚才好像抓到了额上的金属夹,手指被坚硬的边缘割了一小条血口。 脑海中的声音被驱散。他伸手取下金属夹,把金属夹和细金链放在手心。破口渗出的血珠被擦了一些在夹子上,在金色的底色上十分刺眼。 第五荣现在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是陌生人,甚至可能是敌人。 那他为什么要因为第五荣而情绪剧烈起伏?好像没有必要。 想到这一点,严方任开始从惶恐转为平静,握紧了手。手心里的金属很快被体温暖热,不再冰冷。 他是瑞安门的副门主,不是惊风阁第五堂的少堂主。他在心里默念着。 而那些脂粉珠钗又是在讽刺他了。 严方任想了想和脂粉珠钗最相关的意思。不管这暗喻的是谁,天地无一的心情怕不是都会很糟糕。如果指的是瑞安澜的话,天地无一可能要直接烧了阿林山。 看来不能让天地无一知道这事儿,得把它们处理掉。 恢复水波不兴的严方任竟然都打开脂粉盒开始研究起脂粉的品质。品质有点次,要是给瑞安澜用,怕不是要挨天地无一的刀子。严方任就把那些扔到一边。 至于珠钗,虽然那两人大概也看不上眼,但想到这些也算钱,严方任便冷静地把它们变卖了。 回瑞安门时,瑞安澜正在靠练武放松身心,松松扎起的长辫上还插着严方任的流云簪。严方任没有打扰她,走到不远处的山溪边,松开紧握了一路的手。 手心的金属夹和细金链已经被汗浸湿,上面的血迹也淡去。严方任把它们放在溪水里清洗,然后拿出来小心擦干,一边擦一边远远地看瑞安澜练武,自己才总算是真正地安心了下来。 瑞安门姑且先接着几个小委托糊口,比如护送之类的。严方任也在慢慢发展自己的情报网,研究研究草药,毕竟失去了第四堂独家供应的药毒,只能自力更生。 门下弟子们被严方任安抚下来后,抱怨声小了许多,有什么事儿也比以前愿意找严方任和瑞安澜直言,让他俩省了很多心。 虽然有一些人在亲身体会到瑞安澜的开口就是怼之后,委屈地跑去找严方任,被严方任好生一顿哄不表。有些人倒是爱上了被门主讽刺的感觉,有事没事老往瑞安澜那儿跑,惹来瑞安澜又一顿批。 然而没有人敢找暂居瑞安门的天地无一,即使他最近非常安静,反倒像个赋闲老人,不太像个狂战士。 那天地无一,被瑞安澜拒绝后,看起来是每天闲云野鹤在山上四处看风景,实际上背地里隐姓埋名帮瑞安门交涉,搞定了些不大不小的委托。 严方任看破不说破,就当天地无一每天在门里混吃混喝。 天地无一发现严方任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但既然严方任选择无视,不向瑞安澜戳破,那他也不跟严方任计较,反而不费劲瞒着。 两个男人保持着一种相互嫌弃又相互理解的微妙关系。 迟钝如瑞安澜,都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缓和了不少。几人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一阵子。 第七章 雪中画 ()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一直有云聚集。严方任路过瑞安澜的书房,房门开着,一团团暖气从里面涌出。 “严方任。”房内的瑞安澜喊了他一声,“有你的包裹。” 严方任走进她的书房,果然看到瑞安澜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被黑布包得整整齐齐的盒子,大约有四个手掌宽。 “什么东西?”严方任挑开盒子外的结,黑布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厚重的木盒。 “不知道。放山下入口那儿的,还留了个纸条说是给你的。”瑞安澜打了个哈欠,“我看着应该没机关,你自己打开看吧。” 严方任也不知道谁给他送这么大一个盒子,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定了定神,伸手掀开盒盖。 盒盖一开,一阵雾气飘出,吓得严方任屏住了呼吸。瑞安澜本来在旁边看自己的书,瞄到这雾气也凑了过来,嗅了两下:“没毒,普通的水汽。“ 严方任闻言便放松了些。但一放松,他吸进了几口水汽,就闻到了这水汽中竟然有血腥味儿。 心感不妙,他挥散雾气,嘴不禁抿成一条细线。 木盒里放满了冰块,刚才的雾气就是盒里冰冷的空气和屋里炭火暖热的空气一撞而产生的。不知道盒子在屋里放了多久,有一半冰块已经融化,盒里的几个人头泡在冰水里,丝丝缕缕的鲜血从脖颈的断面溶在水中,把水染成了淡红色。 一旁的瑞安澜伸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是死人头,一点都没被吓着,也没问是谁的头,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送个人头还用冰块降温,谁这么有心?” 严方任抿着嘴,不答腔,伸手撩开其中一个人头的头发,看了看头皮,轻轻按了按脸上的皮肉。随后又掀开眼皮,凑近观察了瞳孔和眼白,最后拿起人头,让脖颈的切面露出水面。看完所有的人头,他默默地走到一旁解下右手上沾了血和碎肉的绷带扔进炭盆,撑着五指对瑞安澜说:“借地洗手。” 瑞安澜一指洗手盆:“洗。” 趁着严方任洗手的时候,她也好奇地用笔杆拨了拨人头,终于想起来问严方任:“都是谁?” “我的几个眼线。”严方任仔细地清洗着指缝,慢慢道,“中了惊风阁第四堂的寻缘,又被第二堂里肃清门派的格杀队用刀砍了头。” “哦。寻缘也不过如此啊。”瑞安澜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伸手关上了盒盖,又问严方任,“他们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第四堂听到这评价可能要生气。他们研发寻缘花了不少精力,自己还挺满意那效果的。 “方法很多的。”严方任终于洗干净了手,开始擦干,“有空教你?“ “行。”瑞安澜随口应道,把盒子推到一边,继续看起了书。 读了几行,她突然陷入神游两秒,然后抬头,后知后觉地问严方任:“你可还好?” “嗯?”严方任看向她,然后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我没事。“ 但其实他不太好。他从打开盒子开始就一直绷着,心跳比往常快了几拍,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根本放松不下来。 瑞安澜听他这么说,又盯着他打量了两下,便折回椅子上看书。 严方任看她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有点无奈:“惊风阁虽说是在冲我示威,但驳的也是你的面子。” “啊?”瑞安澜从书页上方看了一眼严方任,一副没懂的样子,“我没感觉啊?” 严方任觉得惊风阁有点亏。 外面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吹得半开的门扇猛然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风卷进书房,扬起瑞安澜面前的纸张,被瑞安澜抬臂按住。倒是她头发上的金属环被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严方任往外看,天空中又几星白色飘落,随后越来越多,不一会儿,视线都被漫天飞舞的白色阻绝。 下雪了。 严方任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跨出门槛,往雪里走了几步。雪花落在他身上,他摊开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六角的结晶在他掌心融化,他抿紧的嘴才慢慢松弛。 他缓缓蹲下身,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突然感到一丝疲倦,任由雪花堆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初雪细小,融化得快,没多久,他的肩头就一片湿润,发色也被打湿成一缕缕的。 他回头,看到瑞安澜站在他身后。瑞安澜脚步太轻,一直走到他身后一指的距离他才发觉。 瑞安澜左手中握着一卷纸,见他回头,便把纸丢到他怀里。 严方任莫名其妙地展开纸。白净的纸面上草草画着皑皑白雪中的书房外景色,但画中唯一一个人倒是画得纤毫毕现。画中人侧着身坐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神情温柔。 ……好像画的是我呢。严方任想。 在他低头看画的时候,瑞安澜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往他头上丢了块干爽起绒织锦。 听到风声,严方任抬手抓住来物,一看是织锦,又转头疑惑地看瑞安澜。 瑞安澜从睫毛里冷冷地扫他一眼,把织锦胡乱地往他头上按。 严方任立刻懂了,连忙放下手上的画卷,举起手拉住织锦的两角,从织锦下抬眼瞅她:“我自己来。” 瑞安澜被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这才松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残魔爪。 严方任擦干头发,又把纸小心地卷好,有点不好意思地收起来。然后站起身,温声道:“谢谢。” 瑞安澜摆摆手,后退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嫌弃地指了指桌上提醒他:“哦,别忘了把盒子扔了。“ “……好。” 提上了沉重的盒子,严方任出门一边想着怎么处理掉它,是不是还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一边想着别的事情。 现在无论是严方任自己,还是瑞安门,和惊风阁相比都过于弱小,才使得惊风阁敢肆无忌惮地挑衅。严方任心想,必须得让瑞安门尽快壮大起来。瑞安澜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满脑子只有打架、看书和赚钱。打是能打,虽然还不至于到天地无一那个魔鬼巅峰时期一人挑一帮的水平,但进步神速,和水无心那一战她似乎又从中学到了不少。 水无心和印乐知、沐瞿空他们年轻时对决了一天一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最后还是天地无一第二天来发现他们还在打,不耐烦地上前把三人分开。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杀人来解决。 第八章 严方任有点害怕 () 严方任转过长廊后,突然站定,朝前方欠了欠身:“见过天地无一。” 正是转角遇到亦炎苏。 披着墨色外袍的亦炎苏看他心事重重,还抱着个大盒子,问他:“盒子里装着什么?” 严方任稍微抬了抬盒子,据实以告:“人头。” 冰块估计已经化光,血腥味开始止不住地往外飘。亦炎苏皱着眉单手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惊风阁的小垃圾。” 严方任差点以为自己被骂了。 他看向严方任:“抱着一盒子人头是要干什么?” “去处理了。”不然还能是干什么? 亦炎苏听罢,随手把盒盖关上往旁边一丢,引燃了整个盒子。不一会儿,里面的水都被灼成蒸汽,烧焦蛋白质的味道就从火球里传了出来。亦炎苏道:“这种东西烧了就行,还要磨磨唧唧地走那么远?” 不是,你们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火焰体积一点点缩小,盒子与里面的内容物一起化为灰黑的灰烬。亦炎苏转身绕过严方任便走,袍袖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那团灰烬,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焦黑印记。 自从放出话要经济独立后,瑞安澜的桌上便固定放着三摞书,一摞几何算术,一摞人体和医学,最后一摞记载着古往今来社会经济的书。每天除了处理一些不得不她出面的门内杂事外,就是窝在书堆里读书,还在纸上推演一番,偶尔下山去实地考察一圈。有时严方任都找不到她人。 然而瑞安澜会主动找上他。 比如,严方任路过她的书房时,又被她喊住。 严方任转头往书房里看,结果瑞安澜从椅子上站起身,赤着脚踏过桌面,就直接飞扑了出来。吓得严方任忙伸手接住她,问她做什么这么激动。 瑞安澜落地拉住他手就往外走,严方任手腕用力,止住她:“外面凉,穿好鞋。” 于是瑞安澜又哼哼唧唧地回去随便把鞋一套,然后把严方任拖到外面的庭院,对他说:“来,朝这个方向挥一下剑。” 严方任一脸莫名其妙的,但还是抽出青玉剑,照做了。 瑞安澜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又让他中途收住力道,对着他就是一通比划。 严方任看她像是在测什么东西,问道:“你在量什么?” “距离。”瑞安澜说道,突然伸手把他右臂仅有的半截袖子卷上去。 三层袖管都被瑞安澜卷到了肩膀,严方任的上半臂暴露在空气中,被低温刺激得肌肉一紧。他没料到瑞安澜来这一手,有些无奈,想把袖子放下来。 瑞安澜立刻阻止:“别,你再来。” 琢磨了一下,严方任猜瑞安澜是想看他动作时手臂肌肉的变化,便默默地依言又动了一下。 瑞安澜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他的胳膊,点点头,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然后她把双手贴在他上臂两侧,让严方任再来。 ……这姿势挥剑真有点麻烦。 看完胳膊,她的眼神游移到了严方任的胸口和背上,严方任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不自觉地把胳膊往回挡了一些。 眼看瑞安澜的手又抬起来了,他眼珠一转,眼睛一亮,抱紧双臂,对瑞安澜的身后道:“见过天地无一。” 亦炎苏站在瑞安澜身后,拄着黑刀,表情微妙:“你俩在干啥?” 虽然天地无一表情不对,但严方任这次非常喜欢看到他,立刻回道:“回天地无一,瑞门主在探索招式的变化。”然后他手搭在瑞安澜肩上,轻柔地把她转了个半圈,意思是“快回头看那个没穿上衣的”。 天地无一的神色依旧十分冷峻。瑞安澜被推着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到亦炎苏,也说道:“我有点搞不明白皮下肌肉的纹理,想看看每个动作做出之前和之后皮肉都是怎么移位的。” 天地无一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了一些,对瑞安澜道:“剥人皮的时候只要小心点,就能看到肌肉的动作了。” “……那还能动吗?”瑞安澜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疑惑道。 “还能动一阵的。”天地无一冲严方任扬了扬下巴,“你后面那人清楚。” 严方任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天地无一,伸手捂住瑞安澜双耳。他清楚是清楚,但并不代表他就觉得可以用这随随便便的理由去剥人皮啊!请问如何能让瑞安澜这孩子不再被天地无一带歪? 瑞安澜被他夹着,小半个脸都被他的手掌遮住,倒也没去拨他的手,对亦炎苏道:“你让我现在到哪儿找个人来剥皮?你过来先让我看看。” 天地无一脱下披着的外袍扔到一边,露出上半身,对瑞安澜道:“爷的皮你也舍得剥?” 严方任捂住脸。 最终,天地无一还是乖乖地站过来,比雪还白的手指握住黑刀那由多片刀刃纠缠而成的刀柄。 瑞安澜退开半步说:“来劈一刀看看。” 天地无一抬起刀。他的脂肪层极薄,皮肤光滑紧致到不像个中年人,能明显看出肌肉的动作。他随意地举起刀,然后身肌肉从腰部至指尖瞬间绷紧,一刀劈了下去,划出一道黑色圆弧,隐隐能听见破空声。 小半的刀刃直接陷入青石板里。 脚下的青石板从刀尖处裂了一条细缝,那条细缝随即笔直地向前方冲去,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墙上。墙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些尘土,也被劈穿了一条窄窄的缝。 严方任想起来,在落星城山里的青石板上也都是这种细窄幽深的裂痕,怕不是都是天地无一这么砍出来的。 身的力道都被他控制在一条线上,光平砍就这水平了,谁的**凡躯能受得住? 瑞安澜的视线顺着裂痕一直移到墙上,又转过头,幽幽地对亦炎苏说:“咱能不炫技不?” 亦炎苏抽出刀,一脚踩上裂痕:“爷可没有。” 最后,严方任也没能脱身,两人被瑞安澜按着比划了很久。一直到日薄西山,瑞安澜才放严方任走,然后拉着亦炎苏去了书房。两人一直聊到烛火熄灭才算结束。 第九章 狂热者营地 () 两人挑灯夜谈的次数多了,后来严方任委婉地问了天地无一,他们每天都在聊什么。 结果天地无一那狭长的眼睛就眯了起来,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似乎严方任问的不是“你们在聊什么”,而是“我能不能也这么聊”。 不,不是的。严方任的本意只是想知道瑞安澜现在到底放不放天地无一插手事务,还是只是单纯在询问过来人的经验。 但亦炎苏也没有过帮派啊?哪来的经验。 除非那一群没有被承认过的狂热信徒也算。 说到狂热者们,鉴于天地无一最近都在瑞安门住着,狂热者就井然有序地轮拨来山下驻扎。他们悄咪咪地蹲在山下离瑞安门不近不远的地方,既不容易引起天地无一的反感,又可以随手锤掉几个来乱晃的别的帮派的人。 这操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到底是试验了多少次才掌握了这精准的距离感。 严方任碰到过几次狂热者,发现他们平时也与常人无异,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但会定期跟着天地无一的行程跑。 在没有被天地无一甩掉的情况下。 虽然他们普遍对严方任态度疏离,但严方任极富毅力,还是设法和其中一人拉近了关系。 那大叔听严方任用平静克制的语调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后,被勾起了自己的回忆,顿时感同身受,眼含热泪,忍不住分享了自己“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一步步规划人生。听闻天地无一事迹后,受其风格影响,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禁锢,从而脱离家庭,获得自己生活”的一点故事。 而严方任耐心地听完,时不时真挚地点点头,对两人的共同点发出感慨,再对大叔的行事发出赞叹。 一来二去,大叔就和严方任勾肩搭背喝起酒来。 严方任这才知道,狂热者们对自己的态度很迷的原因。天地无一对严方任的心态捉摸不定,而他们的团宠瑞安澜明显是护严方任的。所以他们其实搞不清自己该如何对严方任,干脆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们只是跟着天地无一。 当然,瑞安澜的团宠身份,她本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承认。 并且严方任发现,这些狂热者们都有很强的归属感,一部分是天地无一的吸引,一部分是相互之间经历的相似,最终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这才是在坎水宫一战时,没有预先通知,还能整整齐齐乌泱乌泱地拥上山来的原因。 这天,严方任正准备下山一趟。大叔看到他下山,远远地招呼他:“小任,晚上回来喝酒啊!” 严方任答应下来,大叔笑眯眯地看着他消失在山下。 晚上,严方任回来时带了点山下买的黄雀和糖脆梅,大叔也备好了酒。两人把吃食排开,大叔夹了块梅子放入口中,严方任也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糖脆梅。 大叔举起酒杯,对严方任说:“哎,老弟啊,其实我今晚是有话要跟你讲。” 严方任应了一声,也端起了酒杯。然后他就这么举着酒杯,也不动,微笑着看着大叔。 大叔愁容满面地把酒杯凑近唇边,眼看着酒已经倒入口中,严方任突然弹出手中的梅子打翻酒杯,人也冲了出去,一手卡住大叔下颚,一手往大叔胃上重重打去。 大叔被这么一打,人弓成一个虾米,杯中酒撒了一身,刚倒进嘴里的酒也都咳了出来。他脾气好,倒还没生气,只是揉着肚子,茫然的看着严方任:“老弟,突然之间干啥?”他下颚被严方任卡住,在脱臼的边缘摇摆,说话都费劲。 严方任松开大叔,道了歉,拿起酒壶,轻声道:“有毒。” “什么?”大叔听闻后惊讶地站起身,也忘了质问严方任为什么知道有毒还要等酒都倒嘴里了才跟他说,接过酒壶看了看,疑惑道,“哪来的毒?” “此酒何时置办?” “傍晚刚买回来,在营地里放了一会儿。”大叔慌张地澄清道,“小任,不是我下的毒啊!” “余信尔之言行。”严方任安慰地拍拍大叔,“然此毒干系重大,恐不容余与尔畅谈。” “可是……”大叔看看严方任,又看看酒壶,脸上愁容更盛。 顾不得大叔欲言又止的神色,严方任丢下一句“来日再说与尔听”便告别了他,开始往周围寻觅。 当时严方任刚拿起酒杯就发现了毒的存在。恰好,这毒他认得。 对,又是第四堂的毒。严方任以前还在拷问时用过好几次,浅蓝色的液体,和清水混合仍能看到颜色,但混在酒里就变了颜色,难以分辨。 很不对劲。惊风阁最近在瑞安门附近过于活跃了,活跃得都不像个事务繁忙的大门派,这沉不住气的模样和以往的行事风格也不同。 不管怎么样,下毒的那人应该没走远。严方任这么想着。他得抓紧时间找到那人。 果然,在狂热者的营地附近转了几圈,就看到了一个身影蹲在一个黑暗角落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偷听着什么。 严方任蹲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昏暗的光线后,他认出了那个人,还是安平城里那位农夫。 看来是薛家又在捣鬼。如今四大家去一存三,薛家想要对瑞安澜报复的话,也只能去依附惊风阁。只不过惊风阁怎么会管这趟闲事,凭严方任的了解,肯定不是第五荣答应的。 严方任合理怀疑这人是把天地无一的狂热信徒当成了瑞安门的成员,虽然他们除了最近驻扎在瑞安门的山脚外,和瑞安门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 之前一直对他放任不管,但照这情景来看,不能再让薛家派来的人这么晃悠下去了,否则对瑞安门不利。严方任想着,温和的眼神逐渐冰冷。 他猫着腰从那人背后快速接近,抽出青玉剑,避开主要血管,插入那人后颈。锋锐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破开血肉,严方任再手下一动,将薛家探子的第四、五节脊椎打错了位。 探子毫无防备地被下了手,剧痛之下尚未出声就晕了过去。 第十章 来,继续编 () 严方任拔出剑,甩落血珠,接住探子倒下的身躯,拎住衣领,几个起落消失在林间。 探子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他转了转头,没有看到一个人,并且发现自己没有被束缚,脖子后的伤口止了血,身上也没有其他皮外伤,不由一喜,急忙想要起身。 然后他发现他无法移动分毫,即使是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他心中的喜悦被浇灭了,努力试了好几次,身上下除了头以外都完不听使唤。 探子张大了嘴,喘着粗气,恐惧慢慢蔓延开来。 严方任进入房间时,正好看到探子鼻尖渗着细密的冷汗。见有人进来,探子转头望向严方任,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也不管来人是谁,只顾着喊:“救救我!” “轻声。”严方任轻柔地说道,“莫白费力气,尔已药石无医。” 他下手很准,只是打错位了探子的部分脊椎神经。探子胸口及以下瘫痪,但痛觉等感官还保留着。 探子之前没听过严方任的声音,仍在兀自嚷嚷。严方任走到烛火的光里,脸被微弱的火光照亮,探子一下就认出来了他,立刻停止了叫喊,狠狠的瞪着他。 “鹤毒兰用完了吗?”严方任换了说话方式,“你最近可是下了不少,在下见到过的就数目可观。” 探子死不承认,怒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对我下此毒手?” “无冤无仇便对本门弟子使鹤毒兰,倒是新颖别致。”严方任低下头看探子,额边的细金链在眼前晃悠,“遂州那么多毒不用,偏偏选了鹤毒兰这等高级货色,在下也很是好奇。” 探子不知道严方任知道了多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头朝各个方向扭动:“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断了两小节骨头罢了。”严方任手指抚上探子的颈动脉。他的手指微凉,还有长年持剑的粗糙老茧,惹得探子的皮上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那怎么可能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探子不信,一定是还使了别的手段。 “你猜,我知道了多少?”严方任收回手,问他。 “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探子狡辩道。 严方任一点也不急,开始从桌上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遂州的信物,看了看,扔到一边。他继续找了找,这探子还算谨慎,贴身物品里没一样和薛家有关的。只有一小瓶药水,严方任翻来覆去看了看,应该是第四堂出来的。 严方任把那瓶药水从左手手心滚到右手手心,再滚回左手,对探子道:“不如先从这瓶药水讲起?” 探子眼神瞬了瞬,直直望向严方任眼睛:“从遂州带来的药,自己用的。” 严方任拿起药水放在眼前,透过药水看,他琥珀色的眼珠都变得蓝汪汪的:“当真以为在下不识这蓝色?” 第四堂出于安考虑,生产的药毒经常不贴标签,以免被闯入的外人一拿一个准。为了区分,他们搞了很多内部才知道的标记,其中一种就是液体颜色。严方任手上这一瓶,普通人看就是:啊,蓝色的水;懂的人看:啊,毒效一级保存难度二级。 所以即使是惊风阁内部的人,在第四堂里,想要摸什么喝什么之前,都要先问问,能摸吗?能喝吗?会死吗? 探子闭了嘴。 “你要是说谎,下辈子可能就要这样躺着度过了。”严方任红润的嘴角翘起,“开口之前多想想,我有时间。” 探子也意识到这个谎撒得过于劣质。他本以为严方任是第五堂出身,对第四堂没那么了解。没想到第五堂的人三天两头往第四堂跑,摸得门儿清。 “好了,确实是我从惊风阁第四堂那儿拿的。”探子斟酌了一下,说了一句实话。 “第四堂的谁?在哪儿?还有别的?”严方任一口气抛出了三个问题。 “好像是个低级弟子给我的,就在阿林山山脚,没让我上山。没别的了,只有这一瓶。”探子半真半假地说着,显得自己如同一个误入的路人一般,一无所知。 “怎么一问三不知呢?”严方任低声自言自语道。 探子听到严方任的话,仰起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留我在这儿也没用。” 严方任反倒笑了:“不知更好。你又是从哪条线攀上的第四堂?第四堂又不是药贩子。” ”……“好像是这么个理。探子开始搜肠刮肚地想江南有哪些可以和第四堂攀上的家族。 良久,他说了一个。 “不巧,他们在惊风阁黑名单上,最近几年都出不来。你再想想?”严方任好言提醒道。 探子闭上了嘴,开始想下一个。好不容易又想到一个,思考了一下,把名字抛出去。 “有点意思。你刚说的这家,确实和第四堂有联系,但拿不到这瓶药。”严方任赞许地道,似乎是夸奖探子编得有进步。 看来下一步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了呢! 当然,并没有。 探子一蜀地人,已经快把江南他知道的家族都报了一轮。 现在情形不太对啊?探子突然觉得这个报菜名一样的走向很奇怪,忍不住看向严方任。严方任还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仿佛还在问他,怎么不想了。当真是一点也不急躁,可以陪他耗一天。 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让严方任信服的家族名字,眼看严方任手开始伸向桌上一排亮闪闪的东西。虽然从探子的角度看不清是什么,但不像是好东西。想想再这么下去也瞒不住,探子终于自暴自弃道:“是扬州城的薛家。” 严方任收回手,道:“还真是薛家。看你家和薛家亲缘甚远,没想到是能为薛家卖命的程度。” “你一早知道?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探子没想到严方任连薛家在遂州有远房亲戚都知道,一时气闷。 “确认一下而已。”严方任淡淡道。 这人好烦。探子觉得自己刚才被当猴子耍了。 第十一章 在下真不是骗子 () “第四堂的人可不好亲近。你们付出了什么?”严方任总算放下那瓶被他在手里滚来滚去的药水,感觉药水已经被晃晕到眼冒金星。 探子又不说话了,还移开了眼珠。 严方任观察他的神情,试探道:“要是和人有关的话,在下很确信,那些人接下来的日子都生不如死。” 其实并没有那么残酷,严方任瞎说的。但那遂州来的探子哪知道,心一下提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担忧。 看来是付出了不少,那一时半会儿薛家从第四堂获得的援助还是稳定。严方任暂时搁置具体是什么代价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都调查了瑞安门哪些?” “呵,我对瑞安门一点兴趣也无。我的目标不过是你和瑞安澜而已。”探子嗤之以鼻,“不要把我和你们这种无耻小人相提并论。” 严方任“哦?”了一声:“在下与门主又怎么是无耻小人了?” “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放弃隐瞒自己身份的探子对严方任怒斥道。 “在下做过什么?”严方任像是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琳琳她还是个孩子!”探子咬牙切齿的说喊了起来,“她那么温柔善良,你怎么下得去手?” 严方任也知道她是个孩子,虽然温柔善良还有待商榷,但又不是他下的手,对他吼有什么用。 对话这样进行下去太没意义,严方任不是来听他说薛琳琳的事儿的。严方任抿了抿嘴,从袖中取出一袋粉末,扣开探子的嘴,把粉末倒了进去。 探子想把那些粉末吐出来,但粉末一沾到口腔内壁就开始融化。而且严方任这些方面可谓经验丰富。他想让人咽下去的,还没人能吐出来过。 探子“咕咚”几声吞进了粉末,脑海中突然想起各色关于惊风阁第四堂和第五堂的故事,心沉了下去,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严方任抖了抖包装纸,道:“不知道,尚未取名。你先试试。” 没过多久,药在胃里发挥了作用。探子登时觉得胃里有万马奔腾,嘶嚎了几声后,头一歪,呕出一堆红红黄黄的东西。 严方任急忙走上前,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清理嗓子眼附近的脏污,以免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窒息。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粘上严方任右手的绷带,其中还挂着几片小组织碎片。 这对胃的刺激也太大了,跟醉了酒一样,有点恶心。严方任想着,下次还是得改改。 探子呕完后,刚缓过来一口气,腹部又剧烈绞痛起来,连带着头也痛得像被劈开一样,脸上血管纷纷爆裂,整张脸布满通红的血点。 严方任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从第四堂拿了什么?又给了他们什么?” “我只收到第四堂送来的毒药,其他我都不知道了。是薛老出面跟惊风阁谈的。”探子憋着一口气快速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声音问严方任,“能让这疼停下来吗?我什么都愿意说。” “冷静。”严方任拍拍他脸,“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冷静啊?要不你来试试? 半刻钟后,疼痛果真消散。探子重获新生,脸上的肌肉还在不住地抽动,他害怕地问:“如果我什么都说,可以少受点折磨吗?” “说得快一点的话,可能真的可以。” 探子信以为真,立刻知无不言,把薛家怎么去求第五荣未果,在惊风阁声称可能清理门户后转而去找了第四堂,以钱和十年光阴为敲门砖,换了一系列支持的事抖了出来。 看严方任冷淡的样子,他咬咬牙,又说起薛家从第四堂还拿了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毒死几百人的药,想要下在瑞安门里。但他也不知道药在哪儿,他这次不过是来为薛家投石问路。 他刚好不容易说完,那疼痛又来了,比刚才还要剧烈。而且在一段时间的安宁的衬托下,这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他眼前的景色开始发白破碎,不再是完整的天花板,而是成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色块。 探子又嘶嚎了起来。要不是他不能动,怕不是已经满地打滚。而严方任在一旁看了看时间,两次痛感间隔了恰好一刻钟。 不知道这个时间可以不可以通过剂量改变,也许有几味药是影响时间的。他认真思考着。 “严方任你个骗子!”探子大吼起来。不是说不会疼了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在下没有欺骗。只是因为你吐露的太少了。”严方任转身走到放着烛台的桌旁,“再回答一个问题,只有你一个人吗?” 探子嘴里被自己咬出了血,开口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嘶嘶”声,用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我一个。” “在下无法完相信。”严方任靠在桌边剪掉烛芯的烛花,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烦请让在下信服。” 光线变强后,气氛没有刚才那么压抑,外加听了严方任的话,探子被疼痛搅碎的思维在诱导下产生了一个念头:“招完这个,我就可以出去了。” 于是他把自己从收到薛家消息,从遂州一路前往扬州城,再到和第四堂接头的流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刚开始说的时候,疼痛再次慢慢退去,而且这次过了一刻钟还没有下一波疼痛,让探子萌芽了一丝希望。 “我能说的都说了,能不能治好我?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江南。”探子侧头盯着严方任。严方任手里拿着剪烛花的剪刀,安安静静地低头听他说完。 “一早便告诉你了,已是药石无医。”严方任温和地笑了,毫无温度的琥珀色眼睛看向探子,“在下真不是骗你。” 说谎的话下辈子瘫着过,不说谎就没有下辈子。这人还真是个骗子。 之后,严方任不顾探子的咒骂哭嚎,等毒发作完毕后,把这人送还给了薛家和第四堂以示警告。 当然一个完整的人是被分成了两半才能同时送给两边。 第十二章 引火烧身 () 送之前,严方任先放那会儿还活着的探子在屋里躺了会儿,自然地去跟唯一的上级瑞安澜汇报了一下,不过隐瞒下了薛家那部分。一手肮脏的绷带还没更换,他就只把手贴着身子放,也不坐下。 瑞安澜看他右手脏得离奇,问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搞毛。严方任就先把那瓶药水递给瑞安澜,瑞安澜打开盖子闻了闻,仰起脖子就要往嘴里滴一滴尝尝。严方任立刻阻止她:“别以身试毒,我跟你讲它是什么。” 瑞安澜姑且放下了瓶子。 等听完来龙去脉,瑞安澜问他:“能把那人直接拍印乐知脸上吗?就像你用现在的手挥他一巴掌一样。” 严方任无奈地笑了:“不能。” 瑞安澜露出失望的神色,挥挥手:“那就随便送过去吧,省得印乐知以为我们会任由他们的人一直在这儿窜。”她盖上瓶盖,扔还给严方任,“这药你拿去自己玩。” 严方任用干净的左手接住药瓶,回到了关押探子的屋子。 探子不知道严方任出去了一趟作甚,只是希冀他改了主意,治好自己。 然后他就看清了之前严方任在桌上拨弄的那一排亮闪闪的东西。他恐惧地瞪大双眼,想要后退,但只有脖子向后仰了一个并没有拉开任何距离的角度。 做完一切,严方任扔掉沾了血污的衣服,洗了个澡,顶着尚在滴水的头发烧了盆热水,又点燃香炉的炭火,烧起了白檀香、甘松、**、麝香混合的香料。他把香炉放在水里,扣上熏笼,把新衣服铺在熏笼上,然后静静等一室香气缭绕。 待香气驱散了鼻腔里残余的味道,严方任开始记录刚才从毒发开始每个时间段的反应。等墨迹干透,他把纸和之前的资料收在了一起。 第二天,他换上熏好的衣服,抬起手,确认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腥味,只有熏上的白檀香等香气,眼中的温柔才部回归。 一大早,他去狂热者的营地看了看,发现大叔已经走了。据其他狂热者说,大叔的孩子出了点事儿,不知道要离开多久。 严方任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大叔昨晚要跟他说的是什么话。 惊风阁现在再怎么嚣张他们也没办法,但薛家不一样。一是薛家规模和武林帮派比起来太小,最多搭上第二梯队的下游边缘;二是薛家终究不是武林内的人,只是和武林来往紧密的商贾世家。 严方任对瑞安澜暂时瞒下薛家的部分就是怕瑞安澜一个冲动去把薛家灭门了。贸然对一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外界家族动手,那后续处理起来很麻烦。 而严方任向来主业是针对帮派,一时间对这种世家也把握不好度。 没法子,严方任回山上,路过瑞安澜书房,进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后,只能去找天地无一。 转过十八道长廊,总算到了天地无一暂居的僻静小角落。天地无一正靠在院落里的躺椅上,两脚搁石桌上举着一张纸在看,桌上还放着一封没署名的信封。 听到严方任的声音,亦炎苏五指合拢,把纸窝在手心,翘着的脚也放了下来。他右肘撑在膝上,握成拳的手自然垂落,歪着头抬头看严方任,薄薄的嘴唇扯成一条细线:“什么事儿惹得你来找爷?” 严方任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道:“薛家一直在遣人调查瑞门主。” “薛家?”亦炎苏想了想,“之前和你有联姻的那家?” 为什么要选这个定语?严方任很是头痛,但也只能应道:“是。似是为了薛琳琳之死而来。”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亦炎苏。天地无一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副诡异的笑容回望他。严方任默认天地无一知道了整件事,又继续道:“清溪镇仵作找不到外力致死的痕迹,认定为自杀。薛家不服,便在暗中调查,还伤到几个门里的弟兄。” 亦炎苏坐直身,展开右手,慢悠悠地把手心里的纸抚平折叠,不置可否道:“查就是了,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 严方任微微皱眉。 亦炎苏看懂了他的意思,反倒笑了起来,狭长的眉眼愈发飞扬:“别操心。” “……”严方任抿紧嘴,道,“他们依附了惊风阁。” 这下亦炎苏来了兴致,手指还在搓着那张纸,问严方任:“小乐知沦落到连薛家也收的地步了?” 槽点太多,严方任不知道是该吐槽“小乐知”这个称呼还是别的,只好低头继续道:“不是,应该是第四堂的个人行为。” “哦。爷还说呢。“亦炎苏一听只是第四堂,态度又冷淡下去,“第四堂堂主贪得很,估计是薛家给的好处大了些。那没什么值得管的。” “看不惯,让它消失不就行了。”亦炎苏见严方任并不满意,轻淡描写地说道,收起手上的纸,拾起桌上的烟管。 为什么说的这么轻松呢?严方任甚至能听到自己头上冒出一个问号的声音。 那边亦炎苏倒是又认真地想了起来,抽了口烟,半仰着头,道:“不行,薛家那些纺织业不能浪费。那不如,把他们的纺织吞并了再灭门?” 严方任头上又冒出来三个问号,觉得对话已经走向了意料之外的方向。 见严方任不说话,亦炎苏侧头往下瞟了他一眼,手中烟管斜斜指向天空,解释道:“薛家垄断了扬州城及其周边的锦匹彩帛染色已久,你要让爷说这个,爷可就不困了。” 虽然最终好像还激起了天地无一的注意力,从大方向上来讲和他的预期一致,但目的已经完从恩怨情仇转向了商业火拼。严方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好像还什么还没说。他是谁?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亦炎苏抽着烟,脚在地上有节奏地点着,突然问严方任。 “我?”严方任愣了一下,他只是想赶走在瑞安门附近乱窜的不速之客,目的十分单纯。 亦炎苏观察严方任神情,发现他这次完没理解自己问的意思,不禁道:“你和澜儿还真是完不同。” 第十三章 薛家有多少产业亦炎苏都知道 () 亦炎苏默认严方任接受了这个提案,执着烟管站起身,披上外袍,从严方任身边踱过:“跟爷走。别介意,和你背地里搞坎水宫差不多原理。” 他突然顿了下,把烟管移开些许,嗅了两下,道:“今天熏香有点重。放那么多**干什么?” 严方任终于背着天地无一拧起了眉。天地无一有时候说话也挺不好听的。他顿了顿,见天地无一还没动,只能回答道:“昨天身上血腥气太重,怕扰到旁人。” 亦炎苏想想昨天也没发生什么明面上的流血事件,联系严方任来汇报薛家动静的举动,不由笑了一声,说不出来是不是鄙夷:“第五堂那些手段吗?也行。”说完他又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道:“这么一说,爷想起来是不是第五堂有个叫归晚院的地方?” 严方任的头痛了起来。求求您别想,也别明知故问。 幸好亦炎苏也不是要对严方任发难,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爷估摸推迟的武林大会也快重开了。到时候再说。” 严方任不知道他要跟谁再说,也不敢问。 严方任跟在天地无一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发现个细节:天地无一,好像,比自己要矮? 他壮了壮胆,稍微走近了几步,确认了一下。加上自己皮靴和天地无一金属战靴的鞋底厚度差异的话,比天地无一高了近两寸。之前不是离天地无一太远,就是半低着头,竟没注意到这一点。 但发现自己比他高并没有任何用处。亦炎苏往那儿一杵就是个两米的气势,反而衬得严方任细弱得很。 要不要把自己练壮实点?严方任忖量着。算了,那样自己潜行时也太过显眼。 严方任默默无言地走着,无聊的思绪四处飞,亦炎苏也闲得慌,悠然地哼起了歌。 严方任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懂他在唱什么。连严方任都听不懂,估计不是本国语言,可能用的是他出海过的某个国家的语言。 亦炎苏唱起歌时的音色和平时完不同。平时他说话只是低沉,唱起歌来时却多了一丝金属感的粗粝,即使到高音部分依然粗糙狠戾。 看来瑞安澜一唱歌音调就变低哑也是受天地无一影响。 歌声入耳,严方任却一个字也不明白,当真好奇心爆棚,百爪挠心。等亦炎苏唱到第二段时,严方任忍不住,小心翼翼在一小节结束后开口问道:“天地无一,您唱的歌词什么意思?” 亦炎苏止了歌声,似乎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以至于现场在脑中翻译着,缓缓念道:“吾将离别,彼岸隔世。 星耀吾身,照吾前路。 众星皆孤,吾亦如是。 漫漫沉夜,焰火当道。 晨光破晓,吾期当归。 乐之哀之,泣之叹之。 勿忘吾心,斯留此方。” 念完这些,天地无一也不再歌唱,兀自安静地走着。 严方任看他也不像需要自己评价的样子,就礼节性地道了谢。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唱一首好像是在送葬一样的歌?不是,甚至连送葬的人都没有?好孤单好辛苦的样子。 不知为何,严方任隐约觉得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两人就是“众星皆孤”的现实写照,明明是父女,相互牵引,但总是谨慎地余出一道不宽不窄的距离。 那严方任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颗不起眼的星? 在他还在想着些有的没的时,亦炎苏打破寂静,问他:“你还问出来什么?” “?” “昨天,薛家。”亦炎苏提示道。 严方任便说了下薛家从第四堂拿到的东西。亦炎苏听完,冷哼一声:“他们没机会用的。那些事成后你随便处置。” 两人脚程极快,外加不耐烦的天地无一总是嫌严方任太慢,不时拉严方任一把,他们当天下午竟然就到了扬州城。 严方任表示自己活了快二十年从来没赶过这么急的路。 现在二人坐在薛家最大的布帛铺对面的商铺里,看着布帛铺门口川流不息。今天正好又是不少供货商来送货的日子,一匹匹新布被陆续送进店门。 亦炎苏抽着烟,对严方任道:“你记下人脸,听爷跟你说。” “今天来的这些供货商,大部分货爷也有,你把人供货线拆了随便丢给谁都行,自己拿着也没问题,爷不管。但是有一条,就是那个漆盒装的。”亦炎苏指指外面几个硕大的朱漆方盒,“那连纹锦只供一家,当初爷踏足这行时,已经被薛家抢了先。给爷把连纹锦的线拿来,要是被别人半路截走,严方任你就完了。” 严方任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看天地无一一副“你不答应一定会悔不当初”的样子,就先应了下来。 亦炎苏满意了,才继续道:“薛家下有十三家店铺,扬州城内就有五家。这五家合起来拥有薛家所有布帛织造、制衣印染和贩卖,分别在迎恩桥一家、开明桥一家、太平桥一家、安大坊两家,其他八家不过是这五家的边角料。安大坊两家的店主都是薛家的直系亲属,一家负责印染,一家负责制衣与售卖。其他都是雇佣来的或者远房亲戚。那两位直系虽然和薛老在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存在冲突,但心还是向着薛家,在方方面面都自视甚高。其他几位就不同了。其实要爷说,开明桥那家的店主更有能力些,但负责的是印染之前的布料织造工艺,处处受制于两位直系的意见。而且薛老上了年纪愈发固步自封,见不得产业落到旁系手中。” “他们不忠于薛家吗?”严方任听天地无一的口气,似乎在暗示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松动。 “商人哪来的忠诚?“亦炎苏觉得严方任问的这个问题很无知。“他们原料的供货链爷懒得讲,你自己去一个个找出来拆就行。不过产连纹锦的那家比较难办,他们有点文人气,想法多。” “有书卷气的人总是要清高些的。” “不,只是他们僵化成了傻子。”亦炎苏语气变得冷淡,道,“别侮辱其他读过书的人。” 都说龙喉下有逆鳞,触之必怒。如果天地无一是条龙,那估计他身的鳞片都是逆鳞。严方任转念一想,毕竟天地无一、印乐知、甚至瑞安澜可能读的书都比那些人多,在这问题上噎他两句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三人都思维模式异常,大约也没有代表性。 第十四章 亦炎苏看不顺眼的真的很多 () 天地无一说完基本情况,便放严方任自己去想,两人陷入了沉默。严方任在心里整理了遍得到的信息,问道:“既然天地无一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信息,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结果天地无一闻言眉毛一挑,开口道:“爷没空。今天屈尊陪你来这一趟,明天得多多少工作量。光爷能告诉你的就有本地手工、中原江南蜀地南疆的陆上商队、与邻国贸易的海船,各地的情报网也不能松懈。还要管你们江湖上那么多破事,沐瞿空处理不了就不断地往爷这儿推。真当四大家那么好当的?哪来的闲工夫办这芝麻大的薛家。” “对不起,耽误了天地无一的时间。”察觉到天地无一又来了气,严方任只得低头道歉。天地无一不说,他还不知道天地无一手上握了那么多资源,平时都藏得好好的。 亦炎苏摇摇烟管,道:“现在失了一个坎水宫,小乐知和爷的负担又重了几分。澜儿说要上高台,爷请你们赶紧地爬上来。爷真的不想料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天地无一难得和严方任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抱怨。严方任却心想,非要说的话坎水宫还是你烧的,沐瞿空的工作量也是你加的。远了说三奇六仪堡,近了说被搁置的令魂红玺刀和花万转。幸好天地无一暂时把这两样东西弃一旁不管,不然要是令魂红玺刀这种失传秘武又被天地无一翻出来丢江湖上,沐瞿空又要脚不沾地地忙上一阵了。 严方任扪心自问,要是令魂红玺刀重现,他会不会去插一脚? ……应该是会的。这就是从惊风阁带出来的毛病了。 严方任赶紧拽回思绪。所以天地无一这人是有毛病吗?一边在四大家里管理江湖一边添乱子? 说到花万转,当初要是没它哪来现在的发展!那玩意儿几大帮派找了几年都没个影,又遭受其他事务冲击,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花万转上面了。 最终严方任心里还是在短时间转过千万个念头。亦炎苏隐约看出他在腹诽自己,问道:“你这么看着爷干什么?” 严方任特想问他:“您是不是自找的累?”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么一问,亦炎苏累不累不知道,但肯定会触发第十万次动怒。 亦炎苏估计他没想什么正面信息,也不追问,道:“所以,严方任,你要丢了连纹锦,爷让你生不如死。” 严方任被天地无一语气里的杀意实实在在地威胁了一下,乖乖答应。 从天地无一自己的角度来看,还真是纡尊降贵陪严方任跑一趟了。严方任觉得天地无一应该不会浪费时间跟自己说废话,一时不明白天地无一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看起了薛家的店铺。 一些女子进店去取之前定制的衣裙。严方任没别的事儿干,默默地把那些衣裙一件件看过去。 而天地无一见他神情专注,又凑了过来:“又在看什么?” 严方任顿时呼吸间都是烟管里燃烧的烟草味,鼻腔受到刺激,他屏住呼吸,花了两三秒才适应。 严方任一直觉得烟草味特别熟悉,现在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落星城山体里的四处都沾染着类似的冷冽味道,仿佛已经浸透到了石缝里。 幸好瑞安澜没染上抽烟的毛病。虽然天地无一抽烟的姿态是挺潇洒的,但严方任的身体本能抗拒烟草味,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边脑子里瞎转,严方任一边回答道:“在下在看那位女子的褶裥裙,甚是精美。” 亦炎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女子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褶裥裙,布料上织的纹样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样式,审视了一番,道:“尚可。” “一定也很适合门主。”严方任即视到好几年前为瑞安澜买新衣裙的时候,那时候瑞安澜还软软小小的一只,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脱口而出。说完就立刻后悔了。 果然,天地无一从他表情猜出他已经在脑补瑞安澜穿褶裥裙的模样,神速翻出几年前的记忆后,音量大了几分:“有爷在还用的着你?” “您说的是,在下错了。”严方任承认错误。并且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的瑞安澜还是个小小的样子,和现在的真实相貌还是有差别的。 亦炎苏厌烦地看严方任一眼:“不过澜儿现在只穿黑色,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 严方任瞄了瞄天地无一万年不变的黑色外袍,心中竟没有一丝惊讶。 说到这儿,天地无一突然又恼了起来,问道:“澜儿那流云簪子你送的?” 眼见暴躁之王天地无一又要发火,严方任条件反射道:“对不起,是的。” 所以他已经学会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道个歉是吗?求生欲真强。 但他的求生欲还是有点用的,亦炎苏语气复缓和几分:“以后能不送便宜货色吗?”天地无一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实际上是一句命令。 “您说的在理,在下谨记。”严方任回忆了一下簪子的成色,竟毫无反驳之力。 但瑞安澜天天就指着那根戴,亦炎苏也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每次都尽量视线避开她头顶,免得被那浑浊的玉气出毛病。 二人又一时无话。严方任转头去看薛家店铺那些光鲜亮丽的料子成衣,突然想起来以前听薛琳琳说过的一句话。他犹豫了一下,问亦炎苏:“请问天地无一,现在江南这里的制衣样式有参考吗?” “没参考,就是有时候得看扶双楼那花魁新换了什么样式的穿。”亦炎苏已然点燃了第二管烟,奇道,“你还对这有兴趣?” “没有。”严方任毫不犹豫地否认道。要不是被天地无一逼着,他现在都不想在这里看满眼花花绿绿的布料。 亦炎苏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是对花魁有兴趣?” 严方任:“……”再次无法反驳。他隐约记得上次去扶双楼时一无所获,神秘的不知籍贯的花魁影中月帮他拦下一队身份不明的护卫,还让他下次再来。结果之后他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就一直没去。 第十五章 鼓乐歌笑至三更的常客? () “影中月那小姑娘确实清纯又娇媚,歌喉婉转,还有着江南人没有的异域风情。”亦炎苏罗列了几点影中月的特性,试图找出严方任对她感兴趣的原因。末了,他还是很奇怪地看着严方任,“但爷怎么没看出来你好这口?“ 严方任抿紧了嘴。并不好这口好吗?还不都是看到那些为了见影中月而隐姓埋名进扶双楼的大人物们的马车后,好奇心作祟。 天地无一见他答不上来,起了旁的心思,下一句话就是:“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们现在去扶双楼。巧了,今天影中月有只针对特定人群的表演。爷倒是收到了邀请,但本来没打算去。” 什么,还有邀请的?严方任一个只能摸进大堂的人,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天地无一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呢?究竟是去过多少次了啊!不要天天“夜点红纱栀子灯,鼓乐歌笑至三更”啊! 但天地无一计划的事儿,你婉言谢绝他就当没听见,坚决抗拒他就比你更强硬。 严方任自然也没那拒绝的底气,于是现在夜幕降临,他站在了扶双楼的门口。 “以歌舞佐酒、以曲词娱宾”的扶双楼经过一次扩展整修,已经变成四层高,飞桥栏杆相连的庞大建筑,四处挂满珠帘,灯火通明。 天地无一带着严方任绕过正门,进了侧面的楼。那栋楼比旁边的都要昏暗,所有镂空的地方都用层层纱帘遮挡,看不清是否点上了灯,反而更像是栋无人的楼。 天地无一推开门,严方任立刻感到黑洞洞的走道里有几道警觉的视线投来,他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青玉剑,右手搭上了剑柄。 天地无一回手用食指拨开他的手,道:“不慌。” 严方任见他习以为常,就垂下了手。 但那几道视线还没移开。天地无一举起手,在耳侧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他的半边脸被摇摇晃晃的火苗勾勒出阴森的轮廓。他冷冷道:“看够没有?” 那几道视线终于是避开了。 天地无一将手指收回掌心熄灭火焰,两人进入楼内。刚一进去,就有女侍迎上来,小声问候,将二人引到一楼的空房间,请二人先休憩片刻。 一排女侍轮流呈上装满琼华露的白银酒壶一只,酒碗一对,果菜碟子也摆满了一桌。 女侍们又低声问道:“二位是否需要歌姬佐酒?” 严方任内心没有任何波动,毫无表情地看向天地无一。 亦炎苏见他如此冷淡,挥了挥手,让女侍们下去。 然后严方任就发现,再次变成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形,非常的尴尬。于是严方任选择较为安的动作:低头喝酒。 “难得来了,什么都不做?”亦炎苏吐出一个烟圈,问严方任道。 严方任茫然地看了他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下不擅长此等事。”严方任谢绝了,对天地无一做出了个“您请自便”的手势。 天地无一倒是也懒得动弹,灭了烟,兴致缺缺地道:“算了,爷今儿也没这心思。” 严方任将信将疑。 空气凝滞了半晌,严方任问:“都会有谁来?” 天地无一道:“一般情况下你也看不见别人。大部分来的人都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都是错开活动。不然你当我们被引到这里等什么呢?” 那严方任哪知道,低头承认自己的无知。 天地无一皮笑肉不笑道:“爷建议你到时候还是乖乖在自己地儿呆着别出去。爷已经听到有几个武林人走过,就冲你最近闹腾的劲,小心被认出来。” 严方任侧耳听了半天,楼里隔音效果太好,他什么都没听见。但他还是默默地承诺绝不乱跑。 两人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出门向影中月所在的高楼走着。影中月这次是仅仅为几位达官贵人演奏,场地被放在了这栋楼隔壁最高层的高台上。 在四楼连接两栋楼的飞桥上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倒像是从影中月那个方向来的。 那女子穿着水红色对襟暗花夹衫和曳地银丝纱裙,手腕上套着一串乌金黑玛瑙手链,深沉的颜色衬得她皓腕如雪。 她小巧的手上捏着一枚花鸟绣团扇,见二人从她身边经过,便抬起扇子挡住脸,只露出鬓间插着的白花,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严方任用余光审视了一下,觉得是个普通歌姬,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一旁的亦炎苏反而“嗯?”了一声。本来亦炎苏已经跨过那个女子走了过去,突然又倒回身,拉住女子娇嫩细白的小手,捏了两下,又把黑玛瑙手链推上去,手指顺势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手腕细如春笋,比亦炎苏的手还要小一圈,被他那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一抓,皮肤已经被刮蹭的发红。 女子怯生生地移下一点团扇,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眼尾略略下垂,卧蚕下方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仿佛被亦炎苏吓到,她眼神躲闪着,也不说话,穿着软底鞋的小脚不断地试图向后挪动,扭着小手,但被亦炎苏制住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 严方任头上是问号。您不是没兴致吗?这又是在干嘛呢? 号称毫无心思的天地无一此刻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女子,道:“爷总觉得你面熟,以前见过?” 女子一下红了脸,又抬起团扇挡住脸颊,侧着头避开亦炎苏的视线,依旧一言不发。 天地无一问道:“怎么不敢说话?” 女子依旧沉默不语。 亦炎苏手上用力,拉过女子,那女子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被他顺势揽住。女子无力地挣动了两下,亦炎苏头也不回地对严方任说:“严方任你自己去吧。爷等会儿外面找你。” 严方任愣了一下,乖巧地退了一步:“……啊???好,您慢走。” 亦炎苏搂着女子的纤腰踢开一旁空房间的门走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地无一关上门之前,严方任觉得自己被那女子隔着扇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倒像是认识自己,也不若表面上那般惊慌失措。 真是一头雾水。 被天地无一撇下,严方任总算松了口气。以后只要别的选择,他都不要和天地无一产生交集。 第十六章 影中月与“主上” () 走过飞桥,又有女侍上来,拉住严方任的手把他往里引。严方任本来想抽回手,然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楼里漆黑一片,严方任眨了几次眼,直到应该适应这昏暗光线的时候还什么都看不见。他抬手碰了碰旁边,不是墙壁就是雕花门窗,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和女侍的脚步声,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这环境放眼江湖恐怕只有天地无一可能观察到一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至少严方任是什么都不知道。 女侍引着他坐下,松开手,倒退出去。 严方任捂住脸。天地无一还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他这怎么走动?动都不敢动。 在黑暗中,他对时间的感知失了点准头。约摸过了两三刻钟,明亮的光线从指缝中透出。严方任闭上眼,移下手,然后才慢慢地睁开眼。 这下他终于看清,原来他身处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屋里的三面墙壁他去看过了,厚度至少两掌宽,听不见墙对面的声音。剩下的一面挂着厚重的珠玉纱帘,对着一块灯火辉煌的高台。 严方任贴着墙小心凑近纱帘,发现围着高台一圈都挂着帘子,但由于隔间内都没有照明,高台又过于明亮,严方任完看不见其他隔间里有没有人。 不能离纱帘太近。严方任又退回身,回到隔间深处。 一人从黑暗中缓步步上高台,未着罗袜,圆润的脚趾在轻纱长裙下隐隐绰绰,一头如瀑银发垂至腰间,在灯火照耀下仿佛缀满了珍珠。正是影中月。 影中月的轻纱长裙侧面被裁开,裂痕直至大腿,裙摆随着她的步伐翩翩舞动,光滑的肌肤在纱下若隐若现。影中月肤色偏深,但在一头银白发丝的衬托下,恰好有了与江南女子不同的魅力,外加肤质细腻如脂,反倒让人移不开眼。 影中月扭着纤腰,步入高台中央坐下,放下抱在怀里的琴,往四周扫了一圈,当真是顾盼生辉。 她用她那清甜的嗓音说了一段开场白,感谢了在场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简单介绍了下今天的主题。 严方任左耳听进那些开场白,右耳就出去了。他不想被这些无用的话占用记忆空间,倒是注意到影中月讲话还是那多地方言杂糅的语调。 说实话,严方任来看这样的表演很浪费。他并不能理解这种活动的意义在何,虽然影中月大约是挺漂亮的。 他突然又怀念天地无一,至少天地无一是真的享受这样的场合。 场上影中月已经唱起了歌,似乎是在唱一对男女于湖边相遇的故事。那一点暧昧的情绪被她唱出了羞怯、朦胧、期待、试探、着迷等多重意味,虽然严方任从未亲身体验过类似情绪,但从她歌声中感同身受,竟然自动勾勒出了一幅幅会动的画面。 不愧是扬州城长盛不衰的花魁。 严方任发现他处的隔间和隔壁的那间都在场绝佳视角,正对影中月,把她那流光溢彩的眼神尽收眼底。 天地无一真是厉害了,到底是得多熟练才能被安排这样的位置。 所以天地无一竟然抛下影中月这样的尤物去拦飞桥上偶遇的小姑娘,那得是什么毛病。严方任不禁又好奇了起来。 影中月开了口后,就不再闲聊,一曲一曲地唱下去,从初见、定情、争吵、冷战、隔阂一直唱到了生离死别。最后直唱得如泣如诉,如杜鹃啼血,严方任听得心揪成一团,差点连影中月抱着琴走下高台都没看到。 他坐在黑暗中扶着头想,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只经历一次怕是就刻入骨髓。自己没有的故事,听一听也是挺有意思的。 远处有沉重的门扉合上的声音。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女侍们在依次阖上门扉锁好。看来离开的时候还得一个个走。 隔壁屋有几个人靠近了纱帘。严方任听到他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武器碰击声,稍微有些熟悉,便凑纱帘近了些去听。 他还一时没想起来那脚步声的即视感从何而来,有人压低声音道了一句:“主上别急。”似乎是在急切地阻止一人向外走不成,不得不出声。 严方任猛然醒悟,似乎和上次来扶双楼时被影中月拦下的口中说着“主上”的是同一个人。 外面光芒渐隐,女侍的身影已变得模糊。眼看女侍就要关上自己隔间的门,严方任观察了一下女侍的走向,听了听隔壁靠近门口那些人的位置,屏住呼吸,伏下身,闪出隔间,把自己的动作放到和女侍的脚步与摇曳的裙摆一致,轻巧地从女侍身侧滑过。 没有察觉的女侍锁上了他之前所在隔间的门。 隔壁的人似乎在簇拥下走了出来。严方任记得那些人身手不凡,怕被他们发现,一连向后退了好几个隔间的距离,只在勉强能抓住他们动向的地方观察。 果然,他们出来后还确认了一下周围的人数。 严方任真的是非常好奇了。到底是谁这么大阵仗,也是天地无一不想让他碰到的人吗? 严方任跟着他们若有若无的气息,等他们透露出一星半点的信息。 出去的路和来时不同。等他们在黑暗中走下一层楼梯时,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叹息一声,悄声道:“月月今天还是不愿去本公子府邸?” 之前唤他“主上”的侍卫小心道:“是。” 男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本公子贴身信物都给了她,她怎么还是不满意。今天唱的歌也是……唉!”听语气可真是愁肠百结。 换做别人,可能就把他当成一位富家公子哥。但严方任不同。他听到那声音后,立刻就和记忆里的一道声线对上了号。 ……什么公子,该自称本王才对。 严方任突然庆幸自己没有托大地跟得太近,不然恐怕天地无一在场都保不下他的项上人头。 想到这儿,既然身份已明,严方任也不敢再跟。现在,他似乎还得摸回自己的隔间,等女侍开门时溜进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 第十七章 私自行动严方任 () 等严方任淡定地随着女侍走出楼外时,他惊讶地发现亦炎苏在门口抽着烟等他,从烟叶来看还等了很久,抽了绝对不止一管。 严方任见他整整齐齐的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心下诧异。天地无一身上好好的,但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一头毛糙的短发此刻都乖巧地贴在头皮上,几缕头发贴在他额前,显得他比平时温和了几分。 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去洗了个头,严方任便礼貌地询问道:“挺快?” “呵。”亦炎苏笑出了声,“严方任,你跟澜儿学坏了。”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这人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严方任皱起了眉。 而亦炎苏笑而不语,避而不答,严方任也就闭上了嘴。您爱干啥干啥,不问了。 严方任看天色甚晚,想着是要赶回瑞安门还是在扬州城住一晚。他看向天地无一寻求意见,亦炎苏没动,站在原地,烟管拿在手上,问严方任:“有看到什么人,或者被看到吗?” 严方任道:“回天地无一,没有。” 天地无一转着烟管,抬头盯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微小神情。他的眼底平淡,严方任觉得他没有信。 天地无一看起来是担心严方任被别人看到影响不好,但严方任隐约察觉天地无一不希望自己看到什么人,像是为了掩盖某件事。他不知道天地无一要掩盖的是什么,但在他确认那事和自己以及瑞安门毫无干系之前,他也无法信任天地无一。 严方任猜天地无一本来没想过和他分开行动,现在可能正在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被路上偶遇的小姑娘迷了眼。 见天地无一仍在细察,严方任控制着自己不要出现说谎之人的特征,道:“一片黑暗混沌,什么都看不见。” 身的动作被严方任克制得很好,天地无一没发现明显不妥,外加知道那里确实黑如墨,这才暂且放过严方任,扯扯嘴角,转身便走,看样子是要连夜回瑞安门。 严方任觉着自己真是胆子肥了,连天地无一都敢骗。恰好这些微表情动作和情报收集息息相关,本来就是严方任多年浸淫的领域,才勉强糊弄了过去。 然后严方任被天地无一推拉着赶了平生第一急的路,打败上午来扬州城的那一程,凛冽的夜风刮得严方任脸几乎麻木。 第二天,天地无一就撒手不管,让严方任自己去忙薛家的事儿。 严方任睡醒后稍微理了个头绪出来,打算今天再下山去。临走前,他在瑞安门里转悠,准备先找瑞安澜一下再出发。 瑞安澜正穿着黑色贴身小衫,在庭院练武。严方任走过去,想和她说说话放松一下。 瑞安澜看到他,停了下来,撩了下眼前的头发,问道:“严方任,听说你昨儿跟亦炎苏去了扬州城,还是当天往返?” 严方任听到她想吐槽“当天往返”这事儿,笑了笑:“是的。” “亦炎苏神经病吧?当别人都跟一样。”瑞安澜走到一旁喝了口水,问严方任,“当天往返好累的,你今天怎么还要出门?” 严方任走到她身边,道:“还好,不是很累。我今天出门有事要做。” “什么事?不会是亦炎苏要你帮他做事吧?”瑞安澜奇道。 “没什么,不是天地无一的要求。”严方任否认道。确实不是,准确来说是严方任硬拉上了地无一。 “我想他也不会跟我抢人。”瑞安澜拍拍严方任胳膊,“亦炎苏要是犯病你别忍着,跟我说,我去揍他。” ……真的能揍过吗?不是,真的连父亲都能揍的吗? 不过严方任发现天地无一是有点拿瑞安澜没办法。可能是性格原因。严方任对瑞安澜也无计可施。 想到等下要对薛家做的事,严方任踌躇道:“我要去做件事,但现在不能告知门主,请门主准许。” 瑞安澜吓了一跳,两手抬起在头顶交叉,大声道:“你要干啥?!” 严方任也一惊,估计瑞安澜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妥当的事,立刻反驳最严重的一个可能性:“我不是要对瑞安门不利。” “那我呢?!”瑞安澜仍然警惕地看着他,问道。 “也不是。”严方任有点难受,眼里不自觉地氤氲了水汽。 瑞安澜看看他眼睛又水汪汪的,放下手,道:“随你,想做就做,别妨碍我就行。” “不会的。”严方任拉过瑞安澜的手,右手覆在她手上,弯下腰用额触了下自己手背代替礼节,“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瑞安澜:“?严方任你是不是还是受了刺激?有人惹你就说,我帮你揍。” 严方任抬起头,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她头发。 把瑞安澜哄住,严方任便下山去了。 薛家的产业基本自成一条链,除了最源头的诸如棉花、蚕丝一类的原材料以外。这几天严方任做了调查,薛家没有自己名下的棉花田,原料只能依靠收购,并且只收特定几家的棉花。据说是因为那几家田土质肥沃,日照充足,棉花色泽更为洁白,杂质更少,品质更高。 严方任是不太懂那些细节,只是循着问出了那几家棉花田的所在地。有的田离扬州城还有点距离,需要托商队把棉花运到薛家的地盘。 要是都在本地,还有点难办呢。 严方任就近找了些江南种棉的农户,仔细询问棉花种植的相关情况。 第一家农户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他赶了出去。 第二家倒是挺热情,听完他的来意,问他为什么要问这问题。 严方任诚挚地跟农夫道来,自己家中本就不富裕,送自己入派学武多年,已是耗尽积蓄,只余些微薄田维持生计。那点田地要是用来种稻米什么的怕是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销,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更赚钱的作物可以种。 这一说,言语间饱含的心酸把农夫打动了,拉着严方任说了一通种棉花的艰辛历程,什么阴雨旱涝啊,一点意外就会降低棉花的品质。棉花质量下降,就卖不出去价格。有时候遭遇虫害,一田的棉花都毁了,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第十八章 棉花即将供应不上 () 严方任看起来真是忧虑不已,又问那怎样的棉花才能卖出好价钱? 农夫道:“主要是看色泽纯净度纤维粗细等。”看严方任没有理解,一脸需要例子的模样,农夫就给他举了个极端例证:“扬州城的薛家知道吧?他们收的棉花要求摸起来像羊绒一样柔软,白净如丝绸一般细腻。”抽出的丝的长度和粗细也有规定,短于多少粗于多少就不要,因为会影响成品的质感。 农夫叹息一声:“你看看俺家的棉花,达不到人家大户人家的要求,也卖不出钱啊!” 严方任看起来愈发纠结。 农夫又拉着他说了半晌棉花种植时的注意事项和这几年来的心路历程,严方任一直耐心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情绪。末了,农夫郑重地拍拍严方任的小臂。本来是想拍肩的,但是严方任太高,农夫够着挺累,就改为了拍胳膊。农夫道:“看你白白净净的样子,怕是也没吃过什么苦。你啊,还是专心在门派里习武、当大侠,以后吃香喝辣的什么没有。” 严方任叹息道:“父母一生劳碌,余也当担起养家责任。” 听到严方任这么说,农夫问道:“小伙子多大了?成家了没?” 眼见农夫开始查户口,严方任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临行前多次谢过,方去找下一家。 一路问下来,严方任已经从一无所知的小白变成了棉花理论大师。 过了几天,江南这里听说黄河流域降了暴雨。黄河流域偶降暴雨虽然是比较稀奇,但又没引发大型洪涝,人们听一听也就过去了。但薛家听到后,留了个心眼。黄河流域的降雨日照较江南更适合棉花生产,这一场暴雨下下来,也不知道会对棉花造成什么影响。 于是,他们托人打听了一番。然而黄河流域路途遥远,那专门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也不可能专程往那儿跑一趟,于是他辗转打听到的都是严方任刻意安排的信息。 比如,那雨淹了些田地,旱田变水田,好些植株都被泡在了水里。 薛家有点忧心。 过了几天,打听到了薛家收购的那些棉田的种子刚抽芽没多久,水退去后,棉铃虫爆发,啃掉大量未成熟的棉花植株。 这下薛家真的慌张。 棉花一年就收一次,要是这一波产量不够,那只能等来年。产量不够,这一年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薛老先听到消息时,打定主意先瞒下那些亲属店主,余出点时间想想办法。不料,没两天扬州城的两位直系亲属就找上了门来。 薛老招呼他们坐下,没寒暄上几句,他们就开门见山到:“薛老,听说今年的棉花不行?” 薛老顿时失语,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消息,打了几圈太极,承认道:“是的,那里天气出了点问题。” 当时两位亲属的脸色也惆怅了起来。 薛老想了想,试探道:“那里运来的产量不行的话,要不今年换个地儿的棉花。” 此话一出,两位亲属斩钉截铁地反对:“不行!亏了什么也不能亏质量!“ 说的倒是没毛病,可是今年的库存预计到下半年之前用完。新的棉花接不上的话,接下来一年可就难办了。 可是那两位亲属好说歹说也不让步,指定要上游只用那地的棉花。薛老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先把二人打发走了。 他们毫不退让,薛老也不能硬逆着他们的意思来,不然把他们逼的撂挑子,那几家铺子的事儿还得再添麻烦。 至少离库存用完还有几个月的缓冲期。实在不行,先让城外那几家小铺子去跟江南的棉田定下棉花囤着。薛老这么想着。 仿佛他的想法被上天看穿了一般。又过了几日,扬州城的织造店主风风火火地寻上大院。仆人刚打开门,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就冲了进去,拦都没拦住。 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薛老不满道:“什么事惹得你火急火燎的?” 店主喘匀一口气,道:“薛老,大事不好了!棉花仓走水了!” 薛老闻言手一抖,赶紧把茶杯先放回桌上,站起身踱到店主身边,仔细询问道:“救下来多少?” 店主嗫嚅了半天,方垂着头道:“近来气温走高,发现得又迟,我们尽了力……” 薛老听得不耐烦:“说结果,别扯些有的没的。” 店主的头低得更低:“只能支撑大半个月。” 薛老眼前一黑,举起手杖责骂道:“棉仓那么重要的地都看不好,每天玩忽职守,你对得起薛家,对得起你上头等着你布料的那两位店主吗!” 店主一个被雇佣来的外人,一直以来都两头受气,听着薛老又用直系亲属来压他一头,心里不满,眼神狠了狠,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顾低着头一味地道歉。他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道:“挨到下半年就能续上了!” “下半年!还下半年!”不说还好,一说薛老就来气。下半年那个问题就更大了! 店主战战兢兢,不知道薛老又在发什么火。 薛老缓过来,招招手,对店主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先记着。别告诉别人,就你一人知晓。” 店主一听,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薛老又道:“你让城外那几家铺子,先去跟江南的棉田把去年残余的库存收一收,今年的棉花也定了。量定大一些,至少按平时的两番来定,收购标准也压低一些。不过,你一定要让那些铺子们出面,你不能自己去。” 店主听薛老这番话,脑子转了转,稍微猜出了几分,诺道:“明白。” 农夫在田里直起腰,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田埂上。他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端详半晌,笑道:“小伙子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站在田埂上,欠了欠身,问候道:“田间近来如何?” “嗨!还不是老样子,勉强糊口。”农夫擦了把汗,“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蹲下身,暗青色锦缎外袍垂落在地,站上了泥土:“余听闻,薛家欲采购棉花于此地。” “啊?”农夫愣了愣,“别骗我,我这棉花连城外那些铺子都不要。” 严方任看起来却是十分认真,蹲在地上与农夫细细分说。 第十九章 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 农夫听完严方任说的,好像不仅薛家城外的铺子会来收棉花,还会高价收,让他见到薛家的人后,不要一口答应,跟他们提提价。 农夫是满腹疑虑,不过严方任又说,就算薛家人走了,那也不过是生活重归常态。按他的话来,还能额外赚一笔,也算是为了农夫之前倾囊相告的回报。 结尾,严方任还用他特有的柔和真诚的嗓音道:“余凡事皆为大哥利处着想,何以不信余?“ 被严方任喊了声大哥,农夫倒是羞了几分,外加严方任说的逻辑清晰,语气蛊惑,不由就应了下来。 严方任站起身,顺着田埂慢慢走远。大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到,这样的人也得为生计发愁,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田里等了几天,薛家城外的人还真的就找上门来。农夫的妻子喊他回去跟薛家人谈谈时,农夫还让她重复了几遍,才确信严方任真没骗他。 其实严方任哪知道薛家会收那些田,他一棉花理论大师实践矮子根本不懂,只是挨着一家家说过去了而已。 薛家给出的价格比平时要稍微高出一些,农夫本来就想这么答应了,但回想起严方任的话,心中贪念一起,跟薛家要了个高价。 薛家自是不同意。 农夫也坚持己见。 一来二去后,薛家人拂袖而去。 农夫又捶胸顿足,不该听信那小子的片面之词。 结果没后悔几天,薛家那些人又回来了。原来,他们走了几处够上降低后的标准的棉田,大部分农夫都执意要求抬高价格。少数同意了他们的收购,但那量完达不到扬州城内提出的要求。他们哪敢去跟扬州城说“我们做不到”,只能又回头和农夫们商量提价事宜。 薛家城外的铺子们心里滴着血,高价收走了农夫去年的剩余,又按照惯例,留了一小笔定金。农夫这才喜笑颜开,捧着钱,冲着天空连连感谢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的严方任。 上天保佑他家能度过难关! 茫然的城外铺子们好不容易完成了使命,虽然花的钱超出了预期,但总比没完成的好。这亏出去的钱,只能先自己咽了。 那从哪儿咽?只能从自家的生产环节里克扣啊。 反正城外的顾客没扬州城那么挑剔,稍微偷工减料些,他们不懂行,也看不出来。 总算先搞定了最快速的备选。同时,薛老在考虑,如何从更远的地方运些棉花进扬州城。毕竟扬州城的顾客眼光毒辣,用江南的棉花,那一下就被看了出来。目前来看,他只能从更远的边疆运些质量更高的棉花,和江南的棉花混着纺,估计能和以往的水平不相上下。 从边疆运过来,路途遥远不说,真的是成本太高了。 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买。眼见城内的库存越来越少,薛老的头也越来越秃。 结果这老天真的跟薛家过不去。薛老委托了商队从边疆运货,结果商队在江南的人收到消息跟他说,原本的运货路线遭到了破坏,他们的货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 薛老可耽搁不起,忙问有没有别的方法。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换条路线,会快一些。但那条路就不如现在的安,运送难度也更大,需要加钱。”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薛老没有办法,只能先补了钱再说。 愁苦的薛老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去找惊风阁,看看凭他们的资源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薛老只和第四堂有联系,第四堂堂主听完,委婉表示,咱第四堂主业是药毒研制和肃清,这种商业上的事还真帮不上忙,最多第六堂可以说上两句话。 薛老心想他哪能攀上第六堂那种外交部,第五堂也不搭理他,只有第四堂可以说上两句话,便恳求第四堂堂主可否代为转达。 第四堂最近被瑞安门送了份人血肉块大礼,很失面子。归根结底还是薛家行事过于鲁莽,堂主正不愉快呢,随便把薛老打发走了。 气得薛老不想说话,惊风阁还真是利益驱动型帮派,没好处的事就再三推辞。 而第五堂倒是清楚严方任最近部分的动作,但第四堂和薛家的合作瞒着其他几个堂,第五荣一时间没往自家身上想,只是以为严方任受到了刺激,在报复薛家。 鉴于严方任多年前确实做过不少次事后“回报”的事,早料到第五荣会往打击报复的方向上想。他在被第五堂观察的时候,也反向探寻第五堂的意图,发现他们仍在观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被蒙在鼓里的薛老只能安心等着边疆的棉花来。扬州城两位直系尚不知库存即将见底,只有那位雇佣来的店主,每日跟薛老汇报:今天棉花又用掉多少,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明天棉花又要更少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听说路上被耽搁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每日灵魂拷问三连,薛老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回荡着店主那句“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收货的日子,薛老左等右等不见商队的接头人来,便主动找上门去。 等他到了商队的点,报上名号,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和他洽谈的接头人失踪了。 不仅失踪了,还带着他的订单凭证一起。 商队倒是不太在意一个人的离奇失踪,根本没报案。干他们这行的,偶尔跑一两个回老家结婚也不是稀奇事,硬把人找回来说不定还要闹事。 商队也是客气地跟薛老道:“我们这边确实新到了一批棉花,但因为您没有凭证,我们需要一些时日来确认。在有新进展之前,麻烦您耐心等待。” 薛老感觉自己得了偏头痛。怎么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像是被老天针对了一样。 就在这个当口,扬州城的原料仓空了。 纸再也包不住火,当晚,薛家大院炸了。两位直系亲属拉着雇佣店主找上薛老,要求薛老解释来龙去脉。 第二十章 陆续崩盘 () 薛老按着头疼的地方,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原委一说。 两位直系当即瞪大了双眼:“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们?薛老你当真是老糊涂了!这下我们接下来的一年半怎么办?” 雇佣店主也震惊不已,这下自己监管不力的锅实在是太大。 果然,两位直系亲属说完薛老,便转过头来指责店主。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这儿一出事,扬州的线断,你赔的起吗?” “外人就是不上心,靠不住,靠不住啊!” 被按着头一通责难,店主心中不满,但大气也不敢出,只求着两位大爷早点说完。 薛老看不下去,抬手按了按,寒声道:“现在吵吵这些有用?” 直系亲属面面相觑,勉强住了嘴,问薛老:“那怎么办?” 薛老道:“停几天新货影响不大。你们去把被延误的大订单的客户安抚好,等商队那里的边疆棉提出来,和江南棉混一起,能鱼目混珠撑一阵子。“ 直系亲属觉得似乎可行,转向负责织造的雇佣店主:“能做到?“ 店主连连点头:“技术上是可行的。” 直系亲属反复确认过,放下心来,又对薛老先前的行为抱怨了几句,几人才离开大院。 薛老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小辈教训,真是以下犯上,一晚上都没睡好。 好在商队那里从存着的其他记录对上了薛老的订单,薛老顺利把边疆棉提了出来。直系亲属那里把大客户们一通好生安抚,终究是赶上了提出边疆棉的时间。 眼见危机得到解除,薛家的气氛也活跃了些。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暗处看着。 薛家私下做的那些小动作,严方任自然也是不会放过。 见薛家铺子们连夜赶工,好不容易补上了之前拉下的单子,严方任开始一点点往外吐出真相,利用自己的情报网把这些消息都散播出去。 他先是放出薛家收购江南棉的消息。懂行的人察觉到不对,以往薛家是不会碰那些档次的棉花的,不由注意了几分。外加有些小纺织铺发现之前经常光顾的棉田确实拿不出棉花,纷纷出来佐证。薛家本来就是江南纺织的业界标杆,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很快,整个江南的纺织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等这事热度上来,严方任又放出薛家库存压力和边疆棉订单的事,和之前收购江南棉的事连在一起,众人发现这事儿还有后续,更加注意,想知道薛家这一番诡异操作到底目的在何。 等众人都回过味来,严方任终于是把扬州城内外的布料质量下降的事捅了出去。 这一捅反响极大。大客户们联系起之前被推迟了几天的订单,发现时间线完美契合,由不得他们不信。有钱的人找了江南苏州一带的人来鉴定料子,发现虽然差别不大,但确实比之前的有区别。 如果薛家言明了此事倒还好,料子也不是多见不得人。但薛家担心坦白情况后,被人知道之后要持续一年多的困境,免不得被同行蚕食了市场,便一直欺瞒。这下大客户觉得自己花钱买了上当,外加严方任暗地里派人在大客户们常去的地方嚼舌根,渲染薛家的不是,说着新收的棉花和之前差距是多么的大。大客户日复一日地听着,心里多少也不是滋味,即使薛家一直来赔不是,仍然越发看身上的衣服不顺眼。 于是,大客户们把之前的货都退回给薛家,后续的订单也部取消。 大客户们只是宣泄自己的不满,没想别的。但严方任就等着这一时刻。 很快,情况变成,路上二女子相遇,女子一问:“你这衣服不错啊!” 女子二道:“可不,攒了好久的钱,去薛家买的呢!” 女子一听到,皱起了眉,拽了拽女子二身上的衣服:“你没听说薛家掺假的事?” 女子二掩口惊呼:“还有这等事?” “是啊!传得可凶了,据说原本的订单都被退了。你啊,最近也别买他们的衣服了。” “天呐!我攒了好久的钱!” 这次严方任倒是毫不掺假,句句属实,这真相传播的速度比谣言慢不到哪儿去。 很快,薛家铺子门口围满了散客,都是听说薛家被退订单的事,心想就算前面都是流言,大客户们的选择总做不得假。那他们这些散客的钱可算是被坑了,他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就算他们不想讨说法,也总有人站在最前面振臂高呼:“还我血汗钱!” 被那人激昂的情绪一带,人们也群情激愤,围在薛家铺子门口不肯散去。 连带着城外几家都遭了殃。本来他们平平安安,偷工减料得顾客都看不出来区别,这下被揭了老底,顾客免不了怀疑他们也在料子上造假,一时日子也难过。 薛家自然是想息事宁人,严方任又怎么会让他们得逞。薛家先是把被牵涉到的产品的钱都退了回去,一部分人满意地离开,但还有人留在薛家铺子前,冲他们讨要罪魁祸首。 薛老作为薛家目前的核心,当然不能搭进去。就算他想,薛家那些直系亲属也不让,一口一句“薛老你要为大局着想啊!”“薛老你这交代了我们怎么办!”说得薛老也没办法。 他们几个直系关起门来商量了几天,找出了一个替罪羊。 那就是那位被雇佣来的店主。棉仓烧的是他家的,江南棉的收购是他负责的,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就这样,雇佣店主被推出去当了沙包,挨了民众的一顿狠批,点头哈腰地四处做孙子。这还不够,薛家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下令那家铺子暂时歇业,内部整改。 按照原计划,薛家准备用歇业让铺子避一避风头,等风波过去了,再整整舆论重新开业。 没想到,歇业没两天,那家地处黄金地段,手握原料资源的铺子,悄无声息地,被收购了。 被雇来的店主终于承受不住多方重压又无法施展拳脚,卖了铺子,收拾盘缠,去了别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瑞安澜又什么都吃 () 第五荣比严方任先一步听说了薛家铺子被吞并的消息,心下吃惊,心想怎么薛老突然这么不中用。他随手遣人去查了查,发现收购薛家铺子是没什么名气的江南商人,疑惑了一瞬,然后释然了。 “看来那孩子还是欠点火候,忙活了半天,到最后一步还是被他人截了胡。”他冷笑一声,“严方任,你还真是一无是处。” 这下对薛家打击是不小,不过他们还是能缓过来。第五荣犹豫着,毕竟曾经也是合作伙伴,要不要和薛家通知一声? 严方任确实是被截了胡,不过不是被所谓“籍籍无名江南商人。” “别看了,那家铺子被吞并了。等剩下几家撑不住,你再拿去玩。”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微微蹙眉盯着信看,吐了个烟圈,道。 严方任一脸迷茫,心想天地无一怎么又知道了,问道:“那又是谁吞的?” “爷。”天地无一扯出一个细长的笑容。 严方任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自己收到的消息,疑惑道:“名字不对啊?”他就没听说天地无一又参合了一脚的事。 “爷当然不用自己名字了!不然那么多产业不早被盯上了?”天地无一暧昧地笑了笑,“就算是爷,一个人也是精力有限的。” 好好说话为什么要笑那么奇怪?严方任不懂,也不想问。 天地无一吞下那家,他也没有办法,估计在天地无一看来算是自己送自己的一点小报酬。 不过严方任没想到一上来就进展这么快,本来打算再缓缓再着手接盘事宜,犹豫着问道:“真的就这么吞了?会不会太绝了点。” 天地无一压根不想理他,转身就走:“你爱要不要。不要爷就把你放爷家里那些棉花烧了。” ……严方任想了想被偷偷运出无处安放只能搁进天地无一无数个闲置宅院的黄河产地棉花,那还是要的……吧? 天地无一跑了,严方任心累,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搞这种小打小闹,转身又去找瑞安澜平复一下心情。 进瑞安澜书房时,他看到书案乱七八糟的书卷上摆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食盒,瑞安澜窝在椅子里,正在吃着食盒里的东西。 严方任走近去看,看到食盒里摆着各色精美糕点,讶异地问道:“哪儿来的?”说着,他手就向食盒里伸去,想要拿起来看看。 瑞安澜本来手上还拿着一块被咬了一半的糕点,见严方任伸手,立刻弹起身,另一只手把严方任手重重打开,紧张道:“别碰!” 严方任莫名被打了手,以为瑞安澜护食,茫然地收回,道:“我又不抢……”说着,他视线移到瑞安澜手上那半块糕点,糕点的齿痕上沾了瑞安澜的唾液,在空气中竟慢慢变了颜色。 看清那几不可见的颜色变化后,严方任脸色瞬间苍白,随手从桌上抄起一样东西就弹向瑞安澜手上的糕点,提高了音调:“快放下那糕点!” 避开严方任扔过来的沉重镇纸,瑞安澜把剩下半块塞进嘴里:“你是要把我手打断吗?” 严方任眼睁睁看着她把那半块咽下了肚,瞪大了眼,翻过书案,抓住瑞安澜手腕,急道:“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就吃?” 瑞安澜一手被抓,另一手还不忘往食盒里摸去。严方任一把按住那躁动的手,把她抵在墙上,温和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恼怒:“再吃就没救了!” “我知道啊。”严方任急得额头渗出冷汗,瑞安澜倒是闲散地被他堵得背靠在墙上,“不然我为什么不让你碰。” 严方任怔了怔,转头看看那食盒,依然焦躁:“你知道有毒还吃?!” 瑞安澜仰起头:“你咋半天才看出来有毒。我都吃了五块了,你急也没用。” 严方任现在不仅急,还很气。糕点里被人下了毒,他刚看到那在阳光下才能发现的极轻微变色才认出来。结果面前这个吃了毒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看严方任咬着牙,瑞安澜突然笑出声:“没事儿的,我就是想吃吃贵阁第四堂这毒什么味儿。”她舔舔唇,“看着挺生猛,吃了半天都没尝出来味。” 严方任见她真的没事儿,按时间来说早就该毒发了才是,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情急之中把瑞安澜整个人抵在了墙上,连忙放开手,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后腰撞上了书案,在纸堆上岌岌可危的食盒被这么一撞,滑到地上散了一地。 忘了他是翻过书案来的了。严方任皱了皱眉。 “真的没事?”他仍然怀疑地看着瑞安澜。 “真没有。我干嘛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瑞安澜讶道。 那谁知道,这玩笑你也不是开不得。 “你不惧毒?”既然瑞安澜言之凿凿,严方任想起来这个重大问题,问道。 “你不知道?”瑞安澜还保持着那个两手被制的姿势看着他。 严方任心想我知道个鬼。敢情这姑娘从初见时每天要吃毒蘑菇那会儿就没事儿,只有他在操闲心。 为了避免尴尬,严方任绕过书案,看向地上那些食物残渣:“应该是甜味的,下毒之人才会把它放在甜品里。”隔着好几步远,严方任小心地观察那个食盒。这毒十分霸道,稍有不慎,光皮肤接触就可能中毒。瑞安澜竟然连这都不怕,那可能第四堂的部家当都招呼在她身上也没用。 这都是什么身体啊。严方任再次确认瑞安澜是把情商都拿来交换了身体素质,才能变成现在这模样。 “贵阁怎么还好心肠地送这过来给我尝鲜?”瑞安澜见严方任溜走,便不再逗他,站直身子,问道。 “门主见到是惊风阁的人了?” “没有。不过这不就是贵阁独门的毒吗?” “可能不是惊风阁送的。”严方任思索道,一边皱着眉对瑞安澜道,“请门主改口,贵阁到底是在跟谁说呢?” “对不起,惊风阁。”瑞安澜还真是一时顺口没改过来,经严方任提醒,立刻换了称呼。“要不要我把这些收拾起来,给你查查哪儿来的?” “不必劳心,我已经知道了。”正是严方任之前从探子口中问出的那款薛家拿到的毒。 第二十二章 深陷泥潭 () 惊风阁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那只有薛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遂州探子失去音信,他们才被逼得狗急跳墙。 瑞安澜也没问是谁,只是还一脸可惜地看着地上脏了的糕点。严方任捏了捏她脸:“别看了,我给你买两盒。” 瑞安澜这才收起表情,开心了些,对严方任道:“你离远些,别碰,我来收拾。” 瑞安澜把地上那些染毒的残渣收拾干净,又裹了十八层布在外面,本来想交给严方任,想了想,怕严方任不小心碰到出什么事儿,说要去扔给亦炎苏处理。 所以天地无一出事就没关系吗? 严方任见没自己什么可以动的地方,外加自己心里依旧有点介意刚才的举动,便告退。等出了瑞安澜书房,他就狠狠地抿紧了嘴,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方才他见瑞安澜吃下那块糕点,是真的有一瞬间天崩地裂。 这是唯一一个他保护过后还活着的人,是他为之放弃了前半生的人,是他现在听从的命令,是他未来引路的明灯。 谁敢伤她! 所以天地无一说的“薛家没机会用”其实是这样的没机会吗?抗毒?厉害了。这样的属性严方任也想拥有。 严方任遣人去打听了下薛家大院的状况,据说薛母终日郁郁寡欢,这几天支撑不住,卧床不起。她缠绵病榻,常常以泪洗面,薛老每日抽出时间在一旁照料。 至于为什么突然情况恶化,严方任猜是他们孤注一掷想直接毒杀瑞安澜,没想到第四堂的毒不起作用。因为薛母偶尔会诅咒瑞安澜,心毒到毒药都比不过,可怜她的琳琳枉死,该死之人却没遭报应。 自家铺子那些事儿还不够忙的?真劳烦他们还挂心瑞安澜了。 薛家又是怎么知道瑞安澜吃了那些糕点?自然不可能是严方任说的,瑞安澜和天地无一也没无聊到去炫耀。那只能是瑞安门内部有与薛家亲近的人,或者干脆是惊风阁的眼线。 严方任捏了捏指关节,又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小虫子而已,他能搞定。 倒是那第四堂,此时应该也知晓了下毒无效的消息,指不定会偷偷再试验别的毒。严方任不知道瑞安澜的抗毒极限在哪儿,虽然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要注意点瑞安澜,别老看什么都吃。 严方任自己精力有限,瑞安门内又没有绝对信任的人。他想了想,往山下的狂热者驻扎地走去。 那帮狂热信徒果然天地无一在哪儿他们就住哪儿,天地无一不走他们也不走。严方任在营地外围绕了两圈,被狂热者们注意到了他的可疑行为,有几个人握着武器靠近,大声询问他来干什么。 严方任摊开手,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其中一人见过他和大叔在一起喝酒过,认出他的脸,问道:“你怎么又来了?大叔还没回来呢。” 严方任道:“余另有他事。” 那人稍微放松了些,但仍然举着武器,问道:“何事?” “今或以食毒瑞门主,余欲寻下毒之人,然分身乏术。不知诸位可愿助余一臂之力?” 那几人面面相觑,团宠被下毒那还得了?他们急切地问严方任:“瑞门主可有大碍?“ “安心,门主无碍。”严方任宽慰道,然后神色一凛,“余不便再此细说。” 那几人思绪一转,也明白了几分,放下武器道:“请至营地一谈。” 严方任把今天发生的事一说,言明门内恐有他人耳目,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明里暗里暗示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忧心忡忡道:“余不便日夜无间排危除险,着实放心不下。” 狂热者们道:“交给我们了,争取这几天给你答复。副门主去忙自己的事儿吧。” 严方任仍是一副挂心的模样。 狂热者们想了想,又道:“副门主放心,我们不会让瑞安门的人察觉到我们的动作的。” 得到了他们的承诺,严方任这才郑重地鞠躬致谢。 把这事托付给狂热者们后,严方任暂时把它放到一边,下山去探查薛家直系和旁系的动向。 因为被天地无一吞并的那家负责的是旁系的布料织造,直接卡住了薛家直系控制环节的上游。薛家除了外面那些供货外,就只信赖自家产的料子,这下自产这部分被吃,供货又赶不及,直系亲属们也急躁了起来。 薛家大院里,一位直系亲属道:“这下薛家损失惨重,原本那些计划也用不上,愁死我了!” “我看你是心疼你那些黑钱吧?”另一人骂道,“人都被逼走了,我看你还怎么从外人那里捞钱。” “怎么?还都是我的错了?要不是薛老控制不住那事态,能发展到这一步?”那亲属也不甘示弱地回击道。 被提及的薛老揉着头上穴位缓解疼痛:“都少说两句,每天在吵架上浪费时间。” 直系亲属们转过头:“那薛老可有什么想法?都这时候了也别藏着掖着?” 他有什么想法?他没什么想法。库存补最终能补上,就是这时间线太长,指不定出什么岔子。他已经能想到那些竞争对手是怎么虎视眈眈的盯着薛家的肥肉了。 雇佣店主虽是外人,但平时也尽心尽力。这下被逼走他乡,旁系亲属们唇亡齿寒,也心生不满。 第五荣见薛老一下深陷泥潭,忍不住派人去薛家透露了一点严方任的事。 薛老多年求见第五荣未果,再见面就是得知严方任的动作,时机这么凑巧,极是不信,严方任不是搞情报收集的吗?怎么懂这些门道,便回道:“那个懦夫黑心是黑心,但哪能做出这么多事?真当我老糊涂了。” 第五荣听到回信,扶住额头。严方任到底给薛老留下了什么差印象。他想了想严方任在薛家崩溃的那次,说起来好像还是自己逼的。 不过也怪严方任心理太脆弱。第五荣想着。 算了算了,薛老不信,他也不参合了。他哪有那么好心,不如看看严方任这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好有个数。 第二十三章 飞羽至,连纹锦 () 薛家铺子们在大院吵吵嚷嚷几天也没个结果,只能回去自己想救急办法。不然这链断了,又赔了那么多钱,资金周转确实不如之前流畅。 严方任听闻第五荣的行为,心提了提,然后发现薛老并不相信,心又放了下来,继续在暗中撺掇。 薛家铺子这下受了打击,从收购棉花开始就砸进去一堆额外的钱,现在名声不好,订单被砍,现货也卖不动,只能靠疯狂降价勉强撑一撑。 这天,忧心忡忡的亲属在外和人应酬,听到隔壁也在谈论生意问题。 他听到一人道:“唉,我可算是把难关挺过来了。”立刻想到现在自己的难关,不禁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是怎么办的。 另一人问道:“老哥周转过来了?” “可不是!还得多谢老弟给哥推荐的交子铺啊。多亏哥借了点钱熬过前期,才撑到了现在赚钱的时候。这不,钱也还上了,哥日子也好过了。” “哈哈哈,那哥可别忘了我啊!” “那哪能啊!苟富贵,勿相忘嘛!” 听者有意,亲属想到确实有交子铺可以靠抵押借钱。现在铺子周转不灵,人心浮动,下人的工资即将发不出去,那些衣料一文不值,与其降价卖了,日后恢复价格难办,不如去借贷先熬过这段时间。只要薛家步回正轨,那点钱还上都是打个响指的事。 和人应酬完,亲属就雷厉风行地去了交子铺。 在这之前,严方任也去找了之前从坎水宫跳槽去了飞羽至帮的那位仁兄。 那仁兄一看到严方任,立刻缩成一团:“请不要拔剑。”青玉剑那剑锋实在是锋利到吓人。 严方任笑了,也不回答,只是道:“余有一问,飞羽至可是有钱民一线?” 严方任在说的是放贷的人。那人一听严方任说到了飞羽至帮的地下产业,立刻又缩了缩:“我不知道。” 严方任温和地笑着,琥珀色眼眸像是要把他封印里里面。那人才发现严方任不是在询问,他根本就是知道飞羽至帮的勾当。 惊风阁第五堂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只能道:“是的。” “余有一事相求。”严方任听到他承认,非常礼貌地请求道。 “您说,您说。”不敢不听。 严方任让他动员飞羽至帮的人去引诱薛家人借贷,明面上提高还款利率。薛家虽然和飞羽至帮没什么交集,但先前那些事闹得很大,那人也有所耳闻,倒不是没有借贷的可能性。但是提高利率一事,他犹豫道:“不知道薛家能不能答应?” 严方任道:“余自有办法。” “小人也不知能否说动帮派高层。”他又质疑道。 严方任看着他,他从严方任水盈盈的眼中读出了四个字:“与余何干?“ 好的,懂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回到瑞安门,严方任发现自己又收到了个包裹,旁边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安”。 严方任拿起看了看,好像是瑞安澜的字迹,不由笑了起来。经历了之前几次各色包裹事件后,这孩子还特意帮自己检查一遍有没有危险。真可爱。 严方任拆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截布裹起来的小拇指和一张字条。严方任拿起小拇指,挺新鲜的,估计今天刚剁下来。又打开字条,上书:“小虫在此,请下山当面定夺。” 狂热者们确实有些本事,这么快就找到了瑞安门里的奸细。 可惜狂热者们只是天地无一的死忠。严方任心下可惜,不然要能把这股力量收为己用,也是非常省心的。 严方任趁着人们尚未入眠,回身下山去了狂热者营地。狂热者们看到他,引着他去了一处帐子:“人就在里面了。” 严方任谢过,撩开帐帘走进去。那奸细被捆成个粽子扔在里面,除了少了一截小指外,倒是没有明显外伤。看来狂热者想让严方任自己来。 严方任在奸细面前坐下。奸细看到他后,只是沉默不言,大胆地回盯着他。 两人这么对着看了有一会儿,奸细等得不耐烦,道:“有话快问,没话就走。” 这奸细倒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严方任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道一声“好”,便又站起身准备出去。 奸细反倒愣在原地:“你真不问我话?” 严方任回头看他一眼,眼睛微微弯起,笑道:“不问。” 他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惊风阁的人,在那儿跟他七扯八扯也是浪费精力,便托狂热者把奸细随便处理处理。 于是惊风阁第四堂又收下了一份大礼,堂主十分不愉快。 最终在一番活动下,薛家借了飞羽至帮控制的交子铺钱。 薛家借了贷的事,倒是还没有外人知道。但严方任知道啊,于是等他们签完借贷契约,抵押了财产,严方任去着手准备一项性命攸关的事。 连纹锦。 严方任自己是不在意,奈何天地无一早放了话,连纹锦,要么拿,要么死。严方任只能去办事。 连纹锦家确实,如天地无一所说,意外地很有文人气,就是走向有点歪。他们十分清高好面子,即使在薛家闹成这样、其余商人该收手的就收手的时候,他们仍然坚持着把连纹锦送到薛家,即使最近薛家的东西颇为滞销。 之前严方任去找了一趟,被连纹锦家的固执给震惊到了,任凭严方任摆出利害,也不为所动。严方任又不能伤害连纹锦家,不然他怕不是先被天地无一剥下一层皮,只能暂时作罢。 这次,他拿着薛家借贷契约的副本,又找上了连纹锦家。 连纹锦家一看又是他,就想关门,被严方任卡住门扉:“何必拒余于千里之外?” 连纹锦对严方任这种撺掇他们背信弃义的人没啥好印象,但严方任向来态度无可挑剔。他们不和严方任谈,严方任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立那儿等着,极富耐心,一副不谈上就不走的样子。 比这更煎熬的他都等过。 严方任一直恭敬地等待着,这般姿态让他们回忆起了诸如程门立雪的故事,终是态度缓和了几分,让严方任进来说两句。 第二十四章 全部收入囊中 () 连纹锦家虽然让严方任进了门,但仍然傲气道:“实在是不忍你在外等待,才让你进来。有什么话,请尽快说完,我们还要忙。” 严方任上前,将那张契约的副本摊在连纹锦家面前。 “这是什么?”他们问道。 “薛家借贷契约。”严方任回答完,便不再说话,让他们自己慢慢看。 连纹锦家顺着条款一项项看过去,意外地在抵押项目中见到了“连纹锦”三个字。再一看数目,最近送的一批几乎都被押了进去。 连纹锦的价值摆在那儿,放上几年后也能原价卖出。连纹锦家不在乎薛家有没有钱,但薛家抵押项目中竟然有连纹锦一项,是真的伤了他们的心。他们费劲心血做出来的织锦,冒着亏本的风险送进薛家,反而被薛家送走换了钱那样低俗的东西。 他们不能接受。 他们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严方任:“我们如何确认此份契约的真实性?” 严方任翻过契约,道:“虽已注明为副本,但仍有契约印章。”他又拿起纸,纸张在光照下,显现出底色的暗纹,“并有专属暗纹为证。” 连纹锦家失语,那纸质特殊,确实不好做假。他们拿回契约副本,又沉默了半晌,逐客道:“少侠请回。” 严方任知道他们已经松动,便鞠躬告辞,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抵押项目,自然是交子铺和薛家商议后决定的。 借贷一事只有飞羽至帮、薛家和严方任知晓,连纹锦一事他确实占了先机。 但松动是松动了,他还需要和连纹锦谈判才能把织锦接手。 可是严方任谈什么谈,又不是他要的。商业谈判他也不大擅长啊。 再说,连纹锦的松动,不代表连纹锦家就能接受严方任。 于是他去找天地无一,汇报了连纹锦家的动摇。天地无一眯起眼睛,笑道:“他家还真看不得这样的作践。无妨,你不用管了,爷遣人去。” 说完,天地无一像摸小狗一样嘉奖地揉了揉严方任的头发。 严方任一阵恶寒,又不好避开。什么毛病啊这人? 天地无一见他抗拒又死活忍着的样子,撇撇嘴,收回手拍了拍:“无趣。” 两人终究是又互相嫌弃了起来。 严方任见天地无一十分满意,了却一桩心事。 天地无一又用了别的身份去和连纹锦家谈判,毕竟天地无一的名头和连纹锦家奇妙的文人气也合不来。等天地无一那里顺利拿到连纹锦的订单后,严方任就开始了下一步。 薛家借贷的事又被捅了出去。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是怎么被传到外面去的?薛家人真是摸不着头脑。 但是终究是传到了外面。 明眼人一看那契约,自然是发现这契约写的实际上陷阱极多,钱不好还。薛家独占的连纹锦也背离他们而去,真是雪上加霜。 何况连纹锦家那脾气众人皆知,连他们都离开了,薛家到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间薛家信誉一落千丈,还远不如被天地无一吞掉的那家店活得光彩。 在这时节,飞羽至帮也来火上浇油。不怪他们,他们借了钱必须要收回,不能做亏本买卖。薛家这下信誉受损,他们开始怀疑薛家的还债能力,指责薛家违反契约要求,因此必须提前把钱还清。 薛家哪来的钱还,只能拖着。越拖,飞羽至帮越步步紧逼,一开始还是礼貌地上门讨要,慢慢的手段就开始狠辣起来。 薛家不堪其扰,顾客纷纷远离,生意也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 严方任瞅着时机差不多,便变了装,去挨家找上薛家的铺子们,一家家提出帮忙还债的事宜,前提是要接管所有权。 那些旁系和被雇佣的店主因为之前店主出走的事,比较好说动,在真金白银和即将崩塌的薛家前,果断选择了金钱。 而直系亲属控制的两家就麻烦些。毕竟直系的利益和薛老紧密捆绑,尽管薛老近来老眼昏花,他们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 严方任也不浪费时间去游说他们。反正现在那两家铺子的上游已经到手,铺子的外来供货链也纷纷崩断,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表面上看,严方任背下了大额债务。而契约上那利率,是个假利率。实际上严方任还债按照的是最低标准。 这种事,原薛家人自然是不知道。 按部就班做完这一切,严方任舒了口气,再次找到了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对他这些小打小闹不太关心,一边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听他说,随口应了声:“还行,差不多了。” “还差什么?”严方任听着天地无一没把话说满,又问道。他实在是不太懂这些东西,幸好还有个天地无一可以问问。 “铺子和土地的契约,都在薛老手上。”天地无一百无聊赖道,“不拿也行。拿过来,比较稳妥,尤其是土地的。” 严方任选择稳妥。 严方任想了想要不要把第五荣碰了一脚的事说一说。天地无一见他还不走,抬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没有。”严方任想想天地无一大约也不关心,他也犯不着和天地无一事无巨细地汇报,便闭了嘴。 天地无一确实不上心。第五荣,层次太低,长相对天地无一来说也太过丑陋,没兴趣。 严方任回屋拆下手上的绷带,取了崭新的布条,耐心地从指尖一圈圈缠上右手肘,活动了下手指,又下了山。 薛老正在大院主屋里焦头烂额地满院子转。自家产业被要么不知名人士瓜分,要么在崩溃的边缘。直系亲属们扛不住被平民在家门口哭闹的压力,不是遁逃,就是每天在他面前嚷嚷。而旁系亲戚们本来就捞不到什么好处,一看出事了,纷纷拍拍屁股走人。尽管他瞒着妻子,但妻子注意到他每日愁容满面,病情又加重了几分。 家里的仆人们也走的不剩下几个,留下来的那些薛老都让他们没要紧事别来打扰他。 第二十五章 无知之人妄语 () 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门外。薛老以为是仆人,头也没回,不耐烦地道:“不是说了不要来烦老夫吗?” 那人好像没听见薛老的驱逐,抬腿跨过门槛,作了一个长揖,轻声道:“多有打扰。” 薛老听到这个声音,身子一抖,连忙拿起靠在椅子上的手杖稳住,对那人吼道:“严方任,是你!你来干什么?” 严方任直起身,抬起右手的青玉剑,慢慢地把剑插回剑鞘,道:“余来取契约。” 薛老向外张望,口中欲呼。严方任在他面前竖起右手食指,绷带上的血迹吸引了薛老的注意力。 薛老半张的嘴卡在那儿,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你把他们……” 严方任垂下手,低头歉疚道:“对不住。” 道歉有用,那还要官府干什么。薛老愤慨,知道现在自己叫喊也无用,便把手背到身后,摸出一个东西。 “薛老所持之物,可是惊风阁特制信号弹?”严方任温柔地问道,如水眼波从薛老别在背后的手上掠过,“薛家已作弃子,莫抱无妄念想。” 见被识破,薛老大大方方取出信号弹,道:“你小子一叛徒怎么知道?” 严方任反而讶道:“薛老见多识广,竟不识惊风阁心思?与惊风阁结盟,便是此生一大错。” 严方任指的不仅是这次和第四堂合作欲毒杀瑞安澜,也是之前和第五荣定下的姻亲。薛琳琳以婚约绑架,第五荣以婚约榨取,严方任当时虽逆来顺受,无法拒绝,心里却一直跨不过去那道坎。 这话说得倒是一点毛病也无。薛老觉得面前这人简直是得到了惊风阁的真传。 见状,薛老便丢下信号弹,问道:“小子方才要契约?薛家最近这些事果真都和你有关系?” 严方任敛容道:“不才,仅稍作手脚,难登大雅之堂。”竟是一副不耻自己行为的样子。 严方任说得十分谦逊。薛老指着严方任,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害死我的琳琳还不够,连薛家也不放过吗?” 严方任眼睛略带惊讶地睁大了一瞬,语气恭敬道:“薛大小姐一事,余心有戚戚,然亦茫无端绪。” 薛老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说服,怒目圆睁:“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别以为你们把线索部抹去就能脱的了干系!你此番是不是还要取我性命?” 闻言,严方任单膝跪地,将青玉剑放在身边,两手交叠显示自己无杀意,真挚地对薛老道:“抱歉。余并无此意。” 严方任站着还好,这一跪,薛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里泪花闪烁,举起手杖就向严方任脸上打去。严方任抬手挡住手杖,微微用力,将手杖从薛老手中抽出,依旧放在了身侧,柔柔地看向薛老,道:“余不欲粗鲁以待。” 薛老低头看着严方任毫无破绽地跪在地上,想起来严方任总是这副对谁都温柔良顺的模样,迷得薛琳琳浑浑噩噩,悲从中来:“老夫就琳琳一个女儿。她那么喜欢你,却落得如此下场。老夫一定要为她报仇!” 严方任温和地笑了笑,问道:“此乃薛家之所以乱瑞安门也?竟至欲毒害门主?” 薛老冷笑连连:“怎么?刚出惊风阁就攀住瑞安澜和天地无一那棵大树忠诚无限了?”他讥笑道,“就凭这副德行?” 严方任垂下眼,手掌往地上轻轻一按。薛老被地面传来的力道一冲,脚下不稳,向严方任那里倒去。严方任伸臂接住薛老,顺势把薛老稳稳地放在身前的地上。 随后,严方任将另一膝也放到地面,以虔诚卑微的姿态弯下腰,低垂着头,执起薛老的手,将他干枯褶皱的手背贴在自己额上。他微凉的手指握着薛老的手,柔声道:“予余契约,余为尔处理身后事。” 严方任的姿态惹得薛老一阵反胃,想要抽出手,但严方任手指看起来是轻轻搭在上面,实际上把他压制得不得动弹。薛老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诅咒道:“严方任,你这样的人,一生只有被利用的份,不得好死!” “无知之人妄语。”严方任手指瞬间收紧,把薛老的指骨捏得粉碎,几片碎骨刺破他苍老脆弱的皮肤,带着血掉到地上。严方任抬起头,温柔的琥珀色双眼望向薛老,语气不变,重复道,“契约。” 严方任找到薛家的红白契约后,又顺便搜出他们从第四堂拿到的毒药。部妥帖收起后,他又回身看了眼七窍流血倒伏在地的薛老一眼。 在说出契约所在地后,薛老怒急攻心,血压急剧升高,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严方任其实心中殊无歉意。是薛家先招惹的瑞安门,不是他非紧咬薛家不放。不然,在瑞安澜没把薛家放心上的情况下,严方任是不会主动添乱的。 虽然说出来很失道义,但严方任感到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重担轻了几分。严方任之前精神状态恶化少不了薛琳琳一份功劳,导致他的身体自动把薛家归类为有害因素,之后只要一想到薛家,他就头疼恶心。 而现在,他不再有应激反应。他被薛家锁住的那部分精神自由了。 这次,没有人在一旁约束他细枝末节的行为,也没有人强求他服从、付出。他凭自己心意取决,为瑞安澜排除障碍。 严方任有点爱上了这种生活方式。 如果是天地无一在场,他一定会把薛家大院烧成平地。 但严方任没这个嗜好。拿到想要的东西,他的工作就此结束。 严方任想,这事儿一直瞒着瑞安澜,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不管怎么说,有稳定银子入账她还是会开心的吧? 只要她高兴就好。后续的处理,他听瑞安澜的意思就好。 回到瑞安门后,严方任怕瑞安澜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不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找了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心不在焉地听完,笑了:“可以。严方任,爷稍微对你印象好了一点。作为奖赏,爷帮你给这事儿一个合适的结尾。” 天地无一的评判标准真的很奇怪。 第二十六章 武林大会的末等请柬 () 严方任在瑞安澜书房外踌躇,半天没敢靠近。 “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注意到他来回晃了十几圈,开口叫住他。 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瑞安澜一双修长的腿翘在桌上,从脚到大腿都暴露在空气中,鞋子又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去,人歪在椅子里,眼睛依旧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在严方任专注于薛家的那段日子里,瑞安澜突然之间拔高了许多,整个人褪去了之前的稚嫩,开始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严方任被她从睫毛下扫一眼,竟然产生和被天地无一蔑视相似的感觉。 “门主何事?”严方任刷掉天地无一造成的一点心理阴影,先不管自己那点事儿,问道。 瑞安澜还真是有事找他,丢过来一封折好的信:“武林大会的请柬。” 严方任接住信拆开,上面写着“瑞安门门主瑞安澜、副门主严方任:谨于四月廿三举行武林大会。敬请光临。”末尾盖着降襄山庄的印章和沐瞿空的私印。严方任翻过纸看了看,道:“被放在了最低一级。” 瑞安澜“嗯”了一声,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 武林大会给最高台、第二高台和最低级圆桌区的请柬材质花纹都不一样。最低级的就是普通信纸普通墨水。第二级的请柬严方任见过第五荣的,纸质要厚实很多,每张上还有为收信人量身定制的花纹,墨水里也掺了碎金箔。 那最高台的请柬长什么样?严方任看向瑞安澜,瑞安澜似乎知道他会想到这个问题,早就两手举着一样东西挡在身前,严方任只能看到那东西和她一双腿。和那些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不同,瑞安澜的腿十分结实紧致,用力时还能看到皮下肌肉的纹路,大概平时练武没松懈过。 严方任默默地把视线从她腿上移开,看向手上。她手上举着的已经不是一张纸了,是一卷闪着金属微光的布。严方任走近两步,发现那微光来自于纱线间夹杂的银丝。那是片白银线和蚕丝混纺成的绢布。 正文部分的字是用金线绣的,落款的印章也不是朱砂印,而是用纯金绘制。除去正文外的大片留白部分,则是用极细的彩色丝线绣着和绘画水平无异的景色,看起来像是大漠戈壁中的城墙,城墙上还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请柬的开头用细碎的黑水晶拼出了“天地无一”四个字。 为什么连请柬上都不用天地无一的本名?大家是有多不想喊出他的名字? 严方任看得目瞪口呆。最高台的请柬未免也太过奢华,简直是集艺术与炫富为一体。 瑞安澜仍然举着请柬,躲在丝绢后道:“据亦炎苏说印乐知请柬上的名字是用碎黄水晶拼的,他已经集齐了一年十二个月份的阿林山景色。亦炎苏收到的上面什么玩意儿都有过,可能沐瞿空也不知道该绣什么,就每三年瞎选一个。” 严方任伸手想碰一下丝绢,然后想到这是天地无一的请柬,手就停留在半空不敢放下去。 瑞安澜透过丝绢看到严方任的影子,放下手,把丝绢卷起。严方任一愣,也赶紧将手背在身后。 瑞安澜把亦炎苏的请柬丢回锦盒,对严方任道:“我说完了。” 严方任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平淡无奇的请柬,道:“今年大会怕是不好过。” “嗯。到时候再说。”瑞安澜也不放在心上。她看了看严方任,突然想起来面前这人先前偷偷摸摸地干了点什么,问道:“你对薛家做了什么?”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该说的还是要说。严方任抿紧嘴,简短地回顾了一下,包括天地无一参与其中的部分都说了,只是没提到在薛家大院发生的事儿和薛老的诅咒。 “那我们有钱了?”瑞安澜睫毛一闪,注意力完在金钱上。 “……是的。”果然瑞安澜听了半天只在意这一点。 瑞安澜笑了起来,褪去了一些婴儿肥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慵懒的媚意。她现在才想起来教育严方任,道:“下次别瞒着我,小心被亦炎苏给欺负了去。” 我哪是有意隐瞒,我是怕你直接把人给剁了啊! 见瑞安澜没有生气,严方任垂下眼,道:“泽水困有一队人擅长经营这类店铺,我准备把薛家遗留的产业交给他们打理。” 瑞安澜点点头:“留个心眼就行。” 没别的事情可说,严方任放下请柬,准备告退。瑞安澜喊住他:“把这破纸拿走。” 严方任:“……好。”看来瑞安澜还是有点介意这个等级的。 泽水困那帮人好久没活干,正心痒难耐。被严方任托付了薛家的产业后,连连感谢副门主赏识,个个摩拳擦掌,把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瑞安门获得自己的稳定经济来源,说话总算有了底气,不用天天在外面点头哈腰地接委托。 很快,还有十天就到四月廿三。 幸好瑞安门的山上没有杨柳。严方任庆幸道。不然这时节早就满天柳絮迷人眼。 然后他想起来降襄山庄种了一大片杨柳,顿时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严方任的季节性抑郁持续到二人抵达降襄山庄。 果然,山庄里已经飘起了柳絮。严方任捂着鼻子,被柳絮刺激的两眼泪汪汪。 严方任和瑞安澜也算是“声名在外”,路上碰到几个早到的帮派,有人礼节性地打招呼寒暄几句,有的人看到他俩,反而刻意挪开视线忽视他们。 也有人被严方任那因柳絮而水盈盈的眼神扫了一下后,扛不住,过来打个招呼。 瑞安澜倒是没受影响,反倒总往严方任脸上瞅。 可恨的柳絮。 到了大会正式开幕的那一天。严方任和瑞安澜抵达会场时,天地无一竟然已经到了,正站在高台上和沐瞿空说着话。 会场离杨柳林较远,总算没了柳絮,严方任瞬感愉悦。 严方任二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管那位置是否适合刷存在感。严方任是想要低调一些,而瑞安澜是根本不在乎,坐下后就两腿折在椅子上看起了书。 第二十七章 与惊风阁关系缓和 () 那桌本来有几个人,见瑞安澜他们竟然被安排在最低一级,很是吃惊。大约这是他们人生中距离高台之人最近的一次,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和天地无一之女搭话。结果瑞安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理都不理旁边欲言又止的人们。 人们只好回去忙自己的事儿,或者来和严方任搭话。 亦炎苏虽是背着身向入口,但仍然从纷杂的声音中辨别二人的到来。他抱着双臂,指间夹着烟管,看到二人坐在圆桌区,就提步下台走到瑞安澜身后。 严方任赶紧起身致意:“见过天地无一。” 亦炎苏点点头,弯腰把手肘撑在瑞安澜靠着的椅背上,问道:“要不要还是跟爷去上面?” 瑞安澜摇摇头道:“今年就这样吧。”又是拒绝了他。 被拒绝的天地无一很难过,用烟管敲了一下瑞安澜的脑袋,仍旧趴在她背后和她絮絮叨叨。 天地无一和他俩说着话的时候,印乐知也到了。他今天戴的假面十足阳刚气,唇线刚毅,线条硬朗,肤色古铜,只是那眼睛仍然是无神的,眼白露出面积过大,看起来死气沉沉。 印乐知领着惊风阁的六位堂主从几人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看都不看这儿一眼。只有第五荣往严方任那儿飞快地瞟了瞟,便移开了视线。 天地无一听到印乐知的脚步声,回头喊了一声:“小乐知。” 印乐知装作没听见,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六位堂主默默地在第二高台的位置坐下,印乐知也去了高台上自己的位置。 天地无一直起腰,丢下瑞安澜,几步直奔印乐知面前,俯身在跟他说着什么。印乐知两手防备地交叠在身前,上半身微微后仰,静静地听他说。 从口型上来看,严方任推测天地无一是在跟印乐知说归晚院的事儿,大意是在问印乐知讨个交代。 这事儿印乐知是理亏,但他趁着天地无一去坎水宫的时候,把阁内瑞安澜出现过的痕迹部清洗干净,相关人员要么被约谈过要么被灭了口,现在这世上能指证瑞安澜在归晚院遭到拷问的人也就瑞安澜自己、印乐知和第五荣。严方任勉强算半个,因为他回去时瑞安澜已经遍体鳞伤,没亲眼目睹之前的事。 而瑞安澜自己自从伤好透后,还把归晚院的事儿忘了大半。天地无一真要较真的话,也没什么证据。 当然,天地无一从来不是讲证据的人。所以尽管印乐知不承认并顾左右而言他,天地无一仍然不放松,一定要印乐知对此补偿。 印乐知侧过头,严方任没看见他的回答,只见天地无一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被印乐知一掌挥开。 两人说完话,天地无一向台下扫了一眼,和严方任对上视线,嘴角扯起一丝微笑。 严方任立刻双手合十挡在面前:对不起,职业病,我不是故意看的。 天地无一径自走下高台,晃回到严方任和瑞安澜在的地方,左右看了看,拉开严方任左边的椅子坐下,持着烟管的右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两腿往桌面上一叠。竟然就这么靠在最低级的区域,望着天空一边发呆一边抽起了烟,好像自己在荒郊野外随意找个地儿看风景一样。 严方任:“???”什么情况?他转头看向右侧的瑞安澜,结果瑞安澜低着头捧着一本几何书在看,还时不时在书的空白处写写画画,完不读周围的空气,更不管天地无一坐哪儿。 严方任被夹在两个放浪的人中间,感到格格不入。 沐瞿空从高台上遥遥看着天地无一。等等,你去哪儿了?回来啊! 本来严方任那桌除了他俩还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天地无一刚落座,那些人都立刻找了个借口纷纷撤离。谁知道会不会被天地无一突然剁了,不敢惹不敢惹。 沐瞿空拼命给天地无一传信号,天地无一只是把烟管搁在身前,用烟雾阻住了沐瞿空的眼神光波。 行吧。沐瞿空放弃了,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大会开场例行节目向来各大帮派是对过去三年行为的汇报与针对某些问题的解答。沐瞿空先说了说降襄山庄的事,再解释大会推迟的原因。推迟自然是因为坎水宫一事,沐瞿空表示,坎水宫并非毁于以下犯上的挑衅,而是灭于内忧外患。虽然坎水宫倾覆,但这本来就是江湖的生存法则,江湖秩序仍存续稳固。 言里言外的意思是,坎水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降襄山庄对此不做评判。但这种行为不可取,请大家不要肆意模仿学习。 也学不来啊! 果然降襄山庄只要江湖统治秩序井然,他们就保持中立。严方任看看两边的天地无一和瑞安澜,想知道他俩对此怎么想。 ……那两人根本就没在听。 所以这也在你们的算计之中吗? 之后,轮到印乐知走到台中央,大致总结了下过去一年惊风阁的发展。惊风阁收入稳步提高,吸纳的下属帮派增多,势力范围扩大,为江湖贡献了大量物质支持和管理资源。当然惊风阁赖以生存的情报网这种地下灰色产业,他是一个字都没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现在惊风阁的网铺到了何种程度。 自从印乐知接任阁主以来,大部分时间都稳扎稳打,惊风阁一直发展势头良好,帮派结构也比坎水宫的三层级形态要稳定。印乐知借大会时机一番吹后,又有一些闲散帮派动了站队的心思。 关于大家都关心的叛徒与瑞安门的问题,印乐知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帮派间人员流动之事常有,严方任的选择也是无可厚非。鉴于严方任并没有损害惊风阁实质利益,惊风阁姑且不多做追究。目前惊风阁内尚未统一意见,会为了江湖的宁静与瑞安门暂时和平相处,多加观察。 虽然没有说死,但态度比之前要温和很多,竟也是暂时中立立场。印乐知这么说完,众人看向瑞安门的眼神都缓和了些许。 第二十八章 印乐知迟早被亦炎苏气死 () 但严方任被各种指名道姓,听着还是头痛,仿佛众人的评价是一把尖刀,插在他脑里切割着。他垂下眼,驱逐出自己脑中的声音,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瑞安澜听到和自己相关的部分,倒是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印乐知,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等印乐知说完后,她又埋进了书里。 印乐知讲完后,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严方任和天地无一一眼,回到了座位上。 理论上来说下一个是天地无一。然而天地无一老早跑到最末尾的圆桌区抽烟,对沐瞿空焦急的眼神视而不见。 沐瞿空只得开口道:“咳咳,天地无一,惊风阁已经汇报完毕,你先姑且说两句。” 他话语间已经让步了几分,亦炎苏还只是懒洋洋地挥挥烟管:“爷没啥可说的。” 那您倒是也上来走个过场啊?不行的话您就在下面装装样子也成啊?沐瞿空头痛,又好言说了两次,但亦炎苏根本提不起劲,只是拒绝。 行吧。沐瞿空只能跳过天地无一,示意第二梯队的茜草帮开始汇报。 气氛在二人僵持时凝滞了一瞬间,随后又恢复了常态。沐瞿空觉得天地无一明显是对自己的座位安排不满,所以自己该下去找天地无一顺下毛。但他又要在台上主持,不好脱身,十分无奈,就不停地给印乐知打眼色。 印乐知汇报完毕,坐那儿闷头喝酒,看其他帮派争奇斗艳,压根不想理沐瞿空。 沐瞿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唤了几遍:“乐知。” 印乐知捂住耳朵都能听到沐瞿空的呼唤,被他的催促搞得很烦躁,往台下一瞅,正好看到严方任职业病发作在往这儿看,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眼神冷了下来,冲沐瞿空敷衍地摆摆手,起身往台下走去。 圆桌区见又来了一个大佬,纷纷往外围又退散了几步,一个个从背后瞅着这里的动静。 印乐知看了一圈,发现只能坐在亦炎苏旁边,便勉勉强强地踱到亦炎苏左侧的位置坐下,眼神却一直盯着亦炎苏右侧的严方任,神情阴沉。严方任和前上级的上级狭路相逢,只能保持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符合礼数地致意。 而印乐知并不领情,漠然地坐在那儿,开口道:“严方任,你……” 然后他被打断了。 亦炎苏斜过身,左手肘搁在印乐知的椅背上,脸凑得离印乐知极近,四根手指扶住印乐知侧脸,大拇指在他脸皮上摩挲:“能不能把面具拿下来?爷都二十年没见过你脸了。” 亦炎苏在试图摸到假面边缘好揭下面具。对此印乐知像被踩了尾巴,反应奇大,人往旁边躲开亦炎苏的手,拔出长刀往椅背上一剁:“天地无一你有病吗?” 天地无一及时收回手躲开那像剁猪蹄一样的一刀,把被砍成两半的椅子踢到一边,从旁边拖了张新椅子过来放好:“冷静,小乐知。爷今天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 说是这么说,新椅子的扶手上已经被他捏出了几个深深的指印。 每次天地无一惹了别人,他反而会比被惹的人还要生气。 没料到这样的发展,严方任惊愕地往瑞安澜那边靠了靠,离那两人远一些。而瑞安澜发现严方任缠着绷带的手移到了自己视线范围内,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儿,一脸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印乐知不情不愿地又坐回椅子上后,她便毫无触动地低下头继续看书,顺便拍了拍严方任的手。 印乐知坐下后,不再看严方任,集中精力在天地无一身上,对天地无一道:“沐老头自己不下来,非遣我过来跟你白费口舌。”刚说了两句,他突然又拔出半截长刀,刀锋冲着天地无一,向天地无一恶狠狠道:“离远点说话!” 严方任刚才正在侧着脑袋看瑞安澜读的书,听到前上级的一声嘶哑的怒吼,便又转过头来。然后他发现天地无一又贴近印乐知,右手腕搭在印乐知的右肩,越过他抓住印乐知身后的椅背,左手再次摸上印乐知的脸。这次是往脖子那里触探。 印乐知比天地无一矮了一寸多,今天用的肤色黑沉,衬得身形更加瘦窄紧实,被宽大的亦炎苏逼得整个上半身向后仰贴在椅背上。而亦炎苏正低着头在看他脸颈交接处是否有假面的痕迹,被他一吼,抬起狭窄的眼皮斜瞅了他一眼,嫣红的薄唇扯出一个细长的微笑,换上一种引诱的语调:“至少把眼睛的伪装卸了?爷对小乐知的眼睛当真是思念不已。” 印乐知当即青筋暴起,长刀出鞘,直接向亦炎苏胸口招呼。 两人距离极近,亦炎苏被长刀的直刃结结实实砍了一刀,竟只有一道浅浅的皮外伤。他向后靠回椅背上:“小乐知,能不能有与你年龄相符的稳重?还不如二十多年前的你可爱。” 说话间,亦炎苏胸口那道表面的刀痕已经愈合,只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串颤巍巍的血珠提醒着,这里曾经有一道伤口。 这句话说得处处矛盾。印乐知气结,垂下刀,起身往高台上去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和天地无一讲。 “他走了。”天地无一立刻恢复平静,慢悠悠回过身,对严方任道。看到严方任已经挪到瑞安澜身边紧挨着她,他微微皱眉,又危险地笑了起来:“你俩也离远点说话。” 严方任稍微往一边挪了挪。 台上沐瞿空已经僵住。见印乐知气冲冲地回来坐下后直接仰头灌了一杯酒,他心里默默决定还是等会儿他自己去吧。 好不容易等第二梯队的都汇报完毕。茜草帮最近风头正劲,眼看高台空出一个位置,帮主望西风难掩熊熊野心,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想要上高台的**。沐瞿空对这种人司空见惯,就没当回事儿,反倒瑞安澜抬眼盯着望西风看了一会儿,被望西风回头蔑视地瞪了一眼。 瑞安澜冷笑一声,严方任连忙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冲动。 像飞羽至之类的末尾帮派仍然是安安稳稳地默默发展,没什么冲劲。 第二十九章 逃不掉的应酬与酒桌 () 汇报完之后,印乐知走下高台,和第一堂堂主交谈起来。其他几个帮派的人也围了上去,试图拉近距离,引起惊风阁的注意。 沐瞿空绕开想要围住他的人,走到圆桌区。圆桌区的大哥大姐们第一次见三个高台的人都下来的情形,表情一时难以言状。 沐瞿空在天地无一旁边的位置坐下,摸了摸椅子上那几个被天地无一捏出来的指印,对他无奈道:“天地无一啊,这事儿我也很难办。” 他是在说瑞安门被搁在末尾梯队的事儿。 天地无一挥挥手,平淡地道:“无妨。爷确实没什么说的。要不是为了澜儿,今年爷也不来了。” 沐瞿空揉了揉额:“明明有很多需要解释的。” 天地无一“啊”了一声,明知故问道:“有什么?” 沐瞿空闭上眼睛,不想说话。当一个人要装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叫醒他的。 沐瞿空抵着额,沉默半晌,道:“天地无一,你偶尔也要担起责任啊。” 天地无一看起来迷惑不已。什么责任?担起什么?偶尔什么? 沐瞿空看他那模样,觉得脑壳痛,诉起苦来:“不指望你维护秩序,至少别制造混乱行不行?老哥我也不容易。” 让天地无一不传播混乱大约已经是他的底线。天地无一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但被沐瞿空一直叨叨,终于也被烦得扛不住,起身道:“行行行,别说了。” 沐瞿空也志得意满地站起身。 严方任看着天地无一慢悠悠拖着黑刀晃回第二高台,和印乐知与沐瞿空一道,被各自下属和其他帮派围住。天地无一总是难得参与这种场合,有什么话都得赶紧问。 说话和抽烟不能兼得。亦炎苏右手夹着烟管搭在自己左肩上,烟雾被风一吹,往印乐知那儿飘去。 印乐知头往一边偏了偏:“难闻。”他嗓子不好,被烟一呛差点咳嗽,愣是为了形象忍住了,表情有些扭曲。 亦炎苏把烟管拿回嘴里叼着吸了两口,残存的火星跳了一下,熄灭了:“就你会说话。少说两句。” “……”印乐知抬手夺下已经熄灭的烟管,往旁边一丢,被沐瞿空接住。亦炎苏的手骤然一空,“喀拉”一声捏紧了指关节,侧头冷傲地看着印乐知。 沐瞿空顺势好好地把烟管放在桌上,烟灰都没撒出来一点,对二人道:“说正事好不好?“ 表面和气也给我演一演行不? 严方任扶额。他转过头,发现瑞安澜已经不在看书,正在看他。 严方任一时没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瑞安澜道:“我在努力看你是否有不高兴。” 严方任愣了一下,笑道:“没什么可难受的啊?” 瑞安澜“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不信,还是盯着严方任看。严方任估摸她盯着看一天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真没事。倒是咱们就这么干坐着?” 严方任是指要不要出去和大家刷刷脸,但瑞安澜显然更在意严方任在公共场合的精神状态。她抬手放在严方任的手上,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着脸感受他手上的温度,道:“好像确实还行。” 严方任的手被夹在瑞安澜的手和脸颊之间,反而感到手心温度开始升高。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把手抽出来。 三尊大神终于挪步到了上面,其他大哥大姐们敢凑二人近些。听到有人主动跟他俩说话,瑞安澜这才松开手,严方任赶紧把手放回身边,假装无事发生。 瑞安澜估计是看完了一章,也把书扔回桌上,窝起来听周围人絮絮叨叨。别人来自我介绍时,瑞安澜就点点头,也不知道她能记得几个。 来人多半是在问一些坎水宫之战的事,但严方任总觉得他们七拐八绕什么都想问。还有人想要看热闹,试图挑起他俩对惊风阁的恶意,见瑞安澜不怎么说话,便总去问她诸如“对惊风阁印象如何?”之类的问题想要开启那个方向的讨论。 而瑞安澜一律回答:“关你啥事儿?” 这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的回答反倒把众人堵得哑口无言。 而严方任总是以“印阁主已表态”为由绕过这个话题,扯一些江湖大义后,转移众人视线。 见问不出来什么秘辛,众人只能用上了聚会惯用招数喝酒。 一位衣服也不好好穿、非要露出半边上身的鼓鼓肌肉、也不知是不是学习天地无一的壮汉,举着一杯酒走上前来,对瑞安澜说:“无情夺命夺心无悔岛岛主敬瑞安门门主一杯。 瑞安澜看他一眼,便觉得那人三脚猫功夫惹人厌,听完那一长串帮派名字直接就忘了,他报的姓名更是直接忽视,道:“不喝酒。” 那位岛主没想到同为最末位帮派,瑞安澜竟然还摆架子,不由不悦道:“哎,难得的大会,都是江湖人。小妹妹连杯酒都不喝,也太不给我面子!” 严方任听着这话也不顺耳,一杯酒而已。 瑞安澜更是眼皮都懒得抬:“你谁?不认识,不给。” 那人闻言,被当众驳了面子,长脸一拉,怒目圆睁,教育道:“小妹妹,你要是这江湖上的规矩不懂,哪怕是天地无一的女儿,以后也会混不下去的。” 瑞安澜挠挠头:“我也没看你混多好啊?不还是个垃圾吗?” 那人感觉像是要把酒杯砸了,脸上五光十色。 严方任见那跳梁小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善罢甘休,瑞安澜再怼两句那人就得气得跳脚,便站起来挡在他俩中间,接过那人手上的酒杯,淡淡地道:“余当为门主满饮一大白。”然后也不管那人要说啥,直接喝光了那杯酒。 见严方任干了一杯,旁边人也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容易。” 那人才闭上了嘴,悻悻走开。 严方任喝下这第一杯酒后,开了个头,人们见瑞安澜打死不喝,接下来人们都把矛头转向了他。 第三十章 说的是我,你别激动 () 先是一人上来,祝道:“严副门主年少有为,这杯祝你平安健康。” 严方任只得道谢,喝了一杯。 然后另一人接道:“这杯敬瑞安门蓬勃发展。” 又喝了一杯。 瑞安澜不喝,灌严方任也一样。一个个吉祥话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要以前辈姿态给予二人经验建议,建议完后又是一杯酒。这般轮番上阵后,严方任很快就喝了不少。 圆桌区的酒不是降襄自产的酒,相对劣等,杂质含量高,严方任喝着喝着就不舒服了起来,微微皱起了眉。 一旁的瑞安澜见一拨拨人围着严方任,终于听烦,起身压住一人正要举起的酒杯,问道:“你们哪儿来那么多车轱辘话?” 那人想要从瑞安澜手下移开酒杯,却动弹不得,只能脸上堆起了笑:“瑞门主这话说的,这可都是我们真心实意的祝福。” “说来说去不都那么几句。你们要把自己卑微的生命浪费在这上面,我们可没空。”瑞安澜不屑地扫他一眼,拿走严方任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扔。严方任不好意思拒绝的场面活,她可是非常的好意思。 酒杯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剩余的酒撒了一地。瑞安澜拉住严方任:“别喝这么低档次的酒。走。” 严方任喝得已经有些胃疼,一直强忍着,被瑞安澜这么一拉,他也没反抗,象征性地跟众人欠了欠身,便要走。 本来众人见原本顶着高高在上的惊风阁名头的人被他们用人情世故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正舒爽着呢,没想到瑞安澜直接横插一脚,顿时个个都不开心了,在他俩身后道:“没看哥几个喝得好好的,你摆什么架子?” “就是。大家这么开心,非要来打扰,还真是没教养。”当然这话说的特别小声,毕竟扯到了天地无一。 严方任听众人竟开始指责瑞安澜,不禁停下脚步,心里琢磨着怎么扭转他们的印象。 瑞安澜见他停了下来,便回身,在他开口之前对众人道:“眼睛不好建议戳瞎。” 严方任想了想,觉得瑞安澜应该依然是没那能力读懂人的情绪,但估计看出来他胃里不适,才会建议说“开心”的大家戳瞎眼睛。 他不由心里暖了暖。这种程度的观察力放瑞安澜身上,已经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极限,看来她至少还挺在意自己的。 而众人莫名其妙被建议自戳双目,骚动了起来。有一人冷嘲热讽道:“喝酒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你一介女流不仅不能喝,还要插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瑞安澜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道:“哦?那你倒是高在何处了?” 这话说的,不仅瑞安澜不高兴,连严方任都皱起了眉。看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一无所知,固执地认为瑞安澜实力不济,门主之位是白捡的便宜。 他上前一步,温声道:“饮酒本无男女之别,门主又担当高位,余自是听从于门主。” 听严方任维护瑞安澜的模样,人们一时无话可说,反而背过身去交头接耳了起来。 那严方任和瑞安澜是什么耳力,那些人即使压低了声音,二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两人都特意训练过自己的听力,一个为了听周边人言,一个为了听战斗声响。 “严方任倒是挺护着自家门主的。”一人道。 “看他依附一个女子的模样,真是丢男人的脸。”说话的是刚才出言嘲讽的那位。 “说到严方任,你们知不知道薛家?前段时间薛老薛母双双离世。” “什么?还有这种事。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人神秘道:“薛老二人没有继承人,急病去世前把产业大部分都留给了严方任。” “为啥啊?”别人就提问了,“非亲非故的。薛老不是有个女儿吗?” “你说薛琳琳?她啊……”那人摇了摇头,做了个表情,“薛琳琳本来和严方任有婚约,嫁妆就是那些薛家的产业。” 众人纷纷发出了了然的声音:“原来是靠女人上位。” “那现在婚约没了,严方任又……” “啧啧啧。” 听到一半时,瑞安澜已经侧头去看严方任的反应。严方任回望她,不想让她担心,他控制住了脸上的神情,但手指温度不可避免地变低。 他注意到了这点,便想从瑞安澜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手指刚一动,瑞安澜反而把他握得更紧。 瑞安澜对他说:“说了不要听这帮傻帽的话。” 严方任叹口气,放弃在瑞安澜面前掩藏自己,道:“我也不想,但真的做不到。尤其那些都是虚言妄语。” “有的谣言就没有破除的必要,除了他们说说还能咋的。”瑞安澜冷冷道,“亦炎苏那狗男人黑料更多,咋没听这帮人嚼舌根呢?” “因为天地无一过于强大。”严方任道,“这江湖总是弱肉强食的。” 但是他其实很好奇,天地无一都有什么黑料。不能去想,越想越渴望知道。 “倒不是因为这。”瑞安澜仰头望着严方任,“他们嘴碎是他们的错,和你自身强弱无关。” 严方任听着这话耳熟,想了半天,好像是在三奇青转述中,天地无一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努力把自己的思想往那个方向掰了掰,虽然治标不治本,但确实感觉好受了一些。 等众人开始啧声连连时,瑞安澜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们懂个屁。” 众人玩味地看二人一眼,不甘示弱地讽刺回击。 瑞安澜懒得和他们扯皮,活动了下手指,就准备打架。严方任连忙拦住她:“别闹大,别闹大。” 那片区域闹成一团,第五荣在上面远远地看着严方任陷入流言困境,冷笑着:“那孩子还是就这点本事。” 三大家也早就注意到了台下的动静,逐渐停止了交谈,往这里看去。 印乐知不屑地看看下面,道:“乌合之众。” 沐瞿空:“咳咳。” 亦炎苏在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瑞安澜想要揍人又被严方任拦下时,才冷哼一声,拿起倚在身边的黑刀。 第三十一章 这一走一下午就过去了 () 众人感到一股寒气冲来,忙不迭地向周围避开。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亦炎苏的黑刀从天而降,半截没入方才人群聚集之处的地面,刀柄还在颤抖。 “个个听不懂人话?”掷出黑刀的亦炎苏站在高台上抱着双臂冷冷地睨着下面。 乌合之众大气也不敢出,眼神都放在了地上。 亦炎苏冷笑一声:“怎么,在澜儿面前还跳得欢,爷一说话又不敢动了?真当自己高人一等?” “亦炎苏,别跟他们搅合。”瑞安澜夹住黑刀的刀背,拔出刀后扔回给亦炎苏,“他们就这点见识。” 亦炎苏接住刀,手腕一甩,刀尖在汉白玉地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当真就不再说话。 天地无一不说了,印乐知却开了口,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场地:“严方任好歹曾经是惊风阁选出的少堂主,希望各位能认识到差距,轮不到你们这些跪下给他舔鞋都不配的人品头论足。” 并不需要人跪下舔鞋好吗! 但严方任还是欠了欠身:“多谢印阁主赏识。已脱离惊风阁之人竟得阁主如此盛赞,在下不胜感激。” 第五荣没想到阁主竟然为严方任说话,气哼哼地撇开脸。 印乐知见不得和惊风阁相关的人被低看,但被严方任礼节性感谢的后半段话惹得也并不高兴,开口想要说什么。 没等他说话,亦炎苏眉毛一挑,看向印乐知:“小乐知,要夸两人一起夸?” 印乐知被截了话头,一时语塞:“滚。” 专职和稀泥的沐瞿空只好又站出来履行职责:“降襄山庄不欢迎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请大家和气相处,不然只能将闹事之人请离山庄了。” 三大家发了话,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实质性证据,只得终结了当前讨论,纷纷散去。 人们散了后,有些小帮派悄悄地上来和严方任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觉得事情是他们说的那样,但刚才他们都在说,我也不敢开腔。” 严方任见他不好意思的模样,放柔了声音:“无妨。阁下有心,余便已知足。” 那人听严方任这么说,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有点怯弱地看看瑞安澜,又转头对严方任道:“你很厉害,加油!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严方任弯下腰,琥珀色眼眸望进对方眼底,诚挚道:“谢谢。余自当谨记。” 那人被严方任的眼睛盯着,红着脸跑开了。跑回去还在对同伴说道:“天呐,他好温柔。” 瑞安澜看着那人跑走,对严方任道:“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可善良了?实际上不就是个沉默地帮凶吗?“ 严方任笑了笑,揉揉她的头:“澜儿没有当着他面说,进步了。” “什么进步?”情商负数的瑞安澜疑惑道,突然又反应过来,“你喊我什么?” 严方任眨眨眼,道:“没什么,门主。” 瑞安澜:“我刚才可是听见了。” “……”刚才严方任嘴瓢了一下,脱口而出。现在他不想承认,毕竟在他看来,喊高位之人昵称不太合适。 瑞安澜倒是不太在意,道:“你喊得顺口的话就随便你啦。” “好。” 印乐知让天地无一“滚”完后,天地无一没滚,他自己倒是起身离开。 瑞安澜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松开严方任的手,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在印乐知背后粘了一阵子,印乐知回过头,哑着嗓子道:“别跟着我。” 瑞安澜瞟他一眼,指指旁边:“有话说。” 然后两人消失在严方任视线里。 大概就几句话的功夫,瑞安澜先飘了回来,随后印乐知也阴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位置。 严方任好奇不已,问瑞安澜:“你把印阁主怎么了?” 瑞安澜懒洋洋道:“骂了他一顿。” 严方任:“???”他不信!肯定是说了什么。印乐知那阴沉的神情隔着假面都透出来了。 但瑞安澜一副不想说的样子,严方任也不好逼问。 刚才瑞安澜和印乐知出去说话的时候,天地无一在台上略感无趣,又随口哼起了歌。 印乐知回来,正好听到他在哼歌,冷着一张脸道:“这歌我都听你翻来覆去唱了十几年了,隔一阵子就唱一遍,烦不烦?” “怎么?小乐知不喜欢?”亦炎苏不管他是不是心情不佳,伸出烟管拨了拨印乐知的碎发。 印乐知避开烟管,道:“不知道,反正听不懂。” “那爷给你唱一遍能听懂的?前段时间才翻的。”也不问印乐知要不要听,亦炎苏已经唱了起来。 正是当时现场给严方任翻的那段“吾将离别,彼岸隔世。星耀吾身,照吾前路。众星皆孤,吾亦如是。漫漫沉夜,焰火当道。晨光破晓,吾期当归。乐之哀之,泣之叹之。勿忘吾心,斯留此方。” 听到“乐之哀之”时,印乐知还以为是自己的名字,耸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啧了一声。 听天地无一唱完,印乐知沉默半晌。天地无一一直笑意盈盈等印乐知评价,印乐知终于开口道:“你要是去死的话能把你的心也带走吗?太黑了,留在这儿爆炒都没人要。” 亦炎苏惊讶地睁大眼,语气里又带上警告的意味:“小乐知你哪来的脸说别人心黑?” “……闭嘴。”印乐知直接忽视了天地无一暗含的“谨言慎行”的警告。 结果亦炎苏竟没有发火,真闭了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放空了自己。 又是一管烟将尽,印乐知看向远方,突兀地开口道:“天地无一,你不是孤星。” “啊?什么?”亦炎苏不知道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疑惑地看向印乐知。 印乐知觉得他在装傻,十分生气,脸色愈发不愉快,旋身站到亦炎苏面前,道:“借一步说话。” 亦炎苏眼珠向下瞟他,调笑道:“怎么了,小乐知,什么话还要私下和爷讲?” 印乐知焦躁起来:“哪来那么多废话?过来。” 亦炎苏倒懒得和他私下沟通,但看他态度有异,一时间没搞明白什么原因,心里好奇,便起身,右手环过他肩膀,嘴凑近他脸旁,问道:“去哪儿?” 印乐知觉得自己被碰到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侧身避开亦炎苏的手,道:“跟我来。” 这一走,二人一直到晚宴开始时都没再出现。 第三十二章 印乐知态度突变 () 严方任和一些经过刚才的事见他脾气好,过来和他攀谈的人说完话,回头找瑞安澜,发现瑞安澜身边竟然也有几个人。 而瑞安澜很明显没说两句就又出言便怼。 那几人反倒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不知道是被她的歪理说服还是只是单纯地享受被讽刺的感觉。 真是到哪儿都有奇怪的人。 等那些人都散去,瑞安澜一副说了很多话累得不行的样子,直接往严方任身上倒去。 严方任调整了下姿势,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也不和她说话。 两人安静地互相靠着,严方任低头看闭目养神的瑞安澜,从头顶的流云簪,细密卷翘的睫毛,圆润的鼻尖,一直看到鲜艳小巧的嘴唇。然后他移开了视线。 瑞安澜真的长大了。 终于到了晚宴。晚宴的座位稍微随意了一些,没那么多地位讲究。瑞安澜立刻大大咧咧把严方任往三大家那儿拖,口中说着:“离那些人远点。降智。” 她指的是圆桌区那帮大哥大姐们。 虽说是座位随意,但大部分还是不敢去三大家的附近。沐瞿空见瑞安澜拖着严方任过来,倒是没说什么,还冲他们笑了笑。 晚宴桌上摆着降襄山庄的私酿,但严方任看到酒就胃痛,怕是今天不能再喝。 瑞安澜也不碰,看起来是真的不喝酒,和酒质量无关。 有点浪费啊。 三大家只有沐瞿空一人在,他招招手,让瑞安澜过去,拉着她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天地无一有没有虐待她,一会儿问瑞安门吃饱穿暖不,倒像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在关心朋友的孩子。瑞安澜挠挠头,一一作答。 那边两人说了一阵,印乐知总算又回到了会场。 严方任抬头看到印乐知,根本没认出来。他一天之内又换了一张脸,还把身上裸露在外的皮都盖了一层假的。新换的脸老气横秋,沟壑纵横,假皮发黄,毛孔粗大,手背上还布满了斑点,配上印乐知窄瘦的身形、微微佝偻的背和拖沓的步子,像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八旬老翁。要不是他手上拎着的长刀刀柄处还坠着二指宽的名牌,隐约能看到“印乐知”三个字,还真没人能认出来。 严方任悄悄戳了戳瑞安澜,瑞安澜回头看到印乐知,也是悚然,小声问严方任:“那谁?” “印阁主。”严方任伸手挡住侧脸,对瑞安澜道。 “???”瑞安澜迷惑了起来,一句不雅的语气词即将脱口而出。但她想了想,好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惊讶完后,就不再看印乐知那儿了。 沐瞿空倒是嘴张了半天,觉得印乐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问道:“乐知,你这是?“ 印乐知缓缓抬起一只手:“别问。再问离席。” “哦。”沐瞿空就不问了。 印乐知疲倦不堪地坐下,扶着头,一直略带不安地向入口瞟着,等到晚宴开始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晚宴开始一阵子后,亦炎苏姗姗来迟,走到瑞安澜旁边正准备坐下,结果犹豫了一瞬,脚尖一转,原本是要坐在瑞安澜旁边的桌上,反而成了坐在印乐知身侧。 和印乐知形成鲜明对比,亦炎苏神采奕奕,仿佛一块内里都在熊熊燃烧的白玉,在灯火映衬下,从皮肤底层泛着淡淡的光泽。 瑞安澜迷惑地看着亦炎苏过来了又走,问:“您兴奋个什么劲?” 严方任其实也很想问天地无一这异常状态是怎么回事。谢谢瑞安澜,能问出常人不敢问的话。 所以原来这是兴奋?严方任觉得自己学到了新知识点。 亦炎苏笑而不答。 反倒印乐知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瑞安澜勉为其难地提起注意力看了圈面前几人,简短问天地无一道:“您又发病了?” 被骂有病的天地无一心情挺好地弹了个核桃过去:“澜儿,看破不说破。” 瑞安澜接过吃掉,嫌弃地看着天地无一。 印乐知放下手上的同款核桃,推到一边,再也不吃一口。 感觉这几个人内心都有小九九,严方任一头雾水,诧异得很,准备等会儿问问瑞安澜怎么回事。 沐瞿空也奇怪,天地无一怎么突然转性?和印乐知两人不打架了? 没等别人想出个什么头绪,下一秒印乐知就击掌示意众人安静。等众人都静下来把注意力移到印乐知身上后,印乐知轻咳一声,手握成拳又松开,斟酌了一下,说道:“经过方才我与众位堂主的讨论,从本次大会结束后起,惊风阁将对瑞安门实施多方面制裁。时长未定。” 印乐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山庄上空,一时间场地里鸦雀无声,众人神态精彩纷呈。 不顾众人的惊愕,印乐知站起身:“如有坎水宫旧部或其他帮派有意合作,请与本阁第六堂联系。”说着,他从天地无一身边走过,找了个远离天地无一的地方坐下,不再看那里一眼。 吃瓜群众们举起了西瓜,等着看神仙打架。大大小小的帮派们听印乐知一天之内态度从温和派的模棱两可变为制裁,纷纷重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六堂堂主面上愕然了一瞬就赶紧收起。阁主之前没跟他说过这事儿啊?一下午都没见到阁主的人,啥时候和众堂主讨论的?算了,阁主都这么决定了,他做好自己的工作才是正道。惊风阁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沐瞿空缓缓放下酒杯,心想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但他作为中立势力,这种两个帮派间进行并不需要他仲裁的斗争,他只能看着。不如说,只要他们不出格,这种牵制情形反而是降襄山庄所喜闻乐见的。 严方任本来见印乐知态度缓和还放下心来,没料到一天之内印乐知性情大变,竟做出明显和惊风阁行事风格迥异的决定,心里慌了一慌。他侧头看瑞安澜,瑞安澜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但她的手指藏在桌下,在裙摆里一圈圈地搅着,布料被拧出一大片褶皱,似是焦躁不安。 第三十三章 父女相残 () 严方任伸手握住她的手,瑞安澜顿了顿,松开手指,回握住,转头对严方任道:“狗*的印乐知,简直是在拿瑞安门撒气。” 严方任这次就不管她的不文明用语了,捏了捏她的手:“不怕,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挺过去。”虽然他心里也没底,毕竟惊风阁多年积累的实力在那儿,不知道会打压瑞安门到何等程度。 瑞安澜道:“那都再说。老子,现在,真的,好气。”她目前还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瞟到天地无一那里。 严方任不知道这和天地无一有甚关系。 天地无一从印乐知开口后,姿势就没动过,眼睛定定地盯着桌面,除了那薄唇一点点拉伸,延展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如同噩梦里爬出的怪物一样的笑容。整张娃娃脸被笑容扯得快要脱相,感觉脸皮都要离开骨头,带着变形的五官浮于血肉之上。他维持着这样的笑一点点抬起手,拿起酒杯,冲印乐知举杯致意,极其缓慢地从唇缝里一字一句道:“爷祝惊风阁以后活动都热火朝天,也希望小乐知能改改毛病,行事更加谨小慎微。” 亦炎苏特意在其中几个不该重读的字上加了重音。印乐知一直避着他的脸,听了出来他的意思,对他说了三个字:“闭嘴,滚。” 亦炎苏松开手指,破碎的酒杯从他手中掉落,透着光的皮肤却愈发润泽。 严方任从没见过一个活人能摆出那样人的表情,透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几处动脉随着心跳的节奏在皮下鼓动,周身似乎都在散发有若实质的黑气。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天地无一的模样震惊,有的人当场就吓哭出声,两股战战,跌坐在地。 严方任和瑞安澜握着手,手心上传来的温度还能维持他基本的内心宁静,和瑞安澜咬耳朵:“天地无一这是怎么了?“奇怪啊,天地无一应该不会因为印乐知针对瑞安门而发这么大脾气。 瑞安澜是场最镇静的一个,眼睛一直盯着天地无一,对他悄声道:“杀性起了。等我拦一下,不然他秒秒钟玩脱,我俩下次大会不好上高台。” 严方任也害怕天地无一闹出幺蛾子。天地无一现在这个状态太可怕,完不知道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但他更害怕瑞安澜,谁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拦!能活着拦下来吗? 直白的瑞安澜曲起手指用指关节扣了扣桌子,打破场上的寂静,直呼天地无一姓名,喊道:“亦炎苏!” 天地无一不为所动,依旧紧紧地盯着印乐知,像是要把印乐知撕成碎片。印乐知似乎也被他那副恐怖的模样震到,偏过头不去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咬紧牙关,竟在这样的威压下还要坚持自己的态度。 瑞安澜见天地无一没反应,抬脚踢起面前的桌案,往天地无一那儿踹去,加大了几分音量:“亦炎苏!给老子收敛点!” 天地无一抽出黑刀,看也不看就一刀将飞来的桌案斩成千万碎片,总算表情松动了一些,转向瑞安澜:“澜儿,怎么了?” 瑞安澜从旁边又拖过来一张桌案,作势欲举起再扔:“你的冲动已经给我们添了乱,还要乱上加乱吗?” 天地无一冷冷地盯着瑞安澜,眼中没有任何感情,手指在黑刀上慢慢收紧。但瑞安澜也没在怕的,她的眼中只有怒火。 严方任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联系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依稀猜到:印乐知的态度突变为完对立可能和瑞安澜自己有一点关系,比如和当时瑞安澜跟着印乐知出去说的话有关;和天地无一有极大关系。所以天地无一是被恶意忤逆才发怒,瑞安澜才说印乐知是拿瑞安门撒气。结果瑞安门遭殃,瑞安澜一看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暴脾气发作。又见天地无一对印乐知起了杀性,印乐知怎么样她不在乎,但天地无一越过自己一通操作,挡了瑞安澜的道,瑞安澜的怒气值也到达了顶峰。 其实严方任根据已有信息已经猜了个**不离十。瑞安澜不会说花言巧语,天地无一也不听那些虚与委蛇的话,杠是已经正面杠上了,现在就看这两暴脾气谁先认输。 勇士,这是真的勇士。场人顿时瑞安澜生起了敬佩之心。疯子的女儿果然也是疯子。 严方任摸到瑞安澜手心渗出了汗,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天地无一的威压压的。他动了动,分开五指,和瑞安澜的五指相扣,握得更紧。 天地无一依旧盯着瑞安澜,和那扩展到极致的表情不同,他的语气平板没有起伏:“澜儿,你在,生什么气。” 瑞安澜侧过身,眼睛没离开亦炎苏,右手伸到严方任身子左侧,竟然把他手里的青玉剑拔了出来。青玉剑在她手上似是被怒气激发,翠绿的光华在剑锋流转。 然后瑞安澜站起身,向天地无一走去。严方任手没松开,被拖着也站起了身。 天地无一静静地看着他俩,瑞安澜速度突然加快,带着严方任闪到天地无一面前,身肌肉绷紧,举起青玉剑就冲天地无一颈动脉砍去,快到旁人只能看到剑的残影。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场上回荡起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翡翠绿的剑锋离天地无一的脖颈只有一寸,竟是真下杀手。天地无一右手握着黑刀的刀身,竖直地立起刀,刀柄交错的刃片拦住了青玉剑。 这两柄坚硬无比的武器相撞,谁也没讨到好,互相较着劲,刀身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带出连绵不绝的轻响。 瑞安澜左手和严方任的手牵着,只有右手能用。她右臂血管暴起,飞速擦着黑刀收回剑,沿着黑刀侧面再次刺向天地无一的要害。 天地无一也只使右手,抬起四指伸进黑刀刀身中空的缝隙,握住一半刀刃,曲起手臂。上半截黑刀被他贴在小臂上,下半截刀尖随着手臂动作准确地撞上青玉剑纤细的剑锋,同时刀柄上纠结的刀刃向瑞安澜脸上划去。 两人都把自己的内劲与武器融为一体,武器相击的刺耳声音几乎要贯穿听众柔软的脑髓。 第三十四章 狂暴的让步 () 电光石火间,两人下半身站着没动,手上已经过了好几招。场下人只能看到青黑两道影子嗖嗖地一直往头颈处招呼。 突然,场上的两人停了下来。青玉剑卡在黑刀中空的缝隙中。瑞安澜将身的力量压在青玉剑上,让剑尖在被黑刀别开前冲破天地无一的力道,刺入了天地无一喉部。一股细细的血线淌了下来,悬在亦炎苏锁骨上方。但这差不多就到了极限。青玉剑被天地无一用黑刀巧妙地卡在半途,几乎是进退不得。 青玉剑的材质确实数百年难遇。换做别的武器的话,被天地无一这么一别,怕不是早就断成两截。 而黑刀的刀尖已经抵上瑞安澜的左眼外眼角,割出一条直入发鬓的裂口,刀刃紧贴皮下的骨头,三指宽的血痕从裂口蔓延到她下颔骨。瑞安澜左眼的睫毛也被齐齐削断。 仿佛那黑刀抵着的不是自己的眼皮,瑞安澜睁开眼,和天地无一如出一辙的渊黑眼中满是暴怒,声音也变得低沉:“你忘了我们所求为何?这是我的。就算是你,也不能干涉我、妨碍我。” 听到这样的话,天地无一的语气也带了一丝威胁,白皙的手指紧紧扣住刀身,眯起了眼,沉声道:“瑞安澜……” 严方任慌张起来,想要把瑞安澜拉回来挡在她面前。这两人互相之间都没收着力,在青玉剑更进一步之前,天地无一怕是真能先砍瞎瑞安澜的左眼。 再怎么愈合力强,瞎了的眼睛还是不能回来的吧? 不料,刚说完这三个字,天地无一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嘴角也恢复到了正常的微笑程度,温声道:“算了,爷拿澜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刀刃与青玉剑摩擦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瑞安澜也垂下剑。伤口没了武器的阻挡,血肉紧紧相贴,渗出几滴血珠后,已在这短时间内结了痂。 现场冰封的气氛终于解冻了几分。 旁人听着是父女之情终于战胜了杀戮欲,严方任听着却不是这么回事。方才天地无一对印乐知是起了滔天杀性,转向瑞安澜时,依然带着极其凶狠残暴的锋芒,不带怜悯。最终的偃旗息鼓,倒像是一种经验主义的退让,而不是感情上的让步。 而瑞安澜虽然不知胜算几何,但方才要不是天地无一收了手,她绝对会想方设法把那剑推进天地无一的喉咙。 严方任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对他人情绪感性的敏感性还是有个客观认知的。这两人的关系很奇怪,不是单纯的父慈女爱。 回想起了亦炎苏唱的那句“众星皆孤”,严方任突然内心有所触动,这两人果然是夜幕中孤单闪耀的星,吸引着别人,但又抗拒他人的亲近。 虽然瑞安澜可能自己毫无感觉,但严方任心里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和瑞安澜在感性上贴近了一些。这么想着,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靠近瑞安澜,相扣的手抬起用自己的胳膊对外挡在瑞安澜身前,另一只手圈住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的手,半掩着她把瑞安澜向后带,在她耳边悄声道:“小心,我们先回来。” 天地无一的目光停留在了严方任握着瑞安澜的手上,眼里燃起冷焰,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严方任,你手在干什么?” 瑞安澜的暴脾气还没消去,闻言剑尖一转,指向天地无一:“亦炎苏你哪来那么多事儿?” 天地无一的阴冷又瞬间消散,笑着对瑞安澜道:“澜儿欢喜的话,那爷也不多管闲事。” 严方任强作淡定,从眼角观察天地无一,拉着瑞安澜一点点退回座位上,蹲在她身侧为瑞安澜擦拭脸上的血痕。那道刀伤有一根食指那么长,差点就伤到了眼睛。严方任擦干净血渍,心疼地问瑞安澜:“疼吗?” 瑞安澜碰碰那痂壳:“小意思,没感觉。” 严方任无奈地拨过她侧面的长发盖住伤口。 天地无一阴森的眼神在严方任身上停留了片刻,看起来内心交战了一番压下砍严方任的冲动,又转向印乐知。 印乐知刚在看这里的情形,见天地无一的视线投过来,他眼珠往侧方转了转,又回来直视着天地无一。 眼神对峙片刻后,天地无一冲印乐知比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坐下。 等天地无一也坐回原位时,严方任才想起来查看青玉剑。倒是没有崩出裂口,但似乎剑锋在摩擦中钝了一些,剑身上覆着一层细小的青色和黑色的粉末。 严方任心疼地拂去那些金属碎屑,又颠来倒去地检查了几遍,才把剑收回剑鞘。 方才沐瞿空正准备硬着头皮介入时,瑞安澜已经一脚踢了过去,甚至还动刀动枪的。天地无一是什么水平,沐瞿空还是清楚的,他没那个能力让那两人停手,只能在一旁观战。现在见事态平息,他转向亦炎苏用询问的态度唤道:“天地无一?” 亦炎苏抬起一只手,厌倦地道:“别和爷说话。爷明天出海,将在一年内发生的事都不要找爷。” 印乐知“啧”一声:“尸位素餐。” 亦炎苏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怼印乐知,意料之外的毫无反应,看都没看他一眼,推开座椅拖着黑刀慢悠悠地走了。 沐瞿空转向印乐知。印乐知和他对望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天地无一暂时退出,敢情这老头要把天地无一的工作量分给他。 天地无一一走,众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议论纷纷,晚宴也照常举行。 严方任听着那些议论无外乎是“惊风阁真的这么狠?”“刚才天地无一是不是流血了?是不是真的被刺中喉咙了?”“瑞安门那人也太狂了。”“好歹是天地无一的亲生女儿,手下留情了。”“我看没有,差点就出人命了要。” 方才瑞安澜那一剑砍得实在是气势汹汹,并且从结果上来看,二人实力差距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小。 众人们对瑞安门的认识彻底刷新,本来以为只是一个任性妄为顶着天地无一名号的无能姑娘和一个柔茹寡断的鸡鸣狗盗之徒。现在看来得重新评估。 有几个胆大点的帮派不好光明正大地上前攀谈,跟他俩挤眉弄眼想要会后详谈。瑞安澜自然是根本没在看别人做什么,只有严方任注意到。他看看瑞安澜,挠挠头,又得他出面。 第三十五章 我们哪敢动啊 () 今年这个大会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等到第二天,印乐知醒来问第一堂堂主:“天地无一真走了?” 堂主道:“禀阁主,是,天地无一目前确实是在往东边海岸去。” 印乐知眼神变了变,没想到天地无一竟然真在这时刻抛下江南出海,看来是气得不轻。他还是这么任性妄为。 印乐知对堂主道:“回惊风阁,接下来几天大会不参加。” 堂主应道:“需要属下通知其他堂主启程吗?” “不必,你跟我走,让他们留下看着。” 他倒要看看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地无一和印乐知相继离场,剩下的大会也没什么好看的。严方任和瑞安澜随便蹉跎了一下时光,便也返回了瑞安门。 回到瑞安门后,痛苦才刚刚开始。 严方任听到一声嚎叫,那嚎叫低沉悠长还带着颤音,惊起一丛飞鸟,怕是以为野兽来袭。 他揉揉眉心,挥挥手让被叫声吸引来的弟子们退下,自己则往嚎叫声传来的屋子走去。 他估计又是他的门主。最近瑞安澜烦闷得不行时就嗷嗷叫两声缓解一下压力。 果然,严方任循着刚才声音,走到了瑞安澜的书房前。 他推开门,瑞安澜脚翘在桌上,上半身已经滑到椅面上躺平。严方任进去时都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腿。 听到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把手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往他身上一砸,又嗷了一声。 严方任立刻关上房门。 不能让弟子们看到。 关上房门后,严方任展开纸团,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大意就是“形势所迫我们不和瑞安门来往了哦不好意思呢”。 怪不得瑞安澜在嚎叫。 瑞安澜仍在背贴着椅面,伸长胳膊以奇妙的姿势从桌上又拿起来一封信,看了看:“啊,这家又不提供铁器了。”随后把信随手往地上一扔,继续找下一封。 严方任走过去和她一起拆信。自从印乐知扬言要制裁瑞安门后,之前和瑞安门建立了联系的帮派联盟们大部分都赶紧和瑞安门撇清关系,生怕被惊风阁一并制裁了。 有些帮派没有明确表态,惊风阁从资料库里随便寻了几个黑料,直接上门警告。哪家帮派还没点见不得人的事,被惊风阁一明示,也只好乖乖独善其身。 幸而薛家的产业和武林没什么关系,他们还能靠着铺子赚的钱撑一撑。 但是空有钱也没用,有钱别人也不卖物资给你。尤其是铁器伤药一类,被惊风阁卡得死死的,谁也不敢送上瑞安门来。 库存空了也不是个事儿,门里弟子们嗷嗷待哺,没有物资的话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都要再次浮动。瑞安澜眼见伤药见底,不禁愁苦。她是基本上用不着那玩意儿,但抵不住弟子们最近在外冲突加剧,屡屡负伤,伤药消耗量变大,还一直得不到补充。 劳心劳力的瑞安澜只能下山挨家去找伤药家族和商人。那些人看到瑞安澜本人后都是战战兢兢,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把拒绝说得更为婉转些。 然而瑞安澜只要听到拒绝的意思,甭管是多么委婉,脸色立马就难看几分。 吓得他们更不敢说话。瑞安澜在大会上和天地无一对砍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江湖,他们生怕自己也被砍上几下。 毕竟他们不是天地无一,能不能扛住一下都另说。 几番下来,瑞安澜压不住自己的暴脾气,最终还是甩出长针,打得人家店铺里鸡飞狗跳,明抢了一波,才勉强续上了伤药库存。 等严方任得知时,战斗狂瑞安澜已经风卷残云扫荡完战场,带着物资回瑞安门去。 这事儿严方任是做不出来。不过他可以理解,毕竟也没有别的办法。 瑞安澜前脚刚走,严方任后脚就去找那个被抢的幸运儿唱红脸。 幸运儿被揍得无法动弹,严方任好脾气地帮他们几个上药,揉开淤血,见他们恢复行动能力才停下来。 他们对严方任还算感激。没想到,副门主和门主完相反的性格,一个暴躁成魔,另一个倒是和煦如春风。 于是他们壮着胆子,问道:“可否请副门主把伤药还回来?我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那他们真是问错人了。严方任虽然脾气温和,但抢走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事?对不起,惊风阁也从来没这规矩。 何况瑞安门确实紧急需要伤药,不然天气炎热,门里弟子的伤口都要感染化脓。 但严方任见他们损失惨重,也是内心不忍,便取出银钱,想要补偿。 不料,对方眼睛明明渴求地盯着银子,但眼中饱含热泪,哭着对严方任道:“求求你把银子拿回去吧!要是被惊风阁知道我们收了银子,那就怎么也说不清了啊!” ……可真是太惨了。 虽然瑞安澜打架抢夺特别顺手,但她也不能总这么解决问题,低级坏事做太多着实妨碍他们三年后登高台的计划。 愁得瑞安澜又忍不住想揪头发。 时间回到现在。两人拆了一堆大同小异的信,瑞安澜读得都开始打哈欠。桌上的信几乎都要被拆光,严方任突然发现瑞安澜的脚跟下还压着一封。 他十分自然地握住瑞安澜光裸的脚踝把她的腿挪开去拿信。瑞安澜被他握住脚踝,稍微抬起身问道:“咋啦?“ 瑞安澜一开口,严方任突然回过神来,抿了下嘴,忙不迭地松开手。 瑞安澜腿上失去严方任的托力,却还是稳在半空,动了动脚趾,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严方任看她毫无察觉的样子,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两根手指夹起桌上的信拆开,道:“这里还有一封。“ “哦。” 严方任打开信,看了两行,不禁“哦?”了一声。 看严方任的样子,瑞安澜也起了兴致,用脚趾碰了碰严方任的手腕:“给我看看。” 瑞安澜的脚趾看上去也是光滑细致,只是被碰到后会发现指腹还是有一层硬硬的茧壳。严方任被那茧壳擦到,像被灼烧一样移开手腕,探身把信递给瑞安澜,控制着自己眼神不要老往她脚上瞟。 瑞安澜拿过信读了起来,也发出了一声“哦?” 这封信竟然是个委托。 第三十六章 你懂我的意思吧? () 虽说惊风阁盘根错节,明里制裁,暗里威胁,趁着天地无一被瑞安澜逼走出海的节点,把大半江湖鼓动到了瑞安门的对立面。 但一个帮派又怎么可能让所有帮派信服。 和惊风阁交好的以及大部分中立帮派不敢找瑞安门,但有些惊风阁的敌对势力反而看中了两者之间的不和。 薛家一事虽然有天地无一帮忙掩盖,但总有蛛丝马迹泄漏。瑞安门本身又是靠掀翻坎水宫起的家,现在有些人对瑞安门的印象就是掀老家的一把好手。 前有坎水宫,后有江南薛家,现在瑞安门收到了第三个连根拔起的任务:灭门程家。信中给出的报酬十分丰厚,包括伤药和武器等现在瑞安门亟需的资源。 这个程家,严方任倒是知道,是第五堂的一条暗线。程家不像薛家一样是商贾之家,他们是正经的武林世家,其人多固守家族,偶有加入第二梯队帮派的。他们长期给予第五堂支持,严方任和他们还打过几次照面。 这个委托给的倒是有意思,十分有针对性。这条暗线知道的人不多,能下这样的委托,看来真的是与惊风阁,或者说至少是和程家不和。 如果不是惊风阁下的套的话。 瑞安澜被信末尾的报酬深深吸引,一时移不开视线。 严方任无语,探身去抽那封信,道:“太危险了,缓缓。” 程家人主攻阵术,合作强,心思多,不是那么好打。不然下委托的人也不会给出那么丰厚的报酬,又不是人傻钱多。 瑞安澜死活不松手,眼睛仍然盯着末尾的报酬。 严方任费了半天劲把纸抽出来,道:“再说,也不知道是谁下的委托,可信度存疑。” 瑞安澜一脸悲痛地看着信被严方任拿走,总算放下腿,从椅背上坐直,道:“但那个报酬……” 能不能行了?严方任收起信,不让她再看:“再议。” 严方任执意暂缓,瑞安澜一时也说不出话,只能穿上黑檀木屐,晃起身。 天气渐热,瑞安澜平日也不穿那双黑皮靴,反而经常套着可以随意穿脱的凉爽黑檀木屐四处跑。 瑞安澜站起身后,突然脚下用力,跃过桌子扑进严方任怀里。 严方任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撞,忙不迭伸手揽住她,责怪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是做什么?” 瑞安澜勾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仰头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程家?带我去看看。” “???”严方任心想这都什么事儿,道:“不行。这节骨眼上,谁都不能出事。” “不会的啦!带我去嘛。”瑞安澜见他不应,竟然撒起娇来。 瑞安澜的撒娇十分笨拙,听得出来是在很努力地放柔声音。严方任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微妙。 最终他还是没答应,不管瑞安澜怎么缠着。现在瑞安门不太稳定,门主必须须尾地稳定军心。尤其是瑞安澜还一副要亲自出马的样子,他就更加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瑞安门的不信任,隔了两天,瑞安门收到几大箱物资,还附信说是程家一事的定金。如果答应下来,会再提前付一笔。剩余的事后结算。 严方任心想,完了。 果然,看到那些物资,瑞安澜的兴奋显而易见。即使眼睛仍然半睁半闭,但那闪闪发亮的激动之情是挡不住的。 严方任蒙住她双眼把她拉走。瑞安澜细密的睫毛扫在他手指上,痒丝丝的。 推着瑞安澜进了书房,严方任才松开手。 瑞安澜蹦到桌前,旋身跳上去坐下,面向严方任,问道:“你咋回事哦?为什么这么反对?” 严方任叹口气,道:“时机不当。” “怎么个不当?”瑞安澜两手向后撑着上半身,问道。 严方任走近她,一手撑在她身侧,分条说出自己的疑虑:“第一,这个时间点选的太巧。程家已经存续了好几代,在印阁主扬言制裁后突然之间要我们去灭门他家,不排除是惊风阁的陷阱。就算不是,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地委托,惊风阁必然已经知道,不会放任瑞安门行动。” “第二,程家对于强敌入侵有丰富经验,尤其是在自家地盘上,他们会利用地形成阵,杀伤力比单打独斗翻倍。还会车轮战,十分难缠。”严方任盯着瑞安澜脸看了一会儿,“你不会还想自己一个人去?” 瑞安澜:“……” 还真想一个人去啊? 瑞安澜道:“目标比较小嘛!我也不想一群人浩浩荡荡然后被惊风阁逮个正着。当怂则怂。” 这叫鲁莽,不叫怂。严方任腹诽道。 从降襄山庄回来后,严方任的心态起了变化,不再是单纯地把瑞安澜当成上级,而是多了些柔软的东西。 而且不管瑞安澜能不能听进去,至少她会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而且那位时时紧盯的天地无一出了海。严方任顿时放松不少。 这样下来,严方任的态度倒更接近与三奇青相处的状态了。 他突然想中原第一堡本家在被天地无一推平前,也被认为是“固若金汤”。 好吧。他闭上了嘴。 瑞安澜眨眨眼,不知道听信了多少,也没回话,扭了扭身子。 严方任以为她还是要去程家,另一手也按在了她身侧,把她圈在自己和桌子之间:“别去。” 瑞安澜抬腿蹭蹭严方任后腰:“不是,我想到了别的事。” 被隔着夏季轻薄的布料蹭了蹭,严方任浑身一紧,猛地侧过身让开。瑞安澜这人动作总唐突的很。 唐突之人瑞安澜毫无察觉,向后弯腰从乱纸堆里摸出一样东西,对严方任道:“我前两天想到遂州那鹤毒兰,然后就研究了一下。” 她是怎么从乱成一团的纸堆里找到她要的东西的? 瑞安澜两手悬空拿着那一摞东西,靠腰腹用力支着上半身,半仰着开始翻检,口中念念有词:“你之前说鹤毒兰是薛家那遂州远亲带来的?我觉得他们改了配方,虽然效果看起来没变,但原本鹤毒兰是很难运出蜀地的。离了那个环境就会**。” 她抬眼看看严方任:“这次倒是效果好得很。你懂我的意思吧?” 第三十七章 找上遂州 () 严方任想了想,道:“那也只能去蜀地才能知道。” “那可不。”瑞安澜似乎就在等这句话。 严方任警觉起来:“你要把我支走?” 瑞安澜用纸挡住半张脸:“……不是。” “……”严方任挪开纸,捏捏她的脸,“休想。” 说是这么说,这问题隐患也不小。蜀地环境特殊,很多毒都要比江南这里猛烈,但一直没能雄霸武林的原因也在环境。一旦离开本地,毒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带出来的原材料也会变质。 要是真研究出来让所有毒都能长途保存的方法,对江南等地都是个威胁。 还有遂州那家远房亲戚,严方任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在想什么,总怕他们会背地里搞出什么岔子。 不被提醒还好,一旦想起来,严方任真是牵肠挂肚,总忍不住去思考蜀地那里的事。 瑞安澜什么时候这么坏心眼了? 之后一段时间,瑞安澜十分乖巧,绝口不提程家一事,倒是多次明里暗里提示严方任蜀地的存在。 严方任被她说得也是坐立不安,外加程家的委托方自从送了一趟所谓定金后,也不再有新的动静。最终,保险起见,他准备去趟蜀地,会一会薛家的远房亲戚。 做事还是要做彻底,不然每天记挂着太影响正常工作。 那鹤毒兰的保存他其实也是十分感兴趣,正好还可以从蜀地带些江南没有的特殊物资回来,一举多得。 临走前,严方任对瑞安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趁着他不在,去和程家干上。有什么事,等他回来一起商量。 瑞安澜晃着两条腿,也看不出来是不是真心答应。 自从天地无一出了海,严方任觉得自己为瑞安澜操碎了心。 严方任一路有意推测惊风阁的动作,避开耳目,有惊无险地抵达了蜀地,脱离了惊风阁的实权控制地界。 遂州的远房亲戚只知道自家有人被远亲接去江南后,在江南失了踪,所以看到江南口音的严方任找上门来时还疑惑不已。 疑惑的另一方面是,他们只会当地方言,不是很能听懂江南那片的话。 严方任斟酌一下,只能说起来蹩脚的当地方言。他蜀地方言学的也不大好,讲的磕磕绊绊的。 幸好遂州那家的人也挺有耐心,听严方任慢慢讲,总算明白,他家那人去了江南,一边被惊风阁利用,一边和天地无一之女正面冲突,被薛家的鲁莽所拖累,最终死于非命。 严方任没说出那人死亡的实际情况,换了个说法,把自己给撇了出去。 遂州那家反应过来,原来严方任这人是带着问题上门来讨个态度的。 江湖总体势力最强都在江南和中原。这也为什么江南四大家中三家本部都在江南靠近中原的边界处,实际上他们三家的掌控力都早从江南辐射到了中原。 不然严方任还在惊风阁时,先前在中原那一番掀老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四大家中还有一位是武林盟主。剩下的那位天地无一,什么事都干,什么地方都去。 而中原本土势力自从中原第一堡分裂成三奇六仪后,总体实力也落于江南下风。 因此,四大家虽说名义上是江南四大家,但实际上放眼江湖都是屹立于顶端。 遂州那家亲戚不怎么混武林圈子,都不知道天地无一什么时候有的女儿。听说自家人毙命,先是心痛,再听说竟然在江南和天地无一与惊风阁扯上了关系,不由面面相觑,对严方任道:“容我们商量一番。” 严方任道:“请便。”他用不熟练的方言说了半天话,也需要缓缓。 他们这一商量就是两天。期间严方任被他们好生招待着,他顺便暗中摸了摸这家的底细。 看起来是安于现状的普通世家,每天就是习武强身健体,玩玩毒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与世无争。严方任稍微放下点心来。 过了两天,他们找到严方任,道:“那位亲属事先未曾于我们商议过,我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行为。竟对无辜之人下鹤毒兰,真是,唉!对于他造成的困扰,我们实感抱歉,也是他罪有应得吧,怪不得别人。” 竟是撇清了关系,看来是不想再加剧冲突。 真好,不然严方任已经准备好了后续。 遂州这家人别的方面可以说只是退让,但对于鹤毒兰一事是真心实意的抱歉,为了补偿还主动提出引荐严方任给蜀地的几个帮派。 虽不知道为何,但借着遂州这家人的引荐,严方任没费什么力气,就和蜀地的帮派们搭上了线。 他发现蜀地的人也很爱使毒,也许是气候原因。蜀地气候和江南完不同,不是高原山岭就是盆地,更为潮湿闷热,植物特性也很不一样。 严方任在蜀地见到很多之前只在瑞安澜给的书和绘本里见过的奇特植株,像是白前、过山青、白花一枝蒿、金粟兰这些江南没有的植物,直看得他目不暇接,恨不得每种都能带回去点。 但估计搬出蜀地种的话多半会养不活或者失去药性。 严方任好想知道天地无一在落星城山里是怎么模拟出各地气候的,想要拥有那样的技术。 植物带不走,严方任还是学到了不少蜀地人的制药毒方法,私下里还搞到了一些他们独门毒药的秘方。 蜀地人对惊风阁出身的人还是了解不深,没提起对自身产权保护的警惕性。 虽说提起了也不一定有多大用。 经过严方任调查得知,鹤毒兰不是保存方法革新,只是配方新加了点东西。 在江南的时候,鹤毒兰毒发情况和以前的版本差不多。 在蜀地区域,那鹤毒兰简直是要把人融化为一滩烂泥。严方任亲眼见到中毒之人第一阶段皮肤就开始溶解,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第二阶段时七窍流淌着暗红的血和脱落的组织黏膜。等到了第三阶段,内脏都破裂成碎块,顺着皮肤的裂口泻了一地,最后都看不出来原本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禁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江南的产品还是太有江南特色,和这一比还是清丽婉约范的。 第三十八章 细雨江南 () 怪不得遂州那家还专门针对鹤毒兰道了歉。要不是药效打了折扣,恐怕就算瑞安澜给了解毒法,也救不回那些弟子。 作为回馈,严方任也分享了一些惊风阁与瑞安澜那些海外书籍里的东西。他们第一次听说把人拆开成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病理分析和剖开人体取出东西的治疗方法,纷纷表示难以接受。 严方任觉得,相比鹤毒兰那解体式毒发,剖开人体治疗还挺合理的。不过鹤毒兰的原料要新鲜的植株,怕是带不到江南发展了,可惜。按照它的原理,换换原料,也许还有点用处。 蜀地的帮派不爱往外跑,无心参与外界的斗争,个个只想闭门研究自己的东西。严方任投其所好,不提势力纷争,只讲药理武功。一来二去,蜀地帮派对严方任都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是个与世无争的技术型武林人,倒是蛮合他们胃口的。 听说严方任现在的帮派有点困难,他们也不吝啬,提供了一些物资援助。本来说要直接送上瑞安门,严方任道:“那刚进江南地界就要被劫走的。送到蜀境边界就好。” 蜀地人一想江南那乱七八糟的情况,觉得严方任说的没错,便就这么商定了。 结束了正事,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最近的节日,不停地劝说严方任去感受下节日氛围再走,严方任便去了趟百花潭看看什么情况。 百花潭的水嬉竞渡是当地百姓极为热爱的活动,当真是所谓的“官舫民船,乘流上下,或幕水滨,以事游赏,最为出郊之胜”。 严方任孤身立在那儿看着人们嬉笑玩闹,虽置身于热闹之中,时不时有热情的当地人过来拉着他一道游玩,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是突然起了思乡之情。 严方任压下心里的酸涩,琢磨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瑞安门,便动身往东方前行。 在临近江南的路上,严方任不巧,听到奇怪的声响。等他循声寻去时,遇到一个孤身姑娘正在被欺侮。 严方任站在远处左右看看,发现此处偏僻,没有别人,又是身怀武功之人在欺负平民,便站了出去。 那几人一开始看严方任一个人,还出言嘲讽,下一秒就被严方任打昏了两个。 他们赶紧作鸟兽散,丢下被打昏的两位和那位被欺侮的姑娘。 严方任收起剑,轻声询问那受惊的姑娘家在何方,他好把她送回去。 结果那姑娘抹着泪说,她叫细雨,刚被家里赶出来,就碰到了地痞。 这下严方任也不知该把细雨姑娘送往哪里,总不能带着走。 细雨看出严方任的迟疑,眼巴巴地望着他::“公子救了细雨一命,细雨愿一生相随。” 严方任闻言立刻后退了一步。他是怕了这样的人。 如果细雨是个孩童,严方任见她无家可归,倒是会捡回去照料一番。但是成年人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跟着他做甚。 然而细雨也没有旁的去处,就一路跟着,要以身相许。严方任赶着回瑞安门,走得急,细雨便用身上仅存的钱买了马,跟在严方任身后。 这下细雨什么都没有了,严方任失去了让细雨离开他自力更生的理由。 严方任心想这是又摊上了什么事,出声拒绝什么劳什子的以身相许:“别。” 细雨想了想,询问道:“公子可是家有娇妻? “无。”倒是有个暴脾气门主。严方任正在想瑞安澜有没有乖乖地放弃程家那档子事,无心旁顾。 细雨觉得自己还有希望:“那细雨可以照顾公子起居。” ……并不太需要。 结果细雨还是固执地一路跟着严方任到了蜀地边境。 严方任踏足江南地域后没多久,惊风阁就得知他回了江南的消息,就近的附属帮派赶来一队副武装的人把严方任团团围住。 严方任认了一番,见是惊风阁那边的人,也不废话,沉默地抽出青玉剑。对面人见他要直接打,也纷纷拔出武器冲了出来。 严方任被刀光剑影围住,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左手剑鞘格挡,右手剑也没多余花哨动作,剑剑直指要害,那帮人虽说人数上占优势,但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公子小心!”细雨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勉强见刀剑往严方任背后砍去,不禁叫道,娇小的身躯扑上来,想要为严方任挡下刀剑。 “让开!”严方任见到细雨的动作,稍微提高了音量。 不是,严方任没那么菜,早感知到了背后的情况,那刀砍不到他啊?细雨这是在扑什么? 但已经迟了。细雨扑上前来,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严方任:“……” 换做瑞安澜,这会儿怕不是已经骂人了。 但严方任是个文雅的人,只是轻柔地把细雨推到一边,抿着嘴,提剑上前把那人捅了个对穿。 本来他还打算试试看蜀地带出来的毒到底要到江南什么地方才会受气候影响失效,这下也只得作罢。 虽然严方任并不需要别人帮他挡刀剑,但毕竟细雨是因为自己受了伤,他又不好丢下她不管,只能姑且带着她回了瑞安门养伤。 严方任好久没见到瑞安澜,有点急躁。顺着山路前进到瑞安门的入口时,严方任看到前方有个弟子背对着他,便问道:“门主何在?” “去程家啦!”弟子随口答道。刚说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发现严方任站在身后。 弟子张大嘴,不知道副门主竟然这时候回来。门主走前还特意吩咐过不得让副门主知道这事儿,他怎么就给顺嘴说了,连忙改口道:“不是,副门主,门主她……” “程家?”严方任没让他编下去,微微蹙眉,“门主几时出发?” “一二时辰前吧。” 严方任冷着脸,转身就要下山。细雨忙准备跟上去,严方任道:“姑娘有伤,勿动。”转头对那嘴瓢弟子道,“领姑娘至客房安顿。” 弟子连连应诺,领着细雨离开。 第三十九章 严方任也迟早被瑞安澜气死 () 严方任尚未从蜀地回来的疲惫中缓过来,便一路赶往程家。他远远看到程家的地盘塌了一半,还有缕缕青烟飘起,看来是真打了起来,心下急躁,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他赶到程家大门,战斗已经结束,只看到瑞安澜手里拿着程家家主的长剑,靠长剑支撑身体,站那儿调整呼吸。 她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程家的人,她也蓬头垢面的,看起来是经过一番苦战。 “你在做什么!”严方任气不打一处来,出声喊道。 瑞安澜一身的血,听到严方任声音,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一句不雅的语气词,赶紧欲盖弥彰地扔掉手中的剑,回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道:“谁跟你说的?” 她还没调整完呼吸,情急之下扔了剑,当即晃了两下。严方任忙上前扶住她,检查她伤在了哪儿。 程家的阵法毕竟是出了名的坚固可靠,瑞安澜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比天地无一还是差了点火候,好不容易铲平人家家后,瑞安澜也是狼狈不堪。严方任细细检查一遍后,估计就算是她也得静养一天不乱动才能快点好。 严方任看着那些伤,气道:“你看看这样,值吗?” “值呀!”瑞安澜总是最不在意自己身上伤的那位,“瑞安门那么多人呢,能到手的我都要。” 严方任“啧”了一声,不欲多辩,扶着她准备离开这里。 瑞安澜不肯动,站在原地张望一番,疑惑道:“三十一人。虽然和委托要求的人数一样,但我总觉得好像比印象中差了一个。“ 严方任扫了一眼,明显不止三十一人,问道:“惊风阁也来了?” “嗯,中途来了一波惊风阁附属帮派的人。”瑞安澜道,“其实惊风阁那些不是我揍的。程家那剑阵贼有意思,惊风阁那帮人来了都有好些没避开,真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 瑞安澜说得轻松,严方任听着却是惊骇。他没亲眼看到那场面,怕不是比现在的废墟要血腥上百倍。 “哦!说到惊风阁,程家好像还真从惊风阁那儿听到消息了,准备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我还吃了些没啥味的毒。”瑞安澜舔舔嘴唇,“我总觉得惊风阁是在试验我的弱点。” “……你的弱点就是不存在情绪智力。”严方任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听起来程家不单是使了剑阵,瑞安澜还面对了更多奇奇怪怪可能致死的伤害。严方任光想想就遍体恶寒,而这人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完没注意到严方任的感受。 “情绪智力是个什么东西?”瑞安澜疑惑道,“我听着你不像是在说好话?” 严方任见她想不通,并且还在纠结那少了的一个人,就是不肯走,怕耽搁久了惊风阁的人赶到,只好帮着她一起回忆。过了片刻,他道:“可是差那位私生子程晶?” “对!”瑞安澜恍然大悟,推开严方任就要走。 私生子程晶年纪尚小,在程家放在外面寄养,尚不知道自家出了事。瑞安澜想起来还有他活着,便要出去寻。 严方任一看她杀气腾腾的,展臂拦住她:“别找了,不杀他。” 瑞安澜被他一拦,迷惑地问:“为啥?” 严方任抿了抿嘴,把瑞安澜抱进怀里,道:“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也会记仇。”瑞安澜挠挠头,“不行,我不放心。” “程晶尚懵懂,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严方任叹口气,“完成委托也不需要他。” 严方任碰到孩子总是心软。这话说的其实没什么逻辑,他已经来不及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只是想阻止。 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瑞安澜挣扎了两下,自己确实力气还没恢复,严方任看向她的眼神又水汪汪的满是疲惫,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严方任多半是刚到瑞安门,没来得及歇息就又赶了过来,她最终还是让了步:“行吧,你自己处理。” 程家离阿林山太远,惊风阁六堂的人赶不来,但就近的附属帮派还是陆续听闻了消息,在严方任二人回程的半路上又来了一波堵住了他俩。 瑞安澜从程家出来后一直没放松,见到那些人后,立刻摆出战斗姿态。 严方任立刻回想到当年带瑞安澜下阿林山,刚出幻阵她就休克的模样,一阵后怕袭上心头,拔出青玉剑挡在她身前。 瑞安澜十分茫然:“我还能打。” “门主您可歇歇吧。”严方任没好气道。 又是一番苦战后,二人都是一身的血回了瑞安门。瑞安澜虽有伤,但基本活动能力没问题,她就先去山顶的湖边洗漱。 严方任换下沾了血的衣服后,抱着臂,靠在外面等她洗漱完。 细雨被弟子安顿在客房后,又被处理了背上的伤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百无聊赖地在山上等了半天,总算等到严方任回来。她找到严方任时,见严方任只着两层薄衣立在寒风中,细雨忙抱着外袍过去:“公子,山上寒露重,披件外袍吧。” “多谢。”严方任谢过她,任由她帮自己披上外袍,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 细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问道:“公子可是心有郁结?” 严方任看看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无事。“一边在看瑞安澜怎么还没好,他实在是忍无可忍,非得今天跟瑞安澜把话说明白了。 细雨还想说什么,瑞安澜终于慢悠悠洗漱完毕出来。她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打着卷,上身裹了件低领抹胸,下半身穿了条被裁短还开了衩的多褶裙,露出一双紧致的大腿,外面套了件暗纹刺绣的深红大袖,大袖的领口垂落在小臂上,比寻常女子平整宽阔一些的肩背也露在外面。 细雨没见过这么乱穿衣服的女子,看着打扮像歌舞姬一般随意暴露,气质却又带着血腥,身上还有翻卷未愈合的伤口,眼睛又是半睁半闭的,吓得往严方任身后缩了缩。 第四十章 瑞安澜是情绪上的终极智障 () 严方任对瑞安澜的打扮见怪不怪,直起身,直奔主题地问道:“你为什么还是去了程家?” 严方任语气还保持平和,但面上实在不好看。 瑞安澜再白目,也看出了严方任的情绪不对,走近几步,道:“没事,我好好的。” 严方任扫了眼她露在外面毫无遮掩的伤口,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仍然不愉:“我不是说了有多危险吗?“ “我真的没事。”瑞安澜又凑近几步,非常努力地在语气加了点柔和的讨好。 严方任仍然抱着臂,青玉剑横在二人中间,隔开试图靠近的瑞安澜:“现在是没事。”万一出了大事,他怎么办?严方任想想还是心里难受,他心里记挂着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结果还是被瑞安澜偷偷摸摸地去以身犯险。 他就不该管细雨,稍微耽搁了一下路程,就没拦住瑞安澜这小傻瓜。听那嘴瓢弟子的意思,他俩的时间差只有一两个时辰。 仅仅一两个时辰。 严方任抿紧嘴,咬了咬下唇,道:“澜儿,你是不是从不听别人说话?” 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人之间气氛紧张,细雨从背后伸出个脑袋,怯生生道:“姐姐别和严哥哥吵架,严哥哥是个好人。” “姐姐?严哥哥?什么玩意儿?”瑞安澜早发现他身后有个人,但没放心上,现在细雨从中截了话头,才吸引了瑞安澜的注意力。 严方任也听不得“严哥哥”这三个字,会让他想到薛琳琳,简直是对现在的情绪火上浇油。他摆摆手让细雨安静,转过去继续对着瑞安澜。 瑞安澜伸头看细雨小鸟依人地贴在严方任身后,一甩大袖,皱着眉问道:“怎么去了趟蜀地还带了个薛琳琳二号回来?“ 严方任还没说话,细雨又抢答道:“是我非要和严哥哥回来的。” “别说话,我没问你。”瑞安澜对谁都不客气,何况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一手背在身后,向严方任质问道:“你还说我,自己又怎么回事?一个不够还来一个?” 严方任一时语塞,也不是他非想要带回来的。 瑞安澜是受不了这一个二个的,严方任有时候还是太温软了点,最后搞不好还要她来处理。她一想就嫌麻烦。 再说,这到底是谁啊? 细雨感受到瑞安澜的敌意,又见二人之间十分熟悉,想当然的以为是这二人是情侣关系,瑞安澜对她是情敌的恶意,又道:“姐姐别气,我不会和你抢严哥哥的宠爱的。” 这人倒是比薛琳琳奔放些。 瑞安澜听得奇怪,挠挠头:“你在说什么鬼话呢?什么宠爱?老子是他的主人。” 他的……什么???细雨脑子宕了机。 严方任发现细雨的思路完跑偏,又爱抢话,十分影响他和瑞安澜辩论,便对细雨道:“留此处勿随意走动。”然后对瑞安澜道:“澜儿,进去说。” “啧,麻烦。”瑞安澜从袖中伸出手,拉过严方任,“走。” 宕机的细雨眼睁睁看着二人进了屋。 没了细雨,两人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不被打断。 “澜儿。”严方任让瑞安澜坐下,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嗯?”瑞安澜一沾椅子就瘫软成一团陷在椅子里,懒洋洋地问道。 严方任身子前倾,两肘撑在膝上,双手捂脸,闷闷道:“你可不可以偶尔听听别人的话?” 瑞安澜挠挠头:“我没听吗?” “你这叫听了吗?”严方任皱起眉,可能只是声音进了耳朵没进脑子的听吧。 他又道:“无论你要什么,都会有的。你这样急躁冒进,万一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瑞安澜仰着头,盘起腿,思索了半天,道:“想了一下,想不出来。一是不会出什么事儿,二是反正也没人在意。” 严方任简直要被气晕过去。这么大一个活人就坐在她面前,竟然还说没人会在意。 严方任直起身,引导道:“你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想想。” 瑞安澜当真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道:“那我试试。”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站在我的角度”。严方任无奈至极。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缺乏基本的情商教育,感知不到他人的情绪,也就自然认为别人也不关心她的想法。但严方任想到天地无一对人情绪心理观察也是十分细致,经常一眼就能看懂别人脑子里转过什么。瑞安澜长成这样,倒真不一定是他没教。 再说其他乱七八糟的方面瑞安澜都学得很好,就是这情绪方面,真的是,让人无语。 瑞安澜顺着严方任的视线看了半天,站得怪累,干脆坐在了严方任腿上。山上气温低,她洗漱完这么久后,头发依然是潮湿的,把严方任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大片。她认真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严方任感到头痛。 瑞安澜小时候和严方任就相处过,因此严方任一方面是顺从的下级,另一方面总是带着照顾者的思想。 此刻后者终于压过了前者,占了绝对上风。 严方任深吸一口气,拼尽力稳定情绪,用残存的理智跟瑞安澜说道:“澜儿,你不能只听和你一致的话。如果你没有打下程家,你知道惊风阁那里会说什么?嘲讽、指责、贬低。如果你在程家受了伤,你猜惊风阁会不会趁火打劫?等我回来我不会难过?弟子们看到会不会士气低落?” “严方任,你不要和我一致吗?”严方任说了一长串,瑞安澜只注意到两点。她向后仰起头,头顶抵在他胸口看着他:“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你不信我吗?“ ……真是说不通。 严方任向来平静的心境终于有了隐隐的怒气,被打湿的衣服黏在他身上,整得他愈发烦躁。他推开瑞安澜,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打开门。 “既然门主只想听自己的声音,那我也没必要再说什么。”说完,他跨出门槛,差点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真的要气出毛病。 第四十一章 瑞安门稳固了,严方任可不好哄 () 外面细风赶忙追上来,严方任脸色仍然沉着,只是让她去找门下弟子,有什么事都尽管让弟子们去处理。 细风见他心情低落,一时不愿意走,想在他身边安慰他。但严方任只是摆摆手,然后回了自己的书房。 瑞安澜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情绪智障。严方任想着,天地无一那暴脾气是怎么养了她十几年的? 瑞安澜在他身后抓抓头。这愤怒很有严方任特色,十分压抑隐忍,但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种类。瑞安澜觉得严方任这人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 但瑞安澜脑子转不过圈,实在是无法理解哪里发生了变化。 她觉得这事儿太复杂,还不如解一百题立体几何,哪怕让她去算天上的星轨都比去理解严方任的情绪要好办。 程家被灭了门的事儿很快传了出去。瑞安门这里被严方任压着,没有张扬。惊风阁在制裁期间被瑞安澜掀了条暗线,也没正面回应,估计在忙着整理这一战中得到的有关瑞安澜的信息。 导致的结果就是那位被留下的私生子程晶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自己的家突然没了,又无处可去,只能仍在在寄养家里住着。但失去了程家的靠山,他在寄养家庭里的待遇逐渐变差。严方任听说了这事,暂时不好出面,只能暗中援助一二。 瑞安澜受到的暗伤其实不轻。但她勉强休息了一天后,就回归到工作中。想到外面那些事,她就实在是躺不住。 严方任在气头上,看看她能跑能跳,就也不管她。 之后的日子里,严方任碰到瑞安澜,都客气地喊她门主。瑞安澜偶尔会像往常一样动手动脚,都被严方任避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的怒气这么持久。 细雨后来听说瑞安澜是这儿的门主,总算想明白“主人”二字的含义。又见二人因为在闹脾气,客套的很,便确信这两人只是上下级关系,愈发放心地粘着严方任。 然而严方任本来可以压制住的怒气量被瑞安澜占据了大半,他怕自己不小心怒气突破了阈值,在细雨面前显露出来,便一直温柔礼貌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细雨倒是以为那是严方任对她专属的柔和。 不过严方任平时很忙。生气归生气,辅助瑞安澜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除了门内大小事务,自己的活也不能拉下。蜀地的资助和委托的报酬如期而至,解了瑞安门的燃眉之急,但毕竟惊风阁的禁制仍在,他得防着惊风阁的刺探和药毒。结果就是细雨平时都找不到什么时候和他增进感情。 瑞安澜也很忙,每天忙着看书、练武、处理事务、稳定人心,以及闻打架而动。 经过长期相处,瑞安门内大部分人也发现,瑞安澜虽然暴躁,但实际上恶意不强。不如说,她不屑于对他人产生邪恶的意志。意识到这点后,反而大家都和她亲近了很多,瑞安澜对此也是迷茫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再说,天地无一不在,瑞安澜和其他人打起架就如战神一般。要不是严方任下令大家不得宣扬程家一事,他们能每天讨论得津津有味。 等瑞安澜从程家那战恢复后,又手脚闲不住,于是只要她有空,弟子那儿受到什么威胁她都会出面。平时一些严方任答不上来的偏僻知识,她也正好补上。光冷僻毒药一项她那眼神基本就能看个**不离十,还能给出正确解毒之法,救了不少弟子的命。 在惊风阁这样的外界压力下,瑞安门弟子们目睹严方任和瑞安澜二人的努力,反而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这两人的威望越高,就越忙碌。 细风小女儿家心思,又是第一次接触武林人,不懂这些门道,没觉得严方任是真的事务繁忙,只认为是瑞安澜给他安排了太多事,还让严方任心情不佳。 但是那可是门主啊!细风没什么概念,但大家对她多多少少有点敬畏,她也不敢说话。 好愁。 这天,严方任循着桂花香,找到了瑞安门里今年新栽种的桂花树。他站在桂花树下,闻着那馥郁的甜香,联想起桂花做的那些暄软甜点,不禁开始盘算,大约又到了给大胃瑞安澜一锅锅端甜点的日子。 不对,买什么甜点!严方任突然好气,不想再管瑞安澜。 严方任正在想些有的没的,那边细雨好不容易找到他,忙拎着食盒小跑过来,道:“严哥哥,尝尝我刚做的桂花糕。” 严方任忍着对“严哥哥”这个称呼的不适,吃了一块,赞道:“好吃。” 这东西瑞安澜是不会做的,严方任也不指望,毕竟她那个手残程度和她的战斗力一样惊人。幸好酒楼等产业极为发达,不自己做也饿不死。 据瑞安澜说天地无一会做正餐和甜点,还挺美味。严方任心想,什么人啊那是,咋啥都会。 严方任刚咬了两口细雨做的桂花糕,瑞安澜就叼着一块弟子孝敬的桂花糕出来,正好看到他俩,“哟”了一声:“副门主还有佳人亲手蒸制的桂花糕呢?”她咽下桂花糕,“本来弟子给了老子一大盒,老子还想分你点,看来是不用。” 严方任放下手下没吃完的桂花糕,欠欠身,客气道:“门主好意,在下心领。” 瑞安澜又摸了一块开始吃,吐槽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彼此彼此。” 瑞安澜嫌弃地看他一眼:“过来,我有了个新方向。” 听到是公事,严方任便动身前去。 被撇下的细雨想要跟上,瑞安澜伸手一指,道:“你给老子停那儿。这也是你能听的?” 细雨委屈地看向严方任。 严方任道:“姑娘且自行回住处。” 见细雨抱着食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瑞安澜道:“看把人伤心的。” 严方任诧异道:“门主竟然能看出别人伤心?” “严方任你能不能行了,咋还揪着那事不放呢?” “那门主可想明白了?” 瑞安澜被桂花糕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勉强道:“大约明白了一些。” “那就是根本还没想通。”严方任论断道。 “唔,不讨论这,那不是重点。”瑞安澜终于实现了自我放弃。 第四十二章 预备 () 自我放弃的瑞安澜和严方任走进书房,关上房门。严方任靠在门上,离瑞安澜老远,一副随时出去的模样,冷淡地道:“那么门主是要说什么?” 瑞安澜皱着眉盯严方任看了一会儿,见他贴在门边不挪窝,便在严方任面前找了个地儿靠着。 “现在情况如何?”她先问了下严方任。 “门主要听实话?” “……你这不废话吗?”瑞安澜拧起眉。 “和前段时间来比改善不大。因为惊风阁下了禁制,目前也只能靠库存活着,尚不知道库存消耗完毕后该怎么办,只能加派人手保护现有库存。弟子们也常常无辜遭袭。我提醒他们不可以单独行动,但上周,有个五人小队还是差点被人打了个半死。就算是薛家那些遗留产业,也需要比以往翻倍的人手去保证一路上的各项事宜平稳进行。” 瑞安澜脸上毫无波澜,想了想:“除了薛家,其他都别管了,抽点人出来。” “门主要干什么?” 瑞安澜没回答,问他:“你知道茜草帮平日都靠什么营生活着么?” 严方任一秒停顿都没有的回答道:“水陆运输和江南盐区商盐贩售。” 瑞安澜被他回答的速度惊了惊:“你怎么这都知道?” 严方任用一种“何必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瑞安澜,直截了当地问:“门主是要找茜草帮麻烦?” “你怎么说的跟我没事儿找事儿干一样?”瑞安澜不满道,换了下两腿交叠的方式,“不是我要找,只是他们正好和我想要的方面撞了。” “哦。“严方任冷漠应道。 瑞安澜见严方任十分冷淡,只好又道:“你没见大会时望西风那样。啧,就凭他也妄想上高台?那空位是老子的。” 严方任真心觉得这才是主要原因,道:“至少可以取代茜草帮跃升到第二梯队前列。” “是啊,这么玩上高台规模还不够,没有强力盟友和附属。不管,先把望西风给搞了。”瑞安澜就是看不惯那人挡着自己的道。 “想不到门主还挺小肚鸡肠。”严方任小声吐槽道。 “……”瑞安澜看他一眼,“你这话我记下了。” 严方任立刻换上了温和的笑意:“我刚才没说话。” 瑞安澜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你是小孩吗?”:“严方任,你最近怎么回事?” 严方任把神情调整正常。 他想了想,又道:“商盐确实暴利,路线选的好的话,到手利润至少几十倍。” 瑞安澜点点头:“日子不好过,只能看看这些暴利行业。更主要还是运输路线。能抢占下他们的路线,多少可以从惊风阁的禁制下喘口气。” 目前江南内部的运输已经是被惊风阁彻底卡死,几乎没有人敢帮瑞安门运货,除非瑞安门的人自己亲自上阵。这样一来,就算从江南之外的地儿取得资源,一旦资源进入江南地界,依然会被惊风阁阻截。 印乐知这次是来真的。 不过,商盐啊……严方任一听到“商”字,想到又要和商人打交道,不禁就蹙眉。 瑞安澜见严方任沉默不语,问道:“怎么了?“ 严方任叹口气:“一想到那些商人我就头疼。“ “哦,薛家。”瑞安澜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仰起头回忆了一会儿,“薛家那几乎就是个纯商业家族,茜草帮和他们还是不太一样啦。” 瑞安澜回身从纸堆里翻出一些纸张展开。严方任一直没想通那么乱的纸堆是怎么找到东西的,可能这些人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吧。 瑞安澜看着那些纸,道:“茜草帮好歹是第二梯队的第一旗舰,规模还是可以的。路线沿途的码头都是茜草帮的内部人员在控制,不是从外面雇佣来的人。” 严方任:“那成本可真高。”严方任觉得把自家人手用在这些细枝末节是对人的浪费。 “他们应该是为了减少矛盾。”瑞安澜又抽出一份文献,“这里记载,商盐的货在本客手上,然后本客出资雇佣运户送盐。江南水路发达,水运便宜量又大,基本都是在船上走。然后在沿途码头,都有个主事人主持盐的装卸和过秤。最后在每个地头,都有个勾当人从运户手上收走盐,进行贩卖。在雇佣关系下,主事人手上的盐不是自己的,自然有可能做些手脚。勾当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一定概率会拒绝补偿运户在运输途中的损耗,还可能篡改称量重量。茜草帮都用自己的人,那这几个角色的最终利益都是一致的,可以有效降低冲突风险。” 瑞安澜不停歇地说了一大串,严方任用剑柄撑着下颔,认真地听着,道:“内部人员和雇佣也没有本质区别,个人利益的诱惑免不了会战胜对帮派的忠诚。” 瑞安澜抬头盯着严方任看了一眼。 严方任:“???”随后,严方任总算从门边走到了瑞安澜身边,“门主别这样看我,我不是在说我自己。” 瑞安澜这才移开了眼神。 严方任在惊风阁就知道,茜草帮除了商盐,还会去帮官家运输一些官盐,甚至那些见不得光的私盐,他们也会涉猎,不由提问道:“商盐好理解,官盐茜草帮是怎么拿到运输的?总不能都是靠和别的盐商抢,再说一般官家主动放到民间的运输,利润都可低,跟别家抢最终说不定还要亏本。还有,他们那些非法私盐怎么运作?” 瑞安澜一拍手:“问得好,又该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严方任便道:“我去查查。顺便看看他们运输线的详细情况。” 瑞安澜点头许可,往严方任身上一靠,手反过去勾严方任的脖颈:“暴利盐业与运输路线。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吸引力!” “还行。”严方任矜持地把瑞安澜的手拿下去,但人站在原地没避让。 “到时候和蜀地也可以联系起来。”瑞安澜手被移开,就顺势握住了严方任的手,“严方任,你去蜀地的成果,我很满意。” 第四十三章 () “嗯。”严方任简短地回应了一句,但心里是有些的雀跃的,只不过压住了没表现出来。他突然又想到某位远走的土豪,问道:“天地无一的路线呢?” “亦炎苏在江南境内的运输很多都是和他人合作。他主要管长线和海外的线。那些线成本高运营难度大,本来就没太多人和他抢。”瑞安澜顿了顿,“我们暂时也用不到这么长的线。” “哦……那门主想好怎么做了?” “嗯。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行了快去找你的佳人吧。”瑞安澜直起身离开严方任,松开手,脚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严方任可以滚了。 “我找她做甚?”严方任郁闷道,“哪有时间。” “……”瑞安澜看他一副抑郁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嫌最近太忙,道,“那我给你点时间?” 严方任见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思量一下,等给瑞安澜解释通,怕不是天都要黑了,便直接拒绝:“不必。” “那桂花糕吃不吃?”瑞安澜也不多问,伸手按住严方任的手,转身从旁边端起食盒递给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原本满满的一盒,已经被瑞安澜吃了大半,估摸这点都不够她塞牙缝,便想推拒。 然后他感觉瑞安澜隔着睫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严方任就接了食盒,吃了两块。 等严方任出了门,细雨拿着桂花糕迎上来时,严方任已经不想再吃一口。 好甜啊,瑞安澜如何做到吃完一大盒还不觉得腻的? 但看细雨做了一大盒也挺辛苦的,严方任就在送细雨回客房的路上,借花献佛地把那些桂花糕分给了弟子们。细雨一开始有些难过,严方任美名其曰,细雨平日生活多受弟子照料,让细雨和大家亲近些,处好关系。然后就放细雨一个人,自己去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细雨听完又明媚了几分,反而开心的拿过剩下的糕点,跑来跑去主动分发。 细雨理解错了严方任的意思。她以为严方任这样是为门内弟子们和她混个脸熟,好为以后当女主人做准备。 毕竟在她看来,竞争力最大的,也就那位门主。那门主脸不如自己温婉俏丽,个子高是高,但看起来偏壮实,没有女子该有的玲珑美感。她想,自己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美人,看来严方任也终究没法逃脱自己的魅力。 严方任哪有精力去分析细雨的心思。他一边查着茜草帮的事,一旁疲于应付江湖上最近出现的各类谣言。 第四十三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 “嗯。”严方任简短地回应了一句,但心里是有些的雀跃的,只不过压住了没表现出来。他突然又想到某位远走的土豪,问道:“天地无一的路线呢?” “亦炎苏在江南境内的运输很多都是和他人合作。他主要管长线和海外的线。那些线成本高运营难度大,本来就没太多人和他抢。”瑞安澜顿了顿,“我们暂时也用不到这么长的线。” “哦……那门主想好怎么做了?” “嗯。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行了快去找你的佳人吧。”瑞安澜直起身离开严方任,松开手,脚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严方任可以滚了。 “我找她做甚?”严方任郁闷道,“哪有时间。” “……”瑞安澜看他一副抑郁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嫌最近太忙,道,“那我给你点时间?” 严方任见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思量一下,等给瑞安澜解释通,怕不是天都要黑了,便直接拒绝:“不必。” “那桂花糕吃不吃?”瑞安澜也不多问,伸手按住严方任的手,转身从旁边端起食盒递给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原本满满的一盒,已经被瑞安澜吃了大半,估摸这点都不够她塞牙缝,便想推拒。 然后他感觉瑞安澜隔着睫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严方任就接了食盒,吃了两块。 等严方任出了门,细雨拿着桂花糕迎上来时,严方任已经不想再吃一口。 好甜啊,瑞安澜如何做到吃完一大盒还不觉得腻的? 但看细雨做了一大盒也挺辛苦的,严方任就在送细雨回客房的路上,借花献佛地把那些桂花糕分给了弟子们。细雨一开始有些难过,严方任美名其曰,细雨平日生活多受弟子照料,让细雨和大家亲近些,处好关系。然后就放细雨一个人,自己去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细雨听完又明媚了几分,反而开心的拿过剩下的糕点,跑来跑去主动分发。 细雨理解错了严方任的意思。她以为严方任这样是为门内弟子们和她混个脸熟,好为以后当女主人做准备。 毕竟在她看来,竞争力最大的,也就那位门主。那门主脸不如自己温婉俏丽,个子高是高,但看起来偏壮实,没有女子该有的玲珑美感。她想,自己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美人,看来严方任也终究没法逃脱自己的魅力。 严方任哪有精力去分析细雨的心思。他一边查着茜草帮的事,一旁疲于应付江湖上最近出现的各类谣言。 刚开始还只是说一些“瑞安门人心浮动,如釜底游魂,苟延旦夕”之类的废话,严方任也懒得管。反正瑞安门本来就已经被卡得够死,还能变得更惨么? 放任一段时间后,谣言开始转而指向瑞安澜,先是指责瑞安澜“暴虐无度,动则大规模屠杀。即使对门内之人也毫无呵护之意”。 然后说到瑞安澜“违法犯纪”。但是违法乱纪这点,严方任琢磨着这江湖上谁也没资格说谁啊! 除了性格问题,谣言声张瑞安澜技术不行,之前的战力都靠天地无一帮忙做假,实际上连只鸡都抓不住。 甚至还拿天地无一做起了文章,称“天地无一远走不归,早就放弃了对瑞安门的支持。瑞安门没有依靠,毫无反抗之力。” 当然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比如说“严方任是瑞安澜的男宠”之类的,听得严方任直翻白眼。 这真真假假的传言,这熟悉的手法,这庞大的规模,还能是谁,必然是我们的老朋友惊风阁。 看来惊风阁视程家一事为极大的挑衅,等分析完了程家的事情,便开始暗中发难。 尤其是那些有关瑞安澜行事风格问题的谣言,严方任最为头痛。 瑞安澜其实大部分时候还好,但发作起来也是够狂暴的,谣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正确的。 瑞安澜自己是不在乎对性格的评价,只不过想把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按住揍一顿。就怕门内外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听信了这些话,产生逃离之意,不利于瑞安门长远发展。 严方任试着控制了一下谣言的散播范围,奈何抵不过惊风阁的轻车熟路,谣言被短暂压制后,反而报复性地愈发嚣张,内容也更加肮脏不堪起来。 严方任又推开了瑞安澜的房门。 “什么事?”瑞安澜问道。 “门主听到外面那些声音了吗?”严方任反问道。 “听到了呀。”瑞安澜头也不抬地回道。 严方任抿抿嘴,决定直奔结论:“人不够用。” 瑞安澜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又要人干什么”的疑惑。 严方任听外面那些谣言的趋势,是在散布不安和煽动性,又想到印乐知可能已经和坎水宫旧部私下联手,怕他们从内部策反,想和瑞安澜申请些人手把控内部情形。 听严方任粗略解释了一番后,瑞安澜摇摇头:“不给人。先搞望西风。” 严方任皱起了眉。 瑞安澜看他不满,又道:“有我呢,没事。” 严方任眉头皱得更紧:“门主还有闲心情注意所有人的动向?” 其实严方任的真实意思是:“就算有人真的要动乱,搁您面前您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吧!” 瑞安澜虽然没有很明白严方任的本意,但还是说道:“就算人都杀到我面前,也不会闹出大动静的。” 这得是何等的自信。 严方任觉得一时半会儿没法改变瑞安澜这暴力狂的想法,又不想做无谓的争吵,闭着嘴不说话。 提到了望西风,瑞安澜便顺着问道:“那望西风那事儿人手够吗?” 严方任顺嘴道:“不够。” 确实不够。 “那你就再带些人走吧。” “???”严方任迷惑道,“再拿人,您还要不要门内基本防护了?” “我又没说不要。”瑞安澜也迷惑的很,“把我这儿安排的人带走啊,反正那些人连我都打不过,留我身边也不能保护我。” “……”竟听起来很有道理呢。 第四十四章 动乱 () 严方任最后还是把瑞安澜那里的人手抽了点走,导致的结果就是他每晚都要绕路看看瑞安澜还活着才能安心回屋。 今天他去例行视察时,被瑞安澜丢了一大瓶天香汤,据说是用擂成泥的桂花花瓣冲泡成的。 不知道为什么,瑞安澜这几天像是杠上了桂花,每天往严方任那儿丢桂花制品。严方任干脆放弃熏衣,反正不管熏什么味道,最后都会变成木樨味。 现在严方任就抱着那瓶天香汤,往自己的住处走。 好累。 疲倦的严方任抬起手,正准备开门,突然人往旁边一闪,手转势往剑柄摸去,抽出剑往身后劈出。 一支冷箭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在箭落地前,严方任已经扔下手中的天香汤,闪身向箭来的方向冲去,趁那人还在装填弩的时候,果决地一剑解决了他。那人倒地扑腾了一下后,就没了动静。 确认那人已经彻底死亡,严方任敛气闭息往周围探查了一圈。 只有一人。 严方任回到尸体旁边,踱了两步。尸体下的草已经被毒熏得焦枯,严方任也不好去触碰尸体,自然没法勘查这是哪儿来的刺客,只能在旁边徘徊几圈,持剑飞速前往瑞安澜的住处。 门主那里肯定也有刺客。 还没看到人,严方任就感觉到瑞安澜那里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压抑,绝对不只是刺客这么简单。 果然,远远的严方任就看到瑞安澜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乌泱泱的人中还有一些瑞安门的弟子。 瑞安门没有特定服装,只是在衣服的某处绣上了枝蔓纠缠的纹样来声明自己的归属。严方任的纹样绣在了第二层交领的领口,瑞安澜的则是在腰带或者裙摆上。 这么做是为了在外面随时可以丢弃纹样隐于人群。看看隔壁惊风阁,连纹样都没,每个人只能靠名牌来表明身份。刚入坑的弟子们每天都担心自己弄丢了名牌。 说起来,瑞安澜的裙子短,那纹样几乎铺满了整个裙摆。严方任问过瑞安澜,既然要打架方便,为什么不穿裤子,非要裁短裙子。 瑞安澜说,热。 太有道理,这理由听得严方任都差点想穿裙子。 严方任这会儿见持刀剑冲着瑞安澜的弟子们连纹样都没扯,倒是还挺……放得开的。 瑞安澜看起来没什么事儿,听到严方任的动静,还隔着人群向他勾了勾手。 严方任暗地里摇摇头,杀出一条路,赶到瑞安澜身边,和她背靠背站在一起。 “什么人?”严方任低声问道。 瑞安澜手里拿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臂,给他看手臂上的刺青,虽然在原先的刺青上又叠了一层,但还是能隐约看出下面的图案:“看来是坎水宫余部。” “嗯。”严方任应了一声。 随后,她把那截断臂往人群一丢,人群立刻让出一圈,不想被那截断臂碰到:“你小心点,不少人身上有毒。” “……”羡慕特殊体质的人。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严方任扫了眼人员组成,随后就明白了过来。看来是瑞安门内从坎水宫吸收过来的人被鼓动地和外面的坎水余部联合造反。印乐知大会时直言要和余部合作,动作倒是挺快。 严方任问道:“其他弟子呢?” “没见到人,不知道是还没听到动静,还是被余部制住。” 竟然让这些人里应外合地上了山,真是失败。严方任有点怀念原本山脚下的狂热者们,他们简直是完美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天地无一出海,山脚下的狂热者们也随之散去。 这转身就跑的行为过于真实,团宠的地位哪比得上天地无一本人。 “管他们呢。”瑞安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在老子面前叛乱,怕不是太久没见血。” 仔细一想,瑞安澜确实很久没在众人面前动过手,程家那会儿她还是悄摸摸自己去的。 瑞安澜一动,人转眼就飘到作乱人群面前,发间的长针被悉数打开,隔开数支刀剑,随后是对面骨碎肉裂的声音。 严方任感觉到背后一空,也跟着动了身形。瑞安澜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横冲直撞的,他就跟在瑞安澜身侧保护她的后背,一边挡下横里刺出的冷剑,一边能抢几个人头是几个。 瑞安澜右手夹着一排长针,另一手夺下一柄刀,手腕一转,冲严方任挥了挥。严方任心领神会,转过身,与瑞安澜并肩战斗。瑞安澜刀在左手,他剑在右手,二人联合,竟无人能近身。 二人面向前方,免不得有人想从背后接近。瑞安澜听到背后有动静,握住严方任左手腕,手上的黑针咔嗒一声搭成环紧紧在严方任手臂上扣了一排,随即牵起严方任手,旋身和严方任背贴背。 严方任感觉有兵刃靠近,但被瑞安澜拉住了手,避让不得,只能任由那一剑劈上自己手臂。剑刃被金属环挡了一挡,金属环被震开,冲击力荡开剑锋,瑞安澜趁机一脚踢过去,把人手臂踢得骨头碎裂,软软地垂在身侧。 严方任:“……门主不要拿在下当诱饵。” “我没有。”瑞安澜矢口否认。 严方任:“门主请不要信口雌黄。”说是这么说,严方任还是乖乖地让瑞安澜拎着他的左手,甚至还用左手握着的剑鞘辅助一下她。 严方任觉得自己像个工具一样被瑞安澜扯来扯去,突入人群杀了一波,再从另一边突出,身上溅满了碎肉鲜血。严方任心想,回去又得洗澡。 瑞安澜突然道:“想什么呢?别分心呀。” “……没想什么。” “门主!”人群外传来一声呼喊。两人抽空往声音的方向瞟了一眼,原来是其余没被策反的弟子们终于赶来现场支援。 “门主,副门主,我们来迟了。” 瑞安澜松开拉着严方任的手,冲那些弟子们一挥:“你们去那儿,剩下我来。” 弟子们辨认了半天瑞安澜身上的血污,发现都不是她的。见瑞安澜毫发无伤,他们纷纷松了口气,应道:“是。” 第四十六章 终于有人回来和稀泥 () 一次叛乱失败,参与叛乱的人被挂在广场多日,竟不知道是会被晒死、饿死、还是渴死的。 门内的坎水宫余部每日看着那些人渐渐失去生命力,嘴唇开裂,皮肤皱缩,身上开始出现紫红色的斑点,纷纷都收敛起躁动的心。 严方任冷静下来后,觉得那些人已经贡献了震慑作用,再挂着会显得过于凶残。没等他们死透,严方任就派人把他们放下来,给了他们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后,又把他们下了葬。 在下葬之前,严方任象征性地去问瑞安澜,是给那些人葬瑞安门呢,还是葬外面呢,还是干脆曝尸荒野? 瑞安澜不假思索道:“留门里。死了也别想出去。” “……”虽然这话说得并不顺严方任耳,但结果和严方任想的差不多,严方任也就随她去了。 刚把这些事处理完,严方任回自己书房,刚准备休息片刻,一位弟子敲了敲门:“副门主,有人找。” 严方任蹙眉,又是谁? 弟子察觉严方任兴致不高,道:“我让来人在山门处候着,请问副门主见不见?” 严方任听弟子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便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弟子带着人进来。 来人进了屋,严方任笑了笑,让弟子退下。等弟子掩上门离开后,那人才道:“这才多久啊,就有副门主架子了。” “我哪有,阿青。”严方任起身放下手上的东西,“再说,我觉得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来人正是之前坎水宫一战结束后,带着妹妹张泠曜去边疆散心的三奇青。三奇青一路奔波,也有点疲倦,便取下背上的天盘九格匣搁在地上,手肘撑在匣上,歪着身子看严方任:“我又回来了。” 严方任走到三奇青面前,伸手碰了碰三奇青的脸,又略略弯下腰,环住三奇青和天盘九格匣,闭着眼睛闻了闻三奇青和黑檀木的味道,才问道:“还走吗?” “不知道,暂时不想回三奇六仪堡。”三奇青勉强让他抱了一会儿,就抬手把严方任推开摆正,“别腻歪,快让我在瑞安门藏着当一把失踪人口。” 严方任侧头盯着三奇青看了看,猜测三奇青可能需要点时间去消化张泠曜的事,毕竟那是他仅存的亲人,便同意道:“好,应该可以。我去跟门主说一声。” 三奇青道:“这还要你代为转达不合礼数,我去问瑞门主吧。” “没事。”严方任按下三奇青,转移话题道,“你妹妹呢?” 严方任生怕三奇青去问结果被瑞安澜给怼了回去。 三奇青不明所以,但也没推拒,顺着严方任的问题回答道:“在边塞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小镇子旁边的荒山上住下了。” 这个定语可真是长。严方任脑补了一下,立刻描绘出一副渺无人烟的景象。 “长久不接触人,到底是好是坏?” “对她来说可能是好吧。”三奇青垂下眼睑,“泠曜怀孕了。现在的她就像个护崽的母狮,几乎不能接触生人。” “啊???”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严方任不由惊讶不已,一时间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三奇青打断。 “别问谁的,我也不知道,她也不肯说。真是……唉。”说到最后,三奇青重重的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不想说话。 世上唯一的亲人还对自己藏着掖着,想来三奇青心里也不好过。 也不知道三奇青怎么在这个时间点回江南。算着时间,三奇青再往边塞的话不一定能赶上张泠曜的分娩。严方任想着张泠曜那精神状态,还不知道她能不能独自捱过去生育的痛苦,犹豫不决地问道:“真的能行吗?” 三奇青知道他在问张泠曜的精神状态,答道:“最近好多了。她不让我在那儿呆着,我也不好逆着她,不然肯定呆到她生产完再走。” ……妹控。 “那孩子的名字呢?”严方任问道。听完三奇青的回答,严方任对小孩子的喜爱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要是没有取名的话,严方任甚至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命名大业。 三奇青立刻一瓢冷水泼上来:“她已经想好了。” “?”严方任很失落。 “也别问我叫什么,她又没告诉我。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顺着名字含义去查生父。”三奇青看起来拿张泠曜一点办法也没。 ……也是很小心翼翼了。 严方任莫名想起瑞安澜和亦炎苏,心想这都什么事儿,一个二个的都生父母不明。 “不说这事了,光嘴上讲讲也没啥用。”三奇青老被严方任提醒自己的憋屈,决定也转移话题、“你呢?和你那门主咋样了?” 三奇青问话方式有点奇怪,但严方任一听到门主二字,立刻毫不掩饰地沉下脸,也没注意到三奇青的八卦倾向。 三奇青看他神情不对,讶道:“什么情况?” 严方任也愣了一下,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况?他盯着房梁思索了一会儿,回道:“大约是,吵架,然后,冷战?” 吵架就吵架,什么叫“大约是”。三奇青无语,让严方任详细说说。 严方任终于有人可以让他倒倒苦水,便把之前那些事一说,听得三奇青直笑:“这性格还真像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才没有那么白目。” 三奇青敛了笑容:“也是。” 两人沉默了半晌,尴尬的气氛在场上流淌。片刻后,三奇青小心地问道:“所以,你,真的,发脾气了?” 严方任刚回忆了一波心路历程,还有点恼怒,没好气地回道:“怎么?” “你这七孙终于敢对除了我以外的人闹腾了?!” “……”严方任被骂了一句,又无从反驳,抿着嘴不说话。 三奇青想说严方任七孙想了好多年,总算过了把口瘾,喜笑颜开道:“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突然闹脾气。之前还一直怂包的很,怕被第五荣扔出去。” “忍无可忍。” “啧啧啧,不怕瑞门主把你打包打包丢下山?” “……”严方任被问到了。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性,瑞安澜也没有把他踹下山的趋势,只是每天变着花样怼他。 第四十七章 () 见严方任一脸懵懂,三奇青拍拍他的头:“好事啊!你终于长大了。” 闹脾气还是好事吗??? 不对,三奇青这副慈父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严方任的神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谁还没点脾气,只不过你总是自动避开了自己的感受罢了。你跟瑞门主……”三奇青懒得管严方任微妙的神情,絮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那你还要去跟她说我的事?强行增加接触?” “……” 三奇青凑近严方任,盯着他眼睛看:“有点不对劲。” “……”严方任和他对视了几秒,移开了视线,“阿青,你用你脑子想点别的不成?” “你看看你。“三奇青无语凝噎,踢了一脚严方任,“菜。” 严方任没有接话,起身道:“我去和门主说一声,阿青你熟悉一下环境。” 虽说三奇青早就从张泠曜的书信口述中把旧坎水宫的表面结构了解了大半,并且估摸着大体格局也没变化,但还是任由严方任离开,自己独自去“熟悉环境”。 过了一阵,三奇青还在门口晃悠,严方任就回来了。 三奇青感觉严方任情绪复杂,问道:“怎么样?” 严方任好像不是很想开口说话,简短道:“随便住,多久都行。” 三奇青闻言抬手去按严方任的脸:“那你怎么这副表情?是瑞门主说了什么?” “……你还是别听为好。” “……” 不过严方任好像终究是想开了点。三奇青刚来时感觉严方任处于一种一直生气于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生气的状态,现在慢慢接受了这状态,开始试图排解。 但症结还在瑞安澜身上。忧国忧民的三奇青看这也不是个事,便去寻机会接近瑞安澜。 瑞安澜正在桂花树旁练武,明显听到三奇青的脚步声,但看都没往他那儿看一眼。她自顾自地握着长刀耍了几下,然后停下思索片刻,稍微又调整了下姿势。 三奇青在一旁观摩了一阵,觉得瑞安澜挥刀那架势反而有点惊风阁的味道,琢磨自己再看下去,一是不大合适,二是估计能看到天黑,便出声道:“瑞门主,小生叨扰了。” “哎,三奇信使。”瑞安澜停下手,讶异地看着造访的三奇青,“我还以为你看两眼就走,没想到还要过来没话找话。” ……可真是会说话。 瑞安澜现在满脑子都是刀,也没给三奇青说话的机会:“听严方任说你要常住?住着吧。”又看看他,嘀咕道,“看到你总觉得三奇六仪堡又偷摸摸来了江南,怪怪的。” 三奇青:“???” 他问道:“瑞门主也不怕我给三奇六仪堡传情报。” “我看你是想死?”瑞安澜调转长刀指向三奇青,直白地威胁道,“我也不想留你,还不是顺顺严方任的毛。” “小生原来是沾了光。” 瑞安澜闭上了嘴,感觉又不想多说。她转了转刀,问道:“不是,信使不在,三奇六仪堡不炸?” 三奇青摆摆手:“之前为舍妹的事请了挺长时间的假,堡里又不是缺了小生就不能转。一些可以远程执行的工作也会做。” “行吧。别让三奇六仪堡知道你在我这儿,不然解释不清,烦得很。” “不会影响到瑞门主的。” “哦,但你已经耽误了我的时间。”瑞安澜漠然道,“那你过来站我面前,借你眼睛倒影用用。” 于是三奇青被拉着当人肉镜子,硬生生站了一下午。 站着的过程中,三奇青也没闲着。瑞安澜方才带过了“顺毛”的那一点,三奇青便旁敲侧击地问严方任近来表现如何。 瑞安澜敷衍道:“就那样吧。” 她不想说,三奇青偏不放过,瞅着瑞安澜的神色,说起了严方任的往事,听得瑞安澜皱起眉:“我看他现在还是那毛病。我都搞不明白他到底生没生气,生什么气。 三奇青道:“他以前倒是对我闹过几次,很好哄的。” 瑞安澜站在原地盯着三奇青眼睛停滞了半晌,三奇青以为她在酝酿什么,结果她又微微侧过身,重新向前砍了一刀。 行吧,可能她根本没听见。 三奇青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瑞安澜说话,一直等到瑞安澜收起刀,三奇青才闭上嘴准备离开。 刚走一步,瑞安澜突然喊住他:“你刚说严方任好哄,你是怎么哄的?” 已经不是刚说的了好吗! 几番下来,三奇青发现瑞安澜是真的没救。先天不足,后天不会。虽然她努力过,对严方任也是真心实意的抱歉,但共情力依然没有一点提高。 那边严方任依旧工作时间和瑞安澜公事公办,闲下来就去找三奇青玩,直惹得细雨更加见不到人。 原本细雨还能逮到点空找严方任说上两句话,现在严方任几乎退化到每日只会说“阿青”两个字。 “阿青。” “?” “喝酒。” 于是两人边喝边聊直到半夜。三奇青还要引导严方任说出自己的想法,累的不行。 “阿青。” “?” “下山。” 于是两人去山下浪了一天,严方任顺便在三奇青的撺掇下给瑞安澜买了好吃好玩的回来。随后被饕餮瑞安澜吃了个干净。 “阿青。” “?” “灯会。” 眼瞅着秋意渐浓,山脚下的江南人按惯例,会在冬季来临前办一场盛大的灯会。严方任这次趁着灯会的由头,又窜过来喊三奇青一起下山。 三奇青终于不由着他来了,反问道:“瑞门主呢?” “……” 百般纠结不情不愿的严方任被三奇青推去了瑞安澜的书房。 瑞安澜双眼藏在阴影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严方任回头瞅了眼三奇青,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奇青无法忍受,道:“瑞门主,要不要一起去灯会?” “灯会?”瑞安澜兴致缺缺地低下头,“没空。” 严方任转过身就准备离开,被三奇青拉住。 三奇青道:“瑞门主,小生听说惊风阁第三堂的堂主和几名大弟子会在灯会上与人碰头。” 第三堂是做情报交易的,在大型狂欢场合偷偷交易也不是稀奇事。 瑞安澜看向严方任,寻求确认。 严方任被三奇青按着,昧著良心点了点头。 “哦,那等我换个衣服。” 第五十章 下马威 () 瑞安澜顿时被戳中:“……是这么个问题。” 严方任见她突然泄气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是谁把天地无一逼走的?” “……好像是我。” “……” “那总不能让他现在就把印乐知给剁了。”瑞安澜嘟哝着。 “……也是。”严方任虽是这么说,但听这话好像以后剁了就行,什么人啊。 真是头疼。 严方任正头疼着,几名弟子突然急匆匆跑来:“门主,副门主,不好了?” 瑞安澜见弟子十万火急的样子,立刻跳起来:“又有人叛乱?” “不是,是我们刚在山门发现了下山取物资的弟子们,都身负重伤。” 瑞安澜那跃跃欲试的劲头还没下去:“被谁打的?带我们去看看。” 严方任回身卷起桌上的地图:“走。” 看瑞安澜这兴奋劲,估计挺想去揍罪魁祸首的。 两人随着弟子走到重伤弟子们的休憩处。弟子们躺成一片连声呻吟,有几人伤势过重,还在昏迷之中。 细雨竟然也在,她正蹲在两位伤口感染发着高烧的弟子身边,替换他们额头上降温的湿毛巾。看到严方任来,她想站起身,但烧得迷糊了的弟子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细雨只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冲严方任笑了笑。 瑞安澜蹲下身摸了摸其中几人,心知有几位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多半是救不回来的。她走到细雨在照看的弟子旁,盘腿坐下,问细雨道:“小姑娘,有线吗?” “啊?” “啧。”瑞安澜有点烦躁,“你平时绣花之类用的线啊。我记得你让弟子们去买了些,借我用用,我又没有。” 细雨反应过来,回答道:“在我屋里窗台下放着。” 严方任知道瑞安澜虽然现在面上还很平静,但再看不到线估计要爆炸,道:“我去拿。” “等……”细雨想到窗台下还乱糟糟地堆着绣品,刚想阻止严方任,严方任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瑞安澜利索地用刀刃刮去伤口旁刚腐烂的脓肉,问弟子们:“你们怎么去拿个东西还和人打了一架?” 伤势较轻的一位回答道:“报告门主,我们被第三梯队的狼帮伏击。他们还扬言说,以后还见一个瑞安门的人就打一个,只要他们在,瑞安门什么事都干不了。” 近来惊风阁对瑞安门打压愈发严重,狼帮作为惊风阁的附庸,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他们来了多少人?” “大半个帮都来了。” “谁先动的手?” “他们。”弟子道,“弟子知道最近本门和外界关系紧张,绝不会恶意挑事。” “行吧,那就不怪你们技不如人了。”瑞安澜淡然道,随手把散落的长发撸到脑后一绑,插上流云簪,“就凭他们,也敢大言不惭。” 弟子们低着头不吭声。 “我等会儿去趟狼帮就回。”瑞安澜瞟了眼旁边帮忙照料的弟子们,“你们要不要一起?” 她突然又道:“哦,别告诉严方任,等我回来了再说。” 她刚说完这句话,严方任就取了绣花针线回来,丢给瑞安澜。瑞安澜立刻闭上嘴,假装无事发生,用火烤了烤针,让细雨帮忙穿好线后,低头缝合起弟子们的伤口。 众人看细细的鲜血从针尖刺破的口流出,皮肉被细线拉着变形,不由地遍体恶寒。细雨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委屈地撇过脸去。 “门主这是?”弟子们询问道。 “你们闲着无事也把其他人的大伤口缝一下吧,说不定还能拉回来几条命。”瑞安澜头也不抬回道。 弟子们虽然不是很懂,但他们多少也知道有几个人离死就差一口气,还是将信将疑地模仿瑞安澜的手法去给其他弟子缝合。 有的弟子意识还清醒着,疯狂拒绝,但被按在地上硬生生地缝合,不由惨叫了几声,听得细雨四肢发软,觉得瑞安澜怎么能这么残忍。 瑞安澜歪歪扭扭地缝了几道后,严方任看得头痛,问道:“门主,要不要我来?” 他怕弟子们醒来后,看到那丑陋的针脚,又被吓晕了过去。 “哦。”瑞安澜求之不得,直接把针线往严方任手上一放,“您来。” 然后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严方任一脑门问号,总觉得瑞安澜又在谋划什么勾当。 当天,瑞安澜率人冲上了狼帮的大门。第一个见到她的人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就被她扯住胳膊,喀嚓一声撇断了骨头后。随后长针穿透了他腕部的动脉,动脉的伤口上还被倒了从严方任那儿找来的抑制凝血的药。 那人被瑞安澜死死制住,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腕血流不止,一直到因失血过多而眼前发花时,他才被瑞安澜扔到一边。众人看他人还活着,但手腕鲜血淋漓,不断喷涌着血柱,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随后瑞安澜在狼帮地盘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看到的人她一个都不放过。副帮主被她按在地上,卡着脖子一拳拳地揍,揍到脸上骨头部粉碎、脑浆迸裂才放开。 留下个帮主吓得跪地求饶,连连声明之前的事是帮内弟子们的个人行为,和他没有关系。“毫不知情”的他还当场立下毒誓,再也不敢和瑞安门对着来。 “那你倒是把那些个人行为的个人们都拉出来给我看看。”瑞安澜连砍带揍了半天,语气依然平静,只是在“个人行为”四个字上稍微加重了些。 “都……都在这儿了。”帮主指指周围躺了一地的人。 瑞安澜睨了他一眼。 ”还有一个!“帮主急忙叫道,“小郑人呢?快把他找来!” 瑞安澜跟狼帮立了个下马威后,又急匆匆跑回瑞安门。 严方任早就缝合完毕,插着手站那儿等瑞安澜回来,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哟,又去哪儿大冒险了?” 瑞安澜:“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弟子们以为两人又要像上次程家那样吵架,叠罗汉一样躲在门外偷听,结果听到严方任问:“那药用起来怎么样?我还没在人身上试过。” 弟子们纷纷散去。 第五十一章 程家背后的人 () 狼帮被瑞安澜一顿胖揍后,第三梯队的帮派们深刻意识到,无论它们站哪边,都会被砍。一边势力历史悠久,一边是目前来看仅次于天地无一的单体最强战力。站中立阵营的话,两边一起砍,完就是两方斗争的牺牲品。 于是原本摇摆不定的人们也必须得选个队站。 出乎意料的是,反而有些帮派把宝押在了瑞安门身上。反正都是牺牲品,不如看看瑞安门能闹到什么程度。 今天弟子又带了一名身材高挑神情冷傲的女子,说是非见门主不可。弟子认得那人,是江湖前几年出了名的冷美人,便带着她去了瑞安澜的书房。 那人进了屋,行了一礼后,便站直身子道:“我是恬昭坞的大弟子成何茗。我主人对瑞安门完成委托十分满意,派我来想要再谈谈以后的合作。” 瑞安澜一听什么“委托”“合作”的,愣了半天,问道:“您谁来着?” 成何茗顿了一秒,回道:“上次程家的委托,正是恬昭坞下的。” “哦!”这一说瑞安澜就想起来了,毕竟那委托做完就和严方任吵了一架,想忘都难。 不过瑞安澜听这个帮派和人名耳熟,总觉得有谁跟她吐槽过。她一时想不起来,只记得这个帮派原本是第二梯队的翘楚,近来却混的很不好,估计上次的委托报酬已经是搜了家底才凑出来的。 但她看那大弟子依然十分傲气的样子,问道:“您还有钱再合作呢?” 毫无说话技巧的瑞安澜开门见山。成何茗被揭穿了窘境,一时语塞,解释道:“那只是恬昭坞计划的第一步,只是为了确认瑞安门的实力,之后的合作才是重点。” 瑞安澜想到严方任还在因为程家的事闹别扭,又听着那大弟子的一堆废话,心里不舒服,怼道:“目标设得高是好事,我觉得我跟不上你们的计划。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们了,月亮挺不错的,你们要不要去那儿混口饭吃?“ “……那不太合适吧。” “我看挺好的,反正你们在江南也没什么地了,上天后还没人跟你们抢。” 成何茗被瑞安澜一顿讽刺,脸有点挂不住:“瑞门主还能不能好好谈话?” 瑞安澜求之不得道:“不能。你去找严方任吧。” 早就听说瑞安门的门主说话不好听,没想到是真的。成何茗跺跺脚,勉强照顾了下礼节,便去找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她,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不是恬昭坞的成何茗吗? 成何茗此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把刚才的事和严方任重复了一遍。 严方任这才知道原来程家那委托人是恬昭坞。当时他们七拐八绕变着法掩盖自己的身份,严方任也没空查,便一直没管委托人到底是谁,反正只要不是惊风阁的套就行。 既然是恬昭坞,他就理解了。恬昭坞确实一直和程家不对付,程家背后又是惊风阁。 恬昭坞原本在第二梯队的实力仅次于茜草帮,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它被惊风阁帮着程家打压了几次,现在地盘已经缩到边境。那点可怜的地都养不活剩下的人,就差被逼下海当海盗。 这样的帮派,哪来的胆量下的委托。 恬昭坞也没有办法。再不灭了程家,他们就真的要上海当海盗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 海盗也不好当。江南中原附近的民商海域大都被天地无一和最靠近东海岸的惊风阁控制,他们和这两方关系都不咋样,在附近当海盗怕不是自寻死路。尤其是万一截了天地无一的船,天地无一能保证江湖上再也没有恬昭坞这个帮。 思来想后,只能南下去当。而南疆不只是有巫王,那里的海盗都一个比一个凶猛,竞争又太过激烈。 但这情况成何茗又说不出口,拉不下那个脸,只是道:“恬昭坞逆着风头为瑞安门雪中送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诚意。” 严方任想知道恬昭坞到底要干什么,外加那些报酬确实十分救急,便顺着她话道:“贵派的物资救瑞安门于水火。既然瑞安门受了恩惠,那自然是要报答。” 成何茗就等着严方任这句话,但仍想矜持一把,好不被看出困境过于被动,道:“所以恬昭坞遣我来看看瑞安门现今能给出什么。在惊风阁的打压之下,我看瑞安门的日子也不大轻松。” 而就算她不说,严方任也知道恬昭坞那点破事。他想了想,恬昭坞目前的困境明显是没有别的办法,怕不是还不如瑞安门能抗。即使瑞安门现在分担了大部分惊风阁的火力,但恬昭坞就是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没必要接他们的架子。 严方任笑了笑,礼貌地鞠躬表示道:“如姑娘所见,瑞安门自身难保,无法提供恬昭坞所求的事物。在下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 严方任一副想要逐客的样子。成何茗心里焦急了一些。出发前听说瑞安澜不好相处,早就做了准备,找脾气好的严方任也是一样。 然而严方任最近脾气并不好,都懒得用矫揉造作的言辞套路。恬昭坞在他面前又跟透明无异。恬昭坞本想利用信息不对等谈判一波,结果发现严方任压根不想跟他们扯皮。 要是空手回去,成何茗的大弟子身份怕是也要交代在这儿。她终于受不了,低头表示:“恬昭坞处境岌岌可危,需要依靠瑞安门才能从惊风阁的挤压下存活。” 严方任收起逐客的表情,微笑着提问道:“那您又能提供什么?” “……” 当然严方任只是逗她玩。瑞安门现在巴不得多来些帮派合作,恬昭坞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名头还是在的,好好经营一下,还是可以和现阶段的瑞安门相辅相成。 两人初步达成共识后,成何茗询问是否能得到天地无一的支持。 严方任温和道:“天地无一行踪不明,余怎敢妄议。” 成何茗露出失望的神情。 第五十三章 三奇青的上门服务 () 瑞安澜嘿嘿一笑:“信使真好交流。” “……”三奇青道,“您说就是。” 瑞安澜坚持道三奇青身为三奇六仪堡的人,即使有个信使身份,但现在没有传信任务在身,也不方便在江南露面。虽说她答应严方任留三奇青一阵子,但瑞安门现今忙碌得很,不好养个闲人。 细雨就很闲啊! 算了算了,三奇青决定闭着嘴听瑞安澜胡扯一通铺垫。 “所以,”瑞安澜闲扯完,进入正题,“信使来帮忙管理下本门吧。信使应该很擅长文字工作。” “不擅长不擅长,再说小生一外人哪敢接触瑞安门的资料。”三奇青推拒道。 瑞安澜的睫毛颤了颤。 三奇青改口道:“瑞门主尽管吩咐。” 于是之后几天三奇青都被瑞安澜按着处理一些琐碎的文字。 几天后,严方任终于得知了三奇青的去处,满心无奈地来找他。 三奇青忙得脚不沾地,都没空瞅一眼手撑在桌上盯着他看的严方任。 “阿青。”严方任终于忍不住道。 “干啥?我好忙,都快把贵门无关紧要的琐事都熟记于心了。” “正好。”严方任道。 三奇青总算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哪里好了? 严方任笑了笑,道:“阿青,你有没有觉得瑞安门现在还很松散?“ “有点吧,也不是很散。”三奇青有些敷衍。 严方任继续道:“弟子们需要一个精神支撑,来把他们和瑞安门捆绑在一起。” 三奇青问道:“你想怎么做?” “世人所求,不外乎自身利益与所爱之人。什么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家庭和美,说到底都是这两样。” 三奇青手上停了一瞬,道:“那就让瑞安门来保障他们所求。” 严方任微笑起来。 闻言,严方任低下头想了想,挠挠头,似乎盘算着瑞安门的预算。然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 三奇青见他脸上是一种茅塞顿开的安心笑意,不禁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严方任愣了愣,“阿青,我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严方任之前为惊风阁,如今为瑞安门,说不上是为了自己,也算不得是为了他人,更像是为了一个具象化的象征。 严方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思索了一阵子后,反而联想到了另一个疑惑。他问道:“阿青,你最近和门主接触了几次,能看出来门主所求为何吗?” “看不出来,像是自身利益,但又有点违和。”三奇青摆摆手,“天地无一要啥这么多年了都还看不懂,我估计瑞安澜的咱也不懂。那两人都奇奇怪怪的。” 果然三奇青也能察觉到那两人的不合理,但他终究是被两人帮助过的人,也不愿深究。 严方任也不好再问,道:“三奇六仪堡还被天地无一阻着呢?” “……”三奇青失语。天地无一虽然对三奇青没什么意见,但对三奇六仪堡就不一样了,导致他身为信使都活动处处受阻,“是的。天地无一和印阁主二人真是绝了,至今把三奇六仪堡圈在中原地界,到底是有多嫌弃咱们。” “单有一方阻拦也就罢了,降襄山庄会控制局势不让一家独大。怕就怕四大家内部利益一致时联合起来。” “可不。天地无一加惊风阁,三奇六仪堡一点办法也没。你上次不是说在江南碰到了日奇长老吗?这事儿我回星奇时问了问。天地无一当时带着女儿,没空管他们,就随手通知了惊风阁。就在你中了天心咒之后没一盏茶的时间,弟子被杀光,长老被扔回了离江南最近的星奇。” “……这两大家都记仇的很,第一堡时期的事能延续到现在。”严方任道,“三奇六仪堡不改改第一堡的遗风,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唉,不知道都这境地了他们还在傲什么。我也就为星奇那家。要是星奇辱我,我也就走了。”三奇青说完,有低下头去忙手上的事情,不再多聊。 第二天,瑞安门多了一项记刻在石碑上的记名册。只要是瑞安门的弟子,入门时间超过一定长度后,可以凭贡献被登上记名册。一旦上了记名册,只要没有背叛行为,瑞安门存在一天,弟子就有肉吃,有酒喝,家人也不会受饥寒之苦。时间越长,贡献越高,收到的福利也就越好。 而第一批被登上名册的人,确实部拿到了瑞安门声称的福利。 此举一出,弟子们的积极性突然高涨。一些原本琢磨着跑路的人们,看到名册上的人欢天喜地的模样,也心生羡慕。尤其是想到坚持下来会有更明确的美好前景,人们纷纷比以往要踏实了些。 总算解决了在禁制下人心惶惶的问题,严方任皱着眉头开始算瑞安门现下收支如何能维持这样的秩序。 他就这么皱着眉敲响了瑞安澜的房门:“门主。” “嗯?”瑞安澜见他忧心忡忡,疑道。 “我有一请求。” “什么?” “可不可以把程晶接进瑞安门?” “程晶……是谁???”瑞安澜愣住,“又是个姑娘?” 瑞安澜一脸懵懂,严方任怎么又为着个姑娘紧锁眉头? “……不是。”严方任无奈,“程家那个私生子。” 瑞安澜这才想起来,别又是姑娘就行,道:“都多久前的事了,你怎么又提起?” “不能让程晶进惊风阁。” “程晶怎么又要进惊风阁了?不是在程家的亲戚那儿吗?” “那家亲戚不愿意再养程晶活不下去,听说第五堂想要收纳他。” 严方任虽然只说了这些,但瑞安澜立刻炸了毛。程晶对她来说是委托中的瑕疵,饿死在外面也就算了,怎么能被程家的老东家带走? 想到这个瑕疵还是因为严方任才产生的,她没好气道:“你好烦啊严方任,每天哪来那么多事?接回来你就自己看着,别浪费老子的钱。” “好的。”严方任准确戳到瑞安澜的痛点,快速达成目的,忍不住蹲下身,用额头碰了碰瑞安澜的小腿,“谢门主。” 瑞安澜抬起腿作势欲踢:“你要干啥?” 严方任直起身:“没什么。” 第五十七章 岷王的侧妃 () 细雨也趁机走到程晶身边,道:“严哥哥这几天在忙什么?小晶可想你了,老跟我念叨你怎么还不来看他。” “是我疏忽了。”严方任道,“过几日清闲些,定多去陪陪他。” 这边几人说得情意拳拳,那边瑞安澜听得脑壳疼。她来找和严方任吵架之前某次随手丢给严方任的一支花钗,结果怎么也找不到。 那花钗是几年前亦炎苏送给她的,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日子里,两人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亦炎苏突然拿出个花钗别在瑞安澜的衣襟上:“送你个东西。” 小小的瑞安澜抬起头:“亦炎苏,这是你哪个情人送给你你又不想要的东西?” “小嘴尽会胡说。”亦炎苏道,“爷专门送女儿个东西还不行?” “呵。” “不是,爷这几年哪来的情人?都快被你气糊涂了。” “呵。” 今天瑞安澜梦里突然想起来这回事,觉得亦炎苏送东西一般都是一盒一盒地给,这单独给一个怪奇怪的,便爬起来准备在下山前去严方任那儿把它找到。 然而没找到。 她有些愤怒。 她愤而起身,转身就往外走。 严方任见她脾气又上来了,不再和细雨说话,抱着程晶站起身:“门主没找到?” “没有。”瑞安澜没好气道。 “什么东西?”严方任追问道。 “花钗。”瑞安澜不是很想多说话。 严方任从这两个孤零零的字里也联想不出来什么,只好又问道:“什么样的花钗?” “我先下山了。”瑞安澜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无法回答。 “等我一下。”严方任终于放下了程晶,“我正好也要下山。” 瑞安澜奇怪地看着他。 严方任道:“怕恼怒的门主一个人下山找别人撒气。” “我是这样的人吗?你有毛病啊?” 三人:“……” 细雨赶忙道:“我也要一起。” “???”瑞安澜拧着眉看她。 细雨赶紧推了推程晶。 程晶心领神会,拉住严方任衣摆,仰着小脸道:“山上呆着好闷呀,我想去城里看看。” 严方任哪受得了小孩子的无辜光波攻势,应允道:“好。” “啧,德性。”瑞安澜道。 于是,五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好巧不巧,今天进城的审查分外严格。严方任还好,瑞安澜周身散发着危险分子的气息,差点被盘问了祖宗十八代,差点脾气爆发,被有先见之明的严方任安抚了下去。 终于进了城,却发现城内的主要街道都被戒严,闲杂人等都被清空,满是官兵把守。 连瑞安澜都开始好奇,发生了什么? 她往四处看了看,推了推严方任,指着前方几个拖家带口的围观人群道:“你去问问。” 细雨看不惯瑞安澜支使严方任,出声道:“问话又不是什么劳心劳力的活计。” 瑞安澜转向细雨。她比细雨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红艳的嘴唇微微翘起:“我去?” “……”细雨看逆着光的瑞安澜杀气腾腾的样子,因着高度差,她甚至隐约看到了瑞安澜细密睫毛下深渊一样的墨黑双眼。她躲到了严方任身后,“对不起。” 严方任甚是无奈,低声道:“等我一刻钟。” 严方任脸上挂上了人畜无害的微笑,走到人群中间,先是和他们随意拉拉家常,抱怨下今天进城的艰辛,在对方接话后,顺势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两刻钟后,严方任抽身回来,弯下腰凑在瑞安澜耳边低声道:“葬礼。” “谁的?” “岷王穆翡榭的侧妃。” 瑞安澜思考了一下,疑道:“岷王不是南边的藩王吗?怎么在江南?” “我有个猜测。岷王在江南不是一天两天了。”严方任顿了顿,拉着瑞安澜到一旁的无人角落,“我在扬州的扶双楼见过他。” “扶双楼是哪儿?你去那儿干什么?”瑞安澜问道。 她问话的音量没有减小,成何茗听到后,嗤笑了一声:“严公子还去扶双楼啊?” 细雨疑惑地看着他们。 严方任僵了一僵,无奈道:“和天地无一一起,就去过一次。” “哦,那我知道是哪儿了。”瑞安澜一听是和亦炎苏一起,顿时明了,挥挥手,“那不重要,见到他然后呢?” 严方任又压低了声音:“他去看花魁的贵宾专场表演,似乎和花魁很熟悉,两人还闹了矛盾。” “贵宾专场?亦炎苏又拿到贵宾牌了?”瑞安澜惊道。 “……” “好好好,不是要说这个。”瑞安澜踮起脚拍拍严方任的头,“侧妃怎么回事?” 这次她也压低了声音,其他几人都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拍了拍严方任的头。 细雨也好想拍。她偷偷垫了垫脚,以为难度挺大。 “那些人也不知道,只说侧妃前段时间在扬州附近岷王的度假别院里急病去世,要被运回南疆封地安葬。今天正好是经过这个城。” 两人正说着,路上官兵们突然警觉起来,立成一排人墙,把围观的人又往外推了推。 “看来是来了。”严方任道。 远远的,岷王的亲卫队护送着一座厚重的棺椁走来。虽然亲卫队走得十分平稳,但瑞安澜还是听到了里面陪葬品轻微晃动的声响。 “金簪……一……三……”瑞安澜听着声音数着,转头问严方任,“是不是有点少?” 严方任表示并不是很懂官家下葬的规格。 瑞安澜没得到赞同,不满地又转回身去看那队亲卫。 “穆翡榭怎么不在?”瑞安澜翻出了关于岷王的记忆,没从露脸的人中看到他。棺椁前倒是有抬轿子,轿帘上绣着岷王的纹章。但瑞安澜看那轿子明显是空的。 “还真是。”严方任扫了一圈,“岷王难道还在扬州城?那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瑞安澜问道。 严方任看了她一眼,笑道:“花魁啊!” “哦!”瑞安澜恍然大悟状。 “……“严方任温柔地捏了捏她,”这孩子,真是个小傻子。” “……”瑞安澜对此没有反驳能力,“好吧。” 第五十九章 影中月不想回答 () 从那以后,岷王回来便越来越迟,之后甚至彻夜不归,干脆就留宿在扬州的扶双楼里。侧妃心里焦急,但毕竟是名门闺秀,不方便跟市井泼妇一样找上扶双楼。毕竟扶双楼那样听小曲儿的地方,和她身份不搭。 岷王知道侧妃为了大家闺秀的大度识礼,不仅不会闹腾,反而还会旁敲侧击问要不要把花魁赎回作妾。 她没想到,穆翡榭是真的被迷了眼。不仅想赎影中月,还想把她扶为正室。 只可惜影中月眷恋扶双楼里的花红柳绿,不愿出来,不然还真说不准。 侧妃这下也顾不得自己的骄矜,跟自己的娘家说了这事儿。他们一听,那还得了,一个出身不明的歌姬也想踩在自家女儿头上?那他们官员的面子往哪儿搁? 一来二去,折腾的岷王心烦。他本来就不受皇家重视,做点出格的事儿也没人管他,反而被侧妃搞得好像他要做什么十恶不赦大驳朝廷面子的事一样。 更何况影中月自己都不同意。 时间久了,穆翡榭对侧妃的耐心和温存都耗光,时常变着法子把影中月喊到别院。影中月有时应邀,有时不来。来了反而好,不来的话穆翡榭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又惹着影中月不悦,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往扶双楼摸摸人家的脾气。 仆人们往后院瞟了瞟,叹气道:“唉,小主子怕不是,被那贱蹄子生生气死的。” 严方任:……我不信。我不想听八卦。 但也没用。他把能问的人都问到了,所有诱导问询的方式都用上,只得到了为数不多的有用信息。 比如,他们似乎在侧妃病逝的前一阵子听到侧妃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语言,说到一半甚至还换了个声音。但因为那声音他们谁都没听过,也不确定是谁在说。 严方任蹲在墙角给瑞安澜传了个信。信鸽飞得很快,当天瑞安澜就回复道:“怕不是侧妃脑子坏了。” 严方任:“???”然后他发现瑞安澜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安澜写道,她听说有种病会让人会像脱胎换骨一样,突然之间用另一种绝对没接触过的语言、姿态、甚至是性格生活。这异常状态的持续时间可长可短,一般当事人清醒过来后对此都没有印象。 她的字倒是挺清秀,一笔一画规规矩矩的。在碰到瑞安澜前,严方任对“字如其人”四个字深信不疑。而现在,他压根不信。 这倒是新奇,严方任闻所未闻。不过,严方任去问了,侧妃身骨强健,从没听说有这么个毛病。 “哦,那大概就不是吧。”瑞安澜如是回答。 “……” 那会有什么药毒导致这种症状吗?他想问。 瑞安澜道:“有的吧。毕竟这就是,脑子坏了。” “……” 严方任觉得一头雾水。啥毒能让脑子坏成那样?生生从脑子里捏出不存在的东西? 他攥着身上仆人的粗布衣裳,蹲在墙角思考了半天。 “不会吧……”严方任想到一种可能性,不安地搓搓额头。 严方任展开信纸,想要写信给瑞安澜验证一下。踌躇了一会儿后,严方任把信纸又收了起来。 他还需要更详实的信息。 侧妃死前到底是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戴着何种首饰?脸上是什么表情?嘴里都说过什么话? 天呐,他好想知道。 严方任在脑海里把之前听到的话仔细梳理过去,深以为,可能知道点消息的仆人,应该都被处理了。 穆翡榭自从长到不能住在京都的年纪后,就一直憋屈在南疆封地。几年下来,岷王的棱角没磨掉,倒是多学了一身蛮人的习性。武林中降襄山庄为了维稳,与朝廷有些往来,严方任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秘辛。此时他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岷王嘴里抠出来点什么。 大概不能。 倒是那位花魁…… “那几天,好像那位花魁影中月时常出入别院。” 看来,他只能从影中月那里问了。 而影中月,正忙着和穆翡榭温存。 穆翡榭手肘支在桌上,摩挲着影中月的手:“月月,多来别院陪着本王吧。本王不想你被那么多人看着。” 影中月没答应也没拒绝,娇声道:“扶双楼近来难得清净。” “怎么说?” “天地无一不在,阿月少了很多担忧。阿月听说天地无一看过阿月的专场演出,难受地两天没吃下饭。”影中月搂着穆翡榭,委屈道,“阿月的演出是为翡榭准备的,不想被天地无一看。” 穆翡榭闻言,神色蓦地变柔,小心翼翼地亲吻影中月的五官:“月月放心,有本王在,他伤不到你。” 严方任想了半天,觉得大可不必。天地无一忙得很,嘴上说的浪,还拿着贵宾牌,其实完看不出来对影中月有什么特殊兴趣。他只去过一次扶双楼的花魁专场,那次他还被个半路杀出的妖艳贱货勾走,只有严方任一个人去看了影中月。 但影中月真的一副非常介意的模样。 “现在朝中不好对天地无一下手。本王答应你,会有制裁他的一天。” “有翡榭在,阿月什么都不怕。” 严方任心中疑惑更盛。影中月和天地无一哪里结的梁子?从来没听说过,瑞安澜连影中月这么个人都不知道。 严方任想了想,转身又去打听。 一只小蜘蛛顺着窗棂爬起屋子。影中月看到那只小蜘蛛,闭上了嘴不再言语,勾起手指让它爬上来。 穆翡榭脸埋在她的颈窝,闷声道:“月月,怎么了?” “小蛛回来休息。”影中月翻过手,小蜘蛛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爬,消失在了袖子里。 穆翡榭的手指紧跟着蜘蛛的痕迹爬进影中月的袖口:“本王也想休息。” 影中月笑了起来:“阿月看你是不想的。” 影中月的脸埋在锦绣被面里,银发披散,有几绺缠在她和穆翡榭交叠的指间,随着动作扯得她头皮隐隐作痛。影中月没管那像微不足道的刺痛,只是在想:“哪来的人,跟了自己一天。好像以前也没见过啊?” 第六十章 故事大王严方任 () 影中月突然一抖,随即又放松下来。不会是天地无一的人的,他很久没管过自己的事了。 穆翡榭敏锐地察觉到影中月一刹那的慌张,只觉得怀里的人脆弱如一支堪折的花,下意识地搂紧了她,在她背上留下一串细密的吻。 严方任自觉在岷王别院打听不到更多,毫不留恋地溜出院子,洗去身上的伪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扬州的扶双楼。 影中月翘班,扶双楼人气不至于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也算是热闹非凡。 不怪影中月不愿委身岷王府。那些名头虽然听起来好听,但哪有在台上被万众瞩目,唱自己喜爱的歌来的快乐。 尤其是在影中月看到侧妃的惨淡下场后。 严方任出手阔绰,被带进了小包厢,可以选个歌姬单独为自己服务。严方任皱着眉头,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这是必要的牺牲”后,摆出调笑的神色道:“新人总是看不懂眼色,瑟瑟缩缩的。有没有资历久一些的姑娘?” 扶双楼人换的勤,一般姑娘都呆不满十年。影中月成为花魁大约是五年前左右的事,也不知道在扶双楼呆了多少年,严方任只能从那些“老姑娘”那里碰碰运气。 “有的有的。哎,去看看小柳她们有时间不?” 女侍说着,便去唤符合严方任要求的歌姬。 严方任在这短暂的独处时光里整理了一下思路,想,不知道回去这个钱瑞安澜能报销不? 算了,最近瑞安澜也手头吃紧。口头矛盾不影响金钱关系上互相照顾。严方任傲娇地如是想。 不一会儿,女侍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公子不好意思,只有小柳一人符合您的要求。” 严方任有些失望,但一个总比没有强,挥挥手让女侍离开。 名唤小柳的歌姬凑过来,紧挨着严方任坐下,身上廉价的脂粉香像粘腻的苔藓一样,攀上严方任的衣摆。 严方任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立刻就调整了呼吸的深浅。不知道这衣服拿回去清洗再重新熏香能不能盖过这味道。 没等小柳开口,严方任就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头上的钗饰做工精良,只不过看起来是几年前的款式;左手指甲部铰过,右手指甲保持着一点露出的长度,看起来演奏的也是琴类,不过指尖几乎看不到一点茧子。 严方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掌心、指腹和指间的茧。 小柳定定地看了严方任一会儿,道:“小柳有阵子没单独陪客人了,要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请公子谅解。” ……看出来了。 严方任轻声道:“姑娘容姿皆是上流……” 没等严方任说完,小柳低头苦笑了一声,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严方任不动声色地给小柳满上了酒:“实不相瞒,余心有郁结,无人可述,此番只是想来找人聊聊天。姑娘不必紧张。” 小柳看起来并不是很信。 严方任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缓声道:“大约六年前,余来过一次扶双楼。那时候,扶双楼尚不若如今这般人声鼎沸。” 是的,满口胡言的严方任,又开始,编起了故事。 他虽然一直半低着头,但实际上时刻观察着小柳的神态好调整故事走向,硬是说出了一个缠绵悱恻惦念佳人多年却寻觅不得的故事。 直听得小柳红了眼眶,抿了口酒,柔声安慰道:“怕是公子要找的人,早就不在扶双楼了。” “为何?”严方任露出一副早有所料但依然无法接受的神情。 小柳叹了口气,慢慢道:“五年前,影中月那个贱人来了,之后很多人,都被她赶出了楼,生死不明。” 来了来了!严方任绕了半天,终于把话题绕到了影中月身上。 “她做了什么!”严方任愤慨道。 “她刚来时,毫无出彩的地方,谁能料到,她最后傍上了岷王。”小柳看起来意难平,又灌了几杯烈酒,脸上泛起红晕。 “一开始影中月是黑发,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头发弄成银白色的,才打出了名声。”小柳说着,言语中有一丝不屑,“岷王出了名的喜欢收集些稀奇玩意儿,看到那头银发,立刻就被吸引了。” ……一夜白头吗? 严方任信个鬼。 跟他说是把染黑发的药剂洗掉后恢复了本来的银白色他还能更信一些。 不然弄个银白色头发,不怕被人当怪物么? “哎,她也不容易。”严方任轻声道。 “不容易?呵。我们当初就该更狠些。”小柳冷哼一声,又哽咽了起来,“小米,她死得好惨。影中月那个贱人,会巫术。” ……啥? “小米,被她生生折磨疯了。” 严方任的好奇心立刻翻腾了起来,小心地道:“她怎么能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小柳喝得有点上头,咬着牙说了一些当时的往事。严方任越听越不对劲。一开始他以为是影中月下了毒,但听到后来,更像是心魔幻术之类的东西。 怪不得说是巫术。小柳口中的那位小米,最后哭着把自己的手剁了下来,在及膝的荷花池里自尽了。 这个影中月,似乎不是那么好惹。 严方任好像再多问,但小柳似乎突然清醒了几分,娇笑着转移话题:“公子真是的,来了尽问花魁的事,多伤我们的心啊。” 严方任不动声色地盯着小柳的眼睛看,突然感觉脊背一寒,默不作声地举起酒杯隔绝了视线:“是余唐突了。” “伤天害理?”影中月披着单衣坐在月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我倒要看看,你就干净了么?” 那边严方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淡定地付了帐,淡定地告了辞,淡定地,准备回去。 虽然离三日期限还有阵子,但严方任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虽说这么回去可能会被瑞安澜揍,但揍就揍吧。严方任自暴自弃地想。 第六十一章 不干净的心 () 严方任说走就走,转眼就收拾了包袱,退了房,牵着马准备出城。 他对影中月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但他不是很敢在扬州城继续呆着。岷王在扬州的势力远强于他。 严方任结合仆人们说的侧妃如何被影中月打压到无地自容但在岷王眼中仍然是个纯良无害少女的故事,不禁扼腕:“好一个白莲花。” 还是他家门主好,实在。 想到瑞安澜,严方任眉头皱了起来。他一直没有理清天地无一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现在愈发理解不了。 他能理解影中月刻意掩藏自己的身份,能理解她和岷王之间的相互利用,但他不能理解瑞安澜对此的无知。 亦炎苏应该是知道的,他肯定知道影中月是新代南疆巫王,拜月教教主。毕竟他亲口说过,新巫王在江南。 但瑞安澜,会不知道吗?如果瑞安澜知道,她为什么不愿告诉自己?她会不明白影中月的危险性? 严方任有些焦躁地转着手中的蝴蝶玉佩。 他不应当怀疑瑞安澜,但这念头一旦起了之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咔嚓”一声,小巧的玉佩脱手而出,在地上碎成数片。 严方任蹲下身,一片片地捡起破碎的玉,试图捡起和泥灰混合在一起的玉屑。他支离破碎的回忆里跳出了当初和天地无一来听贵宾场时,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感受到的压力。 还有亦炎苏冰冷的示威。 扶双楼,其实也是拜月教的吧? 严方任心头一紧,突然明白自己方才的心慌是怎么回事。 小柳那个眼神,和之前的颓丧完不同,反而,更像之前见过的影中月的眼神。 严方任的心跳猛然加速,快得他胸口开始胀痛。 影中月不会放过他。他知道了不想被知道的东西,他和天地无一有联系,哪一点都会促使影中月下杀手。 胸口痛得实在是不寻常。严方任翻身上马,急匆匆地往回赶。 他要回去。 他相信,就算瑞安澜对他隐瞒了什么,也不会置他于死地。 他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外面,他要回去,要通知瑞安澜。 严方任,自然,是不干净的。惊风阁没有手上干净的人。 马儿跑了几个时辰后,也不安地嘶鸣起来,似乎从严方任身上感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人压力。它高高抬起前蹄,想要甩下马背上的人。 严方任下了马,没有管马跑向何方。他也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甚至觉得再骑马反而会被马踩死。 他用走的也要走回去。 严方任的身子晃了晃,撞上了一堵墙。他颤抖着手抬头摸了摸,确实是一堵泥墙。 他眨了眨眼,眼前出现了泥墙凹凸不平的表面。但他刚才面前明明没有这堵墙,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湖泊里的荷花在随风摇摆。 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厚重大衣。这时节哪来的荷花? “不好了。”他想。他开始不定时地产生幻觉,不知道能清醒到什么时候。 严方任趁着眼前清明的瞬间抬头根据太阳确认了下南北,向着瑞安门的方向挣扎前进。 幻觉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间隔越来越短,严方任逐渐无法分辨自己看见的景象是否是真实。 脑海里渐渐响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对他轻言慢语:“都是瑞安澜的错。” “不是。”严方任咬牙回道。即使是幻觉,他也不愿听到这样的话。” “是她,她想杀了你。”那个声音不为所动,“毁了她,毁了瑞安澜。” 严方任紧紧抿着嘴,不说话。他不说脏话,此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无名的愤怒。 他可以自己产生怀疑,但他不能接受别人的质疑。 那声音来回重复了几遍后,嗤笑一声:“那你继续走吧。” 路上,他至少撞在树上或者墙上十次,栽进池塘里三次。其中一次他眼前看着是平坦的道路,但脚下的触感明显是黏腻的淤泥。他一脚踏空进去,重心不稳,又无处支撑,一下跪倒在池里。幸好跪倒后稳住了自己,没让脸也栽进泥里。那他可能就没命回去了。 还有几次,他被不知道是什么锋利东西划破了衣服。因着天气凉,那些东西大多时候只是破开了大衣,没有触及皮肉,但他的手还是被划了几道,伤口又被冷风吹到麻木。 到后来,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观念。看到的景色和真实的时节地点都对应不上,大脑似乎选择了罢工。 严方任也不确定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他只是机械地走着。眼前的混乱使得他晕眩不堪,吐了好几次,又一直没进食,饿得浑身发冷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有忽远忽近的声音响起:“副门主你回来啦?副门主?副门主你怎么了?” 这是瑞安门守门弟子之一的声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严方任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碎裂了一瞬。 他急急地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守门弟子的胳膊,道:“范俊驰?” 范俊驰应道:“是我,副门主有何吩咐?” 严方任听到肯定的回答,舒了口气,终于是回来了。他攥着范俊驰的衣袖,慢慢磨擦着,确认他还在身边,道:“去喊门主。” 说完,他放开范俊驰,立刻失了力气,坐倒在地。范俊驰被严方任这幅模样吓到,愣在原地。 严方任现在又看不见那位名为范俊驰的弟子在哪儿,只能勉强从干扰中辨认出他还没远离,催促道:“快去。” 弟子见严方任目光涣散,鼻尖额头是冷汗,手忙脚乱地去喊门主。 其余弟子想要上前搀扶严方任,被他推开。他一路赶回,调动气息,已经大大催化了毒的发作,此时他便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把自己的呼吸尽量放得轻柔绵长,好多争取些时间。 瑞安澜闻讯赶来,蹲在他身侧,握住他手腕,皱起眉:“你怎么中了蛊?” 严方任正陷入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只有瑞安澜的那点声音勉强穿透幻觉钻进他的耳中。严方任无力的晃晃手腕,示意她不要说话,强撑着,用仅存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不成句的词:“影中月……南疆……巫王……” 然后他晕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装傻充愣影中月 () 瑞安澜伸手揽住他,免得严方任哐当一声磕青石板上,慢慢咀嚼他的话:“巫王下的蛊?影中月……”她转过头问弟子,“影中月是谁来着?” 范俊驰愣了愣,答道:“扶双楼的花魁。” 瑞安澜又忘了扶双楼是个什么地方,也没问,又转回头探查严方任的情况。 瑞安澜从严方任倒下开始,一直看起来还是挺淡定的,现在更是不慌不忙:“这蛊不难解,就是手头没有材料。嗯?”她停顿一秒,低声道,“不对劲。” 范俊驰在一旁不敢吭声。 “巫王,巫王的那个什么来着?花……什么花,花什么?”瑞安澜嘀咕了半天,反应过来,刷的站起身,骂了一句,“扶双楼在哪儿?” 范俊驰忙接道:“扬州城。” “亦炎苏你个傻逼。”瑞安澜怒道,把严方任抱起往范俊驰怀中一放,“你照顾他,我去去就回。” 范俊驰手忙脚乱地接住严方任。副门主看起来瘦瘦的,抱着还……怪重的。 等他再一抬头,门主早就不见了踪影。范俊驰抱着严方任,低着头想,这两人一个晕着一个跑了,那他该找谁啊? 他思考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抱着副门主狂奔上山。 于是三奇青就看到一个惨兮兮的严方任,吓得差点没厥过去。 闻讯赶来的细雨倒是真的厥了过去,被程晶好一通掐人中。 三奇青清理了严方任的身体,看到他身上的伤基本都是不致命的皮外伤,稍微松了口气,开始问范俊驰怎么回事。 当范俊驰说道瑞安澜嚷着“巫王”和对天地无一的辱骂之词冲出去时,三奇青心拔凉拔凉的。 送走范俊驰、细雨等闲杂人等,三奇青握着严方任冰冷的手,轻声道:“你这孩子,又惹事。” 严方任眉头紧锁,陷入不知道属于谁的幻境里,挣扎不出。 三奇青手上一疼。严方任紧紧捏着他的手,嘴里委屈地嘟哝着:“阿青,别走。” 三奇青估摸自己手已经被捏扁了,但也没动,反而覆上另一只手抚慰着:“我在。” 严方任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低声叹道:“都死了……” “……” 他沉默了良久,从齿缝中慢慢挤出三个字:“瑞……安……澜……” 连三奇青都难以分辨,这三个字中到底包含了多少种情绪,吓得他打了个冷颤。他担忧地伸手摸了摸严方任的额头。严方任随即平静了下来,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觉得这孩子要完了。 那边,瑞安澜跑出了和亦炎苏相当的速度,几个时辰后就抵达了扬州城。 她的长发被狂风吹得打结,乱糟糟的一团,就这么站在扶双楼的大堂里。 妈妈很少能见到来寻欢作乐的女子,凑上来察言观色道:“姑娘可是要小倌儿?” 瑞安澜道:“不,我要影中月。” 妈妈:“……” 她惊讶地打量了一下瑞安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被她碰到一个搞女女之事的。 但她还是拒绝了瑞安澜:“阿月今天没空,真是不好意思了。” 瑞安澜眼皮都懒得抬,冷声道:“跟她说,瑞安澜找她。” “哦!”妈妈恍然大悟,“原来是天地无一之女。” 妈妈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就算是瑞安澜,这突发奇想地要影中月,也是有点不合扶双楼的规矩。 瑞安澜看出了她的犹豫,烦闷得很:“老子就要影中月,让她过来。” 妈妈脸色变了变。这对父女,都喜欢行强人所难之事么? 要是严方任在,肯定已经说起了好话。但瑞安澜不会变通,只是站那儿不走。妈妈冷汗都开始往下冒。赶也不好赶,不要命了么。 可是今天中午影中月吩咐过不得打扰。她也没那个胆子去违抗影中月。 妈妈擦了擦汗:我只是个打工的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幸好老天待她不薄。眼看瑞安澜要发作的当口,影中月闻讯赶来,从楼上探出身,软软道:“上来吧,阿澜。” 影中月这个自来熟的称呼让瑞安澜很是不满,但她没说什么,跃上二楼,跟在影中月身后。 影中月领着瑞安澜晃悠悠走到一处密室,等二人都进去后,打开机关落了锁,才转身看向瑞安澜,忽闪着大眼睛,娇声道:“阿澜,真的很凶。” 瑞安澜表情非常得微妙。 影中月似乎在故意恶心瑞安澜,依然娇弱地道:“找阿月什么事?阿月好害怕阿澜。” 瑞安澜心想,那你能他妈的把机关解除了再说话?怕个屁啊。 “找阿月没事,找巫王有事。”瑞安澜双手撑在影中月面前的桌上,逼近她,“给老子把蛊和花万转的解药拿出来。” “啊?”影中月睁大无辜的双眼。 “巫王影中月,拜月教教主,别装傻。”瑞安澜扳过影中月下巴,仔细观察影中月的脸,“这么说,我好像确实在南疆见过你。这么多年过去,变化有点大,变黑了。” “……”影中月有点气哦。 她看瑞安澜想了起来,也不再装腔作势。她虽然记忆力很差,但对亦炎苏和瑞安澜这对父女印象很深。他俩确实在很多年前去过南疆,见过老巫王和她。 还以为瑞安澜早忘了。 影中月掰开瑞安澜的手指,好整以暇地坐下:“阿月不想听你的话。” 瑞安澜的小暴脾气立刻被点燃。 “解药。”瑞安澜伸手按住影中月头顶,五指捏得影中月头骨咔咔直响,好像下一秒就要伸进柔软的脑组织里。 影中月眼前的景色都被瑞安澜的阴影遮挡,但他依然不慌不忙:“本来花万转不应该发作这么快的。看来阿澜的小宠物,心思很多哦。阿澜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下一秒,影中月的后脑重重地撞上特制墙壁,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坑。鲜血染红了影中月的银发,影中月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下手真狠。她想。 但瑞安澜不可能真的砸死她。亦炎苏不在,世上了解花万转的人只剩下影中月。 第六十三章 影中月是块肥肉 () 两人都明白这点,因此死亡威胁下影中月依旧淡定。 两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听说阿澜就打架最擅长。可是阿澜,你觉得你能从扶双楼走出去吗?” “为什么不能?”瑞安澜奇道。 影中月不回答。 ”你难道是是想说因为这?”瑞安澜叉着两腿坐在影中月面前的桌上,打开另一只手,手心里握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这什么蛊?没见过。” 瑞安澜端详了一下,似乎有点想把它放进嘴里尝尝,但是又觉得恶心,正在犹豫。 影中月急了,伸手去抢:“不要吃阿月的蛊虫啊!” 瑞安澜握起手,上下打量影中月,似乎在估摸她身上还有多少没见过的蛊虫。瑞安澜眼中泛起了玩味,似乎压根忘了她是来给严方任找解药的。 影中月也快忘了。阿澜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肥肉!阿月真的很害怕! 本来影中月捏着严方任的命,算是占了上风,但她现在有点慌。说不定瑞安澜还真不要她小宠物的命,反而把影中月给剥削了。 “好烦哦你为什么不会中蛊。”影中月抱住还在嗡嗡作响的头,“毒也没有用。你是变态吗?” “哦?还偷偷给我下毒了?” “……没有。”影中月弱弱地回道。 “解药。”瑞安澜手臂环住影中月,她虽然不如影中月高,但她躯体流线下藏着的都是肉搏训练的肌肉,而影中月为了跳舞时的轻盈优雅,身型十分瘦削,被瑞安澜这么一卡,已经骨头疼痛欲裂。 影中月在体力上绝对没有优势。看瑞安澜这样,她甚至可以不管严方任死活,反而选择打折影中月赖以生存的手脚,然后把她锁起来慢慢研究她身上的蛊毒。 影中月见识过天地无一的好奇心。等这种好奇心放在自己身上时,确实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情。 影中月对严方任没有特殊情感,也不愿意当瑞安澜好奇心的牺牲品。她怕生不如死地活着,也怕在没完成老巫王遗愿之前就死去。 她的牵挂太多,打不过瑞安澜。 于是她妥协了。 “别重复啦!也别折我手!”影中月气呼呼道,“折了手我用什么解蛊!” 闻言,瑞安澜放松一些,冷淡的娃娃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现在去解?” “……现在现在!”影中月气鼓鼓的,“阿月真的太惨了,被人找上门来,阿月还要去给人解蛊。” “哎,乖。”瑞安澜拍拍她的头,“去开门。” 影中月开了密室的门,出去跟妈妈交代了一通后,抱着自己从不离身的琴,跟着瑞安澜回去。 “阿月下蛊那么小心,你家小宠物怎么知道中了蛊?”影中月还在复盘自己的失误,问道。 “他猜的,我看的。”瑞安澜转头扫了影中月一眼,“难道你以为我在南疆就是陪亦炎苏叙旧?” “……”唉,就知道那俩不是什么好人。心疼阿月的老巫王。 “你干嘛给严方任下蛊?严方任又不是要来揍你。”在瑞安澜看来,影中月就是没事找事。 “谁知道你们这帮江南人怎么想的?”影中月道,“个个都满脑子邪恶念头,阿月怕得很。上代王就可不喜欢你们了。“影中月发现有人在调查她时,第一反应就是绝了后患。 瑞安澜算算那时间,怕不是老巫王被天地无一之前那一代和更早一代的人坑过。 “我看他还挺喜欢亦炎苏的。”瑞安澜道。 “亦炎苏?” “天地无一。那个不爱穿上衣总要穿铠甲的短发娃娃脸筋肉男人。” 影中月为了维持自己垃圾记忆力的人设,硬是假装想了半天想不起来那张脸:“阿月知道天地无一和上代王有来往,但真的想不起来。” “……”亦炎苏那诡异的外貌能忘记的人还真不多。瑞安澜看看她:“我得看紧你。我怎么觉得,我要是把你给丢了,你转眼就能忘了我。” “……阿月知道了,别碰阿月,你力气太大。” 话音刚落,影中月就被瑞安澜抓住,见识了瑞安澜的赶路速度。 吓得影中月直往瑞安澜背后躲。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被风刮烂了。 躲到瑞安澜背后藏好脸,影中月才能继续说话:“但是阿澜的小宠物,真的要注意点呢。” 瑞安澜沉默了半晌:“严方任不是小宠物。” “哎,你觉得我信吗?”影中月无所谓道。 瑞安澜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名声应该是被亦炎苏给带坏的。 影中月被瑞安澜扛着背后颠的头晕脑涨,外加被瑞安澜砸出来的脑震荡还没好,落地立刻就扶着树吐了。 吐完她给自己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脸色总算好了些。 瑞安澜扯着她急匆匆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脸色一变:“怎么有血?” 床边三奇青无奈地抬了抬手:“我的。” “……”陷入幻境的严方任力气出奇地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到的是鲜血淋淋的画面,下意识地一直捏着三奇青的手,把三奇青手捏得满是伤痕。 连瑞安澜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奇青,上前硬生生掰开别人都掰不懂的严方任的手,解放出了三奇青。她转头硬邦邦地对三奇青道:“信使先去包扎一下?” “不妨事。”三奇青笑道,“我看他解了毒再走。这位是?” 影中月看他一眼,白莲花上身,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道:“奴家影中月。” “原来是花魁。”三奇青客气道。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瑞安澜专门跑一趟带个花魁回来,但也没多说。 严方任的力气依然大得吓人。三奇青看瑞安澜坐在床边一副和严方任扳手腕的架势,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现在也就瑞安澜能制住严方任了。 那他还是不把严方任幻境中喊了好几声“瑞安澜”的事情说出来吧。那几声喊得,连三奇青听得都要起鸡皮疙瘩,寒气直冒。 影中月也没多在意三奇青,凑到床边道:“蛊其实挺好解的,麻烦的是花万转。” 瑞安澜没好气道:“我也知道。” 第六十四章 青鸾玉楼深,红妆芳心惑 () 影中月也不恼,道:“花万转没有解药。那个蛊我只是放进去用来延缓花万转的。” “怎么延缓?” “蛊虫慢慢把花万转吐出来咯。” 瑞安澜盯着影中月的眼睛,一直盯到影中月移开视线。她自然上翘的嘴角抿住一个冰冷的弧度,低声道:“我说,影中月,你是故意跟我来膈应我的?” 影中月从瑞安澜身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惧,被迫扯回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瑞安澜,直到干涩的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 瑞安澜见她哭了,依然是那副表情,轻轻问道:“那能用蛊把花万转转给我吗?” 影中月感觉身上压力一松,急忙眨了眨眼,小声道:“你这样的变态也不一定扛得住哦?” “没事,我能行。” 影中月有点气瑞安澜这种莫名的自信,嘟了嘟嘴,转身去准备材料。 三奇青在一旁呆了呆,小心道:“瑞门主,你真的要做到这步?” 瑞安澜手撑着严方任的手,免得他伤到自己,无所谓道:“我能扛得住,他不能。” 影中月“哼”了一声:“笨蛋。” 她想起来本来该死的人是她,但是老巫王替她承担了她的痛苦,把花万转和拜月教的一切都放在她身上,对她说:“阿月,去江南争一争。拜月教,不能再把自己困在南疆了。” 影中月抱着东西转身就逃,染黑了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混在人牙子的队伍里,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江南。 等她抵达江南后,似是对她的嘉奖,一直追杀在她背后的人,消失了。 然后,她遇到了岷王。 她背对着那几个人,没人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等她准备完毕,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坐到床边:“阿澜,伸手受死。” 瑞安澜脸上竟挂上了一丝激动的神色,立刻把手伸了过去:“快。” 影中月觉得她神色不对,多看了两眼,悚然想到:“她不会是在因为要吃下花万转而激动吧?神经病啊?!” 瑞安澜还真是。花万转的信息,亦炎苏一直藏得很好,连瑞安澜都没告诉。现在她有机会切身感受一下,能不激动吗? 影中月握住她的手,让严方任体内的蛊虫带着花万转的效力往瑞安澜身上转移。 瑞安澜还没什么反应,严方任却痛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哎。”影中月分神看了三奇青一眼,“压住他。”严方任此时力气是平时的好几倍,手一挥差点没把影中月的肋骨给打得穿胸而过。 瑞安澜:“你别过来。你不行。”说完,瑞安澜站起身,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疯狂挣扎的严方任。 影中月:“……” 三奇青:“……” 严方任挺难的看起来。 被压制住的严方任只能无力地呜呜直叫。瑞安澜听他叫得难受,便按住了他的下巴:“别叫了,乖。” ……太难了。 看来严方任是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影中月便专心引导蛊虫。她在瑞安澜指尖划了道血口以便蛊虫进入:“会有点痛哦。” 瑞安澜反而安慰性地揉了揉影中月的头:“不痛不痛。” ……神经病啊! 蛊虫从伤口进入瑞安澜体内,瑞安澜确实不痛,但身上力气好像被一点点吸走,眼前的景色开始破碎。她心想:这就是花万转的功效? 激动地搓手手。 等蛊虫引导到位后,瑞安澜一下失了力气,双眼无神倒在床边,四肢僵硬。 影中月都顾不得擦脸上的人冷汗,忙扑上去检查是不是花万转发作。 瑞安澜体温降低,生命体征减缓,一副濒死休克的模样。但她很平静,不像是陷入幻觉或是梦境。 影中月吓得不行,摇晃着瑞安澜的肩膀:“你醒醒!先把蛊虫还我再死!” 三奇青:“……” 这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瑞安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影中月以为自己的蛊虫再也回不来,几乎要以泪洗面时,瑞安澜终于醒了。 再不醒,三奇青觉得自己都要夺权了。他瞒着瑞安门弟子瞒得好苦。 瑞安澜醒转,伸手把从体内逼出的蛊虫扔给守在身边的影中月。 影中月眉开眼笑接住蛊虫收好,才有空关心瑞安澜:“你没事啦?” “没事,压住了。”瑞安澜揉揉脑袋,“花万转不是能看到幻觉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好可惜哦。阿月以为至少花万转这种程度的会对阿澜有点用呢。”影中月深深为瑞安澜的存活可惜。 “……你想法挺多啊?” “哼。阿澜果然是个白痴。只有白痴才看不到花万转的幻境。” “???”瑞安澜想打死新巫王。 影中月这几天心情大起大落的,总算尘埃落地,身子一扭,坐下弹琴平复心情,不理瑞安澜。 三奇青还是有些担忧:“真的没事?”不仅是我问瑞安澜,也是问严方任。” “没事。“瑞安澜醒来时已经第一时间探查了严方任的身体。只是消耗有些大,再睡几天应该就能醒。 影中月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准备再留两天,坐在窗边随手弹着小调。 瑞安澜靠在床边,看影中月耀眼的银发微微晃动,发间还有干涸的血迹。她张了张口,随着影中月的小调低声唱道: “水上烟火灼灼,伊人秋水盈盈。 白鸦飞羽,青鸾玉楼深。 春葱拨露,红妆芳心惑。 风雨如晦, 孤月寒江。 前路漫漫, 夜幕长存。” 瑞安澜刚开口时,影中月手下一滞,旋即恢复正常,继续演奏。等瑞安澜唱完,影中月按住琴弦,认真道:“阿月不喜欢这个词但喜欢阿澜的嗓音。” “……”瑞安澜闭上嘴:“不唱了。” “继续唱嘛!”影中月撒娇道。 “……你去洗个澡吧。” “……”影中月摸摸自己头后已经结痂的疤痕,恼怒道,“白痴阿澜。” “???”瑞安澜揍死影中月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但她现在窝在床上懒得动,“老子就不信你平时说话都这么直戳戳的。” “因为阿澜是白痴哦,阿月只能直白地说话。” “???”瑞安澜回头看看还在昏迷中的严方任,想到那家伙之前也说过她情绪智力低下。这几个人都怎么回事? 第六十五章 拜月蜘蛛 () 瑞安澜深吸一口气,在怒火和懒惰中,屈服于懒惰,继续窝在床上对影中月道:“没你事儿了,你咋还不走。” “阿月不想听你的话。” “???”瑞安澜一脑门问号,“老子小时候去南疆时咋没觉得南疆人这么有毛病?” 于是影中月厚着脸皮在瑞安门又住了几天,直到她觉得再不回去,穆翡榭可能要暴走的时候,她才告辞。 瑞安澜挥挥手:“去吧去吧。别被岷王打哭。” 影中月:“???” 影中月很生气,回去反而把穆翡榭给弄哭了。 瑞安门这一趟折腾,把拜月教这事儿又给掀了出来。 拜月教沉寂多年,蛰伏江南养精蓄锐。新代巫王终于现身,人们总算想起还有一个叫花万转的东西。 印乐知收到影月教的消息后,并不吃惊。他之前亲自查过影中月,但是,他明显感觉到影中月背后有股更为强大的势力在阻拦他。 他仔细琢磨,排除了天地无一后,意识到,那势力只有可能来自于更上层。 所以他收了手。 再往上,就不是他能去动的了。 他有点担心,影月教和瑞安门建立了联系,事情会变得棘手。 他突然怀念天地无一。天地无一和老巫王关系可以说是相爱相杀,但和新巫王及其背后势力不大对盘。要是天地无一在,可能对惊风阁来说还算优势。 “天地无一有没有回消息?” 印乐知犹豫再三,还是寻着三大家之间留存的专属通信方式,给亦炎苏寄了好多封信,提醒他影月教的事情。 “回禀阁主。没有,他没有任何回音。” 啧,这人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印乐知转着手上的笔,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后,对一直沉默等待的第六堂堂主道:“把望西风喊来,我等他一周。” “可算醒了。差点就以为以后只能看着你的画度日了。” 严方任醒来时,看到得是坐在床边翘着脚批文件的瑞安澜。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虽然记不清幻境里的景象,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猛地一缩。 “?”瑞安澜放下文件,歪着脑袋,“严方任,你怎么这么怕我?” 严方任眨眨眼,没别的反应。 瑞安澜叹口气,起身给他接杯水:“醒醒,你回来了。” 严方任木楞楞地接过水杯,手指碰了碰瑞安澜的手指,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回来了?你是真的?” “是真的。” 严方任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是十分疲倦。 幻境本就十分折耗人的心力,何况严方任看到的都是什么了不得的场景。 他喝了热水,把头埋在膝间。良久,他抬头,疑惑道:“影中月是巫王?” “是。刚走。”瑞安澜可以囚禁影中月获得拜月教的秘密,但她决定可持续发展。 拜月教是个好东西。 “我是中了花万转?”严方任猜测道。 “是。” “哦。”严方任又低下了头,“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多亏你,我也体验了一番。” 严方任迷茫地歪了歪头,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吃了啊。” 严方任猛地抓住瑞安澜的衣袖:“你不要命了?” “压制住了。我连个幻境都没看到,无趣的很。”瑞安澜也茫然了,“你生什么气?” “以后怎么办!” “再说。以后的事哪有现在重要。”瑞安澜觉得自己至少能压花万转压到死。再说也不产生幻觉,还能把她怎么的。 严方任感到深深的无力。自家门主不听劝,怎么办? 严方任觉得再说下去,又要扯到中花万转之前二人冷战的原因。他累了,不是很想再为这个问题争论。 而且,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严方任捧起瑞安澜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门主……”他犹豫了一下,改了称呼,“澜儿。” “嗯?” 严方任低头想着。似乎他这一生,向来没人管他死活。第一个救了他的是三奇青,第二个是瑞安澜。 严方任轻轻地叹口气。 瑞安澜被他拉着手,脸上疑惑更盛:“严方任,幻境会让人变傻吗?” “……”严方任真的很难。 算了,还能咋办呢。严方任无奈地想。他离不开她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倒也不觉得尴尬。严方任的反射弧突然工作了起来,问道:“什么画?”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瑞安澜自己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之前亲口说的话,便出去抱回来一人高的卷轴堆,一幅幅展开给他看。 没想到她画了这么多自己。 瑞安澜的笔触细腻,细节丰富生动,画中人都像活过来了一样。 严方任把画放到一边,犹豫了一下,捏了捏瑞安澜的脸:“澜儿,我一直都在。”你不需要这些画。 瑞安澜怔了怔,有些迷惑,下意识地抓住了严方任的手。 严方任看她呆呆的样子,无奈中透着点宠溺。 怎么办,自家门主情商低,只能忍着。 瑞安澜犹豫了半天,问道:“你喜欢?” “嗯。”严方任温柔地笑道。 “那……送你?”瑞安澜试探道。 “……谢谢。” “哦。” 又沉默了一瞬,瑞安澜又试探曰:“你……饿吗?” “……饿。”其实严方任一点都不饿,但他觉得有点好笑,不忍心说不。 瑞安澜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吃完了好好休息吧,你这身体真虚。” “???”严方任琢磨自己也不至于虚啊,再一想,瑞安澜可能是用自己的身体做参考了。 那有可比性吗! 瑞安澜和天地无一的身体就是武林秘宝了好吗! 严方任也想拥有那样的身体,他能吗?必然不能啊。 今夜是满月。 影中月坐在庭院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对着月光打开。盒里是拜月教代代相传的拜月蜘蛛,结命运之网。 影中月手指轻轻拂过蛛丝,看似纤细的蛛丝在她的指压下只是轻微颤动。影中月叹息道:“阿爸,怎么办,我好像改不了命运。” 第六十六章 快乐生活 () 瑞安澜端了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两人坐在一起慢慢吃着。 严方任突然想起来一个魔怔了自己好几天大问题。他本来准备旁敲侧击,但现在他决定敞开了说:“天地无一没跟你说过影中月是新巫王?” 瑞安澜手上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严方任一眼:“没有。” 严方任有点不信地盯着她。 “别看我。亦炎苏小心思多得很,谁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瑞安澜有点气馁,“我是真不知道,不然都不用你,我直接去找她了。” “……”说得有理。 严方任仔细一想自家门主是这么个作风,便打消了疑虑,又咬了两口馒头。 他胃口不大好,吃了一点就不想再动。 瑞安澜倒是愤恨地撕扯着馒头:“狗男人,又坑我。” “……消消气。” “真想砍死他。” 严方任一惊,觉得瑞安澜真可能去砍天地无一,天地无一也会毫不犹豫地抽出黑刀砍回去。 但他又一想,估计这两人,谁也砍不死谁,竟又诡异地安下心来。 严方任握住瑞安澜的手:“不管他,你想要的我都能查出来。” “哎,也就你对我这么好了。” “……” 花万转后遗症严重,严方任几日都睡不好觉,时常惊醒,最后瑞安澜干脆在他身边打了个地铺。 不因为别的,只是有一次严方任在梦魇中差点把山头给削平了。瑞安澜思来想去,只有她能在严方任发疯时把他捆起来,便打起了地铺。 住得这么一近,瑞安澜不可避免地就开始照顾严方任的起居。 严方任每天都要喝大把补身子安神的药物。今天他醒来时,瑞安澜照例不在,弟子们也没把药送来。他有些无聊,披着衣服坐在床上,随口问了门口的弟子:“门主何在?” 弟子答曰:门主在厨房。 “……” 严方任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支起身子就要出去让瑞安澜别炸厨房,弟子拦都拦不住。 在去厨房的半路上,严方任碰到端着药的瑞安澜。 瑞安澜一脑门问号:“我就特么给你煎个药?你激动什么?滚回床上去。” “哦。”严方任放下心来,走回房间,又倒回柔软的被窝里。 瑞安澜放下药:“你怎么刚才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严方任总不能说以为瑞安澜在做饭,干脆不说话。 但瑞安澜难得双商在线,皱着眉:“我是那么没自知之明的人?”瑞安澜真的没有下厨天赋,亏得亦炎苏十八般武艺齐,才能把她养大。 “原来你还知道。”严方任闷声道。 “……” 瑞安澜扳过他的下巴:“别说话,吃药。” “苦吗?” “不苦。” “……骗子。” “你怕?” “不怕,但也不喜欢。” “那要糖吗?” “不要。” 瑞安澜觉得严方任中了个毒回来变得幼稚了。 “我去给你拿糖。” “别走。” 你到底要我怎样。 瑞安澜怕严方任药中被人下毒,一直都是自己煎的,因此衣服上残留的药味浓郁。 严方任闻着不适。 瑞安澜没什么反应,但看严方任总是不自觉的侧过头,终于低下头:“我身上有味道?” “没有。药味。” “哦。很重?” 严方任拧了拧眉,还是说了实话:“很重。” 瑞安澜看着眼前这个大孩子,道:“你平时熏衣物用什么香?” “那里放着。”严方任指了指柜子,“从上数第二个抽屉。” “多少量?” 瑞安澜事无巨细地问过,拿了点香料,出去换了套衣服。 第二天,瑞安澜的衣服上就带着严方任平时惯用的香气。 严方任闻着,脸上挂起了诡异的笑。 瑞安澜神经粗大,毫无察觉。 反而细雨脸色不大好看。 严方任精神不佳,只有瑞安澜和三奇青能去看他。细雨想要带着精心制作的茶点去慰问,每次都被拦在院外。 现在闻着瑞安澜身上熟悉的香气,细雨简直要咬碎小手绢。 又休息了几天,严方任总算能正常活动,就是不能久站。他终于有空关心起了门内事务:“有没有信?” 瑞安澜搬着文件在严方任房内处理,头也不抬:“你躺着。” “门主难道要自己回复?”严方任又被吓得直起了身。那怕不是所有人都要被气得和瑞安门绝交。 “你激动嘛呢?躺好。”瑞安澜奇怪的口音都出来了,在严方任肩上一推,“我让三奇青回的。” “哦。”严方任一听是他的阿青选词酌句,便放心地顺势倒回床上。 瑞安澜再情商掉线,也没迟钝到这地步,撸起袖子就去压严方任:“严方任你找揍?” 严方任虽然早就接受了自己打不过瑞安澜的事实,但此刻还是自觉大失面子,挣扎了起来。 瑞安澜手正按在严方任手腕上,严方任却突然噤了声,视线可疑地转向天花板。 “???”瑞安澜迷惑道,“你咋了?不舒服?” 严方任推推她:“下去。” “???”瑞安澜不动。 严方任软了声音,道:“澜儿,你先下去。” 瑞安澜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坐在严方任腰上,歪着脑袋看他。 严方任捂住脸,不想再说话了。 瑞安澜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迷惑地往后靠了靠,然后突然唰地站起身出了门,出去时头还撞在了门框上。 严方任躺在床上发呆。 心好累。 之后几天,瑞安澜都窝在正经主殿上正经地当个门主,连三奇青都惊了:“瑞门主,挺废寝忘食。” 瑞安澜:“……” 细雨一直进不去严方任修养的庭院,还找不到瑞安澜。每次在三奇青那儿都会碰软钉子,好不容易等到瑞安澜出现,她立刻扑上主殿:“瑞门主!” 瑞安澜头也没抬。 “瑞门主,让我去看看严哥哥吧!” 瑞安澜“咔嚓”撇断了手里的毛笔,寒声道:“不行。” 三奇青:“……” 细雨:“……” 三奇青:“细雨姑娘,程晶好久没下山了。闷在山上对孩子不好,细雨姑娘不如带着程晶下山逛逛。” 细雨:“……” 于是细雨被赶下山“逛逛”了一整天。 第六十七章 复杂的修罗场 () 严方任百无聊赖地在床上又躺了两天,总算攒够了体力,换上衣服就去半山腰溜达。 弟子们看到他,都欣喜异常:“副门主好啦?!” “嗯。”严方任温声应道。 “太好了。”弟子们眼里的感动做不得假。 严方任见弟子们这副见到再生父母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果然弟子们下一句话就是:“副门主快去看看门主吧,青门客都快压不住她了。” 三奇青现在是以门客身份暂居瑞安门,但因着他的特殊身份,弟子们还挺亲近他的。 阿青压不住什么了! 严方任都要惊呆了。 他急忙赶到主殿,还没看出来什么压不住了,就被瑞安澜自己给惊了一惊。 此时天气有点微热,瑞安澜却嫌非常热,从地窖里取了冰,每天直接光脚踩冰块上。 严方任伸手感受了下温度,确定并没有热到需要冰的程度。 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吩咐弟子取了一块碎冰,握在手心,然后走近瑞安澜。 瑞安澜抬头看他,惊喜道:“恢复啦?” “嗯。”严方任说着,把冰冷的手贴在了瑞安澜裸露的脖颈上。 瑞安澜一僵,随即“嗷”地一声窜起来:“严!方!任!” 严方任收起手,温声道:“冷吗?” 瑞安澜对外界变化本来就很敏感,不然也不至于觉得那么热。被突然冰一下,气得眼睛都睁大了。 严方任微笑着扫了眼瑞安澜被冰块冻得发紫的脚趾。 瑞安澜突然有点心虚,垂下了视线。 然后她又“嗷”了一身:“严方任!你大病初愈的,把冰块放下!” “哦。”严方任把冰块随手一丢。 瑞安澜气咻咻地拽着他去烤手,最后也没搞明白阿青是怎么个难顶法。 后来晚上严方任和三奇青喝酒时,三奇青道:“没什么,就是瑞门主脾气不大好。” 那她脾气是从来没好过。 严方任没多想,和三奇青聊起了最近他错过的事情。 严方任倒下了。瑞安澜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和伤人的说话习惯,憋憋屈屈地度过了十几天。 “……难为她了。”严方任无奈道。 三奇青也没反驳,接口道:“看着瑞门主,就能明白天地无一独自一人的缘由。”因为没人能扛得住他们的脾气啊! 瑞安澜想着背后那一山的弟子,差点没把自己给憋出毛病。 严方任没接话,转着手上的酒杯。 三奇青好像明白了什么,也没拆穿,眼神飘忽地抿着。 “哎!” “怎么了?”严方任抬头。 瑞安澜的声音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你们在聊啥?”她摆摆手推拒了三奇青的酒,“我不喝。” 三奇青晃晃酒壶:“也喝完了。” 瑞安澜眼前一亮:“亦炎苏之前跟我说过他家乡的一种酒,你们有没有兴趣尝尝?” 三奇青和严方任对望一眼,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最后,严方任小心道:“那就……尝一尝?” 瑞安澜立刻走了。 严方任等她走远,轻声道:“阿青,我有点害怕。” “我也……” 过了一会儿,瑞安澜带着酒回来。 严方任看着月光下她期待的模样,倒满了一杯,喝了一口。 三奇青也喝了一口,问道:“瑞门主,酒里都有什么?” 瑞安澜想了想,数道:“苦艾、八角茴香、甘菊、龙胆、生姜草、**、玫瑰、花椒、欧芹、紫罗兰……” 两人听得一脸懵逼。 严方任:“……门主自己喝过吗?” “没有。” “……”严方任递过去一杯,“要试试吗?” “我不喝酒。” 严方任偷偷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又咽了一口。 三奇青艰难地评价道:“味道还挺异域风情的。” “……”瑞安澜沉默了半天,终于艰难地试探道,“是不好喝?” “还行。”严方任昧着良心否认道。 他问道:“还有别人喝过吗?” 瑞安澜抬头想了想:“亦炎苏给印乐知喝过。” 两人交换了个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呢?” “印乐知把亦炎苏骂了一顿,然后被亦炎苏揍得第二天差点下不了地。” ……前上司您真的是太惨了。 三奇青闭上嘴默默地喝着。他觉得要是说话不慎,严方任不会被揍,他可能是下不了地的那个。 “信使您可真会说话。” “!!!”三奇青一惊,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了出来。 酒果然不能多喝,上头。三奇青起身告辞:“瑞门主,小生距离晕过去只差一步,放小生回去休息吧。” “……去吧。” 三奇青立刻一副晕乎乎但是速度不减地溜了。 瑞安澜目送走三奇青,转头看严方任,神色柔和了些:“你也休息吧。” “……不了。月色这么好,我们再坐会儿。” “……好。”瑞安澜低声应道,她也不能喝酒,便坐在一旁看着天空的明月星光,听着草丛里的蛙鸣。 “严方任。”她唤道。 “嗯?” “我都有些……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严方任不是很明白。 瑞安澜闭上嘴,又看了看月亮,道:“望西风去找了印乐知。” “……啊……”严方任成功被转移了话题,警觉起来,“武林大会快到了。” 第二天,没等瑞安澜与严方任针对望西风一事扯出什么子丑寅卯,一个不速之客闯上了山。 影中月把手中的东西往瑞安澜面前一摔:“你!你竟然送过他蝴蝶玉佩?!” 被摔出来的是严方任刚进入幻觉时摔碎的那枚蝴蝶玉佩。严方任当时捡了碎片,但因为幻境的缘故,手一松,又丢掉了。 结果被影中月的人拾到,这两天刚送到影中月面前。 瑞安澜自是不知道此中关节,茫然道:“为什么在你那儿?” “???”影中月抖出一枚和严方任碎掉的那枚非常相似的玉佩:“阿月还以为你只送过阿月!” “???”瑞安澜都愣了。她什么时候送的? 她偏头瞅了瞅玉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的人表情都难以言喻了起来。 影中月气得小脸通红。她肤色偏黑,还能看出明显的红,看来是真的气狠了。 影中月重重一跺脚:“白痴!”转身跑了。 “哎???”瑞安澜至今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弟子们偷偷投来了谴责的目光。 “???” 瑞安澜觉得这个场景特别眼熟,回忆了半天,发现这不是她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为亦炎苏争风吃醋的修罗场吗! 问题是,亦炎苏什么德行大家都知道,她可是天地良心,什么都没做。 “影中月,玩我呢?” 第六十八章 终于想起了正事 () 过了两天,影中月又来了。 瑞安澜道:“来要玉佩?” 影中月:“不要。” “那你来干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 影中月委屈地站起身:“那阿月走了。” 瑞安澜不是很能应对影中月这种说哭就能泫然欲泣的白莲花,觉得头疼,道:“别……” 她一句话刚开了个头,门外旋风般冲一个人打断了她。 细雨:“严哥哥呢?” 细雨跑得太急,几乎要撞上刚起身的影中月。 影中月那小身板哪禁得起撞,撞实了起码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瑞安澜想着,跃过桌子就准备拉开影中月。 不料影中月反应极快,旋身避开,拉着细雨的手轻轻一拖,又揽住她的腰,做了个旋舞的动作,把细雨给摆正了。 细雨看到瑞安澜冲出来时就觉得不好。按她对瑞安澜的了解,这位门主只会把影中月推开导致细雨一头撞在桌上或者直接一脚把细雨踹开。没想到天旋地转一下,她毫发无伤地又站直了,还靠在一个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女子怀里。 细雨不禁红了脸,忙挣脱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急匆匆的,做什么呢?”影中月娇声问道。她的声音甜腻但又不恶心,问得细雨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细雨挠挠头,头脑一片空白:“没什么。真的对不起啊,差点撞到你。” “没事呢。” 细雨又再三道歉,转身回去了。 瑞安澜:“……她不是来问严方任在哪儿的吗?” “阿月怎么知道她就这么跑了。”影中月慢悠悠地缠着头发,把头发缠成了纠结的形状,然后问瑞安澜,“她是谁呀?” “细雨,严方任从蜀地捡的。” 瑞安澜想着自己跳都跳出来了,也懒得坐回桌子后面去,便靠在影中月身侧。 影中月看看自己的手:“阿月觉得阿雨很有潜力,可不可以带她回扶双楼呀?” 瑞安澜脸都亮了:“拿走!快拿走!”她都快被细雨烦死,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给影中月。 影中月没想到瑞安澜这么积极,怔怔地张开嘴,半天才道:“那阿月等会儿问问她。” 两人又一阵沉默。 影中月张张口,道:“方才阿澜让我等等,是有什么话说?” “哦!”瑞安澜被提醒后突然想起,“有重要的事。” 瑞安澜一把抓住影中月的肩膀,当然顾及到她的瘦弱身形,瑞安澜收了点力气:“能帮忙跟岷王穆翡榭传话吗?” 影中月:“……阿澜这直呼岷王名讳的模样,怕是这辈子都传不上话了呢。” “……你转达的时候可以把名字省去。” 影中月摇摇头:“好吧,只能阿月宠宠阿澜了。” 瑞安澜听着这话先是一惊,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影中月,勉为其难道:“行吧,可以和你试试。” 影中月:“……阿澜你要点脸吧。” 影中月转移话题道:“所以你要传什么?” 瑞安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望西风是不是背后有官家的人?” 影中月愣愣地看了瑞安澜三秒:“阿月后悔了,可以不传话嘛?” “……不可以。” “所以……”影中月慢慢道,“你想让阿翡帮你抢茜草帮的东西?” 瑞安澜也没回答:“望西风抱的大腿看起来还挺厉害。” 影中月含糊道:“和阿翡关系颇深。” 瑞安澜表情变得颇有深意:“穆翡榭这都和你说?” 影中月:“……”不然呢?这都不知道的话那她岂不是太失败了! 影中月自个儿在那儿权衡了半天,道:“阿月可以帮你问问。不过也就问问,别指望什么。” 瑞安澜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失望:“好的!来!亲一个!” 影中月:“走开啦!” 影中月走出去时,仍在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缠着头发,低声嘟囔着:“怎么总摊上这样的人,阿月好想回家。” 瑞安澜其实是在严方任解了花万转之后,从严方任口中听得岷王和影中月的事,但影中月却以为是天地无一告诉的她。 当然,在说之前,影中月先试探了一下穆翡榭的态度,他对都有谁知道岷王与巫王有关系这件事的态度。 然后发现他并不怎么在乎瑞安澜知道此事。他道:“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如此,影中月才提起茜草帮控制漕运盐业的事。 穆翡榭听闻后先是笑了起来:“月月,这么快就帮着外人了?想看兄弟阋墙?” 穆翡榭这话说得重,影中月一时没接住。没等影中月圆了自己的场子,穆翡榭慢慢凑过去,额头轻轻贴着影中月的额头,沉声道:“只要月月开了口,本王何时推拒过?” 穆翡榭声音和动作依然温柔,气势却是不容抗拒得强硬。影中月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的后悔。 隔了几日,穆翡榭的请柬送到了瑞安门。 他倒是知道瑞安澜说话呛人,直接点名让严方任去。 瑞安澜沉痛地看着严方任:“靠你了,加油。” 严方任:“……”门主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失望? 穆翡榭仍住在严方任之前偷偷去过的扬州别院里。虽然严方任至今都记得里面的构造,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装出一副“第一次来实在是太震撼了”的神态。 没装上多久,严方任就在一进的会客厅里被安顿了下来。 果然岷王不会把他往深处带。严方任收起求知欲,专心地坐好,直到一位穿着常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严方任忙起身行礼:“草民严方任参见岷王殿下。” 穆翡榭眉眼英气,神色淡漠,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起来吧。” 他打量了严方任几眼,道:“严副门主倒是比本王想的要秀气几分。可是江南本土人?” 严方任心想您对我长相不满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嘴上应道:“回岷王殿下,是。” 江南一带没有藩王,但岷王的封地在南疆地域,与江南接壤,岷王又和南疆的精神领袖巫王走这么近,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严方任也不敢多猜。有些事,知道了不仅没有帮助,还可能早死。严方任甚至完不敢透露出一丝在扶双楼里见过岷王的意思。这偷摸撞破和被人告知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第六十九章 选择了简单模式 () 临行前,瑞安澜还说,影中月和岷王就是单纯的利用关系,让他就事论事,少说少错。 但严方任看岷王对影中月更多的其实是实打实的、与利益无关的迷恋,不禁又有点琢磨不透。 穆翡榭在上座坐下,道:“月月对你们的事倒是上心,跟本王旁敲侧击了好几回。” 严方任道:“行走江湖总是要互相帮衬的。” “怎么?严副门主认为瑞安门能给月月的,本王给不起?” “……”严方任否认道,“其实是瑞安门要仰仗拜月教更多些。瑞安门根基浅薄,比不上拜月教百年积淀,更遑论与岷王殿下相提并论。” 穆翡榭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行了,这些虚词本王听得多了。” 严方任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穆翡榭往后轻轻一倚:“瑞安门又要本王做些什么?” “瑞安门想获得江南的水运特权,但如今水运权力被茜草帮掌握。凭瑞安门之力,无法与茜草帮背后的势力抗衡。” 穆翡榭平淡地看着脚下的砖石,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听闻天地无一失踪已久,可是真的?” 严方任一愣:“是的。” 穆翡榭嗤笑一声,又转回了话题:“你们江湖人的斗争,和本王又有什么关系?” “造船主力多在江南南疆一带,但货物大体源起江南。茜草帮亲近中原,上好物资均往中原运送,最顺畅的航线也留给了与中原通商之用。长久以往,势必加大南北差距。“ 穆翡榭似乎没有被打动:“中原的消耗本就远超南疆那等蛮夷之地,本王未发现有何不妥。” 严方任咬咬牙,道:“无论如何,拜月教都不可能拿到水运特权。盐业运输更不可能。” 穆翡榭掀起眼皮瞟了眼严方任:“严方任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的语调没什么变化。严方任说出口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果断地就跪下了。 穆翡榭用靴尖勾了勾严方任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本王看你也过了那个年纪。” 严方任内心写满了问号。 他道:“草民得知,不日前,惊风阁阁主邀请茜草帮帮主商谈。若待两方达成协议,江南水运格局就难以撼动。草民虽不知茜草帮背后势力,但想来也是干系重大。”他抬起头,“瑞安门需要助力,拜月教需要楔入江南的契机,各取所需。”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拜月教的需求不大。需求都来自拜月教后的金主爸爸。 金主爸爸打量了严方任一阵,轻笑一声:“茜草帮倒是本王的弟弟一直在帮衬。” 当今皇上还存活的兄弟不多,严方任排除了一番岷王的弟弟们,试探道:“难道是昭王殿下?” 穆翡榭含笑道:“正是。” 昭王封地从距离上来说,比岷王的要更贴近江南。既然岷王主动提及了这层关系,严方任心里踏实了几分。 岷王凉凉道:“当年本王原以为他至少要搭个惊风阁这种层次的,没想到落了个茜草帮。本王这个弟弟实在是不成器,让严副门主见笑了。“ 严方任:……没觉得没觉得。 “起来说话吧。”穆翡榭收回脚。 严方任站起身。不知为何,他觉得从头到尾穆翡榭都没提起什么兴趣。 穆翡榭无聊地用茶盖撇了撇浮沫:“本王早听闻严副门主算是瑞安门里守规矩的一位,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换做瑞门主的话,想来会有些意料之外的举动。” 严方任心想:果然。岷王为了自己心情着想,在意外和平稳中选择了平稳,反而现在心情愈发郁卒,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让严方任来。 其实从岷王发出邀请函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合作就注定要成功,只是过程缺少了点激动人心的波澜。 严方任:怪我怪我。 严方任听说的是,穆翡榭的首选合作对象其实是天地无一,奈何影中月连环拒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逼利诱都不行,不知道是有什么心理阴影。穆翡榭没办法,只能接下了瑞安门这个新人。 “有些话本王不好说,回头让月月和你们门主说说,也省得月月总上不了明面活动,委屈得紧。” 严方任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成了,垂首道:“瑞安门恭候拜月教主。” 穆翡榭沉吟片刻,道:“月月心思单纯,若不是她坚持说自己要改变什么命运,本王只想保护她一辈子。” 严方任觉得这就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典范。他只不过是多看了单纯的影中月两眼,就差点被花万转榨干了。幸好他中毒那会儿似乎没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幻觉。 “她胆子又小。本王说能保护得了她,她又觉得真入了江湖,本王鞭长莫及。你倒是怎么看?” 严方任道:“南疆偏远,江湖人对拜月教目前的印象只有幻毒花万转和拜月蜘蛛。明面上人们不会去惹拜月教,暗地里针对花万转和拜月蜘蛛的动作不会少。恕草民直言,岷王殿下毕竟是朝堂中人,出身高贵,有些江湖的行事方式,殿下可能根本不屑于去想。” 穆翡榭叹口气:“月月也是这么说,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跟四大家似的。” 严方任道:“四大家家底深厚,不需要小偷小摸,所以更习惯于把威胁放在台面上。因为即使他们摆明了手段,其他人也只有被打倒的份。” “哈哈,就像你们都恨惨了天地无一,偏偏拿他没什么办法。” “……”天地无一可真是江湖毒瘤。 严方任顺着穆翡榭的话道:“岷王殿下和天地无一还有过交集?” 穆翡榭看了眼严方任,道:“天地无一也是半个身子在朝堂的人,甭管他愿不愿意。” 听这话,他们的交集竟然还不是在江湖层面发生的? 穆翡榭低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王跟你说些没几个人知道的事。” 严方任僵了僵,感到十分不妙。等等,他可以选择不听吗? 第七十章 亦炎苏:光明与你同在 () 严方任不是很敢听一岷王跟他说什么朝堂秘辛,于是推拒道:“草民担不起王爷的信任。” 穆翡榭看他紧张的样子,笑了:“别紧张。” 紧张的一比好吗。 “本王没记错的话,天地无一是三十多年前来的吧?” 这就开始讲上了!一副你不听不行的样子。 行吧。 严方任又不能走,只好调整了下表情,开始听。 “那会儿他还没进入江南江湖,倒是先去了京都。” 去京都干什么? “他当时顺着商道从西边过来,穿着一身胡人式样的白色长袍。他身上没带任何胡商应有的物件,孤身一人也不像是上贡的使臣。但先皇接见了他,密谈良久。” 严方任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不禁坐直了些。 “本王那时年纪小,先皇并未告诉本王那人是谁,只是把他安排在了接待外宾的驿站。他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后,辞京南下,才有了他挑战第一高手的故事。”穆翡榭抿了口茶,“你没见过,他那时和现在大不相同,整个人都还没长开,皮肤又莹白如玉,仿佛一个瓷人。平日进宫时,赤足穿着一身纯白绣金线长袍,手上捏着玄铁的装饰物,神情颇有肃穆的味道。” 肃穆的天地无一?严方任想象不出来。 穆翡榭见严方任一脸呆滞,不由地笑了:“是不是想不出来?本王那会儿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天地无一少年时唇红齿白的,还真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其中包括当时的礼部尚书和工部侍郎。” 来了来了。严方任已经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开始在听故事与强行跑路之间挣扎。 穆翡榭没给他挣扎的时间,稍微一顿又继续道:“毕竟当时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看起来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模样,特别勾人想把他拽到泥里染得浑身漆黑。结果谁能想到,他的里子早就黑透了。” 之后的事,严方任听过一些民间的野史传闻。说是几十年前,朝廷里的几个官员为了个小儿争夺不休。闹着闹着,本来充满香艳气息的茶余饭后故事,竟发酵成了一场席卷了京都官场的大变故。最后革了一批官,兵权被收拢重新分配,好生一番清洗。 严方任抖着手喝了口茶压压惊:“草民刚才就不该听。” 穆翡榭用茶盖挡住了自己的笑,道:“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本王都还在跟母妃撒娇的年纪。天地无一那事儿之后就再也没上过京都,你听一听也就过去了。” “天地无一演了几年的圣子后,撕下面具,身而退,混入江湖。当年先皇痛惜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侍郎,但,呵。”穆翡榭冷嘲一声,没继续说。 严方任自然也明白。天地无一一身份不明的外来户,自个儿哪能闹这么大。 穆翡榭想起自己当时也挺喜欢那个长得好看学识渊博的小哥哥,每次天地无一进宫时,他都要粘上去说两句。直到有天,他蹦蹦跳跳地往两人常见地点跑去、背后的宫女拎着裙子跟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一股本能的恐惧让他藏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那个清冷高贵的小哥哥,白玉一般莹润的脚上满是鲜血,洁白的长袍下摆也被鲜血浸透。天地无一手上拎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巨大黑刀,脸上浮着一层疯狂而享受的笑意。 天地无一面前一团血肉模糊的人支支吾吾道:“你这番帮小贼,就不怕圣上千刀万剐了你。” 穆翡榭勉强听出来,那是四哥的伴读,忘了是哪个府上的公子来着。 天地无一抬脚一踢,看起来轻轻的一脚,却把那人满口的牙都踢落在地。他用他那低沉甘甜的声音道:“去呀,你去和圣上说呀。” 等天地无一解决了那伴读后,跟着穆翡榭的宫女已经搂着穆翡榭抖成了筛糠。而天地无一没有一丝迟疑地往他们的藏身处走来。 宫女呜咽一声,把穆翡榭往后一推:“殿下快跑!” 穆翡榭一个踉跄,后脑顿时一片湿腻。他倒在了天地无一的腿上。他甚至不知道上一秒还在远处的亦炎苏是怎么到了他的身后。 天地无一笑得更开心了:“别怕,七殿下,你不能死的。”说完,他就在小小的穆翡榭前把宫女切成了几十片。 穆翡榭第一次见人死在他面前,还是那么鲜血淋漓的死法,整个人都僵硬如木头。之后的事他就记得朦朦胧胧,似乎是他木楞楞地被亦炎苏拎去洗掉后脑勺上沾的血迹,又拎回了母妃的殿前。 直到再见到母妃时,呆住的穆翡榭才回过神,“哇”得一声哭出来。母妃问他怎么回事,穆翡榭抽噎着问:“母妃,我看到有人在宫里杀人,我们去告诉父皇吧!” 母妃神色一僵:“阿翡看到了什么?” 穆翡榭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母妃屏退宫女,在穆翡榭耳边小声道:“阿翡,没人能瞒着圣上在宫里杀人。无论阿翡看到了什么,阿翡一定要装作没看见。” 穆翡榭听话地点头。即使他一晚上没睡,一闭眼那满地的肉块就会扑面而来,第二天他还是按时起了床,僵着脸和四哥的新伴读打招呼,僵着脸从亦炎苏身边走过,极小幅度地往亦炎苏的脸上瞟了瞟,没敢和他说话。 反倒是亦炎苏不肯放过他,在他身前冲他弯下腰,手中的玄铁饰品轻轻点上他的额头。亦炎苏微微阖眼,空着的手搭在胸口,肃穆道:“七殿下必有坦荡前程。愿光明与你同在。” 穆翡榭盯着他冷淡高贵的面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昨天亦炎苏那个疯狂的笑意还刻在他脑海里。亦炎苏干净的白袍带着皂角味,但穆翡榭偏偏能从中嗅到丝丝缕缕凝聚不散的粘稠血气。 也有可能是他的幻觉。亦炎苏应该会把沾了血的衣服直接扔掉。 在穆翡榭差点吐出来时,亦炎苏把饰品收拢回手心,直起身,走了。 第七十一章 弑父or食子 () 严方任见穆翡榭陷入了沉思,也不敢打扰。他敏锐地从只言片语里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不禁揣摩起穆翡榭与他说这些的用意。 片刻后,穆翡榭从回忆中抽出,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还听吗?” 严方任道:“殿下才讲了一半,草民自然是要继续听的。” “好。本王跟你说的这些,整个江湖里,说不定只有你的门主知道。”穆翡榭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天地无一为何能一人占一大家?” 严方任想过这个问题,直到他看到天地无一怎么砍瓜切菜一般单挑群雄时,他就不想了。 但他也知道,四大家不是单纯靠武力或者财力就可以的。 穆翡榭又深深吸了口气,这姿态让严方任觉得他马上要说出什么重要的话。 等穆翡榭把这口气吐出来后,他道:“天地无一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一个连接了横跨陆地海洋广袤疆域的符号。” 严方任:茫然。 每个字他都懂,合起来就像天书。 “除了先皇,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你猜,他第一次走西部商道,用了走了几年?” 严方任心想官员送信的话,两个月怎么的也就到了,便猜测:“一年?” 穆翡榭摇摇头:“他走了整整五年。他还是个孩童时就从家乡出发,一直到少年时期才抵达本朝。” 这五年,能做的事可就多了。 穆翡榭继续耐心地一步步引导:“天地无一最喜欢干什么?” 天地无一喜好太多,严方任筛选了半天,回答道:“享乐?挑起混乱?” 这次穆翡榭勉强点了点头。 “可是……”严方任疑惑道。江湖确实时常被天地无一搅得一团乱,但一直也不严重。 穆翡榭像是看出严方任所想:“迄今为止,他引起的都是小混乱。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亦炎苏要的,是战争。” 严方任半信半疑。天地无一是个垃圾没错,但这也太过荒谬。 穆翡榭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严方任的发问。他的声音又轻又快:“亦炎苏不能再留在江南。不仅是我,没有人想看到他留在这儿。他是个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的威胁。我们不能撕破和平邦交的皮,但你们可以。” 严方任被穆翡榭话里的信息量砸得头晕眼花。敢情这终于说到了岷王的真正目的。什么兄弟矛盾、巫王结盟、封地权益,都比不上这件事来得紧急。 严方任徒劳地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声音有些艰涩:“岷王殿下,是想借瑞安门,送天地无一出江南武林?” 严方任觉得这和自己听到的有哪里不一样。 穆翡榭定定地看着严方任:“瑞安门的存活与否从来不在亦炎苏的考虑范围之内。严方任,本王不是在让你选择是否参与。” “但是,天地无一是门主的父亲。” “父亲?你竟以为亦炎苏那样的人会有父女之情?”穆翡榭感到好笑,“你们不是刚刚才被他摆了一道吗?” 啊,花万转。 严方任一想起花万转,头又隐隐作痛。 还不知道瑞安澜扛着花万转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严方任伸出食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拧紧了眉。 他原本以为,瑞安澜和天地无一就是这么打打闹闹的性子。被岷王这么一说,他反而闻到了一丝利用的气息。 严方任回想过去的点滴,发现那两人之间,宠的时候是真宠,想让对方死的时候也是真狠。 确实太不对劲了。 “瑞安澜与亦炎苏,只能存一。”穆翡榭适时道。 弑父还是食子,选一个吧。 良久,严方任抬起头,望向穆翡榭身后的一点,声音很轻:“我是瑞安澜的人。” 穆翡榭靠回椅背:“严副门主明白的话,就回去罢。记得告诉瑞门主,月月过几日去找她。” “草民告退。”严方任轻声道,行了个礼,慢慢地退出了别院。 穆翡榭坐在阴影里,从书架上的暗格里取出一卷画卷,缓缓展开,端详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画卷又收回了暗格。 亦炎苏三十多年前踏上了这片土地,正巧遇上先皇欲借外力整顿朝堂。整顿完毕后,亦炎苏倒是乖觉地把獠牙一收,混入民间。但附在他背后的那些仍在虎视眈眈,亦炎苏本人也未曾金盆洗手。朝廷不能明着翻脸,而纵观江湖,能和天地无一一拼的只有瑞安澜。 至于严方任。穆翡榭古怪地一笑。现在的严方任,为了瑞安澜怕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澜儿,你怕是想不到。”出了别院后,严方任喃喃道,“幸好来的不是你。” 瑞安澜的行为就像个混沌,严方任猜不到她面临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就像严方任没想到她会胆大到直接让影中月去联系岷王,也没想到岷王更胆大地给他丢了个怎么看都和株连九族没差的任务。 时间倒退一个月的话,他还会有所犹豫。但现在,即使把天地无一和瑞安澜放在一起,他也会选瑞安澜。 谁管天地无一是哪儿哪儿的符号,反正不是严方任的。 想让严方任当个棋子他也没意见,只要物有所值就行。 因着这事儿,严方任在外面多耽搁了一天。他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干净,确定瑞安澜看不出异样后,才回到瑞安门去汇报“好消息”。 瑞安澜确实挺高兴:“哎,这下可以去搞望西风了。是不是又要和惊风阁对上?” 严方任柔声道:“暂时不用,望西风和印乐知那天没谈拢。“ “哎,那望西风得被印乐知晾个几天。“ 瑞安澜的快乐没有多少惊讶的成分,严方任想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昭王和岷王的关系。 但他心里压着事,不想问。这种答案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的问题,没什么好问的。 严方任视线一直粘着瑞安澜,那眼神黏得太执着,看得瑞安澜断开的神经元都接上了一瞬:“严方任你有心事?“ 严方任叹口气:“好像除了我以外,所有人背后都有大腿。” 瑞安澜颇为不满的睁大眼:“我这个大腿不够吗?” “有你就够了。“严方任弯了弯眼睛。 他这话说得有歧义,琥珀色的浅淡眼里又盈着水光,瑞安澜却好似毫无察觉。 第七十二章 天凉烧茜草 () 大约是当时过于震惊,严方任直到整理好心情踏上回瑞安门的归程时,才深刻反应过来自己都听岷王说了些什么重要事项。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觉得岷王所言还真有可能成真。 天地无一涉猎甚杂,但仔细归纳,不外乎是在利用江南的富饶和便利的交通,与维持与境外的稳定交往罢了。 而瑞安澜专心致志于江南武林,想起来是确实不知天地无一的打算。 严方任没什么保家卫国的心思,但他挺怕天地无一,也怵岷王。 他决定以后的几年里,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体现在他行为上就是,他做什么都比原先拼命了些。 比如瑞安澜支使他去想想整望西风的办法,严方任一天之内拿出了七八个方案。 瑞安澜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看得眼前发黑:“哥哥,我选择恐惧。” 严方任把纸拿走,标好优先级又还了回去。 瑞安澜又过了一遍,道:“准了。” 于是严方任拿出了当年对付薛家的经验,去威逼利诱了河道商船上货物的主人们。 他发现亦炎苏在江南爱搞一些高利润但风雅的精细玩意儿。那些虽然也多用水运,但多为长线运输,且数量有限。 他便主要找的是些走货量大、短途运输为主的货物。 也是避免天地无一回来后刁难他。 由于政策限制,大部分商盐也是短途运输,不能出所处盐区。因此也被严方任划入了威逼利诱范围。 做这些生意的人,多半有些官场上的后台。好在岷王确实靠谱,一旦严方任威逼利诱不成,他总能暗地里不着痕迹地弄点法子。 商人都是靠这吃饭的,稍微被在税收、手续费、运输途中的称量等上做点手脚,就明白过来上头有人施压。很快,大部分商户悄悄倒戈,只留下一些和茜草帮关系深的人还坚守阵地。 严方任也没跟商户们敲竹杠收保护费,只是让雇佣方和目的地收货的商户手上的东西都过了一遍瑞安门的手。瑞安门小小两边,篡改了货物量从中获得的不当好处又塞回给了两方,两方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勾结在了一起。 而水运航线的码头上看管的茜草帮人不知此事,只知道明明沿途没有任何错,等落地就发生了损耗。目的地的商户自然是不肯承担运输损耗,雇佣方也不承认有问题,把损耗都转嫁给运户的话,运户又要闹。茜草帮只好委委屈屈地补偿了各方消耗。 望西风心情郁结。 这种事一次还能说是失误,次数多了,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内部贪污**之风过于严重。 望西风派人去彻查,得出的结论是大家都遵纪守法。 望西风半信半疑,在相信自己人与认为清查的人也有问题之间,还是有良知的选择了前者。 而这点信任,在被转达到底层航道人员时,经过了严方任的夸大,成功让航道人员挺直腰杆。 新的一批货落地时,称量又出了问题。 收货人忍无可忍,对茜草帮人抱怨道:“这个月十四批货已经是第九次出问题了!本来就是薄利多销的东西,损耗这么大,我们还怎么吃饭啊!” 茜草帮人不服道:“我们也想问呢。次次都是你们出问题,你们是不是当我们茜草帮傻的?你知道我们光给你填这些缺漏就填了多少银子进去吗?” 收货人也不忿:“你们这话说的,我们还能故意坑你们不成?” 茜草帮人嗤笑道:“谁知道呢?商人奸滑,我们不过是笨头笨脑的江湖人罢了。” 收货人:“你!仗着背后有茜草帮就欺辱人!” 然后两方就在码头打了起来。 商人们毕竟没有武功,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跛着脚回家了。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没料到那商人是乡里乡绅的亲戚,乡绅和县里父母官又是直系亲属。知县没想到一江湖草莽帮派还敢和他的亲戚动手,便遣人找上了茜草帮。 望西风本在琢磨上高台事宜,得知此事后颇为头大。他不想把这事儿闹大,只得上门赔罪,再把闹事之人革职出帮。 缺了人总得补上。这一补,补的就是严方任的人了。 也不是严方任临时塞人。严方任早就在茜草帮里插了人。 不说严方任,惊风阁在茜草帮里也有人。 严方任都能看出有一个惊风阁的人填了漏补了缺。 推己及人,惊风阁也能知道瑞安门做了点手脚。 那么可能不多时,望西风又要自己滚回惊风阁去寻求援助了。 这,严方任拦不住的。 惊风阁还没动静,反倒自家人先找了上来。 瑞安门今天迎来了一位高雅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衣冠整齐,一看就价值不凡。虽无武功底子,但走起路来也是气度不凡。 不速之客求见瑞安澜,行了个大礼,温文尔雅道:“近日令尊有一批贵重货物要走水路出海,烦请瑞门主高抬贵手。” 瑞安澜一点没吃惊天地无一手下的主管之一会得知此事并找上门来,只是怒道:“老子管他娘的亦炎苏!” 不速之客也不恼:“瑞门主宽宏大量,谢瑞门主放过在下。” 宽宏大量的瑞门主依然怒道:“亦炎苏消息不回一个,偏偏那么在意他的钱。让他别回来了,烦人。他现在回来的话我得揍他。” 别吧。 那不速之客也是笑容一僵,道:“令尊,在下拦不得啊。” 严方任也道:“门主息怒,拦不得。” 瑞安澜:“那你们快走吧!” 不速之客:“在下告辞。” 不速之客翩然离去。 严方任觉得自己被包含在了“你们”之内,但他装作没听见。 严方任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武林大会时四大家是在高台之上。 四大家看到的东西,确实比其他人多多了。你看现在茜草帮还一无所知,几大家知道了。 要不是此事和降襄山庄没有牵扯,指不定沐家人也要登门拜访。 天凉了,该烧茜草取暖了。 第七十三章 直球 () 厚着脸皮留下的严方任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耗尽的问题:“天地无一对境外那么熟悉,不是江南人?” “不是。他是西边什么帝国的公民。”瑞安澜反而有几分惊讶,“我以为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是本地人,说话也没胡人口音。” “他呆的时间长。不过你看他长得也不像啊。” 确实。亦炎苏虽然也是黑发黑眸,又被娃娃脸一般的五官弱化了区别,但能看出来眼窝很深,鼻梁也高,倒是和那些胡人差不多。 “那他家远吗?” “还行。他小时候带我回家过一次,二十天不到就到了。”瑞安澜看着严方任,断掉的神经元不知道搭上了哪一处,“等我们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和岷王说的五年相比,这简直就是飞一般的速度。 严方任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久的空,也就顺着她话说:“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挺繁华的。不过,”瑞安澜的脸皱了起来,“回去又得见亦炎苏那些家人。那些人天天跟他们的神祷告,满口清规戒律,无趣。” ……天地无一竟然还是个宗教人士,看不出来。 “听起来倒是跟寺庙差不多。” “不太像,堂里的味道比佛香好闻些。” 这个评判标准有点剑走偏锋。 严方任笑道:“天地无一和僧人们确实不像。” “因为他那边不整这一套,入世得很。” “可这里的护国寺也不出世,要为国家命运祈福。” “不是不是,完不同。护国寺有军队吗?护国寺能和皇室对着干吗?” 真不能。寺都能给你推平。 看来那里的宗教地位颇高,可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甚至有时还压人一头。 行吧,算是明白天地无一那骨子里的傲气从哪儿来的了。他在教里的地位低不了。 严方任越来越觉得岷王之言属实。天地无一不是个满足于武林小局的人。 不过瑞安澜那会儿应该很小,竟然就注意什么军队和皇室矛盾。她这大概是从小被天地无一带歪了。 解决了这个疑惑,严方任仍有一事请教。 “澜儿,有些与茜草帮交往甚笃的人霸着水运道,不大好从内部攻破,你觉得如何?” 瑞安澜道:“您的方案七不是针对这些人的吗?” 严方任道:“动静实在是大,不然也不会放到第七。” 瑞安澜:“干就完事儿了。” 好的,他就该想到,门主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往的人。 非要说的话,瑞安澜身上更有点所谓快意恩仇的味道。 如果她是出于潇洒而不是暴躁的话,那就是个真江湖侠客了。 于是严方任执行了方案七。 当晚,一条支流上火光冲天,部分商船货物被烧成灰烬,船员无一生还。 那火触水不灭,漂在水面上时仍在继续燃烧一段时间,硬生生把明明离救火水源只有一一指距离的商船们给烧得干干净净。 这火烧得太邪乎,别说是被毁商船的主人,连原本要路过河道的人都不敢走,怕是有妖魔鬼怪作祟,纷纷绕了远路。 河道没船走,但仍然要人看着,空一天都是亏本买卖。 望西风总算相信自己是被针对了,乖乖地滚回了阿林山拜见印乐知。 望西风嗫嚅道:“印阁主曾跟我讲,近日茜草帮必有祸事,我还不信呢。是我鼠目寸光。” 印乐知冷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嗯”把望西风“嗯”得心一提,忙搜肠刮肚道:“再这么下去,茜草帮在水运上的损失就大了。印阁主,帮帮我吧!” 印乐知讥诮一笑。实际损失比望西风看到的还大。盐户与茜草帮没关系,已经几乎被严方任给收买了。其他商户更不谈。现在严方任在蚕食茜草帮的线路,望西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望西风见印乐知十分不满,绞尽脑汁地思索,总算灵光一现:“此事与阁主您无关,我想那帮小兔崽子也没胆子在爷爷我头上动土,难道是,瑞安门里那小子?“ 印乐知又笑了一下:“尚可。”没笨死。 印乐知常年易容,表情都有些微的不自然之处,笑得望西风脊背发凉。 望西风回想起大会时瑞安澜那一瞥,怒道:“个小兔崽子的,还想爬爷爷头上……”他正絮叨,看印乐知眉头皱了起来,忙道歉:“对不起,印阁主,我一粗人,说话不大检点。” 印乐知:“哦。” 印乐知不是个寡言少语之人,他只是确实不想和望西风多说话。 望西风自省,尽量少讲废话:“请阁主赐教。” “赐教谈不上。”印乐知喝了口茶润润破损的嗓子,“一切行为皆有迹可循。如推测无误,瑜、通、温三河将依次遭袭。至于起火的白河,魑魅魍魉之言皆为恶意传播,惊风阁可协助处理。只要,望帮主不再揪着条例推三阻四。” 印阁主确实对望西风上次得寸进尺每条合作条例都要多摸一把的态度十分不满。 望西风咬牙道:“好。” 望西风被惊风阁剥削一通后,默默下山。在山脚下歇息时,一个泯然众人的人坐在他背后,要了一壶小酒一碟小菜,盯着桌上的小菜低声道:“答应惊风阁了?” “答应了。”望西风答道。 那人又道:“殿下不方便亲自出手,惊风阁与瑞安门素来有嫌隙。你利用好惊风阁便是。” 望西风不满。昭王殿下这是又不出手的意思了。昭王总爱用江湖人江湖门道去解决江湖事,江湖得让望西风时常没有抱了朝廷大腿的实感。 连个知县都得他亲自上门道歉演戏演套。 惊风阁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怕不是又想收个附属。 望西风心里想着要保自己的门派,嘴上还是乖顺应道:“是。” 那人又嘱咐了两句诸如收收匪气,长点脑子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望西风有没有听懂。他传完话,把小菜吃完后,留下铜钱离开。 望西风等那人消失在街角很久后,才付了帐走人。 第七十四章 江湖风范体现在印乐知的女装 () 白河上又有了商船。人们后来发现,白河上游今年多了很多水藻。那些水藻纠结成团,随水飘荡,偶尔依附在船只上。 黏在船侧的水藻干燥极快,干燥的水藻油脂丰富,一点即着。又因着油脂的缘故,点着火后它们就漂于水面,而油脂继续燃烧。 得到了科学的解释,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又动身上路,毕竟换道带来的额外运输成本太高。 至于为什么船上会粘着的那么多水藻还没被清理,就没人在意了。 严方任听到时,对瑞安澜道:“哎,惊风阁还是来了。” 瑞安澜:“……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们不和惊风阁拼谣言惑众。”严方任笑道,“我的方法说到底也是师从惊风阁,硬拼怕是讨不到好。” 瑞安澜竟也是点点头:“印乐知亲自下场的话,确实难拼。那我们还是,”她撸了撸袖子,“更有江湖风范一些吧。” 她想了想,又把袖子放下:“有惊风阁人的河道多吗?“ “明面上的话,不是很多。”严方任道,“我猜,望西风怕惊风阁趁机占茜草帮便宜,没敢让印乐知放开手脚。” 瑞安澜嘲道:“那望西风还真是想多了。印乐知哪看得上他那点破玩意儿。” “澜儿,我们现在在抢的就是那点破玩意儿。” 瑞安澜毫不羞愧:“我这不是还在第三梯队吗?” 您说的对。 惊风阁参与少还真是个好事。 “过几天,是个好日子。”严方任道。 瑞安澜果然顺杆儿爬:“什么日子?” “茜草帮例行巡查,望西风会出现在某条河道上。我分析下惊风阁和茜草帮的人员分配,应当是在藏浦河上。” 几日后,一个不大不小的船队在藏浦河上顺流而下。 其中有几艘画舫点着灯,隐隐约约的歌声从舫中传来。 在人们载歌载舞的时候,夜空中有几个红点微微一闪,旋即变成大火。 “走水了!”几艘小船上一片慌乱。 瑞安门弟子们趁乱摸上船只们,手起刀落,一时只听得呼喊声救火声和重物落水声。 望西风正在其中一艘画舫上与一位陌生女子饮酒。 瑞安澜与严方任踏上船头时,望西风瞟了女子一眼:“还真来了。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那女子放下酒杯,半低着头看着桌面,忽视了那句恭维话。 瑞安澜看了眼严方任,似乎在问:那人谁? 严方任摇摇头:不知道,打了再说。 瑞安澜投过来一个同意的眼神,随后身形飘动,直取望西风。 望西风见没人说话,只得拍拍手,向外放了个讯号,随后向后掠去,反倒把身侧的女子留了下来。 瑞安澜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撵着望西风就追了出去。 那女子青丝被二人带起的风拂动,挡了眉眼,她便用手中的玉箫把发丝拨开,然后看向严方任,微微一笑。 严方任觉得那女子很美。 是那种五官都很舒服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灿若星辰,眼波流转,眼角微微下垂,配上眼下的一颗泪痣,看向你时仿佛世间只有你一人,只有你能护她周。 然后这个长着一双满含玲珑脆弱的眼睛的女子,举起玉箫攻向了严方任。 严方任本来还在想为什么这双眼睛看得眼熟,这下也不想了,抬起手上的剑去挡玉箫。 那玉箫被女子用得锋芒毕露。换做是剑的话,估计已经在严方任衣服上戳了好几个窟窿。 不过美人的姿势依然十分优雅。不知道是哪来的姑娘,怎么和望西风搭上了关系。 两人来回几十回合后,玉箫被青玉剑削成两截。 严方任来不及怜香惜玉,剑锋一转,便往赤手空拳的女子咽喉刺去。 然后沉默了程的女子哼了一声。 严方任愣住了。 那声音嘶哑得很,怎么听都不像个女子。 趁这一愣神的功夫,女子用半截玉箫格开青玉剑,往后退了两步。 严方任收剑回防。 那仙气飘飘的高挑女子把手中玉箫往水心一扔,撩起裙子从层叠的衣摆里抽出长刀,然后把身上繁复的衣物扯去,只留下几层单色的薄衣。 刀柄挂着的轻薄木质名牌在风中一荡。 ……原来是印乐知。 以上动作在一息间部完成。 你为什么女装这么熟练啊! 严方任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紧紧咬牙忍住喉中瘙痒的印乐知终于得以捂嘴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烟气灼嗓,我们打快些。” 好的。 剥下了美人的衣服,印乐知顿时就失去了几分优雅,变得更加狠辣。印乐知有几年不曾亲自出手,这么一看,刀法并没有任何退步。非要说的话,可能因为近日经历的事太多,反而还有所精进。 他脸上的女性妆容还在,衬底的几层浅淡里衣衣料轻薄,随着动作和火焰蒸腾起的微风不断翻卷。要不是砍下来的每一刀所含的力道都阴冷晦暗,乍一看还真像个遗世独立的翩翩仙子。 严方任手腕发麻。 他发现一个绝望的事实。他不仅打不过瑞安澜,还打不过印乐知。 他刚才就该和瑞安澜调个个。至少望西风那种他可以吊打。 长刀从青玉剑剑锋上滑过,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印乐知甚至有空伸手点了点青玉剑:“小朋友,我送你的剑,可还合心意?” 他说话很慢,隔一个字就要压压气息,破嗓子确实受不了烟气。但他的动作依然很快。 严方任拿着前东家的剑被前东家追着砍。要问他什么感想,必然不是滋味。 青玉剑确凿是把好剑。它的材质和线条弥补了严方任动作上的一些不足,使得严方任还能勉力支撑。 能支撑多久就不知道了。 印乐知嗓子疼痛,但他疼了几十年,能忍,一点也不急躁。 严方任又接下印乐知一刀,腕骨隐隐刺痛。 他感到绝望,应是接不下几招了。 印乐知又是一刀。严方任还没去接,就被从旁边一推,不得不侧过身退了几步保持平衡,恰好躲过了刀锋。 “让开。”一个充满倦意的声音响起。 瑞安澜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茜草·枯 () 印乐知并不开心。他特意易容成了女子,就是想趁瑞安澜去揍望西风的时候,解决严方任。 他对自己的易容极有信心。他也确实骗过了瑞安澜,也确实碾压严方任,但没想到瑞安澜为了严方任,丢下了望西风。 爹不疼娘不爱的望西风。 严方任当机立断,退得更远了些。 印乐知又捂嘴咳了两声。手拿开时,掌心隐约有一丝血迹。 瑞安澜道:“你不要欺负我的小副手。”说着,瑞安澜就以一个诡异的轨迹贴近了印乐知。 印乐知横刀去挡,然后动作一僵。 一枚弹开的黑针几乎完没入他的上臂,扎的位置很妙,立刻造成了动作的凝滞。 印乐知皮笑肉不笑道:“明明是瑞门主在欺负我。” 瑞安澜:“我可不敢。”嘴上说着不敢,腿上已经踢了过去。 熟悉他们父女打斗方式的都知道,这一脚踢实了,骨头必须断。 印乐知只能动作慢了一拍地收回想要进攻的刀,转而避开。 他没能完避开,被劲气擦掉了一层皮,血珠从破损处渗了出来。 瑞安澜倒也收了收攻势,用商量的语气道:“您能走不?” 印乐知一挑眉。 瑞安澜见他没答应,拧身上前又是几招,然后道:“我哪敢给您打出疤痕啊。” 印乐知侧头飞快地看了眼刚被揍出的大片红肿,道:“所以你就打内伤吗?” “对啊。你走不走?”说着,瑞安澜一掌劈下。这一掌带了十足的力道,别说骨头,经脉都可能被打碎。 印乐知也看了出来,立刻道:“走。”这要被打中了,他至少得修养闭关几年,不划算。 力道顿时消散。瑞安澜的手停在半空,手腕一翻,掌心向外:“再见。” 印乐知看了眼严方任,收刀入鞘,道:“看来望西风要倒霉。” 瑞安澜:“他太菜。” “大约是吧。”印乐知也不否认,又看了眼严方任,“小朋友也需勤加练习。我刚似乎听见了青玉剑的啜泣。” 严方任:“???” 前东家未免过于嫌弃他的武力值。 瑞安澜:“说了不要欺负……” 印乐知:“告辞。” 走了。 严方任目送前东家远去,转向瑞安澜:“还差……” 瑞安澜:“你坐着。” 严方任:“???” 瑞安澜指了指他的手腕:“不能打了。” 严方任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已经高高肿起,便把剑换到左手,道:“我左手差不多。” 他平常都是左手持剑,确实适应剑的重量。 瑞安澜懒懒道:“那行吧,走,继续打。” 严方任立刻跟上。他得从望西风那里找回被印乐知打没的面子。 瑞安澜刚没和望西风打几下,就听到远处印乐知长刀出鞘的声音,才抛下望西风赶去救援印乐知,途中顺便踢飞了几个挡路的杂鱼。 两人回去时,望西风还在。一看到严方任回来,他脸色不太好,自然是猜到印乐知要么被瑞安澜打残,要么就走了。 想想自己对惊风阁一直有所保留的态度,再看看瑞安澜身上干干净净没点血渍,印乐知多半是抛弃了他。 严方任冷静道:“澜儿,请您去打杂鱼。” 瑞安澜看了看旁边的杂鱼们,犹豫不决道:“行……吧……?” 说着,她扭扭捏捏地撸了撸袖子,走向一边。 惨叫声立刻多了起来。 望西风注意到严方任的右手腕,嘲道:“青玉剑还比不上印乐知那个半老徐娘,还想用左手和我一战?” 严方任心想,话一定得好好说,印乐知指不定就是被这态度给气走的。 然后严方任温柔地微笑着,用左手把望西风打得在地上不住翻滚,脸肿得说不出一句话。 把面子给找补回来了。 望西风被严方任的非常用手打得没脾气,屈辱地和瑞安门定了最后的协议,把手上的江南水运和盐业都割让给了瑞安门。 瑞安门微笑着收下协议,愉快地把原先藏在暗地的人放上了台面。 望西风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就说,印乐知怎么会抛弃得那么快,瑞安门怎么能随便一交锋就逼茜草帮签协议。 原来早就暗渡陈仓。 望西风吐出一口老血。 严方任被瑞安澜按着往手腕上冰敷时,问:“怎么把望西风的命留着了?”和瑞安澜风格不太一致。 瑞安澜道:“不是很想顶替他的位置,留着吧。” 拿到水运线路后,影中月先来了瑞安门一趟,慈爱地看着瑞安澜:“阿澜,以后你就是南疆半个母亲了。” 瑞安澜惊道:“卧槽我不要。” “水滋养万物。阿澜掌握了江南至南疆的水路,阿澜就是南疆的母亲河。” 瑞安澜决定把影中月赶出去:“我看你在我面前再也不能好好说话。” 影中月不从,两人僵持不下地定了定第一批货物的内容和量,影中月才收起慈爱的笑容离开。 临走前影中月突然又道:“细雨挺适应扶双楼的。” 瑞安澜装傻:“那是谁?” 影中月:“……再见。” 不日,蜀地某一帮派的少主付载波也从蜀地闻讯而来。蜀地地形过于崎岖,想要长途运输的话,必要依赖水运。眼见和蜀地三十二帮派有几分情面在的瑞安门顺利拿上水运线路,付载波自然要来打通一下两地的联系。 南疆的精神领袖很满意,精神领袖的金主很满意,蜀地三十二帮派很满意,钱越来越多还获得拜月教与蜀地支持的瑞安澜很满意,手受了伤被瑞安澜好生照顾了好几天的严方任很满意,“严方任高兴我也高兴”的三奇青很满意。 没剁成严方任的印乐知有一些不满意,但这点不满意很快就被冲淡了。 他收到天地无一的回信:“很快回来。” 他非常期待。您快回来管管你女儿和拜月教吧! 幸好瑞安澜不知道,不然瑞安澜又要跳脚:“亦炎苏你还是人吗?自己女儿的消息不回,回一个野男人的?” 程不满意的可能只有望西风。 第七十六章 降襄会·狗男人回来了 () 武林大会在即,严方任翻着瑞安门的名录,惋惜道:“上高台怕是还差点。”第二梯队的领头肯定没跑,但高台总是勉强了。 “不一定。”瑞安澜道,“亦炎苏这么久没消息,降襄山庄不可能放任惊风阁一家闹腾。” “所谓的平衡吗?”严方任轻笑一声。 曾经这个武林是有正道和魔道的,直到降襄山庄的出现。沐家人硬生生抹平了黑白之间的界限,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然要是在原来黑白分明的时代,亦炎苏和瑞安澜这种,铁定是被追打的魔道中人。 不过那些时代太过久远,久到严方任都无法想象黑白分明的世道要怎么生存。 日子总算到了降襄山庄发请帖的时候。今儿严方任刚出门,就听到瑞安澜一声大吼。 “严!方!任!” 山林里的鸟兽被吓得四散奔逃。 严方任一惊,心想这是什么语气,一边赶紧回忆最近有没有发生不好的事,一边问:“澜儿,何事?” 瑞安澜向匆匆而至的严方任招招手:“来拆请柬。” ……哦。 瑞安澜啪地把一个锦盒拍在桌上,神色间有些得意。 严方任有些好笑,打开了锦盒,取出一张属于高台的银线丝绸请柬。 请柬上绣着瑞安门的牌坊,用黑色与绿色碎宝石拼出了瑞安澜和严方任的名字。 严方任笑道:“恭喜澜儿。” 瑞安澜开心地敲敲桌子:“总算是成了,不然等亦炎苏回来得被他嘲讽至死。” 严方任无奈地看看她。前两天她说得信誓旦旦,实际上心里还是慌张的。 严方任温声道:“该决定一下大会队伍名单了。” 正拟着名单,影中月前来串门:“听说阿澜上高台了呢。” “可不呢老妹儿!” 影中月对瑞安澜突如其来的口音表现出了巨大的嫌弃。 影中月拿出自己的暗纹请柬:“正好和阿月一起走呗~!” “走起的老妹儿!”瑞安澜的口音还没改过来。她从小随着亦炎苏走南闯北,满口奇怪的方言。 瑞安澜能上高台,和拜月教的结盟也有关系,瑞安澜完不介意和影中月一起出现巩固关系。 严方任关注的却是别的点。他回头问瑞安澜:“为什么人家一上来就是第二梯队?” 他可是记得自己在圆桌区被欺负的过往。 没等瑞安澜回答,影中月娇哼一声:“阿月可是南疆唯一的巫王,南疆境谁不给得给阿月三分薄面。要不是世人偏见,看不起南疆那地,阿月都可以上高台的。” 瑞安澜摸摸影中月的头:“乖,不气不气。” 影中月蹭了蹭瑞安澜手心:“还是阿澜最好。” 严方任:“???”不知为啥,他很想把影中月给搬到一边。 于是,瑞安门带了几个人,拉上了恬照坞的成何茗一起,其中还包括眼巴巴想见世面的程晶。严方任宠他得紧,程晶没费多少嘴皮子就进了队伍。 影中月就自己一人。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教众。 严方任舍不得三奇青,瑞安澜不愿带,说就靠三奇青守山门了。 三奇青本人则是差点给严方任跪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三奇六仪堡今年参加大会。您把哥给带去,哥可就要被拉回去送信了啊。” 严方任:“……算了算了。” 于是这一行人晃晃悠悠、不早不晚地到了降襄山庄,发现这次大会竟是难得的人员齐。 且不说南疆新巫王终于露面,蜀地也难得选了一个代表蜀地三十二帮派的人来。那人是出生在灵城山但在斩海山修行的少主付载波,倒是一人占了两个大帮派的名头。比起之前连年缺席,算是很给武林大会面子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人代表三十二个帮派这操作也很厉害。 对此,付载波只能客套:“一心同体,一心同体。” 中原除了原本就会来的象牙塔等帮派外,三奇六仪堡的日月星奇确实也来了。自从被惊风阁与天地无一在中原江南交界处疯狂针对后,他们已经多次缺席武林大会。这次被放进江南,也不知道惊风阁与天地无一打得什么主意。 而天地无一过去几年一直渺无音信,本来人们还在怀疑天地无一是不是这次大会又要缺席,没想到他竟然在最后关头,和印乐知同时到场。 他啥时候回来的? 严方任看看瑞安澜,用眼神询问。 瑞安澜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呵,狗男人。” 印乐知身后缀着六位堂主,堂主们不约而同离了二人几步远,恰好余出一段能及时奔到阁主身边的距离,警惕地盯着天地无一。 万化听风印乐知今天纯色灰白,眼里也戴了灰白的伪装。那双眼睛看起来比两耳上带的一连串白银耳环耳坠还要死寂,宛若一个瞎子。 戴上盲人伪装后,印乐知非常地遵从自己的人设:虽然天地无一走在他身边,印乐知也装作看不见,脚下一直在试图甩开天地无一。 严方任注意到印乐知总是一边往旁边避让,一边下意识地去摸脖子和手腕,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不知为何,印乐知脸上比先前又多穿了几个洞,嘴唇上也扣着白银环。 亦炎苏道:“眼孕星辰,心指罗盘。” 印乐知特嫌弃地回道:“眼陷混沌盲阱,心余至暗虚极。” “混沌退火如琉璃,暗影贯日遮天地。风吹草动,溃不成军。”亦炎苏压低了声音,满含威胁地接上。 亦炎苏抬手环住印乐知肩膀,低下头,嘴唇擦过印乐知从耳垂贯穿到上耳轮的细长圆柱形白银耳饰。那耳饰正好挡在耳道外,亦炎苏碰了碰耳饰就移开了脸,警告地看着印乐知。 众人纷纷远离二人,虽然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眼看着二人又要杠上,自己还是躲开点比较好。 离天地无一近多半没好事。 印乐知抬手想拍开天地无一,又放下了,因为他看到了严方任。 严方任条件反射地冲印乐知笑了笑。冲印乐知那记仇的劲儿,要不是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严方任说不定已经被印乐知撕碎。 天地无一顺着印乐知眼神看到严方任和瑞安澜,倒是放开了印乐知。 瑞安澜脸上还挂着那副对“狗男人”鄙夷的神情,天地无一抬手左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挪开手指,往瑞安澜的方向轻轻吹了吹指尖。 瑞安澜连连摇头:“没用没用,给老子飞吻也没用。” 第七十七章 降襄会·逢场作戏四大家 () 付载波是第一次见天地无一和印乐知的真人,觉得画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忍不住盯着失了神。 印乐知不想多看严方任这小崽子,正好感觉到有不认识的视线,便越过天地无一看了载波一眼。灰白冷淡的眼神扫过去,付载波连忙回过神来致意。 临行前他被千叮万嘱,干什么都行,别惹到天地无一和印乐知那两个贼人。 还不如去惹武林盟主。 他偷偷瞄了瞄老神在在的沐瞿空,觉得这话有理。 天地无一撇开印乐知上了高台后,往下扫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影中月。 那头银发实在是太过显眼。 天地无一的眼神立刻狠毒了几分。 影中月本能地感到后背有一对淬了毒一样的目光,那熟悉的刀锋一样的触感让她回忆起在南疆时的事情。 那时候老巫王还没死,一封信把天地无一招到南疆当了花万转的研究副手。每一次改动后,天地无一总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看到效果,时常还没等教众送实验样本,就自个跑出去挑选顺眼的样本。 其中一次差点挑上影中月,被老巫王拼命拦下:“行行好吧,阿月可是我的亲传弟子,就靠她复兴拜月教了。” “这玩意儿还需要复兴?早就该死了。”天地无一道。 老巫王:“……” 影中月:“不许你欺负阿爸!” “噗。”天地无一笑了一声,“不怕我?” 那会儿影中月是不太怕他。 直到天地无一挡在影中月身前,一步步逼近,脸上是诡异的皮笑肉不笑:“小姑娘,你头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见影中月不答,天地无一伸手要去抓影中月的手腕。 影中月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绝望地发现自己无论往哪儿避让,都逃不出被他抓住的结果。 老巫王出了手:“天地无一,别欺人太甚。” “爷想要她。”天地无一道。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语句:“这话说得不对,显得爷很禽兽。”他抬起一缕影中月的发丝,“爷要她身上的拜月蜘蛛。” 老巫王脸色一变:“你想要谁都行,她的话老夫万万不能同意。” 拜月蜘蛛是拜月教代代相传的秘密,影中月的头发也是因为拜月蜘蛛才变成月光一般的银色。 拜月蜘蛛,观星织命。拜月蜘蛛若是落在天地无一手里,那真是灾难。 好在拜月蜘蛛已经和影中月融为一体。 天地无一盯着老巫王良久,看得老巫王都移开了视线一瞬,才好像自己脑补出了什么,慢悠悠地挪开身子。 “行吧。”他淡淡道,“即使有拜月蜘蛛,你们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之后,上代巫王死去,原本跟拜月教众还勉强算得上客气的亦炎苏立刻变了脸。他把拜月教翻了个底朝天,发现花万转竟被有先见之明的老巫王转移。 于是,他杀了阻拦他的教众,踩着拜月教的鲜血去找新巫王。 不料新巫王收到老巫王临死前的密信,得知天地无一在找自己,心下惶恐,早就连夜逃脱。 影中月仓皇逃窜的模样逗乐了亦炎苏。天地无一决定,如果影中月能逃进江南,他就给拜月蜘蛛一个机会。 如果不能,反正拜月蜘蛛这几十年得在江南才能发挥效力,不如就由他来操控。 幸好影中月逃进了江南。 影中月进江南时,天地无一听人汇报后,嘴上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半张脸却还是冷淡的模样。他倏地站起身,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那个银发小丫头在哪儿?” 随后,刚刚在江南安顿下来不久、稍稍放下心来的影中月回房时,看到桌上有张纸条。 那纸一抖开就自发燃烧了起来,影中月,在纸条燃尽前从纸上瞟了个大概:“小巫王找了个好靠山。爷暂时不动你,安心。” 没有署名,但一看就是天地无一的笔迹。 从那天起后,影中月也就不藏着掖着自己的发色了。 之后影中月就听说了天地无一在大会上鼓动江湖人找新巫王的事。如老巫王所说,亦炎苏是个喜欢挑事的家伙 不过,岷王是个靠谱的靠山。影中月在岷王的遮掩下,平平安安地过了好些年。 此时,背后的目光刺得影中月完不敢回头。好在其余三大家也不会让天地无一闲着,很快转移了天地无一的注意力。 影中月得空偏偏头看了看瑞安澜,正好看到天地无一笑意盈盈地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儿讨好她,而瑞安澜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影中月叹口气。拜月蜘蛛结网的节点怎么偏偏在这几个人身上。 太难顶了。 她刚叹口气,旁边一个带着蜀地口音的人就问道:“姑娘何事郁结?” 影中月循声望去,看到来自蜀地的付载波。 付载波刚和严方任通完气回来,正好听到早就注意到的银发女子在唉声叹气,忙搭上了话头。 等天地无一再看过去时,付载波坐在影中月旁边。蜀地和南疆有些地方共通,两人倒是聊的挺欢。 天地无一面无表情地滑开视线。 严方任把程晶交托给同来的瑞安门弟子,嘱咐程晶不要乱跑后,便上高台和瑞安澜一同坐定。 终于,沐瞿空轻咳一声:“好了,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他环视场,缓声道:“高台空缺许久,今终得以填补缺漏。以后的江湖秩序,将由新四大家继续维护。” 沐瞿空把大略情况一说,便示意印乐知起身。 印乐知把瑞安门一事随口带过,来来回回几年那么多破事儿,他就当无事发生。 瑞安澜对此倒也没什么反应,反而还扯出了一个假笑。 ……四大家们变脸的速度还是那么的快。 天地无一又无事汇报,沐瞿空拿他也没办法。反正他三年都在海外浪,瞅着时间说不定去了趟西边又回来的,做了什么事他说出来别人也不懂。 沐瞿空刚如此怀疑,对别人无事汇报的亦炎苏就又掏出一个明显来自西边的小玩意递给瑞安澜:一个开了盖就散发着浓烈玫瑰香的玻璃瓶。 第七十八章 降襄会·白山茶的爱情 () 亦炎苏矜持地道:“喏,洒着玩。”完没说那一瓶蒸馏出来的玫瑰纯露是多么的奢侈。 眼看瑞安澜举手就要倒,天地无一忙伸手拦住:“几滴就行。”倒不是嫌浪费,他是怕一整瓶下去,场人都要被浓烈的花香熏晕过去。 瑞安澜玩了会儿玻璃瓶里的液体,起身上台。 “我曾经发誓,两次大会之后会登上高台。现在这个承诺兑现了。” 她看了眼严方任,继续生硬地道:“感谢建门至今的弟子们的不离不弃,患难中的其他帮派的相助。” 她又看了眼严方任。 严方任用眼神瞟她:倒是继续说啊! “……拜月教教主影中月的支持。” 影中月嘻嘻一笑。这一笑看得付载波眼睛都亮了。 眼看瑞安澜感谢了一场串,天地无一出声打断:“爷呢?澜儿?” 瑞安澜:“感谢您的……缺席?” 台下发出了一片想笑又不敢笑的闷哼。 “有幸成为新四大家的一员,瑞安门定将维护江湖秩序视为己任。” 说这的时候,严方任听出来瑞安澜说得贼痛苦。 严方任就知道会这样,才一直用眼神逼着她说。不然可能就会跟天地无一刚上高台时说的话一样。 天地无一当时说:“爷上来只是为了俯视你们,别有事没事来烦爷。”然后就坐了回去。 说完这些场面话,瑞安澜终于顺畅起来,打了一波广告,慢悠悠地晃下台。 然后开始放空自己,呆滞的神情使得连天地无一都不大忍心去撩她。 轮到其他帮派时,付载波汇报时把严方任和惊风阁的事轻轻带过,表达了与江南和中原武林的友好相处意愿。 印乐知撇撇嘴。好的不学,避重就轻倒是挺快。 三奇六仪堡也非常内敛,没有挑衅,只是提及信使私事耽搁,尚未回归,会影响一些事务的进度。 信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三奇青实际上就是三奇六仪堡在外的门面。三奇六仪堡一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然而三奇青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了如指掌,打定主意当会儿失踪人口调整心境,堡内也没有办法。 人们是不太懂高台上的人。上一秒还打得恨不得天下皆知,下一秒就和和气气地坐一起聊天,再下一秒可能就砸人老家。 走完了这些过场,又到了喜闻乐见的社交时间。 恬昭坞的人和成何茗上来想要和天地无一搭话。印乐知就站在天地无一旁边,看到他们就来气,出言讽刺:“穷则思变,乐知受教。” 印乐知嘴上说的谦逊,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惊风阁确实疏忽了些。 他们听说程家的委托时,很快就顺藤摸瓜摸出了恬昭坞并通知到程家。本以为程家收到消息后,会火速处理掉这事,结果人就墨迹了一会儿,便被瑞安澜给灭了满门。 印乐知自己哪有空去关心这些小帮派。为此第六堂堂主还主动领了罚,认为是自己对其他帮派的监督不到位导致的。 天地无一看印乐知不高兴,笑得贼开心,凑过去搭印乐知的肩:“小乐知,是不是近来被别的事占了心神,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印乐知看起来愈发生气:“滚。” 成何茗犹豫了半晌,唤道:“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本来笑盈盈地对着印乐知,听到成何茗的呼唤,翘起的嘴角慢慢垂下,转向成何茗。 成何茗被他的表情吓得缩了缩,稍微移开视线道:“我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原来是想要和天地无一单独讲话。 天地无一皮笑肉不笑道:“不可以,爷没空。你让小乐知和澜儿和你讲。” 印乐知一掌打在天地无一背上:“都给你爷爷我爬!” 下面付载波闻言抬了下头。 天地无一回身避开印乐知的巴掌,伸手去拧印乐知的手,一副要把那手的关节部拧脱的样子。 莫名被提到的瑞安澜停止了吃着葡萄看戏的姿态,转过头道:“你有毛病?“ 印乐知第一次和瑞安澜达成一致。 成何茗回想被瑞安澜怼过一次的场景,只能悻悻离开。 瑞安澜非常的失望。她正准备开始损人,结果人吃一堑长一智,跑了。 此时,严方任在不远处和别的帮派聊天,抬头看到头顶的白山茶开的茂密,忍不住伸手摘了一朵下来。 回头正好看到瑞安澜在骂天地无一,他忍不住笑了,唤了一声:“澜儿。” 瑞安澜:“嗯?”刚撕了个葡萄皮,怎么的又有人喊她? 严方任把手上花向她抛去。 瑞安澜把葡萄往嘴里一塞,抬手接住,对着光看了看,把脸埋进花瓣,又抬起头冲严方任笑了笑。 严方任被阳光晃了眼,忙转回过脸,道:“方才可是提及交换条件?” 虽然他还站在那儿,但心已经飘远了。 等严方任再转过头时,瑞安澜不见了。 他一惊,只见天地无一目光还落在别处,但随手指了指一旁的空盘子。 什么意思?葡萄吃完了就跑了? ……还真有可能。 严方任往外走去,四下寻找瑞安澜的身影。 她果然在场地外一个无人的角落发呆。 “瑞安澜。”严方任试探地唤了一声。 瑞安澜手还半举在胸前,捏着那朵白山茶。她背靠在树干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细密的睫毛上满是跳跃的光影。她听到严方任喊她,睫毛抖了抖,仰头回望。 严方任从侧面走近,握着青玉剑的手搭在瑞安澜头侧,弯下腰和瑞安澜平视。 而瑞安澜十分迷茫,小嘴微张,愣愣地看着严方任,疑惑地“嗯?”了一声。 严方任的心被她上扬的尾音一勾,忍不住凑近了些,近到自己唇上能感觉到从瑞安澜双唇间吐出的细小气流。 瑞安澜身上还隐约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和白山茶纠缠在一起。严方任心神一荡,眼睛微微眯起。 瑞安澜还是一副迷惑的神情。 严方任只好停了下来,低声问道:“你知道我送你白山茶是什么意思吗?” 瑞安澜看起来更加迷惑了:“不是随手摘的吗?” 第七十九章 降襄会·被拒绝的爱情 () ……好气啊。严方任一口气没接上来,微微抬头用嘴唇蹭了蹭瑞安澜鼻尖:“你怎么呆呆的?” “我又怎么了?”瑞安澜感到不服,气得牙痒痒,咬了口离得最近的严方任的下巴。 被咬了一口,严方任往后撤了些,抬起右手,手指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柔声道:“男子送女子花,还能有什么意思?” 何况还是白山茶。 严方任忘了,瑞安澜这种粗线条,根本不能用含蓄的方法。 瑞安澜突然反应过来严方任的意思,瞪大了双眼,眼尾的两条红晕渐渐有了生机,但她神色却十分奇妙。 严方任见她终于理解了,却不吭声,又贴上去,额头抵住瑞安澜额,脸侧半长不长的发丝拂在瑞安澜脸上,问道:“在想什么?” 瑞安澜映在严方任琥珀色的眼里,像是要被他温柔的眼神包裹封存。 她举起胸前的白山茶,挤到两人脸之间,突兀地问严方任:“它是什么味道?” 瑞安澜的眼眸在白山茶的衬托下漆黑如深渊,严方任近在咫尺却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他被山茶花挤开些许,闻到山茶清雅的香气,也迷惑了起来。 见严方任不说话,瑞安澜闭上眼睛,埋在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看向严方任:“不管是什么味道,我都闻不出来。你的情感,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也感受不到。” 瑞安澜闭上嘴,又盯着严方任看了几秒,脸上是一种茫然惊慌混合的空洞表情。然后她垂下手,扭了扭腰,从严方任右侧滑了出去,转身离开。 留下严方任愣愣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都忘了眨。 他好像是被,拒绝了? 他慢慢靠上树干,右手缓缓搓着脸颊。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情感传达到位了,瑞安澜平时的态度也都是正面反馈,不然他也不会说出口。 但瑞安澜说她感受不到。 是哪里出了问题? 本身严方任就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的心意,又做了会儿心理准备才坦白。难得表达出自己所想却遭受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的惨剧,要说不受打击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严方任极其失落,眼前景色的明度都自动降低了几分。 他实在无法接受现实,脑中自动地就开始循环播放瑞安澜刚才的话。 闻不到花香是什么意思? 严方任突然愣住,脑中飞速转过以前一些不和谐的地方。瑞安澜一直都奇奇怪怪的,他反而习以为常了。 他站直身,如果说想要在这世界上找到解答,那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没过多久,严方任就找到了在和印乐知与沐瞿空交谈的天地无一。三人旁边围了几圈降襄山庄和惊风阁的下属们,还有一堆其他帮派的人,时不时针对三人的对话内容连连点头。 严方任在外圈晃了晃,发现自己并不好挤进去。他们把那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天地无一注意到他。看到严方任就一个人,他不禁皱了皱眉。他的目力很好,刚才明明严方任和瑞安澜站在一起。 天地无一站起身,向严方任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两边给他让道。 沐瞿空和印乐知都不知道他一声不吭突然起身是要去做甚,但早就习惯了他这做派,便当无事发生,继续干自己的事。 走出人群的天地无一推了推严方任的肩膀,让他往远处走些。两人走开几步后,天地无一问他:“澜儿呢?” 严方任道:“不知。” 天地无一的脸色明显地不愉快了起来。他抬手止住严方任的步伐,眼睛危险地眯起:“爷方才见你急匆匆寻她,像是有话要说,怎么还把人说没了?” 严方任见他神情,心想,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果然,天地无一寒声道:“你们年轻人那些小心思爷管不了,但你要是没个分寸惹了澜儿,想来也不需要爷多提醒。” “……”于是经历拒绝的严方任又站着挨了一顿批。 “在下有一事不明。”被批了一顿后,严方任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 “说。”亦炎苏取出烟管,点上烟,睨了严方任一眼。 “瑞安澜说她闻不到花香,是怎么回事?” 亦炎苏手上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瑞安澜竟然说了这。片刻后,他才把烟管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反问道:“你觉得澜儿资质如何?” “武力资质的话,百年难遇,目前放眼江湖也只有一人可比。”严方任诚实地回答。其他方面还真不好说。 天地无一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笑了一下,也没反驳,缓缓道:“澜儿小时候,资质仅仅是上乘,凭后天勤奋打个上游还行。想要屹立顶峰,那怕是无望。” 严方任沉默不语,静待下文。说实话,他比较怀疑天地无一对“上游”和“顶峰”的定义。 “所以爷,在她小时候就改造她的体质。训练,药物,试验了上千种方法,才有了如今她超越人体极限的反应速度、协调性、爆发力、愈合力、持久力。” “没有代价吗?”严方任问。 “当然有。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登顶?”亦炎苏抬眼看他,嘴角扯成一条细线,“付出的代价,非常多。你知不知道,她的目力和听力是你的几倍?” 严方任意识到瑞安澜在这些方面上的卓越,但也不好给出个具体的数字。 亦炎苏也没给出答案,话锋一转:“关于你问的问题,大约是为了交换目力与听力,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嗅觉和味觉就基本丧失了。” 十五岁,大概是在坎水宫一战的那一年。严方任思索了一下,想起来就是在那时,瑞安澜的食量突然变得奇大,每次吃东西都要吃上常人的好几倍才停下来。难道那时是因为味觉在消失,她为了抓住仅存的一丝味道,才选择加大食量来补偿? 当时他一手的桂花味,还被三奇青狠狠嫌弃,瑞安澜却没有任何反应。现在想来,原来她是压根没闻到。 还有之前水汽里的血腥味,他还以为瑞安澜是没当回事儿,看来其实也是没发觉。 第八十章 降襄会·我又待如何 () 严方任抿紧嘴,暗地里咬住下唇。 他一直觉得瑞安澜的粗线条是天生的,但这么一看,天地无一是如此细腻敏感观察入微的人,瑞安澜的母亲也不该是什么傻子,那瑞安澜的性格,说不定……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轻柔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纤细的脆:“是她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你强加的代价?他没敢问出后半句。 但天地无一已经自动续上了后半句没出口的询问:“这是我们想要的。” 严方任抿紧的嘴没有丝毫松动。天地无一真的是疯子。 天地无一抽着烟,也不想说多余的话:“澜儿还说了什么?” 严方任一怔。并没有人想把自己被拒绝的时听到的话重复一遍啊! 亦炎苏突然又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自己猜了些什么,对严方任不咸不淡道:“爷觉着你还挺辛苦的。加油。” “???” “好了,你问的爷也回答了。”亦炎苏持着飘着袅袅青烟的烟管,转身准备去找瑞安澜。 严方任看着天地无一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我去找她。” “嗯?”亦炎苏侧过头。 严方任依旧抿着嘴,眼神在亦炎苏的冷淡注视下躲闪了两下,但没有改口。 亦炎苏嗤笑一声,挥挥手:“也是,爷去就没法玩了。” 严方任觉得天地无一说话总是有半句听不懂,但这听着是一句许可,他便点头致谢后走开。 严方任找遍降襄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瑞安澜的身影。 最后,他站在瑞安澜十二岁那年,他带着她遇到水无心的湖畔。看着远处的瀑布,他咬咬牙,脱下外衣淌进湖水。 湖水不知源头何处,水温比空气要低了许多,冻得严方任腿都有些发木。湖底铺满被水打磨光滑的石块,鞋底踩上去极易打滑,严方任只好脱了鞋光脚走。 冰冷的温度顺着脚心攀缘而上,严方任抿了抿嘴,心里祈祷着。 许是上天看不下去,回应了严方任的祈祷。瑞安澜确实坐在瀑布边,两脚浸在水中,手搁在结实紧致的腿上,手上还捧着那朵白山茶,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轻声哼着低沉的歌: “无所知,亦无所愿。 无所感,亦无所思。 混沌破开胸腔,枝桠横生。 死亡敲响家门,白骨破土。 落花笑无情,腐土悲秋声。 我又待如何?” 山茶花的花瓣上多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树脂,把整朵花包覆固定住,被她托在掌心,扭曲了背后的夕阳。 严方任眼睛有点发酸,只想把眼前的人揉进怀里,问她:“值得吗?你们到底要什么?这么大的代价,得到了还值得吗?” 但没没问出口。 瑞安澜听到随着严方任动作产生的水声,但她没有动,只是停止了歌唱,还是呆呆的坐在那儿。 严方任在她旁边坐下,衣摆滑进水中,冰凉的水顺着衣物纹理爬上来,贴在他的腿上。 “我想不明白。”两人静静地发了很久的呆后,瑞安澜道,“你说那些话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你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感觉?你又如何去确认?” 她问得十分认真,而严方任感觉自己像又被吊打了一遍,扶着头无奈地道:“别想了。” 瑞安澜不依不饶,她真的绕不弯来,偏偏又固执地不肯忽视。她转头从睫毛阴影里盯着严方任:“简直毫无逻辑,到底是为什么?” 严方任抬手按住她叽里呱啦的嘴,扶着她的后脑,贴了过去:“你想知道为什么?” 瑞安澜点点头,唇瓣摩挲着严方任的掌心。 “我也没有答案。”严方任的气息拂起瑞安澜额前的碎发,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也正是天地无一最厌恶他的一点,厌恶他看不懂自己的想法。 “……”瑞安澜突然不想说话,并且撞了一下严方任的额头。 严方任揉揉被撞的地方,低声道:“我们一起找答案好不好?” 瑞安澜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从他琥珀色的双眼里看到了粼粼波光。 “好。”她回答。 严方任喉咙一松,问道:“去吃饭吗?今晚有排炊羊。” 他为什么张口又说到吃! “好。”瑞安澜听到“羊”后倒是站起身就要去吃饭,手上还捧着被树脂封住的茶花。 严方任走在她侧后方,想起刚才天地无一说她已经几乎尝不出来味道,心里沉重,对瑞安澜道:“我的那份也给你。” 瑞安澜嘴角翘起:“好。” 严方任看着瑞安澜的背影,心想这个“好”字为什么不能用来答应他呢? 回去后,瑞安澜一直处于游魂态,导致天地无一时不时瞪严方任一眼。他瞪的时候有时还会带来印乐知的连锁反应,严方任觉得自己都快被两人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许是这两人的目光太过刺目,严方任没注意到门下弟子欲言又止的眼神,随便关照了两句程晶就离开了。 影中月在下面被人团团围住,尤其是那付载波,不认识别人,说话还带着蜀地口音,十分难懂,场只有影中月、严方任、印乐知和天地无一可以和他对话一下,于是他就黏在影中月旁边。 影中月求助地看瑞安澜,瑞安澜毫无察觉。 严方任:装没看见吧,累了。 被排斥的可怜影中月只好十分无奈地去关照付载波。 总算到了吃饭的时间。瑞安澜惦记着羊肉,一扫游魂姿态,拉着严方任就往桌边跑。 严方任被瑞安澜拉住时先是一怔,然后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她是还惦记着自己的那份肉呢。 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带着瑞安澜,盯了严方任一眼,就跑到印乐知旁边。印乐知用灰白的眼睛瞪他,亦炎苏毫无自觉。印乐知按下自己蠢蠢欲动想要揍人的双手,只能放任他去了。 瑞安澜两手抓着羊骨,举在嘴前啃着,一边盯着印乐知和亦炎苏两人看。啃完一根,她放下羊骨,合掌对亦炎苏道:“哎,亦炎苏,我问你个问题。” 第八十一章 降襄会·我真的不知道 () 亦炎苏正在试图给印乐知灌酒,一手按在印乐知肩上。印乐知不肯喝,被按着又走不掉,正烦着,听到瑞安澜的话,立刻一巴掌把天地无一推到瑞安澜的方向:“问你话呢!” 亦炎苏回头打量瑞安澜,又看看一旁正在用湿布帮瑞安澜擦手上油腻的严方任,斜眼瞟了下一脸厌烦的印乐知,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回答不了。”说完,顺手把酒自己喝掉。印乐知见酒盏空了,马上夺过酒盏远远扔到一边。 严方任发现自己被天地无一看了一眼,就抬头扫了一下那几人后,又低下了头。他隐约猜出瑞安澜要问的是什么。 瑞安澜果然还在困惑。 瑞安澜想想也是,“哦”了一声,继续吃。 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二人食量都巨大,只不过天地无一很多不吃,瑞安澜什么都要动上两筷子。 天地无一也不灌酒了,专心吃饭,吃的时候手还一直在桌下放在印乐知腿上,免得印乐知跑路。他手藏在桌下,倒是只有他们几个注意到天地无一的动作,而印乐知僵直地侧过身子,板着脸,看起来特别想把自己腿给砍掉。 本来周围人是要端着酒杯来和大佬们敬酒,结果怎么看,都觉得这桌上氛围很不对劲。明眼人纷纷缩缩脖子,躲开了他们。 严方任吃得少,早就放下了筷子,眼睛一直盯着印乐知瞅。印乐知被他打量着也失去了食欲,搁下筷子:“严方任你一直在看什么?” 严方任心想他也没别人可以看。想看瑞安澜,又尴尬;看天地无一,看他干啥?只能看印乐知。他道:“好奇。” “好奇什么?”印乐知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冷冷地瞪着严方任。 一旁天地无一岔开话题道:“严方任你想不想看小乐知的脸?” 印乐知炸了毛:“滚!” 严方任思索了一下,诚实承认:“想。” 毕竟江湖几大未解之谜之一就是,印乐知到底长啥样。别说脸了,连肤色和身高都不明。 天地无一见印乐知炸毛的样子,轻轻拍了下他以示安抚,对严方任:“那你也看不到。” 那你问什么问?就是在炫耀什么吗? 就在天地无一抬手的一瞬间,印乐知嗖地窜了出去,快到天地无一都愣了一瞬,手下一空。天地无一另一手刚拿起水波纹酒盏,印乐知这么一溜,酒盏瞬间被他捏碎,碎瓷片崩了一桌,酒液溅了他满手,甚至几滴酒液溅到他脸上。 瑞安澜放下第不知道多少块羊骨,为印乐知的迅捷鼓起了掌。 旁观的沐瞿空也忍不住鼓了鼓掌。 天地无一慢悠悠抬起手,睨着天地无一,一点点舔去指尖的酒液,嘴角挂上了意义不明的笑意。 印乐知逃出魔掌,瞪了天地无一一眼,撇撇嘴,跟沐瞿空道了个别,就回自己客房休息去了。 天地无一瞅着印乐知背影,指关节被他自己捏得嘎吱作响。他右手虚虚握拳,伸出大拇指抵住额头轻轻滑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将大拇指靠近唇边。做完这套动作,他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手上残余的酒已经干涸黏腻。 亦炎苏冷笑一声,也起身离席。 看完一场闹剧,严方任也没别人可以观察,总不能去看状况外的沐瞿空,就回过头去看瑞安澜。 瑞安澜空着两手摊在桌面上,已经快吃饱的她正在认真地想接下来吃什么。见严方任望过来,她扭过头,和严方任视线相交。 严方任见她唇上沾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油,显得嘴唇愈发鲜亮红润,不由低下头凑近。 瑞安澜一动不动地看他靠过来,越来越近,严方任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视线黏在她的双唇上无法挪开。 然后他顿住,扯开目光,慢慢直起身,问瑞安澜:“还想吃什么?” 瑞安澜愣愣地看着他,严方任又问了她一遍,她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拿干净的湿布:“不吃了。” 瑞安澜吃的太多,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严方任道:“那回去?” “嗯。” 两人并肩走在漆黑的路上,严方任想去牵瑞安澜的手。那双手他牵过无数次,但今天怎么也没法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两人一路无话,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只能听到夜风吹过树叶的声响。等到了房前,严方任道:“晚安,明天见。” “晚安。” 严方任见瑞安澜进了自己房间合上门后,才回房。 刚关上门,严方任背靠着门滑到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背后的门被敲响,严方任调整了下自己的声线,问道:“澜儿,什么事?” 瑞安澜在门外沉默了一会儿,身影被月光投在门扇上,道:“没事。” 然后,听到了她离开的声音。 她竟然也会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瑞安澜可能也需要时间去想明白她缺陷的部分。严方任宽容地想到。 没关系,严方任最不缺的就是等待的耐心。即使被拒绝,他也无法离开。反正,他没有别处可以安顿自己,他还能去哪儿。 第二天,严方任出门时,瑞安澜已经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了哪儿。严方任挠挠头,略有些失落,只好自己一人去会场。 好巧不巧,路上碰到了同样落单的印乐知, 印乐知似乎爱上了那灰白的盲人套装,今天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目不斜视的样子。 本来心情是不错的,但是一看到严方任,印乐知又不高兴了。 两人狭路相逢,严方任只好笑着欠欠身行礼:“印阁主。”然后还往后拉开了点距离,以免印乐知现在的身高需要抬头看他。 印乐知没有回礼,即使有巨大的身高差,他仍傲气地瞅着严方任,冷冷道:“小孩子,倒是学的本事都没丢。也不知道凭你这性子,还能撑多久。” 严方任礼貌地叉着手听印乐知说完,微笑着道:“在下自是不如印阁主,游刃有余地应付上上下下那么多人。” 严方任这话说得隐晦,印乐知已是江湖顶层秩序之一的阁主,再往上还有谁。 果不其然,印乐知听到这话,手又摸上了自己的脖颈,碰了一下旋即拿开,冷哼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降襄会·比武擂台 () 严方任低头,视线往印乐知脖颈上停了片刻,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 印乐知冷冷地瞟他,警告道:“祸从口出。”说罢,转身就走。 严方任叹口气。印阁主,别担心,他真的不敢说。 印乐知走了,严方任又孤单地往会场去。 理论上,严方任会一直这么孤单,直到抵达会场。然而瑞安澜在会场附近的路上看到的,则是严方任被各门各派女弟子们团团包围的场景。 没办法,之前的四大家极难亲近,让人无从抱大腿:沐瞿空特别客气,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在他眼里大家都是组成秩序的一小块无生命物体而已;印乐知的社交都通过第一堂和第六堂展开,私交甚少,又不喜女子,性情乖戾,可能还没凑近就已经被砍死扔在外面;水无心倒是很爱可爱的女孩子,但她有自己的小圈子,旁人难入她的眼;只有个享乐主义的天地无一,可以凭皮囊去亲近,但他是四人中最人的那位。 别人不知道天地无一的那些故事,但对恐怖有着本能的感知。而且天地无一因着养育瑞安澜,避世了十几年。近几年瑞安澜长大,眼见天地无一刚有重新浪起来的势头,不知怎的,又突然没了声息。 人们好不容易见严方任上位,温柔高挑,年轻,单身,实在是,太完美。 严方任不知如何拒绝那么多人,就被围在了路边。 瑞安澜和影中月从旁边走过时,影中月一手抱着琴,一手挽着瑞安澜的胳膊,娇俏的声音欢快地和她说着些有趣的事儿,瑞安澜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严方任高出人群,一眼看到瑞安澜,出声喊道:“澜儿。” 瑞安澜压根没看过来:“您继续。” 严方任柔声致歉,分开人群,走向瑞安澜。 瑞安澜问:“怎么不聊了?” 严方任一时听不出来她语气有什么含义,冲她倾下身,道:“没什么聊的。” 瑞安澜没接话。 影中月倒是掩嘴笑了一下,拉走瑞安澜:“走开啦,不要听我们女孩子的悄悄话。” 严方任硬是被影中月隔开了。不仅如此,影中月还有意无意地阻止了严方任凑近瑞安澜的动作。 瑞安澜就一直是那副冷漠的模样,看不出在想什么。 严方任真的很想把影中月搬走。 最终还是三人一起到了会场,严方任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瑞安澜坐定。 瑞安澜坐下后就随意地往后一摊,腿翘得像个纨绔子弟,脸上却还是那冷淡的样子。严方任看得胆战心惊,咽下了嘴里毫无营养的话,安安静静地坐直。 今天是传统比武切磋交流感情环节。 这环节基本是展示培养弟子的炫耀时期,和四大家掌门基本没有切身关系。 严方任看了会儿乱七八糟战局,回头看了一眼瑞安澜,觉得有些不对,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她睡着了。 严方任:“……” 毕竟瑞安澜平时眼睛也不怎么睁开,还是有点难分辨的。 不是,现在的问题是,瑞安澜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似乎不大给面子啊。 难道昨晚没睡着? 看瑞安澜头支在那儿,脖子也怪累的,严方任抿抿嘴,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拨到自己肩膀上搁着,动作特轻,生怕把瑞安澜闹醒。 倒是高度正好。 把瑞安澜姿势摆舒服后,严方任大大方方的,也不管什么睡着给不给面子了。 天地无一一直在抽烟,眼神只在高台上转,对那些菜鸡比武毫无兴趣。发现严方任的动作后,他冲严方任冷淡地“啧”了一声。 严方任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天地无一看向擂台的唯一一次,是因为惊风阁弟子被打败了一位。他竟是中了日奇的咒术。 日月星奇多年不见,有了新变化,倒是比几年前更强。 天地无一点点头。看来被关在门外的那些年,他们总算找到点突破的法子了。 印乐知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天地无一离得近,感觉他情绪不稳,用烟管敲敲印乐知桌子,道:“小乐知,你看看人家。” 印乐知心情郁结,又被烟雾熏到受伤的喉咙,愤而挥手:“别烦。” 被别人打败也就算了,竟然是被三奇六仪堡那个常年被他和天地无一挡在江南之外的帮派。那是哪个堂的弟子?等下来他要好好去鞭笞鞭笞。 天地无一抓住印乐知的手腕,凑上去,把他的手放在脸侧慢慢地摩擦着,声音带上了一丝恶意的甘甜:“小乐知又嫌爷哪里烦了?” 印乐知表情扭曲,骂了一声“直娘贼”,空闲的手抽出长刀就往天地无一的手臂上砍去。 天地无一立即甩出玄铁链缠上长刀,一拖一拽,印乐知一刀砍在了桌上。 拉扯间,一个小玻璃瓶从印乐知袖中滚出。印乐知脸一白,果断丢了刀,趁台下没人注意到时,把那咕噜噜转圈的玻璃瓶按在了掌下。 天地无一瞅见了那玻璃瓶,“哦?”了一声,收回了玄铁链,印乐知的长刀顺势倒在了桌上。 严方任也想“哦?”一声。那瓶子看着还挺眼熟,和天地无一给瑞安澜那瓶玫瑰纯露倒是一个样。 印乐知把瓶子赶紧往袖中一揣,复又拾起长刀,用刀背拍着桌面,恶狠狠地对天地无一道:“收什么收?你他妈继续打啊?!” 天地无一利用错位挡住了下面人的视线,没让大家看到自己抓着印乐知手的样子,人们只见印乐知又去剁天地无一,不由得一悚。 矜持如沐瞿空终于也忍不住,觉得自从印乐知上任,每次大会完自己都要收拾这几人在自己的山庄打出来的残渣。他咳了声,小声道:“你们四个收敛点。影响不好。” 严方任觉得自己遭受了连坐,明明没做什么,有些委屈,抿着嘴去看台下擂台。 这一看不好,有前辈唰的和严方任对上了眼,立刻站起身,向严方任挑战。 严方任:“???”惊。 高台上总共五个人,为什么光找他?就看他比较软好欺负吗? 第八十三章 降襄会·你真好看 () 确实,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众人均不曾考虑过。谁愿自讨苦吃呢?印家和沐家都有点自己的秘密,别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何况严方任说到底还是惊风阁第五堂那个搞情报的地方出来的,怎么看武力值都会比其他几人低一些。 睡着的瑞安澜此时已经滑到了严方任的胸口。严方任手放在她腰上扶着,示意自己要当瑞安澜的人肉靠枕,不方便动。 拒绝了。 前辈面子挂不住,又要求了一次:“请严副门主赐教。” 这么一折腾,瑞安澜梦中听到有人要切磋,登时醒转,坐直身子往下看,道:“什么,打架?我来。” “……”严方任藏起刚才搁她腰上的手,假装无事发生,然后制止了跃跃欲试的她,“等等,我来。” 门主,麻烦给人家留点面子,你没看到那前辈刚才脸都白了吗? 瑞安澜没想这么多,懒洋洋往后一靠:“那你快点,椅背好硬。” 严方任老脸一红:“……” 天地无一目光一沉,冲瑞安澜勾勾手。 瑞安澜直摇头。 天地无一眉头一皱:“……”女儿大了真叛逆。 被拒绝的天地无一又转而去撩拨印乐知,被暴怒的印乐知一巴掌推开:“天地无一我草你妈。” 天地无一:“把最后一个字去了,爷很乐意。” 沐瞿空:“咳咳咳咳。” 而严方任已经到了擂台之上,错过了这段让人胃疼的剧情。 严方任有个劣势:身形比普通江南人要高上不少。虽然手脚长攻击范围大,动作看起来好看,但实战时目标也大,不够轻灵。幸而他为了轻便,一直保持着良好体态,倒也还保持了灵活性,没有显得笨重。 更主要的是,这种比武带点表演性质,他还得想动作是否优美。 严方任抽出青玉剑,翠绿的剑尖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圆弧,荡开前辈的剑,他人也轻巧地避开,脚尖点地,落在他的身后。衣袂翩翩,浅褐色发丝在阳光下竟泛起金色的光华,惹得台下观众呼吸停滞一瞬。 严方任甚至还能抽空想,要是让瑞安澜来,早就扑上去先制住对面的活动能力,再冲着人脑袋脖子心脏一拳一脚结结实实地揍。 别问严方任怎么知道,每次和她一起练武时她都是这么打的。动作飘忽角度刁钻爆发力奇大,严方任都觉得自己是在用生命陪练。 被门主练武时打死算什么死法? 虽然这种拼命练法提高起来是挺快,但不适合这种场合。 所以严方任才不让她上来。 严方任回过神来,下腰从前辈劈来的剑下滑过,手腕翻转,撞掉了前辈的剑,在剑落地前用青玉剑一挑。随后青玉剑入鞘,严方任放下青玉剑,双手接住方才挑起的剑,弯下腰,递还给前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前辈服气,接过剑下了擂台。 瑞安澜不知何时已经直起身,托着腮看他打。 严方任在她旁边坐下,问道:“华而不实?” 瑞安澜笑了起来:“没有,只是以前没觉得这么好看。” 严方任愣了愣,撇过脸去看比武台,偷偷揉揉鼻子。 原先总有些传言说严方任武功平平,是靠些别的手段混出名头的。那前辈硬是要和他上擂台,也是受了别人撺掇,想要驳一驳他的面子。 经过方才那比武,其他蠢蠢欲动的人都按下了向严方任挑战的心。四大家之首们重获不被打扰的宁静。 大会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散会后,又是一段依依惜别的戏码。印乐知懒得和人寒暄,直接带着第一堂的人跑路,留下其他位堂主左右逢迎。 影中月娇笑着和人们道完别,本来想和瑞安澜一起走,但她看到天地无一竟然杵在了瑞安门的队伍里时,她转身就向付载波道:“载波,回去吗?” 刚刚还被影中月拒绝同行的付载波惊喜异常:“回回回。” 瑞安门那边,程晶在弟子们的带领下走到严方任面前,委屈地拉住严方任的手:“严叔叔这几日都不陪我。” 严方任语塞。这几天事儿比较多,还真把程晶给疏忽了。 他忙抱起程晶安慰起来。 瑞安澜在看到程晶有走过来的意向时就早早地后退了好几米。程晶没见到瑞安澜,心情甚好,放开胆子抽抽噎噎,趴在严方任肩上还想说些什么,结果突然被吓得打了个嗝。 天地无一在严方任背后,用一种看透什么的眼神阴森森地看着程晶,咧开嘴笑了一下。 天地无一那种细长危险的笑容,连成年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何况程晶一个孩子。吓得程晶直打嗝,原本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天地无一就这么笑了一下,转身去了瑞安澜那里。 程晶窝在严方任怀里不肯下去,严方任哄不下去,只好让程晶和自己一道。 导致的结果就是一路上瑞安澜都离严方任十万八千里,看都不想往他那儿看一眼。 本想趁着路上多联络感情的严方任十分委屈,但看着程晶水汪汪的眼睛和肉乎乎的小腮帮子,又舍不得让他离开,只好憋憋屈屈了一路。 一直到上了瑞安门的山,严方任总算把程晶连哄带骗地给了照顾他的女弟子。 天地无一倒是和他们一起回了瑞安门,看了看在山顶上的临时居所,一拍板,建了一处名叫夜明廊的地方。 “不是不想见不必要的人吗?住地下不就行了。”天地无一如是道。 瑞安澜吐槽道:“您说的真在理。地下一点光照都没,您是想让我提早疯掉吧?我疯了您没什么好处啊亦炎苏。” “确实没有好处。”亦炎苏承认道,指指山顶的湖,“建水下不就有光照了。” “……”瑞安澜反应过来他是要怎么建,吓得睫毛抖了抖,“那得多少琉璃水晶啊!” 严方任同感,在脑子里翻起了瑞安门的帐簿。 “真烦。”亦炎苏捏捏瑞安澜的脸,“爷出钱还不行?给爷留个房间就成。” “格老子的,放开我的脸。”瑞安澜掰开亦炎苏的手指。 屈服于金钱的力量下,他们真的挖山建了夜明廊。 第八十四章 瑞安门十景·表白圣地夜明廊 () 夜明廊除了入口的石块外,里面部由大块平整的琉璃组成,在山巅天隐湖底延伸。白天靠湖水折射的阳光照明,晚上则是靠廊里的夜明珠。 严方任和瑞安澜的住处就修建在夜明廊里。天地无一也给自己在最深处留了个房间。那个房间地面倾斜,有一部分高出湖面,可谓是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从天花板垂到地上和墙壁上的红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蛛巢。 严方任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干嘛的,根本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问瑞安澜,瑞安澜……瑞安澜也不大懂,并且不关心。 她原话是:“亦炎苏爱咋闹咋闹,别碍着我就行。” 严方任只好放下了探究的心思。一个房间而已,能闹出什么。 在金钱诱惑和好奇心缺失的双重作用下,这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落成了。 夜明廊落成的那天,严方任又看到了白山茶。 那朵被树脂包裹的茶花还被千里迢迢从降襄山庄带回山上。瑞安澜把它放在书房桌上,用琉璃盏扣住。 严方任在桌前蹲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琉璃盏上,抿紧嘴。 既然感受不到,为什么还要留着它。 他听到瑞安澜没有遮掩的脚步,立刻站起身,回过身去,面色平静:“澜儿。” 瑞安澜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刚才的动作,站在门边,神色平静道:“严方任,我有话对你说。” 严方任抿抿嘴:“好。去哪儿说?” 他直觉不是要在这儿说。 瑞安澜想了想了:“去夜明廊吧。没人。” 大家都知道夜明廊目前是门主、副门主与天地无一的住所,那廊还基本都是透明的没法藏人,一般没人去。 严方任抚平了袖口几个几乎看不出来的褶皱:“走吧。” 两人没用轻功,就这么慢慢往山顶走。 越往高处走越冷。瑞安澜穿的衣服还是被裁短到勉强蔽体,她终于说出了打破一路上寂静的第一句话:“有点冷。” 严方任立刻脱下外袍披到她身上。 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瑞安澜裸露在外的肌肤,温暖柔软,哪里冷了。 门主,你学坏了。 严方任这么想着,反而有点好笑,还是把衣服给她披实了。 这句话过去后,又一时无话,两人走到了夜明廊前。瑞安澜先踏上了向下的台阶,严方任紧随其后。 天隐湖湖水极清,无鱼无草,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湖水,再通过廊侧琉璃的折射,照在二人身上。 随着水波荡漾,投射下来的阳光也在变形摇摆。严方任仿佛置身水底,化为游鱼。 严方任看看瑞安澜。瑞安澜裹在自己的墨青色外袍里,那外袍拖曳在地,衬得瑞安澜小小一只。她长发披散,一只耳垂上夹着一排银质坠子,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在阳光下闪烁。 本来是只凶猛的食肉鱼,现在反而有点像条小青蛇。 严方任声音都温柔了些许,道:“门主想说什么?” 瑞安澜四下张望,好像要找个地方扶着。奈何夜明廊里是光滑的琉璃壁。 她只得踢开自己的房门,自顾自走到白玉做成的小凳前坐下,然后扬扬下巴:“坐。” 天地无一建的地儿,处处散发着豪气。 严方任坐下。 瑞安澜捏着他的衣服,嘴唇动了动:“严方任,关于降襄山庄那事儿……” 严方任紧张。 “要不我们试试?” “……啊?” 瑞安澜又动了动唇,睁开眼。她的眼睛本是如深渊一般幽黑,此时却在琉璃的折射下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彩,看起来简直像她的心被触动了一样。 瑞安澜道:“我其实,不是很会这些事。” 我知道,您只会打架斗殴。 瑞安澜继续道:“我没见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她迟疑了一下,“亲人之爱,亦炎苏实在算不上是个正常的父亲。师徒之爱,我师从我那神奇的爹。男女之爱,我没见过我母亲。男男之爱,算了那两个狗男人。女女之爱,我还没见过。” 瑞安澜这么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参照,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如何产生爱情,如何回应爱情,如何维系爱情。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无法把事情和感情联系起来。” 严方任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你,为什么对我好?” 瑞安澜茫然道:“那是好吗?” 严方任:“……我觉得您没打死我就是真的爱我。” 瑞安澜:“……” 瑞安澜:“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受伤,会非常生气。看到你濒死,我会忍不住丢下一切去救你。看到你,就想再多看你两眼。” 严方任:“……” 严方任哭笑不得:“那你在降襄山庄为什么拒绝我?我给自己找好理由了。我出身不好,没见过亲生父母,养父还被我背叛了。我除了惊风阁学的那些东西,也没什么所长之事。我不被爱才是正常的。” “不是这样!”瑞安澜反驳道,“那我还只会打架。” …… 严方任自己可以说瑞安澜只会打架,别人说不行。严方任立刻道:“澜儿的打架,比别人的还要复杂,不仅要观察入微,还要术算。澜儿会很多别人都不会的事。其实你除了嘴上不饶人外,其他都很好。” 说白了,瑞安澜就是脑子里缺了几根与情商相关的弦。 断弦的瑞安澜觉得反驳严方任就是在骂自己,不肯说了。 严方任就逗她:“那澜儿看我好不好?” 瑞安澜闷声闷气道:“好。好到我这两天在想,严方任要是被我气惨了跑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觉得我活不下去。” 严方任被逗笑了。 瑞安澜严肃地看着他。 严方任慢慢止住笑声,把脸埋进手掌:“澜儿,你这么看我,我就要当真了。” “你可给我当真吧!我没话说了已经!”瑞安澜暴起曰。 严方任抬起头,看着难得窘迫的瑞安澜,笑道:“澜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这话说出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第一章 婚·谈恋爱要瞒着家长 () 山顶积了点薄雪,严方任背靠在树上,背后的衣衫早就被雪浸湿。 他沉默着没有动。 他面前的瑞安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踮起脚去吻严方任。 严方任太高,她踮起脚也不够,干脆伸手把他的头按下来一点。 严方任顿了顿,屈起腿,揽住瑞安澜的后脑,温柔地回应她。 过了一会儿,严方任放开手,声音低沉了几分,轻声唤道:“澜儿。” “嗯?” 瑞安澜的声音多了几分湿润柔软,严方任突然之间心如擂鼓,忘了刚才想说的话。 没等他再想出个什么合适的话题,瑞安澜突然把他一推,然后站到一边摆起了某个不知道从哪家偷学来的武功的起手式。 严方任:“???” 他茫然地看了会儿瑞安澜,然后听到身后近在咫尺的一声微响。 那是有人踩在了雪上,雪的结晶被压缩的声音。 严方任猛地回头,看到就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天地无一。 ……吓死了。 亏得瑞安澜早听到天地无一的声音。要是靠严方任这听力,怕是现在他已经被天地无一打死做成了冰雕。 天地无一并不茫然,他非常探究地看着严方任:“想什么呢?爷不踩实一脚,等会儿走到你面前时你是不是要被爷吓得跳起来?” 是的。 严方任现在心还在砰砰直跳,不知道脸色如何,是不是甜蜜中夹杂着惶恐。 但骨子里训练出的习惯让严方任冷静地开口道:“我方才在和门主研究这门武功的招式,想得入了神。” 严方任看起来严肃如老学究,天地无一从面上看不出大破绽,只听着他心跳比平时快,便仍抱臂看向他们:“哦。那你们研究出来什么了?” 严方任:“……”他听到那一声“哦”就知道天地无一还存着疑。可他都没看出来瑞安澜摆的那是个啥起手式。 好在瑞安澜也没指望他,心有灵犀一般接收到了严方任内心的求救,放下手就开始吹:“你出境的这几年,中原有个陵墓翻出一本上古秘籍,传言是沐家先祖所创。但记载的招式都晦涩难懂。我打听来了前几招,正在模仿。” 严方任:竟有此事! 好的,他还是知道有此事的。毕竟那几招就是他打听到的。 但他根本没看懂那晦涩的上古文字。谁想到瑞安澜还起了一式。 天地无一果然起了兴趣,不再计较二人方才的诡异:“沐家?降襄山庄那个沐家?” “是的。那秘籍老早了,在他们还没建庄之前。” 天地无一嘴角一弯,道:“你使出来给我看看。” 瑞安澜活动了一下手腕,手虚虚一握,假装有剑。 起手式平平无奇,仿佛只是刚睡醒时随手一挥。 第一式时气势突变。瑞安澜明明没有拿剑,但手上带起的风把地上的雪粒吹出几道利落的交错痕迹。 第二式,瑞安澜身形一定,脸上带了点血腥肃杀的味道,然后收了手。 天地无一正看得兴起:“???” 瑞安澜摊开手,散去手中凝聚的剑意,道:“后面没了。严方任只弄到这么多。你别这么看我,我也百爪挠心。” 天地无一无语凝噎,手指敲了敲:“看起来,倒像是沐家现在旁支剑法三的原始版本,更为粗糙。也有点现在旁支剑法一的影子。” 不是,降襄山庄的剑法起名字是按编号这么清新脱俗的吗? “旁支剑法三叫《釜底游魂》,旁支剑法一叫《昊苍制衡》。编号只是因为爷记起来方便。” 严方任摸摸自己的脸,反省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表情很明显,问道:“从名字上看,完不像是一套剑法。” “所以不记名字。” 行吧。 天地无一盯着他:“那秘籍呢?” “没看,就被降襄山庄收走了。”严方任诚惶诚恐。 天地无一“啧”了一声。估计在内心指责他为什么不抢来看完了先。 “啧”完之后,天地无一陷入沉思,转身下了山。 严方任:“……他来干什么的?” “我觉得,”瑞安澜猜测道,“他本来是闲着无聊上来找事,然后一说秘籍,他就摆脱了无聊,根本想不起来问候一下他的女儿我,就走了。”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摊上这么个父亲是真的可怜,忍不住摸了摸瑞安澜的头。 摸着摸着,忍不住又亲在了一起。 最后还是严方任先觉得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往后挪了挪,道:“我等会儿有约。“ 瑞安澜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合乎道理,遂放行。 严方任也并非是妄言。他今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从茜草帮抢来的水运主要是瑞安澜在做,毕竟她从小跟着天地无一陆上船上地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但严方任想要把手上的线路发挥出更大作用。说瑞安澜在乎地位吧,她又总不上心,也不愿去和其他帮派周旋。严方任只想尽自己能力去协助她。 瑞安门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上了高台,无形间改变了很多帮派的态度。 等严方任连轴转地与水运沿线叫得上名的帮派会面后,他嗓子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严方任人已经到了距离瑞安门小半天路程的霍山派地界。霍山派掌门与严方任谈完流经霍山派的河流运输事宜后,笑道:“天色不早,严副门主要不在老朽此地休息一晚再走?” 严方任想想最近的大城市也就扬州城,赶过去又得一天,不如就在霍山派过夜,便感激地留了下来。 掌门笑得甚为慈爱。 第二天,严方任起来,嗓子还有些肿胀。 霍山派弟子送来洗漱的水和毛巾,问道:“严副门主休息得可好?” 严方任温声道:“极好,多谢。” 那弟子笑容满面地离去。 其实不太好。 严方任依旧是夜间睡不熟的特性。多年的危险环境使得他在外留宿时每晚仍保持着半梦半醒的浅眠,好方便自己快速清醒应对突发情况。 好在霍山派没有歹意。昨晚都没人靠近他的屋子。 第二章 婚·上梁不正下梁歪 () 他洗脸前看了看水面,隐约见到眼下有点乌青。 ……看来近日在夜明廊睡得太熟,都不大习惯了。 说来也奇怪,他在夜明廊里睡得都十分香甜。不知道是因为瑞安澜就在隔壁屋,还是因为湖水击打在琉璃壁上的轻响,总之他有种被包裹起来的安心。 他洗漱完毕后,喝了点茶水润润喉,去向掌门辞行。 还未走到大殿,就听到掌门道:“再去看看严副门主起了没。” 弟子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就看到严方任站在门口,含笑望着他。 弟子眼睛一亮,行了一礼,回身唤自家掌门。 掌门语气里含了一丝谨小慎微,正侧着身向旁边人道:“严副门主许是累了。” 那人懒洋洋道:“他来了。” 那永远充满倦意与朦胧的声音太过熟悉,严方任僵在门口。 他明明是公务出差,却偏偏有种逃家被抓的慌张。 他迅速回溯了一下昨天,绝望地想起来,他当时吻得头晕乎乎的,确实忘了告知瑞安澜这几日在外留宿。 掌门“呃“了一声,正好又听到弟子唤他,忙转头一看,立刻喜笑颜开:“严副门主真是说来就来。” 严方任:“……” 严方任压下心里奇怪的惶恐,跨入殿内,行礼道:“掌门早……门主早。” 瑞安澜坐在上首,一副仍在梦中未醒的神情:“嗯。” 严方任终于明白自己缘何慌张。 瑞安澜似乎不大高兴。 说来也是,刚吻了两次严方任就借口脱逃夜不归宿,看起来跟瑞安澜逼良为娼一样。 搁谁身上都开心不起来。 严方任赶紧几步走到瑞安澜旁边的座椅坐下,歪着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主动解释着:“门主恕罪。昨天走得急,忘提了。” 瑞安澜也歪着头,细密的睫毛帘子微微颤动:“你急啥?” 急着去害羞? 显得自己跟个毛头小子一样,不妥。 急着去给你打天下? 东道主在这儿,也不妥。 严方任眨了眨眼,道:“在雪里……耽搁了时间。” 如果瑞安澜是个竹杠成精,她又要道:“难道是我耽搁了你不成?” 好在瑞安澜只是脾气不大优雅,不至于竹杠成精,便放过了严方任。 蜀山派掌门心想,他回头得让弟子们看看,什么才叫严格的掌门,出行不报备会被追上门的那种。 瑞安澜道:“那你现在提一提。” 严方任温声道:“两三日便回。路上会传信的。” “行吧。”瑞安澜被这个态度哄顺了毛,勉强答应。她揪着严方任衣领,严方任顺势弯下腰凑近,看瑞安澜有什么悄悄话要讲。 然后瑞安澜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随后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严方任先是在大庭广众被偷了个吻,大惊。还没做出反应,听得瑞安澜这一句话,更惊,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坏事?“ 语气中还带了一丝委屈。 “嗯。”瑞安澜这一声“嗯”,和她平时一样懒洋洋的,但多了一点缱绻的味道。 严方任听得耳朵发热,心道不妥,想要直起身。 瑞安澜抢先一步含住了他的耳垂,软软地吮吸了两口,还轻轻咬了一下。 严方任:!!! 掌门:我眼睛似乎瞎了。 严方任:我这是被调戏了? 严方任表情严肃,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他只想到他的门主脑子缺弦,忘了门主有个浪翻天的爹。 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瑞安澜调戏完毕,心情很好地放开严方任,道:“那我回去了,再见。” 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人看不见影了,掌门才干咳一声:“瑞门主果然是……呵呵……与众不同。” 严方任:“……” 他怔愣了几秒,熟练地平复心情,不动神色地扯平胸口被瑞安澜拽出来的褶皱。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 不,他想回家。 总算辞行了之后眼神都怪怪的霍山派掌门。 瑞安澜没接受过什么正统道德教育,严方任其实也没有。 普通男子碰到瑞安澜,早就要被吓得跑远。正统点的都要骂出“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之类的词,然而严方任现在心里想的是: 完蛋,她看起来好熟练的样子,而我没有任何经验。 …… 瑞安澜要知道这想法,估计先一巴掌拍过去。 她不过是模仿了下浪翻天爹爹的举动罢了。 严方任最终还是决定去找个地儿学习一下。 随后他又被难倒,他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学习。 他在这事儿上面子薄,踌躇了半天也不好意思去问别人,最终破罐破摔想:反正也要去扬州城,那就去扶双楼吧。好歹影中月他认识,能开口借点书看看。 揣着心事到了扶双楼,揣着心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被花魁姐姐破格接待,揣着心事目送在影中月身边帮忙的细雨略显尴尬地退下,留下他和影中月二人。 然后严方任立刻就忘了细雨。 影中月也觉得奇怪。她第一次见细雨就是她在急吼吼地问严方任在哪儿,凭她敏锐的直觉,她认定细雨对严方任存着心思。 哪成想细雨到了扶双楼后,根本没提回瑞安门看看的事。专心致志地在影中月身边学习,还顺手包揽了影中月的生活琐事,说是“姐姐的手是弹琴的手,不能被生活磨糙了。” 听听这体己话说的,影中月立刻心软,捧着细雨的手娇声道:“好几年没听人对阿月说这么贴心的话。雨雨,你是第一个呀。” 称呼都变了。 影中月眸色是清澈湖水的浅蓝,被她随便一看都像是被温柔的水无声包围,何况是被她捧着手认真地看着。细雨耳朵泛红,正嗫嚅着,严方任来了。 细雨:“……” 她神色来不及转变,显出一丝尴尬,默默地沏了两杯茶,溜了出去。 影中月小口抿着茶,瞄着严方任。只见严方任平静的眼底藏着一点羞赧和慌张,似是在酝酿说话的勇气。 影中月心想,难道是要问细雨的事,但是不好意思?她透过朦胧的热气望着严方任,八卦而又焦急地等着。 然后严方任开了口:“扬州城的河……” 影中月:“???”我等了这么半天,你过来跟我讲工作? 第三章 婚·回去啦 () 无法,影中月作为扶双楼的花魁,扬州城的地下主人,正正经经地跟严方任就水路之事商讨良久。 然而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妈的本来就是合作方,还讨论什么。 等这个讲完,严方任还不走,犹豫得影中月都想去给拜月蜘蛛唱首歌再回来时,他总算下定了决心,道:“扶双楼……有没有……那种书?“ 影中月:“……啥?” 经过严方任磕磕绊绊的比划后,影中月总算理解了。她甚是惊讶,却忍不住俏生生一笑:“找阿月借?” 严方任点点头。影中月要跟他说没有的话,他是不信的。 影中月也没说没有,只是道:“你怎么放着天地无一那个大收藏家不找。天地无一那里可是有不少阿月都没有的孤本,不然他的本事怎么会让人那般念念不忘。” 严方任:“……” 骚断腿的天地无一果然什么都有。 那他也不能找天地无一啊! 严方任想到一个更严肃的问题:瑞安澜看过所谓孤本没? 肯定是看过了吧……指不定还和天地无一科学严谨心无一丝旖旎地讨论过可行性和感受。 严方任在惶恐中下定决心,天地无一那黑乌鸦必须得离瑞安澜远些,不然瑞安澜都要被染得直滴墨汁。 影中月看严方任窘迫,达到了自己逗弄的目的,开开心心地道:“等着,阿月让姐妹们挑几本好的。” 严方任乖巧等着,一本正经地接过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册子,一本正经地道别。 正准备拉开门,影中月突然道:“啊,对了。阿翡有话带给你,说让你放心下手,手重点没事儿。” 严方任应道:“好。” 严方任把册子们收到一个压箱底的地方,面上还是温和无害,语气还是谦和恭顺的。他像一个正经的佳公子一般,问着一个小帮派:“听闻阁下谎报毛利,中饱私囊,可有此事?” 严方任行事阴招较多,搁台面上看真真是个好说话的人,使得那人转了转眼珠子,硬着脸皮道:“严副门主可是从望西风望帮主处听得?实不相瞒,我们与茜草帮有嫌隙,肯定是那贼子坑我。” 严方任心想这人脑袋可能不太好。望西风被印乐知毫不留恋地抛弃后,一点也没反省自己莫名的骄矜傲气,反而现在愈发瞧不起惊风阁和瑞安门,哪有心思和严方任告状。 他反而最近忙着螳臂当车,和惊风阁撕扯。惊风阁嫌烦,第六堂直接把望西风拉了黑名单,顺便把江湖喉舌们挨个通知一遍,“须不得搭理望西风”,然后就随他蹦去了。 严方任点点头:“贵帮实与茜草帮不睦。” 帮主疯狂点头。 “然不睦原因,恰是阁下中饱私囊。” 帮主:“……” 严方任拔剑,翡翠的剑锋抵在帮主的喉结上:“在下不愿污了今日心境,阁下可否重新措辞?” 帮主被吓得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重说!我们就贪了一次便宜!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过日子有多难,贪的钱都兄弟们分了……” 严方任剑尖递出,刺破帮主气管,割开他声带的肌肉。 帮主立刻像一只瞪圆了眼睛的哑鸡,捂着喉咙,发出一串嘶嘶声。 严方任用一种对待珍重情人的力道慢慢抽出剑,柔声道:“他说完了,我不满意,下一个。” “……” 剩余的护法之类的人物寂静片刻,立刻冲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骗得多少银钱、骗了几次、几个人闭着嘴偷偷分赃之类的细节抖了个干净,顺便发了誓说以后再也不犯。 严方任道:“望西风风里来雨里去,你们体谅他因劳累尔耳朵有损,本是好意。不过阁下要这般待余,余承不起,自要惶恐难当。” 人们纷纷道:“哪敢让严副门主惶恐。” 严方任轻声细语道:“多谢体谅。” 等严方任走了,他们偷偷呸了一声:“我就说瑞安澜选的人怎么会是个正常人。” 瑞安澜冤枉。她并没有见过这种状态下的严方任。 虽然见到了可能也只会说:“严方任你可真是个宝。” 不过严方任也自有人搓磨。 他把沿途贪污的、有异心的、不服气的都按在地上调教了一遍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回了瑞安澜。 在路上,他想了几十种和瑞安澜展开话题的方式。没等他用上,他就先碰到了天地无一。 严方任满腔旖旎被天地无一截断,变成了一腔冰碴子。 因为天地无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哦,辛苦了。” 第二句是:“以后爷的也要报备给您吗?” 严方任经常觉得天地无一和瑞安澜学这门语言时学的不太好,比如此时他虽然在用着“您”这个尊称,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尊敬。 严方任道:“您自是不用。” 天地无一又道:“那您怎么知道哪些该查哪些不该呢?” 严方任刚想说“那劳烦您告知一二”,话到嘴边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亦炎苏手上多的是没放在自己名下的东西,鬼知道运的都是什么。天地无一这么问,难道是怀疑自己在刺探他? 严方任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改成:“那您每年春秋分和夏冬至时把因瑞安门而产生的损失总和告诉瑞安门?” 天地无一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您看爷是缺尔等那点钱吗?” 严方任:“……”我知道您不缺。 不过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并不是会趁机翻查自己资产的样子,口风松了些:“澜儿刚还在主殿,你去吧,再晚些指不定就换地儿了。” 总算天地无一不称严方任为“您”了,严方任顿感身松快,告辞了天地无一,向主殿走去。 临近主殿时,他又有点手足无措,把之前想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他该说什么? 简单的一句“我回来了”,还是直白的“我想你了”,还是带点撒娇意味的“我累了”? 严方任踌躇不定,脚步一转,想,要不还是先去找三奇青吧。 第四章 婚·会不会太快了 () 然而他只是想了想。 因为他往深里再一考量,要是瑞安澜得知他回来后第一个见的是天地无一,第二个见的是三奇青,堪堪把她放在第三位,瑞安澜那小暴脾气得炸。 这一丝残存的理智拯救了他。 等他进主殿时,瑞安澜不知从何得知他已经见过天地无一,根本没露出惊喜或者讶异的神色。 严方任有些失落。 又有些庆幸。 自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瑞安澜道:“回来了?” “嗯。”严方任有几分拘谨地坐下,开始把重要的事情一件件拎出来说。 说到沿途帮派的乖顺依附,瑞安澜表示“很好”。 说到以后货物动态抽成,随时间地域灵活调整的方案,瑞安澜表示“很实用”。 说到货物内容审查,瑞安澜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也不是清白人家”。 严方任:“???”不,门主,不清白的是天地无一。我们还是正经生意。 说到与瑞安门原有产业的结合,瑞安澜表示“嗯嗯”,意思是您看着办。 说到对不听话帮派的惩戒,瑞安澜表示“打得好。青玉剑疼不疼?”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把沿途事务汇报完毕,二人活生生把上下级的汇报给说成了情人睡前躺床上的闲聊。越说二人靠得越近,最后已经紧紧挨在一起。 等说完时,严方任静静地看着瑞安澜的脸,拨开她脸侧的几缕碎发,轻柔地吻了一下,低声道:“我想你。” 瑞安澜怔忡了一下,回了一个吻,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柔和:“我也是。” 严方任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戳了戳瑞安澜的脸。 瑞安澜长大后,脸颊的婴儿肥褪了些,但毕竟是娃娃脸,手感还是软乎乎的。 想来江湖能戳上瑞安澜脸的就没几个了。 严方任感到别样满足。 两人也不怕有外人进来,又低声说了好久的话。瑞安澜靠在严方任怀里,伸直手臂举着严方任特意带回来的荷花酥,看了半晌,才放下手来咬了小了一口。 荷花酥酥皮层层叠叠,瑞安澜嘟着嘴咬了一口,嘴巴沾了不少碎屑。瑞安澜伸舌舔了舔,觉得舔不干净,抬手想去擦…… 和严方任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严方任倏地收回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动。 瑞安澜:“?” 严方任低声道:“天色晚了,我先去找趟三奇青。” 瑞安澜:“???” 我总觉得我男人在外面有个同性的妖艳贱货。 严方任快步走出主殿,靠在树上细细地喘气。 他思绪不自觉地就转到被他藏得颇为妥帖的某些书上。 夜风很凉,总算是把他身上的燥热吹去些许。 严方任真的去找了三奇青。 他有些话,实在是需要和同性说。 三奇青自然奉陪。 敏锐如他,看出严方任的奇怪之处。不过他没问,只是默默地温了酒。 就着酒,他们说起了最近的见闻。 说到扬州城在考虑修改格局的事儿时,三奇青突然想到一事:“啊,我不方便时常下山,有空你可以去扶双楼找细雨聊聊。她最近心事重。” 严方任:“阿青你和细雨姑娘何时这么熟了?” “也没有。就是在被影中月带走前,山上没别人,细雨找到我说有事想谈,让我几日后去扶双楼一叙。我去了一次,但不好再去。” 毕竟是在离家出走的三奇信使。 也是奇怪,细雨在山上时,被三奇青多次推来推去,阻止她打扰严方任。等细雨走时,她却又信任三奇青,与他说自己的心事。 三奇青就是这样,拎得清,但对众人又尽可能地包容付出,总是那么的靠得住。 那么问题来了。 严方任问:“她是什么心事?” 三奇青揶揄地笑道:“感情问题。” 严方任先是一惊。 然后他琢磨了一下扶双楼里细雨的那一点微妙的尴尬,安心地觉得此时与自己无关。 严方任道:“说来惭愧,我刚从扶双楼回来,并未注意细雨姑娘。” 三奇青笑容一僵,嘀咕道:“幸好人现在不喜欢你。” “阿青你说什么?” “无事。”三奇青默默转换话题,“那你去扶双楼作甚?” 严方任大惊,立刻举杯饮酒。 三奇青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瞧见他耳朵泛起不明显的微红。 三奇青亦大惊。 扶双楼是什么地方。虽说花魁从不下场,但也是鱼龙混杂之地。三奇青心里顿时跑过无数猜测,心里五味陈杂,半晌才道:“注意安。” 严方任:“???”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青! 严方任哪受得了这样的误会,顾不得羞涩,连忙解释来龙去脉自证清白。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三奇青大大惊:“你和瑞门主确立关系了?” 严方任:“……嗯。” 三奇青:“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还要你推我拒你追我赶个一年半载。” ……阿青你对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印象啊。 “所以,”等三奇青震惊完毕,他疑道,“你是在犹疑什么?” 严方任微微偏过视线,非常隐晦地道:“有些冲动,但不好意思实现。” “……”三奇青心想,您是真的把我当哥。 三奇青道:“这有何难?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顺理成章。” 严方任二度大惊:阿青,我还以为你是个讲究礼义廉耻的正经人。 严方任轻咳一声,道:“民间不是讲究什么守身如玉么?” 严方任是虚心求教。他小时候只负责学习各种技能,没上过礼义廉耻课。 而他的临时道德老师三奇青挥挥手:“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 严方任觉得三奇青在蒙他。 上个月某某帮派的小女儿还因为未婚和男子行不轨之事,被逐出家门。 不过这么一想,他俩好像也没有被逐出家门的隐患。 严方任回味了一下,道:“阿青,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三奇青:“……” 眼看严方任眼神变得微妙,三奇青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哥对这些其实没有兴趣。” 两个未婚男青年在树下商讨一番,最后三奇青道:“要不你俩结个婚?” 严方任觉得阿青总算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第五章 婚礼很麻烦,不要 () 然而凭他俩未婚多年的经验,也实在是掰扯不出个所以然来。 严方任道:“会不会太早了。” 三奇青随手往山下一指:“比你年纪小的弟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严方任犟道:“程晶也可以。” 三奇青:“……您醒醒。” 三奇青教育道:“说实话,按你俩情况,这些虚礼都不顶用。不管你俩独身还是结婚,你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天地无一剁碎了喂狗。” ……太真实了。 严方任周身一寒。 但他此时觉得什么被天地无一剁碎都是小事,于是继续求教道:“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还是结啊。你要尊重人姑娘不是?” 严方任认为有理。 等二人凑在一起嘀咕完毕后,既然刚才严方任提到了程晶,他就去看了看他。 可惜此时已经深夜,程晶睡得香甜,在梦里咂巴着嘴。 睡着的孩子安安静静的,总比醒着的时候更可爱几分。 严方任给他掖了掖被角,亲了下他的额头,默默走了出去。 之后几天,严方任白天和瑞安澜保持一定距离,晚上和程晶聊聊天,然后回房学习到深夜才熄灯。 程晶和严方任越来越亲近,甚至敢在瑞安澜面前叫嚷着往严方任身上爬:“严叔叔,抱抱!” 瑞安澜神色一凛,阴恻恻地看着程晶窝进了严方任怀里。 如此几天后,每日只能和严方任偷几个吻的瑞安澜怒道:“严方任,你老避开我干什么?还有,程晶你多大人了?一边儿玩儿去!” 程晶仍然从骨子里怕瑞安澜,板着脸跑了。 瑞安澜目送他远去时,严方任握住了她的手。 瑞安澜一回头,对上严方任温柔的琥珀眼眸,怒火消散了些许,愣了一会儿才道:“你避着我干什么?” 严方任认真地盯着瑞安澜,手指挠着她的手心:“我们成婚吧。” 瑞安澜:“……啊?” 严方任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成婚吧。” 这真是本朝最不正经的求婚现场。 亏得一个是没接受过礼仪教育,一个只目睹了如何浪翻天。这么不合规矩的场景,二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瑞安澜只是茫然:“成婚有啥好处?” 这一问把严方任也问呆了。他想了半天:“名分?” 瑞安澜看起来对这虚头巴脑的东西十分嫌弃:“然后呢?” 严方任有些受伤:“……好像没了。” 瑞安澜看起来并不想接话,但瞅着严方任一副期待的样子,动了动手指,勉为其难地又问道:“那成婚都有啥步骤啊?” 末尾一个“啊”字,彰显了瑞安澜努力不让严方任感到失望的决心。 严方任果然又开心了些:“议婚,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迎亲,以及各种走亲戚。” 严方任做过功课的,就在最近的几个晚上。 他越看那些功课,越觉出这么一个仪式的重要,决定婚前都不要有不必要的身体接触,这才老绕着瑞安澜走。 然而他和人接吻时又不会觉得这是身体接触了,很双标。 瑞安澜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几乎还要被这一串给吓晕,断断续续道:“嗯,婚姻大事,多一些步骤会显得更重视些。我懂。不过议婚这步算了吧,亦炎苏怕不是先揍你一顿。” 严方任想想也是,遂放弃。 瑞安澜得寸进尺:“问名也算了,我都不知道我生辰八字。”她顿了顿,“亦炎苏可能也不知道,我们都没过过生日。” 严方任替瑞安澜感到心酸,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 “那什么纳什么的也算了,咱不缺。” 严方任觉得这个逻辑不太对,反驳道:“……为了仪式感?” 瑞安澜每根头发丝都写着“仪式感是什么东西”。 严方任:“……算了算了。” “迎亲这两个字我懂。它又是个什么流程?” “男子去女子家迎娶,有告于祖宗、醮子、醮女、奠雁、沃盥、交拜、同牢、合卺、结发八项。” 瑞安澜听的一个头两个大,连连反驳:“家不都在这山上吗?咱俩祖宗是谁啊?父母也就剩亦炎苏一个?奠雁是什么,能吃吗?沃盥之后那一溜做完是不是天就亮了?” 严方任被问的哑口无言,一个个认真回答:“是的。不知道是谁。确实。不能吃。可能吧我也没经验。” 瑞安澜:“那么麻烦,不婚了。” 严方任睁大双眼,雾蒙蒙地望着瑞安澜。 瑞安澜被他眼神看得受不了,微微起身向他倾去,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嘴唇若有若无地扫在他脸上。她伸出舌尖往他嘴角轻轻一舔,语调婉转道:“要不,我们直接最后一步吧。” 严方任站起身直接后退了七步扶住书架,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瑞安澜:“严肃点。” 瑞安澜却充满了可以跳过繁文缛节的兴奋,一点点扯开自己的衣领,眉眼一挑:“不能更严肃了。” 严方任的眼角都泛了红。 瑞安澜学亦炎苏那神态学了半天,却见严方任整个人贴在书架上愣愣的,不由怒道:“有意见?” 严方任摇了摇头。 瑞安澜脸色转晴,转过身,一条腿搁上椅子扶手。衣摆往腿根滑落,她屈起脚趾,冲严方任伸出手。 严方任抿抿嘴,松开书架,走过去,一手揽住瑞安澜的腰,另一手从她腿下绕过,把她抱离了椅子。 于是第二天瑞安门的弟子们既没有见到门主,也没见到副门主,据说双双身体抱恙,大家今天有什么事自行解决,或等明日再议。 明日刚刚开始,天地无一就来了。 天地无一掐的时间点准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彼时瑞安澜被扶起来用了点早饭后,倒着去睡回笼觉,严方任先收拾整齐准备下山。 严方任刚出夜明廊,就看到天地无一堵在廊外的背影。 天地无一头也没回,阴恻恻道:“澜儿呢?” 严方任:“……” 天地无一你又知道了。 第六章 婚·-岳父大人!-滚! () 严方任一想到昨晚的事,立刻一手捂住脸移开了视线,试图挡住神情变化。 亦炎苏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眉头一皱,感觉心中的预测得到了验证。 他非常想学习印乐知脱口成脏的说话方式,但他尝试了一下,说不出来。 于是他一腔怒火没法用言语发泄,刀都来不及抽,直接一脚往严方任腿上踢去。 严方任虽有心理准备,但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连忙避开。 金属战靴的鞋尖堪堪擦过皮肉。亦炎苏的脚顺势往地上落去,青石板在余劲的冲击下裂成了蛛网。 严方任顿感不妙,立刻疯狂后撤,同时把惯常握在左手的青玉剑插在腰间,显示自己没有反抗的心思。 他一边跑,一边两手合十拼命道歉。 天地无一抽出黑刀,扯出一个笑了还不如不笑的表情,倏地追了上去:“道歉有用吗?!” 没有。 但象征性地道歉还是要做的。 此时天色已大亮,从山顶都能看到山腰上来来回回的弟子们。 严方任还是要面子的,只能尽量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撤。 导致的结果就是地形一直颇为崎岖。严方任虽然精神饱满,但也经不住天地无一这永动机一般的人物在复杂地形上撵着跑。 天地无一真的可怕,怒气的持久度和战力续航一样强大,把严方任从上午揍到晌午都没消气。 虽然天地无一都是在用刀背揍他,但那黑刀又硬又沉,严方任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打断。 山下炊烟袅袅升起,腊肉和蔬菜的香气飘上山来。 总算等天地无一停了手,严方任有点喘不上气,扶着树平复气息。天地无一稳稳当当地站那儿,叹了口气:“你俩都挺有毛病的,互相多担待吧。” 加起来也没您一个人毛病多。 当然严方任不敢说。 天地无一揍完他就转身下山,转瞬间就消失在了林中,说要去找人散散心。 也不知道哪个小可怜要被他散心。 严方任心里清楚,但哪敢说,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咬着牙回去揉开身上的淤青。 从此可以看出,三奇青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以及为什么当事人均未觉得此流程有何不妥。 连当事人的父亲大人都只想把拱了白菜的猪揍一顿完事儿,压根不管什么礼仪流程。 因此,也没人知道门主和副门主偷偷做了些什么。 然而纸包不住火。 又过了两天,严方任进自己书房时,发现他找不到房门。 门口被堆满了鲜花干果铜钱,还有各种珠钗银器,甚至还有一面巨大屏风和几只大眼瞪小眼的锦鸡。 严方任愣愣地站在门口,什么情况? 几名弟子抱着纸卷过来,手上还拿着小包袱。看到严方任后,他们把包袱往严方任手里一塞,嘻嘻哈哈道:“副门主新婚快乐。人生大事,副门主和门主竟然都不办礼,属下们只能凑钱买点小礼物表示祝福了。” 严方任一脑门问号,但礼物握在手里,只能温声道谢。 弟子们看看门,道:“属下们有事禀报副门主,可否进去详谈?” 严方任心想,也要能进去才行啊。 当天,惊风阁也送来礼物。 惊风阁果然知道的很快。严方任毫不吃惊。 他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印乐知会送什么。 于是,严方任第一个拆了惊风阁的礼物。 拆开礼物后,严方任笑容逐渐消失,连着盒子一起把礼物扔进了垃圾堆。 为了表达感谢,严方任先是回了惊风阁一封信,在信中内敛地写道:“印阁主应是世上除余与门主外第二个知晓此事之人,其速之快,不愧于万化听风之名。” 而印乐知回了严方任一封没有署名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信:“小朋友,闭上你的嘴。敢回礼的话,爷爷把你骨灰扬了。” 印乐知也是个暴脾气。 随后,降襄山庄与其他帮派也陆陆续续送来了贺礼,连望西风都扭扭捏捏地送了一个。沐瞿空还专门上门来,哈哈大笑着拍严方任的肩膀:“小伙子勇气可嘉。” 严方任不明所以。 沐瞿空道:“天地无一怎么没打死你?” ……就知道是这个。 严方任敛容道:“盟主,您拍在了我的伤口上。” 沐瞿空:“……对不起。” 天地无一的礼物应该就是不杀之恩。前两天被天地无一揍的地方还疼的很。严方任这几天晚上又都避着瑞安澜走,就怕被她发现身上的伤。 然而瑞安澜总是夜里一个人睡不着,像只被关在外面的猫一样疯狂踢他房门。直到严方任开了门,她往床上一滚,蜷好,才消停。 严方任见她长发逶迤在被褥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比起平日的清醒时刻,像极了满足的小奶猫。严方任不自觉地笑了笑,坐在床边抚着她的长发和脸颊。 瑞安澜贴近他的手心蹭了蹭,随后伸手把严方任拽倒在被褥里。 严方任:啊啊啊赶紧吹蜡烛,不然淤青就要被看见了。 然而他忘了瑞安澜那变态的目力。 瑞安澜一边乐一边去吻他身上的淤青,道:“您真惨。” 严方任无奈道:“岳父大人手真的狠。” 这下瑞安澜终于成功入眠。 严方任倒是睡不着,平躺在床上发呆。 然后他感觉身边有的动静。凝神静听后,严方任慌张地把像婴儿一样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的瑞安澜扒拉出来。 她在哭。 她在梦里,无声地哭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严方任慌了手脚。 瑞安澜平时独来独往的,严方任连她晚上时常失眠都是刚刚才知道。这一哭,哭得严方任手足无措。 瑞安澜是天地无一之女,标准富二代,战力超群,醉心于短兵相接时单方面碾压,脾气暴,嘴上不留情面。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断没有她委屈的理。谁会想到她心事重到夜里失眠,梦中默泣? 连十几岁时被归晚院的拷问手段折磨至休克,身体湿冷,她都一直笑嘻嘻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第七章 婚·他们都会爱 () 严方任是世上为数不多看到了她的泪的人。 而这个人的心,已经快被泪水泡化了。 瑞安澜表面光鲜,但光一个天地无一,背后就指不定有什么不为常人道的往事。 严方任不愿她在梦里伤心,又不忍心唤醒好不容易熟睡的她,只得揽过她,亲吻她的泪,轻拍着她的背。 瑞安澜终究还是醒了。她朦胧中睁眼,呢喃道:“严方任?” 严方任道:“我在。” 瑞安澜复闭上眼,把脸埋进被褥,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倒是止了泪。 第二天,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提这事儿。 最近的事主要都是些面子工程,严方任比较闲。 闲的时候就想和瑞安澜腻歪在一起。 然后他收获了少年的指责。 程晶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生气:“严叔叔不理我了!” 严方任:……我不是我没有。 瑞安澜:“……你们出去。” 严方任只好抱起程晶,哄着他:“晶晶乖,我们不打扰门主。” 等出了主殿,程晶才又委屈了起来:“我又好几天没见严叔叔了。” 严方任心想他最近确实没想起来程晶这么个人,心下愧疚。 程晶道:“细雨姐姐也不在,成姐姐好吓人,都没有人陪我玩。“ ……成何茗,那个冷美人,想来确实不受孩子欢迎。 严方任心下一动,想起三奇青的嘱托,问程晶道:“我们去看细雨姐姐好不好?” 程晶小脸一亮:“好呀!” 于是,严方任带着程晶去了扬州城。 一路上程晶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想吃,看什么都想玩。 严方任自觉扶双楼不是程晶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细雨也这么觉得。 因此,他们约在了茶馆见面。 细雨来的时候,程晶正在研究面前的水晶肴肉。看到细雨后,他开心地丢下筷子,几步跑过去,喊道:“细雨姐姐。” 细雨笑着摸摸他的头,牵着他走回座位。 严方任奇道:“影中月姑娘呢?” 先前影中月还说要一道来的,怎么就细雨一个了。 细雨轻咳一声,笑着转达影中月的原话:“臭男人,阿月都还没抱过阿澜!阿月不和臭男人说话!” 严方任:“???”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见严方任茫然,细雨眼睛一弯:“恭喜严公子。” “多谢。” 细雨道:“严公子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哦?” 细雨道:“算了,怕严公子听了不悦。” 严方任温声道:“不会。” 细雨便道:“以前严公子看起来总是,好像处在细微的危机之中,不自觉会绷得紧紧的。” 严方任:“……余竟不自知。” 细雨掩嘴一笑:“严公子那样,可是很能激发女子的母爱的。” 严方任眼前一黑。 细雨笑得更开心了:“不过现在没了,严公子看起来满足又安定。” 那可不安定呢,除了怕被天地无一剁成肉泥以外,没什么好怕的了。 细雨叹道:“这就是情爱的力量吗?” 严方任想到三奇青说细雨心事重重,便道:“确实。” 细雨羡慕道:“我也想要体验一下。”说完,她立刻捂了嘴,脸上飞过一丝羞红,“哎呀,当着男子面说这些,真是不知羞了。严公子恕罪。” 严方任道:“人之本性,有何羞耻。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顺理成章。” 细雨道:“公子比细雨超然多了。” 细雨说完,往外看了眼,陷入了沉思。 之后细雨就没怎么提起这个话题,带着程晶在去扬州城玩到晚上时,把累得睡着的程晶还给严方任,就和严方任道了别。 严方任没在意这个小插曲。细雨本来就在动春情的年纪,陷入情爱的女子总是想的会比较多。 ……瑞安澜除外。 她又下山打架去了。 严方任镇守大后方时,印乐知独自爬上了瑞安门的山,脸不红气不喘,笔直地站在门口,冷着一张脸看严方任:“瑞门主呢?” 严方任不温不火地欠欠身:“见过印阁主,门主大概还有一个时辰还能回来。” 印乐知坐在殿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品茶,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严方任一番:“小朋友,礼物扔了?” 严方任回忆起那一箱辣眼睛的东西,笑了笑:“扔了。” 印乐知惊奇地看了他两眼,虽然那惊奇的眼神被他眼睛上的伪装阻隔了大半:“小朋友,你是想学习瑞安澜他们的说话方式吗?” 严方任大惊:他是在陈述事实,不是在怼人! 印乐知本就不喜他,这下也懒得和他搭话,默然地等着瑞安澜回来。 瑞安澜果然在一个时辰后回来,见到印乐知,把手一摊:“我不管你来干什么,你先等我洗手。” “……” 印乐知偏偏要在瑞安澜清洗手上血迹时道:“瑞门主,小心巫王与她背后的人。” “穆翡榭?他和影中月都怕天地无一,怎么的,还能帮着天地无一对付我不成?”瑞安澜毫不在意地擦干水渍。 印乐知:“爱听不听。” 瑞安澜大马金刀地坐在印乐知对面,道:“您跟我说这,是想换什么?” “什么都不换。” 瑞安澜眨眨眼,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不信。” 但印乐知这次还真不是来交易的。 瑞安澜问了半天,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不由头痛:“哎,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让我小心他们得从哪里小心,但说什么也不能欠惊风阁人情。”瑞安澜思索一番,“我送你一张以亦炎苏年轻时为原型的雕塑的画吧!” 印乐知一愣,随即咬牙切齿道:“严方任这个小兔崽子。” 他没骂错。冲着瑞安澜那迟钝的脑袋瓜子,也只能是严方任告诉她的。 瑞安澜当时第一反应是:“印乐知才是人上之人。我都不敢和亦炎苏谈情说爱。” 严方任:“请门主顾及一下伦理道德,谢谢。” 瑞安澜第二反应是:“他俩不是睡完就走的关系?” 严方任:“请门主收起心里的浪,谢谢。” 瑞安澜第三反应是:“我一直以为印乐知的爱人叫惊风阁,亦炎苏的爱人叫自己。” 严方任:“……现在可能也是。” 瑞安澜无师自通:“哦!那大概都是对方的小妾了。” 第八章 拜月礼·序曲 () 此事对瑞安澜震动颇大。 她一直以为她那父亲只会骚和浪,近些年来只往印乐知那儿跑是因为体力有限。 谁能想到是在玩假扮地下情侣的游戏? 因此,瑞安澜今天看到印乐知时,她看到的是“亦炎苏的小妾”几个大字,不假思索地说了那么一句话。 印乐知骂完严方任,对瑞安澜所言不怎么感兴趣:“我见过他年轻的样子。”那时候亦炎苏大约二十岁。 瑞安澜连连摇头:“更久之前的,你肯定没见过。那会儿他还没来您这江湖闯荡呢。” 印乐知这下才起了兴趣,但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接过画卷扫了两眼,随手把纸一卷塞进了袖中。 就那两眼,印乐知便已经把画像从头到脚描了一遍。 画像上的亦炎苏还没练出现在那迫人的体态,骨架还是个未长开的状态,只能算是个较为结实的挺拔少年。 他裹在一件不规不矩松松垮垮的白色长袍里,卷起的长袍下摆里伸出一双裸露的脚踝,整个人杨柳一般斜斜地倚着看不见的东西。他纤长洁白的手微微扯开一些领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点傲视众生的眼神从他细长的眼里透出。 他的衣服是最纯净的白,神色是最冷淡的傲,但姿势又是引诱的,平白看出一股纯真与**交加的感觉。 连印乐知看着,都觉得心砰地一跳。 挺好看一人,怎么长成现在这死德性的? 印乐知面色如常:“雕塑在哪儿?” “他家乡,被他砸了已经。” “为什么?”可惜可惜。 “印阁主,”瑞安澜难得用上了客套的语气,“您可别问亦炎苏为什么。” 印乐知默默抽出纸又看了看,总感觉画中的亦炎苏在无师自通地往外散发着诱惑。那诱惑是像没长熟的果子一样,看起来光洁小巧,咬一口都是酸涩的汁液。 看久了之后,印乐知也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但他想不明白,便把那张画收好,起身道:“告辞。” 瑞安澜挥挥手:“不欠您人情了吧?拜拜了您嘞。” 结果印乐知前脚刚走,后脚岷王与影中月还真出了点事。 一方面是,穆翡榭在江南呆得太久,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 相比中原,富庶的江南是个尴尬的地方。它作为水乡,河道密布,交通便利,又有得天独厚的气候,使得它可以自给自足。 然而它又并非京都,不在圣上的直接管辖之下。 为了避免他人靠江南的优势图谋不轨,圣上的解决方案是,不在江南设藩王。 岷王穆翡榭在江南居住的名义是:南疆正值旱季,气候不宜久居,遂至江南度假。 岷王时常来江南度假,不过往常也就十天半个月。这次暂留时间太长,免不得让人怀疑他有什么图谋。 另一方面,岷王脱离封地过久,对封地监控自是不如身在南疆之时。有些人的利己行为便大胆了几分。 搁平时也没大事,然而好巧不巧,京都正好派了个御史南下视察。 更好巧不巧的是,一拨被欺压的民众遭了煽动,投了南疆几个被招安的山匪。 这下事情便紧急了起来。 平日里,民众是拜月教在安抚。然而拜月教在修身养息,巫王在江南寻求出路,管不上民众之事。要是闹出民变,上达天听,穆翡榭的处境将十分被动。 穆翡榭要是信这一连串事儿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话,那他也可以自裁谢南疆了。 没法,穆翡榭只得快马加鞭,离开江南,回封地处理一应事宜。 当然,普通老百姓并不知道这些关节。 普通老百姓如严方任与瑞安澜,此时正漠然地看着影中月。 影中月抱着琴,攥着瑞安澜的腰带不放:“呜呜呜,阿月只有自己了。” 不愧是歌姬,在对嗓子的控制上别有一番作为。影中月变着花样以这句话为中心思想絮絮了近两个时辰,嗓音依然清亮。 换作别人,怕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影中月泫然欲泣的模样收买。 然而她面前的一个是情商缺失的瑞安澜,一个是新婚燕尔智商降低的严方任。 于是在影中月抽泣了两个时辰后,瑞安澜放下处理完的文书,指了指腰带:“放开,变形了。“ 影中月低头一看,真是。 她本来看瑞安澜那腰带明显是金属质地,才去抓握,没想到这么容易变形。 看了两眼,影中月神色不变,道:“阿澜的腰带是南疆工艺。” 瑞安澜:咦?不妙。 南疆民族众多。有的民族银饰所用的银掺了大量杂质,质地硬挺,适宜雕刻繁复花纹,颇受王公贵族喜爱。南疆之外的人比较熟识的是此类银饰。 而瑞安澜用的是另一族的工艺。她的白银腰带纯度极高,因此容易变形,不会妨碍她的动作。缺陷就是必须得厚重才能维持形状,废银子,还无法做得花样百出。亏得南疆盛产白银,才能这么玩。 所以瑞安澜是字面意义上的腰上绕着万贯家财。 一般人就以为那是个不值钱的腰带,而影中月看出这个腰带是南疆产物后,变本加厉:“呜呜呜呜,阿澜,你用着南疆的东西,你就是南疆的人了。你怎么忍心看阿月被抛下,孤苦伶仃。“ 瑞安澜不动声色掰开她的手指:“我忍心。” 严方任:“成何体统。” 被双重打压的影中月不甘心地放开腰带。 瑞安澜处理完事务,把腰带撇回原状,对严方任道:“总结一下。” 严方任应道:“南疆山匪欲造反,骚扰避世中的拜月教众。岷王殿下回封地处理,拜月教主孤苦无依。” “好。”瑞安澜道,“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影中月睁圆了眼睛:“阿澜你这个弃我如敝履的大猪蹄子。” 其余二人觉得受到了侮辱。 严方任刚想说话,影中月眼珠一转:“臭男人。” 严方任:“???” 算了不说了,交给瑞安澜这个大猪蹄子吧。反正影中月看起来抗击打能力很强,一时半会儿气不死。 第九章 拜月礼·礼成 () 影中月胡搅蛮缠道:“啊啊啊,阿月不管!阿月为了你,屈居瑞安门之下。教众还不知道呢,知道了不得骂我这个巫王掉份。” 瑞安澜:“……哈?那你还屈居穆翡榭之下了。” 影中月大怒:“那能一样吗!” 瑞安澜:“那你能说重点吗!” 影中月道:“拜月教众都要疯了,让他们进江南避一避吧。” 瑞安澜睫毛一扫:“拜月教这就想进江南了?” 严方任也奇道:“巫王这么确定叛乱会起?岷王殿下不是回去了吗?”拜月教在岷王保护下不是更方便? 两人关注重点完不同,问得影中月哑口无言。 只有一个瑞安澜的话,她可以说,拜月教来江南,在她的羽翼庇护下暂避,叛乱结束后教众便可归山。 只有严方任的话,她可以说,岷王毕竟非南疆之人,她自己看顾才能放心。 现在她说不了,两个回答里的时间和岷王的地位自相矛盾。她还得想怎么绕开她知道叛乱将起的事,装可怜也没用。 狗男女。 而那狗男人正在转头问大猪蹄子今晚有什么想吃的。 大猪蹄子想吃肉。 狗男人宠溺道:“你每天都想吃肉。今天吃禽鸟可以吗?” 影中月凉凉地插话道:“蜘蛛吃不吃?” 二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影中月道:“莫装傻,谁不知道拜月教立教之本是拜月蜘蛛。” 严方任笑道:“不是巫蛊之术吗?拜月蜘蛛是什么?” 影中月并不想理会严方任的装傻充愣,道:“拜月蜘蛛有窥天命之能。当年天地无一都想从阿月这里夺得,阿月现在把蜘蛛的力量分给你们。” 瑞安澜道:“蜘蛛没肉,不好吃。” 影中月反驳道:“油炸一下其实还不错。” 瑞安澜:“……” 严方任按住看起来并不想吃油炸昆虫的瑞安澜,道:“那权当拜月蜘蛛能吃且好吃,这道菜的价格几何?” 影中月道:“数千性命,破翡牢笼。” 严方任道:“难。” 瑞安澜道:“我观星术都不学,要什么拜月蜘蛛。” 影中月垂下眼帘,道:“拜月蜘蛛行将灭绝,最后一只在阿月身上。” 穆翡榭想要拜月蜘蛛逆天改命,天地无一想要把拜月蜘蛛拆解一番研究其中奥妙。只有面前这两个人,对拜月蜘蛛并没有什么所图。 好是好在影中月不必担心他们伺机抢夺蜘蛛,坏是坏在影中月对他们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严方任回过神来。想来岷王所言“不愿见天地无一留在江南”的人中,也包括影中月。 他心动了。影中月靠着扶双楼、岷王、拜月蜘蛛,得以窥伺更多秘密,不失为一大助力。 也可以协助对天地无一的施压。 严方任隐约察觉,天地无一似是不满瑞安门与他作业内容的重叠,但目前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要是瑞安门进一步发展,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之间那点可怜的亲情,并不会产生什么阻拦作用。 思及此,严方任道:“江南虽总有外地商客乃至胡人商贩来往,但要是数千南疆人长久驻扎,怕是过于引人注目。” 影中月神色一动,知道严方任这是松了口。 瑞安澜在一旁没做声。 堂堂巫王,被迫在外地与人低三下四。影中月心里叹了口气。 阿爸,好难。 但她不能退,她背后还有拜月教的数千教众。 她道:“江南边境对南疆之人较为包容。” 严方任摇摇头:“那是因为南疆只是暂时与他们交换物资。真要长久居住,连普通民众都看不起南疆人。” 影中月心狠狠一疼。她知道严方任说的是真的,但并不妨碍她为族人的地位而痛心。 江南中原总称南疆为蛮夷之地,但他们又高在了哪里? 影中月陷入沉默。 瑞安澜在旁边等了半天,见影中月一直不说话,心里急着吃肉,不耐烦道:“蜘蛛都会蜕皮,你们不会?” 影中月“啊?”一声,抬眸看着瑞安澜。 瑞安澜没看她,直推严方任:“快快快,吃饭去了。” 严方任:“好好好。” 影中月脸上的疑惑慢慢散去,湖水般的眼中熠熠生辉。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瑞安澜:“阿澜你真是世上最好最香的大猪蹄子!” 瑞安澜被比她高半个头的影中月搂在怀里一顿揉搓,波涛汹涌挤得她喘不上气来。瑞安澜怒道:“……晚上尝试一下炸蜘蛛吧。” 当然是没吃上炸蜘蛛的。 在穆翡榭疲于政事时,有几小队的人趁着夜色,摸出深山。 他们均作江南人打扮,或背着包袱,仿若探亲归来,或拉着马车,满载商货银两。 如果打开他们的包袱,会发现里面都是百年传承下来的祭祀银器巫蛊罐等。 他们一路上安安静静,无波无浪地抵达了江南。 ……如果忽视掉一些葬身崖底的劫道匪徒的话。 稽镇是江南边陲不起眼的小镇,镇上有个青龙帮。 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帮派。 事实也是如此。与其说是帮派,他们不如说是当地一撮青年人组成的乡村护卫队,每天闲时锄地耕作,忙时保护邻里乡亲。 江南的大帮派从来没往他们那儿看过,只有乡里的人会时常找他们帮忙。 这天,村民甲敲开青龙帮那长得和普通人家无甚区别的院门,嚷道:“狗蛋!明儿哥要出趟远门,给哥护送一下呗!” 被喊做“狗蛋”的副帮主没有搭理。 村民甲以为他没听见,上去敲了敲他的背:“狗蛋!” 狗蛋抬起头,眼底有一丝厌烦,但很快敛去,憨厚地挠挠头:“哎呀,哥,刚没听见。” 村民甲也无所谓,跟狗蛋勾肩搭背:“思春了?哎,明儿哥带你去镇上开开眼界。” 狗蛋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薄红:“哥!” “嘿嘿嘿……” 跨过门槛前,狗蛋微微侧头,和青龙帮院里的人们交换了个眼神。 村民甲摇摇脑袋。他觉得耳边似乎有女人在轻声歌唱,歌词听不大清,声音倒是柔软甜美。 他摇晃了几下脑袋,声音便消失不见。他一定是太想镇上红姑的声音了,明天就去找她听小曲。 但那歌声依然盘桓着。 “侵巢袭穴,蜕骨换皮,衔丝结网,拜月礼成。” 第十章 拜月礼·梅菜炖肉 () 严方任昨晚真真累狠了。 以至于今天日上三竿时,他还忍不住直打哈欠。 待到弟子来报时,严方任尚带着困意的眼里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副门主,您有空吗?” “有。”严方任掩嘴打着哈欠应道。等他睁开眼,才发现眼前的弟子有些眼熟。 严方任在脑海里仔细检索一番,不确定地问道:“范俊驰?” 范俊驰眼中闪烁着出乎意料的喜悦,连声道:“是我是我,嘿嘿。” 严方任放下手,郑重地低下头:“当日余身中蛊毒,于山门处体力不支。幸得阁下及时通报。余未曾当年言谢,是余不周。” 范俊驰听严方任措辞如此慎重,诚惶诚恐,摆手道:“副门主折煞我了。我只不过是跟门主报了个信,没啥作用。” 严方任严肃道:“事不在小,举手之劳也会救人一命。” 范俊驰不好意思地笑着,勉强承下了严方任的感谢。 严方任这才展颜道:“所报何事?” 范俊驰道:“哎,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请一段时间的假。” “缘何?” “我前段日子回老家探亲,本来都好好的,结果有天起来后,我妹妹就跟疯了一样。我家里就我一个壮丁,我得回去照看她一阵。” 严方任道:“照拂亲人,余自当应允。不知老家何处?” 范俊驰答道:“一个叫稽镇的小镇子。” 严方任一愣:“什么?” “稽镇。”范俊驰更不好意思了,“一个穷地方,副门主没听过才是正常的。” 严方任没接话,只是放柔了声音,问道:“余无意冒犯。舍妹可是得了重病?” 这道温柔的声线是严方任多年前经过仔细对比后特意练习的,其中春风化雨的柔劲能让普通人或多或少地卸下心防。 当然四大家之主部免疫这招。 果然,范俊驰不曾多疑,反而感动于严方任的体恤,答道:“妹妹今年刚定了亲,马上要和隔壁村的发小成婚。我这次回去也是给婚礼搭把手。结果那天妹妹一起来就说,她不结了,爱找谁找谁。” 严方任:“……为何?” “妹妹没说原因,就是骂什么,哪来的乡野小子,凭那肮脏玩意儿也好意思碰她?” “那她婚约对象对此如何反应?” “那发小和她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很,被骂了也没生气。但他们来家里看了一圈后,硬说是妹妹中了邪,要喊神婆来驱邪。”范俊驰一拍大腿,“我看我妹妹没中邪啊!就这么闹了好几天。” “……”严方任陷入迷之沉默。他总不能说,你妹妹真的和中了邪没什么两样吧? 严方任轻咳一声,柔柔道:“余已知晓。此事干系重大,余当回禀门主定夺。” “哦。”范俊驰本来讲得眉飞色舞,被严方任一句话打成了茫然态。 刚才不还是一口应允吗?他不过是要回趟家,怎么副门主一副大事临头的样子。 他挠挠头,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是依礼告辞。 换作别人的话,一家子都疯了严方任也不会多看一眼。但范俊驰怎么也是救过他命的人,也算是撮合了他和瑞安澜的媒人之一。严方任必不可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稽镇,严方任是知道的,拜月教选中的蜕皮点之一。范俊驰的妹妹估计就是新皮。 何况范俊驰这么一来一回的闹腾,指不定再回来时皮下就成了蜘蛛。 严方任必要回禀瑞安澜。 瑞安澜对此也认为兹事体大。 虽然她关注点是:范俊驰怎么说也是老子的人了,真被蜘蛛给吃了的话,老子的脸往哪儿搁啊? 严方任:“……门主,我才是你的人。“ 于是瑞安澜便和范俊驰一起回了稽镇。 吓得范俊驰一路上就没睡个整觉,满脑子都是“卧槽门主好吓人”“卧槽门主出事了怎么办”“不对门主不会出事”“天呐这阵仗太大了”。 瑞安澜根本没注意到范俊驰眼下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漠然地走了一路。 等到稽镇,范俊驰道:“门主,我家还要往前走几步。” 瑞安澜抬手打断他:“不急。” 范俊驰:“?” 瑞安澜说完就不再做声,在小镇里一条条街地穿了过去。范俊驰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面。 门主怎么还要逛街? 但他也不敢问。 最后,瑞安澜把小镇除了范俊驰家以外的土地部丈量了一圈后,才示意范俊驰带路。 范俊驰领着门主走到一户人家,准备推门,殷勤地介绍道:“这几日,我的妹妹还有两个远方表哥应该都在,不过不知道在不在家。” 说着,他推开了门。 小院里坐着二男一女,正围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范俊驰探头一看,立刻“哎呀哎呀”叫唤着冲了进去,脱下外衣就往女子身上披:“妹妹!跟你说了好少次,小女儿家家的,穿这么暴露像什么样子!” 妹妹看了看瑞安澜。 瑞安澜看了看她。 其他两人望向瑞安澜时,皆是脸色一变。 妹妹指着瑞安澜,幽幽道:“那她怎么说?” 范俊驰回头一看,瑞安澜穿着袖口不到手肘、裙摆不到膝盖、领口扯得极开的黑裙,脸色也变了,急急道:“那能比吗!那可是门主!” 估计是远房表哥之一的人道:“什么门主?” 范俊驰道:“表哥你忘啦?你几年前来我家时我跟你说过的,我加了个江湖帮派,这位就是帮派的老大。” 表哥之二道:“我倒不知道。表弟,你加了哪个帮派?” 范俊驰还没回答,瑞安澜跨前一步。二位表哥立刻闭了嘴,警惕地看着她。 范俊驰以为门主要自己说,也讪讪地止了声。 瑞安澜往他们三个身上看了一圈,问道:“不认识我?” 那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真心实意道:“不识。” “哦。”瑞安澜随口一说,转身在小院里绕了一圈。 把院里晾晒的菜干都视察完毕后,她对范俊驰道:“晚上能吃梅干菜炖五花肉吗?” 第十一章 拜月礼·哈哈哈哈 () 范俊驰连忙起身:“门主折煞我了。当然能,当然能,我这就去铺子斩两块五花肉来。” 晚饭时间本来就快到了,范俊驰拿着钱袋匆匆忙忙往铺子赶。 范俊驰关上门后,瑞安澜才踱到三人面前坐下:“当真不认识我?玉柏月怎么教的?” 表哥一拍案而起:“狂妄之徒,巫王之名也是你能叫的?” 瑞安澜嘴角一扯:“要不是老巫王名字我忘了,我也能叫两声给你听听。” 是的,影中月真名姓玉,名柏月,取拜月的谐音。 这个名字只有南疆巫蛊之家相关的人才知道,并且在影中月继承巫王之位后,就无人再叫。 表哥二见她对老巫王不敬,也要拍案而起,被妹妹按住。 妹妹打量了她一番,道:“不知高人是何帮何派?” 瑞安澜没回答,嫌弃地扫了她一眼,道:“别用看皮的眼神看我。范俊驰也别看。” 三人:“……” 他们心里警铃大作。 这人听起来,像是知道他们的蜘蛛蜕皮之计。 蜘蛛蜕皮穿新衣,新衣的质量越好,里面的蜘蛛就越舒服。 上次范俊驰回家探亲时,妹妹已经穿了新衣。 他们看到范俊驰时,觉得此人体格内力也很不错,早就打起了主意。 而瑞安澜刚进来时,他们先是感到危险,之后惊叹于瑞安澜衣服下掩藏的身体的质量,不由也动起了换新衣的心思。 没想到被瑞安澜一眼看穿。 妹妹定了定神,道:“高人好歹告诉我们,您师从何帮?“ 要是什么大帮派,就算了,小帮派的话,就吃了。 瑞安澜哪不知道他们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师从天地无一。” “……” 表哥一愣了三秒,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猪鼻子里插葱的!” 妹妹一巴掌拍在表哥一的手上,向瑞安澜确认道:“可是那位……” 瑞安澜露出嫌他们聒噪的神情:“天地无一夜亦炎,亦炎苏。” 在她说出“亦炎苏”三个字时,三人齐齐向后一耸。 天地无一给拜月教造成的阴影颇大。妹妹强笑道:“有的话不能乱说。” 表哥二回过神来也道:“还师从天地无一,那我还是印乐知的老子!” 瑞安澜眉头一皱:“那你是要当阿公?我看你是找死。” 表哥二一头雾水,怒道:“小姑娘瞎比比啥呢?” 要是瑞安澜说出第二梯队的帮派,他们还信。瑞安澜这一说天地无一,他们只当她在说笑。 瑞安澜对眼瞎的人感到厌烦,寒声道:“我话已经说完。你们要是对我或者范俊驰打什么歪主意,那我也顾不得玉柏月的情面。” 三人笑道:“是是是,高人说的对。” 瑞安澜:“……”胸闷气短。 要不是严方任叮嘱她,范俊驰家不可乱砸,拜月教众不可乱杀,三人早就血溅三尺。 瑞安澜兀自生气,那三人在一旁细细打量。越打量越满意。 瑞安澜个头不高不矮,手长腿长,重心稳当。看那从头到脚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想必攻速与力量也不错。内力不知道,但应当差不离。 三人想,这样好的一张皮,得献给左右护法才是。 左右护法要是在场,能锤爆他们三个的狗头:谁的皮都敢要的? 四人就这么心怀鬼胎的,等到范俊驰拎着五花肉回来。 妹妹这才起身,抱着柴火去给炉灶点上,取了点梅干菜泡开。 范俊驰在一旁把五花肉焯了水,切成小块,准备和梅干菜一起炖煮。 瑞安澜站在小院里看几人忙前忙后,期待地搓着小手手。 表哥一对瑞安澜道:“高人来不来搭把手?” 瑞安澜黑了脸:“不会。” 他们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等梅菜炖肉出锅时,诱人的香气飘了满屋。范俊驰深吸一口,唤道:“门主!饭好啦!” 其他人都食指大动,瑞安澜因为闻不到,无动于衷地走进屋,接过碗筷,抢先吃了第一口。 表哥二刚拿起来筷子,瑞安澜已经吃上了,不由不满道:“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没规矩?饭桌上第一口饭是女人吃的吗?” 瑞安澜闻言,把手上断成几节的筷子丢进炉灶,重新拿了一双,然后把整碗炖肉拿走:“那你们都别吃了。” 表哥二气极:“你你你!” 范俊驰赶紧打圆场:“门主喜欢吃就多吃点。表哥们也别生气,明儿给你们多炖一份。”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瑞安澜无甚表示,在众人惊恐的眼神里吃完了一整碗。 晚上,瑞安澜躺在客房的床上静静等待,终于在后半夜,等到了那三人。 表哥一道:“睡熟了?” 妹妹道:“肯定起不了。一整碗的药都被她吃了进去。” 表哥二道:“赶紧的,趁着她还活着。等死了新衣就没那么好了。” 表哥一附议。 三人小心地推开门,摸到床前,刚抬起手…… 瑞安澜从床上跃起,一脚踢翻两个,手腕一抖,甩出几根长针钉入他们的穴位,把他们固定在床上。然后另一只手掐住妹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柱上。 瑞安澜弹出一簇火苗,点燃蜡烛,冷声道:“不是让你们别看皮吗?” 摇摇晃晃的烛影衬得瑞安澜如鬼魅。妹妹抓着瑞安澜的手指,挣扎道:“你不是应该被药翻了吗?” 三双眼睛看着她吃完的。 瑞安澜闻言,掐着妹妹的脖子把她往床柱上一掼:“还说?那药也太难吃了,差点没吐出来。” 妹妹耳中嗡嗡直响,脑后一片湿黏:“药没用?怎么可能!” 床上的表哥们被固定的死死的,只能嘴皮子动:“高人,高人,饶了我们!” 瑞安澜艳红的嘴唇一张,森然道:“我话早就说完,是你们不听。” 他们一愣,从瑞安澜身上感受到杀意,求生本能让他们口不择言的吼了起来:“我们是拜月教众!巫王不会放过你的!” 瑞安澜也是一愣,怒极反笑道:“玉柏月如何不放过我?蜘蛛蜕皮都是老子出的主意。” 第十二章 拜月礼·不可挡道 () 此话一出,他们又是一愣。 第一反应是“哈哈哈哈哈”。 然而客观情况,是这姑娘不仅没被药倒,还两下就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知道的还很多。 妹妹脑子转的比较快,惊道:“您可是,密舞非天瑞安澜?” 瑞安澜先是想了想“密舞非天”是什么,然后吝啬地“嗯”了一声。 三人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都做了什么! 表哥们突然扭捏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瑞安澜听得难受,道:“没话说?没话说我就杀了啊。” “别!”三人齐齐惊叫一声。 瑞安澜脸色愈发不快,话都懒得说,手上力气陡然增大,把妹妹掐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此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是范俊驰。 瑞安澜把妹妹一丢,转身冲出房间。 范俊驰倒在自己房间门口,痛得满地乱滚,神志不清。他身上隐隐浮现出金色的符文,正在顺在他的脸往身上游走。 瑞安澜面色一凝。 她认得,这是蜘蛛蜕皮的符文。看范俊驰这样,估计是那三人摸到她房间前顺手下的。 还真是心急,想一口吃个大胖子。 瑞安澜看出符文后,旋身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解这符文得快,但她需要的东西稽镇没有,她得去找那三人要。 但床上哪有那三人的踪影。 准确来说,只有三张新衣。 三只蜘蛛丢下皮,跑了。 此时范俊驰的惨叫再也不能吸引瑞安澜一丝一毫。 来不及救的。 瑞安澜周身散发的有如实质的黑气。 拜月蜘蛛,谁给的胆子? 邻居屋里的烛火被点亮。 他们被惨叫声惊醒,寻出来看时,范俊驰家里空无一人。没有范俊驰,没有三张人皮,只有灶台有一个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碗里还有几根梅干菜。 瑞安澜把范俊驰的尸身与三张人皮都带回了瑞安门。 她把他们交给严方任后,道:“对不起。” 严方任坐在烛火的阴影里沉默良久,抬头看她,柔声道:“澜儿道什么歉?” 瑞安澜道:“没保住他。” 严方任轻轻吸了口气:“明天我去趟扶双楼。” 瑞安澜默然:“对不起。” 严方任没说话。 范俊驰之死确实让他恼怒,但瑞安澜着实没必要道歉。 非要说的话,拜月教竟然打起瑞安澜主意这事,才是他现在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试图平复心情的原因。 他的傻门主哎。 然而瑞安澜钝钝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名为愧疚的情绪,主动凑近严方任,亲了亲他的额头。 影中月这两天着实惴惴不安。 自从三名教众重伤蜕衣,连滚带爬地跑到她这儿求巫王救命时,影中月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尤其是听到什么“瑞安澜”“玉柏月”“人死了”之后。 连细雨的温言软语都不能让她舒心。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听到“瑞安门来人”时,影中月已经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 看到来的是严方任时,她心放下来些许,娇笑道:“等你好些天啦!” 严方任也微笑着,躬身坐在影中月面前,温声道:“看来巫王殿下已经知晓,正好免了余一番口舌。” 影中月心里咯噔一下,敛去脸上的娇笑。 这样的严方任,还不如瑞安澜。 严方任温和在幼时的高压环境下渗入骨血,以至于他绝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愤怒。 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越怒,反而可能显出的就越温柔。等他柔到快要滴水的程度时,就是他要发难了。 影中月斟酌一番,撇去了准备好的托辞,道:“是我族人不对,那几个人不知是阿澜和阿澜的门人。” “嗯。”严方任极其轻柔道,“那他们,为何在知道是瑞门主时,还敢逃回巫王殿下身边呢?” 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让他们在试图伤害瑞安门门主后,还觉得巫王能护住他们? 影中月,你是不是以为拜月教与瑞安门的地位是平等的?以至于教内小小三个排不上名的教众,都敢挑衅瑞安门? 影中月听出严方任这些未出口的话,指尖细细颤抖。 完蛋。 如果严方任只是来兴师问罪范俊驰之死,还好对付些。 影中月咬了半天下唇,咬出一点血渍,低声道:“是阿月没教好他们。阿月会惩罚他们的。” 至少把惩罚的权利留给我。 而严方任只是微微颔首:“可。今夜子时为期,请送他们的头颅至瑞安门。” 影中月面前的茶盏翻落在地。 影中月提高了一点声音:“不行!” 严方任:“嗯?” 严方任这一声“嗯”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影中月知道没有多少转圜余地。 “阿月会拔出他出生时种下的天命蛊。这是拜月教最惨烈的刑罚。”影中月咬着牙,涩然道,“没了天命蛊,他们生不如死。” 严方任想了想:“妥。” 影中月稍微松了口气。 严方任语气稍微平常了些:“巫王殿下,请不要试图动瑞安澜。” 影中月惶然:“哪敢伤阿澜性命。” 严方任微微摇头:“贵教尚无伤门主性命的本事。余所言为,不得阻瑞安澜之道,不得驳瑞安澜之面,不得轻瑞安澜之位。”他微微一笑,“惹她生了气,我也会生气。” 别人听了可能会想,严方任怎么会生气。 影中月只能点头。 因为严方任现在就在生气。 连“不得”三连都出来了,确实气得够呛。 影中月此时不能与瑞安门交恶。如果没有瑞安门的暗中协助,拜月教必不可能在江南边陲顺利脱壳。 至于那三个教众。 影中月痛苦地想:至少留着命。 拜月教必须得活下去。 拜月教式微已有百年。 百年前,拜月教在魔道宗主的带领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他们从南疆一路攻至风陵山脉,势如破竹,风头无两。 而百年后,连拜月蜘蛛,都只剩最后一只,被供上了巫王之位。 阿爸,阿月真的能打破他们制造的格局,重现拜月教的辉煌吗? 回答她的是严方任起身离去的响动,和老巫王身殁前留下的话:“阿月,护,忍,搏,这三个字,记好了。” 第十三章 泠曜·日照暖 () 三只天命蛊的尸体被放在锦盒里送上了瑞安门。 瑞安澜捻起天命蛊观察一番,悚然:“是那三人的天命蛊。严方任,你和影中月说了什么?天命蛊都拿来了。” 严方任笑了笑:“说了些心里话。” 瑞安澜震惊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合上盒子,郑重地把盒子拍在严方任手上:“拿去玩。天命蛊很好玩的。” 严方任:“……谢谢。” 回头严方任就抱着盒子去找三奇青喝酒,拍着盒子道:“于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天命蛊怎么玩。” 三奇青:“我觉得你被驴了。” 严方任道:“苟同。” 天命蛊就是个拜月教百年前发明的玩意儿,用以巩固加速修炼,成年后与体内经脉融为一体。 取天命蛊相当于断经脉,所以取出来那一刻就失去效用,变成普通的……死虫子。 怪不得瑞安澜跟扔垃圾一样把它扔给自己。 严方任苦闷地饮了一杯酒。门主怎么幼稚如斯。 三奇青陪他喝了一杯,敲敲他:“你就别难过。” 严方任双目无神:“?” “因为我有好消息。” 严方任这才发现三奇青眉梢眼尾俱是喜色:“。” 他露出了一副“您吹”的表情。 三奇青“哈哈”一笑:“我有孩子啦!” “……”严方任先是面无表情,随后浑身酒意潮水般退去,“!!!” 他酒醒了。 但他觉得三奇青可能醉了。 “什么时候的事???”严方任开始倒着时间往回算,怎么算都觉得毫无可能。 三奇青笑得眉眼弯弯:“泠曜生了。” “……”严方任表情凝固在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后,严方任捂住脸,轻声道:“那也不是你的啊!” 三奇青道:“我不管,我是她舅舅!” “那……算了,你开心就好。” 三奇青的喜悦太过真情实感,严方任也开始贯彻“阿青高兴我就高兴”的原则。 虽然至今不知那孩子生父是谁,但三奇青在这世上终于又多了个亲人,感觉生活充满了动力,看哪儿都是亮堂堂的。 三奇青也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有点憨,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仍兴高采烈地说道:“前几天刚收到信。是个女孩,一定会长得像泠曜。泠曜小时候,别提多可爱了……” 严方任真诚地凝视着他,循环使用“是的啊”“然后呢”“太好了呢”等词句表达一种“你继续说,我在听”的态度。 反正三奇青只是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快乐,严方任接多了话也没什么意思。 但循环了近十遍后,严方任终于忍不住打断三奇青的幻想,吞吞吐吐道:“你也别这么肯定,万一像那个便宜爹……” 三奇青僵在原地:“……那我杀了那个便宜爹。” 阿青,你魔怔了。 被这么打断后,三奇青总算停止了对泠曜零至十岁的回忆和对自个儿外甥女零至十岁的畅想,嘴里吐出一句还算正常的话:“说到便宜爹,泠曜连姓都没给孩子一个,只取了个名,叫醉醴。”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倒是高雅。” 三奇青不赞同道:“不好。两个字这么复杂,醉醴上学堂时比别人多花多少时间在写名字上!” “……” 您醒醒。 醉醴出身不明,泠曜未婚生子,与世俗礼制大不合。 三奇青哪舍得自己的妹妹十月怀胎后还要被千夫所指,是以收到信后把情绪都憋在心里自个儿翻腾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逮个空跟严方任说说,那一肚子话真是能说到天亮。 一直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桌上的酒壶早就空空如也,三奇青还在那儿忧心:“严方任啊,你说醉醴为什么不姓张?” 严方任:我哪知道。 三奇青继续道:“要不叫三奇醉醴?” 严方任:“……不大顺耳。” “也是,不好听。”三奇青低声道,“要不我用回张蜃青这个名字吧,醉醴也姓张。” 严方任:“您对她的姓到底有什么执念?” 三奇青定定地看着严方任:“醉醴要是没个姓,别的孩子以为她没父亲照顾,会欺负她的。” 闻言,严方任也沉默了。 父母对三奇青来说是冬日暖炉熄灭后残留的一点温度,对严方任来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名词。 假父亲三奇青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幼儿教育青少年心理成长的问题,下定决心道:“用段时间就用回张蜃青吧。到时候先跟三奇六仪堡报备一下。” 严方任道:“准备回去了?” “嗯,先跟他们商量商量以后的事。我希望能多点时间去照顾泠曜和醉醴。“ 严方任温柔地看着三奇青。三奇青身上散发的爱意与活力让他很是羡慕。 拥有自己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他也想要。 严方任很喜欢孩子。他们软糯娇嫩的模样,让严方任忍不住去呵护。 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生活会多一点盼头? 如果那孩子是他和澜儿的话,严方任觉得自己定会自己能得到的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在孩子面前。 除了瑞安澜,他什么都可以交付。 然而…… 严方任想到个问题。 瑞安澜似乎,特别厌烦孩子。 而这个“似乎”,在严方任的试探下,变成了“确实”。 瑞安澜当时正在拧着眉目送程晶依依不舍地松开严方任的手。听到严方任问她对孩子什么感想后,她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严方任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瑞安澜沉着脸道:“婴童真是这世上最惹人厌的玩意儿。无法沟通,吵吵闹闹,又脆弱得一击即碎。每次看到他们,我头痛得想杀人。” 严方任眼前一黑。都说到这个程度了,简直是不一般地厌烦。 瑞安澜见他不说话,疑道:“你问这干什么?哎,程晶你那么喜欢,他又快长大了,我不会做什么的。” 严方任摇摇头,无奈道:“没什么,别瞎想。” 瑞安澜:“?” 严方任想:算了算了,事业为重,此事从长计议。 第十四章 泠曜·日照寒 () 严方任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他甚至怀疑,瑞安澜看到二十年前的她,都会忍不住自己掐死自己。 这个念头让严方任一寒。 不可以,瑞安澜十二岁时超可爱的。 严方任觉得十岁以前应当更可爱。 要是他和瑞安澜是青梅竹马多好,就能把人从小看到大。 但天地无一怕是不会允许有青梅竹马这种东西存在于世。 正当严方任发着呆想七想八的时候,三奇青来问他今晚喝不喝酒。 思绪纷杂的男人无法抵御酒的诱惑,满口答应:“喝!” 今夜的气氛诡异得低沉。 三奇青倒了酒,拿着酒杯在手里转,视线一直落在天边的某一点,也不去喝。 严方任还沉浸在“瑞安澜不喜欢孩子,他可能没有孩子了”的悲伤里,也只是盯着酒发呆。 良久,三奇青突兀地道:“你喊我一声。” 严方任疑惑道:“阿青?” 三奇青沉默不语。 严方任注意力被拉回三奇青身上后,立刻发觉不对。三奇青今天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消沉。 严方任凑近了些:“怎么了?” 三奇青叹口气,喝了今晚第一口酒:“我不想姓三奇了。” 严方任替他把一口闷尽的酒满上,问:“他们回信了?” 三奇青表情十分古怪:“没有。” “那……” “他们找上门了。” “???”严方任大惊,“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三奇六仪堡绝无这个本事窥探,肯定是别人透的风。 是不放弃搞事的印乐知,还是想要平衡事态的降襄,亦或是难以预测的天地无一? 也可能是其他小帮派。 三奇青垂着眼皮:“我不知道。我还没跟他们说上话,星奇的人就到山脚下的镇子了。” 昨天白天的时候,三奇青收到星奇的来信,亦是十分震惊。等他下了山一看,山下等着是他养父母的几位亲属。 三奇青不明所以,寻了个雅间请他们坐下。 刚坐定,上了热茶,亲属一就重重地一拍桌子:“三奇青,你简直不孝不义!” 三奇青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礼貌地问:“叔叔何出此言?” “你还好意思说!”亲属二插上了话,“你在外面隐匿了这么久都不回去,心里还有没有三奇六仪堡?” 三奇青缓缓打出第二个问号:“有的啊。小生不是与三奇六仪九脉都打好招呼了吗?” “你只说出去冷静一下,我们让你冷静了。可你怎么与仇人勾结?” 三奇青缓缓打出第三个问号:“哪来的仇人?小生何时勾结了?” 眼看亲属一都快气晕过去,亲属二接上话道:“不就是那个谁?你忘了当初是谁打散了中原第一堡?” 哦,说天地无一呢。 然而三奇青内心毫无自觉。 第一堡那吃人的破地儿,亏得天地无一把他和泠曜带了出去。 看三奇青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亲属三恼怒道:“怎么的,你还庆幸第一堡被打散了不成?” 三奇青心想,是的。 但他温顺地垂着头。 亲属三话锋一转:“也是。没被打散的话,第一堡也没你俩的容身之地。” 是是是,你说的对。 三奇青面对他们的兴师问罪,不禁开始放空自己。 然而他们下一句话便不大好听:“尤其是你那妹妹,叫什么玲玲?哎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姑娘。” 三奇青的手指收紧了。 亲属继续道:“听说她躲边疆生了个没爹的娃儿?还是你送她去的边疆,真是不知廉耻。” 三奇青总是带着淡淡光泽的眼睛结了一层寒霜:“你们想说什么?” “为了这些没皮没脸的事耽误三奇六仪堡的正事,你好意思吗?” “星奇教你的都忘了?忘了这么多年星奇给的恩惠了?”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 “算了,他们就算活着,也得被你俩气死过去。“ “……” 三奇青脑子里嗡嗡直响,逐渐听不见他们几人的声音,两手紧紧握着,把手心掐出一片青紫。 “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三奇青捂着眼,“我又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严方任握着三奇青的手,看到他手心没消的青肿,蹙了蹙眉。 “他们哪来的脸提泠曜?泠曜在坎水宫时,他们要是能问上几句,泠曜也不至于抑郁成疾。” “说什么天地无一与惊风阁封锁边境,进不得江南。我好歹一年能往来几次,让我带句话有那么难吗?” “恩情?呵。”三奇青冷嘲一声,“我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年心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严方任捏了捏他的手指。 三奇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再说,杀了父亲母亲的,不正是他们吗?” 严方任:心疼。 但严方任也无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 三奇青酒量不差,今天心情低落,竟喝醉了。 严方任看着倒在桌上的三奇青,叹口气,过去搀他。 三奇青挥了挥胳膊:“我不回去。” 严方任温声道:“不用回。” 三奇青嘟哝着:“我好累。” 严方任无法,只能把三奇青扛在了背上。 三奇青揪着严方任的衣领,脸埋在严方任背上,喃喃道:“父亲。” 严方任:阿青你醒了可别说我占你便宜。 “泠曜……她过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严方任的身高让他有了小时候趴在养父身上的感觉,三奇青仍在说着胡话。 严方任只得应着。 “她生了个女儿,特别可爱,父亲你一定会欢喜。” 严方任把叽叽咕咕的三奇青送回房间,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脱下鞋袜,盖上被子。 刚准备起身,三奇青紧紧抓着他的手:“别走!父亲,我没骗你,你回来看看,我们都可好了。” “嗯,我看着呢。”严方任柔声道。 三奇青皱着眉,不再吭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三奇青似乎睡着了。严方任轻声道:“哥,睡一觉就好了。” 虽然三奇青总在严方任面前自称为哥,但这还是严方任第一次真心地喊他。 不知道三奇青听到没,他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松开了手。 严方任见他总算放松下来,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星奇都是特么听到了什么。 第十五章 天地裂·禁一 () 然而三奇青第二天酒醒后,打死不承认他昨晚说过什么星奇。 严方任怀疑他是不想承认自己醉酒后喊了严方任好几声爹。 但三奇青死活不认,严方任也只好顺着他。 然而三奇青心里还闷着一股气,气哼哼地把江南水路上运给三奇六仪堡的货物,转个弯往南疆去了。 严方任:“……” 瑞安澜:“……” 瑞安澜并无三奇青越权操作的自觉,反倒吃瓜吃得开心:“信使撕破脸皮的方式都这么内敛的吗?” 内敛到三奇六仪堡都不一定会明白。 怪不得三奇六仪堡敢跑上门来对信使那般道德绑架。换做瑞安澜,能把他们脑壳都打爆。 严方任对三奇青也颇为宽容,接道:“现在不应该关心那批货吗?” “?” “那批货是火器。” 瑞安澜惊道:“三奇六仪堡还玩火器?长大了啊。” 严方任道:“可能是被烧出来的成长吧。不是,现在不应该关心它们去了哪儿吗?” 瑞安澜持续懵逼如稚子。 严方任叹口气:“澜儿,我们往岷王封地上运黑市的火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瑞安澜:“也不是我们发的货啊。” 好像也没毛病。 江南有多大的持着官令的集市,就有多大的非法黑市,什么违法犯忌的都能卖。 就严方任所知,黑市上活跃的帮派除了惊风阁外,还有诸如掩日城、象牙塔之类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大小小帮派。最近三奇六仪堡得以进入江南,也是第一时间把手摸去了黑市。 于是瑞安澜便想到了另一层问题:“禁令刚放,谁这么莽,给三奇六仪堡发火器?” 严方任天真道:“我也不知道呀。不如我们去黑市看看吧?” “?”瑞安澜露出一脸“这种小事也要我去”的微妙表情,最后还是在严方任的敦促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瑞安澜自然是知道黑市在哪儿。然而严方任带着她,在山下先是吃了顿几乎见不到蔬菜叶子的饭,喝了一碗甜汤,买了一对糖人,又扯了几尺新上的布料,被摊主们硬着头皮顶着瑞安澜越来越不耐烦的冷脸夸了几十遍“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后…… 他们还距离黑市十八万里远。 虽然瑞安澜的神情已经是一副“我好烦我哄不好了”的样子,但她看严方任兴致勃勃的,还是耐着性子陪着严方任左右挪移。 严方任还顺手拿了一团雪白兔毛做的毛球发饰插进瑞安澜的马尾里,然后看着瑞安澜黑了的脸色笑弯了腰。 瑞安澜:我他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严方任以天色太晚,去哪儿都不安为由,强拉着瑞安澜去客栈住宿。 瑞安澜心想,她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不安”三个字怎么写。终是忍无可忍地发了脾气:“严方任你在浪费什么时间?” 严方任用两根手指按着铜钱推给客栈掌柜,敲了敲桌面示意他莫慌,然后转头好声好气地对瑞安澜:“我们上楼再吵?” “。”瑞安澜一甩手,转身先上了楼。 等严方任追上去时,瑞安澜正靠在窗边,一边看着楼下收摊回家的小贩,一边揉搓着兔毛球。 严方任站在她身边,两手撑在她身侧的窗棂上,委屈道:“我们好久没有两人一道出远门了。” 瑞安澜一噎,理亏气短,连兔毛球都薅不下去了。 岂止是好久。她都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 “……”瑞安澜叹息一声,“黑市明天再去吧。” 果然相对于来硬的,瑞安澜更容易迁就软的态度。 严方任得偿所愿,很是愉快。 “喜欢兔毛球?”严方任抬抬下巴示意道。 瑞安澜低头一看,似乎才发现自己揉搓了它半天,毛都差点被薅秃。她略感羞耻地抿了抿嘴,道:“挺舒服的。” 严方任失笑,捏过兔毛球放在瑞安澜眼睛上。然后趁机低头偷偷亲了一口。 瑞安澜:…… 第二天,严方任不再磨蹭,两人晃悠到了黑市。 黑市虽然叫黑市,但里面的店铺从表面上看与正经店铺无异。只有懂里面关节的人才能一窥黑市究竟。 严方任与瑞安澜熟练度不分上下地敲开一家家黑市店门,顺便获得很多意外之喜。 比如瑞安澜蹲在店里,把那家卖的所有毒药都尝了一遍,认真评价道:“太难吃。只有那个感觉好些,但十个里能药倒两个算我输。” 店里两位戴着面具的客人循声看了看,认出了瑞安澜,便放下商品走了。 店主哭着说:“瑞门主,行行好,我每样送您一包,您别来了行吗?” 相比之下严方任就守规矩多了,一家家乖乖地问过去,偶尔还买点小玩意儿照顾下生意。 等两人扫完一条街下来,瑞安澜得出结论:黑市的东西不太行。 严方任得出结论:三奇六仪堡还不是一家所为。时间所限,看不太明白,但很明显,三奇六仪堡在被当枪使。 另一个结论是:瑞门主你不能再砸场子了!黑市看守在阴影里死死盯着你呢! 本来严方任还想借机观察下哪些有亦炎苏的参与在里面,然而瑞安澜无差别攻击,把 每家都有理有据地批判了一通,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眼看着他们二人要开始扫荡下一条街,黑市看守们忍无可忍,从阴影里走出,向他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本市的货物入不了二位的眼。二位可要就此离开?” 瑞安澜:“不要。知道入不了眼,你们倒是拿出更高级的货啊?” 看守们也不愿与瑞安门作对,便道:“高级货自然不在大街上摆着。二位若是想看,还麻烦戴上黑巾随我等来。” 瑞安澜接过黑巾,很嫌弃地对着光看看上面有没有污渍,才戴上。 严方任也戴上黑巾。 二人眼前一抹黑,被带上两辆马车坐定。 马车缓缓前行,绕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他们眼前的黑布才被拿下。 下马车时,严方任的手被瑞安澜勾了一下随即放开。严方任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瑞安澜,心道:“看来她也记了路线。” 第十七章 天地裂·禁笑 () 严方任仔细瞅了瞅自己,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但他一直被这么关着,关得他对时间都失去了感知,长久盯着黑暗的眼睛也开始看到幻觉。 许是铁皮面具来视察时,看到严方任诡异地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孩子可能要崩溃了,总算是带了几个人来见他。 站不直的严方任像动物一样,被几个大人居高临下地品评着。 铁皮面具殷勤道:“您看看,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本地人,可这双眼睛,玲珑剔透如金色琥珀一般。连胡人血统都很难带来这样色泽的眼眸。多么难得啊。” 其中一人不屑道:“那你们卖一双眼睛不就得了?整个人,太贵。” 铁皮面具陪着笑:“话不能这么说。眼睛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灵气。您要是把它们挖出来,那变成了死物,还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人点点头赞许道:“也是,看着孩子细皮嫩肉的,养着做个**也是不错的。” 严方任:??? 围着他的几个人中,有一位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颇为不耐烦道:“我来这儿是买那味药,你非带我看这些玩意儿干什么?” 那人的地位似乎比其他几个都高,其他几人立刻噤了声,铁皮面具也是一懔,忙道:“得,这就带爷您走。” 那人敷衍地应了一声,漠然地扫了一眼严方任。 莫名被扫了一眼的严方任,许是因为这人从头到尾都没表现过买自己的兴趣,反而让严方任有了一点讨好之意,不由自主地冲那人微笑了一下。 看到严方任那笑,那人本来要掠过去的眼神又倒了回来,走上前一步:“手伸出来。” 严方任四下看了看,决定听话地伸出手。 那人摸了摸他的手腕,道:“尚可。我买了。” 铁皮面具心想:“大爷您怎么说变就变?” 但明面上继续陪着笑:“是是是。” 严方任:哈? 就这样,第五荣来黑市本来只是想为上位没几年的小阁主寻些对他心疾有帮助的药,结果带了个娃回去。 回去后,尚未弱冠的印乐知冲严方任骄矜的一抬下巴:“第五荣,你他妈跟我说这是药?” 严方任:?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五荣忙道:“回阁主,并非如此。这孩子根骨尚可,我带回来训练一番,能堪大用。” 印乐知点点头:“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就行,也不用跟我汇报。倒是……”他抽出一枚丝绢,咬牙切齿道,“又得去开武林大会。” 第五荣忧心忡忡道:“阁主,您的心疾还没好,可怎么办是好?” “好不了了。只要那狗娘养的还活着,我就他妈的好不了。”印乐知恨恨地磨了磨牙,“这次他要是再拉着我下山找什么乐子,我非得打断他的腿。” 第五荣心想:“您打不过啊?!”嘴上却是说:“阁主息怒。” 息不了怒的阁主把他二人赶了出去。 于是,严方任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在惊风阁住了下来,跟着第五荣,学了武和一堆有的没的技能。 虽然第五荣对他算不上和善,但比起严方任预想中的还是要好了很多。他慢慢的对这一切都产生难过了依赖,学会了笑着对周边的奇闻怪事。 越紧张、越害怕、越生气,他笑得就越好看。 仿佛这样就能欺骗自己。 而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对面的人总会松懈几分,流露出一点如柳絮般轻微的情绪,再被他捕捉到。因此,他能获得信息总比别人多上那么一些,第五荣对此赞赏有加。 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实施学习的拷问手法时,严方任恶心得想吐,但第五荣就在他身后看着,严方任甚至能感受到传来的体温。 于是,严方任用笑强行掩盖了心中的恶心,缓慢却坚定地下了手。 完事儿后,第五荣对他和颜悦色了许多。对此,严方任解译的信息便是:想要活得好便要讨好第五荣,讨好第五荣便得下得去手,要下得去手的话总得用笑来抽离自己,笑得好看的话还能获得更多的嘉奖。 如此,一个错误的循环就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他便愈发地温柔,下手愈发地狠,情绪愈发地敏感。直到有一天,第五荣说:“从今天起,你便是第五堂的少堂主了。” 严方任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应了下来。 世人皆知,严方任总是和颜悦色的模样,比其他四大家人要好说话的多。因此每天上瑞安门求他的人都要排个队。 严方任也不是自己想和颜悦色。 他也想要印乐知那种天生高位的骄傲,天地无一以实力碾压的妄为,或者是瑞安澜两者皆有。 但他没有。 那边瑞安澜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少了个人,回过身后莫名其妙地发现严方任杵在门口。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严方任的神情,但她并不能破译,只是奇怪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严方任倏得回神,收敛好情绪,道:“没什么兴趣。“ 瑞安澜“哎”一声:“我也没有。” 说着,她便抛下尚季,往严方任那儿走去,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尚季无法,提着灯笼跟上:“那在下送二位出去便是。” 严方任微笑着扫了尚季一眼,尚季却被严方任眼底的一点冰碴子刺了一下。尚季莫名地摸了摸手背,没闹明白刚才那一瞬间的寒意是从哪儿来的。 瑞安澜大大方方地牵起严方任的手:“走了走了。” 严方任的眼神变成了不掺杂质的温存:“好。” 瑞安澜本来就白目,严方任便顺利地在回去的路上,自己把情绪消化了一番。 等严方任再三自检,觉得自己成功地又把记忆压回了潜意识后,二人已经回到了瑞安门。 晚上,严方任抱着瑞安澜,斟酌了一下,问道:“澜儿,你之前去过黑市?” 瑞安澜倦懒的依在他怀里:“去过啊。” “那那些人?” 严方任说了半句,瑞安澜立刻回道:“没有。第一次见。” 严方任松了口气。 天地无一那黑白通吃型不可能没沾黑市。 有些事,天地无一做,他也只是感到恶心。要是他的澜儿牵扯了人口买卖这种下贱勾当,他可能要疯。 第十八章 天地裂·禁鸦 () 而严方任得知,在黑市拍卖后,那些违禁品混在普通的商船里,进了南疆与蜀地, 严方任觉得,岷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江南度假了。 事实也是如此。 反倒是拜月教悄悄地在江南扎了根。 除了违禁品,严方任还有别的想知道的。比如尚季和那个铁笼。 过了几日,严方任背着瑞安澜,又去了一趟黑市。 尚季公子仍是一身白衣,脸上扣着恶鬼面具,冲严方任行了一礼:“严副门主,又来了。” 严方任颔首道:“今日是否有一场拍卖?” 尚季道:“正是。前些日子我们给瑞安门送了请柬,倒是没想到会有回应。”他笑了笑,“在下还以为瑞安门对本市毫不在意。”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确实毫不在意,你没说错。 尚季又道:“离拍卖开始尚有一二时辰,可需在下陪严副门主四下走走?” 严方任道:“莫非阁下又有了新货物?” 尚季顿了一顿:“不巧,这几日还没新货物来。” 严方任摆摆手:“无妨。上次也没看到些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这次劳烦你带我多转转。” 尚季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应道:“好。” 严方任落后于尚季数步,微微垂着头,盯着尚季的背影。 从他第一眼见尚季时,他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此时在尚季背后仔细观察后,他确认,那不是他的错觉。 这人和上次他们来时的尚季并不是同一个人。 即使他们身上满是刻意训练后产生的相似度,严方任还是从他们自己都没在意到的小动作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至于这是黑市一贯的多人饰一角的设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严方任暂且不知。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被关在铁笼里时出现的那位铁皮面具人和眼前这位尚季公子有什么相似之处,然后实在是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往深里想反而有生搬硬套之嫌。 遂放弃。 尚季带严方任转了几个屋子后,严方任微微叹息一声:“尚季公子,此间物品,实在是让人难以形容。” 尚季又是一顿,无奈道:“确实没进什么新货,不如严副门主过些日子再来?” 严方任道:“几日过去了也没有新货,黑市也这么惫懒的吗?” 尚季颇为无力,道:“严副门主就别挤兑小的了。” 严方任也是一笑:“既是如此,那我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尚季打叠起精神应道:“今日招待不周。在下会再送请柬到门上的,还请严副门主不计前嫌,再度赏光。” 等又回了瑞安门时,严方任问瑞安澜:“黑市背后都有几家势力?” “多了去了。”瑞安澜道,“一家管不过来,别人也都眼红,最后上下几大势力参合了进去。” 严方任了然。当年他成为少堂主后,第五荣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点“有一些新的事情会交接到他手上”的意思,估计也包括黑市的一部分。 黑市他不怎么上心,但那面具下换了个人的“尚季”,仍然让严方任颇为记挂。 他又虚心求教道:“关于尚季公子,澜儿你又知道多少?” 瑞安澜道:“一概不知。”她抬头瞄了一眼严方任,加重语气强调道,“我没参与过黑市,真的,宝贝儿。” “?” 严方任被气笑了。 不知道瑞安澜从哪儿学的坏毛病,一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儿了,便判若两人,小嘴甜得像抹了蜜,左一个宝贝儿又一个乖乖。 严方任:行,我吃这套。 真的是非常弱势了。 弱势的严方任顿时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柔声道:“乖。” 被哄了一下的瑞安澜道:“那你想知道什么嘛,我给你去问问。” 严方任一寻思:“算了。” 他还是有空时自己去查查吧。 查起来倒是不大费力。毕竟黑市是一个多方势力胶着的地盘,谁也一时半会儿占不到上风,导致的结果就是,对高层来说,信息基本藏不住。很快,严方任就得知,黑市里的尚季确实是换了一个人。 上一位尚季,失踪了。 不仅如此,黑市其他内部人员都在几日内被好一番清洗。严方任看了看,当日给他俩带路的那几人,也在失踪列表里。 这是被针对了啊…… 严方任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寻思他和瑞安澜也就去转了一圈,除了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以外,也没触什么人的霉头啊?这是在闹哪样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反而更好奇了。 反应这么大,必然是藏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而且多半和那铁笼买卖有关。 从记忆来看,至少第五堂是没经手过铁笼生意。看印乐知那样,也不像是会做那买卖的人。 他思来想去,悚然:不会又是天地无一吧? 天地无一其人未免有点太黑了,简直就是只大乌鸦。 严方任本来也就是个猜想,没怎么往心里去,跑去跟瑞安澜又黏糊了一下后,揣着小心思又往南边了一趟。 他这次走得悄无声息,只有瑞安澜知道他要出去几日,别人都以为只是自己恰好没看到严副门主罢了。 也不是出于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只是严方任又连着几晚都梦到那铁笼和小时候的自己后,忍无可忍,决定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查了一下铁笼的货源,准备背着大家把那些人给放了。 虽然那些人已然神智不清,但救出去,总比被特殊癖好的买家关起来赏玩要好。 他这番举动,倒也没完瞒过黑市背后那些势力。 比如印乐知就非常嫌恶地挥挥手:“严方任也要搞铁笼?那不是天地无一二十多年前接手的肮脏玩意儿吗?” 第五荣也惊道:“最好不是。我都不想承认这是我教出来的。” 就这样,严方任顶着他并不知道的别人看他似乎被天地无一染黑了的舆论,顺着货源挨个找过去,把正在运送路上的几个铁笼纷纷掰断。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晚上终于不会做那个铁笼的噩梦了。 第十九章 天地裂·禁卖 () 他差点就再也做不了梦。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平生以来最为险恶的刺杀。 还不止一波。 在客栈歇脚的时候,严方任刚拿起桌上的水,凑到唇边还没喝上一口,便把那水扔到了窗外。 楼底下的花草汲取了那点水后,迅速枯败。 严方任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打心底里感谢瑞安澜。要不是她对世间毒物如此了解,他也不会发现杯底那一点结晶,说不定只会以为是水折射产生的眼花。 而就在他站在窗前没两秒的时候,他猛地往旁边一挪,砰地一声关上窗扉。 几枚长钉随之而来,扎透窗扉,深深没入对面的墙上。 窗扉仍在轻微震颤中,门被突然打开,门外窜进几个人,二话不说拎着宽背刀就冲他砍来。 严方任迅速抽出握在左手里的青玉剑,格挡住劈面而来的刀,与几人缠斗起来。 没过上几招,窗外又是几枚暗器力透窗扉。严方任推开一名刺客,躲过暗器。其中一枚撞上了躲闪不及的刺客的后脑,沾满红红白白后又从额头冲出,跌落在地。 这还不是一方人马,看起来完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客栈是没法呆了。 严方任撞开房门,越过栏杆,轻巧地落在一楼的地面。 那几名刺客也随之跃下,砸翻了一楼的几张桌椅。 严方任思量一番,决定不再后退,便以客栈一楼为战场,一手剑鞘格挡,一手青玉剑以隐匿的角度穿梭,借着地形条件,引一名刺客脱群到了角落,剑锋一点,削下刺客的几根手指,又一剑戳穿他的咽喉。 直到几名刺客倒在血泊中不再挣扎,严方任才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打开客栈的大门。 兜头而来的又是几枚闪着寒光的暗器。 严方任:我就知道!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抗,那几枚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嗖地转了个头,砰砰打下几位暗处的刺客。 按照常理推测,大约是不想被别的人抢了人头的意思。 严方任表示针对他的人有点多,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无所适从的他一时间也找不暗器都从哪儿发出,果断地寻了个空档撤了。 电光石火间,他就听到周围响起无数的响动,粗略估计,得有三十人上下。 严方任:……再见。 他自诩还是个普通人,来人武功都不算差,他打不了三十个。 于是他以退为进,把追兵引向不同方向,再各个击破,同时一路往瑞安门的方向撤。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发现,又来了新的人。 …… 他揉了揉自己酸软的手腕,感到人生艰难。 直到瑞安澜心想这人怎么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来,有点担忧地出来寻找,那一**的刺客便如潮水般退去。 瑞安澜嗔道:“您这是被什么花花草草迷了眼,走这么半天?” 严方任:“我不是,我没有。” 瑞安澜道:“那你怎么都站不直了?” 严方任:“……” 瑞安澜嘻嘻一笑:“不逗你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又惹了什么人?”说着,她为严方任梳理了一遍身的经脉。 严方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天地无一那大乌鸦到底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而那只大乌鸦自始至终,都沉默着,隐匿着。倒真像只食腐的乌鸦,静静地立于树梢,等待目标的死亡。 严方任想,天地无一这是真的,不仅不信他,还看不起他。 行吧。 他再不知道点什么,都对不起人的一片苦心。 而大乌鸦此时心情也并不太好。 他坐在使暗器那一帮的大堂主位上,黑刀上的玄铁链垂落于脚边,皮笑肉不笑地道:“谁让你们看到瑞安澜就撤的?” “可是……”帮主战战兢兢道。 那是您女儿啊,且不说打不打得过,谁敢去动手。 “你有什么想说的,倒是说完。”亦炎苏冷声道。 帮主闭了闭眼,转脸吩咐道:“让那几人去领罚。” 真说完了,他可能也没命了。 回去路上,瑞安澜后知后觉道:“突然想起来,铁笼是亦炎苏与中原的一家一起负责的。您莫不是被他们发现了?” 严方任哪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负责这种生意?” 这个问题把瑞安澜都给问愣了:“不知道啊。不过也没什么不负责的理由吧?” 行吧,大乌鸦。 但严方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天地无一是从什么时候接手的? 他不想让瑞安澜参与进来,只是蹭了蹭她的发顶。 他的心又柔软了下来。虽然天地无一是只大乌鸦,但他的澜儿最多算只小黑猫。 烦心的事都交给他就好了。瑞安澜的自由她自己掌握,他的自由就是瑞安澜。 话是这么说,严方任的进度却卡壳了。 除了天地无一二十多年前原因不明地出手把黑市和人相关的买卖都收入囊中外,他一无所知。 不仅不知,他觉得天地无一都快想碾死他了。 从他近日只要出门就必碰上意外这点就能看出来。 到底什么能让天地无一这么在意?严方任想了又想,终于是定格在了一个他一直不愿去想的地方。 总不会,是瑞安澜吧? 说起来,瑞安澜就跟凭空掉下来的一样,没人知道她母亲是谁。当然,也没人想问。天地无一那么多风流事,谁知道是哪个。 然而一旦想到那些和人相关的生意,这点反而愈发得可疑了起来。 连瑞安澜自己都不知道母亲是谁。她咬着筷子,满脑门问号地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天就是看着亦炎苏那个智障,没见过别的什么像是我阿妈的女人。” 严方任问道:“没见过的话,天地无一也没表现出对谁特殊一些过?” 瑞安澜立刻笑了:“那您真是想多了。最特殊的大约也就是,连着几晚都去找人家,一周后突然就腻了的程度。” ……那看来某位喜欢宅山上的人对他来说还真是特殊得过分。 严方任姑且收起了他的八卦之心。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第二十章 泠曜·日落在彼 () 瑞安澜闷头吃了两口肉,又抬头看严方任:“你问这个做什么?” 严方任顿了顿,冲她刻意地笑了一下,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整个人愈发柔和。 瑞安澜又咬起了筷子,翻来覆去咬了半天,慢慢道:“你别想这问题了,我又不在乎。” 严方任叹口气。瑞安澜越满不在乎,他心里就越憋闷。 瑞安澜放下筷子,凑过来捏了捏严方任鼻尖:“每天想的真多。” 严方任顺势亲了亲她的掌心:“不想了。” 左右这两天无事,他呆在瑞安门里琢磨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天地无一好似也顾忌着瑞安澜,门里还是风平浪静的。 除了一个地方。 三奇青。 三奇青本来以换取瑞安门的暂留为由,闲时帮二人处理不少杂事。三奇青为人宽厚讲理,瑞安门上下还都蛮喜欢这个外来户的。 最近他却把那些事都推脱掉,一个人闷在小院里。 等严方任发现时,三奇青已经闭门不出了四五天。 他一直坐在小院的树下,仰头靠着树干,任凭枯叶落花一层层埋过他的鹤云纹白衣。 严方任匆匆赶去,待走到小院时,他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他踮着脚尖,避开地上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走到三奇青面前半跪下,执起三奇青垂落在身侧的手,唤道:“阿青。” 三奇青动了动手指:“你来了。” 严方任应了一声,握着三奇青的手。 过了片刻,三奇青似乎整理好思路,倦怠道:“三奇六仪堡不认泠曜,也不许我去边疆。他们管得真宽。” 投靠了坎水宫的张泠曜早就被三奇六仪堡出名,三奇青也没指望他们能包容张泠曜,只是没想到他以个人名义的请求也被拒绝了。 在三奇六仪堡看来,没逼迫他大义灭亲就是宽容。 “我只想好好照顾泠曜,陪她走完剩下的日子。可惜不管用什么方法,三奇六仪堡都不会好好放我走。泠曜,生产时伤了元气……”他有点说不下去,垂下了眼帘。 严方任叹道:“随心吧,阿青,出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三奇青一手支着下颔,另一手随意地挥了挥,毫不犹豫地道:“我选择泠曜。” “我和你一样。”严方任认真道。 三奇青扯了一个微弱的笑,推了他一把:“哥知道。” 阿青,你前几天还在喊我爹的。 严方任拍了拍三奇青手背。有些话不必多说。 回去路上,严方任感到黑暗中投来一股视线,右手戒备地搭上了剑柄,转身面对视线的来源。 夜空中有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阁下倒是五感通透。” 严方任温声道:“不敢当。不知前辈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这人没惊动瑞安门一草一木,大半夜地摸上门来,严方任一时也不知是敌是友。 “为阁下所求之事而来。” 严方任微微凝眉,看着一个蒙了面的长袍人从黑暗中走出。 “吾见天地无一对阁下死死相逼,本以为阁下摸到了一点真相,没想到,吾与天地无一是惊弓之鸟。“ 蒙面人双手合十做了一揖,沉稳道:“至于阁下所追寻一事,吾也略知一二。瑞门主,虽与天地无一极为相似,但绝非天地无一所生。” 果然。 “天地无一当年接手黑市生意,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为寻找瑞安澜。” “那瑞安澜的亲生父母何在?”严方任问。 一声叹息随风飘散。 严方任闭上了嘴。 “既然阁下一无所知,吾便不应出现于此。有缘再会。” 严方任:“?等等。” 莫名其妙过来说两句话就跑,是人干的事吗? 蒙面人摇了摇头:“吾不可久留。若让天地无一得知吾仍苟活于世,吾必危在旦夕。” “天地无一不在这儿。” “他的眼睛无处不在。”蒙面人道,“何况,瑞安澜也认识吾。” “前辈。”严方任出声挽留。他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然而蒙面人打断了他。 “此时此刻,阁下不可知更多过去将来。”蒙面人声音带了一丝悲悯,“会有阁下看清真相的那一天。” 说罢,蒙面人转身离去,轻功竟与瑞安澜和天地无一不相上下。 本想追上的严方任愣在原地。 这是哪儿来的隐士高人,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但您这么不清不楚地说了两句就跑没影,让人不知当不当信。 本来严方任见了一趟三奇青,心中稍定,结果又被这不请自来的前辈搅得坐立不安。 他在记忆中记忆中遍历不得后,又翻出了近两代的江湖名录一个个对过去,一直对到凌晨也没找到符合条件的人物。 连半夜光着脚过来寻他去休息的瑞安澜,都想不起来:“我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最后严方任看不下去她脚直接踩在夜间冰凉凝露的砖石上还懒惰地不肯去穿鞋,把名录一扔:“睡觉!” “妥!”瑞安澜应道。 但那无名人士的话依然萦绕在严方任的心头,导致他看着瑞安澜的眼神里总忍不住带了一点悲伤。 情到浓时,严方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瑞安澜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没想到瑞安澜当即冻住了三秒,脱口而出:“做不到啊!” 严方任:“?” 严方任在黑暗中反省了下自己,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简直是用对待琉璃一样的心态道:“那是昏话,我知道你不喜欢孩子。” 瑞安澜竟是十分尴尬,偏着脸道:“且不说咱们没这个时间,咱是真的做不到。” 严方任回想到了什么,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因为天地无一吗?” “你知道?”瑞安澜讶道,“那就好说了。” 她绞了绞手指,道:“我有很多没什么用的功能都退化了,当然就包括了生育。” 严方任倒吸一口冷气:“这也算没什么用?” 瑞安澜疑惑道:“没什么用啊?白白占用一年的时间,受那么多苦,还要生个长那么丑的玩意儿。” 严方任:…… 他对“有用”的理解可能与瑞安澜的有些偏差。 仔细一想,可能确实瑞安澜那柔韧的腰与紧实的大腿都是为了有用吧。 毕竟那双腿把人脖子拧断时看起来真的特别拿得出手。 第二十一章 泠曜·日落在此 () 瑞安澜垂下头,声音低到若有若无:“我们的时间太紧了,紧到没有办法考虑别的选项。” 瑞安澜的视线落在地上。 他竟觉得瑞安澜有些悲伤。 她为什么要悲伤? 严方任的心也微痛了起来,抱住她,柔声道:“澜儿,你已经很辛苦了。” 他只是想让可能无亲无故与陌生人朝夕相对成长了十几年的瑞安澜在世上能多一个念想,就像三奇青那样充满目标感。如果这会让瑞安澜低落,那他就不要。 严方任只是开始怨恨起天地无一起来。是他在瑞安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瑞安澜生命中的枝桠都被砍去,只剩下成为人形杀器这一条路,为“他们”不知名的目的活着。 现在,天地无一算不算她的父亲还两说。 严方任真实存疑。真的有亲生父亲会舍得对孩子下这样的手吗? 从天地无一近日的杀意与那无名人士的言语来看,瑞安澜是天地无一通过黑市寻来的,有八成可能她的亲生父母也死于天地无一之手。 那瑞安澜竟是认贼作父么? 严方任听着瑞安澜平稳细微的呼吸一夜未眠,他那一点无法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的失落很快被酸楚与嫌恨掩盖,连带着都憎恶起黑市来。 他甚至觉得好笑。天地无一竟然会害怕自己的恶事被别人知道。 难道天地无一担忧瑞安澜得知真相后改变对他的态度?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天地无一,你是会有此类牵挂的人? 严方任在黑暗的湖水环绕中搂紧瑞安澜,像是世间独此一份的同病相怜。 第二天,瑞安澜醒来时,严方任已经把自己的情绪都压到了深处,含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她。 瑞安澜见他开心,她也开心,雀跃着跳起来,问他:“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严方任一下被问住了。 他当不当出去? 天地无一杀起他来可不会投鼠忌器。 他犹豫着在山上转了两圈。一方面想去探寻更多的真相,一方面怕自己啥都没看到呢就身先死。 转着转着,他听到一声惊喜的少年音:“严叔叔!” 严方任循声望去,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程晶。 看到严方任望过来,程晶激动地甩开旁边的成何茗,几步蹦到严方任面前,又一脚急刹,亮晶晶着眼睛道:“严叔叔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严方任心想他好像不是来看他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最近忽视了程晶,便弯下腰摸了摸程晶的头,温声道:“难得有空,心里记挂着晶儿。晶儿在做什么呢?“ “成姐姐在教我读书。”程晶说着皱起了眉,“我不喜欢读书。” 严方任道:“为什么?” 程晶道:“枯燥无味。我以后想当行侠仗义的大侠!怎么能每天困在书本之间。” 严方任想了想,这个世道行侠仗义的大侠都绝迹了,最后一位大侠是现任盟主沐瞿空的父亲。 然而沐瞿空并没有遗传到他的侠气。 严方任问他:“那晶儿觉得大侠是什么样?” 程晶振振有词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严方任:“……” 严方任:“晶儿,你要是不读书,连跟别人说想当什么样的大侠都说不出来。” 程晶:”……”大意了,竟然用了书里的原句。 于是,严方任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对程晶进行思想教育与学习督促。 程晶嘟嘟哝哝地被按着学了一个白天,哪里都痒。 严方任发现这孩子不知道何时养成的浮躁性子,静不下心来,不由冲成何茗道:“平日麻烦成姑娘照顾晶儿了。” 细雨走后,便一直是成何茗照顾着程晶,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浮躁小儿的。 成何茗一直安静地立在角落,闻言敛容道:“说不上麻烦。我还挺喜欢教他的。” 严方任看了看程晶,心想不如以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养,又道:“晶儿占用成姑娘太多时间,以后还是在下多费些心吧。” 成何茗一愣,婉拒道:“严副门主事务繁忙,我左右闲着无事,程晶这孩子又和我挺合得来的,就让我平日教教他吧。” 严方任一想,也是,他难免会有疏漏。再说他在教孩子方面也没什么经验,有个成何茗在一旁查漏补缺也是好的。 晚上的时候,瑞安澜反倒不在山上,留严方任独守空巢。 严方任叼着一枚叶子发了会儿呆,结束了是否再去看看程晶的思考,转身道:“阿青,你怎么出来了?夜深露重,也不多穿两件。” 三奇青一身鹤云纹的单衣,整个人薄得仿佛夜风吹一吹就能把他吹下山去。 然而这个单薄得仿佛要羽化成仙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实木的、一看就是上好的沉木做的盒子。 严方任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他:“……怎还抱着十方泛存箱?” 力大无穷三奇青轻轻松松地抱着里面藏了十几层格子的十方泛存箱,道:“还记得三奇六仪堡买的火器吗?” 严方任:“……” 三奇青笑道:“多谢二位不杀之恩。” 严方任:“……” 严方任持续省略号,三奇青终于正色道:“我并非一时兴起。三奇六仪堡九脉横跨中原地界,南至江南边界,北至北疆领域。”他说着,放下怀里一直抱着的沉重的十方泛存箱,利落地抽出中原地图的一格和紫微星盘的一格,“武曲星缠相貌宫,迁移宫化忌入福德宫。三奇六仪堡图谋之事会触及边疆,威胁到泠曜与她的孩子。” “图谋何事?” 三奇青道:“暂时看不清楚。不过不是小事。” 严方任赞同道:“泠曜所居小镇远离纷争,能影响到那里,确实不是什么小动作。” 三奇青又抽出南疆的沙盘:“南疆动乱迟迟未平,火器既不能去中原,也不能再去南疆,更不能送回给朝廷……” 严方任接口道:“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他正好挺想扰乱一下黑市的,也免得天地无一老惦记他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瑞安澜相关的事。 他能查更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第二十二章 笑我真·飞语一 () 比如说三奇六仪堡那根棍子到底又在搅些什么。 三奇六仪堡几十年后第一次得以进入江南,背后必然有惊风阁与天地无一的默许。 惊风阁在默许什么就不知道了,天地无一的默许多半和三奇青所说的谋划有关。 毕竟和天地无一比起来,印乐知还算是个和平友爱的人。 而严方任觉得,三奇青的推算可能已经接近真相。 整个境内,除了南北二疆界外,处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没有什么可以搞事的契机。 三奇六仪堡占着个接近北部疆界的地理优势,偷偷运着从朝廷摸出来的火器以及各色其他武装。 ……好大的胆子啊…… 天地无一也就算了。毕竟根据岷王的说法,真正的天地无一就是一个带着任务来的外邦人,保证自己不留下直接线索的同时搞点小动作,简直是非常俗套的剧情。 但三奇六仪堡,它图个啥啊? 严方任觉得他并不能理解三奇六仪堡的动机,决定还是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三奇青考虑,他就单纯无害地去拦一拦三奇六仪堡在黑市的买卖好了。 三奇六仪堡也是头痛。正当用人之际,信使闹起了脾气,九脉都不得不拨出一人取代信使的工作;黑市的单子屡屡出岔子,而天地无一对此不闻不问,甚至觉得三奇六仪堡这点小事也搞不定实在是菜得抠脚;甚至连驻守边疆的大将军戴笑真,都似乎是主和派。 事事不顺心。 戴笑真也这么觉得。 他在边疆驻守多年,不仅与部下关系亲密,与境外那几个小国的居民也相处氛围良好。 百松国多游牧部族,淳朴热情,羊肉和奶酒都美味无比。宇达国多山,国民以山神为国信仰,每天只关心山上狼崽子多了几只,那棵树又活过了十年吗之类的问题。 这么好的国民们,都是谁在撺掇他们起乱? 竟然还有人暗地里给他们军火支援。戴笑真看着曾经的朋友们兵戎相见,都快气成一只怒不可遏的雄狮。 朝廷里自然是主战派居多,纷纷要求戴笑真领军出击,给弹丸小国们一个教训。 戴笑真仗着天高皇帝远,自然是没有贯彻下去。 一是不乐意,二是他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有蹊跷。 不仅是动乱的起因、军备补给的来源,连朝廷的态度都硬气得令人生疑。 他尽职尽责地拦下每一场进攻,保证战火不过边疆界线,但也几乎不主动反攻回去。 大家过得好好的,谁又愿意打仗呢? 远在江南的严方任也尽职尽责地,拦下了每一单三奇六仪堡的军火,暗地里与戴笑真不谋而合。 尽管两人的目的没有一个字是相似的。 连严方任自己都没想到,他压着三奇六仪堡的动作这一行为究竟影响了多少人。 三奇青这种有直接关系的人不谈,天地无一竟然也放松了对严方任的围追堵截,可能是觉得严方任这样是根本不可能查什么瑞安澜身世的。 三奇六仪堡只觉得憋屈。江南真的对它们太不友好。 谁也没想到,受影响最大的,是一无所知的驻疆将军戴笑真。 原先朝廷是能看出,境内有接应动乱的军火。他们自然想到了那位远西的毒瘤天地无一。 不出所料,他们查了半天,竟找不到和天地无一有一丝关系。 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办一办三奇六仪堡这种杂鱼的时候,严方任阴差阳错地介入,阻断了这条线。 朝廷官员们冷漠地想:“断得这么容易,那可能真的和天地无一没什么关系。” 天地无一:??? 既然军火补给断了,朝廷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边疆的那点动乱,很快也会被压下去。 没想到,从戴笑真那里传来的军报来看,那些小**队没有显露出疲态。 他们消耗的军备,依然有人在给他们补。 百松国之流都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小国,背后还能有谁? 官员们在早朝上争论不休了几轮,终于得出两个结论:要么,是远西的什么国家,要么,是戴笑真本人。 为着第一个结论,今儿一大早日头刚出,严方任就爬了起来…… ……给瑞安澜选衣服。 “不,不行。”严方任看着瑞安澜身上的那件,如是道,“澜儿你这样,可能会先被官员们骂一顿。” 瑞安澜摊开双臂,如同死尸:“那你来吧!用繁杂冗余的布料把我裹起来吧!” 严方任:“……” 最后他给赖皮的瑞安澜换了一套让她四肢活动没那么受限,看起来又正经到勉强能入士大夫眼的衣服。 是的,今天,瑞安澜和天地无一,要和官员们,一起,上,早,朝。 严方任当时的第一反应:“这都行?” 瑞安澜道:“能行。” 严方任:“这得用啥身份啊?” 瑞安澜道:“随他们编去呗。什么远西来使武林大佬,爱咋咋地,我就去走个过场。” 严方任:“……早去早回。” 亦炎苏来瑞安门找瑞安澜一同进京时,也没换衣服,就随意地披了件墨色大衣,挑着眉打量了瑞安澜一圈:“严方任挑的?” “嘿,是的。”瑞安澜道,“夸一夸。” 亦炎苏不置可否地走了。 瑞安澜:“你转身就这么走了,那你来找我是闹甚呢?” 亦炎苏:“跟上,麻利的。” 严方任在背后挥了挥无形的手绢。 二人一路没有停留地北上直入京都,赶上了二日后的早朝。 朝堂上,亦炎苏与瑞安澜站在末尾,但前面的官员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借着回头说话的时候,瞅一瞅队伍末尾的二人。 瑞安澜:“……我有点烦,我想站前面。” 亦炎苏:“有你站前面的时候,那会儿你得更烦。” 等圣上上朝时,他俩被圣上请到最前列去,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在了二人的背影上。 甚至有些人已经交头接耳了起来:“那就是几十年前拜见过先皇的远西来使?” “是的,还有他的女儿。” “看起来真是年轻。” “小点声,这两人邪乎的很,不好惹。那远西来使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连圣上都顾忌着它背后的势力。” “可笑!我泱泱大国,还怕远西小国的来使!” 第二十三章 笑我真·飞语二 () 后面人正交谈甚欢,瑞安澜被吵得脑壳痛,回头掀起睫毛帘子扫了官员们一眼。 她藏在细密睫毛下的桃花眼里盛满了不耐烦的死气,让大部分人震了震,不自觉地噤了声。 待瑞安澜收回目光,他们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泛上一点羞恼,不由地开口仍想嘀咕以示反抗。 然后亦炎苏也回过了头。 和瑞安澜不同,亦炎苏的眼神明显是上过沙场杀过万敌的人才能有的,登时把朝堂上那些没见过战场风沙的官员们震得像一只只鹌鹑。 圣上适时地举起手:“众爱卿安静。天地无一,瑞安澜,想来尔等也知朕唤尔何事。” 瑞安澜:“啊?我不知啊?” 亦炎苏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草民亦不知。” 圣上:“……” 圣上:“天地无一,不知最近尔家乡可好?” 亦炎苏回道:“好得很,多谢圣上关心,我们在忙着圣战呢。” 圣上心想:请问这和“好得很”有任何可以联系上的地方吗? 圣上收起疑惑,问道:“圣战?为何而战?与何作战?” 亦炎苏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与周边黑暗作战。” 圣上一个头两个大,又问道:“朕倒一直不知,尔家乡何处?” 一直吊儿郎当的亦炎苏听到这个问题后,竟缓缓站直了身躯,正色道:“光明所在之地,即为帝国疆土。” 好大的口气! 且不管这个口气,圣上问了半天,还没问出来圣战到底波及了哪些地方,正蹙着眉想接下来再怎么问时,瑞安澜开喷了:“说得这么大,其实就包了一圈地中海,打个圣战也没打出多远,吹什么呢?” 亦炎苏颇为无奈地瞅了她一眼。 圣上反倒被这一番毫不留情揭老底的话给说松了一口气。 他对远西的状况有一些了解。远西那里确实有一海被陆地包围,那海离本朝疆域还颇有距离。既然远西在忙着什么圣战,应当也是没空来本朝边疆搞破坏。 百官中倒是有见识广的文官嘀咕了起来:“下官听闻远西海边确实有一帝国,是远西势力最大最为繁荣的国家。若天地无一是那帝国的来使,倒确实要重视一些。” 这话把圣上的心说得又提了起来,暗暗记下了说话的官员的名字,准备之后再单独召见问一问那什么帝国的事情。 来自江南黑市的援助也很让圣上挂心。 黑市是朝廷与民间心照不宣的一处地下市场,天地无一又是黑市幕后之一,推说一无所知必然不妥。 好在还有严方任。 瑞安澜道:“我家严方任在出差路上,顺便端了几个可疑的运货线。他还上报知府了呢,我知道的估计还没那知府详细。” 瑞安澜一直说话直耿耿的,圣上已经迅速习惯了她话里时不时冒个尖的讽刺。 圣上仔细一想,确实有几道折子是关于江南地下运送违禁军火的事儿。 圣上又放下一点心。 要是天地无一的手笔的话,压根不会有相关折子这种东西出现。 之后,圣上又问了问些江南的事,才把二人发配回队伍末尾。 那些光明正大观察他们的百官也收起了心思,专心致志地开始进谏言与吵架。 队伍末尾的瑞安澜看百官争执不休,圣上一会儿觉得这个对,一会儿觉得那个也有理,她不禁和亦炎苏咬耳朵道:“这个圣上,怎么比严方任还软?” 亦炎苏悄声回道:“严方任不软,这个圣上,才是真的废物。毕竟是爷……算了,没什么。” 他直起身,看了一圈吵作一团的百官,兴致缺缺地低头用金属靴尖描着地上砖石的纹理。 瑞安澜效仿他看起了纹理,无聊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想回去找严方任玩。” 亦炎苏一脚踩裂了一块石砖:“不,你不想。” 临退朝前,圣上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起来,瑞安澜是不是已经嫁作人妇?天地无一,你倒是落后了。” 瑞安澜不给面子道:“没嫁,不是人妇,他听我话。” 天地无一扑哧一笑,眉眼弯弯:“礼法不给草民结婚,圣上这么关心的话,改个法制?” 圣上:“……祖宗传下来的法制,朕哪能妄动。” 百官心想,唉,圣上还是这么软的性子。 亦炎苏也就那么随口一说,鞠了一躬,诚恳道:“圣上,愿光明与你同在。” 这一句来自远西的祝福语,反而让圣上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他和他的兄弟穆翡榭一般,都记得这个嘴里说着“光明与你同在”的人在先皇在位时都做了什么。 如同诅咒一般的“光明”,他们并不想要。 走完过场的父女俩在众人的暗中监视下毫无留恋地冲出京都,回江南继续各玩各的。 刚回江南没多久,他们又开心地得知少了一个需要走过场的活动。 沐瞿空把四大家召齐了后,宣布道:“武林大会先推几个月。” 天地无一用一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的语气道:“哦。” 然后他就偏过头去想和印乐知说什么。 印乐知也迅速一偏头,不过是往和天地无一相反的方向,无视扑了空的天地无一,对沐瞿空道:“怎么要推几个月这么久。” 沐瞿空道:“老哥近日真的出不来。” 印乐知疑惑道:“咋啦?” 沐瞿空叹了口气:“有个无法脱身的事,不能被武林大会这种事喧宾夺主。” 印乐知看了看他,放松地往后一仰,道:“既然是不方便说的事,我就不问了。” 亦炎苏“哦嚯”了一声,揶揄道:“小乐知,你对别人怎么这么宽容?” 印乐知和瑞安澜一起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见多识广的沐瞿空直接忽视了微妙的氛围,继续道:“几个月一推,就得跨个年。到时候免不得一群人问,怎么三年了还没开,到时候你们给老哥帮衬帮衬。” 天地无一道:“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小事交给严方任不就行了?“ 突然被提及的严方任:???我又做错什么了? 很快,国各地都知道了这么个消息。 圣上九道诏书连发,驻疆大将军戴笑真领命回朝。 番外 神的诞辰·一 () 亦炎苏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雕刻一个真人比例的雕塑。 他推掉了一些不那么紧急的事情,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雕塑上。 印乐知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实际上感到甚至诡异。 天地无一竟然会花那么多时间去雕塑一个人? 他一开始还在想,天地无一不会已经自恋到雕刻自己了吧? 好奇心作祟之下,他裹着厚重的毛皮披风,冒着大雪,下了风陵山脉,只为去瑞安门看看到底在雕个啥。 只是好奇而已,他想,绝对没有什么失落之类的情绪。 等他到瑞安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随着天光渐暗,从山脚直指瑞安门山门的夜光青石板路也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印乐知踩着像萤火虫一样光芒的青石板,一步步走上去。 等到了山门那里,青石板路便断了。因为接下来的路,都是灯火通明。 印乐知在山门下站了一会儿,几枚小雪花落在他脸上,化为星星点点的水迹。 山门后是一小段阶梯,再往上则是瑞安门内最大的一片四方汉白玉广场。汉白玉构成了地砖、护栏、广场中央的瑞安澜石像,以及广场尽头的主殿基座。 印乐知抹去脸上的水迹,搓了搓被雪花带走了温度的那一小片皮肤,又走了几步,发现主殿的灯火竟然已经熄了。 等等,不是,瑞安澜和严方任不是平时都到夜深才休息的吗? 咋的连天地无一也早早睡了? 印乐知大惊,一时间无所适从。 他并无意去打扰他人的休眠。 而且谁知道他们几个晚上在干啥啊! 印乐知脸色变了几变,用鞋尖蹭了蹭雕着藤蔓花纹的石阶,默默地转过了身。 就在此时,巡逻的弟子恰好路过,手中的灯笼往印乐知那儿一照,登时吼了一声:“谁在那儿!” 印乐知:“……” 印乐知转过身,从毛皮披风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间的线下垂着一方小木牌:“印乐知。” 印乐知的嗓音是受伤的嘶哑,江湖都没个和他相似的,巡逻弟子立刻信了三分。他们手中握着剑,警惕地凑近检查了一番木牌后,才恭敬道:“印阁主夜间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印乐知心想:草了,好像没什么事。 但他不能这么说。 于是他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请问门主或者天地无一可在?我确实有些事需要找他们一谈。“ 弟子不疑有他,拱手道:“门主刚刚去了后山的地下,天地无一应当也在。在下这就带印阁主过去。” 印乐知矜持地点点头,便跟着弟子从广场东边的小路,往后山走去。 剩下的巡逻弟子们见状,也按着原定路线继续视察。 弟子知印阁主嗓子不佳,不爱讲闲话,一路上分外安静地举着灯笼引路。 一直到地下洞窟的入口,弟子才开口道:“这便是后山的地下洞窟了。在下先去……” 印乐知打断了他的话:“不必通报。” 弟子:??? 弟子觉得这样不妥。 弟子正准备再坚持一下时,漆黑的洞窟里却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弟子:嗬! 印乐知立刻抓紧了披风的绳结。 天地无一这个走路没声的,啥时候来的? 弟子见天地无一来了,便行礼退下,回到巡逻的岗位上。 天地无一没听到印乐知的回答,有些不耐烦地从黑暗中伸出半截白瓷一样的手臂,连着披风和衣服的领口一起一把抓住,把印乐知拖进了黑暗:“想爷了?” 印乐知差点被摔了个跟头,怒道:“没有。” 亦炎苏笑了一声,抓着印乐知往里走。 随着二人的深入,道路被洞窟深处的微光照亮,里面的响动也被石壁反弹着传了出来。 隐隐听到瑞安澜的声音在道:“我觉得这不对。” 严方任永远温柔的声音好脾气地回道:“哪里?” 亦炎苏突然停下脚步,印乐知一头撞在了他背上,恼怒地直起身,侧开一步,发现他们停下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最深处。 洞穴最深处只有中央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左侧是一座成年男子的半成品雕塑,瑞安澜与严方任坐在右侧,正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泥块。 瑞安澜道:“我总觉得光明神不会穿成这样。” 严方任放下正在泥块上戳戳弄弄的手指,转而去戳瑞安澜的脸,给她脸上戳了一个泥印子:“第二十七次。” 瑞安澜:“……真不记得了。“ 严方任无奈而宠溺道:“再想想。” 瑞安澜用同样沾满泥的手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不想了!做个不穿的不就行了!” 严方任:??? 严方任:“我觉得不妥。” 瑞安澜赖起皮来。 两人笑闹成一团,把身上的衣服都粘上了尘泥。 印乐知明显看到天地无一的脸黑了下来。 天地无一走出一步,漫不经心又充满威胁道:“严方任,起开。” 洞内二人一僵。 瑞安澜偏过头来,睫毛帘子一撩:“你现在很快啊!对着印乐知都这么快了吗?” 亦炎苏都快被气笑了:“快你个鬼。” 仍站在阴影里的印乐知感觉受到了冒犯。 亦炎苏冷着脸到左侧坐下,寒声道:“时间就快到了,你再闹,到时候我都救不了你。” 瑞安澜这才正色坐直。严方任往瑞安澜那里又贴了贴,两人头挨着头,又开始讨论衣服穿不穿怎么穿的问题了。 亦炎苏面前的倒是个莹白的石像。亦炎苏一手捏着刻刀停在半空,一手扶着石像,一时间竟分不出石料与他的手哪个更白。 亦炎苏本来似是要下刀,结果手在空中犹豫不决了半晌后,反而看向了阴影里的印乐知,下巴一抬,示意他过来。 印乐知心想不能这么没骨气,然而他的身体诚实地跟了过去。 走到面前,他终于看清了那座雕塑。 那是一个俊朗的青年,腰间裹着一层布料,上半身**,神情充满爱意与怜悯。 印乐知又是大惊:这谁? 亦炎苏见他一副内心惊诧万分波澜万丈表面上还要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禁好笑。 那边瑞安澜突然又嗷了一声,那声嗷刚开了个头,后半截都被严方任给挡住了。严方任温声道:“莫嗷了,脸没歪。“ 番外 神的诞辰·下 () 亦炎苏懒得跟瑞安澜计较,又收回了头:“你不是就想看这个吗?” 印乐知神游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亦炎苏在对他说话,眼神飘忽了起来:“啊?” 亦炎苏嘴角一扯,放下刻刀:“既不是来看爷,也不是来看雕塑,你大雪天的出来找冻?“ 印乐知:“是啊!” 亦炎苏看起来想揍人。 那边瑞安澜暂停了和严方任玩的对手指游戏,突然插入此方对话:“嗨,别介意。马上是远西帝国信奉的光明神的诞辰。咱一半吊子都得在这儿准备点诞辰装饰,那个从头到脚都是光明神所属物的人就更得没日没夜的准备光明神的雕塑了。” 亦炎苏嘴几乎抿成了一条血红的细线:“澜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这话落在印乐知耳里就更不对劲了。 连带着他看雕塑的眼神都诡异了起来。 亦炎苏见印乐知眼神内涵越来越丰富,气得手都开始颤抖。 偏偏瑞安澜又插了一嘴:“哦,你别忘了临近诞辰的日子不能动怒。” 回答她的是冲着严方任破空而去的银白刻刀。 瑞安澜眼疾手快伸手一挡,就听着“噗嗤”一声刀刃扎透血肉的声音。 她用自己的手掌挡下冲向严方任眼睛的刻刀。 严方任“砰”地站起来,顾不得溅到脸上的血迹,拉着瑞安澜的手腕就冲了出去。 亦炎苏下颔肌肉紧紧绷着,人仿佛石化了一般坐着。直到那二人的动静消失,亦炎苏才站起身,慢悠悠走到瑞安澜在做的泥塑前,百般嫌弃地瞄了一眼:“啧,又要做不完。” 说着,他在瑞安澜之前坐的地方半跪下身,极其粗略地帮她完成起剩下的部分。 印乐知走到他身后,拧着眉看瑞安澜做的那个泥塑的脸,迟疑道:“这也是光明神?” 亦炎苏:“……”他不是很想回答。 印乐知也不以为意,在他旁边席地而坐,静静地看亦炎苏动作。 过了几个时辰,瑞安澜和严方任才又折返回来。 瑞安澜手上的伤已经痊愈,但她看到亦炎苏的时候表情仿佛她又受了几倍的重伤,大惊失色道:“你快住手!” 亦炎苏停都没停,随意道:“不管你做不完还是爷帮你做完,反正最后都要爷承担,你叫什么叫?聒噪。” 瑞安澜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沉默地靠着洞窟石壁。 亦炎苏细长的眼睛睨了瑞安澜一下,道:“闲着没事儿,把剩下的装饰工作做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严方任帮你。” 瑞安澜又弹了起来。 印乐知茫然地看着瑞安澜“啪啪啪”地抽出一堆金红绿的装饰,又问亦炎苏:“那我干啥?他妈的看着吗?” 亦炎苏吝啬地睨了他一眼:“不然呢?不速之客?” 印乐知:“……那我走了。” 亦炎苏笑了笑,看了眼自己沾满泥的双手,选择伸出一只脚拦住印乐知:“坐好。” 印乐知口嫌体直地坐了回去。 于是他就沉默地看着亦炎苏面无表情地做着泥塑,瑞安澜上蹿下跳地贴装饰,严方任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打着下手。 看着看着,一夜未眠的困意卷了上来。他头一歪,竟是毫无警觉地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亦炎苏已经做好了泥塑,正用肩膀撑着睡倒过去的印乐知,低着头在掐算时间。 印乐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装睡。 但他想了想,亦炎苏肯定早发现自己醒了,便厚着脸皮假装无事发生地离开了亦炎苏的肩膀。 瑞安澜正和严方任并肩坐在过道里。瑞安澜道:“等会儿别让我磕着。” 严方任虽然看起来不明所以,但他用温和又饱含让人安心的元素的声音“嗯”了一声。 亦炎苏也站起身,熟练地拉过印乐知的手,走到过道里坐下。 等几人都离开了洞窟深处那个小室,瑞安澜开始低声念道:“红色为奔涌的鲜血,绿色为鲜活的生命,金色为至高无上的光明。“ 说完这三句话后,她身子一抖,随即向后软倒。 旁边的严方任伸手扶住她的后脑,随即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瑞安澜。 他惶急地望向亦炎苏,亦炎苏哑着声音道:“一会儿就好。” 严方任又低下头去查看昏过去的瑞安澜。 她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似乎比往日空洞了一些。 亦炎苏则是垂下了头。 “愿光明拯救世人。愿快乐永存。愿人人心怀善念。愿和平遍布人间。” 亦炎苏平板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每念完一句,他嘴角都会溢出更多鲜血,而他平板的声音也会添上几分扭曲痛苦。 他喘了口气,闭了闭眼,似乎是等待什么平息了下来,才又睁开眼继续。 印乐知见他嘴角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腿上,一股无名恼意袭上心头,怒道:“别念了!” 亦炎苏停了一瞬,转过头来看他。 亦炎苏眼里有种奇怪的疯狂,定定地看了会儿印乐知,突然凑过去用满是血腥的唇碰了碰他的脸颊。 没等印乐知发作,亦炎苏又坐回原位,一字一顿地念起剩下的祷词。 不知道是不是印乐知的幻觉,好像亦炎苏语气里的痛苦好了一些。 念到末尾,他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愿光明与你同在。” 最后一个音落地的一瞬间,整个洞窟骤得腾起了火焰。 那橙黄的火焰席卷了洞窟的一切,融化了里面的石雕泥塑,烧得装饰在哔啵作响。 印乐知突然手上一痛。 亦炎苏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印乐知甚至能在火焰燃烧的轰鸣中听到自己手骨头嘎吱作响。 而亦炎苏深深地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再往旁边去,严方任正抱着瑞安澜,也埋着头心意地观察瑞安澜的生命体征,根本就没抬头看那凶猛的火焰一眼。 印乐知不知为何心里一软,竟没有骂人也没有挣脱。 火焰越烧越旺,把那姿态各异的四个人都给映成了暖融融的一片。 亦炎苏的手也越来越紧,在几乎要捏碎印乐知手的一瞬,洞窟塌了。 所有火焰覆盖范围内的石块泥土部化为粉尘,在他们面前堆成一个尖尖的小山包,阳光从坍塌形成的大洞里照进过道。 竟然已经日上三竿。 亦炎苏的手一松,但仍没有抬起头,只是习惯性地往右伸手用食指和中指点了点瑞安澜的额头,轻声道:“节日快乐。“ 昏迷的瑞安澜没有回答。她的手被严方任紧紧握着,严方任又低头去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似乎在用行动问:“怎么还没醒?” 亦炎苏却听到耳边有人轻轻地回了一句:“节日快乐。” 声音嘶哑粗糙,并不悦耳,但却是亦炎苏这几年来最喜欢的声音。 亦炎苏仍然垂着头,没有人看到他嘴角极快地划过一个浅淡的笑意。 第二十五章 泠曜·月照二 () 瑞安澜反而被他这懵圈的神情给整蒙了:“你啊什么啊?” 严方任张了张嘴:“不是,澜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瑞安澜比他更无辜:“不是,你难道以为是信使把你丢回幻阵前的?” 严方任心想:!难道不是吗! 瑞安澜道:“信使有那个水平把你扔回惊风阁那大型幻阵还不被守卫发现?” 严方任仰着头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没有。他当初也是用了上千日夜去研究惊风阁那守山幻阵,才找到一条路带瑞安澜出来。 他不禁脊背一凉,虚心求教:“那是谁?” 瑞安澜无力地往后一摊:“我的天,我以为你当时听见了。我和亦炎苏那会儿没藏着脚步声啊?” 严方任:“……” 严方任:“啥??????” 这么说来,他在失去意识前,似乎是听到了两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三奇青就突兀地对他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然后他就昏了。 你现在跟我说,那“咔哒”声是天地无一? 严方任:“????????” 他觉得哪里都不妥。 严方任已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盯着瑞安澜看了半天,又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还是“砰”地一声坐回瑞安澜面前,一把按住瑞安澜的手:“啥情况啊到底!” 瑞安澜眼神随着他抓耳挠腮地在屋里晃了几圈,又停留在严方任的手上,道:“那天亦炎苏去找信使,非拉着我一起……” 瑞安澜正好长到一个刚刚开始产生过剩自我意识的年纪,道:“我不去,我要在家看书。” 亦炎苏道:“书你回来再看也不会跑,人你下次再见就不是这次的这个人了。” 瑞安澜:“?” 亦炎苏:“……爷跟你扯这做什么。给爷起来。” 最后瑞安澜还是被亦炎苏给拖了出去。 结果信使竟然不在。 瑞安澜:“呵呵。” 亦炎苏懒得理她的讽刺,蹲下身查探一番后道:“走不了多远。跟爷去找他。” 瑞安澜:“……麻烦。” 亦炎苏道:“你要是有张蜃青一半的好脾气……” 瑞安澜道:“那早就被你给气上吊了。” 亦炎苏:“……”他想揍女儿。 他俩在雪地里寻着蛛丝马迹走了没多远,就闻到了一股被冻住的血腥气。 那会儿瑞安澜嗅觉仍在,往冰冷的空气里嗅了嗅,道:“狼血?两群狼打架了?” 亦炎苏道:“大雪天哪来两群狼打架?多半是张蜃青。” 瑞安澜道:“这么重的血腥气,估计他很快就要转移了。快走快走。” 两人在雪地里顺着血腥气又走了几步,没看到信使,反而看到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小男孩。 狼群的血气盖住了张蜃青与严方任的气味,瑞安澜与亦炎苏只能感觉到那里有两个人,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他们在找的信使。 然而他俩并不在意。 管他是谁呢。 于是他们继续走近。 由于他们并没好遮掩脚步,三奇青听到那“咔哒”声,便知道是天地无一。他们本来约好了今天见面,但他不在约定的地点,估计天地无一是跟着他的痕迹找了过来。 年幼的严方任也听到了那声音,但没当回事。 谁能知道那是天地无一啊!!! 三奇青冲严方任背后的天地无一比了手势,示意“那孩子是惊风阁的人。” 天地无一一看,小乐知的人啊,当机立断就把严方任打昏了。 本来还差点下手杀了,被三奇青抱着大腿:“别啊!小生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 瑞安澜无所谓地瞟了一眼,道:“那扔回去呗。” 如今得知来龙去脉的严方任:“……” 他抿了抿嘴,问道:“那为什么是天地无一,不是你?” 瑞安澜有点不好意思道:“我那会儿年纪小,控制不住力道。我下手的话,可能你的头都要被我打掉。” 严方任:……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那在南阳客栈你其实认出来我了?” “没有。”瑞安澜诚实承认,“你在雪地里那会儿都快被冻懵圈了还一身狼血,我能认出个啥。后来看到信使的时候才想起来。” 严方任:……对不起,我也不该问的。 严方任道:“我出去晒晒太阳缓缓。” 无情无义瑞安澜道:“去吧,别忘了正事。” 于是,严方任和三奇青一起晒起了太阳。 晒得二人都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时,严方任问道:“是天地无一把我打晕的?” 三奇青先是想“这都啥跟啥?”,随后:“……” 随后,严方任先是收集了一些惊风阁参与其中的证据。谣言所出之口,推波助澜之人,只要能找到,总能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在瑞安澜的默许下,严方任用上了瑞安门的名义,声明惊风阁与三奇六仪堡的行为影响了严方任与三奇青的友情与瑞安门的声誉。 第五荣依然拒不承认且拒绝道歉。 只要我拒绝得足够坚决,真相就追不上我。 而严方任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一定要惊风阁给个说法。 两方胶着不下,江湖的茶余饭后都是这点事。最后反而大家都把三奇六仪堡给忘了。 不仅忘了,甚至有人说:“不如信使别干了,加入瑞安门吧。” 三奇六仪堡: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而头上发绿的瑞安澜则是:“别问我,严方任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信使加入瑞安门?行啊,他来了我就更不需要出来回答你们这些破问题。” 印乐知一直没给个态度。 他很烦,烦得不想出面说话。 因为天地无一都会调侃他:“严方任与三奇青的故事?小乐知,你这是从爷这儿来的灵感吗?” 印乐知:“滚滚滚。” 对,天地无一这个没心肝的从头到尾都没因为这事儿找过瑞安澜他们,尽搁这儿撩印乐知。 印乐知觉得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不管怎么说,三奇青的告老还乡基本是铁板钉钉了。 闹成这样,没人觉得信使还应该回去折腾出这破事的三奇六仪堡。 江南的武林人士都很看得开。 第二十六章 泠曜·月照三 () 三奇六仪堡表示不是很习惯江南这种三观。 信使真他妈要跑了??? 信使跑不跑暂且不知,印乐知是真的想离家出走。 最后他把第五荣喊去,据说在书房里把第五荣劈头盖脸怒斥一顿,气势十足,吐字极脏偏偏还逻辑清晰,从个人角度开始历述第五荣造成的麻烦,骂得第五荣一见惯了大场面的中年男子脸色发白,一个多时辰后才颤颤巍巍地出了书房。 第二天,第五荣乖乖收拾好自己,和印乐知一道去了瑞安门。 去的时候严方任正在摸鱼。弟子们刚夹带私货给他送了本整理江南新近服饰流行趋势的册子,他正在研究给瑞安澜买个什么礼物、寻个什么由头送、编个什么理由让瑞安澜带,就听着弟子敲了敲门,高声道:“惊风阁阁主印乐知与第五堂堂主第五荣求见。” 严方任:……藏好藏好,赶紧藏好。 藏好摸鱼册子后,严方任往外一看,看到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和一个还要矮上一些、已经显出中年人疲态的人,不由微微一愣:“请他们进来。” 弟子应声,带二位进了主殿。 印乐知穿了一件颇为正式的深色交领,近乎墨色的锦缎在光线下隐隐折射出一点紫色的光晕,领口露出了一点浅紫衬底上的精细绣花。他进来后先是一礼,随即双手奉上礼盒。 为了表示盒子没什么机关之类的,印乐知特意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开口冲着自己打开盒盖,随后隔老远地把盒子里的东西转向严方任。 严方任也隔着老远努力辨认了一番,发现那似乎是一块金属。 印乐知用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指甲边缘敲了敲盒子,道:“隔太远你可能看不清,这是三奇信使所用天盘九格匣中剑刃修复重铸必需的材料之一。恰好惊风阁藏有一块,麻烦转交给三奇那位小朋友,算是表示歉意的礼物。” 严方任都惊了一惊。 您可能有点过于正式。 他还没动,刚刚赶来的瑞安澜已经几步过去夺过了盒子,讶道:“这玩意儿天地无一以前都没收集到几块。惊风阁还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印乐知无所谓道:“爱好而已,不足为题。” 瑞安澜猴急地过去抢先目睹的同时,确认了盒子和东西都没问题,便丢给了严方任。 严方任接住,忙冲印乐知道:“印阁主有心了。余不知阁主今日亲自前来,反倒失了礼数。” 印乐知冲第五荣比了个手势,嘶哑着嗓子道:“也算是我约束不当,我自然是要代表惊风阁走一趟的。” 他用本音说了这么短短几句话后,嗓子就尖锐地疼了起来,因此才示意第五荣接上。 第五荣:“……” 自从严方任那已经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叛变以来,这还是是第五荣第一次和严方任正经面对面。 两个字:尴尬。 尬得两人头皮发麻。 最后还是严方任觉着脸上笑得都有些僵,便先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主动开口道:“别来无恙。” 第五荣打哈哈道:“都挺好。” 严方任道:“阿青不怎么好。” 第五荣觉着这尖锐的回话方式应当是和瑞安澜学的。 瑞安澜正在一旁眺望窗外的风景,没分一个眼神给这两人。 不比印乐知这般心无旁骛的人,第五荣早早花白了头发,脸上也爬满了细纹,看起来总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那眼睛倒还是贼溜溜的。 第五荣笑道:“人一旦出点名,总会被捕风捉影……” 旁边印乐知一个眼神递过来。 意思很明确:“好好说话!再瞎比比回去剥皮油炸算了。” 第五荣一悚。行吧,阁主是真的不耐烦了。 毕竟阁主已经礼数做足表了态,第五荣也只能顺着他走。 严方任见他刚绕了个开头就不说了,反倒好笑,“嗯”了一声,意思是,“您怎么不说了?” 第五荣神色一肃,低头道:“三奇六仪堡伪造有关信使的不实传言,我未曾加以验证,就信以为真,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扩大了流言蜚语的传播范围。此番是我不对,不仅构陷严副门主与三奇信使于不义,还影响了瑞安门与惊风阁的正常运作。我不日便会以个人名义向信使、严副门主、瑞安门以及惊风阁道歉,赔偿一应损失,并助诸位澄清谣言。” 瑞安澜听着听着嘴都合不拢:这一大串说的,有点能讲。 严方任倒是习惯,微笑道:“个人名义?这么说,是第五堂主的一人所为咯?” 第五荣点点头:“是。那些人都是我从阁外找的,其他五位堂主与阁主对此一无所知。” 严方任眼尾上扬,看向印乐知。 印乐知眉头一皱,瞪了回去。 严方任和他对视了几秒,慢慢道:“那损失怎么赔?主谋者总得表个诚恳的态度吧?” 第五荣也皱了皱眉,听这意思,严方任还非得自己受点惩罚不可。 印乐知在一旁接口道:“这种情况,阁内有对应的处理条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方任抿嘴一笑:“知道,第五堂章程第六章第三十八小节。“ 印乐知道:“会按阁内条例处理的,到时候让瑞安门看看结果。” 严方任道:“我说了也不算,阿青也是当事人之一,不过诸位来的匆忙,他当下不在。等他回来后,我会向他转达,看他是否认为合适。” 印乐知又是一皱眉,沉默了数秒,勉为其难道:“行,记得连礼物一起带到。我们等你们的消息。” 严方任欠了欠身:“不送。” 印乐知一只脚跨出门槛,又停在半空,转头先后看了看严方任与瑞安澜。 “小朋友,最好不要得寸进尺。”印乐知神色一如既往,“谁还没几个对自己来说重于生命的人,别总耍小性子。” 第五荣跟在印乐知身后,头也没回。 隔了几日,惊风阁方面道了歉,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三奇六仪堡上。第五荣因为处事不力,被罚了份例,禁足一月。 让第五堂这帮爱在外面蹦哒的人禁足,简直跟钝刀子凌迟他们没什么两样。 太痛苦了。 严方任勉强表示可以接受。 第二十七章 降襄乱·挑衣服 () 三奇青的事儿暂告一段落。 惊风阁的道歉把三奇六仪堡推到了道德低谷,整得三奇青想要罢工都罢得名正言顺。 就等去边疆了。 而严方任让他等等。严方任想陪他一起去。 他怕三奇六仪堡在路上报复三奇青,或者是跟着三奇青去找张泠曜在的地方。 三奇青一想也是。他琢磨着边疆在临时武官的带领下,硬是把战线往外推了十几里地,泠曜那里也不是那么紧急,严方任的担忧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反倒是失踪良久的天地无一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造访瑞安门时问了嘴三奇青:“张蜃青你要不要跟爷一起走?爷正好要从边疆出境。” 三奇青:?不了不了。 他惜命。 瑞安澜叫道:“你来就是告诉我你要出境?好的你可以走了。” 天地无一露出他招牌的细长笑容,道:“自然不是,爷是来找你一起的。“ 瑞安澜“啊?”了一声:“我出什么?” 天地无一道:“远西让你我一起回去。” 瑞安澜丑拒道:“不,帝国从来只会喊你。有你就不需要我,有我还需要你,你甭骗我。” 天地无一笑容不变:“你就是不想回去。” 瑞安澜也要大方承认:“没错,他们犯嫌。” 天地无一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真不回?” “不不不不不。我是江南人,不是远西人。” 亦炎苏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平静道:“行,那就不回。你别乱跑,等爷回来。” 瑞安澜并不知道他这个“乱跑”的定义是什么。 她也懒得去问。 既然是亦炎苏特意提出来的,那她多半实现不了。 亦炎苏虽明白她是这个想法,但半天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无奈地走了。 过了两天,严方任收到一封信,拆开来看完后,叹了一声:“又得过几天才能陪阿青去边疆。” 那封信的封皮上还写了瑞安澜的名字。于是瑞安澜也拿过去读了读,同样叹了口气:“唉,好烦。” 两人大眼瞪小眼动作一致地捧着脸盯着信落款的“沐瞿空”三个字发了半晌呆,异口同声道:“只能去了呗。” 三奇青不大在意,道:“迟不了这么几天。” 说这话时,他正捧着张泠曜的信,来回读了第五遍了,每个字眼都抠一抠,非要从中看出个泠曜与醉醴完整的生活场景不可。 严方任:冷漠。 于是严方任便转头去进行他最爱的一项活动:给瑞安澜挑衣服。 瑞安澜身材其实非常适合打扮。她脖颈修长,肩背舒展,不管是前面的锁骨还是背后的蝴蝶骨都线条干净利落,浑身上下充满张力。 奈何她是个脑子里只有打架的无情女人。 连耳洞都没打过。 即使她为了干架方便,穿的衣服总能凸显出她的腰线和流畅结实的腿,但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味儿。 严方任觉得有一个打扮她的好时机来了,不禁摩拳擦掌。 严方任抱着摸鱼小册子,坐在箱子上研究瑞安澜一屋子从买回来就没动过的衣服,陷入了沉思。 亦炎苏也是个没什么时间的人,于是瑞安澜几乎是被亦炎苏用钱给砸大的。基本就是每季出了什么新衣服视品,亦炎苏都直接买一箱扔给瑞安澜。 然后瑞安澜被那一堆花枝招展的衣饰吓得转身就跑:“你这是在折磨我!” 亦炎苏:“爷也不指望你那个手残。过来!跑什么!” 现在亦炎苏还保持了这个土豪习惯。 只不过喊瑞安澜“停下!不许动!”的人变成了严方任。 此时严方任正坐在一箱子去年的冬装上,一件件地翻看:大袖穿哪件?裙子怎么搭?还有从头发到脸部的装饰用什么? 大袖里面还得给她再搭一件。她可烦穿大袖打架了。 虽然应该也用不着。 他翻了半天,整出一件月白绣金蝴蝶的大袖,一条滚了银边的浅蓝渐变长裙,以及一堆掐金烧蓝嵌着珍珠与五彩宝石的花钗。 其中一枚花钗上的珍珠缠成了一朵山茶的形状,看得严方任一不小心就笑了起来。 瑞安澜的桌上还一直放着那朵被树脂封住的白山茶呢。 他是开心了,瑞安澜不大舒坦。 到了信上说的时间时,他俩要从瑞安门出发。严方任先让瑞安澜换衣服,他出去打个水,回来给瑞安澜梳头。 瑞安澜坐在床上,看着那件大袖头疼。 严方任出去打了水回来后,看到瑞安澜仍窝在被褥里,露出平直的肩线,一脸愁苦。 瑞安澜瞄到他进来,激动地捞起那盛装:“能换一件吗?它太复杂啦!” 严方任心知她说的“复杂”是不方便打架,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安抚道:“复杂也不用你动手穿上;外面几层脱下来很方便,里面的衣服不碍事;今天沐庄主说了有大事宣布,穿太随意不好;这件衣服我挑了很久的,特别适合你。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瑞安澜:无言以对。 提不出合理反对意见的她乖乖地换上了衣服。 严方任就喜欢她这说不过就不闹腾了的性子,虽然也是对严方任的特权。 对别人她都直接揍一顿完事儿。 严方任心满意足地把换好衣服的她抱到梳妆台前梳头绾发。 瑞安澜闭着眼睛随他折腾,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差点没睡着。 然后她就被花钗碰撞的声音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这得多重啊! “我戴这个就可以了!!!” 瑞安澜立刻出声抗议,把手中的流云簪举得高高的。 严方任:完了,超可爱!!! 瑞安澜本来就是娃娃脸,被浅蓝中和掉一点凶煞气后,配上现在耍赖皮一般伸直胳膊举着簪子的模样,哪看得出平日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凶残。 以后谁说瑞安澜凶,他严方任第一个…… 算了,他没法不答应。 他的滤镜再厚,也过滤不掉铁板钉钉的事实。 何况他还挺喜欢瑞安澜的本性的。 ……严方任这滤镜,说实话,属实厚重。 第二十八章 降襄乱·打刀吗兄弟! () 而严方任在定睛一看那流云簪后,心里又是一甜。 从瑞安澜从他那儿拿走流云簪也过去了十年有余,其中至少有**年的日子里她都是戴着它四处乱跑。 有时候右耳还会夹一个相似材质的翡翠耳坠。 整得她的标志形象都变成了黑色大开领短窄袖短裙、软银腰带、黑皮靴、翡翠流云簪、翡翠耳坠。 每次严方任跟她商量道:“那簪子是我年轻穷的时候买的,咱给你换个更好的成不?” 瑞安澜都回道:“不行。这是第一个礼物,你等它断了再说。” 严方任时常充满矛盾地想:它咋还不断呐! 而这次严方任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道:“那一起戴着吧。” 瑞安澜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十分勉强但看在你殷殷期盼的份上我就多戴几个头饰吧。 收拾完毕后,他俩把近几日的工作都一一交代给属下们后,出发去降襄山庄应约。 降襄山庄这几日充满了忙里偷闲的热闹。 沐瞿空确实是邀请了不少江湖人士。 虽然他最近在忙着朝廷吩咐下来的事,没空办武林大会,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搞个规模稍小的聚会,把原本准备在武林大会上说的事儿给讲了。 为此,沐瞿空试图邀请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只回了两个字:没空。 沐瞿空:好吧。 他还能怎么办呢。 和天地无一的冷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印乐知。没什么事儿都不会出风陵山地界一个脚趾头的印阁主不仅欣然应允,竟然还比所有人都要早几天到。 莫名很积极。 而瑞安澜他们基本就是踩着点到。 如果不是严方任催着,她都想迟到。 严方任觉得那也太不给盟主面子了。人也不容易。 瑞安澜腰细腿长,因为体质原因皮肤又细腻光滑,难得穿次盛装竟毫无违和感。 只要她站好了不去试图跟人动手。 连印乐知看到都忍不住夸了句:“瑞门主今天倒是光彩照人。” 瑞安澜:“您心情不错?” 印乐知:“……没人烦我的时候都挺好。” 瑞安澜看了他一圈,点点头表示赞同。 印乐知哼了一声,转身找别人去了。 印乐知瘦而不柴,体态又好,虽然个子不太高,但站在那儿还是与常人不同。 他唇边挂着一缕极淡的笑意,连骂人的话都说得少了。 没了亦炎苏在一旁的压制,印乐知又回到了那个熠熠生辉的惊风阁阁主。 降襄山庄的沐家虽然平日存在感不强,但旁支与结盟极多。不仅江南境内的武器锻造世家越家到了,连中原乃至天山都有帮派到场。 越家人不怎么露面,此刻看到印乐知,竟然立刻扑上来一人,扯着印乐知的袖子就开始嚎:“印阁主印阁主!您最近还有什么新材料要打武器吗!” 印乐知脸色一黑,立刻去掰那人的手指:“越郴你给老子把袖子放开!” 越郴死活不放,仍在那儿聒噪:“印阁主印阁主!上次的海底铁也没给我,十八万年前的青玉也没给我,我等得好苦啊!” 印乐知脸上仿佛都聚起了雷暴:“跟沐瞿空要去!跟我要个什么劲!” “盟主那儿的库存我这几年都翻了上万遍了,没有新东西啦!印阁主啊!”印乐知越是想走,越郴越是不放。 “锵”的一声,印乐知拔刀了。 瑞安澜:“喔唷。” 不远处一名与越郴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急匆匆奔来,箍着越郴就往外拖:“对不起对不起,印阁主,我哥唐突了。哥!别闹了!” 印乐知五指紧紧地握着刀:“越湛你快把你哥带走。” 越湛连声应道:“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越郴被拖走时还在高声叫嚷着,印乐知拂袖而去。 旁人看了一出闹剧,见印乐知离开,都嘻嘻哈哈起来:“越郴胆子还是那么大,看他抓着印阁主不放,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仇呢!” “他不一直那样吗?没东西锻刀就浑身发痒。要不是天地无一不在,他都敢冲上去抱着天地无一的腿问‘有材料吗!要锻刀吗!’”一人惟妙惟肖地模仿着。 “哈哈哈那就真的喂了刀了吧!”一人笑道。 “别吧!”另一人接口道,“现在越家基本就靠越郴一人的锻造撑着。他要是喂了刀,越家几天就能败在他那废物弟弟手上。” 瑞安澜闻言,转头问严方任:“我们有吗?” 严方任摇摇头:“都是常见的材料,越郴看不上眼的。” “哦。”瑞安澜说不出是不是失落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越湛跟越郴说了些什么,等他二人回来时,越郴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那双眼睛还老忍不住往印乐知那儿转,看得印乐知觉得自己像个远西传说里被恶龙盯上的宝库。 主人翁沐瞿空终于出现。他自然是听说了越家兄弟刚才的行为,先去越郴那里笑容和蔼地说了两句,又走到印乐知面前。 他还没开口,印乐知仰头冲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没事儿,不气了。” 沐瞿空笑着拍拍印乐知:“越郴就是个痴儿,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印乐知道。 沐瞿空转身去主座上坐下,冲众人一一寒暄过去。 等一通过场走完,瑞安澜已经无聊地喝了好几杯水,无聊到开始看桌上的酒,极其小心谨慎又试探地尝了一点。 沐瞿空看到她的动作,冲众人道:“今天的私酿是刚取出的三十年陈酿,大家今儿喝个尽兴!” 下面一人笑道:“我说怎么一坐下就闻到了馥郁的酒香。盟主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搞这么大排场。” 沐瞿空眼睛一瞪,道:“平日也没亏了你们啊?” 众人笑了起来。 沐瞿空摸摸下巴,神秘道:“不过还真的是有喜事。”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什么事什么事?” 沐瞿空转头冲越家兄弟道:“劳烦把翰韬带过来。” 越湛行了一礼,顺便扯了一把犹自盯着印乐知的哥哥,道:“是,盟主。” 第二十九章 降襄乱·沐翰韬 () 众人均静了一静。 翰韬是谁?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连严方任都茫然了。 他在记忆里检索了两个来回,没找到这人。 等他检索了两个来回的功夫,越家兄弟已经很快地把人带了过来。 ……竟然是个少年。 少年和沐瞿空眉眼有六分相似,一头乌发松松挽起,穿着一身劲装,整个人姿态挺拔有力,眼神锋锐,想来武功不弱。 然而除去那并不突兀的凌厉眼神外,那少年有着世上最纯澈的眼眸。 在场的人不禁互相看了看。 和少年一比,他们都是被社会污染了的人。 严方任:我觉得我需要反省自己。我是怎么被这些妖魔鬼怪带坏的呢? 瑞安澜反而直起了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少年。 少年整体举止落落大方,但眼底还是藏了一丝局促不安。想来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的大场面。 沐瞿空微微起身,慈爱地拉过少年的手,安抚地碰了碰,转头对众人道:“这是沐翰韬,我的儿子。“ 沐翰韬冲众人行了一礼,笑了笑。 他的笑容也是干净温暖,丝毫没有经历过悲伤的洗礼。 众人:…… 众人:嗯??? 您什么时候藏了个十几岁的儿子? 领养的吗? 结果沐瞿空似乎看穿了众人的疑惑:“亲的。” 众人:不???什么时候的事??? 您们四大家是流行凭空掉娃吗? 连印乐知都半晌没回过神来。 沐瞿空跟恶作剧得逞了一样笑道:“一直打算等翰韬小有所成时再告诉大家,没想到一瞒就瞒了这么多年。”他又侧头温柔地看了眼沐翰韬,沐翰韬也回了一个眼神,“翰韬这孩子也不容易。接下来几年,还要大家一起多多担待,看看这孩子能不能接下大任了。” 搞了半天,沐瞿空就是为了这么个事儿才把大家喊来的。 他之前藏着沐翰韬也情有可原。眼看沐翰韬武学有成,年岁渐长,也到了在武林树立威信的时候,沐瞿空才挑了个时机把他放到公众的视线下。 沐翰韬垂下眼帘,虽紧张但平稳道:“即使我仍不足以担起大任,我也会凭我一身本领,为武林出一份力。“ 沐翰韬就像没有一丝云彩的晴空,明亮、通透,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没人想去污染他的纯净。谁会想主动弄脏一片天呢? 然而,这样的孩子也让人们不安起来。 如今江湖鱼龙混杂。沐翰韬这样一个没经过磨难的孩子,有可能接过沐瞿空的盟主之位吗? 沐瞿空却好似不担心这个问题,只是充满喜悦地拉过沐翰韬坐下,为他斟上一杯酒,道:“还有几年呢,我对翰韬有信心。别都光盯着看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众人心下一松,心想:也是。沐翰韬看起来是个非常适合盟主、可以做到不偏不倚的人。剩下的不足,几年时间的亲身经历总能补上。 反正这位子给他们他们也没那本事做。 过去的几十上百年里不是没人想过夺盟主之位,但他们都被其他三大家给劝退了。算上已经覆灭的坎水宫和天地无一上位之前的那几位,竟找不出一个正常人。 这要平稳三个神经质一般的人的盟主工作,累心累身。 于是众人欢快地举起酒杯,道:“敬二位!” 印乐知也含笑举了举杯示意。 沐翰韬接过沐瞿空手上的酒杯,认认真真地把场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道:“父亲告诉我,今日在场之人,均是对武林极为重要的人物。我一一记下了。” 瑞安澜“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严方任立刻给她面前放了一盘鲜果:少说话,多吃饭。 瑞安澜顺手就啃起了水果,“咔擦咔擦咔擦”。 严方任又把剩下的水果拿开了。 你还是别啃了。 “咔擦”声在寂静的场上显得颇为响亮,沐翰韬却没有任何表示,仍举着酒杯道:“接下来几年里,如若我有何不妥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说完,他作势欲饮。结果瑞安澜咬着水果,在下面说了一句:“小朋友喝什么酒?” 沐翰韬:“……” 然后就看着瑞安澜咽下水果,自个儿喝了一口。 众人:“……” 印乐知眉毛一挑:“你这小朋友又在作什么妖?” 辈分年龄一层层压下来,位于最底层的沐翰韬左右看看,默默地放下了酒杯。 只好换成沐瞿空举杯。 沐瞿空一饮而尽,道:“虚辞也不多说。翰韬,你就以茶代酒吧。” 沐翰韬酒量其实很好,此刻委委屈屈地喝起了茶。 众人也就此揭过,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了起来。 沐瞿空今个儿是真的高兴,有种开启了人生新篇章的快乐。 连印乐知的表情都快从“嗯嗯嗯知道你高兴”变成“我草了你有完没完呢?” 越郴趁着酒劲,又试图去和印乐知收藏的十八班稀奇金属套近乎。越湛对他无可奈何,就坐在沐翰韬下首,对沐翰韬道:“小盟主,这么多陌生人,可还习惯?” 沐翰韬点点头,道:“越叔叔,不妨事。” 越湛也是几个月前才见到沐翰韬。沐翰韬第一次见他时,也不由自主地就紧张了起来。当时把越湛给吓得不轻。 越湛表示难得能碰到会对着自己紧张的人,不禁就对沐翰韬上了点心。 越湛道:“小盟主,习惯了就好。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会比他们凶恶很多。” 沐翰韬感激道:“谢谢越叔叔提点。”他往下面看了一圈,“印阁主与瑞门主我都见到了,请问那位天地无一是不是不在?” 越湛道:“是的,天地无一没来。关于他,我也说不上什么,有空您还是问问盟主吧。” 沐翰韬道:“好。” 越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转脸去看下面的人们。 突然,在一片欢乐祥和中,印乐知“砰”地砸下酒杯,厉声喝道:“别喝了!”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时,直震得人脑袋里嗡嗡直响,几个弱一些的人被惊得直接摔了酒杯。 第三十章 降襄乱·我只想救你 () 那几人怔愣半晌,抖着手捡起酒杯,随众人一起不解地望向印乐知。 印乐知没有理他们,捏着酒杯,目光把场上的人一个个扫过去。 沐瞿空见他这样,猛地把酒泼在了地上:“有毒?” 印乐知还没说话,刚那几个吓掉了酒杯的人已经倒在地上,抽搐着抓挠起自己的身体。 “嘶!”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挥落酒杯。 印乐知趁着自己还清醒,起身就往沐瞿空那里迈去:“迟了!盟主小心!” 沐瞿空喝了不少,见此早已催动内力试图解毒,结果反而毒发更快。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多,他双耳中都冒出的鲜血。 “隹云!”印乐知粗糙的嗓音划破混乱,“别催内力!” 严方任慌乱之中握住瑞安澜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澜儿,你喝没喝?” 他存有一丝希望,因为他记得瑞安澜从不饮酒。 瑞安澜看了他一眼,手里空了的酒杯掉落回桌上,人砰地倒在他怀里。 “!”严方任大惊,五脏六腑一痛,“澜儿!” 这下场上愈发人心惶惶。 连从未中毒的瑞安澜都倒下了,这得是什么狠物。 连严方任在惊急之下都没注意到,瑞安澜的手指掐住他几个大穴,偷偷帮他稳住毒性。 印乐知顾不得别人。他眼里只有沐瞿空。 然而走出两步后,他也是眼前一黑,连忙抽出长刀稳住身形。 这什么破玩意儿。他想。也太痒了,恨不得把自己从里面翻个个。 而且这更像是脏腑被蚕食的痒意,拖得时间长了,怕不是内里都要碎成渣渣。 有人要害降襄山庄。 沐瞿空七窍流血,说不出话来,只是遥遥地冲印乐知直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靠近,赶紧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离开。 印乐知那犟脾气哪管他在想什么,歪着身子又走出去两步,猛地一晃,跪在了沐瞿空身前两臂的地方。 他转头喊道:“严方任!” 严方任喉头腥甜,却只顾着看瑞安澜:“澜儿!你别吓我。” 妈的,印乐知好气。 印乐知又喊了一声,严方任才惶然地望向他。 印乐知勉力冲他抬起手臂,比划了几下。 严方任眼中多了几丝明了,回了个手势。 印乐知极其不信任地收回手,以手为支撑又往前爬了几步,死死咬着牙,用被砂石磨破的手以与瑞安澜搭着严方任的方式相似的手法搭上了沐瞿空。 “隹云……”他轻声道,“再撑一会儿。” 沐瞿空张了张嘴,咳出紫黑的淤血。 “印阁主,您怎么只顾着往盟主这儿跑?没用的,连瑞门主都倒下了。”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想起。 印乐知听这声音,皱了皱眉。 沐瞿空也是。 坐在沐翰韬下首的越湛神采奕奕地离了位,往二人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挥了挥手,越郴立刻奉上一柄剑,十几个穿着降襄山庄服饰的人也从场外涌了进来。 沐瞿空已经几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凭着最后一点清醒问道:“越湛,你是要把降襄山庄据为己有吗?” 越湛恭谨回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借来用上十几二十年。” 沐瞿空眼睛一瞪,却被印乐知重重捏了下手腕。 印乐知瞟了他一眼,声音依然十分轻缓:“不要动怒。“ 沐瞿空听话地做了个深呼吸,把火气压了回去。 越湛一挥手,那十几名叛乱者便分散开来。几人把守住场地的出入口,几个人围住了像沐翰韬之类的重要人物。 换作平时,十几个肯定是不够叛乱的。奈何今日所有人先中了毒,战力所剩无几。 这对越湛来说也是意外之喜。从他听说天地无一拒绝与会时,他就放心大胆地实行起他的计划。没想到,连瑞安澜都倒了,直接占据了严方任的部注意力。 剩下一个难搞的刺头正在透支自己以稳住沐瞿空的生命,多半也撑不了多久。 至于其他杂鱼们,聚在一起也成不了气候。 印乐知按着沐瞿空不许他浪费体力说话,自己面向越湛,问道:“为什么?” 印乐知本人是不关心他们叛乱的原因,但他知道沐瞿空很在意,正好问一问还可以拖延一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分散一下注意力。 场上现在能活动的并且有一定可信几率的只剩下沐翰韬。他得压制沐瞿空体内的毒性,就看严方任能不能越过那几个围着沐翰韬的叛乱者,告知沐翰韬解毒的方法。 越湛也有点不可思议:“印阁主还关心为什么?” 印乐知烦躁道:“不关心,别说了。” 此言一出,越湛恭谨的表情掀开一道阴狠的裂痕:“我就说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什么时候有考虑过我们的一分想法。” 印乐知越不想听,越湛还就越想说。 于是印乐知就听着越湛从他小时候的不公待遇说起,说到越家名义上是降襄山庄的附属但从未获得过降襄山庄的实质帮助,说到越家的没落、亲戚的嘲笑、旁人的白眼。 印乐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沐瞿空中毒太深,印乐知拼尽力也难以压制。 他的神情被藏在易容之下,没人看出他已面如金纸。他的活力被一丝丝抽走送进沐瞿空体内,如同石沉大海。 等越湛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印乐知眼神飘开,但那被伪装后的瞳仁看起来仿佛还在盯着越湛:“这故事,我听的见的太多了。那越郴呢?说辞总会有些许不同吧。” 被点了名的越郴只是近乎天真地道:“没有材料锻刀。” 心无杂念的人反而更没有善恶观。 印乐知感到疲倦。 不止是心理上的,他的身体也慢慢变得沉重。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沐翰韬与严方任:你们快一点啊倒是! 严方任心想,他快不了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能一点点地挪,比干坐着还要累人。 何况他也中了毒。 这毒如果不能立解,必须及时扣住中毒之人几大穴位,于一时辰内寻来有微毒的翻瓣莲,取其汁液根茎喂食。 降襄山庄繁花遍野,正好现在又是翻瓣莲的花期,极好辨认。严方任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几株正开着花的翻版莲,但他拿不到。 第三十一章 降襄乱·到底有没有用 () 越郴突然惊叫出声:“湛弟!” 越湛猛地回头,看到沐翰韬不知何时毫无动静地打翻那几个看守他的人,正把剑架在越郴颈侧。 沐翰韬毕竟十岁出头,身量比越郴差的远,但这么胁持着越郴竟十分轻松。 他眼中有着极为单纯的不解,手上却毫不含糊:“仅仅因为这么微不足道的原因,你们便对众人下此毒手?” 越湛几乎要被“微不足道”四个字给气笑了。但他看到沐翰韬那透澈却缺乏人气的眼眸后,所有的话都化为无力的叹息:“真是无情。” 随即,他剑尖指着沐翰韬,威胁道:“小盟主……啊,不能这么叫了。你可别乱动。你要是乖乖坐着,我等会儿稳定了局势,就给场上人解药。” 沐翰韬盯着越湛看了半晌。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该怎么解,权衡取舍后,他一寸一寸地收剑回鞘,慢慢坐了回去。 越湛满意一笑,示意两位叛乱者靠近印乐知与已经昏迷了的沐瞿空的:“印阁主,现在可就你一个了,别扛着啦,沐瞿空都快不动了。” 印乐知眸光骤寒,挣扎着,竟然又站起了身,长刀一甩,切开了一名猝不及防的叛乱者的喉管。随即爆发出的这一点力气消散,长刀垂落在身侧。 他气若游丝,但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醒着的人耳中:“谁也不许伤隹云。” 越湛惊怒不已,拔剑上前:“好一把硬骨头!怎么还有力气!” 趁着众人都被印乐知吸引过去时,严方任悄悄往沐翰韬那里挪了挪。 沐翰韬朝他望去。 严方任说不出话,只能冲他连比带划,也不知道沐翰韬看懂了多少。 严方任身的皮肤又疼又痒,连带着身体内部都痒了起来。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隐约听到印乐知软倒下去,额侧磕在桌案上,流出汩汩鲜血。 不行,他要撑不住了。 沐翰韬爱懂不懂吧,他也没法再比划一遍了。 严方任在意识即将消散前,仍然保持着要护住瑞安澜的姿态。 越湛满意地看着场上倒成一片,拍了拍手:“行了,一个个检查过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几名叛乱者应了一声,分散开来。只听着他们翻检着倒下的人,翻完就“噗嗤”一剑把人直接送上黄泉。 越湛愉悦地想:很快,降襄山庄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沐翰韬却“噌”地站了起来:“说好留他们性命,这又是在做什么?!” 越湛笑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这些得不到解药的人也要死个透。早点和晚点又有什么区别。” 沐翰韬的眼神愈发凌厉,拔剑相向:“那我也没什么约定要和你们遵守的了。” 他方才只是想多为众人保留一线生机。既然越湛横竖都要他们死,那沐翰韬还顾忌什么。 越湛急忙后退,招呼其他人包围沐翰韬,道:“无谓挣扎,尽添乱!你要是也喝了酒能少多少麻烦!” “他喝了酒,谁来记得我要做的事?” 一个突兀的倦怠声音响起。 越湛越郴均是一惊,横剑在身前,大喝一声:“谁!” 瑞安澜正在推开严方任,试图把他放成一个不至于硌着的姿势,慢悠悠道:“我呀。” “……”越湛惊诧不已,“你竟然还能站起来?” 瑞安澜看了看自己:“我这不是坐着吗?没站起来。” 越湛:您要这么跟我杠,那我真的没办法。 说着,瑞安澜直起身,试图脱身上的大袖,然后在和绳结奋斗未果后,直接把身上价值连城的繁复衣服扯得七零八落,嘴里还抱怨着:“我就说不要穿这么多。都怪严方任。” 越湛脸色发白,定了定神,努力用镇定自若的语调道:“怎么会没用?” 瑞安澜一脸状况外:“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啊?” 越湛冷嘲一声:“一坛子酒能药倒大象,难道瑞门主还假喝了?” “哦,那就是没用。”她随口应道,又看了看倒下的印乐知,“我看印乐知也知道这是什么毒,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缺东西。没意思。” 越湛的脸色极其难看。 虽说不是独门秘方,但也是他从中原费劲千辛万苦求来的罕见毒药。谁能想还会被印乐知看穿。 不过又有什么用?印乐知为了救沐瞿空,已经毒入五脏六腑。 于是他道:“遍地可见又怎么样?只要出其不意,发挥了作用,其他也不重要。” 没想到瑞安澜竟然附和道:“确实出其不意。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去抢盟主之位。沐瞿空每天和稀泥和得头都要秃了,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秃头。” 越湛怒道:“你们怎么能懂我们的想法?至少盟主的话有人去听。我们平时说话有人听吗?” 越郴附和道:“就是。连锻刀材料都要不到。” 瑞安澜既没赞同也没反对,只是歪了歪头,道:“是么?算了,反正我理解不了。”她弹出两手长短不一的金属针,“你们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一个字都不屑于听。一起来呗,打不过我的。” 此话听着颇为嚣张,但越湛不敢嘲讽,反而凝神后退一步,招呼众人:“结阵!” 如果没有配合,这十几二十人在瑞安澜眼里,和一个人没有区别。 他们必须结剑阵。 瑞安澜兴奋地跳了两跳:“快来快来!趁着严方任昏过去了,我可以放开手脚。” ……合着把他们当杂耍的呢。 沐翰韬在后面沉稳道:“瑞门主,单打独斗恐破不了剑阵。我与你协作吧?” 瑞安澜看都没看他:“不要,碍事儿。以后有的是要你打架的场合,别和我抢。” 沐翰韬:“……”等等,他不喜欢暴力啊!瑞安澜对他是有什么误解? 二人对话的当口,越湛越郴和那十几个叛乱者已经结成了密不透风地阵,直冲瑞安澜而去。 打头二人剑锋寒光闪烁,上来就是杀招。凌厉的罡风擦过瑞安澜脸侧,而瑞安澜在这充满压迫感的风中伸手扶了扶发间的流云簪,以免它被罡风卷掉。 随后,她一跺脚,身子一拧,从罡风的缝隙中一穿而过,喊了一句与天地无一战前极为相似的话:“来呀!” 第三十二章 降襄乱·你能不能行 () 在瑞安澜以金属环缠绕的左拳撕开第一道剑气时,沐翰韬仍紧紧握着剑柄。 随后那一拳重重砸在左侧打头人的脸上,金属环纷纷弹开变成夹在指间的短针,直接从那人脸上带下一片鲜血淋漓的碎肉。 那人发出一声剧痛下的悲嚎,手上动作一顿,后面几人连忙生硬地变换走位,以免撞上破坏了剑阵。 沐翰韬把剑松开了。 他转身去从瑞安澜的战斗范围内以抢救一般的速度拖出昏迷不醒的人们。 可别没被毒死反倒被误伤打死了。 拖了两个后,沐翰韬又把剑拔了出来。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刚才瑞安澜徒手掰断的一小截剑刃打着旋飞了出来,差点扎沐翰韬头上。 而始作俑者掰断剑刃后,顺着冲劲停在大理石护栏上,被扯得参差不齐的衣摆下的大腿微微一沉,肌肉一紧一松,她化为一道残影又冲了出去。 护栏沿着方才的落脚点整整齐齐断成了三截。 与护栏断裂声一道的,还有别人的惨叫与骨血迸溅的声音。 沐翰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放开手脚。这几年真是苦了瑞安澜了。 什么剑阵,没几下就成了佥刂阝车,然后又成了佥车。 由于瑞安澜的暗箱操作,严方任醒得很快。 他晕乎乎醒来时,正朦朦胧胧看到瑞安澜坐在一张桌子上,仰头听沐翰韬说着什么。 至于为什么坐在那张桌子上,只是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完好的可以坐的地方。 周围跟龙卷风过境一般,是碎石断木,盛开的花被撕成残瓣,躺在血泊里微微摇晃。 严方任先是因瑞安澜竟活动自如而狂喜,不一会儿又变成大惊。 澜儿,你在别人的场子打架也不收着点。 沐翰韬面朝的方向正好能看到严方任,见严方任醒了,立刻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严副门主。方才我与瑞姐姐已按严副门主所言,对众人做好紧急处理。如今他们毒性已经稳定,只待接下来进一步解毒。” 降襄山庄其他人之前被越湛二人迷晕,导致程只有一个瑞安澜在负责打、一个沐翰韬在负责救。 好在二人没打算接手一个空壳山庄,那些迷晕的人已经逐渐醒转。等他们缓过劲来,就可以来帮助他们收拾残局。 严方任又很是欣慰:您竟然真看懂了。 一醒来就心情大起大落的严方任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瑞安澜灵巧地跳到他面前:“感觉怎么样?” 严方任认真感受了一下,答道:“有点提不起力气的感觉。” 瑞安澜道:“正常。你去睡会儿就好了。” 严方任拒绝了这个提议,道:“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瑞安澜抿着嘴笑得特别矜持:“那你看看。” 严方任见她精神抖擞,放下心来,问道:“越湛越郴呢?” 瑞安澜道:“分不清哪个是,你随便看看吧。” 严方任:“……” 那还是不看了。 稍微黏糊了一下后,严方任才转向在一旁默默观赏的沐翰韬:“盟主最好还是等印阁主醒来谢谢他。要不是他及时提醒,在下一时也想不到。” 沐翰韬看起来对这毒的来源、原理、以及为什么两位惊风阁出身的人会认出十分感兴趣,但他要事当先,认真道:“我记下了。我要先带山庄人员处理后续事宜,有空再详细了解。” 严方任点点头:“在下已恢复大半,也可尽绵薄之力。” 瑞安澜道:“行吧,那忙完再休息。你也不差这点时间。” 沐翰韬诚恳道谢,转身去招呼已经醒来的降襄山庄人员。 严方任也起了身。 瑞安澜趁着二人都背过身时,转脸就吐了口发黑的血。 岂料严方任心思就一直在她身上,听到异动立刻回身,旋即被那口黑血吓得嘴唇哆嗦。 瑞安澜:喔唷。 瑞安澜赶紧道:“没事儿,就是伤了胃。那个毒有点烧,很快就恢复了。” 严方任压根不信,掐着她下巴一看,从舌尖到咽喉深处都被烧得坑坑洼洼,原本粉嫩的口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 严方任头有点晕。 瑞安澜往后一仰挣脱他的手,迅速闭上嘴。 “好吧,我承认,是酒烧的。”瑞安澜挠挠头,“我真不能喝。” 严方任快要被气死了:“那你还喝?!“ 还喝了一整杯。 “做做样子嘛!”瑞安澜道,“它只不过会好的慢一些,只要不是立死,总归能好的。” 严方任怒道:“你能不能行?” 结果瑞安澜还笑了:“不能行的地方多了去了,也就能打个架。” 沐翰韬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动静,转头一看,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敛容道:“瑞姐姐,您受伤了。稍后我会为您送去药物。” 瑞安澜一愣:“不用不用。这烧的都在身体里面,等它自己好了就行。” 沐翰韬坚定道:“山庄里还是有一些多少能起到辅助作用的药物,请瑞姐姐不要推辞。” “啊……”瑞安澜目瞪口呆地看着沐翰韬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去指挥收拾残局。她回头对严方任道:“我怎么觉得他是在尊老敬老?” 严方任:“没有没有。是他太严肃了。” 瑞安澜盯着有条不紊指挥的沐翰韬看了半晌,接受了这个答案。 她跳起来,拉过严方任:“那走啦,一起去把场上处理一下。” 严方任:“哦。” 瑞安澜突然停下脚步,遥遥瞥了眼牢牢着扣着沐瞿空手腕以至于沐翰韬都没法把他与沐瞿空分离的印乐知,还有那很明显已经没了生命体征的沐瞿空。 严方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又落在了从他睁眼开始就一直挺着脊背,维持着冷静自持的面容在场上四处奔走的沐翰韬。 他收回目光,加入到分辨存活人口、转移存活人口、统计不幸离世人数的队伍中。中途看到沐翰韬突然空闲下来,正略感茫然无措地站在中央时,拉过他跟他口头说了一遍完整的后续解毒方法。 听到“解毒“二字的沐翰韬登时一扫方才的茫然脆弱,严谨地跟严方任询问了每一个细节,一一记下。 严方任转过身,轻声道:“看来,今天还不是最麻烦的日子。” 第三十三章 降襄乱·共情 () 人都被瑞安澜与严方任安置在了降襄山庄。 稍微重要点的人都是沐翰韬、瑞安澜与严方任三个人去扛,免得被趁人之危出什么意外。 那降襄山庄和瑞安门是真的说不清,平白背个黑锅。 严方任去扛一脸凝固血块的印乐知时,先同样费了老半天劲把他手从沐瞿空手腕上扒下来,然后觉着印阁主比看上去的劲瘦体型还要轻一些,轻到近乎单薄。 帮印乐知收拾时,还意外发现他衣领下的脖子上戴了一个被小巧锁头锁死的黑皮细项圈,苍白的肩上有一片意义不明的墨色刺青延伸到背后看不见的阴影里。 严方任疑惑地盯着看了三秒,利落地给他把衣服理好藏起项圈:我什么都没看见。 所有人都安顿下来后,严方任虚弱得去睡了一个整天。 睡了一整天的严方任,醒来时记忆混乱,第一件事是问瑞安澜在哪儿。旁人告诉他瑞门主刚离开没多久时,他都不信,差点靠爬也非爬出去看看。 而瑞安澜听说后,第一时间狂奔到严方任榻前,跟他一通絮絮地说。 严方任这才安下心来,抱着瑞安澜不肯放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吻着瑞安澜。 他想着瑞安澜当时被烧得焦黑的口腔就后怕。很明显,她自己也不确定她对降襄私酿的反应会有多大。 而瑞安澜都快烦了。 她试图打岔,问:“你要去灵堂看看嘛?” 严方任含糊道:“等会儿。” 整个江湖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等到沐翰韬去一一通知。 毕竟那么多掌门就突然倒下没了声音,任谁也无法坐视不理。 在严方任睡得人事不知时,闻风而动的惊风阁第一堂与第四堂堂主已快马加鞭匆匆赶来,为昏迷不醒的印乐知忙前忙后。 沐翰韬不断地向二位堂主道歉,第一堂堂主连声道:“非盟主之过。” 第四堂堂主还被沐翰韬三请四邀地去别的屋也转了几转,不情不愿地提点了几句。 几日后,其他帮派的管事人也陆陆续续到场。 沐翰韬做好了善后工作后,在沐家旁支的协助下,为沐瞿空办了一个小型葬礼,设上灵堂。 其他人则是来吊唁。 沐翰韬此时都没有心思因人多而紧张,端着一副严肃的架子,应付着往来的亲戚与外人。 越家的亲戚们一个都没好意思来。 他们也不敢。沐家旁支和与降襄山庄交好的那些人已经把死去的越家兄弟骂得狗血淋头,越家亲戚过去就是个被喷得体无完肤的下场。 反倒没人去安慰沐翰韬。 即使有几人想要提起这个茬,也被别人有眼力劲的人拉走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沐翰韬撑得很辛苦,一旦被别人戳了个口子,他硬吹起来的坚强假象就会崩溃。 而瑞安澜一直都没踏入灵堂一步,也没搭理外面那些试图探望的人。直到严方任醒来缓过劲,她才陪着严方任去了。 路上有人遇到他俩,忙道:“几日不见二位,我担忧不已。见二位安好,我这颗心才放下。” 严方任回道:“多谢挂念。在下将将恢复,正要去拜会沐翰韬沐盟主。” 来人垂下眉眼,道:“沐小盟主真是让人心疼。” 严方任晃了晃神,心想,别几天不见,这孩子崩溃了。便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后,与瑞安澜往灵堂去。 在灵堂门口,他俩又碰到刚出来的第四堂堂主。 第四堂堂主猛地停下脚步:“这不是严方任么?” 严方任不是很想碰到惊风阁的人,但碍于面子还是应道:“见过堂主。” 第四堂堂主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你上级,搞那么多礼节干什么。说起来,听沐小盟主说,还是你告诉他压制毒性的方法的?” 严方任不敢霸占功劳,道:“是印阁主先提醒了我。” 第四堂堂主横眉竖目:“你小子怎么回事?当年往第四堂跑的时间都被狗吃了?” 严方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光顾着看瑞安澜了么。 第四堂堂主吐槽完他,想起来他的阁主还在躺着,急匆匆地又绕过严方任走了。 瑞安澜:“……” 她竟然被无视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最终还是默默地跟在严方任身后进了灵堂。 沐翰韬正背对着门口,没有分神招呼他们。 忙停下来的沐翰韬,终于没有可以分散他悲痛的事物,跪在沐瞿空的灵位前,露出了十几岁少年的真实感受,哭得撕心裂肺。 别说降襄山庄的人了,连从各方各地赶来吊唁的人目睹此景,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严方任贴着门侧,一动不动地站着。 沐翰韬的切肤之痛感染了他,把他也拖入了无尽的伤感中,以至于竟不能再走前一步。 他一直颇为敏感,平时都尽力掩盖下自己的情绪波动。结果这次身体虚弱,又在此事中与沐翰韬同一战线,被牵扯颇深,顿时被沐翰韬的深痛压得喘不过气来。 瑞安澜本来还等着严方任去起个话头,没想到严方任杵那儿不动了,她踌躇了半天,只好自己走到沐翰韬身后,弯下腰。 沐翰韬抬起头,奋力擦掉泪水,但新的泪又瞬间流了满面:“瑞姐姐。” 瑞安澜懵了。谁来告诉她,面对这样的人,她该怎么办? 她回头试图向严方任求助。 严方任倚在墙上,极缓地滑过来一个完藏在黑暗里的眼神。 瑞安澜:? 瑞安澜笨拙地摸了摸沐翰韬的头,舌头打了个几个圈,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悻悻地回到严方任身边。 严方任右手背在身后,右手臂上缠绕的绷带被他攥成皱巴巴的一团。他从干涩的喉腔挤出几个字:“说完了吗?” 瑞安澜:我啥也没说啊! 瑞安澜终于觉察不到不对,上下盯着严方任看了一圈,讶道:“你被影响了?” 严方任没有理解:“啊?” 瑞安澜抬起眼皮,露出她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渊的瞳仁,科学严谨地仔细看了看严方任,点点头:“应该是的。我们走吧。” 严方任:“???” 但他确实不舒服,便顺从地被瑞安澜拉着离开了灵堂。 离开灵堂后,他慢慢从悲痛中脱离出来,对瑞安澜:“对不起,我方才走神了。” 瑞安澜已经恢复了不愿睁眼的怠惰模样,“嗯”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降襄乱·隹云与乐知 () 谁也没想到的是,沐瞿空身殁,江湖最伤心的竟然是印乐知。 印乐知毒发后仍强撑着挡在沐瞿空身前,导致他中毒最深,几乎是最后一个从毒酒的昏睡中醒来。 他醒来后眼前一片模糊,勉强发现自己在降襄山庄的客房里,耳上唇边的白银坠饰都被取下放在床头,头上裹着浸满药香的绷带。 过去了多少天了? 他摸了摸头上的绷带,脸色一沉。 这包扎手法和第一堂堂主惯用的方式好像。既然他们都来了,这过去的可不止一两天。 他不顾自己还晕着的感官,扯了件外袍就往大殿冲。 无论如何,大殿总会找到人。 大殿里已被收拾干净,做了灵堂,周围潦潦草草地飘着白绫。 沐瞿空已经走了十日有余,前来吊唁的人比前几日少了许多,此时灵堂内只有沐翰韬一人。 哭够了的沐翰韬正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俯身在地,闭着眼睛想事情,就听着一人撞了进来。 沐翰韬骇然回头,看到来人后放松了些,但仍紧绷着,问道:“印阁主何事?” 印乐知头上的绷带都被他跑松了些,遮了大半张脸。他道:“你父亲呢?” 沐翰韬皱起了眉:“印阁主何以吵吵嚷嚷,打扰亡父安眠?” “亡父”二字击碎了印乐知眼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他喃喃道:“死了?没救回来?” 沐翰韬心想,这人怎么说话呢? 没等他出言,印乐知却像是痛极,扯着披散的长发,慢慢佝偻起了身子。 沐翰韬的话卡在喉咙里,倒是再也说不出来。 印乐知无视了他,佝偻着爬到长明灯前,额头抵着木板,五指紧紧扣着边缘,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咳。 沐翰韬都惊了。 亦炎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印乐知蜷缩成一团的背影。他登时火起,两步扑上去揪着印乐知散乱的长发要把他拉起来:“你在干什么?!” 沐翰韬没听说天地无一今日会来,被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阴森男子吓得一哆嗦,差点拔剑。 印乐知死死扣着供桌的边缘不肯松手,哑着嗓子道:“天地无一,你放开我,别碍着我和隹云说话。” 沐翰韬:……哦,是天地无一啊。之前推脱有事拒绝与会,避开了这场风波,一副不愿沾上的样子,怎么现在又来了? 和印乐知相比,亦炎苏几乎要被点燃到爆炸:“小乐知,每次爷好话说尽连哄带骗,你才肯喊一声爷的名字。喊沐瞿空的小字倒顺畅得很啊?” 印乐知翻了个白眼。 沐翰韬:“哈?”他听到了啥? 亦炎苏意识到旁边有个围观的,突然狂乱地抽出黑刀,一刀带着万钧之力砸进沐翰韬身前的砖里:“你,出去!” 沐翰韬虽被那一刀吓得一抖,但他初生牛犊,仍硬气道:“凭什么?” 严方任听说天地无一怒气冲冲地往灵堂狂奔后,奉瑞安澜之命,赶紧往这儿来,此时适时赶到,拉着在丧命边缘反复横跳的沐翰韬往外走。 沐翰韬见是严方任,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他们会打扰父亲的!” “不会,不会,印阁主在呢。”严方任安抚道。 沐翰韬觉得印乐知在并没有什么用。 然而他还是被严方任给拖离了灵堂。 沐翰韬走了,亦炎苏拖沓着脚步过去拔出黑刀,又拖沓着回到印乐知身后。他每走一步都几乎没抬起脚,靴底刮蹭着地砖,连带着金属铠甲刺耳地叮当乱响。 “听说你想救沐瞿空想得命都差点不要了?”亦炎苏问道。 印乐知低着头,给了他一个冷冷的眼风。 亦炎苏自问自答地点点头:“也是。小乐知就是这样的人。世间万物都比自己重要。” 说到这儿,亦炎苏的火气又冒了出来。 “我们说过要一同维护世道的。”印乐知死气沉沉地抬起头,打断了亦炎苏的情绪酝酿,“天地无一,怨你。” 亦炎苏愣了愣,唇角翘起:“可不正是怨我。你看看你,费这么多心思跟我虚与委蛇,反而沐瞿空先死了。”亦炎苏俯下身,蹭了蹭他的脖颈,“抱歉呢,宝贝儿,爷碍着你们的世道。” 印乐知躲开他,挫败道:“别装傻。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亦炎苏近乎温和地笑着,问道。 印乐知吸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虚无的语气道:“隹云前几日还与我说,他有个大事宣布。等宣完了,他就可以放下俗事,浪迹天涯。” “我说,你看你都快成个灵活的胖子了,还浪个仙人板板。” 沐瞿空有个用着玩的小字叫隹云,还是他中二时期自个儿取的。他告诉印乐知这个名字时,当时还是少阁主的印乐知掀了掀眼皮:“你这他妈的和瞿空有什么区别?” 沐瞿空哈哈大笑:“老哥这个名字看起来是不是就和你比较配套了?” “配个屁!哪里配?都是两个字吗?” 而几十年后,被说成灵活胖子的沐瞿空也没生气,只是哈哈笑着:“老哥给你探探路啊!等你什么时候把手头事也放下了,到时候两个孤寡老人就像小时候咱们说的一样,饮酒嬉游。” 印乐知嫌弃地咳了两声,道:“你看我游得动?” 沐瞿空拍拍他:“别闹。你这么多年都整出多少毛病,尤其你那心疾,可不能压力大。老哥陪你几年,保管什么病都好了。” 印乐知一想,没毛病啊!只要天地无一不在,他的问题能自愈一半。 有点心动。 同为四大家继任,沐瞿空与印乐知从小一起长大。沐瞿空几乎把印乐知当自己亲弟弟,不在乎他是否能有大成就,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的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印乐知先是经历了父亲印道常的英年早逝,后又陷入了亦炎苏试图驯化他的纠缠。 沐瞿空为了降襄山庄的绝对中立,平日对印乐知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会在暗地里多牵制天地无一几分,以免他有太多闲暇时间去使印乐知心疾恶化。 印乐知也是如此。 降襄山庄必须中立,惊风阁亦不可与有朝廷背景的降襄山庄过密接触。 因此,二人几十年的友谊,竟没几人知道。 直到沐瞿空身死,印乐知才找到一个宣泄的时机。 可惜沐瞿空本人是见不到了。 第三十五章 降襄乱·爆发的光明 () 在这虚无而凝重的沉默中,有什么东西碎了。 碎的是印乐知的骨头。 亦炎苏握住了印乐知的手臂。断骨从他握着的指缝间,透过皮肉支棱出来。尖锐的截面划破亦炎苏的手,他的血和印乐知的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亦炎苏声音坚硬如寒铁:“你要走?和沐瞿空浪迹天涯?“ 印乐知垂着头,没接话。 亦炎苏声音回复了一点温度,但沾染了一丝甜腻腻的气息:“怎么走?怎么浪?去哪儿?” 印乐知听到这甜腻的声音,便知亦炎苏的怒气已经飞速进入第二阶段,但仍然没接话。 亦炎苏掐着他下巴,转过印乐知的脸,手指伸进印乐知的衣领,一点点扯着他脖子上的细皮项圈,声音甜腻得像是泡在蜜罐里:“小乐知呀,你要去一个没有爷的地方?” 印乐知眼里满是血丝。他昏迷了十多日,醒来后又心神激荡,此刻被亦炎苏不和谐的语调一割,感觉筋肉血脉都受不住压力,尖啸着要爆裂。 天地无一本不该在此。他在境外时,听说降襄山庄除了乱子,伤势最重的竟然是印乐知,两天多了还没醒。他编排了几十个借口,又因愤怒砍了远西的一名司铎两位公爵,才推掉远西的事,匆匆赶往降襄山庄。 没想到见到印乐知这副憎恨他的模样。 亦炎苏快速地眨了眨眼,从印乐知身上传来的嫌恶竟让他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意。 “你知道。”印乐知恨声道,“这场叛乱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指不定还帮了好几把。” 亦炎苏眯起眼,眼中的恶意锋锐如薄刃:“是。” “你为什么不放过隹云?他从来没拦过你什么。” “小骗子。你和他不也可希望爷走?”亦炎苏矫揉造作地叹口气,“一个个的都不欢迎爷,真是伤心。” 这话说的印乐知甚是疑惑。天地无一这句话半是真心半是调侃。他最近又被谁给嫌弃了? 但印乐知现在来不及想这个。 “从头到尾都和隹云没关系。”印乐知挥开亦炎苏拆他绷带的手,“为什么你就不能停一停?” “嗯?”亦炎苏指尖挑逗地划过印乐知唇峰,“你不是更喜欢动起来吗?我的小狗牙尖嘴利,真话都不肯说一句。” 恼恨在印乐知心里层层叠叠地堆了起来。印乐知拔刀出鞘:“滚。” 他出刀狠辣,亦炎苏也没避让。刀锋割开亦炎苏的肩颈连接处,皮肉翻卷,掀出的骨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 亦炎苏慢慢松开手,艳丽地笑了:“你可真喜欢他。” 这样的笑容如果放在画像里那个纤细妖艳的亦炎苏身上,会化为十足的诱惑。然而现在的模样只想让人退避三舍。 印乐知不想退。 他想杀了亦炎苏。 他此刻竟产生了一种绝望寂灭的想法:不如,你我他,死了好不好? 但是杀不掉。 所有非致命伤势对亦炎苏来说只是恢复时间长短的问题。 而致命点何在也不清楚。 他眼睁睁看着亦炎苏被切开的喉管里喷出一串带着气泡的血沫后,又慢慢地愈合了。 而亦炎苏只是歪着头,深呼吸了一下,确认自己喉管确实被切开,确认了印乐知的杀意。 天地无一还能算个人吗? 而不算个人的亦炎苏确认过后,腻声道:“应该再往旁边砍呀!说不定砍断大血管,砍断整个脖子,爷就能死了。” 说罢,亦炎苏身肌肉进入戒备状态:“那爷还得谢谢你。” 他不准备再让着印乐知了。 印乐中露出了一点惊恐的神色。 他根据平日里亦炎苏挑拣着告诉他的那些和自己的推测,大概了解了亦炎苏身上的特殊之处,只是没想到亦炎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惊恐之余,印乐知又感到一丝深沉的绝望。 没人约束得了亦炎苏。他也不行。 亦炎苏一步步逼近,印乐知不断后退。 “小乐知,每次你在爷身下软成一滩水时,爷总会想,这小骗子说不定还有几分真心。”亦炎苏手指伸进自己尚未愈合的恐怖伤口里,勾住自己的骨头,轻轻扯了扯,仿佛是依然不太信印乐知真的砍出了那么深的痕迹,又把沾满血的手指拿了出来,打了个响指,指尖细弱的火苗把血与皮肉烧得焦黑,连带着眼神都像燃烧后的灰烬,“算了,不信你。” 印乐知也怒了:“你懂个屁!你也配提真心两个字?” 亦炎苏一手扣着黑刀,一手拖着玄铁链,气得冷笑连连:“你怎知不配?印乐知,就该把你捆起来,削成棍子塞进花瓶里,省得天天在这儿恃宠而骄。” 印乐知咬着唇。 他觉得亦炎苏才是恃宠生娇。 印乐知甩了甩昏沉的头,反而迎着亦炎苏冲了过去,勉力想要和他换个朝向。 印乐知想要把亦炎苏引到灵堂外,不然暴走的亦炎苏定会把沐瞿空的灵堂毁得一干二净。 他的意图并没有瞒过亦炎苏。 印乐知眼睁睁看着亦炎苏那灰烬一般的眼神变成了沙暴,莹润的光从他指尖的皮下亮起,顺着血管向上蔓延,几乎要把他点燃。 灵堂的木材咔咔直响,充满草木香的空气里平白添了肃杀的血气。 距离灵堂不远处的房屋里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瑞安澜、严方任、刚被严方任解救下来的沐翰韬,还有暂居在此尚未离去的各派人士。 瑞安澜突然道:“完蛋。” 严方任:“怎么?” 瑞安澜脖子猛地向后翻折,呈现一个几乎要断掉的角度,皮下的血管像是被光源照亮,透出青白色的光来。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跟什么东西做着斗争。 严方任哪见过瑞安澜这样诡异的姿态,猛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旁边几人突然重重地跪倒在地,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他们背上,压得他们额头不断往地面靠近,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动。 连沐翰韬都跪了下去。他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而剑鞘似乎也受不住那个无名力道,开始向一边弯折。 只有严方任不受影响地站在屋里,大脑一片空白。 这什么情况?怎么跟中邪了一样。 第三十六章 降襄乱·停下 () 印乐知也没有那么强的反应。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亦炎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知道自己的意图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又怎样。 他要往外走,亦炎苏还能不跟上? 毕竟亦炎苏现在那么想杀了他,印乐知的杀意和亦炎苏的一比,简直就是闲来兴起一般微不足道。 亦炎苏确实在紧紧跟着印乐知,但印乐知压根碰不到认真起来的亦炎苏分毫。 每一刀都落了个空。 亦炎苏此刻神情空茫沉寂,就像冬夜只有两三点孤星的夜空。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看蝼蚁一般看着印乐知,慢慢道:“谁也无法阻止我们。” 严方任在众人中,自然又果断地拉住了瑞安澜的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结果瑞安澜还真的平静了不少。 她皮下的光辉淡去,反手握住严方任:“碰我,别走。” 严方任不合时宜地感到羞涩。 瑞安澜刚缓过来没多久,光辉又死灰复燃。 瑞安澜猛地扑到严方任身上,烦躁不已地从头上扯下一大把金属环。 她的动作太猛,几缕黑发也被金属环缠着扯了下来,末尾还带了点血丝。 严方任刚一张嘴,瑞安澜立刻道:“闭嘴。” 严方任:“……” 瑞安澜把其中几个金属环弹成短针,两手一用力,竟把那韧劲十足的短针撇成了几截。 严方任看着她满头冷汗,急道:“你在做什么?” 瑞安澜道:“说了闭嘴。打断了我,不仅印乐知,我都可能要死,那你自个儿独活去吧。” 严方任立刻不敢说话。 亦炎苏仿佛猫逗老鼠一般快速耗尽了印乐知不多的体力。眼见黑刀就要削下脱力的印乐知的半个脑袋,亦炎苏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硬生生把黑刀停在半空,偏过头去。 他侧耳倾听片刻,周身气势一收,光辉敛去,回头亲昵地用指尖戳了戳印乐知的额头,还体贴地顺手帮他扯紧了头上松散的绷带:“先放过你。” 印乐知:……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亦炎苏转身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往灵堂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乐知,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没有爷,一切都会好很多?” 印乐知用眼神给予了肯定回答。 亦炎苏冷冷地笑了:“可惜爷在这儿,你逃不掉的。” 印乐知双手紧紧地握着刀鞘,汲取着上面残存的一点凉意。 刀柄尾端花纹的间隙里,暗搓搓地刻着两个字:隹云。 印乐知十二岁的生辰前,沐瞿空磨着他父亲,从仓库里搬出珍藏多年的矿石,给印乐知打了一把长刀。 炉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好不容易成品出世后,沐瞿空开始犹豫不决。 刀上刻个什么字呢? 乐知,太无趣了。 瞿空,有点恶心。 隹云。瞿,从隹,鹰击长空,追云逐月。 那就隹云吧。 但小小的沐瞿空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把这两个后来被印乐知评价为“和瞿空有什么区别”的字大剌剌地刻出来,只在刀柄寻了个看不清的地方,把自己眼睛贴上去,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刻下。 等亦炎苏不见了影,印乐知跑去水边,清洗干净长刀,一遍遍地擦拭。 不能让亦炎苏的血脏了隹云的刀。 他紧紧地攥着拳。 不能得寸进尺。 不可冒进失命。 但他也无法原谅。 明明都是那么重要。 明明都是爱着的人。 亦炎苏带着一身的血和半愈合的伤拖沓到瑞安澜那儿时,沐翰韬坐立不安的,已经提了三次要回灵堂看看刚才的异动有没有影响到灵堂。 而瑞安澜与严方任也总共说了三次“不行”。 看到亦炎苏,瑞安澜眉头一皱,整个人变得和方才的印乐知极为相似,转头道:“严方任你带翰韬出去走走。” 严方任歪着头看瑞安澜。 瑞安澜拧着眉挪过去给了他一个浅吻:“快去。” 严方任乖乖去了。 亦炎苏的视线黏在严方任背上一直粘到严方任被建筑遮挡:想杀人。 瑞安澜“啪”地一声拍了下桌面,把桌面上碎针排列出来的复杂图案震了个散乱,还顺带留下了一个血手印:“亦炎苏,你闹哪样呢?” 亦炎苏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血手印,慢慢道:“那你非启用这个阵喊爷是怎么一回事呢?” 瑞安澜都要吐血:“因为我快死了,你个傻缺。” 她死哪儿都行,就是不愿意被亦炎苏的智障给连带死。 亦炎苏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啊,忘了你没有限制。但你不是有严方任吗?” 瑞安澜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能一样吗?你自己说说是自己身上的限制好用还是别人好用?” 亦炎苏笑道:“那是严方任不行。” 瑞安澜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严方任毫不知情自己被当了工具人,而且还不知道是个怎么被用了的工具人。” 瑞安澜缓了缓,道:“亦炎苏,我看在您姑且还算我爹的份上,我就敞开了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有这么档子事儿才不让我来的?” “你也不会不敞开地问呀?”亦炎苏又是一笑,“怎么,爷还不能怕你受伤了?” “我信了你的邪。我刚差点就被你连带着爆死。你只是想趁我不在借机剁了严方任。” 亦炎苏眯着眼睛笑,手指玩着玄铁链,细碎的刀片在指间飞旋:“为什么都不肯乖乖死呢?” “肯了才有毛病了吧?”瑞安澜惫懒地掀了下眼皮,“你能不能行?在印乐知那儿碰钉子了?怪模怪样的。” “哪能呢。”亦炎苏依然是沙哑裹着浓郁甜香的声音,人柔软地往窗边一倚。 瑞安澜却是连头发丝都硬了起来:“爸爸,我的亲爸爸。没碰钉子的话您能不能把平时的状态切换出来?我不大喜欢您现在这样。” 亦炎苏说话经常带一股子京都子弟的味儿,平日里没什么异样,但被他硬拗出甜腻气后,真是听者感伤闻者落泪,只想叫这人闭嘴。 “呵。”亦炎苏轻嘲一声,慢悠悠地晃了晃头。 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带着金属质感的低哑:“好了,澜儿,你对严方任这么认真?” “总之,他不能死,你又不是不知道。”瑞安澜道,“你管我认不认真?” 第三十七章 降襄乱·都是他的错 () 亦炎苏探究地凑过去,自下而上地盯着瑞安澜:“那他也没死,你恼什么?真这么恼,顺手把沐瞿空救了啊?” 瑞安澜:“……” 她还真不想救。 沐瞿空是生是死关她什么事。她就想看亦炎苏被印乐知折腾成这死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亦炎苏已经越来越脱离常理范畴,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说到底,瑞安澜也怕他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想想边疆的动乱,她就想打人。 有说过是这么早吗?你他妈急什么呢? 还有刚才那爆发。 亦炎苏自个儿身上是压着一层限制,可瑞安澜会被爆死啊! 气得她都要真生气了。 无意间被所有人针对的亦炎苏拧着眉,用两根手指搓了搓耳朵,又用眼皮阻拦了外界的景色,道:“都这样。” 瑞安澜:“?还怪得了别人了?你很烦人,走走走。” 亦炎苏的皮肤又开始隐隐发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瑞安澜也不知道他这怒气冲冲地又是要去哪儿。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爹,擦掉手上的血后,出门直奔严方任而去:“行了,回家。” 严方任:“好。” 临走前,严方任对着沐翰韬又是一顿叮嘱,主要是让他收敛点年轻气盛。 沐瞿空在的话他还能气盛个几年,但现在沐翰韬没有这个资本。 沐翰韬倒是很能听进严方任与瑞安澜的话,认认真真地连连点头,说回去后再仔细琢磨琢磨。 严方任看得直感慨,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想了想自己可能不会有可爱的孩子了。 再一想,瑞安门里还有个程晶。 再再一想,他这一趟出门,似乎又把程晶给冷落了。 那孩子可别对他失望。 等他回去后,他没有看到程晶,只听到成何茗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程晶自杀了。 …… ??? 程晶就在严方任他们回来的前一天自杀的,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等到身体都凉透了,他才被去教他读书的成何茗发现。 他身上盖上了一块白布,放在瑞安门专门暂时停放尸体的屋里,等着严方任去决定如何去留。 而严方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块隆起的白布,半天也没上去掀开看一眼。 他下意识地回手在空气中胡乱摸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啊,瑞安澜刚回来就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了,不在他身边。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到底是为什么?是他又有哪里没做好吗? 细碎的脚步在他身后响起。 严方任歪了歪头,道:“成姑娘,他是为什么?” 成何茗欲言又止。 “是我不好。我昨日跟他说,今天要迟上两三个时辰来,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要是我像平常那个时间点到的话,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严方任觉得这压根不能算个原因,便继续等着成何茗接下来的话。 成何茗犹豫不决,又慢悠悠地吐出一截子话:“程晶他一直觉得没有得到您足够的重视。” 严方任:……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但也不至于自杀吧? 成何茗似乎牙疼一般吸了口气,又道:“听说越家兄弟试图反叛降襄山庄?” 严方任道:“确有此事。” 成何茗又吸了口气:“其实程晶认识越湛。” 严方任:“嗯。” 严方任:“啊?” 成何茗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您看这……唉。” 严方任垂下眼帘。 他可能真的在程晶身上花的时间太少了。他总是忙忙碌碌的,说不定程晶有时候鼓起勇气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退缩了回去。 严方任虽然对他人情绪甚至敏感,但前提是要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 他给了程晶一个新家,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关爱。是他的错。 剩下的话也不必成何茗挑明。 为什么第四堂堂主、印乐知、乃至严方任都对降襄动乱的毒药知晓一二? 因为那毒是惊风阁第四堂卖给中原的。 中原有个毒药世家,一代比一代没落,新的一代十几年没有个新进展。眼看再这么颓废下去被人得知他们的菜,往日旧怨都得找上门来,他们才不得已向制毒能力也十分出众的惊风阁询问能否买一款未面过世的毒药。 第四堂看了看他们给出的丰厚报酬,满口答应,顺手给他们研制了一款。 毒发极快,剥夺行动能力,但死得极慢。 很有第四堂独特风格的一款毒药。 靠着那毒,中原的世家又撑着活到了现在。 此事阁内有记录,记录又跟着严方任的脑子去了瑞安门。 程晶在瑞安门内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很大,也不知他何时翻出了这些记录,又把这些记录给了正在寻找合适毒药的越湛。 严方任在脑海里自己搜寻,发现大片空白。 他确实不大在意程晶每天的动向。 严方任有点魂不守舍。 严方任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长辈。 毕竟自己活得也算不上顺畅,教不了孩子如何正正当当地走完人生路。 多半程晶得知越家兄弟失败,毒被顺利解除后,担忧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又不知该如何与严方任交流,最终在纠结之下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果然还是他的错。 成何茗轻轻叹口气,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合上门,留下严方法一个人。 活得不顺畅的孩子也不只程晶一个。 沐瞿空死后,瑞安门与惊风阁都立刻改口称沐翰韬为盟主,立场十分明确。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承认沐翰韬。 一是他年纪小,二是出现得突兀,实在难以让众人信服。 就连沐家旁支都忍不住对沐翰韬直言不讳:“翰韬啊,你年纪小,又没见过外面的风风雨雨。你看要不要叔叔伯伯们先帮你打理打理?” 沐翰韬总觉得这个打理打理会把降襄山庄给打理到别人家里去。 他虽然见的少,但他读的书多啊! 他觉得不妥,委婉拒绝了旁支的提议。 旁支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但别人就不如旁支这般好对付。 第三十八章 降襄乱·被媳妇踢下床的男人 () 第三十九章 笑我真·痴狂 () 瑞安门的忙碌倒还有影中月出的一份力。 影中月姿态优雅然而风风火火地冲上门,开口就道:“阿澜你没死呐!” 瑞安澜:??? 死你个大头鬼。 影中月伸手就揪着瑞安澜的娃娃脸一通揉,在瑞安澜要揍人前迅速放手:“天地无一在吗?” 瑞安澜疑惑三连:“不在。追妻呢。” 影中月:???啥玩意儿? 此刻的影中月还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的影中月道:“不在正好。阿澜,你去趟扶双楼嘛!” 瑞安澜:“不去,忙。” 影中月立刻软了声音抱着瑞安澜撒娇卖萌,上半身贴着瑞安澜的胳膊直蹭。 一旁的严方任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并且他有点酸。 瑞安澜的胳膊是他的! 撒起娇来的影中月宛若一块牛皮糖,挂在瑞安澜身上走了一天。 门内弟子看到她俩后从大惊失色迅速适应,变成了面无表情。 瑞安澜忍无可忍:“行行行,去去去,你松手。” 严方任觉得他获得一项说服瑞安澜的新技能。 虽然他做不出来挂她身上一整天这种事。 影中月才不管那么多,得逞后迅速放开瑞安澜:“那走呀!” 瑞安澜道:“一天往返。” 影中月:“…………行吧。” 严方任在背后挥了挥手绢。 结果瑞安澜并没有在一天之内回来。 不仅瑞安澜没回来,严方任还跟着去了。 门内弟子:咋回事儿啊? 严方任也不知道咋回事。 等他到了,他突然就知道了。 他与瑞安澜和影中月一道坐在隐蔽的隔间里,看着楼下的歌女抚琴歌唱。 那个歌女偏偏还挺眼熟,正是之前被影中月要走的细雨。 离歌女最近的几个人严方任还都认识,无外乎是富贾官员。 只是有一个人比较特别。 严方任问道:“请问,戴大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影中月道:“阿月也想问呀。戴将军好像是看上咱们阿雨了,阿雨都快哭了。” 瑞安澜道:“她哭啥?” 影中月道:“阿月也不知。可能是不喜欢人家吧。” 严方任道:“不是。戴大将军不该是在京都吗???” 影中月道:“嘻嘻嘻。” 严方任:“???” 瑞安澜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道:“因为降襄山庄出事了。” 那和戴笑真在这儿听小曲又有什么关系! 严方任突然灵光一现,想到降襄山庄与朝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惊失色:“难道戴大将军原先是要去降襄山庄?” 影中月:“嘻嘻嘻。” 严方任觉得自己仿佛被朝廷探子们包围。 就自己啥都不知道。 算了算了,俩人的门路都是自己挣来的,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 瑞安澜道:“是啊,你看降襄现在这样,他也没法呆呐。” 那也不能这么闲适地听小曲吧! 戴笑真不是有个正室夫人吗?!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江呢就想着吃外面的了? 严方任总是想的比较多。 影中月道:“降襄山庄这场动乱还真是巧了,就卡在戴将军抵达江南后没几天。” 说着,影中月难以察觉地扫了瑞安澜一眼,瑞安澜闭着嘴看下面戴笑真目不转睛地盯着细雨,一句话也没接。 严方任觉得影中月话里有话,道:“应是沐老盟主想赶在忙碌起来之前,把沐小盟主的存在公布出去,正好给了歹人可趁之机。” 影中月总是饱含深情的浅蓝眼珠一转,道:“也是这么个理儿。” 恰好细雨一曲唱毕,戴笑真鼓掌称好,往台上扔了一堆花。 细雨僵着脸道谢,收下了。 瑞安澜挠了挠头:“那说到底,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影中月正在绕着自己的头发玩,道:“戴将军这尊大佛,扶双楼供不起啊!” 瑞安澜道:“就降襄山庄供得起,你还是去找沐翰韬吧。” 影中月“啪”地一下又把瑞安澜抱了个满怀:“别呀!你忍心嘛!” 瑞安澜面无表情地把她揭下去:“忍心。再见。” 影中月:……无情的女人。 瑞安澜起身拉着严方任离去,影中月一脸幽怨地看着二人,倒是没拦。 等出了扶双楼,严方任道:“影中月似乎想对戴大将军做些什么。” 瑞安澜道:“我管玉柏月这白蜘蛛特意绕过天地无一要干什么。反正我们不参与。” 严方任想一想,觉得也是一滩浑水,便又一次“门主说的都对”。 细雨不知何时已经离场,但戴笑真仍痴痴地在台下望着细雨离去的方向。 影中月轻声道:“恰好出境的天地无一,恰好抵达江南的戴将军,恰好叛乱的越家兄弟。阿月觉得,也太恰好了点呢。” 她捻起几根发丝冲着戴笑真的方向晃了一圈:“天地无一避让,阿澜不管。阿月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盘算,那就听阿翡的吧。” 话音刚落,细雨轻轻敲响了房门,细声道:“月姑娘。” 影中月娇声道:“说了直接进来嘛,非要敲什么门呢?” 细雨进了门,低着头,偷偷打量影中月,道:“戴将军今天又来了。” 影中月道:“阿月看到了。辛苦阿雨啦,阿月想想有没有什么让戴将军早点离开的办法。” 细雨稍微抬了抬头,道:“月姑娘有这份心细雨就知足了,月姑娘不必对细雨过分操劳。” 影中月起身,婀娜得向细雨那儿走了两步,道:“阿雨怎么最近越来越跟阿月客气了?” 谁料细雨立刻后退了两步,又垂下了头。 影中月:??? 细雨头都不敢抬,嗫嚅着说了两句类似“月姑娘早点休息”之类的话,转身忘了礼仪,跟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影中月:阿月当年接回来那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活泼小姑娘去哪儿了?给阿月还回来啊! 瑞安澜他们回去后,弟子们奉上一封略显厚重的信,信上盖着降襄山庄的印。 拆开一看,是沐翰韬告诉他们,他正式出任了盟主,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举办即位礼。 随后,他又絮絮叨叨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什么旁支有些人服了他有些没有之类的,字里行间都是对瑞安澜与严方任二人的信任。 信尾还说,希望能早日长成像二人一样独当一面的人,好对得起盟主之位。 瑞安澜毫无波动地把信往严方任怀里一丢。 严方任捧着信出了半天神:不是,降襄山庄何时与某一帮派这么亲近了? 第四十章 笑我真·香香软软的妹子谁不喜欢 () 细雨真的不喜欢戴笑真。 戴笑真的皮肤在边疆被晒成古铜色,一身血汗磨砺出的肌肉,每个动作都带着风沙和战场的气息,看谁都是狠狠的。 细雨害怕。 她喜欢的是温柔又暖洋洋的那种人,比如像严方任,相貌清秀又爱笑,线条柔和的琥珀色眼睛微微眯起时真像透着一汪阳光。 又或者像…… 细雨猛地灌了口茶。 不能再想了。 她反思了一下,刚才下意识的行为实在是容易给人误解。她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不行,便理了理衣服,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面,拎着裙摆,踮着脚尖,又往影中月那里悄悄走去。 一路走还在一路想,等会儿说些什么显得不那么突兀呢? 没想到,还没靠近影中月的房间,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 细雨猛地停下了脚步。 说话的人是个男性,声音很沉,她站在远处只能勉强听清几个音节。 她似乎听到了“岷王”两个字。 啊,她想起来了,这声音好像是岷王近卫队的人,经常来向影中月传达岷王的消息。 一想到岷王,细雨的心凉了半截,转身蹑手蹑脚地就准备离开。 结果影中月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的字句又把她钉在了原地。 影中月道:“阿月也不知戴将军是不是听从他的命令。” 细雨一顿,怎么和戴笑真又扯上关系了? 近卫队又嗡嗡地说了些什么,影中月笑道:“让阿翡放心啦,阿月不会让戴笑真有机会回边疆的。” 细雨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忙不迭拎着裙摆跑了。 她毕竟在影中月身边呆了日子,突然明白了。戴笑真作为主和派,在边疆又颇有威望,总在试探圣上的底线。 朝廷急召戴笑真回朝,是要戴笑真死。 边疆毕竟算是戴笑真的主场,不好下手。 大约这就是把戴笑真托付给了降襄山庄,而沐瞿空当时如临大敌的原因。 他需要用部精力去布下捕猎戴笑真的局。 然而他遭遇了意外。 不知怎的,现在这个任务落到了与岷王息息相关的影中月身上。 她本是南疆深山里不问世事的巫王,不应该被卷进京都的丑恶斗争中。细雨想,就算我永远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我总能以我的方式帮上你。 屋内的影中月动了动手指:阿雨怎么来了又跑?她还特意想借机暗示细雨,不用担心戴将军对她的痴迷呢。 算了,反正阿雨不喜戴将军。等把戴笑真除去,阿雨也少了个心事。 让细雨赶紧变回原来蹦蹦跳跳的样子吧! 影中月觉得自己简直计划通。 过了两日,又到了细雨上台表演的日子。 影中月迈着小莲花步,噔噔噔跑到细雨房前,探进去一个脑袋半张琴:“雨雨,梳妆准备啦!” 细雨从梳妆镜前抬起刚上了半张妆面的脸,略显无奈道:“梳着呢。” 影中月盯着她的脸观摩半刻,道:“雨雨,你有没有见江南最新的流行妆面?” 细雨:“啊?” 影中月摇摇头:“你这样不行啊。来,我来帮你化。” 说着,影中月就走了过去,拉过一张小凳放在细雨面前,自己坐在凳上,琴搁在腿上,空出两手去拿桌上的胭脂水粉。 细雨愣了半晌,突然微红了脸,连连摆手:“月姑娘,不可不可,我自己来就好。” 影中月道:“雨雨不是没见过最新妆面么。自己来什么?” 细雨:看我这张实诚的嘴。 细雨没法,只好微微闭上眼睛,仰起脸,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吧!” 影中月:???干啥呢这?伸个脖子给我下刀么? 她凑过去,往细雨脸上扑粉,嘴里嘟哝道:“怪里怪气的。” 细雨身都绷得直直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绞在一起,咬着牙,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当真一副上刑场作派。 影中月:…… 影中月:算了,阿月不与香香软软的妹子计较。 这么想着,影中月下手愈发轻柔细致,指尖轻轻柔柔地拂在细雨脸上,拂得她心都酥酥麻麻的。 等描完眉,点完唇,画完脸,贴完装饰后,细雨的耳朵尖都红得晶莹剔透,忙不迭拨了拨头发挡住耳朵,抱起自己的琴就往外冲:“轮我上场了!再见!月姑娘!再见!” 影中月:“……………再……见?” 果然,今天戴笑真也准时守候在台下。 等细雨低着头上台时,他眼睛亮了亮,整个人都从闲散的姿态变得蓄势待发。 细雨察觉到他捕猎一般的眼神后,整个人一激灵,耳尖的红潮迅速退去,砰砰乱跳的心也冷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态原因,今天细雨简直超常发挥,只惹得台下叫好声不断,赏花源源不绝地丢在台上。 戴笑真程目不转睛地盯着细雨,嘴角挂着欣赏的笑。 细雨刚开始时仍避着戴笑真的眼神,生怕被他在身上烧两个窟窿出来。 等到中场时,她才勉勉强强地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戴笑真。 戴笑真顿时精神百倍,仿佛得到了鼓励。 细雨似乎也像是被他的热切所打动,慢慢地开始愿意偶尔直视戴笑真数秒。 等到最后一曲时,细雨飞快地扫了一眼戴笑真,给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又状似羞怯地低下了头。 戴笑真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天演出结束后,戴笑真请求能否与细雨当面闲谈。 细雨……拒绝了。 戴笑真笑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冲扶双楼的管事姑娘拱了拱手,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去。 管事姑娘向细雨传达时,影中月正顶着一脑门子问号坐在细雨房里,问道:“雨雨你咋回事呐!” 细雨看了看影中月,又低下头:“戴将军情真意切,又是大客,总冷落他也不太好。” 影中月:“……” 管事姑娘进来说明情况后,影中月烦躁地拨了拨琴弦,道:“不见不见。” 影中月才是扶双楼最能说得上话的,管事姑娘听完后,立刻应了声出去回复戴笑真。 第四十一章 笑我真·操心 () 等管事姑娘走了,影中月又乱拨了一通琴弦后,道:“雨雨是到了想洗手作羹汤的年纪么?” 细雨一怔,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影中月急道:“那也不能是戴将军啊!天天在边疆驻守的。没看他那住江南将军府的正室夫人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上他一面。” 细雨觉得这和她有啥关系。 她也没想见戴笑真。 影中月倒是真情实感地担忧上了:“到时候雨雨和正室夫人大眼瞪小眼的。人正室夫人也是个尚书家的女儿,咱雨雨一介平民,还不得被欺负死。” 细雨“扑哧”一声笑了:“月姑娘想得太长远了。” 影中月“哼”了一声,轻轻弹了下细雨的脑壳:“瞎闹。” 细雨笑着捏了捏影中月的手指:“月姑娘,我有分寸。” 影中月任由她捏了会儿自己的手指,仍是不满。奈何管事姑娘来禀报有人求见,影中月不得不把细雨独自扔屋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细雨眉眼带笑地目送影中月离开,等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时,她的眉毛慢慢压下来,把刚才的快乐都压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趁着影中月不在时,戴笑真又来求见细雨。 没有影中月的代为拒绝,细雨自然是把他放了进来。 细雨背对着门,面对从窗花格间透过的阳光。 只听着背后一阵响动,细雨被人从背后搂住,温热的气息密密地流连在她的颈窝。 细雨微微偏过头,轻声道:“戴将军。” 戴笑真黑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我来了这么多次,你终于肯单独见我了。” 戴笑真试探地吻着细雨的耳垂,细雨象征性地躲避了两下,便不再动。 得到许可的戴笑真便把吻转移到脖子,手也不安分了起来。 有的人布满薄茧的手让人安心,怎么有的人只让人觉得想颤抖着逃离。 戴笑真却领会错了细雨的颤抖,手下力道都轻了些:“是我力气大了?对不起,老在战场上,控制得不好,你别害怕。” 等影中月回来时,戴笑真已经走了。 影中月这只白蜘蛛炸得都快变了个物种,嗷嗷冲去细雨房间。 细雨看她跳脚的样子哭笑不得,道:“月姑娘怎么替我激动起来了?” 影中月直戳细雨的脑门,道:“阿雨的小脑瓜都想什么呢!” 细雨笑得不行:“我自己选的啦,月姑娘不要生气,容易长细纹。” 影中月:…… 影中月按着自己的脸把表情收了收。 她看着细雨狐疑道:“真的?” 细雨眼睛都弯成一对月牙:“真的。” 影中月嘟着嘴,不满地坐下,对细雨道:“阿雨不知道,那些居于高位的臭男人有多少条条框框,家里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 细雨含笑听着影中月用软糯又口音奇特的声音跟她絮絮叨叨,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不断地想着:“她其实是在担心吧?她果然还是在乎自己的。” 这么简单的一个念头,被她偷偷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品味,硬生生地品出了一池子的甜味,合着影中月的嗓音咽下去。 影中月只觉得细雨越听越走神,颇为怨怼地停下来,盯着呆呆的细雨看了半天。直到细雨发觉没了声音突然惊醒,惶然地看着影中月:“月姑娘?” 影中月:“……” 她不想说话了。 影中月也不知道自己在瞎操什么心,总之就是很不开心。 被细雨无辜地一瞅,影中月也没了脾气,余韵犹在地给自己收个尾:“哎,雨雨也是个大人了。反正雨雨受了委屈就来找阿月,阿月的怀抱永远有雨雨的位置。” 细雨:“噗。” 影中月嘴一嘟。 细雨赶忙道:“我的心里也永远有月姑娘。” 细雨:哦嚯。 影中月倒没觉得异样,反而露出了老母亲的神色:“没白养雨雨这么些天。” 细雨:……行叭。 此后,戴笑真乘胜追击,一日不拉地来拜访细雨。 影中月已经从一开始的不胜其烦,逐渐变成了麻木不仁。 日子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 细雨刚沐浴过,在桌前绞着半湿的长发。 戴笑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取过长巾为她擦起了头发,道:“我娶你吧。” 细雨:“哈?” 戴笑真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虽然眼底的肃杀气没散干净,但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有点讨好的笑容:“不愿意吗?“ 细雨手一抖,差点没把刚拿的手帕丢地上。 戴笑真兴许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也没恼,补充道:“虽然我不能给你正室的位置,但断不会亏待了你。” 细雨回过神来,仰头看着他的下颔线条,笑容灿烂:“那小女子就把下半生交给你了,夫君。” 戴笑真蓦地睁大眼睛,因惴惴不安而产生的一点紧绷都瞬间消散,紧紧地搂住细雨:“太好了,我马上就给你赎身。扶双楼管事的是谁?” 细雨温存地倚在他怀里,报了影中月身边管事侍女的名字。 戴笑真连连答应,记下了,一边急不可耐想要去为细雨赎身,一边又舍不得怀里的温香软玉。 细雨撒娇道:“夫君可要快点呀。” 戴笑真被她这么一撒娇,更是满腔只剩柔情,一时间更不愿意离开了。 戴笑真不无遗憾道:“你这么好,只可惜,我不能驳了上面的面子。正室夫人的位置空不出来。” 细雨道:“只要有夫君,虚名都不重要。” 戴笑真感动道:“我本急着今日就带你回家,现觉得未免太过草率。待我回去挑个良辰吉日,以大礼把你从正门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细雨自然是露出了欣喜又不胜娇羞的神色,小声:“那夫君家里那位不是要有微词?” 戴笑真哼了一声:“要不无法,她早就没有呆在府里的资格了。你放心,她闹不起来的。” 细雨甜甜一笑:“那夫君要保护我呀。” 戴笑真允诺道:“定护你一世周。” 他果然言而有信,回去定下了最近的宜嫁娶的日子,给扶双楼交了足量的赎金,又给众人备了礼,以媲美正妻的礼仪接走了细雨。 第四十二章 笑我真·傻孩子 () 影中月想:那我家雨雨也不能丢了面子! 于是她把自己小金库里拨了一部分出来,给细雨做了嫁妆。 细雨疯狂推辞,也只推回去了一部分。 最后戴将军娶妾的阵仗闹得颇大,至少整个江南都知道了这件事,迎亲时道路老边站满了吃瓜群众。 他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戴将军长得真俊!” “我以前看过新娘子的表演,也不差。” “啧啧啧,一大将军耽于美色,也不怕圣上怪罪。” “嘘。”一人神秘兮兮道,“听说,圣上还就等着戴将军出点什么把柄呢。你们知不知道,戴将军是圣上连下好几道诏书硬是从边疆召了回来的。” 旁人惊道:“还有这事?为啥?” 那人做作地四下看看,愈发小心道:“前段时间边疆不是有些动乱吗?据说是因为戴将军通敌,动乱才迟迟未平。” “啊?”旁人目瞪口呆,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人摆摆手:“我也就是道听途说。不过临时将军上任后平乱的利索你们也是见到了的。又不是打不过。” 旁人一想,好像说来是这么一回事。 旁人又问道:“那戴将军通的是哪个敌?” 那人摇摇头:“那我哪能知道那么详细的。说不定戴将军压根不喜欢这歌女,就娶回去气气家里那个棋子夫人。” 旁人一愣,纷纷转头去看戴笑真。阳光下的戴笑真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也不想是逢场作戏的样子。 他们回过头来,想要再问问那人,不料这么一转头的功夫,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了怪了。”他们嘟囔道,转头又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不过一件听起来很有内幕的故事向来不会被忘得太干净。 这场有点闹剧一般热闹的婚礼结束后,戴笑真仍未被允许回边疆军营。 他就与细雨在正室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日日夜夜相伴,二人蜜里调油,别人都说,戴将军都快不记得正室夫人长什么样了。 影中月每天咬着指甲想:戴笑真又不能死得和扶双楼有联系,又不能死得和朝廷有联系,她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地点才行。 ……找不到。 那臭男人每天就粘着细雨了。 而严方任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一变,立刻去了趟扶双楼。 影中月自然是没想到严方任的突然造访,一脸莫名其妙地接待了他,道:“阿月自省最近没做什么妨碍瑞安门的事啊……” 严方任道:“你就这么让戴大将军把细雨娶走了?” 影中月蒙圈地眨眨眼,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阿月还能怎么办?阿月又不是吃人的老鸨。” 严方任:…… 影中月看他神色不对,调侃道:“怎么?见阿雨不喜欢你了,投入别人怀抱,吃味了?” 严方任心想我吃个毛线的味,影中月这个傻孩子。 严方任道:“巫王没觉得生活有哪里不同了吗?” 影中月想了想,是有些寂寞。 平日里她唤上两声后,细雨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轻言慢语地问她需要什么。 严方任又问道:“为何寂寞?” 影中月思考了半天,觉得是因为自己习惯了细雨的好了。 熊孩子,阿月对她不好吗?怎么非要去嫁臭男人? 影中月想不通。 严方任也觉着她想不通。 因为严方任也没明白细雨怎么突然就要离开扶双楼,他还指望着影中月能知道。 他只好道:“那巫王以后记得多看看细雨姑娘。” 影中月闻言大眼一瞪:“那也得她家戴将军给阿月看啊!” 严方任:“……” 那两人还真是足不出户地腻歪着啊?! 严方任也闹不明白了。他也无意打破他人幸福,也许细雨早就放下了呢? 而影中月根本就被蒙在鼓里。 于是严方任把这事往身后一抛,走了。 影中月自个儿浑身不自在了几天后,怀着一种老母亲的欣慰心态,也总算接受了细雨离开她去追求自己幸福的结局。 严方任也没太多多余心思去关心那些八卦。 因着戴笑真沉迷于歌女的诱惑,朝廷里的人找他问话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地无一与瑞安澜自从上次进京后就对戴笑真相关的事情置之不理,看起来像是毫不在意,但落在旁人眼里又带了点欲盖弥彰的可疑。 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也没人能光明正大地决定戴笑真的去留。 导致最近接近严方任套话的可疑人物都变多了。 严方任心觉自己只是个不足为道的乡野村夫,被一**来套话的人整得不胜其烦。 第五十次绕着圈表明瑞安门与戴笑真没有任何来往后,严方任跟瑞安澜吐槽:“戴将军到底在干什么?” 瑞安澜道:“大约是逃避他那夫人?” 严方任道:“这得逃到什么时候?”再逃就要被直接暗杀了吧? 瑞安澜道:“等到他觉得合适的时机吧。”说完,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但肌肉看起来不是很明白该往哪里运动,又飞快地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严方任没注意到的表情,道:“我主要是担心他们非要把瑞安门牵扯进去。” 瑞安澜这次终于真的翘起嘴角露出笑容:“有关系时查不到位,没关系时积极扣锅,真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她又抿上了嘴,再也不说了。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最近状态也很奇怪,总是兴味索然的样子。她提不起劲时,在她旁边放两打人敲锣打鼓都不能吸引她的一丝注意力。 瑞安澜什么都不说,严方任试探了几个原因,也没找到症结,只好信了瑞安澜的那番“没什么事,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的敷衍说辞。 于是,瑞安澜懒散地窝在椅子里,瘫着脸发呆时,严方任就坐在她旁边,陪她一起安静地发呆。 瑞安澜也不管他,二人无事的时候,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上好几时辰,颇有闲来看花落的老年夫妻即视感。 似乎也不错。 第四十三章 笑我真·无知 () 瑞安澜的飘渺状态终于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这天,她换了个地儿,选择蹲在窗台上,看起来像是在观赏窗外的飞花,但实际上眼神一直涣散的,没有目标。 虽然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眼神。 严方任远远看到她,几步上前,凑到耳边悄悄道:“戴将军死了。” 这个五个字刚刚落到瑞安澜耳中,她就睫毛一抖,猛地偏过头:“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朝廷忍不住动手了?” 严方任纠结地蹙了蹙眉,迟疑道:“昨天发现的,但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多半和朝廷没关系。” 瑞安澜道:“怎么说?” 严方任道:“这事是个戴府逃出来的一个下人捅出来的。据说他已经半疯,很快就被朝廷控制住了。他说,戴将军突然发了狂,在府里大开杀戒,把夫人与小妾都剁成碎末后,割喉自杀。” 严方任说得很简略,但从短短几句话里都能想象出戴笑真血洗自家宅邸的疯魔样。难怪逃出来的下人都疯了。 但如严方任所料,这个事故过程没有给瑞安澜带来任何触动。她蹲在窗台上,静静地回味了一下,道:“看来谁也没等到他们想要的时机。” 严方任倚在窗边,道:“坊间传言都被朝廷控制了,朝廷似乎也在找戴将军发疯的原因。他们怀疑将军是受了细雨的教唆。” “前将军。”瑞安澜道,“朝廷只是不能忍受戴笑真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巴不得戴笑真死。” 严方任深以为然,换了称呼继续道:“不知道朝廷是会找个替罪羊,或是干脆把戴笑真污个彻底,还是……” 严方任倒是不相信戴笑真通敌。毕竟他被朝廷怀疑的通敌对象之一就在他面前。 瑞安澜道:“替罪羊怕不是找不了。远西风头正劲,他们不至于找我们的不痛快。影中月有穆翡榭保着,穆翡榭还要拜月教在南疆民众中的影响力呢。不用担心。” 严方任琢磨一下,似乎也是这么回事,又疑惑道:“那澜儿觉得戴笑真为何而死?你看起来倒不吃惊。” 严方任刚听到这消息时可是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瑞安澜往后晃了晃,跳下窗台:“戴笑真没有活路。无论如何,他都是会死的。总有人要动手。” 严方任看着她跳下去的动作,莫名觉得瑞安澜身上回来了一点活气,仿佛之前的兴意阑珊都是因为戴笑真一事迟迟没个结果。 ……虽然这么想的话,细思恐极。 瑞安澜轻盈地蹦到桌前,把严方任整理好的桌面又翻得像案发现场,抽出一沓子纸,道:“我出去一趟。” 严方任“啊?”了一声,道:“那行,我再去看看影中月那边的情况。” 瑞安澜道:“哎,管他们干什么。” 严方任和和气气地笑了一下。 瑞安澜正准备从他身边掠过,却硬生生顿下脚步,盯着他看了快一柱香的功夫,似乎在用自己平生最大的努力去推导出了一个结论后,憋出一句话:“你别想太多,不用在意,和你没关系。” 严方任立刻笑得眼睛都快成了一条缝。 感情干站在那儿半天是在揣摩自己会不会又受影响了啊。 真是傻得可爱。 严方任是做不到像瑞安澜那样不管不问,便揣着因瑞安澜愉悦起来的心情,到了扬州。 等站到扶双楼前时,他已经把快乐的气息收了个干净。 扶双楼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一番盘查。即使有岷王穆翡榭的暗中帮衬,扶双楼的生意也是低落了几天。毕竟他现在身在南疆,心有余而力不足。 另一个原因则是花魁影中月把之前安排好的演出部推迟,惹得一帮专门为她而来的人们甚是不愉。 管事侍女听说严方任要找影中月,先是拒绝了他,说影中月不见客。 在严方任的要求下,管事侍女不情愿地去通报了一声,回来后硬是挤出了待客的笑容,把严方任迎了进去。 影中月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头银发倾泻在地。她怀里抱着琴,指甲无章地划着琴身。 听着严方任进来,她慢悠悠道:“你也来问戴笑真的事吗?” 影中月无心招待,严方任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把自己安顿好后,他才道:“不是。” 影中月侧头看窗外的晴空,道:“那是为了什么?” 严方任道:“好好的一个身强体壮的青年人,怎么就突然发了狂?” 影中月笑了一声:“不是说不为戴笑真而来吗?” 严方任道:“确实不是。听说细雨要被认作是始作俑者,朝廷已经开始查细雨的族谱,似乎要对她的家人作连坐处理。” 影中月仍望着天:“不然他们也找不到别的替罪羊了呀!” 严方任叹气道:“对细雨的家人来说,也算是报应吧。” 影中月嗤笑一声:“那小姑娘,看起来在家里就过得不好,从来没跟阿月说过家人的事。倒是你,她死前倒没再念过你一句。明明在瑞安门那会儿老跟着你跑。” 严方任柔和道:“细雨姑娘念我做什么?她又不心悦于我。” 影中月“啊?”了一声,道:“那她心悦谁呀?总不可能是戴将军吧?” 严方任盯着她看了半晌,沉默不语。 影中月半天等不到回答,从天空收回的视线落在严方任身上,湖水般的眼中眸光一变。 严方任离开了。 影中月从软榻上坐起身,拉扯着琴弦,粗粝的琴弦骤然断裂,狠狠地抽打在她手指上。 影中月吮着被抽得发紫的指尖,虚浮地笑着:“阿雨,你看,这琴弦到底是被谁拉断的呢?” 没有人回答她。 影中月终于哭了起来:“阿雨,你急什么?阿月有的是办法让戴笑真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阿雨你何必用花万转呢?” 别人不知道,但影中月从流传的只言片语中,认定戴笑真有九成可能是死于花万转的幻觉。 而戴笑真借着酒池肉林的劲,最近一直和细雨呆在一起,连服侍的下人都没什么机会接近他。 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细雨。 对普通人来说,花万转的幻觉并不可控。不知道戴笑真看到了什么,把细雨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也许细雨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局。 但影中月没有。 第四十四章 笑我真·乱七八糟的承接 () 谁给的她花万转?穆翡榭?天地无一?世上能接触到花万转的人就那么几个。印乐知既然和天地无一有那一层关系,说不定也会有。 但已经和天地无一闹崩的印乐知不可能参与其中。 他没有动机。这对惊风阁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 戴笑真多半是天地无一的人,在这个边疆动乱的节点上也不像该被灭口的样子。 要是边疆驻扎的都像那个把边疆暴民打得退避三舍的临时将领一样,天地无一还怎么玩?难道让远西军队亲临吗?那长途跋涉后军队的战斗力都要大打折扣。 难道是,穆翡榭? 是阿翡吗? 阿翡是有多想控制她与她的拜月教? 影中月感到十分混乱,就像她的拜月蜘蛛一样。 细雨作为蛛网的一个关键节点,她的提前崩塌让拜月蜘蛛陷入茫然,丝也不吐了,已经在盒子里东奔西跑撞了好几天。 连带着与拜月蜘蛛融合的影中月都身上不利索。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才每日靠在软榻上修养。 严方任带来的消息让影中月更加心神不定,难受得头晕眼花。 她打开装着装着蜘蛛的小盒,看蜘蛛在里面盲目地跑了一会儿,又厌烦地合上盒盖。 严方任出了扶双楼,被外面刺眼的阳光扎得眼睛酸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破碎。 他还是被影响了。 他大约猜到影中月会反应比较剧烈,但没想到她那眼神投过来时,严方任直接呼吸一滞,不得不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他抬手挡住阳光,疾步远离扶双楼,扶着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觉得好受些。 他这是怎么了? 戴笑真的死讯总算传到了边疆,边疆大为震动。 据说戴笑真部下和周边几个小国的国民哭声震天,哀愁蔓延。 皇室内部与几个权臣聚在一起讨论此事到底是谁下的手。 在戴笑真死前,他们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戴笑真此人有鬼,另一派认为戴笑真忠心为国,心系边疆和平,与天地无一的目的背道而驰。 总之都是天地无一。 但戴笑真死后,他们反而不那么确定了。 影中月考虑到个中干系,并未说出戴笑真发狂的根本原因可能是花万转,导致朝廷就没往这上面想过。 花万转实在是太过罕见。 天地无一与此事倒是干干净净,就算是他所为,他也没留下把柄。 那个歌女他们查了许久,反而更像是影中月那边的人。 他们看了看穆翡榭。 穆翡榭表示和他俩没有任何关系。 行吧。 那到底和谁有关系啊! 失去了背锅侠天地无一,他们感到迷茫。 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毫无反应。 他背的黑锅太多,他都懒得去分哪个是他的哪个不是。 反正就算千辛万苦把不是他的锅给扔掉,剩下的依然比十个他垒起来还高。 他也懒得去扔过,因为他的烦心事也很多。 其中一件自然是关于闭门不出连脸都不露的印乐知。 还有一件是瑞安澜。 严方任亲耳听着亦炎苏对瑞安澜道:“要是爷下手的话,必须得等戴笑真回了边疆,亲眼看遍边疆火海,再让他去死。” 瑞安澜:“哦。” 甚是冷漠。 一点都不关心背锅侠的奇思妙想。 亦炎苏感到有些无趣,又道:“啧,想把玉柏月和拜月蜘蛛分离。” 瑞安澜道:“你就是馋人的蜘蛛。别闹,现在这样不挺好的?” 天地无一道:“是的,不然还馋她的身子吗?前段时间想通了几处关节,趁着她心神不定,分离成功率能有**成。” 瑞安澜道:“可是咱也不需要蜘蛛啊?” 天地无一对瑞安澜的懒惰十分无语,恨铁不成钢道:“算了。”他想了想,拜月蜘蛛对他们来说确实用处不大,收了蜘蛛也就能放着看。 他还不如直接用影中月这个大活人。 但他总觉得瑞安澜是在故意唱反调。 咋回事啊!这叛逆期来的未免也太迟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亦炎苏被印乐知和瑞安澜二人整得闹心,没在江南呆几天就又走了。 严方任怀疑天地无一与瑞安澜之间无话可说的状态就叫两代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可能是之前的日子太安逸,严方在经历过突然连着三起相识之人的非正常死亡后,十分疲倦,甚至有些颓废。 他时不时会突然思维空白,停下来发上一阵子呆,才能回过神来继续做事。 做事的时候也提不起劲,总觉得没什么意思。 只有看到瑞安澜时,才会有短暂的恍然大悟:啊,我活着也是有个目标的呀。 而瑞安澜就茫然地承接着严方任炽热的目光:整啥呢这?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影中月又复出了。 她似乎得到了充足的休息,精力与美貌都恢复了往日的水平。 在复出的第一场表演之前,她打开装蜘蛛的盒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同样恢复正常的蜘蛛。 在断裂的网的基础上,新的网已经结成,只不过比原先要有细微的改变。 严方任听说影中月复出后,自然是比较欣慰的。 瑞安澜看他愉悦的模样,问道:“玉柏月好了,你高兴什么?” 严方任一愣,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别人都能尽快走出伤痛罢了,不单是因为影中月这个人。” 瑞安澜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答案,皱起了眉:“你怎么又被别人影响了?” 严方任闻言抿起唇,低头想了会儿,道:“我不知道。细雨问过我,爱上不可能之人该怎么办。是我没有在意她的求救。” “别人也没在意到她啊?”瑞安澜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眉眼,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背,道:“你能救自己就不错了。” 瑞安澜向来不知道怎么用话语安慰人,手上动作倒是熟练得很。 这句话也完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更加强调了细雨生命的渺小。 严方任:“……” 严方任相信瑞安澜这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 严方任自嘲地一笑:“不知如何救自己,只能去拉别人一把。” 瑞安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道:“唉,那你拉拉你的阿青吧。” 第四十五章 泠曜·星照偶像包袱 () 主和的戴笑真一死,背地里给边疆动乱外援的三奇六仪堡也暗自骚动,对三奇青的态度愈发强硬。 严方任总觉得三奇六仪堡是被驴了。一盘踞中原的帮派,边疆打起仗来它到底能赚啥? 不过驴不驴暂且不论,阿青的事比较重要。 严方任打起精神来,道:“那找个时间送阿青离开吧。” 瑞安澜翻了翻行程安排,道:“左右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有安排,现在就走呗。” 这么随意的吗? 严方任想想去换个心情也不错,应道:“好。” 他去征询三奇青意见时,三奇青表示不能同意更多:“走吧,再不走我都能听到泠曜喊舅舅了。” 严方任:“……” 对不起。 三奇青早就做好走的准备,只不过最近破事层出不穷,他也就安静地呆着,没催严方任。 这下他们一说要走,三奇青立刻抱出小包袱、有四个包袱那么大的十方泛存箱和有三个十方泛存箱那么大的天盘九格匣一起扛好:“我现在就能走。“ 严方任:“……” 严方任:“你且等着,我一刻钟就收拾完。” 而瑞安澜出门从来只带钱,也早就晃着脚在那儿望天,反而严方任成了动作最慢的那个。 行吧。 严方任只好任劳任怨地收拾起了一些他觉得那两人会用上的东西。 在他们三人出发的时候,三奇六仪堡也有了动作。 三奇六仪堡里,离江南最近的是那个三奇青养父母生前所在的星奇。 ……那个与落星城隔河相望的星奇。 虽说天地无一与瑞安澜已经近十年没踏足过落星城,但他们在修复完曾经被严方任给毁了个半残的山后,仍霸占着城的所有权,矢志不渝地膈应着星奇。 于是星奇他们出门从来都绕过落星城走,眼不见心不烦。 这次,星奇长老与弟子们惯例走了与落星城方向相反的西南方向的山野道路,准备去江南。 要去给信使下最后通牒。 顺便再做点别的勾当。 星奇长老觉得自己竟然还要亲自出马,十分得纡尊降贵。 奈何信使在堡内工作那么多年,职责特殊,还真不能放任他在外面乱跑。 半路上,打头的弟子们突然停下,惹得后面的星奇长老不满地问道:“恁干啥嘞?” 弟子们没敢回头,只是大声回道:“长老,有人挡道。” 长老更加不满了。 在中原谁敢挡他的道! 他顺着弟子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还真不是中原的。 是本应该在山上宅着的印乐知。 印乐知不知道有什么偶像包袱,每天都非要在耳朵唇边眉骨鼻梁上打的十几二十来个洞里穿满纯银饰品。不止一人好奇过,惊风阁的医护水平是不是很高?不然怎么阁主在各种奇怪的地方穿洞都没有感染发热过。 印乐知衣服也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个个材质精良做工华丽,暗纹刺绣金线一个不缺。偏偏颜色素雅款式简洁,整体看起来又十分和谐舒适,不至于像个花孔雀。 他往杂草丛生的山野间一站,突兀得像雪地里滴了一片墨。 所以星奇的一帮子人瞬间注意到了他。 想不注意都难。 并且从独一无二的一脸银钉认出了他。 毕竟靠脸是认不出来的,这人又换了个一张和上周不一样的脸。 星奇长老越众而出,道:“印阁主?此地离阿林山路途遥远,不知印阁主为何出现在此地?” 印乐知嘴角一抽,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道:“瑞安澜和严方任陪信使去了边疆,你们就当江南无人了。真以为天地无一罩着你们?” 星奇长老:你也不寒暄两句?上来就直接问? 星奇长老又想,惊风阁这情报大户又知道了什么? 和严方任想的不大一样,三奇六仪堡还真能从边疆获得一点利益,有战争财,有地,还有些别的东西。他们虽然时常自大到对自己的定位有偏差,但也不是个白痴。 长老此刻就在思考,这些内容印乐知得知了几成。 更主要的是,印乐知怎么会挡在他们路上。三奇六仪堡又双叒叕碍着惊风阁了? 星奇长老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最后奇道:“印阁主怎么突然偏帮起了严方任?” 印乐知被呛得一咳,心想:我帮他干什么。 印乐知只是因为沐翰韬还没有对降襄山庄事务完上手,才过来暗地里帮他压一压三奇六仪堡捣乱的气焰。 沐翰韬此刻一个头两个大,压根就忽视了三奇六仪堡这个随着边疆动乱和戴笑真事件溜进江南东窜西窜的耗子。 沐翰韬啥时候才能学会当盟主啊! 中年男子印乐知觉得时日无多,余生艰难。 但这些印乐知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轻蔑道:“脑子不好使,那还是别要了吧。” 闻言,长老登时不快:“印阁主是要动手?” 印乐知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坠饰,“嗯”了一声:“如果你们再往前走的话。” 长老挑衅地上前一步,道:“印阁主大可来试试。真跟我们动了手,看天地无一下了床还认不认人。” 印乐知:“???” 印乐知前段时间果然看到了很多明写暗喻“天地无一与惊风阁阁主”的话本子,近日愈发听不得这破事,“唰”地抽出隹云长刀隔空指着长老的头:“你还真他妈的别要了。” 惊风阁以情报见长,它的现任阁主印乐知因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功夫与耳聪目明,被称为“万化听风”。至于他的战斗力,还真的没什么人提过。星奇长老一点不怵,道:“印阁主能不能走出这里还不一定呢。” 印乐知活这么大,遭遇鄙视二连的机会还真不多,那暴脾气也瞬间窜了上来,一句话不想说,砍就完事了。 弟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长老在后方揣着手,冷笑一声。 在他还没笑完的时候,只见印乐知卷了下右臂上宽大的袖口,举刀挡住两三弟子的武器,顺着力道往旁边一卸,刀也顺滑地在空中转了个向,袭向另一侧的弟子们。 几个回合下来,印乐知动作承转起合一气呵成,还不忘理了理因打斗而乱了些的长发。 不是,你们惊风阁打架都这么装的吗? 还要保持个仪容姿态? 第四十六章 泠曜·星照坠 () 在星奇长老仍震惊于印乐知的做作时,印乐知的刀已经劈到了他面前。 星奇长老手忙脚乱地去挡。 印乐知一脚踢开面前的尸体,记仇地道:“说谁打不过星奇呢?” 星奇长老:…… 对不起。 印乐知一刀劈下来,他才切身感受到,印乐知看似消瘦的身躯里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他压在刀上的力气就跟他人一样,表面上看只是平凡无奇到近乎虚弱无力的一刀,但一旦沾上,暗藏的阴毒力道立刻就粘附上来,震得人五脏六腑生疼,甩都甩不脱。 而他的体型又带来了超凡的灵活性。长老明明看着印乐知是要往左去,没想到白银饰品的闪光一晃,他人已经到了右边。 星奇长老躲闪不及,眼看隹云长刀冲着他腰腹而去,连忙运气于手,试图以手推偏刀刃。 结果印乐知提前发力,刀刃把他手上气劲破开一道裂口,割进了一寸。 剧痛使得星奇长老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意图反向远离刀刃。 印乐知看穿他的意图,刀刃一卷,利落地把创面扩大到原来的数倍,衣袖如同蝴蝶一般扫过伤口,人已经冲向长老意图避让的方向。 星奇长老:…… 星奇长老:我不退了行吗? 星奇长老:没人说过印乐知这么能打啊?草,“万化听风”这四个字哪个字跟武力有关系了? 然而毕竟是曾经把严方任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毕竟是十七岁时凭一己之力收拾了父亲早逝留下的烂摊子的人。 嘴上报了仇后,印乐知也不再废话,三下五除二收割了星奇长老。 荒野又重归平静。 印乐知一抖衣袖,盯着袖口暗紫色的刺绣看了半晌,终究没舍得下手,拧着眉转而从星奇长老脏污的衣服上挑三拣四地扯下一块干净的衣料,擦净隹云长刀上的血后才收刀入鞘。 他捂着嘴,咳得耳侧血管砰砰直跳,拎着长刀离开了现场。 痕迹什么的就不清理了,能被人看出来是他下的手最好。 天地无一要是会因为星奇来找他算账,他就跟三奇姓。 他大约知道天地无一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天地无一大约也知道印乐知的意图。瑞安澜他是管不过来了,但他在死前还是能拼了命拦上一拦天地无一的。 而三奇六仪堡不过是一颗不甚起眼的小石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于是三奇青他们发现路程刚开始的一段极其顺畅。 三奇青觉得怎么着也得碰上几个星奇的人,没想到连个星奇的毛都没看到。 他疑惑道:“星奇转性了?” 瑞安澜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没有,死了而已。” 三奇青:“???” 三奇青:“等等,什么死了?啥时候死的?咋死的?” 严方任正在取一只信鸽上的小筒,从小筒中取出纸条瞅了瞅后,道:“还真死了。” 三奇青扑了过去要看纸条。 严方任握拳把纸条藏起来,道:“星奇长老和几名弟子横尸在前往江南的路上,看现场痕迹,像是惊风阁所为,但不知具体是谁。” 说完,严方任扼腕道:“好想去看现场。” 瑞安澜道:“那你们去走回头路吧。”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要。” 三奇青转头又去掰严方任的手:“名字呢?几个弟子有名字吗?” 严方任依然没松手,给三奇青把名字都报了一遍。 三奇青听完后,放开严方任,松了口气道:“还好,都不熟。” 阿青,你这口气松得合适吗? 三奇青倒是很看得开:“武林人都朝不保夕的,何必过于放在心上?” 严方任闻言怔了怔,浅笑一下,道:“也是。” 三奇青道:“只不过惊风阁怎么派人到中原来了?他们不是不爱跨过中原江南的边界吗?” 严方任道:“那就不知了。不过还得谢谢他们帮我们开道,省去和星奇纠缠的麻烦。” 不过这样的清净享受不了几天。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宅男印乐知实在是不想走远。 他独自下山这么几日已经算是他人生中迈出的一大步了。再往中原深处走的话,他回去怕不是要自闭月余才能恢复。 他琢磨着把边界附近收拾得差不多,恰到好处地留下了一点线索后,带着久出未归的抑郁,回了惊风阁。 于是,三奇青他们就碰到了日奇的人。 毕竟印乐知不是为了给他们清路,并不会管他们仨会不会因为他的杀戮而陷入麻烦。 而三奇六仪堡得知星奇几拨人都死于非命,连长老都殒命了后,堡内为首的日奇一脉便派人出来探查。 谁想到会意外之喜地碰到信使啊! 三奇青:这不是意外之喜,这是天有不测风云。 被派出先行探查的人们在堡内地位低于信使,他们几个便恭敬又带些讨好地去三奇青道:“信使大人,我们都可想您了。” 三奇青看了看他们,笑了笑:“确实有阵子没见了,上次见你们几个还是在离日奇五十里外的城里。” 他们没想到三奇青还能记得他们,不由态度好了几分,道:“信使大人怎么来中原都不说一声?长老们都希望您能尽早回去呢。” 三奇青:因为我不是回三奇六仪堡啊! 绝望。 三奇青道:“小生打算先去边疆与舍妹呆上一阵,才没有惊扰堡内九脉。” 日奇的人面面相觑,小心道:“信使大人可是说张泠曜?您不是不知长老们对张泠曜的态度,您何必和他们对着干呢?” 三奇青“哦?”了一声:“你们此行目的不是小生吧?又何必在这儿与小生耽搁时间呢?” 日奇弟子们道:“可是,信使大人,我们也没有假装没见过您的道理啊。” 三奇青道:“哪有因路上意外而忘了真正目的的道理。” 眼看话题开始扯偏,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严方任开了口,柔声道:“三奇六仪堡连阿青与亲人所剩无几的相聚都要剥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瑞安澜却道:“啥玩意儿的亲情?他们怕不是觉得信使不听话,该敲打敲打了。” 第四十七章 泠曜·星照断剑 () 两个看问题角度完不同的人,点出了三奇六仪堡与三奇青不可调和的矛盾。 三奇青多年不曾与三奇六仪堡提过一个要求,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泠曜。 然而泠曜对三奇六仪堡来说是投奔了坎水宫的叛徒,他们不仅不接纳她,也无法接受信使去接近她。 即便那是信使的妹妹。 三奇六仪堡认为信使身上流着九脉的血,应把九脉置于首位。而在三奇青心里,九脉是他从养父母的忠诚那里继承的一种义务,并非血脉之亲,泠曜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在矛盾初期,有一方作出让步的话,结局会大不相同。 僵持不下许久后,三奇六仪堡的重点已经不在于泠曜或者三奇青本人,而是在于保面子与证明对成员的掌控力。 日奇弟子们不敢惹瑞安澜与严方任,飞快地扫了他俩一眼,小心道:“这是三奇六仪堡的内部事务,二位可否不插手?” 严方任自然不想作壁上观,蹙了蹙眉,却被瑞安澜拉住了。 瑞安澜脸上写满了“可以,但没必要。” 严方任抿了抿嘴,勉强退到了一边。 见两尊大佛袖起了手,日奇弟子们神色凝重道:“长老们有令,遇到信使必须带回。我们以为我们不会有机会碰到信使大人,但既然撞上了,长老们的命令是不可不遵从的。” 三奇青奇道:“那你们要怎么带回?” 弟子们又交换了个眼神,道:“信使大人当真不回?” 三奇青默认。 弟子们纷纷抽出武器,道:“那得罪了。” 三奇青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太过暴力可不好。” 嘴上这么说,他背上沉重的天盘九格匣却在机括的作用下向两边打开,铰链挪动发出了“咔吱咔吱”的声音。 三奇青反手取出一长一短两柄剑,道:“那小生只好教你们一条旧第一堡里的规矩:天盘九格匣前,普通弟子不得刀剑相向。” 天盘九格匣有好一阵子没打开,九剑重见天日后,个个都跃跃欲试。 弟子们看他剑长短不一,便分成两拨,一拨去长剑处牵制,另一波去短剑处主攻。 三奇青却好似早有所料,长剑一挥:“日月并行。” 三奇青抽出的长剑是丙剑,与日奇一脉相辅相成。虽不能形成压制,但三奇青本身功力就在普通弟子们之上,又有着相辅相成的提升,日奇也讨不到好。 短剑那边反而更惨。 本来弟子们看短剑攻击范围能小,想先从那里下手,不料三奇青贴合那柄庚剑的长度和厚薄使出的剑招,招招往日奇的弱点戳。 庚金克乙木,日奇被刑。 三奇青:没想到吧。 弟子们久攻不下,互相打了个眼色后,合作一处,一起攻了上来。 他们想,既然两剑长短不一,合在一并使用反而不好协调,容易产生破绽。不如他们一起进攻。 三奇青:你们想的对。 在弟子们汇合时,三奇青反手把丙剑往匣内一插,复又抽出一柄短剑:“入墓,刑格反名。” 己为火之坟墓,克三奇,其中月奇被克制得最狠。面对日奇时入墓不如面对月奇,但也够用了。 己土生庚金,己剑配合庚剑,又能加大庚剑剑法的杀伤力。 弟子们毕竟也是堡内人,听到“入墓”二字就觉得不妙。 没等他们作出反应,三奇青已冲到他们面前,依次挑飞他们的武器,从背后踹到数位,又顺势丢回已剑,重新抽出丙剑架在剩下一人的颈侧。 …… 怪不得说普通弟子不得刀剑相向。 天盘九格匣是九脉武功心法的源头,三奇六仪九星互相依存也互相压制。要是能用到像三奇青这样灵活的程度的话,管你来哪一脉都有应对的办法。 被架着脖子的弟子吐了口气,敛容道:“是我等不敌信使大人。” 三奇青道:“懂了?懂了就继续做你们的事吧,再见。” 弟子点点头:“懂了。我们会装作没见过信使大人。” 三奇青:?咋这么有眼力劲呢? 不是弟子们有眼力劲,是因为还有两个吃瓜众正在不远处盯着呢。 尤其是那个女性群众,脸上已经表露出“信使都在唧唧歪歪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打死多省事啊”等多重意思。 弟子:要命。 三奇青看了弟子一会儿,挪开了剑,道:“那再说一次再见。” 随着剑锋冷意的远去,弟子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的,信使大人。” 三奇青往旁边看了其他几人,抬手要把剑丢回剑匣,道:“那你们也……哎?!” 三奇青眼角瞟着弟子突然朝他撞来,三奇青一惊,忙偏转手腕,让丙剑避开弟子。 弟子手无寸铁,三奇青不想误伤了他。 没想到那弟子直直撞上他的手腕,丙剑磕上了三奇青右手的庚剑,只听得一声脆响,丙剑断裂,断刃扎入泥土。 丙与庚,荧入太白,火入金乡。 大凶。 九剑克三奇六仪,它们之间自然也有着紧密而矛盾的联系。 平常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历代天盘九格匣的主人,在面对九脉之人时,几乎不会像三奇青这样手下留情,甚至还特意避让。 而庚剑刚经过战斗,气势正盛,又恰好磕在了丙剑最薄的那里,竟生生把丙剑撞断了。 三奇青:“……” 三奇青倒转庚剑,用剑柄挡开弟子:“你又干啥?!” 在一旁袖着手的严方任也旋身上前,毫无包袱地抽出青玉剑,翡翠色浅光映在其他几位蠢蠢欲动的弟子脸上:“阿青对诸位心怀善念,诸位却各怀鬼胎,真是寒心。” 弟子们忙惶恐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撞上去的,我也没想到剑会断。” 严方任眼里写着“你看我信吗?” 弟子们:“……” 三奇青:“算了算了,让他们走吧。” 瑞安澜道:“信使这就很严方任了。” 三奇青:“???” 严方任:……怕不是在说我们优柔寡断呢。 三奇青与严方任都感觉有被冒犯到。 三奇青道:“我在见泠曜和醉醴之前不想见血。” 行吧,这人有长辈包袱。 第四十八章 泠曜·天照蜃青一 () 严方任对有些人总是逆来顺受。 于是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便退到一边。 但没收回青玉剑。 瑞安澜就随口吐槽一句,也没真来拦着。 弟子们千恩万谢指天发誓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严方任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惋惜道:“可惜了剑。” 三奇青道:“无妨。印阁主之前送的材料正好派上用场。等我们路上找个地方修一下就行。” 但断在剑身,痛在三奇青心。三奇青缓缓摸着丙剑的断口,有些感伤道:“九剑也有断裂的一天。”他展颜一笑,“你过来看看,你小时候还握过它呢!” 严方任:???阿青,你这“我小时候还抱过你”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看在阿青的面子上,不情不愿地过去看了看丙剑。 断口平整光滑,看起来倒不难修复。 然而丙剑看起来很委屈。 是那种即使三奇青在摸摸它它也不高兴的委屈。 三奇青道:“想来丙剑也是提醒我斩断过去吧。” 丙剑:我不是,我没有,我太难了。 严方任也觉得丙剑并无此意。 但三奇青要是能因此放下三奇六仪堡的话,也不失为一件喜事。 三奇青嘴上不说,每天心里弯弯绕可多了,谁知道三奇六仪堡的行为又在他心里发酵出了什么东西。 突然,严方任道:“我想到一个问题。” 天盘九格匣当年是亦炎苏从废墟里扒出来扔给三奇青的。 那么多宝贝,他偏偏挑了个能压制三奇六仪堡的。 让人不得不产生阴谋论。 然而,不远处的瑞安澜诚实又伤人地道:“不,只是这是旧第一堡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剩下的还不如你的青玉剑呢。” 青玉剑也感觉有被冒犯到。 也许是那些逃走的弟子信手了承诺,也许只是三奇六仪堡在专注于因星奇长老之死叫骂惊风阁,他们还真没碰上三奇六仪堡的追兵。 反倒是听说惊风阁不仅没有给三奇六仪堡说法,反而把三奇六仪堡在黑市里的手脚粉饰一番,以半真半假的方式说了出去,公开指责三奇六仪堡扰乱江南秩序,觊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连星奇长老的出行都被说成是见不得江南的好,要来踩点与打探消息,借新老盟主交替之机浑水摸鱼。 惹得降襄山庄正在内部斗争的几派也语焉不详地表示:不容忍外人趁火打劫的行为。我们好着呢!四大家也好着呢! 印乐知人也砍了,脏水也泼了,扬言三奇六仪堡再闹事的话,他是不介意再下一次禁令。 三奇青:“……”都啥跟啥?! 严方任表示,不过是前东家的常规操作罢辽。 在印乐知顺手的帮忙与捣乱下,他们有惊无险地到了边疆。 边疆动乱早被打出了百里开外,人们也很快从战争中恢复了过来。严方任他们到的时候,边疆的人们看起来和沿海的居民没什么不同。 都是勤勤恳恳劳作生活的人们。 只是有些做生意的人在他们买东西时顺嘴抱怨道:“唉,这动乱搞的,原本其他小国过来贸易的商贩都不来了。” 严方任道:“影响很大吗?” 老板道:“老婆子的药钱都吃紧。有些东西胡人们喜欢,卖给他们的价格可比平常价高多了。” 严方任道:“啊……那还真是辛苦了呢。” 那边瑞安澜随手扯了生活用品,付钱走人。 她给钱都懒得数,都是随便抓一把铜钱,靠练武练出的重量感知判断一下是不是差不多,是的话就直接扔出去。 那老板一看付的钱比价格多出些许,还以为碰到了大善人,连声道谢。 三奇青第一次见这种不节俭的作风,差点就信了瑞安澜是个大善人。 严方任习以为常,正好还省得他偷偷摸摸塞给老板钱。 严方任见瑞安澜买完东西,对三奇青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晚,再去泠曜所在的小城吧。” 三奇青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确实需要休息洗漱一番才好去见泠曜,便同意了。 瑞安澜道:“信使最好提前跟你妹妹说一声。她那小城,外人可不好进。” 三奇青回想了一下,表示赞同:“我等会儿就给她写封信。” 然后等住店时,三奇青眼睁睁看着严方任抛下他和瑞安澜住一间了。 前几日风餐露宿搞得三奇青都快忘了,三人行,总会有一人不配拥有姓名。 好的,他认。 进了屋后,严方任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松松散散地倚着门,不想再动一步,手上的东西也随意地放在了脚边。 瑞安澜看着他这反常状况,茫然道:“你又被影响了?” 从降襄事件开始,瑞安澜就经常问他这个问题。严方任不是很清楚她这个“影响”指的是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道:“有些累。” 尤其是在日奇恶意撞断三奇青的剑后,他就感到分外倦怠,只不过在三奇青面前不愿表现出来。 瑞安澜道:“那你过来坐啊?” 严方任看了看她,走在她旁边坐下。 瑞安澜道:“明天出发,再过两天就能到。你高兴点。” 严方任道:“挺高兴的。” 瑞安澜:“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严方任歪了歪头:“就是,我一方面觉得很高兴,一方面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懒得表现出来这种高兴。”他叹了口气,“好怕阿青误会。” 瑞安澜挠了挠头,不是很能理解他这种矛盾的状态,只好转移了话题,道:“那你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 严方任想了想,没有回答,反而问起了瑞安澜:“澜儿你来边疆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严方任明显是想不出来,但瑞安澜立刻就被他给成功转移,道:“我想看看那个小城什么样了。” 泠曜所在的小城正好是多国交界处,情况极为混乱。 这种小城,多半会成为一处无人管辖的法外之地。 但它不一样。 在前将军戴笑真的治理下,它凭着城内的水源与背靠的山丘,成了一处封闭但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现在,戴笑真死了,临时将军都不在意这座小城,不知道这么些日子过去后,它是不是还是那个世外桃源。 第四十九章 泠曜·天照蜃青二 () 严方任道:“这么说来,我确实也有点好奇。” 他好奇完后,望向窗外发了会儿呆,想着他们几人还没吃晚饭,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要不我们休息吧”给咽了回去,问道:“吃饭吗?” 瑞安澜不疑有他,道:“行啊。” 吃饭的时候,三奇青总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不怪他,三个人中,一人没胃口其实不大想吃,一人没味觉只是嚼个口感,只有他是在正常享用食物。 但他哪能想到那么奇葩的缘由,只是在略显吊诡的氛围里一边努力活跃着气氛一边吃完了饭。 吃完之后,严方任回屋又成一张疲惫的饼,被瑞安澜给连着被子卷成一卷扔床上去了。 瑞安澜的想法就是:睡一觉大约会有灵感。 严方任也没啥别的想干的,就真的躺床上去了。 虽然闭着眼睛半天也没睡着,倒是听着瑞安澜在灯下似乎看什么书的样子,轻手轻脚地翻着页。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让严方任安下心来,竟真的有了困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虽然并没有灵感,但身体上是恢复了精力,陪着兴高采烈的三奇青退房出发。 路上的那一天半的时间里,三奇青不知所谓的话都变多了,时不时回忆下童年,再看看自己衣服缝里有没有没清理干净的灰尘。 瑞安澜早就对信使的行为闭目塞听,只有严方任配合他。 “是的是的,真可爱。” “没有没有,特整齐。” “快了快了,就到了。” 亏得严方任耐心好。 等瑞安澜都开始往耳朵里塞棉花时,他们总算到了小城。 小城体量虽小,但城墙竟是又厚又高,远远望去像是一座砖石垒成的大桶。 城门意料之中地紧紧闭着。 他们三人走到城下时,立刻有巡逻队警惕地从城墙上的口里伸出弩机,大声喝道:“什么人!” 三奇青道:“小生的妹妹住在城里,说好了去探望探望。” 那人哼道:“妹妹叫什么?住哪儿?我先说好了,就算是探亲,也只能一个人进。你们三个人把这儿当什么地儿了?” 严方任与瑞安澜:“……” 有点过于严格了吧。 三奇青也没想到会有这茬,笑道:“小生妹妹叫张泠曜,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舍妹也认识,能否通融一下?” 那人听到名字后,转头往后面问了什么,再回过头来时语气竟缓和了不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奇青道:“小生张蜃青。这是舍妹寄给小生的邀请信。” 那人道:“你等会儿在城门那儿把信塞进来,我们检查过就给你开门。” 三奇青心想:怎么突然又那么好说话了? 他道:“那不知我二位朋友?” 那人道:“算了算了,你们一起进来吧。不过那两人今天就得走啊!” 三奇青喜道:“多谢大哥!” 严方任跟着他走到城门口塞信,疑道:“他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 三奇青道:“可能是看我们可怜吧。” 严方任道:“我怕有诈。” 瑞安澜道:“有诈不怕,有我,能打。” 严方任:“……您说的对。” 等守城人检查过后,三人便被放了进去。 城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与城外荒凉截然不同的热闹市井气。 街道整洁宽阔,街边树木绿意盎然,树下支着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主和客人们和和气气地交谈着。 有小孩们笑闹着从摊位边跑过,被摊主拦下教育道:“又跑!你娘昨天才说了看到你在街上乱跑的话要把你拎回家去!” 说着,摊主从摊位下摸出一颗糖塞进孩子手心:“赶紧回去,别让她担心。” 孩子握着糖,嘻嘻笑着跑远了。 瑞安澜看着这一派祥和,道:“竟然还是这样。” 严方任道:“不争不抢,确实是世外桃源。” 瑞安澜道:“但戴笑真死后,他们应该没有新的贴补了吧?” 严方任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随三奇青往城里走。 三奇青正在凭着记忆寻找泠曜居住的地方,突然路边一妇人喊住了他:“哎!你不是泠曜的哥哥吗?” 三奇青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妇人,笑道:“您还记得小生?” 妇人道:“背着那么大个木盒子哪能忘得掉。唉,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泠曜吧,别来不及了。” 三奇青先是因为“大木盒子”而无奈地笑了笑,听到后半句时,笑容则是慢慢僵硬在脸上。 他动了动唇,缓缓道:“什么来不及了?” 妇人道:“你走之前,她不是因为生产而伤了元气吗?你走之后啊,她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靠我们几个轮着去照顾她和小醴才撑了那么久。”妇人突然一惊,“你不知道?也是,泠曜那姑娘不想让你担心吧,毕竟哥哥在外面那么事要忙……” 后面的话三奇青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茫然地站在哪里,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么快”,然后转身就往泠曜居住的地方狂奔而去。 严方任冲那犹自说着的妇人点了点头,忙追上了三奇青。 瑞安澜嘀咕了一句,也跟了上去。 三奇青冲到屋前,却硬生生刹住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完了最后两步路,又极其轻柔地抬起手,两指按在门扉上微微用力,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美梦。 门没有锁,在三奇青的力气下缓缓向内滑开。 细小的灰尘随着门开合的气流在阳光中杂乱无章地飞旋着,三奇青迈过门槛,撞进了烟尘里。 屋子不大,大门进去转个弯就是卧室。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蜷缩在被子里,轻声道:“大娘?我哥哥到了没有?” 张泠曜的声音比起在坎水宫时更加飘渺,即使裹在厚重的被子里,也掩盖不住她的形销骨立。 她没听到回音,吃力地想要转头看看门口。 沉默伫立在门外的三奇青却突然迅捷地扑过去,把她滑落的被角一掖,轻轻把她头推回枕头上:“躺好,别说话,我来了。” 第五十章 泠曜·天照蜃青三 () 张泠曜听到他的声音,顺从地靠回枕头上,扯出一个笑:“蜃青哥,我差点就以为撑不到你回来了。” 三奇青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低声道:“来迟了些。” 泠曜微微摇摇头:“不迟。” 三奇青只觉得手上触感冰凉,泠曜的手骨透过薄薄的皮肉扎得他心都疼了起来。 泠曜又道:“城里的顾大娘、小花姐、余叔他们几个平日都可照顾我了。” 三奇青道:“嗯。” “顾大娘开早点摊,收摊得早,总会给我留份易消化的带给我。” “嗯,我刚才在外面碰到她了。” 泠曜展颜道:“是不是很可爱的人?” “是的。” 泠曜道:“蜃青哥,你不在的时候,我过得很好,二十多年没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了。” 三奇青低下头,道:“那就好。” 泠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紧紧握住三奇青的手,道:“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蜃青哥对我是亲人间不计较得失的好,水无心对我是独占欲的好,就连天地无一对我顺手而为之的好,我都记得。” 三奇青喉头一哽,道:“你不必记得。” 泠曜坚定道:“不,我会一直记得。我会报答你们的。” 三奇青终于忍不住深深垂下头,额头抵住泠曜瘦骨嶙峋的手,闷声道:“我不需要报答,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泠曜叹了口气,爆发的力气被抽离,整个人坠回被褥,有气无力道:“蜃青哥,对不起,醉醴就交给你了。” 她手上的温度越来越低,冷到三奇青开始颤抖。 他颤抖着抚摸泠曜的手指,道:“好。” 背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是严方任半跪在了三奇青的身后。 严方任用极大的力气从背后抱住三奇青,几乎要揉烂他的鹤云纹白袍。他头埋在三奇青颈侧,似乎想要用这种方法温暖三奇青,止住三奇青的颤抖。 阳光中飞舞的灰尘慢慢落下,没入严方任散发着浅褐色光晕的发丝,附上三奇青一尘不染的白袍,拂过泠曜失去血色的双唇。 三人似乎定格成了一副醒不来的画面。 直到幼童的啼哭打碎了这片死寂。 三奇青猛得抬起头,慌乱地四下张望:“醉醴?醉醴在哪儿?” 严方任松开他站起身,顺着啼哭望去。 醉醴正躺在不远处的小床里,握着小拳,大声啼哭着。 三奇青站起身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醉醴,在怀里轻轻摇晃:“她为什么哭?” 严方任与瑞安澜:并不知道。 三奇青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脸,抱着醉醴出去找刚才在外面碰到的顾大娘。 顾大娘热心地给他科普了一番幼童抚育事宜,末了道:“你回来了,泠曜有没有精神点啊?” 三奇青脸色一变。 顾大娘心里一咯噔,忙不迭地冲进屋,片刻后又大呼小叫地冲上街了。 然而她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想给三奇青一点时间缓缓。 三奇青在顾大娘的指导下止了醉醴的哭声,抱着她四处走动,压着嗓音对严方任道:“帮帮忙,帮我一起把泠曜的后事处理了。” 严方任道:“那要喊那些人一起吗?” 三奇青歪了歪头,道:“一起吧。泠曜应该会喜欢热闹点。” 严方任道:“那我去喊他们。” 三奇青应了一声,眼神又落回了醉醴身上。 瑞安澜跟在严方任身后,道:“信使这就好了?” 严方任沉沉道:“没有。阿青只是把信念都转移到醉醴身上了。” 瑞安澜:“?” 即使三奇青一直信奉“逝者安息,生者为大”,他也没可能那么快就恢复过来。 他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把事情都放进心里,自己慢慢品味消化,然后自己找到一条出路罢了。 瑞安澜又道:“那你……算了。” 严方任刚想追问,顾大娘的大嗓门又追了上来。 虽然她似乎已经尽力压低声音的模样:“哎,他哥还好吗?” 严方任立刻温和地笑了笑:“他还好。对了,能不能麻烦你们……” 严方任话还没说完,顾大娘已经接过话茬:“什么麻烦不麻烦。帮!啥事儿啊?” 严方任:“……” 真实清新不做作。 等一行人又回到泠曜的住处时,三奇青仍满眼怜爱地抱着张泠曜在世上唯一的存续。 醉醴此时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三奇青却像学会了婴言婴语一样,欣喜道:“她在喊我呢!” 严方任:“???” 阿青,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的顾大娘等人倒是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等一行人又回到泠曜的住处时,三奇青仍满眼怜爱地抱着张泠曜在世上唯一的存续。 醉醴此时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三奇青却像学会了婴言婴语一样,欣喜道:“她在喊我呢!” 严方任:“???” 阿青,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的顾大娘等人倒是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三奇青转向顾大娘他们,深深弯下腰:“泠曜受你们照顾了。” 顾大娘他们连连摆手:“客气啥客气啥。” 三奇青腰弯下去后,僵在那里,似是不想抬起。 严方任上前一步挡在三奇青与顾大娘他们中间,温声道:“大娘,我们不方便接触泠曜,还得请您多搭把手。” 严方任听着三奇青在他背后直起腰背过身去,布料摩擦着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大娘道:“没问题!那边那位小姑娘,你也是女孩子,一起来?” 瑞安澜睫毛一颤,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小姑娘?帮忙?” 顾大娘道:“是啊!” 瑞安澜想来是没觉得自己能和“小姑娘”与“帮忙”这两个词扯上联系,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她瞅了瞅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大娘,又瞅了瞅纠结又无奈的严方任,颇为认命地叹口气:“行吧,看在严方任的面子上。” 三奇青总算趁着严方任挡住自己的时间把状态又调整好,从严方任背后冒出个头来:“瑞门主,对不住。” 第五十一章 边郗·一 () 等泠曜入了土后,瑞安澜道:“信使你真的很对不住我。” 她为了安抚严方任,被迫和大娘们一起裁纸、和大爷们一起搬运重物时,被问了很多对她来说非常惹人厌的问题。 比如“小姑娘家家怎么打打杀杀?” 比如在她一手抬起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动的箱子时,她会被问“这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家里条件不好,干啥把自己搞得健壮的跟牛一样?” 瑞安澜:“我乐意。” 严方任:“我来我来……” 葬礼结束后,人们白天在大街上老着家长里短时,热心大娘们看出她和严方任的关系,她们会问:“哟,小两口啥时候要孩子啊?” 瑞安澜:“……” 严方任:“不要的,不要的。” 大娘们:“那怎么行?总要传宗接代啊!大娘传授你们点经验,保证三年抱俩!” 瑞安澜:“???” 严方任:“???” 严方任耳朵都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真不用。” 瑞安澜完是看在严方任的份上才堪堪忍下了动手的冲动。 她可没有什么不伤身无功力之人的设定。 三奇青:“……对不住!眼下也没什么事要忙了,我也不好耽搁你们。快回去吧!” 他顿了顿,又忙道:“不是赶你们走!瑞安门不可一日无主!” 瑞安澜道:“已经无了快一个月了。” 三奇青:“你懂就行。以及,能不再喊我信使了吗?” 严方任笑了,道:“那你呢,阿青?” 三奇青道:“我不走了。这里挺好,我就在这里把醉醴养大吧。” 严方任道:“好。有空我再来看你。” 三奇青目送二人出城时,严方任走出两步后,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三奇青。 三奇青穿着白色孝服,立于城门里。 青空中洒下的万丈阳光照在他身上,从边疆戈壁吹来的风卷起他臂上的黑纱。他把黑纱压下去后,冲严方任道:“你和瑞门主过得开心就好!不用管别人!” 严方任心里一松,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冲三奇青挥了挥手。 还是被阿青发现了。 那些好心说错话的热心市民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瑞安澜的感受是恼怒,而严方任的感受是压力。 仿佛虚空里有无数人围着他,对着他品头论足,把他的生活拆成碎屑,再把碎屑里不顺他们眼的部分挑出来指摘一番。 让严方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在出了城后,忍不住叹气:“如果我们能早几日出发……” 瑞安澜猛地顿住,难得大声道:“我的天,你每天都在想啥?累不累?!” 严方任抬手往下压了压,摇摇头道:“我总是做不到最好。” 总是做不到最好,最终谁也无法真正快乐。 瑞安澜抓耳挠腮:“你怎么又被影响了。”她嘀嘀咕咕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来着?” 严方任看她焦急的模样,不由地又笑了。 他觉得瑞安澜努力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瑞安澜却是很绝望的模样。 绝望的她四下乱瞅,突然道:“有小孩。” 严方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啥?” “小孩。”瑞安澜手一指,“那里。” 严方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半天,总算看出一小团比周围要突出一些的沙土。 严方任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别的,忙冲过去跪下身拨开那层沙。 下面果然躺着一个蜷成一团的孩子。 严方任手忙脚乱地把沙土扒干净,往孩子身上一探:“还活着。” 说着,他谨慎地检查孩子有没有致命内外伤。检查完后,他抬头问瑞安澜:“我觉得可以带上他,你怎么看?” 瑞安澜在他旁边蹲下,也检查了一番后,道:“没什么大伤,体温有点低。” 严方任便把孩子抱起来。 抱起来之后才发现,这孩子的骨骼发育至少是十岁往上。 严方任奇道:“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流落在戈壁里?” 此时并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孩子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嘴唇都冻得青紫。严方任只好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裹他身上,好帮助他恢复体温。 “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严方任问道。 他们回去时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严方任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地理位置。他只知道此地距离三奇青所在的小城已经有三四天的路程。 瑞安澜道:“以你速度两天,以我的速度至少可以到四个时辰之内。” 严方任突然回想起曾经被天地无一拉着赶路的恐惧,觉得要是按那速度赶路,这不知名孩子能被戈壁的风沙直接吹死在路上。 他道:“稳妥点吧。” 瑞安澜道:“行。” 最后他们用了一天多一些的时间到了下一个城镇。 中途那孩子暖和过来一点后睁开了一次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吓得拼命挣扎。 严方任按住他,柔声道:“别乱动。你晕在戈壁里,我们正要把你带去最近的城镇。” 那孩子却更惶恐了,嘶哑着嗓音问:“哪个城镇???” 瑞安澜报了个名字。 他努力思考了一下,停止了挣扎,又闭上了眼睛。 之后就一直没醒过来。 他们到了城镇,找了个医馆,为孩子抓了药后,严方任便留在孩子身边,实时照看他的体征。 瑞安澜在一旁晃着腿陪他,道:“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照顾我呢?” 严方任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说严方任带着她逃出惊风阁的那天,不由难以察觉地抖了下:“你当时比他严重多了。” 瑞安澜“哦”完一声,就安静地看他给孩子喂药擦汗。 又过了一天,那孩子醒了。 他这次倒没有挣扎,只是仍然警惕地看着严方任:“你是谁?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严方任好脾气道:“我叫严方任。我们三天前在隔壁里发现了你,把你带过到这个城里的。” 孩子琢磨了一下,道:“谢谢。” 严方任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孩子道:“好多了,就是有点饿。” 严方任道:“你前两天一直吃不进去东西,所以今天也只能吃点柔软的稀食。” 孩子道:“没事,有吃的就行。” 第五十二章 边郗·二 () 严方任便出去给孩子买食物。 留下瑞安澜和孩子大眼瞪小眼。 孩子缩在被子里,问道:“你和那叔叔是一起的吗?” “是。” “我听叔叔的口音是江南人,你们怎么到这么北的地方?” 瑞安澜道:“我看你十几岁了老大不小还会点防身武功,怎么跑戈壁里凉着了?” 孩子:“……” 孩子道:“迷路。” 瑞安澜道:“哦。” 孩子憋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迷了路?” 瑞安澜道:“和我有关系?” 孩子:“……没有。” 孩子过了会儿又道:“你们回江南吗?” 瑞安澜道:“咋的,你要去江南?” 孩子道:“是。” 瑞安澜道:“哦。” 孩子觉得这女人简直是聊天鬼才。 好在严方任这时回来了。 他不仅买了给孩子的粥和豆花,还给瑞安澜买了一大包油炸的甜饼。 瑞安澜对他很满意,拎出一张油饼嘎吱嘎吱啃了起来。 饼的油香勾着那孩子不断地往瑞安澜那儿看,被严方任挡住了视线:“你还不能吃。” 那你为啥要买! 那么一大包,人小姐姐吃得完吗?! 孩子又问严方任道:“叔叔要回江南吗?” 严方任道:“回呀。” 孩子咽了口粥,突然红了眼眶。 严方任:“???” 咋的了这是? 孩子揉了揉眼睛,道:“我的家乡是边疆的一个小村。前些年,一个云游到边疆的中年人说我有练武根骨,带我学了几年武艺。今年边疆有过几场动乱,不知道叔叔听没听过。动乱起来后,我师父就离开了。我就回家去看望我的家人。所幸我家乡没被卷入动乱,我阿娘说是因为当时的将军宅心仁厚。” 严方任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孩子接着说:“结果没想到,那将军竟然死了。新上任的将军打起仗来太粗暴,竟把我家乡和周边的乡镇都卷入战火……”他哽咽了起来,“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连我的家人都救不了,勉强自己逃了出来。” 听得严方任心里酸涩,不由道:“可怜的孩子。” “师父曾经跟我说,江南有当今武林最为厉害的几位人物。我想,我要是能在江南学上一招半式,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了呢?”孩子泪眼朦胧地望向严方任,“可我没走出半个月,就体力不支地晕倒在了戈壁里,幸亏遇上叔叔。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去江南?我不累赘的,我能自保,会做很多事。” 严方任道:“带你去江南自然是不妨事的,只是你到了江南之后要如何安顿?” 瑞安澜嚼着饼,突然道:“留着吧,我看着孩子和你挺像的。” 严方任:“???” 他总觉得瑞安澜在吐槽他,但他没有证据。 边郗道:“如果叔叔能收留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严方任想了想,也没一口答应,问道:“你有名字吗?” 孩子犹疑道:“有,但我不想用了。每次想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想起我那些葬身战火的家人。叔叔,你能帮我取一个吗?” 严方任往窗外看了看:“昆山玉洁;幕帐风开。便以郗为名吧。” “那姓啥?”瑞安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插嘴道。 孩子震惊地看着瑞安澜。等等,那一大袋饼呢?都没了?! 严方任想了想,道:“姓边吧。” “边郗。”瑞安澜念了一遍,拍了拍手,道,“边郗,我是瑞安澜。” “瑞安澜……”边郗低声重复道,突然表情扭曲了一下,立刻低下头,“见过瑞门主。” 他在边疆并不曾接触过江南四大家的具体信息,但天地无一与瑞安澜这两位身份暧昧的人他还是听说过的。 边郗心想:那我可要努力留在他们身边了。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路上自然是尽力去讨好严方任。 为什么不是讨好瑞安澜?他不敢。 他听他师父说,江南最厉害的人是天地无一、天地无一的女儿以及惊风阁的阁主,但这三人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差。 后两位边郗不清楚,他甚至都不知道惊风阁阁主的名字,而天地无一因为常在边疆走动,确实有不少真真假假的凶残轶事留下。 边郗自然是怕天地无一的女儿的。 但他觉得明显看起来好说话很多的严方任不失为曲线救国的好目标! 毕竟他需要接触到那些强大的人。 严方任虽然感受到了边郗的讨好,但仍然是心花怒放。 甚至有了收养边郗的想法。 他想救边郗,也是想救自己的心境。 两人不谋而合。于是等到了江南时,边郗已经喊起了严方任“义父大人”。 喊瑞安澜却还是门主。 虽然他已经知道瑞安澜与严方任的关系。 瑞安澜看起来毫不介意。 三人回到瑞安门时,听说天地无一正在山上。 瑞安澜当即也不去收拾,直奔天隐湖,隔老远就问:“您怎么有心情来看我了?” 严方任也跟了过去。 边郗:等等??? 但他似乎也只能跟着他们走,别无选择。 天地无一坐在湖边的树下,右手肘压在膝头,指间的烟管犹自冒着青烟,头也没回道:“当然是有事,不然谁来找你。” 瑞安澜看着他的烟管,道:“不知道有句话您有没有听过。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冷笑一声。 瑞安澜跳到他身边:“所以是啥事哟,我的傻爹?” 天地无一没理她,回过头拧着眉看边郗:“这啥?” “人啊。”瑞安澜道。 天地无一:“……” 边郗:“……” 严方任只能解释一番来龙去脉。 然后就听边郗犹豫着,小心道:“阿公?” “啪”一声巨响,亦炎苏一掌震断身边碗口粗的大树。 眼看那巨大的阴影黑压压地向他们几人压下来,瑞安澜忙抬手把树推向一边。 大树落地时,大地都震颤了几下。 边郗眼睛都亮了:“阿公和门主好厉害!” 亦炎苏暴起,露出阴森森的笑容:“再叫一声?” “……”边郗闭了嘴,小兽一般梗在那里磨牙。 瑞安澜:“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三章 边郗·阿婆竟不是个美人! () 瑞安澜:“哈哈哈哈哈哈哈。” 严方任不明所以:为何天地无一反应这么大? 但瑞安澜笑得前仰后合,倒是很喜欢看天地无一吃瘪的样子。 亦炎苏坐回去,咬着烟管抽了一口,怒道:“去趟边疆还捡了个破烂。” 边郗心里一抽,微红了眼眶。 瑞安澜道:“郗儿莫怕,你阿公和阿婆就是嘴上厉害,刀子嘴豆腐心。” 这句话提及亦炎苏的伤心事,刀子嘴刀子心的他眉间都刻着“你给我死”四个字。 瑞安澜熟视无睹。 亦炎苏也管不了她,冲边郗道:“叫天地无一。再叫一声阿公,瑞安澜都救不了你。“ 边郗被这个名字吓得细细颤抖,小声道:“天地无一。” 亦炎苏也没搭理他,侧过脸去闷头抽烟,清冽的薄荷烟草香随着烟雾飘散开来。 边郗终究还是年纪小,害怕的情绪很快过去,冲严方任小声道:“父亲大人,阿婆是谁?是不是一个温柔的大美人呀?” 他觉得只有极致温柔的人才能忍受天地无一了。 严方任还没回答,只见天地无一偏过头来,嘴角仍含着烟管,上半张脸殊无笑意,嫣红的薄唇却扯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长度。 ……边郗被吓到了。 他想移开视线,但又动弹不得。 只听着瑞安澜又大笑起来:“是个温柔的大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地无一:“闭嘴。” 瑞安澜笑得停不下来,冲严方任挥挥手:“快走快走,我和亦炎苏有事说。” 严方任便拉着边郗走了。 严方任有了程晶的前车之鉴后,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几乎去哪儿都把边郗带着。 不过亏得如此,边郗很快和严方任熟络了起来,渐渐展现出一点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严方任很欣慰。 他觉得这样不错。 十来岁时就得成熟稳重的,有沐翰韬一个已经够让人心疼了。 而瑞安澜就扮演了那个严母的角色。 她依然不喜欢小孩子,但意外地觉着严方任为边郗忙前忙后的样子有点意思,便也半推半就地指导起了边郗的武功。 然后边郗就觉得自己怕不是下了十八层地狱。 因为瑞安澜时常震惊道:“这都做不到?!你先去自己练一千遍吧。” 于是第二天边郗举毛巾都举不动。 后来瑞安澜一显露出震惊的神色,边郗就乖巧道:“我自己先去练一千遍。” 不过边郗倒是发现自己的基础越来越扎实。 过了几个月,他们这天去扬州城时,严方任又带上了边郗。 一路上严方任给边郗买了一堆稀奇小玩意儿,带着他走街串巷,把边郗哄得兴高采烈。 走着走着,二人走到了扶双楼附近。 严方任想了想,觉得不能让边郗耽于歌舞,便拉着他要绕过去。 但他被前方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正仰头看扶双楼的招牌,硬是在秦楼楚馆前站出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的气势。 二楼一姑娘以扇遮面,青葱手指一松,一张绣花帕子晃悠悠飘下来,正好拂过那人眼前。 那人抬手拈住帕子,低下头想要进楼。随着他的走动,腰间长刀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晃来晃去。 严方任定睛一看。 那熟悉的暗红木质,熟悉的花纹,还有木牌中央熟悉的小篆名字。 认出来是谁了,告辞。 没等他走,那人似有所感,脸转向了严方任的方向,几缕晃到额前的长发从他冷淡的眉眼前掠过。 前东家又换脸了。 他把轮廓弄得更加深邃,显得疏离,但靠近了些的眉眼又使他看人时多了点专注与深情。 就他站楼下那会儿,扶双楼二楼又好几个女子作势要扔帕子下来。 严方任:“……” 严方任:“印阁主安好?” 颇有芝兰玉树风范的印乐知一开口,撕裂粗哑的嗓音便打破了别人对他的幻想:“这他妈哪来的**崽子?!” 严方任心想怎么自己又降了一级,从“小朋友”变成了“小崽子”,然后才反应过来印乐知问的是边郗:“不,这是在下的儿子。边郗,这是惊风阁阁主印乐知。” 印乐知惊得几乎要平地长高一寸:“你儿子是见风长的哪吒吗?” 边郗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印阁主。” 严方任温声道:“叫阿婆。” 边郗:“???” 啥玩意儿? 阿婆不应该是个温文尔雅的美人吗? 这个开口就骂人的凶巴巴的叔叔是怎么回事啊? 自诩也是见了不少世面的边郗慌里慌张地喊了一声:“阿婆。” 然后他继续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一下,小小声问严方任:“父亲大人,天地无一会不会生气?” 几个月过去后,边郗已经扭扭捏捏地喊起了“父亲大人”。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叫辛劳指导他武艺的瑞门主“母亲大人”,但总觉得瑞门主听了会发飙。 虽然瑞门主对他和严方任发飙的时候一点都不可怕。瑞门主出乎意料得还挺好相处的,连边郗都有点放下心防了。 严方任道:“不怕。你喊印阁主阿婆反而会讨他欢心。” 毕竟天地无一看起来并没有忘记印乐知,只是依然没能得到印乐知的临幸。 而印乐知闻言横眉冷对,问候令堂的四字短语脱口而出。 严方任习惯了印乐知的粗口,但笑不语。 边郗在边疆流浪了那么些日子,也见多了。 印乐知骂完后,因着不喜小孩,被二人搅得兴致无,口中直呼“见了鬼了”,拔腿就跑。 严方任在他身后道:“您慢走。” 印阁主个子不高,走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边郗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小心地问道:“义父大人,阿婆……他是谁啊?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 严方任道:“?惊风阁阁主啊。” 边郗:“???” 没听错啊竟然! 他觉得这代江湖完了。 那么问题来了。 印乐知既不喜欢听靡靡之音也无意耽于男欢女爱。上次在扶双楼见到他,他还是个泯然于伶人的女装大佬,压根就没想和姑娘们发生点什么。 他这次来扶双楼是何目的? 楼上的姑娘们见上一个目标转身就走,纷纷往严方任这儿看来。 严方任:!!!告辞。 第五十四章 天地裂·上惊风阁抢人啦! () 边郗觉得阿公和阿婆都挺难相与的。 然而阿公最近总会到瑞安门来,和瑞安澜两人秘密说些什么。 连父亲大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说啥。 这天边郗和严方任看着亦炎苏从夜明廊里走出,准备下山时,瑞安澜从背后追了上来,问道:“您不是生辰快到了?” “你问哪个?”亦炎苏停下脚步,歪过身子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又不是不知道,爷有好几个。” 瑞安澜无所谓道:“你挑个呗?” 亦炎苏眉毛一挑:“挑个最惨的日子还是相对不那么惨烈的日子?” 瑞安澜:“那你随便选个最近的,办个宴会?” “不要。”亦炎苏拒绝了,并且觉得瑞安澜有点问题,“几十年没过生辰,你又要爷随便选个日子,你在逗爷呢?” 瑞安澜不依不饶:“好歹五十岁大寿。” 亦炎苏一下直起身:“爷看你只是想提醒爷有五十岁。别瞎说,爷哪有那么老。” 严方任还真不知道天地无一五十岁了。天地无一自从过了三十后,外貌就几乎没有过变化,一直都是那阴气森森的娃娃脸模样。 瑞安澜嫌弃道:“麻烦您认清现实。” 天地无一转过去看严方任。他手撑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刀上,白瓷一样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满含威胁。 严方任诚实道:“看不出来。天地无一与三十男子无异。” 天地无一这才满意。 瑞安澜深深地看了亦炎苏一眼,极为无奈地吐了口气:“爹啊……” 亦炎苏:“闭嘴,别说话。” 瑞安澜:“……” 这鬼脾气。 瑞安澜道:“五十了啊,你就当提醒一下大家吧。” 亦炎苏道:“提醒有什么用,该拖的还是拖。”他依然说着一些严方任听不懂的言辞,但拒绝的意思确实缓和了下来。 瑞安澜立刻转头向严方任:“快去准备!” 严方任:“啊?” “严方任准备?”亦炎苏偏过头认真道,“那爷的拳头就要硬了。” 严方任觉得哪里硬了都不是好事,哭笑不得垂下睫毛,把玩起了刚买的象牙扇。 瑞安澜道:“你事儿还真多。” 亦炎苏冷哼一声:“随你吧。”他顿了顿,又降低音量说了一句,“记得请他。” 瑞安澜“哟”了一声:“那我尽量。” 亦炎苏转过头去望了望天际线,低声道:“都五十年了……” 瑞安澜也随着他看过去:“再拖,我都要五十了。” 闻言,亦炎苏面色一凝,怒道:“说到这,爷就烦。” 他猛地抽出黑刀,气势汹汹地下了山。 严方任只好去准备这明显是一时兴起的五十生日宴。 还得把生日宴弄出一副“我们早有准备”的模样。 别的都挺顺利的。 沐翰韬一听是瑞安门要办,立刻把那天前后的事都重新安排了一下,秒回道:“必然出席。” 地方官也说会来,来感谢天地无一的台面生意每年上缴的商税。 其他小帮小派自然也给足了面子。 除了天地无一特意叮嘱过“一定要请来”的那位。 不管严方任怎么三请四邀,印乐知也不来。 印乐知依然不见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很是上火。 严方任:我能咋办? 天地无一觉得严方任确实不能咋办。 最后天地无一实在是受不了自己的尊严在印乐知面前几乎要碎成渣,不眠不休地赶路,假装想不起自己曾亲手碎了印乐知的信物,硬着头皮闯上阿林山直接把宅起来的印乐知给拖了出来,又顶着众位堂主惊恐的目光拉着骂骂咧咧的印乐知一路狂奔回来。 路上的几日,天地无一没合过眼,印乐知也没。 天地无一是怕人跑了。 印乐知是被气得睡不着。 两人都睡不着,不禁就动刀动枪地打起了架,打着打着,动的又变成了别的刀枪。 严方任见到前东家的时候,忍不住脱口而出:“厉害。” 也不知道是在赞叹这上门抓人的奇葩举动还是几天几夜不睡觉急行军的体力。 他本来以为按前东家的性格,天地无一得拖个尸体回来呢。 两人紧赶慢赶,最终还是在宴会开始前回到了瑞安门。 天地无一和印乐知到的时候两人倒是都状态好得很,没有睡眠不足的倦态,就是印乐知因为愤慨与身上几处不明显的青紫痕迹显得精神不佳。 天气炎热,印乐知上身宽袖只到手肘,领口也微微敞开,露出形状优雅的锁骨和紧致的手臂。 印乐知对自己特别严苛,身材倒是一直保持着这副精瘦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的结果,印乐知的皮肉十分紧实,衰老也比常人要缓慢很多。即使在明晃晃的灯火照耀下,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也像个年近三十的人。 下面有人惊叹道:“两位家主保养得当。” 还有人低声教育自己的孩子:“想要不显老吗?好好练武。” 印乐知闷头喝酒,看起来不想说话。 亦炎苏悄摸摸从桌下去勾印乐知的手,被印乐知甩开。 瑞安澜:丢人。 严方任:没眼看。 严方任忍不住好奇,问道:“他们怎么做到不显老的?” 瑞安澜确认天地无一仍只顾着倒贴印乐知后,偷偷满足严方任的好奇心:“不是不显,亦炎苏那是真的三十岁的身体。印乐知则是因为印家有个嫡系单传的独门心法,原来只是有附带的延缓衰老之效。印乐知易容练到极致后,改了心法,那效果几乎算是驻颜了。理论上,你要是扒下他的易容,脸应该也是三十不到的样子。“ 严方任觉得自己大约是不能理解什么叫“真的三十岁”,便略过亦炎苏不提,赞道:“厉害。那心法原本作用是什么?” 瑞安澜:“不告诉你。” “……” 严方任好痛苦。 他只好道:“那倒挺好,那两人未来时间还挺多。” 瑞安澜道:“我也多。” 严方任不解:“啊?” “我三十岁以后,也是那样。”瑞安澜虽然没有抬起眼皮,但严方任莫名觉得她目光灼灼,“你会一直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严方任笑道:“那我到时候就是个老头,你得嫌我丑了。” 这句话一出,瑞安澜反而松了口气:“我倒怕你嫌我是个妖怪。” 第五十五章 天地裂·远西的光明与血 () 严方任:“?” 什么人嫌弃瑞安澜?让他先去把他们揍一顿。 瑞安澜第一次和亦炎苏回远西时,亦炎苏大约是三十又多了几年的岁数。 那时候亦炎苏也有好几年未曾回去,但远西人不仅没有忘记他,看他的目光倒还是又敬又畏。 然而背地里的议论有和敬畏的态度有些区别。 有一人悄声说道:“赫赛卡先生果然停留在了三十岁。他上次回来时也是这副模样,一点没变。” 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握住胸前的圣物抵住额头,低声祷告了起来:“魔鬼,他和地狱的魔鬼做了交易。” 先前说话那人忙道:“嘘,小点声,亦炎苏·赫赛卡的听力可是被魔鬼污染过的。” 另一人把声音压低到近乎耳语:“大人为什么要养黑暗神的爪牙?简直脏了光明神的教堂。” 一人叹息一声,指了指远处走廊尽头的亦炎苏他们:“看到他带的那小孩了吗?说是女儿,指不定是和哪个肮脏魔鬼**的产物。” “言之有理。只有披着人皮的魔鬼,才能像她一样对村民的惨剧无动于衷了吧。” 瑞安澜自幼被亦炎苏按着头学语言,自是能听懂。她知道那些人在聚众责骂,但她内心毫无波动,只是在他们开始对着自己指指戳戳时对亦炎苏道:“阿爸,他们又在说坏话。” 亦炎苏当然也听到了,低下头看了看攥着自己衣袖上垂落的金色飘带的瑞安澜,道:“澜儿生气了?” 瑞安澜摇摇头:“没什么感觉。” 亦炎苏危险地笑了:“没错,澜儿不需要有任何感觉。”他的笑容逐渐扩大,眼里闪烁着惊人的狠毒,“爷负责生气即可。” 说着,亦炎苏拔出黑刀,刀刃拖在地上,扫起一抹石屑粉尘。 那天下午,教堂至少一半人都看到了被玄铁链倒吊在二楼窗户外的几具无头尸体,头颅们被剁得面目非扔在草丛里。 见怪不怪的高层人员熟练地冲出去告诉信徒们“今天教堂不接待外人”后,一波人去堵目击者的口,一波人过来收尸。 几人的血几乎浸透了外墙,血迹一直到深夜才被冲洗干净。 那些人被倒吊着放血时,亦炎苏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些,不无遗憾地道:“可惜爷真真是上天入地除了光明神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纯净光明之力,确实沾不得魔鬼之物。不然这满墙的鲜血盛景,总归得画个倒五芒星才对得起它。” 面对如此惨剧,瑞安澜只是漠然地探出头,伸手碰了碰尚未干涸的血迹,试图用指尖的鲜血画倒五芒星。 未果。 第一个倒角还没画出,她就因为黑暗与光明在她体内的冲突而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她收回手,道:“阿爸,你脾气好差。” 亦炎苏身上都是别人的血,他用手指擦拭着刀刃,道:“控制不住。不过澜儿,你也听他们说了,别老板着脸,人都是有表情的。” 瑞安澜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咬牙切齿地一拳捶到墙上。 那一拳捶得石破天惊,两掌厚的石墙以落拳点为中心裂出几圈网纹。瑞安澜眼角泛着红,眼中闪动着狂风暴雨般的憎恨,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 亦炎苏先是一惊,随后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这是他前两天发怒时的动作。 瑞安澜收回手,眼角血色褪去,细密的睫毛垂下,藏住深渊似的眼眸,神情又恢复了岩石一般的冷硬:“像吗?” 亦炎苏满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用手扶了扶额:“算了,就这样随便模仿一下得了。” 瑞安澜也懒得去揣摩情绪背后的心理活动,转头站在窗边看人们毕恭毕敬地清洗着墙壁,个个低眉顺眼,不敢往他们这儿看。瑞安澜道:“阿爸,你说他们会不会哪天过于害怕,把你给烧了?” 亦炎苏“噗嗤”一笑:“在我们的目的达成之前,爷死不了。” 得到亦炎苏的承诺,瑞安澜波澜不惊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个微笑:“那我们可别得注意别被烧了。” 远处,低阶祭司们脸上挂着和那个在瑞安澜脸上昙花一现的笑容别无二致的高傲却又小心翼翼的微笑,正在匆匆向这栋楼走来。 瑞安澜被严方任的话头勾起了回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画了个小角,随后暗地里“嘶”了一声,猛得回过神。 那一声让严方任心狠狠一疼。瑞安澜那些小小的脆弱敏感的地方虽然只会泄漏一条细缝,但严方任本就是同理心极强,又对瑞安澜关心过度,以至于瑞安澜稍微陷入回忆就能让他难受不已,久久不能回复。 亦炎苏听到瑞安澜的轻微的痛呼,头也不回地伸手盖住桌面,用手掌刮去刻了一个小角的痕迹。 他这是一个条件反射的举动,实际上眼睛就没离过印乐知。 亦炎苏思来想去,觉得此时用强,印乐知会像个疯子一样反抗,落不着什么好,便收敛着坐直,一手支着下颔,看众人觥筹交错。 印乐知乐得清闲。他虽身型秀气,坐下的动作倒是大马金刀的。他抬手把被风吹散的长发往脑后一抚,望向沐翰韬,淡淡道:“看着翰韬,只觉岁月无情,身已老矣。天地无一也到知天命之年,若是……” 印乐知声音戛然而止,不再说。 若是更为年长的沐瞿空仍健在,怕不是个悠哉悠哉的老大爷,就差光个膀子,手上摇着大蒲扇,坐树荫下呼朋唤友地下棋了。 几大家历来性格奇葩,唯一沐瞿空像大哥一样尽职尽责地看顾各家多年。印乐知不是无情之人,要不是反叛者已被瑞安澜四分五裂,他怎么得也得把那几人送进阁里调教调教。 哪像天地无一,只在给人添堵上技巧卓群。 这么想着,印乐知扫了亦炎苏一眼。 亦炎苏在印乐知刚刚露出一点要看过来的趋势时立刻笑道:“爷的天命就是你呀,小乐知。” 印乐知:“……” 印乐知从睫毛下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冷酷的眼风,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滚。” 第五十六章 天地裂·大人的世界咱不懂 () 严方任倒抽一口冷气。天地无一其人双标程度令人发指。别人提他岁数他就要砍人,印乐知提他竟然还能顺势撩拨。 “爷累了。”亦炎苏敏锐地察觉印乐知态度不如之前那般紧绷,觉得印乐知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印乐知,立刻得寸进尺地歪过身子去搂他,放柔了声音道,“不想旁的,只想和小乐知……” 回应他的是刀刃震颤的嗡鸣。印乐知长刀插在二人之间的地面,声音带了火气:“你累个瘠薄。别跟我玩浪子回头戏码,你那点心思……好好说话动你妈的手?蹄子不要了?” 众人适时地撇过脸去。 之前天地无一蹲守惊风阁的动静太大,江湖早就传了十八个版本,说着说着大家明面上不敢提,暗地里都信了。 然而碍于两位主角的地位和脾气,一个个嘴上一句话不敢说,互相眼神倒是打得飞快。 印乐知:我觉得我又他妈要看到新的话本子了。 沐翰韬心思纯净,不像台下那些肮脏的大人。他本来被印乐知话头带起了一点伤感,此时笑得透亮:“二位前辈又说笑了。先父若知二位仍生龙活虎,定是宽慰。” 亦炎苏坐直,笑道:“前辈这词又把爷给说老了。” 瑞安澜终于忍不住:“我看你多重标准得有点毛病。” 印乐知凉凉道:“瑞门主难得说了句顺耳的话。” 亦炎苏屈指弹了下瑞安澜的额头,哑着嗓音道:“淘气。” 瑞安澜大惊:“我的亲爹,你怎么又生气了?” 严方任先是震惊于天地无一也会做出那样亲昵慈爱的举动,后是震惊于瑞安澜怎么说天地无一在生气,一时不知作何感慨,倒是条件反射地往瑞安澜面前挡了挡。 亦炎苏顿了顿,低下头用右手大拇指抵住额头片刻,复抬起头,嘴角一扯:“没。” 瑞安澜“喔”了一声,见他恢复了正常,安下心来往严方任那儿蹭了蹭。 瑞安澜:“咱不看他们哈,严方任。” 严方任搂住瑞安澜,脸埋进她发间:“不看。” 天地无一立刻坐直了身:“严方任,松开你的蹄子。” 严方任:无辜。 印乐知看得头疼,转移话题道:“菜挺好吃。” 亦炎苏立刻来了精神,一笑:“我做的。” 印乐知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噎了一噎:“我看你挺累的,不如还是去死吧。” 严方任的筷子也僵在半空:什么?!天地无一真的会下厨?! 瑞安澜“啪唧”一筷子肉怼他嘴里:“给我吃!就当是我做的。” 严方任乖乖吃了下去。 别说,还挺好吃,鲜得很。 但印乐知是吃不下去了。 亦炎苏见印乐知不吃,粘得反而更紧:“小乐知,生日贺礼呢?” “没准备。”印乐知没好气道,“来都不想来的。” 亦炎苏嗓音立刻又开始变得甜蜜沙哑,语调拖得婉转悠扬:“小乐知……” 瑞安澜浑身毛又炸了起来:“你定要冷静点!” 瑞安澜在阻止阿爸情绪时刻失控的路上呕心沥血。 印乐知茫然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和严方任交换了一个同样懵懂的眼神,最后又盯上了亦炎苏。看了半晌,印乐知抬手用大拇指的关节抵上亦炎苏的眉心:“你最近不舒服?” 亦炎苏眯起眼,眼里纷乱的情绪平静下一些,道:“没,还行。” 亦炎苏语气里的一点委屈让印乐知放松了点警惕,不由用指关节抵了抵亦炎苏的太阳穴。 “难受别硬扛……”印乐知话到半途,猛地放下手,骂了一声,“草!” 亦炎苏一把捉住印乐知往回缩的手:“小乐知,再说两句。” “滚滚滚,真说两句你又要揍人。” 亦炎苏嘴角还扯着虚无的笑,眼底却有一处难以察觉的地方迅速地衰败了下去。 印乐知正恼羞成怒地偏着头,没有看到。倒是严方任看到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 他觉得自己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不就是个让天地无一离开境内棋盘的好切入口吗?! 他兀自心思转动,却无一人察觉。 天地无一僵硬地笑了笑,手松了松,把话题又扯了过去:“贺礼。” 印乐知僵直身子,烦躁地往旁边避了避,却又被亦炎苏盯得耳朵微红,勉为其难地对亦炎苏招招手:“你这还非得逼我临时准备……” 亦炎苏忙不迭中带着矜持凑过去。 不知道印乐知跟亦炎苏说了什么,把他给说得笑了起来。 亦炎苏平时的笑容总是阴郁沉重,总给人一种窒息感,此刻的笑倒是带上了一点暖意,竟有些像一个真正的笑了。 瑞安澜:“嘶……” 印乐知一听到瑞安澜这声牙疼般的声音,立刻神色凝重地远离了天地无一。 亦炎苏怒瞪瑞安澜一眼。 瑞安澜立刻抱住了严方任,在严方任耳边道:“哥哥,咱别看他们。” 严方任:“!!!”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上舌头舔! 下面肮脏的大人们表面上在嘻嘻哈哈互相说话,实际上个个眼睛都在往这儿瞟。 只有沐翰韬是真心觉得:他们关系都好好啊! 众人见天地无一难得心情舒畅,也都放开了手脚,一直闹到夜深。喧闹中还能听到印乐知一边咳一边吼:“你哪个家啊?!” 亦炎苏哑着声音道:“最远的那个啊。” 印乐知咳了一连串,继续吼道:“那不是他妈要走一个月吗?!太远了!爷爷不去!” 严方任一听要走一个月,又问瑞安澜:“天地无一真的是土生土长的远西人?” “是啊。”瑞安澜道,“你看他鼻梁和眼窝,江南人哪有那么高的鼻梁和深眼窝。” 严方任仔细一想,也是。天地无一虽然是娃娃脸,但五官依然超乎寻常得立体。 严方任又去看瑞安澜的鼻梁,瑞安澜问道:“看啥?” 瑞安澜的五官倒没那么明显,骨相虽然比常人要明晰很多,但比天地无一要可爱。 天地无一那深眼窝与高眉骨简直使得他看人时的阴沉程度翻了好几番。 严方任低头往瑞安澜鼻尖吻了一下,嘴唇往上挪,去亲瑞安澜的眉眼。 瑞安澜:“……” 第五十七章 天地裂·意外 () 本来众人来参会前,都是提心吊胆的,没想到最后喝了个尽兴,还收获了不少谈资,十分心满意足。 宴会结束后,沐翰韬留宿一夜后,第二天就回了降襄山庄。 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对瑞安澜和严方任道:“瑞姐姐,严哥,你们有空去山庄多坐坐啊!” 严方任总觉得“多坐坐”不妥,但看沐翰韬期盼的神色,又不忍心拒绝。 而印乐知那里似乎出了点问题。 两天过后,瑞安澜感觉不对。她没听说印乐知下了山,但一直没看到他人。 瑞安澜揪住严方任的衣领拉近,在他耳边低声道:“印乐知还在山上?” 这个姿势说实话非常暧昧,但两人此刻都没有暧昧的心思。严方任点点头:“外面都说印阁主和沐盟主一起离开的瑞安门,但这应该是故意散播的假消息。” 瑞安澜嘴唇仍紧贴着严方任的耳朵:“亦炎苏在哪儿?” “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就不见了。”严方任也察觉不对,顾不得天地无一的心情,早派了几个人跟在天地无一身后向严方任汇报行踪。 但只要天地无一不想被发现,还真没人能知道他在哪儿。 瑞安澜沉吟片刻:“你去夜明廊最后一个房间,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就说我找他有事。” 严方任点点头,瑞安澜松开他的衣领,又帮他拉拉平。 严方任急忙去了夜明廊里。他还记得夜明廊最后一个房间里满是红线,不禁有些慌张。 到了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落手后听着回声奇特,他仔细分辨后,意外地发现,那门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木门,实际上木板下包裹的是厚重的玄铁。 他心中的不安更重。 他甚至怀疑凭这门的隔音,他是不是敲断了手里面的人也听不见。 好在亦炎苏不是常人,他听见了。 亦炎苏问道:“严方任?” 严方任虽然焦灼,但他声音与平常无异:“天地无一,瑞门主有事与您商榷。” 亦炎苏闻言笑了一声。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此时的笑声反倒像蛇一眼阴冷。他道:“行,爷等会儿……”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被什么打断了一样,“就去。” 严方任一惊,在门口来回踱步。亦炎苏似乎知道他没走,但也没出声。严方任踱了几圈后,无法,转身就走。 瑞安澜听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投过去探究的一瞥。 严方任:“澜儿,出事了。” “亦炎苏在那儿?” “在。我估计,印阁主也在。”严方任咬咬牙,继续道,“那房间的门,是特制的。锁扣我看过了,是机关锁。” 瑞安澜神色一冷:“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怎么突然那么大方要帮我建夜明廊。” 严方任抬起手指咬了咬自己的指关节,道:“有点麻烦。” “他真是疯了。” “印阁主脾气倔强暴烈,再关下去怕要出事。” “亦炎苏做好出点什么事儿的准备了,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我的地盘上搞?”瑞安澜烦躁地抓抓头发。她不关心印乐知的死活,严方任也不是很关心,但这人死哪儿也不能死在瑞安门的夜明廊里。 两人沉默了片刻,瑞安澜寒声道:“亦炎苏真是越活越回去。一个印乐知都搞不定也就算了,还非要闹成这副不死不休的弱智样。我趁早把他扔出境得了。”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终于要弑父了吗。 “应该不至于这么快死吧……”严方任不确定道。 瑞安澜摔下书,急急地往外走:“缺胳膊少腿也不能跟惊风阁交代啊!”她走到门前时又猛地转过身,“你什么都不知道。” 严方任一怔,点点头。 随后,严方任听到瑞安澜的怒呵:“亦炎苏!” 天地无一什么时候到的?严方任一紧张,起身走到门边。 亦炎苏站在不远处,除了头发有些乱、脸侧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外,并没有任何异常。严方任正好看到他抬手把血痕擦去,底下的伤口早就完长好,看不出痕迹。 他平平稳稳道:“怎么?” 瑞安澜挡在他面前:“印乐知怎么没回去?” “他?他呆这儿挺好的。”亦炎苏道,同时往严方任这儿看了一眼。严方任脸上适时地摆满了茫然无措。 瑞安澜审视了一番亦炎苏,瞪大眼睛:“你有毛病?放他走啊!” “不行。”亦炎苏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整了整头发,拒绝道。 “那也别放我这儿啊!这不是把人往我家引吗?” “合适。” 瑞安澜怒道:“合适个大头鬼!连我你都要拿来当挡箭牌!” 亦炎苏轻轻拍了拍瑞安澜的脸:“乖。” 瑞安澜挥开他的爪子:“你是年方二八的愣头青吗?你这样把人玩死了人也不会服了你的。” “不可能。”亦炎苏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只差最后一点。” 瑞安澜还想说什么,亦炎苏没给她说的机会,绕过她就走了。 瑞安澜:“……傻缺。” 严方任:“……是的。” 第四天清晨,严方任隔老远就听到瑞安澜在对亦炎苏吼:“你那什么机关锁?我浪费了一晚上,还差最后一道的时候整个卡死了。你自儿去把它解开。” 亦炎苏正在喝水,闻言把瓷杯重重往地上一砸,猛地站起身,高大身形把瑞安澜笼罩在阴影里,声音则是含着隐怒:“你去开锁?” 随后是石块倒塌的声音。亦炎苏直接一刀劈了下去,被瑞安澜用长针挡偏刀的走势后,砍碎了一旁的石柱。 趁着亦炎苏还没拿起刀砍第二下,两人之间还没形成外人无法介入的战局时,严方任冒着生命危险,硬着头皮上去把二人分开。 在分开二人的过程中,严方任左臂几个关节都脱了臼,留到肩胛骨的头发被削去了一半,肩部还被切掉一层皮,渗出的血浸透了小半衣衫。 瑞安澜怕严方任被剁成碎片,忍下气,和亦炎苏两人不欢而散。 印乐知还是没被放走。 第五天的时候,惊风阁的人嗅到不对,从风陵山出发,没日没夜地奔波,总算找上了瑞安门。 第五十八章 天地裂·不配有爱 () 他们在阁主被拖下山时就一直担惊受怕,在听到阁主参加完天地无一的生日宴后启程回风陵山的消息时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时隔一天他们就发现了问题。 连天地无一都不知道,印乐知这个宅男合格到了什么程度。 印乐知极少有一个人外出的时候,即使是临时出行,他都会每天告知堂主们何时回阁。 哪怕这个日期没有变动,他也会一天一封消息。 谁想到这次他们等了一天都没有后续消息,赶紧顺着一路找到瑞安门。 如果不是路上出了意外,那就是最开始那个消息都是假的。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他们没走正门,绕了个路走的后山,结果还是被亦炎苏拦在了半山腰。 亦炎苏看起来是想直接把人砍死,但瑞安澜也闻讯赶到。 惊风阁堂主齐声道:“请天地无一与瑞安门放人。” 亦炎苏眼神扫过那几人,道:“嗯?” 惊风阁人还没说话,瑞安澜倦道:“放。” 亦炎苏冷下脸:“澜儿,你说放就放?” 惊风阁堂主们心下疑惑。他们本以为是天地无一与瑞安澜二人联合针对阁主呢。 瑞安澜低下头搓了搓脸,转身就往山上去,“我看看我把自家砸个透还能不能把人放出来。” 亦炎苏“唰”地拔出黑刀:“你敢?” 严方任急忙拦住瑞安澜:“冷静冷静!不要冲动!”打可以打,家不能随便拆啊! 最终严方任没拦住,瑞安澜追着亦炎苏酣畅淋漓血肉横飞地打了一架。 堂主一:我们是不是该在一旁看着? 堂主二:……看……看着呗? 最后亦炎苏用几乎能拆了铁门的力气开了机关锁。 印乐知走的时候脸上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连眼睛那儿都只留了一条线,精神有些萎靡。 亦炎苏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小乐知。” 印乐知凉凉地瞟了他一眼,想开口说什么,结果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整个人躬着身子半跪在地。 咳嗽时又不知道牵扯了哪边的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冒。 亦炎苏想要靠近,但印乐知抖着手往远处指,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背青筋毕露,几乎能看见血液在下面疯狂地乱窜。 亦炎苏僵了僵,停下脚步,抱臂看向山巅。 他又搞砸了。 好不容易咳停下来,印乐知看都不看亦炎苏,哐哐地就带着惊风阁的人下山消失。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就影响太大。一个要顾自己的颜面,不能再看到更多的话本子;一个不想当天地无一的替罪羊。 于是,惊风阁和瑞安门双方都用了些狠手段把这段事情给压了下去。 事后,严方任道:“天地无一这次冲动了。” 瑞安澜道:“我习惯了。他一直都这么不管别人的。” 严方任心里说:我不习惯,澜儿,你也不需要习惯。 但他没说出口。 瑞安澜想了想,又突然道:“我觉得亦炎苏是受了什么刺激。” 严方任没有完赞同:“但那个房间是早就准备的。” “准备是一回事,发疯是另一回事。”瑞安澜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能玩一晚上助个兴就差不多了。不至于关这么多天。” 严方任沉默了半晌,见瑞安澜并不放过这一点,道:“那我去看看。” 过几天,严方任道:“记得成何茗吗?” “恬照坞那个?” “嗯。”严方任点点头,“宴会那天,成何茗也在山上。成何茗和天地无一很久以前有过几次……” 瑞安澜:“……”不妙。 “单纯的那方面关系。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天地无一早就不正眼瞧她,但成何茗一直都在寻机接近。” 瑞安澜持续散发着“……”的气场。她虽然有些神经元天生损伤,但此时她完能想到成何茗惦记的到底是亦炎苏的什么玩意儿。 总不能是因为爱情。 严方任当时得知时也是这个气场。说好的冰山美人成何茗呢? 严方任继续道:“印阁主似是早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压根没往心里去。但那天晚上成何茗依次找了天地无一和印阁主,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印阁主暴怒,用刀指着天地无一,说……” 瑞安澜抬手打断他:“……别说了,我懂。” 严方任闭上了嘴。 亦炎苏的动怒点非常奇特。印乐知就算砍断亦炎苏什么死不了人的身体部位,亦炎苏都不会真怒,只当印乐知那是小猫爪子挠挠。 但印乐知气急时那脏如草莽泼皮一般的话,亦炎苏不爱听。 严方任当时听人转述的时候也一直忍着堵住耳朵的冲动,幸好瑞安澜也不乐意听,免去他转达之苦。 他略过这段:“之后印阁主就被拉走,没人再见过了。” 瑞安澜再次沉默,半天后才道:“还是亦炎苏有病。” 严方任表示苟同。 瑞安澜话锋一转:“但成何茗……”她困倦地叹口气,“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严方任知道,这不是成何茗第一次在背后搞小动作。 程晶一孩子怎么会想到去特意翻记录给越家兄弟送毒药消息? 他平日在门里亲近的人不多,就成何茗每日与他读书写字。 严方任意识到这一点后,发现程晶自杀的前一天成何茗还特意跟程晶说她要迟几个时辰去,怕不是就是为了给程晶留出时间,顺便搞个不在场证明。 要不是严方任自觉根本原因是在自己,成何茗早不知道被他搁哪儿凉凉去了。 于是严方任道:“行。”他没意见。 瑞安澜又叹口气。其实她也不想再看见亦炎苏。 她已经被气过头,反而看起来平静无比。 严方任的动作很快。没几日,成何茗就在一次下山后,意外死在山贼手上。 之后严方任满怀悲情地把恬照坞那里也安抚了下来。 但成何茗歇斯底里的叫声仍回荡在严方任耳边。 “凭什么你这样表里不一的人也会获得别人稚嫩纯真的喜爱?” “凭什么印乐知那样言行见不得光的人能被天下最强的人念念不忘?” “凭什么天地无一那样肮脏不堪的人也配获得爱?” “你们几个,都!不!配!你们就该受尽折磨!” 严方任觉得她问得很好。 但问他有用吗? 第五十九章 天地裂·回家? () 等天地无一再来时,瑞安澜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低声道:“亦炎苏,你走吧。” 严方任以为天地无一会暴怒,结果亦炎苏抽着烟,没说话。 只不过那微微颤动的毛躁短发揭露了他的不安定。 瑞安澜见他不理,道:“除非你能控制一下你自己。” 亦炎苏恶狠狠地抽了口烟,抬起眼皮对严方任道:“你出去。” 严方任看了眼瑞安澜,瑞安澜冲他挥挥手。 严方任退了出去。 严方任走后,亦炎苏道:“控制不住。” “你不知道印乐知那脾气犟成什么样?”瑞安澜夺过他的烟管,压低声音道,“您是不是身体停留在了三十岁,脑子停留在了十六岁?激动得跟个刚见过世面的小男孩一样。您还是出去静静吧。” “……”亦炎苏从瑞安澜手中抽回烟管,敲了敲瑞安澜脑袋,“给我十天。” 亦炎苏这是妥协了。 大约是默认自己智商间歇性倒退回十六岁。 瑞安澜阴郁地看着他。 亦炎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瑞安澜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多少次想弄死严方任。” 亦炎苏勉强笑笑:“看来澜儿对我积怨颇深。七天。” 瑞安澜没有满意:“你是不是还背着我搞了一堆未经商量的小动作来着?” “……”亦炎苏疲倦道,“五天,五天爷就走。” 瑞安澜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地凝滞着。 亦炎苏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尴尬,就当是达成了共识,起身往瑞安澜额头轻轻一吻:“爷走之后,你要乖一点。愿光明与你同在。“ 随后拔腿便走。 瑞安澜的声音追了出来:“我可希望它不与我同在。” 亦炎苏背对着她扯了扯嘴角。 他决定回家一趟。最近他发起疯来毫无预兆,连自己都控不住。 他清醒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又混沌到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行为会是什么。 也许远西教廷能看出这异常有什么门道。 搁几十年前的话,这种程度他都懒得管。 但现在不行。 正好远西最近给他送了好几封急信让他回去打圣战。他许久没上战场,手痒得很,只不过之前一直惦念着这里的事,不愿去参与历时数年的大战。 亦炎苏走后,瑞安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狗男人。” 严方任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 他时不时望向门口,直到一个宽大的黑影突然投在门上。 严方任走近两步,瞬间被巨大的压迫感包围,呼吸凝滞了一瞬。 他闭闭眼,找回呼吸,打开门:“天地无一。” 亦炎苏站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严方任,扯出一个很小的笑:“我今晚去海岸。” 亦炎苏难得用“我”自称,严方任诚惶诚恐。 他继续道:“很久都不会回来。严方任,”他似笑非笑,“让七殿下安心享受男欢女爱,不必勉强自己担忧国事。” 说完,亦炎苏后退一步,随即消失在原地。 ……跑得实在是太快。 压迫感也随之离去,严方任深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想起来当今圣上还没有七个孩子。 然后他想起来岷王排行为七。 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严方任有点后怕。 他按着胸口喘了一口气,决定去找瑞安澜。 瑞安澜果然还没睡,只不过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严方任的声音,她睁开眼:“亦炎苏找你了?” “嗯。” 瑞安澜点点头:“这事儿,几大家和上面知道就行。” “好的。” 天地无一虽然危险性极大,但他积威甚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地无一跑路,指不定被他压住的那些人能作出什么妖。 影中月多半会知晓,但也不会广而告之。毕竟她还指着天地无一对拜月教暧昧不明的态度挡下一些觊觎拜月教的杂鱼。 严方任觉得印乐知和穆翡榭终于能睡个好觉,不容易。 印乐知并没有睡好。 他惊醒了。 不明所以地醒来后,总觉得屋里多了个什么东西。 他皱着眉四下转了转,总算发现,是镜前多了一杆细长的雕花烟管。 烟管纤细,线条流畅,入手轻重适宜,管上雕的花纹被磨得光滑发亮。 印乐知:“……” 印乐知伸出两根手指隔着布极为勉强地拎起烟管,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扔掉。 不知道他嗓子不好,看着烟就烦么? 思来想去,印乐知一脚踢开墙边的一个大木箱子,把烟管扔了进去。 久经使用的烟管落入一箱子乱七八糟各个国家的东西里后,在各种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印乐知向来称那个箱子为:天地无一的废物。 是些他不想要但被硬塞下的东西。 但天地无一总乐此不疲地给他塞各种用得上与用不上的玩意儿,似乎努力在他面前刷存在感:看看看看,爷在这儿爷在这儿。 印乐知觉得天地无一就是个智障。 严方任后续跟进天地无一的财产资源时,发现天地无一并没有放弃对境内的掌控。 但至少现在,被众人嫌弃的天地无一就这么消失在了江南武林,一点波纹都没留下。 至少关心他动向的那些人可以暂时松口气。 整个江湖与朝廷,得尝所愿。 严方任总觉得有点不安。他觉得瑞安澜憋了很多没说。 但他不愿去问。 一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爱与信任;二是瑞安澜不想说时就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谁逼问都没用。 严方任只是害怕地道:“澜儿,你也会像天地无一这样,突然消失回远西吗?” 瑞安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前仰后合:“不会的不会的。远西不喜欢我,因为我不信光明神。” 严方任试探道:“看来远西挺喜欢天地无一的。” “亦炎苏?他肆意妄为欢淫无度,时不时用教廷人员的血洗一洗地面,把分给他的圣物切成玄铁链上的刀片,还背着教廷和印乐知做出那样的事。这都是违反光明神教义的,你觉得远西喜欢他吗?虽说教廷也没好到哪里去。” 瑞安澜收了笑声,沉下脸:“谁也不喜欢我们。” 严方任道:“我喜欢。” 瑞安澜道:“整挺好。” 严方任实在是被这态度气得有点想打人。 瑞安澜又哈哈大笑:“你放心,我就在你身边。” 第六十章 04·倾斜的天平 () 天地无一的离去与远西帝国忙于圣战这两个消息被落实后,似乎很多人的心“砰”地一声落了地。 影中月大为放松,把江南的教务交给左右护法后,启程去了南疆。 岷王穆翡榭毕竟是十几年前才过去的藩王,当悍匪们闹起来时,他很难以不失民心的方式把匪祸压下去。 好在巫王影中月及时回了南疆。 在拜月教的威望下,穆翡榭久攻不下的几窝山匪要么被灭,要么被招安。 而民众也在穆翡榭的物质补偿与影中月的精神安抚下,回归了安居乐业的状态。 此番陆战拖得比预料中要长了不少,消耗颇大,岷王损失惨重。 为了支持剿匪,连原本拨给海防的款项都分了一部分给陆上的近卫队。 现在岷王仔细一盘算,觉得实在是难以为继,便向上头申请减免赋税。 ……圣上不允。 气得穆翡榭在王府大骂:“这么多年了,还怕本王私藏饷银谋反不成?!” 但他知道圣上就是这么个畏首畏尾的软骨头,再怎么骂也没用,只好去向其他地区求援。 为了避开营党结私的罪名,岷王自然是不会去与藩王求助的。 最终达成共识的是蜀地三十二帮与拜月教。 付载波与影中月私下密谈后,签了份如无意外会有效至数年后的一份互惠互利条款。 南疆得以从平乱与苛捐杂税中喘口气。 江南依旧歌舞升平。 沐翰韬从天地无一走后的平静里回味出了此人存在的不利影响,结果反而愈发亲近瑞安门。 因为对他来说,救了他和许多武林人士、承认他的盟主地位的人和天地无一是不一样的。 他自然也比较亲近惊风阁,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印乐知的性格原因,没亲近成。 最终惊风阁和降襄山庄还是那种极其官方实际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沐翰韬其实有些难受,他对瑞安澜他们道:“瑞姐姐,你说印阁主是不是很嫌弃我?” 瑞安澜道:“那你可是说对了。” 沐翰韬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瑞安澜道:“不过不用在意。印乐知过去、现在、未来嫌弃的人,可以集在一起编部史记。” 沐翰韬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 不过沐翰韬依然对印乐知十分友好。 毕竟他也就是态度差了点而已。 也不完是差。沐翰韬偶尔能碰到印乐知的时候,他总像个老大爷一样,一手背在身后,对沐翰韬严厉道:“你能不能往中间站点?天天往瑞安门那儿凑像什么样?” 沐翰韬十分委屈。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印乐知看起来很气。 他气咻咻地又教育了沐翰韬几句后,告辞回家。 印乐知走后,沐翰韬独自在耳房休息,享受一下难得的宁静。 突然,沐翰韬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像是孩童的笑闹。 他心想,降襄山庄没有孩童,哪来的嬉闹声? 奇怪的他侧耳倾听后,顺着声音走去,穿过走廊和院落,一路到了大殿前。 大殿里隐隐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正在努力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天下大道,为无限空……” 另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道:“韬儿,你理解中的空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那个稚嫩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挫败道:“孩儿不知。” 似乎那个男子摸了摸孩童的头,道:“你再多看看别人。” 大殿外的沐翰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几步上前推开了门。 门内,五岁的沐翰韬正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前,旁边站着一位略有发福、颇有怡然自乐之态的男子。 男子又道:“所谓空,你不一定需要知道它的极致,但我们沐家……” 与此同时,门外的沐翰韬也颤抖着出了声:“父亲……是你吗,父亲?孩儿是在梦中吗?” 那男子没有被门外的沐翰韬影响。 沐翰韬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 沐瞿空的声影便像泡沫一般,连带着五岁时的自己和昏黄的烛火,一起蒸发无踪。 沐翰韬抬起的脚顿在半空,半晌才落下脚,苦笑一声:“我就说,定是太过思念父亲,才产生了幻象吧。” 刚才那一幕是五岁时确实发生过的事。当时沐瞿空在教导沐翰韬什么是降襄山庄的本心。 沐翰韬晃了晃,慢慢弯起挺拔的脊背:“父亲,你再教教我吧。”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 有的只有山庄里呼啸而过的风与若即若离的呼唤。 “盟主!醒醒!” 沐翰韬茫然四顾:“谁?” 谁在喊他? 为什么让他醒醒? 他不是醒着的吗? 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沐翰韬耳膜剧痛,头骨也像钉了钉子一般生疼。 沐翰韬整个身子猛地一弹,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等,他刚才不是站着的吗?怎么坐起身的? 沐翰韬被这个认知吓得一激灵,眼前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在耳房的地上,周围围着一群满脸忧愁的人。 见他醒了,一人忙凑上前来:“小盟主?听得见吗?” 沐翰韬皱了皱眉:“二叔?怎么回事?” 他一是问自己怎么坐在耳房的地方,二是问这些人怎么围着自己。 二叔道:“盟主,您晕过去了,还一直说着胡话。我们怎么也喊不醒您,真是急死了。” 沐翰韬头疼欲裂,但仍疑惑不解:“我不是去了趟后山然后回了大殿,之后一直在大殿吗?” 二叔与旁人均惊疑不定:“您在耳房晕过去后就没动过啊?” 沐翰韬:!!! 发生了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二叔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对沐翰韬道:“惊风阁更擅长知道一些偏门消息,小盟主不如去问问印阁主?” 虽然二叔说得有理,但沐翰韬最终去找他信任的瑞安门说了这事。 偏门消息,瑞安门说不定也知道呢! 沐翰韬去瑞安门的时候,严方任又一次陷入了空白的状态,已经连着两天都不是很有和别人说话的心情。 沐翰韬很体谅别人偶尔的低落,虽然严方任的低落来的毫无道理。 于是主要都是瑞安澜在听。 瑞安澜又问了他一堆别的问题,以及当时的症状,又给他探了探经脉,道:“恭喜您,您怕不是中过花万转了。” 沐翰韬:什么花?什么转? 第六十一章 05·表面的和谐 () 沐翰韬问道:“如何看出?怎么会中?” 瑞安澜道:“您这个幻境中又套了一层幻境的,据我所知也只有花万转有一丝可能达成这种效果。其实遇到这个效果很难的,我们那么多次实验也只见过一次。”她鼓了鼓掌,“可喜可贺。” 沐翰韬:“……”谢谢? 沐翰韬道:“可是听说花万转是极为霸道的致死毒药……” 瑞安澜:“活着还不高兴?你中的这个量,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小,小到几乎没有,估计下毒的人没想让你死,才给你捡了条命。” 这话把沐翰韬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严肃了脸色:“那瑞姐姐对投毒之人可有猜想?” 瑞安澜道:“那个垃圾只有拜月教和天地无一那里有。” 自从最近几年的实操后,他们几个确认花万转目前并不可控,都亲切地称它为“那个垃圾。” “可是……拜月教主与天地无一均不在江南。”沐翰韬道。 瑞安澜道:“那还有一个嘛!印乐知也有可能有啊。” 沐翰韬大惊:“为什么!” 这么说来他确实是在印乐知走后陷入的幻境。 但为什么他会有啊?! 瑞安澜“噗”地一笑:“亦炎苏讨好人时就喜欢送人些稀奇玩意儿。花万转虽然控制不了的话就基本没有用,但也算个稀奇玩意儿,尤其对印乐知这种收藏家。” 沐翰韬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天地无一要去讨好印阁主,但他认真思考了这一番话,严肃地点点头:“我回去会再往深里查查。” 沐翰韬走后,严方任分外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问瑞安澜:“为何要和他说那样的话?” 瑞安澜道:“我也没证据,我就猜一猜。” 严方任道:“那就算是如此,印阁主又何苦?” 瑞安澜道:“谁知道呢?听翰韬的描述,他的幻觉好像还被引导了。” 瑞安澜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幸亏亦炎苏在打仗,不然肯定得掐着印乐知脖子问他:是不是引导了幻觉?如何引导的?可重复吗?” 严方任惊得半天说不出来话,道:“要真能引导,花万转可就不再是个垃圾了。” 瑞安澜道:“但是这次肯定算是失败尝试。而且,翰韬心里多半对惊风阁有了嫌隙。” 严方任再次惊得说不出话:“降襄山庄的庄主字典里还有嫌隙两个字?” 瑞安澜道:“要不怎么说,翰韬真的很可爱呢?” 严方任觉得分外不妥,并且有种直觉的不自然感。 好像有什么赖以为生的东西在崩塌。 而且感觉瑞安澜学坏了。 学会说胡话了。 不会是跟自己学的吧! 严方任感到罪孽深重。 不过沐翰韬之后的表现仿佛这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瑞安澜也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她也没完说胡话。在她看来,现在能改进并用出花万转的只有印乐知。 而亦炎苏再上头,也不会给印乐知太多花万转。 最多是能够他研究研究的量。 瑞安澜不担心。 两年后。 蜀地本就多山,今年又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巨大山崩泥石流等天灾。 蜀地三十二帮忙于救助与灾后重建,一时捉襟见肘,便不再与拜月教续签条款。 然而南疆已经习惯了与蜀地的往来。此时援助一断,他们反而不高兴了起来。 付载波正在学习执掌一帮并统领三十二帮的技能,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影中月与他面谈时,啥都没谈成,反而收获了一堆卖惨。 影中月其实感同身受,道:“阿载也不用在意,阿翡那里我去说。倒是你们自己周转得过来吗?” 付载波感激道:“可以的。江南那里已经答应支援一二。” 影中月十分艳羡。江南可真有钱啊。 可惜江南民间那几位都不愿帮扶南疆。 好在,远西帝国圣战未止,天地无一依旧渺无音信,岷王现下对军备也不是特别紧张。 再看北方,新任边疆将军铁血手腕收拾了小叛乱后,边境分外和平。 至于南疆那些拿不到好处就唧唧歪歪的人们,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给分散了注意力。 饱暖思**。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严方任一点都不活络。 严方任时常生无可恋提不起劲的状况时好时坏,基本只靠对瑞安澜和三奇青的期盼来给自己增加点动力。 而三奇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年来,信件往来越来越少。 他便更加缠着瑞安澜,总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借此获得一点暖意。 亦或是更为深入的举动。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多地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瑞安澜被折腾着折腾着,也就…… 习惯了。 只不过每天多耽搁上一二时辰多洗一二次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边郗见二人亲近,倒是很开心。 这会让他回想起自己家人仍健在的时候,他的父母虽然不是文人雅士,但他觉得父亲对母亲说的话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 他会笑嘻嘻地对近晌午才走出夜明廊的瑞安澜道:“母亲大人,今天又这么迟来呀?我已经把该练的武都练完啦!” 边郗人小鬼大,早就看透了瑞安澜,一点也不怕她。 果然,瑞安澜压根懒得跟他计较,只是极其散漫地挥挥手:“少说话多做事,多说话会被打。” 边郗仍笑嘻嘻的:“母亲大人不检查一下吗?” 瑞安澜:“你想骨折就直说。” 严方任此时也到了,便温和地道:“郗儿,过来,让我检查检查。” 边郗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过去,在严方任面前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 严方任等他比划完后道:“第三个动作尽量只用手腕的力气。” 边郗回忆了一下,重新比划了一遍:“这样吗?” “嗯,你再试几次。” 边郗觉得这日子简直太快乐了,有父母的狗粮吃,有武学,还可以下山见那么多新世面。 不过严方任也不是每次都带他。 这次他就不带。 边郗道:“父亲,我也想去南疆。” 严方任无奈笑道:“岷王殿下的地盘,郗儿还是等再大点吧。” 边郗问道:“那要多大?” 严方任想了想:“那等你能打过我的时候再说吧。” 边郗心想幸好不是“等能打过瑞安澜的时候”,信心满满道:“会有那一天的!” 严方任摸摸他头:“加油,那一天我会很高兴的。” 第六十二章 01·青玉的万花 () 严方任对瑞安澜道:“至多十日,就会回来。” 瑞安澜道:“早去早回。” 严方任轻轻吻了她一下:“嗯。” 他这次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一条要跟江南水运交界的船队出了点岔子,好像是被洗劫一空,不少成员还失去了音信。 那船队规模不小,和瑞安门合作紧密,这番被打劫灭口,颇有挑衅的意味。 严方任决定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左右最近在瑞安门也提不起劲,不如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看了那船队的路线,虽然是经过南疆,但别说岷王了,估计连影中月都碰不上。 他也没多想。 谁能想到,在出事地点,等着他的不只是残破的船队。 还有岷王与他的近卫队。 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严方任眨了眨眼,确实有些意外。 但他仍然很快地反应过来,冲身后不远处隐匿跟随着他的弟子们比了个手势,自己孤身上前行礼道:“见过岷王殿下。” 那些弟子们本就是一路藏着身形,在阴影里戒备的人,收到严方任的命令后便迅速屏去了声息。 穆翡榭坐在伞盖下,毫不意外地看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可算来了。” 严方任微微抬起头:“岷王殿下何意?” 穆翡榭冷哼道:“倒是很会装。本王试了这么多回,心想这次都见了血,你要还不来,本王只能找上江南了。” 严方任有些惑然:“岷王殿下试了什么手段?有事找草民的话,草民岂敢不应。” 他心想,难不成最近与瑞安门那些小烦心事还是岷王带来的? 岷王咋回事啊? 穆翡榭却懒得解释,道:“本王实在不想跟你浪费时间。天地无一已走,下一个自然是瑞安澜。”岷王转着手上的戒指,道,“严方任,你以为你们可以置身事外吗?” 严方任的眼神有点像死灰,还真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 不过那点意思很快就被他温和的笑掩盖了下去。 他道:“所以岷王殿下是想先从我下手吗?” “谁不知道,你是瑞安澜的左膀右臂。”穆翡榭不屑道,“你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性了。” 他这话说得信心满满,严方任一直紧绷的神经猛得一条。 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严方任眼前一花。 那眩晕来得太急,严方任觉得自己几乎要撞到地上,便忍不住扶了一下头。 眼前的色彩突然变得分外明快,并且破碎。 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想:“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岷王的声音遥遥传来:“药效发作了?” 岷王身边一人道:“应当是的,殿下。” 岷王道:“正好,让本王看看,他能吐出什么东西。” 严方任按着太阳穴,在纷杂的色彩里抬起头,突然笑得如同春日暖阳:“岷王殿下事先定未与巫王商量过。” 说完,他就栽倒在地。 他似乎是昏死了。方才的万花色彩都化为眼前的一片漆黑,头骨的疼痛消失,血流的汩汩声也远去,但他还能听到周围的嘈杂。 岷王猛地站起来,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晕过去了?” 有温暖的手指凑上他的鼻下,随后有人颤抖着道:“死……死了……” 岷王大怒:“怎么会?!什么话都没套出来就死了?” 那人颤颤巍巍:“不应该啊……” 岷王不甘心地确认道:“真的死了?” 那人又附在严方任胸口听了听,道:“也没心跳,皮肤似乎都开始凉了。” 岷王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烦躁道:“可惜了这么个情报源。死了就死了吧,赶紧处理掉。” 严方任想:“中两次花万转会怎么样?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也许是长久以来生无可恋的状态的影响,此刻严方任十分平静。 只是想了想,那些弟子们要是能回去给瑞安澜报个信的话,不知道瑞安澜会什么反应。 ……他想见瑞安澜。 瑞安澜。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之后的事严方任就再也不知道了。 藏匿在暗处的弟子们眼睁睁看着岷王的近卫队抬走了严方任。 他们中有人想冲出去,但被别人按下。 那人挣扎了下,也乖顺地藏了回去。 这里是南疆,岷王的封地,他们没有优势。 他们也不是那么多近卫队的敌手。 严方任肯定会希望他们回去。 他们咬牙看了那里最后一眼,看着那些人以拖尸体的姿态开始拖动严方任,不忍再看,忙趁乱逃离现场,匆匆赶回瑞安门。 就算有什么动作,也得等门主说了算。 弟子们冲回山上时,瑞安澜正靠在书桌前,交叠着腿发呆。 这些弟子们信都不敢发,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门内熟识的弟子与他们打招呼,却只见他们面色凝重地擦过他们就走。 他们连通报都省了,直直撞入瑞安澜书房。 瑞安澜一脸蒙圈地看着他们:“干啥?” 他们直愣愣地冲进来后,却好像用尽了部勇气,突然扭捏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 瑞安澜更懵了:“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别打扰我发呆。 然而他们还在互相交换眼神。 瑞安澜受不了了,随便点了一个:“你,解释一下。” 被点到名的人目瞪口呆,四下看了看,最终上前一步,“噗通”就跪了下去。 瑞安澜:“?” 那人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严副门主,殁于南疆。” 瑞安澜睫毛抖了抖,好像没听懂:“啊?” 弟子敛了敛神色,咬牙重复道:“严副门主……” 瑞安澜打断他:“他不是去南疆了吗?怎么,要迟几天才能回来?” “……”弟子头也不敢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严副门主回不来了。” 他们亲眼看到岷王的人确认严方任没了声息。 瑞安澜怔忡地张了张口,有点无意识地“啊”一声,又问道:“什么?” 弟子头都要贴到地上:“严副门主……” “咔嚓”。 桌上的琉璃盏掀倒在地,碎成几块。琉璃盏的白山茶也扑簌簌地滚进角落的尘土之中。 第六十三章 20·瑞安的门槛 () 瑞安澜慢慢地转头去看滚远了的那一抹白,极慢地重复:“回不来了?” 她的脸转到了阴影里,弟子悄悄抬起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弟子又重重的磕了个头:“门主节哀!” 门外的几个弟子也跪下道:“门主节哀!” “哪儿?”瑞安澜轻轻问道。 弟子:“?” “他在哪儿?”瑞安澜重复了一遍。 弟子们脸色一白:“请门主责罚!我们,我们没能带回严副门主的尸身!” 瑞安澜愣了愣,再开口时,声音更加迷惑:“他丢了?” “请门主责罚!弟子们不敢与杀严副门主之人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严副门主被带走。” 瑞安澜脸还是朝着阴影,似乎是在仔细咀嚼这几句话,半晌才道:“岷王穆翡榭?” 弟子们低下头,闷声道:“……是。” 良久,瑞安澜“呵”了一声:“穆翡榭,你竟敢……” 弟子们惶然,面面相觑。 怎么的,门主被气昏了头,要造反了?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又重重的磕了个头:“门主请以大局为重,万不可……”造反。 也不知道瑞安澜有没有听懂他们的意思。 瑞安澜似乎是嫌他们聒噪,挥挥手,强行把弟子们送出主殿,留给他们一个背影:“留我一人静静。” 这一静,就再也没出来。 第一天的时候,弟子们说,让门主冷静一下。 第二天的时候,边郗说,让母亲一个人多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看着主殿外没被动过的餐食,慌了,聚在闭锁的主殿门口,喊道:“门主!吃点东西喝点水吧!别把身子搞坏了!” 第四天的时候,影中月造访。此时,瑞安澜的缺席让边郗没有时间去悲伤,不得不开始协助众人处理门内事务,弟子们就禀报了边郗。 边郗看到影中月时,想到这位巫王和岷王殿下不明不白的关系,怒火中烧。 影中月自知理亏,低着头缠着头发,小声道:“阿月知道阿澜几天粒米未沾粒水未进,阿月真的担心阿澜。” 一滴泪顺着影中月脸颊滑落。边郗闭了闭眼,带她去了主殿。 影中月敲了敲主殿的门,轻声唤道:“阿澜?” 没有回应。 影中月又道:“阿澜,你开开门吧。阿月也不知道阿翡会这样,你开门打我骂我好不好?” 没有回应。 影中月道:“阿澜,阿月和阿翡吵了一架。要是阿月与阿翡闹崩了,阿月能不能留在江南?” “阿澜,对不起。” “阿澜,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去南疆的那次,你对阿月说,人生虚妄,不必挂心。那时阿月还想,明明和阿月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澜,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送过我一块蝴蝶玉佩。” “阿澜,你看开点。你还有阿郗他们呢!” “阿澜,如果你开了门,我就,我就……” “阿澜……” 影中月站在门外恳求着,一直到夜幕降临,影中月嗓子都说哑了,几近绝望地又唤了一声:“阿澜,你开门喝点水吧。” 里面传来一声微弱而嘶哑的声音:“不。” 闻言,影中月与边郗纷纷扑到门上:“阿澜!阿澜是你吗!开开门好不好!” 然而又没了回应。 影中月在门外站到天明,闪耀的银发都泛着死灰,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走了。 第六天的时候,主殿的门依然一次都没开过。弟子们想尽了办法,愣是撬不动那木门分毫。 边郗急得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敲了敲门,低声唤道:“门主。” 瑞安澜不作声。 边欷大了点声,祈求道:“母亲!” 瑞安澜依然没动。 她这六天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倚在桌边,偏着脑袋死死盯着角落里粘了灰的白山茶,呼吸都几不可闻。除了那一声“不”以外,谁喊她都不答应。 边欷趴在门上。这六天他都瘦了一圈,他不敢想他的母亲会变成什么样。 他背后突然一阵寒气。 边郗猛地回身。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后,风尘仆仆,头发乱蓬蓬地支着,不知道是从哪儿匆匆赶来,带着一身血气与风尘。 边郗喃喃道:“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冷冷道:“让开。”他从来没正眼瞧过这位收养来的孙子,此刻也没。 天地无一身上披着一件与他气质不符但又莫名有些和谐的红色外袍,脖子上垂着一条细金链。 边郗总觉得细金链下面本应该挂着什么东西,但天地无一似乎比几年前威压更盛,边欷本能一悚,连忙闪到一边,不敢多看。 天地无一毫无敬畏心地扯断细金链,随手脱下那件衬得他皮肤愈发莹白的外袍抖了抖,抖下一地沙土,一掌推开这六天来没人能开启的房门,跨过门槛。 听到屋里瑞安澜动了动,虚弱的声音被她拖得长长的:“亦炎苏。” 亦炎苏“嗯”了一声。 瑞安澜偏过头,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他死了。” 亦炎苏重重关上房门,把边郗的视线阻隔在外。 边郗知道天地无一不会希望他站在门口,便后退几步站在了庭院的树下。 太好了,总算是开了门,母亲不会有事。 边郗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 天地无一进去了许久,一直到月亮都爬上了树梢,他才打开房门。 边郗探头探脑地往门里张望,勉强看到瑞安澜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他总算放下心来,甚至克服了对天地无一的恐惧,冲天地无一连声道谢。 只不过天地无一看起来根本不想理他。 天地无一回身对瑞安澜:“圣战还要收个尾,爷必须在场。打完就回来。” 瑞安澜轻轻“嗯”了一声:“我害怕。” 天地无一加重语气道:“尽早回来帮你。”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记得瞒着爷回来过的消息。” 瑞安澜点了点头。 天地无一猛地望向边郗,道:“还有你。” 边郗被那眼神吓得下意识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动作,随后赶紧收起动作,道:“是!不会泄漏一个字!”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