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字码头》 第一章 广府 () 晚清,1840年至1912年,是清朝统治的晚期,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同时也是近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形成时期。 这最为屈辱的七十余年,由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启,清朝统治力量开始衰落,西方列强迫使清廷签订不平等条约,以武力获得在华利益。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乱世中一段又一段荡气回肠的动人故事在中国的南大门广州城上演。 本故事就从1854年开始... 清咸丰四年,距离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之久。 这一年四月,十九岁的洛鸿勋孑然一身,从佛山城回到家乡广州,投奔亲人。 同为这一年,正月,洛鸿勋的母亲沈歆因病去世,而13年前,也就是1841年,他的父亲清廷水师副参领洛光是水师提督关天培麾下的一员,在中英鸦片战争的虎门之战中壮烈殉国,自那以后他和母亲就离开了广州这个令他二人伤心绝望之地,回了母亲的老家佛山生活。 洛鸿勋的外祖父名为沈述堂,佛山“丰庆”钟表行的创始人,亦是佛山讲究义道的富商,有着一般商人不及的德性。 沈述堂生在一个贫穷人家里,因家境贫寒,仅念过三年私孰就缀学了,八岁时他只身一人来到佛山明灿钟表行做童工,当学徒。 他在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从学徒做到经营管理、人事任免之权集于一身的总管,再后来沈述堂开了自家的丰庆钟表行。 可沈歆带着儿子回去过了不到三年的好日子,沈述堂便因积劳成疾而死,自此他的儿子沈羡和女儿沈歆的生活也开始渐渐衰落,而沈歆也在今年的正月病故。 如今已是孤苦伶仃的洛鸿勋在母亲的嘱托下,于十三年后的这个春天重返广州,投奔他多年未见的舅父沈羡。 八年前左右,将父亲留下的基业经营的较为惨淡的沈羡带着妻儿来到了广州谋发展,在天字码头附近的永清街开了间钟表行,据说在这他的生意做的有了明显起色。 其实几年前,听到街坊邻居家的男丁纷纷来广州闯荡时,洛鸿勋就已经动了心思,只是那时母亲的身体就已抱恙,没办法,他必须留下来侍奉孤独无助的娘亲。 由于给母亲医病几乎花去了所有积蓄,出发两日后,只有几个碎银和铜板的洛鸿勋一半徒步一半搭马车才终于辗转至这个被称作为天子南库的广州城。 入城不久,恰值正午,洛鸿勋顿觉自己进入了一座商铺林立,商场辐辏,商贾云集,百货通流,万家烟火,六市嚣尘的大都市,天子南库果真是名不虚传,整个人也立即神清气爽、情绪高涨了起来。 途径天字码头沿岸时,眼见珠江水碧波浩荡、气势雄浑,心旷神怡的他禁不住在此驻足了好一会。 天字码头他小时候曾随父母亲来过,还同他们出过海,记得父亲提起过从前天字码头是官方码头,但凡官员从水路到广州或离开广州,都会在此上落,后来这里交易愈发繁盛,外商来往也均用此码头。 由于有着小时候的记忆在,洛鸿勋不自觉地立于码头四顾,只感此处较之从前更加繁盛,所处之境简直热闹极了... 遥见远处有一接官亭,据说从前专为迎送官员而设,可如今也为商用,江面上樯帆林立,舟楫穿梭,有盐船、大开尾、西瓜扁、舢板、西南谷船、外江运粮船、香山米船、棉花渡、石料船、木料船、糖漏船、始兴油船、油枯船、炭船等几十种,数百只船舶梭织云飞,往来于珠江水面上... 江边人流熙攘、交易流通,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水手与商人,各国语言交杂入耳,当然,兜售洋烟、水果的中国小贩也不乏混迹其中,嘶声吆喝... 好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洛鸿勋顿感精神倍增,心想若是这辈子可以在此闯出一片天地,那才真可谓是不枉此生啊! 斗志勃发的洛鸿勋不禁幻想起多年后自己站在码头边上向其友人和下属畅谈人生之景,如此激情澎湃的场面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 洛鸿勋想到这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来... 正当他幻想着美梦之时,突然有人塞了张纸来将他拉回了现实。 洛鸿勋定睛一看,上面写着“怡兴洋行人员招募”几个大字。 接着那个子极为矮小的发单之人热情地说道:“怡兴洋行招募新人,有兴趣的明天可以来洋行试试运气哦,能进怡兴洋行工作那可是比中白鸽票还幸运个十倍,我看你这小子长得还算机灵,能被十三行大行商赵老板一眼看中也说不定哦,我们赵老板可是广州城内赫赫有名的行商兼大慈善家,来怡兴洋行绝对没错的...” 玄乎地介绍完后,那人便走开了,又向别的路人殷勤地宣传起了怡兴洋行来。 洛鸿勋回头瞄了他一眼,心想若是照他所言,怡兴洋行还真是不错,可惜自己已经有了门路,看来只能默默作罢了。 感慨过后,洛鸿勋拎着行李和仅剩的一口干粮进入了繁华的永清街,沿街通铺服装、商行、酒家应有尽有,真可谓“盈衢满肆,新垣既筑”。 可洛鸿勋找了许久,却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沈记钟表行的门面。 他心中暗暗合计,为什么这五字牌匾竟看起来十分破败陈旧,在他印象中只有快倒闭的商铺才会如此不注意形象,反正他若是客人,一定不会愿意光顾此处。 洛鸿勋下意识地摇了摇,心想见到舅父后要一定建议他换个更大更气派的招牌才好,这样才有精气神,客人才会愿意来此。 刚迈进沈记钟表行的大门,洛鸿勋顿感不妙,汗毛忽地部竖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惶恐? 原来,沈记钟表行之“里子”比它的“面子”更加残破不堪,柜中的表摆放的毫无秩序不说,室内一片狼藉,看起来许久没有人收拾打扫过了。 洛鸿勋心想,进来了这么久,连个招呼他的人都没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二章 寻亲 () 人都去哪了? 伙计在哪里? 老板舅舅又在哪里? 带着这么多的疑问,洛鸿勋虽觉人,但还是得开口,大声喊出来问道:“有人么?有人在么?” 这时,只听阁楼里传来了两个字“来了”,是少女独有的声音,如此清脆悦耳。 紧接着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淡蓝色花卉纹布褂蹦蹦哒哒、看起来还很欢快地跑了出来,洛鸿勋抬头一看,只觉这姑娘长得很是清秀可爱。 没多久,少女下了楼梯,跑至洛鸿勋面前,睁圆了眼问道:“请问先生您是要修表么?”但见他穿的白色长衫不甚干净,有些穷酸,因而心里掂量着他也不像带的起表之人。 洛鸿勋一愣,怯生生地摇摇头,继而有些不自信地问道:“请问这里的老板是叫沈羡么?” 少女也是一怔,讷然点了点头,稍显惊讶地回答道:“是啊!沈羡就是我爹啊!” 洛鸿勋听完,高兴极了,那颗悬着的心儿终于可以着了地,心想如此辛苦奔劳总算是没有白费,如果没找对地方那还真不知道自己今晚要在哪过夜,毕竟身上的铜钱都花光了,口粮也只剩下一点点。 此时他也及时反应过来,这少女八成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表妹沈娇蓉。 当年,母亲沈歆带着洛鸿勋回到自己的老家佛山时,哥哥沈羡还未来广州城,并且在佛山父亲的表行里修表兼经营。 可是后来遇了天灾,佛山发了洪水,表行的钟表很多都被水淹了,沈述堂病逝了,沈家的庆丰钟表行也随之没落了。 好在沈羡意志力还算不错,没有灰心,且他头脑也很灵活,于是他决定带着妻子儿女一起来广州打拼,只是资金实在是少得可怜。 那时,洛鸿勋的父亲虽已为国捐躯,但毕竟曾任清军水师副参领,洛家也还有些积蓄,日子也不算拮据。 由于兄妹俩感情甚好,于是沈歆就给了哥哥一些银两,资助他去广州发展,而沈家的房子便留给了沈歆和洛鸿勋母子居住。 这样算来,洛鸿勋和表妹沈娇蓉、表弟沈成安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两年,那期间,三个人还小,经常搞些恶作剧,没少给家里人添乱,但却也给沈、洛两家带来了不少生机和活力。 再后来,由于广州的生意不错甚至有些繁忙,沈羡一家就很少回佛山了,只是偶尔与妹妹沈歆通通信,报报平安。 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三四年,沈歆写给哥哥的信,哥哥都很少回复,即使回复也都是寥寥几个字敷衍而已,看起来明显有着不耐烦之意。 而沈歆则在佛山自家附近开了个布行,头些年生意也算红火,可是后来不知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搞破坏,布行着了次大火,损失极为惨重,自此沈歆便一病不起,第二年便撒手人寰了。 心想眼前的姑娘极有可能是自己多年未见的表妹,洛鸿勋刚刚的忐忑之情也忽地消失了。 他又仔细端详了下这位姑娘,白白嫩嫩且小小的脸上,五官虽不惊艳,但感觉看上去既干净又舒服,还隐现出一种淡淡的温婉感,确实与小时候的表妹有着几分相似,看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娇蓉竟也出落成了个大姑娘了。 于是洛鸿勋试探性地问她:“你是...娇蓉?” 这位姑娘一听,小圆眼睁得大大的,一面点着头,一面十分惊奇地看着眼前之人,嘴上还禁不住问道:“你是?” 沈娇蓉心中掂量着,自己认识他么? 不过确实也看着有些眼熟... 一看确是自己的表妹,洛鸿勋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激动地拉着她的衣袖说道:“我是你鸿勋表哥啊!” 鸿勋表哥? 沈娇蓉茅塞顿开。 忽然开了窍的她知道原来这人就是洛鸿勋,是那个和自己小时候一起玩泥巴,过家家,且已有八年多未见得表哥,他竟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沈娇蓉也开始打量起眼前这多年未见的表哥,只见他面部柔和,鲜有棱角,一双圆而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又有神,鼻子虽高挺,可鼻头却有点些圆,牙齿整齐又洁白,脸蛋饱满似鹅蛋,俨然是个清秀俊朗、斯文儒雅的男青年。 最令沈娇蓉震惊的是眼前这位男子的皮肤似乎比自己的还要白皙细腻些,此刻的他眉眼带笑,爽朗清举,身板绷直地正傻傻盯着自己看。 许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沐春风的沈娇蓉心想“这人我敢打包票,一定是个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但美中不足的是穿的太过寒碜。” 想到这,沈娇蓉娇羞之余心中又生谜团,表哥洛鸿勋从前的家境不是挺殷实的? 为何衣服、裤子都如此残破,况且他不是应该在佛山么? 为何突然间跑来广州了?难不成他遇上了什么困难? 沈娇蓉还来不及发问,便听洛鸿勋又开了口道:“舅舅、舅母在么?还有表弟成安呢?他们都还好吧?” 第三章 烟鬼 () 一听到自己的家人,沈娇蓉立马傻了眼,刚刚的喜笑颜开之情倏的飞到了九霄云外,沉下来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极了。 不过表哥既然问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继而低了头,小声地回道:“成安他五年前得了场疟疾,医治晚了,没救过来...我娘她自从弟弟去世后,就整日郁郁寡欢,两年后也去世了...” 天哪,没想到表妹一家也这么不幸,沈家人四口竟走了一半,真不知道表妹这几年是怎么挺过来的,那舅舅沈羡呢? 既然没说到他,那他一定还活着... 沉默了好一会,洛鸿勋一面安慰,一面忐忑地又问道:“那舅舅呢?他还好吧?” 沈羡自然还活着,可听到表哥问到自己的父亲,沈娇蓉不仅神情未有好转,反而更加幽怨了。 接着,她垂着眼皮向斜上角的阁楼指了指,愠色微露说:“我爹在上面呢...” 洛鸿勋虽不明所以,但听到自己的舅父还活着,且就在楼上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他忙放下行李,催促表妹赶紧带他上去瞧瞧。 沈娇蓉挨不住他的央求,只得带他上来拜见自己的父亲。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阁楼,楼上有三间房,一个是沈娇蓉的闺房,还有一个算是客房,剩下的一间就是沈羡的卧房。 卧房的门虚掩着,此刻沈娇蓉将它轻轻地推了开。 门只推开了不到一半,但见一股烟气飘了出来... 这烟气是哪来的? 屏住呼吸的洛鸿勋很是不解,接着遂掐住鼻子随沈娇蓉慢慢地进了屋子。 刚一进屋,就见一骨瘦如柴的老人家侧卧在榻上,他一手持着烟枪,一手撑着身体,嘴里还不停地吐着“云雾”,十分慵懒地躺在那里享受着鸦片带来的醉生梦死... 这个人难道是舅父沈羡么? 印象中的舅舅身形还算强壮有力,他可是个精明强干,很有头脑的生意人。 记得小时候,佛山被一伙从洋船上下来的寻欢作乐的水手闹得鸡犬不宁,佛山人鸣锣罢市,与洋人展开了激烈的械斗。 年幼的洛鸿勋加入了这次行动,混战中,一支竹箭误射中了他的肩膀,小小年纪的洛鸿勋竟没叫一声疼,请旁边的舅舅沈羡将箭头拔出,草草包扎一下后,继续冲上前去。 沈羡将这事告知家人,还对其父沈述堂和妹妹沈羡夸耀说:“我看准了,这小仔有出息,将来决非等闲之辈。” 舅舅对自己的夸奖犹在耳畔,可是他怎会中了鸦片的毒? 而且最为可惜的是如今一副老烟鬼模样的沈羡竟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这时,沈娇蓉指了指身后的洛鸿勋,斜着眼对父亲怏怏说道:“爹,你看谁来了?” 可沈羡却耷拉着眼皮,好像并不在意,俨然处于一种恍惚的神游之态。 过了好一会,他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勉强挤出了句话问:“谁啊?” 洛鸿勋见状只得主动上前一步,恭敬地回舅父的话:“是外甥鸿勋...” 鸿勋? 这名字听着耳熟... 已经没了思想意识的沈羡在仅存的记忆库里努力搜索着,过了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鸿勋有可能是自己妹妹沈歆的儿子。 终于他抬了眼皮,拿正眼瞧了瞧眼前的年轻人,原来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男子汉,他抬手示意洛鸿勋过来坐在他身侧,于是洛鸿勋乖乖照办了。 洛鸿勋安静地坐了过去,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下,沈羡看清了眼前的大男孩,确实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外甥。 沈羡开了口,声音细且轻,只听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候到广州的?你娘没跟你一起过来么?” 洛鸿勋猜到了他会问这个,但是躲是躲不掉的,他只得勇敢地道出自己母亲正月里已经辞世的事实。 一旁站着的沈娇蓉听完后好生难过,心想自己这半个孤儿已经够惨的了,可比她更惨的是,表哥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也已经长大成人了。 可沈羡却十分淡然,好似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不在意,这也许是因他已完沉浸在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了,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最纯粹的快乐... 舅甥俩闲聊了几句后,沈羡便吩咐女儿安排洛鸿勋住下,好在沈家有间客房,洛鸿勋就暂且栖居此处,这样甚好,沈家虽很拥挤,但总比要流落街头强得多。 第四章 生机 ()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洛鸿勋帮表妹沈娇蓉一起打理起沈记钟表行来。 年少时,在外公沈述堂的庆丰钟表行里,洛鸿勋曾和表弟沈成安两人偷偷搬了店里的摆钟,带回家里拆着玩。 当时,沈羡发现过几次,且还严厉斥责了他二人,可是洛鸿勋并不在意,还是乐此不疲地“搞着破坏”。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洛鸿勋后来已不仅仅是“拆卸”能手,失败过几次后的他接下来每次都能完好无损地将它们还原。 因而沈娇蓉和沈成安都十分佩服自己这位表哥,并将其吹捧为一个天才般的人物... 可洛鸿勋知道,要想沈记钟表行开的长久,光靠那点小聪明可行不通,得有真本事才行。 于是这三个月里,洛鸿勋翻阅了好几本店里的钟表类书籍,如徐朝俊所著的《自鸣钟图法》等,进而收获颇丰,已经由从前的入门认知发展到了深入了解,当然他离钟表大师的水平还差得很远很远。 不过短短三个月,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起码沈记钟表行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牌匾换了新的,店里每天由他们表兄妹二人定时打扫,接的客人从最初的十来天一两个人到如今的一两天五六个来人。 洛鸿勋将这有声有色、风风火火的一切成绩一方面归结为自己有着非同常人的超群智慧,另一方面他更加明白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的道理,自己如此勤奋用功理应是有所回报的。 可唯有一事令表兄妹二人十分头疼,那就是沈羡的身体每况愈下,已入日薄西山之境,看样子实在是不容乐观。 洛鸿勋和沈娇蓉都极力劝说他戒掉大烟,毕竟显而易见的是鸦片正一步步荼毒腐蚀着他惨败的身躯,可沈羡根本一点也听不进去,这种“瘾”看似已深入骨髓矣... 一日夜晚,劝说舅父失败了的洛鸿勋在店外生着闷气,表妹沈娇蓉过来开导说,自己已经看淡了,摊上这样的父亲是她倒了八辈子的霉。 当初弟弟生病没有来得及医治,就是因为父亲六年前迷上了鸦片,家里的积蓄才渐渐被掏空,母亲对他失望透顶,动了大怒,因而身体也垮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人世。 所以没必要这般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什么都没了,而且完不值当... 她的话说完,洛鸿勋恍然明白了为何几年前舅舅突然不怎么愿意与母亲沈歆联系了,原来这一切都是这可恨的鸦片惹的祸。 可从前也算有几分头脑的沈羡是如何染上鸦片瘾的呢? 原来鸦片这玩意却也有些功效,人若做事过劳,身心疲惫,吸上两口,顿时便会觉得精神顺畅,骨节通灵,精气神倍增。 若是得了风寒、风热,吸上几口,顿觉神清气爽,百病消。所以正是有了这些神奇的“功效”,鸦片才被认为是一种灵妙的西药,得以被世人推崇。 可鸦片与药品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它有着很强的麻醉性,长期大剂量的服用很容易上瘾,接下来便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有些人烟瘾来了,只顾睡横床,吹直竹,完顾不上什么妻儿子女,哪怕倾家荡产,卖田卖屋也在所不惜。 而沈羡正是由于工作的疲惫外加剽悍夫人的终日怨怼,继而朝呼暮吸,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整日沉迷于烟土中的沈羡被鸦片销蚀着精神,再也无暇顾及生意了,因而沈家才会没落萧条至此。 而更令洛鸿勋愤然的是自己当年英勇无畏、叱咤风云的父亲也因为鸦片战争而惨死沙场。 这样看来鸦片这玩意足以令洛鸿勋恨得牙根痒痒,他好想去大烟馆放一把火,就像当年的林则徐一样将它们销毁的一干二净。 听了表哥这席话,沈娇蓉大惊,忙摆着手,劝慰道:“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你会被抓到衙门里,说不定会被毒打死的,而且闹大了那帮英国人再找借口发动起战争来,那整个广州城都会跟着遭殃的,表哥,千万别做傻事啊!” 是啊!当年的林则徐虎门硝烟虽做的干净利落,可最终还是引发了一场中英大战,自己这等小人物要是真去鸦片馆贸贸然地搞破坏烧鸦片,那后果只能是不堪设想,怪只怪这大清国太弱,完没本事跟那些洋人抗衡。 还是从长计议吧! 恢复了理智的洛鸿勋心中掂量着,此等冲动之举只能默然作罢。 七月初,烈日炎炎,这一天到傍晚竟没来一个客人,坐在屋子里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洛鸿勋只得在门外大力地摇着扇子,从而获得一点点凉意。 路上的行人不多,这时,远处快步走来了个穿绀色长马褂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出头,个子比他洛鸿勋大约矮上小半头,瓜子脸,眼睛不大,且微微上挑,下巴上有颗痣,很是醒目。 第五章 怀表 () 洛鸿勋还没观察完,那位青年男子便已经大步走进了沈记钟表行,原来是位客人,有些意外的洛鸿勋赶忙起身上前招呼他。 男子进门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内的设施和伙计洛鸿勋,接着鼻子皱了皱,上唇成弯曲状,扬起了下巴稍显轻蔑地对洛鸿勋说道:“修过怀表么?” 洛鸿勋则较为憨厚地一笑付之,心想没带过我还没修过,于是笑着回应道:“那是当然...” 这时,男子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亮在洛鸿勋眼前,另一只手指了指说:“我说的是这款浪琴怀表...” “浪琴”这个名字洛鸿勋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此刻他却一脸淡定地回应说:“不就是一块怀表!原理大体都是相同的。” 只听男子又傲气地试探着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表,是我们家小姐一年前托人从瑞士带给我们家少爷的,修坏了你可赔不起。” 洛鸿勋心中不解,想着这人到底是来修表的,还是来炫富的,既然自己赔不起,那就不接这活,无论如何尊严失不得,因而仍是不以为意地莞尔道:“既然如此,那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见这伙计听起来好像并不感兴趣,于是男子有意给了个台阶让他下,抿了抿嘴唇,转圜说:“这样吧!这大热天的,我人都来了,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二两银子怎么样?明天修好我过来取,可以么?” 二两银子? 这对洛鸿勋而言绝对是个天价数字,这几个月来他修过许多钟表,一般也就几文钱,最多的也没超过一百文。 看来这确实是块名贵的怀表,不然他怎么肯出这么高的价格! 好吧!既然他已不再那么嚣张,且又如此有赚头,那就答应他吧! 毕竟洛鸿勋也想见识一下这么名贵的表到底有何与众不同。 接着他拿过了怀表,细细瞧着,只见这怀表六点钟方向设计了小秒针盘,细长的罗马数字搭配白色的漆面表盘以及黄金雕花后盖,如此优雅,近乎完美,真称得上是表中“尤物”,洛鸿勋不禁暗自惊叹。 只是怀表的指针现在不动了,今天已到傍晚,也就是只有一天的时间,他能修好么? 洛鸿勋有些忐忑,但还是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他心想,试试吧! 不试怎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何况还有舅舅沈羡呢,他可是钟表专家啊! 虽心里没底,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洛鸿勋看似胸有成竹且云淡风轻地回了句:“二两就二两吧!明天过来取。” 看伙计这么淡定,那男子总算放心了,毕竟临街的郭记和杨记钟表行可都开价五两银子。 如果洛鸿勋能修得好,自己向大少爷仍然报价五两,这样就能倒赚三两银子的回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自己一个半月的工钱了,于是他先给了洛鸿勋一两银子做定金。 送走了男子后,洛鸿勋一面欣喜,一面忐忑,此刻正好表妹沈娇蓉赶了回来,他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过后,忙把店面交给了她,自己匆匆跑上了楼去,研究起这款名贵的浪琴怀表来。 由于天色已晚,洛鸿勋借助油灯的光亮,开始琢磨起这块表来,他熟知这种表送修无论贵贱不外乎进水和碰撞两种原因,而刚刚那男子也提到了他们家少爷洗脸时不小心将怀表掉到了脸盆里,这么名贵的表进了水可真是麻烦,拆倒不是问题,关键是烘干后要按原样装回去,这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这怀表看起来比其它一般的钟表要金贵小巧复杂得多,如此奢华,每一个零部件都采用了较为昂贵的材质,容不得半点马虎,因而重新组装它可是个需要耐力的细致活。 现在就要开始动手了。 洛鸿勋找来了纸和笔,将每一个步骤和每一个零件都认真记录了下来。 他首先打开表的后盖,用镊指钳的尖部压下拉担拄,并同时用手指钩出把杆,轻轻地用柳签从把杆处把机芯撬出表壳。 接着,取出带面和针的机芯,将带面针的机芯翻过来,捏住机芯,拧下两颗固机圈螺丝... 第二步除掉水分。通常一般的手表,洛鸿勋采用老办法,用绒布将表严密包紧,然后烘烤加热半个时辰即刻。 由于这表贵重,为保万无一失,洛鸿勋尝试了杨记老板杨昌茂提到的新办法,将吸水性能极好的硅体和怀表放在容器内,几个时辰后,再将其取出,积水即可部清除。 正当他将准备好的容器搬来时,沈羡恰好从房间内走出。 第六章 大惊 () 沈羡走到洛鸿勋的木桌前,看到这怀表的零部件很是好奇,一看就是块价值不菲的宝贝,自己修过这么多年的钟表也没见过用料这么考究的。 他一面哆嗦着指了指怀表的纯金后盖,一面问:“鸿勋?这表是哪来的?” 随之一股呛人的烟味袭来,洛鸿勋顾不得捂鼻子,只得照实答着:“一个客人拿来修的...” 沈羡则出人意料地说了句:“拿出去当了兴许能值十两银子...” 天哪? 他在打什么歪脑筋... 洛鸿勋吓得起身忙上前一步阻拦道:“舅舅,您开什么玩笑?这当了的话咱们沈记钟表行可就摊上大事了,直接关门大吉算了...” 沈羡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舅舅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 这时,沈娇蓉走了上来,严肃地低声对洛鸿勋警示说:“表哥,赶紧把这表收好,不然我爹真偷着拿去当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说完,撅起小嘴怒气冲冲地看向沈羡,做出了示威状。 沈羡摇了摇头,无奈地走进了屋内,还喃喃自语道:“这两个年轻人,一个鼻孔出气,我随便说说而已,还能真拿去当啊!” 沈羡回了屋内,洛鸿勋、沈娇蓉二人相视一笑,紧接着他便把怀表的零部件部放了进去,关紧容器后,将其放在床边,美美地睡着了,等着明个一早再将其打开。 第二天一早,洛鸿勋睁开眼还未吃过早饭,便将床边的容器打了开来,与料想的没错,零部件看起来都已十分干燥,现在可以进行重新安装了。 这时,沈娇蓉叫他下楼吃饭,洛鸿勋一门心思在怀表上,于是匆忙回了句你先吃吧,自己则继续组装怀表。 他凭着记忆以及昨天做的记录,将零部件一一仔细还原。 一个时辰过后,这工程接近尾声,洛鸿勋心里合计这怀表虽然名贵,但安装起来与其他普通的也并不无太大差异,只是工艺复杂,需要更加认真对待一些,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当他准备将六点钟方向的秒针盘归位时,却意外地发现秒针盘不见了... 洛鸿勋心里猛地一抖,他赶忙再度打开了密闭容器,发现那里空空的,桌面上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呢? 秒针盘去哪了? 他揪着心,慌乱着叫喊道:“娇蓉,你快上来!” 沈娇蓉匆匆忙忙地爬上了楼阶,刚一上来便催促他下楼吃饭。 洛鸿勋跺着脚,焦急地问道:“还吃什么饭啊!秒针盘不见了!你有看到么?快帮我找找吧!” 沈娇蓉听完也顿感惶惶不安,她立马加入了“搜查”的队伍,可是任他俩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到那个秒针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沈娇蓉心里打起了鼓,她不再找了,而是陷入了深思,接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有些窘迫地对洛鸿勋说道:“也许是被我爹拿出去了,今天一大早我就看到他神色匆匆地出门了,有心避着我,这样看来他八成是去了嘉禾当铺...” 洛鸿勋大惊,忙追问:“当铺?你是说他把秒针盘拿去当了?” 如果那是真的,舅父岂不是疯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洛鸿勋难以置信,舅父真的会为了吸鸦片,连自家的招牌都不要了。 接着,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走,去嘉禾当铺。” 嘉禾当铺并不远,与沈记钟表行只隔了两条街,沈、洛两人匆匆地跑了过去,一进门,气息还未喘匀的沈娇蓉开口便问:“王老板,我爹今早来了没?” 王老板抬眼一看是沈娇蓉,他认得她,点了点头说:“来了呀!不过早走了!” 二人一听,果然是沈羡做的,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娇蓉气呼呼地对他说道:“老板,今早当的东西我想要收回去,多少钱赔给你...” 第七章 虚惊 () 一听这话,王老板转了身,找了找那样东西,接着他提了出来,递到沈娇蓉手里,竟是... 竟是对翡翠耳环,不是秒针盘... 沈娇蓉一愣,这不是母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遗物么? 都被父亲拿去当了,真是恨的她牙根痒痒的... 可洛鸿勋不知道这内情,眼见不是秒针盘,心中自然舒坦了许多。 他心想舅父还没疯狂到拿了怀表的零部件去变卖,如果真是那样舅舅可就没救了! 可秒针盘到底去哪了?难道还在家里? 这时,心痛的沈娇蓉眼圈红润,似有抽噎地问道:“老板,这多少钱?” 王老板见她如此神色,只得说了实话,叹道:“五十文,也不多收你了,你就还我五十文算了!” 才五十文父亲竟然将母亲的遗物给当了,如此廉价,真是... 真是让人咋舌寒心。 沈娇蓉心痛之余,递过钱,转身擦了泪,便跑了出去,洛鸿勋呆愣不解,只得在后面追赶着她。 二人还没进家门,见沈羡刚刚从外面回来,三人就这样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沈娇蓉一见到他,气便不打一处来,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可沈羡不知刚才之事,厚着脸皮上前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啦?” 沈娇蓉然不想理睬他,白了一眼后,抬腿就迈进了屋去。 身后的洛鸿勋也不方便深说,只能撇着嘴角略带埋怨地对沈羡道:“舅舅,您又去大烟馆了?” 沈羡一脸惊愕地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看他并未否认,洛鸿勋便也没了顾忌,直言道:“你早上拿了娇蓉的宝贝去了当铺,娇蓉知道了,现在很生气!” 一看东窗事发,沈羡有些难为情,什么话都没敢说,只好灰溜溜地进了自家钟表行,接着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既然秒针盘确定不是舅父拿的,那么它如果没长翅膀的话,就一定还在洛鸿勋的屋内。 洛鸿勋和沈娇蓉二人便又开始翻天覆地、大张旗鼓地地毯式搜查。 这时,沈娇蓉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张记录纸,不经意间发觉秒针盘其实就在台面上,只是被那张纸给遮住了,二人一直没有查看。 假如换了普通的钟表,这点零部件早就应该找到了,只是这块怀表太过贵重,俩人因重视过度,才会出了此等纰漏。 好在总算是找到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功夫... 这惊喜来得太快,洛鸿勋几乎要乐晕过去,他赶忙拿过秒针盘,认认真真地将其安装完毕,再也容不得半点马虎。 彻底安好已是正午,洛鸿勋将这块完好无缺的浪琴怀表托在手心,见它终于可以正常运转了,观摩了良久后,它那美好的形象已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洛鸿勋心中感叹并期许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一块这样的怀表,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荣耀啊! 从早上到现在还未进食的他,此刻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肚子已经打了好半天的鼓,该是时候填饱它了。 于是洛鸿勋将怀表揣进了口袋里,生怕再有什么差池,接着他安安心心地下了楼,去和表妹一起吃午饭。 刚吃过午饭没多久,昨日的青年男子便又上门了。 正所谓树夹炎风路,行人正午稀,可他偏偏挑了个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出门取表,着实出乎洛鸿勋的意外。 他一进门,便毫不客气地问道:“修好了么?” 可洛鸿勋就是这么争气,虽经历了一番波折,但还是守时守约,将它从胸前的口袋里拿了出来,递到了那男子的手上。 男子接过后一瞧,怀表已正常运转,且组装地无可挑剔,想要鸡蛋里挑骨头还真是挑不出来。 于是,他乖乖地拿出了另外一两银子交给洛鸿勋,算是将余款补齐,且嘴上还不忘念叨着:“幸亏及时修好了,不然我们家小姐马上回来了,看见表坏了还不得对大少爷大发脾气。” 洛鸿勋听他这么一说,心想为了不至气氛尴尬,好歹也得多少回应两句,继而顺口说道:“看来你们家小姐脾气挺大的!” 那男子琢磨了一下,叹道:“那倒也不算,跟我们老爷比起来那可以说是温柔多了。” 片刻后,他面带微笑地继续说着:“不过我们家小姐那是真漂亮,算算我都快两年没见到她了,本来她还说下个月回来,结果临时来信说明天她就要回来了...” 第八章 洋行 () 说到此处时,男子迷醉极了,好似飘了起来,连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洛鸿勋一听也很好奇,于是又与他打趣地问道:“有多漂亮?街上漂亮的姑娘也有不少啊!” 那男子十分不屑,傲慢地摆摆手道:“那些算什么东西!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家小姐要称广府第二美,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时,收拾完碗筷的沈娇蓉走了出来。 刚刚在厨房听到外面这人一通豪吹的她此刻已是忍无可忍,好想狠狠地怼他两句,且心中还暗骂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因而她嘴上冷嘲热讽道:“你们家小姐这么美,究竟尊姓大名啊?有机会也让小的们见识见识。” 由于沈娇蓉的出现太过突然,那男子好像吓了一跳,见她生的水灵,便也未过计较,进而得意地继续吹嘘着:“说出来可别吓着你们,怡兴洋行听说过吧!我们家老爷就是十三行鼎鼎大名的行商赵习瞻,我们家大少爷名叫赵清阳,我们家小姐...芳名赵虬枝...” 说到这,得插一句,广州十三行创立于康熙盛世,是清政府特许经营对外贸易的专业商行,曾被誉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 1757年,随着乾隆皇帝仅留粤海关一口对外通商上谕的颁布,清朝的对外贸易便锁定在广州十三行。 位于珠江边上的中外交易场所,十三行口岸洋船聚集,几乎所有亚洲、欧洲、美洲的主要国家和地区都与十三行发生过直接的贸易关系。 这里拥有通往欧洲、拉美、南亚、东洋和大洋洲的环球贸易航线,是清政府闭关政策下唯一幸存的海上丝绸之路。 到了近些年,随着英国人发动的侵略战争,广州饱受兵燹之苦,西方文明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正一步步影响着这座古老的港口贸易之都,因而十三行的地位更加重要特殊。 怡兴洋行这四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算得上广州十三行里的马首,沈娇蓉在广州居住了多年,她自然也是知晓的。 而赵家已入上流,尤其是大慈善家兼行商赵习瞻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她当然也听说过。 可至于赵清阳、赵虬枝这两个名字她却听着耳生,今日应该是第一次听到。 对于洛鸿勋而言,他同样也只听过怡兴洋行和赵习瞻这几字,毕竟第一日来广州时,他便接到了该洋行分发的招募启事。 但即便如此,他也善意地点头迎合着眼前的这位男子,如此有礼貌地配合其实只为给足他面子。 可沈娇蓉却没那么客气,翻着白眼戏谑地说着:“怡兴洋行确实有名,但你又是谁呢?” 提到自己,男子脸上的得意之色退却了不少,毕竟只是个无名小卒,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人家问了,他也只能报上家名:“我!我叫吴承昊!就是怡兴洋行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色。” “好了,不说那么多了,我还得回去交差呢!”说完,吴承昊将怀表收了起来,再没废话,转身离了沈记钟表行。 半个时辰后,吴承昊进入了十三行商区,到了怡兴洋行门前,接着他径直走了进去。 很快他便来到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办公间门口,不多时,里面的客人走了出来,吴承昊微笑着同那人打了个照面后,便大步进了去。 只见硕大紫檀木办公桌后坐着个身穿石青色马褂的年轻人,看样子二十几岁,相貌极其俊朗,有点西方人的味道。 他就是吴承昊刚刚提到的怡兴洋行大公子哥赵清阳。 由于赵清阳的母亲是中英混血,因此他也沾了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赵清阳山根、眉骨都很高,眼窝较深,人中窄且长,上唇很薄,由于五官过于精致,反而给了人一种凌厉霸道之感。 吴承昊一面嬉皮笑脸地向前走着,一面恭恭敬敬地掏出了怀表,继而在身前晃悠着说:“大少爷,您看!怀表修好了…” 赵清阳深邃的双眸微微睁开,然后将手伸出,接过了吴承昊手中的怀表,看了看,果真修好了,于是他夸赞道:“你小子办事效率很高啊!这么快就修好了...正好修好了,不然虬枝明天晚上回来,要是看见表坏了,又该没完没了地数落我了,她呀,有时候揪住一件事,唠唠叨叨个不停,这回你可做了我的大救星!” 赵清阳竖起了大拇指后接着又问道“对了,一共花了多少?一会去账房那领钱吧!” 第九章 生意 () 这话说的吴承昊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可担不得此大任,坐在了沙发上摩挲着双腿继而谦虚地答着:“什么大救星,我哪当得起,要说真有救星,那也是沈记钟表行的小伙计,修这么贵重的怀表,他只收了我五两银子,你说这人多厚道,而且手艺还相当不错,一天就修好了。” 吴承昊夸赞洛鸿勋的同时,还不忘抬高成本,为自己谋“福利”,这便是他最大的特点,既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不忘推荐真正的幕后高手,又爱占点蝇头小利,喜欢贪图小便宜。 赵清阳闻后,笑了笑,露出了两个大且深的酒窝,说:“五两银子也不少啊!差不多抵你两个多月的薪水了吧!” 这话正中了吴承昊的下怀,他忙借机说道:“可不是!所以大少爷,你可得给我涨工钱了!我可是鞍前马后地为您效劳了这么多年!拿这点薪水太寒碜了!” 赵清阳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鬼精得很,绕来绕去,就想让自己落入这个“陷阱”。 好吧,既然他都提过好几次了,那就给他涨些吧,于是赵清阳便答应了吴承昊的请求! 这时,赵清阳从桌上拿起了一根香烟,善于溜须拍马的吴承昊赶紧上前替他点上。 接着赵清阳靠在椅背上,吐了口烟气,放轻松后,对他诉说道:“最近,我正打算开展珠宝或者钟表生意,但是我合计了一下,与卢湛抢生意恐怕难度有点大,宝利行的珠宝生意做的久了,现在广州城里的有钱人多数都认他家的招牌,我们怡兴行要想分块羹怕是有点难...” 的确,宝利洋行的珠宝生意已经做了近三十年,一直为宝利洋行最大的利润来源,赵清阳自然是歆羡极了。 虽怡兴洋行最初也是珠宝生意起家,可是后来由于门店被砸,因而珠宝生意便彻底搁置了。 赵清阳若是想在这个领域重新有所作为,那难度可当真不小,摸清了少爷意图的吴承昊顺势说道:“依我看,这珠宝生意不吉利,我们还是别再做了,我觉得选钟表生意较为稳妥,少爷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赵清阳也想着没必要执拗于那从前失利的门路,于是抖了抖烟灰,嘴角轻扬略显自信地说道:“你说得对,那我们就进军钟表领域,广州城的钟表行虽多,可还没有哪家做大的,所以我想怡兴行出资,将其中几家整合...” 思考了片刻后,他又说道:“所以明天上午我约了两家钟表行的老板过来谈谈合作,不如你也把沈记钟表行的老板叫过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入我们怡兴洋行麾下,我现在连钟表行的名字都想好了,到时候就叫大西洋钟表行,你听听霸不霸气?” 瞧赵清阳信心满满,明显是心里早就有所规划了,吴承昊连忙拍手称赞,进而发自肺腑又极具谄媚地说道:“现在国内的钟表都是洋货,简直是暴利啊!我觉得大少爷你现在入行都有些晚了,应该早点打入市场才对…” 赵清阳的手指缝里此刻仍夹着烟,他笑着边摇头,边用香烟指了指吴承昊,心想这小子,最擅长的一招便是“马后炮”了。 吴承昊知他心里所想,多半是想说自己又在事后诸葛,于是笑吟吟地做了个鬼脸逗对方开心。 这时,赵清阳不知为何忽然若有所思地盯起那只怀表发呆。 虽然吴承昊没什么别的本事,但跟了他这么多年,揣摩他的心思那还是相当精准到位的。 因而吴承昊关怀地开口问道:“大少爷,想大小姐了吧?” 的确,赵清阳的妹妹赵虬枝离家前往英国游学已有两年之久,从前,她在家时经常闯祸,赵清阳总是不得安宁,有时候还得替她背锅,可她一走,赵清阳反倒觉得有些寂寞无聊了。 还好自己忠实的跟班吴承昊闲来无事时经常带他听听曲,喝喝茶,谈谈心,没事还时不时逗他笑笑,不然自己就只得整日埋头于这没完没了的公务上了。 甚至有人曾调侃他就是个只会赚钱的机器,赵清阳当然不想成为那样的呆瓜,他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生活中多点乐事调味一下,才叫做有情趣,只是世事往往不顺他的意罢了... 第十章 机会 () 赵清阳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从他的神色来看,吴承昊的推断还是准确的。 这一日傍晚,吴承昊又来到了沈记钟表行,洛鸿勋见着他顿时一惊,心想难不成怀表没修好,又出了什么问题? 吴承昊见店里没有别的人,便放心地说道:“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今天跟你说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虽他一脸邪魅的坏笑,但洛鸿勋总算是对怀表放了心,于是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吴承昊放低了嗓音,但却中气十足地说道:“明天我们大少爷想要见见你们家的店掌柜...” 这是什么情况,修个怀表而已,为什么还要见人? 洛鸿勋茫然不解,一脸迷惑,只听吴承昊进一步解释道:“大少爷想在广州城开一家更大,哦,不,是最大的钟表行,说不定会把你们的店面盘下来,当然他也不是冲着你们家的这些破钟表来的。” 吴承昊推荐沈记钟表行,无非是想要在大少爷的面前尽情表现,这样好显得自己时时在为洋行着想。 此刻,他边说边不屑地指了指沈记钟表行内摆放的旧钟旧表,接着又拽拽地说道:“我们家少爷主要是想招揽人才,如果看得上你们,就把你们招进洋行帮他打理钟表生意也有可能,这样你们就等于是替怡兴洋行做事,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怎么样,感不感兴趣?” 说完后,吴承昊满怀期待地看着洛鸿勋,心想今天给你提供了个天大的机会,可别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原来如此,洛鸿勋总算是弄明白了吴承昊此次造访的缘由。 不过这事太过突然,他不能替沈家做主,须得告知舅父才可。 可吴承昊却有些迫不及待了,见他并未心花怒放般地感激自己且一口应下来,反而眉头紧蹙,面露难色,于是不耐烦地忙催促他说:“行还是不行?不行我就走了,去找别人家商议,你倒是赶紧给个痛快话啊!” 这主意怎么也不能算坏,见吴承昊催得紧,怕错失良机的洛鸿勋此刻真的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他决定先斩后奏,替沈家先应承下来再说,继而答应明日巳时前到怡兴洋行门外等他。 这时,吴承昊突然想到了一件大事,然后心虚地咽了下口水,稍显窘迫地对洛鸿勋说道:“要不是我今天帮你在大少爷面前美言,你哪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瞧他贼溜溜地看着自己,洛鸿勋心想难不成他想事成之后要些回报,于是继续听吴承昊开口说:“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得记住...明天见到我们家少爷时,一定一定要说修表一共收了我五两银子。” 说完,有些难为情的他便垂下了头,尴尬地不敢瞧洛鸿勋的眼睛。 起先,洛鸿勋没搞懂他的意思,自己明明只收了二两银子,为什么要说收了五两。 倏忽间,他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吴承昊暗中吃了三两银子的回扣。 好家伙,自己辛辛苦苦大费周章地修了这块怀表,反而不及他暗藏的多。 于是,稍显不悦的洛鸿勋调侃道:“你小子厉害啊!跑个腿送个怀表比我修表赚的都多,我怕我明天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呀!” 一看洛鸿勋分明在抬杠,吴承昊也只得服软道:“这样吧,明天我一定在大少爷面前替你们钟表行美言几句,确保沈记可以顺利进入洋行行不行?” 看洛鸿勋好似并不心动,仍有些不快活,吴承昊为了不致东窗事发,只得再提价码,痛下血本道:“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中午我请你去天字码头旁边新开的那家法国餐厅大吃一顿总可以了吧?” 洛鸿勋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心想他克扣了自己的工钱,但是毕竟也给钟表行提供了新机,所以做人还是厚道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个台阶下吧! 继而他装作不情愿地回应道:“这还差不多,那就一言为定啦!” 洛鸿勋来了广州这么久,为了节约开支,他在外就只吃过几次路边摊。法国餐厅,如此高端,他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话说回来,沈记钟表行如果真能靠上怡兴洋行这座大山,那吴承昊也功不可没,做人何必那么计较,就算交了他这个朋友吧! 吴承昊走后,洛鸿勋便上楼把刚刚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表妹沈娇蓉听。 沈娇蓉听完也是十分支持,她同样认为沈记钟表行虽在表哥来了以后,显出了一丝生机,但多半也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罢了。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肯定得想别的出路才行,眼看这大好良机摆在眼前,怎可错失! 第十一章 招揽 () 洛鸿勋希望舅父明早可以过去,刚想去跟沈羡说明情况,却被沈娇蓉一把拦了下来。 沈娇蓉强烈反对让父亲前去,她建议事成之后再告知他爹也不迟。 接着她又分析说以父亲的现状,到了那只会丢人现眼,再者说谁会愿意和一个“大烟鬼”合作呢!去了怡兴洋行那极有可能将好事变为坏事,所以明天就由洛鸿勋代替沈羡单独前往即可。 劳作了一整日的洛鸿勋今晚得空独自出来散散步,他来到广州城后夜里鲜少出行。 这一晚他由永清街踱步至濠畔街一带,一路上只见新式的电气灯照的马路通明,光亮如昼。 酒肆茶坊各个生意兴隆,他时不时还会碰上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在街上招揽生意,一些乘着车轿看似阔少之人则随这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们”进了妓院。 洛鸿勋禁不住感叹着广州真是个不夜城,比起家乡佛山而言可是热闹百倍有余,看来自己来这发展是明智之举,明日的机会也应尽可能把握住才行。 第二日一早吃过饭,身负重责的洛鸿勋出了门,独自前往十三行一带,毕竟是第一次见赵清阳,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因而他穿上了表妹沈娇蓉前些日子为他新缝制的一件米色长衫,十分欣喜地走出了钟表行。 洛鸿勋还是头一回前来十三行商区,只见街道两侧繁盛至极,遍布洋行、商铺不说,且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夷人操着一口奇怪的语言同穿着西装革履的假洋鬼子们在交谈。 不一会,大饱眼福的洛鸿勋走到了怡兴洋行门前,只见这家洋行的建筑整体呈南北向,下段的出入口采用灰白色古典山花门,山花门上方勾出放射状饰线,窗上部都开着大圆窗,窗间墙勾出横线条叠砌巨石,显得既洋气又壮观。 洛鸿勋心中不住地赞叹,心想自己第一天来广州,便听说了怡兴洋行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来此,说不定自己同这有缘,如若日后能在此处高就,那真是... 正当他沉浸在美梦中时,吴承昊不知从哪忽地冒了出来,接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笑嘻嘻地在想什么呢?赶紧跟我进去吧!” 说完,洛鸿勋忙敛了笑容,整了整衣衫,与他客气地打过招呼后,接着,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洋行。 走进后,发现洋行内人员穿戴整齐,井然有序,桌椅摆放规则,就连那精美别致的西洋窗花也都足以令初来乍到的洛鸿勋赞不绝口。 上了二楼后,他们便直奔最后一间房-赵清阳的办公间。 准备进门时,吴承昊再次轻声提醒道:“千万记得我昨晚提醒你的大事...” 洛鸿勋知道他在讲什么,既不想过多计较,也不想与他调笑,毕竟见老板心中难免会有几分紧张感,于是他悠悠回道:“知道了,嗦。” 接下来,二人又前后进了门,洛鸿勋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赵清阳行礼,然后便被赵清阳安排落座于沙发之上。 洛鸿勋此前没见过这洋玩意,缓缓坐下去,只觉这东西甚软,臀骨愈陷愈深,好在自己还算镇定,并未表现出惊乍之相来,不然多半会取笑于人。 这时,他向周围瞧了瞧,只见右手边长窗子前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办公桌,上面除了大量的文件外,还有一个精美的自鸣钟,左侧还安置了一张花梨木榻床,想必是赵清阳中午午睡用的。 赵清阳为人谦逊,对人也还算客气,基本没有少爷架子,见对方准时前来,因而对他礼遇有加。 洛鸿勋托词说舅父沈羡身体抱恙,因而今日不能前来,赵清阳闻后表示理解。 不多时,旺和钟表行的张老板和西关钟表行的刘老板也陆续进了来,此刻室内一共有五个人。 见人部到齐后,赵清阳先是了解了下三家钟表行的情况,然后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大家听。 怡兴洋行打算以五十两白银的价格分别收购三家钟表行,然后招募三家钟表行的员工进入新成立的大西洋钟表行工作。 可西关钟表行的刘老板却觉得五十两白银就叫他们关门,怡兴洋行太过小气,因而他并不买账,且他希望赵清阳可以抬高收购价码,简单来讲,没有一百两他肯定是不能同意的。 赵清阳此先已经派人与他们接洽过,可没想到今日见面这刘老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有点出尔反尔之嫌。 摸清了对方想要抬价的意图,赵清阳脸上稍显不悦,进而用中间的三个指头有节奏地轻轻点了点桌边后,接着颇具底气地说道:“其实我这次跟三位谈话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收购你们这三家钟表行,毕竟新成立的大西洋钟表行主要经营的都是洋人的新玩意,那些老古董我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所以五十两白银的价格我觉得已经足够高了,刘老板,我想此前您也是认同这个方案的...” 第十二章 迎接 () 他本想再说句“请别不识抬举”,可又心觉这话有些刺耳,因而语至唇边又收了回去。 接着,赵清阳又态度较好地补充了些信息道:“新成立的钟表行须得将销售与维修融合为一体,因此我现在急需招揽人才,你们都是钟表维修类的专家,如果你们愿意为怡兴洋行做事的话,洋行今后绝对不会亏待你们,我想这对于你们大家而言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这段话的意思简洁明了,洛鸿勋自然也听的明白,五十两白银的价格回收沈记钟表行的那些破铜烂铁,他们沈家算是赚到了,至于另外两家的状况估摸着也好不到哪去。 没想到自己从事钟表维修才短短几个月竟被看做是专家,洛鸿勋虽底气尚有不足,但他还是尽量显现出镇定自信的模样。 见赵清阳将价格咬的这么紧,好像没有回旋的余地,西关钟表行的刘老板瞧他如此不通情达理,驳自己的面子,心想日后在他手下做事怕是也没好果子吃,因而发了几句牢骚后,刘老板气愤地离开了赵清阳的办公间。 见赵清阳并未挽留,不多时,旺和钟表行的张老板心想自己五十几岁了,也没太大的奔头,还是识些时务,接受了赵清阳的提议为好,进而最终决定加盟怡兴洋行。 走了西关钟表行,还有沈记钟表行,现在就差沈记钟表行表态了。 赵清阳微笑地看向了洛鸿勋,显出一副静候佳音之态。 洛鸿勋虽然很想当即应下来,可是此事他还不能当场答复,毕竟那是沈家的家业,他须得经过表妹和舅父的同意方可。 再度说明了情况后,赵清阳决定给洛鸿勋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再听他的结果。 正当吴承昊准备送二人出门之际,赵家的下人神色匆匆地进了来,对赵清阳说道:“大少爷,码头的人来报,小姐的船提前了,据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要靠岸了…” 赵清阳和吴承昊听完皆是一惊,赵虬枝的船本是下午未时才到,不知为何竟会提早了两个时辰,既然如此那现在就得出发赶去码头。 旺和钟表行的老板闻后先行告辞,这时,吴承昊低声对正准备离开的洛鸿勋建议说:“你们沈记钟表行离码头不远,不如顺路跟我们一起去天字码头接小姐怎么样?也好跟少爷套套近乎。” 套近乎不敢说,但是详细了解一下未来的打算还确实有必要。 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想要与赵清阳谈谈大西洋钟表行未来经营事宜的洛鸿勋欣然答应同路,接着大家一齐动身前往天字码头接人。 一路上,吴承昊不住地念叨着自己对小姐的一腔思念,还不停地设想着两年不见,小姐的容颜一定更胜从前,然后还时不时地挤兑洛鸿勋,说他没见过世面,一会见到他们家小姐,一定要表现得像见到天仙一般惊讶才行。 洛鸿勋心想他所言定有夸大事实之嫌,如果真是国色,哪需要如此装模作样,真实的反应自然流露便可。 所以洛鸿勋笃定这赵小姐多半有几分姿色,但肯定没吴承昊说的那么夸张,继而他悠悠地回了句:“浮夸”。 听吴承昊这三番五次地极度渲染,洛鸿勋就算有几分欣赏佳人的雅兴,此刻也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不再理会吴承昊的洛鸿勋与赵清阳聊了些大西洋钟表行未来的发展规划,赵清阳再一次说道:“洛老弟,回去见到你舅父,尽量劝说他加盟,对于我们怡兴来说,你们若是不同意的话,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再找别的钟表行合作,可对于你们沈记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错过了这次,怕是不一定有下次了。” 洛鸿勋恭恭敬敬地点头应允后,便想提前离开回沈记钟表行去,可拗不过吴承昊强留他欣赏佳人的美意,无奈只得再逗留片刻于此。 这一天,1854年七月初十,众人抵达天字码头后,不多时,只见一艘巨轮向码头驶来。 终于,轮船在万众瞩目下靠了岸。 很快,船上的乘客纷纷走了下来。 怡兴洋行的一干人等皆目不转睛地向轮船方向张望着,只听吴承昊突然兴奋地将手指向轮船并大叫了一句说:“大小姐在那!大小姐在那!戴绀色帽子的那个!”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他手指的方向,只见远处一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穿米色格纹洋装,头戴轻纱礼帽正优雅地向下走着,虽看不清样子但却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远处的赵清阳等人紧紧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这时洛鸿勋闻声亦抬头凝神望了过去,只见此时的她正将帽檐轻轻卷起,不经意地向船下众人看了来。 此刻,洛鸿勋终于算是看清了她的脸... 第十三章 邂逅 () 直到看见她的那一秒,他才深知吴承昊所言非虚,甚至还略有不及。 因为即便集齐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用以形容眼前这位女子,都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一点点。 赵虬枝和哥哥赵清阳一样都有着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她虽整体看似东方少女,但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的五官中却隐约透着几分洋气。 她梳的是西洋人流行的卷筒发,看起来很是娇媚多姿。 她的眉儿稍浓,眉尾微微上挑,眼睛如黑曜石般闪着流光,滞静中无言胜有言。 她的鼻子挺直,鼻头精致且稍稍上翘,自带一份娇俏的孩子气。 她的嘴唇弧度优美,轻轻一动又似非说。 总而言之,她的样子看起来,既清纯又美艳,既内敛又热情,当真是人间极品。 从前洛鸿勋读宋玉的《神女赋》,上面有云“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 那时他心想这宋玉真乃白日做梦也,写的如此浮夸,这世上怎会有此等女子?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晓原来宋玉所言非虚,只是凡人一生有幸得见的真是少之又少。 此时的他禁不住感激上苍,自己今年才十九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便如此幸运地邂逅了传说中的绝色佳人。 忽然间,洛鸿勋竟觉得整个天字码头因为她的来到而平增了许多色彩,显得更加繁盛,生机无限,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珠江水,也因她的出现,顿时显出了一片片浮耀的金鳞来... 洛鸿勋见眼前的佳人与诗赋中的神女简直无出其右,实乃圣洁的仙姝,当真温婉娴雅,举止高贵,美艳无双。 他从前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姑娘,但至今还从未有过一丝心动,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不喜欢女孩子,是个怪胎奇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不是自己不爱女色,而是从未遇见过真正令他心动的“她”而已! 这一刻,洛鸿勋甚至觉得自己的世界开满了鲜花,人生被彻底点亮... 还在他心驰神往、心旌摇荡之际,赵虬枝已然下船走至众人面前。 她先是奔至哥哥赵清阳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拥抱和亲吻,接着又与洋行众人一一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时,一阵疾风刮过,她的礼帽不小心被吹走了,在风儿的带动下帽子竟刚好落至洛鸿勋脚边,就在这一刹那,风又似有灵性般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恍惚中清醒过来的洛鸿勋弯腰将它拾起,接着他上前几步,低头含羞将其递至赵虬枝跟前。 这一瞬,他的脸红极了,继而有些胆怯地用余光看向对方,发觉她正好奇地端详自己,洛鸿勋犯了怂,竟然不敢正视她的眼,本要抬起的头,又重新耷拉了回去。 赵虬枝抬眼一瞧,心想其他人她都见过,皆是洋行的“老人”,可唯独眼前这位如此面生,却不知为何他竟都不看自己一眼。 这时,机灵的吴承昊看洛鸿勋那副怂样,忙介绍道:“大小姐,这位是...沈记钟表行的洛先生...” 洛鸿勋听到吴承昊在介绍自己,刚准备抬头,便听赵虬枝很有礼貌地对他轻轻道了句:“谢谢”,紧接着便挽起了哥哥赵清阳的手臂转身离开了,并未多瞧洛鸿勋一眼。 可洛鸿勋并不介意,还沉醉在这句“谢谢”中时,吴承昊却猛地摇了他一下,说道:“哎哎哎,看傻啦!刚刚还说我浮夸呢吧!我先送大小姐回府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此刻,洛鸿勋才算反应过来,原来赵虬枝已经走远,进而忙回神拦住他说:“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要请我吃法国菜么?刚才路过时,我看到了穹顶餐厅就在那边...” 说着他向远处指了指。 没错,新建的穹顶餐厅确就在那里。 吴承昊摇了摇头,无奈地回了他句:“你是真傻啊!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吃一顿法国菜我赚的那三两银子花光了也就算了,说不定还得再赔上二两...你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给我留点,好不好...” 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哎,算了,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望舒酒楼,离穹顶餐厅也不远,你瞧,就在那边...” 说着,洛鸿勋向他指尖的方向看了去,的确是有家名叫望舒的酒楼,不过从外观上看较穹顶餐厅的气派程度相去甚远。 于是他似有不满地说道:“你这人讲不讲点诚信啊!说好的法国菜呢,怎么档次突然降低了那么多?” 可洛鸿勋瞧吴承昊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想法国菜可能确实如他所言较为奢侈,那就放他一马好了,不然,他一反悔,说不定望舒酒楼也泡汤了。 而后他略显失落地说:“望舒酒楼就望舒酒楼吧!但是既然档次降低了这么多,那我得多带一个人,把我表妹也叫上。” 那大家就各让一步,吴承昊也只能勉强答应了他。 他不耐烦地回道:“好吧,好吧,好吧!但是今天中午不行,我得先送少爷小姐回家,晚上怎么样?酉时一到,我保准在望舒酒楼里等你们。” 第十四章 兄妹 () 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洛鸿勋就姑且再相信他一次,于是二人匆匆别过。 吴承昊则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赵清阳和赵虬枝兄妹,并帮一旁的下人分担起小姐的两大箱行李来。 而痴痴的洛鸿勋却仍驻留在原处,深情地注视着那位远去的赵小姐,即使她都未正眼瞧他,即使只是背影,也足以令他迷醉良久。 赵清阳和赵虬枝兄妹的感情一直好得羡煞旁人,两年不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聊。 赵清阳眼看十七岁的妹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不禁称赞道:“虬枝,你现在可是比从前容色更胜啊!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赵虬枝眉儿一挑,信心百倍地璨笑道:“那是自然,谁让我们的娘漂亮了呢...” 而后,微眨星眸的她美滋滋地问向哥哥说:“对了,哥哥你想不想看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啊?” 谁人不喜欢礼物,赵清阳当然不例外,可还不至于急切地在大街上便讨要起来。 闻后,他愉快地答道:“当然了,我想看啊,但是我们还是回家再看,这路上人多眼杂的不太方便...” 急性子的赵虬枝本想马上展示给他看,但哥哥这么一说虽觉有些扫兴,可还算听话的她也只得怏怏地依着他所言,到了家后再拿出来展示。 接着她又笑盈盈地问:“上次我托人从瑞士带给你的那块怀表喜欢么?” 赵清阳心想怀表掉入水中这件事一定得隐瞒,幸好已经及时修好了,不然还不得被她揪着不放。 于是他将其从怀中取了出来,赶忙展示给她看说:“这么精致,当然喜欢,对了,这怀表多少钱买的?” 多少钱买的? 这问题赵虬枝得思考下才能回答,她知道哥哥向来节俭,不喜奢靡,要是告诉他一共花了一百个银元,那他肯定会不高兴。 所以她干脆打个折,慎重地回道:“五十个银元。” 这价钱赵清阳虽觉得有点小贵,但还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因此他点了点头,并未回驳什么。 接着他又想聊聊生活,于是满面笑容道:“快跟哥哥说说你在英国都学了什么吧?”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赵虬枝,她去海外主要是散心游玩的,至于学到了什么,好像还真没什么特殊的收获。 咦,突然她灵机一动,回了句:“我学到了纯正的伦敦音,我现在英语说的可好了,说不定有人会愿意聘请我去做个翻译...” 赵清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妹妹哪有心思学习什么贸易,当初父亲赵习瞻送她出国主要是为了让她远离那帮粤伶。 其实骨子里赵清阳自己并不反对,反而他同妹妹一样也爱听戏。 这时,赵虬枝想起了自己家人,继而侧脸问向哥哥说:“哥,爹和小仲阳怎么样了?最近还好吧?” 五岁的赵仲阳是赵习瞻和二姨太连依所生。 六年前赵习瞻的原配夫人万希雅过世没多久,赵习瞻便迎了二姨太进门,几个月后二姨太就产下了儿子赵仲阳,算是赵清阳和赵虬枝同父异母的弟弟。 接下来,赵清阳照实回答着:“小仲阳长大了,很可爱,一会见到你八成不认识了。至于父亲...” 说到这,赵清阳不自觉地语歇了片刻:“两年前那次寿辰他真是被你气个半死,不过过去这么久,他的气应该也消得差不多了。”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又说道:“但若是气他的人换做是我,可没那么容易过关,更甭想被送出去游玩了...” 最后这句话赵清阳说出时心中满是心酸,在父亲的心中从小到大他都没办法同妹妹相比,只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妒忌妹妹,反而依旧对她疼爱有加。 而赵清阳提到的两年前寿宴一事又是什么情况呢?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两年前,在赵习瞻的寿宴上,赵虬枝花费心思,请了粤剧名伶徐茂文等人为他贺寿。 可没想到的是,徐茂文等人唱的戏文十分不合赵习瞻的意,以致赵习瞻这个寿辰过得很是不快活。 席后,赵习瞻大怒,痛骂伶人。 几天后,还有人举报他,说家宴上的戏词多诋毁官府朝廷之语。 因而弄的赵习瞻里外不是人,事后他还特意登门造访两广总督叶琛,向其解释说明情况。 自此,赵习瞻勒令女儿赵虬枝以后再不准与粤伶有任何往来,且赵习瞻担心女儿表面上虽答应,暗地里还同他们来往,于是不久后,便送她去了英国。 第十五章 礼物 () 这时,赵虬枝迷茫地回应道:“其实这两年来我也经常想这件事,至今都没想明白,从前娘在的时候,经常带着咱俩去佛山的琼花会馆听戏,也没见爹反对啊!” 接着,想起了美事的她嫣然一笑道:“娘当时还特意请了徐茂文师父教我入门,徐师傅是那的顶梁柱,很忙,所以带了我几次后,就把我托给了他的徒弟徐棣、钱舜达还有小蜻蜓他们几个,他们都夸我唱得不错,很有天赋...” 倏忽间,赵虬枝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郁郁地说道:“可后来娘去世了以后,爹怎么就突然变了脸,不喜欢伶人了,我去听戏还得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他发现。” 赵虬枝所言非虚,只是这当中的原委她想不明白,可赵清阳还是略知一二的。 但他为了不令妹妹烦心,因而突然打断了她,简单地回道:“想不明白的事多了,我还想不明白呢。” 进而他又看似轻松地笑着开导说:“想不明白,咱们就别想,劳心劳神最没必要了。” 此刻,赵虬枝转忧为喜,也想聊点开心的,于是她笑眯眯地问道:“哥,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那次,我求你带我去佛山听戏,然后咱们在红船边上见着谁来着?” 说到这,赵清阳也笑了,然后他面露春风地低头答道:“你说展盈啊!” “对啊!”赵虬枝喜上眉梢,接着说道:“那回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展盈姐吧!对了,她比我年长两岁,今年都十九了,我不在这两年你们俩...怎么样了啊?” 说到这,赵虬枝灿笑间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而后她用两根食指似有寓意地相互戳了戳。 这个问题赵清阳也回答不了,叶展盈与他妹妹不同,虬枝向来直爽,有什么事通常不会藏着掖着,可叶展盈给常人的感觉就像一个闷葫芦。 这两年来叶展盈一直对他忽冷忽热,委实让人猜不透心思。 因而赵清阳有些敷衍地回应着:“展盈可是总督大人的千金,咱们赵家高攀不起,不过今天为了给你接风,晚上我定了法国菜,有去叶府邀请她来,一会你就可以见到她了,当然还有卢湛...” 卢湛是赵清阳、赵虬枝兄妹从小的好友,可此刻她并未特意理会这个名字,而是仍揪着刚才所谈不放。 赵虬枝使了个眼色给哥哥后狡黠地说道:“我这次回来是不是给了你个接近展盈姐的好机会啊!” 闻后,赵清阳心想,自己的妹妹还是老样子,爱刨根问底,要想支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那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紧接着,兄妹俩相视一笑后,继续向前走着,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繁华的永清街上。 由于向吴承昊打听了赵小姐名字的写法,因而回了沈记钟表行后,洛鸿勋立即向表妹借来了《康熙字典》进行查阅。 沈娇蓉好奇,站在一旁看他查些什么,洛鸿勋专心地快速翻着书,翻到了“虬”字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书上写着“虬”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小龙,另有“卷曲”之意,而虬枝则是盘曲树枝之意。 纳兰性德的《金山赋》中有云:“珍卉含葩而笑露,虬枝接叶而吟风。” “原来她连名字都这么美...”洛鸿勋沉醉地喃喃自语道。 一旁的沈娇蓉不解,忙问:“谁的名字美?” 洛鸿勋一看表妹在侧,便住了嘴,搪塞了两句后,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深知如果父母在世,身为清廷水师副参领之子的自己伸出手来向上够一够也许还能够得着赵家千金,可如今自己一个无父无母、无财无势的孤儿,有什么资格喜欢貌美如仙的赵小姐。 哎!真无奈,如果注定没有开始便已结束,那为何偏偏又非让自己遇见她呢! 感慨过后,无限落寞的洛鸿勋及时打断了哀思,和表妹沈娇蓉谈起了赵清阳上午对他的说的那席话。 沈娇蓉听完很是高兴,完赞同钟表行被收购一事,甚至还盼望着早点进行,如果自己也能在洋行里谋个差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决定先将此事隐瞒,事成之后再告诉沈羡,不然他一定会拿着银两去买鸦片吸食。 另一头,赵虬枝和赵清阳兄妹刚一到家,幼童赵仲阳便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 五岁的赵仲阳身高差不多到赵清阳的腰间,细长眼,嫩嫩的脸蛋很是可爱。 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还很小,因而如今赵虬枝回来,他自然觉得对方有些面生。 不过赵虬枝十分热情,伸手招呼他过来抱抱,很快,姐弟俩便又熟悉了起来。 由于时候尚早,赵习瞻还在洋行,且他平日都在那吃午餐,因而今个中午只有他们四人一同在家吃饭。 连姨娘四十出头,长相有些寡淡,算不得漂亮,尤其是在赵虬枝这等绝色面前,容色只能算作平常。 四人聊起家常来,连姨娘提到今年年底打算把赵仲阳送去学堂,不然他整日待在家里活蹦乱跳地,也没个正形,还是得有先生管束他一番才好。 吃完饭后,赵虬枝忽地想起来自己有礼物要送给家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环节,向众人展示她出国的一项重大成果,那就是豪购一番。 从前她就喜欢送人礼物,然后接收别人投来的歆羡以及感激的目光,这将极大地满足她内心的小虚荣。 当然这与她乐善好施也大大的相关,毕竟虚荣这东西,用在自己身上才最实在。 很多人无论多富有,买来的东西也只用来装饰自己,怎会去考虑他人的感受,旁人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想要沾得一点,门都没有。 赵虬枝先是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这里都是她将要派送的礼物,接着她拿出了一对琉璃耳坠,将其恭敬地递到了连姨娘的手中。 第十六章 宴席 () 连姨娘接到后极力地夸赞赵虬枝眼光不错,这礼物她十分喜欢。 接着她颇为感动地想着赵虬枝非自己亲生竟还带给她如此贵重的礼物,因而嘴上夸赞她真是个好姑娘的同时,心里又不免陷入了对往事的忧惧当中... 然后,赵虬枝拿出了枚黄金灵缇猎犬血石胸针,这是送给哥哥赵清阳的。 赵清阳接过后,仔细观摩了起来,只见黄金雕刻的两只灵缇猎犬嬉戏场景嵌入到了一块巴掌大的鸡血石上。 灵缇不仅被雕刻的立体又灵动,且肌肉线条也很是优美。 厚重的鸡血石由黄金拧花包边,包裹的完美规整,没有一丝投机取巧之感。 更难得一见的是背部雕花工艺美到窒息,雕花散点,无不令人咂舌,众人见后皆捂嘴惊叹。 然后赵虬枝又拿出了一柄银勺子送给了弟弟。 这勺子堑刻的纹路非常细腻,用来吃东西则显得非常阔绰,同时当作茶铲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勺子柄部厚实有分量,铲部的鎏金华丽大方,整体品相极佳。 而后,还有一枚蛇头碧玺戒指,是送给父亲赵习瞻的。 另有一条心形环扣手链是打算今晚送给叶展盈的。 至于卢湛她则只给他准备了一个简单的腰绳。 赵虬枝心想,卢湛家经营珠宝生意多年,送他类似的宝贝他肯定瞧不上眼,于是赵虬枝别出心裁地想到了这款腰绳当做礼物。 最后一个银壶是送给吴承昊的,因她知晓吴承昊向来喜欢白银,用它来装水吴承昊一定觉得很炫。 展示完了礼物过后,赵清阳命人将赵虬枝的箱子提进了她的闺房中。 关上门后,赵清阳嬉笑着问道:“给大家都买了这么多礼物,那你自己的呢?要不要给哥哥我显摆一下啊!” 当然好,只是赵虬枝仍心有顾虑,怕哥哥说她奢侈浪费。 于是她略显怯怯地对哥哥笑言道:“哥,等我展示完了,你可别生气哦!” 闻后,赵清阳向其保证,自己气量大得很,绝对不会生气。 于是她便打开了另一个箱子,继而他展示起自己丰厚的“成果”来。 一对野生珍珠钻石耳环,一枚珐琅彩野生珍珠胸针,一枚桃心形碧玺黄金戒指,一款白金星芒钻石手镯... 毕竟赵清阳刚刚承诺过自己绝不生气,因而看后,赞叹着匠人们的精湛技艺之余,他也只得压着情绪,幽幽地感慨道:“虬枝,怪不得你总在信上说自己的银元不够用,伦敦的物价多么多么的贵,原来都是用来买这些玩意了!” 赵虬枝本不服气,想为自己辩解几分,可事实就是如此,说多了只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只好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对着哥哥谄笑撒娇,毕竟赵家十分富庶,她觉得生活没必要那般节俭,适当的挥霍一点,也无伤大雅! 这天晚上,赵清阳携妹妹赵虬枝前往吴承昊曾提到过的穹顶餐厅与叶展盈和好友卢湛一聚,大家都较为准时,四人很快便到齐了。 今日赵虬枝穿了一件石青地纳纱蝶恋花对襟女袍褂,裙子镜面和底边均镶绣花栏干,袖口镶白底彩牡丹阔边。 她一身清丽的中式衣衫与那一头西式的卷筒发搭配在一起竟丝毫不显违和。 赵清阳穿玄青长袍,配掩腰长裤,腰间还束了一条墨青色腰带。 叶展盈是两广总督叶琛的小女儿,今年已有十九岁。 她身材高挑,超出赵虬枝一寸有余。 叶展盈长着一张江南小家碧玉的面庞,弯弯的月牙眼,娇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 可由于她的额头较大且饱满,因而显得颧骨有些高,下巴有些尖锐。 总而来说她虽不及赵虬枝娇艳,但也可以称得上美人二字。 叶展盈今日穿的是件月白缎地如意纹开光袍,裙的镜面上绣少许折枝花数朵,上身披云肩垂流苏。 她和赵虬枝因在佛山琼花会馆看戏相识,且还先后结识了陈茂文、钱舜达、徐棣、小蜻蜓等伶人。 由于赵虬枝后来学了些戏剧基础,还曾给叶展盈表演过一段,二人因此成了较为要好的姐妹。 叶展盈至今尚未婚配,这着实令其父叶琛苦恼,而更令他头疼的事可还多着呢! 第十七章 言欢 () 穿了件绛红色马褂的卢湛是宝利洋行的大当家,带着一块形如鹅卵、外配黄金链条天梭怀表的他其实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仅仅大了赵清阳几个月而已。 卢湛乍看上去,欢脱中又有几分萌态,文雅中还带了一丝痞气,一眼看上去很有城府但却又觉得他一肚子坏水。 尤为重要的是卢湛天生具有贵公子气质,走到哪都魅力四射,存在感十足。 卢湛的父亲卢炳坤青年时曾与旁人一同合伙贩卖珍珠,开了家“异宝店”,几年后二人因些许纠纷,每家分得三万银两后,皆自立门户。 可后来由于朝廷提倡“重廉耻而省奢华,尚朴素而轻珠宝”,很多家珠宝行都纷纷倒闭关门大吉了。 可卢炳坤却在各店凋零之际,在濠畔街盘下了家大馆,以低价收购了多家倒闭珠宝店的零星货物,十年后赚得盆满钵满,竟成了巨万富商。 接下来卢炳坤又涉足花鸟鱼虫市场,创办宝利洋行。 濠畔街也在宝利洋行的带动下成了香珠犀象如山,花鸟如海,番夷辐辏,日进万金的风流繁盛之所。 可卢家人寿命都不算长久,卢炳坤不到五十岁便害病离世了,且其长子卢江亦因病早夭,宝利洋行的贸易值也因此由巅峰开始逐步滑落了来。 卢湛的父亲和长兄几年前相继去世后,未满二十岁的卢湛顶着巨大的压力撑起了渐呈颓势的宝利洋行,并使它再度腾飞成为可以和怡兴洋行、东顺洋行、太和洋行并肩而立的四大洋行之一。 卢湛与赵清阳同龄,虽未正式娶妻,可如今风流成性的他已经纳了两房姨太太,她们为卢湛争相开枝散叶,先后诞下了三个女儿。 卢湛与赵家兄妹相识较早,早年宝利洋行和怡兴洋行亦敌亦友,时而合作时而相互倾轧,这期间卢湛和赵清阳打过很多次交道,生意上虽然都很较真,但私底下二人却称兄道弟。 卢湛垂涎赵虬枝已久,两年未见,自是要挑逗一番,因而他笑言:“虬枝妹妹,两年不见越长越美了,什么时候嫁到我们卢家,给我做夫人吧!” 赵虬枝向来伶牙俐齿,甚至有些尖刻刁钻,于是她毫不示弱地回应道:“你都有两房姨太太了,何况广州城里想嫁给你卢湛的姑娘都能排成条长龙了,哪里还会稀罕我呢!” 接着她又嬉笑着夹讽道:“不过听说你的那两位姨太太前前后后给你生了三个女儿,看来你可是天生的岳父命啊!小心家产被你未来的女婿瓜分干净哦!” 说完,赵虬枝笑的合不拢嘴,好似一朵美艳的桃花初始盛开了来。 卢湛摇了摇头,禁不住感叹道:“虬枝,你嘴巴还是那么尖酸刻薄,不知以后什么样的才俊才能入的了你的眼,不过你卢湛哥哥我先把话撩这儿,到时你若是嫁不出去,我给你兜底,可好?” 赵虬枝转了脸轻“哼”了一声,扬起下巴不屑地回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怎么可能会嫁不出去呢!” 互相揶揄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交战了几回合后,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一旁端坐的叶展盈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虬枝,这两年在国外你的唱功有没有进步啊?好久没听你唱曲了,改天去你们赵家再唱给我听听呗!” 赵虬枝长叹了口气,无奈地答道:“展盈姐,这两年我可是在英国哎,哪有师傅教我啊,平日没事的时候我也只能自己练练,不退步就行了,哪里还能进步呢!” 这话又勾起了卢湛的兴趣,他忙饶有兴致地打岔道:“之前听说虬枝你爱听戏,没想到你还会唱啊,哪天我和展盈一同去你们家如何?你不能光唱给她听,也得让我欣赏欣赏才行啊!我怎么说也是个戏迷呢,说不定还能给你指导个一二呢!” 赵虬枝刚要讥讽他这个伪戏迷,可几道佳肴恰巧端了上来,因而她只得收回自己的话,与其他三人一道尽情地享受起美食来。 刚刚的开胃菜很快便被四人消灭殆尽,浓汤配齐后,则是几道经典菜肴,如法式煎鹅肝、法式烩土豆、香煎龙利鱼香槟汁、烟熏鸭胸肉配老醋和蜜糖等。 这时,赵虬枝趁着空挡,取出了准备送给叶展盈和卢湛的礼物。 叶展盈接到心形环扣手链后露了淡淡的笑容,进而欣喜地说道:“虬枝,你真有眼光,我很喜欢。” 可卢湛接过腰绳后,却纳闷地问:“为什么我的礼物这么特别,难道这腰绳在英国很畅销?” 赵虬枝则嬉笑着回应说:“你们卢家那么多宝贝,那还看的上珠宝首饰什么的。” 这理由好像还能勉强对付过去,可沉默良久的赵清阳却突然开了金口补刀道:“他呀,是嫌弃你之前有肚腩,腰围不够细,督促你管好嘴巴哩!” 卢湛更疑惑了,他展开了手臂,站起身来,指了指肚子说:“有么,我身材这么标准,整个广州城也没有几个男的像我卢湛身材这么完美的了,哪里有什么肚腩呢!” “哦?”接着,卢湛色眯眯地绕到了赵虬枝的旁边,意味深长地说道:“虬枝,你不会是意有所指吧?莫非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赵虬枝哪里能被他轻易讨到便宜,于是她顺手提起手中的扇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卢湛的头,呵斥道:“去你个大头鬼!不要的话还给我。” 说完她便伸出手去想要抢那根腰绳。 卢湛见状立马侧身躲开,接下来他痛地捂着头赶忙坐回了原位,继而很委屈地说道:“人家跟你开玩笑呢!干嘛下手那么重啊!” 见此情形,其余二人皆是哈哈一笑,继续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 这时,赵清阳又发话道:“最近这戏你们多半是听不成了,你们没听说最近天地会的人已经占领了东莞还有佛山?” 第十八章 震惊 () 卢湛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答道:“知道啊!应该没那么快打到广州来吧?大不了大家最近不去佛山,就在广州听戏不就行了!” 起义一事,在座的四位只有赵虬枝一人不知,于是她须得认认真真地听着。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对外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对内加紧压榨盘剥,鱼肉人民,社会危机更趋严重。 广东在鸦片战争中首当其冲,受害最深,战后分担的战争赔款又最重,因而对人民的剥削压迫更为残酷。 随着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越来越多的贫苦农民和失业的手工业者、小商贩、船民、无业游民等加入天地会组织,走上反清斗争的道路。 洪秀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尤其是1853年定都金陵的伟大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广东天地会会众。 1854年,天地会武装起义终于爆发了。 五月上旬,东莞天地会首领何六等率众在东莞县石龙镇起义。 很快,起义军占领了县城,揭开了广东省城附近天地会起义的序幕。 起义队伍很快发展到三万余人。 六月初,佛山天地会首领程开在佛山石湾附近的大雾冈发动起义,随即占领南海县属的佛山镇。 多路义军正在向省城广州进发而来... 这时,赵清阳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这次起义伶人们也有参加,而且为首的就是那个叫...陈茂文的...听说他还把戏班子里会武功的人,编为了三军...此人当真是不一般啊!” 说完,赵清阳便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赵虬枝和叶展盈,观察起二女的反应来。 因他们三人从前在佛山的琼花会馆都听过陈茂文唱的《芦花荡》,知晓此人精通技击,擅长二花脸角色,且值得一提的是这陈茂文还算得上是赵虬枝的启蒙恩师呢。 听完后,赵虬枝和叶展盈均是一震,陈茂文竟然会造反起义,反抗清廷,还算得上是义军的一名首领,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爆炸性新闻。 奇怪的是,赵虬枝心中的钦佩之意却远高于恐慌和忧虑,她心中琢磨着说不定教过自己的那几个武生、花旦也都加入了义军,毕竟他们可都是陈茂文的徒弟。 可是这样一来粤剧极有可能会被朝廷禁封,那以后想要听戏就麻烦了,想到这赵虬枝才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 比她更震惊的当属叶展盈了,听完此消息后,叶展盈顿时脸色煞白,赵清阳当即察觉出了她的异常反应。 叶展盈与陈茂文的徒弟徐棣交往两年有余,二人早已是情意相许,也难怪赵清阳三番五次的示好均遭拒绝,后来赵清阳才从旁人那打探到原来这才是她疏远自己的症结所在。 可区区一个小小的伶人怎么能入得了总督大人叶琛的眼,他发现之后当场震怒,痛斥女儿叶展盈不说,还逼她与伶人一刀两断,且不允许她再观看任何粤剧演出,以便永绝后患。 叶展盈虽表面上答应父亲,可暗地里仍是与徐棣保持联络,两个月前,徐棣在给她的信件中提到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不会与她联系,且并未告知原因,这令叶展盈大惑不解。 此时她方知,徐棣八成是追随陈茂文加入了起义军的队伍,现在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接下来,叶展盈紧张地追问赵清阳道:“那些伶人虽会些拳脚功夫,但比起清廷的正规军来讲,怕是...” 还未等赵清阳回答,一旁的卢湛不明所以,快人快语地插话道:“展盈,你爹可是总督大人,你不是更应该关心清军的情况才对么?管那些不知死活的伶人干嘛!” 第十九章 饭局 () 叶展盈还没想好怎么应答,可赵虬枝却及时替她解围说:“展盈姐菩萨心肠,哪方受了损她心里都不好过,是不是呢?” 赵虬枝说完,便又看向了叶展盈,示意她有所回应。 了然了对方的意思后,叶展盈点了点头道:“这打来打去的,受苦的其实都是平民百姓!最终还不是那些虎视眈眈的洋人得利。” 闻后,卢湛竖起了大拇指,应和道:“这话说的太对了,那帮洋鬼子精得很,我跟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好险被算计,跟他们做生意一定多长几个心眼才行...” 一向以八面玲珑、足智多谋自居的卢湛竟也有遇上对手的时候,这免不得令坐在对面的赵虬枝大感意外。 她半开玩笑地接话道:“真的假的,他们还能有你诡计多端?可我在国外遇上的洋人还都很友好,很和善的...” 其实无论是国人还是洋人中都存在着一部分诡诈的商人,只重眼前,不管长远,投机取巧,唯利是图,而真正有能力将事业推向巅峰的那部分商人往往都以诚信为本。 毕竟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做事确实比起走捷径而言要劳累辛苦得多的多。 所以很多人走着走着中途就放弃了,而那些自始至终坚守原则的人最终许多都成了顶级巨贾。 只是这一点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真正贯彻到底的却少得可怜。 就在赵虬枝同卢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之时,天字码头对岸,离穹顶餐厅不远处的望舒酒楼里,洛鸿勋和沈娇蓉二人正焦急地等待着今日的东家吴承昊的到来。 沈娇蓉有些不耐烦了,一直嚷嚷着要走,甚至怒骂这姓吴的小子太不靠谱,拿他们当猴子耍,今天肯定又在骗他洛鸿勋呢。 洛鸿勋一面极力安抚着表妹,一面笑着保证说:“今天吴承昊要是不来,那我们就自己掏腰包吃顿好的,也无妨!你看咱们也好久没来过这么好的酒楼了,不是?” 当然洛鸿勋心中也有担忧,他想如果吴承昊真的这么不讲信用,今日不出现,那以后就不再搭理他,算是将他这人认清了。 可两刻钟后,大汗淋漓的吴承昊终于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 刚一到,满脸涨红的他便解释起自己今天在洋行遇到了个胡搅蛮缠的客人,现在才得空脱身。 这时,他一面用手撑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气,一面指着洛鸿勋愤愤地说道:“还不是你,之前说我不讲信用,为了证明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从洋行一路跑到这,半条命都快没了...” 洛鸿勋听完,气也消了,甚至还有些难为情,自己中午确实说了那句话,看来说者无意,听者却上心了。 此时的他禁不住想起了外公沈述堂从前教自己的外圆内方之道。 方为做人之本,圆为处世之道。 “方”,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即一个人做人做事有自己的主张和原则,不被外人所左右。 “圆”,圆滑世故,融通老成,指一个人做人做事讲究技巧,既不超人前也不落人后,亦或是可以解读为该前则前,该后则后。 说的通俗点就是能够认清时务,使自己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简而言之,境界极高之人既要表面随和,又要内心严正,既要讲原则,又不能胡乱说话轻易伤人。 因而洛鸿勋自省着以后说话不能太过随意,亦不能随便妄下定论,否则祸从口出,可是很难收回的。 接着,洛鸿勋递了杯茶给吴承昊,客气地慎言道:“累了,坐下歇会,然后再点菜吧!” 刚刚还用筷子敲打桌面的沈娇蓉此刻也没了脾气,看在吴承昊这么不容易大老远跑来的份上,她心想自己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次迟到吧。 歇了一会后,吴承昊准备点菜,他一看这菜谱,价格也不算便宜。 于是他尴尬地咽了咽唾沫后,只点了个清炒菜心和卤水豆腐。 沈娇蓉一看急了,忙说道:“都吃素的可不行,大家都很饿了。” 接着她毫不客气地拿过了菜谱,点了道自己最喜欢的菜肴蜜汁叉烧。 吴承昊做东,为示友好,因而他主动请洛鸿勋也点个菜。 可洛鸿勋心里合计着,三个人三道菜,差不多了,总不能让他破费太多,于是便轻声说了句:“够吃就行了,别浪费了。” 洛鸿勋心善,沈娇蓉看在眼里不觉又生了几分倾慕之意。 与此同时,吴承昊也对他的厚道之举颇感意外,心想交朋友就应该交像他这样的,踏实,沉稳,懂得尊重人,还处处为他人着想。 另一边,穹顶餐厅中,用过晚膳后,卢湛建议说:“这样吧!你们兄妹一道,就让我充当一回护花使者送展盈回家吧!” 总督大人的府邸位于一德路,而赵家大宅坐落在靖海路,两家离得不算远。 而卢家大院则在文德里,方向与他们相反,三家宅院离天字码头步行都只有一到两刻钟的路程。 这时,赵虬枝忙向卢湛眨了眨眼,暗示他这样大为不妥。 卢湛此前不知晓赵清阳对叶展盈有意,脑子相当灵光的他被赵虬枝轻轻一点就通透了,立马心领神会地变了主意,道:“不好不好,这样有点绕路了,我看还是这样吧!我送虬枝,清阳来送展盈...” 第二十章 攻城 () 正好赵清阳也有此意,因此他笑而应允,并未推脱。 可赵虬枝却对这安排不甚满意,这时,她傲娇地来了句:“我家的轿子就在外面,而且这离赵家也不算远,所以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说完她向卢湛做了个鬼脸,卢湛向来谁都不服,可就是拿这个刁蛮又可爱的古灵精始终没有一点办法。 出了门,赵虬枝乘着轿子,哼着《梦断香消四十年》的戏词,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可还没走多远,正当她深情无限地唱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之时,却听到了“嘭”的一声巨响,接着喊打喊杀之声便从四面八方传了来。 再然后,两个轿夫被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不顾了,慌忙扔下轿子窜逃保命。 这下子,轿上的赵虬枝可就倒了大霉,重重地跌落于地面之上。 赵虬枝狼狈不堪地从轿子里探出身子来,心想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今天刚回广州,就这么悲催地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她环顾四周,只见较远处很多头裹红巾、腰缠红带之人乘着船高举着大刀向天字码头这边冲来,有些速度快的船只,已经靠了岸。 与此同时,官兵们也纷纷冲向码头,看来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赵虬枝大惊,当即想到难不成自己刚刚才听说那以为离得还很遥远的战争,这么快就波及到了广州城? 这可是她回家的第一天啊!就碰上此等大事,赵虬枝合计着自己的运气究竟是太好了还是太糟了呢! 赵虬枝猜的没错,红巾军刚刚已在北郊的佛岭、城东的燕塘率众起义。 此时省河南岸的起义军也率领珠江船户接连响应,迅速形成了对广州的包围之势。 赵虬枝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可好在她胆子不算小,目前还尚可保持镇定。 可恰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个熟悉地声音高喊道:“大小姐,快过来这边啊!快过来啊!” 赵虬枝心想是有人在叫她么,于是她惊讶地回头看去,原来喊她名字的人是吴承昊,可他怎么也在这呢? 刀枪无眼,不管怎么着,还是先到安地带躲避要紧。 想到此处,赵虬枝忙提着裙子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奔至吴承昊所在的窄巷子里,躲了起来。 进了巷子一瞧,算上她此刻这里共有四个人。 都是谁呢? 其实就是吴承昊、洛鸿勋和沈娇蓉。 他们三人也刚吃完晚饭不久,出了望舒酒楼后,便遇上了刚刚赵虬枝所见之景,于是三人便赶忙躲进了巷子中紧急避难。 还是眼尖的洛鸿勋发现了不远处有个无助的姑娘在四处张望,他定睛一瞧,那人正是午时令自己一见倾心的赵家小姐。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可揉了揉眼后,他认定那人的确是赵虬枝,于是洛鸿勋便赶忙指给吴承昊看。 这么巧,中午刚刚一别,洛鸿勋和赵虬枝就又见面了,只是这次与初见不同,二人算是在避难,情绪由轻松已然转为了高度紧张。 由于洛鸿勋为她拾过帽子,赵虬枝虽只瞧过他一眼,但毕竟只过了半日,她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对方来。 继而她睁圆了眼,惊叹道:“是你啊!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怎么你也会在这?” 洛鸿勋本虽慌张的心被她这么一问却又有些躁动了起来,真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 于是心里暖极了的他赶忙回答说:“我叫洛鸿勋,洛阳的洛,鸿雁的鸿,功勋的勋,我们三个刚才在...”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连串的枪炮声又传来了,焦虑难安的吴承昊猛地将对话打断了。 而后,他心慌马乱地说道:“先别说了,我们先找个更安的地方避一避才要紧。” 洛鸿勋灵光乍现,当即建议道:“不如去沈记钟表行,离这就两条街,近的很,那帮人应该不会冲进家里来。” 沈娇蓉忙点头应和,她也正有此意,此时躲在家里才最安。 于是吴承昊和赵虬枝便跟着洛鸿勋和沈娇蓉二人起身匆忙奔走,穿过了承宣直街后,四人一起躲进了位于永清街的沈记钟表行内。 这一路上既未遇到官兵也没碰上起义军,四人的运气还算不错。 但是喊杀的声音却一直响彻耳畔,并未远离一寸,说明交战的双方还是随时有可能冲进四人所在的永清街内。 到了钟表行门口,吴承昊不解地悄声询问道:“大小姐,拉你的两个轿夫去哪啦?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还有大少爷他们呢?” 赵虬枝无奈地回应道:“两个轿夫都是怂包,跑的比兔子还快!我哥他去送展盈姐了,不知到了没有,卢湛自己回去,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十一章 病危 () 瞧见赵虬枝忧虑了起来,吴承昊忙安慰说:“他们都是男子,而且叶小姐还有大少爷保护,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接着又讶然于那两个车夫的荒唐不义举动,吴承昊忿然道:“这么不靠谱,回去后先把他们两个炒掉再说。” 洛鸿勋和沈娇蓉也在一旁帮腔道:“没错,没错,这种人可不能留着,关键的时候会坑死人。” 这时,钟表行的门被沈娇蓉打了开,四人摸着黑走了进去。 奇怪,沈娇蓉琢磨着爹怎么没点油灯呢?这黑灯瞎火的,至于这么节省?还是他出去了,没在家?这外面兵荒马乱的,要是被人不小心砍伤了,那可怎么办... 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弄得沈娇蓉很是忐忑,摇了摇头后她想着自己的爹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淡淡月光,没办法大家只能摸索着慢慢向前挪动步子。 此刻,走在最前面的沈娇蓉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有些软,挡在前面使她动弹不得。 然后她轻轻地踢了一下,感觉这东西重重的,又踢不动,她心想不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洛鸿勋凭着记忆,摸到了桌子上的油灯,他亦借着窗外的点点光亮小心翼翼地将其点燃。 终于沈娇蓉看清了拦在自己前面的东西是何物了。 可令她惊慌错愕的是那并非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仔细一瞧,竟是她爹沈羡... 天哪!他怎么会躺在地上? 沈娇蓉赶忙将父亲沈羡抱起,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爹”这个字。 洛鸿勋也紧忙来看,呼唤着“舅舅”两字,其他两人也匆匆围了上来,查看沈羡的情况。 沈娇蓉此时已是心慌意乱,他爹怎么就突然躺在地上了,且位置正好在楼梯下面的不远处,难不成他是从上面滚下来的? 她猜的没错,只是过程她没办法看到。 其实是这样的,由于沈羡当了沈娇蓉的宝贝,致使沈娇蓉十分生气,紧接着她一怒之下便背着父亲将他新买的鸦片偷偷扔了。 下午沈娇蓉和洛鸿勋前去望舒酒楼赴宴,留沈羡一人在家。 天一黑,沈羡还未来得及点起油灯,此刻犯了烟瘾的他翻遍了楼上的各个角落却也找不到鸦片来抽,那时的他身体里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将其啃噬。 于是骨瘦难支的沈羡哆哆嗦嗦,趔趔趄趄地准备去楼下找大烟,可一不留神,脚底一滑,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重重地跌落在了地面上,比刚刚赵虬枝摔得那一下可要惨多了。 这时屋子里静极了,只听紧闭双眼的沈羡轻轻地哼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为微弱,可众人却都听到了。 于是洛鸿勋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继而高兴地叫了声:“他还活着…”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外面便又掀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火炮声,紧接着兵器交撞、士兵呼喊之声越来越近,大家都很清醒地意识到交战双方已经杀进了永清街,甚至就在他们钟表行的门外。 这时,为了不引人注目,洛鸿勋匆忙熄灭了油灯。 黑暗中,沈娇蓉焦急且又无助地说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沈娇蓉虽对父亲这些年的种种行为深恶痛绝,但此刻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仍是难过极了,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吴承昊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悄言道:“小点声,等他们一会转移了,咱们再出去找大夫。” 狭小的空间里,众人焦急地等待着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 不负众望,约莫一刻钟后,打杀声渐弱渐远了。 可洛鸿勋仍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音说道:“他们应该走远了,我现在去找大夫。” 说完他便摸索着打开了大门将身子探了出去,一看,路上果真静悄悄地,无一人影。 于是他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出了钟表行,其他三人惯性地悄声提醒他要“多加小心”。 这边,吴承昊再次点燃了油灯,只见沈羡仍然昏死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沈娇蓉的怀里,三人也无他法可寻。 赵虬枝小声问道:“大夫住的远不远?洛鸿勋要多久才能回来?” 沈娇蓉带着哭腔抽泣地回道:“不远,就一街之隔,按理说很快就能回来。” 不多时,洛鸿勋确实回来了,可是却只有他一人,大夫呢? 原来,洛鸿勋战战兢兢地出门后,小心谨慎地赶到了双门底李大夫的住处。 敲了半天门后,李大夫的家人才应,她告知洛鸿勋李大夫三天前回雷州老家探亲去了,要月底才能回来。 洛鸿勋只能失望至极地一个人回了钟表行继续想办法。 见此情景,赵虬枝心头一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于是建议道:“不如你们去我家吧,我家就在靖海路,离这也不算太远,我爹他一定能找得到大夫。” 第二十二章 就医 () 吴承昊见小姐发了话,心中便有了底,于是他接言道:“最近这两年,老爷、连姨娘他们一般都会找邢大夫看诊,我上门请过他几次,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邢大夫如何?他们家离这也就三四条街的距离。” 赵虬枝当即觉得吴承昊的主意甚好,从前自己生病都是王大夫诊治的,可后来王大夫去世了,她也长大成人去了英国,自此家人生病求医之事她就不甚清楚了,既然邢大夫是父亲的专属医师,那他的医术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洛鸿勋和沈娇蓉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眼看情况危急,救命要紧,因而他们也同意了下来。 接着洛鸿勋跑去楼上搬了床板,和吴承昊二人合力将沈羡一路抬至邢大夫的住所,赵虬枝和沈娇蓉则快步跟在了后面。 一路上,已基本听不到两军的交战声,只是夜已深,路灯又被毁坏了几个,因而众人看不清前方与脚下。 吴承昊很不幸地差点被一具尸体绊倒,好在一旁的沈娇蓉及时扶住了他。 受了惊吓的吴承昊嘴上小声祈祷道:“千万别来找我啊,我可不是故意的。” 其他三人瞧他那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本都想挖苦几句,可毕竟事态紧急,尤其是沈娇蓉和洛鸿勋早已没了挑逗玩笑的心情。 邢大夫三十出头,在法国留过学,学的是西医,他住在一座别墅洋房中。 赵虬枝敲开房门自报家名后,很荣幸,邢大夫立马亲自下来迎接。 邢四维个子中等,头小小的,眼睛像两颗小绿豆,透过镜片看过去放大了些,单从样貌上看还算面善。 见他此刻正好在家,众人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了地。 洛鸿勋和吴承昊这一路下来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但还是得咬紧牙关做着最后的努力,将沈羡抬至邢大夫家的二楼病房之内。 邢大夫询问完病人的情况后,不太乐观地皱了下眉。 紧接着,他娴熟地查了查病人,见心跳微弱,瞳孔放大,四肢几乎无知觉,然后他对着家属沈娇蓉和洛鸿勋遗憾地直言叹息道:“病人怕是...” 洛鸿勋见邢大夫似有难言之隐,于是心中已做好了准备,进而他鼓励对方道:“邢大夫,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听他如此讲,邢大夫也就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向众人告知实情:“病人多半是头骨兼脊椎骨碎裂,神经系统严重受损,颅内大出血导致了休克,怕是这两天就要...” 就要怎样? 后面的话邢大夫没有说出口,可是沈娇蓉和洛鸿勋也猜得出,沈羡这一生怕是要走到尽头了。 这时,病床上的沈羡面青唇白,紧闭双眼,看起来早已似鬼非人。 他轻哼了两声后,好像极其痛苦。 女儿沈娇蓉亦心乱如麻,急跨两步伏在了他的床边,已是痛哭不止。 赵虬枝虽是外人,见此情形心中亦十分难受,恻隐之心陡生。 于是她忙央求道:“邢大夫,难道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总不能就这么硬挺着吧!” 邢大夫长叹一口气后,右手托着腮,思考了半天,回应道:“活命的办法我是没有了,但是可以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让他较轻松地离去...” 这样也好,谁不想自己垂危之际是没有痛苦地结束生命旅程的呢? 于是,十分悲痛的洛鸿勋见舅父如此煎熬,赶忙上前询问方法:“那要怎么做?” 邢大夫则如实作答:“给他注射一剂盐酸吗啡。” 1806年德国化学家泽尔蒂纳首次将吗啡从鸦片中分离出来,并使用希腊梦神的名字为其命名,其衍生物盐酸吗啡是临床上常用的麻醉剂,有极强地镇痛作用。 接着邢大夫又补充了一句说:“只是这种注射剂稀缺所以很贵,注射一次需要两支,一天总共需要注射三次,大约五两白银的花费。” 天哪,一日五两白银,这对贫困的小老百姓洛鸿勋和沈娇蓉而言真是天文数字,他们的积蓄最多只能支付一两日的费用。 洛鸿勋看向床边满是泪痕的表妹沈娇蓉,知她听到此价格后肯定也会万般纠结,难以下定论。 因而他心想这是关键时刻,沈家没有男孩,自己虽是外戚,但既身为男子汉,又深受沈家恩惠,这时他必须做沈家的主心骨,主意就由他来拿吧。 此刻,他不禁想到索性沈记钟表行已经准备被怡兴洋行接收,到时便会有五十两银子的回报,起码可以支撑十天。 但本来已经见到了曙光,可到那时沈家和自己就又只能回到原点了。 哎,洛鸿勋虽心有不甘,但他想到了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想着钱这个东西以后有本事可以再赚,人性却永远不能丢失。 于是洛鸿勋下定决心道:“那就打吧!只不过...” 第二十三章 相助 () 此时,洛鸿勋咽了下口水,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只不过...可不可以晚几天再拿银子给您...” 如此捉襟见肘的境况令眼前的洛鸿勋无比窘迫,因而才会说地断断续续。 说完后,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邢大夫的眼睛,生怕对方会拒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祸不单行啊! 赵虬枝虽不知道他们沈家的具体经济情况,但由于刚刚她也去过了沈家,曾在那里避难,眼见家徒四壁的沈家只靠些破钟烂表维持生计,本就生活艰难,现在又摊上了这等祸事,一时半会肯定是拿不出现银来,因而赵虬枝大体猜出了洛鸿勋的言下之意。 见不惯他人受苦的赵虬枝平日里很是仗义敢为,因而决定挺身而出。 平时大手大脚惯了的她心想几十两银子对自己和赵家也不算什么,于是立即对邢大夫撂了话:“这位老人家的治疗费用都算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差人来送钱。” 听了赵小姐的担保,邢大夫总算是放心了,毕竟这年头做医生既辛苦钱又难赚,若是病人都赊账,那他迟早要关门。 继而邢大夫放心地说道:“既然赵小姐如此慷慨,那我现在就给病人注射一剂。” 说完,邢大夫便去楼下取药了。 此刻,洛鸿勋对眼前这位赵小姐的雪中送炭之举真是深表感激,敬重她那满是侠义仁爱的菩萨心肠,丝毫不嫌弃他们这些穷苦百姓。 于是乎,他暗下决定日后有机会一定得报答对方今日的善举。 紧接着,洛鸿勋对赵虬枝感激涕零道:“多谢赵小姐,赵小姐您放心,过些时日这钱我们一定还上。” 赵虬枝听了忙摆手拒绝说:“总共也没多少,不用还了...”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从英国买的那些珠宝首饰哪一样还不得花费个几十两银子,向来出手阔绰的自己哪会那么小气,这点小钱根本不需要计较。 可洛鸿勋不仅执意要还钱,且还感动万分地承诺道:“赵小姐今日的大恩大德,洛鸿勋和沈家定没齿难忘,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小姐今日之恩情...” 说完,床头边泪痕满满的沈娇蓉也激动地对赵虬枝连连道谢。 赵虬枝虽听惯了溢美之言,但此时心中仍是有些骄傲,面对这种情形,她只得装出一副无所谓地样子,淡然地回应道:“举手之劳,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继而她对表兄妹二人报以淡淡一笑。 就这样,沈羡靠吗啡止痛,勉强撑过了三日。 三日后,他几乎没什么痛苦,较为安详地死去了。 这样的死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幸福,一种解脱。 沈羡临死前的头一天下午,天气放晴,他竟回光返照般地睁了眼。 这令一旁守候多时的沈娇蓉和洛鸿勋惊喜又颇为意外。 此刻,沈羡的牙齿虽打着寒战,舌头也有些打结,可他仍是用力地拉过了他二人的手,似是有话要对他们说。 沈羡从前说的话虽多不中听,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沈娇蓉和洛鸿勋均趴在他近处认真地听着。 只听他奋力最后说道:“就剩下...你们俩...在...世上了...爹...要走了...鸿勋...阿蓉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你俩...成...一家人...” 这段话算是沈羡的临终遗言,听起来好像主要是对洛鸿勋讲的,虽后来的沈羡不务正业,整日沉迷鸦片,但听得出无论如何他仍是深爱着他的女儿,放心不下他的女儿。 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自己死后女儿有人疼爱,有人照顾,而那个最佳人选便是他那踏实勤奋又上进的外甥洛鸿勋。 说的更直白些,沈羡希望洛鸿勋可以娶沈娇蓉为妻,如果真是那样,他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沈羡后面的话虽说地有些模糊,可洛鸿勋和沈娇蓉都是聪明人,自然还是可以明白对方的意图。 洛鸿勋对沈娇蓉没有超出兄妹之情的想法,可此刻为了安慰舅父,让他心安,洛鸿勋也只得内心勉强,但表面仍得故作欣喜地答应着对方。 洛鸿勋安抚舅父说道:“舅舅,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娇蓉的...有我在,她不会孤单的...” 洛鸿勋说这句话时并未看向一旁的沈娇蓉,可他的反应却足以令沈娇蓉牢牢记在心上,且万分感动,好似自己找到了此生的归宿。 可凑巧的是,刚刚赵虬枝和吴承昊正好从怡兴洋行赶了过来,他二人也同时听到了洛鸿勋的承诺,因此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打扰他们。 沈羡卧床到离世的这几日城中并不安宁。 那一天,杨征、陈茂文等率众起义后,立即开启了围攻广州的大作战。 起义军的总兵力号称二三十万,可实际上只有大约十余万,且还没有统一和正规的编制,部队内除装备部分鸟枪、火炮外,大部分为刀矛等冷兵器。 而清军这边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第二十四章 忧思 () 也不是十分乐观。 两广总督叶琛因城内兵力空虚,立即关闭了城门,并调遣湖南、江西、广西交界的绿营兵四千名回省城,与一千三百余名八旗兵共同防守炮台和水路要隘进行紧急应对。 且叶琛还以“优给口粮”为饵引领各地豪绅地主从速组建团练,因而其从周边城镇先后招募乡勇近三万人,并增添内河战船数百只,配合陆地作战。 而且叶琛还奏请清廷从福建、湖南等省调兵来粤会剿。 最不可理喻的是叶琛竟还厚颜无耻地祈求港英当局出兵救援,看来他为了保住广州城把所有能想到的招数都派上用场了。 洛鸿勋和沈娇蓉在大雨滂沱的三日后冒着有可能被炮火袭击的风险将沈羡下葬,且令他二人感动的是赵虬枝和吴承昊俩人也一路相助。 赵虬枝负责出资,吴承昊则尽些绵力,最终总算是了却了沈、洛两人心头上的一桩大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起义军的进攻并不顺利,从三元里绕至飞鹅岭,进攻永康、耆定炮台时,遭遇到守台清军发炮拦截,起义军遇阻只得被迫后撤。 战斗虽离天字码头一带并不算很远,可最近双方一直没有再打到十三行、永清街这带来。 半个多月后,也就是八月初五的上午,洛鸿勋接到赵清阳的通知后准备前去怡兴洋行办理沈记钟表行的转让接收事宜。 之前本想与舅父先做商议,可如今沈羡已故,因此洛鸿勋、沈娇蓉顺理成章地与怡兴洋行合作了起来。 这一天,怡兴洋行办公间内,赵清阳正对着一绛红色的首饰盒出神,只见盒子里摆着一对红宝石耳坠。 炙热的红色总会让人联想到热情,因此红宝石被认为是“爱情之石”,象征着爱情美好,永恒和坚贞。 瞧着宝石发呆的赵清阳不禁联想起那一年红船初遇叶展盈之境,叶展盈虽算不得风华绝代,可却偏偏倾了他赵清阳的一颗赤诚之心。 那一次,在佛山大基尾的琼花会馆中,红船上的伶人下了船,邀请台下的观众与他们上台即兴表演,当时那武生指的人便是叶展盈。 可叶展盈却十分羞怯,不敢上前。 这时,坐在离她不远处的赵虬枝却忽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爽快且勇敢地跨上了舞台,配合伶人们的表演。 事后,赵虬枝便同叶展盈交流了起来,这也使得赵清阳本人与这位叶小姐从此以后有了交集。 在赵清阳眼中,叶展盈较为怯懦,不够勇敢,不如妹妹爽朗热情。 正是因叶展盈散发出的这种纤柔之感才莫名地激发起赵清阳作为男人想要尽力保护弱女子的**。 后来,在与叶展盈的交往中,赵清阳觉得她对自己好像也算有几分好感。 可不久后,不知为何这些许好感似乎又渐渐消失了。 过了好久,他才无意中得知叶展盈与那日邀她上台的武生徐棣似有往来,这令他心中大为不快。 可得知总督大人禁止她二人再度交往后,赵清阳仿佛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那一日,在穹顶餐厅用晚膳时,赵清阳提到伶人造反,其实是特意说给叶展盈听的,他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从叶展盈的表情和言语中不难看出,她还是十分关心那伙伶人的,当然她心底深处最为关心的多半就是那武生徐棣了,不过这些心思只有她自己知晓罢了。 饭后,他送叶展盈回府,他们二人乘的是一顶轿子,只是轿夫的速度较快,因此避过了赵虬枝所遇的那一劫。 当时,在轿上,赵清阳本欲将那对红宝石耳坠送予叶展盈。 可不成想炮声却突然响起,叶、赵二人均是一惊。 因轿夫没有扶稳,手一抖,轿子一晃,赵清阳则倾向了叶展盈的那一边,并且还恰巧抓住了她的手臂。 两人当时的距离近极了,近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可当轿子平稳后,叶展盈却下意识地挪开了他的手,这令赵清阳感到很是失落。 没多久,外面已是炮火连天,得知是起义军围攻广州城后,赵清阳为保安,当晚只得留宿总督府内,暂时避难。 可他感觉到了叶展盈一直有心避着自己,从始至终都没一丝主动,这令赵清阳更是倍感灰心。 此刻,洛鸿勋的敲门声及时打断了赵清阳的沉思,他将绛红色的首饰盒轻轻关上后,接着应了一声,叫洛鸿勋进来。 洛鸿勋得了指示便进了办公间与赵清阳商议起沈记珠宝行的收购以及入职大西洋珠宝行一事。 不一会,旺和钟表行的张老板也到了,而且其身后还走进来了一位新人。 此人是赵清阳新聘请的大班,名叫方衢耀。 洋行内按照职位高低,员工被划分了几个等级,分别称为大班、二班、三班。 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到了三四十岁能够升上大班已是十分优秀了,而这位方衢耀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大班,看来他定是有“过人之处”啊! 第二十五章 大班 () 先来看看他的外形。 方衢耀鹰钩鼻,嘴很小,下颌较为尖锐,外形还算俊朗优雅,只是看着给人一种阴郁之感。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头上顶着一西式礼帽,内穿白衫,外搭西装,浑身上下看起来非常洁净,手上的一枚金戒指看起来锃光瓦亮,十分抢眼。 当然他最为闪光的还是自己那令人仰视的学历。 刚刚从英国爱丁堡大学留洋归来的方衢耀算是个地地道道的高才生。 值得一提的是他已经剪了辫子,戴上礼帽的方衢耀从远处看还真挺像个洋人的。 方衢耀之所以刚一回国就被怡兴洋行委以大班一职,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他拥有那璀璨夺目的光鲜学历。 而他也十分喜爱自己的新称号“方大班”。 此刻,赵清阳先是慰问了一下洛鸿勋,告知他家出的事吴承昊和妹妹赵虬枝已经跟自己有所提及,所以他心里清楚这点,望洛鸿勋可以节哀顺变,调整情绪,将心思重新集中于工作当中。 紧接着赵清阳又指出这次天地会等七七八八的组织联合起义已经严重影响了新钟表行成立的进程,所以他希望接下来大家加紧进度,尽量赶在九月上旬让大西洋钟表行正式运行,这一点深得新人方大班的赞许。 可洛鸿勋并不是个没有头脑,只知道服从上级旨意、人云亦云的马屁精。 听完后他思考了片刻,直言不讳地反对此提议道:“大西洋钟表行九月上旬就开门做生意的话委实太过心急。” 紧接着,他又分析说:“目前广州的形势并不乐观,最近起义军虽未在这一带与清军短兵相接,可不代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十三行这片就会太平,万一双方真在这里动起手来,钟表行或许会遭遇灭顶之灾,那样的话损失将不可估量啊!” 洛鸿勋所言正合旺和钟表行的张老板之意,当张兴发也迟疑着要不要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时,洛鸿勋却已抢先一步表达了出来。 张老板也同样认为心急不得,最好等作战两方分出胜负有了定论后再做经营也不迟。 正当赵清阳权衡利弊之际,方衢耀却清了清嗓子提醒大家道:“我私下里已经跟大少爷讲过了,但你们二人可能有所不知,东顺行夏家已经与英国的一家贸易公司达成了协议,下个月将会在大西洋钟表行的对面开设太平洋钟表行,那时两家一定会形成竞争关系,所以我们应该抓紧行动,抢占先机才对。” 洛鸿勋与方衢耀今日是头一次见面,虽想尽可能与对方和谐相处,但他心里的话还是不吐不快。 于是他当即争辩道:“既然东顺行要在对面开店,那我们两家倒不如联手,形成垄断之势,这样既可以分担风险,也可以扩大影响力,到时候说不定广州的富人都会来这一带买钟表,如果真可以通力合作,那我们不妨跟他们商议一下开张营业的时间。” 这时,赵清阳哼了一声后,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接着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着气道:“与东顺行合作,那基本上等于是天方夜谭...夏家那两兄弟可不是好惹的,黑白两道通吃,不与我们死磕那就很不错了...以后你见到了他们自然就会明白的。” 洛鸿勋一听,心想夏家既然不善,那不与他们为伍也罢,可如此急躁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他再度发表言论说:“赵老板,我认为即使不合作,那太平洋钟表行开在我们的对面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们心急那让他们打头阵好了,如果两方真的在承宣直街一带交战,那受损失的就会是他们,如果没交战,那让他们多赚几个月的钱,也不会影响大西洋钟表行长远的收益和发展。” 听方衢耀和洛鸿勋说的都有几分道理,赵清阳已经下定的决心忽地有些动摇了,可他突然间又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于是赵清阳背靠木椅如实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早在六月,我已经通过衢耀和英国的远洋公司取得了联系,并且双方之后便达成了共识,远洋公司已经催促了我们好多次,要是我们再以各种理由拖延,那他们便会去找其他的买家合作,所以真的不能一拖再拖了。” 为了保密,这事赵清阳此前没对旁人说过,即便是对吴承昊,他也没吐露过半点信息。 接着他又补充了句:“店铺也已装修完毕,简单地收拾整理就可以派上用场,而且我估摸着交战双方没那么凑巧就一定会在承宣直街打起来。” 洛鸿勋刚想再进言说“让远洋公司体量一下战争影响一事”,可这时却被一旁的张老板使了个眼色拦了下来。 既然赵清阳主意已定,且还掣肘于人,洛鸿勋和张兴发最终只得选择沉默,接受事实,不再多言。 最终,赵清阳还是决定采纳方衢耀的提议,下个月上旬大西洋钟表行正式开张经营。 洛鸿勋人微也就言轻,既没有方大班那么光鲜亮丽的学位,也没办法掌握第一手情报,只有一个发达的大脑和一颗真诚的心。 可初来乍到,这些内在的东西哪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毕竟自己已经尽力了,至于结果如何,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商榷完后,赵清阳让张老板和方衢耀先行离去,却特意将洛鸿勋一人留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感激 () 此时,办公间内只有他二人,赵清阳不喜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张老板的协议已经签好了,上个月底已经领了银子,现在就差你们的了。” 说完,赵清阳便将协议递了过来,给洛鸿勋过目。 洛鸿勋也已猜到赵清阳定是因此事才将他留下,看完后,没有别的意见,便直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紧接着,赵清阳拿出了个看起来有点分量的布口袋,对洛鸿勋说道:“还有一件事,刑大夫给你舅舅诊病的钱舍妹已经托人去付过了,所以你就不用过去再给了,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明天我会派人去接收你们沈记钟表行。” 说完,赵清阳便将布口袋推到了桌边,不用猜这里面装的一定是五十两银子。 洛鸿勋见到银子内心自然是十分欣喜,可他的原则底线以及尊严还在,不能因为见了钱就将这些部抛弃。 清醒了片刻后,洛鸿勋赶忙拒绝道:“大少爷,这可不行,怎么能让你们替我们出诊病的钱呢,五十两银子我只能要二十两,其余的三十两就当抵偿赵小姐替我们垫的诊费,您明日照常去沈记接收。” 赵清阳淡然一笑,露出了贝壳般的牙齿,继续说道:“一码归一码,你舅舅的治疗费是虬枝垫付的,所以就当你欠她个人情,以后还她就是了,这可是她跟我再三叮嘱过的,所以千万不要剥了我的面子,不然我回到家,她要是知道了你少领了银子,肯定会不依不饶的,我妹妹大方倒是确实,可却又难缠的很,接触多了你就知道了。” 洛鸿勋听得出也看得到,赵虬枝哪里是难缠,她分明是个十分善良且又很侠义的女孩子,能够认识她真是三生有幸。 既然赵清阳话已说满,洛鸿勋心想要是自己再推脱就未免太过矫情了。 此时,眼圈有些泛红的他已将赵家兄妹的恩情牢牢记下,进而洛鸿勋激动到有些哽咽地回应说:“谢谢大少爷和大小姐,鸿勋日后定当力以赴报答赵家的大恩大德。” 赵清阳见他情绪激动,猜他此刻内心定是波涛汹涌,于是便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了句:“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千万别放在心上,日后为钟表行做事尽心竭力倒是应该,怡兴不会亏待踏实、勤奋的有为之人的。” 临了,洛鸿勋还有一个要求要提,就是想让自己的表妹沈娇蓉进入大西洋钟表行做事。 于是他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表妹的情况后,赵清阳并未多想直接应了下来。 就这样,大西洋钟表行一共雇下了五名员工,分别是留英归来的精英大班方衢耀、旺和钟表行的原老板张兴发以及小伙计王世博和洛鸿勋、沈娇蓉表兄妹。 几日后,洛鸿勋带着沈娇蓉一同来到了位于承宣直街尚未营业的大西洋钟表行内。 这间店铺大约占地三千多平方尺,目前还没有装修整理完成,里面看起来还有些杂乱。 但想象力颇丰的洛鸿勋站在门口便已构幻出了未来这里的面貌,且还滔滔不绝地对一旁的沈娇蓉讲起了他想象中的的气派、红火之景。 沈娇蓉虽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得不佩服表哥那超凡的联想能力和乐观的心态。 很快,拥有了新身份的五人便都开始加入了清扫整理新店的队伍中,热情很是高涨。 又过了几日,钟表行内的装饰、柜台、桌椅等已大体按计划落成了,作为老板的赵清阳视察了一圈后也算基本满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便是进口的新钟表,远洋公司已将它们运至了天字码头的仓库里。 最近起义军与清军的斗争尚未平息,码头附近在清军控制之下,目前仍在戒严,每日进出的人数控制的很是严格。 赵清阳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通了清廷的官员,约到九月初一这天晚间去码头取货。 这一日,赵清阳本安排方衢耀带着洛鸿勋和王世博外加两个聘请的工人一同前往天字码头搬货,可临到下午才被告知方衢耀的母亲突发恶疾,他须得赶回潮州老家一趟。 别人不在不要紧,找人代替即可,但方衢耀精通英语,对此行而言至关重要,旁人根本无法替代。 当然赵清阳自己也曾在英国留学,可今天恰恰又是十三行各位大佬际会之日,十分重要,赵清阳身为商界的青年翘楚万万缺席不得,到哪去找个现成的翻译令他着实感到头疼。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的确,紧急关头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人选了。 第二十七章 翻译 () 那人便是赵清阳的妹妹赵虬枝。 正在家中更衣的赵清阳苦思冥想之时,忽然想到了妹妹虬枝。 于是他紧走两步,到了她的房门口,敲响了门。 可这时,屋内却隐约传来了绵绵唱曲声。 不一会,房门慢悠悠地被它的主人打开了。 一间极为奢华的中西混风公主房现了出来。 这里,粉红色的窗帘掺杂了少许奶白,铺着白色蕾丝床被的软软公主床看起来舒适且梦幻。淡粉色的写字台和白色的橱柜颇有古欧洲皇家公主家居的风范。 可见浪漫色彩无处不在,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墙壁上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一幅油画和水墨画。 油画画的是一少女在一众洋人的围绕下,十分投入地为好友们唱曲之景。 而水墨画则是佛山红船上一少女在同伶人一起上台表演之境。 两幅画中西合璧,让本是单调的墙面瞬间活泼了起来。 而两幅画中的少女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自然是这间房的主人赵虬枝。 房主探出了头来后,看似懵怔地问道:“怎么了,哥哥?有什么事么?” 赵清阳信步踱入,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见无人,便放心地问道:“刚刚是你在唱曲吧?” 赵虬枝故作迷糊,装傻充楞地回了句:“没有啊!哥哥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赵清阳眉毛一挑,“呵呵”了一声后,点着赵虬枝那略翘的鼻尖,故意刁难道:“小心我一不留神,说给父亲听。” 赵虬枝赶紧拉起哥哥的袖子,左摇右摆地哀求说:“好哥哥,不要,我下次唱小声点,好不好?” 赵清阳摇了摇头,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回了句:“除非你帮我办件事,当做封口费。” 赵虬枝如醍醐灌顶般忽地懂了,因而立即丢了哥哥的衣袖,反客为主道:“原来是有事求我啊!怪不得,既然是有事求我,那态度就得好点...什么事啊?赶紧说吧!” 赵清阳也不与她绕弯子,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赵虬枝闻后不解,有些不屑地悠然问说:“你不是新请了个爱丁堡大学的高材生,叫什么...耀的...他去不是正合适?” 紧接着,赵清阳便道出了方衢耀临时有事的实情:“人家母亲病重,我也不能不近人情地拦着不是?况且你前一阵子不是还说自己最近闲得无聊,并且还一身的本事,不为洋行出力可惜了,你忘啦?” 这话倒是说到了赵虬枝的心坎上,前些日子她确实边吹嘘自己的能力,边跟赵清阳抱怨过。 好啊!既然洋行需要自己,那做为赵家的一份子理应站出来为其分担一些,且同时还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赵虬枝看似勉强但实则欢喜地应了下来。 于是,赵虬枝和吴承昊两人乘着轿子,戌时一到,便准时出现在了天字码头附近。 沿岸两侧由二十几个清兵把守着,看样子防御的也并不算十分严密。 这一日赵虬枝换了件大红色洋装,显得肌肤胜雪,艳丽非凡,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令码头沿岸众人一见双眼均为之一亮。 新来钟表行的伙计王世博第一次见她,亦是不住地赞叹,听得洛鸿勋心里好似有人在不停地上下抓挠,真是痒极了。 稳了稳心神后,淡定下来的洛鸿勋带着其他三人迎上前去。 赵虬枝眼见哥哥安排的四人均已到齐,便携了他们走向了码头的仓库所在。 此时,远洋公司的人已在仓库门口候着,接待他们的是位纯正的英国佬,名叫亚伯。 亚伯约莫四十来岁,国字脸,大额头,眼睛颜色很浅,鼻子长长的,左手中指带着一颗大大的蓝宝石戒指,身上下散发着满满的绅士气息。 夜灯下,见怡兴洋行的人到齐了,亚伯立即上前热情地招呼起他们来。 与赵虬枝握手后,二人便用英语交流了起来,无障碍。 站在一边的洛鸿勋等人好似听着天书,云里雾里地完听不懂他们二人再讲着什么。 这时洛鸿勋禁不住想起了几日前,有一英国佬途径大西洋钟表行同方衢耀交谈的场景。 当时方衢耀同那人讲的也是英文,洛鸿勋、王世博等人皆伸长了脖子羡慕不已地倾听着。 送走了洋人后,方衢耀回过头来揶揄大伙说:“你们几个不好好干活,竖起耳朵听什么听,又没一个人听得懂,还不是得靠我招呼洋人才行。” 说完他十分轻蔑地朝众人翻了一个白眼,那样子简直嚣张极了。 不一会,他出门了,店里的几个人纷纷咒骂起他来,尤其是沈娇蓉她最看不惯这种有点本事就十分跋扈张狂之人。 这里最老的张兴发亦不悦道:“真不知清阳老弟是怎么想的,为何他会请这样一个素质卑劣的人来钟表行做事呢?早知道要跟这厮朝夕相处,我就回去安享晚年算了!” 第二十八章 暴袭 () 沈娇蓉一脸鄙夷地插言说:“他呀,多半极会拍老板的马屁,不知道在赵老板面前蹦地多欢呢,对于我们这些下属,他那狐狸尾巴懒得夹了,丑恶的本性也就露出来了。” 这时,王世博又接过话去说道:“整天瞧不见他做一点活,就知道在那吹吹吹,对我们还呼来喝去的...不就是会说两句英文么,过一阵子我也要去学...” 众人说的皆是实情,自觉高人无数等,完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对他们向来颐指气使的方衢耀在这些下属面前的行为的确令人发指,可谁让他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呢!这就是他横行于世的强大资本。 洛鸿勋当然深有同感,他也十分不喜欢这位方先生,可毕竟方衢耀是赵清阳指派过来主持大局的大班,且确有所长。 洛鸿勋知道大家即使再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但也没能力改变这局面,也就只有发发牢骚的份。 这时,洛鸿勋的心思再度聚焦于码头之上,他从亚伯和赵虬枝时而欣喜、时而焦促、时而惶恐的神态上可以大体推测,赵虬枝和亚伯多半是对货物和银两的交接事宜产生了一定的分歧。 好在最终他们双方基本算是达成了一致,洋行的人先看货,满意后再将剩余的钱款交于亚伯。 洛鸿勋不禁感慨多学一门技术个人的眼界就会宽阔许多,尤其是学习英语,十分必要,无论是在洋行里做事,还是在码头上与人商谈,不懂英语那绝对是块巨大的短板。 此刻,他下定决心这次回去后一定要想想办法学习英语才行。 不多时,亚伯和他的下属带着怡兴洋行一干人等进了货仓,这里不算很大,较拥挤,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 怡兴洋行的货品均摆在货仓的角落里,盛装它们的是两个大木箱还有三个小木箱。 大木箱里放的是摆钟,而小木箱里则是各式各类的表,当然每一块表或钟都由木匣子或者盒子分别装着,亚伯依次娴熟地打开了这些木箱,给怡兴洋行的人查看。 验过货之后,众人皆无异议,赵虬枝便命吴承昊将所带银两作为余款交于亚伯,亚伯提款后便带着手下出了货仓,留怡兴洋行的人在这里搬货。 紧接着,吴承昊、洛鸿勋等五位青年男子热火朝天地搬起了货物来,赵虬枝则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站在一旁指挥着众人。 正当大家无暇他顾、身心地搬运之时,霎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个黑衣蒙面人。 这几个黑衣蒙面人手持钢刀从暗中冲出后,便疯狂地朝向怡兴洋行的六人砍去,大伙猝不及防,吓得惊骇错乱,慌忙逃窜。 幸亏赵清阳外请的两个工人会些功夫,且带了利刃,当即就与其中两名蒙面人缠斗在了一起。 另外一个黑衣人眼看没有敌手,抬起脚来想要将木箱子踢翻,可没料想箱子很重,反而撞疼了自己的脚。 气急败坏的他而后翻身提刀狠狠地向箱子劈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箱子裂成了两半,里面的物件都散落了出来。 躲在暗处的赵虬枝和洛鸿勋隔得不远,皆是大惊失色,紧闭着双眼,好生心痛。 洛鸿勋心中暗恨,忍不住诅咒这伙蒙面人日后定会被千刀万剐,死无尸。 接着,那个蒙面人忽地转身,又欲提刀劈裂另一个大木箱,当他的刀正要下落之时,躲在暗处的洛鸿勋已忍无可忍。 来不及思索的他脑子一热猛地冲了出来,用尽力从背后抱住了那位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为了摆脱他,亦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左甩又摆,终于撑不下去了的洛鸿勋一滑,紧紧撰着对方衣领的手便落了下去,随即整个身体被重重地砸在了木箱子上。 不过在这左扯右拽的过程中,洛鸿勋无意间撕下了蒙面人右肩上的一样东西,可此时的他好似尾骨已经断裂,疼得撕心裂肺,泪珠在眼眶里打起转转,但却叫不出声来,所以完没了心情想那手中紧握的东西是何物。 接下来,黑衣人侧过身,提着刀想要从上方刺穿木箱,洛鸿勋此时正跌倒在那个木箱之上,钢刀下落的一刹那,拼尽了力的他竟做出惊人之举。 他到底做了什么? 当然他不是神仙,也不会功夫,最终居然选择用血肉之躯翻身撞刀。 本想将钢刀撞出的洛鸿勋由于用力过猛,快了一步,没有撞到钢刀不打紧,却被钢刀从外侧狠狠地扎进了右臂之中。 第二十九章 扎伤 () 然而钢刀并非无坚不摧,遇上硬骨后,却露了钝性,并未插深,因而它刺伤了洛鸿勋但却没有伤到木箱。 洛鸿勋右臂被扎伤后,血流如注,此刻的他已疼的昏死了过去。 蒙面人遇上这等不怕死的,又急又气。 他抽了刀,又想再次施力刺穿该木箱,可恰在此刻,躲在暗处的王世博见洛鸿勋如此英勇,不畏歹徒,备受鼓舞后也扑了出来,拽住了黑衣人的左腿。 当蒙面人欲要抬腿摆脱王世博时,大小姐赵虬枝竟也随手持了个长棍向他砸来,可却被那黑衣人一个侧身避开了。 怡兴洋行众人面对凶恶的歹徒都没有做缩头乌龟,即便是一介女流也加入了反抗暴行的队伍。 黑衣人见状震怒,又一次提了刀,正要收拾王世博和赵虬枝之时,跑的最快的吴承昊带领着十几个清兵冲了进来。 三个黑衣人眼见形势不妙,好似早有预谋一般骤然间隐入了黑处。 不多时,他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小后门逃走了,那些清兵随后也都追了出去。 很快,仓库内静了下了。 其他的货箱均没有破损,可见那三个蒙面人针对的唯独就是怡兴洋行的这五个木箱子,其中有一个被彻底劈裂,还有一个被刺穿,这样看他们就是冲着怡兴洋行来的。 经历了这场暴袭后,大家均是震悚战栗,心跳不止,难以平静。 王世博、吴承昊和赵虬枝三人均未受伤,两个外请的工人受了些轻伤,而伤势最终非洛鸿勋莫属了,此刻的他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没了知觉。 惊魂未定的赵虬枝匆忙跑至洛鸿勋身边,查看他的伤情。 眼见他身几欲被染红,既心疼又惊愕的她慌慌张张地拿出手帕来,赶紧缠在了他手臂的血口上。 惊吓过度,欲哭无泪的赵虬枝嘴上还不住地嘟囔着:“这个傻子,怎么如此拼命,就为了护着这几个破箱子么!” 见此情形,王世博和吴承昊也围上前来帮忙包扎伤者。 没多久,亚伯等人也闻讯进了来,见到此番景象,皆是大惊失色,不知货仓中为何会发生此等惊悚骇人事件。 亚伯赶紧向赵虬枝保证一定会配合追查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本欲发火的赵虬枝心中虽充满疑惑,但此刻也不是追查真凶的时机,因而只能见此收势,没必要与他们浪费唇舌,抬洛鸿勋回去医治才更为要紧。 赵虬枝此刻内心虽依然慌乱,但还是极力压制自己不安的情绪,指挥着手下人,毕竟她是众人的主心骨,她得让他们知晓接下来要做何事。 赵虬枝命吴承昊和其中一个外请的工人将洛鸿勋送至邢大夫的住所,而另一名工人则留下来和王世博一起收拾仓库的残局。 亚伯心感惭愧,只得留人陪同帮忙。 洛鸿勋虽伤势较重,但好在年轻,利刃也未伤及要害,当晚抬至邢大夫那不久他便苏醒了。 此时,由于流血较多,他的脸色灰淡的像个将死之人,真是难看的要命。 他微微地睁开双眼后,傻傻地向四周张望着,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心中竟合计着这里怎会如此熟悉呢! 这到底是哪呢? 想了许久后,他才记起来,原来这是邢大夫的住所,自己怎么又到这了? 他想要起身时,才发觉身疼痛难忍之征。 随着他这一动弹,病床发出了微微的“吱吱”声,令坐在角落里的赵虬枝不禁回头看去。 吴承昊和那名工人已经回码头帮忙去了,邢大夫处理完洛鸿勋的伤口后便也回房去休息了,因此这时屋内就只剩下赵虬枝和洛鸿勋两人。 看到洛鸿勋已醒,赵虬枝忙站起身来走向他这,接着展颜一笑后,关切地对他说道:“你醒啦!” 她这一笑可不简单,令肩膀剧痛的洛鸿勋当即有了些麻醉感,就像打了一剂麻药一般,刹那间,好像不怎么疼了。 片刻过后,他猛地一个激灵,强迫自己快点清醒,果然,这回他是真的醒了,刚刚在码头上发生的一切他也都想了起来,惶恐之感也随之折返,继而他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 赵虬枝见他状态还算不错,脑子应该也不糊涂了,于是她想与他闲谈几句,就当给他解闷。 赵虬枝先是说道:“刚刚在货仓里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干嘛那么拼命去跟那帮人硬碰硬呢,你又不会什么功夫,以后可别那么傻了,为那几个箱子不值得,东西丢了坏了,还可以花钱再买回来不是么?” 赵虬枝的这几句话再浅显不过了,洛鸿勋当然听的明白。 闻后,他先是点头表示应允,可又忽地摇了摇头,反驳说:“当时我看他们太嚣张,太可恨,也没多想,就扑上去了,何况赵家对我恩重如山!” 听到这,赵虬枝赶忙打断了他,瞪圆了眼回应道:“几十两银子而已,你干嘛总放在心上,日后我不许你再提了。还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第三十章 探讨 () 那句“再提”赵虬枝特意用力地强调着,洛鸿勋闻后只得笑着答道:“当然听过了,是李白《将进酒》中的一句,我很喜欢,但是赵家人对我的情义可不止金钱的恩惠这么简单。” 既然他懂这当中的道理,赵虬枝自然也知晓他话中的含义,可她并不想与他纠缠这情义深浅的话题,而是只想在钱财这个问题上开解说:“没错,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再赚回来,可命没了,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千万别为了财物,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知道么?” 的确,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被需要用到的地方。金钱用尽了,我们凭能力,依然可以令那些散去的东西再度归来。 如此参透人生、乐观放达的情怀对于涉世未深且还陷于贫困中的洛鸿勋来说还需慢慢体会,领悟。 这时,赵虬枝的表情倏的由欣喜变得暗淡了下来,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当中,又难以得解。 洛鸿勋见状禁不住询问道:“大小姐,你刚刚是有什么心事么?” 赵虬枝抿起嘴来,表情有些凝重地回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只不过今晚发生的事太蹊跷了,从那帮人的行为来看,分明是有意针对怡兴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便是蓄意为之,可他们是如何得知怡兴洋行今晚要去码头仓库拿货的呢?他们又是何时潜伏在里面的呢?我想他们肯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 紧接着,她又分析说:“而且这事还很有可能与青龙堂有关,你看,这肩章是从你手上掉落的,我从前有听说过青龙堂的人通常右肩上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徽章。” 此刻,赵虬枝摊开了手心,一枚肩徽印在了洛鸿勋眼前。 赵虬枝说完看向病床上的洛鸿勋,而后把那肩辉递到了他手上。 洛鸿勋仔细瞧了瞧,只见那是枚暗黄色的徽章,上面刻着一条青龙。 于是乎,洛鸿勋猛然想起,这徽章是自己从蒙面人的身上无意间用力撕扯下来的。 洛鸿勋亦是思考过赵虬枝刚刚说的这个问题,于是他直言不讳地答道:“这当中显然是有人泄露了大家的行踪,但去码头接货也不算什么天大的机密,无意中说了出去也没人会在意,就怕是洋行中有人有意为之,与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打起了交道...” 然后他又回应说:“至于什么青龙堂,我来广州的时日尚短,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话也正合了赵虬枝的意,她用右手点了点左掌心,努力琢磨后说道:“要是洋行里真有这样的奸细,那我们得尽早把他抓出来才行,可现在这样看每个人都有嫌疑...” 于是她一一排查了起来:“那两个外来的工人,会些功夫,而且都只受了点轻伤,还有那个王世博,虽然最后危急关头也冲出来了,但却并未受伤。” 继而她又说道:“除了承昊,他虽然跑了出去,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毕竟他在洋行做了十几年了。” 说到这,洛鸿勋忙打了个岔,疑心地问:“承昊很小的时候就在洋行了么?他可是溜得最快的那个,嫌疑应该最大才对呀?” 听到这,赵虬枝“噗”的一笑,说了句心里话:“他呀,向来这样,遇事比谁跑的都快,但他可没什么坏心思,多半是去搬救兵了,承昊脑子还算灵活,就是胆子比较小。” 然后她又笑着解释说:“他爹是我爹的轿夫,他很小就在我们家做事了,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他要是被旁人收买,起了坏心,我可还真是不信。” 按照赵虬枝的说法来看,吴承昊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了。 这时,洛鸿勋思忖后,又进一步补充说:“大小姐,我觉得有嫌疑的人也不单单是今晚出现的这些,比如少爷联系远洋公司时接触的那帮人,还有洋行里知道此事但并不在现场的人,也都有嫌疑...” 说的没错,此事也不是什么超级机密,知晓的人可不在少数,所以排查起来没那么简单轻松。 正当二人探讨正酣之时,邢大夫却突然走了进来,想要查看洛鸿勋的伤势。 眼见他虽然虚弱,但是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于是邢大夫鼓励道:“过些日子就会没事了,不过下回再遇上这种事,最好不要硬拼,要是真伤到了要害可不像这次这么走运,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吧!” 赵虬枝听后,只得宣告今日的探讨到此为止。 邢大夫走的较快,先出了房间。 当赵虬枝亦准备转身离开房间时,洛鸿勋匆忙叫住了她,然后有些窘迫地羞怯说道:“大小姐,我想学...英语...” 第三十一章 英语 () 最后的“英语”二字说的太过细小,以致赵虬枝并未听清。 接着她回退了几步,站在他身前,靠在他耳边,耐心地询问着:“你刚才说想学什么?” 如此近的距离,令洛鸿勋不由自主地心跳再度加速了起来,好在他今日失血较多,脸色灰暗,不然此刻脸定是红到了耳根,接着他极为窘迫地再次重复了遍“英语”二字。 赵虬枝闻后一怔,继而莫名回道:“英语?我没听错吧?怎么突然间想学英语了?” 被她这么一问,洛鸿勋更加难为情了,犹豫了半天后,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广州城里外国人这么多,不懂英语的话,以后与他们交流起来太不方便。” 接着他又进一步说道:“尤其是今天,洋行在场的只有小姐一人懂英语,如果我也明白些的话,当时就可以替小姐你分担一些,也不至于让那帮英国人觉得我们洋行势弱。” 原来如此,没想到眼前这位“傻小子”,竟会如此有心劲,倍感意外的赵虬枝对他不禁刮目相看了起来。 赵虬枝豪爽地拍了拍他的左肩,一面夸赞,一面承诺道:“这么有上进心啊!好啊!明天我再来看你时顺便给你带本书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直接问我好了。” 洛鸿勋听后,很是欣喜,他心想自己的要求不但没有被嫌弃,反而得到了莫大的赞许,真是太难得了。 第二日,由于邢大夫出诊,他的家中就只剩沈娇蓉、洛鸿勋以及一位护工在。 快正午时,沈娇蓉正在房内喂表哥洛鸿勋吃午饭,吴承昊怕她夜里吓得睡不着,所以今早才去永清街告知她洛鸿勋昨夜受伤一事。 沈羡去世不算久,最近霉运当头的沈娇蓉也已经是第二次造访邢大夫家了。 正当洛鸿勋给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昨夜是如何凶险、如何恐怖的时候,却有两人边谈着话边向室内走了进来。 洛鸿勋抬眼一瞧,来人是赵清阳和吴承昊。 洛鸿勋想要起身招呼大少爷,可赵清阳见状忙阔步上前,示意他坐好勿要妄动,且嘴上还客气地劝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些繁琐的礼节不要也罢。” 赵清阳的话极具温度,说得洛鸿勋心里暖暖的,此时他越发觉得自己能被招入怡兴洋行做事真乃荣幸之至。 赵清阳询问了洛鸿勋的伤势后,坦言道:“最近确实不太平,官府的人今天告知了我三次,他们已经开始尽力在查案了,那三个蒙面歹徒窜的太快,所以目前还没捉到...” 不多时,赵清阳感慨道:“如此一来,钟表行开张一事,先暂且搁置一下吧!毕竟出了这档子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补发的货怎么说也得下个月才能到。” 洛鸿勋一听赶忙询问起货物的损失情况,这可是他最为关心的事了。 这会儿,沈娇蓉给他们沏了茶。 接着,赵清阳呷了一口后,坐在了椅子上,跷起了一条腿,答道:“差不多有一半钟表或多或少都被弄坏了,今早张兴发去了钟表行清点,他说有的只磕坏了边边角角,还是可以低价出售的,有的只是个别部件坏了,也能修上,至于那些面目非的,他就基本无能为力了。针对那些可以修的,他和王世博今天已经开工修理了。” 说到此处,赵清阳又顺口提道:“粗略估计这次的损失大约在两千两白银左右,好在亚伯答应替我们分担一半的损失,毕竟这事可是发生在他的仓库里,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千两白银可不是小数目,即使是一半,也有一千两,不过看赵清阳的反应,这么大的损失好像也未伤及洋行的筋骨,洛鸿勋不禁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金钱财富的认知,原来这么多银子在富人的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 听到这,洛鸿勋立刻萌生了让自己快点好起来的想法,这样他便可以加入张兴发等人修理钟表的队伍,为洋行出力。 赵清阳在跟洛鸿勋交流时,吴承昊则和沈娇蓉俩人在门口互相调侃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竟变得如此熟稔了,每次见面都要挤兑彼此好一会。 此刻,赵清阳继续说着:“现在,令我最最头疼的到不是这件事,而是我父亲要竞争行商总商一事,五年前他已经错失过一回,这次他可是万万不能再错过了!” 第三十二章 专注 () 行商是清政府利用特许的垄断商人来干预、控制和垄断对外贸易的一群人,而总商简单来讲则是行商的首领,通常应由资本雄厚、居心公正的行商担任。 上一届的总商是东顺行的夏礼卓,夏游和夏虞的父亲,广州城内最大的鸦片经销商。 嘉庆年间由于最初鸦片不准进口,后来洋商私下售与中国人,上千箱都趸在澳门。 道光初年,官府再下禁令,洋商便把鸦片沿途寄在伶仃洋海面的趸船之中,私下运入内地。 起初趸船只有几只,烟土也不过几箱。 几年后,官府设置巡船,原本是要巡拿私运烟土趸船的,可不料巡船每月竟反私收受洋银上万两,因而趸船数量不减反增,烟土也激增至数万箱。 官府的缉拿不力,海关的贪污横行,滋生了大批以贩卖走私鸦片为生的蛀虫。 夏礼卓便趁着这大好时机发家致富了,且还成了广州城里名噪一时的大行商。 当年《南京条约》签订后那两千六百万银元的赔款,单单东顺行一家就承担了一百零三万。 富贾夏礼卓有妻妾近五十位,仆婢不下百人,园丁役夫四十几号。 因财产十分丰裕,夏家内部穷奢极侈,说他家以云石为地,以金银珠玉为壁也不过分。 且庭院内珍禽宝木,数不胜数,不仅有能容纳百名伶人的戏台,还有一九层高的宝塔,也以云石和檀香砌成。 可夏家别看如此豪奢,内部的关系却很是不睦。 去年因夏游、夏虞两兄弟二人吵着分家,夏礼卓突发脑梗,暴毙了。 可夏家并未因此失势,鸦片生意依旧火爆不说,且沆瀣一气的兄弟二人还有了新的发财致富之法... 再上一届的总商则是卢湛的父亲卢炳坤,他也是在任期还未满时,猝然离世的。 看来这做总商能善终的还属稀罕呢! 可即便如此,众行商还是乐此不疲地对此“称谓”趋之若鹜,毕竟对于名利能够抵御得了诱惑的这世间也没有几人。 赵清阳是个健谈之人,由于赵虬枝昨晚回去盛赞了洛鸿勋一番,并且给了他极高的评价,此刻他也不把洛鸿勋当作外人,而是与他聊的更深入了:“可我感觉,夏虞对此次总商的位置好像已经势在必得,毕竟他爹过世后总商之位由他代理,昨晚宴席上,他还与我父亲发生了口角,气的我父亲回到家后还一直黑着脸。” 这时,现在门口的吴承昊忙插话道:“我看昨天晚上码头的事多半也是那个姓夏的干的,他向来作恶多端,卑鄙无耻,干这种事也不稀奇。” 听到这,赵清阳突然打断了他,沉了脸批评说:“没有证据之前,千万不能妄下结论,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这样会贻人口实,给人抓住话柄的。” 吴承昊很是尴尬,挠了挠头后,一脸贱笑地回了句:“我这不是觉得屋里没外人么?” 沈娇蓉见他被怼,于是得意地向他做了个鬼脸。 洛鸿勋则是点了点头,表示赵清阳说得很有道理,自己算是受了教。 讲了这么多,赵清阳觉得自己可能扰了洛鸿勋的清休,于是起身欲告辞。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妹妹嘱托自己的一件事,忙叫吴承昊过来,说:“把书给鸿勋。” 吴承昊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英语注解》交到了洛鸿勋的手上。 接着他竖起大拇指,调笑说:“厉害啊!你小子,大小姐特意嘱咐了,说你要学英语,今早让我们带书给你呢!” 赵清阳一面夸赞他上进好学,一面又补充道:“展盈她们几个约了虬枝出去玩,她昨晚才想起来,所以她今天就不来看你了,她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赵虬枝今日没能亲自来,洛鸿勋虽觉有些遗憾,但听此言,自己竟得赵家兄妹如此看重,也算是心安了,不枉他码头如此拼命,守护洋行钟表一场。 九月底的一日,赵虬枝与叶展盈吃过晚饭分别后,途径承宣直街的大西洋钟表行。此时该店铺还未营业,门也关着,向内望去虽看不到人,但却有微弱的灯光透射了出来。 赵虬枝新奇,自家的钟表行自己还从未登门造访过,于是来了兴致的大小姐命轿夫停下,她此刻突然想要进去瞧瞧。 今日的她身穿百蝶裙,纷飞的彩蝶与似锦的繁花交互萦绕给人以一种生机勃勃之感,赵虬枝身着此衣更显美艳动人。 她走到大门前,发现门未锁,于是她用力将其推开。 走进去后,的确看不到有伙计在,只是室内的尽头有个人背对着她正在油灯下专注大声地读着什么,可赵虬枝却也听的不甚清楚。 那人神贯注,似乎尚未察觉到有人进了钟表行。 于是赵虬枝踮起了脚尖,像一只小猫咪一般轻轻地向那人靠近了去,直到站在他身后方,不足一米之处。 赵虬枝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可还是听不出他在讲什么。 这时,不知是何原因,那人忽然停下了,合起书来,准备起身。 当他转身回头时,猛地发现身后竟站了一个人,吓得他“啊呀呀”一声惨叫,重重地跌回了座位。 可赵虬枝却笑得原地打起了转转,几乎直不起腰来,嘴上还讪讪地念叨着:“我有那么可怕么?还啊呀呀...” 那人是谁啊? 第三十三章 热心 () 其实就是洛鸿勋。 自从伤势转好后,他每晚都留在这里发奋学英语。 可身穿浅蓝百蝶裙的赵虬枝即使惊为天人,貌美如仙,猝不及防的他乍一见也跟遇上鬼差不多。 惊魂初定的洛鸿勋忙招呼赵小姐坐下,顺便还给她沏了杯茶。 于是,赵虬枝灿笑着发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呀?而且你刚才在那念叨些什么呢?” 念叨什么呢? 洛鸿勋听后不由得一愣,难道她没听出来自己在诵读英文么? 那书还是她给自己的,接着洛鸿勋有些不自信地回答道:“大家工作完都回去了,我闲着无聊,在店里多坐了一会...我刚才在读...英文啊!” “英文?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呢?”赵虬枝倒是直爽,她确实是一点也没听明白。 于是洛鸿勋侧身拿起了那本《英文注解》,递给她,道:“就是这本啊!还是你给我的。” 赵虬枝接过后,随手翻了起来,接着她摇了摇头说:“光照着念可能还是学不好英语,最好是有人能经常跟你对几句话。” 说完,她随意指了书中的一句,看向洛鸿勋说:“你念下这句吧!” 洛鸿勋则按照书中的音译,念着:“好肚有肚...” 这听起来太奇怪了,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猜到他在讲些什么。 赵虬枝则又是哈哈大笑了一番,她虽不是嘲笑,可洛鸿勋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尴尬和难过。 其实洛鸿勋说的是句英文中常见的问候语“howyou do?” 可是只照着标识的汉语来念,发音和音调都相去甚远,这样肯定是学不好英文的。 于是赵虬枝悉心纠正了起来,而后又热心地充当起了老师,洛鸿勋作为学生也算学的认真 约莫学了二十来句过后,洛鸿勋的反应渐渐有些迟钝了,可能是今晚接收的新知太多的缘故。 赵虬枝一看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毕竟这学英语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很大进步的,还要日后慢慢消化练习才行。 况且此时夜已深沉,时间不早了,他们都该各自回家了。 出了店铺的大门后,轿夫还在门外候着,正欲告别时,赵虬枝笑着朝洛鸿勋喊了句:“上来吧!顺道送你一程。” 洛鸿勋听后忙推脱,示意道:“我住的不远,走过去就行了。” 可他怎能拗得住赵虬枝的盛情邀请,赵虬枝娇嗔地再度重复了那句话后,他便瞬间瘫软,乖乖地上了对方的轿。 他心中还默默地开导自己说:“就当是上轿陪她一段路好了,不然她一个人会寂寞无聊的。” 上轿后,洛鸿勋禁不住在自己的记忆库中搜寻着,仿佛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就是父亲洛光还在世时,他才坐过轿子。 这次再坐上来,心中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接着,他抬眼瞧了下赵虬枝,见二人此刻离得如此之近,洛鸿勋心中又忍不住开始骚动了起来, 他担心自己在大小姐面前失态,于是扭着头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再看向她那边。 赵虬枝见他如此沉默,像个呆瓜一样,以为他还在想着刚刚学的那几句,继而好心开口安慰道:“学英语,急不来,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去英国待上一段时间,我保证你会突飞猛进的。” 洛鸿勋闻后憨笑了一声,无奈地答道:“我哪有大小姐你这么好的命,去英国那只能是个梦罢了!对了,今天还要多谢您教了我这么多。” 赵虬枝嫣然一笑回应道:“哎!别客气,我也是为洋行考虑,多个人会英语,以后与洋人打起交道来也方便,不是!你们钟表行里也不能都指望着那个方大班啊!” 赵虬枝说的是心里话,此时的她虽觉得洛鸿勋有些与众不同,值得栽培,将来也许可以成为栋梁之才,可门第之见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也就是说洛鸿勋同她的地位差异悬殊,她是不会对他产生什么逾钜想法的。 这时,赵虬枝又建议道:“对了,白天的时候你可以跟那个方大班多学学英语啊,这样进步才快些,毕竟你们俩经常接触不是!” 不知为何,赵虬枝提到方衢耀时竟露出了些许轻蔑的神态,且她还口口声声地称对方为“方大班”,但那听起来可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不过,据近日来的观察,洛鸿勋知晓方衢耀可不是个那么容易接近的角色,只是这些话他选择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不然会有种背地里说人坏话的感觉。 因轿子里多了个人,免不得有些憋闷,于是赵虬枝随手掀起了车帘,一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面向外望去,继而她喃喃自语道:“最近这边还比较太平,听说三元里、飞鹅岭一带仗打地很凶呢!” 洛鸿勋也有听人茶余饭后中闲谈时提起过,于是随口应和了她一声。 突然赵虬枝的一声“咦”再次打破了轿内的沉默,只听她倍感惊讶地说道:“那不是东顺行的陈鹤班么?这么晚了他竟还在外面闲逛!” 陈鹤班在东顺行做事,算是夏虞的得力助手,有着一定的名气。 洛鸿勋也随之向外望去,他不认识陈鹤班,可他定睛一瞧,却看到了另一个人,他亦是十分疑惑地说道:“方衢耀这么晚了怎么也会在这里呢?” 第三十四章 发现 () 洛鸿勋和赵虬枝的轿子此时正走在东顺行附近的一家餐馆外,赵虬枝听提到了“方衢耀”的名字,于是凝神看去,不禁愕然道:“方衢耀,对啊,那不是方衢耀么?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可他怎么会同陈鹤班在一起呢?” 洛鸿勋点了点头,虽纳闷但却照实回道:“是啊!前些日子他母亲病了,他回潮州探望,十来天前他又赶回来了。” 赵虬枝听他说完,又向外看了去,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他回来了,前几天他还去洋行同我哥哥谈事情,应该是谈钟表行被袭击的那件事,我哥后来出去了,正好我进来,同他还聊了好一会呢。” 进而她又满腹狐疑道:“可他这么晚了怎么会跟东顺行的陈鹤班在一起呢?” 接下来,赵虬枝同洛鸿勋讲起了那日在怡兴洋行同方衢耀闲聊的经过。 方衢耀称自己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学的是商科,可偏偏赵虬枝在苏格兰的爱丁堡大学旁听过四个月的商科,而赵虬枝跟他提到的人他要么根本不认识,要么就声称自己知道,但描述起来却同赵虬枝所知截然不同。 接着赵虬枝便起了疑心,只是表面上却然不动声色,可方衢耀聊到后面显得越发尴尬窘迫,最终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不少的汗珠,之后他突然称店里还有事,于是便匆匆离开了洋行。 赵虬枝对方衢耀学历造假的怀疑并未告知她哥哥赵清阳,她想自己还是找到确凿的证据后再说也不迟,不然肯定会令哥哥烦心。 洛鸿勋闻后,追问道:“听说清阳兄也在英国留过学,如果方衢耀是冒牌的,清阳兄难道察觉不出?” 赵虬枝摇了摇头,浅笑着回道:“非也,我哥是在牛津大学读的书,他那个人也不太爱走动,爱丁堡在苏格兰,他都没去过,所以他也没办法验证真假啊!遇上我算那姓方的倒霉,本小姐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粒,要是不把这件事查清楚,我怕自己吃不好也睡不香。” 这时,信心满满的赵虬枝忙看向洛鸿勋,好似又想到了一件更关键的事,她说道:“我记得出事那天,我哥跟我说方衢耀的母亲病重,他要回去探亲,所以那天在码头遇袭时他不在场。” 紧接着,她又推测说:“你说仓库那次被袭会不会与他有关?他有意不在场,好撇清关系?” 上次养病时,洛鸿勋曾听吴承昊说过此事可能多半与东顺行有关,可赵清阳表示没有证据前不能妄加猜测。 如果方衢耀真的吃里扒外,勾结东顺行损害怡兴行的利益,那他理应受到惩罚。 但如今只是单纯地看到方衢耀和陈鹤班二人在一块,并不足以证明这些推断,毕竟人家俩也可能只是私交深厚而已。 因此,洛鸿勋也只得将自己的想法如是说给赵虬枝听。 赵虬枝不甘心,又似有了别的计策,仿若女诸葛一般,神秘兮兮地撂下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清廷抓不到那几个歹徒,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于是她告知洛鸿勋,接下来一定要盯紧方衢耀,他有什么特殊情况第一时间要来汇报给她听。 第二日晚,位于永清街宝利洋行旗下的德封珠宝行内,赵虬枝和卢湛二人正欢快地聊着天。 赵虬枝身穿浅驼色缂丝皮球花裙,在绣球花纹的点缀下今日的她看起来娇艳又不失清纯。 卢湛拿起钥匙,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宝贝”。 然后狡黠邪魅地对着赵虬枝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赵虬枝拿过盒子打开了来,灯火下,内物璀璨闪耀,不小心刺到了她的眼。 是何宝物?竟会如此夺目... 她侧了脸再瞧,却见里面是颗浅黄色的钻石项链,足有两克拉大,瑰丽灿耀,绝对是宝石中的极品。 赵虬枝虽见过也佩戴过很多名贵珠宝,但此等“尤物”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因而她抬眼看向卢湛,好奇地发问:“这是?” 卢湛见她不知,卯足了劲后霸气狷狂地说道:“这是澳洲产的黄钻,稀缺的很,喜不喜欢?喜欢的话送给你?” 看他那神情,也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的。 听到这,赵虬枝嗤笑道:“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我?那你岂不亏大了?” 第三十五章 撩拨 () 此刻的卢湛并不只为搏美人一笑那么简单,当然这中间也带有几分认真的成分在。 他站在赵虬枝的身后,暧昧地在其耳畔似笑非笑地轻轻回应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古希腊人说钻石是星星陨落的碎片,也是天神的眼泪。虽然那时我还小,可我在一个洋人的脖子上看到了,当时真的是触动很深。” 于是乎,卢湛又进一步撩拨道:“没多久,我这个大哥哥陪你这小妹妹一起玩捉迷藏,你不小心被绊倒了,疼的哭了出来,虽然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流泪,但在你那却是最震撼的一次,因为你的泪珠比钻石更美更打动人心,从那时起,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一颗钻石,那定要让它佩戴在你的身上。” 阅女无数的卢湛撩妹的功力可真不一般,他明白世上只有两种东西能令女人无法拒绝,一是爱情,一是珠宝。 钻石是珠宝中的佼佼者,是公认的宝石之王。那炽热璀璨的光芒吸引着每个女人不顾一切地深陷其中。 比起爱情缘起缘灭的不可捉摸,钻石仿佛更永恒,一颗永流传的诱惑足以拥有致命的杀伤力。 在卢湛的生命里,用各式各样的珠宝征服一个又一个女人已然是常态,早已没了新鲜感,没了挑战。 可唯独这大美人赵虬枝,陪伴了他的童年和青年,但却没有一刻真正属于过他。 卢湛为她着迷,甚至有点痴狂,可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她想要什么?他至今却尚不知晓。 赵虬枝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张神秘的网,早已将他牢牢敷住。 刚刚的情话任谁听了不会心动呢?况且还是出自多情又多金的卢大少之口,可偏偏赵虬枝却不吃他那套,始终都保持冷静的对待。 赵虬枝认识卢湛很久了,她了解他。 卢湛风流又多情,在她眼中卢湛对她也算是有那么点痴情,但让他做到专情,赵虬枝笃定卢湛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赵虬枝心中的佳偶必须是非富即贵,身家显赫,头脑灵活,有抱负有志气的青年才俊,而且要对她情有独钟,这条件看似有些苛刻,但她认定这世间总会有那么个人穿越茫茫人海,只为寻她而来。 卢湛自身的条件非常优越,前几点也都符合,可恰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虬枝看穿且确定风流成性的他永远都满足不了她的期待。 她回过身来,镇静地看向卢湛,接着轻轻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继而伏在他的肩头,眉毛微,看似戏谑地回着:“这颗钻石太艳,戴在我身上有点喧宾夺主,还是配你们府上的那几个姨太太比较适合。” 接下来,她又与卢湛打趣说:“对了,听说你最近跟群芳楼里一个姓岑的姑娘打的火热,不如送给她吧!我猜她戴上一定会合适的。” 赵虬枝的婉拒如此巧妙,听得卢湛本已哑口无言,可身为情场高手的他怎能轻易服输。 于是卢湛欲要抚摸她左手时,话锋一转,叹气道:“这么好的宝贝戴在她身上,我只是为这钻石惋惜啊!” 而后,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赵虬枝轻抬莲步,一个曼妙转身,十分自然地将身体抽了出去。 然后她莞尔一笑回了句:“怎么会,我哪配吃卢少爷你的醋啊!况且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可不是来这陪你品鉴珠宝的。” 卢湛懂了,怪不得她今天说话这么客气,要是换做平日,哪能让自己揩到一点油水。 得了势的卢湛定定地坐了下来,倏的打开他那百花飞鸟折扇问道:“赵大小姐,什么事?竟然会来找我帮忙!” 终于要说正题了,赵虬枝展了展眉,理顺了一下思绪,便将码头遇袭、昨夜见到方衢耀以及自己对方衢耀学历造假的怀疑诸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卢湛听。 卢湛听完后,嘴角轻微上扬,进而直言道:“怡兴洋行码头被袭我听你哥哥说起过,那你今天来这到底是要我帮什么忙呢?” 赵虬枝眨了眨眼,含俏含妖,媚意荡漾,灵动极了。 接着她嘴角轻翘,红唇微张,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让你查查看,这方衢耀的来历以及他是否和东顺行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卢湛懂了她的意思,可他当即反问道:“这些清阳也可以查啊?” 赵虬枝知他哥哥素来耿直,虽认识的人也很多,但深交的人中能有如此本领的却几乎寥寥。 如若告知他哥哥方衢耀之事,查后发现是虚惊一场,她定会被赵清阳狠狠斥责一番。 于是赵虬枝恭维地回道:“我哥哥哪里有你神通广大啊?要他去查,指不定得弄到猴年马月呢!” 接着赵虬枝翘起了下巴,似嗔非嗔地撂了句话:“这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赶紧给我句痛快话。” 卢湛最怕赵虬枝发脾气,那他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而他赶忙回着:“帮,一定得帮,虬枝你发的施令,我哪次不得照办啊!” 紧接着,他翘起了二郎腿,悠然道:“不过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啊?你是知道我的,没利的买卖我是向来不做的。” 第三十六章 调查 () 当然商人永远是利益第一且要最大化的,卢湛身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深受其父兄影响,做人足够狠,看人足够准,因而才使得他二十岁时父兄双双辞世后就接手了家族这么庞大的产业,还将其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令宝利行跻身四大洋行之列。 见赵虬枝愣在那里半天没想出来要拿什么东西作为报答,卢湛继而轻声笑了笑说:“哎,算了,换作旁人,这么大的一桩生意我肯定要大赚一笔,不过谁让你是虬枝呢,这忙我就白帮一次喽!事成之后你再请我去穹顶餐厅大吃一顿好了。” 这还差不多,同旁人要报酬也就算了,同自己谈什么利就太见外了,赵虬枝听到这赶忙笑着应了下来。 这调查的工作卢湛算是接了,而且接的心甘情愿,其实他是有私心的,那就是他也早想抓抓东顺行的把柄,毕竟夏虞前几年暗中搞事,害得他的锦绣珠宝行差点倒闭,这口恶气至今还无处发泄,如果真要查到他们蓄意滋事伤人,那也算是一箭双雕。 这十几日来,在钟表店里洛鸿勋时刻留意着方衢耀的一举一动。 为了接近他,他不仅经常有意向方衢耀讨教些英文,甚至离了店后还特意跟踪他一段路程。 方衢耀以为洛鸿勋是故意巴结自己,且瞧他身份卑贱,完不值得相交,因而每当洛鸿勋向他问些英文问题时,他总是很敷衍地随便应付两句。 钟表行的每个人虽然都不得方衢耀的待见,可毕竟方衢耀还是得经常面对他们,所以他那强烈的虚荣心也只能靠他们羡慕的目光得到满足了。 有一次他走到洛鸿勋、张兴发等人的面前,故意抚摸起自己胸前的一枚骑士胸针,接着他矫情地炫耀道:“哎呀,广州城这么大,都买不到一枚像样的胸针,我的这枚从英国买回来的骑士胸针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到时候连个替换的都没有。” 张兴发最看不起他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且他上了年纪,算是长辈,所以经常不买他的账,甚至不留一点情面。 接着张兴发斜着眼瞧了瞧后轻蔑地回道:“哎呦,要是怕丢的话,那你在英国的时候应该买他个五六枚,这样不就没这担心了。” 这话够狠,说出来后一旁的洛鸿勋等人都憋不住想笑了。 方衢耀听了自然十分不爽,因而鼻子差点没气歪的他铁青着脸回说:“看来,你是真不识货,这枚胸针可是限量的,一共也就五六枚,而且一个可要上百银元,还能让我都包了不成。” 说完后,方衢耀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喘着粗气的他走出店后一手掐着腰,一手点了支烟解闷,心里想着这几个土包子一个月也赚不了几两银子,还一点事都不懂,从来不知道吹捧他,供奉他不说,还总跟他抬杠,经常惹他生气,有机会一定得把他们统统赶出去,找些知趣仰视他的人来替。 屋内,张兴发轻声骂道:“瞧他那德行,臭假洋鬼子,整天什么活都不干,就知道在那穷显摆。” 沈娇蓉和王世博异口同声地接连附和道:“就是,该死的假洋鬼子,真让人恶心!” 洛鸿勋见众人齐心挤兑方衢耀,心中不禁暗暗高兴着。 以他对方衢耀这些时日的观察知晓方衢耀此人多半是个绣花枕头,没什么真本事,对待上级极度谄媚,对待下属十分苛刻,还时不时地在众人面前高声炫耀自己。 从前外公沈述堂对洛鸿勋提到过:“马车越空,噪音越大”。 那时的洛鸿勋还不太懂,此刻恍惚间他算是弄懂了,就是说有些人太过注重那些虚无的存在,且还特别招摇,十分浮躁,这样的人极易走入迷途,而方衢耀恰恰就是这一类。 洛鸿勋想到他禁不住摇了摇头,断定以这方衢耀的城府、心胸和眼界,日后他定难成大气。 尽管洛鸿勋十二分地关注着方衢耀的一举一动,但却一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可他始终有种预感,天字码头的袭击案多多少少与他有关。 终于十月十五这天,皇天不负有心人,离店后,洛鸿勋像往常一样在远处暗中默默地跟着方衢耀,可这一日却不同,方衢耀并没有回他的住所,而是去了一家酒楼。 第三十七章 跟踪 () 洛鸿勋手头紧,舍不得花银子进酒楼,所以他只得在一旁的小摊买几个包子边填饱肚子边蹲点守候。 大半个时辰后,方衢耀终于走出了酒楼,但他却并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个年轻男子相伴,之后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在了街上。 跟在他们后面的洛鸿勋隐约听到,二人正用潮汕语交流着,尤其是那男子嗓门很大,因而洛鸿勋听得较为清楚,看来那男子八成是方衢耀的老乡。 却如他所料,这男子的确是方衢耀的潮州老友,今日来到广州办事,因而约方衢耀城中小聚。 洛鸿勋大约跟了三条街后,见二人分别,看样子是各自要回自己的住所了。 见方衢耀走远后,洛鸿勋追上了前方那个人。 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点子,只为接近对方套些话来。 接着,他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对那人说:“先生,您看这是您的钱袋子么?刚刚落在祥和酒楼里了。” 那人先是一惊,闻后方知原来眼前之人是酒楼里的伙计,而后他拿着袋子一瞧,微微皱眉,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的啊!我的还在身上呢!” 洛鸿勋心想这人还算诚实,接着眉头一紧,又道:“那看来多半是方先生的了,这样您转交给他可好?” 那人一听他竟然知道方衢耀的姓氏,因而顺口问道:“你认识他?那还是你交给他好了,我明日就要回潮州了。” 洛鸿勋心想跟自己猜的差不多,这人确实潮汕人,进而他顺藤摸瓜,接着套话道:“方先生可是我们酒楼的常客,前一阵子好长时间没来,听说他是回潮州老家探望母亲去了,看来你们是同乡啊!” 那人呵呵一笑,如实回道:“我们不仅是同乡,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不过回乡探望老母你肯定是听错了。” 于是乎,那人又笑着说道:“他父母十年前就过世了,后来他去香港投奔他的姑父姑母,要是探亲他肯定也是回香港,在潮州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我当时还特别羡慕他有个有钱又有势的姑父呢!我呀,也是因为总去香港做生意,才一直跟他有所联络。” 紧接着,二人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那人走后,洛鸿勋心中泛起了合计,这人看样子还算诚实,说的话不像是有假,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十有**便是方衢耀说了谎。 那天码头遇袭时他不是在广州城中躲藏就是去了香港,可他为什么撒谎呢? 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还是他早已预知,怕刀刃无眼,伤到自己? 洛鸿勋无法揣测方衢耀的真实想法,可他越来越觉得方衢耀与那次码头事件是撇不清关系了。 于是他心想不用等到明天,今晚就去赵家通知赵清阳或者赵虬枝,让他们来拿主意,看看接下来应该如何深入调查方衢耀。 然后他一路小跑至靖海路的赵家大院门前,可这一路下来他早已是精疲力竭,累的喘不过气来。 此刻的洛鸿勋一只手扶着赵家那厚重的铁栏杆,另一只手垂在体侧,且半弯着腰在赵家门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少许,稍缓过来的洛鸿勋伸直了腰,抬头看了看赵家大门,只见这铁门足足有两丈宽,再向内望去,却见一精致的两层红砖白瓦别墅洋房坐落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之中。 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尽显雍容华贵之气。 在月光的掩映下,洋楼与攀附其上的藤蔓相映成趣,让人不禁有种想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之感,和谐又倍感舒适。 正当洛鸿勋抬手要敲响那扇大门之时,不远处恰巧传来了悦耳又熟悉的欢笑声。 此刻,他的手停在半空,双眼禁不住向右边看去,见轿子已经停在了不远处。 一身着嫣红底裙外配浅黄缂丝蝶恋花氅衣的少女掀帘后下了轿来,接着她转身对轿上之人说道:“快回去吧!” 轿子上的男子回了句:“那我走了,记得跟清阳如数转达。” 少女灿笑后,答道:“知道了!快走吧!” 说完,她向那人挥手作别,不久后,轿子远去了,少女回过身来,向家门走去。 就在此刻,洛鸿勋看清了来人即是赵虬枝。 而刚刚轿子上的男子则是卢湛。 赵虬枝见门前站着一人,因此受了好生惊吓。 她再一瞧发现那人竟是洛鸿勋,因而她很快抚平了心神。 洛鸿勋见状忙赔不是道:“大小姐,真是对不起,吓到你了!” 赵虬枝抿了抿嘴,怎会真的生气,于是随口问道:“没事,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 接下来,洛鸿勋便将刚刚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统统如实说给了赵虬枝听。 赵虬枝听完后凝神想了片刻,随即回道:“走,跟我进去,我正好也想跟我哥说这事呢!” 敲开大门后,赵虬枝拉起洛鸿勋的左臂匆匆向自家洋楼内走去。 可从大门至洋楼的路上洛鸿勋却大开了眼界。 只见一幢二层洋楼矗落于一座大大的花园当中,而花园中还满满地盛开着娇嫩的玉兰,有几座亭台建于曲径通幽之处,想来是闲事消遣之所在。 紧接着,二人快步上楼,洛鸿勋兴奋过头没时间仔细去瞧瞧这传说中顶级奢华的赵家洋房,可单单无意识的几瞥,他便看到了好多稀罕之物。 比如精美的六头烛台吊灯,五颜六色的西洋窗花,景泰蓝鎏金貔貅香炉等。 虽然好多物件洛鸿勋根本叫不上名字,也不知其为何用,但这些物件却足足令他叹为观止了许久、许久... 赵虬枝先是带着洛鸿勋进了哥哥的书房,可那里却没人,继而她想到哥哥多半是在父亲那,毕竟上楼时她就隐隐听到了父亲书房内传出的高调斥责声。 于是赵虬枝便领着洛鸿勋来到了其父赵习瞻的书房外。 果不其然,刚一进拐角,二人便听清了里面的谩骂声,此声音之大、之高、传播范围之广实属罕见,估摸着整座洋房内几乎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听到些。 这时,只听里面的人高声怒斥道:“夏虞那小子如此可恶,几次三番顶撞我...赵清阳,你真是太没用了,到现在都还没抓住他的把柄...我告诉你,这次无论如何我都得登上总商之位...你出去吧!看着就让人生气...” 第三十八章 汇报 () 另外一个在屋内的人是否有回话,外面的人可是一点也听不到。 眼看里面的人马上就要出来了,此时的赵虬枝赶忙再次拉起了洛鸿勋的手臂,急急地奔向了赵清阳的书房,生怕里面的人知道她刚刚在门外偷听之事。 进了赵清阳的书房后,赵虬枝安排洛鸿勋坐下,静静等候。 虽短短快跑了几十步,此时的洛鸿勋呼吸却更是急促。 赵虬枝这下意识的拉臂之举却令他心神激荡了好一阵。 这一刻,他已是紧张地完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 好在这时,桌边的一座一米多高的精美插牌及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洛鸿勋瞧得出这材质是白缎底的,从前外公沈述堂家也有快类似的插牌,只是不及这个大。 这插牌上面绣着两只孔雀,于青松之下,寿石山之上,盛开的牡丹花之间展现着美丽的尾屏。 洛鸿勋不禁忆起当时他和表弟、表妹想要去摸摸外公家那块插牌,可是却被舅舅沈羡制止了。 舅舅那时说:“这快插牌可是花了近千两银子买的,你们几个小屁孩要是给弄坏了,那还得了!” 因而洛鸿勋断定此时眼前的这块插牌亦是价格不菲,他心想赵老板果真不愧是富甲一方的行商,家中不禁富丽堂皇且还满是奇珍异宝。 不过赵虬枝这一刻并没有心情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而是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着被骂的狗血淋头哥哥的到来。 不多时,赵清阳果真垂头丧气地进了书房,可他却被眼前一站一坐的二人吓得不轻。 此刻,颓废中又带了几分惶恐的他幽幽地问道:“你们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 洛鸿勋从未见过赵清阳如此神色,在他印象里,赵清阳亦或谈笑风生,亦或严肃认真,哪会像眼前这般消沉沮丧。 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他忙起身向赵清阳恭敬地行礼,赵虬枝则拉哥哥快点进来,接着便把书房的门紧紧关上了。 从愁思中尚未走出的赵清阳直愣愣地坐在了木凳上,料到二人此时定是要对他讲什么大事,因而他睁圆了双目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位。 就在他哑然未语之际,赵虬枝开了口,郑重其事地说道:“哥,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别难过。” 赵清阳长长叹了口气,接着点了根烟,面无表情地回道:“难过这字眼我刚刚已经体会过了,想想也没什么事会更令我难过的了,你们说吧,我扛得住!” 赵清阳的心情赵虬枝大概可以体会,但是洛鸿勋却然不明。 于是赵虬枝便将今日卢湛透露给他的信息说给了赵清阳和在场的洛鸿勋听。 卢湛和青龙堂的大当家谢翟关系匪浅,且他的三姨太谢庄静就是谢翟的亲妹。 青龙堂内大当家谢翟和二当家许益并不和睦,明争暗斗了许多年,只是还不至于到彻底分裂的地步。 听谢翟讲,东顺行的夏虞近半年来与许益来往密切,一两个月前他的手下陈鹤班曾送给许益两箱银两,具体数目虽不知,但肯定不会少。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对话恰巧被谢翟的亲信听了去,具体的内容就与当晚怡兴行码头被袭一事有关。 那个亲信就是证人,到时可以找他作证。 至于方衢耀他根本没回什么潮州老家,而是在香港躲了半个月。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的是方衢耀根本没在爱丁堡大学读过书,他甚至都没去过英国,而是跟他姑父霍在香港的上古洋行做过几年工,由于跟老外经常打交道,因而他的英语还算流利。 接下来便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方衢耀刚来广州时,最先接触的就是东顺行,至于最后为什么来了怡兴行,极有可能是他们内部达成了一些肮脏的交易。 赵虬枝又命洛鸿勋将今日见闻说给赵清阳听,这进一步佐证了卢湛提供的信息。 赵清阳闻后当即惊骇不已,他能够相信码头被袭是夏虞指使,毕竟夏虞是个无恶不作之徒,且赵习瞻在即将到来的总商选举中还是他的头号劲敌。 而令赵清阳最意外的是自己招入且十分器重的方衢耀不仅学历造假竟还是个吃里扒外的奸细。 第三十九章 公开 () 众人知之不详的是,方衢耀父母相继去世后,十四岁的他便来投靠香港的姑姑和姑父。 方衢耀的姑父霍是上古洋行的大买办,很有能力,也颇具威望。 可住在霍家他始终有种寄人篱下之感,因而方衢耀对自己的表哥霍秉谦、表弟霍秉勤面子上恭敬友好,可私下里却满心是嫉妒。 而他伪造的爱丁堡大学学历也是从他表哥霍秉谦那誊抄来的。 这之后,在上古洋行长了些本事的方衢耀想要脱离霍家前去广州自由自在地闯荡一番。 初来广州时,他本也打算光明正大地施展一番拳脚,可由于自己喜好赌博,因而想要试试运气的他便跑到夏虞开的赌坊中爽了一把,可没成想方衢耀越陷越深竟将自己带的银两输了个精光。 难不成他真就这么倒霉? 其实这与他生**招摇大大的相关。 爱慕虚荣的方衢耀在赌坊里时不时地就要抚摸一下自己骑士胸针,生怕旁人看不到、不识货,而这枚胸针其实也是他表哥霍秉谦从英国带回来送给他的。 再加上方衢耀每每见到洋人时,也要显摆着同人飚上几句英文。 也正因如此,张扬高调爱显摆的方衢耀才会被夏虞的人盯上,继而串通设局将他的身价骗光。 骗光也就算了,方衢耀还欠下了二百两银子的赌债,这样一来他便被夏虞捉住了把柄。 夏虞一直想找个人安插在怡兴洋行充当细作,方衢耀就这么“幸运”地被他选中了。 此时的方衢耀走投无路,只得屈从于夏虞的淫威之下,何况他本就没什么廉耻心,因而乖乖服从的他就这样踏入了怡兴洋行的大门。 在场的洛鸿勋听后也很震惊,赵虬枝从卢湛那打探到的消息比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面且深入许多。 他不禁暗暗慨叹,自己所知凭一人努力,而卢湛则通过人脉获取了大量的信息。 如此看来,人脉的积攒在处事中实在是重要的很,集体的力量往往大于个人的力量多的多。 此时,一扫颓绪的赵清阳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起眼前这两位说道:“不错啊!我还寄希望于清廷帮我查案,没想到你们俩暗中竟然出了这么多力。” 听了这话,赵虬枝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似月牙般完美的弧度,清澈的眼神中亦是荡漾起了汨汨暖流。 接着,她很是得意地回说道:“清廷正忙着对付起义军,哪有时间理会我们。依我看求人不如求己,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哥哥?” 赵清阳点了点头,笑着回道:“没错,求人不如求己,你们俩这一功我记下了,下个月底就是总商选举的日子,在这之前得把东顺行的丑行曝光于众,如果父亲能顺利地登上总商之位,估摸着我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说完,赵清阳将脸转向洛鸿勋,轻轻一笑称赞道:“洪勋,这次你的功劳最大,一是拼死保护洋行财务,还趁机拿了青龙堂的徽章,二是帮虬枝打探方衢耀的行踪,怡兴行日后定不会亏待你的。” 接下来,他又有意警示洛鸿勋说:“还有就是,我们赵家没拿你当外人,所以今晚的事出了门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我的意思你懂么?” 洛鸿勋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后,谦逊地回应着:“调查方衢耀是受了大小姐的启发,我只是略尽绵力而已。” 接着他起誓保证说:“在没打击东顺行之前,鸿勋绝不会打草惊蛇让旁人知晓半个字的。” 他自然会管严嘴巴,尤其是在方衢耀面前。 看他那正经八本的模样,赵家两兄妹也算是安下了心来。 直到总商选举前的最后一次商会上,集齐证据的怡兴洋行才正式将东顺洋行与青龙堂联合策划的天字码头袭击一事公诸于众。 为了使在场的诸位心服口服,怡兴洋行还特意找来了谢翟的亲信以及方衢耀在香港姑家的邻居作为证人出面作证。 那亲信将自己所闻盘供出,而邻居则指出那些日子方衢耀一直待在香港,并没有回什么所谓的潮州老家。 眼看证据确凿,身材短小粗壮外加一脸横肉的夏虞本以为总商之位势在必得,可没成想瞬时间自己竟成了众矢之的。 可他当着众人的面怎能轻易认栽,于是夏虞擎着短粗脖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喊冤说:“这些事是无稽之谈,怡兴行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也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啊!” 听到这,怡兴洋行的行商赵习瞻终于发话了,只见他狠厉地回道:“夏虞,如今证据就摆在眼前,你想不认账装糊涂那可能?” 接着,宝利行的卢湛和太和行的林曼陀见势趁机发声谴责夏虞,其他一些较小的洋行亦见风使舵般纷纷声讨起夏虞来。 见形势不妙,夏虞只得弃卒保帅,于是他歪着嘴巴极力狡辩说:“这事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多半是我属下私自为之,跟我真的没有任何干系。” 接着夏虞便将陈鹤班推了出来替他顶罪。 陈鹤班长相普通,侧面看上去弯弯的,中间明显凹下去一块,像极了个鞋拔子。 陈鹤班虽不想充当替罪羊,但他想着还有一人会暗中帮助自己,因而他一咬牙一跺脚后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瞄了一眼赵习瞻后,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我与怡兴行有私仇,这事与夏老板无关,是我一人所为。” 第四十章 总商 () 可这帮行商又不是吃素的,且平日里没少被夏虞欺负,因而三十几位洋行行商根本不信夏虞的说辞,皆异口同声地要治他的罪,准备将其告上官府。 就连平时里抱夏虞大腿的几个洋行老板也都没敢替他发声,反而跟着赵习瞻等人起哄。 眼看树倒猢狲散的夏虞深感自己落了下风,他心想那句老话“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在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于是他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吼道:“你们这帮恶人,串通一气来陷害我,无缘无故地让我背黑锅,有本事让衙役来抓我啊!我今天受的奇耻大辱日后都要从你们身上讨回来!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说完,夏虞腾地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场,好像在对所有人宣战。 别看他个子小,可却十分敦实,因而气场强的很,在场之人看了都禁不住有些后怕。 紧接着,再也不想理会会场之事的夏虞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去了。 夏虞走后,势单力孤的方衢耀便又成了下一个众人讨伐的对象,他没有夏虞的地位,也没有夏虞的底气,更没有夏虞的凶狠劲,可他却也有自己的看家本领,那就是一张厚到不能再厚的脸皮。 接下来,方衢耀一口咬定自己从未参与过此事,且还颜狡辩道:“这个什么破邻居我根本不认识,一定是怡兴行找来冒充诬陷我的,我尽心竭力地为洋行做事,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我方衢耀真是比窦娥还冤枉...” 见时机正好,洛鸿勋果断地站了出来,向在场的诸位讲起了自己与方衢耀那位同乡之间的对话,只为进一步撕下方衢耀的假面。 方衢耀见状看向了不远处的陈鹤班,但此刻的陈鹤班也已是自身难保,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操他的心。 方衢耀即便巧舌如簧,能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可就今日的状况而言在场的所有行商也不会有一人愿意相信他。 这一天对方衢耀来说亦是同夏虞一样仿佛被定在了耻辱架上用烈火在烤。 他心里恨极了,可指责辱骂他的人虽多,但他却顾不得牢记他们的名字,不过有一人却被他深深地刻在了心里,那人就是洛鸿勋。 那个他一直没瞧得起的洛鸿勋,竟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拿着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这心里的伤疤怕是难以愈合了,这深仇大恨他决心来日必须相报。 此次揭露东顺行的丑行取得了预想的效果,夏虞和方衢耀等人果真是名誉扫地了。 怡兴行虽没得到东顺行任何赔款甚至是口头上的道歉,但其受害者的形象却已经深入人心。 且东顺行成了众矢之的,再多的诡辩也难以换来人心所向。 1855年初,行商选举中,已知大势去也的夏虞退出了竞选,并未到场。 宝利行的卢湛和太和行的林曼陀年纪尚轻,都还未成大气候,年逾五旬的赵习瞻,无论资历还是名望都压他人一筹,且每次朝廷赈灾捐款他总是慷慨解囊,因此颇具名望的赵习瞻今日终如愿以偿登上了总商之位,这一天他足足盼了十五个年头。 赵习瞻今年五十五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凤眼薄唇,最醒目的标志是他那粒尖尖的虎牙。 他身材还算修长,只是个子不太高,但整体看起来气质尚可。 也许是他那混血夫人基因太过强大,他的大儿子赵清阳和女儿赵虬枝与他长得都不算很像。 好在小儿子赵仲阳跟他的相貌颇为相似。 赵习瞻早年家境贫寒,世代为农。 其父赵雨山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像许多做着科举梦,热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贫苦读书人一样,把闱场看成自己进身功名的主要途径。 三十岁时赵雨山才获得考秀才的资格,可是没多久,一场风寒便夺取了他的性命,为了给他医治,赵家更是雪上加霜,家徒四壁。 赵习瞻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也想走父亲赵雨山的老路,长大后凭借个人的天赋,加上勤奋和努力,二十二岁那年他总算是考中了秀才,成了一个生员。 但即便脱去了童子身份,也并没给他的现实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赵习瞻依然贫困潦倒。 于是不甘居于人后的他决定弃文从商,因而只身一人来到广州闯荡。 他摆过地摊,卖过料泡,做过小商贩,在茶楼里当过伙计,虽然都是在底层工作,但他却积累了大量的社会经验。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这也是赵习瞻人生的转折点。 石湾窑货小人这种跟核桃般大小的玩具做工较为精致,头似绿豆,手像芝麻,还能吹出声音。 初流至广州时,很受小童喜欢,本地也就两三文钱,相当便宜,但听说寓居香港的洋人觉得新鲜,因而赵习瞻不辞辛苦从石湾购买了上千个窑货小人将其运至香港,转手卖给了洋人,每个的价钱竟涨到了一块银元。 也正因如此,不到一年他就赚下了近两万两银子。 第四十一章 营业 () 自从赚到了这一桶金后,精明强干、心计甚精的赵习瞻钱包鼓了,所结交的人士层次也渐渐高了起来,于是他的商业意识逐步增强 而后,他将两万现银存进了怡兴洋行里生利息,接着便顺其自然地搭上了怡兴洋行的这艘大船。 三十岁那年赵习瞻娶了第一位夫人,也就是赵清阳和赵虬枝的生母万希雅。 万希雅是中英混血,父亲名叫万宁,英国人,是个大买办。 买办原是为广东十三行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的居间人或代理人。 可那时的赵习瞻已经三十岁了且还只是个二班,怎么说也算不得优秀,至于大名鼎鼎的万宁怎会把女儿万希雅下嫁给他,这些还是后话。 这一天当上总商之后的赵习瞻倍感欢欣自是要大庆一番,于是在天香酒楼内他将洋行上下所有员工集齐与他同庆。 洛鸿勋自然也在场,他望着台上慷慨陈词的赵习瞻心中暗暗佩服且歆羡道:“赵老板真不愧是人中之龙,站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派头十足,若有朝一日我可以同他一般功成名就,那此生才算是没有枉费啊!” 一番庆祝过后,赵习瞻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中,紧张了太久的他好想放松一下,于是命姨太太连依为他推拿。 连依娘为他按摩过后,赵习瞻觉得肩颈还是有些酸胀,于是他命连依给自己针灸止痛。 连依从前随父行过几年医,父亲过世后,她便进了万家当起了万希雅的侍女。 万希雅死后不久,连依便嫁给了赵习瞻为妾,可自从她做了姨太太之后,便再未行过针了。 提到“针灸”这两个字眼时,连依的心禁不住猛地颤抖了几下,很是害怕。 可见推脱不过,她只得慌里慌张地进到内室取出了针具来。 出来后,连依拿着针犹豫着迟迟未动手,赵习瞻见她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心想她多半是想到了从前之事,仍心有余悸。 于是他揶揄道:“小家子气,怕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有人会记得从前的事了。” 紧接着,赵习瞻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赶紧给我行几针,让我舒坦舒坦。” 连依被他催得紧,虽已生疏且心慌至极,但她仍得被迫满足他的要求。 于是她双眼一闭凭感觉落了针... 随着赵习瞻登上了总商之位,怡兴洋行旗下的大西洋钟表行也终于在这一年的二月初开始营业了。 由于最近局势仍不太平,赵清阳还未招到更合适的人才来经营管理钟表行。 在他眼中,张兴发年纪较大,虽有技术但人较懒散,且早已没了什么雄心壮志,若想将钟表行做强做大靠他是肯定不行的。 而洛鸿勋虽机灵聪明,且勤奋好学,是个可塑之才,但年纪尚轻,经验有限。 王世博憨厚耿直,但是头脑不够灵活,做事也不及洛鸿勋认真。 就拿学英语一事来说,他同洛鸿勋一样有这种想法,可洛鸿勋付诸了实践,王世博学了几天后,觉得英文如此难说难懂,很快就放弃了努力,因而他的耐力和韧性也较洛鸿勋差了许多。 还有沈娇蓉,虽也聪明懂技术,可毕竟是个女孩子,赵清阳压根就没把她列入在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这四人中,洛鸿勋胜出的优势最大,可赵清阳不想这么快就做决定,他要再考察和培养一段时间再看,于是钟表行的领导人目前仍悬而未决,尚无定论。 平日里十分清闲的赵虬枝经常出入钟表行,帮忙接待一下洋人买家,洛鸿勋相当于她的跟班,站在一旁模仿和学习。 经历了几个月的磨练过后,洛鸿勋基本可以胜任接待洋人的工作,与他们用简单的英语交流已不成问题。 赵清阳无事时,也会来钟表行巡查一番,每次瞧见洛鸿勋不是在接待客人,便是在学习英文,要不然就是在打扫卫生,整理货件,勤奋刻苦可见一斑,丝毫没有投机取巧之嫌,因而洛鸿勋愈来愈受到赵家兄妹二人的赏识。 一日,快打烊时,钟表行内只剩下了洛鸿勋和王世博两人。 此刻,王世博刻意拖缓了步伐,慢慢地挪蹭到了洛鸿勋的身边。 洛鸿勋拿了钥匙转身欲离开时,见王世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有心事,继而他好心发问道:“找我有什么事么?” 起初王世博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搔了搔头发后,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洪勋,我想跟你说个事!” 洛鸿勋一听,自己猜得没错,他果然是有事相商,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回道:“那你尽管开口。” 王世博左思右想迟疑了半天,才难为情地说道:“我父母年事已高,希望我早点成亲。” 洛鸿勋一听这是好事啊,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于是他又问道:“好啊!你跟我同龄,都要成亲了,不知你要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第四十二章 做媒 () 憨态可掬的王世博又挠起了头发,羞涩地回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喜欢人家,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 王世博脸圆圆的,长着一双大大的熊猫眼,看起来憨厚又纯良,老实且本分,没什么心眼。 王世博家中兄妹五人,他最小,家境虽不富裕,但也还算过得去。 洛鸿勋不解,忙接茬道:“哪家的姑娘眼界这么高,我看你是多心了,说不定人家也对你有意思,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此刻的王世博显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见洛鸿勋这个榆木脑袋还不开窍,他急地直剁了跺脚。 不一会后,他终是忍不住脱口说道:“就是你表妹,沈姑娘啦!” 这下洛鸿勋算是弄明白了,怪不得王世博吞吞吐吐地要对自己说这些,原来他心仪之人竟是自己的表妹沈娇蓉。 愚钝的洛鸿勋与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竟丝毫未有察觉,看来自己是身心地投入于工作和学习当中了,真可称得上是心无旁骛。 洛鸿勋对王世博的印象不错,于是他拍着胸脯保证说:“放心吧!我去探探口风,如果娇蓉也对你有意的话,那我就帮你们俩撮合撮合,你看怎么样?” 王世博就等他这句话呢,听到这,他心中总算有了底,于是乎对洛鸿勋连连道起谢来。 当晚,回了永清街沈家,洛鸿勋和沈娇蓉像往常一样一起吃晚餐。 洛鸿勋一面喝着老火靓汤,一面用余光瞥了瞥表妹,他心里泛着合计,到底是一针见血地言明好,还是旁敲侧击好呢? 最终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慢慢逼近目的地,那就先试探几句再说。 于是洛鸿勋先从表妹的厨艺夸起,只见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悠悠然开口道:“娇蓉,你的手艺进步蛮多的,要是以后嫁了人,那我可就尝不到了。” 沈娇蓉剜了他一眼后,抿起了小嘴甜甜地回了句:“表哥,你说什么呢?我几时要嫁人了?再说我就是嫁人了,你也可以吃得到啊!” 沈娇蓉不明所以,在她的心里未来的丈夫就只能是表哥洛鸿勋,所以她以为自己若是嫁了人,表哥自然依旧可以尝得到她的拿手好菜。 可洛鸿勋亦是没弄明白对方的心思,因而糊涂地应和了句:“也对,以后你嫁了人,我也可以常到你们家去做客...不过,眼瞅着你就要十八了,舅父舅母又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帮你谋划一下才好!” 一旁的沈娇蓉还是没搞清楚表哥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她转念一想难不成表哥是要向自己求亲,毕竟父亲沈羡临终前,洛鸿勋亲口承诺过他会照顾她一生的,更何况她也早已倾慕于他。 表哥不是木头,不会无察觉,如果他开口,自己一准答应,可沈娇蓉又一想,父亲丧气未满一年,现在求亲是不是太快了点。 正当沈娇蓉困顿于喜悦和烦恼交织的当口,洛鸿勋见她并不排斥这个话题,于是他笑着说道:“舅舅临终前,托我照顾你,我这个做表哥的也得尽点心不是?所以啊!我没事就帮你物色物色人选...” 听到这,沈娇蓉更困惑了,这时她聚精会神地盯着表哥迫不及待地盼着他赶紧说到下文。 停顿了片刻后,虽感有几分尴尬,可洛鸿勋还是冷不丁地杀来了一句:“我觉得咱们钟表行的王世博人就很不错,吃苦耐劳,为人踏实,而且跟你年纪相仿,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沈娇蓉听完傻了眼,表哥到底想问什么?难不成他做起了媒人?正为自己谋寻夫婿? 刚刚还有半分喜悦的她心情瞬间跌至谷底,此刻有些心伤的沈娇蓉眼神里忽的显出了丝丝凉意,继而她冷冰冰地回道:“考虑什么?” 洛鸿勋见她表情稍有异样,完没了刚刚的神采,猜不透对方女儿家心思的他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当然是...婚事啊!” 听到这,沈娇蓉已由心伤转为恼怒,她腾地站起身来,将筷子摔在了桌子上,接着凶巴巴地撂了句话道:“要考虑你自己考虑去,反正我是不嫁?” 说完,她将凳子踢到了一边,然后便怒气冲冲地跑出了沈家。 当沈娇蓉说完这句话时,洛鸿勋仍不忘补充那最重要的一句:“关键是人家还对你有意思啊!” 可表妹完不领他的情不说,看起来好像还生气了。 洛鸿勋摇了摇头,很是无奈,他心想自己第一次当媒人竟如此失败,可他又不晓得问题的症结何在。 此刻,他心中还纳闷着表妹为何翻脸比翻书还快,情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真是让人难以跟上她的节奏。 另一面,沈娇蓉一边哭着,一边跑在了永清街上,由于夜已深,她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撞到了前面的行人。 行人见她迟迟未道歉,于是抱怨了几句,她也懒得理,爬起来后,她又向前跑了起来。 可不幸却再次降临了,由于脚下的路不平,她身子一斜不慎崴了脚。 沈娇蓉心想今日真是倒霉倒到家了,自己怎么这么惨! 正当她失声痛哭之时,一人恰好过路,眼见她这般落魄可怜,不禁上前询问劝导。 这人又是谁呢? 第四十三章 宽慰 () 众人的好友吴承昊。 吴承昊今日工作繁多,因此这会才刚刚从怡兴洋行出来。 他的住所离沈家不算远,因此永清街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走到一半时,吴承昊正好碰到了惨兮兮的沈娇蓉,毕竟二人熟络多时,他琢磨着总不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因而觉得还是上前安慰一番为好。 可沈娇蓉此时心如火烧,根本不想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吴承昊也是没有办法,便将自己的肩膀牺牲了出来,任她依靠,暂排忧思。 不多时,吴承昊的肩膀已然湿透,沈娇蓉也许是累了乏了,哭声也渐渐弱了下来,直到止歇。 这时,滑头的吴承昊半开玩笑地抱怨道:“大婶,我的衣服被你弄湿了一大片,你是不是得赔我一个新的啊!” “大婶”是吴承昊送给沈娇蓉的“绰号”,因她姓沈,且有些霸道泼辣,因此得了这个美名。 沈娇蓉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时都要怒斥他一番,可今日一听,她却“噗嗤”一声笑了。 接着,她用手肘重重地怼了他的胸口一下后,回道:“真是小气,回去洗洗不就得了。” 这一击可真不轻,吴承昊直接瘫倒在地,嘴里还念叨着:“我终于相信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是真的了。” 沈娇蓉见他倒地,吓了一大跳,于是赶忙去扶,且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可别吓我。” 见她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吴承昊怕她担心,于是猛然起身,继而安抚她说:“就你那点力气,还能伤得到我,我逗你玩呢!” 说完后,沈娇蓉算是破涕为笑了,碰到擅长搞怪又幽默的吴承昊再忧郁的心情却也忽地没那么惨淡了。 这时的沈娇蓉虽已见了笑容,但却仍然不愿回沈家。 她想去江边看看,也许江水可以助她排忧,于是沈娇蓉央求吴承昊陪她去天字码头走一走。 这一路上车马络绎,往来如织,在新式电气灯的照耀下江畔如同白昼一般。 已入戌时,珠江两岸仍人烟凑密,灯火辉煌,放眼望去江边画栋雕梁,重楼复阁,直矗青云,且江面上仍是高帆林立,船舶穿行,一点也没有入夜的岑寂,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吴承昊和沈娇蓉伫立在码头之上向江水望去,只见宽阔的江面好似一条藏蓝色飘带印在眼前,壮丽极了。 二人观后心情皆转大好,刚刚的烦恼仿佛瞬间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吴承昊望着滔滔江水,禁不住回忆道:“我娘死的早,小时候每次被我爹训斥完,想娘亲了,我都会跑来这里瞧瞧珠江水,说来也神奇,我到这就这么一站,好像就没那么悲伤了。” 吴承昊这人表情丰富得很,说到最后时,鼻子眉毛都快凑到了一起去,像极了个小丑。 说完,他将目光投向了一边的沈娇蓉,她亦正望着水面出神。 吴承昊心想眼前这位姑娘竟也会有如此娴静之时,比起她平日里刁蛮凶横的样子而言此时的沈娇蓉更平添了几分温婉贤淑之态,看起来纤弱娇柔,楚楚动人,很衬她的名字。 见她薄唇正欲轻启,吴承昊赶忙回了神,听她感叹道:“是啊!我娘和弟弟几年前相继离世时,我也觉得人生灰暗极了,好像没了指望,我爹又整日沉迷鸦片,像个活死人一样。” 哽咽了片刻后,沈娇蓉接着诉说道:“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也只能跑来这里,对着珠江水哭诉了...好在每次哭完一场,心情都会平静很多,看来这码头、这江水确实神奇,好像有疗伤的功效...” 沈娇蓉的话音刚落便也看向了一旁的吴承昊,二人好似心领神会般地对彼此报以一笑,继而又似有默契地齐齐看向了江面。 沉寂了好一会后,吴承昊终是忍不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何况他本就好奇心极重,于是他怯生生地冒险试探说:“你刚刚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会是你表哥吧?” 第四十四章 领悟 () 沈娇蓉刚刚大好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问,又突然不悦了起来。 接着她朝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凶巴巴地回了句:“你这人真是讨厌,一点都不会察言观色,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吴承昊心想自己那是率真,不藏着掖着,接着他又感慨着自己不去做侦探真是可惜了,竟然一击即中。 可他琢磨着洛鸿勋一个大男人,且为人又很和善,不应该惹沈娇蓉如此伤心呀! 因而他仍不得其解,于是迫不及待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说:“明察秋毫,见微知著,我这人就这么点优点,而且呀,我好奇心还挺重,看在我人不坏的份上你就满足我一回吧!” 紧接着,他又笑着急切地央求说:“我保证不对外人说还不行?哎呀!你表哥到底怎么欺负你了,你快说呀!要是他真欺负你,我替你出头,痛揍他一顿,怎么样?” 看他那副贱样,沈娇蓉小嘴一撇,轻蔑地回道:“不怎么样,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再者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用外人插手。” 而后,她翻着白眼嘀咕道:“何况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是我表哥的对手?” 临了,沈娇蓉冷哼一声后,抬起腿来,转身走开了。 沈娇蓉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可恶,好在早已熟悉她的吴承昊知她向来刻薄,因而也不想与她多做计较。 于是乎,吴承昊一面紧跟在她后面,一面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现在勉强还能算是家事,不过没多久就不是了,毕竟你表哥也要娶妻,你也会嫁人不是!” 吴承昊真是嘴贱,这不经意的话又刺到了沈娇蓉的痛处。 闻后,她赶忙掐腰挺胸理直气壮地驳斥道:“他要娶妻是不假,但是要娶就只能娶我。” 此言听起来如此剽悍,着实令吴承昊大惊,他禁不住心想今后谁娶了这凶横的女子那谁算是倒了大霉。 可此刻,他却好似醍醐灌顶,瞬间领悟道:“哦?不会是你表哥已经心有所属,不愿意娶你吧?再者说,你们俩又没定亲,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要娶你呢?” 吴承昊的这几句话虽然都是实言,但是每句都好像没经大脑过滤,因而听得沈娇蓉怒不可遏。 这时,沈娇蓉瞪圆了双目气急败坏地嗔怒道:“我爹临终前,他明明亲口答应过,而且他还说会一直照顾我,所以,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而且我记得那天你和赵小姐也在场,你们都可以作证啊!” 当时吴承昊确实也在,他虽觉那句话听起来似有此意,但却也可以有着另外一种解释。 于是他以自己的思维替洛鸿勋辩解道:“他的意思也许只是身为哥哥像守护妹妹那样照顾你,所以那并不代表他要娶你为妻啊!” 然后他又幽幽地说着:“反正我觉得是你曲解了他的意思。” 沈娇蓉听完还是不服气,此刻的她哪能绕得过那道弯。 她一面愤愤然继续向前走着,一面又横横地与他争辩不休道:“你这是在替他推卸责任,你们男人都是说话不算数的混蛋!” 听到这,吴承昊急了,忙打断她说:“诶?你可别拖我下水。你现在这样说他,我看多半是你追求表哥不成,气急败坏的表现,说不定你表哥早就有心上人了。” 接着,他又刺呼呼地说:“再者说就算你表哥有那么几分姿色,被你惦记多时,可这天底下的美男子又不止他一个,你干嘛非得赖在他身上呀!” 吴承昊的这几句话也是让人听得相当不舒服,气的沈娇蓉好想暴揍他一顿,出出气。 可提到“心上人”这三个字时,沈娇蓉的注意力却部被吸引了去。 这时,她慌张又有些忐忑地询问道:“他有心上人了?是他跟你说的么?” 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泪花又似欲开始酝酿发酵了。 吴承昊见了忙宽慰道:“我随便说说而已,你干嘛当真!况且他要是真有什么心上人,也不见得和我说不是?” 沈娇蓉听完,又“呵呵”地乐出了声来,这情绪变化之快好似受了刺激一般委实吓到了吴承昊。 可没成想,沈娇蓉却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且还扬着下巴回应道:“叫你乱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耍小聪明。” 被踩的吴承昊“啊呀”一声大叫后,眼泪甚至都快掉下来了。 接着他用手指了指沈娇蓉后,愤恨地抱怨道:“你真狠,能不能轻点,我现在十分确定自己就是东郭先生,而你就是那条狼了。” 然后他又煞有介事地说了句:“再者说了,我也不是随便瞎猜的,他看大小姐的眼神我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跟看别人的很不一样。” 这话引得沈娇蓉再度忧郁了起来,沉默了良久后,她好似领悟到了什么,继而不开心地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确实不太正常,每次赵小姐进门,他都第一个跑上前去迎接,而且那热情都没办法掩饰。” 进而她又自言自语道:“表哥他分明不是个擅于谄媚的人,可他为何会对赵小姐如此特别呢!” 一旁的吴承昊听到后用力地拍了下巴掌,好似参透玄机一般,接上了她的话,说:“就是!连你也发现了,他总是那么积极地让大小姐教他学习英语,我看他分明就是趁机接近讨好小姐,伺机对小姐图谋不轨...不过他要是真喜欢小姐,小姐也不会看上他的...” 看来沈娇蓉的感觉没错,表哥极有可能是对赵虬枝情意暗许,但却绝对不是吴承昊所说的对赵小姐另有所图。 可赵虬枝是怡兴洋行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且还是当今十三行总商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呢? 此时的沈娇蓉听了吴承昊的一席话后竟有些哭笑不得,她一面难过于表哥极有可能中意于她人,一面又欢喜于表哥中意之人与他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事实。 可思来想去,沈娇蓉仍是难以开怀,毕竟自己什么都无法与赵虬枝相比,才会落得如此下风。 如果真的如她和吴承昊所料,那即便有一天表哥愿意屈就与自己勉强在一起,可这样廉价的感情她沈娇蓉真的会愿意接受么? 第四十五章 提议 () 此刻沈娇蓉不得不陷入久久的沉思。 吴承昊见她神情呆滞,心中也猜到了几分缘由,于是他再次劝解道:“没什么好难过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没有他洛鸿勋还有别人呢,对不对?” 接着,他又笑着说了句:“我看你们钟表行的王世博就很不错,人又踏实,长得也...” “王世博”这三个字虽说的无意,可吴承昊刚一脱口,心情刚刚平静下来的沈娇蓉竟又再次爆发了。 她先是紧闭双眼,接着又攥紧了双拳,而后猛然睁开,大声怒喝道:“吴承昊,你要是再敢提‘王世博’这三个字,我今天非把你扔进珠江里喂鱼不可!” 吴承昊不解,他明明只提了一次“王世博”而已,那“再敢提”这三个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他当然想不到洛鸿勋今日刚刚想要牵一根红线,而红线的两端一个是沈娇蓉,另一个就是王世博。 吴承昊见沈娇蓉凶相毕露,吓得赶忙撒腿就跑,且还大喊着求饶道:“大婶,饶命!” 这句“大婶”更是激起了沈娇蓉的“怒火”,于是二人便在天字码头附近展开了一场半真半假的“猎人”行动。 当晚,深夜里吴承昊总算是把沈娇蓉安地送回了家,一直未睡的洛鸿勋听见了开门的响声,赶忙从门缝里向下望去,见到表妹平安归来,他总算是可以安心睡去了。 沈娇蓉哭着跑出去没多久,他心觉不妙,也追了出去,可找了半天,却没见到表妹的踪影,只得灰溜溜地一个人回了沈家。 这两个时辰来,洛鸿勋一直难以心静,一来他担心表妹出事,二来他想不通为何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反常,如果实在不喜欢王世博直说便罢,她何必闹得这么凶呢? 第二天一早,洛鸿勋和沈娇蓉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到了钟表行后,洛鸿勋主动与她攀谈,可沈娇蓉却仍是一脸漠视,看样子十分不愿意理睬他。 洛鸿勋无奈,只得抛除烦恼,认真做事。 不多时,店里来了位客人,是个来自南洋的商人,前些日子他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在店里买了块天梭怀表,可一不小心表却进了水,所以今日他特意上门前来修理。 不巧的是,这已经是该客人第二次上门修理了,上一次他不知何因,磕坏了表盖,曾花过十两银子修理,今日洛鸿勋亦是开价六两为他烘干表身和机芯。 这位客人有些不满,他讲着蹩脚的广东话抱怨道:“要是每次坏掉,都要花这么高的价钱来修,那我还不如换个新的,听说对面的太平洋钟表行可是有买两块表赠一块的优惠。” 洛鸿勋耐心地向其解释着修理的价目店里早已有明文规定,不会随意开价,所以也只能请他谅解。 该客人虽不情愿,但最后也只能迫不得已掏了银子,毕竟这天梭怀表可是他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到的,不过瞧他那样子日后可是不太愿意光顾大西洋钟表行了。 洛鸿勋一面拆着怀表,一面心中默默掂量着,长此以往,钟表行的生意肯定会受到影响,得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吴承昊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吴承昊一手趴到柜台上,手指轻敲着台面,一手撑着脸,没正经地调戏着洛鸿勋道:“老弟,昨晚睡得怎么样啊?” 洛鸿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托你的福,好得很!” 吴承昊无语,觉得他无趣极了,接着低声呵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表妹跑丢了,你不担心还能睡得着。” 洛鸿勋惊愕地看了看他,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承昊狡黠一笑,回道:“因为是我把她送回来的,你这个笨蛋,这都想不出来!” 说完后,吴承昊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拉出了钟表行,二人到外面说话才比较放心大胆。 到了门外,洛鸿勋忙追问说:“你昨晚碰到她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于是吴承昊一五一十且又略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昨夜之事。 洛鸿勋听完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复杂极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表妹竟会对自己起了思慕之情,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虽是在门外,但二人说话仍是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传进钟表行内。 接着,吴承昊悄言道:“我看这样吧,你们虽是表兄妹,但毕竟都已成年,长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委实不妥,将来传出去也落不得好名声,不如你搬出去住算了!” 昨日吴承昊回到家后想了许久,毕竟这段时间处下来他也算将洛鸿勋和沈娇蓉视为好友。 既然如此,朋友有难处,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爱管闲事的他今个上午就来给洛鸿勋出出主意。 洛鸿勋倒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毕竟长此以往,确实不便,可说的容易,实行起来还是稍有困难。 思前想后的他回答道:“点子倒是不错,可这一时半会我要搬去哪里住呢,况且娇蓉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家,我也有些不放心啊!” 吴承昊早就替他想好了,他这个人大智慧虽然不足够,但是小聪明却绰绰有余。 然后他提议道:“我家有三间房,自从我爹走后,我就一个人住,有个房间已经空了很久了,不如你搬过来同我住怎么样?” 接着,他眉毛抖了抖又笑嘻嘻地说了句:“当然你不能白住,我收你一些租金就是了,一个月三百钱,很划算了!” 原来吴承昊是在招租,洛鸿勋一看有现成的地方可以搬去当然好,并且价格也算很低了。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答应说:“好啊!租金我照给,你放心!但是娇蓉呢,她要怎么办?” 第四十六章 被斥 () 吴承昊的心思还算缜密,这一点他也有想到,于是他继续补充道:“洋行下面有个剿丝厂,里面有几个女工我认识,明后天我就可以介绍两个搬去她那里住,你看怎么样?” 这样甚好,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住在沈家洛鸿勋自然不放心,可洋行下面的女工就不同了,大家算是属于一个集体,且娇蓉还可以多认识几个朋友,这样也不至于寂寞。 想到这,他回应道:“你这想法不错,不过你得确保招来的人靠谱才行。” 接着,他咽了咽口水,红了脸尴尬地说:“我看娇蓉现在不太爱搭理我,不如有空的时候你跟她说说怎么样?” 吴承昊也正有此意,毕竟女工由他介绍,洛鸿勋三言两语怎能说得清楚,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二位的中间人,帮他们表兄妹解决难题。 几日后,搬家一事便顺利实施了,起初沈娇蓉还有些不情愿,不过在吴承昊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下,她还是勉强同意了下来。 住进来的两个女孩分别是来自梅州的王婷和来自韶关的蔡翠,两人均是十七岁,沈娇蓉跟她们年龄相仿,三人在沈家相处的还算融洽,很快就已是姐妹相称。 去年十一月,佛岭、萧冈、龙潭观、牛栏冈等重要据点,逐一被清军攻占,起义军伤亡重大,余部退向石井、石门等处。 十二月,英军接受了叶琛的请求,公开派遣舰队,闯入珠江,充当清军镇压起义军的后援。 当上了总商之后的赵习瞻早已认定儿子赵清阳必须得攀一门高亲,而儿媳的最佳人选则是总督大人叶琛之女叶展盈。 为了讨好叶琛以及进一步拉拢英方势力,赵习瞻也参与了剿匪一事,且其出资从英军那里买来枪支弹药支持清廷剿杀起义军。 1855年二月下旬,南路起义军的主要据点也部失守。 至此,长达半年多的围攻广州之战以起义军的失败而告终。 广州城总算是解围了,重获新生的总督叶琛当即下令“凡昔通匪者,吏民格杀勿论”。 于是,一场对广东民众的血腥镇压正式开始了。 二月二十四日这天傍晚,刚刚又被父亲痛斥一番后的赵清阳神情落魄地走出了洋行,他准备去找好友卢湛聊聊天,消遣排解一番。 赵清阳为何又被父亲训斥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钟表行的生意起初只能算是平淡,而最近却可以称得上是惨淡了,而这当中的原因则与他们对面的太平洋钟表行推出的“买二赠一”活动大为相关。 失了总商之位的夏虞为了打击大西洋钟表行,不惜砸血本推出了这项让利促销活动,即买两块钟表即可获赠一块。 这样一来,利润基本上没有了,甚至还折了本,可夏虞却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的是将大西洋钟表行拖垮,迫使他们关门大吉。 被逼到墙角里的赵清阳诚惶诚恐地去请教父亲,看看他们大西洋钟表行是不是也可以采用相同的手段促销。 赵习瞻听完大感不快,如此一来,赔本不说,跟人家一样的方式怎么可能抢的回生意。 终了,赵清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指导,反而被骂“长着一颗浆糊脑袋,什么都做不好的蠢货”,因而他虽满心愤恨,却也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怡兴洋行。 赵清阳自小十分刻苦,努力活成父亲欢喜的样子,可他却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半分欢心。 他甚至一度认为父亲看弟弟和妹妹的眼神都比看他的要慈祥仁爱许多,且几年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令他感到寒心困惑,再之后他就只能努力地麻痹着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 可赵清阳刚走出洋行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迎面站在了他的眼前。 赵清阳见叶展盈眉头紧锁,神色忧凝,自己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对方焦急地说道:“清阳,我有事找你!” 第四十七章 求助 () 赵清阳见状心想她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于是赶忙回应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叶展盈顾不上周围的人和事,急匆匆地拉起赵清阳的衣袖便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巷口。 到了那,她窘迫地开口道:“清阳,我一个朋友被朝廷通缉,这几日躲在我家的柴房里,我家卫兵多的很,怕是他也藏不了太久,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将他送出广州城?” 赵清阳听后大惑不解,忙追问说:“你爹是总督大人,求他帮忙不是更好?” 听到这,叶展盈愁色更浓,接着她忧心忡忡地回说道:“我爹想要抓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帮忙呢!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必死无疑,你有所不知,他其实是有参与这次红巾军起义的。” 说最后这句时叶展盈的声音变得极为细弱低沉,好在赵清阳离得近,算是听清了。 可他不解的是她怎会跟起义军有所关联? 赵清阳仍是不明所以,只得继续盘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但这话刚一出口,赵清阳却恍惚间猜到了,这位落难客该不会就是那琼花会馆的粤伶吧? 继而他大悟般地说了句:“是他么?徐棣?” 当提到“徐棣”这两个字时,叶展盈的心头当即一紧,她虽不知赵清阳是如何得知的,但此刻既有求于他那也只得如实交代了,于是叶展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见对方承认了,赵清阳有些失落地长吁了一口气。 而后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禁不住想到自己今日本就已经很倒霉了,此刻又遇上了这档子奇事,他只感这一瞬更加苦闷。 不多时,平静下来的赵清阳琢磨着这徐棣不仅是朝廷钦犯,也算是自己的情敌,救他的话自己即等于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弄砸了搞不好会得个私通匪寇的罪名,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可不救他说不定叶展盈会认为自己鄙吝无情,只懂明哲保身,从此以后看不起自己,这样的话他的损失也许会更加惨重。 如此左右为难,赵清阳一时间确实很难作出决定。 叶展盈瞧出了他的为难与纠结,可她没别的办法,徐棣本能逃离广州,与起义军一起前往广西。 可临行前,为了能与心爱之人见上一面,他竟选择孤身犯险。 入夜后,趁着守卫松懈,徐棣只身翻跃进了总督府内,东躲西藏几次三番后,他才得以见到叶展盈。 二人许久未能相见,自是要互诉衷肠一番。 接着徐棣描述了下他这半年来与清兵奋力搏杀的过程,叶展盈闻后难过极了,自己身为总督之女,但心仪的男子却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反清之路,两人情路坎坷,阻碍颇多,能相守的机会已是十分渺茫。 徐棣满含深情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愿:“展盈,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问题虽是对方第一次问出口,可叶展盈并非从未想过,但她身为督府小姐如果跟个起义军走了,那她的父亲将颜面何存? 且二人流离在外,离了锦衣玉食不说,还会四处逃难亦或征战,若是断了维持生计的来源,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她能熬得下去么? 可若她留下,那自己就可能永远见不到徐棣了,他二人自此便会天各一方,从此只得默默想念了。 说不定她很快便会嫁人,可自己会心安理得、舒服畅快地过着未来的日子么? 这两条路对叶展盈而言好像都不那么好走,可人生不如意十有**,一直徘徊,犹豫不决也不是解决的办法,还需当机立断才行。 可当真被对方问到时,叶展盈还是有些慌乱。 此等大事她一时间确实拿不定主意,最终她与徐棣约定,三日后的同一时间他再来这里找她。 如果她决定跟他走,那二人便一起同行,如果她选择留下,那二人就当是最后一别。 可叶展盈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下人告知了其父叶琛,叶琛近日忙着剿匪,没心情理会这些小事,只得多派些官兵守卫总督府邸,以防此人再次潜入。 叶展盈见府上近日戒备森严,内心更觉灰暗无边,她料想自己能顺利出走的几率微小,还是安从顺命留在这里罢了,毕竟近二十年的富足生活如果真要结束,她还是难以接受的。 可徐棣呢? 她就真的能忍心舍得下徐棣么? 毕竟徐棣为了见她,才迟迟未离开广州城,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生命危险! 多情重义如徐棣者,叶展盈不知自己日后还有没有福气能再度遇见。 几经思虑、几度纠结过后,叶展盈终还是决定留在叶府,她知晓自己不及那些女中豪杰,过不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日子,今晚便是她和徐棣的最后了断。 这一晚,徐棣虽察觉到总督府邸比平日更多了护卫,但为了见恋人一面,他仍是决心铤而走险,但这回他却不及上次那般幸运。 徐棣翻上房檐时,被府卫发现,一箭射来后,他的右臂未能幸免。 好在他身手敏捷,且不是第一次入府,徐棣三步并作两步后便潜入了叶展盈的闺房之内。 叶展盈见他中箭自是大骇,赶忙慌张地为他包扎止血。 可刚刚包完,便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叶展盈与徐棣互递眼神后,起身前去应门。 走至门口,她假装宽衣解带,半掩了房门似显愠怒地露了侧脸问:“这么晚了,慌慌张张地什么事啊?” 第四十八章 营救 () 府卫照实回答道:“小姐,刚刚我等看见一人影出现在了房檐之上,估摸着那人多半已潜入府内,为保安,我们正在逐房排查。” 果如她所料,于是叶展盈只得佯装惊慌地吩咐说:“这样啊!那你们得仔细检查,可别让坏人进了总督府!” 接着,她又回应了句:“对了,我的房间没有人来过,而且我也快要睡了,你们去别的房间继续查吧!” 说完,她便将门“嘭”的一声关紧了。 由于今日叶大人尚未回府,所以没有人敢违逆小姐的旨意。 没办法,众府卫只得领命去巡查他房了。 当晚闺房内,叶展盈与徐棣促膝长谈了许久,叶展盈敞开心扉,将其心中所想悉数说与徐棣听。 徐棣亦是能体谅从小衣食无忧的叶展盈难以下决心与自己从此踏上漂泊无依、居无定所的逃亡之路。 他了解她,所以他不怪她。 叶展盈同时好心规劝了徐棣一番,她希望他不要走这条掉脑袋的路,如果他愿意及时回头他们也许还有希望。 可见不得清廷腐朽残暴的徐棣反清意志坚决,已无动摇的可能,无奈,二人最终只能接受即将离散的现实。 由于近几日出城排查的更加仔细严格,徐棣若要安脱身不想点办法铁定是行不通的。 因而第二日,叶展盈趁父亲离府之时,从他的书房里偷了份特许的通行文书。 为保万无一失,傍晚,叶展盈前去怡兴洋行找赵清阳求救,幸运的是她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时间回至眼前。 叶展盈说明来意后,赵清阳思虑了良久,仍是不能做出回应。 叶展盈见他如此迟疑,她心中免不得盘算着须得想点办法让他早做决定才行。 于是考虑再三后,她终于使出了杀手锏,说出了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只见她眉眼低垂,上前一步,略显可怜地柔声说道:“清阳,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的么?如果这次你能帮我这个大忙,我愿意嫁你为妻!” 当然,叶展盈这话也算是认真的,毕竟昨夜她和徐棣已经达成共识,二人不可能有未来了,再加上赵清阳家境殷实,年轻有为,又对自己一直有情,她不是块石头,怎能察觉不出。 叶展盈不糊涂,她晓得如果能嫁给赵清阳上天也算待自己不薄。 可赵清阳一听这话却当即傻了眼。 的确,明眼人都知道,他喜欢叶展盈,可叶展盈如果为救情郎而委身于自己,这样施舍而来的感情他赵清阳有骨气,不稀罕。 可赵清阳转念又一想,倘若真的送走了徐棣,叶展盈和他日后几乎再无相见的可能,也许慢慢地相处下来,对方会渐渐爱上自己,忘了徐棣也很有可能。 赵清阳不相信自己一个堂堂怡兴洋行才貌俱佳的大少爷会比不上一个伶人反贼,如果当真是那样,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片刻后,赵清阳瞧她神情凄楚,心中自然生了怜惜之意。 思虑良久后,他总算是得出了结论。 终于,不忍见对方焦虑的赵清阳开口回应道:“展盈,我可以答应你去救徐棣,可有一点我必须要说清楚,我赵清阳顶天立地怎会在你有求于我之时趁火打劫,趁虚而入呢!” “所以我帮你,不需要任何条件。”他镇定坦然地说着。 叶展盈听完此言甚是感动,她深感赵清阳是个极好、极大度的人,如果自己遇到他时不是同时也遇上了徐棣,说不定她爱上的人就会是他。 可天意如此,那些假定也便不能作数了。 而后,赵、叶二人商议了下明日的营救计划,接着便道了别。 第二日,赵清阳紧急把吴承昊叫到了洋行的办公间来。 关起了门后,他对吴承昊道出了今晚的计划。 吴承昊胆子向来不大,且很滑头,但关键时刻赵清阳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 听完后,吴承昊没得选,只得勉为其难地听从大少爷的吩咐指挥。 可赵清阳仍不放心,为保万无一失,他的计划里总共需要四个人。 其中两人随他入总督府,另两人为车夫护送徐棣出城。 两个车夫的人选赵清阳倒不担心,跟了他多年的陈升、焦力早已算是他的心腹。 可如今还缺一个信得过的人须随他一同入府。 绞尽脑汁许久后,二人仍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 但恰在此时,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吴承昊在赵清阳的示意下走过去将门打开,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洛鸿勋。 这么早,洛鸿勋突然跑来洋行做什么? 洛鸿勋不晓得二人正在议要事,此刻他刚一进门便兴致勃勃地快步走至赵清阳面前。 双眸中闪着亮光的他兴奋地单刀直入道:“大少爷,我最近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好点子!” 第四十九章 点子 () 赵清阳的思绪还停留在今晚的营救方案之上,所以他然不知洛鸿勋所言为何。 于是他下意识地顺嘴问道:“什么好点子?” 洛鸿勋立马兴奋地回答说:“我最近与几个客人交谈后发现,他们买钟表时普遍存在三点忧虑,一是钟表质量好不好,二是修理技术好不好,三是修理方便不方便。” 讲到这,他眼睛一亮继续分析说:“既然他们大多数都存在这种消费心理,那我想我们可不可以推行个保单制度,凡持有大西洋钟表行保单的买家,可在店内免费修理两年或者三年。” 他见赵清阳并未打断自己,于是继续神采奕奕地阐述着:“这样虽少赚了些维修费,但那帮顾客肯定会觉得我们大西洋钟表行比起对面的太平洋更有诚意,更值得信赖,从而选择我们。” 赵清阳总算弄明白了,原来刚刚洛鸿勋提到的烦困事是如何与太平洋钟表行竞争,赢得买家消费的方法。 没想到他这么有心,将大西洋钟表行的经营当作自家生意看待,洛鸿勋这种积极主动的主人翁意识令赵清阳极为赞赏。 很不错,谁能赢得广大顾客的信赖谁才会是最终的赢家。 这种“以卖带修、以修促销”的经营方式可以与太平洋钟表行“买二赠一”的营销模式搏上一搏,说不定最终还会更胜一筹。 赵清阳听完思考了少许,继而他用中间的三个指腹依次轻敲了下桌面后,微笑着拍手称赞道:“很好,就照你说的去办,至于你说的两年还是三年,我看我们也不差那一年,就免费修理三年吧!” 幸得有伯乐欣赏,洛鸿勋闻后立马笑逐颜开、内心十分欢喜。 他见赵清阳好像在与吴承昊商议着什么,因而心想自己的事情已经汇报完毕,那就不多打扰,先行离开好了。 可正当他欲走出此室之时,赵清阳却忽地叫住了他,且说道:“鸿勋,今晚有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赵清阳所言的要事自然是晚间总督府的营救行动,通过对洛鸿勋这近一年的观察了解,他发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头脑灵活,踏实稳重,忠实可靠,且最为关键的是他今天来的正是时候。 赶早不如赶巧,于是赵清阳三思后决定从此以后将他收为心腹,因而今晚的行动邀他加入刚好。 洛鸿勋听完计划的过程后起初也迟疑了好一会,可既然大少爷信任他,将此等机密说给他听,他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接着想通了的洛鸿勋便义不容辞地加入到了这次营救行动当中,同赵清阳、吴承昊今晚一起入龙潭虎穴一遭。 当晚,戌时一到,赵清阳带着其余四人来到了总督府所在的一德路上,按照计划,两车夫与马车留在路口,另外两人则随他进入督府。 一切皆按计划顺利进行着,赵清阳先是见到了叶展盈,然后他们三人在叶展盈的带领下进了她的闺房。 赵清阳是初次见到徐棣,因而难免要上下打量他一番。 徐棣下巴略尖,长得眉清目秀,个子虽不算高,但单看这脸绝对是个美男子,赵清阳想要鸡蛋里挑骨头竟还真挑不出来。 因而他也算是弄清楚了叶展盈会看上徐棣的原因。 也许是出于嫉妒,赵清阳瞧着徐棣时心中却仍有几分不快,但城府不算浅的他却丝毫未将其显露出来。 而后,他命洛鸿勋将青色马褂快速脱下给徐棣换上,紧接着,留在房内的洛鸿勋穿上了叶展盈拿来的另一套长衫。 这时,其余众人按计划抓紧时间开门离去。 叶展盈、赵清阳走在前,徐棣和吴承昊走在后,正当四人神色略显慌张地走至庭院时,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总督大人叶琛带着几名护卫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与众人迎面相逢。 先来说说叶琛的履历。 叶琛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受家庭熏陶,少年时就以诗文名噪一时。 八岁时,叶琛即考取了贡生,不到四十岁,他就被提升为广东巡抚。 1852年,即咸丰二年,叶琛实授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 再来说说他的长相。 叶琛个子中等,不肥不瘦,身板绷直,很有精神,脸呈长条形,一双眼睛微微凹陷,双腮也十分塌瘪,眉毛十分淡,看起来略显凶恶奸猾。 这样说吧,即便不晓得他是封疆大吏之人初次见到他时也会有种畏惧之感。 这一刻,叶展盈心想今个怎么这般不巧,爹爹近日来,不到亥时一般不会回府,今晚他怎的回家如此早! 眼见大事不妙,此时的她心中一面敲着响锣一面合计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顾不及多想,当下叶展盈也只能装着如往常一般微笑着上前几步迎接爹爹回府,然后她又强装镇定地给对方讲起赵清阳刚刚来府上做客之事。 叶琛见赵清阳在此,心中很是高兴。 他很早便中意这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了,于是叶琛欲邀赵清阳留下来与他入书房一叙。 心急要走的四人闻后皆大惊,此时的吴承昊小腿都已经开始打起了哆嗦,好在他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所以还未有人注意到他。 赵清阳尽力稳住心神后,笑着淡定地回应道:“叶大人,小侄手头还有些事,今日就不便叨扰了,改日再来向您请教!” 婉言拒绝后,他又恭敬地向叶琛行了个礼,接着便泰然自若地示意身后二人随他出府。 赵清阳走在前面,吴承昊和徐棣跟在后面。 可正当徐棣与叶琛擦肩而过之时,不知为何,叶琛却猛然大声喊了句:“站住!” 第五十章 暗战 () 叶琛的这句“站住”听的四人不寒而栗。 而首当其冲的自然要属徐棣了,此刻他虽想拔腿便跑,但环顾四周,见守卫森严,徐棣心想若铤而走险,众人恐被连累不说,自己也可能会当场毙命于此。 这一刹那,徐棣身的汗毛均已竖起,但见此情形他也只得端端正正地站着,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深知此刻若出一丝差错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一瞬,周遭静极了,徐棣只觉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 ... ... ...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般,没有人敢动弹一下,看来所有人都是相当惧惮这位总督大人。 若有所思的叶琛慢悠悠地踱步于徐棣身前,极度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数遍。 接着,叶琛用他那双充盈着阴森晦暗的双眸紧紧地注视着徐棣的双眼。 可紧张恐惧已经渗入了徐棣的骨髓,这时他正低着头,垂着眼,根本不敢与叶琛对视。 与徐棣身高相当的叶琛此刻用他那独有的魔性嗓音低沉地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徐棣知叶琛此语针对的便是自己,于是他只得破釜沉舟,照对方的指令目不转睛地看了去。 只见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肃杀极了,让人识之瞬即毛骨悚然... 徐棣心想他这张脸、这双眼就好似阴曹地府里的鬼差,当真配得上“杀人如麻恶魔”的称号。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虽谁都没做声,但二人周围却仿佛硝烟四起,暗流涌动,好似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正进行着一场生死博弈。 站在不远处的叶展盈害怕极了,她知晓父亲向来明察秋毫,如果真被他发现了什么,那岂不是大祸临头? 因而这短短的须臾间叶展盈已经吓得脸色惨白,身僵硬,嘴唇都开始微微抖动了。 不知这场“对视拉锯战”究竟持续了多久,终于随着叶琛目光的忽移,“暗战”算是结束了。 紧接着,叶琛将双眸集中于徐棣的右臂之上,不知又观察多久... 此时的徐棣身已经僵麻,可他不敢大意分毫,只得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 其实整个过程也就只有短短的十几秒,可对当事人徐棣来说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 此番“交锋”后,叶琛的表情总算是松弛了下来,眼中的杀气也渐渐云散了。 接着他背着手踱步于赵清阳身边,对他客气地抱歉道:“贤侄,真是对不住,耽误了你片刻,既然你今日有事,那我便不强留了,改日再来府上之时定要与我畅谈一番。” 语罢,心有余悸的赵清阳亦是与他客套了两句,说完,便带了身后的二人匆匆离了这虎穴龙潭。 众人顺利离开后,叶展盈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转眼她便被父亲叶琛叫到了书房内。 这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叶琛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叶展盈则站在桌案前,低眉顺目静等父亲训话。 沉默了许久后,叶琛目光略斜,竟露出了几分厌弃之色,而后开口问道:“赵清阳身后之人是那个戏子吧?” 闻此,叶展盈大惊,慌张中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可这细微的举动却足以出卖了她的内心。 接下来叶展盈只得强装无事,扮傻极力掩饰此事,从而拖延时间。 可知女莫若父,何况他又是老谋深算的叶琛,见女儿反应有异,他当即便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片刻后,叶琛说道:“若他只是个伶人也就罢了,可他还是个不要命的反贼,只要是红巾军那都得去死!” 叶展盈的道行怎可与其亲爹匹敌,听了这句骇人之语她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还无反驳之言。 此时的叶展盈就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权静候主人发落。 好歹这主人是她亲爹,虎毒不食子,他不会要她的命,可徐棣怎么办?他出去不久,应该还未走远! 接着,叶琛双眼微睁,阴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他冷冷地说了句:“刚刚我见他右臂渗出了血迹,就知道他是谁了。” “可我真想不到你竟自甘堕落至此,之前答应为父的话好像是敷衍!” 对于父亲的指责叶展盈一定要辩驳几句,毕竟事实并非如此。 于是吓得腿一软的她忙下跪恳求道:“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紧接着她便将自己许久未与徐棣联络的事实和盘托出,两人相见只为诀别,从此以后斩断情丝,再无往来。 叶琛见女儿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亦不可能不为所动。 这时,他幽幽地回道:“可我恨那帮红巾军!” 紧接着,他又猛然提高了声调狠狠地说道:“但我最恨的却是那帮唱戏的,我前前后后被粤剧子弟兵围攻数次,险些丧命,所以我恨不得将他们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怒焰渐熄后,叶琛继续说着:“我刚刚本不想放那戏子离开,可我最终还是选择放他一马,展盈,你知道为什么?” 第五十一章 后怕 () 叶展盈由于惊吓过度,早已失了心神,因而呆呆木木地摇了摇头。 叶琛见女儿如此,也不再危言相逼,而是掏了肺腑之言道:“我之所以决定放他一条生路,一是我不想在府上大开杀戒,让你受惊;二是我顾及你的颜面,怕此事声张,日后你难以做人。” 说到此处时,叶琛总算是露出了些许慈父之光,确实他会网开一面因叶展盈。 而后他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女儿劝解道:“今日你既然请了赵清阳为徐棣保驾护航,那我猜赵清阳多半也已知晓了此事,我也不想让他见到如此凶残之景,毕竟我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一直有心招他为婿。” 这时,叶琛恩威并施道:“如果你真的体谅为父的良苦用心,那我就帮你做个了断,嫁给赵清阳为妻,我就彻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那贼逆离开广州城!” 说到此,叶琛留意了下叶展盈的反应,见她依旧目光呆滞,神色惶恐,没有作声,有些不快的叶琛立即态度反转,狠狠地撂了话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派人将他捉回,如若那贼逆反抗,刀枪无眼,他若没了性命,你可休要怪爹爹不仁。” 此等惊悚之语一出叶展盈顿时吓得瘫倒于地,虽她此前做过决定欲嫁赵清阳,可当时赵清阳并未应允,但此刻父亲步步紧逼,令她措手不及... 无奈,叶展盈心想这也许真的就是自己的命,此时的她已彻底没了反抗意识,只得含泪点了点头,向父亲许下承诺。 眼见女儿终于答应,叶琛也算松了口气,继而他保证自己定会说话算数,放徐棣一条生路。 经历了这番大起大落后,深受刺激的叶展盈好似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跄跄地踱回了自己的闺房之内。 而另一头,赵清阳、徐棣、吴承昊三人慌忙出府后,心中的巨石算是落了下来。 由于心中的恐惧还未走远,因而三个人谁都没有多言语,十分默契地加紧了脚步火速远离这凶险之地。 没多久,三人便赶到了马车停放之处。 到此,他们仨才真的放松了下来。 由于惊恐过度,徐棣衣袖内手臂缠着的绷带已裂,血正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对他而言现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仍十分后怕,好似闯了鬼门关一遭。 徐棣想不通的是自己明明差一点就被抓进了阴曹地府,但却不知为何竟又侥幸逃脱了。 还有一个人,吓得也很惨,那就是吴承昊。 那会,他差点吓得小便失禁,直到此时站在马车前,他的四肢仍如痉挛一般,不停地微微抖动。 吴承昊虽只是个帮手,可面对狭路相逢的叶琛他仍是害怕极了。 现在他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叶总督的肃厉真是不容小觑,在他眼中鬼差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恐怖,只有“阎王”二字才配得上他的威仪。 可叶琛明明似已发现了什么,但为什么最后却又放了行。 三人事后虽皆仍感害怕,但却着实猜不透叶琛那变幻莫测的心思。 接着,徐棣向赵清阳简单言谢,此时,虽为情敌的二人均心照不宣。毕竟这一遭洗礼没白经历,二人好似同一战壕的战友一般,坚强有力地握了握手。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相逢一笑中... 片刻后,徐棣匆匆上了马车,与另外两人离去出城。 如叶展盈所料,没有通行文书,徐棣根本无法顺利出城,好在此事已先行准备妥当。 过了城门后,赵清阳的两位车夫留下,九死一生的徐棣骑上了事先准备的白马回头望了广州城一眼。 这深深一眼即是告别! 告别过去的一切! 告别他心爱的姑娘! 紧接着,一个转身后徐棣挥手扬鞭,策马前行,驶向远方... 又过了一日,傍晚,为防止再生波澜,长了经验的叶展盈趁守卫交接,最为松懈之时,协同男扮女装的洛鸿勋和自己的贴身婢女一起紧忙出了总督府。 回了吴承昊的住所后,洛鸿勋才算是安了心,恰巧此刻吴承昊也刚刚从洋行回来,于是洛鸿勋便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昨晚自己未见到的惊险一幕。 吴承昊讲的天花乱坠,洛鸿勋听的毛骨悚然。 洛鸿勋心想当时若他是徐棣,说不定早就吓得双腿瘫软,哪还有胆量与那凶煞非凡的总督大人对视? 看来自己藏在房里与徐棣交换跟吴承昊他们与总督大人博弈暗战比起来算是简单轻松的多。 当晚,洛鸿勋躺在床上心中默想,这帮伶人义军真是勇气可嘉,竟会甘冒杀头的风险揭而竿起,反抗清廷。 之后,他又禁不住回想着自己从幼童到如今这些年走过的路,从鸦片战争中父亲战死沙场,到舅父沉迷鸦片颓废而终,再到红巾军起义清廷请英军支援镇压... 如今的清政府一直被那些可恶的洋人榨取欺凌,渐渐已沦为他们的傀儡不说,却又不思进取,只会盘剥鱼肉老百姓。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炎黄子孙都要成了亡国的奴隶。 想到这,洛鸿勋的心里好生悲凉... 营救徐棣一事总算告于段落了,没几日,洛鸿勋便得了赵清阳的提拔,正式升为怡兴洋行的三班。 虽然只是个三班,与当时方衢耀的大班相差还很远,可这一刻,洛鸿勋仍是十分满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真想将这一切告知父母,望他们在天之灵,可以佑他飞得更高,走的更远。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勤恳又聪明的洛鸿勋在提出了保单方案后一跃荣登了大西洋钟表行的第一把交椅。 今后除了难以决断的大事外,钟表行诸事宜皆由洛鸿勋这个三班权负责。 彼时年少的洛鸿勋尚不知晓,他的人生旅程才只是刚刚开始... 第五十二章 涉险 () 接下来,由于洋行内剿丝厂和鸦片馆等许多员工都卷入了此次起义,稍有牵连的三十几号人都被官府抓了去。 这些被捕之人中有些与起义军是亲友的,有些曾暗中搭救过起义军的,还有些是因莫须有罪名被冤枉陷害的。 可这一切只因叶总督的那句“凡昔通匪者,吏民格杀勿论”。 高官一声令,很多百姓就要被处以极刑,这世道真是可悲... 由于洋行内突然间少了许多员工,以致生产经营都受了影响,因此赵清阳只得协同吴承昊等人前往福建江西一带“招兵买马”。 不然缺兵少将,洋行的生意难以维持。 但还未安稳几日,麻烦却又找上了洛鸿勋。 可这次上门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一直以来私心倾慕的女子赵虬枝。 何等大事会令赵虬枝如此慌张地特意前来劳烦洛鸿勋呢? 其实亦是与清廷剿匪有关。 原来赵虬枝的粤剧启蒙师傅陈茂文和徒弟小蜻蜓也在逃难,但却未能如愿出城。 并且他们较熟之人转移的转移,跑路的跑路,被抓的被抓,二人在广州城内躲躲藏藏了数日后,于昨日夜晚,在赵虬枝欢欢喜喜地回府路上,被他们两个撞了个正着。 赵虬枝向来乐于助人,见师父有难,头脑一热的她当即揽下了这个重任。 可赵虬枝虽答应力相帮,但哥哥赵清阳和好友吴承昊均去了福建,而她另一位好友卢湛则前往湖南招工,目前均不在广州。 女孩子们又帮不上此忙,于是她思来想去,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唯有洛鸿勋了。 可此事非同小可,有杀身之险,刚刚历过一劫的洛鸿勋会答应相助么? 尤其是在他见过叶展盈的面无血色、失魂落魄地回房以及听过吴承昊所讲的千钧一发、险象环生之后,他还会愿意再度涉险么? 没错,洛鸿勋不愿意,如果换做是他人求己,他决不愿意再此冒险这浑水。 毕竟这短短的几日里洋行中有许多员工被牵连丢了性命,让他再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除非他是疯了傻了,否则他绝不答应。 可赵虬枝对他的意义十分重要,她是那个茫茫人海中令自己一见倾心之人,她也是那个生死关头时与他并肩作战之人,她亦是在他穷困潦倒时出手援助之人,她更是不嫌弃他出生卑微细心教自己新知之人... 这个于他而言独一无二之人无论给他出什么样的难题,只要他洛鸿勋有可能完成他都会尽力一试。 并且在这关键时分,她竟会挑中自己帮忙,说明赵虬枝对他定是足够信任,更何况她想要救的人还是那些反抗残暴清廷的有志粤伶。 洛鸿勋虽不晓得为何她会与伶人结交,但见此时的赵虬枝攥紧了手帕十分焦急,既然是要救义士,那无论是为私情还是为大义,洛鸿勋决定再次犯险,应允了赵虬枝的请求。 见对方犹豫再三后终是应了下来,赵虬枝总算是安了心。 毕竟将陈茂文和小蜻蜓藏在赵家,着实不便,赵家人多眼杂不说,陈茂文等粤伶还曾得罪过赵习瞻,要是被爹爹发现了他们,那陈茂文师徒定是死路一条。 因而赵虬枝告知陈茂文说:“师傅,您和师姐今晚再在庙里屈就一夜,明日我一定为您二人找到暂栖之所。” 就这样,陈茂文和小蜻蜓又回到了之前避难的破庙中。 第二日,收到了赵虬枝托人传来的便条后,师徒二人立即动身前往指定地点会合。 虽然广州城内绝大多数人不认识陈茂文和小蜻蜓,可由于陈茂文在战斗中失了一臂,太过醒目,因而师徒二人走在街上还是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尽量不让人认出。 陈茂文为自己粘了胡须,小蜻蜓则在脸蛋上画了很多麻点子。 傍晚,钟表行打烊后,赵虬枝便悄悄将陈茂文和小蜻蜓带了来,由洛鸿勋安排入库房休息。 接下来,四人在钟表行里秘密商议起了离城计划。 首先,洛鸿勋简单描述了下徐棣的出城过程,可有一个环节这次已无法复制,那就是叶展盈偷来的通行文书。 如今,根本无法再次弄到这种东西,可如果没有通行文书,陈茂文和小蜻蜓要想出城,那定是要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建议近几日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再说。 赵虬枝也只能等哥哥赵清阳回来了后,再想办法弄文书。 接着赵虬枝千叮咛万嘱咐,告知洛鸿勋一定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钟表行内的其他任何人,若是这事不小心传到了他爹赵习瞻的耳朵里,不是危言耸听,天肯定会要塌下来。 她再三强调她爹对伶人的仇恨可一点也不比叶总督少,所以这事一定得瞒着他。 赵虬枝还未离开之际,洛鸿勋心中仍觉不妥。 这时,他提议说:“承昊随清阳兄去了福建,吴家目前只有我一人在,躲在那总比藏在这要安许多。” 接着,他又谨慎地分析道:“毕竟明日太阳升起,钟表行这里肯定会有人员出入,虽你二人躲在仓库也并不十分保险,被人发现还是很有可能。” 第五十三章 盯梢 () 于是当晚,四人商议后,赵虬枝随轿回家,洛鸿勋则带着陈茂文和小蜻蜓二人离开了钟表行前往双门底吴家。 由于内心惶恐,心虚的三人行为举止都显得有些不自然,这也引起了一人无意间地高度关注。 而这人又是谁呢? 就是太平洋钟表行的东家夏虞。 其实夏虞并不常来自家的钟表行视察,只不过今日他在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晚饭,之后他闲来无事于是顺便来此转悠转悠。 自上次被赵习瞻搞得颜面尽失、声名狼藉后,树大根深的夏虞虽未伤及根本,可这口恶气他怎么也不能轻易咽下去,因而夏虞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回一局,狠狠地报复怡兴洋行一番。 今夜也算赶巧了,他刚到钟表行不久,透过窗口抬头一望,便看到对面陆续走出了三人。 第一个人左顾右盼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才走了出去,第二个人鬼鬼祟祟不说,左衣袖还空荡荡的,而最能激发他好奇心的却是第三个人。 三人相继走出后,夏虞的目光一直集中在那名女子身上,他隐隐觉得这女子极有可能之前在哪瞧见过... 这时,眼尖的他忽地想起这女子自己确实见过,两年前他去佛山谈生意时,曾被人邀去琼花会馆听戏。 在那,他见一女旦长得很是特别,浓眉凸眼不说,肩膀还挺宽阔,看起来十分刚健英武。 这女旦就是小蜻蜓,由于小蜻蜓的长相有些偏男性化,因而她在戏台上经常反串男子。 可那日她演的是花木兰,因而着的是女装。 吃惯了窈窕娇媚女子豆腐的夏虞这次想来点新鲜的,因而对猛女小蜻蜓起了邪念,很想讨些便宜占占。 可没成想这女子竟如此表里如一,不仅五官硬朗,态度也很是强硬。 极不配合的小蜻蜓搞得夏虞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极度难堪,于是在琼花会馆里他还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子。 夏虞认出了小蜻蜓后心里盘算着她怎会在此出现?竟还会和怡兴洋行的伙计搅在一起? 这些疑问不弄清楚,好事之徒夏虞怕是晚上会睡不着。 联想到伶人起义一事,夏虞琢磨着这小蜻蜓有可能和那伙造反匪寇有瓜葛,他如果探查一番说不定可以向总督邀功的同时还能抓到怡兴洋行的把柄。 一石二鸟之举自己何乐而不为,因而夏虞忙派人紧跟那三人并详查他们。 当晚,三人在吴家吃过晚饭后,洛鸿勋将陈茂文和小蜻蜓安顿在了家内休息。 洛鸿勋听说过陈茂文的事迹,他打心眼里佩服他,因而他很想同对方聊聊,亲耳听听这陈茂文是如何英勇无畏地走上反清之路的。 陈茂文今年四十出头,横眉圆眼厚嘴唇,虽已失左臂,且连日来东奔西走,可操劳奔波的他仍给人一种英姿勃发、斗志昂扬之感。 虽与洛鸿勋萍水相逢,但见他仗义施救,陈茂文心中亦对这个青年人肃然起敬,他心想以对方的胆量和胸襟日后定能成大事。 要知道的是,总督叶琛下令后谁人还敢收容义军,绝大多数人怕是连边都不敢沾,即使心有同情,但也只能退避三舍,明哲保身。 因而想同他交个朋友的陈茂文虽疲惫想休息但对方一问他还是坦然地讲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以及走上反清之路的缘由。 陈茂文先是讲到了这几年来佛山一带百姓的的生活越发贫苦,身为同乡的洛鸿勋自是深有体会,这几年来包括佛山在内的广东、广西以及国许多地区,水灾、旱灾、蝗灾连年不断,劳苦大众家破人亡,苦不堪言,陷入绝境的比比皆是。 且鸦片战争的爆发以及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以后,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因此,民族矛盾进一步加剧。 清政府为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和赎城费用,以及弥补因鸦片输入造成的财政亏空,开始加紧了对老百姓的横征暴敛,增加税收一至三倍。 再加上外国工业品的大量倾销,中国城乡手工业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摧残,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而部分地主阶级趁机开始兼并农民的土地,加重了对老百姓的盘剥,因而阶级矛盾也进一步激化了。 就这样,反清斗争才会此伏彼起的接连爆发。 接下来,陈茂文又讲了与他们切身利益极其相关的两件事。 随着手头越来越紧,佛山以及周边城镇听的起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而不可理喻的是清吏对琼花会馆征收的税费却涨了两倍,直接导致琼花会馆入不敷出。 且有一日,一名叫陈启的道台在家中摆寿宴,请了琼花会馆的伶人前去祝寿。 虽然那陈启只是个小小的道台,可家中却装点的很是奢华,最为可恨的是其事后还拒绝支付伶人的演出费。 伶人们回来后将此事告知给了陈茂文,他闻后震怒,于是亲自前往陈道台家中索要报酬,可却被他家的几个佣人拦在了外面且狠狠羞辱了一番。 回到会馆后,陈茂文气的一夜未眠。 即便此时,提到这一段,陈茂文的情绪都仍是十分激动。 陈茂文咬着牙愤恨地骂道:“清廷那帮狗官卑劣至极,干的恶事何止这一桩!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被人家打的和落水狗一般,对国人却如此残酷,这样的朝廷迟早会被推翻,根本不以为奇。” 然后他又说了句:“所以我们决定与天地会的人一道揭竿而起!” 第五十四章 交锋 () 停顿了片刻后,陈茂文颇为遗憾地说道:“只可惜起义的人数虽多,可是计划和策略却不尽如人意。” 不多时,他的愁容渐渐转淡。 而后,陈茂文再度义正言辞地感叹道:“虽然我们失败了也不必太过心痛,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后继者可以推翻清廷!” 的确,这朽败衰弱、外强中干的大清朝确实可恨,洛鸿勋听了陈茂文的讲述后也已被感染。 可他虽深深佩服陈茂文等人不怕牺牲、勇敢战斗的气魄,但打心里却觉得暴力推翻朝廷之行径还是太过冒险,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值么? 难道就没有什么折中温和的法子可以改变这积贫积弱的国家... 十分疲惫的小蜻蜓刚刚已经去吴承昊的屋子里歇息了,情绪亢奋的陈茂文絮叨了这么久,也累了。 洛鸿勋见对方连连打哈欠便让他赶忙去休息,养足精神后,明日再继续探讨这些国事以及他们逃离广州城的方案。 由于吴家只有两间屋子,且小蜻蜓占了一间,所以陈茂文只得跟洛鸿勋共卧一塌。 临睡前,陈茂文拍了拍躺在外侧的洛鸿勋的手臂,继而感动地说道:“洛老弟,你今日的收容之恩,陈某人日后定当相报。” 洛鸿勋心想自己也只是帮了点小忙而已,哪谈得上什么大恩。 于是他笑了笑谦逊地回道:“茂文兄,我能遇上像您这等为国为民,高举义旗的大英雄,是小弟我的荣幸,你别跟我谈什么恩情,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 然后,他又顺口说了句:“真要说谢谁的话,那您就谢赵小姐吧,我呀,也算是受她之托。” 这时,洛鸿勋忽而想到了一件事,由于他对赵虬枝同陈茂文等人的关系十分好奇,接着他冒昧地问道:“茂文兄,您是怎么认识大小姐的呢?” 陈茂文一听,然后又愉快地介绍起赵虬枝同他们的大体关系,可当中很重要的一点隐情他却只字未提。 之后,陈茂文回忆道:“还记得有一次赵小姐请我们去贺她爹的生辰,只不过那赵习瞻的为人...” 紧接着,陈茂文的嘴巴里竟发出了“啧啧”声,听起来似有鄙意。 紧接着,他又笑着说道:“那日我们写的戏文里有很多挖苦他的字眼,当时赵习瞻坐在台下气的鼻孔都差点冒烟了!” 说至此处时,陈茂文笑了笑,好像很解气,只听他继续道:“哎,没想到那次贺寿完赵小姐还愿意认我做师父,关键时还收容我们,她的心胸和肚量实在是宽阔的很。” 闻此,有些不解的洛鸿勋禁不住追问说:“茂文兄,你们为何非要惹赵老板不快呢?” 可陈茂文思虑了片刻后,终是摇了摇头,简单地回了句:“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洛鸿勋见状也只好作罢。 不过,听了这段,他倒是知晓了一件事,原来大小姐竟是个地地道道的戏迷,热爱粤剧深入骨髓。 只可惜她生在豪门,这点美梦被其父亲生生掐灭了,洛鸿勋听到这不禁为她感到惋惜。 夏虞手下之人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一早便向他汇报了昨夜暗中探查到的结果。 手下告知夏虞,那女子的确是粤伶小蜻蜓,而与她同行之人极有可能是起义军的一位首领,因他的样貌像极了缉捕告文中的一个人。 近些日子,城中早已贴满了告示,抓捕起义军在逃犯,而陈茂文作为粤剧子弟兵中飞虎军的统帅,当然是清廷重点缉拿的对象。 因此夏虞的爪牙很多都见过此告示。 即使陈茂文化了妆,贴了胡须,但还是难以掩饰他最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作战中不幸断了左臂,作为衣袖空空的独臂人,仅此这一点就太过引人瞩目。 虽已乔装易容,但还是有些大意的陈茂文等人也算是走了霉运,一个不小心便被夏虞这些别有用心、心怀歹意之人盯上了。 他们会安然度过此劫么? 当日下午,只有陈茂文和小蜻蜓两人留守在吴承昊的住所内,洛鸿勋则照常前往大西洋钟表行工作。 申时刚到,留在吴家的二人便听有了轻轻地叩门声。 陈茂文和小蜻蜓二人知晓这时候洛鸿勋应该不会回来,就算他有事先回了家,那按照几人的约定,他也一定是用自己的钥匙开门,因而这足以说明来人一定不是洛鸿勋,当然也不会是远在外地的吴承昊。 那此时敲门之人会是谁呢? 提高了警惕的师徒两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后,均没做声。 俩人很有默契地将身体慢慢移到对面的窗子旁,决定先观望片刻再说。 如若来者不善,那他们就从窗口飞速逃出。 这时,小蜻蜓将头稍稍向外探出查看,可是头才刚伸出那么一点点,她的心中便“咯噔”一下,顿感大事不妙了。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会如此大骇... 原来她头微微探出后,竟看到了活人。 且那人的目光恰对上了她的余光。 窗外之人是谁? 看样子应该是个清兵! 见小蜻蜓脸色骤变,陈茂文当即意识到定是清兵找上门来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前有狼、后有虎,看来二人已被清兵包围。 时间紧急,师徒俩根本来不及商量对策,可敲门声却已大作,接着清兵便开始撞门了。 屋内狭窄,即使技高一筹也难以施展,因而他们两人知晓这里断不可久留。 清兵还未硬闯之时,小蜻蜓便已准备跳窗。千钧一发之际,陈茂文助她一把,顺势一推,她便从窗口跃出,与外面的两名清兵缠斗在了一起。 而尚在屋内的陈茂文不得不与那破门而入硬闯进来的四个清兵短兵相接。 场景惨烈至极。 他仅剩一臂,怎是这四清兵的敌手? 第五十五章 入狱 () 小蜻蜓身手敏捷,功夫了得,屋外的清兵不可与之匹敌,被她几招之内撂倒于地。 她预要返屋助他师父陈茂文之时,只听陈茂文回头凄厉地大喊一句道:“快走,不要管我!” 且就在这时,吴家宅子两侧竟又窜出了四名清兵。 小蜻蜓见此情形心想如果自己不趁机速逃,她师徒二人身而退的机率十分渺茫。 可她如果自己就这么跑了,那只剩师父一人,他若不束手就擒,肯定会丢了性命... 到底怎样做才可以两呢? 正当她迟疑之际,杀红了眼的陈茂文用尽身气力再度嘶吼着下令道:“你还等什么?快走啊!” 这算是师父对她说的遗言么? 他知道以师父的个性绝不会苟活的,他定会死撑到底。 也许这一转身,二人便要阴阳永隔。 这时师父认真教其学艺、在舞台上与师父一同演出、追随师父反抗清廷等等过往,如火流星般倏的从小蜻蜓的脑海中快速地一幕幕闪现着... 而此时二人便要诀别了,眼看几名清兵马上就要冲至她身前,小蜻蜓火速斩断哀思,满含热泪,只身回望了一眼... 她记得师父曾说过,无论谁先走了,都不要太过悲伤,未来还需继续前行。 此刻,已完清醒的小蜻蜓身爆发出巨大能量,几招之内怒砍两名敌人后,便毅然决然地逃离了此地。 别了,师父! 别了! 如她所料,宁死不屈的陈茂文被清兵利刃穿胸,当场身亡。 可同样不幸的是,本不该卷入此事的洛鸿勋还未下班,便被突然冲进钟表行的清兵逮捕了。 如今的他已被扣上了私藏匪寇的罪名,直接就被关入了大牢内,而大西洋钟表行也受了牵连当场被查封了。 沈娇蓉见此情形大为震惊,心急如焚的她受洛鸿勋所托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赵虬枝,接着将这一切经过说给了她听,望她赶忙想办法营救自己的表哥洛鸿勋。 赵虬枝听完双腿瘫软,险些栽倒。 她急促地喘着气,慌乱不已。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才一天清廷竟已找上门来,看来清廷的爪牙当真无所不在,自己太过大意,道行太浅,不仅没救的了师父和小蜻蜓,还白白搭上了洛鸿勋。 毕竟洛鸿勋本不该涉险参与进来,想到这,赵虬枝心中惶恐又悲凉。 哎,哀悼陈茂文也只得搁置于后,救出洛鸿勋才是当务之急。 可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失呢? 赵虬枝琢磨着哥哥尚未回广州,目前能帮她的也只有她爹赵习瞻了,毕竟赵习瞻是刚上任的总商,如果疏通一下关系,保住洛鸿勋的性命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简单交流了一番后,赵虬枝只能尽量安抚沈娇蓉,然后自己则赶紧去找父亲求情。 这事之前她本不想告知爹爹,可如今真是别无他法,她只得求助于他爹。 当晚,赵习瞻的书房内,父女二人谈起了话来。 赵习瞻向来视其女赵虬枝为掌上珍宝,他对女儿与对儿子赵清阳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父女俩闲谈了一会后,撒完娇的赵虬枝便欲直奔主题,向父亲禀明此事。 赵习瞻见她今日如此乖巧,也已猜到她定是要提什么要求。 赵习瞻听完这事后,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伶人的事他然不想插手,甚至不夸张的说他欲杀光他们凌迟而后快。 可此时赵虬枝所求的是救洋行员工洛鸿勋,毕竟陈茂文已亡,小蜻蜓也已失踪,这些人他鞭长莫及,顾不得。 可洛鸿勋并非伶人,将其从牢狱中救出也并未触及到他的底线,且洗脱了洛鸿勋的罪名,才可令大西洋钟表行恢复经营。 可赵习瞻还是不愿意管这事,在他眼里,少了区区一个洛鸿勋又有何妨?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舍出去一个洛鸿勋后,再疏通一下关系,钟表行依旧可以照常营业。 赵虬枝听到这极为不悦,立即反驳道:“爹,您知道么?洛鸿勋可是那个在码头舍命保护洋行财务之人,而且还拼死拿到了青龙堂的徽章,据说那日他还站出来指正方衢耀撒谎,若是没有他的功劳,您怎能扳倒夏虞,登上总商之位?” 紧接着,她又义正言辞的为洛鸿勋争取道:“这样的人怡兴洋行不能不管,钟表行也缺他不得,何况这事本与他无关,是我连累的他,如果爹要置若罔闻的话,那我明日就去衙门自首,换洛鸿勋出来!” 见女儿如此信誓旦旦,本欲勃然大怒的赵习瞻强压着性子耐心劝导道:“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钟表行伙计,至于你如此这般?你别忘了,你可是我赵习瞻的女儿,少跟那些穷鬼纠缠在一起!” 第五十六章 煎熬 () 赵虬枝闻后,倍感失落的同时,也有些心寒,父亲的形象也在她心中大打了折扣。 她知道出身贫寒的父亲发迹以后,虽每次赈灾都会为朝廷捐款,博得了慈善家的美名,可后来有一次,赵虬枝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做的这一切只为讨好朝廷官员扩大生意链。 且从今日父亲的这几句话中亦可看出在他内心深处不仅不怜悯贫苦百姓,甚至还十分鄙视他们。 哎! 真是可悲... 父亲虽然表里不一,可他仍是生养她赵虬枝之人,无论怎地,他始终都是她的父亲。 听到这里,赵虬枝并未妥协,继续与父亲据理力争道:“爹,您说的这些我不赞同!难不成只有您女儿的命是命,他洛鸿勋的就是草芥,一文不值?” 紧接着,她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在我心里,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于生死面前,皆是平等。” “您今日要是不答应救他,我就按照刚刚说的去做。我赵虬枝向来说到做到,绝无虚言!”说完,她起身后便气愤地夺门而出。 此时,赵习瞻一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在女儿心中变得不堪,二见女儿态度坚决,担心她恣意妄为、闯下大祸,到时难以收场。 于是赵习瞻赶忙派人拦下了她,略施小计将她安抚住后勉强答应尽可能将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洛鸿勋救出来。 听父亲亲口保证,赵虬枝才稍微安下心来,洛鸿勋的事也只能交予父亲了,而自己则继续派人打听小蜻蜓的下落。 大狱内,悲惨的洛鸿勋与十几名囚犯同处一个牢房之中,这里面有两个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小贼,其余均是与起义军有所牵连的老百姓。 洛鸿勋可怜又无助地焦急企盼着,他望赵虬枝可以想办法早些来救他,带他脱离苦海。 父亲、外公相继去世后,他同母亲吃过很多苦,可这等牢狱之灾却还是头一次遭,在这里他的意志力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狱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洛鸿勋而言都十分难熬,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终于捱过去了,可洛鸿勋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而每每静下来之时他都在想赵小姐会不会狠心地弃他不顾?亦或是她也身不由己、无计可施呢? 夜晚来临时,洛鸿勋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根本无法入睡,长这么大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忧虑、彷徨过,尤其是看到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犯人被拖出去审问、用刑、甚至斩首... 远处还时不时地传来凄厉的嚎哭声和悲痛的惨叫声... 即使如钢铁般坚强的人面对此等非生即死的考验时,意志也很难不瓦解、不垮塌。 “洛鸿勋啊!” “洛鸿勋!” 他内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能活着出去么?” 伴随着无数遍的喃喃自语,洛鸿勋倍感煎熬,他想如果继续这样折磨自己,那即使不死,他也会疯掉。 想到“死”这个字眼,他突然忆起了自己七岁时一途径沈家的云谷禅师曾预言过:“这孩子看着不错,只可惜多半活不过二十一岁。” 外公和母亲听完后大惊,赶忙焦虑地询问起破解之法,可那禅师却摇摇头说:“无法可解,凭他的本心。” 接着那禅师转身后便飘然远去了。 外公见多识广,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如果鸿勋内心强大是可以战胜命运,延续阳寿的。 因而沈述堂特意叮咛他道:“勋儿,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意志力不倒,就一定可以挺过去,千万要记住外公的话。” 洛鸿勋想到此处心中咯噔一下慌了,咽了口唾沫后他合计着该不会是那禅师的话要应验了吧? 可他转念一想,外公还说过那禅师之语还有另一种解释,如果面对困境时可以意志坚定,沉着冷静,乐观以待,那所谓的命运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想到这,洛鸿勋琢磨着还是外公所言有理,因而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进而他默默地反复劝慰自己说:“一定可以出去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赵小姐肯定会想办法来救我的!” 两日后,没得到任何新消息的赵虬枝有些坐不住了,不仅小蜻蜓不知所踪,洛鸿勋还生死未卜。 心慌意乱的赵虬枝决定带着家丁一同前去大狱探监,看看洛鸿勋现在究竟如何了,毕竟他会遇此大难完是被自己所害。 到了大狱外,赵虬枝贿赂了一番狱吏后,总算是混了进去。 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免不得好奇向四周张望张望。 放眼瞧去,这里两排大约有二十几个牢笼,每笼里约莫关着十个犯人左右。 犯人都穿着囚服,带着手铐和脚链,多数蹲在墙角边闭眼发呆,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了无生气,好像在等死一般。 赵虬枝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走在了阴森晦暗的甬道上,终于在第五个牢房前,狱吏突然停下了脚步,喊了“洛鸿勋”这三个字! 墙角里的洛鸿勋已是伤痕累累,听见狱吏叫自己的名字当即惊恐不已,他还以为自己又要被拉出去上刑或是严加拷打。 此时浑身是伤、不堪重负的洛鸿勋已再经不起任何折腾,昨夜那滚烫的烙铁印在他前胸时,痛的他尖叫着当场晕厥过去了两次。 那景象真是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但状况即使这般惨烈,他都咬紧了牙关,没有将赵虬枝的大名供出。 此时的洛鸿勋忍着剧痛紧张地慢慢抬了眼,他好害怕,好害怕,好怕狱吏站在笼外狰狞地盯着自己,且又要折磨他。 可当他看到笼外之人竟是赵虬枝的一瞬,备感意外的洛鸿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以为自己不是在梦中便是已经死去了,不然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七章 探视 () 赵虬枝见他面容憔悴,衣衫残破不堪,猜他定是受了酷刑,因而心中好生难过。 没想到自己竟害对方遭此大罪,实乃不该。 她知道此刻入狱受刑之人应是自己才对! 眼见此情此景,赵虬枝下意识地跨步上前,激动地伸出手去猛地一下抓住了牢房的铁栏杆。 这一刹那,她的眼圈忽地湿红了。 片刻后,赵虬枝垂了头看着对方,且轻轻啜泣道:“鸿勋,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听她开了口,洛鸿勋这一瞬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所见皆为现实。 自己确实还活着。 而且他期盼许久之人也终于出现了。 看到了希望的他赶紧双手撑地,奋力起身后,他忙将右手伸出,紧紧地向赵虬枝的左手握了去。 他不愿让她离去... 不想让她消失... 他需要她! 也只有她才能带他脱离苦海! 得到了回应的赵虬枝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此刻她哽咽着继续承诺道:“鸿勋,你放心,我一定会求我爹将你保出去的。” 而后,她又鼓励叮咛道:“在这里,你要多加保重,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出去的!一定要相信我!” 洛鸿勋听了她的许诺后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二十年来,他遭受过很多磨难,可像近两日的这般苦楚他还是头一次经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面对如此天大委屈之时,他仍是难以止息自己的泪水。 毕竟不知何时,也许就是下一秒,他都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而是被人送上了断头台。 听了对方的保证,洛鸿勋深信不疑,且备受鼓舞,这些话足以支撑着他继续在这里苟活下去。 他相信很快他就会重获自由,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接下来,二人紧握着对方的手,虽时光其实很短暂,可就在这短短的须臾间,洛鸿勋在赵虬枝心里的分量重了许多。 此时的赵虬枝十分坚定,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将他救离此地。 赵虬枝离开后,直接去了洋行再找父亲求情。 本想浑水摸鱼的赵习瞻见女儿如此重视这事,没办法,只得妥协。 当晚他前往总督府求助,赵习瞻知道如果叶琛可以高抬贵手的话,那什麽事就都好办了。 赵习瞻等到很久很久,才盼来了回府的叶琛。 处理完公务的叶总督见赵习瞻竟主动前来,叶琛虽不知对方所为何事,但内心却十分欢喜。 他本欲过些时日亲自上门找赵习瞻探讨婚事,没想到这么快对方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二人闲谈一番后,气氛逐渐冷却了下来。 颇有城府的叶琛猜测赵习瞻今夜前来定有要事相求,因而沉住气的他以静制动,等赵习瞻先开口。 正应了那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求于人的赵习瞻见对方不做声了,为缓和气氛,他只得开口道出了所求之事。 叶琛听完后心中当即了然,接着他沉了脸旁敲侧击地回应道:“你们怡兴洋行此次涉案的人可不在少数,是不是有人幕后在鼓动着什么?” 说完这句后,叶琛瞪圆了他那双略微凹陷的眼睛,继而锁死在了赵习瞻的脸上。 这话可真不简单,赵习瞻闻后惊骇异常。 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后,忙小心翼翼地回说:“总督大人明鉴,赵某人对朝廷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怡兴洋行中只是少部分人被匪寇蒙蔽了耳目,走了错路。” 紧接着,他又表态道:“这些人心术不正,不理也罢,总督大人如何处置,赵某人都觉无异议!” 见赵习瞻吓出了一身冷汗,叶琛心想他多半非幕后主使,且赵习瞻热衷名利,不太可能与起义军为伍。 于是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的叶琛继续问道:“那为何你今夜前来独独只保释那姓洛的一人呢?” 赵习瞻当然要隐瞒自己女儿也参与其中一事,他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简单含糊地扯谎说:“洛鸿勋总管怡兴洋行旗下的大西洋钟表行,地位比较特殊,那些小伙计的重要性还较他差了些,因而我也只能舍卒保车了。” 他还破例为洛鸿勋辩解了几句:“况且他确实是被冤枉的,他不知道那两人是重犯,见他们可怜,就被他们给骗了。” “而且这小子在上次码头被袭事件中表现英勇,所以我们赵家很器重他。”赵习瞻特意提及此事只为将一将叶琛。 然后他又马上问道:“对了,我正要问问叶大人码头一案为何直至今日都没能告破?” 虽说赵习瞻因此事在总商选举中成功扳倒了夏虞,可其实朝廷一直没成功告破此案。 而此事叶琛也很是为难,因为清政府人手不足,绝大多数都加入了与起义军的战斗当中,哪有时间和经历查这等小案。 接着叶琛也只得三言两语将这事搪塞过去,而后他又再次将话题引到洛鸿勋一事中。 长叹一口气后他严肃地说道:“就算那洛鸿勋无意反清,但他接触的可是重犯,即便死罪可免,但活罪也难逃!” 要怎么用刑,用多大的刑,赵习瞻并不担心,他只需洛鸿勋活着便可,这样他就可以向女儿交差了。 见总督大人终于松口,赵习瞻谄笑着忙向对方连连致谢。 二人称兄道弟相互恭维了一番后,亦有心事的叶琛润了润嗓子,继而试探地开口问道:“赵兄长子清阳已到婚配之龄,据我所知他还未定亲,而且叶某人接触过他几次,对这孩子的印象极好,不知...” 第五十八章 杖刑 () 赵习瞻虽早有意与叶家结亲,可他没想到的是叶琛竟将此事主动提了出来。 不过对方说的还算含蓄,于是乎他毕恭毕敬地接应道:“犬子清阳早就中意叶小姐,我也十分看好他们,只不过小儿怕高攀不起总督大人的千金啊!” 叶琛听完这话立刻没了顾虑,女儿叶展盈一日不嫁人,他便一日不能心安,且那赵清阳踏实、沉稳、勤奋、有为,极有可能是位贤婿。 继而他乐呵着迎合道:“赵兄与我还谈什么高攀呀,你过谦了,赵、叶两家若能结秦晋之好,那定是桩天大的喜事!” 就这样,叶琛、赵习瞻一拍即合,赵清阳和叶展盈的婚事在洛鸿勋入狱这跟导火索的牵引下算是定了下来。 且赵习瞻答应等赵清阳一回来他们父子俩便一同前来总督府提亲。 而未来亲家所言之事叶琛也确实放在心上了,几日后洛鸿勋便被提了出来,但现实却没有想象般地那样轻松,毕竟与朝廷重犯有所勾结怎能因几句话即被轻饶。 洛鸿勋走了个过场,被衙门审问了一番后,领了五十大板的“打赏”,算是逃过了一死。 叶琛一定得给他和其他老百姓瞧瞧,让他们知道清廷的威仪始终都在,私通匪寇的下场必须得是惨痛的。 杖刑过后,洛鸿勋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打到一半时他便昏死过去了,后面的板子是如何挨得,洛鸿勋已经然没了知觉。 等他彻底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夜晚,洛鸿勋觉得自己整个人又轻飘飘的了,好像是刚从地府里走了一遭一般。 可站在对面的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于是他便被小鬼拖了出来,扔在了忘川河边。 猛然惊醒的洛鸿勋好似僵尸一样直挺挺地扒在了吴承昊家里的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 因稍稍一动便会摩擦到屁股上的肉和经络,那样即会疼得他身冒冷汗。 邢大夫给他敷了金创药后就离开了,此时守在他旁边的人有三个,分别是赵虬枝、沈娇蓉和王世博。 吴承昊等人还在福建,尚未归来。 王、沈二人事先已将屋子收拾干净,刚进来时,屋内不仅桌椅碎裂,且血迹斑斑,满满的腥臭味。 最可怕的是地面上一条深红的血痕拖得长长的,想必是清兵将陈茂文的尸体拖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他们俩捏着鼻子,眯着眼,沉下心来,将糟乱不堪的吴家整理成现在的样子,真可以说是十分艰辛。 此刻,洛鸿勋虚弱极了,这次受的伤可以说相当于上次在码头受的伤的十倍有余。 因这次的他不仅在身体上受了极大的伤害,且在精神上更是饱受了摧残。 洛鸿勋趴在床上,侧了头,看向右边,嘴唇和面庞都很十分惨白,没什么血色。 这时,他用力地抖动了下嘴唇,一颗大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伴随着一轻哼声响起,其他三人几乎同时发现他已醒来,于是皆快步上前关切地围在了他的左右。 此刻,洛鸿勋的舌头好似打了结,仍是说不出话,他极为吃力地从身体下方抽出了压着的右手,然后想要伸向他们。 沈娇蓉心领神会地蹲了下来想要握住他的手,可不知为何他的手却有意识地移开了一点点,看样子似要用力伸向更远处... 沈娇蓉瞥了眼右后侧,意识到洛鸿勋手指的方向即是赵虬枝的所在处。 这一刻她似乎什么都懂了。 站在外侧的赵虬枝很是惭愧,她不敢上前,只得在最后面忧心地看着他。 可恰在这时,洛鸿勋的口中竟又发出了一丝细弱的声响:“小...姐...” 离得较近的王世博和沈娇蓉将目光齐刷刷地再次投向了她,这下赵虬枝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洛鸿勋的手指尖是指向自己的。 她觉得他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 因而,赵虬枝虽内疚但不得不向前两步,蹲了下来,去接他的手。 果然,这一次洛鸿勋的手没有闪躲,而是与她紧握在了一起。 她伏在他唇边,听他用力地慢慢说道:“大...小...姐…谢谢...你...” 此刻的洛鸿勋虽身心俱疲,但他的意识却是极为清醒的。 在不久前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里,不信自己短命的他在地府的忘川河边挣扎着要回人间时,本欲放弃,可却望见前方有个飘渺的身影好像在指引着他。 正是那个梦幻般的人影,才使得他匍匐着一路向前爬去,远离了地府,重回了人间。 而那个人影在消失前的一刹那,竟回眸对他笑了笑。 那一瞬,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引领他重生的人就是赵虬枝! 所以刚刚醒来的洛鸿勋最想见到的人当然是他的救命恩人,好在他很幸运,赵虬枝正如愿站在他眼前。 当洛鸿勋吃力地说出那句“谢谢”时,他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感激她,一谢现实中她将他从阴森恐怖的大狱中救出,二谢精神上她将他从无边黑暗的阴曹里带回了光明。 而赵虬枝这个名字也将注定与他纠缠一生... 第五十九章 明了 () 赵虬枝怎晓得他这么多的心理活动,此时依旧羞愧难当,她将对方害得那么惨,怎担得起这“谢谢”二字。 这时,王世博见状对蹲在另一边的沈娇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和自己先出去,留他二人在屋子里单独说说话。 沈娇蓉当即明了了他的意思,且心里的疑惑顿时部得到了解答。 她知道自己输了,她虽与表哥认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可如今在表哥的心里她是真的比不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姑娘。 那个她与他相识虽还不到一年,但却已然悄悄住进了他的心里。 王世博在钟表行时也早已发现,洛鸿勋对赵虬枝可以说是殷勤备至。 虽洛鸿勋对旁人也一直很友善,可他对赵虬枝与待旁人相比还是略有不同。 在王世博看来这股热情劲不像是出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投机心里,而更近似于心底深处的一种倾慕和喜爱。 王世博察觉到洛鸿勋看赵虬枝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纯净,洋溢着满满的情意。而这种情愫远远超出了上下级或者朋友之间的普通感情。 所以王世博可以肯定的是洛鸿勋对赵虬枝一定有情。 局外人都已清楚明白,可这局中之人好像还有些迷糊,尤其是赵虬枝,她一点也不晓得自己在洛鸿勋的心里已经扎了根! 安抚了洛鸿勋好一阵后,赵虬枝嘱咐他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才最要紧,其他的事暂且都搁置一边。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了。 洛鸿勋虽心有不舍,但也没办法强行挽留,毕竟此时夜已深沉。 她走出房门后,见王世博和沈娇蓉在门外呆立着面面相觑,虽她心中有些纳闷,但还是招呼着王世博随她离开。 赵虬枝的轿子就在不远处,二人正要离开时,原地未动的沈娇蓉脸色一沉,突然叫住了赵虬枝,并且声称想要跟她单独说上几句话。 于是,赵虬枝只得令王世博先行离开,见此时只有她们俩,沈娇蓉便也放心将这些憋了很久的肺腑之言和盘托出,谁让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急性子呢! 接着稍显不悦的沈娇蓉直言道:“赵小姐,你知道我表哥为什么会冒掉脑袋的风险帮你这个忙么?” 听她这么唐突的发问,赵虬枝不可能不感到惊慌。 可她当然想知道原因,难不成这当中还另有玄机? 于是,她面色一怔,不解地回应着:“为什么?你知道?” 沈娇蓉咽了口口水后噘起了嘴巴,恨不得把自己的那点心里过程写在脸上。 她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这一刻她却是清醒的,她也想让赵虬枝明白,不管她最后如何决定。 于是沈娇蓉眼角一斜,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掉了眼泪,而后难过中又带了几分恨意地幽忧说道:“因为他喜欢你...” 听到这,赵虬枝立马双眼圆睁,嘴巴也微微张了开。 紧接着她的大脑有些失智,像个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半晌后,惊愕不已的赵虬枝紧盯着沈娇蓉的双眼,好像对她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可见沈娇蓉神色幽幽,看样子不像是骗人的,二人对视了片刻后,赵虬枝终算是相信了她的话。 这一刻,恍然大悟的赵虬枝明白了好多好多事。 其一是洛鸿勋与她独处学英文时,一次她无意中抬头与他的眼神恰好相遇,可他却似有羞意地忙将目光敛起。当时,不解风情的自己还调笑了他一番,似嗔非嗔地指责他刚刚一定没好好用心听讲,溜了神。 其二是藏匿陈茂文和小蜻蜓时,洛鸿勋本不愿多管,可在自己的苦苦央求下,向来很有原则的他竟然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其三是死里逃生刚刚醒过来的洛鸿勋竟不去握表妹的手,而是将手伸向了远处的自己,那感觉仿佛她赵虬枝才是这世界他最亲、最想见的人... 回味了这些,赵虬枝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她单单回了句“我知道了”后便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可惊奇的是,在她转身的那一霎,她竟然下意识地笑了,至于为何会笑她甚至自己都弄不明白。 赵虬枝倍感莫名地琢磨着难不成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么? 回到家后,赵虬枝关起了房门静坐于梳妆台前久久地发着呆。 她仍在被刚刚那句“他喜欢你”困扰着,纠缠着... 从小到大喜欢过、追求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可她都没像此刻这般烦恼,到底她为何会如此纠结呢? 她自己也很想弄清楚... 想了一夜后,她总算弄是明白了,洛鸿勋头脑灵活又勤奋、善良勇敢且好学、既有锋芒又懂得收敛,几乎样样都如她的意,因而自己潜意识里确实对洛鸿勋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她反复思量着如果洛鸿勋像卢湛那般出身高贵,说不定她早就爱上他的。 可自己虽在西方接受了自由平等的理念,但内心深处的等级划分却并未彻底根除。 所以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那道高墙其实就是她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 一夜无眠的赵虬枝也很无奈,但见此时的天已大亮,她只得撑身坐起。 接着伸了伸懒腰后,赵虬枝心中了然地叹着气道:“洛鸿勋啊!洛鸿勋!谁让你我二人出身悬殊,对不起了,你的喜欢我是注定没办法回应的了!” 第六十章 养伤 () 吃过早饭,赵虬枝带着精心挑选的点心和补品以及满心的歉意来到吴承昊家再次探望洛鸿勋。 到那后,她告知沈娇蓉今日这里的一切事宜均交给她即可。 沈娇蓉听后便安心离开了吴家前往钟表行,二人约好傍晚打烊后她再回来接替赵虬枝。 敷过金疮药后,此刻的洛鸿勋正趴在床上闭目静养着。 听见屋外有人低语,他便转了脸看向门口。 这时,赵虬枝轻轻推门进了屋。 洛鸿勋眼见是她,欢喜极了,当即露了笑脸招呼她坐下。 今日的洛鸿勋状态较昨夜明显好了许多,可得知了洛鸿勋对自己心存爱意后,赵虬枝的言行举止都较之前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装作浑然不知,令自己跟此前看起来一样,与对方像好友一般相处。 聊了几句后,赵虬枝起身沏了壶茶,且倒了两杯出来,而后又拿出了两块成珠茶楼的招牌点心-鸡仔饼。 她将其中一枚递给了洛鸿勋,而另一块则留给了自己。 接下来,二人你一块、我一块,颇有情趣地品尝起点心来。 赵虬枝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饼,一面认真地端详起洛鸿勋的样貌来。 见他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鼻子高挺,皮肤也很是光滑白皙,虽卧病在床面容暗淡可却难掩一身的儒雅谦逊气,单单就这相貌气质来说真的很容易让人心动。 洛鸿勋见对方一直面含春色地盯着自己,因而有些意外地惊奇问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被他这个呆小子如此一问,赵虬枝没办法只得赶忙收起了心思。 这时,洛鸿勋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有些紧张惶恐地问道:“对了,大小姐,小蜻蜓怎么样了?她还活着么?” 赵虬枝一愣,没想到本可置身事外的洛鸿勋被害得这么惨之后,还会愿意关心他们。 接着,她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照实回道:“哎!据说那天清兵来此抓人,茂文师父当场身亡,小蜻蜓她多半是逃脱了,我猜应该还活着,只不过我还一直没打探到她的消息...” 洛鸿勋闻后亦是很难过,继而垂了眼,沮丧地接话道:“真没想到,顶天立地的茂文兄这么快就成了清兵的鱼肉,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还有那么美好的梦来不及实现,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感慨过后,洛鸿勋睁圆了眼,有些狐疑地说道:“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只才短短一天,他们怎么就会被清兵发现了呢!这事总共就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应该没人泄密才对啊?” 赵虬枝听后立即哑然,此前她曾琢磨过,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他们四个以外,还有她最贴心的几个下人。 洛鸿勋、小蜻蜓、陈茂文以及这些人哪个都应该没有嫌疑,因而这些天都能没想通的她也只能幽怨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当中有人告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师父他少了一臂,较为醒目,要是被路上的有心之人瞧见了,报告给官府,领个赏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了对方所言,洛鸿勋心想如果真是那样,这告密之人可就难以查探了。 之后,他不禁慨叹道:“哎!真是可惜,茂文兄一代豪杰,就这么走了!但愿小蜻蜓能逃过此劫,好好地活下去!” 洛鸿勋为陈茂文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遭遇确实感到好生心痛,赵虬枝不晓得他此先钦佩陈茂文,但却可以看得出此番洛鸿勋虽无辜被累受刑,可他却并未抱怨仇恨,依然满怀慈悲,对己对人。 说到这,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良久,似是心有灵犀地共同悼念着这位粤剧史上的第一勇士。 许久后,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去,洛鸿勋忽而一笑,瞧着赵虬枝新奇地问了句:“听茂文兄说,他从前教过你唱戏?” 赵虬枝爽直地欣然点了点头后,回道:“没错啊!他教我唱过《梦断香消四十年》!” 说完,一扫颓绪的赵虬枝站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个圆圈。 洛鸿勋见对方的心思也已转晴,于是笑着恳求道:“那可不可以唱两句给我听听?” 赵虬枝稍作矜持片刻后便大方地应了下来,她心想就当给对方解闷好了。 接着,赵虬枝玉手轻抬,朱唇微启,清唱道:“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梵经一卷度余生...” 洛鸿勋含笑看着她,好像看到了春风吹拂下盛开的满园桃花一样,那无法言说的美直沁他心海。 可正当赵虬枝优雅又灵动地婉转腾挪之际,门却“嘭”的一声打开了。 此刻,只听屋外的来人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累死我了!真是太累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摊到我身上了!” 说完,这人便大步径直走进了洛鸿勋对面的卧室内,而后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可他还没安静一秒,就又来了一声惨叫:“妈呀!这是什么?” 是谁大白天地进了门?还如此“嚣张”地大喊大叫! 第六十一章 提亲 () 原来是主人吴承昊。 今日他终于随赵清阳从福建赶了回来。 折腾了十几日后,吴承昊总算是可以在自己的床上歇息一番了。 可没成想,他刚一躺下,便被一硬物戳到了腰椎,疼得他赶忙起身察看情况。 他定睛一瞧,原来这腰下之物竟是父亲的牌位。 天哪! 是谁把父亲的牌位挪到他床上来了? 这大白天的难不成活见鬼了? 吴承昊合计着与他住在一起的只有洛鸿勋一人,因而他断定这事一定是洛鸿勋这个臭小子干的。 接着他向周围看了看,见室内之物竟几乎不在原位,惊愕的吴承昊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己出门这十几天,洛鸿勋竟然把他家搞成了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的吴承昊卯足了劲高声怒骂道:“洛鸿勋,你这个混蛋,亏我这么信得过你,把家放心地交给了你,你这家伙出去也不锁门,还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 其实吴承昊刚一进门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家中的外门竟然没锁,可由于连日来奔波疲乏,他也未顾得及多想。 当然,他并不知晓洛鸿勋也在家中,而是以为对方一定是在钟表行上班。 正当他火冒三丈之时,一女子竟掐着腰,立着眉,气场十足地走了进来。 该女子的突然出现几乎将吴承昊吓了个半死,他刚还胡猜家里是不是进了鬼魅,一秒钟没到,竟不成想真来了个“女鬼”! 吓得立马趴在床边的吴承昊忙扯被子盖住头,可此刻他又忍不住想着这“鬼”倒挺漂亮,而且更重要的是看着还很眼熟,该不会是... 想到这,掀开了被角的他眯缝着眼睛偷偷瞄向了门口,可没料到的是,那“鬼”早已挪移到了自己的床边。 心都提到嗓子眼里的吴承昊刚想大喊“救命”,可抬眼一瞧发现对方竟是大小姐。 因而那个“救”字卡在了喉咙边上,还没来得及溜出嘴巴,就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此时,吴承昊心想自己刚刚正骂“洛鸿勋”骂的起劲,可他人没来,大小姐怎么突然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 紧接着,赵虬枝捂着嘴巴笑着鄙视了他一番后,又与他简单地交流了几句。 聊完后,吴承昊才得知原来自己不在家的这十几日竟发生了这么多桩大事。 怪不得家中之物都长了脚,原来是重新摆放过了。 家中曾发生过这样一起血腥厮杀,天哪,那激烈恐怖的场景真是让人一想到就脊背发凉,这让胆子本就不大的自己今后还怎地安心入睡啊! 吴承昊越想心越慌,越想越觉得不安。 可听了大小姐说洛鸿勋在隔壁养伤,吴承昊赶忙切断忧思起身去探看临屋的伤者。 刚一进去,见洛鸿勋那副惨兮兮的可怜样,吴承昊既为对方感到难过又忍不住很想笑。 实在憋不住了的他发笑道:“老兄,你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隔三差五就得在床上养一养!” 洛鸿勋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怼说:“你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好意思站在那幸灾乐祸。” 此刻他心中正恼怒于吴承昊的突然归来扰了大小姐唱曲的兴致。 然后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好气地互相挖苦讥讽着对方好一阵子,一旁观战的赵虬枝没有帮腔,只是抿起嘴唇捡着乐子。 回广后的第二日,赵清阳便被父亲叫至了书房内。 今日赵习瞻对赵清阳少有的客气,只见他面容和善地说道:“清阳啊!你的婚事为父也是一直很关心的,你今年也都二十五岁了,早就到了娶妻生子之龄,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了亲事,保准你听了一定欢喜!” 赵清阳闻后有些慌张,为自己物色亲事?他禁不住盘算着父亲说这些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还未等赵清阳回话,赵习瞻就迫不及待地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叶总督的女儿叶展盈!此先我就听虬枝说你对她一直有意思,我也曾敦促过你对那叶小姐多献点殷勤,可你总是使不上劲。不过这下好了,皆大欢喜,我和叶总督终于达成了共识,两家准备一结秦晋之好。” 赵清阳一听原来如此,怪不得父亲今日的态度这般反常,原来是终于可以同叶家联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喜欢展盈,可没想到这么快双方就已说定,看来父亲比自己还要心急许多,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清阳本是开心的,可在赵习瞻面前他却不敢过分表露。 有些诚惶诚恐的他微微点了点头后恭恭敬敬地回道:“清阳凭父亲安排。” 于是三日后,准备好了丰盛的聘礼,赵清阳随父亲赵习瞻前往总督府提亲,二人在前往叶家的轿内再次谈起了话来。 赵习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因而沉下脸来严肃地说道:“钟表行里有个叫洛鸿勋的年轻人?” 赵清阳点点头,如实回道:“没错,却有此人。” 赵习瞻用余光轻瞥了他一眼后,继续冷冷地发话说:“不要让那洛鸿勋再呆在钟表行里了,给他调到远一点的剿丝厂去吧!” 赵清阳知晓洛鸿勋入狱受杖刑一事,也知道他是父亲帮忙救出来的。 可他仍感困惑的是洛鸿勋乃洋行的一个三班而已,父亲竟特意下令将其调离,这究竟是何缘故呢? 狐疑的赵清阳忙追问着:“可洛鸿勋在钟表行的表现很出色,还提出了以买带修的方案,成功地为钟表行扳回了一局,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父亲为何突然...” 赵清阳自然不想让他离开,但他却只说了一半原因,隐藏的另一半则是洛鸿勋为他兄妹二人出生入死过,这么大的情分怎能说抹掉就抹掉呢! 赵习瞻知他定不会如此顺从,于是也不再那般强硬:“看来那个洛鸿勋确实不错,难怪你们兄妹二人都如此看重他,既然如此,他不走也罢。” 可不放心的他必须道出心声,只听他幽忧地说着:“只是你要知道,他即使再出色都不能打虬枝的主意,如果他要敢对虬枝居心叵测,那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一定要及时制止才行。” 第六十二章 支开 () 赵习瞻说的直白,他已表明了自己真实的意图。 在他看来,这个洛鸿勋不简单,也不单纯,如果他心机满满,城府又深的话,自己的女儿极有可能会落入他的圈套。 因而赵习瞻一定得防微杜渐,他必须要在此事刚露苗头之时就切断对方沿袭自己上位老路的机会。 赵清阳闻后亦觉得最近洛鸿勋和妹妹虬枝接触的是太过频繁了些。 可他却并不认为洛鸿勋是个居心不良的小人,反而在他眼中洛鸿勋诚恳、奋进、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所以自己才安心将钟表行交给洛鸿勋打理。 想到这,赵清阳破天荒地反驳了句:“父亲,我认为洛鸿勋这个年轻人不错,如果您觉得他有些事处理的不够妥当,那我可以找他谈谈,望他今后少些接触虬枝,您看这样如何?” 这正合赵习瞻之意,毕竟要是与女儿说这些,她一定不会如此顺从。 赵虬枝在赵习瞻眼中虽是至宝,但他知晓女儿的脾性,骄傲、叛逆、不听劝,所以他不提也就罢了,提了事情说不定会朝着他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既然赵清阳答应通告洛鸿勋,赵习瞻觉得这也许是比较妥善的处理方式。 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再度叮嘱赵清阳一定要狠狠地警告那洛鸿勋,让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勿要痴心妄想。 很快,父子二人的车轿便来到了总督府门前,因而关于此事的讨论也便停止了。 今日叶琛特意腾出时间迎接赵家父子,闲谈不多时,赵习瞻便将准备好的四箱聘礼恭敬有礼地奉了上来。 叶琛客气地简单瞄了一眼,只见当中不乏玉器、丝绸等珍贵之物,还有一些他尚未见过的西洋玩意。 可自己身为两广总督,不方便当众把玩这些,于是他带着笑携了赵家父子入内详谈婚事。 叶琛急于将女儿嫁人,而赵习瞻早就想攀叶家这门高亲,因而对于这桩婚事,叶琛和赵习瞻二人均感到十分满意,总算是都得了心安。 最终赵、叶两家查过黄历后商定好,于今年的十月十六赵清阳与叶展盈二人正式缔结连理。 可如今才四月,为何要拖上半年这么久? 这就不得不说到镇压起义军一事。 广州解围后,剿匪这一大任才刚开始不久,官府粗略估计,省通匪者不下百万人。仅广州一城,约莫就有十万。 所以接下来的这半年,叶琛的精力几乎都得扑在剿杀义军余孽这事上,并且操办如此盛大的婚宴也不可太过心急,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回到家后的赵清阳一直在思考着晌午提亲时叶琛无意中所说的话。 叶琛指出此前广州城虽处于起义军四面包围之中,可实际上却是围而未死。 清军仍能通过水路在英、美、法等国的帮助下,将军需民用物资运进城内,支持其持久作战,并最终挫败了起义军的进攻。 这样看来,水路航运无论在战争还是和平时期都至关重要,如果怡兴洋行涉足航运领域,那么也许将来的舞台会更广、更大。 三日后,赵清阳下午出门时正巧碰见妹妹赵虬枝欲要前往吴承昊家探望洛鸿勋。 闻此,赵清阳突然想起了父亲几天前的指示,于是有意阻拦妹妹说道:“虬枝,今日你就别去了,我正想去看看鸿勋,你有什么东西就由我转交给他吧!” 赵虬枝停在原处疑惑地看着哥哥赵清阳,接着嫣然一笑后回了句:“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呀!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回来!” 赵清阳不想让二人过多接触,只得借口以旁事将她支开,于是坚持道:“我和鸿勋想单独说点钟表行的事情,等寻着机会,下次再一起去吧!” 既然是生意上的事,那也便是公事,赵虬枝则不太方便在场,因而只能依从哥哥,闷闷不乐地留在家中。 由于近些日子较为忙碌,所以这是赵清阳回到广州后,第一次前来看望他的下属洛鸿勋的伤情。 二人约有一月未见,见赵清阳亲自前来,洛鸿勋有些受宠若惊。 养了半月有余的洛鸿勋已可下床走动,只是臀部还不能直接受力,躺着或者坐下都得放缓动作才行。 招呼好赵清阳落座后,二人闲谈了起来。 赵清阳先是说了说自己在福建等地招工的情况,接着又介绍了下洋行最近生意上遇到了的困难,当中尤以出口的茶叶和绢丝绸缎都要受到外国航运的严苛控制为要。 1840年鸦片战争后,外国航运势力逐渐渗入中国。 性能优越的新式轮船与中国的旧式木帆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欧美的轮船凭借自身的优越性能迫使中国木帆船的航运经营范围严重压缩,对中国传统航运服务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因此无论是在国内漕运还是国际海运,中国的商贾们都要依赖外国商船进行贸易往来,这样算下来,最终的盈利会被外国商船盘剥掉近一半有余。 第六十三章 分析 () 提到这里,洛鸿勋突然想到了自己上月查看钟表行近半年收支状况时所发现的问题,其中这当中近半数支出都用在了付给洋人的运输成本上。 且最近他从赵虬枝那得知,在英国本土一块普通的怀表卖价大约为二十到三十个银元左右,较昂贵的约要一百个银元。 而亚伯售给大西洋钟表行的普通怀表价格约为五十银元,而浪琴、天梭等高档怀表则要高于一百五十个银元。 这就说明买卖交易中作为中间贸易商的亚伯攫取了绝大部分利润,而大西洋钟表行最终的获利不到他的一半。 因此洛鸿勋同样认为若要增加钟表行的盈利,怡兴洋行最好可以拥有自己的海上航运能力才行。 说的更直白点,就是从进货、运输到最后的售卖,整条贸易链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获取最丰厚的利润。 接着,洛鸿勋又略微婉转地进一步指出道:“航运这种运输方式成本适中,但是总投入估计低不了。” 没错,要想开展航运业务需要的启动资金和周转资金巨大,私下里筹划铁定成不了事,洛鸿勋心知肚明这提议必须得洋行高层通过了才能实现。 与他不谋而合,想法一致的赵清阳听了这话备受鼓舞,这种贸易方式也正是他最近所考虑的。 可在洋行内他与几位元老商议时却被大家集体否定,且他甚至还被暗讽为“一个左舷和右舷都分不清的雏”。 那帮人上了年纪都太过保守,雄心和血性已经消退了大半,几乎一致认为海运风险巨大,若是出了事故,一定会赔得血本无归,还是按部就班地顾好眼前为妙。 而那当中只有马庆临一人算是持中立之态,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此刻令赵清阳大感意外的是初出茅庐的洛鸿勋即使在家中养伤竟还一直思考着钟表行的发展,颇有远见不说,且还分析较为透彻。 如遇知己的赵清阳此刻好似得了指示,彷徨的内心忽而变得十分确定。 他知道怡兴洋行不能再依托洋人,仰起鼻息,一定得开展自己的海上贸易才行,且他相信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 眼见二人如此心有灵犀,想法不谋而合,洛鸿勋自然又被赵清阳盛赞了一番。 赵清阳所言令洛鸿勋如沐春风,此时的他就好似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心中欢喜非常。 赵清阳也愈发觉得洛鸿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与他交谈,自己总能有所收获,这样的人若不委以重任,它日人才若是流失,那对洋行而言一定是莫大的损失。 一瞬间,赵清阳冥冥中有种预感,眼前的这位洛老弟极有可能是个天生的商人,未来的成就无可限量。 赵清阳和对方惺惺相惜了好一会后,起身预要离开。 可临行前,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是关于妹妹赵虬枝的。 此事真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但无奈父亲有托,且赵习瞻的威严早已渗入了赵清阳的骨髓,他甚至时常感觉到好似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 所以他今日必须得开这个口,不然估计自己得几日几夜寝食难安。 这时,赵清阳抿了抿嘴唇,尴尬地说道:“鸿勋,你和虬枝...很熟是么?” 一提到虬枝的名字,洛鸿勋不知怎得心中异常甜蜜。 此刻,他略显羞赧地笑着回道:“算是吧!主要是大小姐不嫌弃我...” 这事可真是太为难赵清阳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不堪,但没得选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替父亲传达指令。 只见赵清阳骚了骚头发后低头叹了口气,接着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道:“孤男寡女常相见总归不是太好,毕竟虬枝还未出阁,日后见了她多避避嫌吧!” 说完,赵清阳并未回头看洛鸿勋的反应,而是提步推门离开了。 他的这几句话既突兀又生硬,一时半刻的,洛鸿勋听完还有些发懵。 回味了半晌后,洛鸿勋才略略想明白,难不成清阳兄是提醒自己今后尽量少与大小姐见面? 可为何他会突然提及此事呢? 发着呆的洛鸿勋怎会想到此时的他已经不小心触碰到了赵习瞻的禁忌区,非富非贵之人是断不可与他赵习瞻的女儿过从甚密的。 为了不让赵虬枝再度前往吴家探视,赵习瞻给女儿安排了许多杂事,比如府下人的新衣皆由连依转至她下安排管理。 赵清阳还特意告知妹妹近日洛鸿勋要在家中学习新知,不方便别人前去打扰。 并且他拜托虬枝闲暇之时去看看未来的嫂子叶展盈,因他二人订婚以后的未来半年都不方便再见彼此。 的确,赵虬枝也有些日子未见着叶展盈了,尤其是展盈姐与她哥哥定亲后,她都没跟对方道喜过,因此这一日她出门后便直奔了总督府。 二人见面后,聊了一会,赵虬枝似有察觉到叶展盈的心情并不太好,而且据一旁的下人说小姐好久没出过总督府的大门了。 看她那颓废又憔悴的样子,赵虬枝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原因。 为了令叶展盈抛却烦恼杂念,赵虬枝灵机一动,灿笑着提议道:“展盈姐,不如我们今天去荔枝湾转一转怎么样?整天憋在家里,再健康的人都会闷出病来的,跟我走吧?” 第六十四章 禁演 () 还好,叶展盈并未拒绝。 正午时,叶展盈随着赵虬枝乘着马车一同来到了荔枝湾。 这一带的田野广植荔枝,且此时正值荔枝花开之季,泊画船绿荫下,枝叶荫覆。 此情此景正如一文人咏叹的那样:“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 面对这等绝美景致,再阴郁的心情都会被淋漓畅快所带走。 为了哄叶展盈开心,赵虬枝又一展歌喉唱了段戏文给对方听。 前些日子,她在吴家唱给洛鸿勋听时只唱到一半便被突然到来的吴承昊给打断了,因而尚未尽兴。 今日眼见荔枝湾一带风景如画,心情大好的赵虬枝特别想唱唱小曲,放松自在一番。 唱完后,不知怎的,痴痴的叶展盈竟好像将眼前之人看成了徐棣,即便二人一生一旦然不同。 不多时,回神后的叶展盈情绪暗淡,继而轻抿着嘴唇拍手叫好。 这时,面容憔悴的她挂了淡淡的笑容,对着赵虬枝称赞道:“虬枝,你容貌姣好又这么有天赋,当真是个天生的粤伶,不去唱戏有点可惜了!” “若是能登台的话,说不定可以名声大噪,成为一代名伶也未可知!” 叶展盈的夸赞令赵虬枝喜不自胜,乐不可支。 可这愉悦感也就仅仅维持了两秒钟,之后她便撅起了小嘴转喜为忧道:“对了,展盈姐,听说粤剧禁演了,你有没有听说啊?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日前,赵虬枝乍闻此事时,简直如遭雷击般震惊不已。 这事叶展盈也是近几天才知晓的,半月前清廷发布指令禁演粤剧,而下达禁令之人就是她的父亲,两广总督叶琛。 因叶琛这一年来在广州城中曾多次被陈茂文等粤剧子弟兵围攻,因此他对粤剧以及粤伶深恶痛绝,欲要部彻底铲除。 于是他不但要求禁演粤剧,还强令解散所有的粤剧戏班。 可这些都不算最狠的。 而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是叶琛竟还下令焚毁佛山的“琼花会馆”。 因他一句指令,盛极一时的琼花会馆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更惨的是这几个月来被株连和被杀害的粤剧艺人,甚至是戏迷超过千人。 这可是个惊天要闻,赵虬枝知晓后心痛万分,师父陈茂文被清兵砍死,师姐小蜻蜓也没了踪迹,那些曾经教过她唱戏的师兄弟们也都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就连琼花会馆也被焚毁了,粤剧难道从此要在这人世间消失么? 真是难以想象,从前热闹非凡的红船画舫,现如今只能在回忆中重现了。 叶展盈虽是督府小姐,可却也无法可想。 作为好友,她须得警示好姐妹道:“虬枝,以后在外面,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千万别再唱戏了,不然被有心之人检举了,你会惹上大麻烦的。” 赵虬枝也只能黯然点头答应着,朝廷颁布的指令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 她也只有默默接受事实罢了。 接下来的十几日,赵虬枝在陪伴叶展盈和操持家务中紧张有序地度过了。 直到四月上旬的一天,她终于得了空闲,傍晚坐轿回家时恰巧再次途径大西洋钟表行。 见行内还亮着灯,好奇心骤起的她便命轿夫停下,自己则下去看看谁在里面。 赵虬枝猜想室内之人多半会是那用功读书的洛鸿勋。这么久了,他的伤应该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自己许久未去吴家瞧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生埋怨,且他向来勤奋好学,不知今晚会在里面读写什么书。 见门没锁,赵虬枝轻轻地推开了门,踮着脚悄悄地走进去后发现,果然如她所料,洛鸿勋正在角落里埋头苦读。 虽她已走到近处,可洛鸿勋依旧然不察,心无旁骛至此,同龄人中实属罕见。 赵虬枝看到他右侧的桌面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南漕北运海图》,另一本是《生意世事初阶》。 之后,她随手翻开来看了看,见里面正文的外侧是读者写下的心得,密密麻麻,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由于赵虬枝翻书的声音有点响,一不小心惊扰到了洛鸿勋。 于是他倏的回头,猛然间发现身后竟站了个人,着实又吓了他一大跳。 洛鸿勋见赵虬枝前来,十分意外,接着他赶忙站起,很客气地向她致意。 赵虬枝见他如此恭敬,还有些不习惯。 片刻后,她红了脸似有羞意地与他闲聊道:“前些日子事情有点多,没顾得上去看你,现在看来,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洛鸿勋听她吐语如珠,声音柔和且清脆,真是动听极了。 继而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可还未来得及看仔细,便发现二人的距离稍近了些。 因而他下意识地忙退后了一步,且怯生生地低头回道:“多谢大小姐关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洛鸿勋刚刚的言语和动作令赵虬枝隐约觉得今日的他和往常颇为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并未细想的她接下来移至了洛鸿勋的座位前,拾起了一本名为《贸易须知》的书。 然后她展颜一笑,随口问道:“你在学贸易么?嗯...不错!做生意是得多看点这样的书才行!” 第六十五章 避嫌 () 洛鸿勋刚刚心思慌乱,所以赵虬枝问的话他并未听清。 沉默了好一会,他终是抬了头,这才发现赵虬枝正拿了那本《贸易须知》翻阅着。 只见烛灯映照之下,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身,容色如玉,仪静体闲、虬枝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娇柔婉转之气,简直美艳的不可方物。 此时,赵虬枝无意间抬了头,见洛鸿勋正痴痴地瞧着自己,心里一时间不由自主地荡起了一丝涟漪。 然后她抿了抿嘴唇,略显羞涩地轻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最近是在学贸易么?” 这一刻,洛鸿勋的心已被那双满是柔情的美目死死地锁住了。 她在他的眼中正如桃花一映,粲然生光,喘息间都透着难以言说的娇媚之气,令他心旌摇荡,难以把控。 可忽然间,赵清阳的话却猛地响彻于耳边,不断被提醒的洛鸿勋紧忙将视线转移,尽量不去与她对视。 紧接着,他强压着自己那颗躁动的心,用极低的语调回应着:“我向清阳兄借了几本有关海运与贸易的书,空闲的时候学一学,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归不是坏事!” 闻后,赵虬枝拍了拍手,笑盈盈地赞扬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你如此勤奋将来一定可以成大器的。” 依然低着头的洛鸿勋浅浅一笑后,有礼节地回了句:“多谢大小姐称赞,鸿勋没什么大志向,只盼望自己不浪费光阴,做个有用之人罢了。” 二人闲谈了好一会,可洛鸿勋一直没有抬头瞧她,且言语间显得彼此间很是生疏。 赵虬枝心中很是纳闷,她不禁思考着难不成他因自己前段时间没去探望而疏远她了? 正当她困惑之时,洛鸿勋冷不丁地漠然来了句:“大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休息吧!” 见他态度如此冷淡,本想多聊一会的赵虬枝也只能悻悻起身,继而情绪稍显低落地离开了。 出门下台阶时,由于夜已深沉,赵虬枝一不小心险些踩空,亏得此刻正在锁门的洛鸿勋眼尖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二人须臾间又一次近在咫尺。 路灯下,此时的赵虬枝容色如花,双颊泛着红光。 洛鸿勋见她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很想亲一亲她那樱红的小嘴。 可他却既不敢,也不能。 自上次被赵清阳“敲打”后,洛鸿勋已在心里强令自己断念了。 此刻,他再也不敢直视她多一秒钟,哪怕再多一秒那些反复的勒令便都不做数了,他的魂一定会随她飞走,永远地脱离体壳,再也收不回了。 这时,幸得轿夫及时走上前来,问道:“小姐,是不是要回府了?” 听到有人说话,洛鸿勋骤然松了手。 接着他慌忙后退了半步,轻声说道:“大小姐,赶快回吧!” 这一连串的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见状,赵虬枝站直了身子,用余光看了看他,没有做声,接着便上了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可这一路下来,不知为何赵虬枝在轿内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秀美的娥眉始终淡淡地蹙着,精致的脸庞也透着浅浅的忧虑。 她不禁思量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今日只跟洛鸿勋接触了少许时光自己竟会紧张不安,心跳加速... 难不成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怎么可能呢? 他只是个三班而已! 这绝不可能... 赵虬枝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又继续思忖着,洛鸿勋刚刚又是怎么了? 他好像并不愿意接近自己。 他之前不是喜欢自己的么? 可为何今日却一直在躲闪、在退缩?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是他知难而退了? 此时的赵虬枝内心十分寂寥,直到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她的心情依然有些不畅快。 她走到窗子旁,将其轻轻推开,接着用手托着腮,悠然地望着窗外,试图放空自己的思绪。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另一处的洛鸿勋这一刻也同她一样正在仰观宇宙,游目骋怀。 接下来的日子里,怡兴洋行内,实干家赵清阳反复地强调着发展航运的诸多利处,几轮会议过后,虽大多数人仍表示反对,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一少部分人已经倒戈,开始支持他了。 可令他不快的是之前的中立派马庆临不知为何竟突然反对起了海运来。 可赵清阳最终还是力排众议,开始着手筹划航运业务。 但是大家的意见他也并非完不在意,其实直至今日,众人反对的原因仍不外乎航运业务需要的资金巨大,尤其在购买或租赁船只这一块。 且众人还指出洋行最好雇用本国的船员,方便沟通交流,这也是块不小的花销。 还有一点值得提及的是,开展海运生意还要向清政府缴纳大量的税费。 零零散散算下来,所剩的利润也未见得会较之前更客观。 而航运所面临的风险却是相当巨大,如果某次出海不顺,那洋行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兴许会是毁灭性的灾难! 第六十六章 海运 () 赵清阳虽力推海运生意,但以他在洋行的地位还不足以令这项方案最终通过,这其中还得感谢他的父亲,因这次提议极为罕见地受到了赵习瞻的认可。 若论往常,赵清阳的建议赵习瞻一般都是不予理会的,可升为总商后的他因职务之便与朝廷官员和洋人接触的更为频繁。 在与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赵习瞻深有感触,拥有自己的船只将会使怡兴洋行的整个贸易链条连通,从而撇开洋人对其中的大力干预。 再加上赵习瞻一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希望有生之年怡兴洋行可以在自己的经营下雄踞广州众洋行之首,因此高瞻远瞩的他拎得清事件轻重,最终应下了赵清阳的建议。 这项议案获批后,喜出望外的赵清阳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募集资金,着手准备了。 十分积极的他这次想要大展一番拳脚,他希望通过海运来巩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且更希望洋行上下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可以因此对他另眼相看。 最开始赵清阳决定先购买一艘英国新商船开展海运,可粗略估算,开通海运业务需要的资金约在三十万两白银左右,其中购船就要花费二十五万两白银,其余五万两则用来招募船员等细碎事项。 这么一大笔资金洋行一时间难以凑齐,通过周转,赵清阳于五月底共筹集了二十万两白银。 可那还有十万两的缺口要从何处弄来呢? 在这种关键时刻,赵清阳率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卢湛。 本欲邀卢湛加盟的赵清阳起初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可几经思虑后卢湛最终答应将十万两白银借予他,期限为两年,按照年息二厘每年偿还一笔。 卢湛不加盟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亦认为耗巨资开展海运,定会被洋人打压,而且万一出了事故那样会得不偿失,血本无归。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些利益给洋人,让他们也承担一部分风险。 但卢湛又一想自己与赵清阳毕竟知交多年,朋友有难,他不能袖手旁观,那就以借贷的形式施予援助,这样自己一不失道义,二也不至亏本。 所以在他看来,这种折中的方案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由于此时英国为世界最强帝国,拥有最发达的航海实力,因而六月底,怡兴洋行稳妥起见,雇佣了十二名英国船员以及两名中国船员。 他们从英国购买的第一艘新蒸汽轮船-“兴和”号正式启航,其吨位为四百八十一吨。 “兴和”号首航前往日本售卖剿丝厂出品的绢丝布料,而此次扬帆也正式拉开了怡兴洋行海运贸易的序幕。 至八月底,两个月下来,“兴和”号总共出海四次,分别为往来日本、吕宋岛、老挝和越南。 庆幸的是,这四次出海都很顺利,怡兴洋行也正因此迎来了盛时代。 正当赵清阳的航运生意风生水起、蒸蒸日上之时,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发生了。 因十几年前的鸦片战争以中国失败告终,而战后最棘手的事件则是英国人进入广州城的权利问题。 在五个通商口岸中,除了广州外,其它口岸都按期向外国人开放通商、居住和驻设领事。 但广州的居民却自始至终顽强地拒绝英国人入城,而只是同意他们居住在原来的商馆区。 广州百姓认为虽然条约列明开放广州,但却没有明确写清洋人可住到城里来。 事实上,条约的确没有明文规定这一点,但其它四个开放口岸的居民都没有反对英国人进入他们的城墙以内。 可在广州,英国人越是遇到抵制,便越是要坚持入城。 广州的民众也丝毫不想退让,他们甚至还把英国人入城看作是对他们城市的一种侮辱。 因而,当地居民与英国人十几年来一直存在着尚未调和的矛盾。 赵清阳的“兴和”号商船上总共雇用了十二名英国船员,因入城问题的持续僵化,且这两月来英国船员与中国船员发生过数次冲突,九月初准备前往新加坡时,十二名英籍船员商议后集体罢工,拒绝登船。 这事搞得赵清阳骑虎难下,他与新加坡银器商李应泉早已协定本月二十五日前须到新加坡交货,且李应泉的五万两白银定金已经缴了款,赵清阳无论如何也得将订购的银器按时送至新加坡。 可英国船员却是“兴和”号的主力,他们平日里经常欺压中国船员不说,还拿着高昂的工资,十分嚣张傲慢。 但少了他们只有两名中国船员怎能出海? 协商不成后,赵清阳只得紧急高价招募新的中国船员,不过即使价格再高,也不会高过英方开的天价数字。 十日后,赵清阳总共招到了八名新船员,船长杨松友虽经验不足,但基本的操作还算娴熟,也只得被迫临时挑这大梁。 因极有可能无法如期抵达新加坡,赵清阳最终决定此行自己必须亲自前往,与李应泉解释,不然不仅须赔偿损失,还会被人家看作是诚信有失,这样对怡兴洋行的声誉会产生十分恶劣的负面影响,甚至会对洋行未来在东南亚继续拓宽贸易带来不利。 眼看婚期已近,但赵清阳只得以大局为重,向未婚妻叶展盈辞行,告知她自己若是迟些日子归来,那婚期就只得后延些时日,望她可以体谅包涵。 叶展盈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个把月的。 临别时,她淡笑着留了句真心话道:“清阳,放心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第六十七章 梦想 () 这话听得赵清阳十分感动,未婚妻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也不枉自己昔日鼎力相助一回。 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日子二人一定会举案齐眉,白首与共的未婚夫妻赵清阳和叶展盈就此别过。 第一次出海洽谈,赵清阳还是有些忐忑,虽然从前他也曾长途跋涉坐过帆船和轮船,可乘坐自家的“兴和”号出海却还是头一回,所以他希望有个贴心可靠之人可以与自己同行。 这样的话,万一在海上遇到个什么突发情况,也可帮他出谋划策。 赵清阳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是自己的贴身助手吴承昊,可他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生来晕船,每次坐船都会吐个东倒西歪,因而知晓要受这等罪的他委婉地拒绝了赵清阳的邀请。 接着赵清阳又想到了剿丝厂中他的得力干将-蒋星飞,但蒋星飞最近与人起了冲突,被打折了左腿,正在家中养病。 思来想去后,洛鸿勋终于入了赵清阳的考虑范围内。 他心想,洛鸿勋头脑机灵主意多,这种时刻带上他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前些日子他还向自己借了海运和贸易相关的书籍,应该也学到了不少新知,不如带上他与自己同路,到时不仅有个照应,还可以顺便与他探讨一番读书的心得体会。 当晚,赵清阳来到钟表行邀洛鸿勋出来商谈,二人在天字码头一带信步许久。 赵清阳与洛鸿勋说了自己此次找他的意图后,洛鸿勋竟当即欣然应允前往,且还向他兴奋地吐露起自己的心扉来:“清阳兄,你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特别想当一名水手,企盼着扬帆远航在大海中徜徉,梦想着周游列国走遍世界!” “如果有一天钟表行不需要我了,那你一定得让我来‘兴和’号做事。” 接着,洛鸿勋又兴致盎然地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从前在佛山念书,每到放假时,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去码头玩耍,还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眺望大海还有海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 紧接着,洛鸿勋好似开了话匣子一样,激动地絮叨着:“有的洋船会发出哞哞的声音,特别好听...” 说完,他将双手半扣在嘴巴上,模仿着轮船的汽笛声。 而后,开心的他又大笑着说道:“我最喜欢这种声音了,那时候我还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驾船周游世界。” 这时,洛鸿勋转脸傻笑着问赵清阳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啊?” 赵清阳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应说:“不会啊!有梦想是件好事啊!谁说一定就不能实现呢?” 洛鸿勋闻后又来劲了,于是他粲笑着说:“我很喜欢的两个场景其一就是轮船驶出码头,而另一个则是平安返航。” “那个时候,我经常站在码头上为出海的人祈祷,我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平安返航...” 他的童年虽诸多不幸,可当提到这处时,洛鸿勋仍是一脸的幸福,显出了满满的怀恋。 真没想到,洛鸿勋竟有如此喜好。 这一刻,赵清阳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人了,一时间竟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想到这,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赵清阳期盼着自己今后在洛鸿勋的协助下可以成为广州乃至国、世界的一代巨商。 九月十八日,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载着龙纹带着松、梧桐、芭叶、桃李、葡萄等、喜鹊、金鱼等图案的银器以及赵清阳、洛鸿勋、船长杨松友和九名船员共十二人的“兴和”号于落日熔金之下从天字码头正式启航,前往新加坡。 洛鸿勋是第一次出海,屹立于甲板之上的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和海面,心中无比祥和宁静,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和天空已然合二为一,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海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展开双臂,不知是拥抱了天空还是海洋。 这一瞬,他既像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鹏,又似一条遨游在海里的鲲。 这时,洛鸿勋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父亲洛光还在世。 有一次,父亲带着他来到天字码头边,牵着他的小手,指着船只穿梭的海面,和蔼地说道:“勋儿,过几年你再大一点,爹带你坐大船好不好?” 小鸿勋开心极了,翘着脚美滋滋地回应说:“好啊!好啊!我还没坐过船呢,爹你可得说话算数呀!” 洛光欣然点头应和着,那一刻真是洛鸿勋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光了。 也是从那时起,洛鸿勋便对大海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和渴望,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乘船驶向那浩瀚无际的海天之间。 今日这绮丽的梦终于实现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要下山了,惨红的月儿露出了一只脚,默默地注视着夕阳照射下的盈盈海面。 面对着大自然的壮丽奇景,这一刻,洛鸿勋兴奋极了,他将双手合起做成了喇叭状,扣在嘴巴上,激动地高声叫喊着:“大海...蓝天...我来了...” 他一面幸福地喊着,一面向着海天摆着手,真可谓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休息了一个时辰的赵清阳刚刚写完日记,听到了外面的高喊声,便好奇地走出了休息室,接着慢慢踱步至洛鸿勋的身后。 看到对方果真如此深爱大海,那当初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就应该是他才对,他心想说不定二人今后能够成为志同道合、并肩前行的莫逆之交。 想到此处,赵清阳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盼了这么多年,自己总算是遇到了真正的知音。 这时,赵清阳轻步移到洛鸿勋身侧,笑着对他说道:“我刚写完日记,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出来一看,原来是你。” 第六十八章 出海 () 继而他又称赞道:“洪勋,没想到你这些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事,却如此乐观豁达,真是让我好生佩服!” 洛鸿勋刚欲谦虚地回应之时,却听赵清阳继续道:“不过你别看我表面风光,其实也有许多不幸的遭遇。” 停顿了片刻后,他幽忧地说道:“六岁时我还曾被绑匪绑架过,也遭过了不少罪,想不到吧,现在的我也还算是想得开了!” 最后这句话赵清阳虽说地豁然,可洛鸿勋闻后仍是免不得一惊。 他本想要详细了解一下绑架之事的始末,可赵清阳却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后又转移了话题。 洛鸿勋心想既然人家不愿细讲,那自己也就识趣点别多问了,省得勾起对方的烦心事。 接着,二人不约而同地品味起了“乐观”这一词汇的含义来。 洛鸿勋觉得这种向阳的人生态度十分必要,它会持久性地促使自己遍观世上的人、事、物,风雨过后,依觉快然自足。 想起对方刚刚在船上那热情澎湃的劲头,赵清阳禁不住又感慨了句:“既然你这么喜欢大海,看来以后每次出海我都得把你叫上才行。” 听到这,洛鸿勋会心地笑了,笑的十分真挚灿烂。 这笑容源自于他内心深处对大海的无尚崇敬与热爱。 之后,他的目光没有挪动,仍注视着前方,饱含热情地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大海,你呢,清阳兄?” 赵清阳仰头看了看晴朗的夜空,思索了一会,淡然地回说:“我!应该也是喜欢大海的,可我更热衷于将洋行的生意推广至南洋、太平洋甚至大西洋,不然我怎么会将钟表行的名字取名为大西洋钟表行呢!” “哦?”这句话出乎洛鸿勋的意料之外,他一直以为大西洋钟表行的名字是模仿对面太平洋钟表行取的,原来竟还有这一层深意。 然后,洛鸿勋意气风发地回应道:“好!太好了!南洋、太平洋再到大西洋,说不定未来世界都有怡兴洋行的痕迹!”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赵清阳的心坎里,此时赵清阳的情绪不断高涨,好似心中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放出了光芒万丈。 继而他笑答道:“你的志向蛮大的!好一个世界,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将怡兴洋行的生意推上更大的舞台,好不好?” 二人此时满怀豪情壮志,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美好的憧憬。 很快,被洛鸿勋的高喊声吸引,船员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甲板上。 赵清阳看到这么多自己新招募来的中国船员,于是满心欢喜地对众人说道:“这多好,船上都是我们中国人,‘兴和’号今后再也不用被那帮洋人刁难了。” 听了这话,众人皆兴奋地叫起了好。 的确,这船上没了洋人,体船员好似一家人般相亲相爱,多么和谐。 尤其是之前与十几个洋人共事过的那两位船员,陈顺达和梁兴友,感触最深,他们连吃的饭都曾被区别对待过。 这时,突然被启发的洛鸿勋又有了新的追求,他禁不住感慨道:“要是这‘兴和’号不是从洋人那买来的,而是我们国人自己造的,那这次出海我们会更自豪更骄傲!” 是啊,什么时候中国人能造出如此结实的轮船,那才是众人骄傲自豪的真正时刻! 闻后,赵清阳也深有感触,立即点头回应道:“鸿勋,你说得对,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大家说对不对?” 赵清阳的这一问直接将船上的气氛推向了**,陈顺达带头呐喊,其余众人纷纷呼应着“我们要造自己的轮船!我们不要靠洋鬼子!我们再也不要受洋人的欺负!”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热情高涨,热血沸腾,好像已经预见到了他们这个饱受欺凌的泱泱弱国终有一日会奋然崛起,一扫耻辱如巨龙般腾飞于海天之巅的那一日。 正当众人欢呼雀跃之时,赵清阳对洛鸿勋激动地说道:“鸿勋,看来将你安排在一个小小的钟表行里,是大材小用了,你这样的人才,有如此宏大的抱负,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方可施展...” 思考少许后,他接着说道:“这样吧!这次回去以后,我把你调去负责航运生意,你看怎么样?而且你不是也懂些英语么?我想海运贸易更能发挥你潜在的能力。” 洛鸿勋听后一惊,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一次陪同出海,没想到赵清阳竟会萌生了将其移至航海贸易这一领域的想法。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想呢? 钟表这一行当与其说是喜欢,倒不说是说生活所迫,比海贸易而言那一点点喜欢当真显得有些廉价。 在大海中前行才是他真实的**与渴求所在,也许在这里他才可以将自己的胆识、魄力甚至是部能量都激发出来。 可聊到这,洛鸿勋仍有迟疑,思忖后,他谦虚地回道:“清阳兄,我会的那点英语真是捉襟见肘,不堪一提,要是真与那些南洋人打起交道来,怕是还远远不够。” 第六十九章 谈心 () 赵清阳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安慰说:“你有所不知,南洋商人很多来自广东、福建,就拿我们这次去新加坡要见的李应泉为例,他祖籍就是广州的,所以你同他将广东话根本没有语言障碍。” 然后,他又说道:“而我上次派人去菲律宾见的商人,是福建漳州的,虽然他们说的是闽南语,但是我们洋行下面也有福建人,他们菲律宾也有广东人,交流了几次后双方基本上也都能弄懂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因而赵清阳进一步鼓励道:“所以你不要把语言沟通障碍看成什么天大的事,实在听不懂,大不了互相写下来,这点困难最终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之后,赵清阳又微笑着补充道:“再者说,我见过你在钟表行里同洋人打交道,你的英语虽然有点蹩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基本的交流可以应付就行了。” “将来真的遇上了说英文的,一回生二回熟,多接触几次,最后也都能弄得明白。” 一直带着笑的赵清阳最后说着:“总之,遇上困难,千万别总想着退缩,绕近路,要想方设法迎难而上才对,实在不行,那就找人帮忙,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地靠近心中的目标,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这段语重心长的话洛鸿勋感触较深,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此刻竟被赵清阳清晰地描述了出来。 深有同感的他免不得惊喜地连连点头。 二人站在甲板下,在这茫茫黑夜中一同眺望远方,仿佛希望就在不远处。 就这样,“兴和”号在太平洋上平静地前行着。 航行至第二日的夜晚,赵清阳和洛鸿勋再次坐在了船头甲板上,闲来无事,聊起了家常。 洛鸿勋知他这次回广州后,就要做新郎官了,此刻想起来便提前恭喜了几他句。 听闻此言,赵清阳含着笑有些害羞地回应了他,看鸿勋年纪也不小了,所以他也想问问对方是否已有了心上人。 可正当他欲脱口而出之时,赵清阳忽地忆起此前父亲令他警告洛鸿勋远离妹妹一事。 对于那件事,他一直深感惭愧,在他看来洛鸿勋行为举止都很妥当,且既有奋发之心,又没被世俗之气熏染,真是越看越优秀,实乃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 至于他是否喜欢虬枝,赵清阳虽没得到过对方的肯定回答,可他听了父亲的话后,就已认定对方一定对妹妹有意,毕竟虬枝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谁人喜欢她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妹妹赵虬枝真的可以跟鸿勋在一起,岂不论将来是否可以大富大贵,得到对方温柔以待,夫妇二人和谐美满地度过余生,应该不成问题。 因而停歇了片刻后的赵清阳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道:“鸿勋,那次你在养病时,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可要多多包涵。” 这话来得突兀,洛鸿勋倏忽间没能领会其中要义,一头雾水地茫然询问着:“不中听的话?你说的可都是金口玉言,哪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 赵清阳猜测他定是一时半刻没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乎他有些难为情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已将洛鸿勋视为知音,因此也不想遮遮掩掩,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这样才算痛快。其实他也就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唯唯诺诺罢了。 然后赵清阳开口道:“那次我跟你说让你日后少接触虬枝,其实,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意图...” 提到“虬枝”两字,洛鸿勋不觉猛然一楞,当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之后他惊讶不已地看向了赵清阳。 的确,自那以后,他每每遇上赵小姐不是刻意地避开便是有意地疏远。 他已经尽力与她保持距离了,此时对方又旧事重提是何用意呢? 赵清阳见他一脸慌张,正在期待着自己的下文,接着他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是我父亲让我这样做的,你要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毕竟你与虬枝...” 至于那些家境悬殊的言论,赵清阳选择性地未道出口。 洛鸿勋聪慧至极,不可能不明白,因而他只能失落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海面。 赵清阳见他没有应答,于是又不厌其烦地补充着:“其实要是让我这个哥哥做主,她有你这样的人欣赏喜欢,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我是她的哥哥,所以她的事我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喜欢他的男孩子很多,出众的也不少,比如巡抚柏福之子柏运庭,还有我的好友宝利行的大当家卢湛,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可虽然他们都很出色,但虬枝却几乎都没心动过。” 接着,他又随口举了例佐证说:“柏运庭我接触过几次,为人谦逊低调,不浮夸,对虬枝很是痴心,只是可能受其父亲的影响,有些胆小、懦弱,缺乏主见,虬枝说他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 片刻后,他不紧不慢地悠然道:“卢湛呢,这个家伙我可是认识太久了,熟得很,我们相互敌对过,也合作过,就拿这次来说,要不是他出资,航运一事根本没这么快能提上日程,他是个很好的朋友,这一点我必须得承认。” 第七十章 知交 () 说到这,赵清阳的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容,此时的他然没把洛鸿勋看成是外人,当真在与他推心置腹地聊着家常。 只听他接着说道:“卢湛真的非常非常聪明,甚至有点聪明过头...” 赵清阳较为乐观地描述着卢湛:“他做生意向来都是无利不图,对利益的最大值追求狂热。” 片刻后,他又说了说自己的看法:“这一点我虽然颇有异议,但我也并不觉得那就是错的,毕竟商人有多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经商做人准则,旁人无权置喙。” 说到这,他双手相扣,轻松地摇了摇头,继而傻笑着说道:“扯远了,咱们言归正传,一直以来,卢湛都很喜欢虬枝,但是虬枝觉得他用情不专,是个花花公子。” 紧接着,他自然地点点头说:“我妹妹这话倒是一点也没错,认识卢湛这么久了,他的这点癖好我还是清楚地很!” 洛鸿勋耐心地听着,絮叨了半天的赵清阳终于要说到关键之处了:“我这个妹妹,我了解,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随随便便找个夫婿就嫁了。” 接下来,赵清阳十分认真地说:“她能中意的一定是人中之龙,既要有足够的胆识和魄力,又得踏实可靠,才智过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今生今世只得心意守护她一人。” “呵呵”一声后,他又含笑道:“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浪子她是万万看不上的。” 临了,赵清阳语重心长道:“鸿勋,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苛刻的要求你能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 听到后面,洛鸿勋的心中霎时明了原来自己对赵小姐的情意已被赵清阳看穿。 可自己明明已经很低调很小心了,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被旁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点小心思呢? 想到这,洛鸿勋心一横,而后默念着:“看穿便看穿,索性干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就在刚刚,他听到那些看似较高的要求时,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一丝喜悦,嘴角且还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胆识、魄力、智慧这些外在条件,颇为自信的洛鸿勋确定自己应是具备的,甚至可以说超出凡俗许多。 此刻他拥有的自信,不是自负,自吹自擂,而是一种长期深省的自知。 可这最后一点,心意地守护虬枝一人,他洛鸿勋可以做得到么? 想到这的一瞬,他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思之中。 在遇见赵虬枝以前,洛鸿勋从未动情过,他不知自己是修了几辈子的行,今生竟能在人潮涌动的天字码头一眼便望见了她。 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有种预感,他与她的相逢不是那种凑巧相遇的偶然,而是那种犹见故人归,冥冥中注定相聚的必然。 这一刻,洛鸿勋的心意十分坚定,他确信自己对虬枝的情不是一时兴起的那种简单的**,而是一种长长久久、非她不可的执迷。 这种爱与他对大海的崇拜有些类似,但却又略有不同。 只有二十岁的洛鸿勋能领悟参透至此,已算是十分了得了。 接下来,洛鸿勋看向赵清阳,万分笃定地撂话道:“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 见对方的回答如此庄重沉着,赵清阳当即震撼不已。 自己虽不是局中人,可都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赵虬枝有个这么关心自己的哥哥也真是天大的幸运。 对于赵清阳而言,自己的妹妹能得到如此深沉又坚定的爱他当然感到高兴,想来自己对未婚妻叶展盈的情意都还远远不及。 既然如此,赵清阳也得表个态,予以回应。 毕竟一个是自己的亲妹,一个是自己的知己,如果二人能够百年好合,对他而言也算是一桩开心的喜事。 于是他诚意满满地说道:“鸿勋,你放心,既然你如此确定,那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次回去后,我会先与虬枝谈谈,至于她是否对你有意,我还不太清楚,所以这事还得她自己拿主意。如果她愿意,我会与她一同去说服父亲。” 紧接着,他又说道:“但这中间有一个环节十分重要,谁也帮不了你,你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当着虬枝的面,对她说出你的心里话,我不晓得你可不可以做得到?” 刚刚赵清阳那番话说的洛鸿勋万分感动,幸福来得太突然令他激动地一时间失了语,此时只剩下止不住地点头来回应对方的问题。 他当然可以做到,如果连这最基本的表明心意他都唯唯诺诺完成不了,那他凭什么喜欢这么好的虬枝呢。 可聊到这,赵清阳依然存有疑问。 他想了解地更清楚些,于是又开口问道:“对了,我一直以来都不知晓你的家事,今日正好,你就一并道来,我心中也好有个数。” 这时,洛鸿勋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天空,不知何时开始,天已经阴了下来,月亮和星辰都被乌云密实地遮挡着,看不见了光辉。 但二人聊的尽兴,所以洛鸿勋并未特别在意天气的变化。 于是乎,他低下了头来,将家事照实一一道出。 没多久,故事讲完了,赵清阳也听得明白,但作为听众的他是真心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一路走来确实太不易,太辛苦了。 这么多的磨难然未击垮他,而是将他磨砺的更加坚强且勇敢。 想到这,赵清阳对洛鸿勋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敬。 第七十一章 骤变 () 心疼对方遭遇的赵清阳禁不住感慨道:“鸿勋,这样看来,你家事清明,出身也算不错,母家经商,父亲还是水师参领。” 接着,他又说道:“算下来,你也是官宦富家子弟,只可惜亲人接连亡故,家道中落,你才回了广州,投奔舅舅...” 听到这里,洛鸿勋并未打断对方。 没错,这就是他的前二十年。 坎坷与荆棘丛生的二十年。 好歹他都挺过去了,而且依旧乐观。 这时,赵清阳满心欢喜地继续说道:“这样看来,你与虬枝也很是般配啊!你可能有所不知,我父亲从前只是个小伙计,后来凭...才一步步跃居到如今的位置...” 当说到凭什么时,赵清阳竟下意识地一带而过了。 作为听众的洛鸿勋虽甚觉奇怪,但却并未深究这个话题。 紧接着,赵清阳便略显唐突地跳到了下文:“而你父亲出身高贵,并且是为国捐躯的,单凭这一点你就应该感到骄傲!” 然后,他拍了拍胸脯道:“鸿勋,你放心,这个忙我赵清阳帮定了,至于虬枝是不是对你也有意,我父亲通不通融,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太好了,赵清阳知晓了洛鸿勋的家事后非但没有一丝嫌弃,反而更交定了他这个朋友。 得至交如此,洛鸿勋真不知自己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行今生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多时,有些疲惫的二人回了船舱各自休息去了。 夜里,约莫丑时左右,熟睡的洛鸿勋突然间感到身体一阵猛摇,十分剧烈。 可仍在睡梦中的他然不想理会这些,“哼唧”了一声后,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没多久,一阵激烈摇动再度袭来,害得洛鸿勋险些从床上跌落至地。 这下他总算是醒了,心中很是慌乱。 此刻他免不得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船为何会如此猛烈颠簸? 正当他内心乱作一团之时,透过小窗子,却见外面滂沱大雨肆虐,一道闪电瞬时划过,刺得他双目急急紧闭,接着便是一声惊雷急遽袭来。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了他人的喊话声,仔细辨别只觉有人高喊:“不好了,前桅杆被雷击中劈裂了...” 前桅杆坏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洛鸿勋慌忙穿上外衣,仓促跑了出去,察看情况。 与此同时,五六个人前前后后,晃晃荡荡,尚还带着些许睡意陆续赶了出来。 此刻,其中一人已经十分清醒,焦虑地对大家说道:“前桅杆倒了,这下可麻烦了?” 还未有人应答,便见狂风呼啸,夹卷着暴雨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凶猛地抽打着众人。 紧接着,一道闪电再次刺穿漆黑的夜空。 很快,惊天动地的响雷亦尾随而至,暴雨汇成瀑布,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肆无忌惮地朝海面倾泻而来。 这时,洋面怒涛翻滚,咆哮奔腾,再也没了之前风平浪静时的宁和与亲切。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此时“兴和”号轮船正行驶在水龙卷的漩涡之内。 而水龙卷是一种偶尔出现在温暖水面上空的龙卷风,它的上端与雷雨云相接,下端直接延伸到水面,一边旋转,一边移动,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龙卷风,内部风速可超过每小时二百公里。 这时,众人所在的吸管涡旋尺度只有三十米左右,但其破坏力却是相当的惊人,威力甚至超过台风。 也就过了几秒钟,后桅杆亦被狂风卷起,不知所踪。 一瞬间,“兴和”号船体失去了平衡,突然侧翻。 靠近船体右边的三人直接跌落海中,船上还剩下的九人惊慌中有的抓住了栏杆,有的则赶紧抓住了突起物。 洛鸿勋左下方的一名船员所依赖的突起物因太过宽大,导致他支撑不到几秒钟,便一声惨叫,滑落了下去。 洛鸿勋心中难过又失措,极度复杂,他真是无法想象为何灾难来得如此之快。 但没办法,这一刻他却只能紧闭双眼,根本不敢看那惨象。 接下来,洛鸿勋紧紧抓住手中的救命稻草-船围栏,之后睁开了眼的他四下张望,找寻赵清阳的踪影。 四顾了好一会,他终于瞧见对方正在离自己不算远的右侧边,此时正极其痛苦地紧抓着栏杆。 而洛鸿勋有所不知的是,沉睡中的赵清阳被电闪雷鸣惊醒后,赶紧套上了马褂连扣子都来不及扣紧,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出门后的赵清阳冷不丁地被一尖锐物体刺入了右腿,此刻他正极力挣扎着预要将其取出。 可他知道如果伸出左手去将此物取出,那右臂极有可能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而导致身滑落下去。 因而赵清阳权衡了片刻后,只得选择继续忍耐。 他深知如果命都没有了,那右腿受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须臾后的某一瞬,洛鸿勋和赵清阳的视线在漆黑的夜空下交汇了。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情形皆不同,此刻的二人因这骤变内心的力量已被恐惧几近吞噬。 他们不晓得自己能否逃过此劫,且二人均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就在下一秒“兴和”号便会被无情的暗夜所吞噬... 第七十二章 海难 () 没有人会提前欲知答案... 又过了好一会,肆虐无忌了许久的夜空终于恢复了宁静。 可“兴和”号却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撑了约有半个时辰后,赵清阳因右腿不住地向外渗着鲜血,疼痛感已蔓延至周身。 此刻,流血过多、虚弱至极的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强挺了这么久,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这时的赵清阳已经完失去了活力,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召唤离开。 洛鸿勋紧张又焦虑地看着一旁的赵清阳,见他气息微弱,且拉住栏杆的双手还在不住地微微发颤。 于是乎,力气虽也已明显不足的洛鸿勋轻声地鼓励他道:“清阳兄,坚持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可赵清阳看样子真的快不行了,他与洛鸿勋不同,他毕竟受了严重的伤,如今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下半身。 听了洛鸿勋的召唤后,近乎昏迷的赵清阳渐渐有了点反应。 不多时,他勉强地睁开了双眼,双唇略略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好似交代后事一样,用着那最后的一点点力气说道:“鸿勋,我不行了..真是...没想到...死亡...来的...如此快...如果你能...活着回去...替我告诉虬枝...还有...展盈...不要为我...难过...都要...好好...活着...” 最后的那两字“活着”,赵清阳说的凄厉至极,他的声音很是轻弱,几近被周围的浪涛声吞没。 可屏息凝神的洛鸿勋却还是部听入了耳中,这些近乎遗言之语听得他的肝胆俱裂,心如刀割。 而当洛鸿勋想要再次鼓励他撑住之时,赵清阳抓住栏杆的左手却忽地掉了下来。 这一刹那,他就像一片叶子一样悬在半空中摇摇荡荡,好像随时有可能被吹走一般。 见此,洛鸿勋大惊,他想向一旁挪动几下,这样伸出手去可能会扶住赵清阳。 可仅仅才一瞬,赵清阳仅剩的右手竟也已松动,眼看整个人就要滑落下去了。 右手紧抓栏杆的洛鸿勋赶忙将左手向前用力一抓,一把扯住了赵清阳敞开的马褂内口袋。 但即使这样,他也没办法止拦整个身体都在下落的赵清阳。 此刻,洛鸿勋痛苦万分地紧闭了双目,他不想看见那惨相... 无奈,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清阳兄还是坠了下去。 只有两秒钟。 也就只有这短暂的两秒钟。 洛鸿勋便听到了他此生再也不愿听到第二次的重重落水声。 而这短短的一瞬,对于洛鸿勋而言却像极了半生... 清阳兄走了! 他的伯乐、他的知己就这么走了! 虽然那落水之声刺穿了洛鸿勋的心扉,可对于波涛汹涌的大海来说那声响就好似落叶归根一般,轻的微不足道。 清阳的身体也瞬间被淹没的无影无踪。 这时,心碎与惊恐猛烈地刺激着洛鸿勋的身心。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没了一丝血色,眼神无光又空空,瞳孔中甚至泛起了无助的灰色,发白的嘴唇微抿着。 一闭眼,那可怕的场景便会出现,他好怕自己的生命也会像清阳兄那般迎来最后的坠落... 可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洛鸿勋他心不甘! 可那又能怎样呢,茫茫大海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一艘船,一点希望。 有谁会知晓,在这太平洋上有着这么几个可怜人正气息奄奄地等待着救援呢! 正当洛鸿勋彷徨无助,惊恐无措之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刚刚伸出去想要抓紧赵清阳的左手中好像握着一样东西,接着他下意识地伸开了手来看。 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块怀表。 这怀表怎的如此眼熟? 哦,他想起来,是去年夏天,他为赵清阳修的那块浪琴怀表,正是这块怀表让他和怡兴洋行从那个时候结了缘。 没想到它今日竟在如此悲怆的生离死别情形下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又坚持了不多时,洛鸿勋实在是扛不住了,两个手臂已经僵麻地动弹不得。 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打了个瞌睡,右手不自觉地稍稍松动了些。 可刚有下落的趋势,洛鸿勋便当即抬了眼,一个激灵后使劲向上够去,可是却迟了半步。 天哪! 他这一刹那才意识到此时整个船体正慢慢下沉,且速度愈来愈快。 最终他整个人随着船身好似一颗重磅炸弹一样直直地插入了大海中。 第七十三章 漂浮 () 入水前的那一刹,恐惧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但尚有一丝清醒意识的洛鸿勋用尽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沉沉地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洋之中。 而本来第二日一早便可抵达新加坡的“兴和”号如今竟成了太平洋的“亡魂”,永远都无法再前行了。 还算幸运的是,落入水中的洛鸿勋会游泳,且游得极好,童年时常在佛山与一群小伙伴畅游通济河。 所以擅游的洛鸿勋此刻极力保持镇定,他反复地告诫自己,自己命硬,没那么容易就去见阎王的。 沉到最深处后,洛鸿勋双脚一蹬便反弹到了洋面,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刻。 憋了太久的他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这感觉真是久违的畅快,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终于彻底清醒的洛鸿勋有机会看看周围的一起了。 此时天已初亮,几缕阳光照在海面上很是耀眼。 早先惊涛骇浪的太平洋此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自己则随着洋流一起一伏地波动着。 可这祥和的一切却丝毫无法带给他安感。 放眼看去,周围除了挣扎的几个同伴外,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有一望无垠的浩瀚洋面... 会有人来救他们么? 无人知晓。 洛鸿勋心中黯然不已,即使自己不被大浪卷走,就这么强撑在这里,不吃不喝,又能坚持几日呢? 想到这,心情黯然的洛鸿勋禁不住又再度忆起了那位云谷禅师的预言,自己这两年来厄运不断,难道是他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恰巧,就在他极度惆怅之时,洛鸿勋看到不远处隐约漂浮着一块船板。 他知道自己一路走来不易,每每困难时多靠意志支撑,此时这等危急关头更不能随随便便就认了命,无论怎样,都得尽力活下去。 于是他赶忙用力游了过去,双手扒在上面,还好这船板够大,身上去,也足以被托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自己太累了,所以脑子混沌了好一会。 等他再度清醒,周围却已见不到一个人,大感愕然的他心想难道大家都漂走了? 亦或是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洛鸿勋惶恐极了,如果只剩自己一个人在海上漂着,那怕是再熬上半天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紧接着,他惊恐地大叫着,呼喊着,期待着有人可以回应他。 可久久地,都无人应答,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些回声罢了。 但即便如此,洛鸿勋依旧傻傻地抱着希望。 终于在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以后,他仿佛隐约听到有人回应着自己。 洛鸿勋赶紧竖起了耳朵,将脸转到了声音的来向,这回他听得真切,那人正用力地喊道:“我在这!” 太好了,还有人同他一样活着,自己总算不是一个人了。 在放眼望不到边的洋面上漂泊的孤独寂寥感真是比死亡还要可怕,还要煎熬,他不想体会半秒。 得知还有同伴活着后,洛鸿勋整个人的精神抖擞了许多。 接着他觑起双目隐约看见,远处好似有个人同他一样伏在船板上。 多半是因此前的大浪二人才会隔得这么远。 这时,只听那人高声呼道:“我是陈顺达,你呢?” 原来是船员陈顺达,洛鸿勋记得他。 五官本不错的陈顺达因皮肤坑坑洼洼,特别粗糙,所以样貌令人印象深刻。 洛鸿勋听后立即欣喜地答道:“我是洛鸿勋...陈顺达,你那边还有人么?” 过了好一会,环顾四周数次的陈顺达悲哀又无奈地回道:“应该没有了,周围只有我一人!” 这便是事实。 能有两个人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听到这,洛鸿勋虽很是哀伤,但仍得打起精神,鼓励自己和对方道:“陈顺达,我这边也就只有我一个,我们俩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相信我!” 不多时,陈顺达亦是乐观地予以回应了。 太好了,在这一片死寂、心灰意冷之时,洛鸿勋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伙伴,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他都一定要坚持,必须坚持。 就这样洛鸿勋和陈顺达两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保持彼此间能看得见对方的距离一直漂浮在海面上。 又捱了两日,到了海难发生后的第四天,这一夜,又渴、又饿、又疲惫的洛鸿勋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已经到了极限。 他趴在船板上打起了瞌睡,在梦境中他见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海涡旋里,无论他怎样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在他即将被封死窒息的最后一刹那,一只温柔的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既柔软又温暖,好像是黑夜里的一道光将他的整个世界照亮。 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力量,那只手微微一抬,洛鸿勋就被轻松地拉出了漩涡。 不多时,洛鸿勋被那只手拉着来到了一个朦胧又梦幻的世界里。 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烦恼、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欢声笑语无处不在。 又过了一会,那只手回到了她主人的身边,而那人又欢快地跑进了人群中。 在她消失前的一瞬,那女子回眸俏皮地向他眨了个眼。 这一刻,洛鸿勋终于看清了将他拉离深海漩涡之人的样子。 是虬枝... 没错,就是虬枝! 是的,她在幻镜中救了他两次。 可赵虬枝对他莞尔一笑后,这美好的梦境便也宣告结束了。 这时晨光微曦,洛鸿勋猛的一下惊醒来了,看了看周遭死寂的一切,又回到现实中的他以为刚刚的自己已经死了,解脱了,没有忧愁和烦恼了。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 洛鸿勋由于几日未饮水,喉咙干干的,连唾液都快要分泌不出了,此时的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住了,他多想身子一斜,沉入深海中,不再挣扎。 这样沉沦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都不要了,多轻松,多自在啊! 可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远处却隐约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第七十四章 幸存 () 处于混沌当中的洛鸿勋强打着精神心想那是什么声音呢? “嗡”、“嗡”、“嗡”... 是马达声? 是马达声么? 怎么会有马达声? 带着诸多疑问的洛鸿勋用力撑开眼睛扭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果不其然,没多久,却见一艘轮船慢慢露头,出现在了海天之间,远远地朝他们这边驶来。 太好了! 终于有船只经过这片海域了,这一刻在绝境中挣扎了太久的洛鸿勋终于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兴奋地赶忙大喊着叫醒不远处的陈顺达。 过了好半天,陈顺达才予以回应。 若不是洛鸿勋的呼喊声,陈顺达怕是也要去见阎王了。 刚刚的他已经决定放弃努力,此刻正处在沉沦之态。 看来生的希望来的恰是时候! 洛鸿勋和勉强清醒过来的陈顺达二人凝聚着身最后的那点力气,对着远处的轮船用力地扬手并呼喊求救。 可高喊了许久都不见那船只上的人有所回应,他们想着也许是因海面太宽阔,二人的呼喊声根本传不到那里,就消弭殆尽了。 折腾了半天见皆是徒劳无功,二人都倍感失落。 洛鸿勋此刻紧张焦虑的很,紧接着,他陷入了沉思当中。 他知道仅像刚刚那般呼喊无论多大声怕是都行不通,需得另寻他法才行。 更为要紧的是,依那艘船的船头指向来看,航线即将向右偏转。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一线生机估摸着极有可能与他们擦肩而过,这也就等于他们真的要葬身太平洋了。 危急关头,洛鸿勋立即瞧了下周遭,见找不到可用之物,然后又赶紧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感觉也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摸到了怀中的口袋。 咦? 这是什么? 一个硬物! 接下来,他将它赶忙掏出来看。 定睛一瞧,原来是清阳兄坠海前遗留下的那只浪琴怀表。 这几日在大海中的摧残折磨使得他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于是,洛鸿勋赶紧将它打开了来,只见那表盘是玻璃钢做的。 就在洛鸿勋不知如何是好的关键当口,一束阳光不经意间照在了表盘之上,霎那间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双目。 就在这时,洛鸿勋灵光乍现,他在赵清阳借给他的漕运书籍里读到过,将反光之物对准阳光,如果反射的光线能够照到救援的船只,那他们多半可以发现自己。 时间紧迫,得赶紧付诸实践才行。 洛鸿勋当机立断火速将怀表的表盘对准日光,调整了数次之后,终于那反射线直朝远处船只的方向照了去。 不远处的陈顺达也看到了那缕金色光线,他猜出了洛鸿勋的用意,心想他当真是个奇才,此刻禁不住对对方佩服地五体投地。 于是乎,这难兄难弟俩皆焦急地陷入了等待之中,因为他们知道这几乎是二人唯一的生存希望了。 等待其实只有短暂的几十秒,可对他们二人来说真如世纪般的漫长... 终于奇迹出现了! 他们发现那艘船上走出了个人,之后便朝他们这边热情地挥手致意,且还放声高喊着:“我们很快就过来救你们!” 见此情形,洛鸿勋和陈顺达激动地都失了语,他们知道自己得救了。 这一刻他们等的太久、太久、太久了... 以至于二人一瞬间喜极而泣,眼泪夺眶而出。 精疲力竭的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在大难中侥幸存活了下来。 如今来看,这四日的坚持当真是没有白费! 施救的商船是新加坡开往上海的,因而洛鸿勋和陈顺达获救后,得先随船上众人前往上海。 辗转多日后,这俩人才回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广州城。 回城的那一日已经是十月十五了,距离出发那天约近一整月。 陈顺达和洛鸿勋二人回广后的第二日便一同去了怡兴洋行。 直到此刻,洋行上下才知晓了“兴和”号遭遇海难一事。 众人这些日子见“兴和”号迟迟未归虽早有了不好的预感,但确定了出事的消息后,洋行上下仍是陷入了哗然之中。 这噩耗对斥巨资开展海运业务且如日中天的怡兴洋行来讲简直是惊天巨雷,甚至说天塌下来了,都不算过分夸张。 而这当中最受打击的非赵习瞻莫属了,毕竟怡兴洋行可是他毕生的心血,损失如此惨重,他怎能不心痛。 何况自己的长子赵清阳还在此次航运中不幸罹难,虽他从小就不受赵习瞻的喜爱,可毕竟二人生活在一起长达二十多年,且兢兢业业的赵清阳对洋行尽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样讲他的死赵习瞻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样一来自己想同叶琛结成亲家的美梦也宣告破碎了。 并且海员的家属也经常来洋行闹事,要怡兴偿命。 所以因这海难,赵习瞻一夜间老了十几岁,再不复此先的意气飞扬之态。 而更为致命的是,当初反对开展海运业务的怡兴洋行高层马庆临、程祁真、李炳钦等人平时就极其看不惯赵习瞻独断专行的做派,得知此事后愤懑不平决定集体离巢,因此令洋行的处境更加艰难。 好在“兴和”号的最大债主宝利行老板卢湛并未落井下石,而是通情达理地答应利息一笔勾销,延期三年再回收本金。 七日后,终于腾出闲暇的怡兴洋行众人在飞鹅岭安葬此次海难中死去的英灵。 赵习瞻携家眷和下属来此悼念,当然哀悼者中也包括赵清阳的未婚妻叶展盈。 叶展盈知晓此事后,心情真是复杂万分,自己的心上人参加起义,逃离了广州,接着她又迫于压力成了赵清阳的未婚妻。 怎么说赵清阳也算是个品行优良,可以托付之人,但如今他又葬身大海,连个尸首都没得见。 今日在此叶展盈自是十分难过,虽然她并不爱赵清阳,但二人也相识很久了。 赵清阳曾在她最危难之时伸出过援助之手,怎样算她对他都应有情义,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未婚夫,她都不可能不悲痛。 叶展盈心中默想,自己真是悲哀不幸,情路如此崎岖坎坷,未来的路要何去何从,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想到这,两行热泪禁不住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可比起叶展盈而言,另一个人则显得更为心痛。 第七十五章 遗物 () 那人便是赵虬枝。 赵清阳是赵虬枝的亲哥哥,从小对她呵护备至,失去了哥哥赵清阳对赵虬枝而言,就像是失去了半个靠山。 毕竟绝大多数时,她的难题几乎都是哥哥帮忙解决的,自己有什么心事,也多半会说给哥哥听,比起父亲赵习瞻,她的哥哥不仅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好友、知心人,所以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虽然过去几日了,但葬礼上,赵虬枝依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此时已是泣不成声,那样子着实令人心疼。 站在远处的洛鸿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心中痛苦极了,但又无计可施。 他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安慰她,只得静等人散之后再找她说说话,聊表慰藉之情。 可人散之后,赵虬枝则随家人离去了,洛鸿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得想着日后找机会再与她详谈。 就这样,死里逃生的洛鸿勋又回到了大西洋钟表行工作,可这些日子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不能集中精神。 海上那艰苦卓绝、惨烈无比的四日以及清阳兄坠海之惨象一直在他的眼前和梦境中浮现着、纠缠着,像魔障一般难以驱散。 这些恐怖骇人的画面甚至导致他工作的时候经常出神,且十分惧怕深夜的来临。 就这样,他又煎熬地渡过了十天。 第十一日的傍晚,钟表行打烊后,洛鸿勋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可刚出门,他便看到一女子静立于门外,神色哀婉地面对着他。 这来人便是赵虬枝,自他航海遇险归来后,此次是二人单独见的第一面。 由于出海前的日子里,洛鸿勋一直有意疏远她,所以赵虬枝今日也算是揣着忐忑而来的,她不晓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是否有了些转变。 此刻,赵虬枝因哥哥的死仍显得有些憔悴,但比起葬礼那日的容色还是要稍好了一些。 两人简单打过照面后,见洛鸿勋并未像之前那般诚惶诚恐、有意躲闪,放下心来的赵虬枝便吩咐了下人先行离开,自己则想随洛鸿勋一起在路上散散心,说说话。 不久后,夜幕低沉,二人不知不觉已踱步至了天字码头附近。 对着船舶川流不息的江面,赵虬枝和洛鸿勋皆失了往日的欢心,不住地悲凉叹着气。 半晌后,二人才聊起了心事来,当然重点还是围绕着上个月发生的那次海难。 起初,洛鸿勋将整个过程详细地说于赵虬枝听,当然这已是他第四次细致地讲述此事了。 第一次他是讲给了吴承昊和表妹沈娇蓉,第二次在洋行,说与赵习瞻等人,第三次在钟表行,在场的张兴发、王世博等都是他的听众。 这次他已不需要再仔细回忆,而是十分流畅地叙述了出来。 可当讲到赵清阳坠海之时,洛鸿勋的心却还在阵阵发痛,且这一次他讲的格外仔细。 还未等他说完,赵虬枝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将头瞥向了江面,且伤心地啜泣了起来。 见对方泪如雨下,词穷的洛鸿勋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想把清阳的遗物交还给她。 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犹豫了片刻后,缓缓将其递到了赵虬枝眼前。 赵虬枝此刻已是满脸泪痕,她用手帕拭了拭泪后,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接下来,她惊讶地盯着洛鸿勋的掌心看,只见他手托之物竟是自己在英国游学时派人捎回广州送给哥哥赵清阳的那块浪琴怀表。 紧接着,她不可置信地拿起了它,静静地看着发呆。 可等了许久,都没见那表针走动半步。 赵虬枝满心疑惑地抬了头,怔怔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答。 见此,洛鸿勋则继续讲了起来。 他解释道:“表盘进了太多水,这次我回来后,想尽一切办法修好它,可惜还是无济于事...” 之后,哽咽少许,他又说起了自己的感悟:“我想这也许就像人生一样,很多事都是无法逆转的,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抱着积极乐观的心态看待它这一切!” 这时,洛鸿勋泪光点点的双眸中忽现了笑意,接着,他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一年多以前,清阳兄不小心把表掉进了水里,承昊把它送到沈家来修,那会还算顺利,表让我修好了。” “仔细想想,自那以后我就与怡兴结了缘,如今看来都是这只怀表的功劳。” 停了半秒后,他继续感慨道:“这次,在海上无助时,也是它帮我渡过难关的,看来,这怀表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幸运神了!” 此刻,他将目光移向赵虬枝说:“对了,我那会听说这怀表是你送给清阳兄的,既然如此,那它以后还是由你来保管吧!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原来这一块小小的怀表还有这么多的奇遇,但不幸的是,它的时针都将永远停留在三点钟的位置。 永远,永远... 既然如此,赵虬枝也只能按洛鸿勋所说的保存哥哥的遗物,默默地将那怀表装在了自己的荷包袋中。 两人无言相视少顷后,哭了许久、伤心了许久的赵虬枝乏了、累了,她想要回家了。 于是,二人走在了返回赵家的路上。 这一路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眼看赵家大门即在眼前时,赵虬枝停下了脚步,对洛鸿勋言谢后,便转身走向了自家门口。 刚走出没两步,思忖了一路的洛鸿勋匆忙叫住她道:“赵小姐,谢谢你!” 第七十六章 肺腑 () 听到这,她心想明明自己该谢谢他才对,于是微怔的赵虬枝不解地问道:“为何突然要谢我?” 这时,转过身来的她禁不住茫然又惊奇地看向了洛鸿勋。 其实这些心里话,洛鸿勋憋了很久了,他不知道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以及该在什么场合下说。 而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却豁然开朗了,心想与其将这些藏在心里发酵,还不如大大方方、磊落爽快地说出来。 何况自己连鬼门关都闯过两次了,还怕说些心里话! 这时,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接着噙着泪水的他抿了抿嘴唇后郑重其事地再次开口道:“谢谢你!” 闻此,赵虬枝仍是一脸迷茫,她记得那回受了杖刑的他昏迷初醒之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今日他为何又会再次言谢呢! 因而赵虬枝莫名地问着:“谢我什么?” 接下来,洛鸿勋深深地吸了口气,酝酿了一路的情绪终于迎来了释放的一刻。 此时的他眼中的泪花没出息地转个不停,摆出了一副欲要夺眶而出的架势。 可他不想令自己显得如此脆弱,于是抬了头,十分努力地将它们收回去。 这一瞬,他一鼓作气,总算是可以一吐肺腑之言了:“虬枝,你知道!在我最危难、最惨淡,快要撑不下去,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希望,是你带我走出深渊...” 这期间,因激动洛鸿勋咽部的分泌物令他的喉咙很不舒服,所以他的喉结不停地前后抖动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继续说下去:“你像黑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回家的路,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太平洋里了...” 这时的他已情不自禁地微微啜泣了起来:“就在你唤醒我的那一刻,我对天发了个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将自己藏在心里...好久...好久...的话说给你听...” 说到此处,洛鸿勋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很不稳定,而这一切实乃由衷所致。 当然,换个角度想想,这么真挚的肺腑之言换了谁能心情平和地一口气说完呢! 之后,洛鸿勋稍安了片刻,笑中泛泪地点了点头继续着:“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可以让我像此刻一样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 说到这,强势的泪水已经挣出了眼眶,而平日里惯常斯文儒雅的他竟彪悍又果决地将它们一把拭了去。 的确,比起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他已足够幸运了,且那些人中多半都是职业水手,体能不在洛鸿勋之下。 可偏偏洛鸿勋却活了下来,这当中不乏有着一定的运气在里头,但更多的是他身上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在一直牢牢地支撑着他勇敢前行。 那股韧劲鼓舞着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决不放弃。 很快,他紧张又动情地说道:“你是怡兴洋行的大小姐,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可今天,就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差...” 说到这里,洛鸿勋有意抬头看了看对方的反应,见赵虬枝垂着眼,似有动容之色,于是他接着道明心事说:“就像清阳兄跟我说的,如果我真的喜欢你,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如果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也根本不配喜欢你...” 没错,若没有赵清阳当日对他的谆谆鼓励,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 而赵清阳本答应相帮的,可他却不幸地先走了,接下来的一切艰难旅程都得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才行。 听了此番告白,即便是棵铁树,多半也开了花,更何况是善感的赵虬枝。 因而,她不为所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早在此前她就已经动心了,可一直以来她都极力地以门第悬殊为由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刚刚的那段表白她既想听又不敢听,生怕自己听了会彻底沦陷,彻底被他俘虏。 所以当洛鸿勋每每说到动情之处时,她都想打断他。 可临了,她都没狠下心来。 洛鸿勋也因她并未制止,所以备受鼓舞地继续说下去:“虬枝,我今天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毕竟清阳兄才刚刚走。”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底最真实最纯粹的想法,无论你怎样想,愿不愿意接受我,都请不要现在给我答复...好?我可以等...” 他这话说的既合乎情理又给双方留了余地。 其一,这些话确如他所言,历经了这番大劫大难之后,他想清楚了许多事。 有些事现在不去说、不去做,也许永远都没机会了。 所以他想彻彻底底地释放一次自己,将心中压抑许久的相思之情一股脑地说与他爱的人听。 而另一点,赵清阳一面是赵虬枝的哥哥,一面又是他洛鸿勋的生死之交,在赵清阳尸骨未寒之际匆忙提什么儿女私情有点太不人道。 如果让赵虬枝现在给答案的话,那妥妥的肯定是拒绝。 且以他现在的资历和地位根本无法与对方相称。 因而他必须等。 只能等。 肺腑终于一吐为快了,赵虬枝被感动地眼泪婆娑不说,且真的按洛鸿勋所言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这样很好,那就把这纯洁的思慕之谜留给时间来慢慢解答吧! 第七十七章 升职 () 接下来的大半年,怡兴洋行由盛进入到了内外交困、青黄不接的危难时刻。 在经济损失与人才流失的双重打击下,赵习瞻为了维持洋行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开展新一轮的招贤纳士工作。 而洛鸿勋便在此阶段崭露头角,且平步青云升至二班,目前主要负责钟表行的运营以及剿丝厂的货物流通。 可赵习瞻从前只见过洛鸿勋一面,且对他与自己女儿交往过密一事还心存不满过,如今怎会破天荒地重用他呢? 原因是这样的,“兴和”号沉船后,洋行内部分高层人员离巢,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当中与赵习瞻经年累月的独断作风不无相关。 那些日子里赵习瞻精力匮乏,面对多方困扰,有些力不从心,因而在人才紧缺之际他不得已才对洛鸿勋这个小角色委以重任。 而这当中有一件大事须得一提,不然洛鸿勋即便再出类拔萃,也根本没机会脱颖而出。 此事便是“兴和”号海难后,如何向新加坡商人李应泉交代,且针对此问题洋行内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怡兴洋行收了万福商行大老板李应泉的定金,却没按时交货,即使是出了不可抗拒的天灾,时间延误了这么久也必须得给对方一个合理的答复。 商讨时,大多数人认为应致信一封给李应泉,与他商议看看可否通融怡兴只赔付定金的一半,毕竟洋行现在流动资金的周转出现了困难。 赵习瞻虽隐约感到这个方案有些问题,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当晚,洛鸿勋从吴承昊那知晓了此等解决方法后深感不妥,因而思考了两日后的他决定前去洋行与赵老板当面谈谈。 可赵习瞻怎会轻易理睬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的确,赵习瞻得知此事后,根本不想浪费时间理会对方,可一旁的吴承昊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吴承昊用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喋喋不休地力荐着洛鸿勋,最终赵习瞻才决定见识见识这小子到底有何本事,毕竟如果对方真能提出什么好建议帮洋行度过此劫,这才是当下节骨眼上最要紧的。 终于,当日下午赵习瞻给了久等的洛鸿勋这个机会,且亲自接见了他。 这是赵习瞻第二次见到洛鸿勋,此先也就是在揭发夏虞的那次商会上,因在场人数众多,赵习瞻并未仔细瞧过对方,可这次不同,屋内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袭白色长衫的洛鸿勋进来后,在办公桌的另一边,赵习瞻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这个“穷小子”一番。 见对方确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赵习瞻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平生了几分反感,可城府较深的他并未当场显露出来。 赵习瞻先是客气地与洛鸿勋寒暄了几句,接下来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对方。 洛鸿勋见他还算平易近人,于是放下心理包袱后直言不讳地阐述起了自己的想法来。 他恭敬且委婉地说道:“赵先生,我认为怡兴与万福的协商方案稍有不妥,怡兴并未给对方看到足够的诚意。” 说完,洛鸿勋瞄了一眼赵习瞻的反应,见对方一脸木然,并未显露不悦,继而他压低了声音,谨慎地继续将心声道来:“如果真要这样处理的话,李老板甚至一连串的新加坡商人今后可能不会再愿意与怡兴洋行合作了。” 赵习瞻听了这句后,挑了挑眉毛,嘴角又向左轻撇了少许。 紧接着,他有意无意地啪嗒了两下嘴巴,一粒尖尖的虎牙露出唇边后,略显不屑地问道:“呵呵,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有诚意?” 这一回,洛鸿勋也近距离地观察了赵习瞻一番,进门后他都没怎么敢直视对方。 可由于二人已近在咫尺,赵习瞻刚刚那一系列的微表情被洛鸿勋瞧在了眼里。 这时的他虽十分忐忑,心里没底,可接下来,他仍得强装淡定,继续道出自己的方案。 他说道:“我觉得可以这样解决,您听听看,合适不合适。” “我们可以先同广州的银器商孟良和谈补货一事,看是否可以降些成本再拿到一批新银器。” “然后租赁船只,将货物运送至新加坡,洋行的人须亲自前去解释整个过程的始末,尽量弥补李应泉的损失,这样做才可以将洋行的信誉加以维护。” 洛鸿勋虽有些惧惮赵习瞻,但他还是有条不紊地将大体方案讲了出来。 闻后,赵习瞻虽不屑一顾,但仍是佯装友善地回了句:“你的提议很好,洋行内也曾有别的人提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按照你们的说法,为了维护信誉我需要付出的资金大约得有七八万两白银,你晓得么?而我的协商方案最终有可能只消耗两万五千两...” 犹豫了少许后,始终挂着笑的洛鸿勋不卑不亢地反驳说:“赵老板,你所说的七八万两成本只是粗略地估计,如果整个计划由一可靠之人来完成,也许成本精打细算下来,会低于此数字,且如果按照我刚刚说的方案,不仅仅是保住了洋行的诚信,而且还会从李应泉那拿到这笔交易的五万两余款,所以部算下来最终不一定有亏失!” 此刻,对方说的话算是入了赵习瞻的耳,他长舒一口气后,靠在了椅背上,看似轻松地闭起了眼休息,可实则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计算盈亏。 的确,如果可以顺利取回银器的余款,那洋行的损失可能会减少许多,毕竟当初李应泉开出的十万两白银总价利润对怡兴洋行来讲还是相当可观的。 可还有一个环节十分关键,那便是出了这么惨烈的事故后,且才时隔仅仅一个多月,谁还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出海呢? 这也是他此前打心眼里否决此议案的另一个原因。 会上的确曾有人提过与洛鸿勋相似的方案,可当赵习瞻问道“谁愿意去”时,在场的众人竟都低头,默然不语。 所以赵习瞻的忧虑不无道理,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因而,赵习瞻凛凛直言道:“你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这一时半刻的洋行内怕是很难找到再愿意出海之人了!”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一秒钟过后,洛鸿勋竟上前半步道:“我愿意去,我愿意一试!” 第七十八章 二班 () 这太出乎赵习瞻的意料之外了,他没记错的话,洛鸿勋前不久才刚从海难中死里逃生,说不定每晚都还做着噩梦,怎么可能短短的个把月就敢再次登船赴险呢?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换做旁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呢! 因而赵习瞻满腹狐疑地追问说:“你?你不是上次亲眼见证海难了么?你不害怕?” 提到海难,洛鸿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闭了眼,此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度回旋在了他的脑海中,搅得心儿“咯噔”、“咯噔”地颤了好几下。 一个激灵后,他赶紧用力将那些惊悚的画面“”地部狠狠从眼前抹去。 平复了片刻后,他向前跨了半步,接着后怕又坦诚地回道:“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在救我的那条船上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然后他又努力回忆着,表情中隐隐透着几分幽怨:“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往后,他的脸上已写满了痛苦:“那几日,太煎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些场景,我都会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可还未等赵习瞻插话,洛鸿勋神情中的悲苦却快速地消失了。 这时他话锋一转,看似泰然地继续说道:“但是害怕不是面对问题、解决困难的借口,虽然人们常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表现。” 见赵习瞻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子,好像是听了进去,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备受鼓舞的洛鸿勋也渐渐放开了自己,颇有气场地接着表达道:“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困难也必须要面对,光说一句害怕就想避开难题,那这辈子想来也只会一事无成,我鄙视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终了,他诚恳地自荐说:“所以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此番出海不仅是帮我自己战胜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可以帮洋行取得信誉。” 闻完洛鸿勋的慷慨陈词后,这一刻,赵习瞻竟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到对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成本确实很重要,但是信誉也不能忽视,毕竟这关乎着洋行未来的发展。 何况赵习瞻视怡兴超过一切,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他自然希望怡兴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也因这番话,赵习瞻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毛头小子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变得刮目相看了起来。 他心想这家伙有点本事,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此先会被他们兄妹二人如此待见。 可此事事关重大,赵习瞻没办法立即答复他,因而只得回他说明日与众人商讨后再做决议。 恰在洛鸿勋与吴承昊闲聊完还未走出洋行之时,剿丝厂竟又出了事,绢料出现了严重的缺斤短两问题,因而洋行被几家经销商围攻。 就在赵习瞻与他人唇枪舌战、交战正酣之际,洛鸿勋瞧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与吴承昊互递眼色后,见对方摇头一副畏惧之态,于是他才决心挺身而出,向众人承诺洋行定会赔付,也肯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满意的解释。 他虽有些越俎代庖,且做出的承诺也并不十分合赵习瞻的意,可前来理论的经销商们听完却消停了许多。 见此,赵习瞻也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势应和了下来。 他见洛鸿勋关键时刻敢站出来维护洋行的利益和信誉,因而再度对此人另眼相看。 洛鸿勋提出的解决方案最终也因此被赵习瞻力保通过了,且此事还权交与他处理。 接下来,洛鸿勋先是去游说广州银器商孟良和,看他是否可以适当地让些利给怡兴。 孟良和见怡兴洋行有难,心想关键时让点利益也无妨,毕竟怡兴树大根深,挺过了这一关很快就会东山再起的。 到时,怡兴也会记得自己昔日雪中送炭之恩,因而孟良和将上次的报价四万五千两白银压低至了三万八千两。 拿到了银器后,洛鸿勋找了几家航贸公司谈价格,最终选定了性价比较高的法国“复兴”号商船,租赁价为单次往返五千两白银。 然后,他又费劲力说服了与他同时幸存的船员陈顺达陪他再度前往新加坡。 之所以力邀陈顺达出海,是因为洛鸿勋看重他,欣赏他,觉得此人机灵可靠,两人一同出海也算有个照应。 好在陈顺达也算是个豪爽仗义之人,犹豫了几日后,最终答应了洛鸿勋的请求。 这一回,乘“复兴”号出海,一切还算顺利。 此先已得知海难事件的万福商行老板李应泉见怡兴洋行之人突至新加坡倍感意外,他真没想到怡兴出了这档子大事,竟如此迅速地又将银器送了来。 话到这,得先说说李应泉的外形。 李老板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得有些寒碜。 听了洛鸿勋的讲述后,李应泉很是动容。 考虑再三的他最终没有同怡兴计较延误的损失,而是和气地将五万两余款交给了洛鸿勋等人。 而这次李应泉通过与洛鸿勋的交流发觉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聪慧勇敢,日后成大器的可能性很高,因而幽默风趣的他不吝溢美之词给与了对方很高的评价。 可洛鸿勋此次虽平安返航,但怡兴洋行的海运生意还是彻底宣告终止了。 因这次善后处理的较为妥当,洛鸿勋记头功,赵习瞻心想如今洋行正值人才匮乏之际,这小子既然有些本领,不妨先用他一段时间试试。 所以三思后的赵习瞻决定将洛鸿勋提升至二班,给他个展示本领的机会。 升职后的洛鸿勋正式调入怡兴洋行,而他此前在大西洋钟表行的工作则暂由王世博和张兴发代为负责,但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去钟表行监理帮忙。 但这样的安排赵习瞻却并不放心,当然他最担心便是洛鸿勋极有可能私下里勾引他的宝贝女儿赵虬枝。 可如今洛鸿勋工作繁忙,且就在洋行里,赵习瞻料想这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估摸着也掀不起什么天大的风浪,所以他没有在明处过多限制什么。 转眼间便到了1856年的六月,最近一段时间里赵习瞻亦是公务缠身,经常往来香港与上古洋行洽谈,因而无人管束的赵虬枝近日来可以放松自在地支配时间了。 于是在她生日这天,赵虬枝特意约了洛鸿勋出来游玩。 自上回洛鸿勋向其表明心迹后,再加上赵虬枝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因而二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适逢今日洋行放假,约有一月未见到对方的洛鸿勋当即欣然应允。 赵虬枝和洛鸿勋二人一同来到了荔枝湾。 此时又值盛夏,只见荔枝湾两岸开满了白嫩的栀子花,淡雅的清香阵阵扑鼻,洁白的花蕊迎风绽放。 云淡淡,风倦倦,二人在四季常绿,树冠广阔的大叶榕下乘着凉,那感觉简直惬意自在极了。 身穿粉绸地蝶恋花百褶裙的赵虬枝望着清澈的溪水,禁不住感叹道:“去年,我和展盈姐曾一同来过这里,当时我还给她唱了段《梦断香消》,那会她刚跟我哥哥定亲不久,没想到啊...没想到...哥哥他就这么走了...” 第七十九章 乐观 () 听到了赵清阳的名字,身着霜色盘扣长袍的洛鸿勋轻轻抚了抚赵虬枝的肩膀后,以表慰藉,可其实他自己的内心里也很是难过。 赵虬枝则继续感叹道:“前天展盈姐嫁给了林贤竹,我还去了婚宴现场,这个林贤竹从前我只见过一次,那会大家年纪都很小,他爹林清意也还活着。” 接着,她又讲起了叶展盈的新婚夫婿林贤竹:“据说他这个人也十分惧怕他爹,哎,瞧他那长相和气质,真是样样都不能跟我哥哥比,何况她跟展盈姐从前都没见过面,真不知道他们成亲后会过得怎么样!” 赵清阳海难去世后,本应与之缔结良缘的叶展盈也不顺意。 毕竟赵、叶两家已经订了亲,可叶展盈尚未过门,总不能没成亲就守起了寡,因而叶琛权衡再三后决定解除婚约,转而与太和行的林家结亲。 林家早年因经营海产生意起家,后来涉及门类甚广,如胭脂香水,西药房,外汇等等,夹夹杂杂,将近十种,所以林家也是广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太和行目前由林曼陀掌权,但他已近四十岁,叶展盈若嫁给他的话年龄上太不般配,因此叶琛只能考虑林家这一辈最小的林贤竹。 林贤竹今年二十三岁,是林曼陀的弟弟,至今尚未娶亲。 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林贤竹早已有中意女子,名叫苗青,由于家境不可与林家匹敌,因此一直没能迎娶进门。 一年前,苗青被林贤竹养在了府外的一座小宅院里,算做是金屋藏娇吧! 因而,浑然不知的叶展盈刚一进门就注定了即将面对的婚姻悲剧,料想她再努力也难以赢得丈夫的真心。 就这样,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叶琛为自己的小女儿卯足了劲,毕竟巨贾与高官结亲,门面必须得撑足了才行。 叶展盈的嫁妆单服装来看就十分奢华,春秋的有如红地缂丝八团绣袍、石青缎地织锦五彩云八蟒纹袍、卡拉呢红地三蓝绣瓜瓞绵绵对襟袍褂等。 而冬日的多洋货,则更显华贵,如红缎地裘皮毛里蝶恋花女冬服,青雪花绉金貂皮袄,红缎地八团鹤纹白狐皮袄等,各个都是价格不菲的稀罕宝贝。 此外再加上首饰、瓷器、木料、台椅、钟表、床帐等总共花费不下八万两白银。 然后看看太和行这边。 林贤竹娶总督大人的千金如此争光曜日,林家自然也得大肆铺张一番。 那一日,迎亲的队伍就有数里之遥,整个林家宅院张灯结彩,装扮的花团锦簇,就连迎娶的花轿也是花重资用心打造的。 观礼的赵虬枝当日亦被如此盛大奢华的婚宴所折服,她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得这般风光大嫁才可,当然这些话她并未对任何人说。 此刻,赵虬枝描述完心情后,洛鸿勋又安慰了她句:“虬枝,这些事你也操心不得,往后也就别难过了...” 接下来,他亦想到了一件事,而后转忧为喜道:“对了,我过几日打算回佛山老家一趟,把我娘的坟迁到广州来,与我爹合葬。” 听到这,赵虬枝当即微笑着答说:“好啊!生同眠,死同穴,这样再好不过了,只是迁坟听起来好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后,她感慨无限道:“对了,佛山我也好久没去过了,尤其是叶总督命人烧了琼花会馆后,不知那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哎,真想跟你一道去佛山看看!” 如果可以同路去佛山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说不定二人闲暇时还可以畅游山水一番。 此刻,只见赵虬枝撅起小嘴,似有幽怨地不快活道:“自从叶琛下了禁令后,弄得我再也没地方听戏了,有时候我想随口唱两句,都得提防着周围有没有旁人瞧见,生怕被当成乱党给抓起来,哎!看来这粤剧是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听了她的叹息,洛鸿勋自然也有同感。 粤伶被诛上千,怕是已近灭绝,且会馆部被捣毁,重建不知要待到几时。 可向来乐观的洛鸿勋扫清愁绪的速度特别快,不出三秒钟他便一展笑颜设想道:“别那么悲观,说不定过几年新上任的总督喜欢听戏,将粤剧解禁了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他又粲笑着劝慰着对方说:“什么事情都要往好的一面去想,要多笑笑,心情才会好起来!” 他这话可挺神奇,不一会儿便奏了效,赵虬枝阴郁了很久的心情好似一瞬间转了晴。 她紧接着浅笑迎合道:“你说得对,一切总会好起来的,要开开心心地生活才好!” 说完这话后,赵虬枝凝神注视了洛鸿勋许久,眼神中充满了欣赏和喜爱。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看着对方,且眼神中充满了蜜意柔情。 片刻后,洛鸿勋与她的缱绻目光不期而遇了。 霎时间,他的心里暖极了,那感觉就好似温柔的溪水汇于百川一般,在他和她的眉间眼底汨汨涌动。 这时,赵虬枝扬起了头,笑意盈盈地开口说道:“鸿勋,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颇有几分自恋的洛鸿勋当然回答不上来,他一向觉得自己优点很多,多到十个手指加起来肯定是不够用的。 而至于哪个大,哪个小,也没个衡量的标准。 更何况优点这东西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他倒是乐意听听虬枝的看法。 这时,洛鸿勋赶紧把眼睛擦亮,竖起了耳朵耐心又恭敬地听着对方的解答。 只见她嫣然一笑开怀道:“你就好比一株向日葵,总是向着阳光生长...所以呀!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在我看来就是乐观!” 然后她又细心地解释说:“你呀,善于把不好的事情往好的一面去看,面对困难和灾难时不会过度抱怨沉沦,而是尽量去想办法解决,整个人总是保持着一种快然自足的状态。” 说到这,她笑着问他道:“你说我说的对么?” 第八十章 生辰 () 语笑嫣然间,赵虬枝满目柔光望向他看。 听了对方的赞扬,洛鸿勋免不得心生欢喜。 接着略显得意的他捏起了下巴,好似陷入沉思当中。 片刻后,他打了个响指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虽说不是绝对...当然我也有忧伤的时候,没你说的那么然乐观。” 紧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道:“如果这世上真有十足乐观的人,那我敢断定他不是傻子就是白痴,至于我,应该算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选择站在悲观消极的对立面上...” 语罢,洛鸿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而后满心欢喜地瞧着赵虬枝,心想此刻她一定是已经崇拜起自己来了,不然怎会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呢! 见他一脸瑟信心满满,赵虬枝琢磨着得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才行,不然长此以往他还不得成了个骄傲的自大狂。 接着她掐着腰,慢慢地晃了晃头,且微微觑了双眼,进而有些不以为意地戏谑道:“是是是,洛鸿勋聪明绝顶、才智过人,放眼望去,整个广州城都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你呢!” 洛鸿勋好像完陷入了自我良好的陶醉之境,此时竟呆傻地一点也没听出她话语里暗含的“讥讽”之意。 然后,他前倾了上半身,将头停在了与赵虬枝差不多的高度上,继续厚着脸皮含笑打趣说:“既然这样,那怕是你已经喜欢上我了!” 没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洛鸿勋这会竟如此“厚颜无耻”,还敢公然调戏自己,赵虬枝一面维持着笑脸“假意逢迎”,一面又在底下悄悄地搞起了小动作。 此时,她轻轻抬起腿来,紧接着干净利索且又毫不客气地狠狠落脚,之后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只听洛鸿勋“哎呀”一声惨叫,疼得紧忙抱起了小腿。 计谋得逞的赵虬枝则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身来,这会总算是轮到她得意忘形了,紧接着她还不忘厉声警告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洛鸿勋竟也有玩笑逗趣的一面。 不多时,总算安分下来的二人决定去文德里一带闲逛。 走在路上,谈笑风生许久的赵虬枝竟突然静了下来,继而她浅笑着似有羞态地问向洛鸿勋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洛鸿勋闻后一愣,瞬时间落入了一片茫茫的云海之内。 这时,他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起来,可怎么算也没算出今天是什么节日。 忽然的一瞬,他隐约记起了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辰。 对啊,今天确实是自己的生辰。 可他不明白的是自个的生辰虬枝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她今天特意约他出来是为了庆生? 想到这,洛鸿勋的心中一股暖流默默涌来,很是感动。 要知道,自打离开佛山,自己就再没庆祝过生辰了。 可他还是倍感意外地回答道:“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对方的话可足足令赵虬枝震惊了许久。 洛鸿勋的生辰,怎么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生辰才对啊! 这小子今天可真没正行! 赵虬枝一系列的心理活动都写在了脸上,之后她眉儿轻挑,佯嗔反驳道:“你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憨憨呆呆地,其实啊,内地里却坏得很,连生辰都要跟我抢,今天可是六月初一,哪里是你的生辰,明明是我的生辰才对!” 看她掐着纤细腰肢,撅起小嘴的傲娇模样可不像是胡乱说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他们二人的生辰是同一天?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只是这两个聪明人一时半刻还没转过脑筋来罢了。 一脸惊呆状的洛鸿勋茫然回应道:“我也是六月初一的啊!没记错啊!乙未年(1835)的六月初一啊!” 紧接着,他又仔细算了算,自己今日刚好二十一岁。 这样看来那云谷禅师的批言便也当不得数了,他此刻依旧活得好好的,且心情还跟愉快,那些短命的荒言谬语纯属扯淡,而他确信命运归根结底还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虬枝闻后瞪大了眼睛,惊讶新奇道:“我是丁酉年(1837)的六月初一,你正好大了我两岁咦!” 不多时,瞠目结舌的赵、洛二人总算是破解了其中的奥秘,此刻皆惊喜异常地看着彼此讶然。 没想到,二人虽不同年,但却同月同日生。 生辰竟会是同一天,真乃天大的缘分。 接下来,赵虬枝率先开口说:“这么好,我们竟是同一天生的,那以后可以一起过了哦!看你刚刚的样子,好像都快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这样吧!以后有我提醒,你就不会忘了!” 说完,赵虬枝对着洛鸿勋莞尔一笑。 瞧她眼波流转的柔情绰态,此时洛鸿勋的心里真要比吃了蜜糖还甜。 然后,赵虬枝又灿然道:“对了,你既然知道了今天是我的生辰,是不是得送个礼物给我才对啊!”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上了一句说:“可今天也是你的生辰,我也得送你礼物才对。” 说完后,她便抬起了双眸含情脉脉地望向了对方。 知晓了赵虬枝今日生辰竟然没留在家中,而是单独同自己出来游玩,大彻大悟后的洛鸿勋很是感动,一时间还难以从这喜悦当中抽离,因而赵虬枝刚刚所言他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了什么“礼物”的。 转念后的洛鸿勋马上豪气地回应道:“好,今天一定得送你个满意的礼物,走,我们这就去挑!” 第八十一章 壮怀 () 说完,洛鸿勋便拉起了赵虬枝的衣袖走进了一家不远处的珠宝行内。 看着珠宝行内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珍宝,洛鸿勋爽快地放言道:“喜欢哪个,直接告诉我!” 此刻洛鸿勋心想自己的意中人喜爱的东西他就算是上天入地也得帮她取到。 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他好像完忘记了赵虬枝是位富家小姐,珠宝她见多了,所以这些物件在她眼中并没那么稀罕珍贵。 由于这家珠宝店隶属于宝利行,且掌柜的还认识赵虬枝,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注意到自己,赵虬枝有些尴尬地忙拉起洛鸿勋的袖子略显慌张地走了出去。 走出了珠宝行后没多久,洛鸿勋十分不解,疑惑地问她道:“怎么了?你不喜欢珠宝么?女孩子不是都很喜欢首饰一类的东西?” 赵虬枝不是不喜欢珠宝,只是她心里清楚明白卢湛开的这家珠宝行里面的物品每一件都很昂贵,她心中亦知晓洛鸿勋这几个月的收入虽提升了许多,可买这些奢华的物品还是太过浪费,毕竟那些银子可都是他辛辛苦苦赚来攒下的,哪能这么胡乱地挥霍掉。 赵虬枝不想说出实情,怕他颜面有伤,因而信口扯幌倩笑着回了句:“喜欢是喜欢,但是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这样吧!这个礼物先记在账上,你改日再送我一个惊喜怎么样?” 洛鸿勋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头愣脑地刨根问底说:“惊喜?什么惊喜?” 赵虬枝一面捋着头发,一面寻思着这洛鸿勋平日里不是挺灵光的么,这会怎么如此愚钝不开窍呢! 绞尽脑汁思索了半天,终于她灵光乍现般欢乐地解释说:“惊喜...惊喜就是我完意想不到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会很喜欢...这回懂了么?” 其实她并不在乎礼物的实际价值,她关注的只是这礼物中是否饱含了对方满满的情意。 洛鸿勋那引以为傲的发达大脑此刻竟成了一团浆糊,他仍然没弄懂赵虬枝所言之意,在他看来礼物自然是越贵重越好。 可没办法,既然对方发话了,他也只得傻傻地附和着随之向前走了。 傍晚时分,快要落山的夕阳,柔和地铺在江水之上。 赵虬枝与洛鸿勋一起信步至天字码头一带,只见珠江两岸,十里楼台,众多洋行、商铺、酒楼林立其间,真可谓水天一色,风月无边。 名为紫洞艇的画舫已然灯火流光,笙歌繁响。 二人瞧着微波粼粼的江面,对这光色瞬息变化的绚烂景象都很是迷醉。 赵虬枝望着江面的大小船舶,禁不住又想起了去年“兴和”号出海一事。 那时“兴和”号就是从这里扬帆远航的,可是却不幸的成了太平洋的祭品,因而此刻她有些黯然地慨叹说:“去年你们就是从这里出海的,其实那天我也来的,只是由于我爹不让我过来,所以只有等他离开后,我才能出门。” 她又接着回忆说:“所以那天我来的有些迟,你们的船已经开走了,我从远处跑上岸时,看见‘兴和’号慢慢地驶离码头,你和我哥站在甲板上开开心心地朝着岸边跟兴飞、承昊还有娇蓉他们挥手告别,只是真没想到...” 这话说到此处时,赵虬枝又不由自主地啜泣了起来。 洛鸿勋见状知晓她定是又想清阳了,于是一面轻抚她的肩膀,一面心领神会地接了话说:“没想到我回来了,清阳兄却永远地留在了大海中!” 赵虬枝听闻此语,难过地靠向了他的肩头,只是二人的身体还刻意地留有距离。 然后,洛鸿勋温柔地抚触着她的秀发,以表安慰。 进而他情绪回转说:“不过,还有我们两个一直怀念他,想来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不会太孤单。” 这时,他又劝慰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要坚强地走下去,缅怀过去,悲伤沉沦于身于心都没有好处,你说对不对?” 是啊!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死去的人和淌过的流年是无法再回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须得珍惜眼前才对。 之后,赵虬枝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也不断告诫自己未来的日子里没有哥哥的照料帮衬她要变得更加勇敢坚强才对。 过了好长一会,赵虬枝一扫颓绪,话锋突转,笑中带泪地问他说:“洪勋,我真想不到,你历了这么一个大劫,却竟然还敢一个多月后又再次出海,若是换做是我,或者别的什么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 洛鸿勋闻后嘴角微微轻扬,平静的内心泛起了一丝丝喜悦后说道:“说不定是你小瞧自己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让你忘乎所以地热爱着,我想你也会不顾一切重头再来的!” 继而他昂起头颅,骄傲地仰视了一番天空,接着他又垂下了眼睑,热忱地俯视了片刻江面。 终于洛鸿勋一脸轻松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虬枝,接着底气十足地指了指前方说道:“在某一刻,我突然觉醒了,我想清楚了我这辈子来到这个人世应该做些什么,渐渐地我十分确定大海是我一生都要追寻的梦,既然是梦、是信仰,那怎会因受了点挫折就放弃,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呢!” 紧接着,洛鸿勋屏气凝神,目视前方,继而郑重又豪迈地说道:“我洛鸿勋今天在这里起誓,不出十年,我还要从这天字码头出发,再次征服大海,征服太平洋!” 的确,人类因梦想而伟大,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大梦想家,他们在冬夜的火炉旁,在阴天的雨雾中,憧憬着未来,践行着美梦。 第八十二章 还乡 () 有些人让梦想悄然绝灭,有些人则细心培育和维护,直到它度过困境,迎来光明和希望。 而光明和希望往往降临在那些真心相信梦想一定会成真之人的身上。 虽然洛鸿勋此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却是个有梦想且敢于为之拼上一切的人。 这一点难能可贵,且听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很难。 再换个角度看看他这类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能量场”,既隐藏着自信、拼搏、勤奋、进取等正能量,又暗含着消沉、懒惰、沮丧、逃避等负能量。 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或消失,它只能转化为其他形式或转移到另一个物体上。 因此,每个人内心的正能量越多,负能量也就相对越少。 世界上所有伟大之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股神秘而巨大的正能量,它不仅能改变他们的心灵,更会让他们的创业人生发生蜕变,从而,开启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璀璨之路。 时至今日的洛鸿勋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但他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无限的正能量。 他不允许自己将时光浪费于伤感和忧思之中,而是尽可能地让乐观向上的情绪萦绕在自己的周围。 这一点更是弥足珍贵,也令他显得与众不同。 这一刻的洛鸿勋在赵虬枝的眼里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那般耀眼,那般夺目。 此时,赵虬枝再一次汇神注视着他,只觉洛鸿勋的眼神十分纯净清澈,他骨子里透着一种见惯尘世风雨后仍选择坚强以对的无畏和果敢。 此刻的洛鸿勋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斯文和野性融合交杂的独特味道。 这味道她从未尝过,更没料到的是轻尝一口就如此着迷。 刹那间,赵虬枝觉得自己已经真正开始了解他,懂他,喜欢他,甚至是... 这是爱么? 爱是这种滋味么? 好甜好甜...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美妙这么甜蜜的味道! 食之一口便沁入心脾... 而同时,洛鸿勋从自己的豪言壮语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他将目光移向了一侧的赵虬枝,见她眼波如水,表情沉醉,一脸的崇拜模样。 可他的注视却令赵虬枝猛然间回了神,淡定后,她衷心地祝福道:“我相信你,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日你会成功的。” 此语过后,二人会心一笑,好生欢愉。 这一天是两人的生辰,也是两颗心正式靠近的起点。 五日后,刚回广州两日的赵习瞻再度前往香港洽谈,见父亲不在家,无人管束的赵虬枝和随从驾着自家马车带上洛鸿勋共四人一起赶往佛山。 当日太阳还未落山,众人便一同来到了佛山城。 由于车夫对大基尾一带比较熟悉,因此众人决定先在那里落脚。 赵虬枝命车夫特意经过琼花会馆的旧址,她很想看看那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而残酷的现实并没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前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的画舫红船所在地,如今确已成了断井颓垣。 放眼望去,琼花会馆萧条荒凉,几乎没了一丝鲜活气,周遭也看不到什么人走动,说是被世人遗弃的废墟也不为过。 见此萧索之象,赵虬枝倍感凄怆,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清廷暴力扼杀,任谁会无动于衷呢! 可她心痛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洛鸿勋眼见她眼神空洞,容色哀楚,于是赶紧催促车夫尽早驾离这伤心之地。 不多时,四人到了大基尾附近的一家名为“若愚”的客栈门前。 由于这家极有可能是周围最好的客栈了,且见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在此休憩。 下车后,赵虬枝和洛鸿勋并肩走在前面。 这时,一路默然不语的赵虬枝终于开了金口,有些忧伤地叹息道:“从前多是我哥哥带我来这的,现在他走了,琼花会馆也不在了!” 听她这样讲,洛鸿勋亦有同感地好心安抚说:“是啊!若是清阳兄还在,今日他也很有可能会一道前来,说不定叶小姐也能跟着一起,那该多好啊!” 哎! 才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赵虬枝和洛鸿勋二人禁不住再次感叹起世事多变来。 可就在他们一面谈话,一面共同迈入若愚客栈门槛的那一霎那,恰巧一中年男子迎面走出。 而当那男子听到“清阳”二字时,一下子竟懵怔在了原处。 好半天,他倏地回头看向了已经落座的赵、洛二人,且将目光锁定在了赵虬枝的脸上很久很久。 这一瞬,捋着胡须的他神思缥缈,好似想到了许多往事。 又过了一会,收回了游思后,他轻轻叹了句:“真像,真是太像了...” 第八十三章 客栈 () 紧接着,这名中年男子赶紧命店内的伙计出门去打探一下车夫。 车夫刚刚收整完毕,恰好还没进门,因而伙计顺利地问出了赵虬枝等人的来历。 伙计询问完立即回复了这位中年男子,不出其所料,这位小姐正是来自广府怡兴洋行的赵家。 而这名中年男子究竟又是何许人也呢? 他怎会对赵虬枝如此感兴趣? 其实他就是这家若愚客栈的老板,名叫赵季平。 就坐后,洛鸿勋又豪气地声称在佛山这里吃住都由他来做东。 点菜时,他还略显殷勤地让赵虬枝拿主意,并且还周到地询问了下车夫和侍女的意见。 赵虬枝见他如此体贴友善,心中一时间暖洋洋的。 她知道很多人刚有了点小作为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对上阿谀拍马,对下颐指气使,完是两副嘴脸,且这样的人赵虬枝见过多次,甚至可以说她家中便有许多。 因而赵虬枝寻思着这洛鸿勋确实是个难得之人,于是受了影响的她亦学起了对方来,笑着对车夫和侍女说道:“今日我们是在佛山,不用拘什么礼数,而且大财主洛鸿勋都发话了,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跟他客气。” 即便这样说,车夫和侍女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自在,拘束的二人在洛鸿勋和赵虬枝的好生劝导下,才很是勉强地说出了自己想要吃的菜肴。 这顿饭吃的还算融洽,约莫半个时辰结束后,四人都进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赵虬枝和侍女住最好的套间,而洛鸿勋和车夫则分别住进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就在洛鸿勋刚刚整理完衣物准备坐下来歇息一会时,门外传来了轻叩声。 他心想一定是虬枝闲来无事来找他解闷,于是他起身立马就将门打开了来。 果不其然确实是她! 此时,傍晚刚过,赵虬枝在屋内憋闷的慌,想拉着洛鸿勋一起去佛山的街市逛上一逛。 本有些疲惫的洛鸿勋见有佳人相约,竟立即精神抖擞了起来。 洛鸿勋见她换上了一身橘色绸地兰花镶边裙,十分娇艳,因而想着自己坐了一天的马车,出了许多汗,也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好,不然二人走在一起看起来太过不相称。 于是赵虬枝只得坐在桌边等待他更换衣服,可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跟个七老八十的爷爷一样。 赵虬枝等地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托腮的她忍不住嘟囔着:“这人婆婆妈妈的可真嗦!” 继而很是浮躁的她回过头来朝内侧张望了去,只见烛光下,一修长匀称的男子线条在帘帐后若隐若现... 赵虬枝只瞧了一眼,便顿觉脸红心跳。 于是她赶忙害羞地回了头,燥热又有些紧张地摇起了自己手中的扇子。 不多时,洛鸿勋总算是出来了。 走至赵虬枝身后的他轻戳了下对方的肩膀,可这一简单的动作竟将她吓得浑身一激灵,紧接着立即起身,并向后赶忙挪动了两三步。 见赵虬枝的反应有些过激,洛鸿勋很是纳闷地问道:“怎么了,瞧见我怎么跟见到鬼一样?” 可赵虬枝不仅反常地没有回话,竟双颊泛红,低眉顺目地没敢抬眼看他。 起先,洛鸿勋还茫然不知所措,以为她久等不高兴了,因而忙跨步上前,想要询问她是怎么了。 可就在二人近在咫尺之际,后知后觉的他恍惚间猜到了对方的少女心思,原来她是看到情郎秀色可餐禁不住害臊了。 而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一个寂寥的夜晚,在他的房间里,昏黄的烛光旁,她终于红着脸庞略显矜持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就这样微笑地、情意无限地看着她,丝毫未加掩饰自己内心里隐藏了太久的热情。 这时,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而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就在幻境即将变为现实之际,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急叩声。 是谁这么会挑时机,破坏了二人酝酿了这么久的大好情绪... 洛鸿勋尴尬地看了看赵虬枝,只见她已经含羞地撇过了头去。 于是他免不得心中暗恨起这门外之人,他猜着来人多半是虬枝的侍女或者车夫。 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怎么就这么邪门呢! 万般无奈下,洛鸿勋最终只得悻悻然地前去应门。 而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非他所识,而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这大叔何许人也? 他就是刚刚提到的客栈老板赵季平。 赵季平见了洛鸿勋后,先是客气地介绍自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紧接着便不请自入,直接进了房间。 洛鸿勋一脸懵怔,然没弄清楚状况,接着糊里糊涂地瞧了瞧赵虬枝,又看了看这位中年男子。 赵虬枝亦是一脸茫然,趁心中的慌乱躁动还未退却之时,见洛鸿勋恰巧有人拜访,于是她便羞赧地低着头轻轻地走到了房门口。 途径洛鸿勋身侧时,她用余光悄然瞄了一下对方,见他亦脉脉含情注视着自己。 于是面色含春的赵虬枝忙慌张敛目,有些难为情地快步走出了门去。 出门后她还很有礼节地回身关紧了房门。 见佳人离去,洛鸿勋的大好兴致已然消失殆尽。 然后他略显失落地转身看向了来人,见客栈老板已经毫不客气地落了座。 很是纳闷的洛鸿勋心想这客栈的老板所为何事竟夜晚跑来和自己闲谈? 可对方毕竟是这家客栈的老板,自己也拉不下脸来遣他出去。 于是,洛鸿勋带着满心的疑问慢慢走至桌边。 第八十四章 老板 () 洛鸿勋坐定后,二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凝神屏气地互相打量着彼此。 目似朗星,鼻若悬胆的客栈老板在洛鸿勋的眼中虽已步入中年,可却是这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洛鸿勋见过的美男也不在少数,比如徐棣、赵清阳。 可徐棣与之相比则少了几分阳刚之气,而赵清阳与之相较则多了少许凌厉之风。 因而这男子的俊朗外形更属罕见的上乘。 可看着看着,洛鸿勋的心中却泛起了合计,这客栈老板的眉目隐约与自己的某位熟人有几分相似,可到底他像的是哪位友人呢? 思量至此,洛鸿勋忙从自己的记忆库里紧急搜索着,准备逐个对比排查。 可这一时半刻的洛鸿勋还真是没想出来,而恰在此刻,却忽听这客栈老板开口道:“在下姓赵,名季平,不知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听到对方问自己话,洛鸿勋匆忙止住了思绪,接着较为恭敬地如实回答道:“晚辈姓洛,名鸿勋。” 至此,他心中不禁默想着,原来他也姓赵。 之后,赵季平嘴角挂着笑,又与他客套说:“那我就称呼你为洛老弟吧!” 闻此,洛鸿勋点头应允,并未表现地不耐烦。 紧接着,不想拐弯抹角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句:“不知赵老板这么晚了亲自前来,有何贵干呢?” 见洛鸿勋既已发问,赵季平也不想与他兜圈子,于是径直说道:“你们几个是广州城内怡兴洋行的人吧?” 听到“怡兴洋行”这四个字,洛鸿勋起初吃了一惊,他心中免不得盘算着看来眼前之人多半是想向自己打探些洋行的事情,难怪会这么热情地拜访上门,可他到底想要打听什么呢? 洛鸿勋心想先听听他的来由,再做定论也不迟。 继而他又和颜悦色地如实回应着:“的确,我们是怡兴洋行的,只是不知赵先生您是如何得知的?” 赵季平捋了捋他那约有一寸长的胡须后,故弄玄虚地说起了场面话:“与你一同进门的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高贵,所以我便差人随便打听了一下,一问就问出来,她应该是洋行里那些重要人物家的千金吧?” 赵季平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洛鸿勋听完心中却顿时掀起了疑云。 他琢磨着难道他是想打虬枝的主意,可看起来又不太像,那他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可姜还是老的辣,涉世未深的洛鸿勋虽较同龄人的洞察力要强上许多,可跟年长他一倍的赵季平相比却还是个雏。 也就在这时,赵季平用他那深邃的双目死死地盯紧了洛鸿勋,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见对方迟疑半晌没作答,他知道这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随着一声干笑,得到了答案的赵季平接下来用中间的三根手指依次有节奏地点了点桌子后,又说道:“我再来猜猜看,那姑娘八成就是怡兴洋行的大老板赵习瞻的女儿赵虬枝吧?” 天呐! 对方竟然连名字都能叫得出,闻后大惊的洛鸿勋简直难以置信,因而惊讶的表情都挂在了脸上。 他寻思着这样看来,这人难不成与怡兴洋行有过交集? 如果是好的也就罢了,怕就怕曾经有着什么过节! 可令洛鸿勋更感狐疑的是,这人的手指刚刚轻敲桌面的动作怎地看着如此熟悉?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在哪曾经见到过类似的情景! 可到底是在哪里呢? 此时,道行尚浅的洛鸿勋还不足以应付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得一步一步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不知将要被引向何处。 见他神色略显慌张,赵季平缓缓舒展了身子后,语气平稳地稍作安抚道:“洛老弟,我从前认识怡兴洋行里的许多人,所以今日前来只是与你闲话家常,并无他意,所以请你勿要惊慌!” 而他这话说完,确实起了一定的镇静效果,洛鸿勋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就连绷紧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松软了许多。 见洛鸿勋明显放松了下来,赵季平思忖着他心里的防线多半也已松懈,于是他接着深入探听道:“听说你们洋行的大少爷去年过世了?” 可问这话时,赵季平的面色不知为何竟忽地凝重了许多,眼眸也缓缓低垂了下去。 且在洛鸿勋这个旁观者的眼中,他神情的转变十分自然,完不像是故作的。 因而洛鸿勋点头承认道:“是的,他走时我刚好就在身边!” 听完这话,赵季平忙乍惊抬眼,可很快他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继而幽忧感叹道:“难怪那次葬礼你去的最早,走的最晚,后来你应该去过清阳的坟前很多次吧?所以其实早在进门时我就认出你来了!” 紧接着,他又问道:“这么说吧,你和清阳应当是好友喽?” 原来如此,没想到对方竟见过自己。 可洛鸿勋又一想,自己与清阳兄是好友不假,但为何他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大少爷为清阳呢? 还有他怎会知道葬礼这么多细节? 难不成他当时也在场? 洛鸿勋始终不相信赵季平与自己寒暄许久仅仅是为了闲话家常。 可他越是疑惑越是想弄明白,赵季平的终极目的何在,难不成他想要向自己打探之人不是虬枝而是清阳兄? 此时的洛鸿勋疑窦迭生,神态再次凝重了起来,继而他禁不住问道:“请问您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您与清阳兄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八十五章 相求 () 可这时,对面的赵季平却已恢复如初,然后神色泰然地回答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场啊!可能你没有注意到罢了,至于我与清阳的关系,那可是再亲不过的了!” 之后,赵季平继续拉长着节奏,问着自己想要知晓的事:“对了,你刚刚说清阳死的时候你也在一旁,那你可不可以跟我描述下整个过程的细节呢?” 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洛鸿勋向旁人讲过了许多次,那生死一线的恐怖经历有时还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每每梦见此情形时,他都会骇然惊起一身冷汗,那些零星琐碎的片段他早已不想再去细细回忆,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加快脚步,尽早地冲淡这一切,让他将它们永远忘记! 只是此刻看赵季平对清阳兄的死因如此关心,说不定他们生前是亲戚或者有过命的交情,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索性再破例回忆一次好了。 半晌后,洛鸿勋努力克服了心理障碍,终于下决心最后讲述此事。 赵季平则十分认真地听起了整个故事来,当听到赵清阳坠海那段时,赵季平的泪花已在眼眶中泛滥,洛鸿勋瞧得出这明显是因极度悲伤而呈现的自然反应。 洛鸿勋虽尽可能地平静描述,但听众的状态亦可感染到他,没法无动于衷的他内心也酸楚了许久。 可当他讲到赵清阳死后那段时,赵季平便不再感兴趣了,神情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不多时,他打断了洛鸿勋道:“看来这次真的是个意外,我原本以为...” 至于他原本以为什么,赵季平却并未说出口,洛鸿勋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可接下来,赵季平竟又陷入了痛苦地冥思当中,好久好久抽不出来! 洛鸿勋没有去打搅他,此时他禁不住进一步设想着,赵季平多半是清阳兄的旧友,甚至有可能从前受过清阳兄的恩惠,还来不及报答。 只不过若真是好友,那也应是忘年交,毕竟这赵季平看起来年纪可不小了。 许久后,赵季平总算是平复了心绪。 神色回转的他一面叹息,一面转移了话题道:“这次应该真的是个意外!但有件事我敢肯定那绝对不会是意外,并且此事已经纠缠困扰了我很多年,至今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哦? 洛鸿勋心想,究竟是何等要事会如此纠结,困扰多年,可二人才刚相识,对方为何竟会对他说起。 不晓得自己该不该深问,洛鸿勋便听赵季平继续说道:“今日我前来主要是有一事相求,想拜托洛老弟帮忙打听此事!” 一听这话,洛鸿勋当即犯了难,既然是困扰了多年的大事,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因而他茫然不解地回应说:“到底是什么大事?如果真的十分重要,我怕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 洛鸿勋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接什么烫手山芋。 可赵季平却不以为意,而后他背了手,靠在椅背上,错了错眼珠,瞧了瞧洛鸿勋后,接着十分客气地说道:“我之所以请你帮忙,主要因你是清阳的好友,这件事同他大大的相关。” 紧接着,他又吐露了一点原因:“还有一点便是你在怡兴洋行已列二班,也算有了一定的地位,办起事来应该不会太过受阻!” 洛鸿勋大惊,没想到赵季平连自己在怡兴洋行的职务都已知晓,于是他尬笑一声后说道:“看来您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的呀!” 可他还是不能立马答应赵季平的请求,他须得听听这难题到底是什么,心里才好有个数。 见洛鸿勋并未回绝,赵季平淡然一笑后,以金钱为诱饵道:“此事发生在七年前,打探起来确实没那么容易,可能会面临很多困难,尤其是资金方面的,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相当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八百两银子怎么样?只要你应下来,我就先付四百两给你,方便你操办。” 八百两银子! 这对洛鸿勋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一年的薪水因他升了二班后翻了双倍也只有一百两而已,那八百两也就等于他几年才能拿到的俸禄。 还有一点令洛鸿勋头疼的是,自己不能一直挤在吴家,那可不是个长远之计。 他一直期望可以有处自己的居所,所以洛鸿勋平日里才会更加节俭,以盼早日购宅。 因而面对八百两银子的诱惑,洛鸿勋不可能不心动。 但这赵季平到底想要自己打听什么大事呢?竟还会与清阳兄有关? 可如果要花这么高的价钱,来打听七年前发生的事,那这几年他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早点调查? 过了这么久再去探究过往,那难度可以说会提升数倍! 还有赵季平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何会单单挑中他洛鸿勋呢? 此刻,无数个问题在洛鸿勋的脑海中跳动着等待解答。 赵季平见洛鸿勋闻之颦蹙,一脸的左右为难之色,好似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挣扎,刚想要进一步细说情况时,门外却又传来了急促的响叩声。 这敲门声来得恰到好处,倏地令洛鸿勋清醒了过来,他瞄了赵季平一眼后,接着便起身去看门。 谁来的这么巧? 当然是赵虬枝。 本来想要去逛逛街市的赵虬枝见洛鸿勋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因而她好生奇怪。 于是只得自己再次主动找上门来,可没想到门一推开,那位中年男子竟还坐在屋内。 他们俩很熟么?竟然聊了这么久还没结束? 赵虬枝带着疑问似有怨意地看向了洛鸿勋。 赵季平抬头一看来人是赵虬枝,因而心想看来此事只得明日再议了,于是他便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 当他踱步至房门口时,双眼不由自主地再度凝视了赵虬枝几秒钟,接着他满心留恋地朝其点了点头后,抬步跨了出去。 他瞄这一眼不要紧,可看得赵虬枝心里毛毛的,甚至整个脊梁骨都冒着冷气。 赵虬枝不禁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啊?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且更为奇怪的是那人眼神里分明还带着满满的爱意! 紧接着,赵虬枝将房门紧关了起来。 转身后,她颇为不快又好奇地问道:“鸿勋,刚刚那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们俩聊什么聊了这么久?” 第八十六章 戏服 () 洛鸿勋也只是头一次接触这赵季平,且刚刚二人所聊之事难以用一两句话概括总结,因此他并不想深谈,于是只得敷衍了事说:“没什么,我们也只是新认识的而已,对了,这么晚了,怎么不早点休息呢?” 眼看洛鸿勋神色有异,才酉时三刻竟说要休息,看来刚刚答应她的事多半是忘了,赵虬枝当即更加不悦道:“洛鸿勋,你怎么回事啊!平日里你也是酉时三刻就吵着要休息的么?再者说了,刚刚我们俩不是说好了要出去逛逛的么?你不会是已经忘了吧?” 见赵虬枝显露愠容,洛鸿勋这才意识到现在入睡还为时尚早,可刚刚那人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自己周围,尤其是他最后的那个请求以致自己此刻无暇他顾,所以才会语无伦次。 赵虬枝见他又呆呆地坐回了椅子上,不仅没做任何回应,反而再度陷入了沉思当中,于是便伸出手去,气呼呼地用力摇了摇他的手臂。 接着,洛鸿勋整个人被她拉离了椅子,于是他身体倾斜着惊奇地喊道:“去哪?” 赵虬枝听完,再现怨怒,撅起了小嘴,翻了个白眼后,不耐烦地答道:“就你迟迟不肯露脸,真是讨厌...这么晚也没办法再出去了,现在只能去楼下,找他们俩打牌去!” 洛鸿勋听了此语有些无奈,自己虽不喜打牌,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扫了虬枝的雅兴,于是他只得屈从于她的“淫威”之下,乖乖就范。 一个时辰后,牌桌上的众人解散,各自回了房间。 刚刚头脑稍为放松的洛鸿勋躺在床上又忍不住想起了赵季平的那些话语来... 他反复地琢磨着他和赵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也姓赵,赵习瞻、清阳兄他们也姓赵,难道从前是本家,是亲戚? 他到底想要自己打探什么事呢? 这个任务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呢? 八百两银子可真不少,估计够买一座小旧宅了! 他还说这事与清阳兄有关,可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洛鸿勋越想越好奇,也越觉得神秘。 一方面好奇心和金钱的双重诱惑在不停地作祟,另一方面他忧心于万一自己接的是个烫手山芋,若惹上了麻烦,那岂不得不偿失? 带着诸多疑问,洛鸿勋最终还是只得进入梦乡。 第二日上午,按计划,洛鸿勋要赶往回龙为其母祭拜迁坟。 今日,大家都起地很早,吃饱后,众人便一同出发了。 洛鸿勋先是回到童年时的旧居,与邻里好友欢聚了一番。 从前的街坊们见他带了个天仙般的女子前来,皆是对他称赞不已。 其中有个叫陈天的矮个子同龄旧友调侃他道:“鸿勋,看来你去了广州混地很不错啊!竟会结识这么美的姑娘!若是日后兄弟我为生计犯了难,去省城投奔你,鸿勋,到时你可不能不管我陈天!” 这陈天虽其貌不扬,可是话却不少,接着,他又挤眉弄眼地八卦道:“快说说,你跟这姑娘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洛鸿勋难免尴尬,到底要怎么回才合乎情理呢?是说虬枝是老板的女儿,还是说她是自个的心上人呢? 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妥当,可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赵虬枝却灿笑着抢先一步答了话:“我跟他啊!我跟他的关系可不一般,想知道么?想知道的话,待会迁坟时就得多出点力。” 赵虬枝这玄乎之语还真奏效,接下来,洛鸿勋和他的几个好友街坊们便紧锣密鼓地动起工来将其母亲的坟迁走。 迁坟的过程还算顺利,可迁完后,那陈天竟又来笑嘻嘻地巴问道:“这下子总可以说了吧?” 只不过赵虬枝却又卖起了关子:“不错不错,可我同他的关系有些复杂,这一时半刻的怕是说也说不清,不然你跟我们上车,我路上慢慢跟你讲如何?” 然后她用手绕了绕荷包,一脸天真地瞧着对方笑了笑。 这下陈天可犯了难,自己的包子铺还需要人手,他怎能说走就走呢? 见对方呆呆傻傻一脸的犹豫,赵虬枝又与他逗趣道:“怎么?不想听啦?不想听的话那我们可就要走喽!” 说完,一笑嫣然后,她转身就踏上了马车。 趁陈天还未回神之际,洛鸿勋道过谢后,也匆匆随她上了车。 留在原地的陈天这才恍然明了,原来这小姑娘是逗他玩呢,因而只得无奈地笑着目送他们远去。 当晚众人又再次回到了若愚客栈之中。 劳累了一整天的四人还未点菜,伙计便热情地陆陆续续端上了几道佳肴,以供众人品尝。 这时,赵虬枝惊讶地看了看洛鸿勋,以为是他有意安排的。 洛鸿勋却一头雾水,耸了耸肩膀后,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其实这些都是赵季平精心策划的,只为通过自己的周到服务进一步笼络洛鸿勋而已。 洛鸿勋也非等闲之辈,赵季平的这点用心他很快便已猜到,只是并未对他人道明罢了。 吃过晚饭后,赵虬枝、洛鸿勋等人上了二楼,准备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赵虬枝的房间在右边的第二号,而洛鸿勋的则为左侧的第一间。 洛鸿勋送她回房时,快他一步的赵虬枝向那敞开了门的隔壁房无意间瞥了一眼,却见一精美绝伦的正红色戏服撑在了室内的大衣架上。 由于太久没听过戏,太久没看过戏服了,来了兴致的赵虬枝竟不由自主向旁边走了去,她想近距离地赏一赏这绝美戏服。 这时,隔壁房恰巧无人,见门大开着,赵虬枝竟没了忌惮,跨步走了进去。 洛鸿勋见她如此反常,以为她中了邪,刚想上前拉她一下,此刻却忽然明了,原来她是被那正红色戏服锁住了心神。 他知晓她酷爱唱戏,因而也只得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加阻拦。 进门后,赵虬枝慢慢向其靠近,接着十分虔诚地细细观摩起了这件华服来。 只见其领肩部渐变彩线勾金线绣花,裙摆佩带亦采用相同的材料,外加以穗子设计,十分精细。飘带为重工刺绣,层次很是丰富,背部配金黄色精巧绣花,色泽亮丽,与前部照应,可以看出制作此戏服的匠人极为用心。 赵虬枝眼见这戏服精妙至极、完美之至,不禁叹为观止... 就在她欢喜沉醉的当口,一个念头竟悄然来袭... 第八十七章 神秘 () 粤剧不是被禁了么?怎么有人还敢公然展示戏服呢? 想到这,赵虬枝心头一紧,赶忙准备退回自己的房间,避上一避。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竟有人出现在了门口,堵住了去路。 刚刚转身的洛鸿勋和赵虬枝见突然有人出现,皆震惊不已,以为他们俩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 可仔细一瞧发现来人是客栈老板赵季平,二人提着的小心脏又渐渐有所回落了些。 赵季平进了室内后,便将房门关上了。 接着他悠然地踱步至戏服处,抚摸了两下后,转身看向了赵虬枝,继而很是和气地问了句:“赵小姐,看来您对这戏服很感兴趣啊?想必是位戏迷吧?” 赵虬枝闻此,惊愕哑然了好一会。 且为防自己落入对方的陷阱,她选择不做正面回答。 因而,故作淡定的赵虬枝面无表情地悠哉道:“你这话听谁说的?我还没问你这戏服是谁的呢?” 之后,赵季平不紧不慢地与她闲聊道:“这房间是我的,你说这戏服是谁的呢!哦,不对,这戏服也不能说就是我的,只能算是我收藏的而已!” 听到这句,赵虬枝忐忑的心儿总算是平稳了下来,她心想既然这戏服是他的,那就好办了,私通乱党的罪名怎么着也扣不到自己的头上来。 但她仍有不解地问了句:“你难道不知朝廷已经禁了粤剧么?你竟还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展示戏服?不怕有人举报你么?” 说完后,赵虬枝又垂了眼,接着低声喃喃道:“不过你放心,就算真有人举报你,那肯定也不会是我的。” 听闻这话,赵季平捋了捋胡须,干笑了一声说:“这点我倒不担心,只是摆了件戏服而已,朝廷总不能硬给我扣什么罪名,所以赵小姐切莫慌张。” 然后,他又淡定地说道:“而且这也算不得大庭广众,其实我只是知晓你也是位戏迷,因而才特意敞开了门给你瞧瞧的。” 原来如此,赵虬枝心想可赵季平为何要这样做呢?难不成只为与自己交流下心情?但为何自己总隐隐觉得他另有所图呢? 赵虬枝始终觉得不安,第六感告诉她赵季平的安排绝不只是他嘴上说地那般简单。 就在这时,赵季平又与她和颜悦色地搭起了话来:“这件戏服是我师父薛显扬的,薛显扬的大名对于戏迷来说应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的吧?” 说完,赵季平看向了赵虬枝。 赵虬枝不得不承认薛显扬可是佛山粤剧界响当当的大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粤剧领域的一代宗师。 薛显扬可生可旦,文武双,同时他也是陈茂文的师父。 这样算下来,薛显扬便是赵虬枝的师祖。 可赵季平刚刚说薛显扬也是他的师父,如此一来那他和陈茂文两人岂不是师兄弟? 赵虬枝虽有疑问但却没敢发声,毕竟陈茂文可是清廷要犯,已被处决,若是这赵季平心怀鬼胎的话,说不定自己又会惹上新麻烦,毕竟上一次洛鸿勋可是因此入了大狱,吃尽了苦头。 因而,多存了一个心眼的赵虬枝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薛显扬的大名岂会有人不知?即使不是戏迷想必也有听过!” 而后,她自然地将目光瞥向了洛鸿勋。 洛鸿勋果真不负所望,当即了然了她的心意,于是点了点头道:“没错,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薛显扬,别说是佛山人,估计整个岭南都不会有几人没听过他大名的。” 可绕来绕去,赵虬枝还是不晓得这位赵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似有不耐烦的她再度抱怨了句:“你不会是今晚闲来无事,想同我探讨探讨这件戏服吧?” 赵季平听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那不然呢,我只是无意间得知赵小姐也是位戏迷,虽然我几年前就不唱戏了,但我还是很爱粤剧的,今天总算是碰上了位同道之人,与你聊聊天不是很自然的?” 他怎会知道自己是位戏迷的呢? 想到这里,赵虬枝估摸着肯定是洛鸿勋这张大嘴巴透露的,于是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旁的洛鸿勋。 不明所以的洛鸿勋无辜中枪,却也没机会为自己申辩。 可真的就这么简单么?赵虬枝还是难以相信,依然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自打粤剧被禁后,她鲜少在外人面前谈论这个,生怕惹上祸端,吃不了兜着走。 赵季平见她默不作声,于是继续微笑着说道:“不晓得你唱功怎么样?不过依你的姿色和身段倒是与这戏服极为般配,只可惜我师父只留给我这一个念想,要是送给了你,往后我想起我师父来,都不知道瞧瞧什么怀念好!” 送给自己? 赵虬枝思量着自己没听错吧?对方竟会有这种想法?他当真会这么友善? 可他后面又说这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她总不好夺人所爱! 思忖至此,赵虬枝被勾起的兴致又渐渐衰落了下去... 见她一脸不甘心又失落的样子,洛鸿勋猜想她定是十分欢喜这件戏服,不然也不会露此神色。 这时,楼下的伙计高喊着老板的名字,好像是告知他有人来访。 于是赵季平与他二人客套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如此一来,赵虬枝和洛鸿勋也只得回了各自的房间,操劳了一天的二人得赶紧休息,毕竟明日一早还需备足了精神返回广州城。 可赵虬枝整晚都在念着那件华美戏服,心中极痒以致难以安寝。 深夜里,她竟忍不住幻想着哪怕可以穿上一次薛显扬曾经的衣服,她都会觉得是祖师爷显灵,给了她特殊的关照。 想着想着,恍恍惚惚的赵虬枝总算是入了美梦之中。 在梦里,她果真穿上了这件正红戏服,且还像模像样地扮起了唐婉来... 第八十八章 命案 () 可就在她如痴如醉之际,却被侍女的阵阵鼾声吵醒了。 醒来后的赵虬枝感怀无限,心中免不得有些失落。 接着,赵虬枝辗转几许都无法成眠。 唉声叹气了数次后,怅然若失的她寻思着这梦就只能是梦,根本成不了真的。 从小到大想什么有什么的赵虬枝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她知道自己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了,因而只得不断地安慰自己说任何人不可能样样喜欢的东西都能拥有,这件戏服也许就是她的求之不得... 想到这,她的心才多多少少宽松了些。 第二日一早,吃早饭时,赵虬枝几乎没说一句话,洛鸿勋见她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猜想她一定是在为昨日那件戏服犯愁。 这时,洛鸿勋心里不禁泛起了合计,究竟用什么法子可以帮她解了这个心结呢? 不多时,吃完早饭后,洛鸿勋等人上楼去收拾行囊。 可就在他一面思考,一面整理着衣物时,有人却在外面突然重重地敲起了门。 洛鸿勋心想这敲门之人极有可能是赵季平,毕竟前日的的对话还未讲完就被打断了,对方知道自己今天要走,这会一定是来把事情交代完,也就是说自己该拿主意的时候到了。 洛鸿勋稍显迟疑地踱步至房门前,然后将门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来人确是赵季平。 二人一回生二回熟,邀请他进屋后,洛鸿勋便关起门来,准备继续谈那前日的话题。 刚落座没多久,赵季平就将手中紧攥的布袋展开了来,原来里面装的是张四百两的银票。 这么大面额的银票任谁看了会不心动呢? 可洛鸿勋虽也爱财但还未丧失理智,他知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且赵季平舍这么大的财看来消的定不是一般的灾。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后,强压着内心的**静下心来说道:“赵先生,我得先知道您要托我查的究竟是何事,才能考虑这银票我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赵季平闻后顾虑渐消,继续讲起了前日的未完之语。 可他那既大又深邃的眸子每每盯着洛鸿勋瞧时,洛鸿勋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觉,可细细琢磨了好半天他也不晓得这种感觉因何而来,所以只得耐心地聆听对方所述。 这次,知晓时间紧迫的赵季平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洛老弟,我想要你帮我查的是七年前五月发生在永清街一带的一桩命案!” 洛鸿勋听完顿觉一阵阴风从后背袭来,四肢上的鸡皮疙瘩也瞬即疯长... 什么? 自己没听错吧? 命案? 听起来也太恐怖了! 这种案件不是应该找探子来查会更快捷更有效么? 自己一个从商的小二班,还未成气候,哪有什么破案的经验,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一窍未通啊! 见洛鸿勋一脸惊骇,吓得不轻,赵季平立马进一步解释道:“七年前我的生意照现在还相去甚远,那会积蓄也不太多,但当时还是拿出了仅有的那点银子,请了人帮忙查了查,且查了一段时间后,也有了一些初步的结论,那日发生在永清街一带的戏台坍塌事件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早前有人故意动过手脚!” 原来命案与戏台坍塌有关,洛鸿勋闻后忙追问道:“然后呢?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事先破坏过戏台,然后导致了所谓的意外死亡其实是蓄意谋杀?” 见眼前的年轻人很是聪慧,一点即透,赵季平深感自己未选错人,因而接着回应他道:“没错,就是蓄意谋杀,在场有那么多人,可死掉的却只有三个,其余多半只是轻伤。查到这,那探子又想再多要些银子,可那时的我资本已经所剩无几,根本再付不出银子了,于是查案只能被迫停止,接下来我备受刺激,自那以后奋发图强,才有了今天你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当场死掉的那三人中有赵季平极为看重之人,不然这起事件也不会对他的影响这么大,这么深。 紧接着,洛鸿勋兴致倍增,继而一步一步地窥探起整个事件的貌来。 赵季平又继续回忆道:“再后来,也就是一两年前,我又想重新开始调查,可感于清阳还在赵习瞻的眼皮子底下工作,且样样还算顺利,后来我还听说他和总督家的小姐订了亲,那会我真为他感到高兴,心想这事就让时间慢慢冲淡吧!要不然一定会影响到清阳那会舒适如意的生活。” “哎!只可惜千算万算,我也没算到清阳这么快就不在人世了...” 说到这处,赵季平万分悲痛,满心凄怆,瞧得局外人洛鸿勋都心如刀绞,颇为动容。 这时,他又禁不住想起了清阳兄从前对他的种种关照,二人惺惺相惜之景仍是那般温暖真切,历历在目。 而这次感伤持续了好一会,终于赵季平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可洛鸿勋的疑问却又来了,赵季平提到清阳兄时为何总是满怀情意,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此看来当真是不一般呢。 洛鸿勋没有特意深究此处,而是抓紧时间问出了最最关键的问题:“赵先生,您还没说,我要查的这起事故究竟是发生在谁身上的呢?” 第八十九章 诱惑 () 只见赵季平正了正衣襟后,注视着洛鸿勋且严肃地回答道:“这起事故直接致死的便是赵清阳和赵虬枝的母亲万希雅。” 接着他又爆出了一句骇人之语:“而我怀疑事件的主谋便是怡兴洋行的当家人赵习瞻!” 洛鸿勋听到这里,那感觉就好似一颗响雷在自己的头顶上炸裂了一般。 如此惊天秘闻无论是真是假,被谁听了都会震惊地口不能言。 过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的洛鸿勋瞠目结舌地看着赵季平,完说不出半个字眼来。 怎么会这样? 赵习瞻竟然会处心积虑地杀死自己的妻子? 这是真的么? 这有可能么? 是赵季平的胡乱推断? 还是... 看来赵季平所托之事已经不能算作一桩家事,当然也不是一般性质的丑事,而是一起恶意杀人事件。 正当洛鸿勋还恍惚无措在这恐怖事件之中时,赵季平则抓紧时间又说道:“洛老弟,你跟清阳是好友,并且我也看得出你同那赵小姐关系也不一般,你不会知晓了他们母亲被害惨死而置之不顾吧?” 紧接着,他又进一步拉拢对方道:“而且如今我所识之人也就只有你能直接接触得上那赵习瞻,你若不帮这个忙,怕是希雅她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这话说的却有几分道理,洛鸿勋不是个冷血之人,他确实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替死者讨回公道。 可这事却非同小可,嫌疑人竟是自己的老板赵习瞻,那查起来可想而知得多棘手,弄不好还会引火上了自己的身。 见洛鸿勋迟疑不决,面露难色,赵季平终于狠下心来使出了绝招。 这时,他又将另一个布袋打开了来,只见里面装的恰是昨晚看到的那件正红色戏服。 片刻后,他豪气地撂话道:“洛老弟,你若是能帮我这个大忙,这张银票就是你的,而且不仅如此,昨日你和赵小姐看到的那套我师父薛显扬的戏服,也一并送给你。” 接着,他又旁敲侧击地引诱对方道:“你可以将它转赠给赵小姐,当做一个惊喜,想必你也看得出她有多喜欢这套戏服!” 听到“惊喜”这两个字后,洛鸿勋霎时间忆起了生辰那日,自己曾允诺过后送个“惊喜”补作礼物送给虬枝。 而如今这套戏服来的刚刚好,虬枝若能如愿得到它,一定会欢喜地飞上天。 面对这极大诱惑的关键十分,还未下定决心的洛鸿勋突听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并且有人还高喊道:“鸿勋,你快点,能不能别这么磨蹭,我们要出发了!现在就差你一个人了!” 门外的喊话之人一听便知是虬枝。 眼尖手快的赵季平赶忙趁此大好时机将银票和戏服包好,匆匆推给了洛鸿勋。 起身后的他最后说了句:“两样东西赶紧收好,记得有什么消息写信给我,放心,事成之后我会把剩下的一半银两悉数交给你的,我赵季平说到做到。” 洛鸿勋还愣在那里没挪动地方时,赵季平已然快步向前打开了门。 紧接着,他扫了站在门口的赵虬枝一眼后,便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赵虬枝见这大清早的赵老板竟又在洛鸿勋的房间里,心中免不得猜想他们二人是旧相识?看来鸿勋耽搁了这么久是在与他说事啊! 甚觉纳闷的赵虬枝犹豫了片刻后慢慢抬步走了进去。 洛鸿勋听到虬枝的脚步声渐近,背对着身的他赶忙把桌上的两个包裹收好,同自己的行囊放在了一处。 这之前,他并未下定决心参与调查此事,可赵虬枝的突然到来令洛鸿勋大大分了心。 而那赵季平更是足够机敏竟快速地将这一切都推给了他。 奈何!已经“下水”的他现在想不接此事看来都不行了。 为了不让赵虬枝发现,洛鸿勋也只能强装淡定地站起身来向她表示抱歉。 于是整理完毕的四人开启了返回广府的旅程。 一路上洛鸿勋始终保持沉默,远不及来时那般欢快,因为他的脑子里已经塞满了东西。 而他深思之事自然是赵季平所说的那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虽很多细节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但这时的他瞧眼前赵虬枝的神情都同往日有了些许差别。 从前他只当她是无忧无虑、幸福快乐、集万千之宠爱于一身的幸运女孩,可听了赵季平所言后,不论真假可信度,他隐约觉得虬枝多半也有外人不知晓的苦楚。 这一刻,洛鸿勋对她的了解更进了一步,从前自己只是喜欢她、欣赏她、爱慕她、而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惜之意。 若是车上这一刻没有旁人,他多想将她揽入怀中抚慰一下她那柔软的心儿。 接下去,洛鸿勋又寻思着虬枝她知道这些不堪的事情么?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摇了摇头,如果他爹真的这般歹毒,他一定做的极其隐秘,甚至有可能是天衣无缝的。 虬枝那会只有十二岁,多半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如果真相如赵季平所言,虬枝日后无意间知道了事实的貌,她会怎样看待这一切呢? 如果她娘真是他爹处心积虑害死的,她会为自己的娘亲报仇雪恨么? 还是她会与自己的父亲自此决裂永不相认呢? 想到这洛鸿勋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如果真是那样,虬枝她一定会痛苦地不愿活在这个丑恶的人世间了。 她本应该是朵不染纤尘的白莲,真不该认识这些肮脏丑恶的嘴脸! 第九十章 深思 () 洛鸿勋禁不住祈求上苍,愿其悲悯世人,更愿虬枝远离是非纷扰,永远幸福快乐地活着。 如果有一天她不小心陷入了生活的漩涡,那他洛鸿勋一定要守在她身边,抚平她的伤口,助她摆脱困境。 不多时,洛鸿勋转而又想到了赵季平并未得到石锤,所以才会花大把的银子让自己去调查,也许事情的真相并非如他所想。 据洛鸿勋近些日子的观察发现赵习瞻平日里在洋行内虽有些独裁专断,且对人存在着一定的媚富贱贫,趋炎附势之心里,但毕竟他身居十三行总商之位,且还是广州城中屈指可数的慈善家,赈灾捐款这种场合总少不了他的身影。 就拿一两年前的镇压起义一事来说,赵习瞻还曾拿出了十万两白银支援清廷,要知道“兴和”号商船当时的买入价即二十五万两白银,捐款与购船的金额同在一个数量级,可见赵习瞻舍财的力度有多大! 赵习瞻之所以会这样做当然存在一定的沽名钓誉之嫌,但却也无伤大雅,毕竟世人多走在追名逐利的路上,很少有人可以做到真正的超脱,只要不损人利己、不见利忘义,那便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了。 可如果为了名利做出了卑劣甚至害人性命之事,那便成了名利的奴隶,社会的毒瘤,这种人一定得绳之以法,以儆效尤,绝不能姑息。 洛鸿勋此前见识过嚣张跋扈、为非作歹的夏虞,接触过贪慕虚荣、妄自尊大的方衢耀,赵习瞻会是他们的同类么?亦或是赵习瞻比他们更加卑劣呢? 洛鸿勋想到此处心尖不由得一颤,手指也无意识地微微战栗了几下,一颗硕大的汗珠还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紧接着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心态放松下来。 此时,坐在车上的赵虬枝着一藕荷色八团山水花卉纹裙,再配上她那手中摇曳的玉兰花缂丝团扇,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娇艳轻盈。 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的她有些燥热难捱,于是用力地摇动着手中的扇子。 她瞧见洛鸿勋一路上一言不发,心想他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到底在寻思些什么呢! 不仅看着自己时眼神十分空洞,且竟还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刚刚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难不成他有什么心事? 明明迁坟迁地十分顺利,与乡亲街坊们也相处地非常愉快,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忧心呢? 这时,赵虬枝忽而恍然明了,估摸着对方此刻的失魂落魄八成与那赵老板有关,自从见了他之后,鸿勋整个人都变得古里古怪的了。 想到这,赵虬枝仰起脸,用手在洛鸿勋的眼前晃了几晃,继而含笑试探他说:“鸿勋,你这一路上可什么话都没说,在想什么呢?我可都快闷死了!” 洛鸿勋心想如果此时向虬枝询问点他父母相处之事,虬枝难免会生疑心,说不定还会联想到赵季平身上。 因而他决定作罢,毕竟来日方长,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慢慢探究许也不迟。 于是他灵机一动转了心思后幽幽地说道:“我听老人家说过,墓地要处在地势广阔,树木苍翠,水色清秀,风景潇洒之所才是上好,我娘若是知道我把她从这么好的地方迁走,说不定夜里会来教训我,说我不孝!” 赵虬枝听完,心想难怪他刚刚一脸的愁苦之色,原来是为了迁坟一事犯难,可为何昨日在墓地时他竟没想到这些呢? 接着,她展颜一笑颜宽慰他道:“你娘若是知晓你带她去同你爹相会,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怪你呢!” 说到这,洛鸿勋倒是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顺便可以探听些细枝末节。 于是他佯装无意地随口问了句:“也对也对,毕竟他们生前还是很恩爱的...对了,虬枝,你娘葬在哪里?最近你有没有去祭拜过?” 并未多想的赵虬枝如实作答道:“就在飞鹅岭啊!跟我哥的墓离的不算远。” 闻后,洛鸿勋点了点头,又与她看似闲话家常地调笑说:“以前听清阳兄提起过,伯母是个中英混血,那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听了这话,赵虬枝眼波流转间露出了满满的得意之色,之后傲娇又看似云淡风轻地说道:“那是当然,不然怎么会生出我和我哥哥这一对美貌的兄妹来呢!” 看她那神气的样子,洛鸿勋和车上一同坐着的婢女都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了起来。 赵虬枝见状后立即面露了不悦,接着她瞪圆了眼,用玉兰花扇面轻轻地接连敲了一下他们二人的额头,而后怒斥道:“不许笑,你们俩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漂亮吗?” 洛鸿勋赶忙止了笑,看似一本正经地用力迎合说:“你当然漂亮了,放眼望去,整个广州城也没有一个能和虬枝你媲美的,谁要是说你不漂亮,那真是瞎了眼!” 赵虬枝虽觉洛鸿勋的话有夸张之嫌,可她听完后心里却仍是欢喜得很。 然后,她摇着扇子,嘟起了小嘴悠然来了句:“这还差不多...” “对了”,洛鸿勋趁热打铁接着问道:“伯母既然是混血,那你的外婆和外公中定是有位洋人喽?” 第九十一章 闲谈 () “对啊!”赵虬枝点着头,直言不讳地应答道:“我哥没跟你提过么!我外公是英国人,当时可是十三行里大名鼎鼎的万买办,怡兴洋行就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然后,她似有惋惜地感慨说:“只可惜他没有儿子,只能将家产分给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和女婿,就是我的姨母和姨父,我也没怎么见过,据我爹说他们很不争气,没几年就把家底败光了,后来听说跑去了澳门,做起了糕点生意来。” “而小女儿和女婿呢,就是我爹娘,怡兴洋行可是从他们这才做强做大的哦!” 说到此处,赵虬枝的脸上又显出了骄傲之色,之后她继续神气地说道:“我爹呢,更是不负众望,还坐上了总商之位置!” 眼见对方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洛鸿勋明白赵习瞻这位父亲在女儿心中的形象还是相当高大的。 可不多时,赵虬枝的情绪却忽而低落了下来,只见她撇着小嘴十分遗憾地说了句:“去年这会可是怡兴最辉煌最鼎盛的时刻,只可惜好景仅维持了短短数月而已...” 说到这,赵虬枝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自己一年前遇难的哥哥赵清阳。 她说的没错,“兴和”号的沉没对怡兴洋行的打击不容小觑,虽不至破产,但起码狠狠地伤了怡兴筋骨皮。 善感的赵虬枝想到此处不免再度失落了起来,一旁的洛鸿勋也不能傻看着,无所作为。 于是他赶忙好心地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鬓发聊表慰藉,可这段对话到此却只得宣告终止了。 几日后的一晚吴家客厅内,洛鸿勋和吴承昊从洋行做完工后回到家里闲聊了起来。 自洛鸿勋大难归来,平步青云后,收入也增了不少,甚至还高出了吴承昊许多。 因而在洋行工作了十分久长的吴承昊免不得委屈地抱怨了几句:“哎,我在洋行干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你一个刚来还不到两年的新人薪水多,真是悲哀啊!悲哀!” “到底是你运气太好了,还是我太没本事了呢?”说完,吴承昊露出了一脸的苦大仇深,那样子就好像有人欠了他的债没还似的。 听了这话,洛鸿勋抿起了嘴,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我运气好?我运气简直背到家了要不要!” 接着,他又细数起了自己这两年来的遭遇:“救个人,本以为是好事,是善举,结果还被抓进大牢,差点没被打死;出个海,也以为是好事,结果呢,差点没被淹死。” “只不过是我命大,这么折腾都还能活着。所以啊!你要是觉得我命好,那我们俩换换如何,看你到时还羡不羡慕我!”说完,洛鸿勋下意识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闻此,吴承昊转了转眼珠,思考了半天,然后点头乐呵呵地应了句:“也是!这样看来,你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要是换做我,那次在大狱里,不被打死,也被吓死了,怕是都没机会掉到大海里喂鱼!” 心中有数的吴承昊知道刚才洛鸿勋对自己的总结实在是过谦了,通过这两年的观察来看,他必须得承认洛鸿勋的意志力超群,绝非常人能及,自己确实比不过他,所以只能服输。 话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后又继续畅聊了起来。 这时,洛鸿勋拍着胸脯豪气地说了句:“这样吧!看在兄弟我最近手头还算宽松的份上,过几天请你去望舒酒楼大吃一顿,怎么样?” “好啊!好啊!”吴承昊想都没想,头便成了一个拨浪鼓,上下快速地摆动起来,表情也从大悲瞬间变成了大喜。 且这一秒变脸的功夫是他多年来的独门绝技,想要掌握那可不是件轻易的事。 洛鸿勋对吴承昊和他父亲的事从前只是略知一二,今日正巧二人清闲,那择日不如撞日,他想顺道深入了解一番,以便自己可以面把握怡兴洋行这几十年来的发展历程,说不定会对案情的解析有所帮助。 吴承昊这个人嘴碎,话又多,因而也没有隐瞒,很快便乐呵地与洛鸿勋聊起了多年的过往来。 吴承昊的父亲吴明是怡兴洋行第一任老板万宁的轿夫,当时赵习瞻身居二班,二人虽不算太过熟络,但也算是相识。 可吴明为人比较本分,甚至可以说是木讷呆板,没什么头脑,更谈不上有什么抱负志向了,因而这一生都在给洋行的贵人做轿夫,始终没什么大作为。 后来吴明成了万宁女儿万希雅的专属轿夫。 七年前,万希雅去世后,上了年岁的吴明便也闲了下来。 几年后,一直默默无闻的吴明便也过世。 听到这,洛鸿勋并未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问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对了,那赵老板是如何从二班成了万宁的接班人呢?” 吴承昊对于此事却也略知一二,因而与洛鸿勋饶有兴致地讲述了起来。 据吴承昊所知,赵习瞻在入怡兴洋行前曾经尝试过很多行当,进了洋行后,很快便是二班。 再后来赵习瞻则被万宁提拔升至大班,这可是个既体面油水又多的好职位,洋行内多半人一生的梦想便是风风光光地当上大班,从此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从此风光无限的赵习瞻不仅直接可以同外国人对话,而且资本愈发雄厚,地位也不断攀升。 至于他最后怎么当上了万宁的女婿,吴承昊就不得而知了。 可吴承昊提供的这些对于洛鸿勋而言都只是粗浅的概况,要想深入了解赵习瞻,他知晓还须另寻他法才行。 接下来,没把洛鸿勋当外人的吴承昊贱笑着又八卦了下自己知道的逸闻秘事。 聊起这个话题,吴承昊兴奋地眉飞色舞个不停,饮了口茶后,简直可以用唾沫横飞来形容。 这会,他的话匣子可是真关不上了。 但不久后,他无意间透露的一个信息却引起了洛鸿勋的高度重视。 第九十二章 探秘 () 由于父亲吴明是万希雅的轿夫,因而吴承昊从前也经常出入万家。 那时还很小的他有一次无意间听到,万希雅和赵习瞻夫妇二人在房内大声地争吵着。 没多久,万希雅就一脸铁青地夺门而去,离家出走了。 后来吴承昊听他父亲吴明提到过,盛怒的万希雅竟跑到她伶人相好那去了。 这信息如果属实,那对案件谜团的解开可是相当有帮助的。 没想到,万希雅竟会与伶人相恋,那岂不与叶展盈有几分相似,只是叶展盈可没有勇气与那徐棣一走了之。 想到这,洛鸿勋心中免不得有了几分感触。 还有一点就是清阳兄与虬枝都对粤剧颇感兴趣,尤其是虬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铁杆戏迷,洛鸿勋猜测这多半是受了万希雅的影响,毕竟从小耳濡目染,饱受熏陶,往往会比成年后再接触要来的深刻许多。 而此段秘闻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这相好一事,竟会被吴家父子知晓。 如果真是这样,洛鸿勋琢磨着那此事赵习瞻八成也会知道。 因而他禁不住猜想着会不会是赵习瞻发现了妻子红杏出墙而痛下杀手了呢?这样看来赵习瞻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还有那伶人相好是谁? 赵季平提到过自己从前是薛显扬的徒弟,那自然也是位戏子,他对赵家之事如此关心,那万希雅的相好之人会是他么? 此时,洛鸿勋那发达的大脑快速转动着,且推想出了多种可能,但他知道如果想要了解真相,将谜团正式解开,必须得有更进一步的准确讯息才可。 几日后,思前想后的洛鸿勋联系上了他的另一好友船员陈顺达。 陈顺达是在“兴和”号海难中与洛鸿勋共渡难关,一并幸存之人,事后二人还一同去了新加坡找李应泉商谈。 再度回到广州后,洛鸿勋还特意为他以及遇难的船员们争取到了一定的补偿和抚恤金。 因而陈顺达十分感念洛鸿勋的心慈仗义,愿意与他交好,所以二人自那以后便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 怡兴洋行的航海生意被迫搁浅后,并未转行的陈顺达则去了“亚罗号”商船做水手,且该商船经常往来于澳门和广州两地。 令据洛鸿勋了解,陈顺达在做海员之前曾经在正义堂混过几年,因打伤过人,蹲过大牢,出来后悔过自新,他才金盆洗手谋起了正经行当。 由于陈顺达混过市井,接触过三教九流,人脉较广,因而洛鸿勋将陈顺达约到了吉顺酒楼与之详商。 洛鸿勋求他帮忙调查一些怡兴洋行以及赵家的隐秘之事,而主要的途径则是通过赵虬枝在澳门的姨母、姨夫-万希洁夫妇探究过往。 毕竟时间已过去了若干年,知道详情的人本就不算多,万希洁是万希雅的姐姐,极有可能知晓怡兴洋行以及万希雅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从万希洁入手不仅有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且更为关键的是还不容易被赵习瞻发现。 如果让赵习瞻知道了洛鸿勋在暗中调查他,那可能会给洛鸿勋招来天大的麻烦,这可以预知的祸端还是尽可能避开为妙。 就这样洛鸿勋把自己从赵季平那得到的四百两白银分给了陈顺达一半,即二百两整,且他还承诺若有重大发现会再分一百两给对方。 陈顺达见了这么多银两自然也是心花怒放,可他也并非见钱眼开之人,虽很爽快地答应了洛鸿勋所托之事,但多余的一百两他却表示不会再收。 陈顺达读的书不多,算是半个粗人,可这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还是懂的。 此刻,陈顺达将酒一饮而尽后爽朗地说道:“洪勋,有好处咱兄弟俩平分便是,我怎么可以拿的比你还多,你这让我的脸往哪搁!” “再者说,你能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说明你信任我,看得起我,你放心,兄弟我一定尽力调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陈顺达拍着胸脯保证道。 既然如此,洛鸿勋也不便再多客气什么,他信得过陈顺达,便放手让他去调查。 如今的陈顺达已经完脱离了怡兴洋行,因而他无需惧怕得罪赵习瞻,这也是洛鸿勋会选择与他合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初,洛鸿勋通过陈顺达和怡兴的一些同僚以及洋行年鉴粗略地整理出了怡兴洋行的发展壮大史,以及内部的一些私人关系图。 1806年,二十四岁的英国人万宁来到中国经商,由于广州是当时中国唯一开放的对外贸易口岸,国进出口货物几乎部汇集在此,因而来往广州的外国商人众多。 清政府在广州西城外的十三行商馆区建起了一幢幢给外国商人存货和居住的夷馆,而万宁就是当时来中国淘金的先驱洋商之一。 第九十三章 家史 () 不久,头脑灵活的万宁学会了中文后,再加上精通的英文,因而顺利谋得了买办一职。 买办可是个大肥差,为沟通洋商和华商的桥梁。 精明的万宁为了做成生意经常给洋商送些礼物和银两,将其拉拢住,然后以各种借口抬高价格再卖给华商,至于为什么不肯降价他则然推到洋人身上,这样便可从中谋取巨额差价。 后来,万宁与伍家经营的茶庄时有生意往来,积蓄颇丰且有了一定身份地位的他被家大业大的茶庄老板伍登祥看中,于是便顺利地与伍登祥之女伍姿结为夫妇。 虽然万宁与伍姿的第一次相见即是在他们的婚宴之上,可伍姿不仅长得花容月貌,且读过书,识大体,与万宁很是谈得来,因而幸运的二人婚后感情甚笃。 1809年初,他们的大女儿万希洁出生了,紧随其后,也就是1810年底,小女儿万希雅也很快降临了人世。 接下来,肯吃苦的万宁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积攒的资金在伍家的资助下开了一家“聚宝馆”,经营珠宝、玉器、洋货等名贵物件。 那会的生意较为好做,赚到了五十万两白银后,为扩大生意范围,万宁于1816年正式创办怡兴洋行。 当时,洋行主要经营珠宝、洋货、茶叶和生丝等,生意做的十分红火。 几年后,万宁以两万白银行贿海关后,又几乎包揽了广州城的生丝贸易。 这一举动令万宁赚的盆满钵满,也让怡兴洋行因此跻身于十三行之林。 可世事万物在发展过程中都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一路顺风顺水的万宁、伍姿夫妇陆续有了不少烦心事。 其一,在这期间,伍姿再接再厉,又有了身孕,但这一回她却没那么走运了。 怀胎不满三月时,因回南天地面湿滑,伍姿一不留神跌了一跤,胎儿不仅没有保住,且自那以后她便再没怀上过孩子。 其二,1826年,怡兴洋行出了大事,珠宝行被砸,损失惨重,且一直未抓到凶手,这也令万宁十分憋闷。 而当时洋行内一个不起眼的二班出谋献策,他指出珠宝生意可以暂且搁置一边,如今最赚钱的行当是经营鸦片。 当时的鸦片多从印度走私而来,因而中国市面上的鸦片价格开始急剧下跌。 鸦片已不再是达官显贵们才能享用得起的稀罕物,一般市井百姓也能接触到了。 所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烟馆。 万宁此先不是没想过入行鸦片贸易,可如果洋行此时才入手鸦片生意,恐为时已晚。 东顺、宝利等洋行在此方面早已做得有声有色,怡兴洋行若想占得一席之地怕是难于上青天。 接下来的计策才是这位二班的高明之处,他进一步预测着由于鸦片的销量在华增长迅猛,英国商人不久后肯定会在国内投资建厂,直接在中国境内生产成熟鸦片,那样从中获得的利润岂不更大! 于是这位二班继续建议着,万宁可以凭借自身是英国人的优势,先接触上这些英国鸦片商,抢占“滩涂”,与他们合作在国内生产成熟鸦片。 话至此处,万宁茅塞顿开。 而直至此刻,万宁才正眼瞧了瞧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此人二十几岁,身材不高,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看起来很是精明。 也正是从那时起,这位不起眼的二班开始受到万宁的青睐,在怡兴洋行内步步高升。 而这位年轻人就是赵习瞻。 二十五岁进入洋行当二班,献策之时已有二十七岁,以他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以及无双的智慧,赵习瞻提出的良策经怡兴洋行领导层内部商议后得到了一直通过。 自此,赵习瞻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折,从前根本不入流的他也渐渐走起了鸿运来。 随着洋行如火如荼地开展鸦片贸易的同时,万宁的两个女儿也相继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绝色佳人。 1827年,大女儿万希洁与嘉孚洋行的少当家孙凯格结了亲,二人婚后接管了两家洋行合资的茶叶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可万宁那十七岁的小女儿万希雅却令他烦闷不已,她十分叛逆不说,且竟还与伶人交往过密。 在万宁几次劝说无果后,万希雅则被禁闭在家中不准出门。 接下来的这部分往事,多由万希雅的姐姐万希洁提供。 只是这段话的部分内容对方说的隐晦,因而还需洛鸿勋和陈顺达二人联想推测才可。 不过说到此处,还得先谈谈陈顺达是如何联系上那万希洁的。 那日,陈顺达跟随“亚罗”号运货到了澳门,完工后,他便有了一日的空档。 于是陈顺达根据洛鸿勋提供的线索来到了澳门出名的糕点街十月初五进行探访。 一番打探过后,陈顺达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孙凯格开的孙记饼家。 进门后,陈顺达便对伙计说:“请问你们老板娘在家么?” 伙计闻后先是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陈顺达便见一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清点账目。 这女子长得十分洋气,一看便有几分洋人血统,陈顺达心想,她不会就是洛鸿勋口中的万希洁吧! 于是陈顺达忙上前询问,果不其然对方确是万希洁。 陈顺达一听,心里当即乐开了花。 于是他眉开眼笑地悄声对其说道:“老板娘,我有点要事想向您打探一下,不知您是否有空?而这事则是关于您妹妹万希雅的。” 起初,对于陌生人的突然接近,万希洁本有些反感。 可她一听到妹妹的名字,却瞬间打起了精神。 接着,她怔怔地问道:“你认识我妹妹?可我妹妹已经过世很久了啊!你想打听什么呢?” 这时,陈顺达看了看四周后,面露难色地低声说道:“这里人多眼杂,说话不太方便,可不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 万希洁心想这里是自家的饼店,且丈夫、儿子都在,这男的即便不怀好意也不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使什么坏。 于是她将陈顺达引入内室后,关起门来的她再度问道:“你到底找我想问什么事呢?” 第九十四章 亲姊 () 见四下无人,陈顺达这才放心地说明了来意。 可本已猜到了几分的万希洁听后却觉这些陈年往事根本无需再提。 这时,陈顺达为达目的只得再以金钱相诱,三思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张百两银票,拍在了桌上。 万希洁低头一看,便一把将那银票推了回去。 接着她白了对方一眼后,有些不屑地回答道:“想贿赂我,我们万家人可从来不吃这一套,不过你大老远地亲自跑来,也算有诚意,那我今日就跟你道上一番,你可得竖着耳朵听好了。” 万希洁的态度之所以会发生转变,一方面是见陈顺达不惜破财确有需求。 而更主要的另一点原因则是因为有些郁结困在她体内太久,长期不抒发不释放的话会把自己憋出病来,所以既然有人愿意调查妹妹的死因,那作为亲姊出出力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在屋内,万希洁便与陈顺达讲述起了过往来。 万希洁还未出嫁前,赵习瞻曾企图接近过她多次,可那时的赵习瞻还只是个二班,万希洁身为洋行的大小姐然没将他放在眼中,因而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十分冷漠。 紧接着,赵习瞻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万希雅身上。 可没成想,万希雅虽是妹妹,且当时只有十六岁,成熟较早的她却已有了意中人。 只是她的意中人完得不到万宁和伍姿夫妇的认可。 因而赵习瞻并未放弃,万希洁猜想那会他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机可乘。 虽万希洁与万希雅是姊妹,可万希雅的这位秘密情人,万希洁却从未见过。 她只知道对方是个戏子,且一年后万希洁便嫁到了孙家,婚后只是偶尔回娘家的时候听母亲伍姿满心幽怨地提到过几次。 爹娘总说什么“姓赵的戏子”、“戏子”的,万希洁甚至连那人的名都不晓得,只知对方也姓赵。 再后来,即到了1830年,二十岁的万希雅突然下嫁赵习瞻为妻,并且于当年年底产下一子,取名为赵清阳。 七年后,也就是1837年六月,万希雅又产下一女,也就是赵虬枝。 至于赵习瞻和万希雅的婚后生活如何,万希洁只说了四个字,那就是“一言难尽”,陈顺达料想定是不算如意了。 紧接着,虎门销烟如火如荼地上演了、如日中天的怡兴洋行如抽筋剥皮般失去了半壁江山。 接下来的中英鸦片战争,整个广州城几乎遭受了血洗一般的凌辱。 随着《南京条约》的签订,清廷需向英方赔款两千六百万银元,而十三行则几乎承担了一半。 迫于清廷的压力,十三行的行商们不得已只能倾囊,怡兴行当时就被索取了八十八万银元,万宁自此一气之下得了偏瘫。 不到三个月,半身不遂的万宁与身体也已抱恙许久的伍姿夫妇经受不住巨大的打击,相继驾鹤西游去了。 1842年,与万希洁、孙凯格夫妇经过一些列的财产争夺过后,赵习瞻正式接管了风雨飘摇的怡兴洋行。 紧接着,他将剿丝厂以及残存的鸦片生意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上。 后来,中国战败,鸦片业渐渐合法化,政府对其管制也完松懈了下来,且赵习瞻又积极涉足它业,因而看似阳寿已尽的怡兴洋行竟起死回生了。 而与赵习瞻开战后,孙氏夫妻则将茶庄生意彻底划分了出去,另立起了门户来。 可安稳日子才仅仅过了两年,由于经营不善,茶庄却到了濒临倒闭的田地。 那会,孙家因战争也已失了势,万希洁想着如今唯一的生路怕是只有去赵习瞻那争取一下了! 于是万希洁放低了身段上门请求援助,可赵习瞻却冷脸视之,不仅不出资相帮,还旧事重提,讥讽她势利眼,看不起当年身份卑微的自己,有眼无珠竟找了个天底下最无用的男人。 万希洁心想自己即便再势利眼,也比他处心积虑地往上爬,得势之后翻脸无情要好得多的多。 且自己的丈夫虽有些软弱,能力也差了些,可比起那心怀鬼胎、不择手段的对方来也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的万希洁十分庆幸自己当初头脑清醒没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还尚在虎口,万希洁的心中难免感到十分悲凉。 此刻的万希洁知晓有求于人,因而任他怎样羞辱,只要对方肯出资帮着茶庄渡过难关,也就不想与他多做计较了。 这时,外出归来的万希雅听下人说姐姐来了赵家,因而兴冲冲地前去寻她。 可没成想,她刚一到赵习瞻的书房前,就听到了对方那高亢刺耳的讥讽之语。 这时她猜到姐姐是上门来求援的。 做了数年的夫妻,万希雅早已看清了赵习瞻的为人,但此时对方那嚣张的气焰着实让她忍无可忍。 接着,万希雅强压着心火,推开房门,走上前去与他理论。 可无论她怎样低三下四地为姐姐、姐夫求情,赵习瞻都嗤之以鼻,无动于衷。 这时的万希洁也已十分明了,赵习瞻确实是个冷酷薄情之人,就连对妻子都如此漠视,更何况是对自己这个外人了。 她知道让这种铁石心肠的无情鬼伸出援手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赵习瞻的态度弄得万希洁、万希雅姐妹俩心灰意冷,心寒至极。 事后,她们两姐妹相拥挥泪告别时,万希洁真是心疼妹妹,貌美如花可却嫁了个如此冷漠的薄幸郎,且还不知苦日子何时才能到尽头,而这些话她却只能默默压在心里。 临行前,万希洁曾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自己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也绝不会再跟赵家有任何往来。 于是万希洁与丈夫孙凯格携三子一女前往澳门谋生,决定重头再来。 一家六口定居十月初五街,为了糊口不得不学着街坊经营起了糕点生意。 他们一家虽不及从前那般富足滋润,但家庭和睦,父慈子孝,万万希洁至此也算是知足了。 可后来万希洁夫妇打听到茶庄倒闭后,赵习瞻又将荒废的茶园收购了去,且再度经营了起来。 因而她和丈夫孙凯格细细回想,当年茶庄的生意无故被人撤了单,很有可能也是赵习瞻动的手脚。 他八成是想将孙家继承的遗产也据为己有,这样万宁一手打下的“江山”就是他赵习瞻一人的了... 可时间隔得久远,且孙凯格、万希洁夫妇还远在澳门,生活还算舒适的他们虽有不甘,但也无心去深究往事了。 可那些多年埋藏在心头的隐恨却始终未曾消散了去,因而她今日才会对陈顺达道出这些久闻。 又过了几年后,万希洁一次回广州祭拜父母时,无意中得知她的妹妹万希雅早在两年前,也就是1849年五月突然意外身亡了。 当时万希洁听了伤心难过之余便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可奈何自己能力有限,即使再着急再怀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这也是她今日愿意吐露往事的一个原因之一。 可令万希洁感到疑惑的究竟是何事呢? 第九十五章 线索 () 此前,也就是那次万希洁上门求助与赵习瞻谈话时,没多久,万希雅的侍女连依没有敲门便私自进了来。 当时眼见万希洁在此,连依立即面露尴尬,且任那赵习瞻城府再深,也都没能掩饰得了内心的虚悸。 那会的万希洁一眼就看出了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果不其然,就在万希雅死后不到三个月,赵习瞻就迫不及待地纳了连依为妾,更不可思议的是,没多久,他们的儿子赵仲阳便降生了。 这一系列事实足以证实了万希洁此前的推断,可她后来毕竟身居澳门,广州的事也鞭长莫及,后续之事她便彻底不知了。 案情调查到这好像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当然与此同时,洛鸿勋对陈顺达的办事效率也给出了高度的认可。 但如果想要面了解1849年的“五一五戏台血案”,洛鸿勋心想还得有新的突破口才行。 这些日子,洛鸿勋一面忙于洋行的各种事宜,一面还得绞尽脑汁去思考下一步要如何继续接近事实的真相。 此时,他不想走漏风声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事,尤其是他须尽可能地避开赵习瞻的耳目。 毕竟洋行上下还是有许多赵习瞻的心腹之人,要是有什么消息不慎泄露了出去,那自己不仅无法侦破案情,就连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于是洛鸿勋时刻保持高度警觉,即便是见到赵虬枝时他都没有透露此事分毫。 因万希洁最后给出的线索与连姨娘很是相关,所以洛鸿勋决定接下来就从这位连姨娘入手。 且他还知道连姨娘有个堂兄名叫连明,也在怡兴洋行做工。 连明今年已有四十六岁了,可现在仍同洛鸿勋一样,位列二班之职,由于能力十分有限,多年来都没有得到过晋升。 连明这人能力不足也就罢了,但为人还极不谦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跋扈。 连明很是不待见那些比他能力强的人,洛鸿勋与他级别相同,且年级较他轻了二十几岁,因而他自然成了连明的眼中钉。 当然,洛鸿勋也曾收到过连明射出的“明枪”和“暗箭”,可对方的双商根本无法同他相比。 因而三五个回合下来,没有讨到便宜的连明便渐渐更换了目标,去挑那些软柿子捏,这样才有成就感,所以连明后来便不再特意针对洛鸿勋了。 正义感和好奇心的叠加效应令洛鸿勋精力倍增,再加上丰厚的物质回报,洛鸿勋没理由停下探索的脚步,于是乎接下来的他又命陈顺达找人跟踪调查连明,而让自己的表妹沈娇蓉有意去接近一下连姨娘。 相识了两年的沈娇蓉与赵虬枝如今关系还算不错,此先沈娇蓉对赵虬枝还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敌意。 可后来慢慢地,她算是想通了,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病危时还是赵虬枝伸出的援助之手,所以那点嫉妒感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冲淡了。 至于表哥洛鸿勋喜欢谁,选择谁,这也是旁人无法左右的,想通了这些后,沈娇蓉便对赵虬枝没了成见。 且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娇蓉进一步发现赵虬枝是个善良又热心的好姑娘,虽然是锦衣玉食、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可对方却从未看不起她们这些女工。 终于,她明白了表哥会对赵虬枝动心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加上赵虬枝请洋行女工的几次聚餐中,都找了沈娇蓉帮忙张罗。所以久而久之,她们俩便成了好友,赵虬枝还邀请沈娇蓉和其他几个女伴去家中小坐过。 因而洛鸿勋叮嘱表妹,下次再有机会去赵家做客时,可以试图从连姨娘那里探听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可沈娇蓉问及原因时,洛鸿勋却并未言明为何,只是含糊地嘱托她行事千万要小心谨慎。 于是,下一个阶段的深入调查便悄无声息且又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对赵虬枝而言,如今没戏听、没曲唱的她在家时也就只能和偶尔放假的弟弟赵仲阳玩耍玩耍,家中的戏本子甚至都被父亲赵习瞻没收拿去烧了。 爹爹警告说要是让官府发现了,那搞不好会被扣上大罪一条。 而自己从前的好姐妹叶展盈自从嫁进了林家后,就鲜少露面,因而二人几乎算是断了往来。 没办法,不甘寂寞的赵虬枝只能发展点新友谊,比如说钟表行的沈娇蓉以及剿丝厂的姚兰,都读过书识过字,有些见识,因此与她也算谈得来,虽关系尚不及自己与叶展盈从前那般要好,但勉强也可以称得上她的新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赵虬枝还有一个老朋友名叫欧迪思巴夏立。 这女孩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姑娘,她的父亲是名工程师,哥哥是英国驻广州领事哈里巴夏立。 这位仁兄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就连总督叶琛见了他都不得不礼让其三分。 当年十五岁的赵虬枝在英国伦敦游学时曾与欧迪思相识,一起听过课的二人从那时起便成了好友。 这个月,欧迪思同母亲一起来到中国探望哥哥,因而她与赵虬枝这位旧友便在广州内相见了。 说到这,得顺便提个插曲。 一天,欧迪思见到赵虬枝时,无意间聊起了一件事。 欧迪思将中指戴着的一枚桃心戒指展示给赵虬枝看,且得意洋洋地笑着说道:“虬枝,你瞧,好看么?” 第九十六章 姨娘 () 赵虬枝定睛一瞧,见是一枚蓝宝石戒指,觉得还不错,因而淡然一笑称赞道:“挺好看的啊!在哪里买的?” 欧迪思神秘一笑后,悄声对其说道:“是别人送的。” 赵虬枝一听再看她那一脸陶醉的甜笑,于是恍然明了道:“哦!原来如此,看来送戒指的多半是位gentlen哦!” 紧接着,赵虬枝眨了眨眼,笑盈盈地打探道:“说来听听,是谁送的?” 这时,欧迪思扬起了下巴,欣然回道:“确实是位gentlen!” 于是,欧迪思又大方地向其介绍起了这位绅士来:“他呀,姓方,长得高高大大的,很是英俊,方先生是香港人,而且还在爱丁堡大学做过留学生呢!” “咦?爱丁堡大学的留学生?”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此刻,满腹狐疑的赵虬枝合计着广州城里能去爱丁堡大学留学的香港人应该不算多,并且此人还姓方。 忽地,她眼睛一亮,心想这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厚颜无耻的内奸骗子方大班吧! 因而赵虬枝忙紧张地追问道:“姓方的留学生?他叫什么名字?” 欧迪思立即大大方方媚笑着回答道:“英文名字叫david fang,中文名字叫方衢耀,他呀,特别细心体贴,而且还经常送花给我。” 天哪!果真是他,方衢耀。 赵虬枝咬了咬牙后,心想这家伙竟还敢在广州城里混,他不收敛也就罢了,就连这招摇撞骗的说辞竟都没有变。 这回算他倒霉,冤家路窄,又让自己给撞上了。 犹豫了片刻后,赵虬枝蓦地狠下心来,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将方衢耀的身世以及自己所知的种种对方丑行通通说给了欧迪思听。 欧迪思闻后,吓得立马花容失了色。 她心想幸好自己还未答应同他正式在一起,不然很有可能会掉进一个天大的陷阱中。索性自己还未陷入太深,当今之计是赶紧抽身,尽快远离这个虚伪之徒。 被赵虬枝这么一搅,方衢耀想要攀高枝的美梦就又碎了,且碎的十分彻底都还不知晓原委。 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前些日子欧迪思对自己还大有好感,为何突然间对他的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无奈,看来这条可以搭上巴夏立家族的上位之路就只能这么断了。 而也恰因此事,赵虬枝和欧迪思的姐妹情谊却变得更为稳固了。 上个月,赵虬枝为了热闹,已经两次邀请了她的三位好友前来家中做客。 沈娇蓉对赵家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其奢华的门面之外,就是主人用餐的餐具,皆是金银的刀叉,饭碗和酒杯,吃饭的箸子也多是象牙做的。 她还听连姨娘说赵仲阳用的一双金箸,就足足花了一千个银元。 这不禁令身处社会较低层的沈娇蓉感叹起了自己同富人之间的差距如鸿沟般难以逾越。 不过好在自己心态平和坦然,算不得虚荣好胜,也没有极强的进取心和力争上游的**。 因而感叹完毕后的沈娇蓉既不会像洛鸿勋那样加倍努力提升自己也不会像方衢耀那般挖空心思极力钻营。 没多久,也就是八月上旬的一日,洋行和学堂均休息,赵虬枝又一次将大家聚到了家里来。 这时的沈娇蓉已经领了洛鸿勋的任务,且她此前见过连姨娘几次,也算说得上话。 那会,她已察觉连姨娘喜欢绣屏风,因而为了进一步与对方深层次接触,沈娇蓉也特意学起了刺绣来。 这一天,赵家客厅内,赵虬枝、欧迪思、姚兰同七岁的赵仲阳欢乐地玩耍着,而另一边沈娇蓉和连姨娘则在认真地绣着屏风。 沈娇蓉故意落了根紫色的丝线在家,因而她便可以向连姨娘相借。 连姨娘一听,二话没说,爽快地带她上楼去了自己卧房内的储藏室,那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丝线,供沈娇蓉随意挑选。 这是沈娇蓉第一次上楼来,她一面惊叹连姨娘的卧房布置奢华,一面上下左右地留心查看着,希冀自己可以有些特殊的发现。 储藏室是卧房内的一个套间,沈娇蓉佯装被五颜六色的丝线闪花了眼,以便拖延时间,继续观察。 连姨娘见她动作如此缓慢,于是便进了去亲自挑了一缕紫色丝线交到了沈娇蓉的手上。 这时,沈娇蓉道完谢后,突然看到了几堆丝线旁摆着的一个透明盒子,里面看样子有很多细细的针具。 于是强装好奇的她,忙低头瞧着,然后指着那些针具惊讶地问道:“连姨娘,这是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针具 () 连姨娘忙干笑着回答说:“就是针灸用的针具而已。” 说完转身的她便要离开。 虽然只是一瞬,可连依眼中的惶恐怯色却正好映射进了沈娇蓉的眼底。 于是,沈娇蓉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针具该不会有问题吧!不然她怎会一提到后就立马显出了慌张神态呢! 紧接着,沈娇蓉有意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她问:“难不成连姨娘你还会针灸?那你可真是太有本事,太厉害了!有机会的话也教教我呗!”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来一个人要是竭尽力地拍你马屁,与你套近乎,很有可能是有所图谋。 沈娇蓉的功夫不深,城府也不足,因而这些殷勤之语说出口时不免显得有些浮夸做作。 好在连姨娘也不是个道行高深的主,并未起疑心,之后她只是谦虚地回应着:“哪里,我也是很多年前行的针,从前小姐生病时,给她针灸过几次,这些年早就荒废了。” “你要是真想学,得找个专业的师傅才行,我呀,那点能耐,哪能教人呢!”连姨娘这些话说的倒还算衷心。 然后,沈娇蓉一面继续恭维着连姨娘,一面又巴问着:“小姐,小姐是谁?是虬枝么?” 连姨娘摇了摇头,神色忽然低落了下来,进而她有些忧伤地答道:“小姐是虬枝她娘,不过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哦,原来是这样,沈娇蓉心想那她口中的小姐就是万希雅喽! 她们俩从前可是主仆,这些基本关系都是洛鸿勋告诉沈娇蓉的,但是至于为什么调查这些,洛鸿勋并未和盘托出。 他知道沈娇蓉性子急,藏不住事,嘴巴也不严,要是让她知晓了事情的大体脉络,搞不好会坏了大事。 好在当时洛鸿勋神情严肃,沈娇蓉见状便也没有刨根问底。 沈娇蓉从对方刚刚的神态流露判断出连姨娘还是很怀念她家小姐万希雅的,只是不知这一系列的表现是出自真心还是特意装出来给旁人看的虚情。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储藏间。 就在即将走出卧房大门的一刹那,机灵的沈娇蓉用余光一瞥,竟瞧见了房间右边角落里好像还有一个小套间。 于是她便厚着脸皮突然转向朝那边走去,随口还笑着问道:“连姨娘,你的房间可真大啊!那边也有个储藏室对么?” 连姨娘见沈娇蓉没跟上自己出门的脚步也就算了,竟还擅自去了另一个套间。 颇为不悦的她心中一慌,紧走几步准备上前强拉住对方一同离开。 可她的神色越是紧张,沈娇蓉就越觉得那间房有问题,因而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沈娇蓉根本没有理睬她。 此刻,沈娇蓉的心虽紧张到狂跳不止,但她还是碎步频移,须臾间已然将头探了进去。 本以为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岂料她见这里竟只有一个牌位,上面还插着一炷燃着的香火。 这时,沈娇蓉那慌乱的心绪渐渐有些平复了,然后她抬头看向牌位,只见上面写着“万希雅”三个大字。 天哪!连姨娘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供奉着前主万希雅的牌位。 这事旁人知道么?还是她特意做给外人看的? 如果别人不知,那这样看来连姨娘对万希雅还是有着十分深重之情谊的。 接着,沈娇蓉尬笑了一声后,装傻充愣地继续问道:“连姨娘,这万希雅是谁啊?” 此时的连姨娘早已没了之前的和颜悦色,脸上还微微带了些许愠怒之意,继而神情极为冷淡地幽幽回答道:“虬枝她娘!” 虽听出了连姨娘言语中的不快,可沈娇蓉却没那么容易知难而退。 然后她又装出了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略显夸张地回了句:“看来你们俩的感情很好!” 听到这,连姨娘低头垂眼,淡淡地答道:“怎么说在一起也有二十几个年头呢!能不好么!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舅母卖到了万家,做丫鬟,后来就一直跟着小姐了。” 沈娇蓉心想看来连姨娘也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比起自己来说要悲惨多了。 接着,连姨娘伸出了左手,看似友好地拉起了沈娇蓉的衣袖后,抿了抿嘴唇,不怒而威道:“我们快下去吧!不然一会仲阳见不到我这个娘又该吵闹了!” 这话说完,沈娇蓉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逗留的理由,于是只得悻悻地随了她向外走去。 临走出这间房前,沈娇蓉最后回望了一眼,这次眼力很好的她不经意间却又有了新的发现。 沈娇蓉观察到那柱香的旁边插了一根细细的针,而那针跟刚刚她见到的那些针具像极了。 因而她推断这针极有可能也是其中的一根。 在赵家吃过午饭后,沈娇蓉便找了借口赶紧离开了。 出了赵家的大门,她的那颗躁动不已的小心脏总算是恢复了平静,之后她匆匆赶去了吴家找表哥洛鸿勋汇报。 这会,洛鸿勋恰巧在家看书,见表妹风风火火赶来,心想她定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要向自己告知。 不出其所料,沈娇蓉将刚刚在赵家和连姨娘房间内所见情形以及连姨娘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地部讲给了表哥听。 听完后,洛鸿勋跟着沈娇蓉的思维也将目标锁定在了那根牌位旁的银针上。 这事的确十分蹊跷,一根针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插在一炷香的旁边呢? 第九十八章 苦思 () 这当中会有什么说法么? 也就在这时,沈娇蓉在强烈的好奇感驱使下,黑着脸逼迫洛鸿勋道:“表哥,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紧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所以你现在一定得跟我说清楚整个事件的情况,要是再让我一直糊里糊涂下去,那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看她那气呼呼的样子多半是认真的,因而没办法,洛鸿勋为了留住这个队友,只得决定将事件始末道出。 但是临了,他十分郑重地严肃叮嘱道:“娇蓉,千万要记得,切勿跟旁人提及半个字,不然我们两个可能会...” 说到这,洛鸿勋微觑双目的同时抬起了右手,然后在脖子上轻轻一抹,示意对方若是泄露了机密的话,二人可能会有杀生的危险。 沈娇蓉见状虽觉惊骇,但还是点头应允了下来,此刻她正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能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呢! 可当她听完了表哥的叙述后,沈娇蓉当即惊愕不已,久久都没能从中抽离出来。 好长一段时间,惊魂未定的她都咬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后,想通了的她知道自己如今也上了这条船,且此事事关重大,确实不能跟他人说起,不然万一被赵习瞻知道了,他们俩可就都得人头搬家了。 这时,她下意识地朝对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自己和表哥二人都得守口如瓶,勿要妄为。 不多时,这俩人的关注点又聚焦到了那根针上。可他们寻思着万一那针具与戏台坍塌案无关怎么办?那他们俩在这苦思冥想岂不是浪费时间? 正当二人继续陷入沉思、大惑不解之时,风风火火的吴承昊却兴冲冲地进了家门。 见他二人皆低着头,一脸幽怨,眉头深锁,且都没理睬他,吴承昊为了找回点存在感,佯装不悦地大喝一声道:“哎哎哎!你们俩!说你们俩呢!我进来了都不抬头看一眼,拿我当空气啊!” 闻此,沈娇蓉白了他一眼,接着没好气地回了句:“一只小耗子,有什么好看的...” 吴承昊一听气地直跳脚道:“大婶,我已经警告过你几次了,别叫我小耗子,下次再让我听见,我一定粘上你的嘴!” 要是换做平时,沈娇蓉一定得跳着高跟他争斗个没完没了,可此时的她根本没心情同他斗嘴,于是再度献上了一个白眼后,她瑟地摇了摇上半身后,竟未再发声。 吴承昊瞧她那得意的样子,有些气急败坏地愤恨道:“真是气人,得了得了,我善男懒得跟你这恶女斗了!” 接着,他便将视线转向了洛鸿勋道:“对了,洪勋,上次你说要请我去望舒酒楼,到底什么时候去啊?我看就今天好了,趁大家都在。” 被吴承昊这么一搅,洛鸿勋和沈娇蓉也没心情思考案件了,索性三人去望舒酒楼大吃二喝一顿,放松一下心情的同时,也补充一点体力和脑力。 不多时,三人一同走进了天字码头附近的望舒酒楼之内,两年前就是在此,三个曾在这里第一次欢聚过。 那时,洛鸿勋同吴承昊刚刚结识不久,且洛鸿勋还没进入洋行工作,并且那一次是吴承昊做东,而今天的东家则换成了洛鸿勋。 到了酒楼后刚一落座,吴承昊便毫不客气地翻起了菜单,之后点了三道菜,清蒸鲈鱼,香滑鱼球,还有一只红烧乳鸽。 听完他点的菜后,沈娇蓉睁圆了眼,直戳要害地怼他道:“小耗子,你怎么点的都是荤菜呢,就不能点几道清淡的么?” “我记得你可是爱吃清炒菜心和卤水豆腐的呦!再者说了,我们三个人,你点一只乳鸽给谁吃啊?”说完,沈娇蓉极度不屑地剜了吴承昊一眼。 吴承昊一听,沈娇蓉这家伙竟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己。 而清炒菜心和卤水豆腐这两道菜是前年他请这二人时为了节省些银两无奈之下才被迫点的,没想到这女子记得这么清楚,真是可恶。 另一边,沈娇蓉掐着腰摆着头好似自己抓到了对方什么把柄似的战斗力倍增,这一头的吴承昊已经气的牙根直痒痒,摆出的架势似要与沈娇蓉强辩到底。 夹在中间的和事老洛鸿勋见状发了话说:“今天我做东,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客气,我看承昊点的这三道菜很不错,也都是我爱吃的,对了,娇蓉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来...” 沈娇蓉一看那三道菜自己也确实爱吃,并且半天的紧张惶恐再加上刚刚的过度用脑,此时的自己也已是饥饿难耐了。 于是沈娇蓉心想算了,就别再挑刺打嘴仗了,点好了赶紧上菜,填饱肚子才最要紧。 三人欢快地吃过晚饭后,两位男士先是将沈娇蓉送回了家,接着便一同走回了吴家。 走着走着,吴承昊猛地拍了拍脑门,紧着忙去掏怀中的口袋。 之后他取出了个信封,递给洛鸿勋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今天我有点事回了洋行一趟,出门时孟大叔交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洛鸿勋闻后一怔,于是忙将信接了过来,而后他心想是谁将给自己的信寄到了洋行呢? 拿过来一看,上面只写着地址和洛鸿勋收十几个字,并不知晓这寄信人是谁? 洛鸿勋心中掂量着难不成会是他? 一旁好奇心极重的吴承昊不停地转着眼珠,打探着:“这寄信人到底是谁啊?” 洛鸿勋则只能用简单地“猜不出”三个字来搪塞他的问话。 回到家后,洛鸿勋关紧了房门,借着油灯的光亮默默读起了信来。 果不其然,这信的确是赵季平写的。 第九十九章 解密 () 他来信的主要内容则是询问调查戏台坍塌一案进展如何,并且八月二十他将会来广州一趟,到时约洛鸿勋在广州城中的往来客栈相见,二人再做进一步详谈。 收了人家的钱财就一定得替人办事才行,并且随着洛鸿勋对与案情相关的诸多事宜深入了解后,一幅幅过往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经常浮现。 他很想将这些零散的故事完整地拼凑在一起,因而他的兴致也愈发地高涨起来。 他猜想此事也许真的如赵季平所料,不是一桩简单的意外事故,而是一桩悬而未决的疑案。 因而,洛鸿勋很想在即将见到赵季平时,问问他知不知晓与万希雅相好的那个伶人是谁,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洛鸿勋心想这很有可能也会是一个新的重要突破口。 认真地读完后,洛鸿勋将信折好塞了回去继而放进了柜中。 不多时,躺在床上的他继续开动脑筋,进行着联想和推断。 此时,他的思维还一直徘徊在连姨娘身上,直觉告诉他这个连姨娘一定与案情有关,并且万希雅死的时候她也很有可能就在现场。 可究竟怎样才能有进一步的发现呢?有人会对当时的情形有所记录么? 突然的一瞬,洛鸿勋脑海中闪现出了在“兴和”号商船上赵清阳曾经记日记的画面,且他还随口提了句,记日记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 洛鸿勋禁不住猜想着关于清阳兄母亲意外死亡的这一段,他会不会将其也写在了日记中呢! 想到这,他觉得甚有可能,毕竟这事十分重大,如果有写的话,洛鸿勋极想了解一下他的看法。 毕竟在洛鸿勋看来,以清阳兄的为人,他记录下的东西应该是客观公正的,参考价值也不言自明。 好,就这样定了。 三思后,洛鸿勋决定明晚一完工就去赵家找虬枝,看她知不知道清阳兄的日记本放在何处,希望自己看完后会有新的发现。 接着不一会,安下心来的洛鸿勋便沉沉地入了梦乡。 第二日傍晚,洛鸿勋知赵习瞻还在洋行内,因而提早了半个时辰下班且直接快速地赶往赵家。 赵虬枝听说洛鸿勋亲自来找,意外之余,赶忙下了楼去见他。 大门外的洛鸿勋慌里慌张地比划着,看起来好像是要进门与自己说些要紧的事,赵虬枝见此于是令下人打开了大门。 她想父亲还未归来,于是便擅自做主悄悄地带了洛鸿勋进门。 进入了她的闺房后,洛鸿勋立即道明了来意,不过他的理由是事先精心编排好的,并非真实。 本以为对方特意赶来是找自己的,却没成想竟是为了哥哥的日记。 赵虬枝听完后略略显出了失落之色。 接着,思索了少许的她没有立即给出回复。 此刻,她心想哥哥的遗物按理说是不可轻易示人的,而且自己这么久都没有碰过,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但她转念又一想,鸿勋既然想向哥哥学习讨教,且他还坚持说哥哥总是把洋行内的管理心得和与商贸相关的内容都记录在了日记里,那真这样的话拿给他看看应该也无妨。 毕竟哥哥日记中的精髓一直尘封在那里,也是毫无意义的,还不如让它们继续传承下去,留给有心之人学习借鉴。 于是赵虬枝便带洛鸿勋去了哥哥生前所居住的那间房内。 自赵清阳出事后,几乎很少有人再进来过了,因此屋内的摆设仍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赵虬枝也不知晓哥哥的那些日记具体放在哪里,紧接着二人便开始找了起来。 可翻腾了好半天,他们俩也没找到那些所谓的日记。 差不多半个时辰快过去了,眼看赵习瞻的轿子已经到了赵家的大门前,急的屋内二人团团转着,不停地用力跺着脚。 尤其是洛鸿勋,此刻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汗珠来。 这时,洛鸿勋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木箱子,他伸出手来便想要打开,可是这箱子上了锁,看起来需要密码才行。 接着,他便将期许的目光投向了赵虬枝,并小声对其说道:“这下就看你的了。” 可这四位密码赵虬枝也不知道,因而她也只能凭猜测了。 她先是试了试哥哥的生辰,结果没打开。 接着,又试了试叶展盈的,却也不对。 然后又输了下自己的,可还是不行。 就在这紧急关头,赵虬枝突然想到了自己母亲万希雅,最后她试了试娘亲的生辰。 果然,箱子终于打开了。 赵虬枝和洛鸿勋惊喜地相视一笑后,默契地双双击掌以示成功。 紧接着,赵虬枝赶忙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不负所望,这里放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日记簿,且还足足有五大本。 接下来,洛鸿勋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的记录很是面,从丙申年(1836年)就开始有记载了,一直写到了去年“兴和”号出海前的那几天。 于是洛鸿勋赶紧抱起这五本日记簿便随赵虬枝走出了赵清阳的房间。 可二人还没走到楼梯口,赵习瞻的声音便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俩人从声音的大小推断出赵习瞻已经进了大门,连姨娘此时正上前迎接,看样子二人是准备一同上楼休息。 赵虬枝当即大惊失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慌忙拉起洛鸿勋的手,退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 匆忙关紧房门后,俩人惶恐地站在门口焦急地想着对策。 可恰在此时,二人愕然于他们俩的双手竟紧紧地十指相握在了一起。 而就在这一刹那,赵虬枝和洛鸿勋的脸颊同时都红了起来,且迅速地蔓延至脖子还烧得滚烫。 赵虬枝忙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对方的手,但没成想的是,洛鸿勋竟厚着脸皮死死地抓紧住不放... 第一百章 亲密 () 此刻的赵虬枝心跳加剧,羞怯之情已致顶点,怕是不能再多一分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正在上楼的赵习瞻用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嗓音大声说道:“这学堂放学可真够晚的,我都到家了,仲阳还没回来...虬枝呢,虬枝应该在家吧?” 接下来,赵习瞻又高声呼唤道:“虬枝,爹回来了,你也不快点出来陪爹说说话...” 这句话的传来明显加剧了二人的慌张情绪,可却有效地减弱了二人的羞赧窘态。 紧接着,赵虬枝不再挣扎,而是用另一只手比划着哑语用力地指了指柜门。 见情况紧急,且对方已示意,洛鸿勋此刻不得不松了手。 接下来,他先将那五本日记簿以最快的速度摆到了屋内的角落里,然后他心里神会地准备去柜子里避上一避。 可由于二人离得较近,在赵虬枝即将离开房间时,洛鸿勋却无意间踩到了她的洋装裙摆。 尚不知情的赵虬枝这一快步前移本不要紧,可由于被踩着裙摆,她的上半身又倏地反弹了回来。 好在洛鸿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险些要跌倒在地的她。 这时,赵虬枝的上半身已完跌落在了洛鸿勋的怀中,只感对方的手臂环抱着自己。 这一瞬,紧紧贴着彼此的二人几乎可以听得见对方慌乱焦促的喘息声... 紧接着,脸已红至脖颈处的赵虬枝虽觉欢喜迷醉,可倏忽间却还是清醒了过来。 她感自己这下算是被对方讨了个大便宜,于是手猛地一抬,身子向外倾斜一点,用力狠狠推了洛鸿勋一把。 但这一推更要命,尚沉迷在刚刚亲密相拥中的洛鸿勋还未回神,却被猛的一把推得趔趄向后了两步。 这下,没了倚靠的赵虬枝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想要抓住一旁的置物架,可那置物架却离她稍有些远。 因而她的指尖竟不小心扫到了置物架上的一个白瓷瓶。 只听“扑腾”一声,赵虬枝的屁股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半秒后,“啪啦”一声更是清脆,那无辜的白瓷瓶惨遭连累着了地后立马摔得粉身碎骨。 摔惨了的赵虬枝把自己刚刚的“不幸遭遇”统统都怪到了洛鸿勋的头上,因而她一面气呼呼地用手指着对方,一面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她看似暴戾的举止在洛鸿勋眼中却是无限的温柔,因而他先是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后,又故意显出了一脸的乐祸相用以回应对方。 洛鸿勋那瑟的表情看得赵虬枝真想立即冲上前去揪一揪他的耳朵解气。 二人在屋内“打情骂俏”的同时,赵习瞻的声音又再度传了来,只听这回他呼啸道:“虬枝,你在屋里霹雳乓啷地做些什么?这么吵,怎么还不过来陪爹坐会?难不成让爹上来找你么?” 极度心虚的赵虬枝听了这话立马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此时,她也顾不得整理了,赶紧匆匆起身离了房间去向他爹赵习瞻请安。 只剩一个人在屋的洛鸿勋也来不及收拾那些瓷瓶碎片,生怕赵习瞻或者别的什么人突然闯进来查看,因而他认为此刻赶紧躲进衣柜里才最稳妥,最安。 可这时的洛鸿勋虽依然紧张,但却还沉浸在刚刚与赵虬枝的“亲密接触”中。 就在此前,二人不仅十指紧握,且还无间相拥。 虽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意外的状况下发生的,可他从对方的一系列不自觉的行为趋向上推断他的虬枝小姐一定也已倾心于自己,二人当属两情相悦。 想到此处,洛鸿勋心中的情花禁不住怒放盛开。 可就在他准备进入柜中的前一秒,他却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的一个绣帕。 此时,屋外风起,绣帕轻动,因而他隐约瞧见那绣帕上好像刺着一个浅金色的“勋”字。 于是洛鸿勋大胆又好奇地走上前去,将那绣帕拾了起来。 仔细一瞧,果不其然,确实是个十分别致的“勋”字,可以看出这绣帕应是刚完工不久,不然旁边也不至于还摆着许多零碎的线头。 洛鸿勋向来自信,他心想这一定是虬枝送给自己的礼物,没想到她竟这么有心。 接下来,他忙兴奋地将其揣好收起,继而转身快速地藏进了衣柜当中。 洛鸿勋在这狭窄的衣柜里一憋就是一个时辰,刚刚的欣喜若狂再加上潜意识中的紧张不安,这期间他只觉心儿无比闷燥难受,因而时不时地侧开门缝,一面窥探着外面的情况,一面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 而另一个边,赵虬枝先是强装轻松淡定地回了句父亲:“爹,人家在屋子里看书呢,您这么大呼小叫地差点没害我跌倒了。” 赵习瞻一听女儿险些摔倒,因而忙关切地问道:“没事吧?那下次你再看书的时候,爹就不吵你了。” 说完,赵虬枝灿笑着绕至其父身后,为其捶背按揉。 赵习瞻顿觉十分舒服,心想自己的掌上明珠真是越来越乖巧了,因而内心十分欣慰满足。 没多久,赵仲阳回来后,赵虬枝又陪家人一起忐忑地吃了个晚饭。 虽然席间她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且经常听不见旁人的问话,但赵习瞻也只是轻轻地批评了她几句,并未深究。 终于家人都用完了晚膳,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赵虬枝瞄见父亲关上了书房的门后,这才安心地回了自己的卧室之内。 悄声关紧房门后,想要来场恶作剧的她拎着裙摆,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衣柜门边,接着突地一下打开了柜门。 这时的洛鸿勋本已有些瞌睡了,可被她这么一吓,差点大小便失了禁。 但这恰恰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即便心惊如此,他都仍忍着没有做声,若是换作旁人,说不得早就“啊”出来了。 赵虬枝的计谋得逞后,捂着嘴巴狂笑不止,接着她得意地小声说了句:“谁让你刚刚讨我便宜,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行!” 第一百零一章 日记 () 洛鸿勋知晓赵习瞻就在附近,因而哪敢高声,只得暗暗吃了个哑巴亏,且琢磨着这鬼精鬼精的小丫头可真不好惹。 终于惊吓过度的洛鸿勋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装出了一副缺氧的重症病态。 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演的还算逼真,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可却依旧没法逃得过赵虬枝的火眼金睛。 赵虬枝用食指轻轻勾起了他的下巴,佯装怜惜可实则戏耍地说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病了,不然就在我这留宿吧!只不过一会我爹要是一不小心进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惊愕不已的洛鸿勋立刻恢复了常态。 见状,赵虬枝白了他一眼后浅笑着悠悠放话道:“不装了吧,还不赶紧带上日记簿随我速速离开...” 紧接着,洛鸿勋惨兮兮地尬笑了一声后,速速拿起了日记簿,随赵虬枝一前一后悄悄离了房间。 二人蹑手蹑脚地刚下了楼梯,可赵家的管家却不前不后地恰巧迎面走了过来。 管家正要向赵虬枝打招呼时,她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紧接着,一脸紧张的她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用极其细弱的声音警告道:“什么都不要说!就装作没瞧见!” 于是,管家心领神会地闭了眼转身朝另一边移走了。 须臾间,她趁周围再无旁人紧急握住了洛鸿勋的手,匆匆逃出了赵家大门。 出了外门后,见四下无人,调匀了气息的洛鸿勋先是掏出了那条绣帕,在赵虬枝的眼前得意地晃了一晃。 接着二话没说,朝着赵虬枝的脸颊用力地亲了一口,口中还不忘开心地道了句“谢谢你的绣帕”。 于是乎,他便如骏马般飞奔而去了。 回过神来的赵虬枝瞪大了双眸,整个人简直震惊到了极点,没想到对方带着那么厚的日记簿竟还能跑地这么快。 此刻的赵虬枝更感意外的是,绣帕怎会被他拿走了! 这绣帕可是自己最近同连姨娘学了近一月才有的成果,期间手指尖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细细思来,自己好像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罪。 赵虬枝本打算将它当作生辰之礼补给鸿勋的,可却不料被对方私底下顺走了。 因而,此时的她免不得在背后嘟囔道:“即便真是送你的,也不能就这么冒冒然地私自拿去了呀!” 之后,她又寻思着,这家伙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脸皮也厚的很,下次逮到他一定得好好收拾一番才行。 气的直跺脚的赵虬枝刚想再骂对方两句,却见洛鸿勋已经没了踪影。 可不一会,已然进入热恋状态的她竟不自觉地抚了抚脸颊。 这一刻,有些出神的赵虬枝还在回味着刚刚的那一吻,初尝喜悦的她好似深深沉醉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当中。 过了好久,平静下来的她感到有些累了,因而不得不回房间去。 就在这时,弟弟赵仲阳竟又跑下了楼来,央求着姐姐陪他一起玩耍。 赵虬枝虽觉精力疲乏,但此刻心情却依旧是愉悦的,她见弟弟纯真可爱,于是破例又同他做起了游戏来。 另一头,洛鸿勋带着五本日记簿赶回家中已近亥时,收获颇丰的他这一路下来都处在极度开怀之境。 到家后,来不及休息的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兴奋喜悦,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将房门关紧后,洛鸿勋赶忙把本子翻开,认认真真地查阅了起来。 接下来的七日里,洛鸿勋离开洋行后,都火速赶回家中,每晚皆详细地查看赵清阳的日记簿。 赵清阳的日记中所记载的内容绝大多数都与他的学业和洋行内部的工作有关,涉及到私人生活方面的内容真是少之又少。 但即便少得可怜,却还是可以勉强抽离出这部分情节的。 于是,洛鸿勋将其中极少出现的生活情景简略整理了一番,其基本内容大体如下: 丙申年(1836年),赵清阳六岁:父亲总是不太喜欢我,经常训斥我,我今天只是打碎了一个花瓶,就被他赏了一个巴掌,我跑到娘亲怀里哭,娘亲安慰我,还同父亲大吵了一架。 终于被救出来了,听娘说这次多亏了外公,要不是外公,我多半就死在绑匪手里了,我可不想被那些人关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那里真是可怕极了。 读到这段记录时,洛鸿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此先,“兴和”号出海期间,赵清阳同自己聊天时曾无意中提到过这段。 当时,清阳兄瞧见自己在船上热情澎湃,于是禁不住感慨了句:“洪勋,没想到你这些时日经历了这般磨难,却如此乐观豁达,真是让我好生佩服...” 而自己则刚欲谦虚回应对方,可却听他又说道:“不过我也有过许多不幸的遭遇,六岁时还曾被绑匪绑架过,也遭受过了许多磨难,想不到吧,我现在也还算积极放达...” 洛鸿勋闻后当即一惊,因而这段对话他记得深刻。 可那会他本想要详细了解一下绑架之事的始末,可清阳兄却不以为意地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此刻,洛鸿勋从回忆中走出后,顿觉对方当时提到的六岁时遭遇绑架应该就是日记中记录下的这一段。 只是这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太过简略。 可没办法,谁让那时的清阳兄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呢! 于是,洛鸿勋摇摇头后,只得继续埋头读了下去,以期有着更多更大的发现。 第一百零二章 发现 () 丁酉年(1837年),赵清阳七岁:妹妹出生了,父亲和娘亲都很高兴,尤其是父亲,很少见他在我面前这样笑过,但他抱着妹妹时却慈祥和蔼极了。 这一年,我终于可以上学堂了,妹妹却总是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可父亲却依然很喜欢她,去了学堂真好,不用听见妹妹的哭闹声,也不会被父亲无端斥责打骂。 乙亥年(1839年),赵清阳九岁: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娘亲今日又吵架了,而且还吵得很凶,娘亲抱着我哭的很伤心。 外公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据说跟朝廷硝烟影响了洋行生意有关。 不知因为何事,外公已经病重,父亲竟还要与他争执,娘亲一怒之下乘着轿子带我离开了家门,可不知是何缘故她却没带上虬枝。 我和娘亲俩到了一个姓赵的叔叔那里,他对我们很好,可没过两天,听说外公病危,娘亲没办法又只得带我回家去了。 读到此处时,洛鸿勋不由得不联想到吴承昊前些日子提到的那桩赵府逸闻,如今看来确确属实。 于是,洛鸿勋急切地想要知道后续故事,所以兴致倍增的他继续认真地翻阅了下去。 庚子年(1840年),赵清阳十岁: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英国人打进了广州城,据说死了很多人,那景象真是惨烈极了。 未羊年(1847年),赵清阳十七岁:终于长大成人的我正式进入了洋行工作,众人待我皆十分友好客气,我从中也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新知。 已酉年(1849年),赵清阳十九岁:娘亲向来喜欢听戏,前些日子永清街的戏台垮塌,据说半个月后总算是重新搭建完毕了。 这一日,五月初五,娘亲带着连姨一同去听戏,我答应她今日尽早完工,之后便也过去陪她看戏。 可万没料到的是,我刚到戏场那脚跟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到戏台附近一片混乱,好像是有根台柱折断了。 紧接着,整个戏台“轰”的一声垮了下来,而娘亲就在离我不远处。 我想跑近前去将她快点拉开,可意外却发生了,戏台旁的四根擎天柱中的一根竟忽地侧倾直朝她这边砸了下来。 当时,情况危机,我根本没时间多想,正欲拔腿冲上前去将娘亲推开,可不知为何已经站起身来的娘亲本可以避开那根巨柱,但千钧一发之时她却僵直不动地留在了原地。 接下来,惨相便发生了,娘亲被砸中了天灵盖,当场毙命... 而后的近两个月,悲痛至极的我一直从诸方调查此次戏台垮塌一案。 这次事故疑点重重,那根巨柱本不该倒下,好似有人此前曾动过手脚,有意为之,并且连姨明明就在娘亲身侧,为何她可以逃开,竟不拉娘亲一把? 可每次我问连姨这事时,她都哭哭啼啼,不愿忆起。 调查此案困难重重,好像有人于暗中阻挠一般。 娘亲真是意外殒命的么?但为何我总觉得是有人蓄意将其杀害的呢? 七月初七,娘亲才过世两个月,父亲却以让我散心为由,强令我去伦敦留学。 是不是我太懦弱、太无能了,我明明不想去却又被迫接受了下来。 这也许是因为我多年来都十分惧怕他的缘故,他说的任何话我都从来不敢顶撞,更不敢违抗,我真是太没用了。 无奈,此时的我已经坐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 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远行,可娘亲已经不在了,她无法像其他人一样站在岸边对我挥手送别。 这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悲凉。 而且我想不通的是我明明很清醒,但为何洋行里的那帮人都说我最近神情恍惚,精神异常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我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么? 辛亥年(1851年),赵清阳二十一岁:八月初十,两年的留学生涯终于圆满结束了,五日前我已回归洋行,怡兴上下皆十分热情地欢迎我重生归来,且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了。 可一直以来,那桩惨案始终堵在我的胸口,每每想来都会令我几近窒息。 回广州后,我终于可以再次调查此事,可不知因何才过去短短两年,当年那些戏台垮塌案的当事人竟都找不到了。 难不成是我想太多了,那真的是起意外?到底该不该继续调查下去呢? 还有就是当时同娘亲交好的郭敏陶叔叔,他竟也辞离了怡兴,最为费解的是,郭叔竟然投奔了太和洋行。 没多久,我去太和洋行有意找了他,可据旁人说他被派去了香港,一时半刻都不会再回广州了。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姨竟在娘亲去世后几个月便被父亲纳为偏房,且还生下了小弟仲阳。 真乃怪哉!怪哉也! 第一百零三章 旧业 () 读到这,洛鸿勋再度陷入了深思当中,心想这赵习瞻和连姨娘二人多半早就有私情,要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至此。 且这日记中提到的郭敏陶又是何许人也?找个空闲得好好了解一番。 之后,洛鸿勋继续挑灯夜读: 壬子年(1852年),赵清阳二十二岁:四月初十,我陪虬枝去佛山琼花会馆看戏,这一点虬枝跟娘亲很像,她也是个戏迷,甚至较娘亲相比迷之更甚。 不过这一次我有了个意外收获,在红船外,我竟遇到了位姓叶的姑娘,她十七岁,长得很高,很甜,也很美,一颦一笑间真如曹子建于《洛神赋》中所描述的那般,“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五月二十五,父亲将我叫至书房内,他今日竟极为罕见地没有对我发火,且还和颜悦色地与我聊天道:“听说你同叶琛的千金走的很近,我很是赞同你们俩交往啊!你身为男儿,应该多积极主动些才是...” 父亲的话意味深长,可我同展盈相识只才一月有余,哪谈得上什么交往? 难不成父亲是想借我之力巴结叶总督?无论怎样以我对父亲长此以往的认知来看,他说这些绝太可能只为教授我如何讨女孩子欢心这么简单。 葵丑年(1853年)八月,赵清阳二十三岁:父亲为进一步向叶总督靠拢,力排众议,决定出资十万两白银支援清军剿灭太平军,洋行上下大多数人均持反对意见,而这当中尤以马庆临为首。 马庆临认为经商之人没必要过频繁地参与政治,且他还当众辱骂父亲,说他此等行径完是欺世盗名之举,而后父亲一怒之下将他赶离了议会厅。 赵清阳日记中与生活相关的重点内容主要就这些了,洛鸿勋仔细阅读后收获当真不算小。 于是他将这些内容部记录了下来后,从中还归纳出了以下四点: 其一,赵清阳小时候确实曾被绑架过,可由于那时的他只有六岁,这件事只有草草几笔,一带而过; 其二,赵清阳自始至终都生疏地称呼赵习瞻为父亲,看不出也听不到一点温度,他和赵习瞻的父子关系很是不融洽。 在赵清阳眼中,父亲有些故意为难甚至是刁难他,因而赵清阳的思想意识里既对赵习瞻心存芥蒂,且又对他十分畏惧。 值得一提的是,赵清阳在日记中流露过许多次,他很想得到一点点哪怕是赵习瞻无意中施舍的父爱亦或是父亲对他的些许认可。 可赵习瞻此人却十分吝啬,自始至终都没有赏赐过他零星的父爱,且对他还经常给与语言或是肢体上的暴力; 其三,戏台出事那天,连姨娘果真就在一旁,而万希雅当时为何会动弹不得?这当中一定大有蹊跷; 其四,那位姓赵的叔叔是不是就是万希雅的伶人相好,这人与赵季平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亟待解答。 五本日记簿均已认真研读完毕,之后洛鸿勋将它们工工整整地收进了书橱中,以示对清阳兄的尊重。 他心知只有以上疑团部揭晓,案情的调查才可以顺利地进展下去。 这段时日又到了缝制新衣之际,赵家上下所有人的新衣裳又均由赵虬枝负责,等到服装部做好,府里上上下下都会领到崭新的衣服。 这次,赵虬枝还特意为洛鸿勋留了一件白色长袍,因她此时已基本认定了对方,甚至将其视为自己未来的托许之人。 当日傍晚,赵虬枝携了新做的白色长袍来到了怡兴洋行内。 她知父亲又去了香港,于是自己则毫无顾忌地上楼去找洛鸿勋。 谁成想洛鸿勋竟已提前离开,她猜对方多半是直接回了吴家。 这需得插上一句,赵习瞻最近频繁往来香港是有原因的。 他想重操旧业。 可又是何旧业呢? 鸦片。 当年虎门硝烟前,也就是怡兴洋行发展的强盛时期,鸦片的营销须得记上头功。 可自战争以后,洋行便再未涉足过鸦片贸易,而这当中最主要的是因万宁病重期对当时洋行内所有高层人员的嘱托。 所以这些年来没人敢再提及鸦片二字。 可当年万宁为何会有这样的遗言? 那是因为硝烟时,广州城内许多官员百姓对鸦片商已是十分的痛恨。 万宁便是其中被万人憎恨唾骂的一员。 当时许多经销鸦片的行商还曾被拉去游街,那场景真是悲惨凄凉的很。 万宁由于是英国人的缘故,疏通贿赂了好久,才侥幸躲过了此劫,因而身已患疾的他内心感到十分地后怕惊恐。 再加上这些年来,夫人伍姿一直对他抱怨说:“鸦片害人匪浅,我们做这档子生意,怕是会遗臭万年。” 因而硝烟一事让他渐忽觉醒,他知道自己虽不是中国人,但也不能这般戗害百姓。 且不用太久,自己一定会被世人视为谋财害命的邪恶之徒。 那样的话,他们万家还有怡兴洋行说不定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第一百零四章 缠绵 () 最终,万宁趁自己身体还未彻底瘫垮之时,对洋行的众大班们道出了这番心声。 当年赵习瞻为了顺利地坐上怡兴洋行的头把交椅,自然不敢违逆万宁的指令。 可眼看这些年下来,自己千辛万苦当上了总商,且又摊上了“兴和”号海难这档子亏损的大事,赵习瞻如今早已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操旧业,入手鸦片,因而最近他才会频繁地往来香港与英商、港商洽谈。 最近已向海关行过巨贿的赵习瞻知晓东顺行、宝利行他们大赚了十几年,早就跃跃欲试的他合计着这次总该轮到自己分上一杯羹了。 此刻他很有把握这次怡兴可以借鸦片之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可是赵习瞻一直心存隐忧,他晓得洋行内那个万宁的忠实走狗马庆临好似拦路虎一般总跟自己作对。 这时,已动杀机的赵习瞻寻思着得找个恰当的时机除了这条看门狗才行。 时间回至眼前,未寻见洛鸿勋的赵虬枝没办法只能悻悻然地走了出来。 岂料刚出洋行大门片刻而已,大雨便如瓢泼般洒落下来。 还未跑至车轿前,赵虬枝的衣裳便已多半淋湿了。 可即便大雨震电,她将新衣送至对方手里的心意非但没有减退丝毫,反而变得愈发强盛了些。 不多时,见雨势减弱,赵虬枝命轿夫俩将自己抬到吴家,虽轿夫们极力劝阻,但她却心意已决。 抵达吴家门前后,雨竟渐渐停了。 见里面亮着灯,她猜想鸿勋八成已归,因而她决定让轿夫们先行离开,晚点由鸿勋单独送自己回家即可。 刚用力地敲了一下门后,赵虬枝却突然想起若是承昊也在的话,自己只多做了一件白袍,没有多余的给他,岂不太糗?显得自己偏心? 这样的话,承昊一定觉得自己跟鸿勋二人有私情。 他知道也就算了,怕就怕他嘴巴快,一不留神传到自己爹爹的耳朵里,那可就惨了。 那到底要如何堵住他的嘴呢? 可当她正犹豫不得解时,吴家的门却已被打开了,而开门之人正是洛鸿勋。 不久前,他见乌云遮天,心想待会多半会下大暴雨,因而完工了的他提前两刻钟离开了洋行。 洛鸿勋见赵虬枝**地站在吴家门前,起初吓了一大跳,心中免不得忖度着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了吧?否则怎会冒着大雨前来至此... 紧接着,他心疼地一把将她拉进了门来。 关门后,洛鸿勋蹙着眉,忙关切地询问其状况。 可赵虬枝却嫣然含笑,倏地一下将身后藏着的那件新衣抽了出来,兴奋地亮在了洛鸿勋的眼前。 然后她才一五一十,不疾不徐地道明了来意。 瞧见洛鸿勋接过白袍后痴痴傻傻地呆立在那好似颇为感动,赵虬枝竟也禁不住羞窘了起来。 为了转移彼此的注意力,不至双方久困此境,赵虬枝忙踮着脚尖轻移莲步,而后悄悄将头探向了吴承昊的屋子内。 见无人,于是她惊讶地问道:“承昊呢?他还没回来么?” 回过神来的洛鸿勋微微抬头后,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喉结,继而抿了抿嘴唇说:“他呀!他祖父前些日子去世了,所以他回韶关祭拜去了。” 原来如此,赵虬枝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且又心想刚才的顾虑看来完是多余的。 正当她惬意回眸之时,却见洛鸿勋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 稍显不自在的赵虬枝忽地红了脸颊,羞赧之态好似含苞待放的玫瑰。 进而她低眉顺目娇嗔道:“干嘛这样看着人家?也不说声谢谢...” 此时的洛鸿勋前所未有般的动容,虽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袍,可在他眼里却仿若价值连城。 只因这是他心爱的女子不顾风雨特意赶来送至他手中的,这份情意对他而言可值千斤重。 又见对方洁白无瑕的面庞上泛着如霞红晕,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好似熟透的樱桃,一股想要亲吻对方的冲动不觉涌上了洛鸿勋的心头。 刹那间,洛鸿勋头脑一热,似乎没了顾虑,体内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紧接着,他猛地跨步上前十分狂野地将赵虬枝一把搂在了怀中。 于是乎,缠绵又漫长的一吻便正式上演了。 没想到,惯常斯文儒雅的洛鸿勋竟也有着热情奔放的一面。 由于他的动作太过迅速,来不及眨眼的赵虬枝只觉嘴巴突然间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仔细一看竟是对方的唇。 洛鸿勋的冒然之举令赵虬枝有些惊慌无措,她先是稍退了半步,可却被抱得更紧了。 很快赵虬枝便不自觉地沉醉在了其中,继而也闭起了眼来,享受起了这激情又缱绻的悠长时光来。 良久,两唇渐渐分离,可两个人却仍是贴的很近,脸色也均绯红不已,且更甚的是,彼此那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对方都能强烈地感受得到。 这时,洛鸿勋见赵虬枝的衣袖、裙摆已然被雨水打湿,因而静下心来的他关切地说了句:“冷不冷?这么湿还是换一件吧?” 赵虬枝那红彤彤的俏脸下意识地轻轻扬起,情绪还未从刚刚的激情一吻中抽离。 片刻后,意犹未尽的她侧着身娇羞地回了句:“当然想换了,可你们这哪会有女孩子的衣服呢?” 倏忽间,洛鸿勋想到了那件迟迟还未送达的礼物。 由于近日来杂务繁多,且又不能经常见到对方,因而他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将其送出。 于是,洛鸿勋黠笑地卖起了关子来:“你先闭上眼睛,我有个很特别,很特别的礼物想要送给你。” 第一百零五章 礼物 () 到底有多特别,对方竟会如此强调,她不禁琢磨着。 因而,赵虬枝先是好奇地弹动着脚跟催促说“什么礼物啊?赶紧拿过来给我看看。” 见对方如此心急,洛鸿勋则反倒放慢了节奏,继而神乎其神地回应道:“都说是特别的礼物了,等我数到十,你再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了,好不好啊!” 于是赵虬枝只得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且同时甜笑地幻想着这特别之礼究竟是何物。 洛鸿勋一面数着数字,一面快速地将那“惊喜”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而当数字恰巧数到十的时候,节奏控制地刚刚好的他愉快地发话道:“可以睁开眼了,我的虬枝小姐...” 赵虬枝得到指令后慢慢地张开了她那双灵动的眸子,紧接着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洛鸿勋想要送给她的“惊喜”竟然是佛山若遇客栈中自己十分中意的那件正红色华美戏服。 这礼物当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她甚至认为这戏服毫无争议是这十九年来自己收到的最特别、最满意、最震撼的礼物。 这当中一方面得因于这件戏服的确精巧别致,华美至极。 而另一方面也因此服曾属于师祖薛显扬。 且还有一点也不容忽视的,则是源于她从前生活太过优越,没什么东西是她想要却又得不到的,可这戏服却让她足足惦念了那么久,始终念念不忘,却又好似无缘被她拥有... 所以,当赵虬枝看到此服之时,她一度难以置信地认为自己多半还停留在梦境中。 半晌过后,红唇间漾着清浅笑意的她才总算是相信了自己的愿望已经成真的事实,因而华彩流溢的美眸顾盼间更显清灵透彻,熠熠生辉。 紧接着,赵虬枝就像一只随风飞舞的彩蝶兴奋地抱起那件华服来于花丛中翩翩起舞... 洛鸿勋知她喜欢,可万没料到她会如此兴奋激动。 他心想早知她会这般狂爱此戏服,那次从佛山回来后自己就该直接送给她,哪至于会让这事拖上许久,以致对方心痒难捱多时。 欢呼雀跃了好一阵后,赵虬枝的情绪依然高涨不已,满满的精神头看样子根本安静不下来。 不多时,仍然兴奋的她红着脸颊,按压着胸口,虽气息还未喘匀,可却粲笑着命洛鸿勋留在门外。 她自己则好似脱兔一样迫不及待地赶忙冲进了屋内,将身上那件湿哒哒的衣服脱下后,紧接着又兴高采烈地换起了这件戏服来。 与此同时,心情亦大好的洛鸿勋先是去了吴承昊的房间将白衣换上身来,接着又十分绅士地留在自己的屋门外守候赵虬枝更衣。 不多时,屋内的赵虬枝略显娇嗔地说了句:“洪勋,上次我送你的那条绣帕你喜不喜欢,我还没听你说呢!那可算是你的生辰礼物哦!没想到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竟自己给顺走了!” 洛鸿勋一直将这绣帕随身携带,听她这么一问立即开怀地迎合道:“我一猜就猜到一定是你准备送给我的,所以就没跟你客气那么多!” 然后,他又夸起了对方的技艺来:“还真没想到,你竟绣得这么精巧,害得我整天将它戴在身上,闲来无事时还拿出来端详一番,顺便嗅一嗅它上面的香气!” 听他那嘴巴似涂了蜜一般甜,赵虬枝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瞬即乐开了花。 其实她也是那阵子看沈娇蓉频繁向连姨娘讨教技艺才临时抱佛脚新学的。 其实她根本对女红没什么兴趣,只是她曾答应过鸿勋要送份特别的礼物给对方,因而才会学得如此用心。 好在赵虬枝的悟性还算不差,没几日她便渐渐找到了感觉。 但客观而言她的绣技虽较连姨娘相去甚远,但若不过多计较,总归也还可以拿得出手。 不过洛鸿勋在意的并不是这绣帕究竟有多精美,多华贵,而是当中是否蕴含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这时,只听洛鸿勋又顺嘴说了句:“对了,虬枝,这件戏服当做是送你的生辰礼物哦,你应该还算满意吧?” 此刻,早已乐不可支的赵虬枝高声回应说:“当然了,这个礼物我非常喜欢,而且不瞒你说,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过的最好、最满意的礼物了!” 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心里话,毫无矫情夸张的成分在。 二人心心相印至此,实属难得可贵。 不多时,屋内仍在更衣的赵虬枝又说道:“洪勋,我觉得你应该找机会同我爹说说咱们俩的事情了!” 忽然间,脑子一热的她竟提议说:“我看就等我爹这次从香港回来怎么样?我同你一起去!” 这一刻,赵虬枝已是十二分地认定了洛鸿勋,她确定自己今生只想跟他在一起。 从前的那些门第之见其实早在这段与对方相知相恋的时光里慢慢淡去了,天性中那渴望自由的另一面渐渐另其破茧,因而想要挣脱封建礼法的她不想让这些束缚住了自己的灵魂。 如今的她想要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展翅高飞,而她已深刻地意识到那个可以同自己比翼齐飞之人非洛鸿勋莫属。 可听到这处时,洛鸿勋却有些窘迫,且渐渐地,竟下意识地沉默了。 因他此前曾从清阳兄那知晓了赵习瞻并不希望女儿与自己交往的事实,可后来自己进入洋行后不知为何赵习瞻却也没再过多阻挠,因而他不晓得现在的赵习瞻对待此事会持什么态度。 并且更为重要的是自从他得知了赵习瞻的种种卑劣行径后,洛鸿勋已经从内心深处鄙视憎恶起了此人来。 此时,洛鸿勋忽而萌生了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虬枝本人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即便他父亲赵习瞻日后百般阻挠,哪怕是将自己从洋行除名,他都会拼尽力带虬枝离开赵家,远离她那个狼子野心的虚伪父亲。 第一百零七章 疑云 () 这会见赵季平对于洛鸿勋而言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且他又无法及时通知对方自己有事不能前去,因而这约是一定要去赴的。 于是洛鸿勋只能笑着坚持道:“承昊,有两位姑娘陪你过生辰你还不满足么?我今个是真的有急事,没骗你。” 然后,他又调笑道:“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就不跟人家约今晚了。” 吴承昊心想这大晚上的洛鸿勋竟会“有约在身”,因而他先是一脸坏笑地打量了对方一番,而后又死缠烂打地贱兮兮说:“不满足,不满足...我就喜欢你陪着...” 这娇撒的可真够令人作呕的了,不仅成功地搅翻了洛鸿勋的胃,且还令沈娇蓉和赵虬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最终差点没把口中的食物喷出来。 还没等大家缓过来,吴承昊竟又学起了女子声,不依不饶地纠缠道:“你到底去见谁?是不是个姑娘?快说...你要是不说出来,你到底约的谁,就休想走出这天香酒楼...” 瞧他那摇头摆尾、娘里娘气的得瑟劲,若是换做平日,洛鸿勋一定会上前狠狠地抽他两下。 此刻,洛鸿勋心中寻思着,没办法,今日是对方的生辰,总不能让寿星难堪,且承昊也只是想众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所以还是任由他“胡作非为”吧! 于是,洛鸿勋强憋着笑,低声下气地扯了个幌子道:“我约了陈顺达谈些生意,陈顺达,你们都知道的,就是那次‘兴和’号上跟我一同活下来的海员,后来他去了‘亚罗’号继续当水手。” 由于洛鸿勋在众人的心目中向来忠诚守信,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所以还未与他公开恋情的赵虬枝和表妹沈娇蓉都相信他,纷纷为洛鸿勋求起情来。 最终,吴承昊算是黔驴技穷,再无计可施展,因而只能不情愿地放了行。 两刻钟后,天香酒楼的这三位用过晚膳后也准备回家了,吴承昊送沈娇蓉回了永清街的沈家,而赵虬枝则坐上了自家的轿子回府。 由于天气热,轿内闷得很,因而一路上赵虬枝都掀着轿帘瞧着外面。 到了新堤大马路时,她不经意间抬头向四下张望了来,竟忽地瞥见一熟悉人影在前方匆匆奔走着。 那人是谁? 就是洛鸿勋。 就在刚刚,洛鸿勋从天香酒楼赶至往来客栈的路上出了差错,因而又多折腾耗费了好一会才走上了正确的道。 此刻赵季平正在往来客栈门前焦急地等待着洛鸿勋的到来,他心想若是再等一会对方还不来的话,那自己便只能致信一封去怡兴洋行了。 不一会,心急火燎的洛鸿勋总算是赶到了客栈。 到了大门前,瞧见赵季平的第一瞬,满头大汗的他先是难为情地解释了下自己迟到的缘由,接着又客客气气地赔了不是。 赵季平见他终于来了,因而也未多做计较,片刻后,二人相继走进了客栈。 不远处的赵虬枝在轿中看的极为真切,因而免不得疑云顿生。 她思忖着刚刚鸿勋不是说去见陈顺达么,这人显然不是陈顺达,而是佛山若遇客栈的赵老板。 且她联想到洛鸿勋那时明明说过自己与那赵老板是新相识,怎么没过多久竟又在广州城中相见了,洛鸿勋撒这谎到底想隐藏些什么呢。 紧接着,赵虬枝又想到了鸿勋前些日子送自己的那件红色戏服,这戏服明明属于赵季平,为何会到了他手上。 当日只因自己太过兴奋,根本没来得及深思细想,可她此刻已不得不琢磨,且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在她眼中鸿勋是个十分诚信之人,没必要撒这种低级的谎。 因而她猜测洛鸿勋最近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他前一阵子向自己借哥哥的日记簿会不会也与这赵老板有关呢?有没有可能他们私底下有着什么交易?不然这戏服如此贵重怎么也不可能轻易被他所获... 此时的赵虬枝虽疑心重重,可又一想到自己与鸿勋已有夫妻之实,总不能如此这般不信任对方,于是她决定找个机会向洛鸿勋旁敲侧击一番为妙。 另一头,洛鸿勋随赵季平进入往来客栈后,二人关门后又详聊了起来。 洛鸿勋将近日来的发现盘说给了赵季平听,且还将赵清阳日记中的相关内容整理在了纸张上拿给对方看。 这当中有些是赵季平从前就知晓的,也有些是他今日才知道的。 看完后,赵季平对洛鸿勋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的同时,还赞赏了对方超高的办事效率。 洛鸿勋则客气地表示清阳兄乃自己的故友,且从前对自己大有恩惠,如果能帮其母沉冤昭雪,手刃真凶,即使不为物质上的回报,他也必须这么做,就当是对清阳兄生前恩情的一种回馈吧! 接下来洛鸿勋有一重要问题要向赵季平讨教,看看他知不知晓这当中的隐情。 于是他开口问道:“赵先生,这位姓赵的伶人,你可认得?他可是被很多人都提及过的,如果能找到他,那也许能对案情的进展有所帮助。” 第一百零八章 隐情 () 此刻的赵季平被问的目光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恍惚了好一会后,他的视线才再次聚焦于洛鸿勋的双眸之上。 然后,他终于镇定又坦然地回应道:“那个姓赵的伶人就是我,赵季平!” 洛鸿勋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没办法确认。 可这一刻知晓了答案的他还是略有震惊。 而这当中他最最想不通的一点即赵季平如若就是那个姓赵的伶人,且还是薛显扬的徒弟,他多半会随了陈茂文他们参与了大成国起义,怎么可能还堂而皇之地在离琼花会馆不算远的地方开起了客栈当老板呢? 赵季平其实早在上次佛山见面时就想对洛鸿勋道出这点内情,只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且最后时间又太过紧迫,因而一直没有机会言明。 今日他见洛鸿勋的表现还算积极,所以此时倍增的信任才将从前的顾虑通通扫清。 终于,赵季平决定打开心窗向洛鸿勋诉说些往事,这样二人才可以对整个案情更细致、更面地加以把握。 因而,赵季平不再迟疑,松了口,将多年未提及的隐秘之事一一道来: 1826年的夏天,琼花会馆的红船即将从佛山大基尾驶离之时,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岸边挥着手放肆地高喊着让船停下来。 当时,赵季平和几个师兄师弟皆是一惊,于是忙探出头来看。 只见那小姑娘竟在岸边快速奔跑着不顾一切地追着船,紧接着她一个健步便垮上了船的一边。 可由于重心不稳,眼看她就要栽落水中。 在这紧急关头,赵季平赶忙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拉了住。 小姑娘虽受了惊吓,可得救后却并未失色,竟还对着赵季平傻笑了很久。 那小姑娘长得亦中亦洋,十分娇艳,她就是当年的万希雅。 万希雅年少时便迷上了粤剧,尤其痴心于《游园惊梦》中的柳梦梅。 每逢有这场戏开演,万希雅都会从广州赶来佛山的琼花会馆捧场。 而这戏中柳梦梅的扮演者就是当年的赵季平。 那一年赵季平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勃发之龄,仪表堂堂的他依靠俊朗的外形和独特的唱腔从而颇受女戏迷喜爱。 万希雅今日刚刚听完了《游园惊梦》,还在迷离沉醉之时,却见红船将要驶离,焦急的她心想自己亲手绣的荷包今日一定要送到那“柳梦梅”手中,于是便上演了刚刚奋力追船那一幕。 也许是万希雅的精诚之心感动了爱神,当她要坠船的刹那间,将她救回之人竟是她心中的“柳梦梅”。 自此,万希雅和赵季平便结下了不解之缘,二人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潇潇洒洒的爱情之旅。 不久后,两人的恋情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 相爱的两个年轻人遭受了来自各方的阻挠,尤其是万希雅的父亲万宁,极力反对万希雅和戏子交好,甚至使出了各种招数,试图拆散万希雅和赵季平这对有情人。 后来,财大气粗的万宁竟向戏班老班主薛显扬施压,要求对方以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名将赵季平赶出琼花会馆。 这之后,薛显扬则找到了徒弟赵季平,告知其二人云泥有别,身份悬殊,希望徒儿可以尽早断了对万小姐的念想。 可彼时的赵季平年少气盛,不知进退,死活都不肯低头服从。 无奈,薛显扬迫于压力最终决定按万宁说的与徒儿赵季平断绝师徒关系。 临了,出于往日的情意,薛显扬将自己的那件正红戏服送给了赵季平留作念想。 那一刻,赵季平涕泗横流,就此拜别了恩师。 自那以后,赵季平算是彻底与粤剧绝了缘,从此再未有机会登过戏台。 洛鸿勋听到这里内心大为触动,他不禁感叹这赵季平为了心爱之人竟敢舍弃事业,断送大好前程,看来他确实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 接下来,几度私奔的万希雅和赵季平无论躲到佛山还是广州都没能逃得了万家步下的天罗地网。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已经怀胎三月但在他人皆不知晓的情况下,万希雅被父亲的人捉回了万家后,被迫与新晋翘楚赵习瞻成了亲,而赵季平则被毒打一顿后抛进了荒山野岭之中。 当时的万希雅虽极度叛逆,但却奈何不了父亲万宁的威仪,如果不乖乖就范,赵季平就不止是简简单单地被毒打,而是有可能被无声无息地送进地狱。 这时,洛鸿勋猛然打断了他,怔怔地说道:“等等...怀胎三个月?这孩子后来...” 按时间推算洛鸿勋觉得这小孩如果能够顺利出生的话,极有可能就是赵清阳,但是他想得到赵季平的亲口证实。 此刻,赵季平舒展了一下筋骨后,冷静地回答说:“这小孩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死去的故友赵清阳...” 答案终于揭晓了。 知晓了这一点后,从前很多云里雾里的关键点都因此迎刃而解。 难怪赵季平会对赵清阳的所有故事都倍加关心,每每提到或者听到他的消息都极度紧张。 还有一点也可明了的就是赵习瞻多年来对赵清阳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态度。 紧接着,洛鸿勋紧皱着眉头脱口而出道:“这事赵习瞻知道么?他应该也知晓清阳兄非他亲生,要不然这些年来怎会处处刁难他,看不到一点身为人父的慈爱...” 第一百零九章 机密 () 听到这,赵季平不禁微微蹙眉,点了点头道:“起初他有可能不确定,但是他们成婚才六七个月吾儿清阳便降生了,且看样子还是个足月儿,任凭他是个傻子也不可能想不通这点道理,何况赵习瞻还是个聪明绝顶,阴险狡诈之人。” 赵季平继而又感叹道:“只是他既已千方百计地娶到了希雅,就应该尽量接受她的一切,何况清阳从小就在他身旁长大,后来还进了洋行,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劳。” 紧接着,赵季平满心愤恨地不平道:“他千不该万不该如此苛待一个晚辈,就算不是亲生,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养子,他怎能如此居心不良!” 语歇了片刻后,赵季平又假设道:“倘若有一天我有机会与他的女儿虬枝相处,我绝不会做出像他那样卑劣的行径来。” 接下来,他好似突然间又想到了一件事,因而眼睛一亮进一步说道:“若不是我知道虬枝她酷爱粤戏,即使我出再高的价格雇你替我做事,也绝对不会将那件戏服拱手相让的。” 的确,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早在两千多年前,亚圣孟子就有了这样振聋发聩的论断,在抚养教育自己的小孩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更何况还是那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养子呢。 如果不是赵习瞻如此龌龊,百般刁难,他和赵清阳的父子关系也不会那么紧张,芥蒂深存。 平静了好一会后,赵季平又继续讲述道:“后来听说万宁也后悔了,在他病危的时候,曾经把希雅叫到床前,对她忏悔,万宁说自己真是悔不当初,将自己最宝贝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如此偏执,他女儿的幸福也不会这般白白被断送...” 赵季平对自己同万希雅的一生悲欢虽感到极为遗憾,可洛鸿勋从其神态上判断却感到对方似乎并不十分记恨万宁。 接着他接续讲了起来:“万宁还对希雅说,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赵习瞻已是重权在握,怡兴洋行迟早要易主,易主他并不恨,可恨就恨在自己耗尽毕生心血创办的家业竟被一个野心家窃夺了去...” 感慨之余,赵季平又解释道:“这些都是希雅后来在信中向我提到的,那时我早就不恨他爹万宁了,从前之事想通后我已释怀。” 说完这话,赵季平对于往昔不由得再次感怀了好一阵。 可淡然了没多久,他的神色又忽地凝重了许多,接着他略显忧心地说道:“对了,万宁去世前还特意提到了一件事,就是清阳小时候曾被绑架之事,但过了好多年都不知道这些绑匪究竟是何许人也。” 说到这,赵季平错了错眼珠,磨了磨牙根后,语气突地冰冷了许多:“直到后来他才开始怀疑那帮绑匪很有可能与赵习瞻和正义堂的人有关,只是那时的他已病入膏肓,无力再去探查这些了。” 这一点听后,洛鸿勋立即记在了心上,他告知对方自己的好友陈顺达从前曾在正义堂混过,且他此前便已委托陈顺达去调查连明,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因而他叫赵季平静候结果。 紧接着,赵季平又有意提到了一件事:“希雅在信中还说她爹死后她本可以带清阳同我一走了之的,可如今她不能走,她要一步一步把赵习瞻从万家窃取的东西统统夺回来,还要将赵习瞻的丑恶面目揭露给世人看。” 话至此处,赵季平长吁一口气后难过地接下去道:“可那时洋行已然是赵习瞻的天下,夺回来哪会那么容易,且希雅心智单纯,行事又冲动冒失,较赵习瞻那只老狐狸相差太多,我怕她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因而极力劝阻,可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拗不过她,她就是那么一个倔脾气,一直都没有变。” 说到这里,赵季平的神情再度显出了凄怆之色。 好一会,他才幽幽地继续叹道:“哎!可没成想啊!老天不长眼,赵习瞻毫发无损,希雅却...” 言语至此,赵季平没办法再说下去了,这苦难的辛酸史任谁重新忆起,怕是都难以心绪平和、波澜不惊。 见状,洛鸿勋先是安慰了赵季平几句,接着他又想到了万希洁此前的那番言论,再加上赵清阳的日记所述,所以此刻他认为赵季平的话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 这一切都充分地证实了一点,赵习瞻心中根本没有他的亡妻万希雅,就只有名和利。 赵习瞻之所以会费尽心机地娶万希雅为妻,其实他只为借万家的势力实现自己飞黄腾达的美梦。 可像他这般心态的人并不罕见,他的岳父万宁早年也是其中之一。 从前万宁也曾借助伍家之势直升青云,可万宁依托他人之力赢得了自己想要的名利后,他也尽了自己所能回报伍家、善待夫人伍姿,且将后来的收获亦回馈给当年对他有恩的人。 可赵习瞻则恰恰相反,这也是他做的最错最可恨的一点,即赵习瞻非但没有感恩之心,反而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这等小人的卑劣行径不仅令人发指,甚至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可归根到底万希雅的悲剧与她那固执己见、刚愎自用的父亲万宁还是有着莫大关系的,可鄙的封建家长制这颗巨大的毒瘤不知毁了多少人的青春甚至是人生。 这时,洛鸿勋忽然间又想到了一件事,因而此时已然降低了心里防范的他斗胆发了句问说:“赵老板,既然你是薛显扬的徒弟,那你认得陈茂文么?” 第一百一十章 头绪 () 赵季平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提到陈茂文,紧接着他惊讶地点了点头承认道:“他是我师弟啊!而且我后来虽然离了戏班子,可是跟茂文的感情却一直很好,我的遭遇他也都大体知晓,可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洛鸿勋心想既然如此,那自己便也没有什么好要特殊提防的了,于是他将自己与虬枝想要助陈茂文和小蜻蜓逃走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说给了对方听。 闻后,赵季平沉默了许久,终了,他捋了把胡子感叹道:“我只知茂文他率众伶参加了起义,却不知他竟死的如此悲壮...” 悼念了一番亡灵后,洛鸿勋又讲到了陈茂文同自己提起过的在赵习瞻生辰宴席上惹对方不快活的那件事。 当时的洛鸿勋对陈茂文的这一举动还曾大为不解,如今看来,陈茂文多半是在为师兄的遭遇打抱不平,泄愤呢! 赵季平听闻此事后惊讶之余,再发感慨言:“没想到竟还有这档子事,茂文他从我这知晓了赵习瞻的许多丑恶行径后,当时就特别气愤,还声称想要生吞活剥了那厮,我这师弟本就正气的很,眼里从来都容不得沙子。” 今日的谈话内容很是丰富,二人均知晓了更多内情和往事。 临走时,洛鸿勋又向其道出了一个与案情相关的重要人物,那就是从怡兴行投奔至太和行门下的郭敏陶。 毕竟自己尚在怡兴,不太适合去与郭敏陶接触,所以他望赵季平可以联系上对方,这样说不定会有更多发现。 眼看时候不早了,在洛鸿勋起身后准备离开之时,赵季平却拉住了他,欲再给对方二百两银子作为报酬,望他可以配合自己加紧调查。 可这一次,洛鸿勋却断然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与其说自己从前是被金钱和好奇心驱使才应下了此事,而如今的介入则仅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为逝者讨还公道。 第二日,赵虬枝陪刚从香港归来的父亲去洋行闲转时,抽空偷偷溜进了洛鸿勋的办公间内。 可她却见此时的洛鸿勋并未埋头工作,而是眉头紧锁地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任凭赵虬枝走至身前他都丝毫没有察觉到。 赵虬枝见状,于是轻轻踮着脚尖且极为缓慢地挪至其身后,她心想,这次非得好好吓吓他这专注的呆头鹅才行。 于是她深深地长提了一口气后,“哇”地一声大叫了出来,当即吓得洛鸿勋惊恐万状,险些从凳子上栽落至地。 紧接着,计谋得逞的赵虬枝乐不可支了好一阵子。 半晌后,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的她将双手伏在了洛鸿勋的肩上,柔声细语地打趣道:“小傻瓜,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连我进来了都看不见...” 洛鸿勋在想什么? 其实与工作无关,他是在想昨日和赵季平的那番对话。 可虽得知了许多机密,他却没有办法对赵虬枝吐露一分,甚至是半个字。 因而他只得再次敷衍对方道:“没什么,就是最近钟表行进货的事,有点复杂...” 听完后,赵虬枝一脸俏皮地继续说道:“你还真是认真的很,看来我爹该提升你做大班了,不过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连三班都不是,你要是做了大班,不知得招来多少嫉妒的目光哦!” 这时,她嘴角耷拉了少许,似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尤其是那个连明叔,在洋行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二班,你要是比他地位还高,不得把他鼻子气歪了才怪!” 眼见自己的恋人纯真烂漫,笑靥如花,洛鸿勋阴郁的心情却也多多少少疏解了些。 接着,赵虬枝绕到了正题上,嘟起了小嘴的她翻了翻桌上的本子后,问道:“对了,上次我哥的日记簿你研究的怎么样了?怎么没瞧见呢?你没放在这么?” 翻阅日记簿如此私密一事,洛鸿勋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因而只得在家中秘密进行。 没办法,洛鸿勋只能佯装淡定地简单回了她句:“我已经看完了,放在家中,正准备过几日还给你呢!” 看洛鸿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似然没心思同自己聊天,这时情绪稍显低落的赵虬枝突然又想到了昨天傍晚之事。 接着想要试探一番的她索性干脆地问道:“昨晚你同那个陈顺达生意谈的怎么样了?对了,你们俩到底谈的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这问题问的有些突然,霎时间弄得洛鸿勋一头雾水,完没搞清楚赵虬枝为何会突然提到了陈顺达。 恍惚间,他猛然记起了昨日在天香酒楼里自己撒的那个谎,生平鲜少说谎话的他此时显得极为不自然,甚至不敢抬眼看向身旁的她。 琢磨了片刻后,他只得悠悠地回答道:“我们俩就叙叙旧,然后谈了些海运方面的事,还没什么成果...” 不想过多涉及此话题的洛鸿勋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于是乎稍显用力地一把将赵虬枝拉了过来。 此时二人面对着面,亲昵极了。 紧接着,他温柔又霸气地发话说:“你呀,现在呢,就乖乖做好你的大小姐,以后呢,就做好我的洛夫人,那些生意上的事由我一人操持就好了,你呢,不用操那么多的心,好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深入 () 这句情话可当真奏效,本想刨根问底的赵虬枝其实话已至嘴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 畅想着未来美好生活的她此时也未再纠结昨晚洛鸿勋到底见的究竟是何人,就连那件戏服是如何得来的她也不想再过问了。 她心想反正如今这戏服已经是自己的了,反复思虑那些既伤肝又伤神,委实没这个必要,还不如开开心心顾好眼前。 此刻的赵虬枝面含春色,心情舒畅,而这一切却只因洛鸿勋的三言两语... 几日后,洛鸿勋又从陈顺达那打探到了新的消息,正巧赵季平尚未回归佛山,还留在广州城内。 于是二人书信相约决定一同前往往来客栈同赵季平相见。 陈顺达从仍在正义堂的旧友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连姨娘的堂哥连明曾经确实在正义堂混过几年。 可后来连明竟与一个名叫胡虎的堂众一同被大当家潘正德赶出了正义堂,自那以后不知何因连明就进入了怡兴洋行之内,而胡虎则去了青龙堂当起了三当家。 这消息乍一听却也平平无奇,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连明和胡虎到底因何被赶出了正义堂呢? 广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正义堂向来以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己任,且大当家潘正德亦是眼里不容沙砾的耿直之人,与陈茂文的个性颇为相近。 这样看来连明、胡虎他们俩多半是做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才会被大当家狠心除名的。 可这些信息与戏台血案有关么? 洛鸿勋和赵季平听到这里禁不住十分困惑。 见二人皆是茫然,不再卖关子的陈顺达接着又吐露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闻,而这才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连明、胡虎二人就是在七年前的戏台坍塌案发生后不久被赶出了正义堂的,因而陈顺达大胆地推断他们俩很有可能与此次惨案有所关联。 可这戏台坍塌案到底与连明、胡虎有没有关系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大家也不能妄下定论。 这问题虽一时半刻还得不到准确地解答,但从赵习瞻多年来对连明的诸多忍让间接推测来看,赵习瞻极有可能是有什么把柄或者欠连明的人情才会百般包庇纵容此人。 要不然如此精于算计的赵习瞻怎可能让连明这等没真本事的家伙在洋行内浑水摸鱼。 即便他是连姨娘的堂哥,依赵习瞻待人的一贯原则来看,连明也没理由得到他的特殊优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想到这,算是临时告一段落了。 沉默了不多时,赵季平则又向他二人讲起了自己同郭敏陶谈话的内容。 这郭敏陶是洛鸿勋从赵清阳的日记上知晓的人物。 此前,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洛鸿勋特意将其告知给了赵季平,望他可以联系上对方。 可意外的是,还不到十天,赵季平竟已成功接洽上了郭敏陶,且还有了许多发现。 照信中所言,郭敏陶此先投奔太和行后,就去了香港发展,而他却在去年底时从香港又回到了广州城中。 如今的郭敏陶在太和行内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因而这才使得赵季平顺利地打探到了对方。 郭敏陶的地位如今非同小可,一般人想要见他根本没那么容易,可当郭敏陶收到信件得知有人想要向他询问些自己当年在怡兴洋行的经历以及同赵习瞻的昔日恩怨时,郭敏陶竟欣然同意与对方约见后详谈往事。 此时的郭敏陶已不再惧怕赵习瞻的淫威,并且同万希洁类似,他好似也有一肚子委屈想要同他人倾诉,因而他才会决定见这信中之人。 于是二人约在了泮溪酒楼里详谈了近一个时辰。 郭敏陶样貌较为丑陋,五官可以说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他的眼睛毫不夸张地讲,只有豌豆那么大,下巴有些短,牙齿也相当不整齐,但是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还算不错。 二人见面后,先是简单客气地介绍了一下彼此,接着赵季平便选择性地道出了自己的部分往事以及他想要收集些赵习瞻罪行的想法。 见对方还算坦荡且言语也挺中肯,对赵习瞻同样满心愤恨的郭敏陶一见赵季平乃同道中人便生了想要与对方结成联盟的心。 于是郭敏陶便讲起了自己在怡兴洋行中的多年经历。 郭敏陶先是说自己曾和赵习瞻关系还算不错,且赵习瞻迅速高升后,也还算信任自己,因而当年他还曾派自己贿赂买家临时撤了订单,以达到破坏孙凯格茶庄生意的目的。 此时万宁已经西归,害惨了孙凯格、万希洁夫妇后不久,赵习瞻则彻底掌控了怡兴洋行。 令郭敏陶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虽帮了赵习瞻这么一个大忙,可赵习瞻对自己却并不绝对信任。 赵习瞻登上了怡兴洋行的第一把交椅后曾许诺给他的大班却也迟迟不兑现。 没多久,万希雅找到了郭敏陶,她希望可以同他联合起来搞垮赵习瞻。 起初,郭敏陶还很犹豫,可从诸事判断赵习瞻这人品确实有些龌龊不堪,不值得自己为之卖命,因而郭敏陶才决定与万希雅结盟,搜集赵习瞻的罪证,计划将其拉下高台。 可由于万希雅的城府不算深,且作风也稍显浮躁,因而二人的联盟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便被赵习瞻的眼线察觉了。 自万希雅戏台意外身亡后,如履薄冰的郭敏陶感到自己在怡兴洋行的地位岌岌可危,且他还隐约察觉到赵习瞻的魔爪已经暗中伸向了自己。 于是为了保命,郭敏陶决定离开怡兴,投奔至林曼陀麾下,寻求保护。 那时内心感觉极度惶恐的郭敏陶为防赵习瞻暗害,所以才请求林曼陀将自己调至香港,远离这是非之地。 听到这,洛鸿勋和陈顺达也认为这赵习瞻当真是个翻脸无情的狠辣角色,因而他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赵习瞻极有可能就是这桩戏台血案的主谋。 可事情进展到此处又好似再度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瓶颈当中,因为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据来确定地证实众人的推测。 这时,陈顺达有些不甘地叹气道:“赵习瞻如果真的是这件事的主谋,可我们又没办法找到最直接的证据,这还真是有点让人抓狂!” 而其余两人亦是深有同感,均眉头紧皱,一脸的忧心。 不多时,率先冷静下来的陈顺达眼睛一亮,建议说:“我看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要他亲口承认...” 闻此,赵季平和洛鸿勋均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这话说着简单,可做起来那可就难了。 继而他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莫名道:“他怎么可能会亲口承认呢?” 此刻,陈顺达好似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身体略略前倾尽量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的儿子来激他一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瓶颈 () 赵、洛二人面面相觑听后皆是一脸好奇地追问说:“什么意思?如何检验?” 之后,陈顺达眨了眨眼,本想卖些关子的他见二人满心急切,于是渐露了邪魅笑容说道:“这点子我也是从当年赵清阳被绑一事想到的...” 紧接着,他进一步解释说:“都说虎毒不食子,如果我们将他儿子绑了,再向他勒索大量赎金,且令他亲自来赎,你们说赵习瞻会不会来?” 思索少许后,赵季平好似动了心,继而他眼珠一错恍然答道:“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会就轻易舍弃了!不然他的万贯家财要来何用!” 洛鸿勋打内心深处却并不赞成这个提议,眼见二人快要达成共识,于是他忙插话反对道:“且不说清阳兄被绑一事尚无定论,就单单看绑架这档子事,弄不好,惊动了官府,被抓住了那可是重罪。” 然后满心不安的洛鸿勋又分析说:“虽赵家最终并未攀上叶总督这门高亲,但以赵家的实力和官府的关系日后肯定会纠察到底,不可能轻易放过咱们,更何况万一伤到了那小儿岂不...” 见洛鸿勋顾虑重重,陈顺达却只道他是多心了。 而后他靠在椅背上,略显轻松地回言道:“你放心,我只陪‘兴和’号出过几次海,又没在洋行做过事,洋行不会有人认得我的,到时候就由我来亲自操办此事,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到那小孩一根毫毛,只是将他关上几天,刺激一下他那十恶不赦的父亲罢了!” 接着,陈顺达呷了一口茶后,又说道:“而且我猜这赵习瞻不一定敢报官,毕竟他儿子的命总该比银子重要的多。” 听了这话,赵季平倒觉得颇为称心,因而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可见洛鸿勋神情紧张,满目忧色,陈顺达又不得不退一步讲说:“这绑票之事一定要计划地十分周详,尽量不要出任何纰漏,即使他真的报官,奈何他赵习瞻再神通广大,上天入地也查不出是谁做的。” 洛鸿勋虽得到了陈顺达不伤害赵仲阳的郑重承诺,但还是没办法完放心下来,因而依旧忧心忡忡,难以开怀。 这时,一旁的赵季平倒是极为认同陈顺达的建议,思忖良久后,他肯定道:“我觉得陈老弟这提议很不错,不一击戳中赵习瞻这老匹夫的要害,他如此老奸巨猾,是万万不可能松口承认什么的,何况以他的个性,若真与他无关,他也不可能会低头承认的!” “不过无论他是不是主谋,他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些内幕,要是不从他这套出点话来,这案子怕是永远也无法真相大白!” 赵季平的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可言的,毕竟不打通这一重要关卡,根本不可能看见真相的曙光。 见二人未再多言,赵季平当即拍板决定说:“依我看这起绑架案就由陈老弟来策划操办,洛老弟毕竟还在洋行中工作,洋行内部人多眼杂,让人认出来会惹上大麻烦,因此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有人问起就装作然不知...” 因此,赵季平、陈顺达二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共识,奈何落单的洛鸿勋虽顾虑多多,忐忑难安,但也无能为力,没机会再浪费唇舌。 可还没出两日,绑架计划尚未来得及实施之际,广州城却出了大乱子。 战争爆发了。 1856年的九月下旬,英军再度汹涌来袭,连占虎门口内各处炮台。 四日后,英舰炮轰广州城。 紧接着,英军攻入城内,抢掠广州督署后退出。 没错,震惊中外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式打响了! 其实这次战争事发并非偶然,而是西方列强蓄谋已久的一次必然结果。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相继侵入中国。 但是,他们怎可能满足已经取得的特权和利益,因而蓄意加紧再度侵犯中国主权,进行经济掠夺已久。 1854年,《南京条约》届满十二年。 英国曲解中美《望厦条约》关于十二年后贸易及海面各款稍可变更的规定,援引最惠国待遇,向清政府提出面修改《南京条约》的要求。 该条约的主要内容为:中国境开放通商,鸦片贸易合法化,进出口货物免交子口税,外国公使常驻北京等。 法、美两国也分别要求修改条约。 对此,清政府表示拒绝,交涉没有结果。 1856年,《望厦条约》届满十二年。 美国在英、法的支持下,再次提出面修改条约的要求,但仍被清政府拒绝。 且自1851年太平天国等大规模起义爆发后,中国形势大乱。 因而列强认为这是加紧从中国攫取利益的最佳时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战争 () 其中一点须得一提,第一次鸦片战争以中国的失败告终,战后时期最棘手的事件,便是英国人进入广州城的权利问题。 在五个口岸中,除广州外,其它几口岸都按期向外国人开放通商、居住和驻设领事。 其中,上海在1843年11月开放、宁波在同年12月开放、福州和厦门在1844年6月开放。 但是,广州居民却顽强地拒绝让英国人进入城内,而只是同意勉强他们居住在原来的商馆区。 居民的理由是,虽然条约列明开放广州,但却没有明确规定洋人可住到城里来。 条约的确没有明文规定这一点,但其它四个开放口岸的居民却都没有反对英国人进入他们城墙以内的权利。 可在广州,英国人越是遇到抵制便越是坚持入城的权利。 但民众依旧不想退让,广州百姓称夷人所到之处,尽行不法之事,因而大家将洋人入城看作是对广州城的一种侮辱。 三月前,广州人民反入城斗争还属于分散的、无组织、无武装的,而四月以后,当英军悍然以武力相要挟时,广州人民便开始了抗英武装斗争。 因而,“广州入城问题”成了双方一个争执不下的焦点。 除了“广州入城问题”以外,还有其它一些问题也使得中西关系趋于紧张,而这当中与清政府的愚昧无礼不无关联。 第一次鸦片战争虽败可却并未令清政府痛入骨髓,因战后赔款半数由广州十三行承担了去。 其中东顺行赔付一百零三万银元,怡兴行承担八十八万银元,宝利行出资五十六万银元... 所以那时的清廷根本还未被打醒不说,甚至仍以天朝上国自居。 并且洋人始终想将贸易从五个口岸扩展到中国、在北京设立常驻使节以绕开顽固的广州当局,以及由于战后商品价格普遍下降而产生的降低关税要求。 这些问题汇合到一起,在洋人中便引发了一种要求修约的强烈冲动。 1854年,三国公使建议讨论修约问题,两广总督叶琛态度强横,断然拒绝,称无必要。 英美代表既不能在广州说动叶琛,也没能在上海成功谈判,遂于1854年十月北上寻求满意的答复。 在大沽,他们没有获得直隶总督的接见,只得到了一个次等官员的接待。 两位公使遂提出修订税率、在北京设使节、开放天津、获得在内地购置地产之权、鸦片进口合法化、废除内地厘金等要求,而朝廷则斥责这些要求毫无道理,责令公使返回广州。 1856年,三国公使再次提出修约要求。 朝廷告知可允许作一些合理的小变动,但重大条款不予考虑,以免万年和约(《南京条约》)失去其意义。 然而,叶琛却顽固地拒绝谈判,即使细小变通也不容许,他坚称“如予夷人一寸,彼等或进一尺”。 美国特使白伽不愿退让,于是独自试图前往北京。可在上海,中国人阻止了他继续北上的努力。 在这种状况下,西方诸国尤其是英国逐渐有些不耐烦了,包龄也向伦敦报称,需要用火炮和战舰才能扩展和改善中英两国的关系。 而此次战争的直接导火索便是1856年九月初的“亚罗号事件”。 中国商船“亚罗”号,自厦门开往广州,停泊于黄埔处。 “亚罗”号是一艘三桅帆船,上面装备了欧式船壳和中式帆篷,且船上水手是中国人,而陈顺达便是当中的一员。 船主实为香港华商方思明。 该船此前曾被海盗夺去过,为防备中国官府无力剿灭沿海海盗,因而该船才向英国香港皇家殖民地当局登了记。 该日上午八点钟左右,当“亚罗”号停靠在广州城外时,四名中国官佐和六十名兵丁登上该船,声称要搜寻一臭名远扬的海盗,据称这名海盗此刻就藏匿在此船之上。 于是,清兵拘拿了十二名华人船员,且那几日陈顺达正好也在此船上,因而他亦被清兵逮捕了去。 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立也就是赵虬枝好友欧迪思的兄长,受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兼权代表包龄的指示,于几日后强烈抗议中国方面侮辱英国国旗,且不经英国领事的许可肆意拘捕船员。 英方称清兵于混乱中有意将英国国旗扯下,此举严重地辱没了英国人的尊严,并要求清政府须尊重英国国旗、释放部十二名水手,并在四十八小时内由两广总督叶琛出具一份书面道歉信以表诚意。 叶琛怎会轻易买他的账! 事后,叶琛当即严词否认当时船上有张挂任何国旗,并质问该领事为什么干预一桩由中国巡捕在一艘停泊于中国港口且为中国人所拥有的船上拘拿中国人的案件。 据理力争的叶琛当时有所不知的是,在事件发生之前,“亚罗”号在香港的登记业已过期,否则他肯定还要加上这一条来反驳英方。 另一边,巴夏立则对叶琛的答复不甚满意,甚至有些恼火,于是愤愤不平的他下令扣押一艘中国师船作为赔偿要挟。 双方交涉了十来日后,仍相持不下。 可叶琛经核实后却没有查到所谓的海盗,因而只得放回了十二名船员,但他却断然拒绝向英方道歉。 就在这次拒绝道歉的第二日,英驻华海军便悍然向广州再度发动进攻。 就这样,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式爆发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绑架 () 所以这起“亚罗号事件”成功地为英国政府蓄意挑起侵华战争充当了极好的借口,并成为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 英国人和法国人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于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时,英法联军便将炮口对准了清廷管辖岭南地区的最高机构两广总督府。 没多久,英法联军的军舰闯入珠江后,开始集中火力炮击广州城,且将位于城南距离珠江边不远的两广总督部堂彻底夷为平地。 联军七日攻下广州衙门后,竟还生擒了总督大人叶琛。 可为何广州城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么快就被敌军攻破? 这原因值得一提。 虽“亚罗号事件”是战争的导火索,但叶琛却好似并未意识到大规模战争即将要到来。 对于战争,叶琛也并非毫无准备,此前他曾命人抓紧时间修复了城墙,修复了炮台,重新装备上了大炮,而且还招募了大批的乡勇。 跟当年类似,叶琛还命人准备了大批的火船,准备战争爆发时火烧敌人的战舰,同时还照例开出了很高的赏金,悬赏英国人的人头。 更奇更狠的招数其实叶琛也有一并用上。 他还花重金派人去香港打探情报,搞绑架、暗杀、小规模的袭击。 甚至叶琛的暗探还曾潜入香港英署面包房里下毒,只是那探子由于太过紧张,以致砒霜分量下得太大,味道有异,大家吃下去后马上作呕,食物皆被吐了出来,才会没有死人。 这样看来叶琛的准备也算充足,可为何还会惨败至此呢? 这其实与一则乌龙情报大为相关。 叶琛的探子比那下毒的特务还要低能,明明克里米亚战争英法战胜了俄国,但他得到的情报却正好相反,竟是俄国大胜。 再加上印度士兵的叛乱,因而他的结论是英国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次发动侵华战争。 所以,英法联军突然大军压境之时,广州城的防御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攻克广州后,英军继续北上,因而广州城中并未掀起超大规模的战争,表面上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陈顺达因“亚罗号事件”被清廷关押了十来天后,被放出时又很不凑巧地赶上了战争的爆发,因而惊魂未定的他只得将绑票一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趁时局仍有些动荡,延迟了近一个月后,筹划已较为周密的绑架赵仲阳行动终于有机会得以实施了。 这一日,赵仲阳较往常提早下了课。 离开学堂后,家中的轿夫竟又极为罕见地来迟了些,于是他只得在学堂门口焦急地张望等候着。 此先,又得了赵季平三百两白银的陈顺达早已联络好了从前正义堂的友人-杨德江跟踪赵仲阳的行踪。 而此刻,杨德江已在学堂附近守候了数日,大体摸清了赵仲阳日程的他心知机会千载难逢,此时多半是自己出手的最佳时机。 于是杨德江微笑上前主动与赵仲阳搭讪。 只听杨德江恭恭敬敬地对赵仲阳说道:“小少爷,今日车夫家中有事请了假,所以临时换我来接你。” 果然,天真无邪的赵仲阳并未防备,在杨德江三言两语和小糖人的诱惑下想都没想便傻傻地上钩了。 接着赵仲阳欢欢喜喜地与杨德江走进了学堂附近的路口。 行至拐弯无人处时,赵仲阳便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正义堂同仁-刘会一掌打晕撂倒。 接下来,刘会和杨德江两人用一巨大的黑色麻袋将其火速装入后,即悄悄地仓促运走了。 幸运的是,这一连串的绑票过程干脆利索,完没有路人发觉。 很快,杨德江和刘会将大麻袋运至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破庙内。 等夜幕降临后,二人又用板车将赵仲阳运送至了飞鹅岭一带,久等的陈顺达正在那里接应他们。 一切皆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另一面,发现自己儿子失踪了的赵习瞻和连依夫妇俩几乎一整夜都无法合眼,派人去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一时间,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正慢慢地向赵习瞻胸口袭来。 第二日一早,赵家人便收到了一封下人匆忙递进来的信件。 赵习瞻赶忙起身,拆开了信件。 只瞧信上草草写到:小儿赵仲阳已被绑架,三日后即十一月初二赵习瞻须亲自携带五万两银票前往鹅公村一带赎人,如是不来或者多人前来,将不会有人与你主动接应,那到时赵老板便只能坐等收尸了。 赵习瞻一看这勒索信后傻了眼,当即倒退了两步后,“扑腾”一下便瘫坐在了沙发之上。 自己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儿子竟然被人绑架了,且绑匪还要五万两白银作赎金,这可不是笔轻易就能拿出的小数目啊! 他合计着自己最近向英商刚刚付了烟土的定金,接近四十万两白银,洋行的流动资金已经动用的差不多了,自己家中的现银也就只有一两万,那这五万两的赎金三日内要是筹不到该怎么办是好呢! 一旁的连依识字不多,听赵习瞻匆忙读完信后,她当场吓晕了过去。 不多时,清醒后的连依二话没说,竟十分失控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时尚未梳洗的赵虬枝睡眼惺忪地走下了楼来。 见父亲愁眉不展,连姨娘神情沮丧,赵虬枝心想难不成弟弟今早还没回来么? 于是她很是惊愕地快步走上了前去。 走至跟前,赵虬枝见父亲手指尖拈着张纸,于是她便拿过来读读。 快速浏览了一遍后,猛然清醒的她睁圆了双目,当即说道:“爹,还不报官么?赶快啊!还在等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疑虑 () 赵习瞻向来疑心颇重,且这档子事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他知晓个中的利害关系。 因而此时一脸沧桑的他勉强睁了睁那双苍老的眼睛,十分疲惫地感叹道:“报什么官啊!叶琛都被抓走了,官府那帮废物现在整天忙着备战对付那伙英国佬,哪有空闲理会我们这等小事?” 不多时,他又拍了拍大腿略显苍凉地继续说道:“哎!我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如果是我的那帮死对头做的,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早已与官府串通一气,报官多半也是白扯!” 接着,赵习瞻满心的惆怅皆挂在了脸上,且颇为担忧道:“而且要是报了官,一不小心让那帮匪徒知道了,撕票那仲阳...可就回不来了...” 说到最后这句时,赵习瞻迟疑了半秒后,声音有意放低了些。 且提到撕票时,赵习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因而顿觉浑身骤冷,连手脚刹那间都似没了温度。 与此同时,连依听了他刚刚那番话后竟不自觉地哭声更显凄厉了。 此刻她的反应就好像儿子已经没了命一样,一点也没有身为人母的担当与淡定。 赵虬枝瞧连姨娘不仅不积极地帮忙想办法解决,且还不断地干扰众人添乱,可见此情形她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轻摇了几下头。 此时,尚可保持冷静的赵虬枝继续反驳父亲说:“爹,那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在这傻傻地坐着发呆,仲阳就能救出来了么?我们总得想点办法才行!” 不多时,赵习瞻一身疲态地站起了身来,他好像根本没听清刚刚女儿说的话一样,自言自语地恹恹说道:“我先去洋行,查查账目,看看可不可以尽早凑出这五万两银子,这才是目前最切实际的...” 说完后,赵习瞻便提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楼上更衣。 又一会,衣冠还算整洁的他走出了赵家大门后便焦急地赶去了怡兴洋行。 这时,赵虬枝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何爹爹面对此事时竟显得如此这般懦弱无力,可没办法,他才是一家之主,因而这么大的事要如何处理也只能由他来决定。 赵习瞻走后,留在家里的连依没了依靠因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耳畔一直嗡嗡作响的赵虬枝虽也心烦意乱,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在一旁尽量地劝导和安慰连姨娘,且心中还忍不住咒骂道:“这群家伙真是坏透了,竟挑洋鬼子攻来的关键时候绑架一个手无寸铁的七岁男童,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逮着了,非生吞活剥,将他们五马分尸方可解恨!” 第三日下午,也就是十一月初一,赵家下人偶然发现不知何人于何时在大门口处竟又塞了封信进来。 当时赵习瞻仍在洋行之中,家里便只得由赵虬枝和连依来主持大局。 赵虬枝接了信后,忙将其打开了来。 只见上面七扭八歪地写到:明日戌时整,赵习瞻本人必须亲自携三千两白银到三元里附近的景泰西街五号进行交易,而须再多一人同时到松柏东街一号领走赵仲阳,如果不按规定准时前来,后果自负。 咦?五万两的银票突然变成了三千两的现银?竟然差了十倍不止?莫非他们是怕取现困难? 且为什么会有两个地址?赵虬枝和连依两人见了信后都倍感疑惑,难不成绑匪是在声东击西?亦或是有意混淆视听?还是他们怕赵习瞻会带帮手或者官兵前来,届时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虬枝料想的没错,这正是赵季平、陈顺达等人的心里,生怕赵习瞻使什么花招诡计致使交易失败。 且银票变现时容易被人发现,不如现银来的安稳,而一两个人提重的上限也就差不多三千两白银,因而他们才会改了数字。 可赵虬枝有一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便赵季平这几天已托人去给东顺行的夏虞、以及从前在怡兴行做事后来去了太和行的郭敏陶,还有那仍在怡兴洋行做事的马庆临送了匿名信。 这三人可都是赵习瞻的死对头。 赵习瞻这些年来树敌虽不在少数,但赵季平知晓的却只有这三人,且还都是从洛鸿勋那听说的。 他十分确定的是这三位个个恨赵习瞻恨得牙根痒痒的,甚至想要除之而后快,因而赵季平写信通知他们于明日戌时在景泰西街五号内相见,那时赵习瞻的滔天罪行也许将会被公诸于众。 说起这位马庆临还需额外插一句嘴。 洛鸿勋在洋行工作这段期间,发觉每每遇到关键问题众人商议表决时,马庆临往往有意与赵习瞻作对。 赵习瞻的提议即便在洛鸿勋等大多数人的眼里是好的,可这马庆临也统统否决,当然最终结果肯定还是赵习瞻会占上风。 因而洛鸿勋明显感觉到这马庆临铁定与赵习瞻存有私怨,于是他便将此事也告知给了赵季平。 所以赵季平才会想着将这位马先生也拉进自己的阵营里。 与郭敏陶的那次会面相似,二人也是在广州城内的一家酒楼中约见。 果不其然,俩人交流了一番过后,赵季平又有了一项重大发现。 马庆临当年是万宁一手提拔上来的,因而他对万宁可以说臣服地五体投地。 他的能力算是不错,只是长得虎背熊腰外形颇为粗犷,讲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初识者会觉得这人脾气不好,有着几分江湖草莽气。 二十几年前,马庆临和赵习瞻的地位相当,且马庆临还是先入怡兴的,可他这人脾气略显暴躁,性格又有些粗鲁,因而万宁心里的天平最终还是倾向了较为沉稳内敛的赵习瞻,可那时马庆临的内心却并无怨恨。 而那会,赵习瞻和马庆临也只是偶尔论事时有些磕碰,整体关系还说得过去。 并且后来万宁死后,为了对付东顺行,且同时壮大怡兴行,二人还曾暗中合作了一把。 赵习瞻委托马庆临安插一位细作进入东顺行,而马庆临则几乎是权负责此事的。 他千挑万选最终看中之人其实就是陈鹤班。 陈鹤班在东顺行一做就是八年,当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摸爬滚打了多年的陈鹤班终于慢慢地成了夏虞近旁的大红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盟友 () 当时赵习瞻曾许诺马庆临,自己登上总商之位后,便可恢复陈鹤班的身份,给他五万两白银不说,还可以送他以及他的家人去南洋过好日子。 陈鹤班不负所托,鼓动夏虞策划了那起码头仓库偷袭事件,且还几次有意联络方衢耀与自己一起吃完饭,逛窑子。 如此招摇为的就是能让怡兴行的人尽早抓住东顺行以及方衢耀的把柄。 好在怡兴行的人总算是没令他太过失望,赵习瞻也凭暗中布下的局彻底搞臭了夏虞的名声,且自己还成功登上了总商之位。 可万没成想赵习瞻成了洋行总商之后,却拒绝兑现自己的承诺。 多人知晓此事令赵习瞻睡不安稳,他很是害怕自己的阴谋会东窗事发,引来后患,因而他狠下心来派了杀手去灭了陈鹤班的一家。 可陈鹤班那日正巧不在广州,因而他侥幸逃过了这场灭门之灾。 眼见一家四口惨死,哀声痛嚎过后,震怒不已的陈鹤班本以为此举定是马庆临所为,因而他冲冠一怒深夜即潜入了马庆临家中,想要宰了他以报血海深仇。 可不料陈鹤班却被壮实的马庆临几下给制服。 愤怒的陈鹤班破口大骂马庆临后,马庆临这才知晓原来陈鹤班竟遭遇了家灭门之痛,于是他赶忙澄清且答应他一定会查明事实真相。 既然不是马庆临做的,二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赵习瞻。 也就是从那时起,马庆临对赵习瞻开始有了新的认知,从蛛丝马迹来看他深觉赵习瞻大有可疑,可又苦于查不出真相,无法惩戒他的恶行。 因而不太会虚与委蛇的马庆临自此便在大事小情上针对起了赵习瞻来。 赵习瞻开始时还觉得意外,可老奸巨猾的他没多久便想通了这当中的原因。 他知道马庆临若是真不想活了,那他可以送给对方一座坟墓。 正当赵习瞻想要将魔爪伸向下一个目标时,可意外却发生了。 怡兴行斥巨资推广的海运生意随着“兴和”号的沉没不幸终结,因此洋行也陷入了危急关头。 于是无论表面还是背地,马庆临和赵习瞻也纷纷只得以大局为重,暂时将私人恩怨搁置,以期洋行回血后再朝对方发难。 可最近这几个月,马庆临又得知赵习瞻已开始策划入手鸦片,对万宁死忠的他一想到对方临终时的交代,内心就十分不平,于是他又在洋行内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赵习瞻几次被这马庆临气地浑身发抖,因而为了排除异己,最近他终于决定将其除之而后快了。 可不巧的是,中英战争却又爆发了,因而这事又只得因故拖了下来。 所以酒桌上,马庆临得知赵季平想要搞垮赵习瞻时,并未深思即欣然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这样一来,赵季平总算是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又一位同盟伙伴。 赵家内,连依知晓了信的内容后五脏六腑更似火烧,可她这人又没主见,只能在屋内来回反复地撺掇哭闹。 六神无主的连依如今已有些神经兮兮,有时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且嘴巴里还嘀嘀咕咕地不停祈祷着,盼望神明可以保佑她儿早日平安归来。 眼见时间有变,仍可保持淡定的赵虬枝赶紧携了信件匆匆去了怡兴洋行,希望明日爹爹可以带自己前去赎出弟弟赵仲阳。 此时,赵习瞻正在与最信任的大管家左峰商议赎金救人之事,因而赵虬枝只得先去了洛鸿勋的办公间稍等一会。 洛鸿勋见赵虬枝忧心忡忡前来,好似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于是他便关切地询问了对方两句。 赵虬枝已将其视为未来夫婿,因而丝毫未有隐瞒,她将赵仲阳被绑勒索一事详细地说与了对方听。 洛鸿勋闻后脸色刷地一下忽明忽暗,变得好生难看,不过很快那复杂的表情便被他的理智给磨平了。 他心想这一定是赵季平和陈顺达等人的计划开始正式实行了,洛鸿勋虽早已知晓此事,但乍一听到时,还是感到有些愕然,没成想这一切竟来得这么突然。 接下来,赵虬枝又说明日自己想同父亲一起前去营救仲阳,洛鸿勋曾得到过陈顺达的保证,对方承诺过不会伤及人命,可他还是心存忧虑,十分不愿让虬枝淌这趟浑水。 他思忖着如果她在场说不定当即便会通晓了她父亲赵习瞻过去的种种罪恶行径,那对毫无防备的她而言有可能会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此事被洛鸿勋极力反对,且他还坚持劝诫道:“绑匪剽悍,万一有个闪失可能会出大乱子,还是找个强悍骁勇的男子去比较妥当,而且要拿三千两现银,那可是相当相当重的分量,就凭你的那点力气哪里可以提的动呢!” 紧接着,他便向赵虬枝力荐自己前往,一方面他可亲耳聆听整个事件的因果始末,而另一方面他还可以尽可能地保护那无辜的小儿赵仲阳。 可赵虬枝心知肚明他爹向来疑心颇重,怎会放心得了来洋行只有短短两年的洛鸿勋陪同前往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设局 () 这时,赵虬枝听到左峰叔走了下来,因而回绝了洛鸿勋后,她匆忙赶去楼上找自己的父亲赵习瞻看信。 为确保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赵习瞻读完信三思后,决定小心行事,按照绑匪所言携三千两白银前往。 而另一陪同人选他左思右想后还是挑了那自个看着长大的吴承昊,旁的年轻人他还真是不太放心。 没有人会比吴承昊更令他赵习瞻心安的了。虽吴承昊不够强壮,也担不得那么重的分量,但比起左峰来,毕竟年轻,也够机灵,还是要略胜几分。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吴承昊绝不会起什么坏心眼背叛自己,因而赵习瞻才会择他同行。 赵虬枝眼见争辩不过爹爹,所以只得勉强尊重对方的决定。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由于赵仲阳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因而陈顺达等人并未多做提防。 第二日下午柴房内只留了杨德江一个人看守,其余所有人分别领命,分布在了松柏东街和景泰西街几个关键哨卡处,以便彼此互相接应。 而这些人分别是陈顺达、刘会、洪仁辉、赵季平以及赵季平从佛山若愚客栈临时调来的两个伙计林莽和于学忠,共计六人。 三千两现银还算好凑,只是赵习瞻一看,两个人除非力气很大才能提得动这些,因而他没办法只得再带两人前去赎人,这样多了些照应心里底气才更足。 于是这一日,赵习瞻、吴承昊再加上洋行聘用的两名打手以及两位轿夫共计六人一同赶往三元里一带赎人。 双方从人数上来看基本相当,至于实力如何还待较量... 到了附近后,赵习瞻先是留下白银一千两放置于车轿内,接着命两名打手分布在两条路口的尽头,这样一来既能关键时接应自己和吴承昊,又免得被对方的人发现,再突生变故。 由于洛鸿勋从赵虬枝那已知晓了交易即将于今晚进行,于是带了个黑色帽子的他特意乔装一番后单独一人偷偷前往三元里暗中观察事态的发展。 洛鸿勋很想知道赵习瞻和赵季平双方会如何布局,且亦想听到赵习瞻会给出当年之事什么样的解答,当然他更关心小儿赵仲阳是否可以被吴承昊安地带离此地。 一切答案将在今夜戌时揭晓。 为防身赵习瞻将一匕首插入短靴之中,独自一人提着很有分量的木箱很是吃力地走至景泰西街五号门前。 这是一家典当行,他将头向内探了去,好似并未有人特意关注他,于是赵习瞻只得在门外焦急地徘徊,期待有人可以联络自己。 松柏东街同景泰西街为交叉路,因而相互毗邻。 吴承昊亦拎着一沉重的木箱按照赵习瞻的指示来到了松柏东街一号。 这里是间茶楼,往来客人众多,他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人想要前来与自己攀谈。 赵季平和陈顺达事先已经计划好,先拖个一两刻钟观察好形势且耗耗他们的心力再说。 正如他们所料,赵习瞻确没有乖乖地只带一人前来,毕竟三千两白银由两个人提还是相当困难的。 他们的人已经留意到赵习瞻来这时还额外带了两人守在两条路的路口处,看样子多半习过些武艺,与他们硬碰硬八成会吃亏,因而须得避开这二人才可。 于是敌明我暗的陈顺达示意大家约莫半个时辰到来时,手下人再分别将那两个守在路口之人的视线引开。 这也就是说令赵习瞻处在二人的视线盲区之时,快速将其引走。 终于半个时辰即将过去了,众人准备开始按计划实施行动。 陈顺达发出指令让刘会和洪仁辉两人分别撞倒路口的行人,接着林莽和于学忠则扮演起劝架者的角色,在路口有意制造了两场风波。 果不其然,赵习瞻的两个打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无一例外地将目光转移了去。 利用这最有利的时间空隙,陈顺达快步上前有意与赵习瞻擦肩而过,并还快速地塞了个纸条给他,紧接着便匆匆跨步向前走去。 赵习瞻猛地一激灵后,直觉告诉他绑匪开始行动了,于是他赶忙打开纸条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跟我来”三个字。 虽心有顾虑,但赵习瞻也只得紧紧跟上那人的脚步,很快他便被带入了景泰西街五号隔壁间景泰西街三号的仓库之内。 这间仓库较空,前些日子店主出兑,因而被赵季平临时租赁了下来使用。 赵习瞻被带入了昏暗的仓库后,陈顺达便好似幽灵一般突然闪身不见了踪影,其实他是躲进了仓库西南角的暗门里。 与此同时,因洛鸿勋的视线始终盯紧了不远处的赵习瞻,见对方迅速转移,于是他也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瞧对方进去后,没办法,洛鸿勋却只得留在外面。 待他观察了一番这间房后,他察觉到此间房的左侧墙体由于老化的缘故存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透过此缝,他虽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 仓库的暗门当中已经站了三个人,分别是夏虞、郭敏陶和马庆临,再加上陈顺达的进入,此时已经有了四人。 因而空间显得异常狭小,呼吸都有些费力。 此刻,赵习瞻见仓库内恍惚间变得只剩下他一人,且不知为何还隐约透着幽幽的绿光,十分人,因而心中七上八下的,极为慌乱。 他正准备转身把腿离开之际,只听后面传来了人声:“赵老板,话还没说,就急着要走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入局 () 赵习瞻心怀忐忑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微微扭向了声音的来向。 起先,他眯着眼,心里发着颤,生怕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接着,强行给自己壮胆的他缓缓睁眼后才算是瞧清楚了前方。 虽室内十分幽暗,但他还是看见了一人带着面具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面具红黑交错还带着獠牙,看起来既像凶猛的怪兽又像地狱里窜出来的恶鬼,样子三分恶心七分惊悚,着实令人得慌。 赵习瞻向来以识人一面、听人一声便终生不忘的本事自居,这时毛骨微微发凉的他回想起了刚刚那人所言之语。 他反复琢磨后依旧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生疏,再加上这身形,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他应是从未接触过。 因而他心想看来这人今日多半是为财而来,如果真是那样,仲阳小儿还是有救的,浪费这些白银就只当是破财消灾,打发穷鬼了。 接着,赵习瞻深吸一口气后,再度力压了内心的恐惧,而后还摆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假装强悍地高声呵斥道:“敢不敢以真目面示人?绑架一个七岁孩童,还装神弄鬼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时,面具人先是不紧不慢地坐在了身前的椅子上,继而他又极其淡定地指了指木桌对面的椅子,然后他慢悠悠地冷嘲热讽道:“赵老板,此言非也,阴谋诡计可是您的专长,我不防备着点怕是要吃了暗亏啊!” 片刻后,面具人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赵老板,您别着急,先坐下,咱们闲聊几句,聊完了,满意了,您留下银两,然后就可以带着儿子离开了...” 听他提到“儿子”两字,赵习瞻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几分精神,没办法谁让自己的宝贝被人家挟持着呢。 于是他只能依了面具人所言,向前谨慎地挪动了一步。 此刻,他突然进一步确认道:“是你绑架了我儿子?” 听了对方的发问后,面具人略显得意地点了点头,之后他淡然地回了句:“没错,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单单要绑架你的儿子么?” 赵习瞻当然好奇了,且对方一口一口赵老板,乍一听挺客气,可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讥讽之意,他怎会听不出呢! 可此时的他不得不跟着对方的思维走,因而赵习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为什么?我儿子现在在哪?” 见鱼儿已上勾,面具人则更显轻稳地回应说:“莫焦急,回答完我几个问题,我自会让你的手下带走他。” 一听这话,赵习瞻自是满心的惊愕,可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还真是猜不出。 没办法,这么多年来绝大多数事情上赵习瞻都在充当着牵别人鼻子走的角色,而此刻受制于人的他却只得被动地跟着那面具人的节奏走,所以内心很是焦躁。 于是他稍显不耐烦地轻狂道:“有什么问题,你快问吧!” 接着,面具人再次假意友好地示意他坐下,这样二人才好方便交流。 好在这次赵习瞻没有拒绝,而是选择顺从地坐了下来。 就这样,二人终于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彼此面对面凝视了少许后,面具人终于再度开口了,只听他看似云淡风轻地随口问了句:“赵仲阳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赵习瞻闻后大惊,且心中还极为不悦,因而他怒目圆睁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当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为了稳住他的情绪,面具人剜了他一眼后,轻蔑一笑安抚说:“好好好,看你这么紧张,他毋庸置疑,自然是你的亲生儿子,那我再问你,赵清阳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听到这三个字,赵习瞻心中当即一凛。 赵清阳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如今已很少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他了,因而赵习瞻忽觉自个再次高度紧张了起来。 这个问题问的赵习瞻心慌不已,手掌心很快微微渗出了汗来的他心中不住思忖着这人难道是来调查他家底的?看来不是单纯的绑架勒索这么简单,这家伙很有可能心怀鬼胎。 正当他思考如何应答之时,面具人见他沉默不语良久,便索性直言道:“难以启齿对不对?那我就替你答了,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听对方这么直言不讳地道出了极为隐秘之事,赵习瞻已很难依旧保持镇定了。 于是他先猛拍了下桌子后,又像牲畜一样嘴巴里还愤愤地反了几下刍。 很快他猜想到既然这人如此肯定地言明了多年的秘闻,那他肯定知道些内情。 见四下无人,转回了脖子的赵习瞻没了顾忌,哼哧着鼻孔怒骂道:“没错,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是万希雅同一个戏子生的孽障!” “孽障”二字他咬字真切,听得出即便赵清阳已过世多时,赵习瞻还是打心眼里极不待见他。 且赵习瞻之所以会如此理直气壮,他是在想自己怎么说对赵清阳也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在这件事上,他都不应受任何指摘。 可面具人听后,却显得有些难以淡定了。 此刻,为了继续探听真相,他只得攥紧双拳,强压心中的愤懑火焰。 那这面具人究竟又是谁呢? 很容易猜到,他就是赵季平。 赵季平今晚戴上这惊悚的面具,一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二是想对赵习瞻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如果可以一上来就使对方乱了方寸,那既定的目标可能会容易接近许多。 淡定下来的赵季平态度已经不再平和,接着他继续盘问道:“所以当年赵清阳被绑架是你指使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博弈 () 赵习瞻一惊,心想“绑架?什么时候的事?” 恍惚间,他记起了二十年前还在正义堂的连明欠了赌债,手头紧的很。 想要不劳而获的连明决心弄点快钱,因而连同其友蓄意绑架了赵清阳。 连明曾是赵习瞻未进洋行时结交的朋友,后来因连依的关系赵习瞻和连明又有了交集。 而绑架一事赵习瞻虽没过多参与,可这主意却是他出的,且最初他还帮着连明周详地策划过一番,后来他自己亦分到了一大笔赎金。 赵习瞻捉摸不清眼前之人所言目的何在,且他寻思着赵清阳一个已死之人,有必要挖掘这些陈年往事么? 二人于这场博弈中,赵习瞻因掣肘于人显然渐渐处在了劣势。 一瞬间,已被带入局中的赵习瞻竟突发奇想地认为赵清阳会不会并未真死,毕竟没人见到他的尸身,如今他暗中折返回来伺机报复自己? 想到这,赵习瞻惊地心肝猛颤了一下。 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的他只得选择性地隐瞒了部分实情,连连撇清自己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连明,都是连明...” 对方一口咬定连明,无非是想浑水摸鱼,让自己置身事外,赵季平又不是傻子,当即便猜透了他的心思,因而怎能让他轻易过关。 于是面具内的赵季平斜眼觑目觉得对方甚是猥琐,继而他冷哼一声后斥责对方道:“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你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过无情!” 此刻,冷静下来的赵习瞻再一次细细辨别起了说话之人的声音,仍觉陌生的他又否定了自个刚刚的那个猜测。 他心想既然不是孽子回来寻仇,那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于是听了对方的指责后,赵习瞻薄唇一撇的同时忿然反驳说:“我无情?我尽心尽力地为万家做牛做马,几时有得到过万家人的尊重?” 继而来了劲的他又愤恨地怒骂道:“无情的分明是那姓万的一家,当年要不是贱妇万希雅怀上了孽种,万宁那只黄毛狗会把女儿嫁给我?” 听对方接连口出狂言,赵季平自是大为愤慨。 此时的他早已难装心如止水,且还被气得双手微抖。 紧接着,他忙厉声驳斥道:“万希雅貌美绝伦,你不愿意娶,自然也会有很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于她!” 然后,他又半闭着唇,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如利剑般射出道:“不是万宁把她丢给了你,而是你处心积虑地讨好万宁,想要攀上万家这门高亲,最终你抱得美人归了,但你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还要恩将仇报,如今你还敢颠倒黑白,出言不逊,玷污亡灵...你这厮真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赵季平之所以会不再心平气和与对方周旋,一方面确是因赵习瞻的话太过恶毒,他才会反唇相讥。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此先设计好的变换策略之举。 来之前,赵季平曾思考过数日,他知晓若要赵习瞻乖乖招来罪过,那定是要比登天还难上几分。 如果按照推测猜想,恶言相加将赵习瞻步步紧逼引入自己的逻辑当中,那样也许才可见到成效,毕竟人在应激状况下的表现才较为真实。 因而,为了刺痛赵习瞻的命门赵季平才会一针见血将昔日之事挑破。 没错,这就是赵习瞻三十年前处心规划的未来,可他没成想竟被眼前的面具人戳穿至此,如此不堪自然会令他的心肝再度震颤。 可那又怎样,“无毒不丈夫”是赵习瞻一贯秉持的做人原则,为达目的,可以翻脸无情,可以杀人灭口,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牺牲一切... 此时赵习瞻心中不断地猜测这面具人到底是谁?为何会这般了解自己?他虽猜不出,可却在不断地鼓励着自己,不管对方是谁,自己都无需害怕。 对面的赵季平见赵习瞻并未发声,心想他定是心虚词穷,没了狡辩的力气,这也就等于是间接默认了。 于是他决心一鼓作气继续冷眼痛斥道:“后来你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气死了万宁不说,还买凶杀害了万希雅,你这滔天罪行真乃人神共愤,罄竹难书!” 其实这里赵季平只猜对了一半,万宁可不止是被赵习瞻气死这么简单。 当时已经半身不遂的万宁被他气得发病求药,而那会却只有赵习瞻和一位管家在场,那管家害怕赵习瞻,因而早已屈从于他。 可管家心软刚想去拿药,却被赵习瞻按住,二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瞧着万宁发病而死,没了呼吸... 而这位管家其实就是赵习瞻的心腹-左峰。 左峰的样貌较为平庸,而他最大的特点便是头发十分稀疏,因而其较同龄人显得要老上几岁。 左峰当年为了给老母治病,偷改了账目以充资费,而这事却被火眼金睛的赵习瞻给发现了。 其实赵习瞻早就想要抓点左峰的把柄在自己手上,这样对方才好为己所用,因而他才会格外留意对方的一切行动。 就这样,赵习瞻绷着脸斥责了左峰一番后,没多久,言语又和气了许多。 他看似满心关怀地说道:“你为了救母才会出此下策,犯错也是出于孝心一片,所以我不会揭发你,去告诉万宁的,这样吧,医病还需多少银两,你尽管跟我说,我来帮你开出!” 赵习瞻的雪中送炭之恩左峰无以为报,再加上对方有自己的黑料在手,因而后来的左峰才会对赵习瞻俯首称臣。 并且见左峰此人踏实内敛,鲜少锋芒,赵习瞻日后对他亦算礼遇有加。 所以左峰与郭敏陶和马庆临不同,他既没像郭敏陶被赵习瞻得鱼忘筌过,也没马庆临对万宁那样的尊崇备至,因而左峰和赵习瞻的绑定关系多年来才会十分稳固。 这也就是说二人心意相通,是不会对任何人道明这些不光彩往事的。 所以此刻这种种过往只是禁不住在赵习瞻受了刺激的情况下于脑海中闪现了一遍而已。 面具人的话算是让赵习瞻的光鲜表象如画皮一般被狠狠地扯了下来,这一瞬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丑恶和无处隐藏的难堪了。 这番剥皮后,双方的情绪也都被推上了悬崖之边,如今的二人虽还隔着面具但却俨然成了仇敌,均再也无法强装淡定了。 尤其是赵季平,他很难再维持轻松自如、云淡风轻的姿态。 此刻的他早已是面目扭曲,好像一头嗜血的狮子,身汗毛立起,恨不得扑上前去将赵习瞻撕得粉碎。 这时,赵习瞻的情绪也已失控,这么多年来暗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天大机密竟被瞬间揭穿殆尽,即使他城府再深,也难以把持地稳自己的情绪。 这些秘密是他多年来碰不得、说不得的禁区,怎地就被眼前这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妖孽识破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呢? 此刻的赵习瞻好似一跳梁小丑,语无伦次地慌乱强辩说:“你胡说,我没有害过万宁,更没有买凶杀害万希雅,我没有,你满口胡言!” 第一百二十章 真相 () “你没有?你竟敢恬不知耻地说你没有?”赵季平怒焰正盛,根本无法浇息。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太久了... 足足有七年。 所以今夜他必须将此事弄个通晓明白,不然他死不瞑目,做鬼也要拉上赵习瞻陪葬。 于是他继续大吼道:“连明和胡虎就是证据,当年你连同这两个家伙将已经重新修整好的戏台动了手脚。” “制造出了一起看似意外的事故,你不仅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万希雅,你同时还害死了看戏的好几个无辜老百姓!”其实赵季平所言均乃推测,可他若不大胆地将其道出,造成好似证据在手的假象,又怎会将赵习瞻逼至绝境,迫其供认呢! “天呐!”赵习瞻听到这,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此时愕然不已的他思忖着自己那看似天衣无缝的筹谋是如何被眼前这“鬼怪”知晓的呢... 这起戏台坍塌事故当年赵习瞻策划了很久,事发后虽然有些人已经怀疑到他,但他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其尽力掩盖了过去。 而怀疑他的第一人自然就是养子赵清阳。 赵习瞻看出那小子心中充满疑惑,于是以令他出去散心为由,将他强行支往英国。 好在赵清阳长期生活在自己的淫威之下,好似已经没了反抗的血性,对自己的安排向来也不敢违逆半分。 而另一个怀疑他的人则是郭敏陶。 郭敏陶离开洋行后,他曾想尽办法除之而后快,可对方却迅速抱上了林曼陀的大腿。 且没多久郭敏陶又逃至了香港,致使他鞭长莫及,没法将其铲除。 赵清阳和郭敏陶这两大祸患虽相继离开了广州,可赵习瞻和连依的噩梦却没有休止。 每每午夜时分,万希雅和一些不相干的人便会惊现于二人的梦中,身血淋淋地跑来找他们索命夺魂。 正所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看来这夫妇俩多半是罪孽深重啊! 可当年赵习瞻为何会对发妻痛下杀手呢? 因他无意间发现万希雅竟同郭敏陶联手暗中调查自己。 赵习瞻怕自己指使郭敏陶暗害万希洁丈夫孙凯格一事被公诸于众,也怕自己私自挪用洋行款项贿赂清廷官员和巴结洋人被他们查到,更怕自己给万宁换药致其速死之事被他们发现... 由于自己的“丑行”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不慎败露多半会被万希雅等人狠狠报复。 若当真如此,那自己不仅有可能会身败名裂,甚至说不定会死于非命。 因而深谙“后下手遭殃”之道的赵习瞻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赵习瞻便暗中勾结尚在正义堂中的连明和胡虎两人,让他们为自己的安身大计保驾护航。 再加上大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彼此之间还算有些默契,所以赵习瞻答应事成之后一定会给他们丰厚的资金以作回报。 赵习瞻知晓万希雅是个有胆量做事,但又没能力成事的主,对自己虽百般防范,可对旁人还真没留太多心眼,尤其是对自己的婢女连依,好似自始至终都未加提防。 且她酷爱听戏,正巧那段日子永清街正举行粤剧巡演,他心想此时正是制造意外死亡的大好时机。 于是在四月二十日那天,赵习瞻等人曾策划上演了第一起戏台事故。 只是那次计划稍欠妥当,坍塌也不成规模,因而几乎没有伤到什么人,更别提除掉万希雅了。 紧接着,一方面戏台由专人重建,另一方面赵习瞻等人又火速调整了方案,制定了更为周密的新计划。 五月四日深夜,连明派人将架住戏台的短立柱其中之一锯断一半。 且更为关键的是四根大立柱中台前右边的一根亦被锯断一半,然后外观用漆补好,从而不被他人发现。 计划中第二日,粤伶表演到一半时,赵习瞻团伙中的一人暗中推动重物撞倒戏台那根被锯过的短立柱,这时戏台便会坍塌,可以预计场面瞬间会变得无比混乱。 紧接着,他们中的另一人则趁乱撞向那根被锯过的大立柱,但这可是一门超高的技艺,为保万无一失,一击致命,胡虎手下之人背地里曾练习过数次。 可万希雅究竟会坐在哪里才能必死无疑呢? 他们不是神仙,所以这一点无法预料,因而一定得让万希雅坐在事先预定的位置上方可被立柱击中。 这就需要连依的参与配合,连依当日无论如何都得引导万希雅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才行。 可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事先也已想到,那就是万希雅眼见立柱下落,会本能地逃离开,那样的话这起意外的效果就根本无法达到了。 因而赵习瞻认为须得给她施以“定魂术”方可,明白点讲就是让她不能任意挪动,而这一点则更需要连依的帮忙了。 多年来,连依早就受了赵习瞻的蛊惑,如今对他已是惟命是从,可唯独暗害小姐一事连依却迟迟不能下这狠心。 赵习瞻为逼其就范,于是对其晓之以理道:“只有踢开了万希雅这块绊脚石,你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到来!” 接着,他又对其动之以情说:“事成之后我就正式纳你入门,到时,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女主人,我保你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可连依闻后依旧犹犹豫豫,徘徊不决。 赵习瞻眼见软的不行,便改变了策略,使出硬招。 而后他晓以厉害恐吓她说:“如果事情一旦败露,万希雅查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毕竟如今你可是有身孕在身,咱们俩的关系没多久就会昭然若揭,到时候搞不好会一尸两命,连累了自己不说,还害死了腹中的胎儿。” “你可要想好,到底是自己去死,还是送她去死!”赵习瞻的一席话令连依百般纠结,终于她在对方的糖衣炮弹和威逼利诱下妥协了。 她知道小姐对自己有恩,她不忍对其下毒手,可她转念又一想,如果不除掉万希雅,她的孩子无法光明正大出生不说,还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苦思冥想了许久后,连依终于想出了一记绝招,即在立柱下落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入万希雅的胸口。 这样万希雅于突如其来的剧痛下,便会疼地动弹不得。 立柱瞬间砸下,万希雅定会毫无反抗之力,从而一命呜呼。 且更妙的是,事后追查起来,那细小的针眼也不会被人发现。 五月五日,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可虽事成,但自那天以后,连依却再没开心过。 一直饱受精神摧残的她经常梦见自己被鬼魅缠身,因而隔三差五便会彻夜无眠。 此刻,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好似连环画般正一幕幕地滚动出现在赵习瞻的眼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容 () 这一瞬,他虽表面心静如水,可内心深处却亦翻涌不平。 同连依类似,赵习瞻经常梦见万希雅的幽魂前来找他寻仇索命。 因而当面具人直言无隐地道出此事时,赵习瞻因心虚情急,竟突生错觉,猜想眼前这杂碎难不成就是当年的冤魂恶鬼特意跑来此处找他讨命的... 骤然间,赵习瞻多年来的心病因此爆发了。 这时的他真实嘴脸毕现后已经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强烈的恐惧感促使他情绪反弹,遽然腾起,继而好似披上了一身盔甲,迅速伪装成强大的正义勇士。 此刻无论是魑魅魍魉,还是魁魃魈,他赵习瞻准备见一个灭一个,寻一对杀一双。 紧接着,他瞪着布满血光的双眼,即便无理亦要声嘶力竭地狂吼道:“没错,就是我做的,有本事你冲我来啊!谁让万希雅这个不要脸的恶女人勾搭郭敏陶密谋陷害我,我只是先发制人,为求自保,她要是不死,死的那个就会是我,所以我没错,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去怪那万希雅,是她拖累你们受罪的,不是我,不是我!” 终于在赵季平的连环逼问下,真相一步一步地浮出水面了。 听到这处时,赵季平终于证实了自己多年的猜测。 没错,真凶就是对方。 这一刻,恨极了的他猛地窜起身来欲要将赵习瞻扑倒后致其于死地。 而赵习瞻虽年长赵季平几岁,可行动却并不迟钝。 此时,情绪同样极度亢奋的赵习瞻仿若一头猛虎,露出了凶恶的利爪。 他不仅敏捷地避开了“狮子”的锋芒,且还迅速回身一手扯开了对方的面具。 这一刻,面具人的真容终于毫无遮掩地亮在了他的眼前。 “好在对方不是鬼,是个大活人,这下自己可不用害怕了!”赵习瞻心里想着。 可赵季平的脸虽已无盖挡,但赵习瞻看清了他的貌后却依然觉得十分眼生。 不过他隐隐有种感觉,眼前这人与自己熟悉的某人看起来好像有些相似,但至于同谁相似,他一时半刻却又忆不起来。 赵习瞻已将此行目的忘却殆尽,此刻几近疯癫的他身心地投入在了与对面之人的斗智斗勇当中。 不多时,赵习瞻露出了他那粒尖尖的虎牙,朝着赵季平鬼魅一笑后,他晃了半圈脑袋,狡黠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并不认识你,让我猜猜看...” 此刻的他步步向前好似占了上风一般,且还斗志昂扬地竟扮起了神探来:“你这么关心万希雅的事,多半同郭敏陶一样也是她的相好吧!你知道这些内情又有什么用?说出去会有谁相信你啊?我如今可是十三行高高在上的总商,所有人对我都得惟命是从!” 瞧他那丑态百出却又张狂至极的邪恶嘴脸,赵季平真想拿起刀来将其剁成一万段。 恰在此时,躲在暗门后的四个人也有些躁动难安了。 尤其是郭敏陶,当他听到“相好”那句时,已是忍无可忍,再也憋闷不住的他之后用力“嘭”地一声一把推开了暗门。 片刻后,郭敏陶来势汹汹地现在了赵习瞻的眼前,接着他怒斥一声道:“不光他一人知道内情,现在我也知道了,赵习瞻你这毒夫歹獠作恶多端,必遭天谴!” 既他出现后,胖脑袋夏虞也紧随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继而他幸灾乐祸地邪魅一笑道:“赵老哥,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不巧,你的事我也知道了!” 最后,马庆临也现身了,沿袭了前两人所言之语的他落井下石讥讽说:“高高在上的总商大人,小人马某也不小心知道了你的光辉伟绩!连同你杀害陈鹤班一家的罪行,马上就会被公诸城。” 这一刻,赵习瞻五内俱焚,怒火不断由五脏六腑向鼻孔喷涌,经脉有些紊乱的他然料想不到,这帮人会这么阴险,如此算计自己。 于是乎,气急败坏的赵习瞻缓缓抬起了手臂用那不断颤抖的右手指着暗门附近的三个人,这一瞬,他的战斗力被突然出现的敌人折了一大半。 几秒钟后,舌头虽有些打结,但赵习瞻依然使尽部心力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道:“好啊!原来是你们这几个杂碎...合谋搞的鬼...看我日后怎么撕烂你们...” 他说这些无异于老虎被拔了利爪,只是外有强形,内中干竭而已。 本想杀人灭口的赵习瞻见对方人多势众,因而并未将藏在短靴内的匕首拔出。 此刻的他心知保命要紧,走为上策,至于其他则来日方长,容后再议。 可赵习瞻欲要转身逃离之时,却忽而记起今日前来此处的目的是赎回自己的儿子赵仲阳。 哎!万没料想,自己竟一步步地落入了敌人暗设的圈套当中。 于是愤恨之余他仍得勒马回头。 紧接着,赵习瞻冷冷地恐吓道:“我儿子呢?把我儿子交出来?不然官府的人马上会赶来抓捕你们!” 赵习瞻根本没胆量去报官,可他的这句假话还未着地,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骚乱之声。 须臾间,不知何物“咔嚓”一下,似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开。 半秒钟不到,便听“咣”的一声,像是一重物坠落于地,很快街外一片哗然。 片刻后,赵习瞻即又听到外面传来了慌乱地哭喊声。 “老爷,不好了,少爷坠楼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坠亡 () 天哪!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吴承昊。 因而当听到“少爷坠楼”时,赵习瞻的脑子当即“嗡嗡”作响,险些炸裂。 骇然不已的他再也顾不得同那伙人翻旧账耍狠,忙拔起腿来慌忙闪身向屋外冲去。 屋外坠楼之人真的是赵仲阳么?可他明明好好的怎会无故坠楼呢? 其实,赵仲阳并未按勒索信上所言被关在松柏东街一号,而是被关在离赵习瞻最近的位置,即景泰西街五号,他所在仓库的楼上。 刚刚赵仲阳只有杨德江一人看管,杨德江为了恫吓住他,常用一把匕首在他眼前晃悠着示威。 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种行为其实是在间接提醒着赵仲阳。 赵仲阳上学堂后,戒备心较重的赵习瞻特意配了把小匕首给他随身防备用,因而此时那把小匕首亦藏在赵仲阳的短靴内。 赵仲阳很想割断绑绳,只是苦于时机难觅。 杨德江憋了好半天决定去小解时,总算逮到机会的赵仲阳立马挪动着手臂将匕首费力地摸了出来。 杨德江以为他一个七岁孩童,能耍出什么花招! 因而有些掉以轻心的杨德江疏于防范小解时并未着急折返。 可没成想他回来时,竟见赵仲阳已将敷身的绳子切断。 接着,站起身来的赵仲阳虚身一晃躲开了杨德江的猛扑,于是二人先后脚冲出了这间房。 赵仲阳虽然足够机智,可他毕竟只有七岁,速度和耐力都远不及杨德江。 因而他没跑两步就已被杨德江赶了上。 赵仲阳的双手慌乱中抓住了二楼的围栏,可他正要摆脱对方的魔爪时下半身却被杨德江用力地扯住了。 大意失荆州的杨德江为了弥补过失想要赶紧将其拉回。 可赵仲阳怎会乖乖顺对方的意,情急之下他伸出脚来用力地猛踹杨德江。 在二人的使劲折腾下,围栏开始摇摆松动了。 紧接着,赵仲阳的脚一记猛瞪,欲彻底摆脱杨德江的双手。 可就在此时,围栏却迅速垮塌了。 随着杨德江下意识地脱手,赵仲阳则随着围栏稀里哗啦地重重栽落了下去。 片刻后,他便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 由于赵仲阳几乎是头先着地的,因而他头骨碎于血泊中后当场毙命。 小小年纪的赵仲阳就在成人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成了牺牲品。 他的死虽与赵季平、陈顺达等人脱不了干系,可罪魁祸首却还是他那心狠手辣的父亲赵习瞻。 悲哀的是一个人的本领再大但却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赵仲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无辜的祭奠品。 他坠楼后,不远处的吴承昊和近处的洛鸿勋几乎同时赶至了事发现场。 赵习瞻也随后闻声前来,街上的路人亦纷纷上前围观。 陈顺达和赵季平等人见出了人命,为防官府来查,惶恐之余皆火速撤离了现场,很快便没了踪影。 一场绑架案最终以赵仲阳的惨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现银没损耗半分,可却搭上了赵习瞻唯一儿子的性命,这回想不惊动官府怕是都难了。 官府的人赶至此处记录完犯罪现场时,有些失去理智的赵习瞻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巡吏的衣领,勒令他们必须抓住凶手且得严惩。 赵习瞻的样子可怕极了,听他的意思好似抓不到凶手就要置他们几个办案的于死地一般。 巡吏知他是十三行总商,且又刚刚死了至亲,因而只得任他撒泼耍浑。 赵习瞻即便哭天抢地有一个时辰之久,可丧子之痛对他而言却依旧无法排解。 但没办法,再作下去他儿子的命也回不来了,最终他还是只能抬着仲阳的尸身回赵家去。 连姨娘眼见自己几日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如今鲜血淋淋地被抬回且还没了气息,难以置信的她好似失心疯发作般竟丧心病狂地扑向了赵习瞻。 向来温良贤淑的连依今个破天荒地大骂起赵习瞻来,说他罪孽深重,遭了报应,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好在众人极力劝阻将疯癫的连依拉走了,赵习瞻才算是落了片刻的安宁。 此时的赵习瞻不想在家中多停留一秒钟。 几十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般丧气落魄过,半个时辰后,赵习瞻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来到了怡兴洋行内。 这里他是王、是天! 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没人能处心积虑地折磨他,迫害他! 这里才是他最好的栖息之地,容身之所。 深夜中,赵习瞻孤独一人陷入混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从前的种种经历来... 那时,自己只是个社会最底层的小老百姓,煞费苦心后终于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十三行总商的高位。 可高高在上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快乐? 这一路下来,自己得到了许多,但好像也失去了很多。 从前他一直认为得到的那些才是他真正在乎的,可万没成想自己今日竟会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结局。 此时想来晚景凄凉的自己诸多行径是不是有些真的做错了呢... 这一刻,心痛的其实不止是赵家人。 赵家宅院内,洛鸿勋见到失声痛哭的赵虬枝竟无力上前安抚一句,他心中亦是无比凄凉。 赵季平和陈顺达的计划自己其实是知晓的,可自己却无作为,任由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的一步,最终亲眼见证赵仲阳坠楼惨死,他禁不住想着小孩的殒命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可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没有用了。 人死不能复生,此时的洛鸿勋也只想赶快走出赵家的大门,静一静。 此刻,这里的哭喊声、咒骂声以及血淋淋的尸体,甚至是周围的一切喧嚣皆令他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不知不觉亥时即将过去,好在这一刻,没有人留意到洛鸿勋的去来。 他离开赵家后,潦倒于街头,他后悔之至,惭愧至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卷入赵家的家族争斗之中。 本想查明真相,为逝者伸张正义,可却又无故制造出了另一桩惨案。 此刻想来,洛鸿勋真不知自己今后要如何面对恋人赵虬枝? 她若是知晓了自己也曾参与其中,害死了他弟弟,她会原谅他么? 走着走着,洛鸿勋竟迷迷糊糊地步入了十三行商区。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怡兴洋行的楼前,长长叹气后他禁不住向上望了去,只见黑暗中独有一盏明灯亮着。 洛鸿勋寻思着这亮着灯的到底是谁的房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火 () 怎么这么晚还会有人在... 洛鸿勋数了数后,最终确定那亮灯之处恰是赵习瞻的办公间。 他刚刚瞧见了连姨娘哭天抢地撕扯赵习瞻的那一幕,且亦看到赵习瞻趔趔趄趄走出了赵家大门,难不成赵习瞻深夜里竟来了洋行? 思虑了片刻后,洛鸿勋似乎想明白了也许只有在这赵习瞻才能获得一丝的安宁。 毕竟现在的他刚刚失去幼子且往日的丑行也已多半被曝光,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他来说想来定是天大的,内心的千疮百孔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抚得平。 哎!赵习瞻恶事做尽,明明自己罪该万死,可却报应在了可怜的赵仲阳身上。 想到这,洛鸿勋不禁感慨万千,看来种了恶因终究会得恶果,任世间之人谁也逃脱不了这因果关联。 可赵仲阳的死他洛鸿勋也脱不了干系,也算是种了恶因一个,自己日后会遭恶报么?如果官府查起来,自己要道明真相么? 茫然无措的洛鸿勋边思考边继续向前走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极其颓废,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处... 赵家出了人命惨案的同时,广州城中也正发生着一起震惊中外的大事件。 自英国悍然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十三行多地便已被英军驻扎守卫。 为阻止中**民对外国商馆报复袭击,英军暴力拆毁了十三行地区周围的大片民居,只留下一片空地用以隔离中**民。 这一日深夜,痛恨侵略者的广州民众从被拆毁的铺屋残址上点起了火苗,火势顷刻间蔓延至十三行外国商馆区,而怡兴洋行恰恰就处在这一片商馆区之中。 倍感寂寥的洛鸿勋向前走了不多时,却见前方竟飘来滚滚浓烟。 此时他的意志虽仍十分消沉但见此怪象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于是他伸直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朝远处望了去。 遥见火光四起,五颜六色,光芒闪耀,很是奇异。 洛鸿勋有所不知的是那奇异之光的射出乃珠宝烧烈所至,因大火最先波及的是处在两家英国商馆中间宝利洋行下的一家珠宝行。 没多久,洛鸿勋见不远处的几家洋行也已被烧得面目非。 见此情形倍感惊骇的他忙提步向前狂奔,至大火最盛处,他瞧见许多高亢的民众正聚集于此。 他们依旧在朝那些被拆毁的铺屋残址上扔着火把,美法商馆区也已被吞噬在了漫天火海中,火势正迅速向后方蔓延开来。 洛鸿勋想要上前劝阻,可激愤的民众根本无人理睬他。 眼见自己无力阻止灾难的发生,他只得抽身回退,以最快的速度奔至怡兴洋行所在之处。 顷刻间,大火已经烧至怡兴前方的隔壁洋行了。 他抬眼望去发现赵习瞻的屋子却仍还亮着灯,难不成对方此时就只顾忧思,然没留意到外面的火情? 洛鸿勋本十分厌弃赵习瞻,可他转念一想,对方不仅是虬枝的父亲,且还是条鲜活的人命。 眼看大火马上烧至怡兴,他知晓赵习瞻若迟走一步的话,肯定必死无疑。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是对那些罪不容诛之人也难免会心存些许怜悯。 想至此处,生了恻隐之情的洛鸿勋顾不得太多,只得冒险冲上楼去,确认赵习瞻是否仍在室内。 飞奔至二楼后,洛鸿勋发觉赵习瞻办公间的门竟然开着。 果不其然,此刻他如烂泥一般正瘫坐在椅子上发呆,俨然一副活死人相,看不出一丝生人的气息。 可来不及深思的洛鸿勋只得焦急地高喊道:“赵先生,外面着火了,前面的洋行都已被烧毁,大火马上就会烧到怡兴洋行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再不快走就迟了!” 但让洛鸿勋意想不到的是,听完了这段十万火急的警报,赵习瞻却只是轻轻地抬了下眼皮,紧接着竟又重重地闭上了。 靠在椅背上的他一脸的生无可恋不说,且摇了摇头后只是淡淡地嘟囔了句:“烧吧!烧吧!烧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洛鸿勋见对方没了求生的意志,因而急的直跺脚,且还忙劝慰道:“怎么会呢?你有这么大的洋行,有连姨娘,还有虬枝!而且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可赵习瞻依旧听不进丝毫对方的劝说。 他再度摇了摇头后,悲凉地感叹着:“我若不死,不出三日也会身败名裂,那岂不比死还难受!” 原来此刻的赵习瞻不仅仅因失去幼子而感到心痛无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身为堂堂一介总商的自己竟“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了多位死敌的面前。 赵习瞻知道那帮家伙早就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了,这次一定会联起手来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届时,他将声名狼藉,身败名裂,且从前自己身上的那些“巨贾富商”、“大慈善家”等诸多标签都会被狠狠地撕下来。 他将会成为广州城里所有人的笑柄... 自己从前费尽心力所追求的一切不出几日便会灰飞烟灭了,因而这时的赵习瞻精神已彻底被摧垮... 而正当洛鸿勋绞尽脑汁想办法劝他离开之时,无情的大火却已蔓延至怡兴洋行之内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焚身 () 伴着呛鼻的浓烟,洛鸿勋接连咳嗽了几声。 他见事态紧急,心中十分清楚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他急中生智,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屋内,强行拖走赵习瞻。 可即便如此,赵习瞻却依然身疲软,像滩烂泥一样,完看不出一点求生的意志。 终了,他见对方费力折腾许久,才勉强开了金口说:“之前我看不起你,不想让你接近虬枝,也不想提拔你,以为你跟从前的我一样,只想借着赵家的名头爬上高位。” 然后他话音一转,继续说道:“可没想到,你还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算我从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下来,赵习瞻又叹着气感慨了一番自己的人生:“这辈子我活的看似很风光,财富有了,地位有了,想要的东西好像最终都有了...可我却依旧不快乐...哎!如果一个人拥有了一切却仍觉得不幸福,那他是不是也应感到很悲哀呢...” 说完这话,赵习瞻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也许就在刚刚他想明白了许多事。 沉寂了少许后,依旧垂着眼眸的赵习瞻幽忧说道:“我的一生也许真该结束了!你快跑吧,不用管我,怡兴洋行是我的部!” “我不会走的,我要永远永远陪着它,哪也不去,绝不离开!”最后这句赵习瞻说的很是坚决,且此话一出后,他忽然狠狠地甩开了洛鸿勋的手。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洛鸿勋向外用力地一把推了出去,紧接着“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并将其紧锁了起来。 洛鸿勋被对方的突然袭击搞得焦头烂额,之后他在外面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无人应答。 他知晓赵习瞻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心想自己再浪费唇舌做的也都是无用功,且见大火已烧至怡兴室内,眼看就要延展至其脚下,既然左右不了赵习瞻,那就遂了他的心意,同怡兴洋行同生共死也许是对方最好的解脱! 想到这,洛鸿勋只得把心一横,而后左冲右突以最快的速度朝另一边的楼梯跑去。 总算他很快便成功地逃离了火灾现场,好不容易飞驰到了楼下后,洛鸿勋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了。 可当他直起腰身再次抬头向上看时,却见赵习瞻的房间已经火势肆虐,烟雾弥漫。 没多久,身被大火包围了的赵习瞻双手扒在了窗子上,向下孤独绝望地看了最后一眼。 几秒后他便与火焰融为一体,再无行迹... 十三行的总商就这样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站在下面望的洛鸿勋攥紧了拳头,心中大感苦寒。 虽他深知赵习瞻生前无良无德,罪行累累,可就这样葬身火海,惨烈地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洛鸿勋不是株无情的铁树,对生命满怀敬畏的他因而不可能无动于衷。 可无可奈何的是他真的尽力了,尽力了,他是真的没有办法救他... 赵习瞻一夜未归,令守在家中的女儿赵虬枝很是担心。 且大清早就有人来报,十三行一带突发大火,火势凶猛,怡兴洋行已被大火吞噬,几乎罄尽。 赵虬枝闻后再受重击,当场惊惧哑然。 怎么会这样? 好端端地就会失火?这不可能啊! 赵虬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而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半步。 一夜无眠的她虽感头脑胀痛,眼睛里已有了少许血丝,但此刻她也只得强令自己保持镇定。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虬枝必须出门亲眼瞧瞧才会相信。 毕竟爹爹赵习瞻现不在家,且连姨娘自昨日丧子后已近疯狂,家里只能由她来掌势,如果这时她再倒下,赵家可就真没旁人了。 所以,赵虬枝即便心烦意乱但关键时刻也只得顶上,临时充当一家之主随赵家下人向外走出。 可她人还未至大门口,便远远看到洛鸿勋拖沓着脚步狼狈不堪地向赵家大门徐徐走来。 赵虬枝见到他好似遇到救星一般,眼泪当即便要夺眶而出。 于是她忙加紧了脚步,想要尽快走上前去将他抱住。 这一天一夜对她而言承受的压力和悲伤简直超乎以往所有。 下人打开门后,赵虬枝正欲快步上前时,却见洛鸿勋失魂落魄地突然停下了脚步来,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好似刚从炼炉里爬出来的一般。 他强打着精神,十分沮丧地朝着正在走向自己的虬枝勉力开口道:“虬枝,对不起,我没能救出你爹...” 这话什么意思? 还未走至洛鸿勋身前的赵虬枝当即懵怔在了原处,此时她的脑子好似生了锈一般然没听懂这些话。 朝气失的洛鸿勋深深地埋下了头后,悲悲戚戚地进一步解释道:“昨夜你爹去了洋行,正巧我也在附近,不久后,大火烧了过来,我冲上去想要拉他走,可他却执意要留下,说如果到了明日,自己的罪行将会被公诸于众,他不想看到身败名裂的一天,倒还不如...” 接下来,他又继续垂头叹息着:“很快,火烧进来了,他用力推我出去,没办法,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跑到楼下后,抬头看到他被大火...吞没了...” 他的这段言简意赅的描述准确又属实,可赵虬枝不知道前因,因而对“罪行”、“身败名裂”等字眼只感一片茫然。 可听到后面时,她算是听得清楚明白些了,因而心跳速度遽增,甚至接近失控。 等到最后那句“被大火吞没”时,赵虬枝已近崩溃,只觉大脑“轰”的一声后,整个人便彻底没了知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怀孕 () 大火烧粤省十三行整整七昼夜之久,洋银溶入水沟,长至一二里,火息结成条,牢不可破... 此次大火使得英军失去据点,被迫撤回泊于珠江之上的军舰内。 清朝天子眼中那个商贾云集,殷实富庶的广州十三行商馆区也从此结束了它辉煌了百年的历史,因大火正式撤出了历史的舞台。 而饱受精神摧残的赵虬枝清醒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可十三行附近的大火却尚未止熄,城百姓皆奋力投身于救火之中。 这几日一直是洛鸿勋、吴承昊、沈娇蓉等亲朋好友在照顾着惊吓过度的赵虬枝。 等她醒来后,趁室内只有他二人,洛鸿勋为了缓解一番她内心的焦灼苦闷,于是悄悄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你快要做娘亲了!” 这话果真凑效,本来听什么、看什么、吃什么都毫无兴致的赵虬枝忽地聚起了精神,震惊地看向他问:“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怀孕了?” 洛鸿勋微笑着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极尽温柔地回道:“没错,是邢大夫亲口说的,他摸出喜脉的时候恰巧只有我在场,所以现在只有你、我、他三人知道!” 若换做平日,赵虬枝定是会不胜欢喜,可近日来家中接连遭受巨变,从小长在蜜罐中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考验的她一时心情还难以回转。 且又因身体十分虚弱,所以她只是较勉强地挤了个笑容缱绻地说了句:“这样说来...那你...要做爹了?” 只是二人尚未嫁娶,这怀孕一事未免来的有些突然。 因而洛鸿勋稍显紧张地承诺了句:“虬枝,本来只要你同意我应立即迎你过门,可是最近赵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他说的在理,可这一切赵虬枝也无法左右,若不选择默默接受,那就只剩哀怨和忧愁。 终了,她心酸地感叹道:“是啊!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娘走了,哥哥走了,弟弟走了...爹也走了...这世上我再没一个亲人了...” 见对方情绪低落,此刻,洛鸿勋攥紧了她的手,瞧着她那清澈的双眸诚心地鼓励道:“不,你还有爱人,还有亲人,爱人是我,亲人是它!” 说完后,他用手指了指赵虬枝的小腹。 没错,这一刻上天看似如此无情地夺走了赵虬枝所有的亲人,可又在她最可怜最无助之时,赐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 世间的得与失本就相伴相生,没有纯粹的得,也没有绝对的失,明白了这一点,一个人也算是阶段性地成长了。 紧接着,洛鸿勋又笑着对她轻柔低语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儿子叫什么?我觉得康儿就很不错!” 听了这话,赵虬枝不禁莫名地看着他问说:“为什么一定是儿子?也有可能是个女孩啊!我倒觉得静儿这名字好得很!” 也对,要是女孩的话,叫“康儿”就显得太粗犷了。 于是洛鸿勋含笑回应道:“男孩也好,女孩也罢,我都喜欢!” 然后他又饶有兴味地提议说:“这样吧!你看如何,如果是男孩我们就给他取名为洛康靖,廉靖的“靖”,取其谦恭平和之意,若是女孩就叫洛康静,安静的“静”,寓意恬静安宁,怎么样?” 洛鸿勋向来自信心颇足,所以他对自己的提议很是满意。 赵虬枝闻后亦感这两个名字均优雅大气,于是她称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下来。 又过了三四日,十三行的大火终于算是基本熄灭了。 于是临时充当一家之主的赵虬枝带着左峰叔、洛鸿勋、吴承昊等怡兴八人来到了已是面目非的洋行旧址处。 这一带没了往日的兴盛热闹,只剩下随处可见的残砖废瓦和黑灰焦砾,俨然一副萧萧索索、冷冷清清之状,让人看了心寒至极。 见惯了繁盛之景的赵虬枝忽而到此一时间还难以适应,再加上有孕在身,因而她出现了头晕、心慌之症,接着,她急跨两步至前方空地处呕了起来。 洛鸿勋、吴承昊等见状赶忙上前递水安抚,劝她先回家休息,这里由他们几人处理便可。 可赵虬枝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坚持。 如今的她是赵家的顶梁柱,有责任有义务撑起整个赵家和怡兴洋行来,即使再勉为其难,她也不得不挺身而出,要是自己垮了或是逃避了,那赵家岂不真的完了。 因而她声称越是艰难,自己越要坚持住。 这几天,赵虬枝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绝不能倒下,好在她还有恋人洛鸿勋在一旁默默地支持着,还有扶持了父亲多年的左峰叔叔鼓励着,还有从小陪她一同长大的吴承昊等人陪伴着,因而也便并不感到那么孤独无助了。 在洋行遗址处,除了一具尸骸外,众人并未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听了洛鸿勋的讲述,大家虽半信半疑,可却只得将这具骸骨认作是赵习瞻,且众人商议决定三日后去飞鹅岭将其安葬。 由于火烧十三行影响颇大,外国商馆亦损失惨重,英法等国领事馆以及众多广州行商纷纷向清政府施压,务必缉拿肇事民众。 于是广州城又再度步入了人心惶惶的紧张时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离家 () 对赵家而言,本想早日抓到害死赵仲阳的绑匪,可官府的人却只匆匆来过两次,便草草了事了。 如今他们的人手几乎被派去调查洋行纵火案一事,因而根本无力理会这等小小的人命案。 连依自然万分不满,整个人也因丧子一事几乎陷入了魔怔,所以众人都没敢告知她赵习瞻的死讯,生怕她接受不了,精神彻底失控,捅出更大的篓子来。 可这些时日,留在家中的赵虬枝就等于倒了大霉,连依没日没夜的发着疯,吵得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安睡。 有两次深更半夜里,赵虬枝小解过后,准备回房继续睡觉,可她尚未睡着时,忽觉屋内“沙沙”有声。 结果她微微睁眼一看,却见近处好似隐约站着一个人,这景象吓得赵虬枝险些魂飞魄散,当即坐起身来大叫了一声。 紧接着,那人竟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且快速向前挪动着膝盖,继而她紧紧地抱住了赵虬枝垂下的小腿,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大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害你,都是赵习瞻,是赵习瞻那个家伙逼我这么做的,要报仇你去找他报,千万不要来抓我的儿子!” 这时,赵虬枝才认出原来眼前吓到自己的这位“天外来客”竟是连姨娘。 她理解连姨娘近日来的所有反常,可对方刚刚的胡言乱语到底是因何而起,赵虬枝一时间还没太弄明白。 她寻思着连姨娘一定是思子心切,才会说出这番胡话,因而她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经连依这么一闹,赵虬枝的睡意就彻底消失了,于是她整整熬了大半个通宵都再未成眠。 接下来的几日里,连姨娘隔三差五便仿若鬼魅一般深夜潜入赵虬枝的房间不说且还涕泗横流地求其放自己一条生路。 而赵虬枝听对方所言之语好像每次都是在对母亲万希雅哭诉,所以她不得不思考连姨娘为何会深感亏欠娘亲的原因。 但思来想去后,赵虬枝一无所获不说,还连累自己终日疲乏,没精神做任何事。 最后一次,长了记性的赵虬枝为防连姨娘再度潜入,特意将门锁了起来。 可深夜中,她无意间翻身时被外面射进来的光晃了一下眼睛。 于是她微微睁目,朝光亮看去,竟瞧见一披头散发的“女鬼”趴在窗子上向内张望着。 这一眼吓得赵虬枝立马坐了起来,心脏跳的快了数倍不说,就连呼吸她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接着,她提心吊胆地揉了揉眼睛再向窗子看去,这才瞧出原来趴床之人竟是连姨娘。 被连姨娘三番五次吓了个半死后,担心会影响到胎儿的健康的赵虬枝决定暂时搬出赵家,去洛鸿勋那小住些时日,先换换心情,再考虑换去更好的住所。 吴承昊家有三间房,其中一间也就是吴明的房间自其死后便一直空着。 毕竟赵虬枝和洛鸿勋尚未成亲,住在一起难免贻人口实,因而赵虬枝搬去了吴承昊父亲生前的那间房内。 早先,吴承昊就已看出,二人的关系委实不一般,可巴问了洛鸿勋几次,都没问出个结果来。 这回洛鸿勋再想掩饰,也无法瞒天过海了,所以这一次,二人的恋情吴承昊算是知晓了。 于是,他嬉皮笑脸地调侃了二友好一阵子,只不过二人的表现都很淡定,毕竟赵习瞻已故,如今的赵虬枝再无旁人管束了,所以她不怕任何知道自己与洛鸿勋的关系。 住惯了洋房豪宅的大小姐忽而搬入这么狭窄的空间内,赵虬枝还真是一时间难以适应。 洛鸿勋看出了她的委屈和憋闷,并考虑她有孕在身,心想应尽量住的舒适才会对胎儿有益。 于是洛鸿勋同她商议后决定拿出自己的部积蓄在附近购置一处只属于他们未来一家人的房子。 可洛鸿勋此时只能拿出五百两银子用来购宅,赵虬枝第一时间知晓后还有些惊讶,没想到对方竟在这短短的一两年内攒了这么多的积蓄。 考虑到对方资金有限,于是赵虬枝再回赵家时,特意从保险柜中取了张万两银票出来。 这本是父亲最初用于救弟弟的赎金,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毕竟没个上万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像样的宅子。 洛鸿勋自洋行大火后,只得回大西洋钟表行做工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洛鸿勋依旧忙碌,他只能趁闲暇时去查看周围的房情。 希望尽早可以拥有二人独立空间的他一想到这心情就好了许多。 赵虬枝每隔一日都要回赵家看看,这些时日里赵家的佣人接二连三地走的走,跑的跑,并且许多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家里不少值钱的器物。 赵虬枝心想长期如此不控制可不是个办法,那样的话赵家迟早会被外人掏空。 于是她与大管家左峰商议清点赵家财务,将贵重物品部收纳起来,以防别人趁火打劫。 可即便如此,赵虬枝瞧着诺大的宅院,却依旧无法心安,如今自己不住家中,且连姨娘还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看样子是彻底堕落成疯人了。 更要命的是赵仲阳的尸身放在大堂内多日,已开始发霉腐臭,连姨娘既不允许别人碰他,也不允许众人将他下葬。 赵虬枝见了这诸多乱象后内心除了酸楚悲痛却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来,她禁不住反复思忖着好好的一个家怎的就突然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究竟是天灾还是**使然?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自己如今有孕在身,没办法操心忧虑太多,但她知道赵家必须得有人来掌势,想来想去,还是左峰叔最为可靠。 于是赵虬枝将赵家暂时权交由左峰来管理。 这一日,也就是住进吴家后的第十天,赵虬枝从赵家回来后,见家中无人,闲来无事的她忽然想起了洛鸿勋从前向自己借过哥哥的日记簿,且对方还说早已将日记簿带回了家里中。 她心想这日记簿的运气还真是好,要是放在洋行那不被大火焚成灰了,此刻自己也没事做,不如将它们拿出来翻翻看看,瞧瞧哥哥在日记中都写了什么,有没有提到过自己,就当是打发闲暇时光解解闷吧! 于是进了洛鸿勋的房间后,她将大小柜橱都翻了起来,见底层没有,于是她便打开了柜子的最上层。 随手翻了两下后,赵虬枝摸到了上层左下角摆着的一摞书,抽出一本后翻阅发觉这就是哥哥的日记簿。 于是她踮起脚尖来,想要将几本日记簿部抽出。 可这用力的一抽使得整个柜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导致放在最上面她够不到的位置处的一叠信封突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且其中之一还不小心砸中了她的头部。 好在砸的并不算疼,接着,她俯身将信封们拾了起来。 可刚要将它们放回原位,赵虬枝却看到了“赵季平”三个大字。 见此,赵虬枝不禁琢磨着赵季平不就是佛山若愚客栈的那个老板么?上次吴承昊寿辰时,洪勋曾扯谎提前离开,其实为的就是去见他,没想到二人竟还会通信,看来关系当真不一般啊! 且更为关键的是另一封写着“赵季平收”的信却并未用浆糊封死。 此时,赵虬枝的好奇感暴增,她心想既然屋内无人,不如打开来看看,应该也不打紧。 于是,她便将信抽了出来。 可这一看不要紧,她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内幕...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震惊 () 这封信是洛鸿勋写给赵季平的,只是尚未来得及寄出才会在此。 那一日,正巧赶上英舰炮轰广州城,信写到一大半的洛鸿勋突然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因而只得将信匆匆收好,慌忙跑出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紧接着,第二次鸦片战争面爆发,写信的事就被暂且搁下了。 战争稍平息后,心存侥幸的洛鸿勋还曾去往来客栈找过一次赵季平,心想如果对方还在广州城那当面劝说岂不来的更加实际。 只是那会,赵季平已经离开了往来客栈。 当时,洛鸿勋猜测他多半是回佛山避难去了,因而写信寄信一事也就被拖延了下来。 可他有所不知的是,赵季平不仅没有回佛山,而且还一直待在广州城中,只不过换了个住处而已。 且那时的赵季平正紧锣密鼓地与陈顺达详细布置着那起绑架事件。 此刻,赵虬枝忐忑地打开了信后,本想粗略地看几眼就将其放回去。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信的内容却令她震惊不已,信中竟写到“绑架赵仲阳一事还应再做商议,赵家势大,切勿轻举妄动...” 赵虬枝见此骇然大恸,当即瘫倒于地。 “什么?绑架赵仲阳一事?这事是赵季平做的?洛鸿勋也知道?甚至他还参与了策划?他怎能如此...” 想到这些,此时的赵虬枝顿觉五雷轰顶,心脏亦“咯噔”、“咯噔”剧颤了数下,这信的打击甚至超出了前些日子弟弟和爹爹的相继死讯。 洛鸿勋是她要托付终生的爱侣,未成想竟会背地里做着如此龌龊不堪的交易,真乃卑鄙无耻,卑劣至极! 此时,赵虬枝的胸口虽痛的很,可她却没停止自己的推断,继续联想着弟弟的死与爹爹的死会不会都是赵季平和洛鸿勋所为... 众人只凭洛鸿勋一面之词就认定了那具烧焦的遗骸是爹爹的尸身,可出事那天洛鸿勋为何会出现在洋行且还会和爹爹有那番对话,如今想来当中疑点颇多,根本令人难以信服。 紧接着,赵虬枝又禁不住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来,洛鸿勋这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从最一开始就用心不纯。 从初识的向自己讨教英文,到后来的同哥哥一起出海,说不定哥哥的死都同洛鸿勋有些关系,不然他怎会拿到了哥哥的怀表... 于是乎,赵虬枝忙又翻出了赵季平写给洛鸿勋的两封信,接下来也都将它们打开了,上面竟多次提到“八百两银子酬劳”、“戏服”、“赵习瞻”、“戏台血案”等字眼... 霎时间,赵虬枝忽地明白了,原来他们的交易从佛山的若愚客栈便开始了。 看来这最初的诱饵即是这八百两银子的酬劳,难怪洛鸿勋最近会有这么多积蓄,如今一看竟都是黑了心换来的。 此刻,手执信纸的赵虬枝臂腕在不住地抖动着,好似已经失却了控制。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洛鸿勋竟是个贪财的恶徒,为了钱财都敢谋害人命,这样看来往后他什么事做不出呢! 从前自己本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有大志的经商奇才,可没成想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阴谋家。 想到此处,赵虬枝的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她已经不敢再继续联想下去了,“洛鸿勋”这三个字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无比可怕,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她的眼里如今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正当赵虬枝心灰意冷、身颤抖、四肢渐冷之时,吴家的门却突然开了。 洛鸿勋恰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 刚一进自己的屋门,洛鸿勋见赵虬枝竟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且还表情呆滞,双眼无神,他自是心想不妙,难道是赵家又出了什么事?还是她身体不适呢? 因而他赶忙上前蹲下身来询问情况。 可洛鸿勋刚一靠近她才发现,赵虬枝的右手上竟拿着一张信纸。 紧接着,他再瞧向两边,却见信纸信封散落一地。 这一刻,他彻底傻了眼... 由于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自己竟粗心大意未将信件及时销毁,这下该如何解释为好?虬枝她会怎么想怎么看呢... 就在洛鸿勋懵怔茫然之际,赵虬枝却抖动着手臂,将手上的信纸缓缓递到了他的手里。 此刻,泪光已在她的双眸中不住地闪动,继而她颤着唇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弟弟仲阳是你们的人绑架的?” 听了这句质问,面露难色的洛鸿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且喉结亦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此刻头脑一片空白的他竟完想不出为自己辩解开脱的说辞! 赵虬枝见他神情惶恐,紧张哑然,因而不得不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于是她继续厉声逼问道:“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后,赵虬枝努力左手撑地准备起身。 洛鸿勋见她吃力因而想去扶上一把,可却被对方奋力地推至了一旁。 此时的赵虬枝然不见了往日的温柔可爱,瞬时间化身成刺猬,谁敢碰谁便会被扎得满身是伤。 紧接着,她瞪着满是怒火的双眼愤恨地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钱么?赵家待你不薄啊!你的良心呢?你有心么?” 这句指责虽听着狠绝,可赵虬枝道出此语时神情中却满是失望和凄凉。 这一幕对洛鸿勋而言来的太过突然,此刻的他深感阵脚大乱,因而百口莫辩。 终于,极度慌张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其实...不是我...信上面有写到,我是不赞同的...我想去阻止,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见对方编理由编的都不顺畅,所以赵虬枝乍一听哪会相信他。 于是她指着对方的鼻子,继续恶言斥责道:“你为什么要跟那个赵季平勾结?竟然跟他一起来谋害我爹?就为了那八百两银子么?不对,还有那件为了讨好我的戏服?没想到它是用这么肮脏的交易换来了,早知道我都不应该穿上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情急 () 瞧她那一脸幽怨鄙夷的样子,洛鸿勋的底气好似被一抽而尽。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像此刻这般无能,连句完整的解释都讲不清。 紧忙稳了稳心神后,他总算是理清了点思绪。 进而有些急躁的洛鸿勋只得选择性地吐露少许实情道:“那是赵季平跟你爹的恩怨!很多年了,他们的冤仇已经积了太久太久。其实这些事与我没多大关系,赵季平只是托我调查从前的旧事而已...” 赵虬枝见他还在信口狡辩,因而此刻气得脸色惨白,身都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可不能在对方面前示弱的她仍佯装强大地一步步上前咄咄相逼说:“你还在撒谎!明明是你拿了赵季平的钱和戏服,然后跟他一起合谋搞垮我爹,搞垮我们赵家,还间接害死了我弟弟...” 此时的洛鸿勋已经被对方迫到了墙角,没了退路。 可气急的赵虬枝却依旧汹汹向前。 她不仅用如炬的目光怒视着对方,且还将食指尖无情地指向了洛鸿勋的咽喉。 这时,赵虬枝凄厉地怒喝道:“你真是厚颜无耻,算我瞎了眼,竟会看上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 怒不可遏这个成语是当下赵虬枝神色的最好写照,看她那样子根本没有休战的可能。 此刻,气急败坏的她按照自己的推测进一步指责道:“吴承昊生辰那一次,你说你去见陈顺达,结果呢,你分明就是去见那赵季平;还有洋行着火那一天,你说你看到了我爹,多半也是在说谎吧?你一共说了多少谎?是不是打从你第一天认识我,就开始设计着一步一步让我落入你的陷阱中了...” 这一刻,赵虬枝已将洛鸿勋认定为一个心怀叵测的阴险家,一个卑鄙、龌龊、下流、无耻的伪君子。 她甚至还认为赵家这两年内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多多少少都与洛鸿勋有些关联。 霎时间,对于对方这些不属实的指责洛鸿勋当然倍感冤屈,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会认,可与自己无关的黑锅他绝不背。 因而,在对方的接连刺激下,洛鸿勋的情绪也有些要控制不住了。 接下来,他有些激动地赶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说谎,我当天进洋行后真的看到了你爹,我劝了他好久,是他坚决不要跟我离开的,我唯一一次对你说谎也是那次去见赵季平。” 紧接着,他间歇了片刻后,力证清白道:“还有我从天字码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喜欢上你了,我可以对天地、日月起誓,自始至终我对虬枝你都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不良企图!” 可听了这句表白,赵虬枝不仅没有一丝动容,反而只当对方在惺惺作态地糊弄自己。 于是,她眼神冰冷地倏地一转身后,又粗暴决绝地打断他说:“你不要说这些虚伪的话了,我不会再相信了!” 与此同时,她竟又想到了另一桩大事来。 于是不得不回身的她又悍戾地栽赃道:“我突然想到我哥哥的死不会也与你有关吧?不然你怎么会拿得到他的怀表?你说!你说啊!” 听到这句完失实的质问,洛鸿勋优雅淡定了二十余载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一瞬,听了那高亢又无礼的指责,再瞧见对方满是凶光的双眸,洛鸿勋憋忍不住一股怒火蹿上了心头。 想想清阳兄生前是多么器重他,赏识他,自己也曾视清阳兄为知己伯乐,这般纯粹无暇的友谊竟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泼上了一桶黑墨。 其它事她极尽污蔑之语,忍忍也就罢了,可此等罪名若是今日吞下了,他洛鸿勋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的一刹那,洛鸿勋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由退转攻的他冷下脸来厉声反击说:“我跟清阳兄是生死之交,在他生死一线之际,我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才会无意间拿到了那枚怀表,这一点不容任何人怀疑玷污!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查你爹么?其实也与你哥哥有关。” 洛鸿勋由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激动才会提到了此事。 可言至此处后,突然间,他竟又有些后悔了。 但赵虬枝听完又岂会善罢甘休,她当即不解地追问道:“与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快说下去!” 此刻,洛鸿勋不禁思量着如果将整个事件和盘托出,后果会怎样?她会谅解他的初心么? 正当他迟疑不决之际,情绪极度亢奋的赵虬枝又再一次高声逼问道:“与我哥哥到底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在她一连串的狠厉逼迫下,此时,洛鸿勋的忍耐力已经冲破极限。 倏忽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将真相一吐为快。 终于,洛鸿勋冲动地道出了这件秘闻说:“因为你哥哥根本就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而他的生父就是赵季平!” 于是,不吐不快的洛鸿勋攥紧了拳头又接着说道:“还有你知道么,当年戏台垮塌并不是个意外,幕后的凶手就是你爹,是你爹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你娘!我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你逼我的!你知道!是你逼我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创 () 什么?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虬枝知晓他父母感情多年失和,但毕竟那时年幼,对于往事她其实知之甚少。 听了这些,她突觉周遭一阵极寒袭来,整个人被冰冷瞬即冻结了。 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她经历了不信、不解、困惑,惊惧,失落... 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复杂情绪都想在她的心里抢得一个席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情绪都是负面的、压抑的,悲哀的,甚至是恐惧的。 道明了真相后,洛鸿勋憋着的那口气算是出掉了一大半。 一时间,他整个人就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不知不觉松软了下来后,竟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紧接着,亢奋过后的洛鸿勋见到对方的反应后情绪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如果真相一直不说憋在心里,那二人眼前的紧张关系则根本无法得到缓解,战火也没办法平息。 哎!向来自诩聪慧绝伦的洛鸿勋也不知自己刚刚所为究竟是对是错,毕竟面对今日之事他是真的想不出两之法来。 所以此刻的洛鸿勋亦并不轻松,他瞧见虬枝那凝滞的神色自是担心极了,心中也是满满的苦寒。 生怕她会一时想不开,精神出问题,于是洛鸿勋鼓起勇气大步上前将她抱紧。 既想要给对方一些安慰,又想要完成自我救赎的他激动地说道:“对不起...虬枝...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你不要这个样子...” 听了这一席道歉,刚刚大脑近乎真空的赵虬枝终于从噩梦中渐醒了。 她虽并不完相信洛鸿勋所言,可一想到前些日子连姨娘深夜里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此刻,赵虬枝心中某个角落竟有个声音反复不断地讥笑道:“洛鸿勋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爹竟是杀死自己娘亲的凶手,这事实有多残酷,她不想接受,她承受不来... 惊愕、恐惧这些无孔不入的坏东西将赵虬枝的心狠狠地扯碎,此刻精神已近崩溃的她只能将这有可能成为真相的事实努力地推远、推远... 此刻的赵虬枝捂住了耳朵,有些癫狂地摇着头哭喊道:“你胡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是谁让你捏造的谎言?是那个赵季平对不对?你拿了他的钱就来诋毁我爹爹...你就是个骗子,你说的话我通通都不要听,你给我滚开!” 洛鸿勋见她不信,且还侮辱自己是个骗子,因而他不仅没松手,反而越加抱紧。 接下来,为澄清事实他又想到了一个人:“连姨娘也有参与其中,她还活着,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 听到此处,精神遭受重创的赵虬枝使出身气力一把将他推离了出去。 可由于力道过大,她自己则被反弹至橱柜边,这一撞险些伤到了她的筋骨。 可赵虬枝此时已经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听到“连姨娘”这三个字后,她立马转身快步移至了吴家的大门口。 也就在这时,赵虬枝忽地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目瞥了洛鸿勋一眼。 那眼神中有几分哀伤、几分失望,怕是谁都难辨的清。 紧接着,她便义无反顾地只身冲出了吴家大门。 而就在前一秒,也就是刚一开门的瞬间,赵虬枝却见吴承昊万分尴尬地站在门口。 可此时她根本无心他顾,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带着两个多月的身孕。 起先,吴承昊走到家门时,正巧听到洛鸿勋和赵虬枝在里面高声争吵。 前不久,他还好生羡慕过洛鸿勋,凭借自己的才能竟获得了佳人的芳心,正应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八字真谛。 虽好奇心极重,但亦不想掺和人俩的私事,可由于里面的门敞着,他们的对话吴承昊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从一开始的赵仲阳被绑架,到后来的赵习瞻谋害万希雅,这些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部钻入了吴承昊的耳朵里。 呆立在门口许久的吴承昊听了这些简直吓傻了眼,从前他也知道赵家表面看似安宁,实则内里暗流汹涌。 可乍一听到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时,他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吴承昊一个外人都尚且如此,所以赵虬枝的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半天,清醒过来的吴承昊赶忙走进了家门,见洛鸿勋正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个僵尸一样,抚着胸口不说,口中还不停地倒着气,看样子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见状,气急的吴承昊使劲推了推他且焦急地说道:“大小姐跑出去了,外面又不太平,你快去追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是好!” 但没成想,听完这些,洛鸿勋却依然眼神空洞,神情凄凉。 接着,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追上了有什么用,她不问清楚真相怎能相信我刚刚所言!” 没办法,吴承昊只得气愤地埋怨了他几句,可不料对方却用手撑着头,闭着眼,并未理会。 吴承昊依旧无法安心,于是只得自个跑出门去追大小姐了。 赵虬枝生平第一次以这么快的速度不顾形象地穿梭在广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中。 她一路飞奔至赵家后,却见连依正在大堂内的角落里痴痴傻傻地蹲坐着,目光呆滞好似盲人一般,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此前,有些同情对方的赵虬枝此刻已将怜悯之情抛诸脑后。 接着,她带着怒气径直走了过去。 站在连依身前后,赵虬枝蹲下了身,冷眼视之并问对方道:“连姨,我有事问你,我娘的死与你和我爹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一百三十章 盛怒 () 赵虬枝心想跟个疯子交谈就别拐弯抹角了,索性直接些,省的浪费时间。 可此时的连依俨然一副智障模样,一边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一边比划着手脚摇头晃脑道:“你说大小姐啊...” 紧接着,连依竟放声傻笑了起来,那肆无忌惮的白痴样看了简直令人咂舌。 这时,她睁大了眼睛歪着脖子说道:“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不想浪费唇舌的赵虬枝阴沉着脸,双眸透着幽幽的寒光,且厉声责问道:“我娘对你不薄,你为何这般恩将仇报?” 闻此,连依仍疯癫地重复说:“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可骤然间,连依竟脸色突变,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紧接着,她火速窜上了楼去,且还极度惶恐地回头喊道:“我没有杀她,她不是我杀的,是你爹,你爹才是凶手...” 赵虬枝见她跑上楼去,于是自己也紧随其后上了楼。 连依窜进了自己的屋子后,将门“咣”的一下关了起来。 好在门没有被反插,赵虬枝随后推门而入,接着,她便来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连依已经躲进了套间内,此刻她虽神志不清,可却正双手战栗着给万希雅的牌位上了炷香,且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儿子...放过我的儿子...”之类的话。 赵虬枝站在其身后,听见她说这些,于是自个此前那点悲悯之情已经然被抛却了。 此时的她狠下心来继续逼问对方道:“你和我爹到底为什么要害死我娘?你们到底是怎么害死我娘的?说!” 连依见对方阴魂不散跟来了,且还杀气腾腾地指着自己,因而她想找个缝隙赶紧溜走,可却被赵虬枝一把抓住拦截了去路。 这一刻,面目已近狰狞的赵虬枝扯着她的衣领狠厉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死我娘?你说!” 连依吓得双手用力压腮,两面已呈扭曲之态。 紧接着,她“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道:“我没有要害死她,是你爹逼我这么做的,我也没有退路,我只是用那根针戳了大小姐的胸口一下,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赵虬枝向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只见香烛旁插着一根亮闪闪的银针。 见此,赵虬枝不禁大恸,长吁一口气后,她上前一把将那根针拔了出来。 接下来,赵虬枝捏着那根针的手虽已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可盛怒之下的她心中的仇恨急于发泄,因而根本顾不得这些。 这时,她继续大喝道:“好!就是用这根针插了我娘的胸口对吧,我现在也用它来戳戳你试试,看你会不会疼,会不会死!” 说完,她抬起手来朝着连依的肩膀便用力向下插了去。 狠狠地连刺两针后,连依疼的大呼小叫,不停地喊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赵虬枝怎会心软,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的她只想让连依去给她娘亲陪葬。 当赵虬枝的手再度抬起时,她只觉腹中突感剧痛难忍,疼的她一个趔趄,倒退了半步,险些跌倒于地。 于是,她慌张地向旁一抓,整个人便倚在了门框边上。 此时,家中仅剩的下人小环暗中观战了许久后,见赵虬枝体力不支,心力交瘁,因而忙冲上前来搀扶着她。 继而,小环带着哭腔劝说道:“大小姐,你就放过连姨娘吧,她都已经疯成这样了!也怪可怜的...怕是也没多久活头了...” 极有可能是暴怒引发胎气受损,本欲再施酷刑的赵虬枝此时已觉自己的精气神被掏空了,心力也大大地受了损。 小环见赵虬枝脸色苍白于是忙扶着她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远处的连依仍在不停地向那牌位磕头,且还痛哭流涕地喃喃自语道:“大小姐,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是赵习瞻逼我的,真的是他,不是我呀...”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休息的赵虬枝止不住地浑身冒着冷汗,打着寒颤,且小腹竟觉一阵一阵的疼。 此时,她只感万箭穿心、五内俱焚... 诅咒、痛恨、愤怒、沮丧、悲伤、痛苦、难过... 所有的坏情绪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身体。 赵虬枝已是精疲力竭,见自己没能力为娘亲报仇,但却也不想在家里停留片刻。 这个家从前是她的避风港,是她温暖的怀抱,而如今她却一点一点地发觉这里竟暗藏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黑幕。 这一瞬,赵虬枝痛定思痛,决心从此以后再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情绪稍有稳定后,她虽疲乏不堪,但仍是咬着牙,强撑着身体站起身后走了下去。 身后的小环揉了揉酸酸的鼻子,抽噎着喊道:“大小姐,你去哪?” 赵虬枝扶着楼梯,虽已无力但仍逞强地回应道:“天大地大,我自有去处!” 离开了赵家,走在大街上的赵虬枝像那日洛鸿勋一样茫然混沌,落魄潦倒。 比他更惨的是,此时的赵虬枝因动了胎气浑身时不时地冒冷汗不说,连走路都感到极为吃力。 她刚刚虽说自有去处,可天大地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栖身之所。 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回到洛鸿勋那里么? 盛怒难消的赵虬枝想到这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不要,她不能就这样折下腰肢,低下高贵的头颅。 洛鸿勋在整桩事件里虽不是充当着主谋的角色,可背地里估摸着他也做了不少肮脏的交易。 赵虬枝深觉自己已无法再相信他了。 此刻,她虽漫无目的,可却只想随处走走,也许天字码头沿岸的江水和清风可以带走她的哀愁。 但她尚未走至天字码头,即已遥见,码头沿岸被重兵把守着。 江面上也不同常日,没了往来的商船不说,竟多是飘扬着米字旗的战舰。 赵虬枝知晓广州城的局势仍十分紧张,既然如此,她便没办法靠近了,赶紧离开才安。 退回来的赵虬枝不知不觉间来到码头不远处十三行旧址怡兴洋行那里坐下来歇息。 片刻后,已感呼吸困难的她忽觉头部一阵剧痛。 须臾间,赵虬枝的思想意识已不甚清晰,紧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昏迷 () 吴承昊出了家门追上她后便一路远远地跟着赵虬枝,他怕自己冒然上前会惹她再度暴怒,因而一直暗中尾随,直到赵虬枝刚巧晕倒。 他本想上前相帮,可恰恰这时不远处的卢湛带着宝利行的众人途径此地,见到侧倾昏迷的赵虬枝,便将其抱起带回了卢家。 回到吴家后,吴承昊向洛鸿勋说明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洛鸿勋闻后也算是放了心。 毕竟卢湛与虬枝是多年的好友,对方一定会尽力开导她,助她渡过此关的。 洛鸿勋知晓自己此前的行径已经铸成大错,如果此时去找虬枝反而会火上浇油,惹她恼怒。 他想现在最好的办法应是给她些时间冷静冷静,日子久了他相信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接着,吴承昊心里痒得实在难受,终是憋忍不住向其询问了赵家两桩血案的始末。 洛鸿勋与他相识有两年多了,且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而也算信得过对方。 思量良久后,他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吴承昊道明真相。 总算是讲清楚了所有过程,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顾无言了好久好久。 另一边,宝利行的总部并不在这一带夷馆商区,只有旗下的一家大型珠宝店-利丰珠宝行坐落在两家外国商馆之间,因而宝利行的大部分资产并未被这次大火染指。 可以说,宝利行算是十三行中唯一的一位幸运儿。 由于这一带贸易最为繁盛,几年前卢湛还曾试图将宝利行整体迁来此地。 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空位置,当时他还十分气恼,现在看来没有迁动真乃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天,也就是卢湛刚从广西回来的第二日,他便带领宝利行下的管家、大班、二班、三班以及伙计等十几人来此清点珠宝行的损失。 粗略统计,利丰珠宝行除了金饰外,其它贵重物件几乎被大火焚毁,卢湛心痛万分却也无他法挽救。 清点完毕后,准备回卢家的他途径怡兴洋行旧址时,远远望见一姣美的女子正痴痴傻傻地呆坐在一冰冷的石块上。 紧接着,卢湛不自觉地凝神看了去,可定睛一瞧却发觉那人不就是赵虬枝么? 刚想上前与她攀谈几句,却没成想突然间赵虬枝的上半身竟晃悠起来。 卢湛见状心觉不妙,继而提腿快跑了几步,险幸他及时接住了她。 卢湛匆匆将晕厥的赵虬枝抱回卢家之时,赵虬枝的下半身已见了鲜红。 那是小产的征兆,卢湛的二姨娘张思璃也曾经历过,后来那胎儿便不幸没了,因而他也大体知晓这个中的要害。 于是,卢湛情急下赶忙叫人请了大夫。 幸好赵虬枝的运气不错,因医治的及时,最终没有伤到胎儿的性命,大夫说要是再晚些的话,不仅胎儿保不住,连母体都会受到牵连。 第三日,待等赵虬枝的情况稍有好转,坐在一旁的卢湛为了解答心中的疑团,因而关怀备至地向其询问道:“虬枝,恭喜你呀,孩子总算是保住了,只不过,这孩子的父亲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不知是何方神圣?” 卢湛的态度十分温和,他心想赵虬枝是赵习瞻的掌上明珠,若是出嫁定会是城轰动的大事,且自己身为其多年的好友,不可能不受邀前往道贺,因而他确定赵虬枝还未正式出阁,也即是未婚便有孕了。 大病了一场的赵虬枝倚在床边的靠枕上一脸的惨白。 接下来,很是虚弱的她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阿湛,我不想说,你就不要问了,而且也请你替我保密。” 卢湛这人剔透的很,听了对方所言,他当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以示尊重。 他明白了这也许是她不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后他若有所思地回应道:“好,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想来此人也定是位人中之龙,不然怎么能被你瞧上!” 卢湛本想像昔日那般与她打趣说笑,可如今的赵虬枝好似心死成灰,整个人显得毫无生趣。 瞧她那凄楚之态,卢湛亦心感哀伤。 消息灵通的他知道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而赵家更可谓是祸不单行,尤其是赵习瞻被烧死这事卢湛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 可刚才他所赞的“人中之龙”,此刻在赵虬枝听来却带着七分嘲讽。 不过她已经不想在意那么多了,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不再受打击对她而言便是莫大的幸福。 接着,赵虬枝垂了眼,有气无力地道了句:“谢谢你,阿湛!” 听闻这句“谢谢”后,受宠若惊的卢湛故作意外地打趣道:“不是吧!这么多年了,你可是头一次对我说谢谢,就连小时候有一次我替你挨罚,你后来可都没谢谢我呢!” 之后,他又倍感欣慰地来了句:“别说什么谢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听闻此语,赵虬枝的神色总算是好转了些。 于是乎,她抿了抿嘴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阿湛,你知道么,就这么短短的几年,我什么都没了,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以这个孩子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要是孩子再没了,我也就没有活着的勇气了,所以你救了我的孩子,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谢谢你!” 卢湛晓得虬枝最近要承受的苦难太过巨大,为了尽量让她保持心境畅然,因而他试图绕开这一话题。 接下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挤眉弄眼地半开玩笑道:“我保你这个孩子一定可以顺利生下来,放心吧!说不定你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所以别太在意了...”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对了,我悄悄跟你说件事,我最近新纳的四姨太五个月前也有喜了,我还跟她保证过如果这次生了男孩,就让她做正房夫人,不过...”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被捕 () 的确,卢湛一年前纳了绸缎商孙克维的偏房小女孙嫣为四姨太,由于二姨太、三姨太一直给他增口,始终没有添丁,因而急于要个男孩的卢湛曾对众姨太放话说谁要是先生下男孩,谁就可以做卢家正室。 赵虬枝看他那一脸滑头样,本想笑笑,可却又笑不出,因而她只得顺口问说:“不过什么?” 卢湛皱了皱眉头后,有些不好意思又似真非真地回着:“不过你要是愿意做这个大夫人,那就让你来做,至于你腹中的骨肉我也愿意当自己的亲生子女来看待,你看怎么样?” 赵虬枝心想都这节骨眼上了,卢湛这家伙还不忘调戏自己。 于是,只当卢湛在开玩笑的她用左手将对方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下去。 而后,她浅笑着似嗔非嗔地回了句:“去你的,不怎么样,更何况我赵虬枝向来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夺人所爱,所以怎能害你失信于人” 接着,她又随口敦促了他几句:“你呀,对自己众位姨娘的许诺一定要作数,不然这么多人看着,你还怎么好意思做这卢家的一家之主呢!” 卢湛见自己的一番试探并没有收到想要的结果,因而情绪难免有些失落。 其实他不是纯粹地在调戏赵虬枝,起码在他说出那番话的一瞬,卢湛的确是认真的。 可赵虬枝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二人只能是好友。 卢湛是个特别现实的人,他不会执着于没有赚头的生意和对自己并不中意的女人。 既然看得真切,那也便没有多言的必要了。 且恰在这时,卢家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进了来。 之后,那人贼溜溜地剜了一眼赵虬枝后,又转过头去伏在卢湛的耳畔悄声说了件好像很神秘的事。 可由于几人离得都很近,赵虬枝隐约间听到了“连姨娘”这三个字。 听完后,卢湛令那人退下了。 思量少许后,卢湛略显忧郁地瞄了一眼赵虬枝,看那神态好似刚刚的事情与她有关。 赵虬枝见状顺势询问说:“是连姨娘出了什么事么?” 卢湛不知晓他们赵家的那些隐情,所以他担心虬枝听后情绪会再起波澜。 因而,他胆怯地点了点头后,谨慎地探着对方的口风说:“你听了千万要稳住情绪,不然...” 还未等对方的话说完,赵虬枝忙打断他说:“你说吧!我没事!” 她心想自己这些天来什么难堪的事没瞧见过,如今再大的风浪怕是也击不垮自己了。 见对方一脸淡然,卢湛咽了下口水后,低下头来,决心坦诚道:“今早我想派人去赵家告知你的情况,可没想到竟得知了连姨娘昨夜上吊自杀的消息,且赵家上上下下好像只剩一个下人了,不知为何竟会凄凉至此?” 卢湛虽明白树倒猢狲散的真意,可赵习瞻一死依附其身之人散伙的速度竟如此之快还是令他感到太过吃惊。 说完后,卢湛慢慢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赵虬枝的神色变化。 只见她那微蹙的眉儿慢慢舒展了开,赵虬枝心想不德不道之人活着也于世人无益,还不如趁早了结,落个清静。 接着,她看似轻松地回应道:“她解脱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片刻后,身心又感疲乏的赵虬枝请求说:“阿湛,我好累,想休息一会!” 于是,卢湛略略安慰了她几句后,便依她所言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赵虬枝缓缓移身躺了下去。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下来的她侧躺在床上无人打扰但却不敢合眼。 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再度不由自主地填满了她的思绪。 虽她幼时即知父母时常交恶,但却没想到爹爹背地里竟会痛下杀手。 所以无论如何爹爹和连姨娘媾和杀人都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可如今他们一个烈火焚身,一个上吊自尽,这样看算不算也是罪有应得呢! 想到这,一滴泪珠顺着赵虬枝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她又恨又怕,好想缩在一个窝壳里与世绝缘,从此不再受伤害。 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既痛恨自己的亲人卑劣无耻,又害怕自己日后流离失所,找不到归路。 一个时辰后,极度虚弱的赵虬枝万般纠结下渐渐没了意识,总算是睡着了。 在梦境中,她看到了一叶无根的浮萍漂浮在江面上随着浪花翻滚而下,不知飘向了何处... 赵虬枝离开后第四日清晨,还未破晓时,尚在睡梦中的吴承昊和洛鸿勋便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接着,迷迷糊糊的俩人隔空推脱了好一阵子,谁也不想爬起来开门。 几秒钟后,敲门声渐响渐急,拗不过对方的洛鸿勋眯着眼只得起身前去开门。 他真的好想多睡一会,毕竟赵虬枝离开的这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安,睡不踏实。 此刻,极度不快的洛鸿勋正琢磨着谁人这么可恶比公鸡起的还早,竟还叨扰别人。 可刚一开门,他那不耐烦的表情竟刷的一下吓飞了,且脸还瞬间变成了土黄色。 怎么回事? 原来敲门之人竟是四名清兵。 紧接着,来势汹汹的清兵咋呼着便要硬闯进来将他拖走。 见此,洛鸿勋一面惊慌地大声问着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一面重复高喊着“承昊救我”这四个字。 这时,被众人呜呜泱泱这么一搅,吴承昊也算彻底醒了过来。 听对方求救,于是他赶忙翻身下床看个究竟。 跑至门口时,只见洛鸿勋已被清兵敷起双手拖了出去。 吴承昊见状忙上前追问缘由,一清兵严肃冷酷地回他道:“洛鸿勋参与了洋行夷馆纵火案,现在我们要带他回去调查清楚。” 此时,洛鸿勋仍大喊着“冤枉”俩字,他向那几名清兵和吴承昊极力解释自己绝没参与什么纵火案,只是当时恰好途径那一带而已。 可他的这番说辞只有吴承昊一人相信又有什么用,冷漠的清兵根本不理会他所说的话。 几人片刻没耽搁,便将衣衫不整的洛鸿勋五花大绑押解走了。 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诬陷 () 洛鸿勋明明只是个围观群众,可他怎会被清吏控告参与了洋行纵火案呢? 这其实是有人暗中搞了鬼。 而诬陷他之人则是当年那个被大西洋钟表行赶出来的方大班-方衢耀。 当年,方衢耀由于名誉尽毁,因而声名狼藉的他被各家洋行纷纷拒聘。 他这人虽没什么真本事,可有一点能力很多人却都不及他,那就他可以讲一口十分流利又地道的英语。 再加上他那娴熟的吹嘘包装功夫,因而没能跟巴夏立攀上亲的方衢耀转身则成功地投入了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包龄的麾下。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军进攻广州城还算顺利,且很快便拿下了总督府,可由于接下来按照上级的指示,绝大部分英军北上直捣京城,所以少部分等待援军的广州英军都退回了珠江口附近。 因而兵力不足的英军只能打心理战,想要彻底控制住时局,粉碎广州人民的反抗意志,他们心里清楚还得再想点阴招方可。 此时的包龄因控制广州城不利已被英方解雇,所以想要重回高位的他急于戴罪立功。 于是包龄便指示下属方衢耀等人暗中煽风点火,制造事端,从而再给清廷施加压力。 接下来,还算善于揣摩上级意图的方衢耀打出了一张自以为相当不错的妙牌。 而这张牌便是他和其他几个包龄的走狗一同煽动广州城的激愤民众上演了前些日子的那出洋行纵火大案。 本来只是想小规模地搞些情况再挑起点争端,可方衢耀等人没想到的是,当日附近的民众情绪太过亢奋,场面已经完失却控制。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包括洋行夷馆在内的整片商区皆被烈焰围困,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盛极一时的十三行几乎部化为灰烬。 当日在场之人虽数不胜数,可由于洛鸿勋身材高大,样貌又很是出众,因而方衢耀一眼便瞧见了较为醒目的他。 将事情彻底搞砸的方衢耀回去无法交差,被包龄痛斥大骂一顿后,他只得将自己熟悉的一些纵火人员名单交了上去。 包龄见事已至此,没办法,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心想好在临危受命的新任总督宗汉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于是他便将方衢耀等人交给他的嫌犯名单拿给了宗汉。 宗汉明白只有尽早缉拿纵火案的凶手,给英法等国商馆一个合理的交代,好友包龄才能重出江湖,自己也可以立下功绩一件,因而他下令尽早缉拿嫌犯。 而被方衢耀列入凶犯名单的除了个别几个是事发时确实参与引火的,并且他还算认识的,其余大部分人皆是从前与他有些过节的,所以这一次方衢耀算是恰好逮到了一个公报私仇的大好机会。 洛鸿勋就这么不走运地上了方衢耀的黑名单。 方衢耀提笔写上对方的大名之时心想谁让这家伙从前不仅不奉承自己,处处针对自己,甚至还“害”过自己,自己当年被怡兴洋行扫地出门都是拜了这恶人所赐,这一回拿他开刀只能算是这厮倒霉遭了报应。 就这样,不幸的洛鸿勋不知缘何竟又再一次惹上了牢狱之灾。 1857年的一月初,距离火烧十三行事件仅仅过去了半个月不到,英军为了报复,焚烧洋行商区附近的民宅数千家。 吴家离这一带有些距离所以没被殃及,可处在永清街的沈家就惨了,一夜之间化为瓦砾。 沈娇蓉除了一条小命还有娘亲留给她的耳坠外亦是成了个身无长物之人。 这两日,吴承昊同暂居他家的沈娇蓉商议后决定先去卢家将此事告知赵虬枝看看她可不可以想想办法,打探一下洛鸿勋的消息。 可那一日他们刚进卢家的大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卢湛拦住了去路。 卢湛认得吴承昊,因而他大声叫住了对方。 吴承昊快步上前,向其打听了一下赵虬枝近日的状况。 卢湛则如实回道:“虬枝她前些日子差点小产,好在医治及时,否则她和胎儿皆性命堪忧!” 还未等吴承昊插话,面露愁容的卢湛又说道:“最近赵家发生的变故太多,我看得出她暂时不想回去,所以就让她在我这休养些日子,毕竟卢家吃的好住的也好,等虬枝彻底度过了这一关再回去也不迟吧!” 卢湛以为他们二人是来接赵虬枝回家的,其实他会错了意。 可吴承昊和沈娇蓉一听,却双双傻了眼,毕竟赵虬枝有孕一事二人此先双双都不知情。 接下来,他们二人无措地瞧了瞧对方少许后,吴承昊刚想继续道明来意,却便被沈娇蓉一把扯住了衣角。 然后她朝其使了个眼色,轻摇了两下头,示意他莫再开口。 吴承昊虽没太弄明白对方制止自己的原因,可他却依了沈娇蓉的意没再说下去。 于是二人便只得悻悻地走出了卢家大门。 出了卢家后,虽刚知虬枝有孕不久,沈娇蓉却明白这当中的利害关系,因而她解释道:“小产可不是小事,最近虬枝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所以我们不能再拿此事惊扰她了,她和胎儿的命刚刚保住,万一再受刺激那麻烦可就大了。” 吴承昊思考了片刻后,赞同地点点头说:“也对,小产确实不是小事,刚才我还真是大意了,的确,大小姐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不多时,愁的直叹气的吴承昊终于狠下心来说:“我们还是先花点银子,疏通疏通官衙,见见洪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再做商议也不迟...” 五日后,铁公鸡吴承昊难得拔了一次毛,破天荒地拿出了二十两银子贿赂官差,和沈娇蓉一起见到了大狱中的洛鸿勋。 这次还算不错,洛鸿勋尚未历经什么苦刑,因而整体看起来还不至太过凄惨。 依着自己上一次被释放的经验看,此刻的洛鸿勋对于出狱一事信心十足。 听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绝对没有参与此次洋行纵火案完,沈娇蓉却忧心忡忡地回应道:“可他们为什么会偏偏抓你?难不成是有人举报诬陷你?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我们两个相信你也没有用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避难 () 听她说完,洛鸿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当中。 的确,虽然其他几个狱友也有称是被冤枉的,可城的百姓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自己和这几个难兄难弟这么倒霉,莫非真的有人从中作梗? 可他又一想自己向来光明磊落,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要是有谁特意针对自己好像也不太可能,于是他又果断地否定了这一猜想。 虽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再度入狱,可洛鸿勋从内心里却并不惧怕这次牢狱之灾。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进而底气十足地说道:“据说这一阵子衙门的人都去逮捕纵火犯了,所以人手短缺还未提审我,再者说了,我确实没有放火,等到过一阵子审到我时,他们总不能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判我有罪,我想一两个月内我一定会被无罪释放的,你们就放心吧!” 可沈娇蓉和吴承昊听完还是心存隐忧,他们知道如今的官府判案可不一定如洛鸿勋想象的那般公正。歪曲事实,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之事也并不稀奇罕见。 可奈何二人能力有限,用不上太大的力气,因而此刻也只得静等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紧接着,洛鸿勋很是焦急地悄声问道:“你们有虬枝的消息么?她最近怎么样了?” 在狱中,洛鸿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赵虬枝,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沈娇蓉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想都没想,立马照实答道:“虬枝她还在卢湛家,只不过前些日子差点小产,好在后来总算是保住了胎儿的性命...” 听了这段话,洛鸿勋好似一匹野马一般,前蹄已经从悬崖不慎“出溜”了下去,可脖子却又被外力给了回来。 这虚惊一场却也够折磨人的,不过好在母子平安,此刻,他算是安下了心来。 他知道虬枝最近经历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所以这段时间对她来讲真是太苦太难了。 他心疼她,可如今身陷囹圄的自己却又没办法在她身旁劝导安抚,给她依靠。 思忖了好一会后,洛鸿勋央求他二人道:“你们俩千万别告诉虬枝我被抓的事,我怕她会担心,会受不了...” 此时,虽然洛鸿勋也摸不清楚虬枝的心理,不知她现在是否还痛恨自己,亦或是已经原谅了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入狱这事对于虬枝而言肯定算不得什么好事,她听了多半会更加心烦意乱,弄不好会再出什么意外,万一影响了她同胎儿的性命,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洛鸿勋三思后决定与其让对方知道火上浇油,还不如径自慢慢解决。 二人听后,细细琢磨了一番算是都应允了下来。 而后,吴承昊又向其讲起了近日来的时事:“广州城现在十分不安,前几日英国鬼子又放火烧了洋行附近数千家民宅,差点烧到吴家。” “可是吴家保住了,沈家却惨了,好在大婶没那么傻,窜得快,保住了自己的小命...”说到最后这句时,吴承昊贱笑着瞄了一眼旁边的沈娇蓉。 听到“大婶”二字,沈娇蓉当然不乐意了,当即朝着吴承昊的手臂狠狠地“掐”了一把,出手之快,让人防不胜防。 紧接着,吴承昊“哎呦”一声惨叫后,想要报复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只见他咕哝着嘴巴,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之后他咬了咬嘴唇,瞪着那不算大的眼睛,好像在说:“我好男不跟你这恶女斗。” 不多时,恢复了正常神态的吴承昊继续对洛鸿勋讲着:“现在英国佬的战舰退到了珠江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广州城,不知什么时候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再次冲进来。” 说完了广州城的紧张形势,吴承昊又讲起了自己的计划:“去年我爷爷过世,我和几个叔伯均分到了一处祖宅,所以我想带着大婶暂时离开广州去韶关老家避上一避。” 听到此话,没想到吴承昊在关键时刻还会在意自己,逃难时也愿意带上自己,二人不知不觉间,已有了深厚的情谊,霎时间,沈娇蓉眼眶湿润,十分动容,那感觉就好似寻寻觅觅了好久而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此生的依靠。 洛鸿勋听到这也很是欣慰,可一想到不太平的局势,他又禁不住惦念起了虬枝。 因而,他局促地说道:“承昊,你也可以去卢家探探虬枝的意见,虽然卢家家大业大,但是英国人万一又冲上来烧杀掳掠,说不定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等富贵人家。” 于是乎,他接着建议道:“所以依我看,虬枝要是愿意跟你们去韶关避难,你们俩就也一同带上她吧,她跟你们在一起,我还是更放心些,等她什么时候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承昊,我希望你可以将赵家发生的一切如实说给她听!” 而后,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的他退一步道:“如果她执意留在卢家,那也依她去吧,如果她问起我来,就说我怕她恨我,回佛山去了,哪一天她气消了,愿意见我了,我一定会回来找她!” 离开了大狱后的第三日,吴承昊照着洛鸿勋所言又再度前往了卢家探看情况。 这次他总算是见到了赵虬枝,瞧其气色明显有了好转,心情也不似此先那般暗淡了,因而吴承昊正式提议带其去韶关暂避风险。 赵虬枝听完考虑再三后,决定接受吴承昊的提议,毕竟长期留在卢家,确实多有不便。 旁人有所不知的是,目前她已招致卢湛三位姨太的极度不满。 其中,身怀六甲的四姨太孙嫣见到她时总是阴生阳气地冷嘲热讽几句,赵虬枝很是聪慧,她自然听得出,心里也不太是滋味。 而学识粗浅的二姨太张思璃则更加过分,有一次她趁赵虬枝不注意时还故意撞了对方一下,结果对着卢湛时她自己还可怜兮兮地佯装是受害者。 所以在卢家,赵虬枝生活的也并不那么心安顺遂,于是,不想再给卢湛添麻烦的她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去韶关暂避灾,换换心情。 卢湛闻后也没过多阻挠,他知她在这里并不快乐,身为朋友,力也只能尽到如此了,因而他决定果断放手让她离开。 离开广州之前,赵虬枝先是找到了怡兴的管家左峰叔,委托他清点赵家财物。 接下来,左峰陪赵虬枝回了趟赵家,一同收拾整理了她的房间。 赵虬枝将自己从前那些不计其数的名贵首饰三五个一组通通抓进了一个大大的木盒子里,这些东西如今在她看来好像都没什么分量,也没什么价值。 而那件薛显扬的正红色戏服她虽心怀留恋,可一想到它只是交易的筹码,于是拾起衣袖的双手便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此时,她虽有些失魂落魄,可却依旧耐着性子将这戏服折叠整齐,然后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空箱子中。 这一瞬,赵家的东西无论多昂贵于她而言都已经没了温度,她不想带走它们,就让从前的记忆和这些物件一起封存在这座空宅中吧! 可还有一样东西对她来说依旧有着价值,而这与众不同之物其实就是哥哥赵清阳的遗物-怀表。 赵家虽然满是肮脏龌龊不堪丑陋,可她与哥哥的兄妹之情却从始至终纯洁无瑕。 临走时,赵虬枝拿了足够的银两和那浪琴怀表后,与左峰一起将赵家的大门紧紧地封了起来。 挥别赵家时,赵虬枝看似坚决可内心里却还是感怀了许久,她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回到这养育了自己近二十年的故宅大院中。 也许这转身的一瞬即是一生的别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绝望 () 又过了七日,三人跋山涉水总算是来到了吴承昊的韶关乐昌县祖宅中。 此地位于粤北边陲,毗邻湖南。而这处宅院位于崇山峻岭间,周围林木甚为繁茂,且有涓涓的辽莽水从屋前流过,可以说三人简直是来到了世外桃源。 由于此宅长久无人居住打扫,因而初来乍到的三人很是卖力地收拾了一番。 大家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近两个月后,胎相平稳的赵虬枝终是忍不住向吴承昊和沈娇蓉打探起了洛鸿勋的下落。 这些时日静下心来后的她猜想洛鸿勋定是怕她恼怒,所以才一直未敢来此见她。 吴承昊见赵虬枝心神看似已稳,想来是时候告知其真相了。 为了让赵虬枝、洛鸿勋二人摒除误会,早日言和,于是,吴承昊便将自己部所知有条不紊地说给了对方听,但心思细腻的他唯将洛鸿勋锒铛入狱这点刻意隐瞒了下来。 虽然此前赵虬枝在心里已经确定了娘亲是被爹爹害死的,可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她知晓了诸多细节后却又再次有了种剜心蚀骨之感。 那一刹,赵虬枝的心中好似插了数把尖刀一般,疼的她捂住胸口,呼吸不得。 她真想不到自己的爹爹为了名利竟然如此机关算尽非要至娘亲于死地,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可却又不得不信。 她不明白为何从未相爱过的二人非要结合,还生下了自己! 她也弄不懂这人世间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以致娘亲虽心系他人,却还是要委身于爹爹! 但最最刺痛她的还是爹爹为了**彻底泯灭了人性,连做出夺人性命这种丧尽天良之事都未感到于心不忍... 那是她的爹爹么?是那个爱她,宠她,愿意满足她一切意愿的爹爹么?他临终前有没有为自己今生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呢? 这一刻,虽被“万箭穿心”,可赵虬枝却没有哭。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都去哪了,也许是被接连的变故抽干了,也许是对惨淡的人生麻木了。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木然地坐着,无光的双眸不知看向何处... 其实此刻的赵虬枝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再加上有孕在身,她的情绪有些失常。 上辈子的种种恩怨搅得她很久很久不能安眠,好在沈娇蓉、吴承昊二人的细心照料,才使得赵虬枝在他人看来似是逐渐释怀了。 一天,已有七个月身孕的赵虬枝心平气和地对吴承昊说道:“承昊,孩子估摸着还有两个来月就要出生了,你写信给洪勋,叫他回来吧!我不想孩子出生的时候见不到父亲!” 她知道虽然洛鸿勋在这事上撒过谎,犯过错,可他既不是罪魁祸首,又非罪大恶极,而且他这么做也并不是绝对出于贪欲,怎么说也不应该被打入“死牢”。 而且如今已经清醒了的赵虬枝回过头来看待过往,终是认为洛鸿勋对自己的情意非虚,确确发乎本心,因而还是得给他个机会,二人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才是良策。 于是,她思来想去后决定原谅对方。 听她这样讲,吴承昊自是十分高兴,他心想看来大小姐终于开了窍,想通了,说不定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能团聚,因而他立即应承下了写信一事。 可吴承昊曾告知过洛鸿勋,他若出狱,便可直接来乐昌找他们,并且这里的地址对方也是知道的。 但过去了这么久,大伙却一直都没有洛鸿勋的任何消息,难不成他人还扣在狱中? 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从韶关去趟广州确实不太容易,翻山越岭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了流氓匪寇小则伤财,大则丧命。 不过,好在几日后吴承昊的堂弟吴有广有事要亲自前去广州办理,于是吴承昊给了他些银两托他前去衙门探探消息。 这一来一回就又过去了近一个月,而堂弟回来时,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而是一张冰冷的纸。 纸的最上方写着一个大大的“斩”字,紧接着后面是“以下人等四月初五于流花桥斩首示众”一行小字,接下来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其中左下角“洛鸿勋”三个字赫然在目。 此时已是五月初一,这样看来名单上的一行人等早就已经作古归西了... 接下来,沈娇蓉、吴承昊还有堂弟吴有广三人在客厅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身为亲友的吴承昊和沈娇蓉,二人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吴承昊想不明白清廷对洋人唯命是从也就罢了,竟还会这般是非不分,草菅人命,拿无辜的老百姓开刀抵过。 当然,他也责怪自己,没早点去广州城探听情况。 而沈娇蓉则一面愤恨地直跺脚,一面凄厉地咒骂个不停。 此刻,她痛心疾首,连肠子都悔青了,她想着若是自己早知道表哥没有安然出狱,那她一定会竭尽所能为他申冤,救他出来,也不至拖到他被斩首示众。 可释放了一阵后,沈娇蓉还是得强忍着悲痛,敛着情绪对其他二人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让虬枝知道,这几天她的心情才刚好一点,所以她再也不能受任何打击了,若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住的...” 一旁的两人听了这话只得哀伤地点头默许。 可沈娇蓉说这句话时,赵虬枝却恰巧散步归来经过窗前。 “他们三个在那商量什么大事呢?竟还不能让自己知道?”不明所以的赵虬枝心中不禁暗暗思量着。 紧接着,她伸直了脖子悄悄探向屋内,却见吴承昊手里拿着一张大大的纸。 她寻思着那八成是个告示,且见三人神色慌张仍嘀咕着什么,于是乎,赵虬枝的好奇感激增了数倍。 然后,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紧走了几步踏进了客厅中,继而面色蔼然地朝大伙说道:“你们三个在商量什么,还不能让我知道?” 三人见她突然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刹那都吓傻了眼。 尤其是吴承昊,此时手里正还拿着那张“斩”令。 于是他慌里慌张赶紧背过手去,将其藏在了身后。 赵虬枝见三人举止十分异常,因而更是狐疑四起。 默然良久,她惊异地打量了他们几个一番后,沉下脸来对吴承昊命令道:“把纸给我看看!” 吴承昊虽善于装傻充愣,可面对这档子人命关天的大事时却明显露了怯,只见他支支吾吾地问说:“什么纸?” 赵虬枝急了,板着脸用强令的口吻再度下令道:“快点拿出来,没听到么?” 多年来,吴承昊对她皆是唯命是从,从不违逆。 此刻,他焦急地看了看旁边的沈娇蓉后,见对方也干瞪着眼睛,没有办法,于是他只得乖乖地将纸上交了。 须臾间,三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张地留意着赵虬枝的变化。 接过那张纸后,赵虬枝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本以为只是一张单纯的“斩首”告示,可当看到左下角“洛鸿勋”这三个字时,她那晶莹的双眸却立即变得黯然无光了。 倏忽间,赵虬枝感觉自己的头脑轰然炸裂,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当即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了下去。 好在一旁的三个人都离她不远,大家见此忙冲上前去将其托起。 接下来,真乃祸不单行。 赵虬枝因大受刺激,情绪崩溃,早产了,且还提前了近一个月。 她生下了一个四斤多重的男婴,俊的很,眉宇间满是她和鸿勋的影子。 且按照此前自个同鸿勋的约定,赵虬枝将儿子取名为洛康靖。 可她自打瞧了那张告示后,精神就有些不太正常了,整日神情恍惚,一脸的绝望不说,饭也很少吃,甚至连话都没再对任何人说过一句。 产下男孩后的第十天清晨,睡梦中的沈娇蓉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见迟迟没有休止,放心不下的她便去了赵虬枝的房间。 可令她倍感意外的是屋内除了男婴外并无旁人。 见状,沈娇蓉大惊失色,慌忙抱起洛康靖一面安抚,一面四下找寻赵虬枝的身影,可却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凌天 () 于是惊慌失措的沈娇蓉赶紧叫起还在熟睡的吴承昊,二人将整个宅院找遍也没见到赵虬枝的影子。 她人到底去哪了? 最近这几个月来经受了无数打击的赵虬枝终在得知洛鸿勋的死讯后精神彻底崩坏。 儿子洛康靖的出世也没带给她半点欢愉。 于是,这一天大清早,她趁儿子睡着,提笔留下了个字条后,便悄然离开了。 字条上清晰地写着几行字“对不起,承昊、娇蓉,我再也受不住这精神折磨,我要走了。我将离开这个世界,找寻一片净土,希望你二人可以替我和洪勋将靖儿抚养成人,此恩只得来世再报了!” 还未出月子的赵虬枝挪着沉重的步子淌着宅院边的辽莽水跌跌撞撞地向下游走去。 她知道这溪水流向南边,说不定会带她回到儿时的乐土,汇入那生养她的珠江水中。 在那里,她将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再无烦恼,也再无忧愁... 光阴荏苒,一转眼便到了十一年后,即1868年五月的一个下午,韶关天兴戏班内,三十一岁的女旦凌天依旧美艳如花,傲气不减当年。 而她最让人称赞的除了绝佳的唱腔外,便是那近乎完美的容颜。 凌天虽看似清丽的东方佳人,但立体的眉眼中却又隐约透着少许洋人的妩媚。 因而戏班子的男女老少都对她喜爱有加,格外照顾。 此时的凌天正站在舞台上指导女儿凌罗唱着那经典的剧目《长生殿》。 凌罗今年八岁,资质虽算不得平庸,但却也不至天赋异禀。 只不过由于从小受母亲熏染的缘故,她较同龄那些后入行的孩子们的确领先了一大截。 凌罗每遇余音短粗的仄声字,就会不自觉地拖上半秒钟,因而唱词常因拖拍而变意。 于是,凌天温柔且又不失严格地纠正着:“不论闭口字还是仄声字,首先出字必须清楚,不拖泥带水,然后迅速截断,短暂间歇后,再以‘啊’、‘噫’音行腔,这样音字才明确,词意才清楚,而且乐感也出来了!” 接着,她又耐心地打起比方道:“就好比‘苦人’,你要是把音拖得太长,听起来就像‘妇人’,再比如...” 正当母女俩于台上心无旁骛地练习行腔之时,台下刚刚走进的一位中年男子一面点头,一面拍手赞喝道:“好!太好了!” 这男子名叫穆思远,今年三十八岁,人长得不算高,微微上挑的眼睛也算不得大,不过模样整体倒很清秀。 且身为戏班班主的他还是个文武兼备、能生能旦的才。 凌天和凌罗被他这突如起来的喝彩声打断了情绪,继而目光齐刷刷地向台下望了去。 见是穆思远在不远处叫好,小凌罗当即露出了整洁的牙齿,粲笑着大跨步窜到了台下去。 没多久,凌罗便飞奔着投入了穆思远的怀抱中,接着笑眯眯地撒着娇道:“穆叔叔,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呀,这次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 穆思远看着怀中娇俏的小凌罗,十分欣喜。 然后,他摸了摸凌罗的尖下颏与她逗趣道:“那阿罗到底是想穆叔叔还是想穆叔叔带的礼物呢?” 凌罗这个鬼精灵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想礼物,但更想穆叔叔。” 瞧她那小嘴甜如蜜汁,穆思远怕这小家伙等得心急,于是快速地掏出一盒叉烧酱,亮在了凌罗的眼前。 凌罗见了,双眼立即睁得大大地,且瞳仁中映射出了无限的光彩。 然后她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其抱了过来,搂在怀里开心极了,继而笑意盈盈的凌罗露出了那白如银贝的牙齿说道:“穆叔叔,你真好,就知道你会给我带至美斋的叉烧酱来,阿罗最喜欢了...” 凌罗虽然年纪小,但是口味可不轻。 从前凌天一直头疼,这孩子挑食,胃口也不怎么好,吃饭看似是件大难事,因而凌罗四五岁了还长得瘦骨嶙峋的,像根小柴火棍。 还是穆思远机灵,想出来了个好主意,他建议凌天吃米饭时给凌罗配上点叉烧酱,这样有滋有味,她肯定不厌食。 也正因如此,小凌罗后来也渐渐长得强壮了许多。 至美斋始创于1608年,位于广州城的文德路内,是家不折不扣的老字号。 这次穆思远的广州之行收获可不小,他为戏班子接了一单大生意-为新上任的两广总督瑞麒之母祝寿。 如今距离当年(1855年)粤剧被禁已过去十三年整了,这十三年来,粤伶们死的死,逃的逃,改行的改行,剩下的已为数不多,几近灭绝。 而穆思远就是这当中少有的幸存者和坚持者,他带领着当年琼花会馆内残存的小部分粤伶逃到了粤北韶关城。 大伙白天做着各种苦力谋生,夜晚还依旧勤加练习,只盼粤剧解禁的一日,熬了十余年后,众粤伶终于在新上任的两广总督瑞麒这里见到了一丝曙光.. 瑞麒母亲伶人出身,婚后离了舞台则转为了地地道道的戏迷。 更重要的是瑞麒侍母极孝,为了投其所好,瑞麒对粤剧的压制较此前的总督们相比可以说松懈了许多。 虽粤剧还未正式解禁,但民间小规模的表演官府已不再暴力干涉。 所以这两年来粤剧的形势正在回暖,伶人们的春天似乎是要到来了。 因而穆思远想要趁这次机会,携体戏班成员请求总督瑞麒下令将粤剧正式解禁。 不多时,穆思远、凌天以及小姑娘凌罗三人一同走在了天兴戏班的回廊里。 穆思远将广州见闻讲述了一番后,见凌天神色寡淡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有些失落的穆思远仍是含着笑对凌天说道:“凌天,你可是戏班的当家花旦,戏班子若是没有你还怎么撑得起一台大戏呢?况且你不想亲眼见证这次请愿的结果?这可是我们粤伶做梦都想梦到的一天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余悸 () 穆思远继续盛情相邀道:“凌天,你就同我们一起去吧!” 凌天离开广州城已十一年有余,这期间她不是没有回过广州,尤其是头几年她曾接连回去过三次,只为找寻她失散的儿子。 可几番努力过后却还是杳无音信,因而伤心绝望的凌天这几年都不敢再踏入广州城半步。 这次穆思远为大局着想期望凌天可以配合大家一同回广州为瑞麒之母祝寿,如若粤剧成功解禁,那将会是体粤伶的天大福音,所以凌天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悲伤的往事她不愿忆起也不愿去面对,因而迟疑了许久后她都没有应允对方。 这时,一旁的凌罗摇着母亲凌天的衣袖娇笑着央求道:“娘,你就答应穆叔叔吧,我也好想去广州玩,阿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进过省城呢,听叔叔阿姨们说那里可热闹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听完,凌天俯下身子轻轻捏了捏凌罗的小鼻子,柔声低语道:“娘还不了解你的那点小心思,你就是想吃至美斋的叉烧酱,对不对?没出息的小丫头!” 凌罗则傻傻地点了点头,且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美滋滋地回了句:“阿罗就这么点追求,我可不想成什么大气候,吃好喝好,天天开心,那阿罗就觉得最好不过了。” 这愿望听起来简单,可若真正实现却也没那么容易,只是凌罗还小,同她讲这些大道理,怕是她也没兴趣听。 紧接着,凌天侧身浅笑着对穆思远说道:“穆大哥,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再给你答复如何?” 不错,穆思远他正好计划着三天后携戏班子的体成员赶往广州,因而他当即欣然应允。 第二日晚,凌罗跑出去玩耍时,凌天一个人在屋内的镜前痴坐。 她很久没有这般仔细地观察过自己了,虽众人皆称赞她美人依旧,可不知不觉间,她发觉自己的眼角已生了些浅浅的细纹,这也许就是从前人们说的“岁月的印记都一一写在了脸上”吧! 以前不懂的许多事凌天在这一恍惚的刹那似乎都弄懂了,比如说什么叫做珍惜,什么又是流年... 广州在她的印象里已经渐渐模糊远去了,可昨日穆思远忽地说要回去时,往事种种夹杂着些许忧思又如暗涌般悄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凌天害怕这种感觉,因这感觉一来身就好似被掏空一般,所以她必须将这可怕的情绪竭尽所能地遏制住,再遏制住... 就在她怅惘于昔日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当当当”的响声。 幸好,叩门声及时将她从遐思中解救了出来,于是凌天缓缓起身前去应门。 来人是个女子,只不过长得粗眉大眼,英气逼人,与一般的娇俏粤伶很是不同,她就是凌天的师姐小蜻蜓。 小蜻蜓?是当年大成国起义时那个追随师父英勇无畏的女伶么? 没错,就是此人。 当年起义失败后,陈茂文被困惨死,小蜻蜓孤身一人躲躲藏藏,一路向北最终逃至韶关,投靠了先来一步的同行穆思远。 如今的她同凌天一样早已褪却了往日的青涩,愈发成熟,也愈发坚强勇敢。 小蜻蜓进门后,与凌天一道坐在床边闲聊了起来。 不知为何一声叹息过后,小蜻蜓将双手舒坦地撑向后面,接着几分慵懒几分轻松地与凌天忆起了往事来:“终于要回广州了,多少年没再去过那了,从前我一想起广州就觉得好怕好怕...尤其是想到师父被清兵乱刀砍死的情形,还有那些东躲西藏,东奔西走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是发生在广州...所以每每想起,我都会有种心被撕裂的感觉...” 小蜻蜓松了松肩膀后,进一步感叹道:“所以啊,广州在我印象里就是个鬼门关,既然我闯出来了,那肯定就不想再回去了!” 说到此处时,凌天也深有同感。 接着,她又禁不住忆起了当年的种种,那些不堪的画面一闪而过时,她赶忙按了下自己的胸口,可思绪虽止住了,但余悸却犹存。 小蜻蜓瞧出了凌天的忐忑,继而她话音一转,娓娓说道:“可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突然释怀了。” 闻后,凌天定定地看着她,且十分惊奇地发问着:“是什么原因呢?” 小蜻蜓将双手向前挪了挪,继续撑着床,接着又翘起了双脚轻松地回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就是时间吧!都说时间久了所有的忧愁均可慢慢被冲淡,人也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我看这话确有道理,时间真是味解药,解掉了我身体内所有的毒!” 这时,小蜻蜓的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容说:“所!以我呀,只当过去的苦难是种历练,战胜了这些苦难后我反而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 说完后,小蜻蜓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看得出往日的伤痛在她心里真的已经过去了,且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很是满足。 第一百三十八章 劝慰 () 所以面对苦难时,千万别想着别人为何都那般幸运,其实人家也许正经受着你不知道也看不见的磨难。 人生其实很公平,你今天忍耐了些什么,往后的生活中,你就能挺过去什么。同样,你今天侥幸避开了些什么,以后的人生说不定这些麻烦还会再找上门来。 所以我们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当我们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并真正理解接受它,那么我们也就不会再对人生的苦难耿耿于怀了。 小蜻蜓的这番话凌天听后颇为触动,她虽感同身受,可仍心有不安地回应着:“你说得对,如果让我一直待在韶关,从前的苦难我似乎觉得也已经慢慢淡忘了,所以也算是接受了现实吧,但是突然间听穆大哥说要再回广州去,那一刹那我好像又...” 接下来的想法,凌天不知如何表达,因而她将略显愁索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了一旁的小蜻蜓。 小蜻蜓瞧见后,立即善解人意地续了上。 只听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凌天,你同我不一样,你是个纯正的广州人,从小就在那长大,省城虽说有你很多痛苦的经历,但你也别忽略了,那肯定还会有你很多美好的回忆,你说是不是?” 而后,小蜻蜓又进一步耐心地劝慰道:“所以你应多多忆起那些美好的,而不是单单去回想那些不太好的...能放下的尽量就放下吧,实在放不下的就放在心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当二人促膝长谈之际,屋外却突然有人大喊“蜻蜓”二字,当即,她们俩都听出了那是孟新伦的声音。 小蜻蜓闻后立马显出了甜蜜的笑意,于是她腾地起身,告别凌天后便走了出去。 此时的房间内,凌天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床上,刚才小蜻蜓的话既中听,又解意,不多时,凌天竟有了种受佛祖提点彻悟的感觉。 是啊!她凌天在省城生活了整整二十年,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即使后期遇到了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经历了一般人意想不到的浮浮沉沉,但回过头来看却只能算是喜忧参半。 所以自己为何总将那些“忧”摆在前头?而不去多品品那些“喜”呢? 更何况自那次大难不死重生后,自个便更名为“凌天”,这本不就寓意着要摒却前尘,从头开始,腾空而起,展翅凌天么?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不应为任何过往困扰忧惑... 而如今终于到了考验她凌天是否真正重新崛起之时了,她心中暗暗发誓不为别的,只为不辜负对自己意志的期望。 那么重回广州,重新开始,重头再来,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第三日一大早,戏班子的十几个粤伶拎着各自的行囊陆陆续续赶到了天兴戏班的大门前集合,如果这次成功解禁的话,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会再回这里了,因而大家收整完后,天兴戏班那不算大的宅院里一时间变得空荡荡的了。 此刻,就差凌天、凌罗母女二人还未现身。 因而,穆思远在戏班正门前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向内张望着。 这时,小蜻蜓却悠然快意地走了过来,见对方眉头紧蹙,她不以为意地笑着撂话说:“思远,不用着急,放心,我保证她们一定会来的。”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凌天一手牵着凌罗一手提着重重的包裹急匆匆地走向了大伙。 她边走还边焦急地对大家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母女俩来晚了,阿罗估计是昨晚吃坏了东西,今早一直喊着肚子痛...” 穆思远和小蜻蜓一听赶忙走上前去,一面帮忙提行李,一面焦虑地询问着凌罗的身体状况。 今日的小凌罗确实不及往昔活泼好动,接着,她撅起了小嘴,安静且又羞涩地回应说:“娘已经给我吃过药了,现在好多了,叔叔阿姨们莫要挂心!” 这时,穆思远瞧见小丫头凌罗并无大碍,于是转脸对凌天笑言:“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呀,刚刚还担心你们俩不来呢!” 见对方满心的欢愉都写在了脸上,凌天当即从容一笑道:“怎么会?唱戏可是我从小的梦想,坚持了这么多年,只为解禁的这一天,如果不亲眼见证我这辈子都会觉得遗憾的!” 是否解禁目前虽还是个未知数,但凌天的内心却充满了希望,因而这段话她说得力道十足。 接下来,众人可以安心启程了,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的路,终于在第三日晚抵达了广州城郊的城北客栈。 又过了一日,众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当日午后到达了总督大人府邸附近的良友客栈。 稍作休息后,十几人又将戏目排练了一遍,大家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安心地各自回了房间。 吃过晚饭后,凌天挨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于是她带着闲不住的小凌罗在广州城中四处闲逛了一番。 最开始,她们去了当年的十三行商区,这里见证了从前广州城最为风光的年代,可如今此处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从前鳞次栉比的洋行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而此时则被大大小小的酒家、商行、布庄所取代,所以怡兴洋行自然也已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督府 () 据悉,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沙面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沦为英、法租界,代替了从前十三行商区的地位,粤海关、各国领事馆、银行、洋行等均在沙面落成。 半晌后,步行的二人经过一德路时,见在总督府的遗址上正兴建着一座教堂。 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开始没多久,当时的两广总督府便被夷为了平地,后来法国人在这里准备兴建一座天主教堂,而此时该教堂还尚未完工。 凌天见广州城这些年来变化万千,真可谓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因而内心不由自主地有了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感叹完后,平静下来的凌天又带着女儿凌罗去了不远处的珠江岸边吹吹晚风。 好在这里依旧是天字码头所在地,只不过此处在战火的摧残下已不似往日那般繁盛,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洋人的战船已经撤退,珠江两岸也没了紧张的气氛,江面也基本算是恢复了昔日的商贸往来。 凌天也算是于万变中找到了些许安慰之感,看来千变万化的时代里也有东西是不变的。 风雨洗礼后,这些沉淀下来的文明经受住了考验,因而如今看起来更加坚定,更加从容... 这里有着凌天儿时直至少女时代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正当她追忆往昔、思绪翻涌之际,女儿凌罗却突然踮起了小脚高喊一声道:“娘,你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好漂亮啊!” 的确,顺着凌罗指尖的方向凌天瞧见一轮圆月高悬于天幕中央,似一盏明灯,在云中穿行,将淡淡的月光洒向了人间... 如此绝景良时应为团圆时分,好在凌天身旁有女儿凌罗相伴,二人相依相偎,亦是一种别样的温暖。 这一刻,凌天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决心不再追忆过往,将从前放下,勇敢地淡然前行。 离开了码头后,天色已晚,凌天带着凌罗准备回到此先下榻的良友客栈中。 母女俩路过永清街时,途径了一家名为“兴和”的商行,忽然间,凌天大感迷惑,好似坠入雾海一般。 兴和? 昔日怡兴洋行鼎盛之时曾开展海运业务,当时的那艘商船不就是叫“兴和”号?竟会有人将自家的商行命名为“兴和商行”?这是巧合还是纯属偶然呢? 凌罗见娘亲停滞不前,且还一脸的迷茫之色,于是她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娘,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凌天倏地一下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发问给拉回了现实当中,接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后心想自己一定是多心了。 这当然是巧合,这也只能是巧合,时间过了这么久,又有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乘风破浪的“兴和”号呢? 即便真的有人记得,那也不可能是他... 罢了,于是凌天只得黯然失落地带着女儿徐徐离开了此地。 第二天午后,穆思远携武生邝云、花旦凌天、小蜻蜓、小武章禾、小生孟新伦、丑角马十三等天兴戏班的伶人一同入新总督府演出。 往日,凌天同总督千金叶展盈交好时,曾造访过旧时的总督府一次,可后来,自叶展盈嫁进林家后,二人便再未相见过。 如今虽进的是新总督府,回忆满满的凌天仍禁不住想到了自己从前的好姐妹,不知其近况如何,过得好是不好。 于是她顺手拦住了一府中的老妪,准备向其打探一番。 巧的是,这老妪从前也曾在旧府中服侍过,据她说自打十一年前叶总督被俘后,两广总督一职已经几次易了主位。 这些年来,凌天在韶关清心寡欲,几乎不问世事,因而广州城中的是是非非她了解的十分有限。 此刻,她听了这个消息后倍感震惊,于是好奇心骤起的她又向老妪打探起了诸事的详情来。 可老妪上了年岁,眼花耳聋不说,头脑也不甚清晰了,所以二人交流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好在这时,班主穆思远恰好路过此处。 穆思远向来关注凌天,见她心中的疑惑都写在了脸上,于是他忙上前插话说:“有什么问题,问我多好,我来过广州数次,城里的大事小情多半都知晓,只不过有些是道听途说的,真实性也无从考证,所以你听听就好。” 其实穆思远的说辞有着过谦的成分在,他知晓的城中之事既广又深,这当然与他个人擅长交际很是相关。 只不过结交权贵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最重要的则是因他关心着粤剧的发展,希望可以遇上明主让粤剧重见天日。 于是凌天便认真地听起穆思远讲述总督大人被俘之始末来。 据悉,当年叶琛与英军曾展开过激烈的间谍战。 1856年,在英军尚未进攻之时,叶琛利用原有的保甲系统,逮捕了七八十个为英国侵略者刺探情报或提供粮食的汉奸。 他还给广州市民发放证件,无证者一律不得进出城门,如此一来,英国人无法从广东得到有益的信息。 与此同时,叶琛启用了他多年来经营的谍报系统。在和平时期,他通过广东夷务总局向英国人占领的香港派出了大量探子。 这些探子的公开身份是在香港做生意的商人,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叶琛手下的军官。 探子与叶琛的信息交流很是频繁,每五天就联系一次,也算给叶琛提供了大量关于香港的英军部署和调动的情况。 可此前提到过,叶琛得到的消息还是存在着许多纰漏,因而战争初期,叶琛就处于不利的地位,且朝廷还申斥他不应轻启战端,要他与英国人坐下来谈判。 这就使得叶琛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战略间隙,且还有利于英军调兵增援。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贸易禁运在损害英国人利益的同时也给中国贸易商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广东许多商人从事对外贸易,由于实施贸易战关闭海关,大量商人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们很难再负担训练和雇用乡勇的开支,使得广州保卫战中的主力乡勇难以为继。 这亦导致叶琛陷入了无兵可用、没钱可花的窘境,从而在根本上动摇了叶琛的阵脚。 第一百四十章 解禁 () 1856年七月,额金爵士率领援军进驻香港,敌我双方的力量平衡因此被打破。 额金爵士在听取进攻广州的英军指挥官西马厘的报告后,曾深感叶琛是个很难对付的军事将领。 两个月的时间里额金一直犹豫不决,这期间他几乎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他甚至决定要北上避开叶琛这块难啃的骨头,直接找中国的皇帝谈判。 但就在这时,一艘广州的官船被英军截获,船里大量的官方文件被英军获得,而最先得知这一重大消息的官员即是包龄。 包龄从文件中得出结论:叶琛已经陷入窘境且无兵可派,甚至还将无稽的占卜之术都派上了用场,所以这样看来广州城连一天都守不住。 包龄见此文件后一时大喜过望,不顾自己已经失势,当即奔上额金的战船力劝额金改变北上的决定。 与此同时,得知了些许小道消息的巡抚柏福觉形势不妙,便见风使舵,决定明哲保身。 接着,柏福出卖了总督叶琛不说,还同敌人勾结,以致英军里应外合轻易占领了广州。 那时,执拗的叶琛誓死不离督府,在两广总督府被炸毁时,他不幸最终被俘了。 1857年初,身为囚徒的叶琛被掳到停泊在香港的英舰“无畏号”之上。 如此高官被俘,英国人倒也没虐待他,且叶琛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凝然不畏的气节,令敌人都禁不住暗暗心生佩服。 叶琛甚至把自己的被俘当成是可以晋见英国君主的契机,他在被俘之初没有自杀,想要留下一条命,向英国君主阐明大中华的和平意愿,并借机反问英国君主为何会做出这等侵略别国的残暴举动。 后来,叶琛对随他去加尔各答的仆人明确地说明了这层意思。 惜乎,此种心境却并不被普通民众了解... 在加尔各答,叶琛继续关注时事新闻,按时作息,清早即要人给他读报。 后来,他得知晋见英国君王无望,便决心断食,以死明志。 终于,叶琛此生走到了尽头,他于二月底得病不食,至三月初戌时病故。 临绝时,叶琛并无别话,他只说了句:“辜负皇上天恩,叶某死不瞑目...” 在凌天的印象中,叶琛冷面难以亲近,封杀粤戏,迫害伶人,还曾对起义军和无辜的百姓大肆杀戮,以致他的形象一度被城众妖魔化。 闻此,凌天真想不到面对家国大义时叶总督竟会如此的大义凛然,这样看来他足以称得上是广州人的骄傲。 可叶琛被捕身亡后,叶展盈的境遇又会是怎样的呢? 正当凌天忧心于她人境况之时,穆思远却催促她道:“时间不早了,去后台换衣化妆要紧,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聊,慢慢想吧!” 没办法,既然有要务在身,凌天只得及时止住思绪,赶紧去后台贴片子、扮妆容。 今日上演的剧目是《七月七日长生殿》,戏中两主角杨玉环和李隆基分别由凌天和孟新伦饰演。 孟新伦扮演的李隆基身着龙马座便服,前后从腰部开始分叉成四幅下摆,腰系板带,看起来精神抖擞,朝气十足。 而长相略有几分洋气的凌天则着一条明黄缎地女戏服,配角带、云加肩,下身配裙和飘带,水袖长仅及膝,无后摆。 袍前和后幅下半部分绣有立卧三江水等纹饰图案,上半部分绣着丹凤朝阳和风采牡丹。 盛装下的凌天此时更显秀丽端庄、温婉无限。 值得称道的是为了节约成本这两件华贵戏服皆是出自天兴戏班的伶人之手。 从前只是个戏迷的凌天经过这七八年的磨练如今已可挑大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天兴戏班子当之无愧的头牌女旦。 凌天音域宽广,音质悦耳动听又兼具厚度,演起杨贵妃来自然投入,仪态万千。 当她用情至切地吟唱到那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时,直听得台下瑞麒老母老泪纵横,柔肠寸断。 凌天扮演的杨贵妃不施重彩但可堪称国色,孟新伦饰演的唐明皇罪愆多重可却情有独钟。 二人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誓言以及惟妙惟肖、活灵活性的演绎仿若明皇、贵妃重生,精诚之至,感动上苍,最终得以再续前缘。 台下官员及家眷皆觉此戏十分感人且堪称完美,因而称赞喝彩声斐然。 穆思远见形势大好,遂趁机携邝云、小蜻蜓、章禾、马十三等配角一起上台代表体粤伶向总督瑞麒请求解禁粤剧。 瑞麒长得阔面大耳,一脸的福相。 较叶琛而言,但就样貌来看,瑞麒明显要冠名堂皇了许多。 此刻,有些犹豫的两广总督瑞麒看了看一旁的老母后,只见对方满含热泪的双目亦似期许地祈求着他。 想着此先自己已有解禁粤戏之意,只是一直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所以一拖再拖。 如今眼看众人的目光皆灼灼地聚于自己之身,瑞麒思量着若不应允则显得自己太过不近人情,日后流于坊间自个也怕是博不得个好名声。 因而三思过后,瑞麒于在场所有伶人以及母亲的强烈恳求下,终于缓缓起身,而后略带笑意地顺水推舟发话道:“好,我宣布从今日起粤剧正式解禁。” 这句话说完,整个戏台上上下下一片欢声,众粤伶皆热烈庆贺,仿若新生。 这一天曾令天下所有的粤伶翘首以盼,且好不夸张地说他们为此足足等了十三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女婴 () 可当听到“解禁”这两个字眼时,众粤伶顿觉从前所受过的苦难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自这一天起,粤剧正式解禁后,穆思远、邝云协同其他几个大戏班的粤戏艺人倡议在广州建立八和会馆。 八和会馆取“和翕八方”之意,以代佛山琼花会馆,从此粤剧活动中心转至广州,而佛山则变为各戏班巡回转接的地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最近这些日子,除了商讨八和会馆的建设问题之外,天兴戏班在广州的暂居之所也开始着手准备了。 一个多月后,一简易版的戏园基本搭建完成。 虽然这里条件较为简陋,规模不及从前琼花会馆的十分之一,但比起韶关的条件还是有了明显的提高。 最重要的是天兴戏班的众粤伶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因而心情都较此先畅快了许多。 于是,穆思远倡议大家加紧排练,于七月中旬举办一场大型的演出。 凌天带着女儿凌罗随大伙一起紧张训练的同时,却被一桩事时常困扰着,且此事常常占据她闲暇时光的所以思绪,终于她思虑再三后决定托人去打听一番。 丑角马十三人长得虽然相当难看,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不说,个头就像那传说中的土行孙一般高。 可此人却非常热心,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很好接近,于是凌天便将此事交由他来办。 第二日晚,马十三找到了凌天,他将自己打听到的结果悉数说给了对方听。 他笑呵呵地对凌天说道:“兴和商行的老板名叫沈念恩,三十多岁,据说是个新加坡华侨。” 由于他个子矮,凌天只得微微俯身。 紧接着,马十三踮起了脚,靠向凌天继续道:“我听里面的人说,该商行经营业务广泛,但最主要的还是航运生意。” 他不晓得凌天为何会拜托自己打听这些,对方没说,他也未细问,而这也便是他人缘还算不错的原因之一。 可马十三打听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接着,凌天向他道过谢后,独自一人回到了房间之中。 在房内,她默然思忖着,心想看来自己确实是想多了,这兴和商行的老板姓沈,且还是个新加坡人,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哎!此刻,凌天只能反复地告诫着自己,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了,自己虽然始终心未死,但是切莫再抱幻想,自寻烦恼了... 这时,凌天将抽屉中的一个首饰盒慢慢打开了来,里面摆的竟是一只旧怀表。 接下来,她一面失落地叹着气一面不停地用大拇指搓着那旧表的表盘,且心中还黯然低语道:“这怀表可是他的幸运神,若是一直留在他身边该多好,他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这个他到底是谁? 凌天为何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其实他就是十一年前被官府斩首的洛鸿勋,而这怀表即是赵清阳的遗物。 那这凌天究竟又是谁呢?出现了这么久,但却尚未正式介绍她。 而她又因何会对洛鸿勋这般上心呢? 因为她就是从前怡兴洋行那风华绝代的大小姐赵虬枝。 可她不是十一年前投河了么? 难不成竟还活着? 的确,当年生无可恋的赵虬枝沿着辽莽水顺流而下后,被冲至了下游的武江入口,就在那时,失魂落魄的她正巧被坐在岸边伤心忧愤的戏班班主穆思远发现了。 没法见死不救的穆思远立即奋不顾身地扑进江内将其拉住,索性入口平缓,水流并不算湍急,不然任凭穆思远水性再好,也没办法将她救起。 获救后的赵虬枝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行走,这其中的最主要原因一是她刚刚产过一子后就入水着了大寒,二是她伤心绝望,整个人无意志,看不出一点生气。 所以她虽命捡了回来,可心却近乎死了。 不过幸运的是,没多久,小蜻蜓来到了这里投奔穆思远。 由于二人算是旧交,小蜻蜓发现了赵虬枝后,感念她当年在自己最危难时曾伸出过援手,因而她每日对虬枝悉心照料以报恩情,这才令对方的身体逐渐有了些起色。 可接下来的三年赵虬枝依然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精神涣散,容色倦怠。 她吃什么都感无味,做什么都觉无趣。 那时的赵虬枝也很少梳洗打扮,即使他人在一旁唱她从前最爱听的粤曲时,她也仿若梦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直到三年后春日里的一个清晨,赵虬枝起床后,在前院闲晃。 忽而,她隐约听到一婴儿的啼哭声,她心想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所以当下并未顾忌。 可不多时,啼哭声渐响,赵虬枝大为惊奇地朝着那哭声徐徐走至门前。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向外看去,却见地上竟摆着一个粉红色的绒布小毯。 而后,赵虬枝见四下无人,于是提着一口气踮着脚轻轻地走了过去,她俯身一看,只见抱毯里裹着一个小婴儿。 那会,婴儿恰巧醒着,睁着弯弯似月牙的眼睛惊恐地瞧着她。 之后的一瞬,婴儿哇的一下又哭出了声来,那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紧接着,赵虬枝心疼又欢喜地赶忙将它抱了起来,继而极具耐心地哄着它,且轻哼着歌谣给它听。 可无论怎么哄,小婴儿的啼哭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赵虬枝心想它多半是饿了,便赶紧抱着它跑去厨房找吃的。 平日里,走路飘飘荡荡,没了重心的她在这一刻竟不知从哪聚来了力气。 跑到了厨房后,她见早起的小蜻蜓正巧在熬粥,赵虬枝心急地跟她说明了情况后,好心的小蜻蜓忙盛出一碗递给了她。 接着二人一同轮流抱起了婴儿,哄她开心。 然后,赵虬枝一边抱住小婴儿,一边“呼呼”地吹着热粥,见温度稍有降低后,便将其送至小婴儿的唇边。 小婴儿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小嘴巴连吃了几口后,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这时,赵虬枝终于逮住了时机可以仔细瞧瞧它了,只见它那双弯弯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娇俏的小嘴嘟成了一个圆,皮肤虽不算白皙,但却极嫩。 吃过粥后,小婴儿显得十分满足,咧开了小嘴巴朝着她二人笑,如此惹人怜爱赵虬枝抱着它的手不知不觉间竟愈发地紧了。 正当她笑盈盈地盯着小婴儿欣赏时,怀中的抱毯却忽然湿了。 于是乎,赵虬枝赶忙将毯打开,一来方知,原来是它撒了泡尿。 这时,赵虬枝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女孩,且还察觉到抱毯里竟夹着个字条,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十几个字:病重,无力抚养阿罗,望好心人收留。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希望 () 看到这字条后,赵虬枝自是感到了满满的凄凉,可心儿的麻木无觉竟在那一刻软化了...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在他还未满月时,消沉绝望的自己竟未尽母亲之责,狠心地离开了他,不知他现在是否康健,又身在何处? 就是从那一瞬起,赵虬枝怀着对儿子的愧疚和想念下定决心收留这个弃婴阿罗。 也是从那时起,看到了希望的她痛下决心将前尘过往彻底抛却,摒弃懦弱,重拾信心,好好生活... 重新做回母亲的赵虬枝将自己那层懦弱的外壳在一刹那间狠狠击碎,自此她不屑伪装成一个需要别人同情保护的弱质女流,且立志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成为强者。 于是她将自己更名为凌天,而养女阿罗则取名为凌罗。 接下来,凌天尽心竭力抚养女儿凌罗的同时,还学会了煮粥做饭,而其余时间她则以部热情投身于粤戏当中。 依旧是从那时起,赵虬枝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非那么不幸,她竟会被一群友善的伶人搭救,且更为重要的是自己从前最钟爱的便是唱戏,可这梦想却一直不被父亲认可。 如今天赐良机,在她有生之年竟会误打误撞地混入伶人的队伍,这样看来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自己也算是迎来了峰回路转时... 那时的凌天心中曾忖度过如果自己勤加苦练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扬名立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从前所经历的苦难也就当真算不得什么了,一笑置之,从容以待也许才是最好的姿态。 凌天虽十几岁时曾学习过唱戏,可与那些能撑台面的伶人相比,她所学的不过是皮毛。 若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红伶,由于入行较晚,年龄偏大,有着强烈紧迫感的她须得比旁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行。 从那时起,凌天每日除了照顾凌罗之外,其余的所有空闲时间均用在了练习基本功上,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对她来说绝非虚言。 接下来的岁月里,凌天在穆思远等人的悉心指导下,每日过得十分充实,她循序渐进地勤练着吊嗓,念白,眼神,手势,身段... 其实这些都还算轻巧,对她而言最费心的还是板腔,二流、滚花、中板、二黄慢板等哪个没有两三月也下不来。 同样为人称道的是,无数个夜晚,哄女儿睡去后,见大伙都进了房间,凌天一人稍稍走出房门,于戏班的天井处苦练着功夫。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凌天的技艺日趋精湛,一步一个脚印的她在唱戏这条路上越走越踏实,且越走也越远... 再加上旁人无法与之相匹敌的绝美外形,凌天逐渐成了戏班子里当之无愧的头牌花旦。 与此同时,粤剧回暖,戏班也慢慢有了些表演的机会。 由于穆思远及他人一同见证了凌天的“起死回生”,且凌天又成了戏班子里的顶梁柱。 出于对她的鼓励和偏爱,穆思远同大伙商议决定将戏班正式命名为“天兴戏班”。 这期间,凌天不住地感慨,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人和事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可那些令人震撼的情怀却始终没变。 其中自己对唱戏由衷的热爱未改分毫且还一路支撑着自己勇敢前行,还有那颗赤诚之心哪怕炼狱归来之后也始终未曾转淡。 更值得称赞的是,凌天尽职尽责地抚养女儿、投身粤剧之时,还同众人一道为了戏班子的存续做活谋生。 她从前跟连依学过一阵子的刺绣,因而闲暇时,她抓紧时间绣了许多小物件拿去变卖,赚些散钱。 这时的她总算是明白了赚钱不易的道理,因而从前那些奢侈的生活态度在窘迫的生活压榨下渐渐被她遗弃了。 从前那个娇贵的大小姐赵虬枝自她的身体里渐渐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勇敢的、不屈的、独立的、自信的新角色。 不知从何时起,凌天已将“痛而不言、笑而不语、迷而不失、惊而不乱”这十六个字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今的她早已成长为一个外表平静如水,内心坚定如山的人。 时间从追忆往昔回至眼前,同是广州城内,几日后,从学堂下课归来的沈康靖带着表弟吴康凯和表妹吴康慧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兴和商行,因他听说自己的父亲时隔四个月终于从新加坡返回了广州,所以沈康靖闻后格外欣喜,想立马见到爹爹本人。 沈康靖今年十一岁,吴康凯和吴康慧是对龙凤胎,今年同是九岁,二人与表哥的感情很好,因而他们俩皆顺从地欢欢喜喜去见舅舅。 一进兴和商行的大门,沈康靖便一眼瞧见了父亲的背影,于是他高喊着“爹爹”两字的同时则飞奔上前一把将父亲的脖子搂了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团聚 () 沈念恩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见了儿子的高呼声,心中当然也是异常欢喜。 虽说十一岁的沈康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但身为独子的缘故,沈念恩对他疼爱有加,仍然当他是个小孩子,竟侧倾着身子费尽气力将重重的儿子抱了起来。 沈康靖的双手仍绕着父亲的脖颈,像个女孩子一样撒着娇对其说道:“爹爹,你这次去了这么久,有没有想我啊?” 见儿子嘴这么甜,沈念恩的心里当即乐开了花,进而他笑吟吟地回应说:“这话不应该是爹爹问你才对么,爹爹每日都很想你,那你有没有天天都想着爹爹啊!” 这时,沈娇蓉闻声从楼上走了下来,酸溜溜地来了句:“两个大男人,说的话肉麻死了,也不害臊,我在楼上听到了鸡皮疙瘩都落了一地!” 这时,吴康凯和吴康慧两兄妹齐齐围住了沈娇蓉,扯着她的裙摆,甜甜地叫着“娘”,好似在争宠一样。 沈念恩将怀中的儿子沈康靖放下后,颇有家长风范地对大家发话道:“走吧!承昊还在望舒酒楼里等着我们呢,去晚了他肯定又要黑脸不高兴了!” 这时,沈娇蓉接过了话来,用着稍显不屑的口吻埋怨道:“他这个人最爱迟到,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迟到了,再往后大事小事都拖拖拉拉,他哪还好意思容不得别人迟到呀!” 沈念恩听后看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未多做理会,毕竟听沈娇蓉吐槽吴承昊那可不是件稀罕事,只要自己在广州,类似的话他隔三差五就得听上一回。 接着,随着沈娇蓉一声淡淡的蔑笑后,一行人等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商行。 团聚了的六口人吃过晚饭后,一同回了大宅。 沈念恩经常往来海外,在广州的时间不多,因而为了方便照料儿子,他与吴承昊一家四口共同居住在了一个大宅院里,这样互相可以有个照应。 第二日傍晚,太阳刚刚落山,今日的沈康靖在学堂听同学说今晚天兴戏班有好戏要上演,他的几个要好的同伴届时都会前往观看。 不甘寂寞的沈康靖很想去凑个热闹,可又怕父亲不答应,因而他慢吞吞又怯生生地走进屋里对父亲说道:“爹,我今天想去听戏,而且我和小伙伴们都已经约好了,您能不能让我去啊!” 说完,沈康靖赶紧垂下了眼皮,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生怕爹爹会不高兴。 靠在沙发上正在休息的沈念恩忙将手帕攥紧,而后他抬了头惊异地回应道:“听戏?粤剧不是很多年前被禁了么?哪来的戏可听?” 沈康靖闻完如堕五里雾中,继而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说:“有这档子事?我也不太清楚,我是听蔡穗他们说的...” 此刻,心急火燎的沈康靖并不在意父亲说的那些旧事,接着他忙小心翼翼地请求道:“爹,时间不早了,您就让我去吧!不然迟到了,进不了场,那可就麻烦了。” 沈念恩还算通情达理,既然儿子这么想去,那他也不能妄加阻拦。 于是他点了点头,应声道:“那快去吧,早点回来,当心马车!” 得令后,沈康靖带着门外等候的表弟吴康凯一溜烟地撒欢儿而去了,至于父亲后面说的那些,沈康靖因心急所以根本未听的清。 沈康靖走后,靠在沙发上的沈念恩再度轻松了下来。 这时,他将手里紧攥的樱粉色手帕缓缓摊开来看,只见上面绣着一个浅金色的“勋”字。 这个“勋”字虽然绣的并不十分别致,可对于沈念恩而言当中蕴含的情意却是无限。 接着,他将鼻子凑近了些轻轻嗅了嗅,不多时,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心满意足之态,好似这绣帕里还余有她的香一般... 此时的他不禁忆起了从前的很多事,他依稀记得在她的房间中看到此帕时那极度兴奋的心情,以及当年的她在自己的病榻前轻声吟唱《梦断香消》时的神情,那含情脉脉的温婉之态即便是今日想来也着实令他沉迷痴醉。 沈念恩很久没听戏了,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广州禁演,无戏可看,而其实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旁人却不知。 记得有一年在新加坡时他曾偶然进过一次戏院,当他看到台上的粤伶动情投入地吟唱之时,恍惚间他差点将其认错,以为是她转世还魂。 可一曲唱罢,他的心却又被打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那一次,他悲伤地意识到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但不知是何原因,每次被现实打击过后,沈念恩虽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犯傻犯痴,可一旦有所触动,他的心却仍保有苏醒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他虽然也怕受伤,可生性乐观的他心却没有真正的死去。 冥冥中他始终残存着一个信念,她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躲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他去遇见,去发现。 说不定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处,她就会突然出现... 正当沈念恩在屋内沉溺于往事当中无限感怀之际,表妹沈娇蓉却忽然出现了。 她见他一脸的相思哀苦,继而带些妒意地怨声叹气道:“表哥,又在想她啊!” 被他这么一问,鼻尖有些微微泛红的沈念恩坦然地将手帕叠整齐后收入怀中,接着木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沈娇蓉不紧不慢地照实答道:“你呀,向来如此,一旦投入地想起事来就什么都注意不到了,我见门没关,就想进来同你聊聊!” 可能是嫁给吴承昊的日子太久了,沈娇蓉同他的习性竟渐渐相似了起来。 想要将表哥从往事中带离的她神情瞬间由平淡转为堆笑,然后她忙凑上前去关切地问道:“表哥,你同那个李修竹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念恩 () 金枝李修竹是新加坡富商李应泉的堂妹,今年刚满三十岁,是一华侨的遗孀,至今已寡居五年有余。 李修竹对沈念恩的印象极好,因而善解人意的李应泉为二人做起了媒。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沈念恩这,他对李修竹的态度始终太多冷淡,对此事一知半解的沈娇蓉所以试图探听一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片刻后,沈念恩面无表情地怏怏回了句:“没下文,我根本没这个心思,免得耽误人家,所以我已经婉言拒绝了...” 沈娇蓉惊愕地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追问道:“为什么拒绝?那李修竹家境好,样貌也算不错,哪里配不上你,而且人家才三十岁,如果嫁给你的话过几年说不定还可以再添个一儿半女的,与靖儿作伴,多好啊!” 可沈念恩却仍不以为意,漠漠不惊地回应着:“没什么好不好的,有靖儿一个我很知足了,再者说,他有康凯、康慧作伴也没什么可孤单的。” 片刻后,沈念恩再度开了金口道:“而且我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娶妻,我沈念恩向来说到做到,所以娇蓉,你就别为我操这份心了...” 沈娇蓉撇着嘴巴,不乐意地睥睨了沈念恩好半天。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幽怨地说了句:“说来说去你还是放不下她,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已经不在了...” 可听了这话,沈念恩却并未感到惆怅,之后,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至窗边,继而感叹道:“你错了,她始终在我心里,从未走远...” 虽说沈娇蓉所言是为了他考虑,可沈念恩闻后,心却仍像铁树一般,看起来这念想已然根深蒂固,旁人是无法撼动半分了。 沈娇蓉觉得自己像是再跟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对话,顿感十分无趣。 不过对于他的这份痴念,她有时还是十分羡慕甚至是略有嫉妒的。 她偶尔不由自主地想过若是自己能得到这份坚定不移的情感,多半也已死无憾了,而那个沈念恩心心念念的人若能泉下有知,想必也可以瞑目了。 既然表哥油盐不进,沈娇蓉决定干脆绕开此话题,与他说说最近商行生意上的事情。 于是她愠色初露开口道:“今天宝利洋行出的价格太低了,这样一程下来,我们几乎没赚到什么,我觉得不能总这么便宜卢湛,让他得寸进尺...” 听到这,沈念恩将一只手伏在西洋窗花上,沉思了好一会。 半晌,理清了思路的他才坦然回道:“与宝利行做生意不要计较那么多,只要不赔,尽量按照他们的价格出船...” 沈娇蓉对宝利行的不满由来已久,依她所见,卢湛的行为实属过度压榨,表哥却始终迁就他们。 因而,她听完后很是愤懑,接着语气中带着满满的不快道:“卢湛的恩我觉得你还的已经够多了,不能一直都给他开后门,再者说,商行还有那么一大帮人要养活,那样赔本赚吆喝何时是个头呢?” 许久后,推开窗子看见满园绿意的沈念恩见一阵清风吹来,众生灵皆摇曳轻摆,很是自在。 继而,颇感惬意的他背过了手去笑意吟吟地转了话道:“娇蓉,你看!这园中的花花草草开的多好,每一个生命都好像在对我点头致意...” 沈娇蓉没能领会他话中的隐意,不晓得其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因而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站在其侧边,将目光亦投向了窗外。 这时,沈念恩继续悠然感叹道:“你看!活着多好,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这世间最美最好的风景...” 这时,沈念恩才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到此先,只听他说道:“所以卢湛对我的救命之恩,大过一切,这辈子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偿还了。” 紧接着,他进一步阐明自己的看法说:“损失点利益在我看来算不得什么,只要命还在,我还怕没机会再赚回来!” 毕竟沈念恩才是那个绝处逢生的历经者,是那个与死神擦肩的幸运儿,沈娇蓉若想感同身受确实有点困难。 她正在细细体味对方所言之时,女儿吴康慧却突然冲了进来,且气急败坏地高声嚷嚷说:“娘,两个哥哥跑去哪了?怎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是不是出去玩了不带我?” 沈娇蓉瞧她那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心想也只能先出去安慰并陪女儿玩耍一会,才能将她的不满疏解开来,于是则留沈念恩一人在室内静休。 终于落了清净的沈念恩总算可以继续追思心中的娇娥,这时嘴角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笑意的他心中默然长叹道:“虬枝,若是你能陪我一同看这绿意盎然,花草繁茂之景该多美多好啊!” 这沈念恩到底何许人也? 沈娇蓉竟会亲切地称呼他为表哥... 其实他就是当年的洛鸿勋。 而那令他苦苦追思之人自然即是赵虬枝。 可洛鸿勋当年不是因洋行纵火案于流花桥被斩首示众了么?为何他还能活到现在?竟都成了兴和商行的老板? 莫非那告示是假的? 非也!当年告示上写的四月初五流花桥问斩一事确确属实,可拿到告示的吴承昊堂弟有所不知的是,问斩当日,恰巧遇上了强台风。 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击接踵而至,监斩官为了自个和大伙的安只得临时指挥众人扯去,斩首一事因而得以推迟。 于是洛鸿勋像个木偶一样又被人押解了回去,在大狱里已无生机的他终日浑浑再不复往日的自信,且那时的他更像极了个病入膏肓的老者随时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可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危难关头,又一桩意外竟发生了,离第二次斩首还差三天时,洛鸿勋无意间看到了生的希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当 () 那一日,恰逢卢湛亲自去狱中提人,那人也在斩首名单之列,关在洛鸿勋隔壁,且罪名还与他相同,只不过那人是卢湛的远方表亲。 卢湛受人所托,无奈之下不得不亲自前来搭救,以重金贿赂完巡抚过后,那人很快便以施过刑的名义被偷偷提走了。 就在卢湛将要离开监牢之际,洛鸿勋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看到了这场浩劫的生机... 他认得风云人物卢湛,且他心中笃定这也许是自己此番唯一可能活命的机会了,他知道卢湛若是走了,自己可就真的没半点生的希望了。 因而,这一刻,洛鸿勋决心定要为自己创造这个可以活下来的奇迹。 于是接下来的一秒,他用尽力将右手向最远处甩了出去。 好在他的手臂不算短,这一伸则恰巧抓住了卢湛的裤脚。 这鬼地方卢湛可是一点也不爱来,所以办完事的他自是准备马上离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个刚走上没几步,却被一囚犯忽然扯住了裤脚。 当即,卢湛大惊失色,吓得汗毛竖起了无数根不说,连心脏都“咯噔”、“咯噔”猛颤了好几下。 紧接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蹬腿想要将这穷凶极恶的家伙甩开。 可他的对手洛鸿勋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攥地死死的,且坚决不放。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洛鸿勋以最快的语速声嘶力竭地向其哀求道:“卢大少爷,我是怡兴洋行赵清阳的手下,你同清阳兄是故交,看在清阳兄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没有放过,我是被人冤枉的...” 就这样,本不想多做理会的卢湛在听到了赵清阳的名字后,决定再心慈手软一次。 他心想反正自己连大狱都来了,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大不了再花点银子呗,既然是故友的手下,那就当是告慰一下赵清阳的在天之灵吧! 因而,卢湛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当晚,他行贿完后,类似地,仍未摆脱罪名的洛鸿勋也以已问过斩的名义被暗中救了出来。 离开了监牢后,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就只能靠他洛鸿勋自己了。 对卢湛万分言谢后,洛鸿勋自此踏上了逃亡之路,可这路走的却极其不顺,过程比小蜻蜓的还要难上十倍、百倍。 起初,洛鸿勋本想去韶关找寻赵虬枝、吴承昊等人,可他实为死囚,怎敢招摇过市,所以根本没办法以真名实姓通过关闸。 没几日,卢湛给他的少许银两也已用尽,且与此同时,英军又再度于广州城内掀起了一**规模骚乱,所以他只得只得隐姓埋名趁机做些苦力,勉强糊口度日。 就这样混了一个月后,已经改名换姓、蓄起了胡须的洛鸿勋听人介绍说,夏老板招人去韶关、江门等地做工,每人每日十个洋钱。 洛鸿勋虽见招工者面目狰狞凶恶,看起来就不像个善类,但是听了这消息后,他有些兴奋过头,可以说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没有多想的他只觉终于有机会前往韶关,所以他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搭上这班车方可见到虬枝他们。 不多时,招工者请被新招来的工人们一起吃了个饭,这顿饭看起来还算丰盛,毕竟洛鸿勋这些时日不是在监牢,就是在打杂,已经好久没有饱餐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没多久,洛鸿勋却见周围几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再接着,他自己竟也渐渐没了直觉。 而后,他脑子一蒙,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洛鸿勋终于醒了过来,他大感头脑眩晕的同时竟发现自己横卧在了一辆大大的铁皮车上。 接下来,他揉了揉眼睛透过车门缝再仔细一瞧,周围竟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 正当他惊骇愕然之际,身旁之人却也陆续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茫然无知于自己身处何地。 这时,其中有两名靠近车门处的人试图向外推了推后惊呼道:“天哪,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听了这话,众人均向楚囚一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可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刻,顿感被困于牢笼中的洛鸿勋已察觉到自己又遇上大麻烦了... 半个时辰后,车的大门被打开了,憋闷了太久的众人总算是见到了户外的光亮。 但这次洛鸿勋可不像上次在狱中碰到卢湛那般幸运,因他乘的不是一般的车,而是辆黑车... 跳下车的一刹那,洛鸿勋对四周环视了一番,只见那车开至了码头边上,且周遭粗拳壮臂者满目皆是。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天字码头,可究竟是哪的码头,洛鸿勋也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洛鸿勋清楚明白,韶关属内陆,根本无需过江过海,这样看来,大家伙肯定不是去韶关的。 想到这,此刻的洛鸿勋心中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就在这一瞬,一两颧高耸、目含凶光之人忽闪着那好比大河马的双下巴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前来。 然后,他掐着腰,岔开了脚,腆着那浑圆的肚子放声吆喝道:“还不赶紧哄他们上船,在那傻等什么...” 说完,他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下属直接就是一记嘴巴,疼的那人直捂着脸颊差点没流出泪来不说,大气都不敢喘还得连连向其低头认错。 这时,洛鸿勋仔细一看打人者正是那日的招工头,虽心中倍感惶恐,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请问,这船是去哪的?” 其实洛鸿勋问出了所有被拐之人的心里话,大家皆十分困惑不解,但碍于那大爷的威仪却又无人敢吭声。 可没料想,话音刚落,一记猛鞭便向洛鸿勋的后脊梁骨抽了来,疼的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这时,只听那凶恶的大爷再一次呼喝道:“有钱赚管他去哪,谁再多言,那就是皮痒,想吃鞭子,也就别怪关爷我不客气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猪仔 () 原来那人姓关。 这位关爷发话后,周围的喽们个个亮出了家伙事,有的甩动着长长的皮鞭,有的摆弄着明晃晃的钢刀,有的甚至还掏出了手枪,看样子都不像是善茬。 听到这,洛鸿勋的脑子已然“嗡嗡”作响。 他知道坏了,自己多半是要上贼船了,若是真跟他们走了,还不知道要被运送至哪里。 紧接着,他赶忙又观察了下周遭的环境,见前方是江面,上面停着几艘船只,而自己的身旁两侧以及身后皆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般的招工者。 洛鸿勋心想若是不听他们的话不向前走,以这周围恐怖森严的防范,怕是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他又一想自己看得出这是狼窝,旁人肯定也能瞧得出,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他人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恰逢此时,一看似较为壮硕的被招者识出了他们的陷阱后心急如焚,接着,他三步并作两步火速冲上前去,想要跳江游走。 可不幸的是他的一连串动作虽然极快,可却仍没逃得出关爷布下的天罗地网。 被擒后,那人被蛮力强行按倒于地,吃了近二十记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满地抓牙不说,紧接着,竟又被关爷的手下丢进了江中。 那伙人看样子是必须置他于死地,好以儆效尤,因而随后还向江里连补了几枪... 所有人见到此等触目惊心之状后皆不寒而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无奈,洛鸿勋见识了这伙人的丧心病狂之举后,也只得暂时放弃这种无意义的反抗,以期来日徐图他法。 接着,他内心虽极不情愿,可却仍得跟随众华工被半推半搡着赶上了一艘名为“天狼星”号的商船。 上船前,洛鸿勋还特意向脚下的江中瞥了一眼,只见一浮尸漂在染红的江面之上,景象之惨烈真乃不堪入目。 于是,内心剧颤的他赶紧闭起了眼睛,他不禁心想自己的运气真是背到家了,刚出虎口竟又入狼窝,世间最惨也莫过于此了吧。 哎,罢了,太过冒失冲动只会被人算计,甚至死于非命。 这一刻,想到这,他那不安躁动的心却也逐渐静了下来。 此时,他确定逃跑方略必须从长计议,不然在此丢了卿卿性命怕是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洛鸿勋到了“天狼星”上后,再一次仔细观察了下环境,瞧见船舱左右总共分为上下两层,而中间的空处适中,看样子是给大伙活动用的。 而等到几百号人部上齐后,船舱几乎挤得没有了一丝空隙,想要伸伸胳膊腿都肯定会妨碍到别人。 这时,洛鸿勋心想一层既然如此拥挤,那为何不分一部分人去二层呢? 二层没见人进出,看来多半还闲着,但这心中的疑问他也只能对一旁的华工念叨念叨,哪敢跟姓关的那伙人讲呢! 等到太阳落山后,洛鸿勋进一步发现船上的环境真是恶劣极了,关起了舱门后则几乎看不到光线。 而且更为可恶的是,关爷为了防止华工聚众哗变,还命人用沉沉的铁链将门反锁了上。 洛鸿勋心想这里真是比广州城的大狱还要可怕,监狱里怎么说也是几个人关在一个牢笼里,而这则是几百号人纠集在一起。 放眼望去是人头,即便船体平稳向前一点都不摇晃,看到了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他都感到了几分晕眩和恐慌。 因而在此等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洛鸿勋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焦躁了起来。 于是,他努力着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后,他处处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期望可以寻到机会逃离这吃人的狼窝... 终于捱到了第二天清早,紧锁的舱门被打开了,众人总算是见到了初生的太阳,饿了近一天的大家熬到了饭点,准备进食了。 指挥给华工们派饭之人竟是个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洋人,只听他称呼那位自称关爷的人为“robbins guan”。 站在门口的关爷瞧见他像见了祖宗一般,立马现出了一副奴颜婢膝的下作相。 之后,他赶紧弓着身子凑上前去殷勤地替他分忧解难,且还亲情地称对方为“. rtin”。 本想着可以饱餐一顿的洛鸿勋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可低头看完食物后他却当即傻了眼。 那几块又黑又馊的馒头想必喂猪都会被猪嫌弃。 这时,众人叫苦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紧接着,几个极为不满的工人意欲冲上前去联合起来反抗这活恶霸的流氓行径。 可由于船舱内人员过于密集,他们大张旗鼓地还未冲至关爷和马丁身前,便被二层舱的枪手们射杀击毙了。 众人听到枪声后,皆捂起了耳朵,很快船舱里又恢复了安宁,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均低下头来惶恐着吃着手中那硬邦邦的臭馒头。 见状,洛鸿勋的心已经凉透了,真没想到他们还留了这一手。 此刻,他也算弄明白了二层舱的用处,瞧见这缜密的严防死守,他当真是想不出一点逃生的办法来。 于是乎,他心想既然没办法逃跑,那就忍耐吧,先填饱肚子,留着命再说,不然就这样被打死了,还真是有点不值当。 只要能够活下来,洛鸿勋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毕竟自己绝不是个会轻易服输认命的主。 这时,只听关爷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这群猪仔,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挑三拣四,无事生非,乖乖地随船去海外淘金,不然就跟他们几个下场一样,抛到大洋里去喂鱼!” 华工被贩卖至外洋做苦力的皆被轻蔑地称为猪仔,取蠢为鹿豕之意。 听了他的这段恐吓后,船舱里更加没人敢作声了,众人只得将怒火暂时压于心底,毕竟保住性命才是关键。 接下来,那rtin(马丁)和guan(关)二人用英文肆无忌惮地大声交流了起来,毕竟船上几乎为文化水平很低的华工,他们心想彼此的对话不太可能有人听得懂。 可洛鸿勋不同,在钟表行和怡兴洋行时他接待过很多洋人,因而听力和口语都算不错,这关爷的英文水准其实还不及洛鸿勋一半,且洛鸿勋离他们不太远,所以他几乎可以听得清他俩谈话的大致内容。 首先,马丁清点了一下,船上的华工共有八百一十五名,按照每名华工一百个洋钱的价格计算,他总共需支付关爷八万一千五百个洋钱,也就将近八百两银子。 原来被贩卖的华工竟如草芥一般,廉价至极,简直令人咋舌。 听到这,洛鸿勋在心里忍不住暗骂道:“这帮狗娘养的,竟为了这点银子,出卖同胞,真该被生吞活剖了才解恨!” 接下来,他又竖起耳朵听到关爷一直与马丁讨价还价,他说方先生曾亲口答应,一个华工值两百个洋钱,怎么如今折了一半,这样算下来他应该可以拿到一千多两银子才对。 可马丁却不买他的帐,态度强硬的很,且还坚持称自己跟you xia谈的价格就是这么多,如果真存在差价,那多半是you xia和quyao fang在沟通上出现了问题,这样的话,对方尽管去找. fang索要,自己概不负责。 洛鸿勋一想便知,you xia和quyao fang在当中铁定层层盘剥,哪能便宜了这姓关的老小子。 等等,这一瞬,洛鸿勋心头一颤,他忽然觉察到马丁反复说道的“quyao fang和. fang”怎么听着这般熟悉... 第一百四十七章 炼狱 () 很快,洛鸿勋猛然醒悟到这“quyao fang”多半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差点害他去见阎王的方衢耀! 洛鸿勋这大半年来活得如此坎坷艰辛,基本可以说拜方衢耀所赐。 那日在朝堂上,洛鸿勋本以为自己澄清事实后,就可以被无罪释放,可没成想方衢耀竟上了证人席位,且还信口雌黄地指正他是洋行纵火案的主谋之一。 当时的洛鸿勋听完后紧张极了,还曾试图与方衢耀争辩。 可台上的知府却似乎只在意方衢耀的说辞,至于洛鸿勋的话他则有意屏蔽了去。 百口莫辩的洛鸿勋就这样荒里荒唐地被判处了死刑。 他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何知府会轻信于他,难不成他背后有什么强大的靠山? 如今看来方衢耀多半是搭上了英国鬼子的船,成了他们的走狗帮凶。 而清廷羸弱,只得唯洋人的命是从。 咦? 此刻,洛鸿勋又想到那you xia又是谁呢? 再度开窍的他很快便联想到这个you xia八成就是东顺行夏虞的弟弟夏游! 的确,洛鸿勋猜得没错。 方衢耀离开了怡兴洋行后,虽栖身于英国人包龄的羽翼之下,可暗地里他却一直和夏家保持着生意上的往来。 其实东顺行贩卖华工由来已久,除了走私鸦片外,拐卖人口亦是他们的另一大经济来源。 方衢耀的加盟为他们引入了包龄这个强有力的后台,因而东顺行此刻经营起此行当来更加顺畅,甚至是肆无忌惮。 洛鸿勋想到这自是义愤填膺,他一面嚼着馊馒头,一面在心中怒骂着:“夏家和方衢耀这伙子人真是一丘之貉,无恶不作,连贩卖华工这种遭天谴的勾当他们都敢干,真该遭五马分尸,天诛地灭是也!” 可骂归骂,恨归恨,识时务的洛鸿勋心想蛮干硬来只能招惹杀身之祸,因而自己绝不能太过急躁。 进而,他反复叮咛自己,这种境况一定得忍字当先,静观其变,再寻对策。 若是此时流露不满,让那姓关的家伙盯上了,那自己想要见机行事可就难了。 就这样,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晃荡了四日,八百多名华工中的二百人终于走出了“天狼星”号登上陆地。 洛鸿勋不想被运的更远难以回头,因而拼了命地挤向前面。 也正因如此,他成了这二百人中的一员。 他们到了哪里? 南洋岛国新加坡... 新加坡地处赤道附近,离广州已很遥远,可若是被卖到了北美、南美那里,回家的几率怕是就更加渺茫了。 听说来到了新加坡,洛鸿勋大觉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这回可不是他第一次前来此地。 当年为了挽回怡兴洋行的声誉,洛鸿勋曾作为代表特意来此同新加坡富商李应泉解释海难一事以及最终将银器安送到了此处。 于是,洛鸿勋心想若是能够再见到李应泉那自己重返广州便有了希望。 想到这,他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 可自己将被分往何处他却一点也没有话语权,完得受旁人控制。 接下来,洛鸿勋未能如愿,他被迫与十二名华工一同被运送至一家名为华仁的橡胶种植场中。 抵达华仁橡胶厂的一瞬间,洛鸿勋和那十二名华工的辛酸苦难史便正式上演了。 他们被安排在了极为简陋的工房中,高不足三尺,宽不到五尺,里面无桌无床,地面上只铺了一层稻草勉强被当做席子。 由于地下返潮气,因而睡在这里又湿又冷。 且屋顶又无瓦,华工们只得盖些薄草遮挡了事。 只不过这草盖的太过稀疏,仰头望去,都可以瞧得见星星。 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工房既不遮风,也不挡雨,遇上下雨天,简直难捱至极,令人有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 这的橡胶场主名叫张华仁,可这张华仁不仅一点也不仁,心肠还相当歹毒。 张华仁为了防止华工逃跑,特意雇了三名配枪的打手,像官差巡捕一般密切地监视着这十三名华工的一举一动。 据悉,此前被贩卖至此场的五名华工皆死于非命,因而这次才多招了些来,以备做工的需要。 就这样,熬了一个月后,有两名华工计划逃亡,可不仅没成功,却被张华仁的打手当着其余众人的面给活活打死了。 自此,为了防止华工再度逃脱滋事,张华仁把黑心一转又想出了记阴招来。 晚上睡觉时,他命手下用铁链将三人扣住脚踝,这也就是说要三人一同挤在那阴暗潮湿的工房里睡觉才可。 那么狭小的工房里挤三个人住,翻身都成了件困难事,再加上身子挨着身子的彼此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听的一清二楚,所以在这种极度恶劣的环境下睡个安稳觉绝对是痴心妄想。 照此,洛鸿勋同另外两名华工居住在猪圈一般的环境下一年之久。 从前在海上遇险时,他都没这般苦涩过,毕竟那黑暗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几日,而如今,这恶劣的环境已经煎熬了自己一年有余。 这一年的漫长时光对他而言简直苦不堪言,不忍回首... 可即便如此,洛鸿勋依然督促着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相信终有一日曙光会降临。 与此同时,他还鼓励着同他绑在一起的另两名华工高原和严克俭。 拒洛鸿勋了解,他们俩均是江门的农人,长得黑黑瘦瘦的,父母亲死的早,家里穷的很,所以才去广州做工。 可本来工做的好好的,他们却误信了有心人的鬼话,结果上了这条贼船。 由于他们俩从前没怎么读过书,年纪也只有十七八,没什么人生阅历,因而此时对未来可谓是满心的绝望。 每日听他二人抱怨,洛鸿勋的耳朵已经长了老茧,因而一来出于怜悯,二来为了自我救赎,洛鸿勋反复告知他们千万不能放弃,正所谓否极泰来,大家最终一定会看到希望。 可不幸的是,一年刚满不久,高原却偶染疟疾,不治身亡了。 他与洛鸿勋同吃同住了这么久,彼此间怎么说也算有了一定的情意,因而高原的离去对洛鸿勋的打击不容小觑。 第二天一位叫做吴博元的工友则又同他们绑在了一起。 当初,一起被贩卖至此地的十三名华工如今已只剩下七个人。 此刻的洛鸿勋心情黯然到了无以复加,往日里自己也曾遭受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磨难,可加起来好似也不及这一回。 这做猪仔的悲催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抗争 () 洛鸿勋好想虬枝,他还没抱过他们的孩子,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宏远的美梦没有实现... 他好害怕,好害怕,他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更怕自己的孤魂迷失在异国他乡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此刻,潮湿的地气侵蚀着他的筋骨,绵长的阴雨腐化着他的灵魂,无处不在的蟑螂让他反胃作呕,气势汹汹的打手令他惴惴难安。 这段时间里,洛鸿勋的情绪可以说跌至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多想放弃挣扎,放弃努力,让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不死不活地混沌下去。 可浑浑噩噩了数日后,他终是觉得不能如此放任堕落。 毕竟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还知道自己有爱人要守护,有美梦要完成,他也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想去想何处,所以即使身处地狱,他也一定得再聚力量,找寻生路。 此间,由于华工人数减半,因而场主张华仁为了压缩成本,解雇了一名打手,所以此时就剩下了两人看管这些华工。 正因如此,洛鸿勋算是些许看到了点儿希望,而且这也是他重新振作的原因之一。 他捉摸着现在的防范松了许多,如果不趁机采取行动的话,那怕是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吃人的橡胶场中。 由于相处日久,尤其是同严克俭,二人被贩卖至此地没多久,便被拷在了一起,所以也算知根知底,因而洛鸿勋对他还是很放心的。 只是他与另一位华工-吴博元的交情还算不得很深,可见对方每日也是心怀愤恨,满腹牢骚,洛鸿勋猜想他也极有可能很想逃离这炼狱火海之地。 于是,思量再三的洛鸿勋决定当断则断,一晚,他同严克俭和吴博元二人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听完后,二人起初犹豫愕然了好一会,洛鸿勋见状担心走漏风声,招来祸端,因而他只得再费些口舌耐心地劝谏道:“如果这次我们不抓住机会,那我们这辈子很可能会困死在这鬼地方,难道你们不想爹娘,不想回家,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么?” 听到这,严克俭终于被打动了。 他虽然早就没了爹娘,也没那么想回老家,可是他却很想直起腰来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浑噩下去,于是他率先表态愿同洛鸿勋一道举起抗争残暴的大旗。 吴博元开始时真的十分胆怵,他琢磨着若是不成,那下场一定相当惨烈。 可见另外二人皆斗志满满,他又转念一想,即便是失败了,也比在这混吃等死要好上数倍,好歹自己曾经抗争过,试图改变过,因而不想做懦夫的他决心博上一回,没多久,也同其余二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就这样,三人众志成城,决定放手一搏,拼上一把。 紧接着,洛鸿勋为保行动严密,千叮咛万嘱咐那二人,绝对不可泄露消息,也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及。 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此次行动的风险也就越大,那样的话,大家就永远都别想走出这里。 二人闻后知晓个中厉害,因而都十分谨慎地对待此事。 1859年初的一个下午,众华工做完苦力还未上脚链的间隙,其中一名打手刚去小解,而另一名打手正准备取出脚链准备给大家“上刑”。 他俩以为这一众猪仔早已成了温水里的青蛙,被煮的没了反抗的意识,因而防范看起来相当松懈。 此时,洛鸿勋瞧出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因而抓紧时间给吴博元和严克俭二人递去了眼色。 心领神会的吴博元得令后按照此先设定的计划当即冲上前去,欲要抢夺铁链,转移打手的视线。 与此同时,严克俭亦快速猛扑抢其腰间别着的手枪。 第三人洛鸿勋则见机行事,瞧他二人有些吃力,于是赶紧冲上前去辅助严克俭。 惊喜的是,其余不属于他们团队的另外三名华工见状亦如曾经约定般地奋勇上前与他们合力制服打手。 最终,严克俭总算是成功夺下了打手的枪,接着,没有迟疑,朝对方便是一通滥开。 远处,正往回返的另一名打手听到枪声后,赶忙朝这边奔来。 有经验的他先是找了处掩体,而后,快速抬手直接对准严克俭的胸口便是一枪。 “嘭”的一声枪响后,十八岁的严克俭就这样不幸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了阎王的门生。 紧接着,那名打手火速冲上前来,扣动着扳机向其余五人射击。 就在其中又一人中枪后,面对非生即死的考验关头,洛鸿勋来不及为亡灵悼念,瞅准时机,用力向前一滚,拾起严克俭掉落的手枪,反身朝那打手射来。 他虽没开过枪,甚至可以说从未碰过枪,可由于时间抓的及时,因而连环三枪后,确有一枪射中了打手的胸口。 正当打手惊恐愕然,难以置信地捂住左胸止血时,洛鸿勋并未心软果断地打出了最后一枪。 而这一枪则相当致命,直接贯穿了打手的头颅。 终于,对方瞪着那死鱼般的眼睛不甘心地应声倒了下去。 六人以牺牲两人的代价终于取了那两名打手的狗命。 接下来,早已熟知地形的四人在洛鸿勋的指挥下逃至橡胶场的一处凹陷墙体边。 紧接着,洛鸿勋充当脚蹬,其余三人分别借力,一个又一个地成功翻出了墙去。 就在最后一人洛鸿勋也要翻墙逃出之时,远处,场外的守卫持枪赶了来。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这边就是一通猛射。 这一刻,洛鸿勋简直心急如焚,他伸出手去发疯般地狂乱抓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等待 () 幸好,探出头来的吴博元及时拉住了他的双臂。 下一秒,洛鸿勋的身体已被对方拉出了一半,见情况危机,他顾不得别的,只得用尽力一瞪,终于身翻了出去。 翻出墙后的洛鸿勋因重力同吴博元等人齐齐砸在了地面之上。 索性,刚刚守卫射击的准确性并不算高,洛鸿勋尚未中弹。 逃出生天的四人此时依旧不敢懈怠,在一片丛林中以最快的速度向远方奔去。 他们知道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真正远离这里,远离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逃离了炼狱的四人总算是跑至了人多热闹的地方。 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喘一喘气,毕竟玩命奔跑了这么久不疲劳也是不太可能。 此时,回想起刚刚那些惊险刺激的画面来,这四人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走运,只不过又一想到牺牲的两位工友,四人的情绪还是免不得有些感伤。 沉默了好一会后,大伙的缅怀算是告一了段落。 现如今天色已晚,最年轻的吴博元向远处望去,只见很多工人仍在码头上装卸货物。 可接下来的一瞬,他的表情却由轻松突地转为了惊诧。 紧接着,他慌忙抓住了洛鸿勋的手臂,且紧张兮兮地说道:“瞧,那不是我们来时的码头么,咱们千万别过去,说不定靠近那又会被人贩子再次抓走的!” 这时,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名叫胡定的工友正半弯着腰,还没休息过来,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听了吴博元的话,他赶紧直起身来,向码头的方向凝视了去,见状,他亦忽地惊愕骇然道:“对啊,千万别过去,我们还是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吧,这么晚了,总不能睡在大街上呀!” 接下来,大家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洛鸿勋,等他拿主意,这一举动好似在宣称他就是众人的主心骨,大家伙皆唯他马首是瞻。 见大家满心期待且很是焦急地看着自己,洛鸿勋则稍显窘迫地挠了几下头。 于是,他脑子飞速旋转了片刻后,命大家将自己身上带的银两都拿出,清点总数,这样才好做进一步打算。 可由于另外两名华工本不知他们的计划,因而身上都只带了一两块叻币而已。 洛鸿勋和吴博元自敲定了逃跑方案后便整日带着部家当,所以他们每人都揣有五十多块叻币。 众人凑齐了一百一十块叻币后,丝毫未敢懈怠一同快步向街市走去。 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家又破又旧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客栈容身,可谁让他们如此窘困,有地方栖身已经算幸运的了。 四人两两一组挤在了两个小房间里,且房间内只有床连立脚的地方都寻不到。 没办法,吴博元和洛鸿勋二人又得靠在一起,可这一刻,他们却均认为即便这里没有灯,也不太干净,但比起华仁橡胶场的烂工房而言还是要好上千倍万倍。 起码此时,他们都是自由之身。 第二日大清早,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都起了来,他们向掌柜的以及周围饭馆的伙计打探到回广州的船费要近五百个叻币,这价码对于此时的四人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遥不可攀。 就在这时,洛鸿勋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来,那就是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 接着,洛鸿勋道明了自己的想法后,算是征求大伙的意见。 其余三人闻后,虽均为听过李应泉的大名,可他们却也无别法可想,因而只得附和着洛鸿勋,愿听从他的指令。 于是,吃过早饭后,洛鸿勋满怀着希望带着其余三人前往李应泉的万福商行求助。 可到了那,洛鸿勋向门口的接待说明了来意后,便被引荐进了商行内。 可他们见到的却不是李应泉,而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大管事。 管事坐着,看样子个头还不算矮小。 他那不大不小的眼睛本也长得好好的,可却被偏多的眼白减了分,再配上那不算高的鼻梁,整张脸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由于管事根本不认得洛鸿勋,再上下打量完他们几个那邋里邋遢的穷酸样后,当即心生厌恶的他半睁半闭着眼,且十分怠慢地敷衍说:“李先生去上海谈生意去了,估计要很久才能回来...” 洛鸿勋一听,心中甚觉不妙,可他又心有不甘地问了句:“谈个生意要很久么?到底多久才能回来呢?” 在洛鸿勋的接连追问下,那管事终于微抬了眼,再一次露出了鄙夷之色后,爱答不理地勉强回了句:“李先生日理万机,哪能跟你们这帮穷鬼比,清闲地不知道要做什么,他要办纱厂,开钟表行,有可能还要涉足金融业,没个两三月怎能弄得妥呢!” 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的洛鸿勋等人离开了万福商行后,心情都很是低落。 哎,一想到自己在新加坡就只认识李应泉一人,洛鸿勋琢磨着还是得等他回来才有回国的希望。 而其他三人在这异国他乡更是没有别的指望,所以大伙都得随着洛鸿勋,照他的意思规划未来。 于是,四个难兄难弟便又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打工生涯,他们分别在万福商行临近的茶楼、酒家里做起了伙计,以便打探李应泉的消息。 他们从此不用吃猪食,不用干最苦最累的活,不用睡那又湿又冷又容易染病的草房,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随时担心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不用带着脚镣完受制于人,且每月才只拿两块叻币。 他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此时的四人虽吃住条件也极为一般,但比起做猪仔的日子依然有种天差地别之感,每月起码有十几个叻币入账,因而众人均十分满足,他们相互扶持,相互照应,均翘首期盼着大老板李应泉的归来。 终于捱到了1859年四月的一天,这日正午,洛鸿勋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日,万福商行对面的流花茶楼内,走进了两位女士。 这两人虽长相一般,皮肤暗黄,多半有马来人血统,但从那时髦的衣着和不俗的装扮来看,洛鸿勋推断她们八成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和太太。 接下来,洛鸿勋上前为二人看茶,只瞧其中一位年长的女子拿出了个淡紫色的木盒子说道:“应泉这次从上海回来给女士们一人带了一盒苏州明宝斋的上等胭脂,我呀,试了试,觉得还不错,这盒是送给修竹你的!” 年少的女子一听满心欢喜地回道:“堂哥可真好,每次还都想着我!” 说完,那年少的女子便粲笑着将那小盒子打开来看。 这时,近旁的洛鸿勋联想着上海和应泉两字,心中思量着不会是李应泉最近从上海赶回新加坡了吧? 可明明自己昨日才去商行打探过,那管事还特意否认了此事。 于是,满心疑问的洛鸿勋趁掌柜不注意,又悄悄地凑上前去,低下身子细声问道:“夫人,小姐,您们刚刚说的应泉是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么?他从上海回来了?” 年少的女子没注意到伙计靠了过来,因而起初吓了一跳。 接着,她睁圆了眼,抚了抚胸口,而后惊讶地点头道:“没错啊,你认识他?” 洛鸿勋听闻此言,心中顿感波涛汹涌,他冥冥中有了种预感,自己终于要时来运转,重建天光了。 然后,他简单地回了话,道了谢,便转身兴奋地走开了。 他准备下午清闲时就去商行找李应泉帮忙。 这时的洛鸿勋早已知晓了万福商行那位管事的姓名。 此人姓陶,名青莲,这名字听起来倒是颇具风骨,可这为人,却有些令人咋舌... 这一回,洛鸿勋长了心眼,他没有再麻烦这位陶青莲管事,而是就等在商行外不远的阴凉处仔细地观望,毕竟他曾与李应泉正面接触过,他记得李应泉的长相。 李应泉此先曾介绍过,这次,须得详详细细地说道说道他。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矮洛鸿勋大半个头,眼睛不大,高低眉,嘴角还有点向右斜,皮肤很糙,怎么看跟帅这个字都不沾边,但是为人却风趣幽默,可以说十分地爽朗率真。 但直到太阳落山,洛鸿勋都没瞧见他的人影,无奈,他只得黯然离去了。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 第一百五十章 救星 () 直到第八日下午,李应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洛鸿勋的视野中。 看到他的那一刻,洛鸿勋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李应泉和商行里那位傲慢的陶管事一起走出了大门,正准备乘车之时,洛鸿勋却突然冲了上去,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如见救星一般的洛鸿勋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以最快的语速介绍起了自己来:“李先生,还记得我么?我是从前怡兴洋行的洛鸿勋,那次‘兴和’号海难后是我赶来新加坡将银器第二次运来的,您还记得么?” 李应泉对这位年轻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大感惊异,身体不自觉地向后撤了撤。 他本以为对方是想要向他乞讨之类的,可是镇定过后,他再仔细一看,却当即认出了对方来,毕竟一表人才的洛鸿勋在人群中单就样貌而论还是相当出众不凡的,更别提他还曾给对方留下过深刻印象了。 正当那位陶管事欲要抬手不客气地轰走洛鸿勋时,李应泉却一面阻拦,一面惊奇地问话道:“你是广州怡兴洋行的洛老弟吧?” 洛鸿勋见对方认出了自己,激动地当场差点哭了出来。 紧接着,泪光在眼中隐隐浮动的他忙上前一步,靠近了李应泉回答道:“李先生,是我,我是洛鸿勋,两年前我中了坏人的奸计,被贩卖到了新加坡来,差点没了命,好在我逃了出来,现在想要回广州,可是苦于没有资费...” 这时,李应泉忽然打断了他,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地说了句:“洛老弟,我听得出你遇上了困难,我记下了,但是我现在赶时间要去办点事,你明日上午可以来商行找我,到时我们再详谈如何?” 听了这话,洛鸿勋感动地连连点头,他心想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要脱离苦海了。 第二日上午,趁茶楼无人时,洛鸿勋再次来到了万福商行,这回他终于如愿见到了李应泉。 李应泉今日上午还算空闲,因而抽了时间与洛鸿勋聊了起来。 洛鸿勋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南洋的诸多不幸遭遇,李应泉听后大为震撼。 他知道清廷管控不力,南洋猪仔众多,生活条件又极度恶劣,能活着逃出魔掌之人实属难得,可自己只是个商人,能力有限,没办法去管这些。 接着,洛鸿勋见李应泉并未显露厌倦之色,于是他这才道出自己想要回国的心愿,可苦于手头资金有限,希望李应泉可以帮他这个大忙。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应泉屏气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却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华工可不止你一个,我今天若是开了这个先例,怕是日后谁有困难,就都得来找我求助了,那我的商行估摸着得月月亏空,迟早得要关门大吉啊!” 其实,李应泉的确并非特意针对洛鸿勋,此先便有人因类似的情况求他资助,且当时那人也被他拒绝了。 洛鸿勋闻此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还是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再争取一下。 但他尚未组织好措辞时,却被李应泉轻轻按住了手,示意制止了。 此刻,李应泉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意,紧接着,他翘起了二郎腿,且略显戏谑地解释说:“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我没办法给你提供回国的经费,但是毕竟你我相识一场,有个忙我倒可以帮帮你!” 听了这话,洛鸿勋那颗刚刚沉入大海的心又渐渐地升了起来,于是,他十分恭敬地听着对方之后所言。 “上次你代表怡兴洋行前来,我印象很深,觉得你是个有头脑,又讲信义的有为青年,所以那会我觉得你应该是个人才,当时还有心招你入我们万福,但是心想你肯定不会答应留在南洋,所以我都没开那个口。” 这是李应泉的心里话,当时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确曾令他青眼相加过。 接下来,他又面带微笑地悠然说道:“既然我们有缘又在这里相遇了,而且现在你还有特殊情况,被困于此,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入我们商行,凭本事赚回国的资费,你看怎么样?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提供的最大帮助了。” 李应泉的提议洛鸿勋始料未及,他即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今日得到的答案会是这般。 可对方给出的建议于他而言既说不上很好,但却也说不出不好来。 他思忖了好一会后确实也没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来,于是他最终只得稍显勉强地应了下来。 只不过他掩饰的极好,表面上对方可还真察觉不出来。 凭本事赚钱,凭本事回家,这样也不错,这样才公平。 见洛鸿勋较为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之后,李应泉一脸欢愉地对其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一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攒够回国的资费,你从前在怡兴做二班,这样,我不会亏待你,你在这也做二班,具体入哪一行,我们一会去陶管事那查查,哪里有空缺,再酌情安排你如何?” 做了太久的底层苦力洛鸿勋早已厌倦至极,一想到终于可以转做顺手的事,他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因而赶紧点头应和着对方。 就在这时,洛鸿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另外三个难友,他希望李应泉亦可以给他们也提供些工作来做。 对于洛鸿勋的这个要求,李应泉并未反感,且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回道:“你可以下午的时候叫他们一齐过来,给我看看,我会按照他们的实际情况,具体有什么本事,来决定他们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 去陶管事那一查不要紧,洛鸿勋这才知道原来李应泉去年正式创办了越洋航运公司,这里虽不缺二班,可在洛鸿勋的极力自荐下,李应泉最终还是给了他一试的机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难不死后重生的洛鸿勋几经辗转,竟出乎预料地专职做起了海运工作,这可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虽然遭遇了命运的不公,可那些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人永远不会被命运亏待,因为上天关上了一扇的窗的同时往往会为你打开一扇门的。 洛鸿勋的三位难友亦被李应泉根据个人的能力安排了适当的工作,胡定和王泰在码头做搬运工人,吴博元则被派去银器店做小伙计。 大家伙对李老板深表感激的同时,更感念的还是那个与他们同过生共过死的洛鸿勋。 洛鸿勋不负所望,工作做的相当有模有样。可虽表面上风光无限,洛鸿勋的心中却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回国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诚信 () 这一年多他虽时常出海,可每每都是在前往南半球的路上,北上回国的生意都由同僚水尚承接。 毕竟洛鸿勋初来乍到,他心想立稳脚跟心为商行才是紧要,绝不可能把一己私心放在首位。 再加上自当年十三行大火之后,行商损失惨重,多数转去上海一带投资,因而万福商行几乎断了与广州当地商人的经贸往来。 在这种情况下,洛鸿勋想要因公回趟广州都没有机会。 可随着万福商行与江浙沪的贸易往来日益密切,尤其是李应泉同一广州商人在上海合办了太福纱厂且还涉足了金融业后,在一次水尚带队前往宁波洽谈合作时,急缺助手的李应泉选择了洛鸿勋协同前往上海。 这次李应泉会挑中洛鸿勋陪同其实是有原因的,随着上海的开埠,越来越多的广东人抵沪淘金,洛鸿勋通晓粤语,且英文也说的还算流利,因而才成了李应泉的不二人选。 还有一因素也很重要,就是洛鸿勋端正的品行,可日理万机的李应泉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呢? 此事就发生在去上海的前几天,去商行领了工钱的洛鸿勋欲要离开时,正巧碰上了下楼喊管事陶青莲兑换钱币的李应泉。 李应泉认为上海货币市场有些复杂,所以他每次出门前都在新加坡本土先将零钱换好,省得到那给大伙找麻烦。 而陶青莲不知是真耳背还是故意装聋做着他事,反正好半天他都没个回音,害的李应泉特意跑下楼来找人。 李应泉虽为万福商行的大老板,身价已过百万金,可平日里却十分节俭,连分毫都要计较。 楼梯下到一半的他定睛一看,瞧见洛鸿勋就在眼前,于是他心想自个就别去费力找陶青莲了,干脆让洛鸿勋跑腿为自己兑换些散钱来。 不多时,阔步归来的洛鸿勋把兑换回来的三块钱角子上交给了李应泉后,李应泉便打发他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本未在意的李应泉准备离开时,刚要将办公桌上的散钱收入囊中,可却无意中发现,散钱好像比平日多了些。 咦? 这是为何? 李应泉弓着身,低下头来仔细地数了数,一共竟有三十四角五十文,可平常陶青莲每次兑回来的都只有三十角整。 精明的李应泉怎会想不出陶青莲肯定是将尾数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虽就这点点散钱,也算不上什么台面上的大事,可通过对比李应泉当即发现了二人为人处世的显著差别。 陶青莲的行为他不想过多评论,可单就看洛鸿勋,对方确实是个诚实可靠的难得之人,再加上他已崭露头角,颇具才能,这样的人若不委以重用,那他李应泉可就是有眼无珠的“昏君”也。 而洛鸿勋之所以这般坚守诚信,也并非绝对的本性使然,这其实与他年幼时受到过外公的良好教诲大为相关。 他深切地记得外公沈述堂给自己讲过的这样一则故事: 那时还未发迹的沈述堂途径香山时,见天色已晚,就和挑夫一道进了客栈住宿。 客栈里大多是赶路的生意人,第二天还未亮,众人就起床赶路了。 而沈述堂和挑夫也不例外,一大早就出了门去。 劳累了一天后,到了傍晚二人照例又去客栈投宿。 疲倦的沈述堂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后,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旧衣服竟变成了绫罗绸缎,里面竟还夹了张三千两白银的银票和一百五十两纹银。 起初,沈述堂以为是挑夫贪财偷拿了别人的东西,于是他直言向对方问了去。 可挑夫却满腹委屈地说道:“我们走的时候,房间里就这一个包裹,我也不晓得这不是您的啊!” 沈述堂觉得挑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对方当真贪财,这钱也不会落在自己手上。 因而他仔细地翻了翻包裹想要找到失主的信息,可找了半天却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沈述堂虽十分疲乏,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连夜兼程赶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栈,打听后方知,失主曾回来寻找过这包裹,但此时却早已不知了去向。 就这样,沈述堂在那里连连等了三天,仍不见失主回来,而他自己还有急事在身,因而他只好在客栈的墙板上写下了认领的地址。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意外的是,原先的失主竟又回到了这家客栈住宿,看到了那则认领的消息后,失主很快便赶到了佛山找寻沈述堂。 沈述堂将原物归还后,知晓这失主原是湖南的大商人,专做油运生意,对方见失物丝毫未动,于是十分阔绰地要留下三百两白银作为酬谢。 沈述堂做此事并不想索要报酬,于是他婉言谢绝后,极为真诚地那商人说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我沈某人绝对不能拿,这是为人之本。” 那商人闻后深受感触,因而邀请沈述堂一起做起了生意来。 四年后,沈述堂已有所成,积攒了不少银子。 继而,又回到了佛山的他建起了宅院,后来又慢慢做回了老本行,成立了庆丰钟表行。 这便是外公的成才之路。 当年外公跟他讲完这故事后,曾郑重地告诉过他:“做人一定要清清白白,以诚为本。人无信不立,业无诚不兴,我从不认为无奸不商这句话是对的,在我心里,只有讲诚信的人才可走得长,走得远,才能在这个世道立足。” 深受教诲的洛鸿勋从少年时起便形成了基本的价值观,他坚信做人无论如何都得诚字当先。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海 ()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李应泉另眼相看。 在前往上海的商船上,李应泉还特意赞扬了洛鸿勋的诚信可靠,说到这,他也随口提了句陶青莲。 一说到陶青莲,洛鸿勋不为公报私仇,但是对于对方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惯,因而无论如何也要评价一番。 在他看来陶青莲绝对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力货,且为人品行不端,这样的人前些日子还被重用提拔,竟还让他管理商行进进出出的巨额账目,如此安排李应泉怎能放心得下。 洛鸿勋心中虽十分不平,可话说的却还算委婉。 李应泉当然听得出对方的的弦外之音,只是碍于陶青莲是自己的表弟,因而他并未下定决心将其调离此要职。 几天后,商船到了上海,这时,洛鸿勋才知晓原来与李应泉合作的广东商人竟是从前太和行的林家人。 如今林家的掌舵人已经更新换代为林贤竹,也就是叶展盈的夫君。 当年十三行大火后,太和行林家亦是损失惨重,林曼陀因大受刺激心绞痛发作病故,重创下的林家决定北上重新开辟天地,将剩余的家当用来投资棉纺厂和纱厂。 由于经营扩张,资金紧缺,林贤竹决定与人合资建厂。 棉纺厂他挑选的合作伙伴为苏州商人陈柏联,而纱厂他则最终决议同新加坡富商李应泉合作。 可在列强的压迫和无能官府的压榨下,大量价格低廉的外国丝织品倾销至国内,林贤竹和李应泉合办的太福纱厂经营状况欠佳,因而李应泉紧急抵沪,与林贤竹商讨应对策略。 经过多轮洽谈后,众人决议为了与洋商抗衡,棉纺厂、纱厂合并,成立福隆太织布厂,总资产扩张至五百万股本。 财大气粗的李应泉二次注资后股份达到两百四十万,成了福隆太织布厂的最大股东。 如今地位已不算卑微的洛鸿勋身为二班且又是李应泉近旁的红人因此在商谈中也有了席位。 可从他的角度听这帮大佬出谋划策时,总觉得众人的论点始终围绕着如何扩大生产规模占领市场这个方面,而却忽略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工人的生产水平。 如果工人做工废弛,积极性不高,生产的产品自然就达不到要求。 所以提高工人的生产积极性在他看来也应该是件极为关键且应当被注意的大事。 由于此先混迹基层的经历不算少,因而洛鸿勋对底层员工的工作态度较为关注。 无论是在钟表行,还是橡胶场,亦或是在茶楼,他深知员工做工的状态与工厂的经营效益存在着相当紧密的关联。 所以,几天前洛鸿勋曾有意去了位于英美虹口租界的福隆太织布厂里调研过。 通过暗地里观察他发现工人们的工作热情都不是很高,因而找了一身工服换上,且佯称自己是新来小工的他午饭时有意与三名工人聊起了天来。 他听一叫韩老四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工愤愤不平地抱怨说:“我千辛万苦的从老家宿迁赶来上海,以为能生活的好一点,可没成想这里的待遇比家乡更差,每天才给我三角钱,喝西北风都不够,哪还能寄回去养我儿子。” 洛鸿勋闻后内心很是震惊,可他表面上却声色未露丝毫。 然后,他学着周围两人附和着笑了笑,从而令其他几人不防备着自己,好尽情地聊天。 而后,他则继续保持沉默不语。 接着,却听另一年龄稍长名叫杨吉的小工插话说:“可不是,你也不想想,你才来了不到一年,我都来了快三年了,一天还不是只有七角钱,就这么干下去,怕是自己都养活不起,哪能有什么积蓄呢!” 听完后,第三个叫陆石安的小工用手半遮着嘴,压低了声音,看似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都是那个马铭启搞的鬼,前几天厂里好不容易休了一天假,闲的没事,我就出去随便逛逛,走到四马路时,看见前面一个男的左拥右抱进了富贵堂,本来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进门的时候,跟身后的人打了个招呼。” 说到这,陆石安特意停顿了片刻,他见其余三人都好奇地盯着自己且急切地等待听下文后,他才奸笑地开口说:“当时我定睛一看,总算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鼻子长的,喝!” 紧接着,陆石安在自己的鼻子上比划了一下,示意有他的两倍长。 洛鸿勋虽觉得有些夸张,但此男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也算有了个雏形。 这时,陆石安煞有介事地开问道:“你们猜这老色鬼是谁?” 小工韩老四惊讶地回道:“谁啊?去逛妓院?不会是马铭启吧?鼻子长的跟个妖怪似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上海有高等妓院,比如书寓、长三,也有档次较低的幺二,而这富贵堂就属于幺二这一类的,走大众化路线。 这时,陆石安猛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应道:“就是这龟孙子,整天大吃大喝还逛窑子,花的还不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接着,他又压低了嗓门,悄声对几人说道:“我呀,听旁人说,上面拨下来给我们工人的钱应该是每人每天一到两个洋钱,当时我一听,喝,那气的呦,心想想一定是让马铭启那个王八蛋跟私吞了去,哎,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得想点招向上面反映反映才行。” 可第二个小工杨吉却犹豫着说了句丧气的话:“怎么反应,万一被那个马铭启知道了,背地里整我们怎么办?到时候,搞不好连饭碗都得给打了。” 于是乎,这三个人开始争辩起了到底要不要向上面如实反映情况一事。 一旁的洛鸿勋虽表现得看似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但他却只是偶尔插插话,绝大部分时间都充当着一名聆听者的角色,且他内心里已将这事牢牢记了下来。 接下来,趁午休离开厂房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账房那里咨询情况。 果不其然,正如第三名工人陆石安说的那样,按照规定,织布厂给工作经验两年以上的工人每人每日的工钱为两个洋钱,而两年以下的工人则每人每日可得一个洋钱。 而工人们口中的龟孙子马铭启其实就是福隆太织布厂的堂堂会办。 洛鸿勋弄清了此事后,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底层劳作者的苦,因而事后他细细琢磨着如果不为他们伸张正义,让他们的辛苦被恶人肆意盘剥,那这织布厂的未来怕是走不好,也走不远。 因而今日算是逮到了机会的洛鸿勋在大佬们唇枪舌战完后的空档期,忙见缝插针地提议说:“据我在厂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工人们的工价每天连一个洋钱都不到,做得好的也就八角,而新来的那些小工也就只有两三角。” 紧接着,他又分析说:“如此低廉的报酬他们哪会有积极性,工人连积极性都没有,织布厂再大,也不可能真正做强...”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会办 ()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有条有理地进一步为工人发声道:“他们从早忙到晚,就拿这么点可怜的工钱,做工的积极性绝对高不到哪去,有时还会被会办克扣一些,打个七八折,这样下来,一个月赚的钱连养活自己都不够,哪里还会有余钱寄回去给父母妻儿呢?” 此语讲完,场内一片哗然。 李应泉、林贤竹闻后自然也颇感震惊,他们其实晓得工人待遇较差,可真没想到他们到手的收入竟会低至这般。 于是李应泉赶忙问起了在座的会办马铭启。 而马铭启刚刚听到洛鸿勋为工人发声时,内心便已忐忑无比,心想自己的这点小九九怎么都被这小子知道了,若是待会被问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惶恐不安,苦想对策应急之际,脑子一片空白的马铭启对李应泉等人一系列的问话只得支支吾吾,敷衍了事。 本想含混过关的马铭启此刻因为紧张过度心脏已经拧出了一块疙瘩。 可表面上为了不至露怯,他只得佯装淡定地直视着李应泉。 但内心其实没什么底气的马铭启却下意识地不停用手摩挲着自己那高出常人一倍的大鼻子,且眼睛还不时地瞟向斜对面的林贤竹。 他为何会总去看那林贤竹? 那自然是因为他想要向对方求救。 马铭启是林贤竹的表弟,平日里以刻薄无情出名,且他还经常向人吹嘘自己的冷血特质,真是不以无耻,反以为荣。 在厂里,他经常污蔑工人只做半天工,这样一来工人剩余的血汗钱便可揣进他自己的腰包里。 一来二去,就单靠此项,马铭启已足足有了两万银的收益。 林贤竹本对表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过分,如此黑心,且还在李应泉这当场被人戳穿,因而此刻的林贤竹也禁不住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颇有几分正义感的洛鸿勋通过这几天的调查对马铭启的行径真乃忍无可忍,因而平日里再厚道的他今日对此事也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气愤程度。 现在就看大股东李应泉的了,这时,众人皆将目光聚于他之身。 这一刻,感到了几分压力的李应泉不免陷入了沉思当中。 他先是双手十指紧扣,两个大拇指还不停地上下移动着,好似在争着什么,紧接着,他那高低眉也有意无意地跳了几下,只是那样子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洛鸿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发觉他的嘴巴好像在不停地嘬着什么,且本就右斜的嘴角歪的也更厉害了。 洛鸿勋与李应泉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可他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对方这种状态。 因而,洛鸿勋笃定他一定是生气了,而且是相当、非常地气愤。 的确,李应泉对马铭启的行为态度倍感失望。 如果此人出现在他的万福商行里,他一定将眼前的这摞材料狠狠地甩在对方的脸上。 可碍于三家合资的缘故,他不便当场发飙,这样多半会给人留下话柄。 可极力克制自己情绪的李应泉三思后仍是决定必须解雇马铭启,如果这样的蛀虫留在厂内,那生意怎会兴旺! 于是李应泉看似淡然地开口道:“马先生,我们这座小庙留不得你这大爷,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李应泉从深思到结论其实只有短短十几秒,可对于做贼心虚的马铭启而言却长似三秋。 听到自己被炒的一瞬,马铭启的裤子忽然湿了,因惊吓过度他竟然失禁了。 可他无论怎样哀求,都无法获得大伙的同情,就连林贤竹也都未发一声支援他。 马铭启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林贤竹没办法保他,毕竟李应泉才是最大的股东,因而会办一职也就忽地空了下来。 既然洛鸿勋为工人们伸张正义,且又提了很多可行的建议,因而李应泉大力称赞了洛鸿勋的能力和品行之后,极力保荐他担当棉纺厂会办一职,而此职务则相当于昔日洋行里的大班。 李应泉心想毕竟自己远居南洋,在上海监工的时日总不会太久,留下自己的心腹在此,他才可以放心地离开。 此时,距离洛鸿勋离开广州已有四年之久,当初投奔李应泉只为赚够船票重返祖国,可如今他虽已回国,却仍不能回到自己梦寐以求之地-广州。 李应泉对他的信任和重视已成了他的责任,他不能辜负。 如果说赵清阳是他的第一个伯乐,那李应泉便是第二个,而且后者对于他的赏识甚至可以说要更高了些。 可即便如此,洛鸿勋的初心却始终未变,他一直期盼着那样的一天,他可以乘坐轮船,回到广州,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最爱的人身边。 两个月后,棉纺厂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工人的心也算是稳住了,李应泉终于可以安心地将其交给林贤竹、洛鸿勋等人管理,于是他自己则动身回了新加坡。 说到这,顺便插上一句闲话。 有一次商讨过后,洛鸿勋有意提到了叶展盈,毕竟自己同她也算是旧相识。 可林贤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林贤竹虽不知道洛鸿勋是如何认识叶展盈的,且他也并未细问,可他只道自己来上海为生计,因而只带了夫人苗青和子女前来,免得累赘过多,施展不开手脚。 洛鸿勋一听便知这林贤竹根本不想多谈叶展盈,因而他也识趣地并未深言。 林贤竹还算大度,没有对洛鸿勋揭发马铭启一事心存恨意,而后,洛鸿勋同林贤竹等人合作的过程中虽时有摩擦,可毕竟都是些小事,更何况二人还是广州老乡,相让后也都渐渐平息了。 转眼间,两年又过去了,福隆太棉纺厂的产品已经逐渐打通了市场,生意上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说,甚至可以跟洋人平分秋色。 与此同时,洛鸿勋还物色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厂中的大工陆石安。 其实这陆石安就是那日他去厂里调查时,义正言辞想要向上面揭发马铭启的那名工人。 陆石安的头很平,像被硬物磨过的一样,五官中规中矩,让人瞧了还算舒服,但却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据后来的观察洛鸿勋发觉此人忠诚可信,头脑灵活,且还很有正义感,因而在众工人中算得上是位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于是当李应泉再次来到上海时,已感自己完成使命的洛鸿勋将陆石安推荐给了李应泉后,顺便提交了辞呈,这次他是真的要回家了。 李应泉对对方的行为震惊不已,以为洛鸿勋多半是同自己玩笑。 因而他大惑不解地追问道:“你在上海做得这么好,已经当上了会办,为何一定要回广州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发迹 ()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离了这,你可不一定能赚的更多,机会更好哦!” 这时,李应泉又想到了六年前洛鸿勋与他第一次谈话时,表达地强烈想要回家的心愿,因而他意识到洛鸿勋定是太久未归,思乡情切才会做出了这等不理智的决定。 由于二人相识已久,且李应泉十分赏识洛鸿勋,于是与他并未见外地劝说道:“如果你只当是想家,想要回家,那你抽空回去一趟便可,要知道,我也生在广州,也算半个广州人,我父亲还是地地道道的老广州人,我们李家还不是都定居新加坡了。” 现身说法后,紧接着,李应泉又说道:“这年头,离了家乡在外面闯荡的人一大把,有些早已乐不思蜀忘了本,可那又如何,就拿跟你一起逃出来在克拉码头上帮工的那几个兄弟来说,人家早就不想回什么广州了,且都已经在新加坡成了家,这不很好么?你又为何非要执着于过往呢?我的傻老弟!” 见对方没有搭话,于是李应泉又不厌其烦地开导道:“更何况上海现在才是最好的淘金之所,你看现在这里遍地都是粤商,有钱赚有福享不就得了,在哪还不都是家,别那么死脑筋,我的洛老弟...” 说完,李应泉还用力地拍了拍洛鸿勋的肩膀,以示对他的强烈挽留。 平日里二人经常以兄弟相称,情感上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因而,洛鸿勋对于李应泉这位大哥也是心存留恋的。 此刻,洛鸿勋眉头微颦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多年的心愿他从未忘却,于他而言已经渗入骨髓,溶于血脉。 而踌躇了片刻后,终下决心的他舒展了眉尖坦然回答说:“应泉兄,在我看来,从未走出过家乡却只道家乡好的人多半是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这几年,万福给了很多机会,让我有幸去睁眼看看这世界有多美,多好,可去了这么多地方,我却发现外面再好,但始终还是家乡的月亮最亮最圆,所以我想回家,我太想广州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颇为动情的他眼中早已显了泪光,可他却并没止歇,而是继续努力道出自己的心声:“每当我闭上眼睛,那里的一切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因而,他终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在外面漂泊即使我赚到再多的钱,过得再体面,我始终都不怎么快乐,因为我想家。” 片刻后,他又情真意切地感慨道:“那里不只有我的航海之梦,还有我的一生所爱!只有回到那,我才能重新寻回属于我的一切,只有拥有了这些我才会觉得幸福和满足!” 这时,他仰起头来,右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抓了下脸颊,激动的情绪稍许镇定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这也许就是我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让我离初心越来越远,我试了,我尽力了,我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最后,他含泪向李应泉请求道:“我想重新做回自己,找回自己,希望应泉兄你可以成...” 这段慷慨激昂,发于肺腑的话乍听起来略有几分固执的感觉,可李应泉虽仍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却再未反对,且从内心深处还由衷地钦佩起了洛鸿勋来。 这一刻,他重新审识了对方一番,确认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终于弄明白了洛鸿勋之所以不会在意平日里的那些小钱,没像其他人那样厚着脸皮揣进自己的口袋,是因为他有着更高更远的理想信念,所以他才不屑于计较那些蝇营狗苟的小利小益。 此刻,李应泉思索着自己若是不答应对方那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他虽舍不得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最终还是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工作顺利交接完毕后,李应泉甚至特意同洛鸿勋一道乘上了回广的轮船,送对方一程的同时,也顺道看看家乡的变化。 第二日的正午,洛鸿勋感觉自己如重生一般终于登上了天字码头,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乡广州城。 下船的一刻,他的心情复杂极了,许多回忆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悲喜交加、激动不已。 那时已经是1865年,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已有九年之久,战事平息,广州城也已恢复了安定,天字码头沿岸虽不复昔日的繁华,可往来的商船却也并不罕见。 几分澎湃,几分落寞,伫立于码头边许久的洛鸿勋感慨良多,好在自己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家乡,即便费劲千辛万苦,他觉得也十分值得。 可从前的那些人他们还好么?又在哪里呢? 由于洛鸿勋当年被定为死囚,因而重返广州的他必须得改名换姓、掩人耳目才能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再生的他感念这一路虽劫难重重但却遇上了多位贵人相助,因而他深觉自己必须感恩并且善待这个世界。 于是借母之姓的他正式更名为沈念恩,且对外宣称自己是华侨,几岁时便随父母移民去了新加坡。 李应泉在沈念恩的一言启发下此次有意回广州看一看多年未见的家乡父老。 他为了不至彻底失去沈念恩这么好的助手兼好友,于是,二人详细商讨后决定将万福商行的航运业拓展至广州来,李应泉入股注资一百万两白银,其他事宜皆交由洛鸿勋操办。 因而,兴和商行大张旗鼓地正式挂牌经营起来。 之所以会将商行的名字取为“兴和”,确实是因为纪念当年的“兴和”号和故友赵清阳。 而更重要的是,若是没有“兴和”号,沈念恩也无法与他命里的第二位贵人李应泉结缘。 就这样,沈念恩在李应泉的支持下终于重操旧业,再次如火如荼地做起了远洋航运贸易来。 对方不仅入百万巨资,且还带来了“龙腾”号、“万国”号两艘较新的英式商船来。 接下来,兴和商行以市面上盛行的短租方式开始运营了。 与此同时,为了扩大资本,沈念恩还看准时机拿出了一部分资金存入银行放贷。 由于旅居新加坡的广东人数巨大,兴和商行还做起了特产生意,用以抚慰海外游子思乡愁绪的同时,可以说赚的也是盆满钵满。 几分耕耘,几分收货,自此洛鸿勋的发迹之路可谓是越走越宽了。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沈念恩为还卢湛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有意牵线李应泉同宝利洋行合作。 如此一来,李应泉同广州商人的贸易往来更加密切,生意也因此再攀高峰。 可唯有一点万分遗憾的是,凌天虽托马十三打探,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新加坡商人沈念恩便是自己从前的恋人洛鸿勋,二人的重逢便也因此遥遥无期了... 回到广州后,沈念恩一面着手兴办兴和商行的同时,一面也急切地打探着赵虬枝等人的下落。 他先是去了韶关吴承昊的祖宅,可由于已过八载,那里早已被变卖,买家告诉他吴承昊几年前便回广州去了。 再次返回广州后,沈念恩又赶紧去了从前吴承昊的住所,可那里也已换了新主人。 茫茫人海如此之大,沮丧失意的洛鸿勋到底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那些离散的旧人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逢 () 可踏破铁鞋无觅处,千方百计的寻觅也敌不过一次偶然的相遇。 就在沈念恩协助李应泉同卢湛谈合作结束后,正准备离开宝利行的他与老友吴承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阔别已久的二人霎时间相顾无言,涕泗横流,接着,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于是,二人分别讲起了各自这六年来的坎坷经历。 洛鸿勋出事后的第二年,吴承昊和沈娇蓉就成了亲,其实这多半也是因小儿洛康靖的缘故而促成的姻缘。 赵虬枝走后,吴承昊同沈娇蓉孤男寡女抚养一个小婴儿,十分艰辛,尤其是沈娇蓉,每日抚慰啼哭的婴儿可以说真是累到不行。 小婴儿没有奶水喝,吴承昊还得托人从县城带牛奶给他,这一来二去的,他们二人倒好似成了康靖的父母一般。 因而,未免贻人口实,一年后,吴承昊和沈娇蓉二人索性成了婚,正式结为了夫妇。 当然他二人相识相交也有了些年月,甚至多多少少还有些男女间独有的情愫,所以结合也是自然。 婚后第二年他们便得了双生子,分别取名为吴康凯和吴康慧,两小儿均较洛康靖小上两岁。 自此,养家压力颇为繁重的吴承昊不得不变卖了韶关的祖宅,重返广州后,他选择栖身于宝利洋行这棵大树之下,毕竟看在赵清阳的情分上,卢湛对他也还算说得过去。 沈念恩得知自己已然是一位八岁男孩之父时,甚是欢喜,可他最为关心的还是虬枝的下落。 说到这,吴承昊卡了壳,语塞之余还面露了难色。 沈念恩见此虽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不停地追问着对方。 扛不住沈念恩的连环逼问,无奈之下,吴承昊只得道出了赵虬枝离开时那一早发生的稀罕事。 沈娇蓉发现赵虬枝不见后,便慌忙地叫醒了吴承昊,二人抱着洛康靖一路找寻她的踪迹,直到赶至宅外不远处的辽莽水畔,吴承昊却突然瞧见了一条樱粉色的丝缎手帕。 于是,他赶紧将这手帕递给了沈娇蓉看。 沈娇蓉低头一瞧,见那绣帕的右下角上刺着一个不算大的“枝”字。 她认得,这是虬枝的贴身之物。 此时,吓傻了的他们不得不联想到虬枝多半是连日来备受刺激后抑郁不得解而投了辽莽水,随其顺流而下,漂泊而去了。 紧接着,二人焦急地寻至下游,却见奔流不息的辽莽水拍打在巨石上后,水花飞溅数尺之高... 瞧水流如此湍急汹涌,这一刻,面面相觑的二人思量着如果虬枝真的一时想不开投了河,那她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早前饱经风霜、备受摧残的沈念恩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钢铁般坚强,可以承受得了一切。 可听了吴承昊的叙述后,他却顿觉心肺震裂,血气逆行,一瞬间竟晕死了过去。 醒来时,再受重创的沈念恩痴痴傻傻了多日,且还时常默念着:“虬枝,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你怎么这么傻呀!” 那段时间,他好恨好恨好恨自己... 而他最后悔的便是当初他二人焦灼对峙时,自己竟因胆怯没有跑出去追上她... 如果不是内心的那一点懦弱在反复作祟,二人就不会在如此不堪的情况下一别成永诀,落下了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的双手分别托着那绣有“勋”字和“枝”字的手帕,眼里瞧着,多好的一对,如此般配,可他清楚的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沈念恩的心中苦寒无极。 他隐约感受到自己的那颗心在慢慢地剥离... 一点一点地碎裂... 他想着也许这心中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的一日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不完整的灵魂变成孤魂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吧! 游荡吧! 游荡吧... 要不是看到已经八岁的孝顺儿子康靖整日为自己端茶送水又喂药,沈念恩还不知要颓靡沉沦多久。 好在他不是一般的人。 一个立志要成为海上传奇的弄潮儿怎可一直被儿女私情所困? 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会轻易退缩的沈念恩深感大好的光景不该如此浪费蹉跎,于是再度振作的他从宝利洋行召回了吴承昊,协助自己管理兴和商行。 兴和商行的收益良好,短短四年内,资产已经达到了二百万两白银,而“龙腾”号和“万国”号商船也经常往返于太平洋航线运输货物。 须得一提的是,1866年出了件天大的事,沈念恩因此彻底掌控了兴和商行,且还成了唯一的老板。 那李应泉了? 从前那一百万两白银的启动金可是由他提供的哦! 而此事件得由李应泉的万福商行出了大乱子说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听戏 () 万福商行的管事陶青莲,为人品行不端,李应泉早有所察。 可却碍于本家的缘故,一直没有将他调离该职,总想着观察观察再做定夺。 李应泉以为陶青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可这陶青莲偏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姑息养奸的李应泉因此栽了一大跤。 万福商行大大小小的账目皆需经陶青莲之手,由于近几年李应泉海外贸易频繁,长期波奔于外,因而新加坡的生意经常都是陶青莲越俎代庖来决断。 李应泉顾念亲情,可人家陶青莲心里却没把他当表哥看。 一来二去的,陶青莲野心愈发膨胀,想要一手遮天,因而趁李应泉未归之际,勾结了他的姨太太梅梦,卷走了万福商行五百万两白银后,二人幸福愉快地逃之夭夭了。 回到新加坡后的李应泉得知此事后,万分气恼,十分懊悔自己当初若是不那般优柔寡断,顾忌良多,也不至酿成今日的大祸。 五百万两白银的消失对于万福商行来说简直就是丢掉了半壁江山。 出了如此巨大的亏空,李应泉已然是焦头烂额,他急于募资弥补损失,而此时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中就属沈念恩最为慷慨。 这也难怪,李应泉的知遇之恩沈念恩自应是没齿难忘,正是因为对方的慧眼识金才有了沈念恩今日的成就,沈念恩在其危难之际施以援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即便如此,沈念恩还是存了一些私心。 他始终觉得他和李应泉的这种合作方式不利于兴和商行的长期发展,以他的理念兴和商行主打的目标应为海上航运,可李应泉却总想着“多点开花”,二人在此事上曾产生过多次纠纷。 因而这次沈念恩提议一次性补偿李应泉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同时李应泉正式撤出兴和商行,从此两家再若合作,那就是平等的贸易伙伴。 李应泉考虑了再三后同意了沈念恩的提议,二人分家后,他的两艘商船也便一并带回了新加坡。 李应泉反省了下自己近几年的作为,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贪大喜功的嫌疑,况且万福商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时半刻也抽身乏力,近几年的目标应该还是令万福商行回血重振为主,所以他去广州的机会也会大大减半。 兴和商行的资本虽减少了一大半,且船也没了,可如今却由沈念恩一人主持大局,目标明确。 欣欣向荣,再次蓬勃发展亦是指日可待。 自打沈念恩归来后,儿子康靖也从此改名为沈康靖。父子俩父慈子孝,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和谐。 接下来,时间从往昔的讲述转至眼前。 这一日,沈康靖得了父亲的允许和表弟吴康凯一起去看戏。 表兄弟二人牵着小手拿着望远镜一路小跑至逢源街的天兴戏班门外。 今日是演出的第一天,等了太久的戏迷们热情高涨已至极点,因而将整个戏场可以说围得水泄不通。 沈康靖、吴康凯两个男孩虽然个子都不算矮,但跟成年人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因而他们俩根本看不到戏台。 再加上周遭人声鼎沸几乎淹没了唱戏声,所以他二人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 没多久,俩少年互相示意了对方后,双双将头探入了人群的缝隙里,察看内场的情况。 这时,沈康靖踮着脚尖,战战巍巍地发现场内舞台两侧及后方的观众比较稀疏,可以找到空地。 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点子说:“阿凯,这里太吵,什么都听不清,我们赶紧绕到后面去,那里人少。” 吴康凯一听觉得表哥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接着,表兄弟俩一前一后穿过汹涌人潮,费尽周折绕到了舞台的右后侧。 此刻,沈康靖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了,继而他随口抱怨了句:“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憋死我了,憋死我了...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我都回不了家了!” 可说了这么多话,他却没得到对方的一句回应。 紧接着,沈康靖倍感意外地回了头去,竟惊奇地发现表弟不见了。 沈康靖琢磨着刚刚俩人互相抓着的手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呢? 极有可能是人群拥挤时,冲散了彼此,使得吴康凯不小心落了队。 这下可如何是好? 沈康靖瞧人不见,此刻着实急坏了。 他一面捶胸顿足直跺脚,一面止不住地埋怨着:“这个傻阿凯跑哪去了,总是跟不上趟,要是一会找不到他,那麻烦可大了。” 沈康靖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寻找着吴康凯的踪迹,可奈何他视野有限,还是没有一点发现。 本已无心看戏的他不经意间向右一瞥,瞧见了戏台上一纤弱女子正楚楚可怜地啜泣着,那样子真是美极,令小小年纪的沈康靖看了都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正当沈康靖沉醉迷离之时,从后台忙活了半天的凌罗趁机溜了出来,她一面想轻松一会透透气,一面想看看娘亲的表演,顺带学习一番。 可由于她行进的速度有点快,来不及刹住脚,再加上沈康靖翘了半天的脚尖有些打颤了,他晃荡着倒退了两步后,两个莽撞冒失的少年人正好撞了个正着。 沈康靖倒没什么,只略感疼痛,可凌罗却被他“咣当”一下撞翻在地,整个后背几乎都贴在了地面上,疼的她直“哎呦”。 沈康靖见自己撞倒了人,吓得赶忙上前去扶。 总算是缓过来的凌罗被他扶着坐起后,黑着脸斥责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也不看看后面就随便往后退!”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识 () 沈康靖错了错眼珠,忙为自己辩解说:“你这话可听着新奇,我后面又没长眼睛,哪会知道你这么毛躁,不知从哪里就冲出来了!” 凌罗见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敢反驳,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想再回怼他几句。 可恰在此时,她的余光却正好瞥见母亲凌天在戏台上动情地演绎着杜丽娘。 这可是凌罗很喜欢的故事,于是她懒得理会沈康靖了,反而将目光专注地投向了戏台之上。 凌罗一面认真看着,一面在台下比划轻吟着,而后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凌天的动作。 沈康靖看她那正经八本的样子,甚觉好笑,继而假装诧异地问道:“你也会唱戏?” 凌罗撇了撇嘴,轻飘飘地回了句:“对啊!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学唱戏了!这样算来,已经有五年的戏龄了呢!” 沈康靖瞧她那副神气的样子,不知为何竟很想打压她几句,接着他更加好奇地盘问道:“这么小就开始了啊!谁教你的?说来听听。” 凌罗先画云手,再翻小五花,做完了整套动作后,才得意地回道:“我娘啊!” 接着她伸出食指向戏台上的凌天带劲地指了去,然后一脸骄傲地说道:“就是她!” 沈康靖细细地打量完那台上的女旦后,又转脸看向一旁的小姑娘,这时,他惊讶非常地说道:“她是你娘啊?你娘可真够漂亮的,我长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女子莫过于她了。” 凌罗听完称心极了,喜悦之情无法隐藏,甚至还捂着嘴巴自己偷笑了起来。 沈康靖见她那一脸憨态,十分可爱,接着又与她搭话道:“你也挺好看的,不过照你娘亲比起来还差了些!” 而后,他托起了下巴又再次审读了这母女俩一番后,照实说道:“你们俩看起来可不怎么像呢!” 凌罗闻后并未生气,且还不以为意地回道:“不像有什么关系,女孩一般不都是像爹爹的!” 凌罗又继续夸耀道:“再者说,我娘这么美的大美人,怕是只有那西施貂蝉才能与之媲美,比不过也不丢脸啊,而且我现在才八岁,还小呢,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也会跟我娘亲一样美的,你现在可别小瞧人!” 见对方掐着小蛮腰撅着小嘴巴定定地看着自己,沈康靖忙解释说自己可没有那个意思。 接下来,他又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这小姑娘一番,见她长者一双自带笑意的月牙眼,黑白分明,明亮又有神,鼻子略长但却耸直,下巴稍尖。而她最好看的部位就属嘴巴了,微微上翘,因而整体搭配起来即使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算得上是位小美人了。 可这小姑娘唯一的缺点便是肤色不够透亮,稍显暗淡了些。 见她得意洋洋,自信满满,沈康靖倒想跟她交个朋友,于是他笑着自报家门道:“我叫沈康靖,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凌罗将视线从戏台上移向了他,然后淡定地回说:“我叫凌罗!” 沈康靖望着戏台上的女旦,夸赞道:“你娘演的可真好,她叫什么名字?” 凌罗又看了看他,直言答道:“凌天呀!” 听后,沈康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且竖起大拇指赞喝说:“人长得美,戏唱得又好,关键这名字起得也好听!” 忽然间,沈康靖又心起疑窦,搔了搔头后,略显窘迫地问道:“你叫凌罗,她叫凌天,你怎么没随你父亲的姓氏啊?” 闻后,凌罗忽而泛起了忧虑,悻悻地回说:“听说我父亲很久前就过世了,我呀,从来没有见过他。” 听她此语后,沈康靖却也大有同感。 此刻,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略有安慰之意地说了句:“没想到我们俩身世如此相似,我娘亲也是很多前年就去世了,我一生下来就没瞧见过她,我听家人说起过,她从前也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呢!只可惜我没这好运瞧见她...” 少男和少女说着说着皆眼圈微微泛起了红,看样子二人似欲潸然泪下了。 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人在背后猛摇了一下蹲在地上的沈康靖,且愤愤不平地呵斥道:“表哥,我找你找了这么久,没想到你竟在这跟小姑娘搭起讪来了!” 原来是吴康凯。 他绕了一大圈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找到了表哥沈康靖。 沈康靖见他找来了,赶忙止住忧思,将凌罗和吴康凯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凌罗见演出快要进入下一幕,于是忙对他二人告辞说:“你们慢慢看,我得回后台帮忙去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很快便恢复了好心情,接着,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帘幕后面。 瞧凌罗不见了踪影,神色忧郁的沈康靖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帘幕之上,不知不觉间竟生出了一丝落寞之感。 这时,吴康凯拉起他的手指了指远处,说道:“表哥,我们到那边去,那边的角度比这边好多了,能看到伶人的正脸。” 语罢,二人为防止再次走散,一前一后跟的很紧,挪腾至了舞台的另外一侧继续看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伦敦 () 兴和商行的土产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可航运生意却随着“龙腾”号和“万国”号的离开而被迫搁浅了。 沈念恩心知航运业才应是兴和商行的运营支柱,少了它不就成了空中楼阁了,因而他清楚购船一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因而,在商行众人的支持下,第二年,一直有着周游世界愿望的沈念恩跨越了近半个地球不远万里终于来到了英国的首府-伦敦。 1869年的早春,雾都的晨风透着阵阵的凉意,穿梭在街道上的沈念恩不自觉地忆起了许多往事。 他知道从前虬枝曾来英国游学两年,期间也在伦敦待过一段时间,二人算是同处一地,但时间却相隔久远。 此刻,伫立在泰晤士河畔的他幻想着如果可以执她之手,畅游伦敦,那还是多美妙的一桩事啊! 只可惜... 想到这,愁思不禁再临他的心! 好在,一只白鸽飞过及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许的落寞也便随之飞远了。 稳住了心神的沈念恩在接下来的七天内,都在向代理商了解商船的行情,因而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欣赏这的风景。 第八日,他在旁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汇德沣公司总部拜访乔尼乔登。 自李应泉将两艘商船带走后,兴和商行的船只便在香港汇德沣那租赁然后再以高价转租给其他商家,可这样一来,兴和便充当起了中间桥梁角色,利润少不说,沈念恩明白这肯定不可是长久之策。 考虑到汇德沣销售商船已有数年之久,且质量和口碑都算不错,因而这次沈念恩仍然想要选择同汇德沣合作。 到了汇德沣公司后,等待了近半个时辰,沈念恩终于盼来了总经理乔尼乔登的接见。 因这是第一次拜访乔登,沈念恩自然要仔细打量对方一番。 乔尼乔登身材高大,体格健硕,比沈念恩还高出了一寸有余,头发已近银白色,估摸着年龄应不小于五十岁。 今日,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举手投足间尽显绅士与贵气。 只不过,乔登见到沈念恩的一瞬,神情中还是隐约藏着少许的轻视。 清廷屡次大败于英人手下,华人的国际地位自然是高不到哪去。 此刻,乔登将端着咖啡的手慢慢放下去时,自然而然地抬头端详了沈念恩几眼。 只见一蓄长辫,着长衫的华人男子笔直地立在自己的桌前,嘴角边虽带着浅浅的笑意,可坚定的眼神却透着满满的不亢不卑。 乔登在自己那装修的极为奢华的办公室里开始正式接待沈念恩。 二人先是客气地问候了彼此一番,紧接着,沈念恩便开门见山地讲述起自己搞航运想要买船的想法。 沈念恩说完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乔登的答复。 乔登开始并未给出结论,他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了解一下兴和商行的运营情况以及资产水平再做定夺。 可看了沈念恩递过来的英文材料后没多久,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他竟忍不住发出了“呵呵”的嘲讽声。 乔登好似看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那异想天开地做着白日梦。 不多时,乔登吸了一口雪茄,而后,他轻摇了几下头用略带轻蔑的口吻似是好心劝诫着沈念恩道:“年轻人,就你们商行的那点资金,怕是连我们汇德沣的一艘旧船都买不起,你刚刚跟我说的一切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沈念恩听完,脸颊一下子涨的通红。 见对方如此看不起自己,他险些被激怒,可“外圆内方”的做人准则此刻反复提醒着他,勿躁勿怒,和气生财。 因而他双手搓了搓尽快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很快,他那柔和的面庞又一次挂上了笑,只是这笑不是谄笑,而是恭笑,毕竟有求于对方,他怎可不和颜悦色。 紧接着,他昂起了头用笑眼直视乔登回道:“乔登先生,虽然我沈念恩今天可能还买不起旧船,但这并不代表说我将来就买不起新船,据说汇德沣公司是您一手创办的,创业之初怕是也很艰辛,您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么多资本的,对不对呀?” 乔登一愣,禁不住想到了自己创建汇德沣之初时遇到的重重困难,没想到对方不仅能推己及人,还这么有志气。 于是沉默了半晌后,他又开口说道:“好吧,看在你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且还这么有信心的份子上,我给你个机会,我们汇德沣有一艘名为“玛丽”号的商船,是十年前建造的,当时价值五万英镑,既然是旧船,也用这么久了,我给你打个对折,二万五英镑,你考虑考虑?” 这时,沈念恩用脑子快速地计算了一下二点五万英镑约合白银十五万两,兴和商行如今的总资产也才只有不到四十万两,刨去固定资产不说,能用来购船的资金大概只有七八万两左右。 可又想到当年怡兴洋行买下的新商船“兴和”号要二十五万两白银,这么一比,乔登出的价也不算贵,再讲怕是也没有太多降价的空间,既然如此那该如何是好呢? 乔登见沈念恩面露忧愁之色,不免开口问道:“怎么样?沈先生,是有什么困难么?要是兴和商行有诚意买下我的“玛丽”号,那我可以考虑给你提供个两三成的贷款!” 见对方好似很感兴趣,于是乔登转过身去,一面狡猾地笑着,一面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不多时,他将“玛丽”号商船的相关资料递给了对面的沈念恩。 沈念恩接过那些材料后,仔细翻阅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在伦敦的这几天,曾听好几个船务经理向他提及过这艘“玛丽”号,其中有个人还算诚实,对他说“玛丽号已经破旧不堪了,别说卸货,即便是空船开出去,能不能安返程都是个未知数。” 可乔登的这叠材料上却说“玛丽”号的性能还很不错。 因而大感狐疑的沈念恩直言道:“乔登先生,此前我向人打听过,有的代理人也曾把“玛丽”号的规格表给我看过,那艘船据说很难脱手,而且与市场上其他的旧船比,索价还特别高。” 第一百五十九章 碰壁 () 乔登见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因而立马变了脸,之后他不快地回道:“我刚刚说过,你要是有诚意,我可以贷款给你。” 紧接着,为掩饰自己的心虚他又立马塞了一些材料给沈念恩。 沈念恩仔细一瞧发现上面的条款繁琐又苛刻,他即便没什么经验,也能猜得出乔登表面在同自己虚与委蛇,其实是在欺负自己,以为自己好糊弄,从而大捞一笔。 沈念恩看出了乔登的如意算盘,可碍于形势,又没办法同他翻脸。 因而他强压着怒火,面子上却仍恭敬礼貌地回复道:“乔登先生,照您的提议看,如果我买下了“玛丽”号,并非是您借钱给我,倒像是我把钱送给您了!” 乔登一听心想看来自己低估眼前的这位中国人了,这个人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且不仅很精明,城府也比较深,于是他只能尴尬地用几声干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 乔登的不真诚,也使得沈念恩的购船之旅提早结束了。 伦敦之行碰壁后,沈念恩只得动身返回广州,可这次买船虽然失利,但他却不失风骨和气节,没有丢国人的脸面。 回到广州后,了解了行情的他并未气馁,决定筹钱买船,由于好友李应泉已经自顾不暇,因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想到那财大气粗的金主卢湛。 可卢湛听完了沈念恩的畅想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当年向怡兴洋行借款十万白银且血本无归的往事。 因而他不由得产生了抵触情绪,可鉴于此前宝利行在租借兴和商行的“万国”号时,曾将价格压到了最低,占了许多便宜,因而有些抹不开的卢湛又不太好意思一分钱都不借给沈念恩。 于是,三思过后,卢湛决定借五万两白银给兴和商行购船,且可分为两年还清,毕竟五万两对于根深叶茂的宝利行来说只是个小数目而已,就当是还人家一个人情罢了。 这样算下来,兴和商行如今可以拿出十三万两白银,可买一艘性能还算过得去的旧船这些钱还是有些欠缺,因而没办法,沈念恩只得在自己的亲友中做些文章。 为了募集资金,他先是在商行内部开了个会,倡议大家纷纷解囊为商行的航运业更上一层楼献出一份力,且这不算白捐,算是一种类似于股份制的投资。 成效还算不错,兴和商行里的一干人等都积极配合着。 尤其值得肯定的便是沈念恩的好友兼妹夫吴承昊。 向来小气的铁公鸡吴承昊听闻此事后竟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他与夫人沈娇蓉商议了一下午决定将家里的所有闲散资金总计一万两都拿出来支持沈念恩的买船计划。 沈念恩感激之余,还不忘调侃对方道:“承昊,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几年竟都攒了这么多银子,你放心,你的恩情我一定记着,等到商行的生意更好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而吴承昊听完,第一时间却想到了二人最初因怀表相识之景,那会他曾贪污了三两银子,且还曾被对方揶揄过。 那会的沈念恩只是个钟表行的小伙计,吴承昊并未把他太放在眼里,而如今的沈念恩则是商行的老板,自己的上司,二人虽是老友,且还是亲戚,可毕竟身份有异,吴承昊说起话来还是当心了许多。 因而此时的他既客气又不失风趣地回应道:“诶诶诶,这些年我在兴和可是一点回扣都没吃过哦,这些钱都是我放在钱庄里利滚利赚来的,本来还打算着这回存点更高的,可既然你发话了,那我就是割肉也得支援一下,你看你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跟圣旨一样!” 说完俩人相视一笑,好不快活。 于是乎,筹到了十五万两白银的沈念恩将其兑换成二点五万英镑后,于两个月后的夏日再次来到了伦敦城。 这一次匆匆而来的他因要务在身依旧没有时间欣赏景致,并且他已下定决心,要用这二点五万英镑孤注一掷,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这回,沈念恩选择同另一家小型公司合作,这家公司名叫威廉姆,因为要发展其他业务,所以公司准备将其下属轮船部变卖。 当沈念恩千辛万苦地找到威廉姆公司的老板杰尔米诺时,对方却惊异地回应说:“我们只跟船舶经纪公司打交道,所有的船已经交给经纪公司去打理了,你还是直接找他们吧!” 米诺中等身材,样子还算慈祥,从一脸的斑点和半白的头发来看,年纪应该不下六十岁。 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沈念恩怎会因对方的一句话就走人呢。 于是他十分诚恳地坚持说道:“米诺先生,我的商行确实很需要购船,我十分想同您合作,可苦于资金有限,所以我很想直接同您谈谈。” 听闻此语,想要尽早将轮船脱手的米诺才安下心来,决定听听看对方所言。 于是沈念恩按部就班地将准备的几叠材料递到了米诺的手中,且与他详细说起了自己商行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规划。 比起乔登而言,米诺听沈念恩讲话时,明显要耐心许多,且他还时不时地问上几个问题。 而他之所以会愿意听对方同自己长篇大论,其实这与米诺年轻时曾在广州淘过金有关。 四十多年前,米诺跟随父亲去广州销售咖啡和棉织物,米诺一家赚了大钱不说,且没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再加上他还同一貌美的女子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因而米诺不仅不像其他英国人那般对华人有着或深或浅的歧视,反而对华人还多多少少有些敬意。 经过了近两个时辰的协商后,对华人印象还算不错的米诺终于被沈念恩的诚心打动,最终决定以二点五万英镑的价格将旗下的一艘名为“爱德华”号的商船卖给对方,且还同意交货前,彻底检修“爱德华”号一次。 “爱德华”号建造于十二年前,运力为五百一十吨,和当年的兴和号性能基本相当,但由于船龄的原因,价格便宜了近一半。 威廉姆公司把船检修完毕后,又厚道地请人把船重新粉刷了一遍,于是沈念恩便将它顺利地开回了广州城。 这日是傍晚,提早得知了消息的体商行成员共九人悉数站在天字码头边等候商船的出现。 而直至此刻他们已经等了近半日了。 等了太久的沈康靖同吴康凯、吴康慧一起跳着脚喊问着:“都等了快一天了,商行的船怎么还不来啊?” 第一百六十章 旧船 () 在众人急切的期盼下,“爱德华”号终于现身了。 就在沈康靖的话音刚落不久,它的船头便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江水之边。 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爱德华”终于气势磅礴地驶进了码头,岸上的众人见此皆欢呼雀跃,热情地向其招起手来。 而这时,沈念恩亦在大伙的注视下神采奕奕地走出了船舱。 待船靠岸后,兴奋不已的吴承昊对船舱外的沈念恩高喊道:“这船很漂亮啊!一点也不像十几年船龄的老人家。” 沈念恩听了,很是开心,此时的他不仅不急着下船,且还邀商行的体成员上船参观。 大家伙欢欢喜喜地陆续上了“爱德华”号后,有的参观船舱里的设施,有的检查外围的栏杆,而几个小孩子则又蹦又跳地好不畅快。 沈念恩见了这一派祥和之景,内心真是顺畅极了。 接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将众人聚集过来后,兴奋地对大伙说道:“我沈念恩此前只有一个儿子,而这“爱德华”号就像我的‘二儿子’一样,我相信从今往后我还会有许多‘儿女’的!” 见他信心十足、豪情满怀,兴和的众人皆感无比欣慰和自豪。 尤其是沈康靖瞧见自己有了亲弟弟,高兴地差点没飞起来。 紧接着,他拉起父亲的手,开心地问道:“爹爹,既然这艘船是我的亲弟弟,那得给他起给像样的名字才行,“爱德华”可不是太好听,而且也不像中国人。” 沈念恩欣喜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当即愉快地回应道:“好,那我就给它起个中国人的名字。” 他低下头来,摸了摸自个的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后,终于眼睛一亮,想出了个好名字来。 于是他愉悦地对大家说道:“我宣布我们兴和商行的第一艘商船正式命名为‘兴安’号,兴取兴旺发达之意,而安则是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喝彩,自此有了自家商船的兴和商行发展迎来了新的篇章,而这一年沈念恩三十四岁。 三个月后的某日,沈家书房内,打听到一个好消息的沈念恩与儿子沈康靖交谈道:“靖儿,福州船政学堂今年又开始招收新学生了,爹希望你可以前去试试看!” 福州船政学堂由闽浙总督左季高于1866年在福州创办,也称“求是堂艺局”。它是中国最早的造船及驾驶技术学校,分前学堂、后学堂,招收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入学。 前学堂学习轮船制造,主要开设法文、算术、几何、代数、三角、天文、地理、航行等课程,由法国人主持,学期五年。 后学堂学习轮船驾驶或管轮,主要开设英文、算术、几何、画图、机械图说、机械操作等课程,由英国人主持,学期也为五年。 十二岁的沈康靖虽还年幼,但此时的他已符合招生条件。 可这事对沈康靖来说太过突然,惊诧之余他很是不情愿地回复道:“爹,福州离家那么远,我去了那,就要好久见不到爹爹您啊!靖儿不想离开家,靖儿想同爹爹在一起。” 沈念恩自然也不想与唯一的骨肉久别两地,毕竟二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在一起,所以做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是极为艰难的。 可沈念恩并不是一个仅仅知道逐利的商人,确切点说他算是个满怀赤诚的爱国商人。 对他而言始终有个多年未遂的心愿,那就是中国人应该造自己的新式轮船,中国船员也应该开国人造出的轮船,中国商人也应该购买和使用国人自己建出的轮船。 这样才不会一直受制于外夷,才不会被那些洋人始终牵着鼻子走,毫无主动权。 志存高远的沈念恩多么想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那样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奔赴福州求学进取。 可自己年少时并未赶上如此良机,那会国人还未开化,根本没有创办新式学堂的理念。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不久,因为清政府用领土和主权以及一系列的经贸特权暂时填补了外国侵略者的肚子,国内的农民战争起义也进入低潮,因而暂时出现了还算“稳定”的局面。 可在清朝统治集团中,一些头脑比较清楚的当权者,如曾伯涵、李少荃、左季高以及恭亲王等人并没有因这种“和局”的出现而减少对清政府统治的危机感。 尤其是他们在剿灭太平天国等多次大规模起义中曾亲眼见证外国侵略者坚船利炮的巨大威力,因而感受到一种潜在的长远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以“师夷制夷”、“中体西用”为方针的洋务运动便应运而生了。 沈念恩看得出清廷虽羸弱,但图强之心却并未彻底泯灭,更值得称道的是官员们还有心发展造船业,争取海上的主动权。 因而他虽觉自己生不逢时,可年少的儿子沈康靖却赶上了千载难逢之良机,所以他必须得鼓励儿子胸怀大志,做个心有鸿鹄,将来报家报国之人。 接着,用心良苦的沈念恩对儿子沈康靖诉说了自己如下的这番心声:“靖儿,你是爹爹最亲最亲的亲人,爹当然也舍不得你...” 紧接着,他又说起了商行近几年来的航运状况:“你虽年纪尚轻,但是商行和国家的一些大小事宜你应该也略知一二,买“兴安”号前,商行用来海运的船舶都是从英国人那里租用来的,就像大半年前,英国人突然说租赁费用上涨百分之二十,而我们则十分被动,只得任由他们肆意涨价,而且如果向德国人、法国人租用的话,价格也相差无几。” “所以爹爹才破釜沉舟一定要买自家的船,哎,你不知道,在伦敦爹爹也是受尽白眼啊!” 处处被洋人压榨欺凌的日子可并不光彩也不好过,提到此处沈念恩忧愤之余也很无奈。 而后,他提起气来坦言道:“可如果我们若是有了自己的轮船,成本将会大幅下降不说,也就等于有了自主权。” 讲到这,沈念恩的眼神不自觉地明亮了许多,只听他又激动地说道:“可中国人从前没有制造新式轮船的能力,两年前终于开设了福州船政学堂,就是一方面培养技术人才,一方面又着手建造自己的新式轮船,拥有自己的造船业,如此良政真乃我们商行的福音啊!” 最后,沈念恩又意气风发地畅想着未来:“靖儿,你可以设想一下,当你学成归来之时,说不定你会是制船甚至航海业的专家,将来无论是为了兴和海运贸易兴隆昌盛,还是为了我们国家强大不受外敌欺辱,这个机会你都必须珍惜,所以福州你非去不可。”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求学 () 沈念恩的动员感言发表完毕后,沈康靖那幼小的心灵不禁为之一振。 没错,他应该向父亲一样做个志向远大之人。 此刻的沈康靖虽只有十二岁,可听了父亲一席话后,已下定决心的他深知此次远行不光是为了自己家族的产业,而更应该竭尽力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贡献力量,哪怕这力量只是微不足道的。 虽然沈娇蓉和吴承昊夫妇都强力反对沈康靖去福州学习,但这些外力仍阻碍不了沈念恩和沈康靖父子二人前进的决心。 即使十分难舍难离,但两个月后顺利被福州船政学堂录取了的沈康靖仍是踏上了远行之路。 这一天,沈念恩、吴承昊、沈娇蓉、吴康凯、吴康慧五人一起来到了天字码头,送沈康靖赴闽求学。 那边会有教员接应他,所以此行就只有他一人上船。 吴康凯、吴康慧兄妹与表哥沈康靖三人抱成一团,十分不舍。 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为深厚,几乎从未长时间分离过,沈康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尤其是柔柔弱弱的吴康慧小妹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沈娇蓉的心也已揪成一团,在她眼里早已将沈康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深切地记得沈康靖还未出满月时,自己就整日将他抱在怀中,没有母乳,她和吴承昊便四处求人买些牛奶来喂养他,终于算是把他拉扯大了,可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远走他乡。 极其难过的沈娇蓉甚至有些怨恨表哥,恨他太过狠心,让孩子去远方受苦。 她曾亲眼见证他们父子是如何大费周折才能团聚在一起的,如今的表哥不珍惜眼前的幸福时光,反而又搞出这么个分离的新名堂来,因而这一路上她都冷着脸没有跟表哥说一句话。 沈康靖上船后,与众人挥手告别,紧接着,他便快速跑进了船舱里,缩成一团,偷偷地擦着眼泪,不敢再向码头多看一眼。 送走了康靖后,心情有些低落的吴承昊、沈娇蓉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先行回了家。 而沈念恩却并不想走,他希望可以在码头多驻足一会。 于是,众人走后,就只有他一人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不久后,康靖所在的船只渐渐消失在了海天之间,没了踪影... 而此刻,沈念恩却忽地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寂寥感,很是煎熬,戳着他的心一般。 很是难过的他不得不用手扶着码头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 就在这时,沈念恩从怀中掏出了绣着“勋”字和“枝”字的那对樱粉色手帕,倍感凄凉地在心里默念道:“虬枝,我们的儿子离开家乡到远方求学去了,我相信你若是还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靖儿终有一日会长大,我想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接着,他深呼了一口气后又诚心地祈盼道:“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靖儿,保佑他不久的将来学有所成后,可以平安健康地归来!” 从此刻算起,沈康靖在福州的求学生涯便正式开始了,接下来的他度过了夙兴夜寐、艰苦卓绝、克勤克俭的五年时光。 同年此间,即1869年夏日的一个清晨,出门买肠粉的穆思远从天兴戏班外带回来了一个流浪的小女孩。 小女孩灰头土脸的,浑身上下还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应是太久没洗澡了,才会如此,且她还声称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很是饥饿。 穆思远瞧她可怜,于是心一软,便将其带了进来。 这时,小蜻蜓、凌天、凌罗三人正在练习走台步,见远处的穆思远在石桌旁同一个小女孩有说有笑地吃着东西,三人当即很是惊愕,于是前后左右地围了过来。 小蜻蜓见是生人,继而惊奇地发问说:“这位是?” 穆思远也不清楚该怎么称呼这位小姑娘,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位阿姨在问你,你来自个介绍一下吧!” 庆幸的是,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不仅不怕生,反而很是爽快大方。 将一块粉皮咽下去后,她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好,我叫阿鸾,今年十三岁了。” 凌天和小蜻蜓听完后很是惊喜,一般的小姑娘头一次答话通常都是怯生生的,可这位阿鸾却是大方得体,看起来很不寻常。 凌罗忙凑上去笑眯眯地主动与她搭话说:“我叫阿罗,跟你的阿鸾听起来很像,我今年九岁。” 阿鸾亦是喜上眉梢,边吃边回应她道:“是啊!阿鸾、阿罗听起来真像姐妹,我比你大四岁,不如你当我妹妹吧!” 说完,阿鸾便将肠粉盘子推向凌罗,而后又客气地说道:“我们一块吃吧!” 凌罗想都没想,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接着,凌天和小蜻蜓询问了下阿鸾的身世,阿鸾从小无父无母随着收养她的爷爷四处卖艺为生。 可自从上个月爷爷去世后,她便成了流浪的孤儿,无处去了,渐渐地只能靠乞讨生存。 众人听完后,皆是一阵心酸。 小蜻蜓端详了阿鸾一番,瞧见她一双桃花眼,瞳仁黑亮,十分有神,鼻子小而挺,可唯一的缺点是下庭略短,下巴稍有些方正。 总而言之,阿鸾的长相挺抢眼的,算得上不可多得的小美人了。 再加上如今的天兴戏班女伶少得可怜,急需招募新人,于是小蜻蜓提议道:“阿鸾,你想不想加入我们戏班子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收徒 () 此时阿鸾的嘴巴里还含着一部分食物,可她顾不及吞咽,鼓着嘴巴忙使劲地点头。 终于肠粉算是吞下去了,她紧忙回道:“想啊!我太想了!我就是前几天在这的门外,看见了你们唱的什么,什么...《长生殿》,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想啊,我要是长大了,站在台上,演的也会一样好看...” 阿鸾的话中自信满满却又透着几分单纯,凌天听完后心情也是十分愉悦。 毕竟她可是《长生殿》中女主角杨玉环的扮演者,能够积极地影响后辈对于她而言是件再荣耀不过的事了。 接着,为了争取留下来,阿鸾竟撂下筷子,主动摆起了架势,还翻起了筋斗,样子很是带劲,大家看后均齐声喝彩。 小丫头凌罗也不示弱,看到阿鸾在那使劲地展示自我,天真无邪的她也紧随其后,学着阿鸾翻腾了起来。 阿鸾亮相完毕后,穆思远拍手夸赞道:“你的基本功不错,入我们戏班子算是合格了。” 然后,穆思远有意识地指了指凌天和小蜻蜓,笑吟吟地问阿鸾道:“这两位可是我们戏班子最出色的女旦,要不要选一个当你的师父啊?” 凌天和小蜻蜓听到这不由得相视一笑,平日里的好友此刻却俨然成了竞争关系,双双等待着阿鸾的最终抉择。 阿鸾一看这么快自己竟会反客为主,有了挑选的机会,因而心中高兴的顿时乐开了花。 她嬉笑着站在了二人面前,先左边看看,再右边瞧瞧,那故弄玄虚的样子委实惹人喜爱。 最终她忽然一把握住了凌天的手,且骄傲又肯定地看向她道:“我想选你当我的师父!” 凌天开心极了,倍感意外,小蜻蜓虽落选但心中却并不感到失落,反而由衷地为凌天高兴。 其实阿鸾当日在天兴戏班外看到的戏台上表演之人便是凌天,从那时起她就已将凌天当成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期盼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像她那样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接受众人仰望的目光。 所以她刚刚虽有意玄乎了一阵,但其实内心里早已笃定自己的师父就只能是凌天。 半个月后的拜师会上,梳洗打扮一番后的阿鸾正式更名为凌鸾,从此成了凌天的开门大弟子。 在之后的日子里,凌鸾和凌罗便跟随凌天一道苦练基本功,而两个小姑娘也因此成了极为要好,甚至形影不离的姐妹。 1871年秋日的一天,凌鸾和凌罗两姐妹大清早在后院中舒展筋骨,练习着撮步、小跳和踢腿。 十五岁的师姐凌鸾穿一件粉红短褂配马面裙,看起来可爱又娇艳。 十一岁的师妹凌罗着一件淡绿短褂加马面裙,看起来秀雅又清新。 如果随便问个路人,觉得她二人谁更漂亮,那通常而言,大家看后第一眼,都会说是师姐凌鸾更胜一筹,可看久了,往往还是觉得师妹凌罗更有味道。 二人练功之余,还时不时地聊着闲话。 此刻,师姐凌鸾睁圆了桃花眼盘问着:“阿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爹呢?” 师妹凌罗按实回道:“我娘说我爹很早就过世了,我出生时就没见过他呢!” 师姐凌鸾一听傻了眼,继而大为惊愕道:“那这么算下来,起码也有十来年了。” 凌罗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有了,有了,确实有那么久了...” 忽然,凌鸾停下了动作,靠在了围栏边,陷入了深思当中。 片刻后,她幽忧地叹气道:“那这么说来,师父也蛮可怜了,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凌罗也学起了她的样子来,将手臂一盘,略显伤感地回应道:“是啊!我娘经常一个人闲来无事时就在房里发呆,那样子很忧伤,看着就让人心疼,我估摸着她是在思念我死去的爹爹呢!” 凌鸾听了也好生难过,半晌,她媚眼轻挑,灵光乍现道:“不如我们给她找个新夫君吧?你说怎么样?” 凌罗闻后傻了眼,之后莫名地疑问道:“啊?这要上哪去找呀?” 凌鸾摆着手,示意凌罗靠近自己,接着她笑盈盈地伏在对方耳畔悄悄说了几个字。 听了后,凌罗大惊,月牙眼立即变成了大圆眼,且还惊声地回馈道:“穆叔叔?” 第一百六十三章 撮合 () 凌鸾瞧她那副惊愕的傻样子,自个差点没笑出声来。 紧接着,她赶忙将其嘴巴捂住,暗示凌罗小声点,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于是凌罗瞄了瞄周围,虽无人,可她依旧压低了嗓音,声音极为细弱地又重复了一遍说:“穆叔叔?为什么是穆叔叔?” 凌鸾则自信满满地笑着回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据我观察,穆叔叔对师父绝对有情,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 凌罗呆呆地瞧着凌鸾,痴痴地问着:“你是说穆叔叔喜欢我娘?我怎么没发现呢?” 凌鸾听后一脸嫌弃,且鄙夷地回了句:“你跟个呆头鹅似的,哪里能看得出,以后得多像姐姐我学习,机灵点,知道么?” 凌罗闻后噘起了嘴,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后,接着又追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试呢?” 被她这么一问,凌鸾一时语塞,竟答不出来了。 接着,她在院子里一面思索,一面慢慢踱着步子,两圈下来,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 进而,她与凌罗悄声商议了起来。 听完后,凌罗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大力地赞许师姐聪慧无双。 一向鬼点子极多的凌鸾听后当然是十分得意,自负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做女伶都有点大材小用了,若是有机会应该去做个女军师才好。 两个小女孩一拍即合后,决定当晚就将计划付诸实践。 当日,吃过晚饭后,穆思远回房间不久便瞧见桌面上放着一个字条,上面写着:“戌时一刻荔枝湾西小凉亭见”,落款是“阿天”两个字。 穆思远看后心头一紧,想着这“阿天”是谁?会是凌天么?她竟会约自己傍晚去凉亭相见? 究竟是何事不能在戏班里言说,非要邀自己出去谈呢? 正当穆思远心绪起伏不定之时,却见戌时一刻即将到来。 来不及多想的他为免迟到便匆匆赶往信中提到的小凉亭那约见凌天。 此时太阳已落山,到了凉亭后,恰巧四下无人。 穆思远刚要坐下,却见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张不太大的纸。 穆思远新奇地将其拾起后,借着淡淡的月光,隐约看见上面竟写着一行小字“良宵苦短,机会难得”。 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凌天在向自己暗示些什么? 难道是凌天终于开窍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穆思远一步一步地推测着,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许多。 这时,他虽放下了那张纸,可却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见纸的右边摆着一束百合花,犹豫再三后,穆思远终将其拿起,且还细细观察了起来。 他发觉百合花颜色甚是洁白,嫩嫩的花蕊还渗透着淡淡的紫色,一阵秋风拂过,此花竟散出了浓郁的香气。 正当穆思远有些飘飘然地沉醉于这花香之时,却听身后有人轻柔地说道:“穆大哥,这么晚了叫我来此究竟有何事相商啊?” 穆思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不轻。 猛然回身后,他瞧见凌天正站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石阶下面。 凌天见他手持鲜花,面朝自己,亦是十分惊讶,继而她不解地问道:“这是?” 月光下,凌天终于看清了那花分明是株百合,世人熟知百合寓意“百年好合”,多为求爱所用,穆思远今夜约自己前来莫非是此意? 此时凌天有些后悔,刚刚脱口问出的那句“这是?”太过唐突,可现在想收却又收不回来了。 穆思远见凌天懵怔地看着自己,心中难以自抑地敲起了响锣,这下可怎么办是好? 手里拿着百合被她看见,不送给她多么尴尬,可若是送给她,那岂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穆思远虽已喜爱凌天多时,但却并无非分之想。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际,善解人意的凌天机智淡定地说了句:“我猜这花一定是送给我的,肯定我近日来的表现,只是穆大哥竟然知道我喜欢百合,让我真感到惊喜...” 说完她将手伸向花瓣的同时还轻轻抚摸了起来,那样子十分从容,毫无窘意。 紧接着,穆思远忙将那束百合递至凌天手上,慌乱之余还不忘问道:“凌天,这么晚了你叫我来这到底所为何事啊?” 这话听完凌天当即傻了眼,她茫然地耸了耸肩膀后,悠悠地回道:“不是你叫我来这的么?” 穆思远顿感一阵轰雷袭来,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的他明了地说:“看来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们...” 接着他赶紧回头走了两步,取了石桌上的字条,拿给凌天看。 凌天看完捂嘴笑道:“这七扭八歪的字迹多半是那几个孩子搞的鬼,还什么良宵苦短的,不知道她们是从哪听来的!” 穆思远见自己的嫌疑已经洗清,终于松了口气。 于是他黑了脸严肃地说道:“回头我非得好好整治他们几个不可!” 凌天忙劝解说:“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看算了吧!既然是场误会,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完,凌天转身走在了回戏班的路上。 穆思远的步伐有些缓慢,不知不觉间竟落在了后头。 此时,他心想,自己既然爱慕凌天许久,虽然今晚是被几个孩子捉弄的,但正如其上所言如此天赐良机,自己不能一再错过。 想到这的他于是紧走了几步,追上凌天。 忽地,穆思远又停住了脚步,拉住了她的衣袖,鼓起勇气对其说道:“阿天,今天那字条虽不是我留的,但上面的字迹却是我真实的心意,想来很多人可能都已看出了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一点察觉都没有么?我想...” 第一百六十四章 唯一 () 这句“我想”虽迟疑了片刻,可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所愿:“我想与你携手共度余生...” 人活一世,总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努力追求一次,穆思远这回算是硬气了,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说完后他的内心如释重负,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天,等待着她的答复。 见凌天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未作声,也没什么表情,穆思远虽很是紧张可却一鼓作气继续表白道:“我夫人和许多同仁一样,当年起义时死在了清兵手上,那一段时间,我没戏唱,也没个朋友,简直孤单极了...” 想到这段黑暗历史,穆思远依然心有余悸,而后他又努力地讲着:“直到有一天,我坐在辽莽水边仰天长叹,觉得生活已了无乐趣,没了盼头,可就在那时,我却刚好遇见了你。” 这个“你”他说的极为温柔,听得凌天不禁心中一暖。 片刻后,穆思远又激动地回忆道:“虽说是我救起了你,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带给了我新的生机。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了往日一般,我渐渐变得快乐了,我竟从照顾你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慢慢地我甚至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虽然那时候你心死如灰,可我却坚信你一定能重新活回来...一定...” “后来我瞧见你真的重新振作了起来,不断地努力,一步步成长为戏班的顶梁柱,如此强大旺盛的生命力真的让我感到很惊喜,后来戏班子也有了转机,我甚至觉得是你带给了它生机,所以才会将其命名为天兴...”这段旧忆穆思远说的深情无限,柔情尽显,听得凌天也有了一丝动容。 终了,穆思远又来了句:“即使你今天拒绝了我,我也不后悔,毕竟将心里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一朝吐出,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事!” 说完,穆思远站在原地傻笑了起来,那样子天真无邪地竟像个孩子。 在旁人眼里,他既是个优秀的粤伶又是个杰出的剧作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只因他对自己内心真实的向往多年都保持不变的执着与痴迷。 凌天对他这突然的表白有些无所适从,惊呆了好久都想不出要如何回应。 她不是完看不出穆思远的心思,多年来对方一直都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且关爱也无处不在。 她不是木头人,当然感受的到,穆思远很好,好到她即使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天大的毛病来。 并且自己几乎是在走投无路之时,因缘际会被他救下了性命,才侥幸活了下去,这大恩大德凌天此生根本无法偿还。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他的指点下从一个粤戏爱好者一步一步走上了粤伶之路,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令凌天感激涕零。 可穆思远千好万好,但唯独有一点,他却不够好,并且他也永远做不到,那就是他不是洛鸿勋。 穆思远对她来说就像是人生中的导师,引领她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单纯走向成熟,而这样的人她的一生中可能不止会遇到一个。 而洛鸿勋不同,他是凌天此生唯一的爱人。 在她心里他已经住的太久太深了,早已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不能分割了,如果强行将他抽离,她想她会立刻死掉。 也许换做别人,此时遇到了这么好的穆思远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可她凌天却做不到,只因她对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她此生的挚爱只能有一人,那个人就是洛鸿勋。 换作一般人,感动和爱情何必分得那么清,可凌天偏偏不是一般的人,她身体里的固执倔强也许是与生俱来的。 从前她也没想到过自己竟会这般的深爱着那个人,可在她阅尽人世沧桑,涅重生后,她内心的信念渐渐坚定了,直到此时已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分毫的地步,而这演化当中与凌天对自己深深的自责很是相关。 她一直觉得鸿勋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她想着若不是自己当初一口咬定鸿勋是个卑鄙的伪君子,为了钱财谋害自己的家人,也不至他入狱后吴承昊一直不敢告知自己此事。 而那时的她明明有能力施救的,可却因自己的愚昧糊涂让此事一直拖到他身首异处无法挽回为止。 再后来,她产下一子,竟没有履行母亲的职责,将儿子丢给了别人。 一想到这些,凌天根本无法原谅自己,试图麻痹痛苦的她只能从女儿凌罗那找些安慰,完成救赎。 也就是说,无论是出于对他无端指责后二人永诀的遗憾,还是源自于自己对那个乐观、聪慧、勇敢又执着的他的一腔痴恋,洛鸿勋都是无法被任何人代替的,只有他让凌天真真切切地动心过、迷恋过,也只有他可以温暖她的回忆,惊艳她的一生。 所以,如今的凌天生活里只有女儿和唱戏两件要事,男女之情于她而言只是虚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惩罚 () 没办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令人无奈地是,流水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她的一腔热情都交付给了另一人。 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但她还是愿意守着与他的过往安安静静地活在这流年里,哪怕孤单,哪怕寂寞,对她而言也都甘之如饴... 所以她终是只能对他说那三个字:“对不起...” 穆思远虽被拒绝,但也并未抱怨,反而他更加看重凌天,只是有些遗憾的是他想着自己若是早认识凌天一步,也许凌天爱上的人会是他,那结局便也是不同的了。 当晚回到戏班后,凌天将凌罗和凌鸾叫到跟前细细盘问了一番。 起初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装傻充愣,矢口否认。 可没过多久,她们俩迫于凌天的威仪,还是松了口如实招来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凌天气急,关起门来罚她二人在屋内倒立半个时辰以做惩处。 倒立虽看似是体罚,但实则是对身体有益之事,可半个时辰对于她俩还是太久了些。 一刻钟后,凌罗和凌鸾的脸颊上双双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来,凌天虽然心疼但是并未心软,撇过脸去只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接着又捱了一刻钟,两个孩童的脸已经涨得有些发紫了。 凌天瞥了一眼后,觉得这惩罚的效力也差不多了,刚想叫她们停止,可恰在此时,凌罗却咬紧牙关不服道:“娘,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穆叔叔那么喜欢你,你不接受他也就算了...反而要惩罚我们...” 紧接着,凌鸾忙焦心地对其说道:“师妹,你省点力气,少说两句吧!” 凌天木然了片刻后,回应说:“我罚你们与此事无关,我罚你们是因为你们最初的不诚实,说了谎话,我罚你们是要告诫你们从今往后要敢作敢当,勇于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凌罗仍是不服,依旧愤愤不平道:“可我们明明做的是好事,即使说了谎也是善意的。” 正在师妹凌罗争辩的当口,年级稍长的凌鸾撑不住了,从半空中栽了下来,幸好她落在了地面的软垫上,因而并未摔疼。 凌天见状知晓她二人体能已到极限,便赶忙叫停。 此刻,她心中不免合计着:“是啊!她们二人也是一番好意,自己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呢?” 紧接着,凌天转念又一想:“不过无论怎样小小年纪说谎话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罚了也就罚了!” 也就在此时,凌天重新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凌罗,这孩子直,且是个倔强的主,甚至较自己年轻时还要犟上几分。 1871年,眼看将要入冬,天兴戏班的粤伶们需要新的戏服才可以于冬日里在戏台上演出。 由于凌天从前有些经验,因而这一事,穆思远交由她去办。 一日下午,凌天前往双门底一带定制新戏服,为了节约成本,她同大章号的章老板讨价还价了好一会。 此时的凌天早已不复当年那个从不计较银两的阔绰劲头,因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学会节俭。 后来,渐渐地,她发觉原来自己少了些物质上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精神上的满足感也许对如今的自己才更重要一些。 价格总算是谈拢了,接着,凌天走出了大章号来。 准备进入一窄巷时,她与一女子自然而然地擦肩而过了。 可恰在这一瞬,二人竟皆有反应,灵犀之间均停下了脚步且还双双回头看向了彼此。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故友 () 凌天惊讶地看着眼前之人,很快,她试探地叫了句:“展盈姐?” 那女子亦是惊喜地脱口而出了两个字:“虬枝?” 二人见均未认错人,欢愉过后,皆回身向前跨了一步。 没多久,打量完彼此的两人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接着,两个女子因多年后再见情不自禁地拉起彼此的手,对泣了好一阵子。 这时,泪光闪闪的叶展盈擦拭着泪痕激动地发问道:“虬枝,这么多年不见,你去哪了?多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凌天也同样欣喜地关切说:“展盈姐,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这么久没见,我真的很想你啊!” 接下来,二人找了家附近的茶楼,坐下来一面慢慢品茗,一面叙起了旧来。 算下来,叶展盈和凌天已约十几年没有相见了。 如今长凌天两岁的叶展盈已有三十六岁,虽仍可以看得出从前的模样,可是她的整体状态看起来很差,不仅皮肤暗黄,脸上还长了些许斑点,看样子气血不畅的很。 相较而言,凌天虽然身体一直也不算太好,可言谈举止中却透着满满的生机与朝气,因而可以说,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较叶展盈好上许多。 然后,叶展盈便同对方讲起了嫁入林家后的种种坎坷经历来。 本不想娶叶展盈的林贤竹迫于家族压力终是迎了她进门。 刚嫁入林家不久,叶展盈便已知晓林贤竹的心思完不在自己身上,无论自己如何卑躬屈膝,纡尊降贵,都换不来丈夫一丝一毫的热情。 两年内无所出的她备受夫君冷落,这期间父亲叶琛还被英军押解至加尔各答,因而她对整个林家而言也就忽然间没了利用价值。 一不受丈夫喜爱,二又没了母家这座强大的靠山,叶展盈在林家的日子因而愈发地步履维艰。 凌天听到此处心中无比难过,于是她禁不住感叹道:“若是哥哥还在的话,你嫁给他定不会受如此亏待的...” 叶展盈黯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从前我还不晓得清阳的珍贵,这样一比,清阳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英年早逝,若是他还活着,想来我也不会这般凄苦...” 说这段话时,叶展盈那楚楚之态甚是惹人怜惜,而此时的凌天也因她的话自然而然地怀念起了哥哥清阳来。 过了一会,情绪稍有缓和的凌天瞧着对方那一脸憔悴的容色,免不得继续询问道:“那后来呢?你不会一直在林家忍受这种生活吧?” 凌天心想如果换做是自己,她定不会甘于在这般屈辱的环境下艰难度日的。 听闻此语,叶展盈颓唐地叹了口气后苦笑道:“要是一辈子让我过这种日子,安顺地活着,也就罢了,可上天依旧不让我如意。” 接着,她面容凄苦地回忆道:“林贤竹从前的那个相好给他陆陆续续生了四个孩子,林家终于同意迎苗青过门了。” 凌天一听有些难以置信,她完不晓得林贤竹竟有这段故事,可此时又不便于插话,于是她只得继续静静地听叶展盈叙着过往。 “她嫁进林家后,更加没了我的好日子过,后来十三行大火,太和行受了重创,林贤竹便去了上海谋生,带上了苗青和她的几个孩子。” 说到这,叶展盈那样子委实颓靡可怜,让人瞧着心疼。 紧接着,她禁不住落了几滴眼泪,且还愤愤然地说道:“自打林贤竹走了以后,林家再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没办法,我只能搬出来,如今我已经回到叶家从前的一座老宅里度日...” 凌天听完这段话,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也没办法多评论什么。 可她却默默寻思着年少时的展盈姐有个身为封疆大吏的父亲为她遮风挡雨,指点迷津。 但人哪能一辈子都那么幸运,所有人都会有走背字的时候,而恰恰是这时,却最能激发出一个人的潜能来。 但就对方的性格来看,少时就温吞怯懦,没什么主见,也从来没有想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意愿,可以说她基本算是个逆来顺受的主。 所以,后来渐渐没了依靠的叶展盈自然也就沦落成了浮萍,命运也就慢慢走向了无人帮衬的绝境。 再看其感情方面,既然与徐棣两情相悦,那危机关头就应该生死相随,这是凌天一贯的信念。 可叶展盈当时的选择却是退缩,她认为那样才可以过上她向往的安逸生活,可事实哪能尽如人意呢? 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是你选择简单安逸,简单安逸就会乖乖地听你的话顺从地来到你身边的。 人生的路途中不可能总是大道坦途,崎岖坎坷无处不在,若是事事都挑简单容易的来,那最后往往会遇到更大的难题,难度说不定会较从前避开的大上数倍。 而叶展盈即是如此,如果她当时真与徐棣一走了之,徐棣说不定会身退同她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起过较为清贫的日子。 但富贵惯了叶展盈觉得自己受不了贫苦,所以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可嫁给那林贤竹后,她却过上了更为清苦甚至是极其孤寂的生活。 琢磨到这,凌天深切地感受到性格确实与命运息息相关,叶展盈这逆来顺受、乐享安逸的温吞天性使得她完没有勇气和胆量向厄运发起挑战。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生活态度,但却被很多人秉持,以为命运的好与坏都是上天安排的,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去做一点努力,这也将最终决定了这种人的人生不仅平庸,也很难找到真爱为伴。 想着想着,凌天对于叶展盈搬出林家一事仍尚存疑问。 于是,在她的追问下,叶展盈终于又吐露了一件隐秘之事:“**年前,我收到了徐棣当年留下的一封血书,是他在广西大成国的一位同仁带回来给我的,从那时起我便已知晓徐棣虽安离开了广州,但是逃到广西后,起义军却仍被清兵围剿,他终究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往事虽已过去许久,但提及这时叶展盈仍是倍感悲痛。 “可就在那不久后,下人收拾屋子时,竟翻出了那封血书,那是徐棣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一直保留着,没有毁掉,我知道那下人多半是受了苗青的指使,才会故意这样做的...” 接下来,叶展盈又满腹委屈地说道:“因而我在林家人面前百口莫辩,尤其是那林贤竹,好像抓住了个天大的把柄似的,一定要将我赶出林家!” 而后,便是那个结局了:“那时的叶家已经倒势,我孤立无援,辩不过他,只能拿了休书...一走...了之...” 第一百六十七章 钦佩 () 越说到后面,叶展盈越觉得委屈,因而她断断续续地啜泣了来。 凌天见状贴心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望她事已至此,切莫过度忧伤。 听到这,事件的始末才真正得以还原。 原来徐棣的一封遗书竟成了林贤竹借题发挥的工具,看来这林贤竹多半也是个薄情寡性之人。 可感情再浅薄的夫妻,也不应该如此落井下石。 既然他不仁不义,那离开他还是越早越好,没什么好伤心难过的,这是凌天对叶展盈的由衷劝慰。 凌天亦禁不住感叹这政治联姻联的好可以两其美,联不好就是贻害无穷。 好在叶展盈如今已经成了自由身,没有被不幸的婚姻锁住一生。 待叶展盈拭干泪痕,恢复了平静后,凌天诚心地对其说道:“展盈姐,千万别为了那姓林的小人伤心动气,你呀,要往前看,说不定离开了他是件好事,你信我的,过几年你肯定会遇上能与你相伴到老的有情人!” 此时的叶展盈仍是颓靡不振,一面摇着头,一面叹着气。 不一会,她颤巍巍地回应着:“我啊,孤苦无依,哥哥姐姐们都在京城,自个连一儿半女也没有,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没指望别的...” 听后,凌天伸出了右手,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左手,淡然地说道:“别灰心,生活还是要有希望的。” 继而,她又开导道:“即使我们一无所有,但是只要希望还在,我相信好日子终是会来临的!” 紧接着,凌天现身说法同叶展盈聊起了自己这十多年来遭遇的重重变故,听起来比起叶展盈的经历好似更加坎坷跌宕,耐人寻味。 可即便如此,凌天依然选择微笑以待,从前锦衣玉食的她现在已经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清欢日子,不仅没有抱怨,反而感恩起这种种磨难带给她的成长。 人生的旅途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困境,心若向阳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而凌天恰恰就是选择了这种向阳的人生态度,这一点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又或许是她后天受了恋人洛鸿勋的影响。 而此刻的她已深谙此理:心若向阳,一切皆好。 临了,叶展盈听后震惊极了,她诧异地问着:“那我现在是应该叫你虬枝还是叫你阿天呢?” “名字其实就是个称呼而已,叫什么根本没那么重要...”凌天浅浅地笑着,且淡淡地说着。 叶展盈点了点头,不住地赞许对方道:“毕竟虬枝已经是过去的你了,既然你已重获新生,那我还是叫你阿天吧!” 停顿了片刻后,叶展盈继续说道:“我只知晓十三行大火后,赵家人都不知所踪,好似人间蒸发了,真没料想你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起大落,真佩服你能熬到现在,还能如此乐观开朗,看起来要比我坚强勇敢得多!” 凌天抿着嘴,朝她展颜一笑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我呀,就是没心肝,没心没肺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和忧虑在心里作祟了...” 紧接着,她又微笑地讲述道:“何况我有女儿阿罗陪伴,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最最重要的是,我还找回了自己儿时的梦!” 说到这,凌天的眼神忽而变得越发明亮有神了,当然梦想成真的感觉任谁都不可能不感到快乐无限。 于是她坚定又自豪地继续讲述着:“展盈姐,你应该是明白我的,从前我一直渴望唱戏,可碍于家庭的原因,唱戏一事根本得不到认可和支持,我母亲过世后,我只能私下里偷偷练习,可如今我不仅技艺大有长进,而且还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戏台上表演给大家看,你说上天待我如此恩厚,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忧伤、去抱怨呢?” 一旁的叶展盈禁不住鸣起了掌声,她打从心眼里敬佩起这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 如今的凌天在她眼里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单纯且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此时的她俨然是位浑身散发着艺术光辉的粤剧大师。 她有才华,有思想,有抱负,有斗志,从内到外皆是一副女儿当自强的豪迈状。 此刻,叶展盈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满含笑意地向凌天敬了去:“祝阿天你早日成为一代名伶,哦,对,而且还要载入粤剧史册才行!” 这一刹那,凌天好似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动力,她甚至觉得幸福环绕着自己,从前的老友竟会如此明白她,懂她,令她感动不已。 于是不由自主流下了两行热泪的她也以茶代酒回应道:“谢谢你,展盈姐,我一定努力!”说完二人皆朝彼此会心地笑了笑。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一对故友谈笑言欢后即将分别。 终了,凌天提议说:“展盈姐,以后空闲时,常去我们逢源街的戏班子坐坐,咱俩时常聚聚多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租 () 叶展盈也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欣然允诺道:“那是自然,你要知道我从前可也是个戏迷,只是这些年好似与世隔绝一样,连粤剧已经解禁了都不知道。” “我今后一定会经常去给天兴戏班捧场的,不过你可要说好,对我可得有些优待哦...”叶展盈含笑说着。 这一边,凌天找回了自己从前的好姐妹叶展盈,而与此同时,沈念恩也同阔别已久的好友重逢了。 说到这,不得不先提一下,兴和商行自打买下了“兴安”号商船后的运营情况。 别看沈念恩从事航运业也已不少个年头,可毕竟从前多多少少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而自个当家做主如今才是刚刚开始。 此时,广州城里已经有了少许航运业的风云人物,而其中首屈一指的当属英资的远东船行老板-白齐芳。 白齐芳今年快要五十岁了,个子偏高,身材偏瘦,可能是经常俯视人的缘故,他的背部稍驼。 其实白齐芳的模样本属上乘,可碍于他多年谢顶,头发过于稀疏,所以外型因此减了许多分,而背地里很多不待见他的人还把他称为白老秃。 眼下,资历颇丰的白齐芳已经开始逐步淘汰陈旧的船只,且陆续添置了“如意”号、“白帆”号、“启航”号等运力超过六百吨的新型货轮。 因而凭十六艘海轮、八艘江轮以及过万吨的总运力,白齐芳在广州航运界可谓是声名大噪,几年前便已成了一时无两,人人吹捧的船王。 相比之下,沈念恩却只有一艘旧船,不免显得太过寒酸。 而他想在航运界占有一席之地,把稳船舵,同白齐芳一较高下那难度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 有一次,商界要员们在沙面附近的名仕餐厅里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宴会。 沈念恩遥见远处一发稀瘦高男子正端着酒杯饮着红酒,他猜测那人多半就是传说中的白齐芳。 向旁人询问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想要跟航运界的龙头大哥白齐芳认识认识的沈念恩有意走进了对方,想要找机会同其说上几句话。 待同白齐芳交谈的另一人走开后,白齐芳自然注意到了近处的沈念恩。 二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后,作为晚辈的沈念恩向其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一下。 令沈念恩感到意外的是,从对方的反应来看白齐芳竟好像听过自己的名字。 的确,白齐芳对广州城里做航运生意的大小商家均有了解,而脱胎于新加坡万福商行的沈念恩他也是略有耳闻的,甚至他对李应泉带走两艘海轮一事都知道的很清楚。 而前一阵子沈念恩从伦敦买回旧船一事他也听说了,当时,他和几个好友还曾在饭桌上调侃过那个从未谋面的“穷光蛋”。 此刻,醉意稍浓的白齐芳对站在一旁的沈念恩半开玩笑地说道:“沈老弟,你知道,有人曾跟我打赌,他说‘你想要靠一艘破船成功,那么他就脱光裤子在天字码头爬上一个来回。’当时我一听,那笑得呦,然后我还警告那人说,你可要记得你的话哦,小心到时候应验了。” 没想到对方第一次见面竟然这么不友善,虽看似在与自己开玩笑,可言语中却是满满的讥讽之意。 沈念恩一瞬间明白了,白齐芳打心眼里定是根本没瞧得起自己。 可听完了对方这句开场白的他虽明明被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看似恭顺地回了句:“白大哥,你可真够仗义的,我估摸着您的那位朋友以后搞不好真得去爬一爬天字码头,来,为了您开的这么有趣的赌约,我们干一杯。” 说完,沈念恩将手中的酒杯主动地碰向了白齐芳的,且二人又继续假意寒暄了几句。 席后,沈念恩虽被同行冷嘲热讽了一番,可他身体里涌动的那股子干劲却并未丧失分毫。 在回家的路上,静下来的他心中暗下决心说:“不要怕,越是逆境,越是被旁人看不起,才越要勇往直前。” 可理想归理想,现实是现实,要想真的有所作为,那得真正付诸实践才行,逞一时嘴快、耍一通威风可是最低级、最没本事的表现,绝对算不得真英雄。 基于这十几年来的经验,沈念恩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小心谨慎,审时度势”。 于是,为了在这行站稳脚跟,思考了数日后,他有了一个新的、不寻常的想法。 不久后,他在商行内部的一次会议上对大家提了出来:“我们得用比较笨的方法取得旁人的信任,宁可少赚钱,也要尽量少冒险。” 他知道眼下各家船主以及兴和商行此前都以短租为主,即一次往返一收费,这样不但收费额度高,而且可以方便接下来提高运费。 但此次,沈念恩决定反其道行之,他冷静地分析了国内外变化莫测的形势后,毅然采用较新颖的低租金长合同的稳定经营方针,即几年内的定期包租,这样虽利润较低但却较为安。 可商行内当即就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由以吴承昊为首,他不解地说道:“长期租金低不说,我们放着短期高价不租,却用长期的租约把自己困住,这也太不合逻辑了。” 吴承昊心想沈念恩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还是脑子哪里出了问题,因而他才会罕见地发表了这番反对的言论。 于是沈念恩认真地解释起自己的想法说:“我觉得长租有两个好处,一是收入稳定,且对方一次性给付,这金额大大超过了一次短租当即的收益,还有短租有时会出现断租的现象,而长租基本上可以避免这个问题,第二点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取得银行的信任。” 被乔登提醒,近期了解了信贷业务的他又进一步阐述道:“这一次我们的‘兴安’号虽然没有借贷,可宝利行不出力,我们商行内部再心齐,怕是也筹不到那么多的银两,可向他人借钱一次两次顶多了,绝不是个长久之计。” “而拒我从伦敦汇德沣那知晓如果资金不够,买船是可以向银行借款的,而且我们将来不可能只有一艘‘兴安’号,还会购进更多的船只,所以商行的诚信对于未来的发展而言也十分重要。” 终了,沈念恩感慨地说了句:“一个人或者一家商行的发展不一定非要遵循他人的轨迹,认清事实,发挥自己所长我觉得才是明智之举。” 的确,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简单地复制前人的模板得来的,而大成者往往都是想前人之未想,行前人之未行的行业先驱。 原来如此,在场的诸位这回算是基本上弄懂了老板的想法,沈念恩的长租计划着眼于兴和商行的未来发展,如此说来,大家便没了不支持的理由。 沈念恩的新方案为兴和商行打开了发展的门路,一时间商家纷纷上门,向他租船,形势喜人。 可他毕竟只有一艘“兴安”号,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 最终,商行内部商议后决定此次将刚短租一次归来的“兴安”号租借给吕宋岛的华商周叶茗,租期两年半,租金总额为六万两白银。 此时的沈念恩见到如此大好的态势,果断决定接下来利用银行借贷买船。 第一百六十九章 担保 () 第二年,即1870年,见国内的金融业才刚刚起步,于是沈念恩在卢湛的提醒下决定去临近的香港借一借外力。 此时兴和商行的固定资产约值六十万两白银,有资本一试。 沈念恩听说香港的信贷业正蓬勃发展,因而想要船队得以进一步扩大的他希望可以巧用银行之力,借鸡生蛋。 但是向银行借钱,都需要担保人,可他要找谁替自己担保呢? 这时,卢湛又再次出现在了沈念恩的脑海之中。 这几年沈念恩虽也结交了些广州城内的富商,可像卢湛这种资产相当雄厚的却不多见。 如今四十岁的卢湛身价已超八百万两白银,劲头直逼夏氏兄弟,早已是广州城中屈指可数的顶级巨富,连白齐芳都有些望尘莫及。 沈念恩心想如果能让他做自己的担保人,那成功贷款的概率自然要大上许多。 可要如何说服卢湛为自己担保呢? 的确,当沈念恩找到卢湛时,卢湛确实再一次露出了难色。 不多时,他开口回道:“给人担保这种事我此前还真做过,当时那个生丝商人包烨华说得天花乱坠的,我就信了他了。” 紧接着,卢湛话音一转,继续讲道:“可没成想他欠了洋商十几万两,不还,最后还逃之夭夭了,人家债主自然而然就找到了我。” “当时可没把我气死,好在十几万也不算太多,还有个店面留在那,我的损失也不算太大,可自那以后我长记性了,再没给任何人担保过。”说到这时,卢湛的脸色有些难看。 “而且你可要知道你欠我的那五万两可还有一半没还呢!” 听他这么一说,明显是拒绝的意思。 毕竟当年十三行时期保商因行商欠债被拖垮破产的确实不在少数,因而卢湛所言也没有夸大其词。 可如果就这么知难而退的话,他就是不是沈念恩了,于是,深知卢湛爱利的他想着必须得让对方得到足够的好处才能迫其下决心出山。 思考了片刻后,沈念恩笑着说道:“卢兄,你也知道广州城的航运业发展不易,我呀,虽然踏着巨浪前行,但是想啊,这未来的前景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跟你交个底,很多商家都催促我赶紧多购几艘商船,所以我们兴和倒闭的几率那是基本没有的。” 紧接着,他又侧倾了脸颊靠近了卢湛,诚恳又略显狡黠地低声说道:“卢兄,你看这样如何,今后只要宝利行用船我都给你我们商行出船定价的一半。” 这优惠乍一听确实挺诱人的,而且要知道如今租五六年船的价格都快可以买艘船了,可大多数商家还是不愿担这个风险。 而且,前些年李应泉还在兴和商行时,沈念恩为了报当年卢湛的救命之恩,给出的优惠也只有定价的七成,如果真可以五成的话,那宝利行出船送运货的成本肯定会大幅降低。 不多时,沈念恩又拿出了兴和商行这几年来的收支明细账目,以及固定资产金额表给卢湛过目。 卢湛看完心中捉摸着兴和商行的资产毕竟也已有六十万,若是真不幸破产的话,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天大的损失,因而思来想去后,卢湛最终决定接下此次担保的任务。 下一个环节,沈念恩开始考虑要向哪家银行借款了。 他权衡了一下会丰和渣达两家规模较大的银行后,决定前去渣达银行试试运气。 而之所以会先考虑渣达,主要原因其实很简单,从前,沈念恩还在万福商行时参加的一次晚宴上曾和渣达银行新加坡分行的信贷部主管格鲁桑打过交道,因而他对渣达银行算是有些粗浅的认知。 于是,1870年初,准备妥当的沈念恩来到位于罗便臣道的渣达银行香港分部见到了这的信贷部主管宝伦乔比安。 乔比安虽是个纯纯的英国佬,但却属于短小精悍的那种,个子矮了沈念恩近一个头。 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看起来差不多也是五十几岁的样子。 而其最大的特点则是窄窄的脸颊上镶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近碧色,一近深蓝,像只波斯猫,让人看了有些心慌。 一番简单的交流过后,二人聊的还算舒服。 而这时,沈念恩瞧见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世界地图,于是指了指后顺势问道:“乔比安先生,你知道你们英国在世界上号称‘日不落帝国’,包括香港在内的殖民地无处不在,主要靠的是什么?” 乔比安沿着沈念恩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不明白对方问他此语的用意。 因而,他单凭自己的想法回道:“当然是靠坚固的战船和威力无穷的大炮啦,这不是显而易见的!” 听了对方的夸赞,沈念恩淡然地竖起了大拇指,接着他又微笑着说道:“我想最重要的还是坚固的战船吧!但是法国人和德国人建的船如今也不比英国人差了哦!” 而沈念恩刚刚之所以会从这里切入主题,虽然有一定的巧合因素在,但却也源于他内心深处对侵略者的痛恨,可碍于自己有求于人,又没办法说的太过直白。 听了这话,嗅到了些许抗争味的乔比安立即不服气地反驳道:“他们的造船技术都是照我们抄袭的,哪有什么创造可言...” 可沈念恩却不以为然地回了句:“德法的造船技术据说已经赶上英国了,可价格却便宜了近三分之一,而且据说人家的售后服务做的也相当不错哦!” 讲到此处,沈念恩呷了一口茶,且用余光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乔比安听得很认真,且他已隐约猜测到对方此行借款的用途,所以他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此刻,沈念恩的确打算道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而对方那双颜色有异的眼睛尽管让他瞧着心里发颤,但他还是努力直视着乔比安说:“乔比安先生,我打算购买一艘法式新船,运力约为六百吨,可能需要四万英镑,等我买下之后,再把船租给南洋的商家。租期为三年,这次我打算每年收一次租金,第一年的租金便是零点七万英镑,只是我现在手头上的资金有限,差不多只有两万英镑,所以我想...” 第一百七十章 借贷 () 沈念恩之所以会想要购买一艘法式新船,自然与其性价比较高有关。 而南洋诸国的员工工资要较广州城的薪资高上近两倍,因而那的很多商家宁愿花高价租船且雇佣华人水手来降低成本和风险。 还未等对方说完,心领神会的乔比安算是部弄清楚了,因而他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所以你想从我们渣达这里贷款对不对啊?” 至于对方为何会选法船而弃英船,乔比安虽心知肚明,可感觉不太舒服的他却也未表露什么。 紧接着,乔比安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虽然第一年的租金不菲,但是维护运营的各项费用加起来,总体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样一来,这艘船的成本估计得要近十年才能收的回来。如果借钱给对方,那么渣达承担的风险时间有点太长了。 想到这,他自然又问道:“你们商行的固定资产约有多少?” 于是,沈念恩将商行内这几年的明细账目以及资产总额表统统拿给了对方看。 乔比安一瞧心里大体有了数,兴和商行成立近五年,期间经历了另一商家的注资与撤资,如今总资产约有十万英镑左右,足以抵得上一艘法国商船了。 如果一旦对方经营不善倒闭了,那么还上银行的贷款还是不太成问题的。 可即便如此还有一事也很重要,而后,乔比安用他那双颜色不一的眸子继续盯着沈念恩问道:“那担保人呢?你应该知道银行借贷是需要担保人的吧?这个环节可是免不了的!” 沈念恩一听赶忙谦恭地递上了卢湛提供的宝利行的资料。 乔比安一看广州宝利洋行的资产已逾百万英镑,且经营时间已近五十年,算得上庞大稳固,所以看到这,乔比安还真是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可又一想到沈念恩还款的时间过长,且买的还是法国船,乔比安便不自觉地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没多久,他看似为难地对沈念恩说道:“沈先生,对于风险巨大的航运业,我们银行向来比较谨慎,银行有银行贷款的规矩,所以这事我们内部还得商讨一下才能最终答复你...” 听到这,沈念恩立即面带微笑地爽快回道:“没问题,乔比安先生,我期待您的好消息!” 可是过去了整整五天,等在罗便臣道一家旅馆里的沈念恩都没有得到渣达银行的通知,因而他的心里难免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可就这么干等着,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思来想去后,沈念恩决定还是得化被动为主动才行。 于是乎,第六天一大清早,吃过早饭的沈念恩便徘徊在了渣达银行的大门口,想要等着待会一开门,自己就进去问问情况。 此时的天才蒙蒙亮,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走动,沈念恩心想估计最少得等上半个时辰才会有人进去办公。 可令他意外的是,不多时,一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竟从不远处迎面走来,且很快对方便要走入银行大门了。 沈念恩定睛一瞧,见对方虽然一身西装,且没有辫子,但一看就是位华人,而这类人在广州城里通常被称为“假洋鬼子”。 华人出现在渣达银行很是新鲜,所以自然而然,沈念恩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 就在这时,里面的那看起来也像是华人的守门人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道:“霍先生,早安!” 接着,那守门人又客气地赞扬着这位霍先生说:“您可是常年如此,每日都来得这么早啊!” 而背对着沈念恩的那个人则回了句:“秉勤、秉勤...秉勤二字就是要求我要勤勤恳恳,持久如一呀!” 他们的对话沈念恩听的很清楚,于是他琢磨着上次自己进入渣达银行后,除底层员工外,看到的几乎部都是洋人,而眼前这位男子不仅是华人,看起来且还像是位高层人员。 因而,他灵机一动,紧走几步,大声喊道:“霍先生,等等,我有事要向您询问!” 那位霍先生闻声后,突然停下了脚步,而后转过身来,惊奇地看向了刚刚说话的沈念恩。 可就在这时,沈念恩却被门口之人拦住了,他不是银行人员,且此时银行尚未正式开门,因而他是不可以进去的。 可令他欣喜的是,这位霍先生竟主动走了出来。 霍先生走至门口时,愕然地向其发问道:“请问您刚刚是在叫我么?” 见他很是知礼,此刻与对方隔着半开大门的沈念恩立马快速地说明了自己的来由,简而言之,就是他想向对方打听一下自己商行借款的情况。 霍先生听完,禁不住眼前一亮,因为他也参与了前几日兴和商行购船贷款一事的讨论,所以他算是知道沈念恩,没成想对方今个这么早就找上门来了。 霍先生想着此等要事不便在这细说,因而走出了大门,来到了沈念恩的身前。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认不认识自己,可他还是出于礼貌面带微笑地向其自我介绍道:“沈先生,您好,在下霍秉勤,第一次见面,幸会幸会!” 说完,他便伸出手来,准备与对方的手相握。 霍秉勤今年三十八岁,跟沈念恩差不多高,宽额头,鼻梁偏高,但鼻头有肉,眼睛也不大,虽算不得很英俊,但却让人看着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他的笑容很温暖,是让人很想亲近的那种。 因其父霍是从前甸地洋行大买办的缘故,此前他在甸地洋行曾担任过大班。 可因香港第一次金融风暴,甸地洋行结业,总部迁至上海,因而不想离开香港的霍秉勤随后进入了渣达银行工作。 由于他常年秉持克勤克俭的原则,总是第一个来银行上班,因而此人作为唯一进入渣达高层的华人,如今算是个可以和乔比安平起平坐的人物。 霍秉勤还有一个年长他两岁的亲哥哥,名叫霍秉谦,自甸地洋行结业后,哥哥便去投资从事了餐饮业。 而二人此前也曾被顺带提到过,那便是因他们共同的表兄弟方衢耀。 继而,沈念恩亦是与对方愉快地寒暄了个过场。 接着,他稍显焦急地问道:“霍先生,冒昧地向您打听一下,兴和商行的贷款一事有结果了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妥协 () 接着,霍秉勤将沈念恩带至前方不远处一个较为安静的空地。 思来想去后,他又对其说道:“沈先生,这件事本应该是银行明后两天派人去通知您的,既然您这么大早就来等消息,且我们俩又都是广州人,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生在广州的霍秉勤少年时才跟随父母移居香港,因而他的确也算半个广州人。 这时,霍秉勤看似遗憾地说道:“很抱歉的告诉您,你申请的贷款我们银行怕是无法批准。” 沈念恩闻后,不由自主地现了目瞪口呆状,然后他大惊道:“可为什么呢?我觉得我提供的资料很齐啊!而且我也有担保人,他应该也没有问题啊!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霍先生?” 霍秉勤摇了摇头有些难为情地回应道:“您提供的资料没什么问题,也不缺什么,只是我们银行始终觉得航运业风险巨大,一旦沉船,那后果可以说相当糟糕,且即便没出什么大事,回报时效也有些长,所以讨论完后,还是觉得...” 说到这,霍秉勤的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啧”,且他的心里却也感到有些遗憾... 而此时的沈念恩内心已是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他想着如果这次贷不成款,那兴和的发展肯定会大大受阻,且照对方所言,如果自己去会丰一试,那结果怕也是类似的。 考虑到这些,沈念恩深感这次自己必须得尽力争取到这笔贷款,于是想要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的他又心平气和地对霍秉勤说道:“霍先生,我现在很想知道您的意见,毕竟渣达银行里多是洋人,既然您也是广州人,那您应该也大体知道我们中国人做航运生意是多么的举步维艰。” “广州各个码头的商船大都是属于洋人的,我想要立足,想要有一片属于我们国人的天地真的很需要渣达的支持,您一定得想办法帮帮我!” 这的确是广州各码头的现状,霍秉勤听了心里也颇为触动。 深有同感的他觉得沈念恩想要立足航运界的境况就好像当初自己想要扎根于渣达一样,艰难到必须蜷缩着身子去挤得那一席之地... 想到这些过往,霍秉勤的心忽地柔软了许多,于是他又打起了精神继续洗耳恭听起对方接下来的言语。 为争取支持,沈念恩决定把自己想说的话部一吐为快:“去年我已经有了一艘‘兴安’号,而且我决定长租,这点跟其他船商现行的租赁方式完不同,且自那以后,很多商家争相租赁我的船,就是因为前景好,我才会决定赶紧再入手一艘船用。” “而且我的担保人卢湛家产相当丰厚,即便我们兴和商行真的出了什么事,渣达银行也不会血本无归,霍先生,您一定得尽可能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真的非常需要这笔贷款!”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念恩虽觉得还尚有不足,可一时间他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心里话非说不可了。 见对方说的情真意切,霍秉勤听了自也十分动容。 他的父亲是纯正的广州人,且他年幼时也曾生活在广州,直到他十三岁时,父亲霍曾给一商家做担保,而那人欠了洋商的巨债后,急火攻心,进了棺材。 倒霉的霍须赔偿十万两白银的欠款不说,且还被朝廷处了五万两白银的罚金,痛心之余,霍一气之下才决定离开广州,于是他们家之后迁至香港发展。 所以霍秉勤对广州官府的暗黑也有着深深地体会,且广州城又受着西方列强的欺压,因而他知道沈念恩要向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肯定十分艰难。 其实那日讨论时,在场的虽除了他都是英国人,但是近半数还是支持贷款的。 虽然给轮船贷款风险不言自明,可事实上有几个人主要是觉得沈念恩准备买法国船,所以才表示强烈反对的。 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可霍秉勤又不太方便直接告知当事人。 可此时的他既很欣赏对方敢于主动上前的勇气,又很敬佩对方的努力和坚持。 因而思忖了好半天后,霍秉勤终于决定破例一次。 于是,他看似较为隐晦地对其说道:“沈先生,您的魄力和勇气我很是钦佩,所以也想帮您一把,这样吧,你可以考虑一下购买一艘船龄较短的英国旧船,这样说不定渣达银行可以批准您的贷款。” 沈念恩一听,脑筋快速一转算是弄清楚了,原来渣达银行拒绝贷款只不过以航运业风险巨大为幌子,而本质原因却是他要买的为法国商船。 哎!也罢,大丈夫能伸能屈,不然这次就仿照上次,再买一艘英国旧船吧! 毕竟来日方长,终有一日,自己的商行会有新船的。 沈念恩只得这样宽慰着自己。 于是,不得不屈服的他最终决定再度购买英国旧船,也正因这样他才申请到了银行的贷款。 两个月多后,兴和商行的第二艘被命名为“兴源”号的商船顺利地被开至了天字码头边。 “兴源”号寓意兴旺发达,财源滚滚,其运力为五百零二吨,船龄四年。 沈念恩贷款十二万两白银,以近四万英镑的价格将其购回,很快便将其转手租给了马来西亚商人孟德善,租期为三年,租金共十万两白银,分三次支付。 自此,兴和商行在逆境中迂回地前进着,渐渐迎来了良性发展的大好态势。 可这当中自然也时有波澜。 “兴安”号和“兴源”号虽都租了出去,但是由于华工薪资较低,因而这两艘商船上的船员也都由兴和商行招募提供。 可“兴源”号买下的第二年,也就是1871年,第一艘船“兴安”号的船长易庆捷就因突感恶疾,不治身亡了。 于是,时间再由对往昔的回忆转至眼前。 由于“兴安”号船长暴毙,所以迫于压力沈念恩急需招募一位新船长,才可确保即将前往日本的“兴安”号正常往返于太平洋航线之上。 这一日,兴和商行内,沈念恩、吴承昊二人一坐一站,正在对应聘之人递交的申请资料一一审核。 每人各分一半资料的俩人认真仔细地查阅了起来。 看了许久,沈念恩都没有发现特别中意之人。 此时,吴承昊却突然“呵呵呵”地笑出了声来。 片刻后,他略显轻蔑地摇了摇头说:“蹲过四年大牢,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反省,还想当船长,这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兴安’若是交给了他,船员们还不都得被带坏成什么样子...”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招募 () 沈念恩闻后,当即抬头看向了对方,且眼神中还带了少许愠色。 紧接着,他反击道:“蹲了四年大牢怎么了,我不也是在那鬼门关里走过两遭呢!” 这一瞬,吴承昊突然想到了沈念恩也曾有过两次牢狱之灾,还险些命丧黄泉。 于是,觉得自己刚刚所言却有不妥的他忙打圆场道:“你和他怎么能一样,你那一次是被牵连,一次是被栽赃...” 吴承昊这人几十年来都爱挑那没开的水壶来提,然后还得费力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沈念恩白了他一眼后,继续与他半开玩笑地打诨说:“官府这么黑暗,你又怎么知道人家不是被拖累,不是被冤枉呢,他就一定是作奸犯科的奸恶之辈么?” 说完,沈念恩站起身来,略带怨气地一把抢过了吴承昊手上的那份材料。 可令他倍感意外的是,熟悉的三个大字却赫然在目。 这蹲过四年大牢又想做船长的人到底是谁呢? 竟是陈顺达。 自从当年绑架赵仲阳一事过后,沈念恩就与陈顺达、赵季平等人完失去了联系。 后来他还一度心存怨恨,想着若不是他们一意孤行害死了赵仲阳,引得自己被虬枝误解,心生隔阂,他二人也不会上演那分离前撕心裂肺的一幕。 但好在沈念恩并不是个只看得到别人的错误,而将自己的过失完忽略的粗浅之人。 确切点说,他应算是个善于自省自查的谦谦君子。 一味推卸责任从不反思之人永远都不可能有所成长,有所进步,永远也都看不到事物发展的最本质原因。 若是不懂得反省检讨,他沈念恩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和作为。 正是有了这种品质,事后的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当年是在金钱和正义感的双重力量驱使下才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所以他不能只顾美化自己,歪曲事实,而将责任都推卸到他人身上。 他应始终记得,当初他会那么做,也有一半爱财的嫌疑。 可既然选择上了赵季平的船,要想身而退却也不太可能了。 所以直至今日,沈念恩都深感自己当年调查怡兴洋行的血案是势在必行的,无论是因为金钱还是正义感,他都必须将真相探查到底。 可自己错就错在了事先已知晓绑架赵仲阳的计划,不仅没当机立断极力阻止,且事后也没告知赵家人,而却选择了模棱两可,明哲保身。 是自己对待此事的态度暧昧才终至落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想通了这些后,沈念恩便经常告诫自己,不能为了金钱而泯灭了良知,不然的话那将与当初的赵习瞻何异。 还有一点,即做大事定要干脆利落,跟随心声当机立断,切莫犹犹豫豫,迟疑不定。 有些事情一旦拖延了下来,事态也许会回朝着自己难以预料的最坏方向发展。 过了好一会,沈念恩才慢慢地从往日的忧思中清醒了过来。 这时,他对吴承昊发话道:“就要这个人,明日就通知他前来见我!” 听到这,吴承昊大惑不解,他想着,沈念恩不会是与他置气在这开玩笑呢吧! 于是,他抻着那份资料的手抖了抖后,赶紧不可思议地追问道:“不是吧!念恩,这里可有大把的人呢!不能说各个都是人才,但是比他出色的绝对不在少数。” 可见沈念恩一脸严肃不说,且态度异常坚决,完是一副容不得旁人置喙的样子,因而甘拜下风的吴承昊只得认怂。 这可是他多年来无论在生活还是在工作中一贯坚持的原则。 对方松,他便攻,对方攻,他则松。 讲的清楚点就是倘若对方态度含混,他便气场十足,一旦对方态度强硬,他立马就俯首称臣。 第三日,接到消息的陈顺达如约前往靖海门附近的兴和商行应聘。 如今的他跛了脚,一瘸一拐的走路稍有些不便。 不过即便如此,他却没有迟到,而是准时抵达了指定的地点。 见这是座二层小楼,虽然只有怡兴洋行的三分之一大小,但也还算气派,陈顺达瞧完点了点头后,心情顺畅地走了进去。 被人指引上了二楼的他在屋内等待了好半天却还是没人来召见自己。 因而,陈顺达的心中免不得有些焦虑不安。 正当他起身准备下楼询问情况时,沈念恩却推开了门且还徐徐走了进来。 这时,他身后的人对陈顺达客气地说道:“让您久等了,我们沈老板来了,您二位慢慢聊,有事情喊我!” 这人便是刚刚接待陈顺达的男子,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名叫黄岱。 说完,那人退出去后,随手将门关上了。 而此时屋内就只剩下陈顺达和沈念恩二人。 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相见,不是激动非常,便是忐忑难安。 叶展盈和凌天重逢当属前者,而陈顺达同沈念恩的再遇则大体隶属后者。 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可陈顺达那精致的五官却依旧镶嵌在那粗糙的面庞之上,而沈念恩也仍如朗朗清风、皎皎明月般儒雅温润。 二人的样貌只是较从前成熟沧桑了些,但却并未发生显著地变化,因而认出彼此是件十分容易之事。 对视了许久后,陈顺达的羞愧之意难以掩饰。 此先本没抱任何希望的他这一刻忽然想到兴和商行之所以会联系自己不会是因为洛鸿勋的缘故吧!可对方为何会改名为沈念恩了呢? 不敢再看沈念恩的他低了头,声音极细弱地说道:“我只道兴和商行的老板姓沈,名念恩,没想到原来是你啊,洪勋,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故人 () 这句“洪勋”叫的温暖又亲切,沈念恩听后那颗心顿时暖化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他表面上却仍是选择沉默,甚至并未回应对方半个字。 接下来,沈念恩径直走了进去,颇具气势地坐在了自己专属的座位上,然后,他用手点了点桌面,示意陈顺达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沈念恩那神色寡淡的脸上无悲无喜,令陈顺达着实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因而他虽受冷遇,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按照对方的指示慢慢坐了下。 可就在陈顺达向前移的一瞬间,沈念恩却忽然留意到他的腿脚好像不太平衡。 虽不知是何原因,但沈念恩却依旧故作冷漠,垂着眼,假装视而不见。 接着,二人好似刚刚认识一般,开门见山地聊起了工作来。 沈念恩一开口就询问他的履历,以便考察他是否可以胜任“兴安”号船长一职。 说起这个,陈顺达倒显得很有自信,于是乎,他饶有兴致地讲起了自己从小在江河湖海以及正义堂中摸爬滚打的经历来。 而这一段其实沈念恩从前听他提起过,可这回再听,他却依旧听得认真,好似第一次听一般。 见对方没有打断自己,且也未露不耐烦的神情,因而陈顺达好像受了鼓舞一样,又兴致盎然地讲起了自己长大后的经历来。 他提到自己曾在“兴和”号、“亚罗”号、“圣玛伦”号、“雅玛”号等多艘商船上做过船员,所以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船长这个职位的了。 而沈念恩听完却没有给出任何评价。 接着,他好似堂审官一般,依旧冷着面问道:“那这四年牢狱经历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依我看,要是换作旁人想要掩饰过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把这点写在上面呢!” 对于这事陈顺达没来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他知道若是有人想要用他,一定避不开此问题。 继而,他抿起了嘴,坦诚地答道:“我当年在‘雅玛’号上做船员时,船曾被海盗劫持,抢去了很多货物,回到澳门后,有人向老板诬告我勾结海盗,于是我便被抓了起来,送进了官署。” 顿了顿后,他又继续讲述着:“我真的是冤枉的,可那又怎样,根本没有人相信我,结果我被判了两年,后来我在狱中猜想,八成是另外几个船员私通海盗,又怕事情败露,故意向我身上泼的脏水。” 虽然一脸的愤懑难以掩饰,可陈顺达却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想要上告,为自己翻案,可根本没人理会我,所以我气不过,就在牢里跟人打架,每打一次架,我的刑期就增加一年,也是因为打架,我还丢了这条腿,所以四年后我才得以重见天日,哎!那真是一段痛心疾首的往事...” 话至打架致残一事时,陈顺达虽看起来一脸的无所谓,好似早已不再介怀,可沈念恩知道对方的心里绝不可能完的风轻云淡。 沈念恩听完这些也破有同感,当年自己在狱中的经历虽不及他这般丰富,但却也是段不堪回首的悲惨过往。 直到这时,他才再一次仔细瞧了下陈顺达那瘸了的左腿。 只见腿还在,但是感觉却完用不上力,看起来应该是被人挑断了脚筋所致。 沈念恩虽心感同情,可是脸上却依然未露丝毫。 而后,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盘问道:“既然往事有些难堪,那为何还要写在上面,你若是不写,想来也没人会知道!” 可陈顺达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只听他镇定地说道:“我若是不写,倘若有一天被人揭发那就相当于在隐瞒罪情,可我若是写了,如果还有人肯用我,那说明对我是真的信任和器重,而对于这样的人,我也会尽心竭力为他效命的。” 这话倒是中肯,且还直戳沈念恩的软肋。 的确,如果真的要重用一个人,那么就应尽可能地信任他,如果疑神疑鬼,各怀鬼胎,那这合作必不能长久。 就如同他自己这匹良驹,如果没有赵清阳、李应泉这样的伯乐赏识和信任,即便他是个可以踏飞燕的奇才,那也没有施展拳脚的空间。 见沈念恩低头沉思,仍未答话,陈顺达沉默了好一会后,竟话锋突转,主动叙起了往事。 这时,他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说道:“鸿勋,哦,不对,是沈老板,你一定还对当年赵家的事耿耿于怀吧!那时我和几个正义堂的朋友无意间令赵家小少爷坠楼致死,我一直十分懊恼悔恨!” 紧接着,他又回忆道:“但是逃脱之后,官府并未找上我,可我那几年每日都寝食难安,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要大祸临头似的!” 陈顺达微抬了眼,瞄见沈念恩依旧没什么特殊反应,因而片刻后,他接着感叹道:“后来虽然我是被人构陷才坐的牢,但是许久之后我再回想这段经历时感触却很深,我想这也许就是一种变相的因果报应,害死了人没被抓,反而以另一种方式被惩罚,所以想着想着,我也就不再那么恨了...” 这段话竟又出人意料的令沈念恩找到了些许同感。 的确,事物的因果关系可能有时候需要延迟一段时间才能展现,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怕是谁也逃脱不掉这种必然。 还有就是如果你觉得世界在某方面亏欠了你,那你也应该反过来思考一下,是不是你也在另一个方面亏欠了这个世界。 这是沈念恩的感悟,可与陈顺达刚刚所言却有异曲同工之感。 而这时,沈念恩虽微微一怔,可须臾后,他又是一脸的木然且没有回应一个字。 陈顺达见状只得继续同他叙旧,此刻,他情绪稍显低落地说道:“鸿勋,哦,对不起,我又叫错了,沈老板。” 对于自己的再次口误陈顺达赶紧纠正过来,沈念恩也没与他计较,而是认真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其实你也许想不到,我本不想当什么船长的,只是我见招募启事上写着‘兴和商行’四个大字时,一时间竟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那时,在‘兴和’号上面,体船员都是中国人,大家还曾欢呼着畅想未来可以开上本国的商船,说来你也许不信,那真是我当船员以来,最最快乐,最最称心的一天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若愚 () 说到这,陈顺达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而作为听者的沈念恩亦是不可能不有所感触。 那也曾是他最快乐的日子,拥有本国的商船也依然是他不变的梦想,不过此愿望时至今日却仍是未能实现。 只听陈顺达继续回忆道:“后来,‘兴和’号不幸沉船了,我同你在海里困了四天三夜,我们互相鼓励着对方才留下了这条命,被救起的那一幕,我这辈子想来是不可能忘记了...” 紧接着,他微笑着继续说下去:“我在‘兴和’号上做海员的时间虽不长,可却留下了这么多难忘的回忆,所以我才想试试运气,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同‘兴和’这两个字有缘。” 此时,陈顺达抬起头来,对沈念恩满心愧疚地说道:“可我真的没想到这家商行的老板会是你呀,若早知道是你,我怕我都没脸来见你...” 这番话不禁又说到了沈念恩的心坎上,令他再一次沦陷。 “兴和”号是他的苦、他的痛,因他险些丧命于太平洋中,但同时也是他的喜、他的乐,正是从登上它的那天起,他才与航海业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确定自己此生的价值和意义究竟在何方。 此前提到过,沈念恩为商行命名时选“兴和”这两字的用意,而那些只是浅层次的。 还有不为人道的两点,其一是为了纪念他苦乐参半的曾经,其二是为了警示自己从哪里折翼,就要从哪里再次展翅。 不要因为从前跌倒过、挫败过,就放弃自己最最绮丽、最最真挚的美梦。 而这时的沈念恩虽一直没有言语,但起伏的心绪已入了陈顺达的眼底。 陈顺达见他面色凝重,怕是也想起了从前,因而他顺势问道:“鸿勋,你后来有再见过赵先生么?”这一次的口误陈顺达没有意识到。 赵先生? 是赵季平么? 沈念恩摇了摇头,这十几年来他早已与赵季平完失去了联络。 其实答案陈顺达心里是知道的,他这么问只不过是试探试探对方的反应。 瞧见沈念恩并不反感这个话题,陈顺达面露愁容,接着说道:“赵先生可能快不行了,每次见到他,他都跟我念叨你,说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可我之前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遇上了,看来这也许是天意。” “不知你可否让他临终前了却心愿,如若那样,他也许就能瞑目了...” 说这话时,陈顺达很是谦卑,且他所言非虚,赵季平一直以来都很想见见洛鸿勋,对他表达心中的悔意。 闻后,沈念恩沉思了许久。 此刻的他十分确定自己的那点恨早已云散。 而板了这么久,他也累了。 想到这,他决定坦率一点,不再让对方忐忑不安。 接着,终于有了些表情的他看似轻松淡然地回了句:“好,我同你去...” 临了,虽没直视陈顺达,可他却和气地说了句:“对了,我现在已改名为沈念恩,以后你还是称呼我为念恩吧!” 几日后,沈念恩随陈顺达乘了马车前往佛山若愚客栈探望病危的赵季平。 一路上沈念恩先是讲了讲他在新加坡做猪仔的恐怖遭遇,接着又讲到了自己转运遇贵人的发迹史,而这些传奇的经历真可谓听得陈顺达大饱了耳福。 听完后,陈顺达灿笑着连连称赞说:“念恩,你太厉害了,我现在是铁了心了一定要投入你麾下,你死里逃生了这么多次,我敢肯定你一定后福不浅,将来定能大有作为,你若是觉得我做不了船长,那就给我点别的差事,只要留我在兴和就行。”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算是彻底抿却了往日的恩仇。 这时,陈顺达亦感慨良多,同自己有缘的每艘商船好像都不怎么走运,比如说“兴和”号沉了海,“亚罗”号间接引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雅玛”号还被海盗劫持过... 这一连串的遭遇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听了后,沈念恩忍不住说了句:“我若是雇你做了‘兴安’号的船长,那‘兴安’号还指不定遇上什么劫难呢!” 可陈顺达却不以为然,立即反驳道:“这可不尽然,我觉得这次遇上你后,我一定会转运的,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看,如何?” 沈念恩没有马上回复他,选船长岂是儿戏?从不偏私的他须得认真对待方可。 一路欢声笑语过后,马车总算是进入了佛山城。 自从多年前离开后,沈念恩再未回过此地。 按理说,旧地重游,必会感慨良多,可恰恰相反,早已千锤百炼过的沈念恩心里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又过了好一会,马车到了若愚客栈门前,二人下车后,便抬步准备入内。 可没想到的是,踏入若愚客栈的一刹那,眼见一切摆设竟都未改分毫,沈念恩突然不由自主地忆起了从前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为母亲迁坟,同虬枝等人来此。 那时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虬枝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不舍得错过一丝一毫。 后来赵季平还送了件红色的戏服给他,他便将那戏服当作生辰之礼送给了虬枝... 虬枝啊!虬枝! 沈念恩深感自己所有美好的回忆似乎都与虬枝有关... 见环顾四周的沈念恩眉目柔和,神色恍惚,嘴角隐约还现出丝丝笑意与点点落寞,一旁的陈顺达忍不住说了句:“怎么了,念恩?怎么呆住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释怀 () 陈顺达的这句话令沈念恩的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忽地抽离了出来。 他多想再沉迷一会,可无奈大好的情绪已被破坏,于是他言语中透着几分幽怨且闷闷不乐地回了句:“是啊!她刚刚已经走进我了,可是却又被你的话给吓跑了!” 陈顺达见自己坏了人家的好事,因而赶忙怯怯地噤了声,自然也没敢问那个她是谁。 接着,询问过店小二于学忠后,二人陆续走上了楼去,不多时他们便双双站在了赵季平的房门之外。 见门虚掩,稍停顿了片刻,沈念恩整理了下情绪,然后轻轻推门而入,陈顺达则紧随其后也走了进去。 只见房间的尽头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而这老者看起来已经骨瘦如柴,形同枯槁,想必是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才会如此这般可怜。 那老者就是赵季平,眉宇间还能看出当年那爽俊的样子。 沈念恩当即忆起了那时的赵季平虽已年近五旬,但仍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可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之时,对方竟会落得这般田地... 就是他心中还残存一点点怨恨,见此情形也已彻彻底底地烟消云散了。 踱于床前,沈念恩缓缓坐在外侧,开口轻声唤道:“赵先生,你...” 说到这,沈念恩突然哽咽了,竟不知要如何继续下去。 躺在床上的赵季平听到耳边传来了声响后,于是吃力地睁开了那双老眼,接着他颤颤巍巍地发出了两声闷哼:“嗯...哼...” 沈念恩见老眼昏花的他好似看不清自己,或是已不认得自己了,因而他又激动地说了句:“赵先生,我是洛鸿勋...” 这么多年了,沈念恩头一遭破例用了自己不曾再使用的旧名。 病恹恹的赵季平听到“洛鸿勋”这个名字,神情竟渐渐有所回转,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左手慢慢抬起还伸向了他。 双眼泛红的沈念恩见状赶紧配合地向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继而轻呼道:“赵先生,你还好么?” 这时,陈顺达送过来一杯水,递至赵季平的嘴边。 赵季平在二人的辅助下,半抬了头,饮了饮喉咙后,好似有了些力气,眼神也较刚刚有了点色彩。 不多时,他认出了眼前这两位男子后,忽地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竟泛滥了起来。 二人见此忙理顺他的背部试图安抚他的心情。 许久,难以置信的赵季平激动地泪眼婆娑道:“洛老弟,你终于来见我了,可你不是已经...” 听到这句,洛鸿勋一时间难以自控,两行热泪竟刷的流了下来,只因这声音太过凄凉,戳中了他的心。 赵季平又颤动着嘴唇,悔恨不已道:“洛老弟,害你坐牢,我真是罪该万死,那时我还托人打听你...” 这一段陈顺达却然不知,此时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希望可以从他们的对话里探听往事的一二。 此刻,洛鸿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情绪从低谷渐渐回升了来,继而他说道:“我福大命大,不仅没死成,还开了商行,做起了老板...” 赵季平哑然,半晌,泪中带笑地回应道:“看来我真没看错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日后必成大器!” 紧接着,他的心情好似又沉了下去,而后,他内疚地说着:“但是我害死了赵家小儿,还害你坐牢,害你差点丢了性命...” 说到这,情绪再度泛滥的他不由自主地又哆嗦了起来。 但赵季平却仍要逞强地说下去:“可是那时我没有勇气自首投案,我承认我怕死,这一点我很难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我每每想到此处,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的确,害死了人怎可心安理得的过活,即便是再厚颜无耻之徒,怕是也有担心夜半鬼敲门的时候! 说到这,赵季平又痛哭了起来,他虽刚过花甲之年,但是这十年来的衰老速度却是超乎寻常,看来心情的好坏同身体健康与否关系匪浅。 陈顺达和沈念恩二人又是忙活了好一阵后,才使得赵季平的心神又一次稳定了下来。 这时,沈念恩决定接过话去,他一面叹气,一面无奈地摇着头道:“赵先生,我坐牢是被人诬陷,与你无相关,所以你千万不用自责!” 接着,他又劝慰开导说:“至于赵仲阳的死,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这些年来每个人也都以不同的方式遭了恶报,就当是赎罪好了,我想他也早已投胎重新做人,所以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总是这样折磨自己也于事无补啊!” 陈顺达听此良言深表赞同,于是一旁的他忙帮腔道:“是啊!是啊!洪勋说得对,赵先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千万别再纠结这过往了...” 哽咽的赵季平听了他二人的话,心里的疙瘩好像稍稍小了些。 恰在此时,楼下的伙计于学忠上来送晚餐。 没多久,于学忠离开后,沈念恩贴心地喂起了赵季平粥食来。 这一举动再次深深感动了赵季平,令他心房的壁垒又一次崩塌。 身侧的陈顺达自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抽噎的赵季平重新安稳住。 接着,总算平静下来的赵季平与他二人闲话起家常来,屋内的气氛也终于不再那么沉闷了。 陈顺达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又跛了脚,至今还未成家,这些赵季平都知道。 于是,赵季平转而笑着问起了沈念恩:“当年你有没有把我师父的戏服转送给赵小姐啊?” 沈念恩听了这话,突然变得腼腆了起来,而后,他抿起了嘴浅笑着点头默认了。 心情好了许多的赵季平看起来都不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了,然后他还乘胜追击说:“那后来你跟虬枝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 壮大 () 后来?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 后来的故事复杂的很,沈念恩不知要如何讲起。 但可以肯定的是赵虬枝早已住进了她的心里,于他而言不可或缺。 因而,他只能淡然地付之一笑回应道:“后来...后来我们在一起了...还生了个儿子...” 赵季平听到这欣慰极了,好似自己的女儿找到了好归宿一般。 而后,他开怀地笑着说道:“希雅要是知道虬枝嫁给了你,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想她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见赵季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点快乐,因而不希望给对方再添烦恼的沈念恩对于虬枝后来发生的事情刻意隐瞒了下来,只字未提。 在佛山逗留了三日后,沈念恩和陈顺达启程,返回广州。 接下来的几年间,沈念恩和陈顺达每隔几月便会来探望赵季平一番,本以为命不久矣的赵季平身体竟奇迹般地逐渐好转了,整个人仿佛枯木再容一样又活了过来。 而陈顺达也顺利地当上了“兴安”号商船的船长。 这期间,沈念恩的兴和商行资产越发丰厚,又接连购进了三艘商船,分别是俄国的“新兴”号、法国的“顺和”号的“安远”号,因而商行进入了快速发展的壮大时期。 这一派繁荣的景象自然与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辛苦劳作大为相关。 沈念恩积极地学习着航运新知,他还与专业人士一起进船舱、爬甲板、上舷梯、检查轮船的构造和机器的运转,甚至还经常与新购进的商船出海试航。 一年冬天,“兴安”号商船由马来西亚驶至俄国海参崴时,马达突然出现了故障,且很是棘手,问题三天都没能成功解决。 当时沈念恩恰在俄国远东重镇海兰泡商谈进购新船,陈顺达知道这事,因而通过临船赶紧写信询问他可否前来协助处理故障一趟。 沈念恩接到消息后,带着海兰泡的船舶维修人员以最快的速度赶至海参崴的“兴安”号商船之上。 可他到海参崴时,由于正值寒冬腊月,温度已经跌至零下三十五,再加上俄国本就是个冰雪之国,因而此时的天气真是异常的寒冷,冻得大伙都快成了雪人。 虽然维修的主力是俄国的专业技师,可沈念恩亲自坐镇,大家工作的动力和热情就不会因严寒而轻易退却。 威猛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向“兴安”号阵阵袭来,冰冷的滔浪也时不时溅在沈念恩的身上。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煎熬,可沈念恩仍是坚持着在“兴安”号上同大伙一起“战斗”。 这五天里,维修时,船员们轮流进船舱休息取暖,可沈念恩却一直坚持在技师的身旁,唯恐出大事故。 因而,这五天下来,他身僵硬,肢体麻木,都冻成了一座冰雕。 身为船长兼其好友的陈顺达经常劝说他道:“念恩,你快进船舱取取暖吧!你跟我们船员不同,我们吹惯海风了,那都受不了这的鬼天气,你这么熬着,肯定会大病一场的。” 可沈念恩没听,依然坚守在舱外。 五天后,马达终于修好了,沈念恩亲眼瞧见没了问题,才放心地看着“兴安”号离开,自己则随技师们一道返回了海兰泡。 接下来,正如陈顺达所料,刚到海兰泡的沈念恩就因湿寒入骨病倒了,且这一病就是七日。 七日后,大病初愈的沈念恩决定自此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不然以后再遇上这种恶劣的天气,怕是他会应付不来。 而也正是这次,在海兰泡,他顺利地购进了一艘俄国新船,这是兴和商行的第三艘商船,但却是第一艘新船,因而被命名为“新兴”号。 “新兴”号运力为五百零二吨,用价二十七万布鲁,约合十八万两白银,这价格跟一艘英国旧船差不多,可“新兴”号确是一艘新的商船,虽然俄国建造的商船较英国的还有些差距,但是这性价比确实算是很高的了。 还有一点原因须得一提,兴和商行已将五万现银拿去他用,因而资金不算充裕的沈念恩才退一步求其次决定购买价格相对低廉的俄国商船。 而幸运的是,在渣达银行取得了良好信誉的沈念恩这次买非英国本土商船却并未受到阻碍。 他想着这也许是霍秉勤从中出了力,可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他也没机会去验证。 “新兴”号价格虽较为便宜,可它的到来却使得兴和商行的发展迎来了购买新船的新篇章。 这一年是1873年,沈念恩三十八岁。 而接下来的两年内,他又一鼓作气,陆续入手了法国建造的两艘新船“顺和”号和“安远”号,兴和商行的发展态势真乃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如今,兴和商行包括船员在内的员工数已由最初的个位数扩大到了接近百人。 1876年初,趁着年关将至,年无休、每日工作均超过十二小时的沈念恩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于是他决定在天香酒楼内举办一场兴和商行的员晚宴。 这是兴和商行第一次操办如此大规模的晚宴,今日,宴席总共有八桌,场面虽不及沈念恩当年在怡兴洋行参加的那次总商庆祝大会壮观,但今日也已算是十分的热闹了。 大伙享受了一番饕餮盛宴后,沈念恩在众人的瞩目下笑容满面地站在了正中的高台之上。 第一百七十七章 感悟 () 今日的他喝了几杯酒,心情大好,借着酒劲,他热情高涨地对大伙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信念和感悟:“我很赞同一句土话,就叫做‘力不到不为财’,也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意思!” “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有理想,都有信念,可是绝大多数人一遇到困难,就打退堂鼓了,嘴上说着‘哎呀,太难了,我怕是不行,’就放弃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斗志满满地畅言道:“我沈念恩不是那种人,我打定主意认为应该做的事、值得做的事我就必须做,且一定要坚持到底。我相信只要认准一个目标,坚持足够长、足够久,这天底下就没有成不了的事!” 的确,他确实是那样的人,在座的各位尤其是沈娇蓉、吴承昊、陈顺达算是直接见证了沈念恩从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到如今飞黄腾达拥有五艘海轮的商行老板之过程。 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可他凭借超强的意志力都挺了过来,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这一刻,他们以他为荣,且打心眼里为他骄傲。 这时,沈念恩又继续鼓舞士气说:“所以你们也要有着同样的精神,一,做人要以诚信为本,二,做事不能轻言放弃。” 提到“诚信”二字,沈念恩忽然想到了近几年发生的一桩事。 前年,在卢湛的搭桥下,沈念恩把一艘船租给了广州城里的象牙商张卓华,且破例与对方签订了为时八个月的短期合约。 与他签约前,沈念恩已对此人有所了解,他听说该人善于投机取巧,名声不算太好,最近又开始捞起了偏门,将泰国的象牙运送至欧洲从中牟取暴利。 沈念恩虽十分不待见此人,但碍于卢湛的面子,他才最终勉强同意把“安远”号短期租给张卓华。 然而,租约到期时,正巧赶上德法两国关系紧张,兰茵河暂时停运,想要囤积居奇的张卓华见即将有利可图,便千方百计地以各种理由留住“安远”号,到期拒不归还。 张卓华还致信一封给沈念恩说“想要继续租用此船,并且还愿意把租金提高一倍,甚至事先预付一半的租金。” 可沈念恩对此人的这种无信行径大为不满,坚决拒绝续租的请求。 他义正言辞地回信说:“你即使把租金提高十倍,我也不会再租给你了,‘安远’号必须立即退回,否则你我二人公堂相见!” 张卓华一瞧,心想完了,二人已签订契约,对簿公堂的话自己一点便宜也不会讨到,最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归还了“安远”号。 如今的沈念恩牢牢地秉承着一个信念,那就是“诚信比金钱更值得拥有”。 讲完这件事后,他将自己的领悟对在场的众人继续讲着:“对人以诚信,人不欺我,对事以诚信,事无不成。这是我沈念恩的立身之本,也是兴和商行体人员必须遵循的理念。”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的员们深深地钦佩着他们“领袖”的同时,皆是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在众人眼里,沈老板不仅德才兼备,而且还平易近人,能为这样的人效命想来也是件荣幸的事。 那一年,同样的地点,沈念恩只是怡兴洋行里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而当时站在高台的上的人就是堂堂的总商赵习瞻。 他曾憧憬着未来的某一日他也可以像赵习瞻一样,登上这高台,意气风发地讲述着自己的体悟,激励着自己的信徒。 而今日这一愿望好似实现了,这实现的一瞬沈念恩感到自豪的同时,却隐隐有了些失落之感。 他一面饮酒,一面遗憾地在心里默念道:“如果虬枝还在那该多好啊!从前自己的愿望一个一个地实现了,她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可为何人生总会有缺憾呢!” 好在此刻众人纷纷走至其桌边向他敬酒,不得不止住忧思的沈念恩心想“罢了,也许不完美才是人生的常态。” 接着,情绪有所回转的他便热情地回应起了大家来。 就在兴和商行蓬勃发展之时,远东船行的老板白齐芳开始正视起这位他曾经看不起的航运新秀来,且不禁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这期间,天兴戏班内也发生了很多大事,早前爱慕师父陈茂文的小蜻蜓终于打开了多年的心结,与小生孟新伦喜结连理。 二人在戏台经常上演反串桥段,一个女扮男装,一个男扮女装,也算女才男貌,日久生情。 他俩在一起后,众人时常调侃道:“其实啊,粗犷豪迈的小蜻蜓是夫君,秀气内敛的孟新伦才应该是娘子!” 二人虽女强男弱,但生活在一起也算和谐幸福,所以旁人的闲话他们便也不再理会,几年内,二人开枝散叶,总共生下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还有一桩喜事值得一提,穆思远和叶展盈在凌天这个大媒人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 穆思远见叶展盈孤苦无依,因而心生怜悯,而叶展盈却从穆思远的身上看到了几分当年徐棣的影子。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两个寂寞的人终是结成伉俪,在旁人看来也可谓称得上眷侣一对。 只是几年下来,二人始终未有所处,已经步入中年不再年轻的穆思远和叶展盈虽无子嗣,但好在有粤戏支撑为伴,因而想通了的他们也没太过感伤忧虑。 这当中还有一件尤为重要的事须得说上一说。 那就是由凌天、孟新伦主演的《荆钗记》一时间红遍了整个广州城。 第一百七十八章 荆钗 () 1873年,穆思远根据明代一戏剧作品改编创作了一新戏目《荆钗记》。 凌天第一次瞧到剧本后,便被女主秦秀英的痴心不悔深深地打动了。 穆思远当即决定秦秀英的扮演者就是凌天,且此先他创作剧本时就已想到如果凌天愿意出演这剧中的秦秀英,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见凌天如此痴迷于此角色,穆思远感到无比地欣喜。 于是,凌天和孟新伦这对戏中情侣继《七月七日长生殿》、《琵琶记》、《临川一梦》后四度携手,再谱恋曲,引得广大戏迷纷纷前来捧场观看。 这一日是四月二十,傍晚,逢源街的戏院内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热情的戏迷。 不多时,《荆钗记》正式开始了。 一开场,着一身湖蓝色戏服由孟新伦饰演的汪仕鹏便昏死在了戏台上,在母亲和友人的呼唤下,心如死灰的他抽噎地连连说道:“恨翻天,恨翻天,灰万念,灰万念...” 接着,幽幽起身的汪仕鹏凄怆地感叹道:“为何苍天总无情,将我推向那深渊。” 继而他咬着牙,又愤恨地骂着:“谁个毒手将书改?此仇必不共戴天。” 故事的前情是这样的,书生汪仕鹏幼年丧父,家道清贫,与母亲相依为命。贡元秦星见汪仕鹏聪明好学,为人正派,便将自己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秀英许配给了汪仕鹏。 仕鹏母亲因家贫,拿不出贵重之物,便只得以荆钗为聘礼。 而秀英那继母嫌贫爱富却想将她嫁给当地富豪孙林志为妾。 秀英不从,只愿听从父亲安排,嫁给汪仕鹏为妻。 总算秦秀英与汪仕鹏二人得偿所愿,结为了伉俪。 婚后半载,夫妇感情十分融洽,可恰逢试期来临,想要考取功名的汪仕鹏便只得告别母亲与妻子,上京应试。 幸运的是,汪仕鹏得中状元,且授江西饶州佥判。 丞相万俟见仕鹏才貌双,欲招他为婿。 可仕鹏深爱秀英,坚决不从。 万俟恼羞成怒,公报私仇将仕鹏改调广东潮阳任佥判,并不准他回家省亲。 仕鹏离京赴任前托承局带回一封家书,不料信被随仕鹏至京的孙林志骗走,加以篡改,诈称仕鹏已入赘相府,让秀英另嫁他人。 孙林志回到温州后,即找秀英继母,再逼秀英嫁给自己。 秀英悲愤之余却誓死不从继母的安排,因而投江殉节。 今晚,这戏目的开场便是仕鹏在赴任前接取母亲与妻子来京城,听说秀英投江而亡后,他顿感悲痛欲绝。 且如今的他已经知晓了有人篡改家书才会害的秀英投江,因而他恨不得亲手宰了那从中作梗的恶人。 这时,戏台上的汪仕鹏哀楚地问道:“遗体灵堂今何在?定情信物可留存?” 汪母无奈地答道:“人与荆钗波涛淹。” 汪仕鹏闻此后悔万分:“悔不该恋功名...” 继而,他涕泗连连地说道:“仕鹏独世何堪做偷生恋...” 汪仕鹏说的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台下的观众均被引得动容不已。 接着,下一幕于安抚秦载和家中,凌天饰演的秦玉莹终于出场了。 此时的她正在向义父义母诉说着自己的心声。 原来秦秀英并未真死。 投江殉节后的她幸被新任福建安抚秦载和救起,且还被其收为义女,于是秦秀英被带到了秦府。 秦载和来到福任上后,即差人去饶州寻找汪仕鹏。 可差人打听的结果却出了纰漏,那人告知秦载和,新任饶州太守也姓王,到任不久便病故,回来后秦载和将这段话转告给了秦秀英。 死而复生的秀英误以丈夫已死,此刻悲痛万分地说道:“今后我夫君忌日时,祭品有荆钗情足够,让我夫九泉含笑解千愁。” 秦载和夫妇眼见秀英如此痴情,感动十分却也无可奈何。 转眼间便是十年后,邓尚书和秦载和分别想要为自己的下属和义女做媒,毕竟二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且人品样貌都极佳,因而还算相配。 可不知内情的秦秀英和汪仕鹏一个发誓决不再嫁,一个坚决不会再娶,弄得秦载和和邓尚书虽感为难但也无能为力。 秦载和在家中对义女儿苦口婆心地劝解道:“秀英啊!你的亡夫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夫人亦焦急地劝言说:“秀英,你就见上一面吧!见一见也无妨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名伶 () 可秀英却信誓旦旦地坚持说:“爹娘啊!女儿当年曾发盟愿,除非西山日出石烂海枯,我才会再嫁他人。” 见她如此坚持,秦载和夫妇也只得依从她绝不改志的心意。 没办法,第二日,秦载和和邓尚书再次相见,二人均是露出了愁容。 邓尚书先解释道:“我这下属真是执拗的很,他竟然说除非西山日出石烂海枯,我才会再娶。” 秦载和一听惊奇极了,他立马接着说道:“,我义女也是这般说的。” 可此时的二人还未参透当中的玄机。 半月后,秦秀英和汪仕鹏竟意外地一起前往玄妙观追悼亡灵,且二人还接连情意满满地唱和了起来。 秦秀英幽幽唱道:“夜听雨打芭蕉盼黎明。” 汪仕鹏亦是道出了自己多年的感悟说:“状元第里比闺阁更沉静。” 顾影自怜的秦秀英摇了摇头接着唱道:“镜里洒满泪影。” “念你心酸江边痴痴坐,盼妻现波中影。”汪仕鹏呆呆地诉说着。 同时,秦秀英亦有所期:“但愿此生宵宵梦魂中,共对荆钗痴痴叙旧情。” 可正当二人追悼亡灵之时,无意间竟向不远处的对方瞧了瞧,可这一瞧不要紧,二人皆惊的口不能言。 这一幕台下的观众早已急不可耐,有的甚至摩拳擦掌,有的已是涕泗交流,盼来盼去就等着看二人重逢的这一幕。 盼望已久的观众估摸着二人十载相望终于是要破镜重圆了。 只见台上的汪仕鹏噙着泪水抖动着双唇道:“你...你是?” 他以为一定是上苍感念自己心诚,让秀英的魂魄前来与他相会。 而此时的秦秀英更是情难自禁,她起身之时双眼迷离,戏台的灯火与星月之辉不甚明亮,使得入戏极深的凌天竟好似出现了幻觉。 眼前之人是“他”么? 就在凌天愁肠百转之际,扮演汪仕鹏的孟新伦见对方没有接上下面的台词,为了避免尬场,因而他只得再度重复道:“你是?” 这句“你是”来的正好,将凌天迅速拉回了戏中。 凌天知晓此时的自己是秦秀英,不是赵虬枝,虽倍感惆怅,但还是得继续下去。 因而再度入戏的她激动地接上了唱词道:“你是...你是仕鹏?” 语罢,秦秀英赶忙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汪仕鹏更是大感意外。 于是他跨步上前,移至秦秀英身旁,伸出手来轻柔地抚了抚对方的脸颊,且同时又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我的秀英?” 情真意切、自始至终坚守信誓的二人不必等到西山日出石烂海枯,眼下就迎来了重逢,因而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后,誓言从今日起再也不要分离。 台下的观众眼见此情此景有的由于摒气凝神太久此刻总算是可以松了口气,而还有一些人由于激动不已,竟用力地抓紧了一旁生人的手腕... 这些反应都源于孟新伦和凌天演出时情感皆发乎本心,才会充分地带动着戏迷的喜怒哀乐,才会使得他们苦着戏中人的苦,乐着戏中人的乐。 《荆钗记》凭借着优美精辟的戏词、悠扬婉转的配乐以及主创们惟妙惟肖的动情演绎,因而连续上演了近四十场,且场场观众爆满,座无虚席。 早先,凌天和孟新伦二人在粤剧界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自《荆钗记》一出,连同创作者穆思远一道,三人皆成了广州城甚至整个岭南粤剧界响当当的大人物。 《荆钗记》也正式宣告凌天跻身顶级花旦之列,成了家喻户晓、名噪一时的一代红伶。 当凌天站在戏台上满面春风地接受着戏迷们那歆羡的目光时,她真的感到由衷地喜悦和自豪。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盼了太久... 而这荣誉的得来一要感激她的天赋,二则与她坚持不懈地努力密不可分。 多年来,当旁人都在嬉笑玩耍时,她却在反复调整着身姿、变换着唱腔,尽可能使自己的演绎达到至臻之境。 当天还未亮,众人都在安睡时,她却早早地起床,背诵着台词,深入揣摩着戏中人物的心里。 凭借着杨玉环、唐婉、十三妹、秦秀英等经典角色终成一代红伶之时,凌天她终于笑了,由衷地笑了,且她没有刻意压制自己那上扬的嘴角。 洒脱的她不想虚伪地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她知道她配得上这美誉,也担得起这荣耀。 因为她尽力了,这些尊荣都是她理所应当的回报。 之后不久,凌天收到了一本画册,里面画的是她这几年来在戏台上演绎过的所有角色,个个惟妙惟肖,旁边还提有几句小诗,当真是赏心悦目,耐人寻味。 而这些画均出字广州城里的名家狄月笙之手,此人擅工山水人物,颇有名望,亦是个爱戏之人,尤对凌天痴迷,只要凌天有新戏上演,他都必会前来捧场。 凌天翻开画册的一瞬,当即感动地一塌糊涂,她是真没有到竟会有戏迷如此用心,此生受人欣赏至此也算足矣了! 这一年,她三十七岁。 第一百八十章 荣归 () 连演四十场后,凌天总算是得了空闲,因而这一日的傍晚,吃过晚饭后,她只身一人前去天字面头吹吹晚风,她想将自己的殊荣分享给他听一听。 凌天站在码头边上,双手扶着栏杆。 她看着江面上的航船们,心情自是无比的舒畅。 继而,她望见一艘海轮从远处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驶来,不知为何竟凭空有了种熟悉亲切之感,而那感觉就好像他在上面归来一般。 然后,来了兴致的凌天笑容缱绻地对那商船说道:“洪勋,你知道么?我现在不仅可以在台上唱戏了,而且还唱的很好,很多戏迷喜欢看我的戏,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三个徒弟了,他们各个都不错,想来以后我若是老了,唱不动了,也算是后继有人了,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 接着,凌天不由自主地忆起了过往,虽然过去十几年了,可她却真切地记得自己爱上洪勋的那一瞬,而此刻她竟忽地有了种时空交叠之感。 那时,他就现在这个位置兴致勃勃地指着远方说:“我洛鸿勋今天在这里起誓,不出十年我还要从这天字码头出发,再次征服大海,征服太平洋...” 而她就是被那个乐观的、且一身万丈豪情的他所打动的。 如果洪勋还活着,凌天相信他的梦想也一定可以实现的。 只可惜,只可惜... 天妒英才... 如今的凌天虽夙愿得偿可是心中却依然有憾,就如同那日《荆钗记》第一次上演时,她在戏台上险些将孟新伦认成是洪勋。 事后,她禁不住感叹道:“如果这戏是真的该多好啊!” 凌天当初之所以会被《荆钗记》的戏本子感动,很大程度上是因这《荆钗记》中的秦秀英与自己的性格遭遇相像所致。 可终了,秦秀英与她心爱之人汪仕鹏十年劫后重逢了,可自己与洪勋呢,今生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凌天的心真是亿万分的疼痛酸楚,她多希望珠江的水可以带走她的愁思,这样她便再无烦恼、再无心伤了。 感怀了不知多久,凌天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可她有所不知的是,沈念恩正乘着“顺和”号漂洋过海返回广州,而那艘船就是凌天刚刚对着感怀的这个“他”。 一下船,沈念恩便觉得远处有一女子的背影看起来甚为眼熟,可就在这时一旁的船员却笑着打岔说:“沈老板,累了十几天了,船上的饭也不咋地,您要不要请咱们几个去吃顿好的?” 沈念恩一听只得转了目光回应说:“好啊!那收整完后咱们就去附近的望舒酒楼吃顿好的如何?” 旁边的几名船员听完皆高声欢呼起来。 可这时,沈念恩再朝刚刚的方向看去,那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沈念恩心想自己定是多心了,才会出现幻觉,还是赶紧带着大伙去饱餐一顿才最要紧。 就这样,近在咫尺的二人又错过了相遇的机会。 几年后的1879年,在外求学十载的沈康靖终于学成归来,在福州船政学堂做了五年学童的他结业后本可返家,可因这期间,洋人技师多被辞退,所以各方面都表现优异的他被学堂的魏总监看中,强留了下来,这一晃就又是两年。 这段时期,有一任务的完成非常值得骄傲。 沈康靖与船政前学堂的部分学生曾一同登上过福州船政局督造的“建威”舰,开始了他们渴望已久的海上远航之旅。 这次远洋训练的学生们收益颇丰,他们先后到达了厦门、香港、新加坡、槟榔屿,历时四个月之久,算是领略了东南亚部的海上风景。 扣除各码头停泊时间不算,学员们实际在洋面上航行也足有七十五天。 海天荡漾,有时数日不见远山,有时岛屿萦回,沙线交错,练习舰真是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 去时由教习驾驶,各学员逐段誊注航海日记,测量太阳和星座的位置,练习操纵各种仪器。 返航时学员们轮流驾驶,教习将航海日记仔细勘对。 须得一提的是,在“建威”舰上,沈康靖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一生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乘坐本国的船舶迎风破浪,周游世界。 没想到这个梦想竟被自己率先实现了。 因而他在“建威”舰远洋时,特意写了封信给父亲,一面描述着海天壮阔之境,一面抒发着与父亲共勉的雄伟之志。 沈念恩接到此信后,壮怀激烈之感油然而生,儿子沈康靖将大海和蓝天的壮丽宁静、碧蓝无边之美描绘的淋漓尽致,他为儿子有如此丰盛的经历而感到骄傲,亦多想同儿子一起乘坐这艘“建威”舰饱览海天风光。 尤为重要的是,此刻的他已十分确信国人可以乘坐本国自制的新式轮船和战舰的梦想将在不久的将来真正实现。 1876年,沈康靖成为了船政学堂首批派遣英国留学的优秀学生之一,三年的海外学习生涯结束后,他并未留在船政学堂,而是选择荣归故里,回到那朝思暮想的家乡-广州城,为父亲的事业尽一份力。 二十二岁的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样貌比起父亲还要俊朗几分。眼若流星,面如冠玉的沈康靖跟当年的赵清阳简直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度。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展 () 可赵清阳的长相由于过分精致,反倒给人一种过犹不及的凌厉感。 而沈康靖由于中和了父亲的温润儒雅之相,且五官配比的又恰到好处,因而较沈念恩和赵清阳而言要更胜一筹。 如今的沈念恩也已宏图大展,四年前,他将二十万两白银投入金融业,购买了轮船招商局的股票,这一冒险之举支持洋务运动振兴本国造船业的同时自然也想有所收获。 这里须得简单介绍一下轮船招商局的由来。 李少荃自出任直隶总督后,责任愈巨,视野愈阔。 纵观世界各国的发展,李少荃痛感中国之积弱不振,原因在于“患贫”,于是他有了“富强相因”,“必先富而后能强”的认识,所以他决心将洋务运动的重点转向“求富”。 1850年以后,由于京杭运河淤塞,朝廷南北货物的调运部分改为海路。 1867年李少荃在与总理衙门和曾伯涵的来往信件中得知通商口岸有不少商人购买或租雇洋船而又寄名在洋商名下,这种现象使清政府不得不开放购买或租雇洋船的禁令。 在这种形势下,一些商人提出由中国人自组新式轮船企业,而沈念恩就是当中之一,这点可是他多年以来殷切的期望。 清廷其实也相当担心中国航运业会完落入外国公司之手,以致漕粮输送受制于人。 因此总理衙门对当时容光照建议按西方公司章程,去筹组新式轮船企业,有相当大的戒心。而总理衙门对建议批示的条件是,轮船必须为华人所有。 这事一再延迟,直到李少荃提出了“官督商办”这一折中的方式才算成事。 李少荃在《论试办轮船招商》中指出:“目下既无官造商船在内,自无庸官商合办,应仍官督商办,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 于是,在皇权的许可下,同治十一年(1872年)底,李少荃终于在上海督办创立了“轮船招商局”。 这是中国第一家民营轮船公司,创办之初由朱其昂担任总办,徐润为会办。它的创建由此奠定了“官督商办”政策的基调。 轮船招商局在创办之初招集到商股银共计七十三万两,又由各海关拨官银一百九十万两作为总资本。 官拨规定分年由招商局轮船为政府运输漕米等物抵还:“所有盈亏,归商认,与官无涉。” 沈念恩见轮船招商局终于成立,在兴和商行资本不算充盈的情况下,他还拿出了仅有的五万两白银支援其兴办和发展,而这也是他第二年他决定购买价格相对低廉的俄国“新兴”号商船的原因之一。 头几年,轮船招商局的发展还算喜人,且1875年十月初总办还发起了组建保险招商局的倡议。 更令人兴奋的是,1876年二月,招商局还收购了美资旗和轮船公司并且举行换旗过户仪式。 美资旗和轮船公司共有九艘海轮、十二艘江轮及各种趸船、驳船、码头、栈房等部财产作价白银三百五十二万两,购归招商局所有。 此次成功收购外商资产也是中国民族工商业扬眉吐气的一次壮举。 同年十一月招商局与英资上古、顺昌等轮船公司签订第一次齐价合同,此举是为中国民族企业对抗外商倾轧的又一次重大胜利。 此等好消息不乏中国航运商的功劳,沈念恩就有积极地参与其中。 1875年初,沈念恩见兴和商行发展势态良好,为壮大轮船招商局再出一份力,因而他将二十万两白银又一次入股注资其中。 1877年,招商局的股价由一百两升至二百六十两的高位,沈念恩瞅准时机及时将大部分股票抛售,赚了几近三倍。 而1879年,儿子沈康靖回国之前,沈念恩在轮船招商局以四十万两白银的总价一次性进购了两艘新式轮船,分别命名为“乘风号”和“云崖号”。 虽然这两艘轮船在马力和质量方面与此前购进的英式旧船相当,即较英法的船舶仍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但是“乘风”和“云崖”较以往国内的旧式轮船相比,进步还是相当明显的。 如今的兴和商行已经拥有了七艘海轮,且还终于买到了国人建造的新式轮船,终于暂时摆脱了洋人多年的颐指气使不说,且还等于高峰再临。 这一年他四十四岁。 几年内,身价近三百万两白银的沈念恩在此夙愿得偿之时,也跨入了广州城里声名显赫的人物之列,甚至有人还有意无意地将他同大名鼎鼎的远东船行老板白齐芳相较。 即便赞誉纷至沓来,可沈念恩心里清楚自己同白齐芳的差距还是十分巨大的,所以他时常提醒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切莫得意忘形,失却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而此时的白齐芳虽然心里虽然有些不太自在,可表面上还得假意恭贺着身旁这位较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后来人。 恰逢儿子沈康靖求学归国,在为儿子庆祝的宴席上沈念恩骄傲兴奋地豪饮了三杯烈酒,醉的几乎不省人事。 在梦里,沈念恩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虬枝,如今已有所成的他多想将这份荣耀分享给对方,可也就只有在梦里他们二人才可以脉脉相守,一起走向那夕阳斜照的黄昏。 待到梦醒时分,烟云散尽,偌大的屋子里便又只剩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姐妹 () 沈康靖荣归故里的同时,天兴戏班里十九岁的凌罗和二十三岁的凌鸾,也已长大成人,且均出落的亭亭玉立,俏丽非凡。 其中凌罗清新柔绰,凌鸾美艳灵娇,二人相得益彰,皆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因而自然成了戏班子里的佼佼之辈。 尤其是凌鸾早就到了婚配之龄,可她眼界极高,甚至有些好高骛远之嫌。 在她看来,平民百姓想要跟她套交情、献殷勤那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臭不要脸,所以只有商贾贵胄家的子弟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可她这般挑剔,但同样名门贵族却也多存偏见,哪有几个大户人家愿意迎一个戏子入门的。 所以这一来二去的,凌鸾还待字闺中,不过索性她以唱戏为生,不用靠他人赏饭碗。 这一天,戏院后台,凌罗和凌鸾一面化妆一面闲聊天。 凌罗微微扬起了嘴角,很是羡慕地对师姐说:“阿鸾,你可真幸福,今天贾少爷又送了一个花篮给你,我瞧着还是最新鲜的素馨花呢!” 贾少爷名叫贾而焘,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他隔三差五就来捧凌鸾的场不说,还时不时地送些小礼物哄她开心。 可凌鸾听了却掀起下巴,高傲地仰着头撇了撇嘴道:“切,谁稀罕,破花篮值几个钱,你要是喜欢你拿去,有本事他送我个红宝石戒指啊!我看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手上可都戴着呢!” 说完,她低下头来看似失落地抚了抚自己那细细的手指,只可惜上面光溜溜的,什么装饰之物都没有。 而她的嘴向来尖酸,甚至有时算得上毒辣,只是凌罗听久了也都习惯了。 可师姐说的什么宝石凌罗从未见过,更确切点说是从未留意过,但她一想肯定是价格不菲之物,要不然师姐也不会特意提及。 于是凌罗淡淡地回了句:“那么贵的东西,他要是真送给你,你敢接么?” 听了这话,凌鸾的眼睛忽地神采奕奕了起来,然后她一脸得意地果断回道:“敢啊!有什么不敢的...” 凌罗当即瞪大了眼睛且疑惑地问着:“真的呀!那你岂不是因为一颗宝石就要嫁给人家了?” 她想着若是收了这么重的礼,怕是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她却觉得凌鸾好像并不喜欢那贾家少爷。 接着,凌鸾又一次不冷不热地“切”了一声,之后她不屑地回道:“真没见识!他若是送给我,我自然会接着,嫁给他休想,也不瞧瞧他那副臭德行,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们长大了埋怨我给他们找了个丑八怪当爹!” 拿人钱财若是不与人消灾的话最后多半会阴沟里翻船,或者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可凌鸾却好似完不懂这做人最简单的道理。 就像穆思远私下里对凌天描述的那样:“凌鸾这孩子,越长大越不懂事,事事都以金钱为重,情理在她眼里好像是一文也不值了!” 凌天也很无奈地摇头叹息道:“我呀,道行太浅,小时候可能是没教好她,这长大了,她也有主意了,我说的话她总是左耳听听,右耳就溜出去了,现在我可是越来越拿她没办法了!” 此时,在帘后换戏服的方竟成无意中听到了凌鸾、凌罗二人的对话,心中不免又酸涩了起来。 方竟成是凌天最得意的门生,也是凌鸾的师弟,凌罗的师兄。 十四岁入戏班的他人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举止也相当优雅斯文,看起来倒像是个女孩子。 但心思和长相一样细腻的他可没有龙阳之癖,且还痴心爱慕师姐凌鸾多年,只不过却始终得不到她的芳心,甚至是一点有爱的回馈。 当年流浪至天兴戏班门前的方竟成被师姐凌鸾和师妹凌罗发现,他们二人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给了他,填饱肚子后方竟成十分感激二人,也想随她们入内。 凌鸾觉得他同自己身世相仿,于是伸出了手来拉了他一把,将他带了进去。 只是这少年时代的“滴水之恩”,方竟成日后却铭记心间,久而久之,则渐渐演变成了对师姐的一腔痴恋。 日后二人在戏台上也曾多次搭档饰演情人,比如《西厢记》中的张生和崔莺莺,《紫钗记》里的李益和霍小玉,又或者《浣纱记》里的范蠡和西施... 戏台上的方竟成对凌鸾的感情是发乎本心,二人不论结局如何,心魂都始终萦系彼此。 可戏台下的方竟成一直没寻到机会表白不说,最重要的是凌鸾也一直对他若即若离的。 而如今,长大成人后的凌鸾早已失却了往日的纯真,身上下沾染了满满铜臭味的同时,也令他心生了不小的嫌隙。 他已渐渐发觉自己对师姐的一腔爱意越发廉价,无财无势的他甚至有些悲观地认为就算天下的男人灭绝了,凌鸾也不可能瞧上自己。 可这么多年的深情对方竟成而言,岂是一朝一夕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也许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可他却偏偏是个长情之人。 粤剧正式解禁为1869年初,如今已是1879年,掐指一算,整整十载。 半月后,天兴戏班联合了另外两大戏班要在永清街一带大庆粤剧正式解禁十周年。 凌天为了鼓励新人让他们都有上台展示的机会,因而她与穆思远商议后决定,这次均由年轻的粤伶登台献艺,成名的大角通通给他们充当绿叶。 最近这些日子,青年粤伶们由于戏台经验不足,所以都以勤补拙,纷纷认真地排演着,以期到时崭露头角。 可有些骄傲自满的凌鸾仗着自己出众的姿色,以为无人可替代,所以在这关键的时候反而懈怠了下来。 而她最近又搭上了新欢黄少爷,眼看都快到亥时了,这不还在外逍遥快活着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骨折 () 黄少爷名叫黄泽甫,父亲是六品通判黄元汴,掌管两广的粮运工作。 凌天由于这几年台上台下的过度劳累,因而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可她还是叫女儿凌罗先去睡下,自己一个人则留在前厅等徒儿凌鸾归来。 凌天虽是凌鸾的师父,但她早已把这些徒弟都当成了自己的亲孩儿般看待。 因而对于凌鸾的深夜未归,凌天自然十分心忧。 等了近半个时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凌鸾终于回来了。 可她却是慌慌张张、跌跌撞撞进的门,她本想悄悄地躲进房间,岂料被迎面走来的师父逮了个正着。 见师父面露怨怒之色,吓得本就惊恐不已的凌鸾险些栽倒在地。 凌天刚想质问她深更半夜迟迟不归的原因,却见凌鸾的头发凌乱不堪,衣袖竟也被撕裂了开,手臂还好像不是自己的,僵直地瘫在那里不听了使唤。 于是凌天见状赶忙转了态度,上前关切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凌鸾眼见师父在此,好像有了靠山,忽而变成了孩童的她怕吵到他人,因而闷声啼哭了起来。 只见她强抬着左臂,抽搐道:“师父,我的手臂好像折了...” 凌天大惊,忙将她领进屋内,细心查看。 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的凌鸾手臂已是不能碰的,碰一下她都会疼的撕心裂肺。 凌天见了很是心疼,好在她从前见过旁人骨折,所以知晓如何处理,接着忙取了他人用过的夹板和绷带将其捆缚固定,而且还顺道喊了方竟成去医馆请大夫来看。 处理完毕后,凌天终于有了空闲询问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凌鸾心知瞒不住师父,只得窘迫地将今夜之事说与她听。 晚间她偷偷跑出戏班与新认识的黄公子黄泽甫约会。 玩累了过后,他们俩便去附近的酒楼吃宵夜,岂料上楼时正巧遇上了准备离开的贾公子贾而焘。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接着二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了起来。 旁边的凌鸾可是遭了大秧,一个没留神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栽倒在地上后,她就觉得手臂有些不对劲了,疼的连心不说,且还完不能挪动。 于是她心想坏了,过两天的解禁十周年庆典她还要登台献艺呢,如今这手臂折了怎么行呢? 紧接着,没能在对方身上讨到便宜的黄泽甫只得将凌鸾先送回家,而后他即悻悻地离开了。 这时凌天很是纳闷地问道:“这个黄公子没帮你料理伤势就走了?” 凌鸾怏怏地点了点头,愤恨地说着:“他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哪里还能顾得上我,把我送回来都已经很讲情面了。” 凌天闻后半晌无语,最后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句:“阿鸾,听师父的话,从今往后少招惹这些不靠谱的纨绔少爷,不然你会吃大亏的!” 凌鸾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至于她是否心悦诚服地接收师父的提议那怕是只有她自己才晓得。 而就在这时,方竟成带着姚大夫心急火燎地进了屋来。 就这样,向来以精明自居的凌鸾由于在庆典来临的前三天出了意外,因而只能由她眼中那个憨呆的师妹凌罗顶替上场。 凌罗虽不及凌鸾资质高,悟性好,样貌也不如凌鸾那般明媚耀眼,可她身上独有的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一直以来备受其母凌天和班主穆思远的推崇。 凌天经常以自个的成就现身说法,且还时常告诫徒弟们不论你起步多晚,悟性多差,只要你对一事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同时持之以恒地努力着,终有一日你会比别人走得远,飞得高,而那时梦想也就随之成了现实。 正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这句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精诚所加,金石为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因而比起凌鸾,凌天则更看重徒弟方竟成和女儿凌罗,他们身上的那种精诚之质很令她动容。 尤其是她的男弟子方竟成,经常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地练着板腔,且他对角色的揣摩和理解有时候都让凌天感到惊叹。 凌罗虽舞台经验不足,可临危受命的她在方竟成师兄和母亲凌天的鼓励下最终决定替代凌鸾上演《长生殿》中的女主杨玉环一角。 从前她也演过几次,只是年纪较轻,唱腔、姿色以及名气都比凌鸾稍逊色了些,所以她才一直处于后补的位置。 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的凌罗装扮起来也不再输凌鸾几分,含而不露了这么久算是终于在千载难逢之日迎来了大放异彩之时。 刚回广州不久的沈康靖近日还在家中休整,爹爹沈念恩也没急着叫他去商行帮忙,因而他算是比较清闲。 沈康靖听说永清街要举办粤剧解禁十周年巡演,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忆起了上一次看戏的趣事。 那时的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没想到时光一晃如今自个已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一晚,兴致大好的他再度叫来了表弟吴康凯同自己一起去永清街听戏。 吴康凯今年也已二十岁整,单就样貌来看,跟他娘沈娇蓉颇为神似。 不太大的脸上镶着精巧的五官,整体样貌还算不错,只是个子没长高,矮了表哥沈康靖大半个头。 正好吴康凯今晚清闲,于是他便爽快了答应了表哥的邀请。 今天是露天戏台,二人来的较晚,戏迷的热情又十分高涨,因而他们只得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 此刻,正值傍晚,太阳还有一只脚伸在外面。 坐定后的沈康靖向四周望去,见较他们更迟些的戏迷只得在外围观看,因而他稍感庆幸的同时亦不自觉地有了种燥热之感。 此刻,沈康靖一面甩动着袖口扇风,一面嘲弄着表弟吴康凯道:“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也是我们俩一起来听的戏,那时你还只是个小屁孩呢。” 吴康凯却一脸不忿,夹枪带棒地回怼道:“还好意思说呢,身为哥哥不牵好我的手也就算了,还跑去找人家漂亮小姑娘搭讪,要不是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你,说不定你把人弄丢了都想不起来找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绽放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靠着互呛揶揄来找乐子,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年少时分。 酉时一到,演出正式开始,今晚共有两部剧目上演,一出是《六月雪》,另一出则是《长生殿》。 沈康靖几乎是专程为这出《长生殿》而来的,因为当年凌天的杨贵妃演的太过动情,沈康靖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风信子和马奔鸣表演的《六月雪》他看的并不那么仔细。 可各花入各眼,这出戏却对吴康凯的胃口,他觉得这伙伶人表演地格外走心。 今日是七月十五,这时,一轮圆月已高悬于夜空正中,苍穹里布满了点点星辉,正当沈康靖陶醉于夏夜的晚风之时,意外的惊喜正悄然向他走来。 中场休息了一刻钟后,众人期盼已久的《长生殿》终于呈现在了戏台之上。 而同时,沈康靖也格外打起了精神,因他少年时就很喜欢杨李这段冲破道德阻碍的禁忌之恋。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故事由李隆基、杨玉环定情开始徐徐展开,接着长生殿盟誓,安史之乱,马嵬之变一一演绎。 当剧目上演到杨玉环命殒黄沙之时,入戏极深的沈康靖腾地站起身来,好似欲要上台将贵妃救下,吓得一旁看戏的吴康凯半捂着脸忙拉扯他的衣袖,让他赶紧坐下来。 与此同时,台上杨玉环的扮演者凌罗亦是看到了台下这位猛然起身的戏迷,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因而心中一抖,险些忘词。 幸好排练多次的她已将台词烂熟于心,不然这尴尬场景得多让人难为情,千载难逢的良机也就白白被自己浪费了。 不多时,此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台下的戏迷极度热情地拍手称赞,很多人甚至涌上戏台想要与主角凌罗和方竟成握手示好。 这“杨玉环”虽不及当年那个貌美,但她今夜的表演却如鲜花般傲然地绽放了一回,情真意切之至也算是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此时,痴痴的沈康靖深陷剧情难以自拔,还在台下久久凝视。 只听旁边一个年过半百的戏迷说道:“没想到这凌罗演的这么好,不比当年的凌天差多少!” 可另一个人却摇了摇头回应说:“我还是更喜欢凌天演的,一颦一笑间风情尽显,这凌罗还差得远呢!我听说她们俩好像是母女哦!” 听到这,沈康靖一惊。 “凌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敛回了神志的沈康靖此刻心中暗想着:“凌罗到底是谁呢?自己从前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 忽然,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戏台边巧遇的场景,凌罗莫非就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无意间撞倒在地的小姑娘? 想着想着,沈康靖隐约记得她那双自带笑意的月牙眼确实与这“杨玉环”颇有几分相似。 这时,沈康靖好似着了魔怔一般向前疾走,身后的吴康凯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冒失举动搞得晕头转向,完不知他这个神神道道的家伙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为了走近“杨贵妃”,沈康靖费劲力气地冲破了几百号人群,终于算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接下来,大气还没喘匀的他惊奇地打量着“杨玉环”,然后直言问道:“你是凌罗?” 凌罗被这戏迷冷不丁的一问吓了一跳,而后她莫名其妙地瞧着对方回了句:“没错,我是啊!” 沈康靖大喜,不顾周围人的白眼,忙伸出手来,想要上前握住对方的手,且还兴奋地说道:“竟然是你啊!你还记得我,我是沈康靖啊!” “沈康靖?沈康靖是谁?”凌罗然没了印象,因而惊讶地看着对方。 正当她费力思索之时,两名壮汉吃力地挤了进来,递上了一个大大的花篮后,对凌罗还算客气地说道:“凌姑娘,这是我们家卢少爷送给您的礼物,请您收下,我们家少爷想认识一下您,可否请您赏脸移步至后台?” 这位卢少爷,名叫卢欧,是宝利洋行卢家的大公子,即卢湛唯一的儿子。 他个子不算高,视力还不太好,因而常年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样貌比起当年的卢湛来说那是逊色了好几筹都不止。 可由于是唯一的男丁,卢家上上下下都对他关怀呵护宠溺备至,他的娘亲孙嫣当年也母凭子贵由四姨太一下跃居“正宫娘娘”之位。 也正因如此,卢欧从小到大,事事顺意,这都是人人让着他,人人迁就他的缘故。 所以他的性格里满满地写着四个大字,就叫做“唯我独尊”。 凌罗的思绪不仅被当即打断,且人还被那俩壮汉引离了戏台,只得去了后台同尚未谋面的卢少爷相见。 第一百八十五章 焦虑 () 而悲催的沈康靖没握到手也就算了,被人无故截胡的他心里还平添了几分酸溜溜的醋意,无奈之下只得留在原地遥望着凌罗离去的倩影。 接下来的四日里,沈康靖每场都会提前赶到,只为再睹凌罗的芳姿,且同她说上几句话,而最重要的是他急切地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年少时的他。 可因为这是几个戏班子的联合巡演,优秀的期盼登台献艺的年轻粤伶也有十好几个,因而直到最后一日,凌罗的《长生殿》才有机会再度上演。 而这最后一日同第一日一样,戏台外密密麻麻的是戏迷。 戏唱完后,坐在第五排的沈康靖立即挤进了人潮当中。 这回他是单独来的,没带表弟吴康凯,这样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冲上去了,再加上位置也比较靠前,因而信心十足的他觉得自己这回肯定能同对方说上话。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更惨,还没等他赶至她身前,凌罗就已同卢欧的大队人马飘然离去了。 此刻的卢欧充当起了绅士来,极为贴心地为凌罗保驾护航,生怕疯狂的戏迷惊扰到她。 这一次,计划不够周详的沈康靖又再度错失了良机,可奈何他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事先已准备妥当的卢欧。 沈康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卢欧就坐在舞台的下方,近水楼台的对方理所应当地可以先得佳人喽。 此时,他寻思着自己只不过想跟凌罗说句话而已,又没别的企图,但却每次都被卢欧搅散,这天杀的灾星可真够惹人烦的。 因而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急待发泄,可无处撒气的他却只能用力踢了一脚身前的戏台。 几日后,广州城内便盛传近日蹿红的戏子凌罗攀上了卢家大少爷,即将嫁入卢府做少奶奶。 这甚嚣尘上的消息听着也够邪门的,事件的主人公也只是刚刚认识而已,可好事者们便已开始大肆渲染了。 “这也忒快了吧?”不可置信的吴康凯似笑非笑地同沈康靖于夜空下的庭院里分享了这则道听途说的大消息。 其实这段茶余饭后的谈资吴康凯只是随便拿来同表哥消遣的,并没别的特殊用意。 可沈康靖听完竟异常愤慨,当即未加思索地怒骂说:“这是谁胡诌出来的鬼消息?整日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让我捉住非撕烂了他的嘴不可。” 见对方反应过激,吴康凯自是迷惑不解。 于是,他忍不住半开玩笑道:“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又不关你的事,你这么激动干嘛?竟还要去撕人家。” 沈康靖不服,且还站到了石凳上。 接下来,气势如虹的他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又与吴康凯争辩道:“他们了解凌罗么?又不是凌罗亲口说的?我看她可不是个爱慕虚荣的人...” 吴康凯大惑,可站在地面上的他矮了沈康靖两头,气势自然也弱了一大截。 所以,为了不至落了下风,他也踩在了另一个石凳上,接着,他掐腰挺着胸脯回道:“那你又了解凌罗么?你也只不过才见过她两次而已。” 沈康靖正欲再度反驳,但是回过头来又想了想,是啊,自己也只不过与她有几面之缘尔尔,根本算不得了解她。 可为什么听了她同卢欧走的较近之后,竟陡然生出了酸溜溜的醋意呢?自己这几天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道? 这时,古灵精的吴康凯也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忽地转了态度,一脸奸笑道:“你不会是也喜欢那个凌罗吧?哎呀,一个戏子而已,你跟她也没什么交情,可别瞧见人家漂亮,就傻傻地陷了进去。” 此时的沈康靖突觉自己的心被大力地揪了一下,这种感觉虽很奇妙,可第一次体会的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这滋味。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慌乱心情,沈康靖迅速跳下了石凳,撇下了还想同他继续理论的吴康凯,独自一人匆匆回了房间,紧接着“嘭”地关起了门后,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身躺到了床上发呆。 没有经验的沈康靖完弄不清楚自己如此心慌马乱是因哪般? 他堂堂一个留洋归来的学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最近这么反常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是因为那凌罗? 可这情也似乎来的太快了些?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如果真的生了情,动了心,又被别人莫名其妙地捷足先登,那才更加可气又可笑!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上天好像捉弄沈康靖似的,每当他去天兴戏班找凌罗碰碰运气时,凌罗要么不在,要么二人就是前后脚你进我出,谁也没看到对方。 一日,沈念恩找到儿子沈康靖告知他自己准备去新加坡同李应泉谈新合作一事。 万福商行的航运生意因那次陶青莲事件后被迫搁浅了,且为了偿还债务,李应泉手下的四艘船只也都变卖了。 如今瞧见国内的航运业发展势头良好,因而他又动了再入此行的心思,于是他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好友新晋船商-沈念恩。 沈念恩助昔日恩人一臂之力自是责无旁贷,因此拿到对方信件的第一时间他便决定前去新加坡与李应泉洽谈。 沈念恩见儿子休息了近一个月,是时候该做些事情了,因而他希望康靖也一同前往新加坡。 他觉得这样一来,康靖便可更好地了解商行内贸易往来的运作流程,从而尽早地参与兴和的管理运营。 可最近沈康靖的心思完完地被那凌罗吸引了去,根本没心情听父亲讲话。 他一门心思地想要争分夺秒与那卢欧一较高下,而令他最为好奇的是难道卢欧游手好闲其它什么事都不管?究竟为什么对方可以整日那么轻松呢? 沈念恩见儿子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还以为他生病了。 于是他略有忧心地询问道:“阿靖,你今天怎么了?我看你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啊!” 被父亲突然这么一问,沈康靖委实一惊,注意力也立马收了回来。 然后,他怔怔地回道:“没...没有啊!” 沈念恩见他否认,便也宽了心,舒了口气后又说道:“没有最好,那刚刚我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回报 () 沈康靖刚才走了神,并不知晓父亲所言何事,于是他只得点着头应和说:“父亲说的是,就按您说的办好了。” 沈念恩没想到儿子答应的这么爽快,因而内心很是愉悦。 接着,他又补充道:“那新船‘乘风’号现在正好还没租出去,船员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有空得多去码头指导一下,这次我们就乘‘乘风’号出海,咱们父子二人一齐坐镇,大家的心里肯定特别踏实。” 沈康靖一听傻了眼,原来是要出海远行,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他心里琢磨着,这样一来,自己缺席那么久,说不定凌罗和卢庄真就好上了。 可既然已经糊里糊涂地答应了父亲,此刻他也完想不出个可以反悔的理由来。 “哎,人生真是难题处处啊!”沈康靖无奈地在心里默默感慨着。 三天后,沈家父子便乘着“乘风”号出发前往新加坡了。 起初,沈康靖虽有些不情愿,但同父亲一起乘着自家的新商船出海,他竟有了种御驾亲征的感觉,且这在二人的有生之年可还真是头一回。 因而很快他的坏心情便被父亲的笑容给带走了。 在落日余晖的温柔爱抚下,望着金鳞浮耀的无垠海面,沈康靖站在甲板上听着父亲畅想未来:“我们兴和商行如今已经有了七艘海轮,但运力却没有超过六百的,所以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未来我们应该有十艘,十五艘,甚至二十艘,总吨位也应破万,这样也许才真能跟白齐芳比上一比。” 沈念恩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虽然商行的发展不为斗气,可白齐芳曾经的话确确实实刺激到了他,只是这一点旁人不知罢了。 见沈念恩斗志满满,沈康靖以及身旁的两个年轻海员均为他鸣起了掌声。 待到夜晚,众人皆回舱休息时,沈念恩独立船头对着苍天和大海感怀无限。 此时,淡淡的月光下,他在心中默默诉说道:“清阳兄,如今我的梦想,当然也是你的梦想,乘着国人建造的轮船出海算是实现了,你会不会为我感到骄傲呢!” 虽然只有浪涛声无意地回应着他,可他的脸上却仍是慢慢浮上了些许笑意。 不多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恋人,因而他继续低吟轻语着:“虬枝,当年我的话大部分成真了,如果你还在,一定可以同我一起出海,只可惜你走得早,这一切都看不到了...” 这言语中虽带着一点自豪的味道,但听起来又免不得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哀楚... 几日后,“乘风”号安抵达新加坡。 沈念恩与李应泉相见后,二人自要好生庆贺了一番。 沈念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祈求李应泉帮助的落魄猪仔,如今的他羽翼丰满已经成了可以同李应泉平起平坐的航运商人。 李应泉为他感到骄傲的同时,内心也深深地佩服着自己的慧眼识珠。 而沈念恩亦是不住地感激道:“应泉兄,要是没有你的话,怎么可能会有我沈念恩的今日呢!所以只要你开口,我沈念恩可以做得到的,我一定竭尽力相帮。” 自那次财力大损后,总算恢复了大半的李应泉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如今的他头发已白了近一半。 学乖了的他为了稳妥起见,决定效仿大部分南洋商家,租船送货,这样虽然少了些赚头,但是可以将风险压到最低。 于是,经过协商后,双方最终决定,“乘风”号以每年两万的价格租给万福商行三年,这样双方心里都可以接受。 这价格可是相当低了,要知道它的兄弟“云崖”号上个月的租价可是每年三万五千两白银。 沈念恩终于有能力回报那个当初拯救他脱离苦海,且带着他走上发迹之路的大恩人了,因此他感到由衷地欢欣。 李应泉自然也是感慨万千,他深知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施人以恩惠,日后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且还有一事值得一提,那就是沈康靖这位年轻人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一天,沈康靖在“乘风”号上指导着海员们遇上机器故障要如何解决时,正巧被李应泉看见了。 打听后才知,原来这年轻人在外求学了共十年,于是李应泉心想这沈康靖不仅人长得十分英俊,且还很有教养,很有能力,要是招他做女婿那该是多么好的一桩事啊! 只是想归想,李应泉却没开这个口,他知道沈念恩只有一个儿子,招人家入赘,有种强人所难之嫌,且毕竟此次租船和熟悉“乘风”号才是最要紧的事,因而他只是想想罢了。 新加坡的事情搞定后,李应泉强烈邀他父子二人去槟城放松放松。 对方强烈相邀,沈念恩又不好拨了人家的面子,几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了的他终于决定照李应泉所言,去槟城一趟。 玩了十几天后,沈家父子才终于返回了广州城,可这一来一回就足足花了两个月之久。 这期间花旦凌罗在广州城内名声大噪,一是因她演技精湛,获得了戏迷们的高度认可,甚至被誉为名角凌天的接班人,而更主要的另一点原因是她经常与卢家大少一同出席上流社交场合,因而好事之徒们也就逮到了大肆宣扬她的噱头。 凌罗近日的声名鹊起自然免不得引来了许多人的羡慕甚至是妒忌的目光,而这当中就包括她的师姐凌鸾。 第一百八十七章 妒意 () 凌鸾一直认为凌罗之所以能够成功抢夺自己的角色和正盛的风头,其主要原因是自己不早不晚地折了手臂,因而她如今的春风得意有自己一多半的功劳。 可凌罗却并未现出对她的感恩戴德来,甚至还成功搭上了卢家这艘“巨轮”,因而这段时间里凌鸾根本无心好好养伤,时不时便被这无名妒火烧得脏腑巨疼。 一日晚,凌罗被卢欧送回戏班准备回屋时,却见凌鸾站在自己房门口正悻悻然地看着她。 那神情复杂极了,而当中蕴含的蔑视和妒忌却已无法隐藏,凌罗与她对视的瞬间心头忽地一紧,身子一斜,险些没崴了脚。 接着,她略显尴尬地挤了个笑容后,赶紧客气地招呼师姐进屋里坐。 这段时间里,随着凌罗知名度的迅速提升,她的演出费也明显上涨了许多,身价早已超过了师姐凌鸾不说,甚至有了直逼母亲凌天的势头。 由于演出频繁,再加上平日里还和卢欧时常有约,因而凌罗此间的确少了同凌鸾的交流。 今日两姐妹俩总算是有了独处交心的机会。 二人前后脚入内后,凌鸾刚刚落了座,便翘起了二郎腿,阴声阳气地来了句:“又同卢少爷吃酒去了?” 凌罗却倒没在意,含着笑照实回道:“是啊!他今天非要吃西餐,牛扒那么生硬,我吃不惯!” 虽然凌罗说这话时是无心的,可从未吃过西餐的凌鸾听了后妒意却更加浓烈了。 紧接着,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哎呀!我可没你那么好的命,还吃什么西餐,我见都没见过...” 而此时,凌罗依然沉浸在刚刚的欢愉中,所以仍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片刻后,她继续笑着说道:“等你好了,你要想吃的话,我请你去啊!或者叫黄泽甫陪你去也成啊!” 凌罗不晓得凌鸾折了手臂与黄泽甫有些关系,且也不知道最近他们二人早已断了联系一事。 因而这话一出,凌鸾更加不悦,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由于力道有点大,左臂差点没撞到一旁的桌角。 这时,她瞧见身旁的桌子也是满心的不顺眼,使劲拍了它一下后,接着,凌鸾恶狠狠地说道:“别跟我提那个姓黄的,我伤的这么重,他都没来看我一眼,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他。” 凌罗一听懵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想着这黄泽甫怕也是个朝三暮四的薄幸之人。 片刻后,她又笑脸相迎道:“这样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老话说的很对,遇上事了才是考验一个人品质的最佳时期,这黄公子怕是过不了关了。” 凌罗的话说完后,凌鸾却没听出这话的深意,反而以为对方是在讥讽自己,于是心中的妒火更加旺盛了些。 继而,她又缓缓坐了下去,一面用右手抚着膝盖,一面阴阳怪气地说着:“黄公子哪能和你的卢公子相提并论啊,卢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学问有学问,要人品有人品,要样貌有样貌,你能认识他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呀,就是贫贱命,哪能跟你比呢!” 这回,凌罗算是听出凌鸾的话外音了,原来师姐是内心不平衡,所以今晚她是故意来找茬挑刺的。 可毕竟二人相识了这么久,凌罗对她的脾性还是十分了解的,因而也并不想与她计较过多。 于是,凌罗带上了笑脸后,轻轻蹲下身子同她一起抚着对方的身体说:“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家世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没得选,也羡慕不来,再说这学问,他好像也就在澳门念了几年书。至于这人品,我们认识的时间才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月,所以我还不是很清楚。” 接着,凌罗又灿笑道:“最后说这样貌,他的长相可真是一般的很,照我看,跟黄泽甫比还差了不少呢!” 凌罗收敛了锋芒后,说的这些话都还算中听。 闻后,凌鸾的妒意也消退了许多。 容貌、学识、人品这些固然重要,但在见识短浅的凌鸾心中,最最重要的还是对方家底是否富足。 从小穷怕了,吃尽了苦头的凌鸾再也不想过什么穷苦日子了。 她只想找个有钱的主,让自己的下半生衣食无忧,日后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操劳。 可消停了还不到半分钟,凌鸾的心中竟又忿忿不平了起来。 不多时,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后,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要不是我受伤了,现在跟卢少爷在一起的人就会是我,那会轮到你呢!” 可偏偏凌罗的听力好得很,再细小微弱的声音都能传到她的耳朵里,更何况她们俩的距离还如此之近。 已经知晓了凌鸾今晚杀气腾腾的原因后,换作旁人得了势或许早就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了,可敦厚的凌罗却仍未与她多做计较。 于是选择温柔以待的她继续诚心示好道:“阿鸾,你没必要一直对这几个月的得失耿耿于怀,你的伤再养两三个月就好的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还是天兴戏班风光无限的当家花旦!” 然后,她握起了凌鸾的手,好意劝说道:“我们俩应该合力联手把戏班发扬光大,为我娘和穆叔叔他们分忧才对,起内讧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凌鸾却仍有些不甘不平,心胸算不得宽广的她幽幽地回了句:“再养几个月,戏班子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第一百八十八章 缘分 () 可凌罗却不以为然,且还灿笑着回她道:“怎么会没有呢?你对戏班的贡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呀,永远永远都是这里最红的红伶,你的风头是谁也抢不走的!” 听到这,眼见师妹完没有敌意,凌鸾的心也好似渐渐暖化了些。 凌鸾同凌罗一起长大,二人情同姐妹,从小发生过的争执也不计其数,每次没多久二人便又和好如初了。 凌鸾知道师妹不是心窄的人,也晓得对方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下等角色,因而她心里的那点不平衡此刻在凌罗的绕指柔面前也都化为乌有了。 终于,想通了的她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凌罗瞧见师姐笑了,知道她肯定是气消了,因为她这个人总是气来的很快,消的也快,而且也是不会记仇的。 两个多月后,沈康靖从新加坡顺利归来,闲下来的第一时间他便要去天兴戏班找寻凌罗。 可还未出门,便被迎面而来的表弟吴康凯拦住了。 吴康凯好似沈康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完猜透了对方的心思,于是他好心劝阻道:“老兄,你就别忙活了,人家凌罗已经跟卢欧在一起了。” 沈康靖听后大骇,脸色立马变为铁青,而后他慌忙抓住吴康凯的衣袖询问着:“真的么?你怎么知道的?” 接下来,吴康凯神秘地一笑后,装成长辈的样子,慢悠悠地招呼对方坐下。 语歇了好久的他实在被沈康靖催得紧,于是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我去琳琅酒楼跟好友吃饭时还见到他们俩同进同出,那么亲密不是成双成对还是什么?” 说到这,吴康凯一脸奸笑,好像讲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情形。 其实他的话语有着明显夸大其词的成分在内。 真实的情形是,当日卢欧想牵着凌罗的手一同走入琳琅酒楼,却被凌罗委婉地拒绝了。 凌罗一直希望二人感情的进展速度应再平缓些,这样可以让他们更加深入地了解彼此。 可卢欧却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直接大胆,让对方尽量感受到他的热情。 凌罗的不温不火有时令卢欧很是不满,甚至还曾惹恼过他几次。 所以二人短短三个月的交往就已经发生过了四次的激烈争吵,至于小摩擦那简直是不计其数。 好在此时的卢欧对凌罗的热情很是高涨,因而表现地还算绅士,且每次红脸后,都是他主动登门赔罪的。 凌罗也没矫情,统统给了他台阶下。 可沈康靖哪会知道这些详情,听了吴康凯之言后,只得信以为真。 他先是搔着头,叹着气,不一会,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不已地绕着石桌兜转。 很快,有些不知所措的他突然停了下来捶足顿胸地抱怨道:“我就知道这一去新加坡肯定会坏了大事,哎呀,都怪我当时没敢拒绝我爹的要求,我根本就没心情去那...其实...哎呀...” 这“哎呀”、“哎呀”的,旁人不知原因的还以为他牙疼呢。 最后狂躁不安的沈康靖紧盯着表弟的眼睛放话说:“你就直接告诉我吧,我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听到这,吴康凯搔了搔头发后,也陷入了沉思状。 刚满二十岁毫无感情经验的他扮起情感导师来还有点力不从心,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煞有介事地说着:“哎呀,我看难!” 紧接着,吴康凯兜着下巴细细端详了沈康靖一番,见对方眼泛星光,长眉如柳,唇似仰月,身若玉树...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又说道:“不过从你这外型上来看,战胜卢欧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毕竟那卢欧长得跟你比起来...” 说到这,吴康凯“啧啧啧”了几声后,露出了满满的不屑与轻视,言外的“天壤之别”已是溢于言表。 接下来,他又十分好奇地地问了句:“但是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所以必须得问问你,那个凌罗除了有几分姿色以外,你到底还喜欢她什么?你跟她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在我看来你应该都不算认识她呢!” 这话吴康凯讲的倒很客观,凌天的皮肤算不得白皙,甚至还有些略略暗淡,眼睛也不似凌鸾那般明媚动人,摄人魂魄。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气质极好,且眼睛虽不十分大但却精致特别,即使不笑的时候,也会弯成月牙状,嘴巴也是如此,呈上扬弧形,亦是自带笑意,这点跟沈康靖倒是有些相似。 所以,总体而言,温婉柔美的凌罗让人看了觉得亲切舒服,但在美人堆中却绝对算不得扎眼。 所以,吴康凯觉得她的容貌并不算上乘。 可沈康靖却不这么认为,因而颇为不忿的他立即争辩道:“什么叫有几分姿色,我觉得她在戏台上的样子动人极了,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说她是天仙也不为过!” 对于这番盛赞吴康凯十分不以为意,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道:“什么天仙,你也太夸张了,我看她还没有那个演《六月雪》的风信子好看呢!” 听了这话,沈康靖气的嘴巴都歪到了一边,险些跳起脚来。 接着,他猛拍了下石桌后说道:“你的眼睛绝对是长到脑后面去了,我懒得跟你争辩,再者说了,你没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她在我眼里就好比那浣纱的西子,仙姿佚貌、楚楚动人!” 这话说的吴康凯汗毛竖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也落了一整地。 还未等他回话,沈康靖又情真意切地继续着他的言论:“再者说,我对她的这种特殊感觉与她美不美关系并不太大,我呀,总觉得我和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在...”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出击 () 说到这,沈康靖忽地双眸含星,闪着光亮,好似神灵附体一般说道:“有件事情你一定想不到,今天说给你听听倒也无妨。” “十多年前我和你一起去听戏,就是同你走散那次,我遇上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她,你说我们俩是不是缘分匪浅...” 那件事几个月前二人还有提到过,因而吴康凯记得相当真切。 可吴康凯那次跟表哥失散后,心里着实慌乱了很久,于是,哑然了好一会的他缓过神来后,惊愕地回了句:“什么?当年你就是跟她搭讪才把我丢到一边也不管的,你这个人真是...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 这时,吴康凯不仅完领会不到对方的用意,反而气的鼻孔都扩大了一倍。 沈康靖说这段话的意图已被吴康凯曲解,听他气急败坏地抱怨了半天,沈康靖总算是逮到了时机可以接上刚才的话。 此刻,他眼波流转含笑说道:“我跟她并不是你说的什么搭讪,你这年纪轻轻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龌龊的思想,我跟她是...是...该怎么说呢...” 可话到嘴边,他却又迷糊了。 终于,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后,沈康靖总算是想到了个贴切的妙词。 于是他眉头舒展,兴奋地说道:“是巧遇,对,是巧遇...你懂不懂?是巧遇!” 见对方越说越起劲,吴康凯却依然还在气头上:“懂懂懂,巧遇,巧遇,行了吧?我龌龊,你最高尚,最纯洁了!” 说完,他朝对方使劲翻了个白眼后,将脸倏地一下撇向了一边去,屁股也顺势转了过去。 沈康靖拉了拉的手臂后,笑嘻嘻地来了句:“别那么小气!” 可吴康凯觉得对方很没诚意,于是继续板着脸,且嘴巴里还溜出了话说:“切,一点诚意都没有!” 这个听众他可失不得,因而沈康靖还得继续软语陪笑。 见对方正在用余光偷瞄自己,沈康靖赶紧便表弟挤了挤眉毛,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说:“上次你不是说还想去穹顶餐厅么,明晚我请你去那吃西餐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听到这,吴康凯总算是心里舒坦了些。 这时,一脸陶醉的沈康靖继续展颜说道:“那会,台上演的就是这出《长生殿》,十多年后,我们俩在天意的安排下又相遇了,而这回巧就巧在戏台上演的仍是同一出戏,我认出了她来,现在就想找个机会问问她,她到底还记不记得我!” 可说完后,沈康靖刚刚高昂的情绪忽地又低落了下去。 气消了的吴康凯见他忽喜忽忧的,很是情绪化,继而不解地问了句:“你千方百计地想见她,难道就是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你?” “我还以为你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看来我确实是有点龌龊。”他轻声说完后,下意识地拧了拧鼻子,且还有些难为情地捂起了嘴巴。 其实这“非分”之想,沈康靖即使嘴上没说,心里多半也是有的,只是如果这情谊是纯洁的,便也无所谓非分不非分了。 接着,吴康凯了解了始末过后,又说道:“你呀!太笨了,要想见她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再说你傻啦吧唧地站在她面前光问一句‘你认不认得我?’,然后呢,然后就没下文了么?” 说到这,吴康凯思量过后,低下头来,正儿八经地摆出了传道受业的架势。 此刻,他玄乎地来了句:“我看我得教教你怎么同女孩子套近乎才对,不然瞧你那拙嘴笨腮的样子怕是根本成不了什么事!” 这个话题沈康靖很感兴趣,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听表弟在那传经布道。 吴康凯本人虽无经验,但是他学堂里的几个好友经常无事时会聊这个话题,所以他也算略懂皮毛。 吴康凯煞有介事地讲完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沈康靖。 之后,他不太理解地发问说:“你不是在英国待了两年么?都说洋鬼子最会哄女孩子开心,又送鲜花,又送香水的...你没学到点?” 沈康靖一听,有些不乐意回说着:“我呀!每天除了学英语,就是学知识,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学这些花花肠子” “再说想学也没人教我呀!”后面那句心里话,正欲脱口之时沈康靖却又将其咽了回去。 吴康凯闻后则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他还顺便挖苦道:“你啊!就是个书呆子,我看你都学傻啦!” 兄弟二人在繁星朗月下,继续着他们的共同话题... 三日后,沈康靖在表弟吴康凯的鼓舞陪伴下,决定主动出击。 他换上了从英国带回来西装,手持一支玫瑰花在天兴戏班巷子口准备与凌罗再上演一出“巧遇”的戏码。 今日的沈康靖看起来风流倜傥,神采奕奕,尤其是衣领处的红色领结给他提了不少颜色,让人瞧了有种容光焕发之感。 可没成想他等了近半个时辰都没瞧见凌罗的芳踪。 吴康凯跟他娘亲沈娇蓉似的性子有点急躁,此时,有些失去了耐性的他不停地絮絮叨叨说:“讨厌死了,要等你自己等吧,我尿急,不等了。” 他还真没撒谎,此刻确实有些憋得慌了。 但他可是沈康靖的主心骨,若是他先行离开的话,沈康靖怕是会临阵脱逃。 于是,沈康靖忙央求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不能半途而废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 听了这话,吴康凯狠狠跺了下脚,然后暗骂道:“你真怂,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怎么书读得越多,反而越孬了呢!看来还是不要读那么多书才好。” 这是他的心里话,沈康靖然不知,依旧笑容满面地对他说道:“我在英国就学到了这一点,追女孩一定得送花,听说一支玫瑰代表情有独钟,所以我今天就送他一支!” “看来你还是另有所图!”吴康凯在其身后挤眉弄眼,小声嘀咕。 片刻后,沈康靖突然忧心了起来,这时,他紧张地问道:“咦?你说凌罗要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可怎么办是好?” 第一百九十章 提亲 () 吴康凯气的喘着粗气呵斥道:“你当旁人都跟你一样这么白痴啊!她要是连这都不懂,不就是个傻子,那你还喜欢她什么?直接闪人。” 沈康靖瞧他气的呼哧带喘的可笑样,赶忙嬉皮笑脸地抚慰几句:“别生气!不就是等的久了点么,一会我请你吃宵夜怎么样?流花酒楼?你不是一直也想去那的么?” 沈康靖摸清了对方的心思,知道表弟最吃这一套。 而吃宵夜的确有点打动了吴康凯,他遗传了父亲吴承昊一个很大的特点,十分节俭,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抠门,别人若是给他点小恩小惠,他会马上腿软服帖。 就在吴康凯刚刚平静,他二人好不容易达成共识之时,凌罗的悦耳笑声却从远处飘然而来。 沈康靖听过她的戏,因而立马就辨识出了她那独特的声音,于是他睁圆了眼睛紧张兮兮地说道:“她来了!” 吴康凯瞧表哥立即绷得紧紧的,手脚也好像无处安放了,猜到对方定是又怕了的他赶忙给表哥打气道:“别怂!勇敢点!快点上!” 说完就使劲将对方推出了巷子口。 沈康靖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吓得够呛,趔趔趄趄地向前滑动了好几步,才算站稳了脚跟。 接着,紧张慌乱的他忙下意识地整理好领结和礼帽,继而,将那支玫瑰花放至胸前,同时暗中鼓励自己道:“勇敢点,不要怕!” 当他假装悠哉游哉地准备与凌罗来个偶然相遇时,自然抬起头来看的他,在淡淡的月光和巷子口的昏黄灯光交织下,看清了远处的来人。 的确是凌罗,他猜得没错。 可他没料到的是凌罗的旁边竟还有另一个人,他霎时间也认出来了对方来,那人就是卢欧。 卢欧和凌罗的身高相近,俩人正手牵着手并肩向前走着,看起来很是甜蜜。 这时,沈康靖还留意到凌罗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估摸应该是十一支。 见此,沈康靖极度失落地埋下了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那支玫瑰,忽而觉得十分讽刺又可笑。 也正因此,他刚刚建立起的强大意志瞬间土崩瓦解,很快连碎片都不知所踪。 伴着一声冷哼,他摸了摸自己那酸溜溜的鼻子,紧接着,转身便晃入了交错的巷子之中。 吴康凯见表哥这么快就神情落寞地折返回来,自是诧异,他以为表哥定是临阵脱逃了,因而忍不住再次鄙视道:“怎么你还没上战场,就又退下来,至于这么孬!” 而意志低沉的沈康靖却已无心理睬这些闲言碎语,只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后,留下了句凄凄无奈之语:“对...我是孬种...我输了...” 懦弱的沈康靖觉得自己已无胜算,说完后,他即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这时的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无地自容,所以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此地,不然留在这里只会让他更加难堪。 作为旁观者的吴康凯也很无奈,将头探出巷口瞧了眼状况后,瞬间明了的他只能紧随其后,跟着表哥快步离开了。 几日后,卢欧便急切地请求父亲卢湛前往天兴戏班求亲。 爹爹虽不置可否,但其母孙嫣十分不喜伶人,认为她们根本不配进这高门大院,因而极力阻挠。 尽管卢欧一再的的软磨硬泡,可一向对其百依百顺的孙嫣这回态度竟异常的坚决,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卢欧只得使出绝招,不吃不喝不下床,他知道娘亲最心疼他,若是瞧见自己一副病态,她最终肯定会服软答应的。 果不其然,孙嫣心里虽仍旧一万个不愿意,可见儿子躺在床上一脸蜡黄,说起话来也好像快断气了一般,那可真是比剜她的心还疼。 生怕对方折腾出个好歹的孙嫣历经了十几日的心里激战后,最后才勉强同意让凌罗进门,不过却只能让她做妾。 而凌罗母女得知了此事后,当即拒绝了卢欧的提议,凌罗义正言辞地对卢欧说:“除了明媒正娶,其余我一概拒绝!” 卢欧没办法,只得再回去央求母亲,见母亲一脸漠然,卢欧便又耍起了小孩子的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 哎,孙嫣也拿这孩子没办法,若说有错,那错也怪自己,谁让她二十几年来都处处顺着他来着。 她了解儿子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为防儿子故技重施,所以孙嫣再一次妥协了,最终松口应允了卢欧娶凌罗之事。 而本就对此事没什么明确态度的卢湛自然也没有横加阻拦。 这一天,提前被告知此事的凌天一番梳洗装扮过后,站在后院的正厅门前等待多年未见的老友兼未来亲家卢湛。 不多时,卢湛与儿子卢欧一道带着四箱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等聘礼诚意十足地来到了天兴戏班求亲。 二人一进门便受到了戏班上下的礼遇,接着,卢湛和卢欧一前一后彬彬有礼地走入了后院之中。 此时,久候多时的凌天听到来人的声音便转过身来,与老友卢湛来了个正面相逢。 卢湛刚越过后院的月门,顺势抬头一看,竟忽地有种惊厥之感。 天哪!眼前这位女子... 此刻,卢湛好似被闷雷击中一般傻傻地愣在了原地,双脚已不听使唤,完动弹不得不说,舌头竟也点酥麻,好似失语一样。 身后的卢欧见父亲停在前面,半天没挪动地方,以为他身体不适,因而很是惊骇。 紧接着,他有意识地拉了下父亲的衣袖,轻声唤道:“爹,你怎么了?没事吧?” 卢欧此先见过凌罗娘亲两次,知她美若神明,因而忽然间他心想难不成爹爹是关键时刻又犯老毛病了,看见美丽女子便垂涎三尺起了色心? 是,但也不是。 卢欧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其实他父亲是瞧见了二十年未见的老朋友,亦是自己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因而一时间怀疑自己花眼的他才会震惊到如此失措的地步。 卢湛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酷似赵虬枝的女子,只见对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称其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绝色佳人一点也不为过。 哑然了许久后,卢湛终于慎慎地开了口,试探地发问道:“你是?” 第一百九十一章 言欢 () 这时,凌天应声走上前来,嫣然一笑间招呼他道:“阿湛,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么?这么久不见,你可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阿湛,她竟会称呼自己阿湛?难道她真的是...”卢湛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轻信自己的耳朵。 一旁的卢欧也十分惊讶,有些摸不着边际的他寻思着凌罗的母亲难不成认识自己的父亲? 此刻,难以置信的卢湛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迈了几步,此时的他离凌天已只有一步之远。 这一刻,他看得十分真切,眼前之人分明就是昔日怡兴洋行那眉眼如画、美艳如花的大小姐赵虬枝呀! 只是她二十多年过去了竟无迟暮之态,一眼看去仍是当年光彩照人的绝美模样。 认出赵虬枝的这一瞬间,卢湛激动万分,虽仍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还是伸出手来将她的双手紧紧握了住。 紧接着,他双眼泛红地动容道:“虬枝,没想到竟会在这遇见你,这些年你害我想得好苦啊!” 闻后,凌天亦是心绪翻涌,泪中带笑,但又不乏幽默地回了句:“阿湛,你那么多房姨太太,竟还会记得我,我呀,都有些受宠若惊了!”说完,她捂着嘴巴清浅一笑,与当年那个小姑娘简直一般无二。 见自己确未认错人,卢湛异常欣喜,然后惊异地回应道:“嗨,瞧你说的,她们怎么能同你相提并论,二十来年没见,你依然是风华绝代,甚至更胜往昔啊!” 凌天与又一位故友重逢自然也是欢喜的盛事一桩,接下来,她又忍不住调笑对方道:“瞧你那张嘴,还是那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一点都没变!” 身后的卢庄听眼前二老在这你来我往的“打情骂俏”,心中不免有些尴尬,因而有意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卢湛一听立即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知道正事要紧的他于是赶紧携子上前正式拜见了凌罗的母亲。 之后卢湛简单说明来意后,爽快的凌天倒也通情达理,并未在婚事上为难这父子俩。 接着,卢湛想要同凌天单独叙叙旧,于是以让儿子去旁处散散心为名将卢欧支了出去。 而正有此意的卢欧便也理所当然地找凌罗相聚去了。 卢欧离开后,卢湛立刻没了禁忌,而后他直言不讳地问道:“虬枝,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啊?” 内心早已静如止水的凌天坦然答道:“无所谓好与不好,人生就好比这一出出的戏一样,就是一个哭过笑过,苦乐交织的过程,走过了,谢幕了,也就明白了,看懂了...你呢,阿湛?” 听她这一席话,卢湛觉察到虬枝这些年真是成长成熟了许多,于是他十分欣慰地笑着回应道:“我呀,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想想自从十三行出事后,我快二十年没见到你了,你后来去哪了呢?” 这是他后来一直好奇挂心的事,那会再见吴承昊后,对方也没有说的很明白。 接着,凌天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番她这二十年来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而那最惨痛的前几年她则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了。 听完,卢湛先是感叹道:“苦是苦了点,但是苦中能作乐也就不觉得苦了。” 而后,他又竖起了大拇指,不仅内心极为钦佩,且嘴上还极力赞扬说:“我记得你年少时就非常喜欢唱戏,我是真没想到,广州城里的大名角凌天就是你,要是知道凌天是你,我早就来看你了,岂会等到今日!” 闻后,凌天则笑着调侃他道:“我记得那会你还说自己是个戏迷呢?要是不知道凌天是我,你也能来看戏,那才叫真戏迷,这下验证了吧,当真是个伪戏迷。” 卢湛听完大笑道:“你跟从前一个样,说话还是那么刁钻,最爱一针见血。” 二人言欢许久后,卢湛又称赞起了凌天来:“你不仅自己成了名角,还培养了个这么好的女儿。” “你看虽然我们俩缘分不到,但是我们的孩子却走到了一起,如此看来这桩姻缘也是一件美谈啊!”卢湛含笑说着。 凌天抿了抿嘴唇,悠然回了句:“是啊!所以对生活我更应该充满感激,哪里还能去抱怨呢!” 讲到这,凌天忽地敛了笑容,郑重地说道:“对了,以后阿罗进了你们卢家,你作为长辈可要好生照看,千万别让卢欧欺负她才是!” 女儿的幸福这头等要事凌天须得当面锣对面鼓地提醒未来亲家公卢湛方可。 卢湛听后忙拍着胸脯应允道:“不会不会,我儿卢欧他为人谦和,是肯定不会欺负女孩子的。” 这时,卢湛突然想到一件特殊的往事。 思忖片刻后,还是觉得问出来会比较安心的他终于忐忑地发问道:“虬枝,当年你腹中怀的胎儿是凌罗么?我怎么记得她应该同卢欧同年才对呀!” 因卢欧此先跟卢湛提过,凌罗较自己小了三岁,所以卢湛才会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此事凌天亦是忽然想了起来,当年卢湛的四姨太孙嫣怀孕时她也在妊娠期,可凌罗并非亲生,而是自己捡来的养女,那这实情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呢。 凌天有些迟疑,可她想到卢湛向来精明,这种事日后定瞒不过他,于是她想着索性今日和盘托出,免得日后被人抓住话柄,因而凌天最终开口承认道:“其实阿罗是我收...” 可这“收养”二字还未说完,恰在此时,她的话却被来人突然打断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机 () 究竟是谁来的不早不晚,这般凑巧? 凌天的徒弟凌鸾。 只见凌鸾毫无顾忌地快步走了进来,所以凌天那刚到嘴边的话立即被咽了回去。 在后院静养的凌鸾刚刚听说宝利行的卢家父子上门提亲了,因而爱凑热闹的她也想来这沾沾喜气,她琢磨着说不定此番前来还能有点意外收获,自己不可能总是那么倒霉。 于是她赶紧装扮了一番,穿上那件最中意的绣着孔雀开屏、侍女摇扇的粉绸上衣与花卉马面裙后,凌鸾急匆匆地冲出了门去。 由于来的太过急切,所以凌鸾没注意听师父在和卢老爷聊着什么。 凌天见徒儿凌鸾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便本能地止了话,接着,她示意凌鸾过来同卢湛行礼。 而因凌鸾的突然到来,刚刚的话题也就这么有头没尾的被岔了过去,卢湛和凌天则随即聊起了别的。 行过礼后,凌鸾并没离开,而是退到了一边,仔细端详起了卢湛来。 眼见声名显赫、身价不菲的卢老爷年近五旬还如此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可以说比起他儿子卢欧来要有魅力的多,因而一时间凌鸾心中的小鹿不受控地胡乱撞了起来。 凌鸾虽脸红心跳不止,但却并未完失了方寸。 见师父与卢湛闲聊着,心生一计的她再次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后,接下来,又看似贴心温顺地为两位长辈端茶倒水。 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就在她将一杯茶递至卢湛手中之时,凌鸾有意地左手微微一抖,将茶不小心洒在了卢湛的衣角上。 紧接着,饶有心计的凌鸾假装极为惊恐且赶忙帮卢湛拍走衣角上残留的水珠。 卢湛亦是站起身来同她一起拍打着衣角。 一不小心,卢湛无意识地碰触到了她的纤纤玉指,而就在下一刻,他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瞥了一眼这位姑娘。 这一眼的轻瞥本不要紧,可他却瞧见身侧这年轻的姑娘也在羞赧又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 被对方瞧见后,满腹心机的凌鸾又装作害臊地赶忙低下了头去。 凌鸾的一双眸子媚意荡漾,卢湛瞧了心旌不免摇曳了起来。 刚刚并未注意对方的他此刻仔细端详起了这位年轻的姑娘来。 瞧她整体虽不及凌天年轻时那般精致到无可挑剔,但见对方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再加上满身难掩的狐媚之态,因而这女子在阅女无数的卢湛眼里也算得上是极品佳人了。 端详了片刻后,卢湛朝她色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而凌鸾仍故作矜持,垂着头怯怯地回着:“我叫凌鸾,名字是师父取的…” 这时,凌天虽看出了二人举止的不寻常,但仍是心平气和地接过话来:“对,是我取的,鸾是青鸾的鸾。” 卢湛闻后点头大赞道:“好名字,凌天、凌罗、凌鸾,看来你们凌家班各个都是大美人啊!” 这话虽有恭维之意,但却并不夸张,凌天微笑默许地回应说:“你说得也对,凌家班的女孩们个个都如花似女的,不过我的凌家班还有不少男徒弟,比如凌龙、凌翔、凌尘等,只不过,我最得意的徒弟方竟成却没起艺名。” 卢湛大笑着拍手叫好道:“好好好,没想到当年的虬枝如今一跃凌天,已经是桃李满天下的一代宗师了!” 对于这句盛赞,凌天虽觉欣喜,但却受之有愧,于是她谦虚地淡然回道:“阿湛,你又在取笑我了,这宗师什么的我可不敢当,我呀,就是运气好,收了几个还算争气的徒弟罢了!” 这时,凌鸾瞄准时机,在一旁恭敬地插话道:“师父技艺精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确实是我们戏班子里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呢!” 这话听完,虽觉言重,但凌天的心里却是暖极,于是她不禁称赞起徒儿的小嘴越发甜了。 而卢湛也顺带夸了凌鸾几句,且眼神还是不是地向对方瞟去。 当日晚间,卢家父子吃过晚饭后离开了戏班,凌天和凌罗母女俩在房中面对面地谈起了话来。 凌天询问凌罗的意见道:“阿罗,你要是没什么意见,这桩亲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凌罗思考了些许,却略带迟疑地小声回答道:“卢家家境优渥,况且卢欧对我也算上心,想来我也许不会遇到比他更好、更适合的人了...” 瞧她那神情好似有难言之隐,因而凌天有意识地详探道:“我今天跟卢湛说了,三日后在给他答复,所以这事可还没有定论,反悔是完来得及的。” “我们是伶人,有自己谋生的路数,虽算不得富贵,但也不愁吃穿,不用靠男人生活,这点就跟很多的女子不同。” “所以,你娘我是绝不会向别人的爹娘那样,让自己的女儿随随便便找个人家就嫁了,完不考虑孩子的心意。” “在娘看来,这男婚女嫁关键还是要遵从本心,你若是同意嫁给他必须得真正的心甘情愿才行,娘绝不逼你。” 凌天的一席话,是她在见过了人世沧桑后的深切体悟,在她看来女伶是有尊严的,应该尽可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与那些养在深闺中受人摆布的女子很不相同。 接着,她又关切地问女儿道:“还有娘一直没有问过你,就是这卢欧有没有什么缺点是你没办法忍受的?” 凌罗想了想,犹豫了片刻后,含蓄地答道:“卢欧这个人大多数时候还算有风度,只是偶尔太过霸道,比如说我们俩要是一起出去玩,多数时候都得听从他的安排,我啊!实在是有些被动。” 闻此言后,凌天的思绪却忽地飘到了二十多年以前,那时她正同洪勋在一起。 洪勋经常迁就她,询问她的意见,甚至爱她所爱,想她所想,如今看来像他这样的好男人却并不多见。 这一刻,相思之意又一次越过辽阔的荒野漫步而来,凌天的心中不禁无比怅然。 凌罗见母亲莫名出神,于是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犹豫 () 女儿的声音及时打断了凌天的沉思,这时,她率直地说道:“依我看,如果卢欧要是十分霸道专横,你完忍受不了,那这桩婚事我们就把它回了,这也算不得什么,你完不用难为情,一切由我处理便可。” 因她二十年前曾亲身经历过朱门内因争权夺财诱发的一系列悲剧,所以凌天打心眼里不乐意女儿与显贵人家结亲。 接下来,凌天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她敞开心扉道:“何况我们并不能有意去攀附贵,你有所不知这一入侯门深似海,娘对这点还是略知一二的,深宅大院里人多眼杂,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人算计。” 一想到女儿并不是个特别玲珑的角色,因而凌天有些担忧地接着说道:“你心思这般单纯,我怕你会适应不了卢家的生活,再者说,这卢欧一个公子哥,我虽不了解他,但还是了解他父亲的,我担心他只是见你漂亮一时对你动了心思,时间久了,就腻了!” 凌天因并不知晓卢欧的秉性,所以较开明的她知道这决定权还是得掌握在女儿凌罗自己的手里。 接下来,她又话音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道:“但如果你刚说的那点只是他的一个小缺点,那么瑕不掩瑜,该包容的就多包容吧!阿罗,人无完人,这点你要明白。所以至于你要不要嫁给卢欧,最终仍取决于你自己,千万别被其他任何人左右了你的心意。” 这时,凌天拉过女儿的手,温柔地扶了扶她的鬓发后,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想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一般。 凌罗曾经给了她希望,给了她生机,她是真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 可她也知道女儿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这个世界没有几人可以像自己这样终身未嫁都无怨无悔,且还不会感到孤独,她希望女儿可以找到幸福,但前提必须是真的幸福。 此刻,夜已深沉,有了困意的凌天临了坚定地对女儿说道:“你永远要记住这点,无论怎样,娘都是会支持你,保护你的,在你身边,不会走远的...” 说到这,凌天命凌罗回去再仔细想想,三日后再来给她答复。 这几天里,凌鸾见凌罗经常坐在桌边发呆叹气,眼神空空的,也没什么神采,看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其实凌罗健康的很,她只是在用心地琢磨着娘亲对她说的话,且还很是舍不得戏班子的兄弟姐妹和娘亲而已。 第三天傍晚吃过饭后,有些费解的凌鸾见师妹的房门开着,于是便忍不住凑上来同她聊天。 聊了几句后,凌鸾这才知晓,凌罗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嫁与卢欧为妻。 凌鸾听完,大惊,立即没好气地嗔怪道:“阿罗,你这不明摆着身在福中不知福,卢家这般富贵,你还挑剔什么,难不成你还能找到比卢欧更好更有钱的主?” 凌鸾始终觉得师妹运气太好,如今还挑三拣四,真是有点不知好歹。 瞧凌罗依旧一副心事重重之态,凌鸾更觉气愤,于是她现身说法道:“你到底想要找什么样的人呢,你看我现在都二十三了,还不是孑然一身,我看你若是错过了那卢欧,铁定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你难道也想要孤独终老不成?” 凌罗勉强挤了个笑容后,便随手摆弄起了桌上的那盏烛火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哪有那么夸张,等你伤好了,又能登台了,很快又会成为戏班里的焦点的。” 接着,凌罗双手撑着脸颊悠然地说道:“至于我么,也并不十分在意是否能嫁进什么大户人家,简简单单地两心相知、两心相许也许会来得更快乐,更纯粹。” 凌鸾不屑,觉得对方口是心非,于是内心有些愤懑的她随口溜出了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 紧接着,她扬起了下巴追问道:“那这样的人你遇到了么?要到哪里去找呢?” 凌罗并未答话,只是心中不住地感叹着,是啊!要到哪里去找呢? 万一自己错过卢欧,穷极一生都未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找的人,那日后的长夜漫漫她也许都会像娘亲一样与孤独寂寞为伴。 就在这日晚间,见凌罗快三日了仍没答复卢家,有些猴急的卢欧特意跑来戏班找凌罗、凌天母女商谈。 卢欧看出了个中玄机,知晓了凌天母女潜在的忧虑后,他立马恭恭敬敬、信誓旦旦地对凌天保证道:“天姨,您尽管放心,我会让您女儿幸福一辈子的,我发誓我会加倍地爱护她,让她感觉就像始终在您身边一样。而且她想您了,她也完可以回来,我绝不干涉。” 本还在游移彷徨中左摇右摆的凌罗听到这,似乎有些动容了。 此刻,凌罗终于拿定了主意,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然后她对母亲凌天以及一旁的卢欧说道:“娘,我愿意同卢欧在一起,我相信我们会很幸福的,您就放心吧!” 听女儿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凌天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待卢欧准备离开时,一脸严肃的她单独同对方说了几句话:“卢少爷,我就凌罗这么一个女儿,我们是伶人,但却并不低贱,我们阿罗也并不是为了攀权贵,才愿意嫁给你的,希望你日后可以信守你今日的承诺,善待我女儿阿罗。” 卢欧听完,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这一刻他只道达成所愿即好,杞人忧天那是愚人所为,遥远的未来又何必太过在意。 短暂的五六个月相处后,红极一时的凌罗并未同其他粤伶一样,乘胜追击扩大自己的知名度,在粤剧的道路上进一步发展。 此时的她决定安定下来,嫁与卢家大少卢欧为妻,从此过舒服少奶奶的安逸日子。 凌罗和卢欧的婚期定在了1880年的正月初十。 眼看新年刚过,得知了此消息后的沈康靖整日闷闷不乐,甚至到了郁郁寡欢的程度。 沈念恩看出了儿子的反常,却不知道原因,因而爱子心切的他只得叫来外甥吴康凯,仔细盘问了一番。 吴康凯见瞒不过舅父的慧眼,因而乖乖地如实招来。 他骚了骚头发后,幽忧地回道:“其实啊,也没什么大事,我猜表哥他就是失恋了。” 沈念恩大惑不解,忙紧张地追问道:“靖儿他有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 第一百九十四 寡欢 () 吴康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表达有误,于是他进一步详细解释道:“我说的有些不准确,其实也算不得了,充其量只能算是暗恋,更确切地说,人家姑娘根本都不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呢,这段感情还没开始,就悄无声息地结束战斗了。” 原来如此,沈念恩算是明白了,儿子近些日子情绪低落竟是为情所困。 只是康靖却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照自己年轻时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自己当初身份平平都敢去追求心中的神女,如今儿子康靖各方面条件都如此优越,可以说超当年的自己数倍,竟还畏首畏尾,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在沈念恩眼里儿子配任何望族家的小姐都绰绰有余,只是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胆小怯懦! 接着,沈念恩又好奇地问了句:“你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女孩?” 而吴康凯则一脸无所谓地答道:“哎呀,舅舅,谁家的女孩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初十就要成亲了,嫁的还是您好友卢湛的儿子卢欧呢!” 此时,沈念恩如梦初醒,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道:“卢湛几天前还派人给我送了请柬,可我后天要去日本一趟,本来还想让阿靖替我前去,可真没想到卢欧竟会和靖儿是没有硝烟的情敌,真是有趣。” 说到这,沈念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终了,沈念恩改了主意说:“罢了,我还是托你父亲代我前往卢家道贺吧!” 此时的沈念恩怎会知晓自己此生的挚爱会以新娘母亲的身份出现在婚宴之上,若是他能未卜先知,纵使有再重要的事,他也定会推掉前往赴宴的。 然而,这对苦命鸳鸯的重逢无奈又不知道要待到何时了... 可就在第二日晚沈念恩准备将此事托于吴承昊之时,却恰好被途径附近的沈康靖听了去。 沈康靖迟疑了片刻后,竟果断冲上前去,对父亲恳求道:“爹,让我替您去卢家道喜吧!” 此刻,他还不晓得表弟跟爹爹说过什么。 吴承昊一听,倒是乐意。 因卢湛这几年来租借商船时,将兴和商行压榨的几乎没有赚头,虽说这是沈念恩从前许诺给对方的,可吴承昊却一直不待见宝利行这伙人的行径,甚至懒的瞧见他们,所以他根本不想去卢家道这份喜。 正当他勉为其难准备答应时,外甥沈康靖的突然请命十分及时地解救了他。 吴承昊虽不知沈康靖为何这般积极前往,可沈念恩却心如明镜一般,他知晓儿子多半是想亲自目送心爱的姑娘一程,见了人家得到幸福,想必他也就彻底死心了。 既然儿子康靖主动请缨,沈念恩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顺水推舟给了他这个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沈康靖终日颓靡,连正月里的花市庙会都懒得去逛,整日闷在房内发呆,不复他在外求学时的高昂劲头。 很快便到了正月初九,也就是卢、凌大婚之日的前一晚,沈康靖的哀苦愁闷已经达到了鼎峰。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睡,只因他在反复思量着明天在婚宴上见到凌罗时到底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还是静静地喝闷酒什么都不做。 几乎一夜未合眼的沈康靖第二日正午带着浓浓的黑眼圈身心俱疲地来到了卢家。 他来的有些迟,只见此时的卢府内已然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了。 送上了礼金过后,沈康靖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这时,沈康靖向周围望了望,瞧见附近的居民百姓,携老扶幼,均涌动在卢家外围擎着脖子向内张望,众人皆纷纷赞许,艳羡不已。 毕竟卢欧可是卢湛的独子,卢欧娶妻,卢湛斥巨资大肆铺张也在情理当中,不过其中自然也有一定的夸耀炫富之意。 卢湛特意在佛山定下了祥福头等仪仗,文马五十顶,飘色二十座,三十几个牌伞执事,场面之壮观,可以想象。 因而自然会吸引了众多路人的目光,毕竟这等浩荡场面平民百姓人家娶妻嫁女是根本无法企及的。 没多久,金锣响起,震动八方。 紧接着,有十多名堂倌伴着的马务鼓乐队伍排列整齐地走了进来。 很快,八名轿夫抬着一顶红缎平金大花轿亦进了府苑。 这时,炮响喧天,锣鸣震地。 就在这锣鼓齐鸣的当口,新娘在千呼万唤之下,由媒人牵引着下了轿来,步态轻盈地朝正厅走去。 此时,沈康靖忍不住抬起头来,朝新娘的方向望去。 凌罗今日装扮得虽十分艳丽,但还是难掩其清雅温婉的独特气质。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婚 () 只见她头戴缨络垂旒,身着玉带蟒袍加百花裥裙,脚踩大红绣鞋,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喜庆祥和之意。 沈康靖的周围虽十分嘈杂,但他却听的真切,众宾客皆在盛赞着新娘子的姣好容颜。 紧接着,他又朝不远处凝望了去,见今天的凌罗眉眼轻描,朱唇微点,虽施粉黛,但却依旧没有一点世俗味,弯弯的眸子极为灵动,恰似晶莹的欲滴露珠,微微一笑,光彩堪比星华,瞬即倾倒了沈康靖的那颗心。 沈康靖痴痴地看了去,正满心欢喜之时,却见凌罗已同卢欧开始行拜堂礼。 三拜过后,台上的双亲凌天、卢湛以及其正室卢欧之母孙嫣均是眉头舒展,眼含笑意,心中无比欢喜。 尤其是凌天,她此生一大憾事便是同洛鸿勋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便已是阴阳永隔,而如今女儿却嫁得如此风光体面,令她感到欣慰满足。 此时,凌罗的脸上亦同样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可远处沈康靖的心中却无比怅然凄苦。 世人皆知求不得苦,可这还未等求,便已错失的滋味怕是更要苦上几分,因这其中还夹杂着很大程度的后悔和不甘。 没办法,事已至此,沈康靖除了饮酒也找不到其他的排遣方式,酒过三巡后没多久,他的脑袋就有些飘飘然了。 又过了一会,满面笑容的新郎官卢欧携新娘凌罗开始向各桌的亲朋好友敬酒,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沈康靖的桌前。 正当他二人敬完诸位准备离去之时,沈康靖却借着酒劲猛然跃起,一把扯住了正要转身的凌罗的大红袍袖。 换作往常,他肯定不敢做出此等出格之举,而此刻醉意正浓的他顾不得那么多规矩,好像有点不受控了。 这时,总算逮到了机会的沈康靖想着今日不问出个究竟来他决不罢休,于是他半醉半醒地来了句:“凌罗,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沈康靖啊!” 凌罗起初吓了一跳,以为是宾客借着酒劲滋事,所以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她本能抗拒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这时,沈康靖的手却攥的更紧了,因而凌罗不得已仔细端详了他片刻。 忽地,她想起了半年前自己唱戏时那个追问她还记不记得他的戏迷。 毕竟沈康靖英姿挺拔,相貌不凡,当时的凌罗还好生回味了一会。 只是旁人催的急切,她一时间尚未想起来对方究竟何许人也,便被突然打断了思绪,带到了后台。 今日这戏迷又这般发问,凌罗甚觉新奇莫名,因而她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使劲地回想起了过往来。 可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均大感诧异,皆没敢做声。 尤其是卢欧,顿觉自己的颜面有失。 于是他立马攥紧了凌罗的手,耐着性子低声对她施令道:“他喝醉了,不用理会醉鬼,我们赶紧走吧!” 一旁的傧相将沈康靖的手用力掰了下来,且悄声地对他警告说:“这位公子,今日乃卢少爷大婚之日,切勿失礼,否则休怪卢家人对你不客气!” 说完,那傧相便示意卢欧、凌罗继续前行,向旁桌敬酒去。 愤懑的沈康靖见自己势单力孤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因而只能乖乖坐下,别无他法。 此刻,他虽有醉意,但仍有几分理智残存。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胡闹下去,说不定会给凌罗惹上麻烦,于是也只能悻悻作罢,强行咽下了这口恶气。 这一场婚宴盛大空前,喧嚣鼎沸之声直到亥时才算是止歇了下来。 提前回房等待夫君归来的凌罗顶着重重的头饰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舒展一下筋骨,好好休息一会了。 静下心来后,她先是回味了下今日热闹奢华的婚礼,觉得自己嫁入卢家好似受了贵族小姐般的礼遇,真是幸运极了,因而脸上不自觉地洋溢起了幸福之色。 接着,她忽地又想到了敬酒时拉扯她婚服的那个带着几分醉意的戏迷沈康靖,他为何两次见到自己时,都看似固执又有些莫名其妙地问着自己是否还记得他呢? 沈康靖? 他到底是谁呢? 难不成自己以前真的认识他? 不过这名字确实有点熟悉,可却又始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这时,凌罗绞尽脑汁,使劲地用力回想着。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猛然间,一个灵光忽现使他瞬时记起了当年戏班子演出,她从后台跑出偷学母亲唱戏时曾不小心被前面倒退的憨呆美少年撞翻在地的场景。 当时的凌罗屁股疼了许久,气急败坏的自己还想同那个少年理论一番。 可不知道为何,二人后来竟化干戈为玉帛了,且还畅谈了好一会。 而此时的凌罗突感当时的那个少年好像就叫沈康靖,只是那少年的样子如今在自己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不过印象中同今日这个英姿挺拔的青年样貌倒也并不违和。 难道沈康靖就是当年撞倒自己的那个少年戏迷?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成真 () 可他为何反反复复追问自己是否还记得他? 真若如此,他直说不就行了,何必搞出这等名堂... 想到这,凌罗不仅没有反感,唇角还露出了一丝笑意,此刻,她心中暗念这呆头呆脑的沈康靖也真够笨的,直接言明多简单,也省的害她吃力地回想。 就在这时,喝过了的卢欧在佣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进了洞房来。 被扶至床前后酩酊大醉的他毫无意志地一头栽了下去,紧接着,室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闷鼾声。 凌罗看了摇了摇头后,只得羞红着脸同佣人一起,为丈夫卢欧宽衣解带。 卢欧睡得深沉极了,舒坦地展开了双臂,在床上摆了个特大号的“大”字,因而床上就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给凌罗侧卧。 凌罗梳洗完毕后,只得将就在床边枕着手臂捱了一夜。 很快,两个月过去了,卢欧和凌罗这对小夫妻度过了还算甜蜜的新婚时光。 而这期间,沈康靖熬过了近两个月的颓靡期后,在父亲的鼓励和指引下,重新振作开始了随商行船只往来海外的生涯,他为海员们提供技术指导的同时,也增长着自己的实战技能。 由于工作十分繁忙,因而沈康靖的注意力终于得以成功转移,现在的他似乎又找回了往日那个充满朝气与活力的自己。 而这一边,天兴戏班里凌罗的师姐凌鸾自从上次见过宝利行的老板卢湛后,便开始动了心思。 年纪已不算小了的她深切地体会到与其将自己的专注点聚焦在那些不靠谱的富家公子哥上,还不如走点捷径采摘些成熟的“果实”,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的生活可以更加风光体面。 就这样,年近五旬且依旧倜傥的卢湛便成了凌鸾主攻的目标。 卢湛的风流本性此时未减,所以对于颇有几分姿色且还流露出了对自己十分爱慕的凌鸾他亦是惦念无比,心痒难耐。 隔空相思了数日后,凌鸾和卢湛二人又在卢欧同凌罗的婚礼上相聚了,酒席间,他们二人趁旁人不注意时经常眉来眼去、传达着彼此间浓浓的情意。 在那之后,明了了对方心思的卢湛每隔七八日便以探望凌天的名义去天兴戏班小坐一番,其实他真实的意图是去私会凌鸾。 有时,二人见凌天在场,便会收敛几分,而凌天不在的时候,他们便肆无忌惮地调戏着彼此。 再后来,卢湛和凌鸾不顾旁人的眼光,经常一同走出戏班子,而这俩人不是去酒楼吃花酒,便是去烟花柳巷讨乐子。 有一次,心急的凌鸾躺在卢湛的怀里娇嗔地来了句:“湛哥哥,你什么时候娶我进门啊?这样我就不用再顾及旁人说三道四了。” 说完,她那玉指还不忘骚弄着卢湛的脖子,只是轻轻地刮一刮而已,就搞的对方心里痒痒的,好想舔一舔她那嫩嫩的小手。 这时,卢湛的心中也不免掂量了起来,自己的几房姨太太早已年老色衰,上不得台面了。 而前几年新纳的五姨太邓兰茵对自己的态度又十分冷淡,自己对她也没了早先的耐性,且眼下这娇媚的凌鸾又十分讨人喜欢,跟了自己也有段时日了,不如就给她个名分,纳她入府做小妾吧! 想到这,拥着凌鸾的卢湛一面摇着手中的泥金折扇,一面温柔地与她打趣道:“怎么,心急了,不嫌我老么?” 凌鸾就喜欢卢湛身上那成熟男人独有的味道,于是,她随手拈起了一颗红樱桃将其抵在他的唇边。 接着,凌鸾媚眼如丝地低喃着:“湛哥哥你呀,一点也不老,比起那群毛头小子来说厉害的多呢!”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只发情的小野猫,好似在挠着对方的脚底心一般。 而后,她轻轻掐了下对方的手臂,俯下身子慢慢地靠近卢湛的唇边,与他一起咬起了那颗甜甜的红樱... 于是,在凌罗嫁入卢府后的第四个月,凌鸾如愿被卢湛收为了第六房姨太太。 虽纳娶一事极简,但对凌鸾而言,能够顺利入住卢家的高墙大院已经实现了她毕生最大的心愿。 如今美梦成真的凌鸾想着自己终于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看来有的机会该抓住还是得用点心、使点力才行。 二十四岁的凌鸾同五十岁的卢湛虽年龄上相差一倍有余,可俩人成亲后,卢湛好似二度回春一般,活力大增。 二人日夜贪欢,酒色无度,且还时常卧于榻上吞云吐雾吸食着上等的广恒信菊字烟鸦片。 一日,凌鸾瞧见卢湛的卧房里多了个象牙烟具,她拿起来一瞧,顿感此物十分精美,真是让她大饱眼福。 只见其精致的烟枪上配了个碧绿的秋角咬嘴,上面还画着彩色八骏图,烟灯为云白铜制,灯罩为水晶质地,烟盘还是用紫檀花梨木雕成的。 如此重工打造,一定是花了大价钱,凌鸾观赏后禁不住莞尔着:“师父总说朱门并不是什么好归宿,我看却不尽然,这里吃的好,住的好,用的好,就连一副烟具都如此奢华,若是嫁与平常人家,哪能享到这么多的福气!” 就在这时,她的如意郎君卢湛悄悄进了来。 见自个的六姨太不知正盯着什么出神,老辣的卢湛赶紧悄悄上前从身后环抱住了对方。 然后,他一面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臂腕,一面娴熟地调戏着他的小娘子道:“阿鸾,一日不见,有没有想你的湛哥哥啊?” 凌鸾一看是卢湛来了,立马侧身投入了他的怀当中,接着妩媚一笑后,垂着眼眸点头默认。 二人你侬我侬了半晌后,一齐侧卧在了床榻之上,准备来些烟土解闷。 这时,凌鸾忍不住提议道:“湛哥哥,今日不如用那套新的烟具吧?不然摆在那也是浪费!” 虽瞧凌鸾喜欢的紧,可卢湛思考了少许后还是理智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接着,他解释道:“这套烟具是陈华涛送给我的,过几日,我准备转手将它送给海监的徐闻江,这徐闻江可不是个善茬,要是不把他糊弄满意了,我就又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矛盾 () 陈华涛是从湖南来到广州谋生的商人,有些资本的他从卢湛这里进了些名贵首饰,在郊区和潮州开了几家小型的珠宝店。 为了巴结讨好自己的东家,陈华涛特意献上了这只绝美烟具。当然可想而知,他一定有割肉的感觉。 卢湛虽十分欢喜这物件,可一想到粤海监那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徐闻江大人向来喜爱古董以及奢华器物,因而为了投其所好,卢湛也只能忍痛割爱,希望此举可以免些朝廷时不时便下达的无礼责难。 被拒绝了的凌鸾虽觉无趣,但转念一想,原来高高在上的卢湛竟也有要折腰的时候,这也真可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卢湛同凌鸾相识前,由于戏班管的严,凌鸾从未有机会接触鸦片,而卢湛也只是偶尔吸两口解解闷罢了。 可自从二人结缘后,虽感情融洽,甜蜜非常,但是四五个月过去了,卢湛的身体却渐渐出现了明显的不适。 他经常感到腰酸背痛、四肢无力不说,双眼也没了什么神采,有些萎靡不振的他仔细想来这多半是嗜烟成瘾外加纵欲过度的表现。 可年纪轻轻的凌鸾为了巩固在卢家的地位急欲怀胎,虽每晚都欲与卢湛厮颠鸾倒凤,可她越是心急就越是难以得偿所愿。 而这时,自己的师妹凌罗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虽她二人辈分上有了差异,并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但凌鸾看在心里却越发焦虑,简直如坐针毡。 此时的凌罗已经嫁入了卢家一整年了,自此算是过上了豪门少奶奶的舒适生活。 但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的凌罗、卢欧夫妇实则在情趣、性格以及生活等诸方面的差异却才开始慢慢凸显,两人的感情亦由蜜恋期的如胶似漆变得越发的难以和谐。 尤其是卢欧,对凌罗流于表象的喜爱仅仅在这短短的一年中便已消磨去了近一半。 此时的他觉得凌罗的很多生活习性皆与自己都十分不同,而极为重要的一点便是他越发觉得凌罗的性格与他平日所接触的友人们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凌罗是粤伶出身,在母亲凌天的教导下读过许多书,平日里多喜静的她爱翻阅戏文古籍,虽骨子里并不算清高孤傲,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进她的小世界的。 凌罗闲来无事时喜欢哼上几首小曲,跳上一段小舞,每日清晨还要吊吊嗓子唱上一段。 总而言之,性格沉静平和的她虽决定成亲后不再登台,但内心里却并不希望自己今后与粤戏彻底绝缘。 还有就是凌罗喜欢没事时出去逛逛庙会,走走大街小巷,看看湖光山色,尝尝街边美食。 而她生性里最不喜欢的便是交际应酬,她除了戏班子里的一众兄弟姐妹外,几乎没什么别的朋友。 她喜欢同卢欧独处,这样二人便可以亲密无间地说些体己话。 可卢欧却恰恰相反,十分热衷应酬的他最喜欢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这一点与他父亲卢湛极为相似。 且卢欧的朋友大都是些达官显贵,带出去的女伴无论是家眷还是烟花柳巷之女,聊的话题永远都围绕着最近流行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还有城中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逸闻。 这些话题凌罗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因而根本插不上话来。 所以卢欧偶尔带着凌罗与他们相聚时,凌罗的心情总不是那般愉悦。 久而久之,卢欧瞧出了她的心思,再加上她怀了孕,因而后期也便不再带她出门应酬了。 还有一点须得一提的是,卢欧穿衣服只穿奢华的洋货,吃饭只能去高级的酒楼,所以这个活在云端的宠儿很是不接地气。 但他自己却觉得稀松平常,谁让他从小就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少爷呢,对他而言,生活本就应该如此。 即使凌罗撒着娇苦心向他推荐哪里的小吃十分美味,希望两人可以一同去品尝,卢欧都不会为之所动分毫。 相反,他的回应通常只是轻蔑的一笑。 更有甚者,有时,他扬起了高傲的下巴后,还不忘撒盐道:“你有孕在身,家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出去吃那些不干不净的路边摊有什么好的,你从前的那些老毛病是时候应该改一改了。” 说完,便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门去。 原来凌罗从前的那些情趣喜爱此时在卢欧的眼里竟统统成了老毛病,可正是有了这些特点才使得她成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凌罗,但如果自己在卢欧的眼里满身都是缺点毛病,那么他卢欧究竟喜欢的是自己的什么呢? 听到这,凌罗那一颗暖暖的心好似被泼了桶凉水一样,瞬间跌进了冰冷的寒冬。 但她仔细寻思了一番后,知晓夫妇二人虽已出现了矛盾,但为了不致进一步失和,这些委屈她觉得还是默默吞忍下去算了。 好在师姐凌鸾随后不久也嫁进了卢家,两个姐妹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取暖,平日里聊聊家常,顺带排遣一下深闺大院中的孤独寂寞。 这两个年轻貌美的粤伶在家中进进出出,时不时还唱上几句小调,在寻常人眼中可能是道亮丽的风景线,可在卢湛的夫人孙嫣以及姨太太张思璃的眼里诺大的卢府竟成了两位戏子的舞台,如此碍眼对这伙人来讲真是极大的挑衅。 从前并不和谐融洽的这两位向来都不喜欢戏子,如今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后她们忽地团结了起来。 此时的她们甚至结成了统一战线联盟,誓要将眼中钉、肉中刺拔之而后快。 凌罗还好,毕竟嫁的是卢欧,属于晚辈,与这些夫人姨太太们并不存在直接的竞争,也就少了许多利益冲突。 但凌鸾可就不同了,她是卢湛的新欢,这半年来卢湛几乎只宠幸她一人,彻底分去了她人的雨露,所以凌鸾即成了她们第一个要整治的对象。 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凌鸾要倒霉,那凌罗不可避免的也要遭受牵连。 于是,1880年的初秋,看似平静祥和的卢家大院内,一场“暴风雨”终于悄然来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头 () 这一日,恰逢广州的各大洋行、银行、商行举行贸易庆典,因而商业大佬精英们皆须前往天香酒楼集会。 卢湛打算携新宠六姨太凌鸾出席,而此时的凌罗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所以卢欧没有女伴,决定独自一人前去。 出门前,凌鸾自然要盛装打扮一番,听说有不少洋人在,因而她特意找了条洋裙来穿。 可她准备妥当后照镜子时却发现美中尚有不足,自己佩戴的耳坠与这身金色的洋裙看起来很不相称。 这时,一旁的凌罗灵机一动后赶紧出谋划策道:“卢家女眷这么多,不如,找人暂借一款吧!” 凌鸾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而听了她的话立马找来了刘管家,将这件事吩咐了下去。 没过多久,刘管家捧来好几款耳饰让她挑选。 凌鸾瞧了后,高兴极了,最终她挑好了一款翡翠耳环戴了上去,这回她再照起镜子来,觉得自己简直风光无限,无可挑剔。 紧接着,她便兴奋地憧憬起今晚的宴会上自己将如何艳压群芳、大放异彩的景象来。 就这样,没多久,打扮美美的凌鸾欢欢喜喜地挽着卢湛的手臂出门了。 进入天香酒楼后,形单影只的卢欧跟在父亲和比自己仅大一岁的六姨娘身后,由于他母亲孙嫣极不待见凌鸾,因而受了影响的他也格外关注了对方好一会。 可能是因为存有偏见的缘故,卢欧瞧凌鸾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轻佻放荡之味,令他几欲作呕。 此时他心想回家后一定得对夫人凌罗说说,告知她引以为戒,免得日后同他出席这种高端场合时丢人现眼。 从南洋刚刚回来的沈氏父子也应邀出席了此次两百多号人的大型盛会,本已感自己心绪平和、无大碍的沈康靖见到凌罗今晚未来,心中竟又生出了怅然失落之感。 他见过凌鸾,知道她是凌罗的师姐,于是他逮着了个机会,向她简单地打过招呼后,悄声询问道:“卢家的少夫人今日怎么没一同前来呢?” 凌鸾一惊,本以为是有人借机找她套近乎搭讪,可没想到来人竟是关心师妹凌罗的,于是她耷拉着眼皮讪讪地回了句:“她呀!没多久就要临盆了,不方便出门诶!” 沈康靖一听心中更觉凄然无比,此时的他忽地痛恨起自己来,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龌龊不堪。 知道人家过的幸福如意,本应该内心为对方感到高兴才对,可为何自己却屡屡生出这种酸溜溜的不快之感呢! 这时的沈康靖想想自己真是不该,不够大气,不够坦荡,于是他赶紧试图让自己忘记这些,接着,他强装潇洒淡然地走开了。 今日到场的女眷众多,当中还有十几个洋妞,她们大都穿着前平后长又轻薄柔软的克里诺林式长裙,而裙上那镶着蕾丝花边的喇叭袖则格外引人注目。 凌鸾瞧见后大为赞叹,好奇心骤起的她还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 那洋女郎被凌鸾突然的亲密举动吓得够呛,杯中的红酒险些洒在蓬起的裙褶上。 紧接着,那女郎瞟了一眼凌鸾后,一脸不快地摇了摇头,挽起她身旁男士的手臂,昂起头来走开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凌鸾感到自己受了怠慢,因而扭了头也讪讪地离开了原地。 不服气的她边走嘴里还边嘟囔着:“神气什么呀,不就长着两根黄毛,还不如我漂亮呢!” 的确,今晚到场的女眷姿色能够胜得过凌鸾的还真是没有一个,包括那一众洋人。 此刻,凌鸾环顾四周,见众人的目光多注视着自己,因而有些自恋的她心中禁不住好生得意。 不多时,凌鸾远远望去,见从前为自己大打出手的黄泽甫和贾而焘竟站在一起相谈甚欢,且他二人还时不时地偷瞄自己几眼,看样子多半是在评头论足,闲来无事谈论着女眷的容貌体态。 此刻,凌鸾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接着冷哼了一声,轻蔑地在心里暗骂道:“今天来的据说可都是商业才俊,这两个没本事的家伙还不是仗着自己有个有钱有势的老爹,厚着脸皮跑到这来蹭吃蹭喝。” 还没解气的她继续小声嘀咕着:“两只沆瀣一气的臭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哼,如今的我已经是枝头上的凤凰了,你们想高攀也高攀不起,也就只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眼巴巴穷惦记的份!” 紧接着,一个“呸”字一不留神溜出了嘴边,凌鸾赶紧将剥好的几棵荔枝一股脑地塞进了嘴巴里,用以发泄内心对二人的满心愤恨。 卢湛一直在同他人畅谈合作,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凌鸾,可他偶尔环视时却无意中瞟到过她几眼。 可每每瞧见凌鸾,卢湛都觉得她那举止、神态不太得体,让人看了也不甚舒坦,且还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低俗感。 这一刻,他心想这凌鸾看来难登大雅之堂,下次还是不要带她来这种大场合为好。 因而,卢湛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与旁人谈起了话来。 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凌鸾虚荣心在这一夜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后,开开心心地随卢氏父子一同回了卢府。 第二天一早还了翡翠耳环的凌鸾吃过早饭后便匆匆去找师妹凌罗大肆炫耀昨夜自己是如何受瞩目、如何风光无限的。 凌鸾吹的天花乱坠,可却听的凌罗好生羡慕。 正当二人聊得起劲之时,大夫人孙嫣带着二姨太张思璃竟一起颇有气势地闯了进来,且随行还带了几位一脸严峻的下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冤屈 () 孙嫣凤眼薄唇,嘴角平直,样子稍显刻薄。 张思璃圆眼浓眉,年轻时多半是个美人,可由于上了年纪再加上多年养尊处优的缘故,她的身材略显臃肿,下巴也已成双。 因孙嫣是母凭子贵后升任的正室,所以如今四十八岁的张思璃实际还虚长孙嫣四岁。 她们二人的突然造访令凌鸾、凌罗倍感意外。 凌鸾和凌罗先是慌张地行了礼,接着微微抬头瞄了瞄眼前这两位。 眼见二人均目露凶光,表情冷酷,她们俩当即心想不妙,猜测多半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孙嫣不想浪费唇舌,身为正房太太的她于是指使一旁的张思璃先开口。 张思璃见状倒也没推脱,拿了拿腔后立马狐假虎威地大声道:“凌鸾,昨日你借的翡翠耳饰是这对么?” 凌鸾大骇,心想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 接着,她大气都没敢喘,只得垂着眼悻悻上前。 接了下人递过来的首饰盒定睛一看,她点头答道:“确是这对。” 张思璃为了提醒她,所以进一步提高了嗓音大喝道:“你再仔细看看,是这对么?” 这声音太过震撼,有点狮子吼的味道,因而吓得凌鸾心头一凛,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而此刻,就连一旁矗立不动的凌罗都觉得两腿微微颤了一颤,心情也不自觉地慌乱了许多。 凌鸾按照她的意思,赶紧瞪大了眼,仔细瞧了瞧,这回她总算是看清了,眼前这耳饰好像与昨晚佩戴的那对略有不同。 因她昨晚拿到时,由于十分喜爱所以还特意观摩了好一阵,那耳钉的质地细腻,颜色柔和,石纹明显,两个轻微撞在一起时,还可以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托在手上也有种沉甸甸的厚实感。 可此刻盒子里的这对,不仅看起来不及昨夜那对温润通透,且掂在手里也明显轻了许多。 此时的凌鸾看到这免不得双腿酸软了来,内心发憷的她下意识地瞧了凌罗一眼,望她可以相帮,可她却见凌罗的眼神亦空洞惶恐,想来也定是没有什么好主意。 这时,张思璃又颐指气使地高声呵斥道:“你看她做什么?难不成是她偷梁换柱了不成?” 凌鸾赶忙否认,说此事与凌罗无关,接下来她马上为自己辩解道:“这对与昨夜的那对不同,可我也不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听孙嫣冷冷地插话道:“你不知?那谁知?昨夜可是二姨娘好心将自己多年收藏的翡翠耳钉取出来借你出席宴会一用,可没成想你竟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将一对假的还给了她,你这么做真是丢尽了卢家的脸面,与外面的贼盗何异?” 说完,孙嫣轻蔑地剜了凌鸾一眼,神态中透着满满的厌恶感。 天哪,凌鸾顿觉狂风忽地平地而起,吹的她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可自己明明只是借用了一晚出席个宴会而已,竟没想到会摊上如此大的麻烦。 此刻,一时词穷的她虽明白这当中一定有蹊跷,知晓多半是有人栽赃陷害故意整她,可要如何辩解为自己开脱,这可是个大大的难题。 这时一旁的凌罗忍不住了,无法袖手旁观的她忙开口为凌鸾解围道:“两位娘亲,六姨娘是不会偷换这耳饰的,此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还望二位不要这么草草地妄下定论。” 张思璃今日的底气真是足的很,接下来她看似善意实则指桑骂槐道:“阿罗,你应该懂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所以你最好不要同她走得太近,小心被她带坏了,也做出下作的事情来。” 继而,她又凶巴巴地假意警告凌罗说:“你呀,可千万别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给骗了去,要学会擦亮眼睛,懂不懂?” 凌罗听出了这个中猫腻,可不服气的她却继续为师姐争辩说:“二姨娘,我同六姨娘相识多年,她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在戏班这么多年,可从未出现过这类似的事件。” 张思璃见她如此不识时务,也不在表面假客气,这时,她极尽挖苦之能事,厉声回道:“你们戏班子里能有什么贵重的物件,怎么可以和卢府相提并论,卢府可算是个金山宝库,进了卢家,她开了眼界,起了贼心,这才会暴露了本性。” 沉默良久的孙嫣亦是帮腔附和说:“二姨娘说得有道理,在你们那穷戏班子里还不足以检验她的为人。” 然后,她又稍显严肃地提醒凌罗说:“阿罗,你有孕在身,好好养胎,就别掺和这些琐事了。” 凌罗刚想再辩,可听了婆婆的警告,到了嘴边的话语也只得强行咽了下去。 但是听她二人口口声声地侮辱戏班子,凌罗的心里却也十分地不是滋味,可奈何自己身处卢府总有种寄人篱下之感,因而她也只能将这口恶气一点一点地吞进了肚子里。 紧接着,不怒而威的孙嫣挥了挥手,两个男丁便走上前来,动作娴熟流畅欲要当场拿下凌鸾。 凌鸾见此情形,大为惊异,没成想她们竟会如此狠毒粗暴,因而她情绪立即失控道:“明明是你们这两个年老色衰的坏女人嫉妒我,故意陷害我的,我分明没有拿,我要到老爷那去揭发你们的丑恶面目...” 第二百章 求情 () 两个男家丁可丝毫不怜香惜玉,他俩麻利地将凌鸾的嘴巴用东西塞住后,便活生生地把她拖进了阴暗的柴房中。 紧接着,在那里,两个家丁用麻绳将她的双手双脚捆缚了三圈,眼见她只能扭动着身子没法耍花样后,安下心来的二人才用力一把将门关了起来,且还在外面上了锁。 这柴房有个窗子,可却被板子挡住了,只能透入几缕忽明忽暗的微光来。 借着光线,凌鸾瞅了瞅周围,见东西摆放地毫无秩序,混乱不堪。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可能是因为常年阴闭的缘故,在她的眼前竟时不时地有不明生物爬来爬去,蠢蠢欲动。 凌鸾从小就怕这些东西,每当有蟑螂活跃在她的视野之内时,她的神经都会绷得紧紧的,头皮酥酥地像有人用力揪着一样,心脏也不受控地“咯噔咯噔”剧跳着。 她多想躲得远远的,可却怎么挣扎也挪动不到干净的地方。 只因这柴房里根本就没有干净的地方。 情绪几近崩溃的凌鸾只得闭了眼不再去看那些,眼泪也顺着脸颊滚落到了衣服上。 这一刻,她心想人生真是世事难料,前一晚自己刚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而今日便盛衰急转,遭此大难。 此刻万分冤屈的她只得祈盼夫君卢湛早点归来,为她洗脱冤屈,这样自己才可有重见天光之时。 出了房间后的孙嫣和张思璃好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一般,皆是嘴角轻撇,眉毛高扬,二人相继奸笑一声后,内心简直是舒畅快活。 接着,张思璃还恶狠狠地来了句讥讽之语:“这凌鸾比那当年的谢庄静还要恶心几分,插了几根鸡毛就想装成凤凰,真是白日做梦,给脸不要脸。” 谢庄静是卢湛的三姨太,由于她未出阁前曾是青龙堂大当家谢翟的妹妹,久混街巷的她为人免不得有些粗气,所以自然也入不了孙嫣和张思璃的法眼。 正是由于谢庄静骨子里的野性和难以驯服的娇狂,卢湛才对她宠爱有加。 可十年前,谢庄静产下三女儿卢卉不到一年,便患疾不治身亡了。 那时的孙嫣和张思璃表面上虽为她哀悼,可内心里却在暗暗叫好,毕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卢湛的雨露二人也便能多分去些。 可其实少女时期的张思璃比起谢庄静来说,还要市井上几分,但后来的她好像完忘了这茬一样,使劲学着孙嫣扮贤良淑德。 这日傍晚卢欧刚入房门后,如遇救星的凌罗赶紧冲上前去焦急地向丈夫请求道:“六姨娘被冤枉偷了翡翠耳环,现在正关在柴房里,你同我一起去找父亲说明情况,快点将她救出来再说!” 卢欧听完先是一愣,理清头绪后,他不紧不慢地悠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没偷耳环呢?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说不定就是她偷的呢?” 凌罗闻后一惊,缓了缓后,继续为师姐辩驳说:“我认识六姨娘十几年了,她就算有些小毛病,但是掉包别人的东西,窃为自己所有这种卑劣的勾当,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进而她又认真地分析说:“何况同住在卢家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就算是真拿了二姨娘的东西,日后也没机会用啊!她不会傻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的。” 可卢欧却一直绷着脸,想了想后,极为冷漠地回应道:“她可以拿出去卖掉啊,你可不要小看了她,总之,我看着她就觉得讨厌,她的事情我不想管,要是求情,你自己去向父亲求吧!我爱莫能助!” 说完,卢欧冷着脸转身进了书房,很快便用力重重地将门关了起来。 受了冷遇的凌罗没办法,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营救师姐。 思虑再三后,挺着大肚子的她独自一人快步赶至前厅向公公卢湛求情。 此时,卢湛亦是刚从宝利洋行回来不久,正在前厅边扇扇子边喝茶休息。 不多时,他察觉到今日六姨太凌鸾迟迟未有出现,心里还纳闷着这人跑去哪里了,于是他顺便开口问向坐在一边的夫人孙嫣道:“凌鸾呢?怎么没见她过来啊!” 孙嫣心中难免打鼓,其实她早知道卢湛看不见凌鸾一定会发问,可不想这问题来的这么快,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招架回答。 正当孙嫣思考如何作答之时,凌罗带着七个月的身孕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见到公公卢湛后,她立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接着一脸哀怨带着哭腔对卢湛控诉道:“父亲大人,六姨娘今日受了冤屈被关了起来,还望您明鉴,为她做主伸冤。” 卢湛一听十分惊诧,自己一日不在家里竟会发生此等怪事,真是让人太不省心。 于是他先俯身扶起请愿的凌罗,接下来定了定心神后,他合起手中的扇子点了下对方回问道:“你切莫着急,要说清楚是谁冤枉了凌鸾,谁将她关了起来?” 这时,凌罗低垂的脸颊慢慢抬起,她先是看了看近旁的婆婆孙嫣,然后又瞧了瞧远处的张思璃,而此刻的孙嫣同张思璃两人亦正互相传递着眼神,焦急地想着对策要如何瞒混过去。 聪明绝顶的卢湛左右一看心中便已大体知晓了几分,继而他板起脸来极具威严地对凌罗担保道:“别怕,你尽管说,我会替她做主的。” 凌罗三思过后,正欲开口之时,按耐不住了的二姨太张思璃抢先开口道:“是凌鸾,昨日借了我的翡翠耳环后今日还回了一对假货,以次充好,想蒙混过关,所以...” 紧接着,张思璃看向了孙嫣。 心领神会的孙嫣早已与她串通一气,于是顺势接了下文说:“所以我就同璃姐姐一起审问了六姨太一番,她拒不认账不说,还出言不逊,辱骂我二人,所以我们只能将她关进柴房,等老爷你回来再做定夺。” 第二百零一章 冷遇 () 孙嫣这人城府较深,明明是先斩后奏,可一经她的悠悠之口道出却好像是颠倒了过来,且话语中还充分肯定了卢湛一家之主的地位,让人听起来没办法多挑剔些什么。 卢湛闻后虽觉她们振振有词,却也不好当场发火,只得携众人一起来到柴房审问凌鸾。 到了柴房后,卢湛命人将房门打开,只见凌鸾身被困得严严实实,连嘴巴也被塞的紧紧地,卢湛看后很是气愤,于是他忙命人将凌鸾松绑开来。 在这阴暗潮湿的破屋子里挨了近一天的凌鸾真是委屈极了,她仿佛一瞬间体会到了师父凌天对她说过的那句“一如侯门深似海”之意。 可此刻她已无心去深思这些。 极度委屈的她这大半日不停地在心里数着时间,她多希望时钟可以快一点转动,这样卢湛说不定就可以早点回来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终于,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凌鸾算是看到了希望。 凌鸾口中之物先是被人摘去了,双手双脚也被松解开来,瞧着自己那被勒地红红的四条深痕,她的眼窝一时间成了泄洪的堤坝,将这一日的积怨部倾倒了来。 得见天日的凌鸾哭得梨花带雨,还止不住地对卢湛大喊冤枉,这一刻,她可不是在装样子给卢湛看,而是真的感到特别冤屈。 这一幕,看的凌罗很是揪心。 可见凌鸾一副深闺怨妇的落魄状,卢湛却有了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 这时,还得公事公办的他差人取来了二姨太的那对翡翠耳饰。 因他经营珠宝多年,所以算得上资深的鉴宝专家。 过目掂量后,他不禁长吁一口气道:“这对耳环就是最普通的玉石,算不得名贵,多半是产自南阳。” 听到这,衬了心的二姨太张思璃忙含笑应承道:“老爷说的是,可我那对明明是极为名贵的缅甸翡翠,还是您二十年前送给我的,可经她一戴却变成了南阳玉了,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吧?” 她的前半句无非是想提醒卢湛,当年的自己在他心中也还是有些分量的,后来的这些年月卢湛可再未送过她什么稀罕的物件。 而说到这后面半句时,张思璃的语气中则带着明显的揶揄腔,听起来满是鄙夷,其实她就是想直直白白地告诉卢湛耳饰被这凌鸾掉包了。 卢湛精明一世,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正因他如此通练,自然也明白平日里家中的女眷是非多,而眼下的这件事可能出现的纰漏亦很多。 于是他不免替凌鸾开脱道:“中间这么多人经手,也不能确定就是凌鸾拿了去,这样吧,既然你丢了对翡翠耳钉,那过几日我再送你一对更好的便是。” 这话说完,张思璃倒是十分欣喜,如虹的气势也衰退了大半。 可毫无收获的孙嫣却极为不满,立即沉着脸回了句:“那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卢湛思考了片刻后,为了安抚众人,他想出了个对策,于是发了话:“为了卢家和睦,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从今往后,但凡要有人向他人借珠宝、借首饰的,一定得找刘管家登记,并且要写明借的是什么样式的珠宝,越详细越好,还要注明归还的时间。” 说完后,卢湛的面容当即显得很是阴冷,在场的众人也都默不作声了,没人敢忤逆他,毕竟他是一家之主。 片刻间,他将扇子合实,敲了两下虎口后,便将其递到了左手上,继而右手一挥颇具气势地拂袖而去了。 平日里大伙均惧怕卢湛的威仪,见他扬长离去,明显还带了愠色,因而众人哪敢再言语。 孙嫣白忙活了一场,最终什么都没捞到,没办法她虽妒意横生,但也只得怏怏离去。 不多时,众人一乌泱地涌出后,柴房里就只剩下了凌罗、凌鸾二人。 凌罗询问她身体是否安好,凌鸾却将头埋在了臂腕中,意志低沉地点了点头。 接着,凌鸾在凌罗的搀扶下黯然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关起房门后,凌鸾趴在凌罗的肩旁上痛哭了好一阵子,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卢湛竟会如此冷漠地转身而去,此事就这么轻易地不了了之了。 且隔了这么久,卢湛都没想过来看看她,哪怕是安慰安慰她也好,完是一副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态度。 凌罗在同情凌鸾的同时,亦感受到这卢家大院里虽看似平静,实则却暗流汹涌,并不太平。 再大的恩宠怕也只是暂时的,而那真心真情则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臆想中罢了,因而她认真地提醒自己和师姐今后要倍加小心才是。 此时的凌罗和凌鸾都已慢慢感受到了卢家父子的薄幸和寡情,被打回现实的二人想到此前的美好憧憬如今却只能一笑置之。 这一入豪门,人情冷暖便只得自己慢慢体味了,接下来的人生要如何面对,两姐妹皆隐隐难安,心中免不得忐忑起来。 第二百零二章 产子 () 自那以后,卢湛对凌鸾的兴致越发寡淡了。 这虽主要得因于凌鸾徒有虚表,让他越品越乏味,但也与卢湛喜新厌旧的天性大为相关。 可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关键点则是五十岁的“老牛”卢湛身体出现了明显的虚亏,已经渐渐吃不动“嫩草”了。 最近总是力不从心的他特意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一看便知晓了个中的原委,于是再三告诫他,要戒酒戒烟戒色,再纵欲下去阳寿会大大折减。 卢湛这次罕见地遵从了大夫的指示,因他也确切地体会到了自己是真的上年岁了,所以自制力还算可以的他努力地戒掉烟土的同时,也尽可能地戒了**。 受了冷遇的凌鸾忽感人生黯淡无光,平日里只能靠吸食鸦片解闷。 终于有一日,得了空闲的她回到戏班对师父凌天大大哭诉了一番。 凌天了解卢湛,且也了解凌鸾。 当初他二人结合时她便极不看好,可那时一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凌鸾哪听得进她的好言相劝,且她还曾与凌天顶撞说:“师父为了个梦幻泡影一守就是孤独的二十年,我可不要如此悲惨,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对的座右铭。” 凌鸾的话乍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可这句话凌天的解读却去她不同。 人生苦短,因而对事对人对生活需得认真,遵从本心,做令自己快乐的事,同令自己快乐的人在一起,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生活,才算不枉此生,才算真真正正的活了一回。 而凌鸾却将其曲解为只顾今日享乐,管他明天如何,这样逍遥纵欲的心态难免会误入歧途,可他人苦劝一万句,也不及她自己亲身经历彻悟的一回。 所以当初有多嚣张,爬的有多高,跌下来的时候就会有多痛,甚至都会有种粉身碎骨的感觉。 可如今后悔的滋味只能她自己去品尝体会,旁人除了安慰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在师姐备受冷遇的同时,师妹凌罗则迎来了临盆之日。 可这孕期的最后阶段,她的丈夫卢欧仍整日忙于交际应酬,甚至经常深更半夜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便鼾声如雷。 即使偶尔见到凌罗,也只是象征性地关怀问候她几句,夫妻二人可以说的话也愈来愈少。 此时的凌罗,亦是感受到了人生的荒凉,她禁不住想象,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还会愿意跟卢欧在一起么?如果她提前知晓在卢家的生活会是这样的,她还会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似海侯门之中么? 有那么一刻,她怀疑了、犹豫了、不再像当初那般坚信了。 她不知道如果真的有如果自己的选择会是怎样的,可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果,时光蹉跎后,往往留下的只能是苦果。 1880年的深秋,由于胎儿的头有些大,二十岁的凌罗历经近一日的惨烈挣扎,终于艰难地产下了一名足月男婴。 生下儿子后,由于用力太过,时间太久,凌罗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好在卢家有上好的补品,且早已请好了大夫和奶妈,因而才不至乱作一团。 卢湛、卢欧父子商议后,为这新生的小儿取名为卢庄,源自庄重持稳之意。 卢家上下为了庆贺这位新生儿的到来,在其满月时特意摆了盛大的酒席,最最高兴的应属卢湛了,当了数次外公的他终于尝到了当回爷爷的滋味。 为了奖励儿媳凌罗他更是毫不吝啬地将美华路的一幢两层洋房送给了她。 当了外婆的凌天在卢庄出生的第三日也送了好些补品来探望女儿和外孙。 当她抱起小婴儿的一瞬真是开心极了,且每隔五六日她都会来探视一回,喜清静的凌天因烦嘈杂以及不愿意与卢湛那些夫人姨娘们近距离接触,所以并未出席外孙的满月宴,而也正因如此,她同沈念恩又一次错过了重逢的良机。 儿子卢庄的到来,使得卢欧、凌罗夫妇的关系有所回暖,可刚出满月不久,即产子后的第五十天,事业上有些作为的卢欧正式入选了岭南商会,成了其中的年轻翘楚。 而更为重要的是,今天的卢欧还要作为代表在台上致辞发言。 这一日,卢欧以他一贯的少爷做派用命令的口吻对凌罗指示道:“最近你一共就只陪我参加过一次小型晚宴,而且也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今日这宴会很隆重,对我十分重要,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一同出席。” 正在和奶妈一起哄儿子睡觉的凌罗闻后大惊,当即转过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他道:“可我现在身体还未恢复,身型也有些走样,有时站久了头还会晕晕的,我怕去了会丢你的脸面...” 可卢欧管不了那么多,为了诱妻子前去,于是他露了笑脸恭维道:“怎么会!你当初可是红极一时的粤伶,在台上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哪里会丢我的颜面。” 接着,他又随口说了句:“再者说,上次六姨娘不也陪我爹参加了回晚宴么,你难道不想风光一下?” 第二百零三章 被迫 () 一提到六姨娘凌鸾,卢欧的嘴角下意识地歪了歪,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不屑之色。 接着,他又略带讽刺地来了句:“说到这,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像六姨娘一样没规没矩的,一看就出生卑贱,没有教养,让外人笑话...” 产子后的这段时间里,凌罗的情绪本就不太稳定,而听卢欧说话这么不客气,凌罗的火气立马涌了上来。 她愤恨地忙打断他,且嗔怒地回道:“我跟她出生近似,她没教养,那我肯定也没有,所以为了不使你脸面无光,被人笑话,我还是不去给你丢人现眼了!” 卢欧听出了凌罗言语中的不快,心想自己可能是话说的有些不中听,为了哄她陪自己前去,于是卢欧罕见地放低了姿态,走上前去低声轻语道:“阿罗,不要生气嘛,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然后,他揉着对方的肩膀,看似请求地说着:“今天这个宴会对我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就当我求你,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凌罗从来吃软不吃硬的,而卢欧说话又一向刻薄,因而很少听到对方说好话的凌罗心儿很快便软了下来,最终她放低了姿态选择了投降,答应丈夫一同前往出席晚宴。 不多时,见奶妈将卢庄哄睡后,凌罗算是放了心继而也换好了衣服。 这时,在外面等待已久的卢欧走了进来,检查一下夫人的穿着打扮是否合体。 好在凌罗从前十分消瘦,所以生完儿子虽没多久,但她也依然可以穿的进自己从前最喜爱的那件浅霜色罗衫和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的月华裙。 卢欧站在他身后,见她正照着镜子,看起来虽有疲态,但是敷过粉涂了胭脂后整体而言仍是风采无限。 可就在这时,卢欧却觉得她的装扮有点不太对劲。 仔细瞧了瞧,这才看出凌罗佩带的红宝石项链好像与这套华服有些违和。 这时,卢欧照实建议道:“阿罗,你的这条项链要不要换一换,如果换成别的,说不定看起来会更漂亮。” 被他这么一提醒,凌罗倒也觉得这项链确实太过乍眼,有喧宾夺主之嫌。 可是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发现,并没有哪条项链更适合身上这套罗衫月华裙的,但如果什么都不戴,脖颈又显得太过空泛,究竟如何是好呢? 此刻,卢欧再次提议道:“不如找其他几个姨娘借借看,爹可是送给过她们很多珠宝,尤其是五姨娘,我记得前几年爹曾送给了她一条祖母绿项链,与你的这身打扮很相衬。” 五姨娘名叫邓兰茵,现年二十七岁,为人较为低调内敛,不喜纷争,与卢湛的其他几房姨娘给人的感觉颇为不同。 邓兰茵的双眸下有着一对大大的卧蚕,确有几分姿色的她只是嘴角略略向下,看起来有点苦命之感。 外型优雅高贵,娴静温柔的她在府中向来鲜少言语。 通过与她仅有的几次接触,凌罗发现,这五姨娘内里也是个明事理知分寸之人,从不对人随意品评,德行较那二姨娘明显高出太多。 凌罗同她交谈觉得亲切且舒服,因而她在凌罗眼里算是府内罕有谈得来的同道中人。 卢湛从前为了讨好邓兰茵可没少花心思,大把的珠宝首饰往她那送,可邓兰茵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跟他说话时也经常面容呆滞,一副很难亲近的样子。 这个中的道理卢湛不是没有想过,不过却一直没有想通。 后来瞧见她终日幽怨相对,因而卢湛便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至于邓兰茵为何对卢湛从不上心,这当中可大有故事。 邓兰茵的父亲是位古董商人,名叫邓允端,与卢湛有着生意上的往来。 可邓允端在与洋人合作时,被人欺骗,赔惨不说,还被粤海监的监督徐闻江勒令赔偿洋商八万两白银。 邓允端心知肚明这徐闻江肯定与那洋商相勾结,他们沆瀣一气合起伙来迫害自己。 走投无路的邓允端为了不至发配伊犁,不得已找了卢湛帮忙。 卢湛见对方除了外债已无长物,因而自然不愿出手相助。 他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八万两白银对他来说虽不算太多,但也不可能轻易舍出。 且邓允端的“奇宝斋”已被官府查封,多半没有收回的可能,那自己白花花的银子若是给了他基本上就等于打了水漂。 邓允端见卢湛如此为难,知晓对方喜好美色的他终于咬了咬牙,做出了个决定,将自己美貌的女儿兰茵嫁于卢湛消灾。 卢湛瞧了邓允端拿出的女儿画像后,当即动了心思,为了得到佳人,最终他才勉强答应帮邓允端还上这笔欠款。 邓允端为了保自己,保邓家,献出了年轻貌美的女儿,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可是没办法他若是真的因欠款成了罪犯,发配至伊犁,那他的儿子邓准,即邓兰茵的哥哥自然成了罪人之后,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 邓兰茵嫁给年长自己二十几岁的卢湛自然是万般不愿,可没办法,谁让父亲遭此大劫了呢,她也只得怏怏不快地被迫进了卢府。 可众人不知的是,邓兰茵不愿委身卢湛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霍公子有关。 第二百零四章 不快 () 那位令她心动的公子名叫霍森,年长她两岁。 霍森半年前为了给父亲霍秉谦贺寿,于是趁来广州谈生意的空隙,途径奇宝斋时,突发奇想,准备挑些稀奇的宝贝给父亲做寿礼。 那日恰巧邓允端外出,且邓兰茵闲来无事亦去了奇宝斋闲坐,因而她便给霍森介绍起了这里的珍奇物件来。 最终,霍森在对方的建议下买下了一款明代的宜兴段泥紫砂壶。 二人也在这短暂的接触中给彼此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甚至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动之感。 可没多久,倒霉的邓允端就赔了个倾家荡产,还摊上了官司,因而这刚刚开花的唯美情愫便也只能悄无声息地宣告结束。 邓兰茵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进了卢家,自那以后她便终日郁郁寡欢。 接着说刚刚那借珠宝一事。 当提到向人借珠宝时,凌罗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三四个月前师姐凌鸾遭遇的那场非难,因而心中不免打起了寒颤。 凌罗虽觉五姨娘人不错,不太可能算计自己,可万一其他的有心之人故意从中作梗,再上演一出类似的调包事件那要如何解决是好,因而她犹豫着迟迟没有接受卢欧的建议。 卢欧见她不吭声,便擅自做主,找来了刘管家,快速地把事情吩咐了下去。 一旁的凌罗见此也并未阻拦,她心想这事如果有卢欧承着,多半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一会儿,刘管家将五姨娘的祖母绿项链顺利取来了。 凌罗一看很高兴,只见这链坠是枚浓艳的绿色宝石,配自己身上的这件罗衫再合适不过了。 凌罗将其带好后,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好似回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 可正当她喜出望外之时,刘管家却冷不丁地递过个本子在她眼前。 心情刚好了一秒钟的凌罗只得疑惑着低头看了看,原来这是一本登记簿,上面要求必须详细地写明什么时间借了家里谁的、什么样式的珠宝,并要注明归还的时间。 原来公公卢湛上次的命令真的已经开始执行了,凌罗还以为那只是他的一时气话。 这时,公事公办的管家面无表情地冷冷说道:“少夫人,请您签字。” 凌罗见此倍感不快,瞟了一眼丈夫后,见他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忽然间,一股强烈的被辱感腾地一下窜上了凌罗的心尖,紧接着,她也冷下脸来带着几分怨气说道:“我可是卢家的大儿媳,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这么见外么?” 刘管家面不改色,依然冷峻地回道:“这是老爷的规定,现在已被写进了卢家的家规当中。” 产子后本就十分焦虑心烦的凌罗此刻的心态有些失衡了,她始终觉得定是那几位姨娘见她与凌鸾情同姐妹,有意刁难她二人,才故意设的障碍。 若是真签了,说不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毕竟卢家可不是个太平的地方。 这时,凌罗禁不住又寻思着,尤其是婆婆孙嫣,也就在自己孕期时给了些好脸色看,自己产子才三天时,就因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俨然又回到了当初她刚嫁入卢家时那时常看她不顺眼的态度,总让人觉得自己高攀了卢欧一般。 于是心里极度不平衡的凌罗带了火气甩话道:“这是什么破规矩,我不会签这种字据的。” 接着她满腔愤怒地把项链取了下来,直接扔给管家说:“你赶快拿走,我不要了。” 这时,在一旁观战了好半天的卢欧有些坐不住了,他终于站出来劝解道:“干嘛发那么大的火,爹的规定每个人都要按着执行,这才叫家规。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阿罗,你也是孩子他娘了,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卢欧的话乍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言语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一瞬,凌罗的心情冰冷至极,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丈夫卢欧从未站在过她的立场考虑过任何事,嘴上说的永远都是条条框框,没完没了的规矩,永远都是得如何为他考虑。 一时间,凌罗顿觉偌大的卢家人情太过淡漠,让她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她很想逃,逃得远远的,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 可就在这时,她看了看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坚强的内心忽然间又软成了一滩泥。 她想着自己若是走了,那小小的他要怎么办是好呢? 沉默了许久后,凌罗仍是没有理会卢欧的话,她默然地踱步至床边,静静地坐下,兴致无地发着呆。 终了,她决定不去参加宴会了,因而对站在门口的卢欧直截了当地言明了。 但是今日的宴会卢欧缺不了女伴,临时去找,一时也很难找到。 因而同样有些不淡定的卢欧气呼呼地走了出去,不想再理会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事。 临出门时,他还不忘重重地将门摔地响亮。 刚刚入睡不久的小儿卢庄听到这么巨大的声响,受了惊吓后自然大声哭了起来。 奶妈见此赶紧又跑去哄小少爷,这会她劝凌罗道:“少奶奶,您还是去吧,不然少爷一会再发怒的话小少爷又会被吓到了。” 此时的凌罗心寒孤苦到无以复加,她站起身来还得同奶妈一起抚慰刚刚满月不久受惊的小儿卢庄,这滋味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女人来说真的不是一般的难受。 可眼看时间越来越近,再不出发就真的来不及了,于是懒得再费唇舌的卢欧派下人进来又催了凌罗好几次。 终于安抚了儿子后,凌罗得了空,她无奈地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好不容易刚有好转的夫妻关系还是不要再去破坏了才好。 终于她极不情愿地怏怏起了身,不久后,无精打采地随卢欧一前一后走出了卢家大门。 第二百零五章 晕倒 () 一来产子时虚亏还没完恢复,再加上刚刚的不快,另其血气上涌,凌鸾出门时就觉得心慌胸闷,头脑晕眩,连脚跟都有点站不稳了,可正怄着气的她却强忍着没说出来。 整个宴会上,仿佛只有半个人的凌罗都在虚与应酬、强颜欢笑,其实她是真的感到乏了。 今日的晚宴来的多是青年翘楚,总共不下七八十号人。 沈康靖也有应邀出席,只不过他今晚却是一个人。 他站在远处不自觉地望向了凌罗,见她虽还似从前那般清丽温婉,可神情中却透着淡淡的勉为其难以及说不出的不舒不悦。 一旁的卢欧也觉得自己颜面有失,除了致辞之外几乎程都绷紧着脸。 沈康靖心想这夫妻二人究竟是怎么了,看来今日多半是拌嘴闹了情绪。 接着,他又掐指一算,凌罗应该刚生产没多久,竟会出席这等耗费心力的宴会,她是被迫的么? 此时的沈康靖虽许久未见凌罗,本想要走进她问问近日来的状况与心情,但他刹那间却感到没了勇气,甚至包括资格。 两个半月前,在父亲的谆谆劝导和极力撮合下,沈康靖同新加坡富商以及父亲的好友李应泉之女李招娣结为了夫妇,且几日前李招娣告知他说自己有喜了。 李招娣是千里迢迢嫁来广州的,从未想过离开新加坡的她在父亲为自己看中的一众男子相片中,一眼便被沈康靖勾住了魂。 那照片是在槟城拍的,李应泉曾想过让沈康靖入赘,只是当时没好意思开那个口,可见女儿十分中意对方,李应泉最后只得松口写信跟沈念恩相商。 就这样,两位父亲算是同意了,而沈康靖本人在听过这事后,虽起初心里很抗拒,但知道父亲曾受过李叔叔恩惠的他最终还是勉强应了下来,只不过须得委屈招娣嫁来广州才行。 思虑再三后,李应泉才答应女儿远嫁,这当中自然与他十分相信沈家父子的为人有关。 所以,这一刻沈康靖即使心中对凌罗还有几分念想,但强烈的愧疚感使得他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一方面可能是站的过久了,另一方面又因怒气攻心导致气血阻滞,生产时曾大量出血的凌罗渐渐有些撑不下去了,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强忍着没有对一旁的卢欧说。 卢欧亦是持续同身旁之人热聊着,关注点从没放在凌罗身上片刻。 没多久,凌罗觉得头越来越轻,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紧接着,忽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她终于倒下去了。 由于卢欧在她三步开外,且还背对着她,手再长也来不及接住倒下去的凌罗。 可恰恰五步远的沈康劲却察觉到了凌罗的异样,瞥见她眼神混浊,身体微微侧倾时,他便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 若不是他接的及时,随着凌罗身体的重重垮塌,长长的酒桌可能都会被殃及,甚至极有可能完被打翻,所以他的举动也算是扼杀了一场浩劫。 但即使身子有被接住,凌罗还是不幸地被桌边一只坠落的酒杯碎片划伤了额头。 可沈康劲的英雄救美之举却并未得到卢欧的感谢。 相反,卢欧冲过来后很是粗鲁地一把将其推开,接着又用力试图将凌罗摇醒。 这时,卢欧才发现凌罗的额头渗出了血来,因而惊慌中他急忙叫人来帮她止血包扎。 站在一旁的沈康劲虽心急如焚,但也没法上前指挥,毕竟他是个十足的外人,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可是会贻人口实的。 过了好一会,凌罗逐渐有了知觉,终于微微张开了双眼。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有点木,还有点疼,卢欧见状,虽觉扫兴,但也没办法,只得护送妻子先行离开这里。 回到家,大夫看过后,告知凌罗一定要多休息,切莫在身体虚弱之时操劳过度,尤其是急于出门应酬那更是万万不可的。 卢欧听了,有些惭愧,毕竟今晚是在他的极力劝诱甚至是威逼下,凌罗才同意随他出席晚宴的,他也没料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可一向高傲自大的卢欧怎能轻易低头,况且凌罗今日的表现还曾令他大为不满。 于是为了撇清自己,卢欧没好气地丢了句话说:“你要是坚持不去,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再者说你这身体也太差了,下次这种场合你还是呆在家中看庄儿好了。” 接着,心情不大好的卢欧转身离去,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中休息。 受了委屈又得不到丈夫半句安慰心疼的凌罗一个人躺在床上孤独极了,她蜷曲着身子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可即便越蜷越紧,却也于事无补。 其实头上的那点伤对于此时的她来讲已完算不得什么,心里的伤才更令她感到疼,甚至冷... 不知过了多久,凌罗的眼泪仍不由自主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大红色的被角也已被染成了绛红色。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她不知道... 这一刻,无计可施的她只能默默地闭上眼睛,毕竟自己的儿子才刚刚出世不久,即便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放在心里面了。 大半个月过后,凌天带着补品再度前往卢府看望自己的女儿凌罗、徒弟凌鸾以及外孙卢庄。 进门后,走在长廊内的凌天正巧迎面碰上了卢湛的大夫人孙嫣以及二姨太张思璃。 打过招呼后,她便直接去了凌罗的房间。 在庭院中散步的张思璃见凌天走远,当即愕然感叹道:“上次卢欧婚宴时,我就一直盯着她瞧,这凌罗的娘长得可真像当年怡兴洋行的赵虬枝啊!” 孙嫣当即“扑哧”笑了出来,且眼角眉梢里还带着几分讥讽之味,继而她撇着薄唇回答说:“璃姐姐,你还真是傻的可爱,天下哪能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分明就是赵虬枝啊!” 张思璃瞠目结舌,迷离了半晌,瞪大了双眼说道:“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同我玩笑,当年十三行大火后,怡兴洋行的人不是都被烧死了么,而且旁人还说怡兴行的人作恶多端,都是报应...” 第二百零六章 孤独 () 孙嫣瞧了瞧她,挑挑细眉,略显轻蔑地阴笑道:“璃姐姐,这等骗人的鬼话糊弄糊弄三岁小孩子也就罢了,你怎么会信呢?就算他们真的是罪有应得,那大火来了,他们也不可能各个看不见,都傻傻地坐在那等着被烧死吧!更何况庄儿出生后,她来过,卢湛亲口对我说,她呀,就是赵虬枝。” 这话说的当然很有道理,可谣言传了这么久,较为愚昧的张思璃早就信以为真了,甚至都从未质疑过。 接着,她半捂着嘴巴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就是赵虬枝啊!难怪,身边会养出凌鸾这样的狐媚子。” 然后,她鼻子一哼,歪了歪嘴嘟囔着:“当年我最恨她,总来勾引卢湛,若不是她,我早就坐上了...” 这话可真够刺耳的,可说到最后时,张思璃却又憋忍了回去。 至于她想表达什么,孙嫣自然是听得出的,她无非是想说赵虬枝的存在害的她没坐成卢湛的正室,可如今卢家的大夫人却是孙嫣。 而在孙嫣眼里,自己的位置坐的名正言顺,一点投机取巧的成分都没有,只因自己的肚子争气。 所以听完后,孙嫣的脸色忽地阴沉了下来,刚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让她守些本分管好嘴,可张思璃城府再浅当然也看出了孙嫣的不悦。 于是未免招祸,张思璃忙陪着笑转了话题道:“她既然是凌罗的娘亲,你也得叫卢欧多提防着凌罗点,说不定她趁卢欧不在的时候出去勾搭别的男人。” 孙嫣听出了张思璃想要与自己同仇敌忾的意思,于是她心想还是宽宏大度点,不与她这等没心肝的愚人过多计较了,毕竟自己与她的联盟目前还算稳固,关键时候还得利用她为自己扫清障碍不是! 于是,她轻笑一声后,又同张思璃一起向前走了去。 另一边,奶妈离开后,房内总算是只有凌天、凌罗、凌鸾以及小儿卢庄这四个人了。 凌天抱着外孙卢庄欢喜极了,这虽不是她第一次抱卢庄,可却是最久的一次。 前些时候,每每她前来探望她们母子,在场都会有一些旁的人,因而这次逮到机会的她总算是过了把瘾,好好地抱一抱自己的小外孙。 凌天太久没抱过这么小的小娃娃了,真是舍不得放开,仔细想想,自己这辈子怀抱这么大的婴儿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一刻,她又一次禁不住想起了自己遗失多年的儿子,算算看,他如今也有二十三岁了,说不定已经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他究竟在哪?过得还好么? 一想到这,凌天不由自主地出了神,徒儿和女儿聊着什么,她好像都没太听清。 机灵的凌鸾很快便瞧出了师父神情中的怅然,只是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成了这般。 于是凌鸾有意提话转移师父的愁绪说:“师父,近日来戏班子可还好?穆叔叔、竟成他们都怎么样了?” 凌天回神后,笑着应答说:“最近还算不错,听戏的人也很多,戏班的演出排的满满的,对了,你瞧我这记性,热心的戏迷们还写了信给你俩,我没拆开,也忘记带来了,估计多半是询问你们二人何时才能再登台献艺的...” 坐在床边的凌罗听了这话眼神中不自觉地划过一丝失落,接着,她勉强挤了挤笑容回应着:“哎!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虽苦虽累,可是在戏台上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有种极大的满足感,比起现在整日困在家里,憋闷至极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话说的正和凌鸾心意,她忙心领神会地点头应和道:“可不是,当年我还嫌走台步、练板腔又苦又累呢,可现在的自己在这卢府中倒是轻松自在,整日什么事都没有。” 而至于自己吸鸦片一事,凌鸾则没敢提。 接着,凌鸾又有些幽怨地说道:“可富贵安逸又有什么好,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都...” 这个“都”什么,凌鸾还未想出来,可心有灵犀的凌罗却一点即透,接了话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都已经不存在了,不知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凌天瞧眼前这两位年轻的女子都如此悲观,心想她们多半是尝到了嫁入朱门的苦头,怕是都有些后悔了。 可毕竟此时她们二人嫁进卢家的日子也不算长,凌天劝慰之余,也得给她们打打气,让她们知道自始至终都有人关心着她们,支持着她们,凡事还得向前看,向好的方面看。 因而凌天面露慈光,拉起她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怀里,而后暖心地说道:“阿罗,阿鸾,你们俩要知道,我们通常没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能改变的恰恰只有自己的心态,能想开的还是得看开点才行,不要总是无精打采,那样都不漂亮了。” “总之无论怎样,你们要记得,我这个做师父和做娘亲的,永远都在戏班子里等着你们,永远都是你们坚强的后盾。”这是凌天作为长辈对二女的安慰。 说完,她们三人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互相鼓励着,互相取暖着,永远都是一家人。 临走时,凌天叮嘱凌罗,当下一定要多休息,千万别着凉,也千万别与谁置气。 紧接着,她还不忘现身说法着,当年自己年幼无知,产后淌水,险些丧命,后来命算是捡回来了,可却落下了终身的病根。 因体内侵入了大量湿寒之气,每到阴天下雨时,她就会觉得身酸痛,很是受罪。 凌罗点头,叫母亲不用为她担忧,她会照顾好自己和儿子卢庄的。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在凌罗的卧房内,凌鸾与她闲话家常道:“听说戏班子明年春天要巡演募捐,哎,我们俩这回是去不成喽!” 凌鸾闲得很,回戏班的频率较凌罗高了很多,因而知晓的事情也比她多。 凌罗听后立马睁圆了月牙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募捐?戏班里缺钱了么?” 第二百零七章 争执 () 凌鸾则回道:“当年粤剧解禁时,不是要建八和会馆么?八和会馆的规模太大,资金短缺,所以工期一直延误,你看十多年过去了,连个雏形都没见着。” 原来如此,1869年粤剧正式解禁,而如今即将进入1881年,算下来差不多有十二个年头了,可八和会馆却还未兴建完成,各个戏班没有统一的规章制度,以致行业内的运作有些混乱。 因而,几个大的戏班决定于1881年三月,来一场联合巡演,到时的收益则直接用于八和会馆的建设中。 其实,凌鸾只是同凌罗闲来聊天,自己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想法。 可说者无意,听者却动了心思。 凌罗知道母亲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最近这五六年来登台献艺的次数较从前减了一半,可戏班子新入的女旦不仅人少极少,且又都太过稚嫩,凌罗心想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话是不是该为母亲分担些忧愁呢? 凌罗一算,到明年三月距离自己生产差不多也有六七个月之久了,并且卢庄平时也有奶妈照看,如果自己现在勤加练习,到巡演的时候说不定可以登台唱戏。 因而她暗暗做了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都要练习上场、拉山、挂单脚、亮相、七星步、水波浪步、走圆台等动作,赶紧将从前的功底部捡回来才行。 为了不引人注目,惹来麻烦,凌罗就在自己的房内每天悄悄练习着。 当房内只有她和卢庄二人时,她便将儿子视为观众。 卢庄这个小戏迷还真不错,母亲唱戏时他不仅不哭不闹,有时候还呵呵笑着,露出四颗整齐的小白牙,特别可爱,那样子好像很喜欢听一般。 为了确保到时可以顺利登台,为母亲和戏班排忧解难,也为八和会馆的建设出一份力,凌罗继续勤加练习着。 两个多月过去后,已经到了1881年的二月底,凌罗的技艺已经捡回的差不多,几乎和往日同一水平。 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了,凌罗鼓起勇气决定跟丈夫商议此事,希望可以得到他的支持。 这一天,卢欧回来的很早,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呷着西湖龙井。 凌罗站在远处偷偷观察了他好一会,见他心情不错,才敢打起精神走上前去。 再离卢欧三步远时,凌罗笑意满满地开口说道:“欧少,我过几日想回戏班子一趟可好?” 卢欧不解,眼镜已落在鼻头上的他使劲向上瞟了一眼对方后说道:“回吧,回家有什么不可以的。” 凌罗有点心虚,所以不由自主地饮了饮喉咙。 这时,担心丈夫不许的她罕见地显出了娇嗔之态,用手轻轻拽了下卢欧的马褂边,继而低眉顺眼地含羞说道:“我是想回去住上个十天半月的。” 因那次晚宴的不快,他夫妇二人近几月来皆心存怨气,极少互动,所以凌罗今日的撒娇举动令卢欧觉得甚是奇怪。 因而内心倍感诧异的他心想,咦?天兴戏班离卢家又不算太远,为什么她要回去那么久?今日的凌罗如此反常,难不成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于是他将眼镜向上推了推后,顺口问了句:“怎么那么久?过些日子再去不就成了。” 既然丈夫已经问了,凌罗想着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了,于是虽心怀忐忑,但她还是如实道出了下个月戏班巡演一事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接着,她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么久大家没同台演出了,我想回去同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再磨合磨合。” 这下卢欧算是弄明白了,原来凌罗是想重操旧业,再次登台献艺。 于是有些不悦的他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片刻后,他冷着脸严肃地制止道:“不行,绝对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卢家的家规里不允许女子随易抛头露面的,以后尽量不要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收点心。” 然后,他又用命令式的口吻警告道:“你既然嫁给了我,唱戏就已经完是过去时了,卢家好吃好喝的,又不需要你赚银两,也不需要你有别的本事,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庄儿,为卢家开枝散叶。” 听完这话,凌罗的心瞬间跌至谷底寒潭,阴冷极了,她本是和颜悦色地同丈夫商量,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不支持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夹枪带棒地对粤伶们恶语相加。 接下来,受创的凌罗僵在原处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卢欧见她没有回话,以为她定是默认了,因而他恢复了怡然之态继续品着杯中的茶。 这一回,凌罗是真的受伤了,而且受的还是重伤,她今日才知晓原来伶人再对方眼里竟都是不三不四的下等角。 不知过了多久,凌罗敛起了笑容后,嘴角忽地抽动了几下,就在这时,突然爆发的她当场忍无可忍地高声驳斥道:“谁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说清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唱戏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也都以唱戏谋生,如果你认为他们下贱,那你当初为什么还非要娶我进门呢?而且我只是去那半个月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难道就不能通情达理一回么?” 这一刻,深感受辱的凌罗又接着怒言道:“还有再看看你那些酒肉朋友,不是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就是只顾吸鸦片、赌博、逛窑子的花花公子哥...” 听到凌罗后面这句,卢欧也立马怒发冲冠了起来。 本还想平息战争的他下一秒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大声喝道:“我没说过他们下贱,这话是你自己曲解的,还有我的那帮朋友各个都是富家子弟,自然比你的那帮师兄师姐们要高上几等,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第二百零八章 筹款 () 然后,卢欧又继续大声地与她理论说:“还有我向来通情达理,但是这事没得商量。既然进了卢家的门,就要安心做好卢家的夫人,其他的私心杂念必须都抛在脑后!” 此时,奶妈正抱着他们五个多月大的儿子卢庄准备进屋,可一见二人剑拔弩张地正吵着架,奶妈刚刚抬起的腿又迟疑着收了回去,且小儿卢庄亦被他父母亲那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就这样,二人总算是识趣地休止了战火,以免再次吓坏儿子。 接着,卢欧狠狠地瞪了凌罗一眼后,又一次扬长而去了。 凌罗见儿子受了惊吓,赶忙将其从奶妈的手中将其抱了过来,而后又悉心安抚着,所以她想要回卢欧的话也只能被迫压回了肚子里。 不多时,小婴儿卢庄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可凌罗的心里却仍是一团乱麻,弄得她坐立难安。 其实,她之前已想到了卢欧可能会阻碍自己,但没料到的是在卢欧的眼中粤伶竟都是卑贱的,且还要低上他们几等,那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何要追求自己,为何非要迎娶自己过门呢? 其实当初卢欧追求凌罗见色起意算是绝大部分的原因,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娶美妻为自己生儿育女这种想法倒也无可非议。 而还有一点吸引卢欧的是当时的凌罗鸿运当头,名声初响,能娶到广州城内的风云人物卢欧自然也是颜面有光。 可问题是卢欧喜欢她的美貌、她的名气,但却从未在意她的所思所想,更加没有想要了解她的内心。 卢欧只想让她做个徒有虚表的摆设亦或是听他指挥的玩偶,但凌罗偏偏是个有思想,个性又很独立的女人,她有很多想法,想要与人分享,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而这些小心思卢欧却从不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 此刻,走出房门的卢欧其实也已意识到当初娶凌罗确实有些冲动的成分在内,如果他们二人再多相处几个月,他也许真的就腻了厌了,失去兴致了。 如今的卢欧心里也有了些概念,他深感自己要娶的夫人其实只要在家里传宗接代、照顾子嗣就行了,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和人格,更不可干涉他在外头交际应酬的私生活。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凌罗对自己的朋友竟颇有微词,可自己这二十几年都是这么过的,不仅从前如此,往后也得如此,要想让自己收敛心性,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门都没有。 卢欧气急败坏地走出卢府后当夜未归,他找到了个清净的地方与好友周联葆、董望龄以及新认识的兄弟霍楠喝起了花酒来,身旁还有几个美人作陪。 美人们都很乖巧,为公子少爷们摇着扇子,捶着肩膀,可却并不作声。 此时的卢欧禁不住感叹比起在家里同那凌罗争执置气,这才是自己该享受的欢乐时光。 “娘那会说的对,娶妻怎能娶戏子呢,真是自讨麻烦...”卢欧醉醺醺地跟一众好友抱怨着。 而那与他志同道合的霍楠更是满身酒气地大放厥词道:“你说的不对,我看娶妻都没必要,找几个漂亮的妞生几个孩子就行了,然后给她们点钱,打发走人,省得看她们的脸色,我们家的那个整天摆张臭脸给我看,我现在都不想回家了,真烦...” “有银子我还不如花在这些姑娘身上,瞧,她们多乖!”霍楠赤红着脸心情极好,说完,还不忘挑了挑身旁女子的下巴。 四个公子哥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抱着美人,一面饮着酒,一面解着愁。 这场战争后,凌罗为了与丈夫不至更绝裂,因而最终选择了妥协,她没有回戏班参加排练,只是巡演的第一日,她去现场看了看。 站在台下抬头望去的她,见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个个意气风发,青春活跃,心中不禁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这时,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瞧见了一个朝气无的行尸...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己明明才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会如此颓靡不振,意志消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一定更愿意留在戏台上,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做人妇真是不值... 几声悲凉的叹息过后,凌罗落寞地离开了人群。 她想静一静,甚至是躲起来,可最终无奈又伤感的她走着走着却还是回了卢家,只因为那里有她未满周岁的小儿子。 他很可爱,这一瞬,她禁不住想象着他一定正吸吮着手指,殷切地企盼着娘亲的归来。 这次巡演,虽筹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款,可离八和会馆的建造所需的庞大资金相比还依旧相去甚远。 兴建八和会馆几乎是体粤伶的心愿,因而各个戏班子的粤伶之后又纷纷解囊,甚至有人还捐出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家当。 这时,颇有感触的凌天心想自己也得尽可能地出力才行,虽她如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毕竟曾是巨贾家的千金,赵家那个被她遗忘多年的角落此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她的思绪当中。 当年怡兴洋行虽被大火焚毁,但是并不代表赵家一无所有了,离开广州时,凌天同大管家左峰一起将赵家的大门紧紧封锁,且房契也都交由左峰保存,因为左峰是怡兴洋行的老资格,也是她父亲最最信任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家的洋楼还在,里面也应该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如果将其变卖,一定可以筹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 可时隔这么久了,左峰叔他还在么? 算算他若是活着应该已有七十岁了。 如果他还在的话,他又会在哪里呢? 第二百零九章 旧忆 () 左峰的住所,凌天还记得,是一处坐落于文德里的小别院,少女时代的她曾经陪同父亲去过那两三次。 这一日,凌天提着水果和点心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里,站在铁门外两三米处向内望去,瞧这院落的外观基本与从前并无二致。 可此时凌天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复杂得很。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这感觉倒跟近乡情怯有几分相似。 她想着自己回广州这么多年了,为何不早点来看看他老人家,毕竟他曾是对赵家最最衷心的人,若是他不在了,这迟来的遗憾要怎么弥补呢?且赵家的房契又要去哪寻呢? 可没办法,谁让自己此先一心笃定今生要跟赵家彻底告别了呢! 紧接着,凌天揣着一颗忐忑的心缓缓靠上前去,她先是轻轻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继而又用力地叩响了大门。 没多久,一老瓮半拖着步子看似有些吃力地走出来应门,虽然对方的面庞已经是皱纹满布,像块老树皮一般,可凌天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便是她的左峰叔叔。 左峰叔竟然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这一刹那,凌天的眼圈突然红了。 左峰年近七旬身体还算康健,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只是前几年中风过一次。 如今的他说话还算利索,可走起路来腿脚却不太协调,尤其是左腿,每迈一步还得划半个圈。 此刻,他正步履蹒跚地朝大门走来。 左峰开门瞧清凌天的一瞬,他本以为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彻底花了。 可确认了过后,泪眼婆娑的他竟激动地身打起了颤,尤其是那本就不太灵活的左肢,此时好像已经完不听了使唤。 凌天见状,立即上前劝慰安抚,接下来,她赶紧搀起左峰叔,跟他半步半步地挪入了家门。 这一路下来,左峰已是老泪纵横,坐定后,好半天,他的气息才得以喘匀。 这时,只听他开口道:“大小姐,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就是怕有朝一日,你回来了,想要回赵家,找不到我呀!” 这话可真不假,左峰的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的三儿两女也多在佛山,只有二儿子左玉良在广州城中做小生意。 好在左玉良特别孝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望他,给他解闷。 但即便如此,左峰也早就想搬去佛山住了,毕竟那里人多热闹些。 这一席话深深戳痛了凌天的心,她就知道左峰叔永远都是那个对赵家最忠诚的人。 二人相泣了好一阵后,开始叙起了旧来。 凌天先是止不住地抱歉说自己这些年竟没来看他,真是罪该万死,后来又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左峰听完后,也算渐渐镇定了下来,接着,他颇为犹豫地问向她道:“大小姐,赵家宅院价值连城不说,若是真卖了,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想回去,可就彻底没有家了,你可要想清楚啊!” 这问题其实凌天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如今的她已是真正地脱胎换骨,重生后新又乐观的人,过去那些美好的念想可以永远铭记在心间,而那些不好的、不愉快的往事该忘记的就忘记吧,没必要缅怀和沉沦。 而现在和今后,天兴戏班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归宿,虽然赵家大宅也承载了自己很多快乐的记忆,但毕竟重建八和会馆急需用钱,这事对于凌天来说十万火急,甚至是使命,是责任,所以卖掉赵宅如果可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即便心存留恋也应当立即为之。 听完了对方的心声后,左峰被大小姐的慷慨和无私深深打动的同时,亦是惊异非常地发现原来对方就是那个粤戏界的大名角凌天。 左峰虽然不喜听戏,可是凌天的大名他还是早有耳闻的。 他没料想从前那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今竟会甘守清贫,且还成长为极具使命感的一代红伶。 过了好一会,他动情地直言赞许道:“大小姐,你是真的长大了,让左峰叔我好生刮目相看啊!从前那个娇气任性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位有担当、有作为的名角,而且还准备无私地变卖祖宅支援建设,你呀,才是当之无愧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个词汇从前是凌天父亲赵习瞻最爱标榜的美誉,可回过头来看,二人的心境却是大大的不同,一个只为欺世盗名、沽名钓誉,而另一个却是真正地、无怨无悔地奉献着爱心。 听完左峰叔的一番赞美,凌天虽觉欣慰,但还是谦虚且不失幽默地回了句:“左峰叔,我今年都四十四岁了,何止是长大,明明是已经要老了。” 紧接着,凌天亦深感左峰叔叔仗义可靠,因而不住地夸赞他这么多年保存着赵家的房契,没有动非分之想,当真是条铁骨铮铮的真汉子,这也算是她爹赵习瞻积下的唯一一点阴德吧。 左峰一面抚着椅子边,一面率真地笑言:“在我面前提老,你还差得远呢,你呀还是大美人一个,一点不老,比起昔日的纯真如今还更有韵味呢!” 没想到向来一本正的左峰叔夸起人来也是这么有一套,听得凌天好生心安。 第二日,凌天、左峰以及左峰的二儿子左玉良一起回了一趟赵家老宅。 当初离开这里时,凌天还想着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不会再回来了,而如今早已释怀的她想到此等心境时只能一笑付之。 这次前来缅怀旧时光的同时,凌天还想取回一件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件正红色戏服。 那是她师祖薛显扬的遗物,亦是洛鸿勋当年送给她的生辰之礼,对她来说意义不言自明。 当凌天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时,很多记忆都回来了。 外公、外婆在凉亭里一个给她扇风,一个给她讲着《西厢记》... 娘亲采了朵玉兰花后半弯着腰插在了她的鬓发上,夸她长得真漂亮... 爹爹从潮州带了好多礼物给她,里面还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老婆饼... 哥哥留学归来挽着她的手臂跟她讲着英格兰最近流行的稀奇物件... 弟弟这个闲不住的小淘气大晚上的非要拉着她再出去玩一会... 她拉起他的手匆匆躲进哥哥的书房时,他的脸红的好像一颗熟樱桃... 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前一秒,凌天还被幸福环绕着,可下一秒,她却竟又倍感寂寥。 眼见花儿早已枯萎,鸟儿也不知飞去了哪户人家,凌天禁不住心里默问了句,我回来了,你们又都在哪呢? 是啊,你们都去哪了呢? 好在这时,左峰的一句“走吧,大小姐”及时剪断了她的情丝,要不然它们还不知道要纠缠上几个春秋。 旧忆这扇大门终于关上了,凌天想着可以取回自己盼念思恋多年之物,刚刚那点心灵上的围剿也就算不得什么天大的苦痛了。 当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从积满尘灰的箱子里取出那件戏服的一刹那,明艳的色彩、精细的刺绣和游走的金丝线却又令她再次动容。 此时的凌天眼里虽闪动着灿烂的光芒,可笑容中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千回百转。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第二百一十章 卖宅 () 是久别重逢时的欣喜么?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是饱经沧桑后的无奈么? 也有那么一点吧! 太复杂了,真的太复杂了,复杂到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走出赵家后,三人站在大门前并未马上离开,左家父子很是默契地陪着凌天感怀。 终于,待伤春悲秋的情绪渐渐散去,思虑好了的凌天于是嘱托他二人道:“左峰叔还有玉良弟弟,戏班子里平日事情多得很,我呀,精力有限,也顾不上太多,所以赵宅变卖一事,就权交给你们了,玉良你就按照现在的市价处理即可,到时卖掉后,你拿五千两佣金。” 见左玉良侍父极孝,为人应该还算可靠,凌天这才放心将此等要事交由他处理。 左玉良听了凌天的话后,赶紧客气地表示此举乃自己心愿为之,无需报酬。 可凌天却极力表示:“这是应该的,你别太在意。” 接着,凌天又说道:“对了,如果有买家问起,你们就说赵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因从前万夫人喜欢听戏,如今卖房就是为了还夫人的遗愿,所得的银两是准备捐去支援八和会馆建设的。” 凌天做此善事一不愿留名,二不想被刻意宣传扰了自己的清净生活,因而她决定将这功劳归于自己母亲万希雅身上。 她知道如果娘亲泉下有知,知道女儿会这般决定也一定会支持她的。 与左峰、左玉良吃过便饭告别后,当日傍晚,凌天提着装有那件红色戏服的袋子再一次来到了天字码头。 夕阳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凌天的脊背,让她觉得好生舒服,她喜欢在这里眺望远方,那感觉就好像看到他乘着船归来一样。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静立了许久后,凌天准备离开了。 当她走至远处时,只听后面有人高喊道:“沈先生,等等我,等等我…” 由于这叫喊声好生响亮,因而凌天禁不住回头望去,却见远处两个人正向船舱内走去。 凌天一愣,恍惚间觉得这背影好生眼熟,可就在她张望着思量之时,船却开走了。 过了一会,那艘船已驶入了珠江之中。 凌天边叹气边摇头苦笑道:“我呀,真是个傻子,总以为会有奇迹出现,哎…可却每每都是徒劳…” 其实凌天并未看错,她瞧见的人就是沈念恩。 兴和商行的“兴源”号商船租期已到,这次沈念恩准备将其租赁给日本的商人松野一郎,于是这日他亲自坐镇前往日本横滨商谈此事。 可他的好友兼合作伙伴五金商人刘庆凡也想要搭乘“兴源”号前去日本,因而等了对方近两刻钟的沈念恩心有些急了,正要派人去找对方。 迟到的刘庆凡抵达码头后,便火速奔向“兴源”号,且连连向沈念恩道歉。 就这样,近在咫尺的凌天和沈念恩又一次不凑巧地错过了彼此,不知相会还要待到几时... 赵家房产公开售卖后,没多久,一位香港籍商人便来议价,他的名字叫做霍秉谦。 霍秉谦生在广州但幼年便随父迁居香港,其父霍曾是香港甸地洋行的大买办,他早年留英,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现年五十二岁。 霍秉谦的五官并不怎么出彩,可是凑在一起,乍一看还算舒服。 他宽额头,眉毛较平,眼睛虽不大,内眼角还稍有些下耷,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有神,甚至还略带几分俏皮感。 他主要从事酒楼餐饮行业,其创办的陶然居去年刚刚扩展至广州,因急需理想的栖身之所,霍秉谦早就盯上了这闲置已久的赵宅,可却苦于一直找不到卖家。 咦?霍秉谦的名字和身世怎么听起来这般耳熟? 哦,原来他就是霍秉勤的亲哥,方衢耀的表哥。 出来广州时,方衢耀的学历就是照他伪造的。 起初,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霍秉谦本想将价格压至更低,可听说这栋宅院是为了还人心愿且卖后所得银两将用于投入八和会馆建设,因而身为戏迷的他不得不陷入了沉思当中。 去年,霍秉谦刚来广州不久,闲来无事时便去了天兴戏班听戏,可当场就对正上演的《桃花扇》着了迷。 而戏中李香君的扮演者就是凌天,她风华绝代的容色深深刻在了霍秉谦的脑海中,没多久他就成了凌天的铁杆戏迷,后来霍秉谦还特意包过几次场只为一睹凌天的风姿。 他虽不知卖宅一事是凌天背后策划的,可作为资深戏迷的霍秉谦三思后决定以八十万两近乎高出市价三倍的价格买下这栋荒置多年的赵宅。 霍秉谦出手如此阔绰,看来当真是爱戏成痴,这就不得不提一提他早年的经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婉拒 () 霍秉谦二十岁时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了马来西亚一富商家的千金,由于婚后二人感情还算不错,受夫人的影响,霍秉谦渐渐迷上了听戏。 两人接连生下子女霍森、霍楠和霍柔,平静的日子没几年后,夫人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夺去了性命。 后来霍秉谦续弦,又娶了香港一官衙家的遗孀,夫妇俩感情不和,时常拌嘴,因而这次霍秉谦来广州发展都没携她前来。 遇见了凌天的霍秉谦顿觉自己如重生一般,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分,有时他觉得自己对凌天的迷恋程度甚至都超过了对发妻的感情。 霍秉谦特意找来戏班班主穆思远向其打探起凌天的情况,没料想凌天年逾四十,竟还是孤身一人。 于是极度欢喜的霍秉谦为了向凌天示好,还曾请她单独同自己相聚。 可凌天知晓后,却委婉地回绝了他,而这事其实就发生在两个月前。 当时,叶展盈和穆思远夫妇商议后,决定这次一定得对凌天好言相劝一番,不能让她这辈子如此孤苦,痴痴傻傻地守着梦幻泡影,让可能的幸福接二连三地与自己撒肩。 但执拗的凌天听完二人的劝告后,心中虽起了点滴涟漪,可事后静下心来细想,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没有去赴霍秉谦的约。 平日她虽在外人眼里形单影只,怪可怜的,可多数人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凌天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孤独感。 登台唱戏和教导弟子已经占去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而若有空闲,她便会唱些小曲给那个一直住在她心里的人听。 她知道如果他还在的话,这个时候,一定会脉脉看着自己,耐心地聆听着自己,久而久之,长此以往,她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而霍秉谦虽被拒绝可却依然虔诚地做着凌天的戏迷。 霍秉谦虽不知卖家实为凌天,可凌天却从左玉良那知晓了这位出手大方的买家就是霍秉谦。 得知此事后,凌天大为触动,竟主动托穆思远邀请霍秉谦前去穹顶餐厅一聚,二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西式晚宴。 不明就里的霍秉谦以为凌天想通了,开窍了,自己终于有机会了,于是这一晚,内心十分欢喜的他与凌天面对面聊的十分畅快。 二人虽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可是单独的却还是头一回,霍秉谦自是不吝溢美之词地好好夸了凌天一番。 其实,凌天此次邀约霍秉谦只为感激对方慷慨之举,并且打心眼里想交他这个朋友,但是对自己和赵宅的关系她却只字未提。 起初稍显紧张的二人酒过三巡后,情绪总算渐渐放松了下来。 霍秉谦这个人学识渊博,也很健言,凌天听他侃侃而谈完没有一丝反感。 聊着聊着,霍秉谦谈到了自己早年去英国留学的经历来。 这一段,凌天听得格外认真,毕竟自己也有过与之相仿的经历,可即便如此,她仍只是充当听众,并没插言。 见对方一直面色蔼然,微笑着听自己谈古论今,霍秉谦深感时不我待,趁酒劲上头之时,一把握住了凌天的手。 可凌天竟好似受了惊吓一般,下意识地赶紧将手抽了回去,搞得霍秉谦好生尴尬,又仍得不失礼貌地朝对方赔了个笑脸。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这对中年男女皆品起了杯中的红酒来,不多时,二人又只得转移了话题。 见对方不似刚刚那般轻松了,思虑再三后凌天决定对他道出自己的心里话,以解霍秉谦的愁绪。 这时,忽地来了情绪的凌天手执酒杯直视着对面的霍秉谦,眼角还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那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霍秉谦瞧了有些心动,且更觉心疼,但却同时还有种说不上的无力之感。 不多时,凌天嘴角微微抽动终于开了金口说道:“霍先生,我不是个冷血的人,所以你的情我能够感受得到,只是很遗憾,这情我却没办法领,我也不是没爱过人,只不过自打他过世以后,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我知道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懂我的,可我也不指望别人会懂,天知地知、春秋知、日月知,还有我知...他知..就够了...” 眼见凌天眼波流转,颦笑间万种柔情都现,霍秉谦虽心门已开,可却又不得不恢复理智。 看来自己是出现的太迟了,他心里禁不住默念着。 终了,不得不接受事实的他只得回应凌天道:“也许别的人不懂你,但是我懂你,我支持你!” 二人虽无法结成爱侣,但是可以成为知己,亦不愧是幸事一桩。 赵家大宅卖掉的资金几乎相当于八和会馆建设总金额的一半,因此新资金到账后,为了在预期的时间内完成,八和会馆的建造进程明显较以往加快了许多。 可返回广州的沈念恩一个多月后偶然经过靖海路时,竟意外地发现赵宅的门竟大敞着,里面还站着许多人。 他赶紧向内望去,见有些人在搬东西,有些人在打扫卫生,乍看上去,人头不下二十号。 他惊讶之余快步进入问询情况。 里面一工人告知他道:“我们霍老板一个半月前买了这栋老宅,最近正在加紧整理准备尽快入住呢。” 沈念恩听后大为震惊,这霍老板是谁他并不关心,而这卖房者究竟是何人他必须得马上打听清楚。 于是,当日晚间,沈念恩便来到了工人们提到的陶然居找霍老板打探此事。 第一眼瞧见霍老板之时,沈念恩便觉得对方看着眼熟,再一问姓名和来处,恍然大悟的他当即客气地说道:“原来霍老板是秉勤兄的亲哥哥呀,秉勤兄可是帮过我很大的忙,今日见到您真是幸会幸会,等霍老板回香港见到秉勤兄时一定得代我向他问好!” 霍秉谦亦是十分有礼地回他道:“哪里哪里,今日得见广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船商沈老板,才是霍某人的荣幸。”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后,霍秉谦好奇地问道:“只是不知沈老板今日特意登门造访究竟有何要事相商啊?” 沈念恩心急地想要知道答案,因而当即坦言道:“霍老板,听说您上个月买下了从前赵家的宅院,沈某人向您道喜的同时,想要顺便打听下这卖宅者到底是何许人也?毕竟赵家已经空了二十几年了,怎么突然想着要卖了,还有这房契...”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遗憾 () 见沈念恩一脸急切,霍秉谦一听瞬间猜想到,难不成对方也想要买这宅院,可自己先来一步,他也只能成人之美了。 想到这,霍秉谦还是将自己所知统统告知给了对方。 沈念恩听完,心中算是明朗了许多,原来是左峰年事已高决定告老还乡,知道了八和会馆缺经费一事,因而以万夫人的名义卖了宅院捐献建设。 但他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卖,即便没什么说不通的,可沈念恩却仍然心有疑问。 可知晓了霍秉谦不仅急需栖身之所且又豪掷八十万两白银买下了赵宅,沈念恩即便心有不舍,也不能夺人所爱。 无奈,他只得向其打探左峰的住所,希望可以与对方见上一面,看看能不能进一步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 但不凑巧的是,第二日上午,沈念恩带着吴承昊一同来到了左峰的住处,可敲门敲了许久却都没有人来应。 后来有一路过的街坊对他说道:“左老爷子十几天前就回佛山老家了。” 可当他二人问到左峰佛山老家的住址时,周围的街坊却统统表示不太知情。 吴承昊虽认识左峰的时间要较沈念恩长得多,可在怡兴洋行时二人也只是点头之交。 这时,有些郁闷的吴承昊在一旁唠叨说:“念恩,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在瞎想些什么?人家霍秉谦不是说了,左峰叔是为了还万夫人的遗愿才这么做的。” “再说了,他都七十来岁了,早就该回老家了,正好赶上八和会馆缺钱,捐了本就不属于他的宅子,然后好落个清净走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见到他到底想问什么?”吴承昊对沈念恩的古怪行为太纳闷了,所以必须得将牢骚一吐为快。 对呀,自己到底想找左峰问什么呢? 这一刻,沈念恩的心忽地茫然了许多,其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找到左峰。 没办法,找不到左峰,一切都只能作罢。 沈念恩虽心有不甘,可赵宅旁落已成事实,谁叫这卖宅一事发生的这般突然呢!更何况霍秉谦的弟弟对自己还有恩,即便他心存惦恋,也不可能有所行动。 好在没几个月,沈家就有了喜讯,沈念恩心里的不快活也便慢慢被冲散了。 1881年的八月,炎炎夏日里,沈康靖和李招娣的儿子出生了,取名为景枫,沈家人这一刻都沉浸在新生儿到来的喜悦之中。 李招娣虽不是沈康靖的心中所爱,且身为李应泉小女儿的她从小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刁纵蛮狠,但心疼她不远千里远嫁广府,在父亲的教诲下,沈康靖也尽可能地对她关爱照料。 沈、李二人的相处虽缺少了些爱的感觉,但在外人看来,沈康靖和李招娣这对夫妇相处的还算和睦,基本上可以做到相敬如宾。 如今又喜得贵子,整个沈家算是进入了相对平静、安稳的新时期。 知女产子后不久,李应泉特意来广州探望,几日后闲不住的他还特意组了饭局,邀请了来广州发展的好友霍秉谦以及这些年合作还算融洽的生意伙伴卢湛,当然还有他的亲家公沈念恩。 四位中老年顶级阔佬相约于霍秉谦的陶然居中,准备今晚在这里尽情地欢乐一番。 由于商行的工作尚未处理完毕,沈念恩这个工作狂出门稍迟了些。 此时,陶然居最上等的雅间东篱苑内,李应泉、卢湛、霍秉谦三位友人先行畅聊了起来。 卢湛一边夹着小菜,一边嬉笑着调侃霍秉谦道:“老霍,听说你最近总往戏园子跑,还花高价买了从前赵家的祖宅,收获当真不小啊!” 卢、霍二人的父辈即是好友,因而这俩人少时便已相识,后来虽分处两地,生意却也经常有往来。 霍秉谦灿笑着回了句:“我呢,一直都爱听戏,在香港和新加坡的时候没事也愿意往那琼花会馆跑不是,只可惜啊,佛山的琼花会馆毁了,广州这不要新建个八和会馆么,缺钱,我就意思意思,资助一下...” “意思一下?听说一出手可就是八十万两银子,要知道,现在广州城最好的洋房最多也就值个五六十万,赵家搁置了二十多年,顶多也就值三四十万两,你这意思一下可真够大方的!”卢湛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话中有话地挤兑着霍秉谦。 李应泉认识霍秉谦也很久了,因而二人也相当熟悉,于是他赶紧见缝插针打岔道:“老卢,你有所不知,秉谦他可不是一般的戏迷,他呀,是个戏痴,有一次去新加坡同我谈合作,一共也没多少闲工夫,还非得拉上我去陪他听戏,我呀,一点乐感都没有,听着头疼,都快烦死了,真想那戏赶紧唱完,我好走人。” 说完,三个中老年男子放声大笑,简直跟返老还童一般。 接着,卢湛边摇着手中的冷金折扇,边又煞有介事地挤眉弄眼说:“应泉,你离得远可能有所不知,这次老霍出手这么阔绰,可不只是个戏痴这么简单,他呀,是看上了天兴戏班的女伶,为了博美人一笑,才会逞英雄慷慨解囊的。” 闻后,李应泉瞪大了眼,惊愕地瞧着霍秉谦,等待好戏听。 霍秉谦也不晓得卢湛为何会这样讲,因而其惊讶程度不逊于李应泉。 原来如此,李应泉更感兴趣了,他太想知道这女伶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一把年纪的霍秉谦有了回春的感觉。 可还没等他细细问来,卢湛却又插话了,只见他似笑非笑地接着说道:“应泉,你来广州的时间还是短了些,没见过这女伶,这女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多漂亮我就不必说了,重要的是她还是我年少时的梦中情人哩!” 咦?这话李应泉更感兴趣了,他忙将脸转向了卢湛,而后饶有兴致地打探道:“那看来定是个绝世佳人喽,不过你说你年少时就喜欢人家,难不成她跟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也已到了迟暮之龄了,人老珠黄都还能迷住老霍,看来当真是不简单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欢聚 () 霍秉谦赶紧解释道:“比我们小上几岁,我没见过凌天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论现在,虽也有了年岁的痕迹,可迟暮倒也不至于,我呀,就喜欢她这种成熟有味道的女人,那些张狂的小姑娘,我可招架不来,那些都是老卢的菜!” 戒烟、戒色唯独没戒酒的卢湛刚呷了一口玉冰烧,便赶忙放下酒杯,立起手来,止住对方的话道:“哎,你可别给我扣帽子,我现在听了大夫的话,已经彻底戒色了,尤其是那帮年轻的女孩子,要是说真有什么,也是他们看我秀色可餐,非扑上来不可,说心里话我是真的非常想要拒绝呢。” 此刻,卢湛又开始吹嘘起自己的个人魅力来,看他那一脸自恋欢脱的模样,一旁的霍秉谦和李应泉皆齐齐轻哼着表示不屑。 不过他们轻蔑归轻蔑,最终还是得承认,卢湛无论家事、能力还是外型都是一等一的好,魅力难当那是自然,所以有些自恋也在所难免。 卢湛消息灵通,知道霍秉谦经常去捧凌天的场,所以很容易便想到了这当中的联系,只是事实却并非他想象的那般。 霍秉谦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档,于是忙坦荡地说道:“我只为支援八和会馆的建设,买宅子与凌天真没多大关系。” 可卢湛听了根本不信,他立马奸笑地反问说:“你难道不是为了博凌天一笑,才会出这么高的价格买下赵宅么?不然你出的钱买两个赵宅都绰绰有余。” 这时,霍秉谦连小菜都顾不得夹一口,当即努力地为自己辩解道:“我都说了只为支援建设,我买不买赵宅,跟凌天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她,我难道要露宿街头不成?” 卢湛一听,觉得好生奇怪,心想对方一定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他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贼兮兮地挑明道:“这赵家的宅院可是凌天的,你买赵宅当然与她有关系了,还在那跟我装傻...” 见对方呆若木鸡地瞧着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状,有点懵怔的卢湛赶紧低头靠近他说:“她从前是赵家的大小姐,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一刻,霍秉谦完傻了眼,瞬间跌入了迷雾之中。 他当然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从来没人跟他提过。 思考了许久,他才想明白,怪不得买下赵宅后,凌天对自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她竟是幕后的真正卖家。 可与自己相聚时她却只字未提,且还丝毫未露得意之色,看来凌天当真是个奇女子。 知道这出隐情后,霍秉谦总算是想通了一些事,因而他靠着椅背边饮茶边悠悠地说道:“,我此前还真不晓得,真可惜,早没跟你吃这顿饭。” 说完,他一拍桌子放话说:“今晚这顿我请了,大伙尽情地吃,千万别跟我客气。” “当然你请了,你的陶然居,你不请还好意思让我们付钱啊!”旁听了半天的李应泉总算是逮到了插话的机会,高低眉一挑一挑的可真是相当地有趣。 就在这时,卢湛则继续轻摇扇子揶揄说:“真的假的,那这样说来,你要早知道卖主是凌天,那岂不是得出上一百万?看来我幸好没早说,不然又得害你破费了不是。” “老霍财大气粗,人家才不在意那点小钱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应泉赶紧补上了一句风凉话。 无奈,霍秉谦没办法再未自己开脱,因而只得似有羞意地淡淡笑了笑,其实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凌天曾是赵家小姐一事之上。 而这时,李应泉禁不住感叹了句:“这凌天既是粤伶,竟又还是赵家小姐,看来当真不简单啊!” 他虽从未见过对方,可却好奇感倍增。 这问题卢湛最清楚不过了,此刻他为二老悠悠解释道:“哎呀,你们俩还没弄明白,她呀,就是从前怡兴洋行赵家的大小姐赵虬枝啊!我认识她这么久,她连我都看不上,怎么会看得上老霍你呢!凌天她呀,可能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地上的凡夫俗子哪能入得了她的眼。” 霍秉谦和李应泉青年时都不在广州,所以都没听过赵虬枝的名字。不过怡兴洋行这四个大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始终身在商界的二人自然都听过。 霍秉谦此先只以为凌天是个粤伶,可没想到对方从前还是贵族小姐,这一刻,他更觉凌天同自己乃良配。 不过他知晓凌天其实是心有所属的,并非卢湛所言的眼界过高,可正当他想要为凌天辩驳之时,却又被李应泉话赶话抢了先。 李应泉从前同怡兴洋行合作过,当然也知晓赵家的威名。 他心想此赵家即是彼赵家,难怪这女子能迷倒眼前这两位仁兄,原来人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名门千金。 这时,李应泉禁不住想到了还没露面的亲家沈念恩,因而他随口说道:“原来人家是怡兴洋行的大小姐啊,怪不得,我从前还跟赵清阳合作过生意,只可惜后来那船沉了,赵清阳也死了,再后来怡兴洋行也完了...” “对啊,清阳兄生前也是我的好兄弟,凌天就是她的亲妹妹。”卢湛禁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故友。 哦!这下关系总算缕清了,终于明朗的李应泉突然说道:“那念恩应该会认识她呀,念恩从前可是怡兴洋行的人,我要是没老糊涂的话,记得他还是赵清阳的手下呢,一会他来了我得问问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为难 () 可卢湛却撇了撇嘴,紧接着用力地摆了摆手说:“念恩跟我们不同,咱们几个怎么说也都算沾了老爹的光。念恩他可是完完靠自己,别看他现在是资产雄厚的船老板,当年只是怡兴的一个小伙计,哪有资格认识凌天,多半连见都没见过人家呢!你问他,不是故意寒碜他!” 此时,李应泉禁不住忆起了沈念恩从前遭遇的种种苦难,他心想毕竟人家已经更名换姓,跟旧日告别,自己还是别提往事为好,免得惹人心烦,因而赞同了卢湛的话,决心不去无故撩拨沈念恩。 话音刚落不久,沈念恩终于姗姗来迟走了进来,可他却错过了刚刚这三人极为有趣且对他而言又十分重要的对话。 落座后,沈念恩先是向三位友人连连致歉,接着便讲起了今日早间自己前往粤海监时被徐闻江刁难的一系列经过。 徐闻江之前曾被提到过,此人为粤海监的副监督使。 自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新成立的粤海监实在洋人的管控之下,可除了税务司等要职外,很多职务仍由华人担任。 徐闻江虽然官衔不算太高,可权利却不小,而如今各个通商口岸的海监部门差不多都是个大肥差,里面的华人虽时常受洋人的气,可却能将这些怨恨统统发泄在华商身上。 华商们尤其是做对外贸易的,都不得不同海监的人经常打交道。 神通广大的卢湛去年为了消灾还曾把上等的精致烟具割爱相赠给了这位仁兄徐闻江。 十几日前,徐闻江曾托人捎话给沈念恩,叫他有空务必来海监一趟。 沈念恩内心里对此人无比厌恶,因而十分不想前去粤海监见他那副丑恶的嘴脸。 可没办法,前两日,徐闻江再派人来催促,无奈,今日得了空闲的沈念恩只得强压着性子去了粤海监一趟。 果不其然,徐闻江来找那定是没什么好事。 徐闻江现年六十二岁,个头比沈念恩矮了少许,眼皮很厚,眼睛略突,皮肤坑坑洼洼,十分粗糙,乍一看有点像只水塘里的癞蛤蟆。 徐闻江见到沈念恩时,先是假装客套地笑了笑说:“沈老板,您还真是日理万机,请您来海监一趟当真是不容易啊!” 瞧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臭德性,沈念恩虽万般不爽,但知道此人得罪不得,因而城府不浅的他只能压着内心的烦躁恭敬地回应道:“徐监使,您这是哪的话,沈某人得了空,就立即来这听您训话了,哪敢延误半刻啊!只是最近杂务繁多,分身乏术,不得已才来得稍迟了些。” 接下来,二人又虚与委蛇地往来了几句,徐闻江还命下属为沈念恩看茶。 东拉西扯了没一会,徐闻江总算是切到了正题上。 他提到近日来朝廷为了白银不至流出过盛,因此在广州督办银元局稳定货币流通。 接着,他便直接挑明城中的富商巨贾们都得捐献现银出来备用储蓄。确实,大部分与海监打交道的商人巡抚已交由粤海监来催缴。 这时,徐闻江提了提自己头上的那顶单眼花翎帽旁敲侧击道:“几天前,夏氏兄弟分别捐了五十万两现银,而你的同行白老板一人就捐了七十万两。” 于是乎,他眉毛一挑看向沈念恩说:“沈老板,你捐银要是少于五十万两,那说出去可真是不太好听啊!” 沈念恩心中免不得大惊,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竟然狮子大开口,上来就开出了五十万两白银的高价,简直是逼自己卖船的节奏。 其实这捐银做储备金本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一开口便索要这么多,真是太过强人所难。 而且沈念恩心知肚明,这银子一拿出去,若是真做银元局的储备也就罢了,可事实上肯定绝大部分都会进了他徐闻江的腰包。 上一届的海关监督杭亚金因贪污受贿被抄家时,府上养鱼的二十几个水缸中竟都查出了上百万两白银,再加上他藏匿于他处的,加起来的数额竟超过五百万,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银贼。 此事当时轰动了广州城,想不到杭亚金只来了粤海监八年多,捞到的银两竟超过了许多富商家三代攒下的家业,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再往前算,十三行时期,行商要想人公行,就必须得到官府的同意,这笔领取“执照”的贿赂一般就在二十万两白银左右。 除此之外,商家们还得经常应付官员的勒索,每当广州有什么建筑开工,国各地发生旱灾水涝,商人们就心惊肉跳,因为捐款的通知马上就到,数目不小,多在十万以上。 最可气的是,其中大部分捐款都到不了百姓的手里,落人官员之私囊在所难免。 而杭亚金最大的法宝便是经常以赈灾之名向商人甚至百姓筹捐,可让人气愤的是受灾地区拿到的份额只是少部分,而绝大部分银两都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至于官员们家里的红白喜事、生儿育女、生辰升迁,商人们都必须送礼。 这些礼金数目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 如今,商人们经商的风险越来越大,有可能因经营不善破产不说,不小心犯错还有可能被充军发配至边疆,因而商人们不得不屈服于他们这些狗官的淫威之下,只有少数商人寿终正寝时手头还有着较为丰厚的资产。 沈念恩讲到此处时,李应泉和霍秉谦一听纷纷表示他和卢湛总算是有了借口可以离开广州城去外地发展了。 尤其是霍秉谦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当年我爹就是被那清廷欺压,做行商时给一个不靠谱的人担保,结果那人出了事后,欠了洋人好多银子,我爹为他赔偿损失十万不说,还被朝廷罚了五万两白银,结果我爹一气之下,离了广州,去了香港发展,到那,还不一样又东山再起了。” 卢湛一听也想到了类似的事件,他补充道:“前几年古董商邓允端被洋商坑害,要不是我救了他,他早就被发配到伊犁去了,他呀,运气还算好的,之前我认识的茶商冯克俭,还有个绸缎商项百川都是因欠洋商的钱破产不说,还被押送去了伊犁,哎,据说到那没几年就都死了,真是惨不忍睹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巧招 () 李应泉也深有同感,当初他们李家也是感念新加坡虽为殖民地可发展还是要比这里更容易些,所以才决定远走南洋,另辟蹊径的,毕竟在这想要谋求长远安定的发展,那真比登天还难。 沈念恩闻后也气不打一处来道:“本以为这搞洋务,国家能有点起色,可没想到蛀虫这么多,除也除不尽,喂也喂不饱,想要本本分分做点事还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看来二人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美味佳肴终于上了桌,卢湛饮下一口酒,吃了块烧鹅后,放言道:“啊呀!我看这大清朝迟早得变天,不信你们等着瞧!” 这话可也够惊人的,其实在座的另外三位当然也早有此觉,只是没胆量说出口罢了。 接着,卢湛边夹菜边又玄乎地对大伙说道:“跟你这样讲吧,念恩,要想在广州城混,你若是没有洋人这座靠山,仅凭自己单枪匹马地闯荡,那必须得想点巧法...” 见三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卢湛一面轻摇扇柄,一面继续奸笑道:“今天跟你掏个底,上个月,那个徐闻江也向我索要捐银来着,那只臭不要脸的癞蛤蟆一开口就六十万,当时我呀,心里就在止不住地冷笑,恨不得上前一把掐死他,可是我没这么做。” 在座的其余三人皆是干笑了一声,然后李应泉半开玩笑道:“你要是真把他掐死了,那今天我们哥几个就得去大狱探望你了。” 接着,卢湛又借着酒劲破天荒地指点沈念恩说:“老弟,你得懂得投其所好,你看我哪,去年送了套上好的烟具还有些值钱的古董给他,半个月前,我又送了个康熙年间的九子蟠桃天球瓶和青釉蝶纹罐给那老东西...” 说到这,一身酒气的卢湛带着醉意继续一面比划,一面煞有介事地讲着:“你们可别小瞧了这两样东西,那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结果呢,你们猜,最后这六十万两银子变成了多少?” 霍秉谦跟回先生提问一样立即答道:“四十五十万两,我看这两样东西差不多值十几万两银子。” 卢湛摇了摇头,十分不屑地回应说:“你小瞧我不要紧,可别小瞧了那只老癞蛤蟆。” 李应泉又猜说:“三十万两,三十万两对你卢老板来说,应该不算太多了吧?” 可卢湛依然摇了头,样子还略带几分嚣张,片刻后,他瞧了瞧桌子边,愤愤地说道:“不多?不多也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也不能粗了那姓徐的蛤蟆腰。” 于是,沈念恩只能继续猜下去,自然而然他递减到了“二十万”。 此时,卢湛见这三人太过谨慎,酒劲冲头的他也不转弯抹角与他们浪费时间了,继而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说道:“十万,十万我卢湛还是勉强拿出来的!而且是特别地勉强。”他还有意高声地强调了一遍。 见三人皆现不可思议状,卢湛拽了半天才终于笑着描述起那日的精彩场景来:“那天,我带着两件古董,特意去了徐家,拜访那狗东西,我就跟他说,徐大人,近日来宝利行的生意算不得景气,六十万两白银让卢某人一时间拿出来难度还真是不小!徐闻江刚想要摆谱跟我扯淡,我见机赶忙拿出两个盒子递给了他。” 摇了两下扇子后,卢湛挑了挑眉毛,歪着嘴巴接着讲:“那狗官打开盒子的一瞬间,眉头立马舒展了开,我心想,你就不能表现的淡然一点吧?非得这么明显,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多少活头,真不要脸...” “他想趁死前多捞点棺材本吧!”李应泉不客气地插了句话。 卢湛笑着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我心里暗骂着,但嘴上却诉着苦,从我爹、我哥、我娘去世,又讲到十三行的几次大火,一直说到近年洋行的生意,简直就是我卢湛几十年的奋斗史,那叫一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啊!” “他感不感动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把自己给感动坏了...” 这时,卢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紧接着猛拍了一下桌面骂到:“我猜那姓徐的根本没仔细听我在说什么,眼睛一直盯着俩盒子里的宝贝,只不过待我说的差不多了,就听他开口道,二十万,二十万对于这么大的宝利行来说,应该不算多了吧!要知道东顺行可是出了一百万两白银呢!” 可卢湛依旧不满意,又与他讨了一轮价,徐闻江懒得跟他再磨嘴皮子了,因而二人最终将捐银数谈拢到了十万两。 临走前,卢湛还十分恭敬地对徐大人表示了感激。 “姓徐的狗东西每次都把夏家那两兄弟往外搬,谁不知道他们几个是穿一条裤子的,再说了,夏家的人捐了多少,谁知道,还不都是他的一面之词,所以说,这跟粤海监打交道,那必须想点巧招,太规矩的肯定得被他们欺负地惨惨的。所以绝对不能跟他们玩实的,不然他们阴死你。” 李应泉和霍秉谦听完,纷纷称赞起了卢湛这迂回有效又巧妙的方法来。 可沈念恩此前却并不擅长这些,因而此刻他决定向卢湛讨教些细节。 在卢湛较为浅白的提示下,沈念恩突然想起了自己去日本时,无意间看中的一款火车模型和两艘轮船模型,这东西倒是新颖别致,广州城里还没流行。 他本想着将火车模型留给孙儿长大玩,可没办法,还是将他们送给那徐闻江先消灾吧!不然也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这一话题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卢湛突然想到了一件特别之事。 这时,他一脸坏笑地对沈念恩挤眉弄眼道:“刚还说夏家呢,这不,我昨日听说的大事就跟他们有关,夏虞和夏游这两兄弟表面假和谐了这么多年,前日竟为了抢夺贩卖人口生意在华沙码头火拼了起来,那场面据说...” 第二百一十六章 祭奠 () 然后卢湛双手一摊,面露鄙夷的同时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 因沈念恩当年险些被他们害死,所以他知晓沈念恩比起自己而言也许更痛恶夏家兄弟,于是这才特意说给他听,让他也痛快痛快。 如此大规模的厮杀场面都惊动了清廷,沈念恩自然也有所耳闻,且还听说夏尧被人刺伤,由于伤势很重,抬回去的途中竟不幸殒命了。 而夏虞也没那么走运,只是被重伤后,侥幸捡回了一条老命而已。 接着,沈念恩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道:“夏家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痛心了那些被他们害死在海外的同胞们。” 片刻后,他又感叹了句:“要不是夏家兄弟自己又起了内讧,不然他们的日子可比我们这帮本本分分做生意的要舒服自在的多。” 这时,李应泉皱着眉头顺嘴插话说:“广州贩卖华工这么猖獗,清廷就不管管么?任由这帮人胡作非为?” 沈念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颇为失望地回他道:“朝廷哪会有闲心管这些?他们不知收了夏家多少贿赂?官府的那帮人还指望着人口贩卖捞取横财呢!” 紧接着,沈念恩顺带提到了件几年前发生的事,他被前任副监使杭亚金强令捐银时,曾特意提了个建议,望他可以下令严惩那些贩卖华工的黑心商人,不然长此以往,城内一定会发生动乱。 而杭亚金表面上虽答应的好好地,可实际上却只是同他虚与委蛇,贩华势头不仅丝毫没被打压,反而还愈发猖獗旺盛。 沈念恩后来打探方知自己捐的那二十万两白银,同夏家捐的八十万两白银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杭亚金怎会将他所言放在心上,不过是随意奉承他哄他开心罢了。 所以沈念恩等商人不愿捐银并非吝啬,而是朝廷的官员所作所为令他们彻底寒了心。可为了保住家当和继续事业,有时候有又只能委曲求,同他们敷衍周旋。 听到这,霍秉谦呵呵一笑随口评论了句:“看来这朝廷你们是真指望不上了,当今的世道恶人只有起了内讧被天惩戒的份,不然他们就会一直逍遥作恶下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闻后,众人皆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实即如此,大伙能力有限,真是无能为力。 聊到此处,这痛斥朝廷的话题总算是到此为止了。 继而,四人推杯换盏,接着品起满桌的佳肴来。 过了一会,沈念恩见在座的各位皆算熟人,兴致突起的他当即站起身来举杯提议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想敬一下我远行已久的知己和伯乐,赵清阳,要是没有他,没有在座的你们,也不会有我沈念恩的今天。” “你们几位都是我沈念恩的恩人,也是我的好友,当然还有不在场的秉勤兄,所以我就不见外了,今天正好是清阳兄的忌日,我们一起敬他一杯。” 说完,沈念恩将杯中之酒一饮而下,先干为敬,以示诚意。 卢湛亦是赵清阳的好友,可是自己却没想起今日是他的忌日,瞧见沈念恩的杯子清空后有些惭愧的他自斟自酌接连狂饮了三杯。 李应泉虽与赵清阳交情略浅,但受了二人的感染亦是同并不熟悉赵清阳的霍秉谦一道举杯畅饮了起来。 接下来,微醺的沈念恩又解释说:“我之所以迟来了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从徐闻江那出来后还去了趟飞鹅岭祭拜清阳兄,这一来一回也有一个多时辰,哎,最近这几年的今日我都没在广州城,所以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他,今日总算是逮到了机会,跟他单独叙了叙旧,算一算他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六个年头了。” 语歇了片刻后,沈念恩动情地低语道:“我很想他,真的,很想他,所以在这里想要与诸位一起纪念纪念他。” 讲到这,沈念恩忽地感到自己的鼻子泛起了酸,眼泪也好像有了夺眶之势,紧接着,他带着些许忧伤又再度豪饮了两杯。 一番祭奠过后,四位中年男子皆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虽然每个人的心境都不尽相同,但是好好活着成了这一刻大家共同的心愿。 半晌后,霍秉谦和李应泉聊着聊着聊起了在吕宋岛的见闻来,同去过那里的卢湛和沈念恩也瞬即加入了这个新话题中。 不多时,欢聚一堂的四人举杯畅饮,共叙桑麻,很是欢乐。 而说起这祭祀一事,最近这几年,凌天都会同叶展盈一起前往飞鹅岭祭奠赵清阳。 这一日近傍晚时,二人终于得了空闲再次结伴同行。 可到那后令她二人惊异的是,赵清阳的坟前竟会有两束新鲜的白菊花和一个十分别致的轮船模型,看样子都是不久前有人摆上去的。 二人还特意拿起花来检查了一番,可却并未有什么特殊的发现。 于是,叶展盈看向凌天茫然地问道:“会是谁呢?” 凌天心想哥哥从前的好友也有那么几个,比如蒋兴飞、吴承昊他们,因而她自然回道:“多半是他的老友吧!” 凌天很想找到吴承昊,因为他一定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可她知道即便今日来此之人就是他,此刻她也不晓得该去哪里找寻对方。 哎,怪只怪自己今日来的太迟了。 想到这,凌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叶展盈问了句:“可前几年怎么不见有人来过呢?” 这问题也正困惑着凌天,默然了片刻后她感慨说:“也许是今日突然想起哥哥来吧,毕竟哥哥已经走了二十六年了,还念着他的人怕是也已所剩无几了。” 夜晚,关起门来,独自坐在床边的凌天正握着那枚老怀表发呆。 此时的她,又不免忆起了许多往事,刚才哥哥坟前那两束白菊花和轮船模型是谁送的这个问题还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她很希望那个人是吴承昊,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还活的好好的,那自己的儿子肯定也不会过得太差。 可为什么还会有个轮船模型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崛起 () 想到这,凌天不禁忆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次海难。 他可是当年“兴和”号的幸存者之一,且还钟爱着航海事业。 但又一刹那,凌天忙将自己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抽刀斩断。 她赶紧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且心里还反复告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他已经死了,是谁也不会是他的。 这一刻,伤感落寞虽再度来扰,可凌天却只能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再为今日之事烦心。 凌天所想之人到底是谁? 自然是洛鸿勋。 其实凌天猜的没有错,今日前去祭拜赵清阳之人就是沈念恩,而且还只有他一人。 近日由于雨水繁多,上了年纪的吴承昊前几天因路滑不小心跌了一跤,所以正在家中养伤的他这一天并没有同去。 不过话说回来,一直以来吴承昊都觉得墓地一带阴气较重,不吉利,所以胆子小的他也从来不敢前去祭拜。 今年终于有机会前去飞鹅岭的沈念恩特意带了两束白菊用以祭奠亡灵,而这两束花则代表了自己和吴承昊。 那一艘轮船模型也是沈念恩亲手摆在墓碑前的,不久前他从日本特意买了两艘回来。 其一打算给小孙子长大玩,而另一个则是专门送给赵清阳的。 沈念恩冥冥中总觉得自己能在航运界越走越宽、越走越顺,终成广州城里屈指可数的大船商,一定得因于清阳兄的在天之灵。 还有自己的宏伟志向也是在清阳兄的提点下才得以清晰的,因而他想要告诉清阳兄,自己当初的梦终于实现了,清阳兄虽已身死,但却功不可没,他将永远铭记心间。 可清阳兄走的太早了,这辈子他沈念恩无以为报,唯有留下这艘小船陪其长眠此地,不至长夜漫漫孤独寂寥。 而接下来的几年里,沈念恩却依然东奔西走忙于生意,所以他再没赶上过赵清阳的忌日。 当凌天每年又来飞鹅岭祭拜时,即便是从早到晚等上一天,她也没能瞧见那送花之人,因而每次都只得黯然离去。 这期间,沈念恩、陈顺达的老友年近八旬的赵季平老先生一路浮浮沉沉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自从沈念恩十多年前去探望垂危弥留的他之后,赵季平久郁的心结终于打开,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后面这十几年活得还算自在如意,爱上养花种树的他还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 他虽无儿无女,但沈念恩和陈顺达经常前去佛山探望他老人家,因而无欲无求的赵季平倒也不算太过寂寞。 再说那次强令捐银做银元局的储备金一事,沈念恩效仿卢湛给徐闻江送上了稀罕的宝贝后,如他所料,徐闻江的那副嘴脸果真中看了些。 二人在徐府内讨价还价了近半个时辰,最终捐额被敲定在了二十万两,奈何沈念恩做戏的功夫较卢湛的还是差距太大,所以他想着二十万两就二十万两吧! 谁让人家是官,自己是商呢! 自古再富的商也是斗不过官老爷的,这点道理他还已深谙。 私下里,沈念恩告诫自己当今这世道还是食点时务为好,省得惹祸上身,搞得商行没出路,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但庆幸的是,正值兴和商行既要再进新船又要向朝廷捐银二十万两之际,寿终正寝的赵季平将其遗产悉数赠给了兴和商行,此举也算是缓解了沈念恩的燃眉之急。 虽说付出与回报有时候不一定成正比,但在沈念恩眼里,一个人无论智慧多高,但两点美德不可缺少:一是诚信,二是宽容。 拥有了这两点美德人生就不会太过暗淡无光,幸运之神也往往会亲睐这一类人,而至于结果得失也不必太过计较,这是他多年来待人接物的经验所得。 此时,也即1883年,年近五旬的沈念恩真可以说是鸿运当头,生意越做越大。 他又接连购买了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和上海织布局的股票,配合国家兴办洋务的同时,亦是赚上了丰厚的一大笔。 因而兴和商行再接再厉,又购入了三艘新式国产轮船,依次分别命名为“昌恩”号、“兴隆”号和“念远”号。 这样一来,兴和商行的大小船只加在一起总数已逾十艘。 稳步崛起的兴和商行渐渐成了广州城内航运业的凤毛麟角之流,总资产已逼近四百五十万两白银。 沈念恩的再度发力引得远东船行的老板白齐芳妒意更浓。 这时的白老板即将步入古稀之龄,眼看自己的四个儿子都不太争气,且还总嚷嚷着要分家,如果真要闹到那步田地,自己多年来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岂不都要付诸东流? 而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竟靠与众不同的长租模式在航运界站稳了脚跟,不仅如此,如今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一步一步地抢着自己的名头,而最最无法令人容忍的是对方还较他年轻了整整二十岁,未来此人取代自个的船王之位确实大有可能。 心胸不太宽的白齐芳此刻已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于是他暗下决定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一定得找个机会狠狠整一整兴和商行才行。 就在白齐芳还没想出阴招前,国家却也不太平了。 法国以越南为基地侵略中国,中法战争爆发。 可条约虽然签订了,但是朝中的“清流派”却强烈反对,并且拒绝执行,因而法国的条约并没实现,随即贪婪的法国人再度出兵台海胁迫清廷。 闽江下游,从福州东南乌龙江与南台江汇合处至入海口的一段的俗称马江,又名马尾,建有马尾港,是福建船政舰队的基地所在。 此地四周群山环抱,港阔水深,可泊巨舰。 马尾港距离省城福州仅百里,所以又是福州的重要屏障。 并且,洋务派在此还创建了近二十年来中国最大的造船厂-福州造船厂,同时这里也是最大的海军学校-福州船政学堂的所在地。 因此,不难发现马尾的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从闽江口至马江,距离三十余公里,沿岸形势险峻,炮台林立,仅马江附近就有炮台七座,并有部分克虏伯大炮,防御能力不算太弱。 此时,战争虽尚未正式来临,但船政学堂内却已隐约刮起了阵阵风浪... 第二百一十八章 遭殃 () 1884年初,因东南沿海形势紧张,学堂外籍教员纷纷离职等原因,沈康靖收到了恩师陈英的紧急来信,于是他再次被召回了福州船政学堂做临时教习。 而近乎与此同时,暗流汹涌的卢家大院内一起惊天动地的丑闻也悄然上演了。 失宠的六姨太凌鸾不甘寂寞,在外同陈家二公子陈长睦私会时,不巧被二姨太张思璃的女儿女婿撞了个正着。 这陈长睦七八年前就对凌鸾动了心思,比起贾而焘和黄泽甫来说算得上个长情的主,只是人长得寒碜,且他爹当初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大的官,所以凌鸾一直没瞧得上他。 这不,去年他爹陈望通不知靠了什么手段,平步青云竟坐上了道台之位,分管盐运,有了实权,凌鸾近日知晓后,才终于正眼瞧了对方。 而这一瞧没多久就成了一场风月。 张思璃的女儿卢荇认得凌鸾,因而当晚就跑去卢家将此事告知给了娘亲。 本就瞧凌鸾不顺眼的张思璃这回终于抓住了对方的大把柄,所以第二日一早她便将这丑事禀明了夫君卢湛。 卢湛闻讯,勃然大怒,他自己生平虽钟情酒色,可自己的女人若是做出了这等丑事,令他颜面尽失,这还当真是忍无可忍。 因而卢湛当即冲进凌鸾的房间,对其严刑逼问。 凌鸾见家法通通搬了上来,腿一软,立马跪地求饶。 卢湛见她没有否认,一怒之下将她赶出了卢家大门。 离开卢家后,凌鸾倒也没多难过,很快便栖身在了陈长睦的郊外洋房中,接着,二人便过起了不理世事的快活日子。 可凌鸾解放了不要紧,她的师妹凌罗却遭了殃。 自那以后,家上下对凌鸾的忿恨不满几乎统统发泄在了凌罗的身上,饱受精神摧残的凌罗经常无事便被人挤兑两句。 在大家族里生活其实早已令凌罗感到身心俱疲,此先,她虽与卢欧夫妻感情不和,龃龉不断,但思虑再三后,她决定放下身段向丈夫求救。 毕竟卢家大院里,儿子还没长大,跟自己最亲的还得属卢欧。 她认为以卢欧的能力,完可以独当一面。 于是,有一天,凌罗心平气和、面带笑意地和卢欧商量起了分家一事。 其实她的初衷只是想过简单的日子,卢家大院内人际关系太过复杂,她确实有些招架不来。 可没想到她话一出口,就遭到了卢欧的断然拒绝和一番怒斥。 卢欧知晓父亲卢湛青年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已呈颓势的卢家又重振了起来。 因而在他心中,父亲高大伟岸,就是一个传奇,甚至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愿意永远五体投地地崇拜父亲,陪着父亲,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离开父亲独立生活的一天。 紧接着,卢欧冷言冷语地对凌罗说道:“带好庄儿才是你应该做的事,这种分家的念头你以后再也不要提了。你能不能够安分一点,不要总想着像那只鸟一样到处飞...” “那只鸟”是谁? 他指的当然就是凌鸾。 如今卢湛的姨太太们皆如此称呼凌鸾,这在凌罗听来真是一种天大的嘲讽。 凌鸾做事虽不顾大局,也不甚体面,但她永远是凌罗的师姐,凌罗的亲人,这一点在凌罗心里始终未变,以后也不可能改变。 碰了一鼻子灰的凌罗本就心生不悦,又听到丈夫卢欧讥讽凌鸾,因而心中更觉不满。 于是她与卢欧争吵了几句后,夫妇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每次凌罗言语平和地同丈夫交谈,可结果都是被对方冷眼相待,恶语相加。 卢欧的霸道专横、傲慢无礼已经一次又一次深深地伤害了凌罗那颗极强的自尊心。 夫妇二人日渐疏远,关系已然碎成瓦片。 此时的凌罗后悔极了,其实早在他二人相恋之初,她便已察觉卢欧是个自大无礼之人,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很少考虑他人的感受。 而那时的她还寄希望于二人成亲后卢欧会有所成长,有所改变。 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 一个人从小养成的习性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有那句古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如今她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的决定太过草率。 因此,失望至极的凌罗一怒之下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卢庄忿然离开了卢家,搬到了公公卢湛赠与她的美华路洋房之中。 远离了是是非非,凌罗觉得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因为这里只有她、小儿卢庄、以及一位忠心的女仆三人。 凌罗没有将离家出走一事,告知母亲凌天,她知道母亲身体不好,怕她为自己忧心烦扰,所以这些事她都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扛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 也许是换了新环境不适应,也许是天气渐渐转冷,没过几天卢庄就生病了,染上了风寒。 这下可急坏了凌罗,她赶忙叫了大夫来看。 几日仍没见好转,卢庄的病情反而有些加重,因而凌罗很是心急,且这一日竟还有人找上了门来。 凌罗抬头一看,来人是自己的公公卢湛和母亲凌天。 卢湛得知卢欧、凌罗夫妻闹僵后,曾狠狠地训斥了儿子卢欧一番。 卢欧虽然表面上表示自己知错了,可让他亲自来请夫人回府,他却还是百般不愿。 没办法,卢湛只得来求凌天。 凌天第一时间得知此事后,好险没跟卢湛翻脸,但见卢湛态度诚恳,一直陪笑,凌天只得压着火气,听他说完。 当初,凌天曾嘱托过亲家卢湛,自己的女儿嫁进卢家不为富贵荣华,只求温柔以待。 没想到女婿将女儿气得离家出走,竟都不肯露面,还要父亲代为赔罪,想到这,凌天的心里可真是不太舒坦。 可卢湛却为儿子找理由说:“欧儿他怕见到凌罗,凌罗不给他台阶下,还跟他闹别扭,你就体谅体谅他吧!他确实知错了。” 紧接着,卢湛又说道:“更何况孙儿他还小,这外面肯定吃不好,住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心里也不是滋味对不对啊,阿天?” 看在外孙卢庄的份上凌天的心才终于软了下来。 二人坐下来商议后,猜测凌罗多半跑去了美华路,于是他们当即启程前去那的洋房请凌罗回家。 第二百一十九章 马江 () 卢湛和凌天瞧见小卢庄鼻涕流个不停,眼神也半呆半滞的,蔫地连句话都没有,当真是病的不轻。 因而他二人很是心疼地轮流将其抱起,边哄边轻拍着卢庄的脊背,让他可以尽量舒服些。 本不愿屈服的凌罗见公公和母亲一起前来,内心感到很是惭愧。 且小儿又咳嗽不止,她知道只有回了卢家,自己的孩儿才能得到更好的医治。 因而,这一刻,凌罗的心即便坚硬如铁也不得不又软成了泥。 自己受多少委屈不要紧,可唯独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成了天崩地裂要命的大事。 于是凌罗在二老的好言相劝下半推半就地回了卢家,结束了仅仅持续半个月的抗争。 好在卢欧最听父亲的话,这一次他虽没对夫人低头认错,但好歹也做出了适当的妥协,对凌罗的态度柔和了许多。 几天后,在大夫的医治下,卢庄的身体明显有了起色,卢欧、凌罗夫妇俩在外人面前也算是重归于好了。 自此,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干预对方的生活,彼此的关系算是进入了相安无事的阶段。 就在这事平息没多久,国家却真的要出大事了。 1884年五月,沉不住气了的法国政府向清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在七日内满足“撤军”、“赔款”等部要求。 蛮横的法国人还扬言,如果中国不接受法国的提议,法国便要占领福州的港口作为“担保品”。 五月下旬,在孤跋的率领下,法**舰以“游历”为名陆续进入马尾军港。 钦差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大臣张幼樵、闽浙总督何伯玉、福建船政大臣何子峨等由于对国际法的无知,不知如何处理,竟任由法舰违犯国际惯例,驶入马尾,甚至还给以友好款待。 与此同时,官员们命令各舰“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也斩。” 于是,面对清政府的恩赐,法舰在马江者每日或四五艘,或五六艘,出入无阻,通畅自如。 它们与福建水师军舰首尾相接,并日夜监视之,前后为时月余。 此时的福建水师已经处于被法舰围困的状态。 战争一触即发... 沈康靖在写给父亲的家书中提到了马江的现状,沈念恩在回信中则告知他“国家大义为重,但也须尽量保自己。” 其实,在沈康靖被召回福建前,家人多数都不同意他前来,尤其是他的姑母沈娇蓉,听说东南沿海情势紧张,多半会爆发战争,因而强烈反对侄儿前往。 其姑父吴承昊和表弟吴凯康亦是不赞同其前往马江,毕竟兴和商行业务繁忙,吴承昊的腿伤还未养好,再少了沈康靖,商行人手大缺,运转有可能会出现问题。 而且,沈康靖的妻子李招娣更是心存不愿,丈夫常年奔波在外,对自己疏于关爱也就忍了,如今还要去危险的前线,想着想着,李招娣就觉得特别委屈。 因而自沈康靖提及此事后,李招娣便少言寡语,不见笑脸。 可唯有沈康靖的父亲沈念恩一人支持他前去马江,毕竟船政学堂培养了他七八年,如此危急关头,那里急切地需要人才,他前去相助实乃义不容辞之举。 沈康靖多年来最听父亲的话,他虽不像父亲是个胆魄超群之人,但也还算不得胆小怕事。 恩师信中言辞恳恳诚意相邀,因而思量再三后他还是决定动身赶往船政学堂,担负起临危之重任。 临行前一晚,他曾跟夫人于房内促膝长谈。 他反复强调自己去马江只是做一阵子教习而已,如果中法两国真要开火,也轮不到他上战舰御敌。 李招娣听了这些话后,心里虽好受了点,可对于丈夫的远行她却依然心存隐忧。 哎,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如果铁了心要去马江,那怕是谁也拦不住他。 想到这,李招娣深知自己只能夜夜祈祷,保佑丈夫早日平安归来。 见妻子终于不再愁眉苦脸,接着,沈康靖拉过她的双手轻声嘱托道:“招娣,我这一去估摸至少得要三五月,景枫就靠你照顾了,他若是生病了,千万要记得给他喂药,你要是舍不得灌,就交给姑妈,知道么?” “知道了,嗦,干嘛突然提喂药的事?不吉利!”李招娣白了一眼丈夫后,噘起了嘴巴,显出了一脸的纳闷不解。 “还不是因为你这人总不吃药?上次病的那么重,怎么说你你都不听,就那么强挺着,景枫还小,他可熬不住,听我的话,千万别大意了。”沈康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离家远行,因而有些重要的话他一定得格外叮嘱夫人。 平日里,他根本不敢提这些,因而为了不至夫人不悦,他今晚说起话来格外地细语柔声。 若是换做平日,李招娣这个说不得的小老虎一定会在此事上与丈夫争辩个十几回合,可今日她说起话来却也柔和婉转了许多,简直跟换了个人一般。 这时,大大咧咧的她终于服软回道:“好啦,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再说了,我不吃,是因为我身体好,儿子那么小,能跟我比?” 本还想绷紧嘴角的李招娣说完这话后,自己竟“噗嗤”一下乐出了声来。 沈康靖瞧了也算是放心了,接着他很是暖心地将夫人揽入了怀中轻抚她的手臂。 这时,夫妇俩坐在床边依偎在一起,又说了许多悄悄话。 “闷得慌,就去找姑妈她们打打牌,我知道你手气向来不错。”沈康靖跟夫人打趣着。 “那是,我运气好的很,我发现自从景枫出生后,我就时来运转了,以前在新加坡,跟我那些亲戚玩牌,总是输输输,你说景枫这孩子是不是个小福星?”一提到玩牌,李招娣立马来了兴致。 “别提什么小福星了,不是个祸头子就不错了,景枫他真是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老话说的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说他这种劣童的。”一想到儿子就头疼的沈康靖说的话可一点也不夸张,别看景枫还是个幼儿,在他眼里已经特别不让人省心了。 可做娘亲的李招娣听了却不甚欢喜,立马板着脸又跟丈夫理论了起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经常话不投机,可却仍是聊到了深夜。 第二天一早,沈康靖虽感疲惫,可却还是准时爬了起来向码头赶去。 到了马江后,他第一时间便去拜见恩师陈英。 师生相见后,双双热泪盈眶。 当日傍晚,沈康靖便随了陈英去他家畅谈叙旧。 现年四十三岁的陈英生自福建侯官县,外形很是普通,面部上最突出的一处便是他那眉毛,十分浓密不说,再长一点便可连成长长的一字。 如今的陈英已经升至战舰“福星”号的管带。 当晚,饭桌上还有一人,名叫王达宗,既是陈英的学生,也是沈康靖在前学堂的同窗好友。 第二百二十章 师生 () 王达宗与沈康靖虽同一年入学,可他却是班里面最大的学生,当时已经十六岁,足足年长了沈康靖近四岁。 那会上学时,沈康靖最愿意同他这个大哥哥玩耍,二人在前学堂读书时,就同吃同住,几年后再见,彼此皆十分激动。 如今二人都已成家,且王达宗已是两个男孩的父亲,因而样貌、心态都不免有了些沧桑之感。 此前他同沈康靖类似,毕业后去了香山做航运生意,这次紧急关头也被恩师陈英召了回来。 酒过三巡后,醉意渐浓的王达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说道:“师父,早知我当初听你的话,留在船政学堂多好,我跟康靖不同,毕竟人家家大业大,回去子承父业那是自然。” 接着,他又幽幽地感慨说:“而我就靠自己一个人,在香山搞航运,日子可比想象中的艰难太多了!” “要面对同行的尔虞我诈不说,还得提防着狗官们时不时设下的陷阱。”说完,王达宗“当”的一下撂下了酒杯,内心的不平早已溢于言表。 陈英闻后摇了摇头,干巴巴地挤了个笑回说道:“这年头在哪都不好过啊!当个教习不仅得低那帮洋人一等,还要经常被上级训斥,这不,我后来都不教书了,直接去前线开战舰反倒感觉更自在些。” 听到这,沈康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多时,他攥了攥拳头,思虑了半天才紧张地插话道:“可是陈先生,开战舰要是太平年月也就罢了,而如今法国人蠢蠢欲动,还有英国人和美国人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万一真打起来...” 沈康靖的忧虑在王达宗的心中自然也是存在的,因而二人皆眉头颦蹙,等待着师父的解答。 此刻,陈英的脸和脖子都已晕成了红色,他先是饮了一口酒,然后又重重地吁了口长气,继而无奈又悲怆地叹息道:“‘*******,*******’不知道你们二位听没听过,这是禁烟大臣林元抚写过的话,我是侯官人,跟他是同乡,我出生那年鸦片战争已经结束,可对我的影响却特别深,特别深...” 陈英的醉意高涨,可脑子却还算清醒,只见他边饮酒边继续回忆道:“我爹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可骨子里却硬的很,他非常崇敬林元抚,还把他的画像挂在自己的书房内,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教导我说,林元抚是我们侯官人的骄傲,你长大后也得像他一样做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真英雄,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之事,即便赴汤蹈火也应在所不辞。” 陈英的话说完了,好似没有正面回答沈康靖的问题,可是只要听者不是块榆木,立马也会知晓他所言的用意。 因而沈康靖和王达宗听完后,互相看了看彼此,双双陷入了沉默当中。 几日后,二人被安排进入船政前学堂做临时教习指导学生,所以远离前线的沈康靖和王达宗此时还尚未嗅到战争前飘来的火药味。 而事实上,引线已燃,战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就在福建水师被围的危难时刻,马江海军许多官兵向上级请战,要求自卫,并且不少当地的士大夫联名上书请求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少荃派北洋水师支援,以挽救大局。 但此时的李少荃依旧深深感于国弱,因此执意求和,不准抵抗,更拒绝增援。 何子峨等也怕影响和谈,命令各舰不准发放子弹,不准无命自行起锚。 可是,法国舰队并不是来观光的,进入马尾港后,法舰便停泊在罗星塔前的马江江面之上,占据有利位置、侦察地形,于福建船政舰队的军舰相邻而泊,给中**舰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清廷特派主持福建沿海防务的会办福建船政事务大臣清流健将张幼樵有感于形势紧张立即发电,请求其他三洋舰队派舰支援,但只有广东水师派了两艘军舰来此。 在搬救兵的同时,张幼樵及船政大臣何子峨等多次致电朝廷询问战守之策。 但得到的多是“彼若不动,我亦不发”之类的保守命令,于是他们只得不顾水师将领的请战,下严令“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尤斩。” 就这样,海战尚未开始,中国海军的手脚就被捆绑的紧紧的,结果可想而知。 没多久,法国再次向清政府提出勒索巨款的最后通牒,可却又一次遭到清廷的断然拒绝。 这之后,法国政府令驻京代理公使撤旗回国,同时下令孤跋准备开战。 因中**舰用船首系泊,船身随潮水涨落而改变方向,涨潮时,船头指向下游,落潮时船头指向上游,可是大部分福建水师位于法舰的前方,一旦真打起来,根本无法进行有力的回击。 然后法舰却可以利用舰艏攻击中**舰的舰艉。 舰艉是军舰最为薄弱之处,极易遭到破坏。 这样一来,被限令停泊的国舰即使作出反应,也要做个半圆形回转,才能调转船头对敌作战。 如此来看,法国舰队已占有了“决定性的战略优势”。 于是,根据这一现象,法军舰队司令孤跋决定于七月初三下午,趁退潮船身转移方向时向福建水师开战。 这一日上午,法国驻福州副领事白枣泰向船政大臣何子峨投递了最后通牒,限福建水师当天下午撤出马尾,否则兵戎相见。 何子峨得知后,心慌意乱,血气上涌,差点有了性命之忧。 可他惊慌失措后又仔细一想,这多半是法国人放的烟雾弹,倘若当真开战,对方还会特下战书? 思来想去后,他做了一个十分荒唐的决定,那便是佯装不知,静观其变,同时对福建水师封锁此消息,听任各舰抛锚江心。 同时,为避免港内的各**舰误会,法国舰队不仅将开战通知送达各国领事馆,甚至还特意告知了马尾港内的英国“冠军”、“蓝宝石”、“警觉”以及美国“企业”等四艘艘军舰,让他们有所防备。 当日十时左右,闽浙总督何伯玉也接到了法方送来的战书,对方声明四小时后向中国开战。 同样令人惊奇的是,何伯玉竟也决定对福建水师官兵封锁消息,不仅不积极备战,且还严令请战官兵切勿“轻举妄动”。 直到中午十二时过后,思虑了半晌的何伯玉担心大祸临头,才决定将此事告知给张幼樵等人。 张幼樵闻报后大惊失色,同一旁的何子峨双双缄默不言,陷入死寂。 这下何子峨总算是相信法国人当真要开战的事实了。 可接下来,他们的举动更令人匪夷所思,何子峨在张幼樵的指派下以中国来不及准备作战为由,命精通法语的船政局著名工程师魏植夫乘船前往法方,要求延至次日开战。 而法国舰队旗舰“窝尔达”号看见中国方面驶来一船后,误认为是中**舰率先来袭,于是在这日下午十三时四十五分,孤跋当即下令法国战舰对中国舰队开火。 因而何子峨的求和船还未开到近处,便被法军当场击沉。 紧接着,马江海战正式爆发。 第二百二十一章 海战 () 首先对比一下作战双方的装备: 至开战前,先后进入马尾港的法**舰有十艘,总吨位约一万五千吨,装备火炮七十七门。 而中**舰虽有十一艘,但大部分都是轻型炮舰,所有舰只总吨位仅九千八百余吨,装备火炮也只有五十余门。 而中国舰队的军舰大都采用立式蒸汽机,机器在水线之上,虽然可以多装货物,但是没有装甲保护,极易被破坏。 且装备的火炮又基本都是前膛炮,既没有装甲,威力、射速又都不如法**舰装备的后膛炮,更为不利的是,法国舰队还装备了新式武器机关炮和杆雷艇。 这时,法国的九艘军舰和两艘鱼雷艇都摆在罗星塔的南面和东南。另外还有两艘军舰在金牌、头一带江面,用以阻止清军塞江封口,保障后路安。 参战法舰共有重炮七十一门,还有不少射速为每分钟六十发的哈齐开斯机关炮,官兵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人。 福建水师拥有火炮四十七门,可大口径炮却很少,官兵共有一千一百七十六人。 福建水师八艘战舰停泊在马江边的罗星塔之西,另三艘则停在罗星塔之东。 从吨位、防护能力、重炮数量、兵员素质等方面比较,中法两国海军实力悬殊,法国舰队占有十分显著的优势。 继刚刚袭击中国船只后,孤跋趁落潮的有利时机,指挥法舰再次突袭福建水师。 福建水师舰只未及起锚,就被法舰第一排炮弹击沉两艘,重创多艘,形势十分危急。 此时,船政舰队的八艘环卫舰船,即运输舰“永保”、“琛航”泊于船厂水坪前,旗舰“扬武”率炮舰“福星”、“福胜”、“建胜”、“伏波”、“艺新”泊于罗星塔上游与法舰相拒,另外三艘炮舰“振威”、“飞云”、“济安”目前泊于罗星塔下游海关附近。 此外,还有十余艘绿营福建水师的旧式师船和许多武装舢板,分别停泊于罗星塔南侧。 法**舰与船政舰队相距仅有数百公尺,对中**舰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所以进攻从两个方向同时开始。 战斗开始后,张幼樵见法军异常凶猛,当即吓得神慌意乱。 魂飞魄散的他几秒钟后即晕倒在地,没多久,由随从扶起后连头上的双眼花翎帽都顾不得捡,便仓皇而逃了。 这时,沈康靖、王达宗等教习、学生一涌而出,站在前学堂外靠海最近的地方,焦急地眺望着战况。 罗星塔上游方向,孤跋指挥旗舰“窝尔达”等舰集中主要火力攻击船政旗舰“扬武”号,以部分炮火攻击其他舰船。 “扬武”号来不及调转船头,一面砍断锚链,一面发尾炮还击。 惊喜的是,已受重伤的“扬武”号,虽船身犄斜,势将及溺,仍靠发射的尾炮准确地击中了法国旗舰“窝尔达”号,甚至还击毙其引水员和水手五人。 此时,气的法军赶忙又以四十六号杆雷艇攻击“扬武”,另以四十五号杆雷艇攻击“福星”号。 很快,“扬武”号右舷中鱼雷后重伤,上层也开始中炮起火。 可令人痛惜的是其管带张诚见情形危险为保自己却弃舰乘舢板火速逃走了。 管带逃之夭夭,“扬武”号上的下层官兵虽气愤难平,但却并未因此丧失斗志。 可“扬武”舰上的官兵即便坚持顽强抵抗,但也于事无补,军舰的伤势过重,真的开始下沉了... 就在“扬武”号沉没的最后一刻,一名水兵用力爬上主桅顶以最快的速度挂出大清龙旗。 舰虽亡、旗还在。 学堂外的师生们看到这一幕皆表情凝重,悲不自胜,他们心里清楚“扬武”一旦落幕,福建水师必不长保。 不知不觉中,沈康靖被右手紧攥的左臂已经显出了一大片鲜红。 岸上的师生虽痛心疾首可却阻挡不了“扬武”号沉没的脚步。 悲兮... 哀兮... 旗舰“扬武”号阵亡后,群龙无首的船政舰队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境地。 而船政舰队也并非一无是处,法军四十六号杆雷艇击中“扬武”后,随即遭到中国陆军岸炮的轰击,由于其锅炉被炸弹击中,一人当场被炸死,此舰完丧失了战斗力,继而匆忙逃向下游。 接下来,再说说陈英所在的“福星”号。 攻击“福星”号的法国四十五号杆雷艇偷袭未成,却遭到“福星”号官兵的猛烈回击。 由于距离太近,“福星”号战舰又没有机关炮,官兵们只能靠步枪等一切能用的近战武器来攻击敌舰。 步枪也并非是无用的花架子,法艇艇长那都竟被步枪击中了眼睛,杆雷艇也多处受伤,于是他紧急下令掉转船头,匆促逃向美**舰“企业”号附近躲避。 管带陈英指挥官兵击退四十五号法艇后,急令起锚,调转船头攻击其他敌舰。 此时,必须分秒必争,延误片刻都有可能是阴阳之差。 而与此同时,敌方的枪炮发射的枪弹、炮弹密如骤雨,简直不给“福星”号任何喘息的机会。 枪林弹雨下,陈英却毫无惧色地屹立在望台上,指挥战士们向敌舰开炮。 下属程飞见太过危险当即对其建议说:“伏波、艺新两船已向上游开去,我们的船也应开往上游,会合各船再相机回击敌舰。” 而站在岸边的沈康靖、王达宗等人皆擎着脖子紧紧地盯着“福星”号,生怕恩师有任何不测。 可陈英却瞪着眼睛怒斥程飞道:“你是想要‘福星’号临阵脱逃么?” 紧接着,陈英当场对众下属严令道:“男子汉享食国家俸禄,应当以身殉国!今日临阵,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船领先急速冲向敌阵,他船自会跟上,这样谁知一定不会获胜呢?你们说,是不是?” 第二百二十二章 惨败 () 包括程飞在内的船上众战士闻后皆齐声赞同,誓与福星共存亡。 紧接着,大家各司其职,发动轮机,掌好大舵,冲进敌阵,相继开左右边炮轰击敌舰。 三艘敌舰见情形不妙,只得集中炮火合围攻击“福星”号。 弹火雨集,血肉风飞下,陈英中弹了。 一瞬间,他的意识突然模糊,整个身体也有了漂浮之感,耳畔的声响好似渐渐远离... 片刻后,他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在望台上,只剩一口气的陈英一面捂着鲜血喷涌的胸口,一面对三副王涟谆谆嘱托道:“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即使败了...也要虽败犹荣...” 这是他此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为己,只为国。 就这样,陈英牺牲了。 王涟顾不得收整管带的遗体,只得风干眼泪继续指挥炮手开炮奋击。 但不多时,王涟也中弹了,他也不幸地倒在了船台之上。 “福星”号的战士们见上级纷纷阵亡,可是却并未丧胆,乱了阵脚,竟接二连三地冲上前去充当指挥,告慰管带在天之灵。 “福星”舰死伤枕藉,但仍力战不退。 法舰见“福星”还在负隅顽抗,决定对其施以重刑,再放鱼雷后,“福星”暗轮被击中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福星”整个船身熊熊燃起,以迅雷之势四散开来,战士们无路可退只得纷纷跳入水中。 “福星”号上本有九十五名将士,可最终却只有二十多人幸存,马江一役对他们来说真可谓是一场生死血战。 这一幕如钢刀一般狠狠插进船政学堂师生之心,沈康靖和王达宗视线交错的一瞬,彼此皆凄凉锁目,相顾无语。 他们二人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恩师可能已经... 而这时,战争仍在继续。 跟随“福星”号之后冲向敌舰的“福胜”、“建胜”两舰属于蚊子船,仅在舰首备有一尊不能转动的前膛阿姆斯特朗十六吨大炮,不仅火力很弱,而且马力小、笨重迟缓,只有远距离射击的能耐,所以它们根本无法靠近“福星”施以援手。 可即便如此,“建胜”竟也创造了奇迹,其开出的火炮击中了孤跋的旗舰不说,还轻伤了其舰首。 敌舰被伤后震怒,立即以重炮报复还击,“建胜”号因而多处中炮,其管带林少屏亦阵亡,转而由游击吕赓堂继续指挥作战。 吕赓堂,广东鹤山人,为沈康靖和王达宗的同学,当年就是班里的佼佼者。 毕业后的他随船航行各处口岸,被航运大臣沈幼丹赏识,因而被任命擢带“振威”舰练船,驻防澎湖。 后来他又调去“扬武”练船,继而任“飞云”号、“威远”号兵船管带,兼驾驶练生教习。 如今的吕赓堂已是船政后学堂的教习,统带“福胜”、“建胜”两炮舰。 战前,已有不祥预感的他曾写下遗书寄送回鹤山给老母妻子,信中他写到“见危授命,决不苟免。” 不久后,吕赓堂的面部也未能幸免,可他只是简单包扎便又忍着剧痛继续愤然指挥两舰。 “建胜”号在迫近敌舰时不幸被击沉,吕赓堂亦中炮牺牲了,年仅三十岁。 见舰队船只接连倾覆,王达宗、沈康靖等一众围观者均心绪激涌,恨不能冲进江里为它们报仇... 接下来,管带叶可堂指挥的“福胜”舰开战后不久尾部便中炮起火,但此舰在他的带领下仍坚持不退,与敌军火拼。 叶可堂战斗中亦面部受重伤,可他却也忍着剧痛指挥炮手连中敌舰。 最后眼见众舰沉的沉,逃的逃,胜败已不言自明。 悲愤难当的他这一刻竟饮弹自尽,随“福胜”号一起沉于江中。 壮兮... 烈兮... 船政舰队并非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亦有像陈英、吕赓堂、叶可堂这样的顶天立地真男儿。 再说说其他的战舰。 “伏波”号和“艺新”号两舰在敌舰发出的第一排炮火中就被击伤起火,遂向上游福州方向撤退。 法军旗舰“窝尔达”号随即追击,“艺新”见势转舵连发数炮,敌舰被迫紧急撤退。 退出战斗的“伏波”、“艺新”两舰驶至林浦时却搁浅了,真乃祸不单行。 临了,还得说说这最为悲壮的“振威”号炮舰。 海战开始后,“振威”舰最快做出反应,管带许玉珊灵敏性超然,他火速下令将士砍断锚链应战,立即反击,并冒着炮火登上望台指挥。 与“振威”号同泊的“飞云”、“济安”两舰,还没有来得及启锚就中炮起火,当场即被击沉。 法军集中三艘军舰的火力攻击顽强抵抗的“振威”舰。 孤身奋战的“振威”舰船身多处中弹,遭受重创,轮叶被击毁。 最后关头,许玉珊指挥“振威”号开足马力向不远处的法舰“德斯丹”号冲去,意欲与敌方同归于尽。 法舰“费勒斯”号见状急忙以侧舷炮拦击。 不幸的是,“振威”舰的锅炉随即中炮爆炸,没开近“德斯丹”船身便已开始下沉。 在这存亡关头,许玉珊却并未慌乱,这一刻,他如盖世英雄一般继续沉着指挥将士们顽强奋战。 当“振威”号被打得百孔千疮的船身最后倾斜下沉时,咬紧牙关的许玉珊面目已近扭曲,他亲自拉开引绳后,嘶嘶而鸣且又仇深如海的炮弹终于从不幸的“振威”号船体上发射出去。 这最后一尊实弹没有虚发,很快,他便冲向敌舰,重创了舰长和两名法国士兵。 可最终,三十二岁的许玉珊还是难逃一死,被敌舰机关炮击中后壮烈牺牲,英勇殉难。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受创 () 马江之上激战持续了约三十分钟,到下午十四时二十五分,海战结束,中国海军将士阵亡七百余人,而法军只有个别人员伤亡。 无奈在“大厦将倾”的岁月里,船政舰队面对列强入侵展现的不屈海魂,因清政府的**和没落帝制,一腔热血最终换来的只能是一声叹息。 船政舰队覆灭后,当日夜间,激愤的沿江居民联合船政学堂其余的师生们自发驾驶渔船、盐船用水雷等武器对仍停在马江江面上的法国舰队发起火攻。 一时间,众帆竞渡,马江上下火光冲天,枪声、炮声、喊杀声绵延数里。 见师父、同窗接连遇难,义愤填膺的沈康靖和王达宗早已按捺不住激愤的心情,对视片刻后双双参与其中。 他们见不远处有一不太大的二桅帆船,上面有两个渔夫,看样子俩人早已跃跃欲试。 得到渔夫允许后,沈康靖和王达宗将带来的火炮搬了上去。 紧接着,他们的这艘小船便也同周围的其他船只一样,向远处的敌军驶去。 见敌舰已在射程之内,沈康靖和王达宗二话不说果断引燃船体。 可四人还未跳船之时,他们却已被敌军发现。 鱼雷如恶鬼一般悄悄地朝着他们的帆船暗中杀来。 片刻后,“嘣”的一声巨响,震毁了四人的奇经八脉。 炸弹的威力巨大,四人来不及反应当即被弹飞落至马江之中。 沉入江中后不久,擅泳的沈康靖便猛地一个劲头浮了上来。 惊魂未定的他几乎不记得几秒前发生了什么,只感额头微微泛痛。 于是他赶忙伸手摸了摸,见鲜血顺着手臂滴落而下,沈康靖心中虽更觉慌乱,可直觉告诉他,自己的伤势并不算重,还不至有生命危险。 这时,他意识渐渐清晰,赶紧回头看向自己所在的帆船,此船已几近被熊熊大火吞噬。 他心中痛忿之余更感自己竟能活命实乃幸运之神眷顾。 紧接着,他环顾海面找寻好友王达宗的身影,可任凭自己喊了无数遍对方的名字,王达宗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某一瞬,沈康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王达宗会不会是出事了? 想到这,他顿觉周身骤冷,不是因为海水凉,而是因而心寒。 沈康靖料想的没错,王达宗站的位置刚好是炮弹爆炸的正中处,因而他的伤势较沈康靖的要重上十倍不止。 沉入江中后的王达宗便失去了意识,因而很快,伤势过重的他即溺水而亡,而尸身却最终也没能找的回。 中国的旧式帆船和炮船怎可能是法舰的对手! 但见敌燃一炮,我沉一船,很快船只便被集体击沉。 虽然以卵击石只能做无谓的牺牲,但大家同仇敌忾公御外辱之心却如昭昭红日耀跃古今。 可福建水师不是号称中国第一海军么?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当中除装备落后这一原因外,战略上的重大分歧才是更为致命的因素。 在马江海战开始之前,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少荃就明确表示现在的福建水师装备还很差,根本不足以对抗法军,所以求和乃上策,然后再图发展。 但是请流派的意见则完不同,他们认为当下必须决一死战,清廷若一再示弱,洋人的贪婪之心便会愈发膨胀,永远得不到满足。 老佛爷的立场其实跟李少荃相同,可是又抹不开面子去反驳请流派的决战论,因此就在是战是和的思想上左右为难。 纠结来纠结去,战机被这样一点一点地被延误了。 事已至此,朝廷只能从中总结经验教训以期日后翻身再战了。 九月初,经历了马江海战的惨败后,船政大臣张幼樵自是如坐针毡,拿洋人没办法,那只能从学堂内部着眼。 没多久,他招来体教习训话。 张幼樵指出沈幼丹创校时,曾详立章程,遴选俊秀,当时学堂上下十分整肃。 可近十余年来,学堂考试中徇私舞弊屡现,因而成了滥竽充数者的温床。 随着投机取巧的日渐猖獗,船政经费的相形见绌,不免因陋就简,拘泥于小有所成而固步自封,偷懒怠惰,此现象后学堂尤甚。 这一次,见识到洋人船舰炮利的张幼樵当即下令学堂必须增购洋书,开足课程,并取天津水师学堂章程,以补闽学疏漏。 前面的一席话确实一针见血,可他随后的指令却让教习们感到匪夷所思。 船政学堂作为中国第一所海军学校,创办至今已近二十载,竟要向开办才三年的天津水师学堂学习,这一方案太过让人匪夷所思! 而此时的船政学堂在马江海战后内部管理的松弛乱象已然十分严重,教习们别无他法只得听从张大人的奇思妙言。 而自海战后,沈康靖终日惶惶,大受刺激,且已察觉到学堂内外一片废弛,因而某一刻他已深感船政学堂不可久留。 两个月后,提交了辞呈后的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福州。 虽然他来福州前,已经预知战争很有可能会发生,可身临其境后,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想象中的强大,而当初的临危受命,有点逞一时之勇的成分在。 师父陈英“福星”舰的沉没以及同窗吕赓堂、王达宗的阵亡都让他心痛无比,因此,这些日子里,每到夜阑人静之时,江面上的炮火连天和那一张张鲜活的笑脸都会尽显在他的眼前。 即便回到了广州城,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沈康靖半年后都依然被这些黑色梦魇深深地困扰着。 半夜里,他经常突然弹起,吓得妻子李招娣也不得安生,几个月后整个人瘦的不成人样。 见儿子整日郁沉,沈念恩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思来想去后,沈念恩决心向其讲一讲自己年轻时历经的种种险情,而哪一桩听起来惨烈程度都不亚于沈康靖的遭遇,而万劫下,他却愈挫愈勇,终将困难一个个都踏于脚下。 这些故事,沈康靖从前听姑母讲起过,可却都是零星的片段,时至今日,他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的千难万险,自己哪还有资格伤春悲秋呢? 就这样,沈康靖被父亲开导着、激励着,终于在一年半后将心魔彻底击败。 某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余生一定要倍加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之后,恢复了常态的沈康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胆魄较之父亲当年相去甚远,自己想来也只是个守业的将,根本不是创业打江山地帅。 若是没有父亲的荫庇,自己这辈子不太可能有太大的成就。扬名立万还是留给真英雄吧,自己只想活着,平安地活着... 沈康靖的心情好转后,兴和商行却又遇上了新麻烦。 第二百二十四章 厘金 () 继1883年商行陆续购入“恩昌”号、“兴隆”号和“念远”号之后,1885年又拥有了“琼羽”、“鸿鹄”两船。 如今已是1886年八月,已将五十万两白银备齐的沈念恩想要再入手招商局的两艘商船,这样商行旗下便会拥有十四艘海轮,形势空前喜人。 沈念恩甚至为新船起好了名字,分别为“翊运”和“皓鑫”,皆因感于国弱积贫,可见他对国家前景还是充满期望的。 打探到此消息后,白齐芳真的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他在航运业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才拥有了十八艘海轮,八艘江轮而已。 虽然他的商船部购自英国,吨位上还具有明显的优势,可即便如此,对于沈念恩的这种后来居上行为他还是感到难以容忍。 他之所以会寝食难安,其源头则来自于对“船王”美誉的万般眷恋。 这时的白齐芳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耋寿之人,经年累月的操劳令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出现了明显的不适。 几个月前,他的右腿还长了块手掌一样大的脓疮。 得病初期,疮只有指甲那么大,白齐芳一会觉得冷,一会又觉得热。 但是没多久他的筋骨已感到疼痛难忍,而那块疮迅速向四周蔓延,表面虽不再发热,也看不到潮红,可是疼起来,他的腿却感到钻心剥皮一般,疼的伸直成了妄谈。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所以这一回他深感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得插沈念恩两刀才能心安。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给沈念恩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两年前,为了远东船行的长远发展,白齐芳的小儿子白汝霖娶了徐闻江的四女儿徐玉贞为妻,因而白齐芳算是与徐闻江结为了姻亲。 这样一来,朝廷的很多内部信息他都能最快地得到不说,与他合作的商家厘金税也少上缴了许多。 毕竟如今的航运业,沈念恩的长租方式更得人心,所以白齐芳只得依靠旁门左道抢回流失的客源。 因为此事,与兴和商行合作的商家们还特意质问过沈念恩,为何租白齐芳的船厘金税明显要较租他的船少上许多。 得知后,沈念恩曾特意赶至粤海监咨询相关人员,而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每种商品附加的厘金税不同,因而无法一概而论,粤海监有着统一严格的管理制度,不会徇私舞弊对某些商家予以优待。 听了这些说辞,沈念恩心如明镜知他们只为搪塞自己而已,谁让人家白齐芳有三头六臂成功搭上了徐闻江的“船”,自己也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所以最终他只能靠降低四分之一租金留住租户。 而厘金税究竟又为何物? 鸦片战争前,在清政府的财政收入结构中,田赋一直是支柱性的财源。 最近这些年月,田赋虽然还是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但它的支配性地位已被关税和厘金所取代。 1854年对外贸易征收的关税实由外国人掌控,且收入上缴给中央政府而不归各省掌握。 然而,海关税不具有扩张性,在缺损的主权下被西方列强规定在一个很低的税率之上。 但是第二种新税制则恰恰相反,它几乎完脱离了京城的控制,而这就是厘金税。 厘金税原来是各省官员为了筹集镇压太平军而设立的,作为向通过运河的粮食征收的内地过境税。 自那以后,厘金税不但在运输沿线征收,而且还在出发地作为生产税或者在目的地作为营业税征收。 而其税率相差很大,从货价的1%到10%不等,在各省每年向户部上报的商品厘金税中,中央政府只能处理约20%,其余的实际都由各省掌握。未上报数量不详的税收当然也归地方官府留用。 厘金作为对工商业增税的一种制度形式,不仅代替了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的国内常关的职能,而且还具有“因地制宜”的灵活性。 可由于它的存在,土货在市场上的流通更受阻碍,随着洋货的倾销,土货的竞争力已被削弱的所剩无几。 说完了厘金税,时间回至眼前。 几日后,在白齐芳的明示下,徐闻江再次请沈念恩来粤海监“小坐”。 知道准没好事的沈念恩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与对方会面。 二人相见后,徐闻江和颜悦色地夸赞完兴和商行大好形势后,话音一转即试探地问道:“沈老板,兴和商行最近还有没有再进购新船的打算啊?” 沈念恩闻后心里琢磨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想要再买两艘新船的事?” 虽然预感不祥,可他还是点头承认说:“念恩确有此意,只不过...” 沈念恩的下文本是“只不过这事一时半刻还不见得成不成呢”,可徐闻江却迫不及待地来了句:“没什么只不过的,买新船是好事,我们粤海监本应该是支持的,只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捐银 () 自己的“只不过”被对方如此粗鲁地打断了,沈念恩心里的不快骤起,可却被“只是”二字引发的阵阵凉意给迅速取代。 可奈何人家是官,自己是民,低人一等就只得笑脸相迎。 接着,他仍得恭敬地赔笑问道:“只是什么?徐大人您尽管道来...” 于是徐闻江决定跟他聊一聊今日谈话的主题。 只见徐闻江睁圆了他那双微突的眼睛,嘴角牵动着糙皮看似忧国忧民地开口道:“沈老板,马江海战我方惨败想必您是知道的,我们被洋鬼子欺负了几十年,总是被动地挨打,这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 “所以朝廷决心加强海防,咱们广州可是南大门,特受洋鬼子偏爱,因而更是海防的重中之重,所以...” 徐闻江虽明面上讲的是国家要事,可沈念恩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却已越发强烈,他知道对方兜来绕去一定不会给自己留什么好果子吃。 这一刻,沈念恩表面上虽依旧淡然如常,可心里的鼓却已敲得震天响。 接下来,他一脸茫然地盯着对方的那张阴谷密布的脸,且还仍得假装认认真真地听着那惺惺作态之言。 徐闻江看沈念恩干瞪着眼,没什么反应,因而只能自行将话接下去道:“广东水师别看已经成立了二十年,有德国的十几个鱼雷艇,还有黄埔造船厂造的几艘炮舰,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装备还是太寒碜了些,撑起一个水师还远远不够。” “如果真又打起来了,那估计得比马江海战败的还要惨,而且朝廷最近正准备筹建北洋水师,所以财政两头无法兼顾,因而呢,咱们广东水师就只能靠自行筹款增强实力了。” 一听徐闻江提到“筹款”二字,沈念恩那根敏感的神经本能地跳了起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无非又是要商贾们出钱捐资喽! 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沈念恩并不想主动去接对方这个茬,因而他依旧佯装无知地看着对方那双渴求的眼睛。 徐闻江见对方如此愚钝,有些沉不住气了的他心想看来只能挑明了事:“既然沈老板刚刚说想要再购商船壮大商行,我看倒不如把这买新船的钱拿出来资助广东水师,沈老板一向豁达,依我看,商行的发展缓上几年也并无不可。” 紧接着,他又大义凛然地陈词道:“而国家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洋人若是真打来了,你的商船可是派不上用场的,到时候还是得靠广东水师的战舰火炮才可。所以,沈老板,孰重孰轻你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说到这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徐闻江又想向自己索要捐银,且这次与历次不同,这次是以国家兴亡为名,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让人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回绝的理由。 趁沈念恩思量之际,费了半天唇舌的徐闻江抓紧时间呷了一口茶。 而后,半抬了眼的他在杯盖的遮掩下用余光瞄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见沈念恩面露难色,于是他眼珠一转后挤了个笑容假意安抚说:“沈老板,我知道这事可能让您有些为难,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朝廷不会将这么大的重担压在你一人肩上的,广州城里的大小商家届时都得解囊相助,尤其是搞航运的,老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你放心,人者有份,谁也落不下。” 这时,徐闻江将茶杯撂下后,又嬉怡微笑着对沈念恩道:“沈老板,您有所不知,广甲号我们已经托福州船政局开造了,接下来,我们还打算建造广乙号和广丙号、这三艘都是巡洋舰,每艘的造价都不低,约莫四十万两白银左右,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战舰火炮,总开销不会低于两百万,所以你们这些商贾不出资,我们的海防经费从哪来啊,你们总不能只顾自己富贵发达,不理国家的存亡吧!” 沈念恩最怕徐闻江对着自己阴笑了,而那笑容的背后一定会藏着一柄尖刀。那自己到底该如何抵抗对方的绵中刃呢? 可绞尽脑汁后,他依旧没有想出好对策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境遇不知何时可以摆脱? 这时,故作温恭的他先盛赞了一番广东水师的发展规划后,终于狠下心来开口道:“沈某人自是乐意为广东水师尽些绵薄之力,只是兴和商行规模尚小,比不得其他的洋行、商行,还请徐大人体谅念恩的难处,念恩愿意将此次购船的二十万两白银统统拿出来支援水师建设,徐大人,您意下如何?” 沈念恩心知徐闻江开出的价格肯定不会少于二十万两白银,与其让对方开天价,倒不如自己主动给个数,这样一不失体面,二也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完没了主动权。 此刻,沈念恩虽一副慷慨凛然之姿,可他的心却在淌血。 果不其然,徐闻江心里的价码是四十万两白银,因他听白齐芳说,兴和商行想要买两艘商船,总价不会低于四十万,可既然沈念恩已先开了口,那自己也不好不近人情再往上抬价,这样肯定会搞得双方都很难堪。 因而徐闻江有意识地缩一缩下巴,咧了咧嘴,提高了唇角后,他回应说:“沈老板过谦了,兴和商行这几年发展势态迅猛,哪还能说是小门小户呢!” 一声干笑后,徐闻江又说道:“鉴于沈老板如此深明大义,徐某人在这替广东水师的官员以及将士们向您致意。” 此事算是达成了一致,接着,各怀心事的二人又客套地恭维了对方几句,只不过双双皆是皮笑肉不笑,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不想久坐的沈念恩临行前特意提了下厘金税一事,他望对方可以帮忙查看一番,是不是收的有些不太合理。 徐闻江听完后,立即拍着胸脯承诺道:“沈老板,您先回去,我马上就让手下的人查看账目,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们粤海监保证会立即更正,绝不会让您和您的合作伙伴有所损失。” 就这样,沈念恩几日后又得再一次乖乖上缴了二十万两白银,可是,徐闻江答应他的事却一直没有回音。 这一刻,沈念恩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面对强大的清廷时只能是个绝对服从的草民。 一声长嗟后,对于这个黑暗的世道他已感到深深的无力,可又没办法改变什么。 当日回到家后,沈念恩和儿子沈康靖二人坐于正厅闲谈,只听沈康靖说道:“船政局的巡洋舰造价也就在二十万两白银左右,卖给广东水师也不会翻倍赚的,所以徐闻江说的数字大有水分,只能糊弄糊弄外行罢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丧妻 () 听了后,沈念恩心想看来徐闻江等朝廷官员这次又可以为水师捐资为名,大发一笔横财了。 此刻,他随口抱怨了句:“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头,何人会来拯救呢?” 而恰在此时,一个稚嫩却又铿锵有力的声音忽地传了进来。 “爷爷,您别伤心,等我长大了,一定把那些欺负您的恶人部干掉,到时候天下不就太平了!”话音还未落,沈念恩和沈康靖便齐齐朝前方看了过去,只见一小童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康靖的五岁儿子景枫。 沈景枫这个五尺微童想要找爷爷陪他打拳,可还没进屋,便听到了爷爷和父亲的对话。 一心想要为爷爷打抱不平的他才会道出了刚刚那番豪言壮语。 沈念恩和沈康靖听后,心中虽觉无上欢喜,可却不能表露分毫,因他们知道此等言论属于忤逆之语,让外人听到了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二人只得充当黑白脸,沈念恩负责夸赞孙儿胆大无畏,而沈康靖则打压着儿子的士气,反复告诫他切勿在外胡言乱语,招来祸端。 自此,沈念恩告知兴和商行内的核心人员,下次再若买船,一定不能走漏风声,周围别有用心、嫉妒红眼之人比比皆是,万事都要小心谨慎方可。 韬光养晦了半年后,兴和商行低调地从轮船招商局购买了一艘新船,命名为“翊运”号,而他的兄弟“皓鑫”便只得日后再议了。 日子一晃就又是一年,一转眼就到了1887年的冬日,凌罗和卢欧的儿子卢庄已经七岁多了,乖巧伶俐且又勤奋好学,这点让凌罗很是欣慰。 虽然长期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可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凌罗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而至于卢欧是如何在外花天酒地的,她则完不闻不问,她心想只要不让自己撞见,对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不必太较真,免得再次伤了和气。 卢家安宁了,可沈家却再次迎来了狂风暴雨。 虽然嫁来广州已有七年,可李招娣却一直没有适应这的环境,时常生病,而且没个一两月,她的病是不会好的。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再加上前些日子还刚刚小产,李招娣这回因一场风寒一病不起了。 要知道李招娣可是李应泉的小女儿,从小就是爹娘眼里的掌上明珠,被宠坏了的她一直有个坏习惯,不到万不得已,她决不吃药。 当初病在腠理时,她没有太过在意,就一直那么强挺着。可后来病情有些严重了,她久站一会,就会觉得头晕眼花。 沈康靖见妻子越来越衰弱,便每日督促她吃药。 起先,李招娣总是推脱说:“你把药放在桌上,我待会凉快了再喝。” 沈康靖刚想再劝几句,可本就心烦的李招娣立马板起脸来回道:“哎呀,我知道了,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还没数么!” 其实她心里还真没数,而沈康靖心想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道理不可能不懂的,毕竟生病的感觉不那么好受,她应该分得清轻重。 可几日过去了李招娣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脸都成了土黄色,因而倍感疑惑的沈康靖决定透过窗缝暗中观察她一回。 站在窗子外的沈康靖发现自己离开后不多时,夫人便拖着疲弱的身躯缓缓下了床来。 走到桌前的她先是端起了桌上的那碗药,可接下来凑过去闻了闻后,她的鼻子眉毛立即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这时,她特别为难地尝了一口,可还没咽下去,药便被喷了出来。 思量片刻后,李招娣捏着鼻子慢慢移步将后窗推开,接着便将那碗药一股脑地倾倒了出去。 沈康靖见此情形大感意外,他本想进屋制止,可心知为时已晚。 这下他总算明白了,原来夫人这些天来根本没有好好吃药,所以病情才会一再恶化。 哎,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行为还像个三岁的孩童... 一脸愁容的沈康靖思忖良久后,并没有闯进屋内质问妻子,他知道自己的话招娣一般不会听,还是跟父亲和姑母商议后再做打算为妙。 当日傍晚得知此事后,沈家上下进了李招娣的房间,包括她的儿子景枫。 晓以厉害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招娣进药。 耐不住众人的轮番轰炸,李招娣终于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将一大碗药咽了下去。 可即便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她的病情却仍是没有好转,毕竟此前的疏忽大意已经使得这病深入了骨髓。 此时的李招娣面色灰暗,眼皮已呈现了青紫色,可以说是出现了生命垂危之征,吓得沈家人赶紧请来了广州城里最好的大夫联合为她医治。 沈康靖还特意写信求助于岳父李应泉,心急如焚的李应泉接到信后第一时间即带着名医从新加坡专程赶来。 可刚刚下船,还未到沈家,他便被告知年仅二十九岁的女儿三日前已经撒手人寰了,吓得李应泉脑子轰隆一声,差点没昏死过去。 李招娣在临死前已有悔意。 几个月前的小产便已落下了病根的她当时就没怎么调理,没想到自己因为娇纵任性最终竟落得这步田地。 弥留之际,李招娣再三叮嘱丈夫沈康靖,千万要照料好他们的儿子景枫,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自己就算走得安心了。 父子俩听闻此言,皆泣不成声,尤其是沈景枫,在娘亲的床边痛哭不止,差点没抽搐过去。 李应泉赶到沈家时,李招娣的遗体已在床上躺了三天,李应泉不到,沈家人不敢将其下葬。 李应泉见到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如今竟成了一具尸骸,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渐渐地,悲痛被愤怒取代。 这一刻,怒发冲冠的他将怨气都发泄在了沈家人身上。 他指着一众人等怒斥道:“我将最小的女儿远嫁至此,却不料她这么早就离了人世,你们为什么不善待我女儿,难道我李应泉亏待过你们沈家么?” 当然没有,他可是沈家的大恩人,这一点孰人不知。 可听李应泉一再指责沈家,指责康靖,有些沉不住气了的沈娇蓉只得极力辩驳说:“亲家公,阿靖绝对是个好丈夫,还有我们所有沈家人对招娣都很关心,亲家公,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们!” 可已经失去理智的李应泉怎会因一句话就善罢甘休,这时,他仍是不依不饶地埋怨着沈家,尤其是女婿沈康靖,简直到了指着对方鼻子骂的地步。 沈念恩见状知晓自己此刻必须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 儿媳的离世他自然也非常痛心,可自己的儿子一再被辱骂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这时,只听他说道:“应泉兄,你这是错怪阿靖了,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他同招娣伉俪情深,阿靖对她算是足够体贴了,只是招娣这孩子,太要强,生病了也不当一回事,她是你的女儿,你应该也了解她,这病之所以最终拖得医不了,归根结底还是她总不吃药惹出来的祸...” 第二百二十七章 巧遇 () 可此时的李应泉依然处在神志不清的亢奋状态,他根本不想听到任何人的解释,这一刻,那些说辞在他的耳中统统都成了掩饰和推脱。 正当李应泉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之际,几日几夜没合眼的沈康靖早已不堪重负,备受刺激的他忽感一阵眩晕后便倒了下去。 沈景枫最先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可他稚嫩的身躯却无法承载父亲的重量。 见爹爹栽倒后,吓坏了的沈景枫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那抽抽搭搭的样子像极了一条可怜虫。 接下来,沈家人又再度陷入了极为混乱的状态。 此刻,见儿子昏厥,按捺不住情绪的沈念恩再度开口道:“应泉兄,你可不能再冤枉阿靖了,他都几日几夜没合眼了,他和招娣琴瑟和鸣,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出这等事没有人愿意看到啊!” “招娣这孩子固执,谁说都说不听,阿靖又能有什么办法...”沈念恩为儿子辩驳着,但所言还算公允。 可他还未说完,竟又有人抢了话去。 “外公,您就别再怪我爹了,我爹已经难过好多天了,我都没了娘,您还想让我连爹也没有!”说话之人正是沈景枫。 见外孙惊恐万状地抹着眼泪,还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这一刻,李应泉的神智才逐渐得以恢复,狂跳的心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终于,他总算记起,自己对女儿招娣从前确实是娇宠过盛,年少时她就以从不吃药洋洋自得,还经常在哥哥姐姐面前炫耀,可他和夫人俩却从没认真批评过这孩子。 如今的李应泉真是后悔,招娣这么一个娇小姐千不该万不该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留在新加坡的话身体也不会越变越差,自己还可以时常看看她,那样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早就撒手人寰的。 哎,怪就怪自己总是依着她,让她一再的任性妄为。 想到这,李应泉终于沉默了... 接下来,守丧的三个月里沈康靖真乃伤心欲绝,他经常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瘫坐在墙角发呆。 这时的他时常回想起自己同夫人招娣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知道自己也算是尽职尽责了,但他无法自欺的是,他对招娣的感情投入自始至终都算不得完。 也许他们在一起本就是个错误,沈康靖心想如果招娣不是嫁给他,嫁来这么远,而是留在新加坡,嫁给心甘情愿地守护她,关爱她的人,也许她现在还依然好好地活着,甚至很幸福,很快乐。 而自己当初明明不喜这桩婚事,可却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如果那时坚决反对,招娣就不会来广州受苦,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而招娣一病拖了这么久,其实自己也是有所觉察的,可总怕戳破后,她会大发雷霆,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了下去,这结局自己真是难辞其咎。 某一刻,沈康靖深刻地意识到其实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胆小鬼。 在该争取的时候选择了退缩,在该拒绝的时候却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不愿”,如此窝囊地苟活于世,不仅害苦了自己,还害死了别人。 想到此处,沈康靖真是悲哀到了心死之境,他甚至觉得自己虽学富五车却依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痛恨自己,鄙视自己,生无可恋到了无以复加。 如今的他境况甚至比海战归来时还要悲惨狼狈上几分。 就在沈康靖不吃不喝极致消沉的当口,儿子景枫的一句“爹爹”将他从暗无边际的深渊中及时解救了出来。 这一刻在旁人看来,他六岁的儿子都要比他勇敢坚强。 沈康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放任堕落下去,他还有儿子要照料,还有父亲要赡养,他不是一无所有,沈家一大家子都还在关心着自己,所有人都期盼着他可以重新振作。 儿媳的离世对沈念恩也是个沉重的打击,此事不仅让他无法向应泉兄交代,也令孙儿成了没娘疼的可怜孩。 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会同自己的遭遇这般相像,皆早年丧妻,好在儿子康靖还有他这么个强大的后盾,这一点较当年孑然一身的自己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四个月后,沈康靖将精力部投入于照料儿子和兴和商行的管理运营当中,再不给忧郁伤神留一点机会。 一年后,即1888年的深秋,从低谷中彻底走出的沈康靖心态已经恢复如常。 一日下午,神清气爽的他提早离开商行后,独自前去街市闲逛。 走到河浦路时,见周围洋房林立,花茎藤墙,无处不洋溢着浪漫气息,沈康靖深深吸了口清新空气的同时,心情也更觉怡然自得。 接着,他路过了一家名为胡记的布料绸缎庄,心想广州的秋日一过,冬天就要来了。 这的冬天虽不及北方严寒,但有那么一两个月也是十分寒冷的,去年是个多事之秋,没置办新服,今年必须得给爹爹、儿子还有自己多做几身新衣裳,御寒保暖的同时,也添添喜气。 想到这,他便跨步走进了胡记布庄之内,在胡老板的招待下,沈康靖随意挑起了布料来。 不多时,又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胡老板转身忙去热情地招呼那人,只听他殷勤地说道:“卢夫人,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小店最近新到了几匹上好的绢料,卢夫人,想不想看看啊?” “卢夫人?”听到这三个字,沈康靖下意识地扭头向来人的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这卢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凌罗。 第二百二十八章 笑对 () 真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大好的秋日里,竟会在这遇见了她。 六七年过去了,凌罗在沈康靖的眼中依然超凡脱俗,风采无限。 可即便如此,沈康靖还是敛回了目光,心不在焉地摩挲起自己身旁的那块料子,只因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的从前了。 这时,凌罗无意识地朝沈康靖的方向走了来,视线却一直游走在琳琅满目的绸缎间。 很快,她的手不经意间滑到了沈康靖看中的那款墨绿色的绢料旁边。 接着,凌罗一面摆弄,一面微微抬头对一旁的人随口含笑说着:“这款手感和样式都很不错,是块上乘的料子。” 说完后,正准备低头之际,凌罗却隐约觉察到近旁之人好似在用余光瞄着自己,恍惚间神思闪过,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思量后,她缓缓侧过脸不自觉地朝左方瞥去,二人对视片刻后,凌罗脸上的惊讶瞬间被欢喜代替,紧接着,她面含喜色地浅笑道:“是你!” 是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她认出了自己,还记得自己? 刚转过头的沈康靖下一秒又懵怔地看向了对方,接着看似淡然地回了句:“是我,凌...卢夫人。” “好久不见,你没什么变化,风采一如往昔!”沈康靖说话时虽一脸木然,可心里却有种惊涛骇浪之感。 其实,他本想说的是“凌罗”,可心想这样称呼对方有失礼节,还是尊敬地叫她一声“卢夫人”为好! 凌罗一看对方几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且还盛赞了自己一番,便已笃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于是她颔首后对其莞尔道:“你好,沈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叫沈康靖。” 确实没错。 就叫沈康靖。 沈康靖真没想到凌罗会将自己的名字叫得这么真切,不知不觉间一股久违的暖流涌上了心间。 片刻后,鼻头有些泛酸的他抿了抿嘴唇,恢复了常态后他再度淡然地回了句:“没错,卢夫人记性很好。” 闻后,心情大好的凌罗好像记起了许多往事,于是嫣然接话道:“怎么会不好,你两次当着我的面问我还记不记得你,我肯定会记得了,而且还记得很牢很深呢!” 接着,凌罗又兴致高昂地笑言说:“对了,我之前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但好久都没见着你了,所以一直没机会问。” 见对方竟会有问题想要问自己,有些受宠若惊的沈康靖忙回问道:“有什么问题,卢夫人你尽管问好了。” 这时,凌罗的表情慢慢盛开,而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你是不是当年在戏台边上撞倒我的那个小男孩啊?我记得他好像就叫沈康靖。” 听了这话,沈康靖仿佛有了隔世之感,那时的自己还是个无忧的少年。 良久后,他竟不由自主地苦笑了起来,他二人多年后再次相遇时,他想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起因就是那次意外的相撞。 可后来的自己浪费了很多次机会,都没有让对方弄清楚这件事情。 而更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凌罗竟会主动问起,这一问对于沈康靖而言真是个酣畅淋漓的意外惊喜。 哎,时过境迁,再复杂再纠结的过往如今在沈康靖的口中也只能是三言两语说说罢了。 可听完后,凌罗却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自己猜了这么久的谜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这时,她禁不住嬉弄了句沈康靖道:“原来如此,你直说不就行了,干嘛要兜那么大的圈子,害我想了那么久才想明白!” 没料到这个问题竟会一直萦绕在凌罗的心头,沈康靖惭愧之余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欣喜。 接着,他只能为自己辩解说:“我只是想考验一下你的记忆力而已,看看你是不是还记得小时候曾被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撞倒过。” 这话一经出口,沈康靖险些被自己的风趣惊到,真是难得,自己向来都是一本正经,鲜少谈笑的。 说完,二人又一次开怀大笑,好不欢乐。 笑了好久,双方的眼角都挂上了点点泪珠,生怕喜极而泣才算是止歇了下来。 不多时,凌罗和沈康靖俩都不自觉地在内心里默默地感叹起这些年来自己历经的不幸遭遇,他们二人像现在这般肆无忌惮地大笑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久到没了那段记忆一般。 此刻,被晾在一边许久的胡老板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 胡老板今年六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的排骨架,皮肤有光泽,看起来还算康健。 这时,他感叹道:“卢夫人,认识你这么久,我可从来没见你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我说句心里话,卢夫人,你可别介意,这些年,你每次来我这,不知什么原因,总是愁眉苦脸的,还时不时叹着气,总这样下去对身体可不太好!”胡老板对凌罗认真地奉劝着。 听到此处时沈康靖不免琢磨着看来凌罗生活的也并不如意,因而注视着她的脉脉柔光中又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 胡老板继续与二人闲谈道:“我呢,从前有个妹妹,嫁的不如意,在夫家总受气,整日闷闷不乐的,刚满三十二岁,就得了痨症,没多久,人就走了。” 沈、凌二人还没来得及为对方惋惜,善谈的胡老板竟又感言道:“哎,从那起我就想开了,人活着呀,要开心,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理也罢,活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谁要让你不开心,让你难过,那就离这人远着点,谁让你相处着舒服自在,那就跟谁多走动些。” “整日忧心忡忡地把自己拖垮拖死,根本没人会在意,更没人记你那份功!所以你们看看我,活得多舒服,多开心,六十几岁了,还跟年轻时候的心态一个样,有吃有喝有布庄,我特知足!” 终了,他又乐呵呵地说:“所以啊,卢夫人还有...这位先生...” 说道这,胡老板用手指了指沈康靖,接着继续宣传着他的“快乐心得”道:“笑口常开好处多多,不仅延年益寿,还能养肝护心肺,想要身体更健康,两位贵人一定要常笑笑。” 继而,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凌罗说:“尤其是你呀,卢夫人。” 第二百二十九章 畅谈 () 受了教的两人听完后均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答应胡老板的同时更是向自己允诺今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都不要忘记微笑以待。 凌罗为丈夫卢欧和儿子卢庄挑完布料后,接着为娘亲凌天也挑选了起来。 一块紫色正绢带扇面小花小纹,一块浅黄色正绢带四季花卉小纹,还有一块橘色正绢带红花小纹,都很漂亮,凌罗也都算中意。 比来比去,弄得凌罗有点眼花缭乱,因而一时间她拿不定主意选哪一块。 这时,胡老板建议道:“既然都喜欢,那不如就都买下,给你娘多做几件衣裳,不就得了。” 可凌罗却摇了摇头拒绝说:“我娘向来节俭,若是做这么多,她一定会说我奢侈浪费的,所以我只能选一种料子才行。” 接着,她又微微蹙起了眉头来,纠结着到底该选哪一块好。 一边的沈康靖也新奇地凑上来瞧了瞧,他见那块紫色正绢端庄大气,上面绣着的小花又添了几分娇俏灵动,于是他果断提议说:“我看就这块紫色的,这块比那两块都好看。” 听了这话,凌罗稍稍侧目笑着看向他问:“真的么?那就听你的,对了,你要不要也给你娘带一件呢?” 沈康靖挑了挑眉后,抽动着嘴角略显尴尬地回应说:“我呢,没你这么好的福气,我娘生下我不久,便过世了,我也只是从亲人的口中听说她艳丽无双,据说那会可是广州城里的第一美人呢,不过,要是她还在,我一定选这块料子给她做件最美最好看的衣裳穿。” 听沈康靖这么一讲,凌罗霎时间忆起了年少时他二人的那段对话,他们一个生下来就没了爹,一个从小就没有娘,两人同病相怜,还曾惺惺相惜了好一阵子。 因而,此时的凌罗赶忙难为情地说了句“抱歉”。 可沈康靖后面的那些话凌罗却不记得了,于是接下来她的话简直就是儿时的翻板:“可我怎么听说,我娘从前才是广州城里的第一美人呢!对了,我娘你见过的,你当时还说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女子呢!” 而不同的是,凌罗小时候说这话时当真是有点不服气,而此刻却当作是调味剂。 沈康靖也同时记起了那段往事,而且后来在凌罗的婚宴上他也再次见到了她的母亲凌天。 确实,西施、貂蝉他没见过,但是起码得像她娘那样才能叫做名不虚传。 所以看得出,凌天虽早已不再年少,可她在晚辈沈康靖的眼里却足以撑得起“绝代佳人”这四个大字。 接着,沈康靖只能投降服软说:“对对对,你娘的确是风华绝代,那这广州城的第一美还是让给她好了,我娘去世的早,所以不争也罢。” 二人相视一笑后,凌罗听从了沈康靖的建议最终选了那块紫色的绢料。 分别选完料子后,二人交代好胡老板裁制新衣的样式,接着便一同走出了胡记布庄。 虽出了布庄,可沈康靖和凌罗此时却仍是一同走在路上。 此刻,俩人好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一面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一面心情愉悦地畅谈着生活。 他们聊到了各自的孩子时,竟惊奇地发现二子在同一所名为广雅的学堂里读书,只不过年龄相差一岁,属于师兄弟的关系。 接下来,沈康靖随口问了句:“最近这几年你有没有再唱过戏啊?那次我听你唱《长生殿》,唱得真是好,而且扮相甚至比起你娘来还更有几分神韵呢。” 好多年没有人夸赞过凌罗唱戏唱的好了,她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位红伶。 不多时,神色落寞的凌罗稍显失意地慨叹道:“哎,好久没唱了,好像自从嫁进卢家以后,就与唱戏绝缘了,只是戏班子里上新戏时,我多半会去听一听...” 接着,她半仰着头问向一旁的他说:“你呢?这些年你还有去听戏么?” 这话问得沈康靖有些窘迫,老实讲,他自己并不算个地道的戏迷,几次听戏都只因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后来却纯粹是因为对她着迷... 等到凌罗嫁做人妇,他又忙于商行事务,所以便再也没了时间和兴致去听戏了。 而更加难以启齿的是,后来的他每次途径戏园子时都会隐隐有些心伤之感。 这些心里话他是绝对不能对凌罗道明的,于是他只能含糊着随口回说:“生意繁忙,没时间去听了。” 可不知对方心思的凌罗却忙辩驳说:“生意再忙,该有的兴致还是要有的,不然的话,整天除了生意应酬,完没了别的爱好,那生活得多枯燥,多无趣啊!” 继而,她又垂着眼感叹道:“我呀,主要是身不由己,但凡我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想着彻底离开戏台的。” 这话足以再次激起沈康靖的好奇,于是他追问说:“身不由己?难道是卢家人不让你再唱戏了?” 凌罗点了点头,凄凄地回答说:“高门大院哪能容得了女子抛头露面呢?这样不是会丢尽夫家的颜面!” 接着,她转脸看向沈康靖问:“你们沈家也是富贵人家,如是你也娶了个粤伶,我是说如果,你也一定不会支持她再登台的...” 可沈康靖深思后,却一脸泰然地道了句惊人之语:“若是我夫人喜欢,我一定支持她,抹杀了她的天性,将她圈在牢笼里,那我哪里是喜欢她,分明是在害她呀!” 第二百三十章 小产 () 本以为世人心态皆如此,可没想到沈康靖的想法竟会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 这一刻,凌罗大为惊异的同时,心中简直是地动山摇。 这个问题她从前曾想过无数次,一直没有明确的答案,此刻听来,她终于明白卢欧当年对自己的那点喜欢确确实实只是流于表象而已。 沈康靖这话虽出自真心,可其实还是说给凌罗听的,但凌罗哪会知晓这当中的深意。 沈康靖同亡妻李招娣相处了七八个年头,李招娣虽是富商之女,可除了闲暇时同姑母沈娇蓉等人打打牌,聊聊天,逛逛街外,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喜好。 可凌罗不同,沈康靖虽与她只接触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可在他眼里,凌罗是个独立、认真又很要强的女子。 她有自己的眼界,不应该被夫家如此压制,而应该到更大的天地,去展示,去飞翔。 沈康靖转念又一想如果当年凌罗嫁的人是他,他一定不会如此限制对方,让她活得这般委屈压抑,那样的话,一切倒还不如不曾开始。 只可惜如今的彼此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如果了...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虽各怀心事,可步调却异常地协调一致。 过了好一会,凌罗忽然问沈康靖说:“你夫人呢?她喜欢什么?喜欢听戏么?” 这话问完,沈康靖那本已平静的心不免又凄怆了起来,游移三秒后,他稍显黯然地回了句:“她已经去世了...” 闻后,凌罗当即大惊失色,紧接着,她茫然无措了许久。 毕竟两次提及对方伤心处,深感自己说话太过冒失的凌罗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圆场。 半晌,她才尴尬地轻声叹息道:“对不起,又让你想起了伤心事了。” 听到这,沈康靖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郁结好似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接着,他看似气定神闲地坦言道:“都过去了,我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刚刚那胡老板不是还说我们都应该笑口常开的!” 说完,他满含笑意地看向了凌罗,眸子中的星光让他这一刻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说到这,凌罗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幸福瞬时间写满了她的眼角眉梢。 嫁进卢家已有九年,公公婆婆一直盼望她可以再度开枝散叶,可由于自个长期备受夫君冷落,想要再有子嗣在卢家生活的心安理得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这一回,也许是老天的眷顾,她总算是有了害喜的感觉,只是这事就发生在两天前,所以除了她自己,旁人还都不知情。 接着,凌罗与沈康靖对视片刻后,亦是灿然地回应道:“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要对生活有信心。”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即将分岔的巷子口,可就在这时,凌罗余光无意识的一扫,竟瞥见一特别熟悉的身影好似就在离自己不算远的地方。 接着,她下意识地侧脸向那方向望去,没想到所见之景却足以令她瞠目结舌。 只见二十几米开外处,从侧面看,那女子浓妆艳抹,举止轻佻,多半是个风尘中人。 可秋冬天短,夜色初临,此时正值浪子出没烟花柳巷的好时候,所以这一幕本也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怪就怪在这男子的身形怎地瞧着这般熟稔? 凌罗本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可用力揉了揉双目后,再凝视过去,她已十分确认那个猥琐男子就是自己的丈夫卢欧。 可旁边的女子是谁,她自然完不识,而从举止判断俩人的关系一定十分亲密。 沈康靖瞧出了凌罗的异样,也将目光延伸向了她视线的尽头,这时,他一眼便认出了远处街角调戏女子之人正是凌罗的丈夫卢欧。 此刻,倍感尴尬的他不知该对身旁的凌罗说些什么,可又不能事不关己,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他二人仍静静地立于原地观望,而卢欧同那女子却已渐渐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就在沈康靖搜肠刮肚着言语之时,凌罗的身体却出现了异常。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卢欧常年在外寻欢作乐,以他浪荡的天性花天酒地也只是家常便饭。 可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瞧见的一瞬她还是有种难以接受的心疼之感。 一直以来,凌罗并不反对丈夫纳妾,显贵人家的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但怎么说也得是个良家女子,光天化日之下跟风尘女亲亲我我这般不知廉耻,让路人看了都觉得有伤风化,难道他竟一点不觉得汗颜! 想到这,凌罗忽觉身颤抖,使不上力气,接着,她竟觉下身好像有股液体涌出。 她强撑着身子俯视看去,却见一抹红流竟已然淌至脚踝。 下一秒,沈康靖也随着她的视线望了去。 天哪!他瞧见后大吃一惊,凌罗留了好多血,她这是怎么了? 他正欲告知凌罗之时,凌罗迷糊中却已失去了意识,身体竟呈下坠之势。 幸亏,沈康靖就在一旁,他赶忙将其托住,总算又一次扼杀了一场劫难。 这是凌罗第二次晕倒,不幸的是,两次都因卢欧而起,可幸运的是,两次都因沈康靖化险为夷。 慌乱中沈康靖忙将其送至附近的医馆,很明显,这是小产的征兆,凌罗刚刚怀了不久的第二胎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下失去了降临人世的资格。 此时,凌罗还在昏迷状态,沈康靖见情况紧急想通知她的家人来此,可心想刚刚卢欧正在外寻欢,现在去找他怕是很难寻到,还是去戏班通知凌罗的母亲凌天吧!这样才比较稳妥。 于是,沈康靖忙给了医馆里的伙计一些碎银,拜托他去天兴戏班通知凌天。 半个时辰后,凌天、穆思远和方竟成三人一同赶来了医馆,因伙计告知凌天时,另外二人也同在场,他们俩怕凌天一人扛不住,料理不妥,所以便一同前来帮忙。 凌天等人赶到时,凌罗已经渐渐苏醒,此刻的她面容灰暗到成了一张宣纸,唇瓣也血色无。 医馆的伙计已告知凌天其女小产一事,爱女心切的凌天在凌罗身旁忧心忡忡地俯下身来,关切地询问着今天到底发生了何事,现在她的感觉如何。 有些虚弱的凌罗见母亲等人前来,虽感意外,但此刻因心寒之至,竟没办法挤出半点笑容。 喘息了好久,不想让娘亲心忧的她才郁郁地开口道:“娘,我没事,走在街上时突然感到不太舒服,多亏了这位沈少爷,是他送我来这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死 () 凌天朝着凌罗手指的方向向沈康靖看去,对其简单地致了几句谢后,便又将目光锁定在了女儿身上。 凌罗感觉自己已无大碍,接着,勉强撑起身来,执意要离开医馆回卢家。 为了不让母亲为自己忧心,她没有告知凌天等人刚刚在街角看到的那不堪入目的画面。 大夫和众人虽极力劝阻,可凌罗的心意却没有动摇。 她想回去,想马上回去,可并不是因为她想那个阴暗的大宅了,而是因为她想当面跟卢欧摊牌,来个了断。 可这些话她只能默默放在心里,没办法跟任何人吐露半分。 不明所以的凌天等人眼看拦不住她,也只得依从下来,大家知道如果要休养,那还是得回卢家才好,毕竟卢家宽敞,食材又齐备,在那养身子恢复的肯定要更快些。 接下来,凌罗在众人的搀扶下乘上了沈康靖找来的轿子,直接返回了卢家。 临行前,凌天再次对眼前的这位沈少爷表示感谢,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这个年轻人,因而难免多打量了几眼。 可由于女儿心情急切,凌天却也来不及跟这沈少爷多交谈几句。 只不过,虽相视不过短短几秒,但凌天恍惚中竟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位沈少爷好像同记忆中的某位故人略有几分相像,可究竟与哪位故人相似,凌天毕竟上了年岁,这一时半刻的她还真是没想出来。 跟女儿上轿后,凌天一再叮嘱凌罗休养中要多注意些什么。 可凌罗表面上虽点着头,但内心深处却已上了一把大大的锁。 身体痛到麻木的她此刻已经悲哀到了心死成灰,她的精神有些涣散,所以根本无法听清旁人在说些什么。 轿子到了卢家的门前,凌罗跟母亲道别后,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而凌天则被轿夫又送回了戏班。 回房后,凌罗对自己最贴心的下人简单地说了下情况后,严肃地叮嘱她切勿对外声张。 不多时,那下人给她端来了一碗汤药,凌罗一股脑地喝下后,便静静地瘫倒在了自个的床上。 很快,屋内静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被冷落了多年的她算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彻骨寒凉... 没多久,躺在床上的凌罗脑海中云海茫茫,且心也空旷的可怕。 这时的她只觉自己好像被遗弃在了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惊惧地不知该走向哪边。 她终于亲眼见证了卢欧所谓的应酬、应酬,到底都在应酬些什么。 此刻,强忍着腹痛的凌罗恨自己太过无用,明明心中早就有数,可为什么还要心疼... 亥时刚过,做完功课的卢庄便来向娘亲请安。 卢庄推门而入后,瞧见娘亲这么早就躺在了床上,十分地反常。 再看娘亲一脸疲态,眼角还隐隐挂着泪珠,卢庄赶忙俯身怜惜地问道:“娘,您这是怎么了?” 凌罗的心虽已千疮百孔,可不想孩儿伤心的她还是只得强忍着疼说:“庄儿,娘没事,只是累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回房歇息吧!” 说完,她拉过儿子的手,温柔地摩挲了好几下。 此时的凌罗心如清溪,她早已看穿这么多年自己在卢家,唯一的收获便只有卢庄这么一个好儿子,且真正关心自己的也就只有她的这个儿子。 那些所谓的富贵荣华对她而言如今都成了虚空,已无半分留恋。 卢庄虽有倦意,但看娘亲如此虚弱,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眉头打结的他又忧心地问了句:“娘,我看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把把脉啊?” 凌罗不想让自己小产的事被旁人知晓,这样一来公公婆婆等人便会集体前来嘘寒问暖,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总之将事态扩大后,凌罗想落个清净的机会便都会被剥夺。 因而她坚称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奔波了一日,真的有些乏了。 卢庄年幼,总算信以为真,于是他乖乖地听了母亲的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凌罗的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中休息。 此时,偌大的房间内又只剩下凌罗一个人,她咬着牙撑起身来靠在了床角上发呆。 某一刻,她心想这样甚好,孩子没了就没了吧,如果再来一个新的生命,她都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和力气将其抚养长大。 这几年,她虽与卢欧鲜少争吵,可却也没什么交流。若不是公公婆婆催的紧,这个孩子也不会来。 此先她一度认为自己福薄,这也许都是命,命中注定自己就该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后来她又觉得自己是不知足,太贪心,既已嫁入了朱门,衣食无忧,竟还贪恋人世间的温存,这世上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这一刻,凌罗是真的心死了,她忽觉卢家就是一座吃人的坟墓,就连她唯一的知心人五姨娘邓兰茵两年前也不幸辞世。 她知道邓兰茵在卢家始终不快活,可直到郁郁而终她都没能走出卢家这座巨大的牢笼。 自己如此这般凄怆忧苦,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心疼。 霎时间,凌罗想起了今日胡老板所说的那句人要随心而活,快乐而生的话来,即便被生活打击到遍体鳞伤也不应该轻易放弃希望。 她不想像五姨娘那样死的如此不值,她也不想自己再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她想活着,只想好好地活着。 想到这,凌罗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慢慢攥紧了拳头。 第二百三十二章 爆裂 () 她要带着儿子离开,为自己而活。 就在她痛定思痛之时,卢欧的声音夹杂着酒气不早不晚地蔓延到了她耳畔。 此刻,卢欧正被下人搀扶着向前晃荡着迈步子,酒气熏天的他一路喋喋不休,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当他路过凌罗门前时,却被里面的人高声拦住了路,卢欧只得极不情愿地推门走了进去。 夫妇俩对视了片刻后,醉意甚浓的卢欧因脚底不稳,赶紧伸手拉过了一个凳子来坐。 坐定后,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接着,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嘟囔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叫我进来作甚?” 凌罗没有抬眼,只因不想瞧见他那副醉醺醺的丑态。 紧接着,她强忍着痛,单刀直入地挑明道:“无事的话,我怎敢劳烦你的大驾啊,好了,不浪费时间了,看你多半也困了,你只要告诉我,今天同你在街上搂抱的那个女人是谁就可以离开了。” 卢欧闻后心中一惊,一瞬间懵在了那里,手一晃,杯中的茶也险些洒了出来。 半晌,尚有几分清醒的他擎着脖子狡辩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哪里的事...” 瞧他那装模作样的嘴脸,凌罗顿觉恶心无比。 接下来,一脸漠然的她继续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听人说的,我是亲眼所见,那女子穿一件艳粉色的西洋裙,眼睛不算大,但还算秀气,怎么,我没说错吧?” 卢欧一听,她所言之人不就是刚刚陪自己一起吃酒的苏琳琳!多大点事啊,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可尽管他觉得凌罗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但他却并不想回应这桩逸闻。 耐不住凌罗的咄咄逼问,本还矢口否认的卢欧终于松了口,继而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男人嘛,这种事难免,再者说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你何必吃这等飞醋…” 凌罗不管他在外结交了哪些狐朋狗友,也不想理会他多少次花天酒地夜不归宿,可今日他竟然不顾形象在街巷中与一青楼女子亲亲我我,此等伤风败俗之举当真令她忍无可忍。 心已死的凌罗此时冷静地说道:“你承认了便好,你若是喜欢,娶她进门做妾便是!” 凌罗的话听着还算有风度,不过卢欧可真没这等想法,他虽酷爱纸醉金迷,可若是让他像爹爹卢湛那样娶上个几房姨太太,大家伙坐在一起没事便生上几场是非,他没他爹的金刚钻,根本平息不了那么多的内战。 卢欧这些年已经越活越明白了,自己只管在外逍遥便可,家中还是得要安静少事。最理想的状态便是有人延续香火,为自己照看子嗣就行了,家中的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他的一切。 被凌罗扰到了清修的卢欧半闭着眼借着酒意来了句石破天惊之语:“我哪会纳她这个青楼女子做妾啊,娶你个戏子都让我肠子悔青了,再多个人进卢家,还不得鸡犬不宁,要了我的命呀!” 这大言不惭的话虽是醉言,可实则却无半点玩笑的成分。 闻后,凌罗当即怒火中烧,真气在五脏六腑内毫无章法地胡乱窜行。 这一刻,她已顾不得自己身体因刚刚的小产带来的不适,怒不可遏的她当场与卢欧彻底决裂,二人发指眦裂,吵的惊天动地。 他们夫妇二人此前虽也翻过多次脸,可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爆裂过。 被凌罗乱了兴致的卢欧一扫困意亦是雷霆大震,紧接着,甩了对方一个巴掌后,他又一次重重地摔门离去了,而这回那遭了秧的房门差点没被他硬扯下来。 房间离他们很近的卢庄本已入睡,可却不幸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争吵惊扰了美梦。 他今年虽只有八岁,可心思细腻的他很早就觉察到了父母之间的漠然。 于是,他披上了衣服悄悄下了床,溜出了房门后,他竖起了耳朵听着母亲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见父亲夺门而去,躲在廊柱后的卢庄踮着脚尖极度胆怯地移到了娘亲的房门口。 接着,他伸长了脖子向内巴望起来,这时,他见母亲捂着脸颊呆坐于床边,眼泪如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可他不敢上前,所以只能在远处揪心地看着。 此时的凌罗无助极了,她后悔,她太后悔了,她后悔到想穿过时间的裂缝掐死从前的自己。 也许在别人眼里嫁入朱门的自己看似很幸福,可那又如何呢? 谁人会在意人后的她有多凄凉,多落寞... 这时的她彻底看清了一件事,卢欧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归宿。 这一刻,她也清醒地认识到人活着也不是为了活给别人看的,更不是为了放弃自己来取悦他人,也没有必要虚伪地向别人证明什么,炫耀什么。 一味地注视着别人的目光,只会一再走错自己脚下的路。 不再迷茫的凌罗此时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她必须带着儿子离开,并且永永远远地离开。 这次无论谁劝她都不会再回头,而且是绝不回头,永不回头。 可就在这时,又一阵腹痛却突然汹涌袭来。 凌罗疼得浑身战栗,手脚都不听了使唤,接着,她强忍着剧痛,爬下床来想要求救。 可还没等出声,她便晕倒在了房内的地面上。 幸运的是,站在门外的卢庄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第二百三十三章 新生 () 待到凌罗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酉时。 而此刻,整个卢家都知晓了凌罗小产一事,且罪魁祸首经卢庄所言就是其父卢欧。 身体早已大不如前的卢湛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这会他正在房门口狠狠痛斥着儿子昨夜粗鲁又荒唐的行径。 此时的卢湛被卢欧气的左手不停地哆嗦着,倒霉的泥金折扇都掉落了好几次。 卢欧耷拉着脑袋像个受气包一般任由父亲批斗,虽不复昨晚嚣张的狂态,可他嘴上却一直以醉酒为托辞,并没有真正低头认错的意思。 凌罗已然心如死灰,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想听任何人讲话,思绪空空如也的她只盼自己康复之日,与这里永别。 在卢家休养的半月期间,凌罗按时吃药,但却几乎没同旁人说过什么话。 只有四下无人时,她轻声问儿子卢庄说:“娘决定要离开卢家了,你愿意同娘一起走么?” 卢庄闻后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紧接着,他哭着央求娘亲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 凌罗只能耐心地对儿子讲明自己心里的痛楚和多年的委屈,卢庄是个早慧的孩子,娘的心情他大体了解,因而思忖了半晌后,总算想通的他答应凌罗一起离开卢家。 “娘亲在哪,我便在哪!”这是卢庄深思后坚定不移的回答。 凌罗这几日虽不太说话,可行动谨慎的她并没让旁人起疑心,一切皆在她的计划之中。 小产后的第十六天清晨,身体康复了大半的凌罗见早上众人均还未起,便去轻轻叩门叫醒了儿子。 早已收拾好行囊的二人留了一份书信后,便动身悄悄地从卢家后门溜了出去。 他们这次既没有去美华路的那幢洋房,也没有去天兴戏班投奔凌天。 长了经验的凌罗这回另辟蹊径带着儿子找了家较小的客栈投宿,二人准备在这暂住些时日,接着再慢慢找寻合适的居所做长远打算。 凌罗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们母子。 这一回,凌罗除了带些银两和戏本子外,珠宝首饰部留在了卧房,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与卢欧以及卢家所有人彻底断绝往来。 住在客栈里的二人这几日无人打扰,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卢庄停了三天课后,真的十分想念学堂,因而他对母亲哭诉说:“娘,我好想谭先生和同学们呢!” 凌罗听后心想,大人们的恩恩怨怨总不能殃及到下一代,且读书是要紧的事,不能耽搁太久,于是第四天一早便亲自去送儿子上学,虽然一路忐忑,但好在她并没瞧见卢家的人在周围盯梢埋伏。 当晚,接到卢庄后,凌罗心想总这样提心吊胆地出门也不是办法,卢家势大,长期出没学堂附近,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的,还是得尽早给他换个新学堂为妙。 就在凌罗母子诚惶诚恐地向前走时,她一抬头正好瞧见了近旁不远处一同接儿子回家的沈康靖。 沈康靖这个父亲十分称职,只要人在广州城,他都会亲自接送儿子往返于沈家和学堂之间。 自那日小产后,已经过去差不多快二十日了,再次相见,沈康靖大呼意外的同时,免不得问了问凌罗的近况。 凌罗轻叹了一声后,凄苦之色溢于言表。 不多时,她淡淡地回应道:“孩子没了,你知道的,前几天我也搬出了卢家,我打算以后都不回去了...” 片刻后,一扫愁态的她眼角划过了一丝笑意,接着,她欣慰地说道:“上次你把我带到医馆,我一直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呢!” 而最后她口中的这句“谢谢你”真诚却又难掩哀伤。 沈康靖听了凌罗近日不幸的遭遇,心中自然倍感怜惜。 本想多安慰对方几句,可自己却向来不善言辞,最后他只简单地回了句:“当时的情形换做是旁人也一定会送你去医馆的,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 哎,其他嘘寒问暖的话明明到了嘴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此刻,沈康靖不住地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拙嘴笨腮。 接着,两人相视一笑后,携着孩童一起离开了学堂。 快到路口分岔处时,沈康靖眼睛一亮突然发问道:“你刚刚说你离开了卢家,是搬回戏班子了么?” 凌罗抿嘴一笑,看似难为情地回道:“没有,我怕给我娘添麻烦,她身体不太好,惹她为我难过着急,那我罪过可大了,我现在住在一家小客栈里,都没告诉她。” 忽然,凌罗又紧张地叮嘱他说:“对了,这事我没同任何人说过,你可得千万替我保密。” 沈康靖听了赶紧将手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状,并且还笑言,自己向来嘴紧,绝对不会跟旁人说的。 接下来,二人道了别,眼看凌罗牵着卢庄即将消失在巷子口,在这关键的时分,沈康靖忽地心血来潮,高喊了一声:“凌罗,要不要去沈家坐坐,沈家的晚饭可是很不错的。” 凌罗闻声嫣然回眸,没想当对方这次竟会直呼自己的姓名,之前他可是都恭敬地称她“卢夫人”,多久没做回自己了,凌罗听到这竟有种新生之感。 正当她迟疑不决之际,一旁的卢庄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后,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娘,客栈的饭菜我都吃腻了,我们就去沈叔叔家吃顿好的吧!” 远处的沈景枫立马热情地摆手说:“来吧!凌姨,我们家里没什么人,也没人陪我玩,吃完饭,我还可以跟卢庄哥哥一起玩。” 听完他二人的请求后,凌罗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 俩小孩看到这,咧嘴傻笑了好半天,沈景枫更是跳着脚以示欢迎,他这个人向来好客,若是有谁去他家坐坐,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对方玩。 接着,四人转身同行,一齐走在了去沈家的路上。 自从沈康靖、吴康凯相继成婚后,沈家为了方便和谐,去年,在李招娣死后,便同吴家分了家。 沈念恩将从前的大宅留给了吴家人住,自己同沈康靖父子则搬进了新建的这座宅院中。 到了沈家门前,家丁黄叔傻笑着招呼众人进门,且还开心地将沈景枫高高举起,看样子,这二人的感情相当不错。 边向内走,沈康靖边对凌罗介绍说:“黄叔六十多了,他儿子是我们商行的管家黄岱,黄岱这个人我父亲还挺器重的,他跟我爹说他爹年轻时受过很大的刺激,脑子坏了,所以我爹就把他招来给我们家看门,也算是帮黄岱一把吧!” 凌罗悉心听着地同时,也随口应和了几声,此刻,四人已经进入了沈家大宅。 斥资三十万两白银的沈家宅院地处清平路,虽不及卢家豪奢,但也算是相当气派,占地面积三亩有余。 园中布局精巧,亭台楼阁、堂殿轩榭、桥廊堤栏、假山流水尽纳于方圆三百步之内,如此情景让人不禁有种天人合一之感。 凌罗、卢庄母子瞧见后自然而然地盛赞了沈家宅院一番,随后,他二人便同沈康靖、沈景枫父子进了前厅小坐。 不多时,沈康靖吩咐下人告知来了两位客人,晚上需得多添两双碗筷。 凌罗见沈家虽大,可却见不着什么人影,于是禁不住好奇地问了句:“沈家的人都去哪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欢颜 () 沈康靖一惊,起初没想明白对方到底在问什么,不过很快他便联想到卢湛姨太众多,因而整个卢家人丁兴旺看起来定是相当热闹,于是他回道:“沈家没什么人,就我爹、我、枫儿、黄叔,还有两个车夫、两个老阿姨...总共八个人...” 天哪,这么大的沈家总共才住着八个人,而且主人还不到一半,只有三个,怪不得看起来有些冷清呢,凌罗心里不禁暗暗思量着。 沈康靖又接着说道:“要不然刚刚枫儿怎么说家里没什么人呢,平时啊,就他一个小孩,除了学堂的同学,他很难找到其他玩伴,所以你想想看,他多渴望跟你家庄儿一起玩呢。” 说这话时,沈景枫这个人来疯已经和卢庄二人玩起了捉迷藏,俩人太过投入,以致撞得桌边凳脚“当当”响。 听了沈康靖的话,凌罗嫣然一笑,点了点头后轻轻地回应说:“是啊!小孩子最怕寂寞了,多几个伙伴他们才觉得生活有趣,你瞧,他俩玩的多开心!” 又过了一会,下人将饭桌以及餐具摆放整齐。 这时,有些饿了的卢庄突然停下了追逐的脚步,接着,他走至凌罗的身边讪讪地问了句:“娘,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我好饿啊!” 沈康靖本想向凌罗母子解释一番,可伶牙俐齿的沈景枫却抢先一步搭话道:“我们得等我爷爷回来,我爷爷一般差不多快到戌时才会回来呢,快了快了,还有一刻钟他便到了,你别心急。” 由于这几日客栈的菜品较差,卢庄胃口也不太好,因而他现在是真的饿了,再瞧那美味佳肴接连被端上了桌,此时的卢庄肚子已是呱呱乱叫个不停。 于是,他用力地摇着凌罗的衣袖且眼神里还写满了乞求,只为母亲可以想想办法让他先行上桌。 可没想到的是,娘亲不仅没依从他,反而还低声教训他说:“庄儿,你现在这样很没规矩,这里是沈家,一定得等沈爷爷到了大家才可一起用膳,知道么?” 见娘亲态度坚决,且还一脸严肃,松了手的卢庄只得撅起了小嘴巴,以示心中的不悦。 沈康靖见卢庄如此心急因而只得再度解释一番:“我爹今年虽已五十三岁,但是身体十分康健,商行人都说每日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的准是他。” “他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弄得旁人都不好意思迟到早退,所以再等等,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如果庄儿你实在饿得慌,可以吃点点心啊!” 沈康靖的话音还未落,沈景枫就屁颠屁颠地递来了一碟凤梨酥。 卢庄见金黄的糕点十分诱人,可又不敢擅自品尝,这时,他侧身抬眼看了看凌罗,待到娘亲示意后他才拿起一块放进了嘴巴里。 凌罗其实对这位沈念恩先生也早有耳闻,虽从未正面接触过,但她却听卢家人提到过,据说沈老爷是位新加坡来的大船商,胆识魄力超群,靠长租在鱼龙混杂的航运界立足且还赢得了威望。 这时,凌罗顺嘴赞了句:“沈老先生做事如此踏实认真,怪不得能拥有这么大的家业,真不愧是我们晚辈学习的榜样。” 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客套,可却是凌罗的肺腑之言,只因她一向钦佩像她娘这样专心勤恳的长者。 大伙正念叨着,一人却阔步走了进来。 不是旁人,正是大家翘首以盼的一家之主沈念恩,而他的出现竟引得两个男童尖叫不止。 而与此同时,沈念恩惊愕之余,也发现了家中多了位女子和小童。 此刻,沈康靖忙跃步上前向父亲介绍起了今日新来的这两位客人。 可沈康靖的话还没说完,沈景枫这个疯小子就已冲到了爷爷跟前,二人碰了两下拳头后,他便瑟着拧巴起了屁股来。 这是哪门子的见面礼? 卢庄虽差点惊掉下巴,可馋虫疯长的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当即傻乎乎地来了句:“沈爷爷,下次您得早点回来,我都快饿死了。” 众人闻此,皆欢颜大笑,紧接着,都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没多久,卢庄和沈景枫就吃饱了,坐不住的二人又一起跑到了沈家大院的池水边捞起了锦鲤来。 耐性不长的两个小孩不多时又转移了兴致,在院子里打了好一会沙包。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些疲惫的卢庄随沈景枫一道进了卧房,二人在房内又玩起了石湾小人。 玩着玩着,卢庄无意间瞧见了沈景枫桌台上摆着的一张宣纸,好奇心骤起的他赶忙走过去瞅瞅,只见上面画的是水塘里嬉戏的两只锦鲤,惟妙惟肖,生动极了。 更奇妙的是这两条小鱼好似太极中的阴阳两仪,慢慢旋转着,瞧的卢庄大开眼界,禁不住称赞起了这幅画的妙处来。 这时,沈景枫神态飞扬,得意地大笑道:“哈哈,我可是狄老的关门弟子,没听说过名师出高徒么?得到了狄老的真传,我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我沈少爷聪明绝顶,一点即通!” 沈景枫吹起牛皮来一向都不脸红,这时,一刻都不能清闲的他还使劲舞动起了手中的毛笔来。 “狄老?狄老是谁?”卢庄一脸茫然地看着沈康靖。 “这么孤陋寡闻?狄老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狄月笙啊?你没听过?”沈康靖真没想到广州城里竟会有人没听过狄老的大名。 “还真没有,我对画向来没什么兴趣!”承认自己无知虽然有点窘迫,可卢庄说话的样子却是十分的淡定,完不像个八岁的孩童。 接着,沈景枫冷不丁地来了句:“你是第一个看见这幅画的人,不如,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卢庄本以为这画定是出自名家之手,没想到竟是沈景枫所作,他大呼意外的同时,灵感突显道:“叫它‘锦鲤双仪’怎么样?” “啊?”沈景枫搔了搔头发后,莫名地问说:“什么意思?什么是‘锦鲤双仪’?我不懂哎!” 卢庄亦傻呵呵地来了句:“其实我也不懂,就是灵光一现突然想出来的名字,你要是觉得不好,那就再想个别的呗!” 沈景枫想了好半天,也没有起出好名字来,因而只得悠然地说道:“那就叫它《锦鲤双仪》吧,说不定我们长大后会明白这名字的意思滴,你说对不对?” 第二百三十五章 静好 () 说完,两个男童皆朝对方傻兮兮地咧了咧嘴,紧接着,二人又跑出了房间在庭院里踢起了毽子来。 此时,夜已深了,沈康靖极力挽留凌罗母子在沈家住上一晚,可凌罗却觉得这样多有不便,因而执意要回客栈,无奈沈康靖只得将他们母子护送回去。 临走时,凌罗托沈康靖帮一个忙,帮她找房子,一直待在客栈里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她想尽快搬家,沈康靖听后欣然应允。 办事效率极高的沈康靖三日后便在沈家附近给凌罗母子找到了个合适的小房子暂住。 房间虽小,只有两屋,不过这里倒还有个小小的院子,供她们母子二人活动。 虽然跟卢家有着天壤之别,可既已下定决心抛却过往,那多多少少都得吃些苦头,凌罗心里清楚明白。 可喜的是这里每月才二两银子,因而凌罗瞧后很是知足,毕竟她手头的银两有限,若是地方宽松了,她的口袋就该羞涩了。 正当凌罗掏银两时,沈康靖却说:“我已经垫付了,你们娘俩就先安心在这住着吧!” 对方此等殷勤之举倒让凌罗感到很不自在,于是她坚称无功不受禄,这钱只有她自己出才安心。 凌罗深知沈康靖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她感激还来不及,再用人家的钱她日后一定寝食难安。 眼见凌罗态度坚决,沈康靖只得接过了她递来的二两银子。 这时,沈康靖并没离开,而是再度邀请凌罗去家中吃晚饭,毕竟新房子刚刚入住,还未来得及整理,所以也不方便立马做饭,凌罗思量后只得同卢庄俩再次前往沈家叨扰。 可这一回却与上次不同。 因吴康凯一直想为沈康靖做媒,所以此刻他正在家中翘首期盼表哥来归。 见沈康靖与凌罗母子一同进门,起初,吴康凯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心想这世间怎会有人与从前沈康靖私心爱慕的粤伶如此相像,紧接着,他一问方知,原来人家本就是凌罗。 吴康凯当即愣在原处,心里还不停地捉摸着,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俩为何会一齐现身... 不多时,心存疑惑的吴康凯落座后朝对面的凌罗自我介绍道:“我姓吴,名康凯,是阿靖的表弟,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可认得你...” 后面的这句似有深意,凌罗听后先是“哦?”了一声,继而笑着讶然道:“你竟认识我?什么时候的事?” 吴康凯刚想没头没脑地道出当年沈康靖的那点糗事,可嘴巴还没想开,却听身旁的表哥重重地咳了一声。 紧接着,他朝表哥偷瞄了一眼,却见对方拧着眉头,食指还在桌沿下紧着摇。 表哥的眼神好似一发冷箭直接射进了吴康凯的上颚,因而他喉咙一紧,到了嘴边的话只能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下一秒,倍儿机灵的他当即改了说辞道:“你当年可是家喻户晓的红伶,广州城里有几个人不认识你的!” 这话听得凌罗有些难为情,只见她羞红了脸看似腼腆地回了句:“哪里哪里,我只是会唱几句戏词而已,怎敢称得上家喻户晓,看来你多半是的戏迷呀?” 可吴康凯却摆摆手道:“马马虎虎,我算不上什么戏迷,去听戏其实都是拜表哥所赐。” 凌罗听后自然将视线又移向了沈康靖。 沈康靖觉得表弟太多话,心里有点不太踏实的他赶紧在底下捏了对方的大腿一把。 这一掐的力度还不小,吴康凯“哎呦”一声叫的凄厉,下一秒,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向沈康靖投去。 “掐我干嘛?我又没说错话!”吴康凯的暗语沈康靖当然识的出,可他的心里话对方也听得懂。 无非就是“言多必失,少说话,多吃菜”之类的谨慎之语,吴康凯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后,低下头来,决定扮成闷葫芦。 三个晚辈表情举止中的异样沈念恩瞧在眼里,却并未插言,晚饭后,他回了房间休息,只为给年轻人足够的空间去交流,去发现。 而两个男童也跑去了院子里玩耍,此刻就只剩下凌罗、沈康靖、吴康凯三人在厅内边喝茶边闲聊。 不一会,吴康凯心中便有了几分数。 知晓了凌罗和卢欧闹僵后搬出卢家一事的他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且自己准备为沈康靖介绍的续弦之人看来多半也已派不上用场。 紧接着,吴康凯轻扬了眉毛,拿腔拿调地长吁了一声,继而意味深长地来了句:“这下好了!” 吴康凯所言凌罗听了深感惊异,自己明明是霉运当头,为何眼前这位仁兄竟会说好呢,因而她一脸茫然地追问道:“好什么?” 这句“好什么”问的吴康凯相当尴尬,其实那是他的心里话,只是一时没控制住,才不小心让它溜出了嘴边。 一旁的沈康靖听得心惊肉跳,他就知道表弟这人不靠谱,说话前从不过脑子,可又没办法将他支回家。 既然凌罗问起,不得不答的吴康凯却临危不乱,且还顺嘴胡诌了句:“当然...当然好了,你离了卢家那鬼地方,等于重获新生,难道这还不好么?” 凌罗听后很是高兴,绷紧的表情也慢慢松动了下来,而几乎同一秒,沈康靖也长长舒了口气,他心里的那块巨石总算是有了着落。 紧接着,吴康凯还朝沈康靖递去了个超得意的眼神,而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炫耀着自己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化险为夷,这个本事表哥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 此时,凌罗心想在沈家竟会遇上这么多懂她支持她的人,这天地如此宽阔,看来离开了卢家定不会走投无路,也许好日子是真的快要到来了。 当晚晚饭过后,沈康靖依旧贴心地送凌罗母子离开。 留下的吴康凯则逮到了机会与舅父沈念恩闲聊了起来:“舅舅,你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沈念恩不晓得他话中的深意,于是只得简单回道:“凌罗啊,你刚刚不是还叫她名字了!” “哎!”吴康凯见舅父没明白,因而腾地站起身来,一面叹着气,一面焦急地说道:“我当然知道她是凌罗,我是想问你知道她和表哥是什么关系么?” 沈念恩不解,愣了半天才摇了摇头说:“什么关系?我可不清楚,我也没问,但我看得出来,阿靖蛮照顾她的,多半是对她有些好感吧!” 吴康凯一拍大腿,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心中别提多高兴了,接着,深感舅父独具慧眼的他忙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舅父,您说的太对了,这个凌罗就是当年让表哥茶不思、饭不想的那个粤伶啊!后来她嫁给了卢湛的儿子卢欧,现在她同卢欧过的很不好,如今已经彻底搬出了卢家...” 接着,吴凯康意气风发地忆起了往昔岁月:“想想当年为了撮合表哥和凌罗,我可是煞费苦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也没能成事,怪只怪表哥胆子太小,死板的一塌糊涂...” 话说的太多嗓子有点干的他饮了口茶后又饶有兴致地说道:“如今他们俩能再相遇,说不定这是上天的安排,我看表哥这次一定得把握住机会才行哦!” 原来如此!沈念恩这才恍然大悟,当然他也同时想起了许多远去的时光。 不多时,沈念恩为儿子犯愁道:“那阿康你说接下来要如何是好?我看阿靖他单枪匹马的肯定成不了事,我们要是能帮帮他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尾随 () 这时,吴康凯闻后狡黠一笑说:“舅舅,阿靖他都三十来岁了,经历了这么多要是还没一点长进,那谁帮也没用啊,我看啊,就让他们顺其自然好了,其实呢,我今天本是来给阿靖介绍刘家小女续弦的,她爹刘炳龙跟我爹经常一起斗蛐蛐,可一见到凌罗我就知道刘小姐没戏了...” 外甥对康靖的事向来上心,只是没想到儿子会对那凌罗如此着迷,看来自己痴心专情的性格竟传了下去。 但一想到过世的儿媳,思虑良久后,沈念恩为顾周对外甥说道:“阿靖若真想续弦,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他今后无论再娶谁,最好还是先缓缓再说,毕竟招娣才走一年多,我和他爹还是至交好友,这事要是操之过急,难免会落人话柄。” 说到这,沈念恩顿了顿后,转过脸去垂眸道:“还是过些时日考虑为妙,你看呢,阿康?” 吴康凯摸着唇边的胡须,边点头边称赞着舅舅心思细腻:“舅舅您说的对,日子还长着呢,这事就从长计议吧!我看表哥都不急,咱们急什么。” “我跟您今个说这些,只是想让您心里有个准备,瞅准了时机推表哥一把,他这人脸皮薄,总是瞻前顾后的,拿不定主意,这种大事,还得您出马才行。” 沈念恩听到这面色蔼然地笑了笑道:“我心里用不着准备什么,只要阿靖他乐意,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力支持就是了,他这次要是再打退堂鼓,我可不能轻饶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凌罗也才从卢家出来不久,怎么说也得顾虑下卢家的颜面不是!” 吴康凯离开前,沈念恩顺带叮嘱了他句:“回去告诉你爹,别总斗什么蛐蛐蟋蟀的,有空多去打打拳,我上次见他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了!” “可不是么,舅舅,我和我娘说的话他一向都当耳旁风,您啊,有空多来我们家坐坐,他呀,还是最听您的话。”吴康凯边走边抱怨着。 “好,我有空就去你家坐坐,但是你可是抬举舅舅我了,我可没那么大的魅力,你爹现在不怎么参与商行的事了,他不嫌我烦,你们就烧高香吧!”吴承昊上了年纪外加腿伤,因而退出了商行的管理,近几年闲在家中的他渐渐迷上了斗鸡、斗鸭、斗蛐蛐。 “对了,你那两个小女儿承昊不是很喜欢么?让她俩劝劝外公,我看他一准能听。”沈念恩边送外甥出门,边随口给他出些主意。 就这样,远离了恩怨是非的凌罗回到家后又度过了宁静又安详的五日。 可她走了,卢欧却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 几日前,卢湛瞧见凌罗留下的书信后,再度痛斥了卢欧一番,且还强令他立即将凌罗、卢庄母子找回。 迫于父亲的压力,卢欧只得挖空心思去探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卢欧先是派人去了美华路的那幢洋房,可在那下人却没瞧见凌罗母子,接着,卢欧又派下人去戏班找了找,那人幸好没撞见凌天,但他却从旁人嘴里探听到凌罗近些日子根本就没回来过。 卢欧这下可真犯了愁,而后便只能派人在卢庄的广雅学堂外盯梢,可盯了三日都没见到儿子来这上学。 其实他的人若再坚持一天,就会瞧见卢庄来这上学,可如今卢欧却以为卢庄八成换去了别的学堂,甚至还有可能已经离开了广州城。 心急火燎的卢欧在家开始大肆咒骂起凌罗来,他甚至盘算着如果再见到凌罗一定得狠狠甩她几个巴掌才解恨,并且还得警告她自己滚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是卢庄是他的亲骨肉,所以必须得留下。 实在想不出法子的卢欧只得派人再次于广雅学堂外监视,而这一回他的人却并未扑空。 那人一路尾随后发现凌罗母子竟进了沈家大门,紧接着,下人飞速折返回了卢家向卢欧禀告实情。 卢欧闻后当场震怒,用拳头猛捶了下桌面后,他腾地站起身来便开始破口大骂凌罗。 “这个遭雷劈的贱皮子真是不一般,前脚刚出了卢家,后脚就进了沈家,看来她多半是跟沈家的某人早就眉来眼去了,八成就是那个沈康靖,我早就发现他们俩关系不简单了。” 这时,他鼻子一歪,眼镜差点没掉在地上,可卢欧忙兜眼镜的同时,嘴上的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哼,真不愧是那只鸟的好姐妹,俩人狼狈为奸,都是水性杨花的破烂货...” 而骂归骂,卢欧知道还是得赶紧行动才行,于是他带上了两名打手立即动身,直奔了沈家去兴师问罪。 凌罗今日之所以又来沈家做客,主要是因为沈康靖为卢庄找到了两家还不错的新学堂,想要征求他们母子的意见。 一家学堂在上九路离广雅不远,而另一家则在陈家祠附近,离现在住的地方比较近。 为了不与卢家人碰面,凌罗思来想去后,决定明个将卢庄送去陈家祠附近的里仁学堂,不然整日往来于学堂和回家的路上,还真是有些诚惶诚恐。 晚饭时,难得清闲的沈念恩特意与凌罗闲话家常,且还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她的母家。 沈念恩上次虽从吴康凯那知晓了凌罗从前是位粤伶,但却知之不详,所以这一次他想认认真真地多了解凌罗一些。 凌罗大概讲了讲她母亲凌天以及戏班子里的一众兄弟姐妹。 接着,沈念恩难免又打探了句:“那你爹呢?他也是唱戏的么?” 一旁的沈康靖知道凌罗从小便没了爹,乍听父亲这么一问,他本还担心凌罗反感,于是赶紧草草替她答道:“凌罗从小便没了父亲,爹,您不是教导我们,食不言寝不语的?今个您的话可是有点多了。” 说完,沈康靖给父亲夹了块鱼片的同时,还特意向他递了个眼色。 沈念恩见此情形,本不欲再多说什么,可凌罗却好似并不在意,这时,开了话匣子的她面色平和地说道:“我是我娘同戏班子里的叔叔阿姨们带大的,听娘说我爹在我下生前,就被官府判了刑,所以我根本没见过我爹,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接着,她又淡然地讲着:“我娘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她很漂亮,也很聪慧,那股子执着劲怕是这世间都少有,见过她的人很多都喜欢她,尤其是戏班子里的穆叔叔,当年我和我师姐还为他们牵过红线,可我娘不愿意,她说她这辈子只会爱我爹一个人。” 说这话时,凌罗的面颊微微泛起了少许红,不多时,她又感叹说:“那会,我和师姐都不太懂事,可如今长大了,好像不知不觉的某个瞬间我恍然懂了,爱上对的人也许再苦也是觉得甜的,而跟错的人硬生生地绑在一起,却连拥有幸福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相似 () 凌罗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相反她却深以娘亲为荣。 座上的两个男孩好像对凌罗所言并不感兴趣,所以一直在吧嗒着口中的食物,可人生阅历较丰富的沈氏父子却双双情不自禁地大为触动。 听凌罗说起她娘的痴心不悔,沈念恩的眼眶已然湿润,心也似烈焰一般熊熊燃烧。 而这强烈的心里反应只因他深有同感,凌罗娘亲的经历让沈念恩想到自己含辛茹苦的几十年,做爹做娘的同时,还得操持着偌大的商行,期间的辛苦不易只有他一人可以体会。 可再苦再难他却始终坚持一个人,且更难得的是,这份信念竟从未动摇过半分。 很多人觉得他傻他痴,毕竟这世间能令人生死相许的情字自古至今也没有几人可以体会! 在他心里,除了她,不可能再住进其他任何人,他愿意为她一念执着,直至自己辞世的那一天。 而沈康靖听了凌罗娘亲的故事也同样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多年来,父亲对业坚持、对情坚守,都令沈康靖深感其神圣而伟岸。 自己跟他的日月之光相较充其量就是颗无名的星斗。 正当他二人深陷遐思之际,嘴中含着肉块的沈景枫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怎么觉得爷爷跟这位奶奶挺般配的呢,他们俩要是凑成一对,我看不错!” 沈景枫没头没尾的玩笑话引得众人哄笑一堂。 没想到他一七岁孩童竟有如此高见,大伙夸他聪慧的同时,沈念恩亦不忘笑容可掬地叮嘱他道:“小孩子,聪明是好事,但是说话还是要讲究分寸的,尤其是在学堂里。” 一阵喧闹后,想到了一桩要事的凌罗欣然对大伙说道:“明年初,据说八和会馆就要建成了,自从粤剧解禁到八和会馆落成,差不多过去了快二十年...我猜到那时,一定会大庆好几日,哎,只不过我娘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定八和落成之时就会是她的谢幕之日。” 说到最后那句,凌罗真可谓是愁容骤起,好在没多久,她紧蹙的眉头还是舒展了开:“所以到时候,您二位要是有空,一定得去捧捧场,就当是为她践行好了。” 凌罗一脸虔诚地祈求着沈家父子。 听她此言后,沈康靖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时,他笑着提议道:“爹,您明年一定得同我们去八和会馆看看,凌罗说她娘当年可是广府第一美,我也见过几次,确实貌美绝伦...可您说过我娘当年也特别漂亮,而且您老见多识广,到时可得好好评鉴评鉴。” 这话说得甚是有趣,沈念恩被儿子逗的红了脸跟醉酒一般,之后他笑意盈盈地回了句:“谁更美也无甚重要,不过到时只要我人在广州城,一定陪你们到场,说话算话哦!” 此刻,沈念恩掐指一算,自己可能有三十多年没听过粤戏了,从前因为生意繁忙,且又怕踏进戏馆勾起回忆,因而自她过世后,他便再未认真听过戏。 如今时隔多年,他觉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一切,如果真赶上这等盛事,前去捧场也在情理当中。 并且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借此良机会会凌罗她娘,跟她聊聊儿女的大事,探探口风的同时,看看对方是否也有此意。 可他话音刚落没出三秒,两个男童竟也吵着要看戏,沈康靖听后一口应承了下来。 俩小孩见状连连击掌,尤其是沈景枫,眉飞色舞之态溢于言表,就好像天大的阴谋得逞了一样。 见父亲同意前去,沈康靖心中窃喜之余,不由自主地将满目柔光投向了对面的凌罗。 凌罗无意间瞥见后,倍感羞窘,紧接着,她赶忙垂下双眸继续吃起了盘中餐来。 此时的她已隐约察觉到沈康靖对自己好似格外关照,莫非他有... 可自己还没想... 可凌罗思绪万千之时,吃饱喝足的两男童却纷纷撂下了筷子大呼小叫地冲出了屋外玩耍。 很快,三位大人也同时下了桌,这时,沈念恩对儿子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来了句:“今天还早,你陪凌罗出去散散心吧!我陪那两个小顽皮玩上一会!” 说完,沈念恩便高喊着二童的名字朝后院走去。 沈念恩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凌罗和沈康靖一点私人空间,因他见儿子近日来脸上经常挂着笑,想来是心情好了许多,看来外甥所言确实非虚。 如今机会难得,他希望二人可以尽量独处,小孩子在一旁碍事,他们便没机会聊些心里话。 慈父的心意沈康靖自然是懂的,所以他灵机一动决定邀凌罗去上下九一带的骑楼逛逛。 凌罗好久都没闲情逸致逛街了,骑楼那一带有家牛杂店,从前凌罗经常和凌鸾光顾那里。 可后来嫁进卢家后,她就只去过三两次,且每次还都是在自己落寞无助时,去那里解忧的。 因而这一刻,凌罗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沈康靖的邀请。 同样爱吃牛杂的沈康靖一听她也正有此意,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准备立即动身,即刻前往。 可二人刚走至沈家大门口,一场出人意料的“大风暴”竟汹涌来袭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诋毁 () 当下来的其实并不是真的暴风骤雨,来的而是凌罗的丈夫卢欧。 此刻,卢欧岔开双腿一脸怨怒地立在门前,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在镜片的后面放着阴森森的寒光。 且他的身后还有一左一右两名壮汉造势,看样子三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凌罗见到卢欧的一瞬,心中刚刚冉起的小欢喜霎时便云消雾散了去,剩下的就只有交织错乱的怨恨和恐惧。 这时,沈康靖见二人双眸皆冷光闪烁,顿感一股“硝烟”向四周蔓延了开。 为了缓和这一秒的紧迫,沈康靖的心里虽也敲着战鼓,可嘴上却仍友好地开口道:“原来是卢少爷,今日光临寒舍,怎么竟站在外面,不叫人通报一声?” 其话音刚落,卢欧便阴阳怪气地来了句:“坐坐就不必了,只是内子和小儿叨扰贵府多时,不便之处,还望沈少爷见谅,今日卢某来此专程接他二人回卢府。” 凌罗知道卢家耳目众多,早晚都会打探到自己栖身于何处。 只是好日子才刚刚过去没几天,这疾风骤雨便来了,而更令她震惊的是卢欧竟会像猎犬一样埋伏在沈家门口,看来是准备狂吠的节奏。 乍听卢欧所言句句在理,沈康靖一时间还没理清说辞。 可就在这时,凌罗却抢先一步镇定地丢了话过去:“留在府中的休书想必你也看了,上面说的句句清楚,我不再是卢家的人,所以我和庄儿没理由再回卢家。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干,我们母子的事你也无需过问...请你好自为之...” 可她的一席话怎会让卢欧善罢甘休。 紧接着,卢欧厉声回她道:“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的人应该是你吧?刚出了卢家大门没多久,便又进了沈家,看来卢家太小,招不开你这尊佛!” 而后,长了气势的他还不忘诋毁道:“看来我从前说的没错,你跟你那师姐当真一个样,都是见异思迁的烂角色,戏本子里真该好好写写你们这些朝秦暮楚的下贱胚子!” 这有伤风化之语卢欧还真是张口就来,看来他心中的轻视早已酝酿多时。 凌罗内心的不满在经年累月的催化下也已发酵多时,闻他此语后,她当即毫不示弱地冷厉回道:“喜新厌旧、热衷寻花问柳之人不是卢公子你,怎么还敢厚着脸皮跑到这来贼喊抓贼呢,你的那些陈词滥调我受之有愧,还是留好了送给你的红粉知己吧!” 凌罗今个真叫一个解恨,往常在沈康靖印象中,她是个温婉娴静的弱质女流,可今日领教了她伶牙俐齿的同时,沈康靖也深感其离开卢欧这等人渣败类是多么的必要。 落了下风的卢欧怎能甘心,因而他决定来些粗鲁地予以还击。 只听他怒音高飚道:“你敢说你同沈康靖清清白白?他可是几次三番当众勾引你,别以为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这话听完,无端被牵连的沈康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于是他紧忙反问道:“卢少爷,你这话可要讲清楚,我与凌罗清白如水,你血口喷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卢欧琢磨着事已至此,那咱们今日就说道说道。 于是他将婚礼上沈康靖醉酒扯凌罗衣袖以及晚宴上他抱昏死的凌罗之事一股脑地都道了出来。 凌罗听完大为惊愕,自己当日昏厥竟托沈康靖搭救,这一刻才算真相大白。 此刻的凌罗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 凌罗心事重重陷入沉默,可向来温和沈康靖这时却难得一见的来了脾气:“荒谬,说起这后面一事,我还真想与你理论理论,你身为丈夫不体贴刚刚生产不久的妻子,反而让她操劳过度,自己的妻子身体不适却然不察,如今竟还有脸翻旧账指责施救之人,我真是为你感到不齿。” 一旁的凌罗不由自主地侧目瞧了下慷慨陈词的沈康靖,此时的他在自己眼中突然高大了许多。 原来还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谁让这半路上偏偏杀出来个卢欧,自己又是个有眼无珠的傻子,大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 卢欧虽觉无理,但也必须强辩几句:“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们的家事,与你这个外人无关。” 沈康靖则继续义正言辞道:“从前是家事,如今凌罗已不再是卢家之人,如今你在我家门前还敢大呼小叫,我若是置之不理那都不配姓沈!” 卢欧见自己嘴上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于是他心一横决定来点强硬举措。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夺子 () 于是,他当即撂了狠话道:“凌罗自甘堕落随她便,我今日即休了她,但是卢庄乃我亲子,我今日必须带他离开,绝不能让他在这认贼作父!” 说完,未等凌罗、沈康靖加以反应,卢欧便抬了手,两名打手见状即火速随他冲入了沈家大门。 一边的家丁黄叔早已摩拳擦掌多时,可自己拙嘴笨腮又不便多言。 黄叔怎么说也一把年纪了,跟那年轻人相比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时的他四脚朝天跌在地上,摔得可当真够呛,沈康靖见了,慌忙上前将他搀起。 杀进沈家后,卢欧还未竖起耳朵便听到后院传来了小孩子的嬉笑声,于是他赶紧绕过长廊,朝着声音的来向飞奔了去。 大伙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但见形势危急,也只能提步向内追去。 不多时,所有人在后院算是齐聚了。 此刻,后院中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沈念恩之身。 毕竟他是沈家的主人,同时也是广府的风云人物,卢欧只敢在自己张狂,在外他还是要忌惮旁人几分。 所以刚刚暴走的他此刻撞见沈念恩后体内的躁狂度不自觉地降下来许多。 这时,蹲在地上看两个男孩抽陀螺的沈念恩扭着头向长廊这边瞧了过来。 起初还有些惊诧的他片刻后即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来。 两个男孩见突然间涌入这么多人,手中的鞭子一个高悬于半空,一个下意识地收回了身旁,然后目光一致地向长廊处望去。 尤其是卢庄,虽见自己的爹爹来此,可他仍是半张着嘴巴,立在原处没有挪动一步。 卢欧瞧见儿子安好,心自然也舒坦了许多。 接着,他移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盯向了十米开外的沈念恩,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气势忽地变弱的他心里竟隐约有了慌张之感。 沈念恩这时看了看卢欧身后不远处的沈康靖和凌罗,见他俩神情局促,再加上此先自己也曾与卢欧碰过两次面,所以此刻他笃定眼前之人就是卢湛之子卢欧。 这一刻,庭院中的焦点当属沈念恩了。 他这大半辈子经历的大场面数不胜数,蹲过大狱,沉过船,砍过头,做过猪仔,多难多惨最后还不是都熬了过来,所以后来的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难题都可沉着应对。 此刻,对于卢欧的突然造反他并未太过吃惊,虽然快是快了点,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且见卢欧还带了两名壮汉,沈念恩禁不住合计着他是来抓人的还是来闹事的? 看看对方先落哪个子,自己再想对策也不迟。 冬日的傍晚本就萧瑟,庭院两旁的玉兰透着阴冷的绿,周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立于原地。 众人仿佛远离了尘世,遁入到了远古阒无的空谷里。 一阵寒风刮过,玉兰的叶子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惊扰了这一片死寂。 寒意迫于心头,卢欧胸口一凛,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莫非自己怕了? 这时,气势稍弱的他转念一想,自己虽身在沈家,可却占得天理,沈家人总不敢不让自己带走儿子。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卢、沈两家多年合作,沈念恩就算不给自己面子,也铁定不敢得罪老爹卢湛。 想到这,找回些许自信的卢湛心情平静了许多,而脸上的暴戾之色也已淡去。 卢庄见父亲面色恢复如常,刚刚还有些惊惧的他也敢上前同他讲话了。 这时,他走上前去,挤了个笑容说:“爹,您来看我了!” 卢欧亦提步上前,抱紧了儿子后,面色蔼然地问了句:“这么久没见,你想爹爹了没有啊?” 卢庄犹豫着点了点头,虽他父亲卢欧平日里同他接触、亲密玩耍的机会很少,但毕竟同在一大院里生活了八年,比起旁人来,感情还是要深得多。 卢欧和卢庄父子的互动缓和了沉寂许久的紧张局面。 此刻,沉默良久的沈念恩终于笑着开口说:“原来是卢贤侄!贤侄今日突然造访,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 继而,他又看向了沈康靖,且对其发话说:“阿靖,还不赶快带卢少爷去正厅坐坐,阿四,给卢少爷看茶,要上等的明前春蕊。” 话音一落,下人阿四赶紧去厅内准备,而沈康靖则略显窘迫地对不远处的卢欧说道:“卢少爷,请移步至正厅,大家有什么话到那去说!” 不想久留的卢欧思索了片刻后淡淡地答道:“不必了,卢某今日前来只是接小儿回府的,小儿在府上叨扰多时,家父家母甚是想念,承蒙沈老爷和康靖兄对庄儿的细心关照,卢欧在这向二位言谢了。” 第二百四十章 放手 () 沈念恩听完后与他说笑道:“小事一桩,谢就不必了,庄儿来了可是给我们沈家增添了不少欢乐,并且他和枫儿很投缘,两个人已经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沈念恩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卢庄并不急着回卢家。 可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之语却并不能令卢欧的铁石心肠动摇分毫,今个卢庄必须得带儿子回去,于是他只得磨了磨牙干笑着坚持道:“庄儿多了玩伴自然是好事,我今日将他带回,改日庄儿想枫儿了,我再将他带过来同枫儿玩耍也不是不可,并且枫儿也可以去我们卢家小坐,这样岂不是两其美。” 卢欧说的倒也在理,毕竟他是卢庄的父亲,儿子长期逗留别家,他难免会心生不快。 可这问题的关键是卢欧、凌罗夫妻决裂,已无挽回的可能,因而这卢庄的去留问题其实就是他的归属问题。 卢庄若是回了卢家,此后凌罗再想见到儿子那可就难了,凌罗千辛万苦将他拉扯长大,定是不愿就这样割舍掉母子之间情谊的。 正当众人各自打着算盘尚未行动之时,卢庄却半仰着头用乞求的口吻对父亲怯怯地说道:“爹,我喜欢与娘亲同住,这样我也可以经常来沈家找景枫玩,我最近都挺开心的,回到家里,闷极了,我不愿意回去...” 卢庄有点惧怕父亲,可他还是道出了这番心里话,为何? 这当中与凌罗此前同他谈心大为相关。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凌罗将他叫到床边,微红着眼问他说:“若是你爹找上门来了,你会跟他回去么?” 凌罗之所以会这般问,只因她最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一双手强行要将他们母子分开。 而那双手的力量太大,二人根本无法挣脱,每到这时,凌罗就会惊出一身冷汗,接着,便就再难入睡了。 她知道那强大的力量就是卢家,因而当晚她想要跟儿子谈上一谈。 可卢庄想都没想,当即答道:“庄儿与娘永不分离。” 毕竟整日陪伴自己、关爱自己的人始终是他母亲凌罗,父亲虽较旁人亲,但同母亲为他付出的心力相比连十分之一都尚有不及。 “可是...”凌罗心存隐忧,但又不知如何表达。 “没什么可是的,娘,等沈叔叔给我找到新学堂了,您就彻底放心了。”卢庄聪慧,竟然明白凌罗内心的忌惮。 凌罗听后,内心总算安稳了些,所以她只得寄希望于这位热心肠的沈少爷赶紧帮卢庄换去他处。 而此刻,卢欧听儿子这样讲,心中顿觉相当的不快活。 儿子的话令卢欧心有惭愧,这时的他内心不禁自省着平日里对庄儿的关爱有限,因而他暗下决定要在日后的岁月里尽量弥补从前的缺失。 于是他放低了姿态,罕见地露了笑脸且还低语说道:“你同爹回家,爹以后一定多陪着你,跟你玩,好不好,爹这次说到做到,咱俩拉勾!” 卢欧强笑着伸出了小拇指,可卢庄迟疑了半晌却没伸出手来回应对方。 卢欧见状有些急了,可又没办法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斥责儿子,于是他错了错眼珠,有了新计策。 这时,他果断搬出了自己的父亲卢湛,他知道父亲的面子沈念恩一家还是得给的,因而他继续咧着嘴角道:“庄儿,乖,爷爷奶奶都好想你呀,你走之后,他们已经茶不思饭不想了,你若是不回去,说不定再拖些时日,他们就会生病的,那样的话你于心何忍啊!” 听到这,沈康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一旁的凌罗,见她面容寡淡、神情忧郁,好似陷入了混沌之境。 就在众人均未言语之时,凌罗却突然开了口,这时的她垂着眼皮,虽未落泪,可声音却沙哑着道:“庄儿,你同爹爹回去,记得回家后听爷爷、奶奶的话...娘...娘有机会会去看你的...” 话越到后面,声音则越发的沙哑低沉,而最后这句,竟好似断了气一般,戛然而止时让人心尖不由自主地打了打颤。 猛然转身的凌罗面目此刻已近扭曲,怕是只有裂心的人神情才会如此这般。 沈康靖虽心感惊骇,但也知道她做出此等决定是千难万难。 知她心中难过,且又不愿被人瞧见,碍于院中人多眼杂,沈康靖无法去近旁安慰她,因而只得默默凝视。 凌罗的话音还未着地,如释重负的卢欧便在心中窃喜,这娘们还算识相,总算是认怂了,也省的自己再这继续周旋。 紧接着,卢欧一不做二不休,抱起卢庄转身便走。 这时,卢庄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说好的永远不分开的呢,怎么突然间就要别离了! 此刻,完没准备的卢庄慌恐中伸出手来胡乱抓着,同时,他又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娘...娘...我要娘...” 这一瞬,背身的凌罗脑子一片空白,为了不至心软,她下意识地紧攥着衣角,任儿子的哭声在自己的耳畔撕心裂肺,任自个的泪水在面颊上一泄如洪,亦任内心被利刃戳上了无数个淌血的洞,她都咬紧了嘴唇没有回头。 此时的凌罗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但她却忍着没擦,依旧选择放手。 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为了沈、卢两家不要为了她的事破坏了多年的情谊而结怨,二是认为儿子若是在卢家衣食住行都会比跟着自己漂泊在外要好上许多。 她希望儿子可以过得安稳富足,且卢庄毕竟是卢欧的亲生儿子,卢欧再怎么样也不会苛待自己的子嗣。 这段心声是后来她对沈康靖和娘亲说的。 所以这一刻,凌罗虽感心骨被剜蚀,但却还是硬扛了下来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可沈景枫还是个孩童,他的世界远没有成人的那么复杂。 看不得好伙伴被人掳走哭的这般惨烈,想要救其脱离苦海的沈景枫拔腿飞奔冲向卢欧,边扯对方的手臂,边激动地大喊着:“你放开他,他不要跟你走!你快放开他...” 这时,两名打手冲上前来使劲地拽着沈景枫的手腕。 被掰痛了的沈景枫像疯了一般,一边用力扯其中一人的头发,一边张开嘴巴狠狠地咬向了那人的手臂,疼得那家伙龇牙咧嘴,跳着脚直打转转,但却又不敢在这骂他。 可这时的卢庄已被卢欧趁机抱远,紧接着,两名打手也紧随其后跑了出去。 沈景枫年幼,速度根本不及他们这帮成年人,奔至大门口时,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边跺脚,边遗憾地瞧着卢庄被人强行带走。 第二百四十一章 怜惜 () 事后,沈景枫还满心难过地责怪了爷爷和爹爹,他完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阻止卢欧的粗暴行径。 缄默不语的沈念恩思量良久后才长吁一口气道:“孩子啊,有些事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怕是你也不懂啊!” 而成功夺子的卢欧奔走出沈家之时,还不忘礼节性地高呼了一句:“沈叔叔,今日事态紧紧,侄儿先行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向您赔罪!” 随着哭声的渐远渐弱,凌罗清楚自己连日的噩梦终于成了真,儿子还是被带走了。 这一瞬,元神出窍的她忽然感到身心好似被掏空一般。 下一秒,仍想逞强的她使劲地提着那最后一口气,可这点气却根本承不住她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终于,急火攻心下她还是没能撑得住。 接下来,心力交瘁的凌罗这一病就近三个月。 为了不贻人口实,给沈家添麻烦,凌罗坚持回到了自己租下的那间小房子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为不妥,至此,沈康靖深感此事须得告知其母,因而他特意派人去天兴戏班通知凌天。 凌罗病倒的这几月里,多亏了其母和戏班子的一众兄弟姐妹,大家的轮番照料下,凌罗的身体才慢慢有了起色。 而这期间,沈康靖偶尔也来探访,陪她聊天解闷。 凌天同沈康靖又打了两次照面,虽然从未深谈过,但凌天从沈康靖的悉心照料中,还是很轻易地察觉到了他对女儿凌罗的与众不同。 凌罗生病初期,食不知味,沈康靖特意跑去致美斋买了叉烧酱给她配粥吃,他还笑着告知对方自己小时候生病时,就好这一口,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巧就巧在,这叉烧酱也正是凌罗年幼时的最爱。 凌罗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后,沈康靖便时常开导她,要是觉得闷,就找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来做。 他知道凌罗喜爱唱戏,于是便鼓励她重新振作,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重返戏台。 可经年一别,凌罗再度登台的意愿早已不再那么强烈,她不像娘亲那般爱戏成痴,此时的她倒还真有了些旁的想法。 从前在卢家时,闲来无事,她便有了跟穆叔叔类似的念头,写戏文,可只写了开头,却没耐心坚持下去写到结尾。 如今在沈康靖的鼓励下,身体已近康复的凌罗才破天荒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本以为这荒诞之举会被对方嘲笑,却没料想竟得到了沈康靖的极大赞许。 沈康靖虽然算不得特别地道的戏迷,但凌罗写的戏文他却颇感兴趣。 读了部分戏文后,他还隔三差五给凌罗提些意见,助她进步。 眼见女儿身心皆有好转,凌天心想若她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定能彻底走出苦痛心境。 一日傍晚,凌罗的房子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人。 吃晚饭时,凌天瞄准时机,若有似无地随口说道:“沈少爷最近来了么?” 凌罗看了看母亲,垂下眼眸边喝鱼片粥边作答说:“他今日本是要来的,但下午又差人来告诉我,他晚上要参加一个宴会,所以今个怕是不能来了。” 听后,凌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免不得泛起了合计,到底该不该问出口呢,问了怕女儿反感,不问心里又惦记了多时。 思来想去后,凌天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又说道:“阿罗,你同沈少爷...” 可话脱口的一刹那,凌天却又有些后悔了,不知该如何接下文才好,因而也就卡了壳。 凌罗见母亲欲言又止,于是她眨了眨眼后傻傻地瞧着她问道:“娘,您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不要吞吞吐吐的。” 凌天抿着嘴唇,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决定斩钉截铁地直接言明:“娘看得出沈少爷对你真是事事上心,不知道阿罗你是怎么想的?” 凌天虽对沈少爷的了解也不算深入,只知他在福州求过学,且留过洋,是华侨之后,但自打仔细端详过他的长相后,凌天单凭直觉便莫名地对这位晚辈好感倍增。 再加上听闻对方已丧妻,因而她打心眼里十分看好自己的女儿同沈少爷再结良缘。 被母亲这冷不丁的一点,凌罗起初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嘴角抽动了下,连筷子都险些掉在了桌面上。 凌罗的表情僵了好一会,绷紧的嘴脸才松了松。 这几个月的相处她也不是无察觉,再加上往事一二,凌罗对沈康靖也算是慢慢有了好感。 可那颗心曾经伤的太重太重,有些情感她已不敢再触碰。 娘亲虽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这一刻,凌罗却还是难以敞开心扉,于是她佯装坦然地回了句:“娘,瞧您说的,沈少爷只是瞧我可怜,想要帮帮我罢了,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怜悯,哪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可凌天却觉得女儿所言完是妄自菲薄,一想到凌罗此前提到的二人相遇相知之景,凌天便有种预感二人定是缘分匪浅,如果彼此能再多些勇气的话,那幸福也许触手可及。 但她也明白女儿心里的伤由来已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愈合的。 因而此刻凌天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开解女儿道:“阿罗,人这一辈子受的苦会很多,不过那都只是一个过程罢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所以做人呢,千万别沉湎于过去,要活在当下,珍惜眼前才好。” “当然这事肯定还得从长计议,娘今天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凌天担心女儿会思虑过重,因而临了特意宽慰了她句。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戏文 () 凌天今日之所以敢提这些,主要是因为女儿近些日子不似此先那般情绪不受控制,整体精神看样子好了许多。 不久前的凌罗心真乃薄如蝉翼,旁人不知不觉的一句话触碰了其伤心处,她便眼圈泛红,甚至是泪如雨下,而一哭起来便久久止不住那开了闸的堤坝。 直到最近这十几日,她才慢慢稳定了下来,因而有些担忧女儿情绪波动的凌天说起话来格外的小心,每个词出口时都谨慎拿捏掂量。 在凌天眼中,怨天尤人,痛斥命运的不公而不去争取内心的真实向往,这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这样的人往往一事无成,但却恰恰是人群中的绝大多数。 他们早已迷失了自己,忘却了自己的本心,不知晓自己要走向何方,要去到哪里,终日浑浑噩噩地像个躯壳一样游走在世间。有时还流露出不甘心甚至愤世嫉俗的想法,可却不付诸一点行动去加以改变,反而美其名曰这皆是命。 命中的确有着被注定的成分,可别忘了还有一部分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而这一点凌天深信不疑。 可今后的路要怎么走,还是只能由凌罗自己决定,凌天作为母亲也只能提点到这里。 凌罗见母亲满心期许地开导自己,她虽没多作回应,但心里却免不得寻思了起来。 眼看天幕低垂,星月悬天,凌天心虽不舍,但也只得起身赶回戏班,明个她还要随大伙一齐去惠州一趟。 母亲走后,凌罗倚在门边久久凝视着其离去的背影。 母亲对于子女的爱也许是这个世间最纯净的东西,而不知不觉间,其子卢庄的笑脸也忽地现于凌罗的脑海当中。 有些时日未见了,她真的好想好想庄儿,不知他最近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夜里想娘亲想的难以入睡... 闲来无事的凌罗接着又赏了好一会月色,直到晚风渐起,凉意袭身,她这才有了回屋休息的打算。 而就在她关门前的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了其视线的尽头。 待来人走近,她定睛一瞧,那不是沈康靖! 凌罗瞧清他的一瞬心中那一湖平静的池水当即掀起了层层碧波,虽心中又惊又喜,但她却仍是只得故作淡然地笑了笑道:“这么晚了,你...” 沈康靖多半是一路疾走而来,因而此刻的他呼吸稍促,面色微赤,看起来有些疲乏。 还未等气息喘匀,他便笑意盎然且又心急地回道:“没扰到你休息吧?” 凌罗当即摇了摇头,之后浅笑低吟道:“没有,对了,这么早就结束了?” 还未等对方回答,她便招呼他进来小坐。 沈康靖走入后,带着少许醉意笑盈盈地说道:“还没呢,在那的话估计还得熬上半个时辰,但是我心急啊,所以没办法...” 这断断续续的话听得凌罗很是莫名,正当她怔怔端望他之时,沈康靖已踱至室内坐在了椅子上,随手还拿起了台桌上那凌罗的戏本子。 看样子他今个是有点醉了,不然换做平日,他要拘谨的多,只不过瞧他走路还算平稳,应该喝的并不太多。 这时,他指着戏文正儿八经地对凌罗说:“昨天我读这段时总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想了一晚也没想出来怎么改合适,就在刚刚的宴席上,我突然来了灵感,这段这么改你看如何...” 紧接着,沈康靖即对凌罗道起了自己对这段戏文的看法和修缮意见来。 这一刻,凌罗方知原来他大晚上匆匆赶来竟是为此。 娘真是没有说错,沈康靖对自己的事确实样样上心。 凌罗瞧着眼前的沈康靖面泛潮红,兴致高涨地与自己讲着戏文,这一瞬,她心中忽地燃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感动。 凌罗虽一直未言语,可沈康靖却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自个的想法。 侃侃了老半天,他才半抬了头盯着对方说:“怎么样,凌罗?” 可他的话还没着地,一滴泪却不自觉地沿着凌罗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本想着凌罗会开心地回应自己,却没料想她竟会如此这般... 沈康靖见到她的反应后当即惊愕不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此时,他紧忙抬起身来上前一步,一面下意识地用手拂去了她的泪痕,一面慌张地问道:“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当他的手触碰到凌罗脸颊的那一刻,二人皆是一惊,沈康靖的手立马缩回了半寸,不尴不尬地悬在了半空,而凌罗亦不由自主地侧身后退了半步。 好半晌,沈康靖仍有些手足无措,终于,他惶恐不安地试探着开口道:“怎么了?没事吧?是我哪说的不对么?” 而说话时,他垂着眼眸并没敢直视凌罗。 为了不令沈康靖乱猜忧心,凌罗极力控制着自己那泛滥成灾的情绪且又用力地摇着头。 好半天,她才哽咽着开了口:“不是,不是,与你无关,可能是我...太累了吧!” 凌罗一时间脑子空空的,也只想出了这么个牵强的理由。 沈康靖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也只能略显迟疑地抱歉说:“你瞧我,真是不懂得心疼人,这么晚了还跟你谈戏本子,哎,我真蠢,早点休息吧,我改日再来。” 说完,沈康靖轻抚了一下凌罗的肩膀后,便欲要离开。 只是他转身的一瞬,眼中不经意间竟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舍。 这时,他侧着脸并未看凌罗的脸,犹豫了一秒后,他还是走了出去。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凌罗都没有动弹,她不是不想动,而是心绪翻涌,一时间难以平复,手脚都有些不太受控。 其实,在某个刹那,她很想留住他,哪怕是让他陪自己静静地坐上片刻也好,可她却没能开得了口。 在答应嫁给卢欧前,有一晚凌罗拨弄着烛火自顾自地言语着,这世上会有同自己两心相知的那个人么?若是自己终此一生都没能遇见那该如何?难道要为了幻梦而放弃眼前可能的幸福? 当时的她曾否定了这些想象,而没想到如今自己竟真的好像遇上了对的人。 可是... 可是自己这个残败的弃妇哪配得上这么好的沈康靖以诚相待。 这一瞬,凌罗只觉她同沈康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错过了一时,也许真的就是错过了一生。 沈康靖今夜本是心情大好,走出凌罗家时,他还大感莫名其妙,但走了一段路后,后知后觉的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这一刻,他不免回忆起了自己同凌罗相识相处的过往来。 从前自己对凌罗的痴念一半是出于对其容色的垂涎,而另一半则是对于得不到的不甘。 而几个月的相处后他却对凌罗有了新的发现,她这个人嘴硬要强,但却颇有灵性。 如今的的她更令他着迷,令他由爱生怜。 草木尚且有情,凌罗岂会一直对自己的爱意无动于衷? 她今晚这般反常,莫非她... 第二百四十三章 染疾 () 又过了两个月,便到了1889年的四月底。 这一年,八和会馆正式落成,各戏班班主商议后决定八和会馆于今年五月正式开馆,届时,将大庆十日。 因而无论是已经声名大噪的红伶还是一直默默无闻的配角,亦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伶人,大家伙均摩拳擦掌紧锣密鼓地练习着,期盼开馆之日,可以大放异彩。 这期间,凌罗和沈康靖虽平日里时常相见,愈发熟络,但双双却一直克守礼节,谁也没敢越雷池半步。 有一天傍晚,二人饭后在两家附近走动时,沈康靖与凌罗无意中谈到了自己理想的生活。 那日,夜色正朦胧,走在薄暮中的他悠然随口道:“我呢,其实自那次马江海战死里逃生后,心里的恐惧就一直没能散去,从那开始,我想清楚了一件事,自己根本没我爹那么强大,也没我爹的鸿鹄大志,最多也就有点守业的本事。” “若是每天可以回到家陪夫人一起吃晚饭,一起聊聊天,一起闲走走,一起做喜欢的事,在我看来也就足够了,若是再有空闲,可以带上妻儿一起出个海,玩上个把月,那此生简直别无所求。”沈康靖这段话确实发乎本心。 其父在众人看来乃蛟龙得**,终非池中物,他自认为自己不及其十分之一。 可他的愿望却与凌罗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甚是契合。 那一刻,内心被深深触动的凌罗紧攥着衣角,好半天才从惊涛骇浪中寻回了平静,终于她感慨万千地回应道:“是啊,很好,若是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让我做神仙我也不会换。” 见凌罗眼角眉梢带着笑意,语音语调满含柔情,沈康靖也忽地有了种知音得觅之感。 接着,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后,一齐走向了浅紫烟色的夜幕当中。 1889年四月的最后一日,凌罗在沈康靖的陪同下来到了尚未开馆但已基本落成的八和会馆之外。 双双仰头的二人见硕大的牌匾高悬于门庭上空,上联写着“八音八表高奏升平调”,下联则为“和乐和衷同讴盛世歌”,如此气派雄浑的十几个大字让凌罗和沈康靖眼前一亮的同时,亦不免心头为之大振。 心情大好的二人走入后,见了内物更是惊叹不已。 木雕、石雕、砖雕、灰塑和陶塑这些华美瑰丽的装饰皆在八和会馆的墙头屋檐中交叠出现,好似青衣花旦的金簪步瑶熠熠生辉,美轮美奂。 紧接着,两人移步至广福戏台,其内乌瓦鎏金颇有庄重浑厚之感。 巧得很,此刻,凌天正在同穆思远对戏,演的是经年未再唱过的《梦断香消四十年》。 这是他二人时隔多年后的再度合作,近二十几年来,穆思远潜心创作剧本,已经鲜少登台了,而凌天的黄金搭档孟新伦这两年又患了病,若不是凌天极力相邀,穆思远定不会再度出山。 这时,他的夫人叶展盈正在台下如痴如醉地看着二人,颔首低眉间已是忘情之态。 一段戏毕,凌罗等台下的观众拍手称赞,贺二老风采不减当年。 凌天今年已是五十有二,因操劳过度,最近这十多年来身体时常抱恙。 而更要命的是,今年初春前往惠州唱戏时竟赶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洪水退去后,瘟疫悄悄接踵而至,当地人很多患上了传染病,而凌天返回广州途中时,也隐约发觉了身体的异样。 从前她除了着风寒,很少咳嗽,可这一路上她却久咳不止,甚至到了呼吸困难的地步。 回到城内,她私底下前前后后瞧了不下五位大夫,望闻问切的结果是她确已患上了肺痨症。 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那段日子里,内心强悍如凌天者仍是有着万剑穿的剐心之感,好多天她都神情落魄,食不下咽,总感觉死神就埋伏在自己的身边,随时觊觎着自己的一切。 可此次汇演千载难逢,自己年过五旬还身患痨症,若是失去了这次机会,怕是今生再难登台,一想到这凌天才渐渐有了勇气面对这场灾难。 若是没有八和落成这桩大事撑着,她怕是真无法熬过这一关了。 慢慢想通后,凌天决定将自己患病一事隐瞒,只是偷偷告知了好友叶展盈。 叶展盈闻后的第一时间便说给了丈夫穆思远听,穆思远知晓后,与叶展盈一起曾极力劝说凌天万事以身体为要,当务之急养病为先。 可八和即将开馆,如今对于凌天而言,没什么比登台一事更为紧要。 听了二人轮番劝告,凌天真可谓是心如刀绞,情绪有些失控的她忽地声泪俱下道:“我苦盼八和多年,若是这次上不了台,我就当真要与戏台诀别了,我心有不甘啊...” 叶展盈作为其多年好友,穆思远身为她多年的良师,了解凌天爱戏成痴,因而告劝无果后,便也只得默默支持陪伴她了。 叶展盈夫妇守口如瓶,没有将这事对其他任何人讲,自然也包括凌罗。 这时,凌天见女儿凌罗前来,正满心欢喜地准备走下台时,忽地嗓子一阵奇痒,接下来又来一通猛咳,而后她赶忙掏出手帕将嘴巴捂了住。 台下的凌罗见状大骇,笑容当即凝住了不说,眼睛也惊成了铃铛状,紧接着,她匆忙上前欲要扶住母亲。 凌天见女儿走近了来,怕她瞧后心怵,因而立即擦了擦唇角后,匆匆将手帕揣了回去,然后强撑身体挤出了笑容迎女儿来前。 凌罗将母亲凌天扶至台下安坐后,一面赞其演技精湛,一面皱着眉头忧心地询问她说:“娘,您刚刚怎么咳得那么厉害,前两个月您得了风寒,难道这么久了还没好彻底么?” 一旁的叶展盈心情急切,刚想道出实情,可凌天在身后起了手势,叶展盈见了也只得将话语收了回去。 凌天不想让女儿为自己分心忧虑,毕竟半年前凌罗因与儿子骨肉分离,伤心抑郁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刚转晴没多久,若是再受刺激,她怕是承受不来。 于是凌天忍着嗓子的难受草草地回道:“上次得的风寒早好了,可前几日,忽冷忽热的,我就又得上了不是...” 凌罗闻后难免仍感焦虑,继而关切地说道:“娘,您这些年身子骨就虚,但也没这么容易受风寒啊,这最近是怎么了呢,一会我陪您去瞧瞧大夫,把把脉,调理调理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八和 () 凌天赶紧笑着摇摇头,而后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哎呀,不用了,娘已经去过了,你盈姨陪我去的,你娘我呀现在年纪大了,自然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 这时,站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沈康靖热心地插话道:“天姨,不如明天我给您请个大夫瞧瞧,邢大夫很厉害的,我姑父前几年摔伤了腿,他都给治好了,而且现在走起路来跟正常人完一个样...” 凌罗虽头一次听说这个邢大夫,但听完沈康靖的话她立即帮衬说:“是啊,娘,让沈少爷帮忙把邢大夫找来给您瞧瞧吧!” 邢大夫? 凌天对这三个很是敏感,从前她也认识一个邢大夫,很厉害,这么巧,如今又出现了个同样医术高明的邢大夫,听的凌天倒真想去见识见识对方,说不定那人就是当年为赵家人医病的邢四维。 可凌天更怕自己的痨疾被女儿知晓,此刻,她琢磨着要去也绝不能让凌罗陪着,尤其是这关键的最后几日。 于是,三思后她回道:“这样啊!那很好,沈少爷,麻烦你告诉我邢大夫医馆的地址,展盈陪我去就行了,省得你们麻烦。” 可凌罗和沈康靖又不是凌天肚里的蛔虫,哪会猜到她的心思,因而立马异口同声地来了句:“不麻烦,不麻烦。” 话音刚落,二人皆是一惊,语音语调字眼竟如此契合,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就在他们俩低眉含笑默语之际,穆思远则徐徐走到了众人的跟前。 这时,他开口为凌天解围道:“我最了解阿天了,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你们年轻人事情多,时间少,过几天还是让展盈陪她去吧!” 叶展盈知晓隐情也明白凌天的心意,因而忙点头迎合着夫君所言。 见三人意皆如此,沈康靖和凌罗对视了片刻后,别无他法,只得接受了长辈们的提议。 此时,凌罗又心疼地叮嘱其母道:“娘,您得尽早去看看,不然您身体这般不适,过几天怎能上得了台呢,在台上一站可就要坚持个把时辰,万一您要是止不住咳了起来,那可怎么得了?” 闻后,凌天嘴角不自觉后抽动了几下后,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须臾间,她讪讪地回道:“我的病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过几天就会好的,阿罗,你放心吧!” 女儿所言之事其实也是她心中的隐患,可之前瞧的几位大夫都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帮她度过此关,看来还真得去邢大夫那看看,说不定人家有什么高招,最起码得让她在戏台上忍上半个时辰不咳才行。 等到沈康靖和凌罗二人离开后,叶展盈似有怨气地直视着凌天对其忡忡道:“痨症可非比一般的风寒,怠慢不得,再者说你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啊!阿罗她迟早会知道!” 凌天也很无奈,想了想后,也只能叹着气解释说:“先瞒过这阵子再说,要是阿罗知道了,下个月初五定会阻止我登台,你们知道粤戏解禁二十年,八和会馆也足足建了二十年,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下个月的演出于我而言机不可失,若是真治不好,这回没准我就要跟戏台诀别了,你们俩知道我多爱唱戏,多爱这戏台,如果这次登不了台,不能有一个完美的谢幕,那我真是死都不能瞑目!” 见凌天不知不觉地啜泣了起来,叶展盈赶紧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给予她些力量,可凌天依旧泪眼婆娑很是激动,好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燃烧。 “更何况我也不想让阿罗操这么多心,她已经够苦的了,如今好不容易才刚刚找到了些快乐,我不想让这来之不易的美好在她身边这么快就碎掉...” 穆思远和叶展盈听完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二人认识凌天都有几十年了,对其个性和追求也已了解通透,且更体谅她作为母亲的用心良苦,因而对她则只有支持和祈祷。 1889年五月初,八和会馆在广州海旁街正式开馆。 八和会馆内如其名,总共分为八堂,依次命名为兆和堂、庆和堂、福和堂、新和堂、永和堂、德和堂、慎和堂、普和堂,意为八方和合,同结一心。 不同的行当被安排居住不同的分堂。 小生、正生及大花面具在兆和堂。 二花面、六分住在庆和堂。 花旦住在福和堂。 丑角在新和堂。 武生在永和堂。 五军虎及武打家在德和堂。 接戏卖戏的在慎和堂。 棚面的音乐人员在普和堂。 终于到了八和正式开馆的大喜之日,五月初五晚,八和会馆内外一片鼓乐齐鸣,盛况空前,戏迷们不分男女老少均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这日傍晚,晚霞仍徘徊于天际之时,凌罗便和沈家三代一起来到了八和会馆之内。 他们四人被安排在了二楼的正座,此处视觉效果极佳,四人一面品茗,一面随口聊起了家常来。 今日一袭玄青色长袍的沈念恩看起来颇为倜傥。 而沈康靖和沈景枫父子俩的衣着则相对平淡,双双穿了件短袖的绛红色马褂。 凌罗着月白色罗衫配百褶月华裙,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这时,多年未进戏园子的他禁不住对其余三人感叹道:“弹指间,三十年都过去了,景枫都已经长这么高了,哎,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听过戏了。” 呷了半口茶后,他继续畅言道:“今日能赶上这么大的盛世,也算是毕生之幸啊!若是阿靖的娘亲还在她一定会陪我一起来这看戏的,我记得那会她最爱唱《梦断香消四十年》了,不知今晚有没有这一出戏...” 第二百四十五章 台下 () 说完,沈念恩还随口清唱了两句:“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梵经一卷度余生...” 虽只听了这几句,沈景枫便迅速成了爷爷的戏迷,他当即拍手眉开眼笑地来了句:“爷爷,您唱的当真不错,您没去唱戏,真是这会馆里的一大损失。” 此时沈念恩饮了半杯普洱茶,心情好不畅快,大笑着夸赞孙儿嘴甜的同时还故作谦虚道:“卖弄了,卖弄了,其实我就会唱这么几句,你们几个别见笑,尤其是凌罗。” 沈景枫一向崇敬他爷爷,且又快人快语,此刻,他眉飞色舞地竖起了大拇指接着调侃道:“爷爷,我说的是大实话,一点也没有拍您马屁的意思,您看您这长相,用玉树临风这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接下来,他又表情浮夸地喋喋不休道:“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男子,我奶奶她当时肯定是垂涎您的美色,才会拜倒在您的长衫之下。” 一面说沈景枫一面还伸手比划着,紧接着,他拧了拧眉毛,眨巴眨巴眼睛,又得意地夸耀说:“再者说要不是您的底子这么好,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我爹和我啊...” 沈景枫在广雅学堂里可是出了名的刺头兼话痨,胡说八道一个时辰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关键嗓子还一点也不干燥。 这唠唠叨叨一席话大伙算是听明白了,绕了一大圈,沈景枫是想说自己因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才会长成俊少年一枚。 只可惜他的样貌... 众人只得迂回地赞他伶牙俐齿,聪敏机智。 这时,凌罗终于逮住了机会含笑插了句话说:“沈叔叔,您刚刚说您最爱听《梦断香消四十年》,还问今晚有没有,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我娘今晚就要唱这段戏,您说凑巧不凑巧?” 在座的其他三人闻后都颇为惊喜,尤其是沈念恩眼睛忽地光亮有了神,来了劲头的他立马一展笑颜道:“这样看来我们两家真是有缘,一会见到你母亲,我要同她聊聊你和阿靖的事。” 这话说的凌罗和沈康靖同时害了臊,尤其是凌罗,一张俏脸火速晕成了颗红樱桃,好在戏场昏暗,旁人根本瞧不清。 沈康靖担心凌罗羞窘,忍不住使了个眼色且还顺带揶揄了父亲一句:“爹,您今个话实在是有些多了...” 沈念恩虽看出了他二人的难为情,可心里却不以为意。 明面上只得转移话题的他接着悠然道:“我话再多也多不过咱们的鬼精灵啊!” 说完他顺手摸了摸孙儿的头,继而逗起了景枫来。 不多时,沈念恩趁凌罗视线游移之际,又向儿子眨了眨眼睛,可沈康靖对于父亲的举动却假装视而不见,依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沈念恩寻思着自己虽绝大多数时也是如此,可面对亲朋好友时还是相对放的开的,儿子这般刻板真是令他大感意外。 而后,他心里琢磨着:“这俩人也都不小了,怎么还像少年时那般矜持委婉呢,尤其是阿靖,简直就是个循规蹈矩的木头疙瘩!” 他替儿子心急,可却又使不上力气。 其实,凌罗听了沈老爷子的话心里也是欢喜的,只是不好表露于外罢了。 此刻,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赶紧低头轻喃道:“我先去后台看看我娘准备的怎么样了,沈叔叔你们在这先坐一会!” 凌罗刚走开,沈康靖立马撇了撇嘴,幽幽地埋怨道:“爹,看人家生气了吧,是被您给气走的。” 见凌罗走远,沈念恩当即摇了摇食指,且还满面春风道:“非也,我坐在她对面看的最清楚,她非但没有生气,而且估摸着心中还在窃喜。” “爹今天正好得空问问你,阿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沈念恩边喝茶,边问儿子,表情很是轻松。 这时,被晾在一边的沈景枫有些坐不住了,向来嘴贫的他又抢话说:“爹,我看凌姨人挺好的,对我也不错,不如你...” 说完,他又挤眉弄眼地晃荡着脑袋,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此时,凌罗已移步至后台,一眼便瞧见了背着身的母亲。 这一日,凌天时隔三十余年终于又一次穿上了师祖薛显扬的那件戏服。 这是她第一次唱戏时穿此华服,这些日子她思量了许久,自己如今身患痨症,今后怕是再难站于戏台之上。 因而这日下午,面对这半生来陪伴过自己的二十几件戏服,凌天不自觉地陷入了彷徨之境。 这每一件戏服的背后都是一段鲜活的故事,穿成串即是凌天半生的成就与回忆。 如果今晚是最后的告别,她希望可以把最好的自己留在八和会馆,留在戏迷的心头... 终于当指尖碰触到正红戏服的一瞬,一股暖流涓涓潺潺忽地涌遍了她的周身。 拉过其衣袖的刹那,凌天恍惚间好似预见到了自己今晚即将绽放的璀璨,冥冥中她深感师祖和他一定会护佑自己,因而这一刻她终于坚定了选择。 此刻,身着戏服的凌天正在大咳,而手帕上竟已沾染了斑斑血迹,当她听到女儿的喊声后,凌天忙慌张地将手帕藏了起来,可悸动却盘桓于心尖。 凌罗从镜子后瞧见娘亲的一霎,弯月状的眸子又惊成了两块圆月饼。 见其戏服领肩部的渐变彩线勾着金线绣花,重工刺绣的飘带层次分明,背部的金黄色绣花色泽亮丽,如此复杂的工艺在匠人的一双巧手下竟有画卷变成了栩栩的真实。 如此精美绝伦的戏服看来只能有仙姿佚貌的佳人来配。 再来看看其母,凌天今日也是妆容甚佳,虽然鬓边已生华发,可盛装下的她仍可谓是肤如凝脂多白润,颈似蝤蛴美又直,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叱咤戏坛几十载的绝色红伶当真实至名归。 凌罗连连盛赞娘亲和这戏服相得益彰的同时亦欣喜地告知对方,今天沈家祖孙三人都来了会馆,特意捧她的场。 凌天心里的慌虽还没走远,可听了这话还是颇为高兴。 母女俩闲聊了一会后,忍着喉咙奇痒的凌天浅笑着说了句:“等一会,唱完这出戏,我同沈少爷他爹见上一面,简单聊聊...。” 刚恢复了平静的凌罗此刻内心又躁动了起来,露出了少女羞态的她立马扯着娘亲的衣袖佯装惊讶地问:“娘,你想同人家聊什么?”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台上 () 可凌天抿嘴一笑,并未言语,而就在这时,她却又咳嗽了起来。 这一晃几日,由于排练十分紧张,凌天一直没倒出工夫去看那位邢大夫。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怕去了之后,那邢大夫会跟之前的几位大夫一样断定自己得的痨症无药可医。 眼看登台之日临近,一条腿已经迈进了鬼门关的凌天最近难免有些讳疾忌医,因而这医病一事就又拖延了下来。 如今在凌天心里登台乃第一要务,她心想等过了今晚后,再去看病也不会太迟,到那时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可以坦然面对。 所以叶展盈私底下问她时,她谎称自己已经去过了,还在邢大夫那开了些药丸,因而暂时算是搪塞了过去。 此刻,凌罗见状忙上前抚触其脊背,紧接着,她皱着眉头问她说:“娘,您这几天有没有去邢大夫那看看啊?我怎么看您咳嗽的还很厉害呢?” “看了,看了,哪会那么快就好呢?百日咳你没听过么!”凌天只得故技重施,敷衍了事。 可凌罗心里却在犯着合计,娘一咳起来好似身都在打着颤,上气不接下气的,看样子比哮喘还要严重上几分,而一般的咳嗽哪会这么痛苦呢? 凌罗刚想再多问两句,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开场了,开场了,大家都赶紧准备好,马上就要上场了!” 凌天见女儿一脸的纳闷狐疑,似是有话要说,顾不上对方的她草草来了句:“阿罗,快去陪沈家人吧,别怠慢了人家,娘要准备上台了。” 眼看要开场了,凌罗只得回到了坐席之上。 三声锣响后,忽然间,戏场内好似被施了定魂咒一般,所有人都不再动弹。 此时,周遭的鸦雀无声弄得沈景枫有点不太习惯,向来多动的他不自觉地挪了下杯子。 可“吱溜”声后,前后左右的戏迷都纷纷向他投来了厌弃的目光,搞得沈景枫此时此刻更加身不自在。 瞧到这,其父沈康靖将手指抵在唇边,轻“嘘”一声示意他务必安静。 沈景枫无奈,即便手脚无处安放,可他也只能嘟着嘴巴在座椅上强挺着装成一尊石雕。 接下来,这出《梦断香消四十年》于万众瞩目之下终于开了场。 先出场的是穆思远,他饰演男主人公陆游。 此刻,身着湖蓝色燕居服的他徐徐走到戏台中央后开口唱道:“鸳鸯痛离群,娘亲太狠心...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故事中,唐婉溘然长逝已有四十年余,尽管陆游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但他对唐婉的眷念之情却永不泯灭,历久弥新。 他多么渴望旧日重现,尽管结局是苦悲,如若可以再一见唐婉芳姿,那自己今生便也没遗憾了。 穆思远的唱腔很是独特,循字取腔,深情婉转,韵味十分浓郁,再联想到这凄美的故事,才一开场便引得沈念恩愁肠百转,思绪瞬间飘回了几十年前。 沈念恩深感自己此刻的心境竟与这戏中之陆游如此相近,细算下来,他同虬枝分别至今也已三十二三载,虬枝是带着恨意和绝望离开的人世,一想到这点他就无法释怀。 每次出海或是归来时,沈念恩都会怀着痴念在码头逗留许久,每有轮船靠岸,他都会久久凝视,幻想着像当年一样一睹虬枝的芳姿。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画面,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定格在那里,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可无情的现实却令他的等待次次落空,等来的永远都是无尽的寥落... 想到这,眼眶忽地湿润了的他竟突然有些怕了,怕自己继续听下去会太过感伤,会太心痛。 本以为都过去几十年了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却不料听了几句戏文后竟还会如此动容。 别人的剧本,却是自己的缘分... 此时的沈念恩顿觉胸口翻江倒海,很不舒服,因而忽地起身决定出去走动走动。 接着,他对一旁的沈康靖悄声示意了下后便仓促离开了座位。 可就在这时,戏词骤起,“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梵经一卷度余生...” 片刻后,余音缭绕于戏场内的每一处角落。 女主人公唐婉虽还未上台,可声音却已先至,戏迷们皆睁大了眼睛,擎长了脖子,翘首期待着凌天的现身。 凌天吃了些镇咳药后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千呼万唤下终于登上了戏台。 身患痨疾的她在踏上戏台的一瞬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抖擞如常。 台阶近处,戏词悄然而至的一刹那沈念恩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悬在了半空中。 这段词他刚刚还随口吟唱过,因而此刻再度听闻不免下意识地抬了头朝台上望了去。 他知道此时上台的这位一定是凌罗的娘亲凌天,可这一望不打紧,他千思万虑也想不出这台上之人怎地... 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的沈念恩好似被雷轰电掣一般,完震呆在了台阶处。 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和意识,刹那间已然听不道周围的任何声响,好像穿越了一般跨过人潮站在了戏台上那“唐婉”的面前。 起初,噙在眼眶中的泪珠还在徘徊打转,可下一秒,却已完没了控制,竟噼里啪啦地滚落了下来。 这时,沈念恩的心中冉起了无数个疑问。 这“唐婉”为何会那般眼熟,她不是凌罗的娘亲么? 为什么竟会与“她”如此相像? 且她这身戏服... 第二百四十七章 愕然 () 趔趄了一步后,心乱如麻的沈念恩险些栽下了楼去,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把手,才不至跌落受伤。 接着,如梦初醒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下了楼去。 这时,百无聊赖的沈景枫左顾右盼间瞄见了爷爷的异常举动,于是他忙低声对父亲说:“爹,爷爷怎么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他没事吧?” 沈康靖听戏听的认真,并未留意周遭的变化,于是他不以为意地回说道:“没事,放心吧,他会照顾自己的,你专心点,别总东张西望!” 说完,沈康靖继续认真地听戏,而沈景枫虽魂儿不知飘到了哪去,可形还算安静地留在座椅上,只是他时不时地往嘴巴里塞些东西,来慰藉自己空虚的肚皮。 而沈念恩疯狂地赶至楼下后,一面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向那戏台上的唐婉,一面用力地钻进了过道内挤得满满的人群中。 终于,他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是捱到了戏台下观众席的最前方,紧接着,他抬起头来在离凌天最近的位置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她。 戏台上的凌天每挪动一步,戏台下的沈念恩就跟到哪里。 每一刻,他都会想尽办法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而此时的凌天神思都灌注在戏里,再加上台下座无虚席,人如山海,所以她根本注意不到台下戏迷的反应。 当戏中之唐婉坐于木凳上追忆往事,唱到陆游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冷风已入户,娇妻快披上”时,凌天由于太过动情,一口气不顺,引得喉咙一阵剧痛,可忍了这么久,咳嗽这回怕是再也压不住了。 好在接下去是穆思远的唱词,此时正咳嗽的凌天尽量压低了声音,以免被戏迷瞧见。 可坐席上的凌罗和戏台下的沈念恩此时都紧紧地注视着凌天,发觉了她的异样后,二人心中皆倍感焦虑。 穆思远的唱词结束后,凌天刚欲起身,这时,她担心刚刚自己咳嗽会引起戏迷的注意,因而有意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遭的反应。 可这简单的一瞥她却有了惊人的发现。 台下有个身着玄色长衫的老戏迷此刻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脉脉含情的双眸中还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忧郁... 这本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他的眼神怎地这般... 这般款款深情... 而更怪的是,竟还与“他”那般相似... 天哪! 这人是谁?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是自己入戏太深的缘故。 唐婉思念陆游,自己却始终不忘“他”,这心境如此相仿,才会出现了刚刚的幻境... 可凌天还是有些不太甘心,接着又朝那个方向看了去,却瞧见那与他极似之人竟依旧着迷地看着自己,与几十年前他二人第一次于天字码头相遇时那满目柔光一般无二。 这人到底是谁呢? 为何会与他长的如此相像? 又为何会用这等沉溺又困惑的眼神望着自己? 这时,沈念恩发觉凌天好似也瞧见了自己,心中当即欣喜无限。 直到现在,他亦不停地苦思着,她会是她么?若真是她,为何会更名为凌天呢?且又为何会有凌罗这么个女儿?而凌罗此先明明说过自己的娘亲十分痴心,心甘情愿地守寡守了几十年。 可若不是她,凌天瞧见自己时,为何神情又会忽地迷离凄惘了呢? 沈念恩带着这些疑问继续向戏台上注视了去。 而这一刻,神思游离的凌天竟忘了去接穆思远下面的唱词。 这时,好在扮演侍女的徒弟凌梅及时提醒了她,才不至尴尬落白。 可之后的戏凌天虽都唱的不错,但心中却波涛翻滚难以平静,恍惚间她深感自己极有可能是困在梦中。 看来自己真将不久于人世,不然怎会连连出现幻觉? 想着想着,凌天的目光便不时向台下的玄衫之人飘去,且越看越觉得那人与“他”愈发相似。 这一瞬,她好想不顾一切立即冲下台去,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可无奈戏还没结束,凌天直到自己必须坚持到底。 戏迷们虽爱听戏,可大部分还是外行,而凌罗不同,她从前也是粤伶,娘亲的异常举动都落于她眼底。 但即便如此,凌罗也然猜不透娘亲因何反常,只能忐忑地在心里为她捏着汗。 紧接着,这段故事便到了沈园陆游、唐婉多年再见重逢的桥段。 而唐婉的唱词本应是“务观,是你么?” 可此刻,心中已卷起千堆雪的凌天却口误唱道:“洪勋,是你么?” 霎时间,戏场内一片哗然,不明所以的戏迷们交头接耳,议论不断。 而当戏台下的沈念恩听到“洪勋”两字时简直惊得五雷轰顶,这一刻,他虽已年过五旬,可却单腿一蹬,瞬间矫捷地纵身跃上了戏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台下的观众还未走出凌天刚刚的口误,而这一幕更惊的众人目瞪口呆。 紧接着,“哇”声鼎沸,一片喧腾。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擎长了脖子向台上紧张地张望了去,有的人甚至还站了起来,踮着脚尖想要近前处去一探究竟 这是意外惊喜么? 还是有人在捣乱搞破坏? 楼上的沈家父子和凌罗也自然瞧到了此等情形,三人均惊呼这戏可真够热闹。 而就在这时,眼尖的沈景枫却愕然大惊道:“那人不是爷爷么?他怎么冲上去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重逢 () 闻后,凌罗和沈康靖也赶紧伸直了脖子向下望去。 天哪!冲上戏台之人真的是他。 见此情形,生怕父亲搅乱了一场好戏的沈康靖急的直跺脚,且嘴里还忍不住忧心道:“爹今天是怎么回事?如此反常?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与台下此起彼伏的骚乱声截然不同的是台上很快便恢复了安静。 凌梅和穆思远虽也惊的瞠目结舌,可二人却均未作声,帘幕后的伶人们也没人冲上来阻拦沈念恩的冒失之举,众人皆怔怔地盯着他瞧,没有经验因而皆不知所措。 戏台之上,沈念恩慢慢地向凌天靠近了去,可每向前挪动一步,那种似近乡情怯的彷徨感都一点一滴往他心里钻。 而凌天却没像戏中唐婉那样幽思无限地望着陆游,目光换了方向的她此刻正痴痴傻傻地走向了纵身飞上戏台的玄衫人。 这一刻,近在咫尺的沈念恩和凌天就这样相互望着彼此许久许久。 岁月的风霜吹白了鬓发,可却吹不散眉宇间印刻了多年的相思。 是他! 是她!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已经... 她不是已经... 这时,于沈、凌二人来说,偌大的戏场里好似就只有他两人一样。 二人的距离虽只有一尺,可却好似被一条无形的银河隔于两端,遥不可及。 往事迢迢,两心皎皎。 真的是他! 真的是她!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难道他没... 难道她没... 此刻,“失聪”了的二人完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响,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沈念恩的心如巨浪滔天,正肆虐翻涌,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想要伸却又悬在了半空中。 凌天亦是泪流不止,激动一时间竟麻痹了病痛。 紧接着,双双战栗的二人虽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彼此。 就在二人双手相触的那一刹,兴奋的火苗飞也似地点燃了周身。 好一会,沈念恩才老泪纵横地抽搭着说:“是我,我是洪勋。” 这句话极轻,轻的只有凌天一人可以听的真,算是回应她刚才唱词中的那句谬误。 “我是虬枝...我是虬枝啊...”为了与对方相认,道出此言时,凌天简直耗尽了身的真气。 就这样,阔别了三十余年的苦命鸳鸯在确认了彼此之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二人的举动看得在场之人云里雾里,完摸不着边际,而站在不远处的“陆游”穆思远却第一个开了窍。 这时,穆思远喜笑颜开当即带头为这对重逢的苦命鸳鸯高声喝彩,而其妻叶展盈于台下亦笑中带泪,鼓掌相贺。 在他俩的带动下,明白的也好,不明白的也罢,场的戏迷陆陆续续为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拍手相庆。 接下来,戏场之内**迭起,欢声不绝。 而此刻二楼的凌罗、沈康靖、沈景枫三人却彻底看傻了眼,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皆半张着嘴巴且还不住地嘀咕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最纳闷的当属凌罗、沈康靖二人。 此刻,凌罗心中合计着,难不成沈叔叔就是我娘苦苦思恋之人?那岂不是说他就是我爹?这怎么肯定呢? 沈康靖亦是如此,这凌姨莫非是我娘?难怪每次见到她时都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可直到此时他仍觉得难以置信。 可就在二人目光交错,迟疑着是否该鸣掌时,一个念头却忽地闪现于俩人的脑海。 如果真是猜想的那般,那他们俩岂不是成了亲兄妹? 天哪,这是上天故意在戏弄我们么? 二人虽都未开口,可这陡然而生的落寞和失意却又不自觉地浮上了彼此的心头。 而此时,叱咤风云数十载的沈念恩已经彻底失控,涕泗横流间反复念了千百遍:“虬枝,这么多年你去哪了?你让我想的好苦啊!” 凌天虽也有无数衷肠想要倾诉,但病重的她却在轻唤了两声“洪勋”后,胸口一热,痨疾加重。 紧接着,她后撤一步的同时狂咳不止,忽然间,一股鲜血喷出了口... 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均大骇不已,尤其是沈念恩,瞪眼翘舌,不知做何。 吐血后,凌天身好似被掏空,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漆黑一片。 片刻后,她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待凌天清醒时,已是深夜,面无血色的她躺在医馆的床上,身虚无至极,没有一点力气。 而这家医馆就是之前沈康靖提到的那位邢大夫开的,且这位邢大夫就是当年赵家的专属医师邢四维。 凌天与邢大夫也有三十多年没相见了,邢大夫见到她后亦如遇旧友一样,悉心照顾备至。 这时,除了沈景枫被送回了家之外,沈娇蓉、吴承昊以及他们的孩子吴康凯和吴康慧也一同赶来了医馆。 众人见了凌天后皆是悲喜交加、感慨无限。 尤其是吴承昊,见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小姐,当即哭笑不得,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捋顺。 好一会,沈娇蓉、吴承昊夫妇围上前来与凌天叙起了旧。 没说两句,凌天便忍着喉咙的剧痛急不可耐地问道:“娇蓉、承昊,我的孩子呢?他是不是就是...”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团圆 () 接着,凌天将目光投向了立在门口沉默多时的沈康靖,这孩子她初见时就觉得面熟。 沈娇蓉和吴承昊夫妇对视了半秒后,继而满含热泪,连连点头。 没错,沈康靖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听了这话,凌天虽难以置信可一只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她失散多年的亲子。 去年凌罗小产后,她只知道他姓沈,第一眼瞧见就让人觉得亲切,有眼缘。 再后来她从凌罗那得知他叫沈康靖,心中还曾思量了好一阵。 这康靖二字竟会与自己当年给儿子取的名字相同,又一次在凌罗家门前见到沈康靖时,他们俩还简单聊了几句。 凌天好奇向沈康靖打探其家事。 而沈康靖少时曾被爹爹和姑父姑母三令五申叮嘱过,任何人问起家史来,一定要说家皆来自新加坡,曾祖父开过橡胶场,祖祖辈辈均乃望族。 毕竟曾经是死囚,沈念恩等人这样做也只是为防有心之人暗中调查制造事端罢了。 久而久之,沈康靖已将这些编排好的过往牢记心间,再后来,他自己都已然深信不疑,完当成了真实。 凌天听了沈康靖的描述后,很快便打消了念头,接下来,一心想要撮合女儿再结良缘的她再未为沈少爷的身世来历困扰过。 凌天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真是愚钝极了,简直后知后觉到了痴傻的地步。 此康靖即彼康靖。 而其父就是自己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恋人洛鸿勋... 母亲早逝在沈康靖的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今夜竟听说其尚在人世,且还竟是凌罗的娘亲,此刻的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忧喜难分。 此刻,见娘的手似是伸向了自己,沈康靖内心虽局促,可在爹爹和姑父姑母的催促下,他还是慢慢踱步至了凌天的床前。 这时,不远处站在邢四维身旁的沈念恩急切地发话道:“快点叫娘啊!还在想什么呢!快叫啊!” 沈娇蓉和吴承昊夫妇俩也同样焦急地催促道:“快点啊!阿靖,快叫娘啊!” 沈康靖环顾了下四周,见周围之人皆殷切地看着他,等他开口,甚至包括站在最远处的凌罗。 这时,她也泪中带笑地对其颔首示意。 见状,沈康靖清了清喉咙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下一秒,他用力攥紧了凌天的手,哽咽着轻唤道:“娘...” 紧接着,窘怯之意渐消的沈康靖情绪忽地失控开始声泪俱下地连连呼唤:“娘...娘...” 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沈康靖曾跟沈娇蓉叫过娘亲外,这么多年,娘这个字眼在他的意识里早已模糊远去。 从小到大,他一直认为自己有父亲就够了,而且父亲无所不能,可以为自己打点一切,所以有没有娘似乎也没那么关键。 虽早已习惯了没娘的日子,可今晚突然被告知娘还活,一时间沈康靖好似又回到了天真的稚年。 此刻,他紧紧地抱着凌天的手臂痛哭不止,从前筑好的层层壁垒瞬间被亲情攻破,原来一切的不介意不过是场无奈的伪装。 离散了三十几年的一家这一刻总算是团聚了,在场的众人皆倍感欢欣,即便是刚从邢大夫那得知凌天身患绝症,不想破坏氛围的众人也均未面露伤感之意。 最激动之人当属沈念恩,这一瞬,他只想要同她在一起,同他们母子在一起,直到死神将他们强行拆离。 站在较远处的凌罗眼见此情此景亦是激动万分,自然而然的她也想要去近旁分享一家人团聚的喜悦。 可这时的她忽而感到有些诧异,为何母亲不叫父亲与自己相认,却单单只有她同康靖母子相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自己? 自己又算什么? 这一刻,失落的凌罗有些无所适从,想要上前却又不敢。 就在凌天沉浸在无尽欢喜之时,服过药的她感觉也舒坦了一些,偶然抬头的一刹,她瞧见远处一女子满怀心事,此时正茫然无措地瞧着自己,好似被隔离在了欢欣之外。 而那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凌罗。 见状,凌天赶紧抬手招呼她到近处来。 事已至此,她知道此刻是时候让凌罗知道真相了。 凌罗搓着步子,稍显惶恐地移到了床榻边,这时,四个人离得很近很近。 虽然有些吃力,可凌天还是缓缓抬了手,温柔地抚着女儿的鬓发。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再加身患痨症,此刻凌天真是难以发声,喉咙痛的剜心挫骨。 凌罗知娘定是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可见其一直捏着喉咙,表情十分痛苦,为了其身体考虑,她也只能顾大局道:“娘,您今日认回了沈叔叔和康靖,再加上刚才在台上也很劳累,现在已是深夜,您早点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不必太过心急。” 其他人也赞同凌罗的提议,大家皆望凌天先做休息,切勿再损耗心神。 但凌罗正要起身之时,凌天却一把地拉住了凌罗的手,且还使劲地摇头不让她离开。 她心里憋忍了太久的话,今日若不和盘托出,定是难以心安。 而且她知晓如果自己不说出实情,大家的疑惑不能得解,今夜所有人均会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因而,凌天强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阿罗,还有洪勋和阿靖...你们一定要认真...听我把话说完,尤其是你...阿罗...” 凌天捂住胸口继续吃力地哽咽着:“当初我大难不死后,颓废迷茫了整整三年,直到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大清早,我在戏班子门前捡到了一个女婴,那个时候她不停地哭...我...我当时本想...置之不理,可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阿靖...怜悯之情...骤起...所以我把她抱起,带进了戏班子...” 第二百五十章 想通 () 继而,她梨花带雨地追忆道:“没多久,她吃饱后,不哭了,还在我的怀里...睡着了,那样子...特别可爱...当时我就想...这要是我的女儿该多好...” “于是我就下定...决心,既然上天把这女娃带到了我身边,我就不能弃之不理,我一定...一定要将她抚养成人,她就是...就是你...阿罗,虽是养女...但娘却从未...从未亏待过你...” 这段往事揪的凌天心潮翻涌,时而惶恐,时而失意,时而欢欣,时而焦虑... 无数的情绪交杂下,凌天已由最初的抽泣渐渐演变成了抽搐状。 沈念恩见此赶忙揽过其肩膀,摇头示意凌天勿要再言。 蹲在一旁的凌罗亦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二十九年来,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和娘的亲情,她知道娘是爱她的,疼她的,甚至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可今日娘竟当着众人的面突然告知她自己并非其亲生,而是多年前在戏班外捡到的一个弃儿。 此刻的凌罗还陷在迷思困境中无法抽身,本想着自己和康靖极有可能是亲兄妹,若能与父亲和哥哥相认倒也算是喜事一桩! 但欢欣却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伤感却又塞满了心房。 现实怎地这般无情! 去医馆的路上都在苦笑的凌罗禁不住感叹着上天真是太会捉弄凡人,让她历尽千辛终于对沈康靖有了爱意,可最终二人却意外成了兄妹。 可娘亲的一席话简直令凌罗的猜测来了个惊天逆转。 她并未娘亲所出,是个弃婴,那自己同康靖也就根本不是亲兄妹。 真乃肠一日而九回,蜿蜒屈曲难得畅。 此刻,凌罗算是尝到了何为笑啼皆不宜,做人实太难的滋味。 可见娘亲又开始不住地咳嗽,凌罗也只得将自己的忧思感怀暂且搁置一边。 安慰了好久,凌天的情绪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众人皆劝其赶紧休息。 接下来,凌罗和沈康靖以及吴家人部离开,只留沈念恩一人在医馆陪伴凌天歇息。 花摇印月影,晚风透窗棂。 一别经年久,相逢终笑盈。 相依相偎的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一切叙旧感怀部留给明天。 毕竟他们还有明天。 送别了吴家人后,沈康靖和凌罗一起走在了漫漫无际的暗夜里。 这一路上,凌罗都在彷徨游离,即便是路灯下的前方有个高高的台阶她竟然都没能看见。 若不是近旁的沈康靖及时提醒她,她肯定会被绊倒,甚至把脚崴坏。 沈康靖虽较她好一些,但心里却也充斥着的自责与愧疚。 他知道若不是怯懦一直在心里跳梁作祟,他不会和凌罗平白错过,更不会令父母的重逢又延后了十年。 真是害人害己,贻害无穷。 一想到这些,沈康靖真想狠狠抽上自己几个巴掌。 今夜晚风悠悠,丝毫没有凉意,可懊悔这个不善良的东西却好似阵阵寒流无孔不入,且时不时地冷却着沈康靖的那颗真心。 思来想去的沈康靖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而当他再度回神之时,凌罗已经走在了他前方三丈有余的位置。 凌罗一路迷迷糊糊,心神不定,没留意沈康靖已经落了后。 这时,她还依旧形单影只地向前走着。 沈康靖站在后面远远地望着凌罗黯然前行,今晚在得知凌罗乃弃婴后,又想到对方在卢家这几年的不幸遭遇,此刻,他的心中忽地无限悲凉。 好在娘亲从小极疼她爱她,没有让她受到冷落,所以伤感了好一会后,那些忽隐忽现的心疼总算是慢慢远去了。 亲生父母如何,养父母又如何,只要对自己心意地给以关爱,就是自己的父母,也是自己最应该孝敬和善待的亲人。 想明白了这些,心里的难受也算是抚平了,不多时竟被一丝丝欣喜取而代之。 这样的结果总比他同凌罗是亲兄妹的要好,好歹上天没有再次捉弄他们,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失凌罗。 思量到此,沈康靖决心已定。 眼见凌罗离自己已有足足七八丈远,这时,沈康靖用尽力高喊一声道:“凌罗,等等我!” 第二百五十一章 勇气 () 沈康靖的这声叫喊惊的凌罗不轻,一个激灵后,她紧忙回过头去。 这一刻,她发现二人已经相隔很远,因而一脸茫然地望向了对方。 恍恍惚惚的一路,凌罗脑子里塞满了自己同娘亲过去的种种。 无论酸甜苦辣,始终风雨同舟。 而就在沈康靖喊她前的一瞬,她总算是想通了一件事。 生母如何,养母又如何,她忆起往昔发现,母亲待她之情从未有一丝虚情假意。 自己没有理由伤感难过,更没理由疏离娘亲,她们永远都是最亲的母女,最亲的亲人。 这一瞬,凌罗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 当她那双噙满柔光的美目望向他的一刹,沈康靖那冷了一路的心忽地温暖了许多。 胸口的热浪不停地激荡,想要按捺却又按捺不住,突然间,沈康靖肆无忌惮地大喊了一声:“凌罗...” 紧接着,凌罗的名字响彻于路口,好似晨曦一般唤醒了天地。 说完,还未等凌罗有所回应,他便像疾风一样狂奔而来。 站在她面前后,他再次重复地念着“凌罗”这两个字,只是语音语调较之刚刚温柔缱绻了许多。 今日的凌罗被排山倒海的往事压袭,内心早已是天降摧残,地起波澜。 可听沈康靖接连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这一刻,凌罗好似迷路的孩童看到了远处亮起的灯辉。 虽见沈康靖欲言又止,似是还有其他的心里话想要对自己倾吐,但她确信来日方长,他们一定还有今后。 石青的星辉点点,路边的繁花竞香。 就这样,两人在这无人的路口,凝视着彼此,许久许久。 不再无所适从,不再彷徨失措。 而时间终于解意了一回,派红娘将秒针悄悄地拿了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凌天忍着病痛坚持了演完了最后一出戏,而这戏便是当年令其名噪一时的《荆钗记》。 大庆过后,完美谢幕的凌天直接搬去了沈家养病,邢四维每日都会定时去查看她的病情。 这些日子里,凌天的病虽没有明显加重的迹象,可不施粉黛时,其眼窝深陷,脸上还缀上了些不太大的点点。 而且她还总打冷战,一打就是好半天,一觉醒来时其身盗汗,衣服被子都会湿透。 最要命的是,凌天经常疲惫不堪,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很虚弱,再不复往日朝气蓬勃之态。 私下里,邢四维将沈念恩悄悄拉于旁处,虽有些难以启齿,可他还是勉强开口道:“沈老板,十痨九死,并且这肺痨本就是不治之症,依我看,凌天的病...” 说到这,邢四维遗憾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后,他为难地说了下去:“她的痨症拖得久了,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连我博济医院的同学刘文琅都束手无策,如今我只能开些镇咳安定的药来缓解她的咳嗽和疼痛。” 其实邢大夫今日不说这番话,沈念恩的心中也早已有了数。 可闻后依旧大恸的他却只有徒伤悲的份。 自那后,他心底不知悲鸣了多少次:“为何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迎来了重逢之日,病魔却又要无情地夺走我的一生所爱呢?想来我大半生积德行善,为何苍天就不能怜悯我一回,同情我一次...” 他好恨,好恨,恨二人时间所剩无几,恨不能代她受苦受罪,更恨自己救不了爱人的命... 凌天虽没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可之后瞧见念恩落寞而归,她心里便也猜到了几分。 她虽没有作声,可内心却百感交集。 为了唱戏,自己几近废寝忘食,可却因此染上了肺痨,她心里自然是有恨的。 但也是这戏台让她和自己离散多年的爱人得以重逢,所以那点恨是不是该云散呢! 可自己和他才刚刚重拾彼此,却又要离散,并且这次将是真的阴阳永隔,说不遗憾那只可能是嘴硬罢了。 她不想让念恩再次品尝失却爱人的滋味,她于心不忍,所以她决定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格外珍惜才行。 一晚,在屋内,凌天强打着精神对沈念恩莞尔笑言道:“洪勋,你看,不仅我和你时隔多年破镜重圆了,我们的孩子将来也会终成眷属,而且我们连孙儿都有了,这一路以来,风风雨雨,多么不易,所以我们不管还剩多少时间,一定要笑对人生,你说对不对?” “如果生命还有最后一天,我只愿意同你一起度过,如果可以那样,我便真的再无遗憾了...”凌天依偎于沈念恩的怀中对其袒露真心。 第二百五十二章 眷属 () 闻后,沈念恩将她缓缓揽入怀中,心中的郁结也慢慢散了去,接着,二人静静地立于房檐下抬头赏起了细雨来。 此刻,风呢雨逸,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好似在为他二人唱着一曲《碧牡丹》。 从前两人都太过操劳,几乎从未认真观察过雨,今日紧紧相依的这对璧人兴致大好,瞧了许久都不愿离去。 这一刻曾在彼此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如今终于成了现实。 在这之后,凌天彻底告别了戏台,而沈念恩亦将商行的事务暂交由儿子处理,不在忙碌的二人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珍惜着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两个月后,在凌罗和沈康靖的积极筹备下,凌天和沈念恩二人终于结为伉俪。 为了不至过分招摇,二人的婚礼颇为简单。 在沈家内摆了四桌酒席的他们只邀请了兴和商行内的老人、戏班子的一众伶人和几个最要好的亲戚朋友。 沈念恩的好友卢湛和霍秉谦等人参加喜宴时,皆大呼意外。 谁也没想到沈念恩口中的亡妻会是凌天,而凌天几十年来心心念念之人竟会是沈念恩。 最惊异的当属卢湛,他真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到眼界甚高的凌天竟会看得上当年怡兴洋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伙计。 可意外归意外,众人还是纷纷送上了祝福。 虽然他们两人年龄相加已逾百岁,可“爱”这个神奇的东西却令俩人好似又回到了三十三年前初遇的那个美好夏天。 这场婚礼弥补了二人大半生的遗憾,船商和名伶跨越了三十三载,几经磨难,始终不忘彼此,终成神仙眷侣。 当晚,送走了宾朋,沈念恩回到了房中。 今夜的他很清醒,一点醉意也没有,这得因于宴席上他滴酒未沾,由儿子代劳。 沈康靖为了父母有个完美的洞房花烛夜,牺牲自己,不知代父亲喝了多少杯。 新房内,红烛下,沈念恩虽娶的是位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迟暮女子,但挑开盖头的那一瞬间,心动之感却与少年之时一般无二。 今日的凌天偷偷从邢大夫那求来了一剂药,该药药性虽强,但却损其根本。 奈何邢大夫怎的劝说,凌天都执意如此,因她一心想要今夜给夫君一个最好的自己。 凌天虽已不再年少,且还身患痨症,但盛装下的她在郎君的眼中依旧花颜月貌,堪比国色。 也已知天命的沈念恩脸上虽写满了沧桑,可在新娘看来依旧是斯文儒雅,倜傥风流。 凌天想来这大半生也就只有在面对他时自己才会脸红心跳。 晚风入户,摇曳了红烛,终于结为连理的二人坐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此时,自然而然聊到了码头初遇之景的凌天双眸含情地嬉笑道:“我就知道那时你就喜欢我了...” 年过半百的沈念恩自是毫不隐晦地点头说:“那是当然,虽然那时谁见了你都会喜欢,但我觉得我与他们还是略有不同...” 凌天眨了眨眼后倩笑着追问说:“有何不同?难道只有你是一见钟情,别人都是见色起意?” 俏皮之态还似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可沈念恩却出人意料地坦言说:“哈哈,非也,非也,男人都是好色之物,我自然也不例外,如果说真有不同,那我想便是...” 半仰着头思虑片刻后,他说道:“我虽爱你的貌,但却更爱你的心...” 接着,他又继续回忆说:“先是我舅舅离世,再到后来的码头袭击案,你不仅不嫌弃我身份卑贱,而且还愿意教我学英语...” “所以在我看来,你不只貌美,且更心慈,面对这么一个宅心仁厚,聪颖绝伦的姑娘,我心里的那扇门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的确,凌天年少时,裙下之臣者众,可他们迷恋的多半是她如花的容颜,而唯有一人,爱她的花容月貌,但却更爱她虔诚的灵魂。 那个人自然就是沈念恩。 凌天闻后,嫣然百媚中,眼眶里亦禁不住泛起了微微泪光。 没错,自己此生没有爱错人, 而寻觅半生要找的也是这个人。 这一刻,她的内心无比欣慰和畅然。 不多时,凌天的情绪忽地高涨,想要来点玄妙的她反客为主地娇俏道:“鸿勋,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坚持 () 沈念恩当然好奇,这是他近些日子来时时萦绕脑海的最大谜团,在他看来对方会爱上当年的自己,多半是他走了桃花运的缘故。 因而,他瞪圆了双眼满心期待着凌天给他答案。 凌天眼波流转,嘴角轻扬,故弄玄虚了好一会,才认真地说道:“那一年你同我哥一起遇上海难,大半年后,这事算是过去了,那天正好是我们俩的生辰,你和我一起去码头散心,我记得你对着江面信誓旦旦地说‘我洛鸿勋今天在这对天起誓,不出十年我还要从这天字码头出发,还要征服大海,征服太平洋。’” 这段话凌天几乎每一个字都记得真切,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青年,看得一旁的沈念恩捧腹大笑,开怀之至。 之后,沈念恩一脸欢愉地回应说:“我哪里是这样傻里傻气的。” 这段过往他自然也记得,那是他涅后的重生,破茧后的化蝶。 笑着笑着,他一板一眼地再一次复制起了当年之景来。 俩人嬉笑了好一阵后,凌天敛了笑容,平静地说道:“本来在我的意识里,一个人遭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心里一定有了阴霾和鸿沟,说不定这辈子都很难再迈过那道坎。” “可你却不同,你跌倒后爬起来的速度和勇气远远超乎一般的人,这种胆识魄力世间少有,再加上你又重情守信,表里如一,知世故而不世故...” “如此金玉其质,一言九鼎的好男人我这一生确实只遇到了你一个...” 那时的他虽只一介布衣,可在她眼里却是举世无双的如玉公子。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真的征服了大海,征服了太平洋,如果我早知道那个兴和商行的新加坡船商是你,那该多好...” 说到这,一抹深沉的眷恋慢慢爬上了凌天的眉尖,紧接着,她握紧了沈念恩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百尺柔肠,在心间辗转。 万丈红尘,书一世情长。 指尖虽沾满了记忆的殇,可好在漫长相思终有了回响,不枉凝眉半生空怅惘。 沈念恩知夫人长嗟短叹多半是因她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于是,他赶紧温柔地搂过凌天的腰肢,低喃着诉衷肠道:“虬枝,别难过,现在也不晚,你我二人缘定今生,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在一起,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虽不知为何夫人撑到现在竟都没有咳嗽,可为排其忧思,他还是极力笑颜说:“其实我这辈子活得很简单,因为我只专注于两件事,一是航运,二就是心意地爱着你一人...” 转而,他又说下去:“后来我愈发明白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的道理,如今我真的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两个美梦都实现了,我很满足,真的,特别满足...” 听完后,凌天也同样低吟道:“那这样说来,我这辈子也同样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唱戏,另一个就是念着你...” 彼此的脉脉衷情终于找到了对的人诉,下一秒,相思相望亦相亲的两个人携手而卧,相拥而眠。 这对同样专注与坚持的神仙眷侣一生均简单而纯粹,两人历尽千辛万苦后也终于美满了人生。 而可喜的是,当初包括邢四维在内的所有大夫都断言凌天最多活不过半年,可是在丈夫和家人的关爱和鼓励下,凌天竟然奇迹般地延活了两年。 虽然时间依旧很短,可这两年对他夫妇而言却是此生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分。 这期间,沈念恩又购进了一艘名为“天恩”号的新船。 他们夫妻俩还特意乘坐此船去了趟惠州的巽寮湾。 此处海岸迂回曲折,海沙洁白晶莹,海水清澈蔚蓝,岸上山石林立,景色宜人,蔚为大观。 在那个名叫鸽子岛的世外桃源里,夫妇二人远离尘世繁杂安然地生活了近一个月。 凌天走到生命的尽头之时,并不孤独,儿女皆身伴左右。 沈念恩虽泪湿衣衫,可他却握紧对方的手,向其承诺道:“虬枝,你先走一步,到了那头,不必等我,我相信下辈子我们还会在相遇的,到那时,我们一定要幸幸福福地再做一世夫妻,不止下辈子,还要下下辈子,记得,我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第二百五十四章 被袭 () 已入弥留的凌天听了这些话后,紧闭的双眸慢慢噙满了泪水,好一会,她才缓缓点了下头。 这一刻,她很幸福,没有遗憾。 她相信夫君的话,来世他二人定会再见。 他们要生生世世成为眷属,他们要生生世世相依相伴... 1891年十月初六,叱咤戏坛三十载的绝色名伶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凌家班的弟子每人一字集体给师父写了副挽联,“成就等身身不老,后人继业业长存”,悼念亡灵的同时,亦是对自身的慰勉。 而家人写给她的挽联则为“善始善终,善作善成”,有感于其专注执着的璀璨一生。 沈念恩在赵家人的不远处为夫人寻了一个地势宽广,生气凝结的吉穴,望爱妻可以安眠地下,庇佑后世子孙。 三日后,其灵柩由其子沈康靖,徒弟方竟成、凌尘、凌龙、凌翔、凌金共六人高抬相送至飞鹅岭下葬。 当日,大风裹挟着秋雨绵绵而至,可仍有数以千计的戏迷不惧风雨为其夹道送行。 自此,凌天的故事落下帷幕,但其简单平凡而又精彩伟大的一生震烁戏坛,为后世铭记。 而凌天走之前,有一件对沈念恩影响深重的大事须得一提,那便是他时隔多年遇上了宿仇方大班。 一直活跃于广州城中方衢耀这些年来与沈念恩却是无交集,这主要是因两人从事领域迥异,且沈念恩还长年奔波于外的缘故。 此先,充当着夏家兄弟和洋人走狗兼联络人的他一直混得都还算风光体面,只是多年来方衢耀没少受夏家两兄弟的夹板气。 长期屈居人下,以他的个性自然是万分的不甘。 夏家兄弟人后不睦,方衢耀早有所察。 知两人金钱纠葛无数,亦知夏虞眼红,早想在夏尧贩卖猪仔的路上劫上一笔横财,几年前,方衢耀眼珠一转,诡计生出。 一番挑唆后,被离间的夏家两兄弟为争抢华工贩卖权终于在华沙码头彻底翻脸,大打出手。 自此,夏虞成了残废,夏尧则直接见了阎王。 渔翁得利的方衢耀奸计得逞后迅速上位,成了洋人重新扶植的对象。 可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并未让方衢耀的心智明显上升,且直至此时,他都不晓得韬光养晦这四个字背后的寓意为何。 终于攫取到华工贩卖权的他比起夏家两兄弟来更加肆无忌惮,他疯狂地榨取劳苦大众血汗的同时,亦不再俯首帖耳地对待洋人。 没过几年,方衢耀原本的面目便已彻底暴露,终于他由从前的欺下媚上渐渐变得跋扈猖狂。 得罪了洋人可不是件小事,英法两国的华工商贩私下里议定后,决定除掉方衢耀再找顺从的新人取而代之。 于是,意想不到的事便发生了。 1890年秋日的一天夜里,方衢耀在保镖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天香酒楼,这天,他心情大好,步子迈的格外稳健。 而事实上,他每向前一步,危险便离他近上一尺。 当他走出五六米远时,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一排子弹便向其同时射来。 几名洋人射手朝其疯狂扫射一阵后,便火速隐没于暗夜之中。 当即倒于血泊中的方衢耀没多久即没了知觉,而他身旁的两名保镖却双双毫发未损。 侥幸的是,方衢耀没有当场暴亡,但却受了相当重的伤,没多久,他便被两名保镖抬进了博济医院中抢救,而送到后,两保镖便趁机溜走,再无踪影。 身中六枪、躺在博济医院后,方衢耀才深深地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别看平日里他整日被摇尾示好的哈巴狗们环绕,可关键时却无一亲友看望生命垂危的他,甚至包括他的夫人和三个子女。 躺在病床上的方衢耀心寒如冬雪,此时的他不禁回望了一眼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 小时候,父母双亡的他只得栖身于香港的姑母家,虽然姑父姑母待他不薄,可敏感多疑的性格令他自始至终都深感寄人篱下。 也正因此,他的心灵愈发扭曲,总觉得姑姑待亲子要明显好于自己,尤其是后来,表哥霍秉谦有机会去英国留学,可自己却没有,并且还得待在甸地洋行里打杂。 在那里做了三年,长了些本事的方衢耀便离开了香港,来到了广州闯荡。 常将自己臆想成贵公子的他模范表哥的学历期望可以被别人高看,也正因如此他成功混入了怡兴洋行。 而自己那张精心修饰的“画皮”被人撕下来的一瞬是多么的疼,只有他一人可以体会。 从那以后,方衢耀的心态更加扭曲,面目也愈发狰狞,他痛恨那些“害”过他的人,他亦暗暗发誓总有一日要让他们血债血偿,甚至还得让他们齐刷刷地跪在自己的脚下被自己肆意鞭挞。 而这些人中他最恨的便包括洛鸿勋。 洛鸿勋在他眼中起初还真是个不足为道的小角色,可他始终想不明白,他有什么本事,为何他总能受到旁人的青睐,更可恨的是,自己落马的关键一枪便是出自洛鸿勋其手。 那时的他恨不得亲手将洛鸿勋撕碎,可却始终寻不到机会。 再后来,洋行纵火案中,方衢耀总算逮到了天赐良机,因而誓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再后来,害苦了夏家兄弟的他终于熬出了头,可最终竟还是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人生如此凄凉,究竟为何,方衢耀却始终不得其解。 由于天香酒楼离兴和商行距离较近,且此此事轰动了广州城,因而沈念恩没多久便知晓了这起枪杀事件的大致始末。 接下来,他托人打听到了病危的方衢耀现正在博济医院抢救。 这些年来,沈念恩一直有桩心事未了,那就是自己当年被无辜定罪始终没有机会平反。 他知道自己若能早些翻案,也不至因更名换姓致使虬枝与自己阴差阳错多年才得以重逢。 知道方衢耀出事后,凌天曾劝他说:“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高抬贵手呢?有句老话说的好,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一他垂死之际忽然良心发现了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翻案 () 良心? 像方衢耀这样的败类会有良心? 沈念恩还真是难以相信。 可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应该轻易放弃。 辗转反侧了近一夜,沈念恩终于下定决心去会会这位当年差点害他至死的罪魁祸首。 第二日一早,沈念恩就匆匆出门找到了兴和商行下“兴源”号的租客柳江尧,柳江尧几年前捐了个道台,跟巡抚的关系颇妙。 柳江尧为人圆滑,但并不奸诈,与他打过多次交道后沈念恩还算信得过对方,因而拖他找几位可靠的官差给自己作证。 而柳江尧也多次受沈念恩的恩惠,因而这个忙他很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第三日正午,沈念恩携三位官差抱着一试的态度踏入了博济医院的大门。 那是方衢耀被袭后的第四日,只剩一缕游魂的他早已是奄奄一息,离死神就只剩半步之差,博济医院的医生均已束手无策。 来到病房门口的一刹,沈念恩内心忽感惶惶。 官差张申英见状,上前一步主动为其推开了房门。 而门被推开的霎那间,一缕明光温暖地朝大伙投射了来,说不上什么原因,那一刻,沈念恩只觉这是吉兆。 向不远处望去,只见空阔的病房里摆着一张床,白色床被下,一垂死之人好似极度痛苦地正躺在病榻之上,从侧面看,他的鼻梁高挺,形似驼峰,鼻尖有点下勾,看起来十分立体。 沈念恩一眼便认出那可怜之人即是方衢耀。 接着,他每向前迈一步,耳畔的呻吟声便会越发真切上一分。 见其惨相,沈念恩多年的积恨不知不觉间竟一丝一丝地向体外游离了去,站在他身旁一米远的那一秒,最后残存的一点恨意竟好像也散了... 这时,一白衣护士靠近了来,向官差详细地了解了下情况后,她将沈念恩所言大意俯身转达给了方衢耀。 之后,她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静等病人的反应。 护士的话好似石沉大海,好半天,方衢耀都没有任何动静。 待她准许后,沈念恩移步至病床前,缓缓坐在了木椅之上。 这时,思量许久后的他开口说道:“如果你可以讲出实情,替我翻供,我愿意尽力完成你一个要求。” 而这一次,方衢耀倒是给了些回应,手指弹动了几下的他,嘴角也轻轻抽了抽。 下一秒,白衣护士笑着朝沈念恩点了点头,示意他病人应该是听到了他们的话。 这时,沈念恩趁热打铁又来了句:“如果可以,我们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而且我向来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力以赴。” 紧接着,官差张申英见缝施压说:“方先生,若您不配合,我们根据沈先生的说辞按图索骥也一定可以为他昭雪,到时您提供伪证一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不仅您的声名尽毁,您的家人也有恐会受牵连。” 不知是其心里在煎熬挣扎,还是确实难以动弹,众人虽然有些心急,可好一会,方衢耀的手才终于有了些许晃动。 不多时,他的嘴巴微微开了一个缝,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女护士见此,赶紧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唇边。 虽然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可不一会,女护士却扭过了头朝沈念恩笑着点了点头。 将死的方衢耀眼见官府之人在场,且自己确有一事梗于心头多时,因而千思万虑下,他终于决定从善一次。 接着,沈念恩将自己写好的证词递给了女护士,之后,女护士伏在病人的耳畔将纸上所言逐字念于他听。 在众人的见证下,方衢耀极度吃力地半抬了手臂签下了自己的大名且还按了个指印。 这一刻,堵在沈念恩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移开了,往后的日子不用再隐姓埋名,他总算是迎来了扬眉吐气的一日。 可方衢耀的所托之事尚未道出,沈念恩还得静下心来等他开口。 又过了好一会,方衢耀才再度有了知觉,使尽残余之气的他终于费力地将自己那未了的心愿道了出来。 十年前,方衢耀看上了紫洞艇上的一个胥家女,那女子名叫阿素,后来他瞒着夫人将阿素养在了一幢别院当中。 第二年,那阿素便给他生下了个女娃。 四年前,方衢耀的夫人得知了此事后,趁他不在广州时,带着几名家丁前去向阿素和她的女儿问罪,且当日便将她们娘俩赶了出去。 待到方衢耀一个月后返回广州,知晓了阿素被清理出门,他赶紧派人四处打探她们母女的去向。 后来,几经努力,他才打听到小妾阿素没多久就病死了,至于女儿去了哪里他便再也没了踪迹可循。 别看方衢耀待人向来刻薄,可女儿却是他的软肋。 他的女儿名叫素馨,今年九岁,右耳后有一个大大的月牙形红色胎记特别醒目。 这块疼了多年的心病在方衢耀即将西归之时交付给了往日的仇敌沈念恩,毕竟无一亲友相送的他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人。 沈念恩答应他,自己一定会尽力寻找,找到后,也定会善待那个女娃,且让其认祖归宗,但至于能否找到,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离开博济医院后,沈念恩立即随官差将证供送至府衙,看了供词以及听了沈念恩的自述后,事先已经得了消息的知府大人念其乃屡次捐银,于是最终批准了他翻案的请求。 为自己翻了案后,沈念恩心情大快,三十多年前的屈辱终于彻底成了过去。 自此,祖孙三代改回其原姓氏“洛”,而硕大的门楣也由“沈府”改成了“洛府”二字。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羁 () 送走了凌天后,洛康靖和凌罗为母亲守孝两年。 两年内二人敬长爱幼、恪守礼节,且还根据双亲的生平共同创作了戏文《鸳鸯锦》。 1893年底,三十六岁的洛康靖与三十三岁的凌罗正式完婚,二人的婚宴也很简单,只有洛家的亲友和凌罗戏班里最亲的叔叔阿姨和兄弟姐妹们出席。 这一天,由方竟成和凌梅共同演绎的《鸳鸯锦》也第一次登上了戏台,而这戏台就设在了洛家大院之内。 夫妇俩婚后相亲相爱、琴瑟和鸣,感情颇为融洽,二人终于算是苦尽甘来。 五年又过去了,一转眼便进入了1898。 这一年,声色犬马、叱咤商界多年的宝利行老板卢湛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凌罗随同洛家人一起去参加了前公公的葬礼。 因卢湛生前对她和儿子卢庄很是照顾,所以葬礼上凌罗哭得颇为伤心,但是整个过程中她都未瞧过卢欧一眼,一路无视他的存在。 其实这些年,卢欧过得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逍遥自在,他在与朋友霍楠的一次花天酒地中,招惹了一位有夫之妇,那女子的丈夫来头不小,当场就叫来了一帮流氓将其二人痛揍了一顿。 结果卢欧不幸伤到了致命部位,从此失去了男人的特性,所以后来的他一没续弦,二没纳妾,而是转了兴致将注意力部集中在了儿子卢庄和洋行的生意之上。 比他更惨的是他的朋友霍楠,被重物击中了头部后当场毙命,而这霍楠恰恰就是霍秉谦的小儿子。 凌罗此先便已知晓儿子卢庄几年前被送到了美国学习,远在重洋之外的卢庄得知爷爷辞世的消息已是多日后,因而今个的葬礼他自然没能参加,因而很遗憾凌罗这回没能见到儿子。 这一年,洛康靖的儿子洛景枫十七岁了,此时的他已经长成了个意气飞扬的大男孩。 提到这个儿子,洛康靖真是特别头疼,向来脾气好的他没少被对方激怒,因为在他看来景枫可不止意气飞扬这么简单,有些时候的表现甚至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先从其相貌说起,长大后的洛景枫与其父家人样子并不很相像,倒是很像其母系李家人,尤其形似其外公李应泉。 他的眼睑很薄,眼尾弯弯向上略挑,鼻翼丰厚,鼻头饱满,双颊略宽阔,整体气质跟正统美男子背道而驰,即非气度不凡的英朗小生,也不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眉目间透着一股子痞里痞气,坏坏的味道。 洛鸿勋带洛景枫去过新加坡很多次,且李应泉也偶来广州,因而洛景枫同外公李应泉的感情还算不错,每次见到外孙时,李应泉都会夸他“有我年少时的风范”。 接着,再来说说他的事迹,究竟是离经叛道,还是思想意识超群,那便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洛景枫六岁时,跟小伙伴们一起去郊外的河边游泳。 突然,天降大雨,所有的小朋友都跑去躲雨,可只有他还在河里游着,大家喊他上来他也好像没听到。 大约一刻钟后,雨过天晴,躲雨的小伙伴们都跑了出来,而洛景枫也上了岸。 这时,大家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躲起来。 可他却笑嘻嘻地回说:“我是水里的一条鱼啊,你有看过下雨时,鱼要躲雨的么?这点雨就把你们吓跑了,以后能做什么大事啊!” 十岁时,学堂的先生评比谁的文章为最优,这一次,洛景枫区居第二,知第一名是先生的亲外甥,因此洛景枫觉得他徇私舞弊。 于是洛景枫不服,气急的他对着先生出言不逊,甚至在教室里脱光了身的衣裳。 众人说他粗俗,可他却说:“我只不过是露父母之形,显清白之体罢了,而真正粗浅的人才会想尽办法伪装自己,想必其心中也是有数的。” 十三岁时,得知中日甲午战争大败,且广东水师参战的广甲、广乙、广丙号巡洋舰皆被摧毁后,十分愤怒的洛景枫倡议同学们一起去觐见总督大人李翰早,且提议其去京城上奏,惩戒贪官污吏,加强海防,以使国人不再被外强欺凌。 可总督李大人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理会他们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洛景枫碰了一鼻子灰,一气之下便跑去总督衙门鸣锣以引人注目。 可事态的发展出乎其意料,他险些以聚众闹事之罪名被捕入狱,幸亏了他的父亲洛康靖上下疏通他才得以被救出来。 十六岁时的那个夏天,为体验生活,未提前告知家人的洛景枫只留下一封书信,独自一人身无分文在外漂泊了四月有余,从广州经清远、永州、邵阳、常德最终抵达宜昌。 这期间他坐过船、坐过马车、睡过大街小巷,吃过别人倒掉的剩菜剩饭,虽从家中没带一文钱,可凭借着自己的才学和那三寸不烂之舌最终还是安然无恙地返回了广州。 只是回来时,他整个人又黑又瘦,活脱脱地像是个难民一般,让洛家上上下下都好生心疼。 其父洛康靖不免责备了他几句,可他却不以为意地悠悠说道:“你儿子是金刚不烂之身,没那么娇气,怎么样都能活!” 洛景枫这个活宝刺头小时候在广雅学堂就特有存在感,长大后到了秀江书院那更成了绝对的焦点。 其父洛康靖不知被山长叫去过书院批评了多少次,而起因多半是他搞恶作剧,破坏课堂秩序之类的罪过。 回家后即便家人集体批斗他,可洛景枫却依然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且还振振有词地反驳着,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应付不来的。 最生气的每每都是他的父亲洛康靖,可洛景枫却理直气壮地回应说:“这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活的这么中规中矩,我再怎么样也没有把天捅破,爹,您就不要大惊小怪,瞎操心了!” 瞧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像一匹不羁甚至已经脱了缰的野马。 洛康靖有时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可使用暴力对洛景枫来说根本没什么特殊效力。 因为洛景枫这个人必须是心悦诚服地受教,要不然即使是被压在五指山下,他也会反抗到底。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好友 () 可洛景枫有一点却让家人很是骄傲,就是他无论怎样调皮捣蛋穷折腾但是学业的排名却始终名列前茅。 没有邀功自居的他总算是谦虚了一次,将这点归结为自己遗传了祖辈的无双智慧。 爷爷洛鸿勋听到这当然是十分的自豪与骄傲。 在洛鸿勋眼中,孙儿的性子虽野可也算渐渐有所收敛,虽不乖,但却一点也不坏,反而有时还给了他一种古道热肠的侠义之感。 洛鸿勋虽已过花甲之年,但身体却十分康健,热衷养生的他自打那次从俄国购船归来后便开始坚持练习拳术,后来孙儿长大了,他每次练习时都会带上洛景枫。 洛景枫拳学得认真,打得不错,因而他的身体也较同龄人结实得多,且动作也相当矫健敏捷。 洛鸿勋发现只要孙儿愿意做的事,他都会做的相当出色,想想自己年少时虽没活得像孙儿这般桀骜不驯,但资质却也没他这等超卓。 洛鸿勋将自己的成功主要归结为努力坚持的结果,因而他教育孙儿时常常说的是:“你虽天资聪颖,但是不努力的话,最终也只能庸庸常常,在我看来,一个人努力的程度几乎决定了他人生的高度,天赋只能排在第二位。” 这道理洛景枫当然听得懂,整个洛家他最佩服最敬重的当属他爷爷洛鸿勋,因而爷爷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几分的。 秀江书院内,洛景枫有两个十分要好的同窗。 其一是为巡抚蒋寿之子-蒋伟诚。 蒋寿举人出身,光绪年间,历官贵州、江西、江苏、广东巡抚,其子蒋伟诚样貌平平,但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尤其是唇边的两撇小胡子颇为醒目。 他的个子较洛景枫稍稍矮了一寸,其资质算不得平庸,但离绝顶聪明还相去甚远。 虽是总督之子,优势得天独厚,可蒋伟诚做事向来优柔寡断,缺乏主见,经常被周遭之人影响判断。 洛景枫和蒋伟诚的友情要追溯到八年前,那时,蒋伟诚刚刚随父由南京迁至广州上任,。 初来乍到,因不懂粤语,蒋伟诚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那些玩意,而离他最近的洛景枫看他孤单,于是便主动凑上去当起了他的粤语老师,就这样,两人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死党。 有一次,蒋伟诚从父亲那千方百计地偷来了一支手枪,第二日一早,他将枪带出府同洛景枫一道去了郊外玩射击。 两人在十几米外支起了一个靶杆,虽说子弹有限,二人也都是第一次摸枪,可蒋伟诚的命中率与洛景枫的相比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洛景枫嘴碎,时不时挤兑着衰神附体的蒋伟诚。 而书院内,洛景枫的另一个好友则为韩骓。 韩骓的身世较为复杂,他本名叫做裴骓。 母亲生他时因难产而死,父亲裴建亭从前在汉口经营运输货栈,时常来往于各地,可后来父亲染病亦亡,年少的韩骓成了孤儿后只得随舅父韩世一移居广州,自此更名为韩骓。 喜欢读书的韩骓经常溜到书房里去听讲,秀才倪世贤见他聪慧,顿生爱才之心,知道他家境清寒,就对他的舅父说:“这孩子是可造之才,我愿教他读书,不收‘束’。 按规定,未做诗文的学生每年六至八块大洋,已开笔的八至十二块。从此穷学生就从倪世贤读书,学习诗文。 韩骓过目不忘,除了能熟背四书五经,课余还读《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古典小说,爬上茶馆茶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上述故事给茶客听,被誉为“神童”。 又过了一两年,韩世一的生意越做越好,再加上韩骓本就见多识广,口才极好,因而被山长看中,他调来了秀江书院读书。 为人真诚又坦率的他与洛景枫棋逢对手,没多久,俩人也成了知心好友。 前年夏日,三少年郎还曾一起去郊外过夜。 夜晚,闲得无聊的三人,竟突发奇想玩起了拍蚊子的游戏,当然这馊主意一听就是洛景枫想到的,可是另外两位仁兄却极为开心地配合着他。 当夜,三人相加共徒手灭掉三百多只蚊子,而胜利者最终竟花落韩骓,向来争强好胜的洛景枫在拍蚊子高效这事上都只得甘拜其下风。 眼看即将入夏,这日的大清早,洛景枫和蒋伟诚结伴前往秀江书院上学,途径离书院有两条街之遥的培英女校时,蒋伟诚霎时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左摇右晃地朝内张望了起来。 洛景枫瞧他一副痴傻的蠢模样,当即忍不住嘲笑说:“老蒋,你看什么呢?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蒋伟诚不想理会他,依然目不转睛地向内望去,嘴上只是轻飘飘地回了句:“当然是美人了,这还用问!” “美人?”闻后,洛景枫也来了兴致,赶紧擎着脖颈向里面张望起来。 瞧见校内女子上身皆穿鸭卵青色长袍,下身着宽松的荼白色裤子,如此整齐划一,看起来根本都是一个样子。 于是,洛景枫撇着嘴巴,失望地来了句:“哪有什么美女,我看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分不出个你我她来!” 说完,他便扯起蒋伟诚的衣袖欲要拉他赶快离开,且嘴里还不忘嘀咕着:“走吧,走吧。” 可贼心不死的蒋伟诚却还想再多看一会,饱一饱眼福,因而稳如泰山没挪动步子。 就在这时,两个女孩子从巷子口走了出来,二人离培英女校还有二十几米远时,蒋伟诚便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寻常的神奇之气。 第二百五十八章 清冷 () 这感觉就像是动物在寒冬里冰冻了太久,忽然一抹朝阳拨开云雾,暖暖地洒在了身上,而漫长的冬眠期似乎是要宣告结束了。 这时的蒋伟诚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其中一位女孩子,洛景枫见他一副春心迷荡之态,瞬间反胃,差点没把早饭吃的肠粉给呕出来。 接着,他狠狠地戳了下蒋伟诚的脊梁骨,同时还低声挖苦道:“别恶心我了,快点走,不然迟到了,又要挨罚。” 洛景枫两个月前已向其父郑重承诺,今后绝不会违反院规,害他被先生召见训导,因而洛景枫今日之语也并不是危言耸听。 但蒋伟诚却依旧纹丝不动,像个木雕一样杵在那里,完无视他的存在。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那一脸的痴汉样好似被妖精迷了心窍。 只剩嘴巴一窍还能动弹的他咽了口唾沫后喃喃自语着:“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姑娘呢!” 洛景枫一听,好奇感倍增,不自觉地朝蒋伟诚所视的方向看了去。 只见俩女子已经近旁,眼看她们马上就要走进女校,此时的他不解地问了句:“谁美?” 蒋伟诚听了他的话,真觉无比扫兴,因而只能不耐烦地丢了个白眼给他:“你瞎啊!当然是外面那个了,其实我今天就是来看她的,我知道她叫霍雨桐...” 说完,其表情瞬间切换,再度开启了猥琐的模式。 听完后,洛景枫又向他所说的那位极美的女孩子瞧了去。 这时,那位名叫霍雨桐的少女好似发觉到了有两束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因而她下意识地侧了脸,朝洛景枫和蒋伟诚的方向看了来。 就在此时,洛景枫终于逮到机会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极具东方古典韵味的面庞。 她的脸型似鹅蛋,略长,下巴不算尖,额头饱满,眉毛上扬,与显得楚楚可怜的小巧五官形成了相反的特质。 也这因如此,淡淡的疏离中和了些许甜度,所以搭配的也算是恰到好处。 那清冷独特的气质再配上精致小巧的眉眼,让人第一眼看去觉得单纯,可第二眼再看却是难以驯服。 虽与众女生衣着完相同,可霍雨桐却穿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很快,在即将转身之时,稍显不快的她朝对面这两个看似“不怀好意”的大男孩轻轻地白了一眼,紧接着,跟与她随行的另一女子一起跨进了培英女校。 这时,望着她离去的倩影,蒋伟诚又陶醉地赞赏道:“好美啊!老洛,你瞧见没有,她刚刚向我眨了眨眼!” 完不买账的洛景枫听后哑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无情地戳穿道:“老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人家明明在对你翻白眼,你还好意思篡改成了眨眼,真不要脸!” 接着,稍显失望的他又忍不住嘲讽道:“切...你的审美有待提高,就这么个女子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你可千万别用什么浮夸的字眼来形容她,我的胃现在已经翻江倒海,还好意思说我,我看你才是真瞎了狗眼呢!” 说完,洛景枫有意旁侧了身,与蒋伟诚隔出了个空位,做出了即将逃窜的姿势。 果不其然,蒋伟诚听了这话后,掐着腰涨红着脸不服道:“侮辱我可以,侮辱人家霍姑娘那是绝对不行,瞧我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最后两字刚溜出嘴边,洛景枫便“哧溜”一下窜出了数米,蒋伟诚见此,赶忙张牙舞爪地扑向了他。 一路上,两个少年你追我逐狂奔到了秀江书院,紧接着,二人前后脚,双双呼哧带喘地冲了进去。 当日傍晚,霍雨桐回到家与母亲王芳苓一起吃晚饭。 此刻,王芳苓与平日颇为不同,她吃饭的间歇总是盯着女儿瞄个不停,好似有什么心事必须一吐才能才安。 已猜到其必有缘由的霍雨桐禁不住随口嘟囔了句:“娘,您不好好吃饭,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接着,王芳苓垂下了头,似有惋惜地吁了口气,而后语重心长地说着:“哎,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可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嫁人了,娘还真有点舍不得...” 霍雨桐闻后惊的瞪圆了瑞凤眼,立即不解地追问说:“娘,您胡说些什么呢,我才十七,嫁人不还远着呢么?何况我现在书读得好好的,根本不想放弃学业,我还盼望着以后能做个女医师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央求 () 王芳苓嫁人后,因不如意心中很是委屈,跟夫君大吵了几架的她自此便元气大伤,时常畏寒肢冷,心悸气短。 霍雨桐见母亲终日神倦体乏,因而很小就打定了要学医的主意。 王芳苓担心自己真若命薄如纸,那女儿便没了依靠,思来想去后,她一脸黯然地说:“不远了,书读多少才算多呢,女孩子多识几个字就够了,娘十八岁的时候都已经嫁了人,只可惜你爹不争气早早就走了,幸好你大伯还算仁义,把这霍家的洋楼留给了咱娘俩,要不然咱俩就得露宿街头!” 原来霍雨桐即是香港商人霍秉谦的孙女,霍楠的女儿。 当年霍秉谦买下了怡兴洋行赵家留下的洋房以支援八和会馆的兴建,后来他心脉瘀阻,身体抱恙,回到香港后医治病情,可不幸的是,他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召唤。 过了没多久,霍楠和其好友卢欧在外花天酒地时出了大事,霍楠被人暴打,无意致死。 其兄长霍森可怜弟媳王芳苓孤儿寡母的,于是便将洋房留给了她俩居住,自己则揽下了经营陶然居的重任。 这样一来,霍家在霍森、霍楠兄弟这辈相当于是彻底分了家。 虽然住在洋宅大院中,可家里的佣人早已被遣散一空,母女俩的日常花销只得靠从前的家底和王芳苓的刺绣手艺来维持,因此这日子可谓是越过越贫寒。 霍雨桐听了这话当即不悦地驳斥母亲说:“娘,您就别提我爹了,若是嫁给了像他这样的人,我宁愿孤独终老。” “再说了,咱们娘俩一直住在这多好,要是我嫁人了,谁陪您呢,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难道不怕么?反正我细想想都觉得得慌...” 说完,霍雨桐放下了筷子,佯装毛骨悚然地打了一个寒颤。 见女儿一脸的天真之态,王芳苓真是一万个喜欢,可转瞬间,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接着,她无奈地说了句:“说是这么个道理,可娘又不能拖累你一辈子不嫁人,你总得找到自己的幸福才行,如果娘一直拉着你不放,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娘!” 这时,霍雨桐将刚刚拾起的筷子又干脆利落地放回了碗边,其白嫩的小手将母亲的手紧紧握住后,眼睛一亮的她当即低语柔声说:“娘,您说什么呢,您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您才对,再者说,我觉得跟娘在一起真的非常非常地幸福,我根本不想改变现状,我这辈子只盼望着永远跟娘在一起。” 不多时,她又扬起了头来,好似深思熟虑过一般继续着自己所言:“谁说这世上的人都要按照一个模子去生活,我却觉得活出自己,过得心安理得才更幸福。”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咱们娘俩怎么活对于别人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说不定人家一顿饭吃完就忘了,咱们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在王芳苓眼中,女儿霍雨桐好比一只难以驯服的飞鹰,一向清高孤傲,做事不拘一格,思维与她这种守旧的古董经常发生激烈碰撞。 听女儿讲的头头是道,王芳苓心知自己驳不过她,于是便换了另一种方式与她闲话家常道:“雨桐,前几日我接到了你卢叔叔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儿子卢庄要从美国回来了。” 见女儿低头夹菜,并未插言,于是王芳苓接着说道:“他想等卢庄归来后,约咱们母女一起去吃个便饭,你和卢庄顺便见上一面,如何?” 可听到这,霍雨桐却忽沉了脸色,而后还一口回绝道:“娘,我看没这个必要。” 而王芳苓却耐着性子继续争取说:“雨桐,这可是你爹生前做过的唯一一桩好事,帮你和卢家定了这门亲,要是我们霍家还像从前那般显贵也就算了,如今你要知道我们再有骨气,再自尊自强,也已经是只垂死挣扎的骆驼了。” “咱们霍家这一脉到了你这已经是彻底没落了,要是不抓紧了卢家这根救命稻草怕是再难有翻身之日,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就得把这房子给卖了!”说到这,王芳苓禁不住连连叹气。 见女儿默不作声,她又抓紧时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还好你卢叔叔没有悔婚的意思,你就听娘一次劝,见见那卢庄,据说他一表人才,非常优秀,在外留学多年,错过了,可不见得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了男子。” “况且你不是一直希望想要去香港留学么,要是你跟卢庄成了亲,说不定你们可以一起过去。若是你见了,实在瞧不上他,那娘也不逼你,我们霍家退婚,你看怎么样?” 王芳苓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从前霍秉谦留给儿子霍楠的积蓄如今已经基本用完,靠她自己赚的那点散钱真的很难维持母女接下来的生活所需,若是霍雨桐想要继续念书,怕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 听完后,霍雨桐思忖了许久,她知道母亲的话也并非无道理,终于她悠悠开口道:“娘,我可以答应您去见他,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我和他单独见面,您和卢叔叔就不用花时间陪我们了,你们在旁边,我们会觉得不自在。” 第二百六十章 清贫 () 听女儿松了口,王芳苓也算没白费唇舌。 只要她肯去,不陪就不陪,长辈们在场,小辈们肯定放不开。 此刻,王芳苓心里的确很畅快。 吃过晚饭后,霍雨桐帮母亲收拾完桌子碗筷后,便上楼回了卧房。 霍雨桐住的房间即是当年赵虬枝的闺房,墙上的两幅画早已不见了踪影,屋内的摆设也早已变换了位置,而墙边的那架钢琴第一任主人实为万希雅。 万希雅母女一个爱戏成痴,一个为戏而生,对于钢琴都不甚感兴趣,因而一直摆在角落里,到了霍雨桐这,这架钢琴才终于得见天日。 弹着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霍雨桐禁不住忆起了自己和母亲这几年来相依为命的日子。 霍家从前的风光早已不再,如今的自己俨然一副没落贵族之态,不熟悉的人还以为自己是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可现实却总如寒风裹挟着冷雨反复地抽打着自己。 未来是否可以再度重返荣耀尚未可知,如果可以,那她也只能依靠自己。 娘说家里的积蓄快要见底,想要为母担些忧愁的霍雨桐这时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眼看假期就要到了,自己可以空闲时在外赚些散钱补贴家用。 可究竟做些什么好呢? 左思右想了好半天,她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至此,放宽心的她才躺到了松软的大床上,不久后便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几日后,秀江书院内,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了校园,可蒋伟诚却还坐在原位苦思冥想着什么。 洛景枫收拾好准备离开时,回身瞧了一眼蒋伟诚后,便悄悄地凑了过去,本想偷窥他在做些什么,可却惊愕地发现他脚下已是一片狼藉... 天哪,比我还不拘小节,这家伙得多邋遢啊,洛景枫在心里默默鄙视着。 不多时,善搞恶作剧的他一股子坏水涌上了脑门。 紧接着,他在其身后张牙舞爪地做了个鬼脸且还大声地“哇哈”了一下。 虽然这动作简单到有些低级,可却还是吓得蒋伟诚差点当场失禁,险些尿了裤子。 好不容易才从惊恐中镇定过来的蒋伟诚继而一脸不悦地呵斥道:“你这一句‘哇哈’可真是威力无边,把我的灵感都给吓跑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洛景枫听后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拽了句:“什么灵感?这么脆弱?一个‘哇哈’都能把它吓跑?扯你的大头鬼!” 由于两人熟的几乎穿一条裤子,因而蒋伟诚毫不避讳地回应他道:“情书啊!情书你懂么?你看过么?你写过么?不过瞧你那样,肯定也不懂...” 此时,教室里除了他们俩没别的人,洛景枫闻后当即放肆地大笑道:“还瞧我那样,瞧你那样还差不多!你当我傻啊,情书谁没听过,只不过还没有什么人的出现能够激发我创作它的冲动...” 接着,他兜着下巴,耸动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来了句:“你这家伙,刚刚上课的时候不会都在写情书吧?” 说完后,洛景枫的手指先是不停地点着他的脑门,接着,又没深没浅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而后还斥责说:“你呀,你呀,就只有一根神经,脑子里什么正事都没有,维新变法都已经开始了,你不思考思考中国的未来何去何从也就算了,还好意思跟我讲什么情书。” 之后,他还喋喋不休地继续着:“我用五根手指鄙视你,不,要用十根才够。” 说完,洛景枫先是举起了左手,紧接着,又举起了右手,并且还反复地在他眼前翻转着,无比瑟。 这时,蒋伟诚非但没对洛景枫发飙,反而还对他和颜悦色道:“老洛,你说的那些都是我爹他们该关心的,我们这帮学生,随便听听略懂一点就行了。” 接着,蒋伟诚凑上前来抖了抖眉毛,一脸狡笑说:“你读的书多,文笔又好,不如你帮我个忙如何?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对我可比登泰山还难!” 帮忙?帮什么忙? 这家伙准没好事... 想到这,洛景枫突然眯起了不太大的眼睛,边恭维边婉言回绝道:“你太抬举我了,兄弟我受之有愧,再者说,你们总督府什么能人没有,这点小事就别劳烦我了,给他们留个在你蒋三少爷面前展示才能的机会多好...” 下一秒,洛景枫又忽地变脸道:“我爹娘最近去丹霞山游行了,就剩我和爷爷两个人在家,所以枫爷我没空跟你在这多耗,我得赶紧回家陪我爷爷吃饭,走不走,不走我可要走了哦!” 下了这句指令后,洛景枫挎上了书包转身便欲离开。 蒋伟诚见状赶忙起身拉住他,眼珠一转,他使出了杀手锏,堆着笑极力谄媚地央求道:“求求你了,我的枫爷,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在这节骨眼上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看在我痛苦煎熬的份上,就帮我这个忙,好不好,就这一次,好不好?” 瞧他那无副赖样,洛景枫真想不留情面地嘲笑他一番。 可谁让他是自己的好哥们来着,没办法,就当是随手拉他一把,谁让他自甘堕落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呢。 自己不救他,谁能救他。 接着,蒋伟诚道出了自己想要找洛景枫帮的忙,其实洛景枫也猜到了十之**,无非就是帮他代写情书什么的,洛景枫犯了滥好心的病,最终半推半就地算是应承了下来,帮他糊弄一个应付应付算了。 可蒋伟诚却好似飞上了天,立马兴致勃勃地搂着他的肩膀说:“老洛,你看我已经帮你开了头,你只要帮我写完就好了...” 洛景枫只得不耐烦地接过了蒋伟诚递过来的纸张,瞥了一眼后,吓了一大跳,接着,他使劲撑着眼珠子气急败坏道:“好哇,你一共就写了四个字,‘亲爱的桐’,还好意思说自己起了个头,你这个头起的可真是太好太长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变法 () 搔了搔头发后,蒋伟诚拧着眉毛稍显窘迫地嘟囔说:“我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你...文笔好,胡诌两句都比我强,你就帮帮我,回头我一定请你吃顿大的,怎么样?就八和会馆附近的那家陶然居,我知道你相当喜欢他家的烧鹅。” 陶然居的总店就在八和会馆的斜对面,洛景枫从前闲暇时经常光顾,只是由于最近学业繁忙,他已有两三个月没去过那里了。 听蒋伟诚这么一说,洛景枫的馋虫立马泛滥,瞬间成群结队地扭起了舞。 哎,唯有佳肴和美色难以抵挡。 一世英名的枫爷虽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折了腰。 当晚,洛景枫到家时,恰逢爷爷洛鸿勋端坐于正厅内读报。 洛景枫好奇地凑了上去,仔细一瞧,原来爷爷正读着《时务报》上刊登的《变法通议》。 只见上面写着:“今国家而不欲自强则已,苟欲自强,则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虽百举未遑,犹先图之...” 接着,洛景枫将视线倏地移向一边,瞧见桌上摆了一叠报刊,上面皆刊有《变法通议》,从1896年至今。 原来这《变法通译》是连载文,紧接着,洛景枫亦饶有兴致地随手翻阅了起来。 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概览了几篇后,洛景枫大体明了了这位梁卓如先生所述之要义:中国变则存,不变则亡;只有改良现行的腐朽官僚体制和科举取士制度,兴办新式学校培养变法人才,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封建帝制的弊端。 这与他之前从别处了解的变法内容大体相同。 改革确实十分必要,洛家人早已深有感触。 这时,洛景枫瞧见饭菜已上桌多时,担心其冷了吃着胃不舒服,他当即对爷爷洛鸿勋说:“爷爷,咱们先吃饭吧,这报刊晚上有空再看也不迟!” 洛鸿勋一听,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误了时辰,接着,他忙撑着扶手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对孙儿说道:“瞧我,都快老糊涂了,光顾着读报,都忘记吃饭了,我看你刚刚也有读了不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此时的爷孙俩陆续已坐到了饭桌边,洛景枫边吃晚饭,边闲聊说:“我觉得这《变法通议》讲的还算有些道理,变法的确应先从教育入手。” “就以我们书院为例,别看都是官宦富商家的子弟,可行径恶劣者并不罕见,那些从小不读书,混迹市井者更多是劣迹斑斑,所以依我看,只有国人的素质提高了,思想进步了,整个国家才有希望,还有梁卓如提到的一些改革官僚弊制,也很实际...” 洛景枫讲这些大道理时正襟危坐,不复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之态。 听孙儿的见解得当,洛鸿勋欣然点了点头道:“我也认为如此,尤其是官僚弊制这一点,爷爷感触真的非常深,这些年来,每逢战乱,不论大小,官府都逼商人捐银,少则十万两,多则上百万。” “还有朝廷无论兴办个什么局,也要咱们捐款,这捐来捐去好像就是在填那无底的窟窿,永远没有填满的一天。” 感慨连连的洛鸿勋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发,只能跟孙儿念叨念叨:“而关键是若他们拿了银子,真办实事也好,可问题就在于,他们根本没把银子花在刀刃上。” “早先,搞洋务,洛家不知被粤海监盘剥了多少银两去,都喂进了那几个监督使的肥肠子。”一提起粤海监,洛鸿勋心中的怨简直可以写一匹布那么长。 洛景枫听到这,赶紧接过了爷爷的话愤愤不平道:“最可气的是,咱们兴和还给广东水师捐过不少银子,其实搞海防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搞来搞去,最后还不是被最不起眼的日本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紧接着,气不打一出来的他咬牙切齿地怒骂道:“前几年刚横死的那个徐扒皮,跟大伙要了那么多银子买巡洋舰,可是广甲、广乙、广丙被派去支援北洋舰队还不是都被击毁了,真想不明白,这帮当官的,从军的都是干什么吃的,从我生下来,就没听见他们打赢过一场胜仗。” 此刻,洛鸿勋还不忘补刀说:“何止是从你生下来,从爷爷我下生时起,大清国就一路败北,被洋鬼子欺负了快六十年。” 爷孙俩说的没错,自打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与洋人交手的所有战役中清廷几乎没有讨到过一点便宜。 而最惨的一次莫过于三四年前的甲午中日海战,这场战争不仅以北洋水师军覆没告终,随着之后的《马关条约》签订对中国的影响不容小觑。 《马关条约》的主要内容如下: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岛及其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两亿两白银,允许日本在中国的通商口岸投资办厂。 两亿两白银究竟是个多么庞大的数字,此条约一出可想而知,中国接下来要面对何种境况! 而甲午海战的惨败既宣告着国民对洋务运动期盼的失望,同时,也暗示着清廷近代化成果自此几近归零。 割地赔款,主权沦丧,便利洋人对华资本输出,中日海战后,列强又掀起了新一轮瓜分中国的狂潮。 所以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人民挽救民族危亡的运动进一步高涨起来,维新变法和民主革命应运而生。 思量了好半天后,洛景枫才满怀期望地说道:“这次变法说不定能在真正意义上的改良国制,到时候中国人就再也不怕那些洋鬼子,我们也就再也不会被狗官欺负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冕 () 听完,洛鸿勋勉强一笑道:“也许吧!不讲这个了,我们先吃饭吧,再不吃,就得又让阿四他们拿去热了。” 紧接着,爷孙俩便吃起了晚饭来。 近几年,虽新政频出,小有成效,可洛鸿勋却深感清廷三百年江山气数将尽。 自夫人去世后,洛鸿勋利用闲暇时光修身养性的同时像小时候一样读起了经史子集。 在他看来,纵观历史,风流人物迭出,然能风云于乱世,又流芳于后世,却无出范蠡、张良之右者。 两人皆凭能力由落魄小民到位高权重,而功成名就、辉煌至极之时,深谙“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之理的二人并未贪恋权势,反而选择急流勇退,最终才得以保,二人远见卓识的人生态度真可谓是千古智慧的集大成者。 而同代其他臣子,多半迷恋功名,不识时务,落得或被诛,或灭门的凄惨下场。 如今的世道更是乱象横生,富商们时刻得提防着被官员们变相压榨,一旦表面上看似在向朝廷阿谀求容,那很容易又会被革命党人误解成了其暗杀的对象。 看明白了这一切,拿的起放的下的他不再追逐船王之名,因而自白齐芳死后,洛鸿勋并未急于赶超其成就,反而明显放缓了兴和商行的发展步伐,韬光养晦,七年内只入手了一艘小型商船,且商行的海轮数也止步于十六艘而已。 而其同行黄埔船行的老板刘志远却趁机铆足了劲,势要先洛鸿勋一步承船王之美名。 刘志远与巡抚蒋寿乃同乡把兄弟,蒋寿调至广州,刘志远亦紧随其后来此发展,而黄埔船行的海轮数如今已迅速扩张至十五艘。 兴和商行的管家黄岱见黄埔船行发展势态迅猛,因而情急之下问洛鸿勋说:“老板,咱们再不入新船,很快地位就会被黄埔船行取而代之了。” 可没成想洛鸿勋却慢条斯理地回他说:“白齐芳能得以善终,是他的幸运,如今世道越发不能太平,想要保,须得收敛锋芒。所以商行的发展只需维持原有的水平,眼下之势,绝不可冒进,切记!切记!” 懂取舍,知进退,方为大智之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这是洛鸿勋大半生悟出的道理。 在他看来,自己几年前已经宏图大展,飞龙在天,可盈不可久,力终有尽时,亢龙须有悔,方可转危为安。 因而成绩虽即将被人超出,可如今在他看来浮名虚利,皆是虚空。 而后,洛鸿勋将目光转向了施医赠药,扶危济困的慈善事业,他同三五好友一道在广州、佛山等地捐资成立了普善堂和保育堂。 一次,洛鸿勋将儿孙俩叫到身边,对他二人说过一段话:“我已将毕生的心血投入于航运业,少时的美梦早已成真,取得了这么多的佳绩,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 在航运界,虽直至今日他都没能封王拜相,可在家人眼中,在兴和商行员工们的眼中,在诸多商业友人的眼中,甚至是在许多老百姓的眼中,他早已是无冕之王,今后的他只盼岁月静好,余生安稳。 海上发迹不忘桑梓,功荫岭南青史垂名。 当日晚饭后,洛景枫回了自己的房间做起了功课来。 忙了一阵子后,他将本子收进了包里,紧接着,又把放置在近旁的一幅画拽了过来。 这幅作品只画了上面的一部分。 星河闪烁的暗夜里,杏黄色的上弦月高高悬于天幕。 沉思良久后,洛景枫拿起画笔继续勾勒着他的梦幻世界。 不多时,他手中的妙笔在夜空下又生出了一间房屋来。 正当洛景枫得意忘形之际,突然间他想到了今日蒋伟诚所托之事。 哎! 想到此处他当即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两下。 真烦... 可谁让自己已经承诺于人,没办法,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这任务也得完成不是! 洛景枫虽擅诗文,可写情书却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点经验也没有的他跟只十几天没洗澡的猴子一般抓耳挠腮了老半天,也没缕出一丝头绪来。 此时的洛景枫不免后悔起自己今日的唐突决定来。 明明没有金刚钻为什么要揽这么有难度的“瓷器活”呢? 心烦意也乱的他一面唉声叹气着,一面随手翻起了桌上的书。 当翻到英国诗人约翰济慈的诗集时,他突然想到了蒋伟诚说过的“胡诌几句都可”类似的话。 既然如此那他索性就摘抄几句得了,省的耗费心神,要不然再磨一个时辰恐怕自己也编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接着,洛景枫攒动了几下眼珠子后,自问道:“那个什么桐的不会这么巧就看过济慈的诗吧?” “哪会那么巧!不可能,不可能...”洛景枫又自答着。 想到这,他嘴角勾起了一抹邪笑后,立即快笔摘抄起了济慈的《每当我害怕》一诗中的片段。 亲爱的桐: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云雾征象时, 我却想, 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象; 每当我感觉,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时,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 于是,在这广大的世界的岸沿, 我独自站定、沉思, 也许只有你的爱 才可以带我走出这痛苦的心境。 倾慕你的诚 虽然边写边觉得令人发呕,但是洛景枫还是捂着嘴巴奸笑着写完了它。 写完后,他麻利地将其塞进了信封中,第二日一早便交给了好友蒋伟诚。 蒋伟诚看过信后非常满意,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赞他文采斐然。 可瞧到最后的落款时,蒋伟诚却皱了皱眉疑问道:“老洛,为什么不把我的名写上去?单单一个诚字她哪会知道是谁写的?” 听了这话,洛景枫却眨巴眨巴自己那薄薄的眼皮,而后贼兮兮地故弄玄虚说:“你指望她见到一封情书就能对你有什么好感?别傻啦,这种事得从长计议,写情书只能是第一步,一个‘诚’字足以让她浮想联翩,接下来吊足她的胃口,引女儿慢慢上钩...” 没想到洛景枫如此深谋远虑,蒋伟诚听完后简直拍案叫绝,接着,他又忍不住调侃道:“老洛,看来你真是无所不能啊!说没经验,我怎么觉得你是老道的很呢,对了,你说这只是第一步,那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第二百六十三章 情书 () 洛景枫将他用力向外一推,一脸嫌弃地说:“哪凉快哪待着去,我帮你这个忙已经是积了大德了,还好意思问我下一步,自己想去...” 紧接着,他又使劲瞪了瞪那双不太大的眼珠子,而后严肃地警告蒋伟诚道:“哎,还有接下来的事我可没兴趣知道,别告诉我,也别再把我牵扯进来。” 蒋伟诚闻此也只得悻悻地耸了耸肩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步行的二人路过培英女校时,蒋伟诚将手中攥了老半天的信封交给了一位过路的女学生,然后又嬉皮笑脸地拜托人家转交给一个名叫霍雨桐的女孩子。 培英女校只有不到一百人,且霍雨桐不仅成绩出类拔萃,且又因跑步快而小有名气,所以刚到校不久,霍雨桐便收到了这封信。 只是正好赶上开课,因而霍雨桐便只得匆匆将其收进了书包之中。 当她再次见到这封信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快要放学之际。 整理好书本后,霍雨桐刚想将信封拆开,可与她同路的女生潘美琳因今晚有点急事,所以在门口高喊她的名字,催她快点出来。 霍雨桐只得将信再度塞进了书包里,准备带回家后再拆开来看。 这日夜晚,霍雨桐做完功课后,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未处理。 翻了翻书包后,那封信哧溜一下掉了出来。 于是,她赶紧俯下身子将其拾起,而后撕开了一边,将信取了出来。 再未看到内容之前,她一直颇为好奇这信的内容,也完猜不出写信之人是谁。 打开后,乍一看,字迹气势豪放,潇洒自如,真乃传说中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可刚读到第一句“亲爱的桐”,她便霎时间身竖起了排排鸡皮疙瘩,面部肌肉也忽地僵硬,好似已做不了任何表情。 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的她不禁在心中暗骂起这写信之人来,用词这般媚俗露骨,多半登徒子一枚。 接着,她又耐着性子读了下去,读到前几句时,一种清新之感不觉迎面扑来,但是怎么品却都有些不知所云,因而她难免疑惑着是不是这信寄错了对象。 可读到最后一句“也许只有你的爱才可以带我走出这痛苦的心境”时,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果真是浪子在这公然调戏自己。 太过分了。 真是太过分了。 想到这,她一面愤愤地用力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了身,一面心里又在盘算着这个“诚”究竟是哪个家伙? 自己好像并不认识名字里带“诚”的男子。 思来想去好一会,霍雨桐才终于暗下决定,要是这个“诚”下次再敢出现的话,她一定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可不是随意欺负,随意调戏的角。 不多时,霍雨桐百无聊赖地躺在了床上,闭起了眼,心想理会那无聊之人作甚,还不如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考试要应付,考完试后就是假期,自己总算有机会可以去打工赚钱。 于是不一会,霍雨桐便进入了甜美的梦。 七日后,秀江书院的蒋伟诚和洛景枫等人也顺利完成了考试,当晚为了庆祝,也为了还洛景枫替自己写情书的人情,蒋伟诚决定在陶然居请他豪吃海塞一番,而韩骓则好运地蹭了把顺风轿。 韩骓的眼睛深邃又狭长,嘴唇薄而血色足,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和,再加上整个人的个子较高,因而显得英俊又挺拔,在他们三人中属于外型最出众者。 他们三个进了雅间辋川居后,蒋伟诚为了调节气氛还特意叫了个歌女进来助兴。 歌女抱着琵琶羞怯怯地坐在了室内一角,一问方知其名为素馨。 紧接着,洛景枫细细端详起了对方来,见其身材高挑,上围丰满,眼睛细长,但眼神却很是与众不同,笑起来似两日船舸轻漾于碧波之间,透着浓浓的媚意。 但美中不足的是其两腮略方,鼻梁不挺,山根也不突出,这样看来,整体还是稍显平淡了些。 一曲《阳春白雪》作罢后,她又唱了段《西厢月下》,众人叫绝鸣掌的同时,皆慷慨地掏出了些碎银两作为打赏递给了素馨。 见素馨声色俱佳,这时,洛景枫忽地想起了方竟成叔叔此先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于是,他眉毛一挑对那歌女素馨道:“你嗓音很独特,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样貌也尚佳,在这酒楼唱曲,怕是有些浪费了,我看倒不如去对面的八和会馆找个师父学学唱戏,以你的条件到那说不定前途无量咦!” 素馨听客人如此盛赞自己,内心自然欣喜无比,可很快她又敛目低眉露出了愁苦之色。 接下来,她似有幽怨地回应说:“这位公子,不瞒您说,我也早有此意,只是我义父去世时,没钱安葬,我向这陶然居的老板借过十两银子,并且答应他要在这唱曲三年,今年已满两年整,还差一年我才是自由身。” 原来如此,洛景枫这才知晓素馨的苦衷,思考了好一会的他竟爽快地开口说道:“这样吧,你也在这唱了两年,我跟这的老板说说,还他五两银子他也不算亏,让你快点赎身,并且我认识八和会馆里的人,引荐个师父给你,你看这样如何?” 听到这,素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思虑片刻后,她忙站起身来向眼前的恩公道谢。 不多时,素馨低眉顺目怯生生地问了句:“公子这般助我,那素馨要如何报答公子您的恩情呢?” 正喝着酒的洛景枫听了这话险些噎着,继而他赶紧放下酒杯,酣然一笑后说道:“哪的话,跟你个小女子要酬劳,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只不过是受人所托,帮他物色几个有天分的粤伶罢了,至于你能不能被选上,还得看人家的意思...” 接着,洛景枫拍了拍胸脯保证后,便扬起手来示意素馨出去休息,他们兄弟三个还想聊些悄悄话。 素馨翩然离去后,沉默多时的蒋伟诚和韩骓开始问长问短,皆摆出了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不罢休的架势。 面对左右二八公的连环夹击,洛景枫只得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说:“我是受方叔叔所托,寻摸几个有天赋的伶人,方叔叔是我奶奶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娘的师兄,你们说今天这个素馨是不是也算出色,这个忙我应不应该帮,而且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蒋伟诚和韩骓却相视一笑,且还异口同声道:“你多半是起了色心,看上人家姑娘漂亮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陶然 () 洛景枫瞧他们俩竟如出一辙的猥琐,因而顿时想要狠狠地怼上两句才能解气。 可由于刚刚酒喝得有些快了,此刻他的脸色有些红涨。 这时,他摇着头稍有醉意地说道:“向来高风亮节的枫爷我是这样的人?再者说,要是韩骓这么说我,也就算了,你蒋伟诚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是谁帮你给那个什么桐的...写情书的,啊?是谁啊?” 此事韩骓并不知晓,于是他的焦点便又火速转移到了蒋伟诚身上。 蒋伟诚闪烁其词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此时,空腹下酒的洛景枫突然觉得胃肠很是难受,紧接着,他便快步走了出去想赶紧找到茅厕排泄一番。 茅厕在后院,洛景枫找到好半天才找对地方。 释放过后,他算是清醒舒服多了。 于是镇定了少许的他又大步流星地准备走回去。 而他刚想走回酒楼,却见一纤弱女子端着高高的一摞盘子迎面而来。 可能是洛景枫从茅厕出来的太过突然,这女子一见有人猛地窜出,心里登时一阵慌乱。 而更倒霉的是,她的脚底也同时硌到了一块石子,接着身体微微侧倾,差点栽倒。 不过好在她又及时矫正了过来,可不幸的是,最顶端的几个盘子却纷纷滑落而下。 紧接着,只听“啪,啪,啪”几声脆响,盘子接连着地,无一例外,部粉身碎骨。 洛景枫和那女孩子当即双双吓傻了眼,干杵在那,谁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那女孩才缓过神来,半张的小嘴也渐渐合了上。 她心中虽有怨气,但也只得先放下手中那摞盘子,俯下身去拾那几个落地盘子的碎片。 洛景枫见状想去帮个忙,于是也随即弯下了腰来,同她一起去捡那些瓷盘碎片,嘴上还随口呢喃道:“我帮你吧!” 可那女孩一面麻利地捡着,一面回他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冷。 虽听人家这样讲,可洛景枫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就在这时,他扭头瞥了对方一眼,却见这姑娘长得十分清丽。 咦? 这不是培英女校的那个霍雨桐么? 眯起了眼的洛景枫仔细端详了对方后竟有了重大发现。 今天自己能来陶然居大吃大喝,还是拖了这姑娘的福呢,真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里端盘子做劳工。 可见那霍雨桐始终没有正眼瞧他,不知为何洛景枫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丝失落感。 奇怪! 她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干嘛同情心泛滥? 想到这,洛景枫的心渐渐舒服了些。 很快,霍雨桐收拾完碎片,便端起那摞盘子去了后厨,而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身旁的男子一眼,只因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待会肯定得被掌厨呵斥,这下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好办法的她只能心事重重地向后厨走去。 洛景枫见其渐渐走远,心中不免合计起来,她为何会在这里做工,竟还能在培英女校上学?而自己明明听人家说只有官宦富商家的女孩才能进的了培英。 接着,他加快了脚步速速赶回了雅间辋川居。 刚一进屋,还没落座,他便呼哧带喘地对蒋伟诚说:“老蒋,你猜我刚刚见着谁了?我保证打死你都想不到!” 蒋伟诚和韩骓瞧他那慌里慌张的下作样子,都甚觉好笑。 这时,蒋伟诚不紧不慢地悠悠回着:“少装神弄鬼,既然打死都猜不到,那你就少装蒜,赶紧说,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把你吓成这副熊样!” 洛景枫听后,飞快地转了转他那双不太大的眼珠子,继而又神秘兮兮地回道:“我哪里是吓,明明是喜,是惊喜才对!” “不跟你兜圈子了,想你这笨蛋肯定也猜不到,我告诉你吧,我刚才在后面瞧见了你的梦中情人,霍雨桐。” 一听“霍雨桐”这三个大字,蒋伟诚的那双眼睛差点没飞到桌面上,而刚刚塞进嘴巴里的一块鹅肉也险些没掉出来。 接着,他腾地起身贼兮兮地惊叫道:“雨桐?她怎么会在这?难道她也来这吃饭了?看来我们俩是真有默契啊!” 此时的蒋伟诚心情乍好,唇边的那两撇胡子都透着得意之态。 可洛景枫见状却当即打压他说:“非也,我看她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来做工的,刚刚还吃力地抱着一摞盘子呢。” 至于打碎盘子之事洛景枫却并没有提,他担心蒋伟诚听到后大惊小怪,问东问西。 蒋伟诚听到这,也显出了一脸的莫名其妙。 接着,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不可置信地说道:“她怎么会来这做工呢?你不会是眼花看错人了吧?” 洛景枫见对方不相信自己,忙趾高气扬地争辩说:“我又不是你个老花眼,怎么可能会看错,而且刚刚我们俩的距离就跟...” 接下来,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跟咱们俩现在这么近,怎么可能会看错,再者说了,你的梦中情人怎么说也还有几分姿色,要是真跟路人那般平庸,我可能还真记不住她长成什么样子!” 说这话时,洛景枫的嘴巴已经歪到了腮帮子上。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韩骓趁机插言道:“听你们俩说的这么起劲,我倒想去看看,这霍雨桐长的什么样子,能把老蒋迷成这样,而且能上得起培英女校的人多半都是商贾贵胄家的女子,竟还会在这做工,这事未免太过蹊跷。” 可洛景枫却耸了耸肩头且还不屑地说了句违心之语:“甭看了,其实她混在人堆里我根本也认不出来。” 未等蒋伟诚抬杠,洛景枫灵光乍现,赶紧兴致勃勃地说道:“老蒋,上次你不是说还有下一步么?” 此刻,蒋伟诚一脸茫然回应道:“下一步?我...我还没想好呢...” 洛景枫眉毛一挑,自信满满地笑着提议说:“我倒有个好主意,正好书院放假,不如你也来这陶然居做上一两个月的工,不就可以趁机接近那霍雨桐了么?” 蒋伟诚一听,立马瞪圆了眼睛,接着,他像个痴儿一般双手合十拍着手道:“好啊,好啊,好啊,这个主意好,我刚才还想既然她近在咫尺,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接近她为好呢!” 可他话音刚落,喜悦之色竟却转瞬退却了去,取而代之竟是浓浓的忧愁。 半晌,他才幽忧地说了句:“好不容易放个假期,我本想好好玩玩,放松放松的,要是跑到这来受罪,还不得要了我的老命,再者说,要是这事让我爹知道了,他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闻后,洛景枫和韩骓二人双双咧了咧嘴,嘲讽鄙夷已是溢于言表。 不多时,韩骓挖苦说:“老蒋,你这又怕吃苦又怕被老爹说的,我看你索性就别惦记人家了。不过,你换个角度想想,你要是能跟那霍雨桐搭上话,这当中的快乐不也非比寻常么?” 第二百六十五章 做工 () “哦,我...我还没想好呢...”下一秒,他又想了起来。 洛景枫眉毛一挑,自信满满地笑着提议说:“我倒有个好主意,正好书院放假,不如你也来这陶然居做上一两个月的工,不就可以趁机接近那霍雨桐了么?” 蒋伟诚一听,立马瞪圆了眼睛,接着,他像个痴儿一般双手合十拍着手道:“好啊,好啊,好啊,这个主意好,我刚才还想既然她近在咫尺,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接近她为好呢!” 可他话音刚落,喜悦之色竟却转瞬退却了去,取而代之竟是浓浓的忧愁。 半晌,他才幽忧地说了句:“好不容易放个假期,我本想好好玩玩,放松放松的,要是跑到这来受罪,还不得要了我的老命,再者说,要是这事让我爹知道了,他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闻后,洛景枫和韩骓二人双双咧了咧嘴,嘲讽鄙夷已是溢于言表。 不多时,韩骓挖苦说:“老蒋,你这又怕吃苦又怕被老爹说的,我看你索性就别惦记人家了。不过,你换个角度想想,你要是能跟那霍雨桐搭上话,这当中的快乐不也非比寻常么?” 说完,洛景枫和韩骓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后,心意契合地点了点头。 千思万虑后,蒋伟诚倒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痛定思痛的他拍了拍胸脯大义凛然地来了句:“好,来就来,谁怕谁,明天我就来,不过你们得替我保密哦,绝对不能让我爹知道。” 这还像个男子汉,可没出三秒,他刚刚挺直的腰板却又塌陷了下去。 片刻后,他又贼眉鼠眼地央求起了洛景枫来:“老洛,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也陪我一起来吧?” 这话一出,洛景枫刚入口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来不及拭去嘴角的水渍的他立马怒气冲冲地瞪紧了蒋伟诚道:“你来接近她关我什么事,干嘛又要把我拉进来?我不来,我不来,我不来!” 三个“我不来”真乃一浪高过一浪。 洛景枫虽断然拒绝,可蒋伟诚却并不罢休。 这时,他摸了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后,计上心来用起了激将法:“你不是最爱体验生活么?你说你从前化过缘,睡过大街,连珠江都横渡过,不过还差一项,你没来酒楼做过工啊,这样的人生不够完满,不足以体现你的无所不能。” “老韩,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说完,蒋伟诚又将问题抛给了韩骓。 韩骓心想这问题怎么答都会得罪一方,那就干脆打个马虎眼,含混过去算了。 于是他敷衍塞责道:“哎呀,我们才十七,这人生没体验过的事还多着呢!” 洛景枫顺势接茬说:“照你这么说,我还没杀过人,没放过火,我逛过窑子呢,是不是我都得干一遍,这人生才算完整啊!” 这时,气不打一出来的洛景枫呷了一口茶后顺嘴溜出了句:“神经病,什么逻辑!” 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警告蒋伟诚说:“告诉你,我洛景枫可是有骨气的,说不来,就不来,你再废话也是无济于事。” 这么义正言辞跟平日里惯常嬉皮笑脸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可三日后,耐不住蒋伟诚的软磨硬泡,洛景枫心一软却再次就范了。 他不仅通过方竟成叔叔联系上了陶然居的霍老板,取得了蒋伟诚进来做一个半月工的资格,就连自己也舍命陪君子再次深入龙潭陪其一起撩姑娘。 当然,洛景枫这么做也并非绝对的大公无私,他的私心却是源于馋虫在作怪。 一直自诩为“大美食家”的洛景枫想要尝遍陶然居里的部美味,于是混入后,他费尽心机总算是得了份好差事,在厨房帮厨。 而倒霉的蒋伟诚则被派到了前线去端茶送水,这时他们也知晓了霍雨桐的工作的确就是洗刷碗碟。 一日下午还未到饭点时,洛景枫和蒋伟诚两人相当清闲,于是交头接耳后,二人捻手捻脚慢慢靠近了“猎物”,且嘴上还美其名曰想要帮她清洗碗筷。 一开始,洛景枫和蒋伟诚先是做了下自我介绍,可霍雨桐的态度却始终冷冷的,只是偶尔抬头轻瞥眼他二人。 回了声“不用了”后,她便又埋头忙活起了自己的工作来。 见这姑娘很难接近,他们俩紧急用默语商量了下对策。 结果是,虽没得到对方准许,可他二人干瞪眼傻杵了半天,最终还是热心地动手洗起碗来。 起先,霍雨桐仍面色清冷地拒绝着他们俩的好意,可耐不住这二位总在自己的耳根子旁嗡嗡地嘀咕,且她见他们俩并未开玩笑,而是真的已经开始着手帮忙,慢慢地,她也不再抗拒,算是默许了他二人的好意。 果然,一人拾柴火不旺,众人拾柴火焰高。 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 本来洗这些盘子、筷子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可三人齐心协力则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部搞定了。 接下来,劳作了好一会的三个少年人找了块树荫下的空地闲坐聊起了天来。 可霍雨桐由于与他二人是初识,因而寡言少语的很,几乎程都在听蒋伟诚和洛景枫在那侃天说地。 自始至终她都极少插言,静静地仿若游离于外。 二人从其神色反应判断,她好像对他们的对话并不感兴趣。 为了打破沉寂的气氛,蒋伟诚突发奇想决定讲个笑话来给大家解解闷,若能博佳人一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后,他有模有样地开口说道:“你们听好了啊,一个杂货商新添了个女儿,一天,朋友来给他的小千金说媒,讲明对方只比女孩大一岁。商人与妻子私下商量这门亲事后,他却说:‘女儿刚满周岁,而那男孩已经两岁了,比女儿大了一倍。等到女儿二十岁出嫁时,他该有四十岁了。我们怎能忍心让闺女嫁给这么一个老头子呢?’” “可没成想他的妻子却笑了笑说:‘你可真够笨的!现在我们的女儿一岁,明年她不就同那个男孩同岁了吗?俩人年龄相仿,不是正般配!’” 第二百六十六章 熟络 () 说完后,洛景枫为了活跃气氛,用力地捧着肚子大笑起来,而后还翻起了白眼,看样子好险没断了气。 只是这力用的过猛,因而显得太过做作,活脱脱得了失心疯状。 一旁的蒋伟诚一脸嫌弃地瞧着对方,心里甭提有多尴尬了。 有这么个丢人现眼的队友,此刻的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霍雨桐没被笑话逗笑,却被洛景枫的反应给惊到了,继而捂起了小嘴,清浅一笑。 蒋伟诚可是头一次见到她微笑,因而心里乐开了花的他露出了一副憨痴之态。 不管是自己的功劳还是洛景枫的,反正功夫是没白费,能博佳人一笑可算是值了。 此时,她抿起了小嘴,露出了整齐的小白牙说:“这夫妻俩还真够傻的,当真是绝配啊!” “诶?你笑了?你竟然笑了?”洛景枫惊讶地脱口而出道。 “很好笑啊!不可以笑么?”霍雨桐好奇地问着对方。 “当然可以了,只不过我们都以为你不会笑呢!”这回答还真是直言不讳。 “我当然会笑了,这世上有人不会笑!” “本来我也以为没有的,可认识你之后我才对这个想法有了疑问...” 听了这句不太中听的话,霍雨桐将头一撇,侧了脸去不再理会眼前的二人。 不过细想想看,自己似乎确实好久没笑过了。 这时,洛景枫见蒋伟诚依旧一副痴傻呆之态,实在看不下去的他赶忙伏在对方耳边,且边戳脊梁骨,边小声揶揄道:“哎,老蒋,你注意点形象,别在这丢人现眼好不好,要克制,克制,懂不懂?” 蒋伟诚一个激灵,当即吸了一口长气,然后他又缓缓地将其吐了出来,接着,这才低声回应说:“好,我淡定,我尽量淡定。” 不多时,他见气氛又冷了下来,于是悄悄问向洛景枫说:“有点尴尬,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啊?” 是啊,这霍雨桐又不主动讲话,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看来还得劳烦枫爷我出场解围才行!”想到这,洛景枫在心里已经摆起了谱来。 见其仰着下巴瘪着嘴巴,一副自鸣得意之态,蒋伟诚看不过,一脚踢中了对方的小腿肚。 虽然力道不大,可是因为突然没防备,洛景枫还是一个趔趄向前荡了半步。 尽管没跌倒,可洛景枫蹭了蹭鼻子后,还是递给了施暴者一个狠厉的眼神,且他还咕哝了几下嘴巴好似在跟对方说:“你小子给我等着,这一脚我早晚得还。” 见蒋伟诚脸不红心不跳不说,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洛景枫虽又急又气,可碍于霍雨桐在场,也不好张牙舞爪立马报复。 于是,他只得咬着嘴唇忍了下来。 而闹归闹,洛景枫还是担当起暖场的重任。 想着平日里自己很少听什么笑话,一时间也不可能现编个笑话来,因而思来想去后,他还是决定讲点别的为妙。 一想到自己最近读了数遍《变法通议》,对变法也算有了些粗浅认知,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后,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泰然自若地说道:“我不太懂笑话,所以我还是跟你二人聊聊光绪帝近期颁布的《明定国是诏书》吧!” 见二人没有反对,且霍雨桐还捧着脸颊一脸的期待,接下来,洛景枫来了兴致开始有模有样地讲起了自己在《万国公报》、《时务报》、《国闻报》以及《湘学报》上看到的一些宣传变法的文章,且还详谈了清廷对文教、经济和军事的改革举措。 说到他最感兴趣的经济改革,他较为赞同康祖诒提出的中国必须以工商立国,才能富国养民的看法。 而军事方面改用西洋军事训练,遣散老弱残兵,削减军饷须支,实行团练,裁减绿营,举办民兵,颁发兴造枪炮特赏章程,筹设武备大学堂等措施,他也深感势在必行。 终了,洛景枫引了梁卓如的一句话道:“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看来这变法已如滔滔珠江水,奔流不可挡也。” 没想到政治话题并没让霍雨桐感到乏味,反而她却开了金口与洛景枫探讨起来,但她最关心的点却与洛景枫略有不同。 她听说京城要办京师大学堂,所有书院、祠庙、义学、社学一律改为兼习中西学的学堂,还要设译书局,派留学生出国学习。 这些新举措令霍雨桐备受鼓舞,她虽面色平静可内心却激动无比:“如果这些书院、学堂招女学生的话,那男生和女生就可以平等地接受教育。” “男女平等在我看来才算是国家真正的变革。”霍雨桐的语音语调虽绵如柳絮,可这话说的却是掷地有声。 闻其惊人之语,洛景枫虽身为男儿,但亦颇为支持。 此刻,他突然想到了梁先生写的那篇《论女学》,于是他底气十足地接其良言道:“你说的没错,欲强国必由女学,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从《时务报》上读到的。” 紧接着,他又进一步解释说:“‘女学最盛者,其国也最强,美国是也;女学次盛者,其国也次强,英、法、德、日诸国是也;女学衰微者,则其国得存已为辜事,印度、波斯、土耳其是也。’” “到了太平之世,国界、种界、兵事都将不存在,男女也会没了分别,都可以做事供养自己,所以我十分赞同他说的这点,女学与男学必须得紧密结合,共同兴办才可。” 慷慨陈词到这,洛景枫突然问她说:“京城真要是招收女学生,你会不会去啊?” 刚刚的霍雨桐听了洛景枫的激情演说后,颇感共鸣之余,内里也早已燃起了兴奋的火焰。 这时,听对方问向自己,思索了好一会的她点了点后却又摇了摇头:“我想学医,京城太远,要是能去香港的西医书院那就最好不过了。” “毕业后,如果能去博济医院做个女医生,怕是我此生便别无所求!” 霍雨桐的母亲王芳苓少女时也想过要行医度日,可草草嫁给其父霍楠后,这愿望便落空了。 王芳苓虽表面上不太支持女儿继续求学,可女儿对于医学的热爱她却从不泼冷水,见女儿无事时便翻看医书,她的心里有时还感到满满的欣慰。 在霍雨桐的心中医师之梦一直照耀着自己,为此她早已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无论有多么大的阻力她都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此时,还未等她说完,洛景枫便立马拍起了她的马屁来:“想不到你这么有想法,从前我还真是鄙陋,竟以为女孩子读书都只是识识字,看了梁先生的文字又听了你的话,真是让我眼界大开。” 紧接着,他又嬉皮笑脸地玩笑道:“既然你这么有抱负,说不定以后我们看病还得求霍医生你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结伴 () “是啊!是啊!霍医生,你看我们俩都不知道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还混沌着呢!”一旁的蒋伟诚也赶紧起哄恭敬地称呼她为霍医生。 可听了这话,洛景枫却有些不乐意了。 接着,他歪着脖子斜着眼睛说了句:“喂喂喂,夸别人的时候也不能随便贬低你的好友啊!我也是有情绪的,也需要适当照顾一下,再者说了,你不知道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也就算了,别总拖我下水好吧!” 蒋伟诚不服,立马掀着下巴趾高气昂地说:“那你说啊,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我分明记得去年问你时,你说过自己还没想好呢,有没有这事?” 生平最大的本事便是临危诡辩丝毫不乱,这种场合下他怎能让自己的舌头清闲片刻。 于是他梗着脖子,掐着腰,当即开启了悬河模式道:“谁说我没理想了,谁说的!我去年没有,不代表今年就没有啊,刻舟求剑也没有你这么蠢的呀,一年了,还在那原地踏步呢,枫爷我神通广大,擅长的东西可多了,打拳,打算盘,打蒋伟诚,作画,做苦力,跟你作对...样样精通...” 张嘴的洛景枫喋喋不休,步步紧逼,闭嘴的蒋伟诚紧捂双耳,节节败退。 这么有乐的场景令霍雨桐的如玉面颊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株桃花。 不过很快,她便沉浸在了“霍医生”这个美妙的名头中,嘴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可一想到捉襟见肘的家境,她那弯起的唇角却又缓缓地松了下去,百倍的热情也慢慢地冷却了下来。 紧接着,她垂下了头,抱起了双臂,心里还默默念叨着:“哎,那不是个遥远的梦罢了,会不会实现其实也说不清!” 不经意的一声叹息好似一个休止符及时止住了眼前二人的喧闹。 蒋伟诚和洛景枫不知她为何会突然伤感,相互挤眉弄眼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当中的原因。 相比蒋伟诚的词穷无策,洛景枫却想到了个转移话题的好说辞。 于是,他凑上前来饶有兴致地问她说:“霍雨桐...雨桐这两个字听起来还真是美妙,可这二字到底是出自‘雨落芭蕉,梧桐双老’,还是‘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亦或是两者皆不对,还有别的寓意?” “厉害啊,确实是‘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我娘喜欢这首诗罢了,没什么特别的用意!”没想到洛景枫随口提的两首诗,竟中了白鸽票,霍雨桐惊讶之余终于露了欣喜之色。 一听这话,洛景枫瞬即嬉笑了句:“不错,不错,雨桐,雨桐,这样看来,那你日后的夫君可得叫云汉才成啊!” 这家伙总是正经没两句就被自己打回原形,霍雨桐白了他一眼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之状。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并没生气,反而觉得洛景枫这人很特别很有趣。 一个时辰的近距离接触后,三个少年人算是相熟了起来。 当晚,酒楼打烊后,霍雨桐准备回家时,蒋伟诚和洛景枫这两个活宝怪胎又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非要护送她不可。 只听蒋伟诚正经八本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多不安,况且你这么漂亮,万一遇上了坏人怎么办?” 洛景枫站在一旁心里暗骂蒋伟诚油嘴滑舌的同时,嘴上也违心地奉承着对方。 可霍雨桐莞尔淡笑后,却一脸无畏地回道:“我这几日都是自己回去的,没事的,再者说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就算有,不去打洋鬼子,欺负我一个女孩子做甚!” 见对方一口回绝,蒋伟诚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景枫见他又不死不活地递来了眼色,于是只得不厌其烦地插科打诨说:“话虽是这么个道理,可前几天碰不到,不代表今天就碰不到啊,前几天的经验不能天天都拿来用,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老蒋可以送你回去,那我保证铁定万无一失。” “你就当施点恩德,行行好,给他一次充当护花使者的机会,不然我怕他今晚担心你彻夜难眠,你看你长得心慈面善的,一定是菩萨心肠,看别人受罪,你心里也不好受是吧...” 洛景枫这套以严肃认真之姿行胡说八道之语的本事没有天分的人怕是永远也学不来。 霍雨桐听这精灵鬼没完没了的在这胡诌,忍俊不禁的同时,也没再驳他们的面子。 终于,耳朵奇痒的她松口说道:“我看这么晚了,你们俩分开,也不太安,既然你们两家离得也不算远,这样吧,你们一起送我回家如何,然后还可以结伴继续结伴同行!” 这个主意是不错,可蒋伟诚就又失去了一次同霍雨桐独处的机会,所以洛景枫须得先得到蒋伟诚的许可才敢点头。 见人家好不容易答应了下来,蒋伟诚心里再不乐意也没理由反对其提议,于是只得颇不情愿地应和着对方。 接下来,三人结伴前行,由于步子快,不一会便走到了霍家门前。 蒋伟诚和洛景枫瞧霍家高门大户如此气派,因而对霍雨桐竟会在陶然居做工更感疑惑不解。 但试探地问了两句后,二人明显看出了霍雨桐并不想在此话题上与他们深谈。 接下来,霍雨桐进门后,蒋伟诚和洛景枫并未受邀,止步于门前的两人只得悻悻地离开了霍家走在了回自家的路上。 终于,没憋住的蒋伟诚很纳闷地问了句:“你猜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她跟你一样只是闲来无事在体验生活?” 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子 () 洛景枫其实也没想明白这个中道理,只是贫嘴与他逗笑说:“你直接说她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不就行了,还体验生活,你以为她是我,境界高远啊!” 蒋伟诚则立马将脸扭向了旁处,且还顺口嘲弄了句:“是是是,你枫爷的境界高不可攀,心胸宽阔无比!” 紧接着,他又压低了嗓门嘀咕道:“还不就是嘴馋,我下楼送菜时还看见你站在墙角背着大厨偷吃叉烧包呢!” 声音虽小,可由于离得太近,洛景枫自然是听得到的。 于是,他立即佯嗔反驳说:“你这家伙有没有点良心?我来这还不是你跪求的,还好意思说我嘴馋,我这明明是浪费大好时光陪你在这玩风花雪月,如此高风亮节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在这冷嘲热讽!得了,我明天罢工,不来了!” 被人家踩着尾巴,蒋伟诚只得服软求饶。 总算安静下来的洛景枫忽然间想到了件事。 这时,他满腹狐疑地对蒋伟诚说:“你刚才有没发现霍雨桐她家这么大,但从远处看竟好似只点了一盏灯,黑黢黢的,很难看得清里面,真是怪哉!怪哉也!” 紧接着,他一面晃荡着脑袋,一面继续着自己的猜想:“依我看,她家的人多半都是吝啬鬼!”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呦!”蒋伟诚也觉得此事相当诡异。 而就在这时,俩人走到了分叉路的路口,只能挥手告别,提前道一句晚安。 几日后,洛家内,刚随夫游玩归来的凌罗便收到了张字条。 打开一看,凌罗立马喜上眉梢,原来这字条是儿子卢庄写给她的。 卢庄告知娘亲昨日自己已到广州,明日想单独与母亲于华苑酒家共进晚餐。 第二天酉时一到,装扮好的凌罗便准时出现在了华苑酒家之内,母子阔别多年相见后,激动地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卢庄留美多年,期间只回过广州一次,因而凌罗同儿子已约有三年多未见了。 如今十八岁的卢庄已成了青年才俊,多年在外独自求学让他较同龄人成熟许多,比起继子洛景枫而言真乃文雅斯儒,举手投足间绅士风范尽显,令凌罗刮目相看,欣慰非常。 卢庄在外念书自然也是十分想念母亲,他还记得走的时候很是匆忙,都没提前告知对方一声。 后来爷爷的葬礼他也没机会参加,对于此事他一直深有愧疚,所以卢庄准备明日去爷爷的墓碑前守上一天,以解心中残存的遗憾。 接着,他又同母亲聊起了这五六年来自己在美国的见闻。 当他讲到在华盛顿大学读书的这段,二人禁不住同时想起了过世多年的凌天。 此刻,卢庄一面饮茶,一面慨叹道:“小时候,在天兴戏班院子里的鱼池边上,坐在夜空下听外婆讲她在国外读书的逸闻,现在想来是件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此言一出,亦勾起了凌罗对娘亲的无限追思。 好一会,她才敛起愁容说道:“改日有空你陪娘去听戏吧?娘最近很是想听听你外婆生前最爱唱的《魂断香消四十年》呢!” 卢庄闻后欣然应允,接下来母子二人一边品尝着佳肴美味,一边又聊起了体己话。 细嚼慢咽的卢庄将牛肉粒碾碎吞入喉咙后,才关切地询问说:“娘,洛叔叔他对您怎样?从前我都没细问过,您在信上说您二人一起合写了个戏本子,名叫《鸳鸯锦》,对不对?我倒是更想听听这段戏文!” 听了这话,凌罗唇角轻扬带着笑意道着心里话说:“你洛叔叔可是个难得的好丈夫,我这辈子能遇上他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怕我在家无事憋闷的慌,每年空暇时都会带我去远处游玩上个把月,这不,我们最近才刚刚从丹霞山回来。” 接着,她还特意提到了一件事:“有一天,下山时我不小心崴了脚,他担心我走路脚会肿,回来的路上便一直背着我,我瞧他累的满头大汗的,很是心疼,本想下来自己走,可他偏偏又不肯。” 卢庄见母亲说起洛叔叔时脸上洋溢着幸福之光,因而也算是放了一百个心。 聊着聊着,凌罗又讲起了戏文的事:“写戏文也是在你洛叔叔的鼓励下,我才坚持下来的,这戏是根据你外公和外婆的故事创作的,八和会馆里有时也会上演这出,我去听过两次,喜欢听的戏迷也不少呢,你要是感兴趣,有机会咱们娘俩也可以一起去听听看。” 一听是外公、外婆的故事,卢庄的兴致立马勾起了上千丈,于是他二话没说一口应了下来。 聊完了家常后,凌罗又向儿子打探起他在美国的境遇来,比方说还打不打算回去,吃住都习不习惯,有没有被洋人欺负,遇没遇上过心怡的女孩子之类的家长里短。 聊到是否再回美国,卢庄表示近期没这个打算,他想在广州找家学堂或是书院教书,在外漂泊久了他也有些厌了,毕竟父亲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长期在外,他怕爹爹孤单。 话至此处,卢庄似是尚有未吐之言,可正巧凌罗把话岔了过去,那点心事他也便刚好隐藏了起来。 而聊到是否有喜欢的女孩子,卢庄当即摇了摇头,他极力强调自己学业繁重,这方面的窍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将其开启。 听到儿子想要留广教书,忽然有了好主意的凌罗欣喜地提议说:“庄儿,不如你去秀江书院试试看,景枫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俩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他就在那读书。” 可刹那间,凌罗的眉头又紧了紧:“不过那的教书先生很多都一大把年纪了,你这么年轻,怕是人家嫌你资历不够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书摊 () 卢庄当然记得洛景枫,不仅记得,而且还颇为深刻。 在他印象里,洛景枫可是个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的厉害角色,为人不拘小节,还擅长作画,算个才子。 想到这,他笑着问娘亲道:“景枫他还像小时候那般冒冒失失,风风火火么?” 凌罗点点头微笑着答道:“他呀,自然还是老样子,除了他爷爷的话他能听进几句外,别人还真拿他没办法,不过,据我观察,最近这一两年来,他也有点长大了,收心了,没以前那么冒失了,不过他的想法倒始终较旁人新奇的多,我想你呀,应该能同他聊得来!” 卢庄闻后稍显老成地摇了摇头,心想好一个玩世不恭的洛景枫,有机会可得会会这儿时的老友。 紧接着,他又顺嘴跟娘聊起了秀江书院:“我虽资历尚浅,但毕竟留过洋,精通英文,倒是可以前去一试!” 卢庄知晓最近国家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改革巨浪,他愿意尽自己所能,倾自己所学为国效力。 秀江书院乃广东官办学院翘楚,若能在那教授外文,一展才华,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更重要的是若能在那里教书也可以隐匿身份,躲避耳目。 接下来,母子俩继续聊着家常。 忽地,卢庄瞧见母亲脖颈上带着一条金色珍珠项链,这才令他想起了自己从檀香山买给母亲的礼物来。 于是他赶忙从口袋中拿出了个方方正正的紫檀色首饰盒子。 生在珠宝世家的他审美当真与众不同,盒子打开后,里面竟是一条九种天然彩色的宝石项链。 这九颗宝石镶嵌在一枚十字架上,在灯光的映衬下,永不休止地闪烁着自己的别样色彩,每一颗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凌罗见了十分欢喜,极力地赞赏着儿子独到的眼光,竟会挑中这么奇特华美的宝贝。 不多时,她欣慰地感叹说:“想不到我越活越有福气,不仅有丈夫疼爱,儿子也这么孝顺乖巧,如今看来,从前的苦难总算是真的熬过去了!” 这一霎那,心连心的母子俩相视一笑后,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二人虽不同住,可母子间的情分却始终没有减退半分。 陶然居内,连续劳苦了半个月后,掌柜终于赏给了霍雨桐一日的休息。 可洛景枫和蒋伟诚这对倒霉鬼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仍得像陀螺一般继续在各自的岗位不可停歇地旋转着。 对于做工这事,霍雨桐一直未告知母亲实情,只说自己这假期是去潘美琳家教她的两个妹妹弹钢琴,顺便赚些零花钱,王芳苓信以为真,因而很是支持。 且霍雨桐的工作经常有俩帮手协助完成,因而她的双手并未出现异样,王芳苓还真是一点也没觉察出来。 这一天,空闲在家的霍雨桐与母亲一起吃过早饭后,便陪她绣起了屏风来。 可绣了一会后,耐性耗尽的她放下了手中的屏风,随手翻起了《伤寒论》。 王芳苓知女儿向来不喜做女红,便也不再勉强,且瞧她读医书读的认真,因而心里更觉舒坦。 空荡荡的客厅内,母女俩各司其职静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又过了半个时辰,肩膀有些酸涩的霍雨桐在偌大的客厅内百无聊赖地走了起来。 这时,王芳苓见状对其说道:“雨桐,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出去转转吧!正好今个天气好,没有雨!” 霍雨桐听后,寻思着母亲说的有道理,自己劳苦数日,是时候放松一下了。 于是她立马回道:“娘,那我出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要去哪呢? 好久没去书市逛逛了,不如今个就去那吧,说不定还能挑几本好看的书回来! 想到这,霍雨桐将自己最近赚的十个洋钱收进了口袋里,接着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家门。 巳时的太阳虽不比午时,可却也是火辣辣的,大家伙怕晒都待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此刻书市的人并不算多。 霍雨桐已在骄阳下游荡了老半天,此刻也好似有了些中暑的慌闷之感。 见不远处一书摊荫庇于一棵凌霄树下,有如久行沙漠的旅者看到了绿洲,霍雨桐欣喜之余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而后,她在那一面纳凉,一面随手翻看了起来。 这个书摊比较特别,主要售卖的都是些西洋文学译本。 霍雨桐先是翻了翻《拜伦诗选》,接着,又看了看《济慈诗选》。 当读到一篇名为《夜莺颂》的诗文时,那文字好似具有魔力,当即便将她的意识部吸引了去,几乎令她瞬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飞去,飞去,我要向你飞去, 不是与酒神同驾豹车而去, 而是乘坐诗神的无形的双翼, 尽管这头脑恁地迟钝、团惑和呆滞。 啊,此刻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夜,是这般的柔和, 也许月后已经登上宝座,众星正在四周守望, 但是,这里却没有光亮, 除了几丝天光,随风穿过窗枝的隙缝, 穿过绿叶的荫影和苔藓的曲径... 多么梦幻瑰丽的文字啊! 置身于幻境中的霍雨桐飘飘欲仙,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起了诗文来。 而这时,却听旁边突然传来了句男子的问话:“老板,有《济慈诗选》么?我想买一本!” 第二百七十章 诗集 () 一听到他说《济慈诗选》,霍雨桐当即从幻境中走了出来,且下意识地向说话之人偷瞄了一眼。 只见这未蓄发的男子管鼻高挺,线条流畅,整个脸部颇具立体感。 对方虽相貌俊朗,可霍雨桐却并不感兴趣,紧接着,她低下了头,继续读着手捧的《夜莺颂》。 而书摊的老板翻了好半天,也没翻出来这男子所要的书籍。 于是,他纳闷地嘀咕道:“我昨天明明看见了,怎么就是找不着呢?” 恰在此刻,书摊老板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正对面的姑娘,见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想要找的那本书。 这时,他稍显尴尬地说了句:“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就只有一本《济慈诗选》了,您瞧,这位小姐手中拿着的不正是您想要的么?” 霍雨桐一听慢慢从书后移出了半张脸来,继而,她看似窘迫地回应说:“难不成就只有这一本么?” 书摊老板见霍雨桐看了半天也没有买的意思,而身旁的这位先生衣着贵气,八成是位留洋归来的富家公子,因而他没好气地回了句:“是啊,就一本,洋书不好卖啊,我没进那么多...小姐您要是不买的话,就让给这位先生如何?” 霍雨桐听了这话,心头不悦感顿生。 刚想怼老板几句,可还未开口就听那男子抢先一步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这位小姐喜欢,且还是她先看到的,我自然没有与她相争的道理。 “看来我与这书无缘,那我再去别家瞧瞧也不打紧...”话音刚落,这男子转身便走。 男子前脚刚一迈出,书摊老板就赶忙吆喝说:“这位先生先别急着走啊,虽然买不到《济慈》的,但是这不还有《雪莱》,《拜伦》、《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呢么?您看看再走也不迟啊!” 男子一听,心里盘算着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来了,总不好空手而去。 再者说,自己也并不是非买《济慈》不可,挑本别的诗集读读解闷倒也无妨。 虽然没做亏心事,可霍雨桐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这时,霍雨桐讪讪地开口说了句:“我刚刚读了几篇拜伦的诗,觉得也不错,感兴趣的话你也可以瞧瞧!” 接着,她问向书摊老板:“这书多少钱?” “八个洋钱!”老板回她道。 八个洋钱? 好贵啊! 这下可如何是好? 自己身上总共就只有十个洋钱,买了这书连日的辛苦就基本搭上了。 就在霍雨桐心里激战的紧要关头,那书摊老板却又杀来了句:“小姐,您到底要还是不要?”眼神中还带着不加掩藏的蔑视。 若是自己说嫌贵,那肯定会被对方瞧不起,可若强买下来,那口袋就基本瘪了。 哎! 真是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 左右为难呐... 忽然,她灵光一现想到了个好主意。 于是,她合上书将其放在摊位上后,悠然地说道:“这济慈的诗写得是好,你若是非常喜欢,那就让给你,我有空再去别家的书摊看看,我就不相信整个广州城只有这一家才有的卖!” 店主一听,立马拍手称赞道:“好,你们二人如此谦让,真是甚好,甚好!” 别听其嘴上说的友好,可他投向霍雨桐的眼神中却好似说着“我就知道你买不起”之类的话。 不想理那势利眼,霍雨桐只得扭了头朝身旁的男子淡然一笑。 两人眼神相交的一刹,霍雨桐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 这男子给了她一种格外少见的暖心之感,五官虽算不得十分精致,可却以风轻云淡的气质取胜。 而这男子其实就是卢庄。 最近天气热,书院、学堂统统放假,所以卢庄还没来得及应聘。 此先,因回国所带物件太多,他将大部分书送给了同学,今日闲来无事,忽然来了兴致的他便独自一人徒步来到书市想要再买上几本诗集回去赏心悦目。 正是这一刻,抬眼的卢庄也瞧清了身侧的这位姑娘。 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藕色布褂,人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表情也冷冷的,可眼神却特别澄澈。 恰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树上的一朵凌霄花不经意间飘落了下来,恰巧落在了她的面颊之上。 她缓缓伸出手来轻轻将其托起一瞬,唇角竟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不觉间看得卢庄汨汨暖意流过心尖。 这一刹那,卢庄脱口而出了句:“she walksbeauty.” 由于卢庄的声音不算大,且霍雨桐懂的英文十分有限,因而没弄明白的她将那双瑞凤眼撑得浑圆:“你说什么?” 对方的一问有些突然,卢庄的思绪倏地被打断。 于是他忙恢复了神态,且泰然自若地回道:“我只是想到了拜伦的一首诗而已,罢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将这本《拜伦诗选》买下,而那本《济慈诗选》还是归您所有比较妥当。” 说完,卢庄顺手指了指霍雨桐刚刚放下的那本书。 既然如此,霍雨桐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掏出了八个洋钱。 买下各自的书后,二人双双准备离开。 霍雨桐刚走出没两步,卢庄便快步赶上了她。 接着,他忐忑地问其道:“这位小姐,在下可否知道您的芳名吗?您别误会,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们都看完了各自的书,说不定可以交换给对方也读一读,这样不就省下了再买新书的钱,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相亲 () 早已恢复清冷之色的霍雨桐思虑片刻后,客气地回他说:“这位先生,如果我们有缘再见的话,再交换彼此的书也不迟,您看这样不是更妥当么?” 话音一落,霍雨桐便转身向前走去,不久后即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罢了,罢了! 还是不要掉进儿女情长的泥沼为好。 想到这,卢庄也准备提步离去,可这一刻,他却发觉一枚凌霄花瓣落在了自己的鞋尖... 五日后的一个大清早,尚在晨光熹微,睡眼朦胧之时,霍雨桐便觉有人坐在了自己的床边。 她一个激灵撑起了眼皮后,见娘亲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其眼周的浮肿还未退却。 于是娇困犹自未惺忪的她伸了个懒腰后来了句:“娘,您怎么起这么早啊?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么?” 王芳苓思考少许,觉得还是开口为妙,于是她打着哈欠回女儿说:“雨桐,娘跟你商量个事,昨日我见到你卢叔叔了,我们俩商议了一下,想让你和卢庄明天见个面,吃个晚饭,地点都替你们约好了,就在濠泮餐厅。” 生怕女儿不高兴,说话时王芳苓可谓是字斟句酌,小心谨慎。 霍雨桐闻后困意顿消,紧接着,她坐起身来,沉着脸,极不情愿地回母亲道:“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逼迫!” 王芳苓也是苦心一片,一夜没睡好的她只得耐着心性劝说女儿道:“上次你也答应过娘了,如今可不能反悔,况且娘这么说、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 霍雨桐知晓母亲的一番好意,为了不致让母亲难堪,因而她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可卢庄却没那么好说话,卢欧跟他费了老半天唇舌,他仍是死活也不肯屈服。 深受西方自由主义影响的卢庄板着脸跟父亲争辩道:“我是回来教书育人,报效国家的,根本没想过这么早成家,况且我今年才十八,对于家庭还没个完整的概念,我可不想误人误己。” 如果像爹娘最终闹到劳燕飞分,那卢庄宁愿这辈子都不成家,只是这话他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讲罢了。 还有一隐秘之事卢庄不便对旁人道出,而这一点也强烈地遏制着其个人情感的萌发。 见儿子态度坚决,卢欧虽倍感不快,可却只能强压着火气迂回婉转地劝他说:“庄儿,你可能有所不知,爹爹我欠他霍家的人情债啊,当年要不是我喝醉酒了,不小心招惹了...” 至于招惹了谁,卢欧话到嘴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当年卢欧和霍楠出事时,罪魁祸首实为卢欧,卢欧调戏了恶霸的家眷,被打致残,可霍楠却因此白白搭上了一条命。 自那以后,卢欧的内心里就背上了这巨大的包袱,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同任何人仔细讲过这桩丑事的前因后果。 不多时,卢欧断断续续地说道:“你霍叔叔倒霉,被人家当成了我,结果意外被那些人暴打致死,那伙流氓跑得快,这事最终我也没讨出个说法来。” “何况你和他女儿的娃娃亲是他生前同我定下的,虽然那会并未太当真,也算是醉后的玩笑话,但他死了,还是被我害死的,我若是反悔了,说这事不做数了,那心里还真是过意不去,夜夜难安啊!” 说到这,卢欧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伤心极了。 长这么大,卢庄还是第一次瞧见父亲落泪,看来这事还真是戳到了他的痛心处。 卢庄非铁石心肠之人,得知父亲害人匪浅,他自然也动了恻隐之心。 可这么大的人情债若靠埋葬自己的幸福去偿还卢庄没那么伟大,他做不到。 因而千思万虑后,不想再惹父亲生气的卢庄决定另谋他法。 终于,他点头松口说:“好,我明天去见她,但至于结果如何,我无法保证!” 卢欧一听,揪着的心总算是懈弛了些。 他心里合计着只要儿子肯去见霍楠女儿的面,卢家就不能算是无信,至于结果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二日傍晚,卢庄较约定时间提早来了一刻钟。 一路情绪复杂的他站在餐厅的门口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日书市上遇到的“凌霄花姑娘”。 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因而只得以昵称代替。 此刻,他从口袋中掏出了那枚花瓣,置于鼻尖轻嗅。 这是那日遇见她后自己拾起的一片凌霄花,虽然早已干枯,没了清芳,可他却依旧喜欢,也许这里面有她的味道。 若是自己此生还能再遇见她,就算是被当成无赖他也定要问出她的姓名来。 卢庄喜欢不期而遇的缘分,也喜欢怦然心动的感觉。 比起强压在自己身上硬要去承的重担,顺其自然的情感明显要轻松美好的多。 当然,这与其深受西式教育不无相关。 可一想到还要大业未了,卢庄忽地又对情爱没了兴致。 此刻,他垂着头自言自语道:“哎,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濠泮餐厅是家西式餐厅,卢庄硬着头皮走进去后,忐忑地坐在座位上又勉力煎熬了三分钟。 这期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屁股下好似有根长长的钉子在一直不怀好意地戳着他的肉。 终于,实在坚持不下去的他叫来了服务生,留下了个包裹严实的布袋子后,便仓皇逃离了现场。 没多久,霍雨桐便准时进入了这家餐厅。 在位子上等了一刻钟见人还没到,有些心急的她便向一服务生打探起了情况。 一问方知原来那卢庄已经走了,并且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布袋。 紧接着,她接过后打开来看,原来竟是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三傻 () 看到这的一瞬,霍雨桐愣住了。 可很快,她便推断出了这当中的前因后果来。 那卢庄多半是看不起霍家,被他爹硬逼着来跟自己见面的,又或者,他爹就没瞧得起霍家,派儿子前来打发自己的。 霍家没落了,确实不及他们卢家风光,娘真是天真,还傻傻地以为卢家会坚守当年的婚约。 真是可笑。 太可笑了! 自己今日特意向陶然居那凶恶的掌柜请了假,冒着被痛骂的风险跑来这里跟卢庄见面,可人家压根没露脸不说,还丢下银票来羞辱自己。 一想到这些,霍雨桐只觉身被烈焰炙烤着,攥紧银票的手好似欲要将其粉碎。 此刻,霍雨桐真乃烈焰张天,怒不可遏。 接下来,她先是将袋子狠狠地丢在了桌子上,抬步即要离开。 可刚走出还没两步,她又觉此举恐有不妥,三思后,她转身回头一把将其拿起,接着,便匆忙离开了这家餐厅。 此时,太阳已经挂在了半山腰上,她一路狂奔至卢府门前,怒气冲冲地将那钱袋子甩给了卢府把门的家丁。 “告诉卢庄,少来这套,霍家不稀罕他人的施舍,假惺惺的假洋鬼子!”说完,霍雨桐扭头便走,言语犀利,动作潇洒,瞧得家丁简直是目瞪口呆,连回话的机会都没逮到。 告知他务必要亲手交给卢庄,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回到家后,情绪尚在波澜中的霍雨桐仍是一脸的冷若寒冰。 王芳苓刚想上前询问情况,可见女儿脸色阴沉,好似身插满了利刺,没敢开口的她只得拿起手中的针线继续绣起了花屏来。 “噔噔蹬蹬...当!” 霍雨桐飞步上楼,重重地关起了房门。 见女儿怒气正盛,王芳苓寻思着等她消气了再问也不迟。 可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跟卢家少爷见个面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令雨桐生这么大的气呢? 难不成那卢庄长得奇丑无比,刺激到了女儿敏感的神经? 不应该啊!卢欧可是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儿子样貌俊朗,女孩见了没有不喜欢的。 哎!真是怪啊! 王芳苓叹着气的同时,手中的针线活却没敢怠慢。 几日后,待霍雨桐心神复常,王芳苓才打探出了事情的始末来。 而卢庄赏银一事,霍雨桐担心母亲闻后难堪,因而有意将其隐瞒。 听完后,王芳苓倒觉得卢庄爽约这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改日去找卢欧问明情况方能下定论。 一转眼这个假期即将结束,霍雨桐、蒋伟诚和洛景枫三人领完了各自的工钱后,便正式离开了陶然居。 辛苦劳作了这么久,拿到工钱的第一时间,洛景枫便提议大家必须得庆祝一番才可。 当惯了呼来喝去的三少爷,蒋伟诚对于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艰辛努力可以说是佩服到了五体投地之境。 八月初一这天,洛景枫、蒋伟诚带上了好友韩骓,而霍雨桐则携伙伴潘美琳一起,一行五人来到了天字码头沿岸的穹顶餐厅用午饭。 潘美琳是霍雨桐的同窗好友,二人校内校外可谓是形影不离。 先看看她的样子。 潘美琳的脸蛋近乎正圆形,淳朴中透着几分可爱。言谈举止亲切自然,爱笑,没什么架子。 再来说说她的家事。 潘美琳出生在上海一买办兼茶商之家。十岁时,她随家人南迁至广州。 潘美琳是潘氏家族的第三代子孙,她虽生长在这样一个富裕的家庭环境里,可接受的却都是较为传统的教育,所以思想上封建羁绊颇多。 不过所幸的是虽第一次见面,潘美琳与这几位少年谈起话来却并没太过腼腆扭捏。 介绍完潘美琳后,霍雨桐又说道:“还有一位与我十分要好的朋友,名叫艾婉婷,只可惜她今天家中有宴,没法出门,对了,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我们三个加在一起号称‘培英三杰’。” 说这话时,霍雨桐、潘美琳相视一笑,满脸荣光。 可对面的洛景枫听了,差点当场笑喷,咧开的腮帮子还没复位,他就着急忙慌地打击道:“就你们,细胳膊细腿的,还三杰,我看三傻还差不多。” 嘴巴这么损,第一次见面,潘美琳就被对面这位仁兄的话给惊着了,可又不敢开口回驳。 而身旁的霍雨桐则立即板了脸,接着凶巴巴地逐字道:“洛景枫,你再说一遍...” 洛景枫见冷面神一脸的严肃,当即眉飞色舞地陪笑说:“这位大姐,我错了,我错了,你们是三杰,我们仨是‘三傻’,还不行么?” 说完,他左右开弓揽过韩骓和蒋伟诚的头,其余俩人模仿着洛景枫,十分配合地做着鬼脸向对面的两位女士赔礼道歉。 这时,潘美琳伏在霍雨桐的肩头,悄声说道:“算了算了,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雨桐,别生气了。” 霍雨桐亦是凑近其耳畔低声回她说:“我哪里会真生气,只是吓唬吓唬那洛景枫罢了,谁让他的嘴巴这么贱呢!” 而潘美琳则又嘀咕了句:“不过那个洛景枫嘴巴确实坏,是该好好整治一下。” 听后,霍雨桐抿了抿嘴角,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色。 开场的这点小火药令五个少年迅速熟络了起来。 韩骓和霍雨桐是第一次见面,席间,他多次将手背于身后,且还竖起了大拇指,示意蒋伟诚眼光精锐独特,霍雨桐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清冷佳人。 蒋伟诚瞧见后十分得意,饭桌上殷勤无限地为霍雨桐切着牛扒,倒着红酒。 霍雨桐虽不是第一次吃西餐,可却也有好多年没来过这么高档的餐厅了,因而今日的她心情也算愉悦顺畅。 众人并未聊什么敏感的政治话题,而是程都在讲述着校园里的逸闻趣事。 而蒋、洛、韩三人合伙整先生这桩奇葩的过往,经洛景枫天花乱坠的讲述,竟成了件替天行道的壮举。 今日虽闷,可却并不炎热,吃过午饭后,众人沾了云彩的光,徒步走至天字码头吹海风。 看着过往的船舶在江面上井然有序地穿梭着,这时的洛景枫兴致高亢,一个飞身便站在了高高凸起的石阶上。 接着,他兴致勃勃地倡议道:“大家今天想不想随我出海?想的话就大声喊出来告诉我。” 第二百七十三章 响应 () 可这话说完,出人意料的是周遭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此刻,四个人皆傻傻地瞧着他,没有给出一点回应。 起初,洛景枫倍感失落,可紧接着,他的情绪又再度高涨了起来。 只见他面朝江水放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难道你们不想乘风破浪,与我扬帆远航么?” 蒋伟诚虽一点想要出海的意思也没有,可他却还是冷不丁地问了句:“怎么个扬帆法?咱们又没船。” 听了这话,洛景枫当即露出了狡黠之色。 转了转不太大的眼珠后,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的他得意地说:“你没有船,但我有啊,你忘了我们家可是搞航运的,你们瞧,就在那边,我一会找他们借一艘不就行了。” 说着,他便伸出了手朝不远的方向指了去,众人瞧见岸边确实停着几艘中型船舶。 其中有一艘属于兴和商行,为洛鸿勋等人出海游玩时所用,因而并未租出,此刻正闲置于岸边。 紧接着,韩骓又有了疑问,他双眉紧锁忙插话说:“那谁开船?也要找你们商行的人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开船这么极具技术含量的工作没有经验的人是根本无法胜任的。 而后,洛景枫兜起了下巴陷入沉思。 可不多时,也不知这家伙哪来的自信,他竟突然大笑着俯视众人道:“哪里还用得着他们,我从小就跟我爷爷还有我爹出海玩,对驾船熟悉的很,你们放心,开到巽寮湾绝对不成问题!”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双手环抱,下巴也不自觉地掀得老高。 一听巽寮湾仨字,霍雨桐忽地有些心动了。 她小时候曾随祖父霍秉谦等人一同去过,只觉那远山淡云,沙鸥翔集,是个神仙才配待的地方。 所以,她十分渴望有生之年可以再次登临仙境,一览海天相接之盛景。 可瞧其他人好像对此提议都不置可否,所以她也没敢立马表态。 而蒋伟诚当听到洛景枫想要自己开船时,他的心立马揉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片刻后,他紧着泼冷水说:“老洛,你想害死我们不成,你开船,那不是拿我们的生命在开玩笑么?拿大伙的小命陪你开练,你的心也忒大了点。” 听蒋伟诚在这极尽挖苦之能事,洛景枫刚刚激昂的兴致瞬间又跌落了千丈。 接下来,他气急败坏地厉声道:“我记得某些人之前明明大言不惭地说过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玩,没义气,我现在宣布,胆小怕事的可以不去,比如说老蒋,待会他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带他去了。” “其他人有想去的没有,没有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开到巽寮湾。” 可话音都飘到了江心,却仍是没人应答。 洛景枫见状当即吹胡子瞪眼,想要找人打上一架。 紧接着,烦闷至极的他气哼哼地跳下了高台,转身就朝船只的方向走去。 可步子还没迈出三米,却听身后有人喊道:“我去!” 这两字虽说的有些低柔纤细,但对洛景枫而言却如雷贯耳,倏忽间直击地他心脉发颤。 说话之人是谁? 正是霍雨桐。 不知为何,霍雨桐听见洛景枫可以开船时,不仅不害怕,反而却觉得很安心。 且瞧洛景枫的万丈豪情每每被打压,她的心中竟生出了些许难过的滋味。 又想到自己辛苦劳作了近五十日,一朝得解还能去向往多年的巽寮湾,这么令人心潮澎湃的大喜事如若还迟疑不定难免太过矫情。 见洛景枫一人闷闷不乐地走远,情急之下,霍雨桐决定挺身而出。 即便前方有刀山火海,她都当是舍命陪君子了,因而这才坚定地喊出了“我去”两个字。 一听霍雨桐说要去,蒋伟诚立马急了,心想总不能让他们孤男寡女的一起前去吧。 人家女孩子都不怕,自己还害怕岂不显得有些猥琐。 于是纠结了小片刻后,他眼一闭,心一横,攥紧双拳,总算憋出了“我也去”这三个字。 虽然声响不算大,且还透着一股子的惊恐味,但大伙可都听在了耳朵里,想要反悔怕是不成了。 等他说完,韩骓也不好意思再推诿什么,于是顺水推舟也同意了出海一事。 现在就差潘美琳了。 她人本就害羞腼腆,再加上刚跟大家相识不久,就要一起出海,这么疯狂的举动,她一时间还真是难以做决断。 只打量了她一眼,洛景枫便猜透了对方的心思。 见大伙接二连三响应自己,这时,热情再次被点燃的洛景枫拍胸脯放话说:“一会大家随我借船时,把每个人的住址都写给我,我会派人去通知你们的家人,告知他们我们出海这件事,放心吧,如果抓紧行动,现在出发,晚上就可以回来,再耽误一会那就得拖到深夜才能回家了。” 听洛景枫郑重其事地向大家担保,潘美琳也算是安下了心来,终于松口点头答应。 于是五少年朝码头船埠的方向欢欢喜喜地走了去。 走在最前面的洛景枫大摇大摆,像只横行的螃蟹。 不一会,他便找到了留守在船埠附近的陈顺达。 如今的陈顺达上了年岁,再加上跛脚,因而从船长之位退下后,他便来了码头管理船只的进出。 起初,陈顺达一脸的为难,可挨不住洛景枫的软磨硬泡,犹豫了好一会的他最终算是松了口应了下来。 接下来,洛景枫又将众人写好的住址字条交给了一位年轻的商行员工。 见诸事妥当,紧接着,他便带着其余四个伙伴一起登上了那艘闲置的中小型商船。 该船有前后两桅,洛景枫从前同爷爷还有父亲一起出海时开的就是这艘船,因而上来后,他对着仪器表盘沾沾自喜了好一会。 本以为几个少年只是上船去瞅瞅,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船竟被开走了。 这时,陈顺达大惊,立马朝他们几个高喊道:“景枫,你在做什么?快回来啊!” 第二百七十四章 伶仃 () 可洛景枫却好似“奸计得逞”一般,扭头摆了摆手,且还邪魅地笑着喊道:“陈爷爷,我们出海玩一趟,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再还船,您放心吧!” 而码头的工人赶紧跑到陈顺达面前,惊愕地问其说:“您不是同意他们借船出海了么?” 原来这是洛景枫使的小计策。 陈顺达恍然大悟后气的直跺手中的拐杖。 好一会后,他才无奈地叹气说:“哎,景枫这孩子真是太过随性...罢了,随他们去吧!” 说完,他只能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祈祷其尽早平安归来。 上船后,五少年心怀忐忑,紧张地谁都没有言语,好似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这么快就成了真的。 可待船只渐离岸边,行驶于茫茫海面之上,少年们的焦虑却也随之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舒愉。 洛景枫负责开船无暇他顾,其余四人则站成一排,手扶栏杆,迎着海风。 难以抑制心中的雀跃,安静了没一会,蒋伟诚便开始朝着海面欢呼了起来。 与刚才的态度相比,此刻,他的情绪可算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反转。 洛景枫本想揶他几句,可这会他却罕见地厚道了一把,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而已。 接下来,他轻转视线,见阳光洒于海面,碎金浮耀,甚为壮观,心中顿觉宽阔自由。 欢愉的心情就这样维持了近两个时辰。 可本以为酉时至戌时便可抵达巽寮湾,但不知为何航行了许久众人竟都没瞧见陆地。 就在这时,纳闷的洛景枫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直瞧的这个罗盘好像有点问题。 太阳落山的方向本应是在西南方,与自己航线的方向存在一定的明显夹角才对,可此刻看来,却与航向基本重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紧接着,洛景枫开始仔细研究起了这个罗盘来,终于他确认后发现这罗盘的磁针已经坏了,其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摆动。 这一刹那,洛景枫心中不禁大骂:“该死,这下可如何是好?” 莫慌莫慌,一定会有办法。 稳定心神的同时,他赶紧翻了翻一旁的工具箱,好在这里还有两个备用罗盘。 他拿出来对比后再一次确认,刚刚自己看的那个的的确确是个坏罗盘。 于是,根据错误的航向推断,这船只多半是朝着澳门的方向驶了去,看来要想折返至巽寮湾,那最快也得到深夜了。 而后,洛景枫偷偷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经出了差错,那就将错就错,开到哪算哪,反正都是玩,何必在意目的地呢。 为了避免众人埋怨甚至引发二次骚乱,洛景枫将航线有误一事偷偷隐瞒了下来。 而每当有人问他怎么还不到时,他都会不紧不慢地回说:“快了快了,再耐心点!” 因航线错误,偏离了既定目标,顶住了巨大压力的洛景枫及其余四位少年终于在当日的亥时发现了陆地。 又过了一会,眼看船只即将靠岸,洛景枫快速将船锚抛至岸边后,船身渐渐地、渐渐地算是安地停了下来。 众少年见船只安稳着落,一颗颗久提的小心脏也随之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下船后大家在岸边欢腾了好一阵子,可兴奋的情绪还未消弭,惊愕之情便迅速蔓延而来。 因为在码头问了个渔夫后大伙发现,这哪里是巽寮湾,明明是外伶仃岛。 天哪?怎么会这样? 霍雨桐一听心立马凉了半截。 本不想责怪驾船人,毕竟人家辛苦半天了,可她还是没忍住幽忧地问向洛景枫说:“你不是说我们要去巽寮湾的么?怎么来了外伶仃岛?” 刚刚还被大家盛赞的洛景枫此刻心又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为了避灾,他也只能装傻充愣说:“咦?是这样么?怎么会呢?” 紧接着,他又一拍脑门故作惊讶说:“哎呀,可能是船上的罗盘出了故障,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外伶仃岛也不见得比巽寮湾差!” 韩骓跟洛景枫相识多年,见其反应有点不太自然,因而心想这当中定有猫腻。 但是既然来了,还折腾了大半日,最好不要再起波澜了。 于是,他站在一旁忙帮腔说:“外伶仃岛就外伶仃岛吧!在这一样可以开开心心不是么?” 蒋伟诚刚想损洛景枫一句,可一想人家开船开了这么久,肯定很疲惫了,若是再埋怨有点不太厚道,于是他也附和韩骓安抚霍雨桐。 而潘美琳决定出游纯属一时脑热,至于目的地是哪里她并不在意,因此并未多言。 见众人都一脸的无所谓,为了不扫大家的雅兴,霍雨桐微蹙的眉头也便慢慢舒展了开,没再言语。 此刻,岸边已是夜阑人静,只有海涛拍岸声时时入耳。 沿着海岸抹黑玩耍了一刻钟后,众人聚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若是按计划即刻返回广州那起码也得丑时方可到达,更何况洛景枫刚刚的表现差强人意,众人对他的技术已持保留态度。 要是在黑夜中行驶不小心扎进了太平洋,那恐怕是明天都回不了广州城。 大家七嘴八舌后决定找家民宅安顿一晚明日再启程这样才比较安稳妥。 岛上人烟稀少,过了好一会,五人才找到了一家愿意接纳他们的民宅。 这间房子里只住着一个老妪,她见突然间来了这么多少年人,不仅丝毫没觉得反感,反而还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来坐。 可这老妇人头发花白,看起来应已年过花甲,只是不知为何其面部皱纹却并不算多。 心细的霍雨桐瞧见后深感怪异。 第二百七十五章 民宿 () 蒋伟诚可能是午饭时光顾着讲话,食的不够饱,此刻的他腹中已然空空。 瞧见饭桌上的剩菜还未收拾下去,舔了舔嘴唇,挠了挠头后,他颇显难为情地说了句:“老婆婆,我们几个有点饿了,可不可以...” 不知是因蒋伟诚说话的声音有些小,还是人家耳背,总之,老妪并没给出应有的反应。 经他这么一提醒,开船开了一下午的洛景枫也觉得自己的肚子正打着鼓点,因而他亦撑圆了眼睛大声地接话道:“可不可以帮我们...” 紧接着,他抬起了手来做了个扒饭的姿势,韩骓见状也模仿了起来。 老妪的眼神好像也不大好,她懵怔地瞧着几个男孩子手舞足蹈的在那比划,可眉骨间的川字纹却越发的深了。 霍雨桐瞧他们三人蠢相毕现,忍俊不禁的她当即直言道:“老婆婆,我们有些饿了,可不可以帮我们煮些面吃呢?” 霍雨桐一脸的泰然自若,且一字一顿,吐字又极为清晰,老妪听后当下便弄懂了。 接着,她欣然点头,转身移步至厨房为众人煮面。 这时,捂嘴偷笑的潘美琳对霍雨桐小声嘀咕说:“瞧他们三个大男人加在一起还比不上雨桐你小女子一个,瞎比划半天有什么用啊,爽快点直说不就行了!” 霍雨桐淡然莞尔后,便与其他几个伙伴一起参观起了这间民居来。 这间民房还真不算小,数了数后,大家发觉里里外外竟有五个房间。 只不过这里除了床差不多就剩下几张还能凑合坐的破椅子,偌大的房子里基本上空荡荡的,也许这就是一贫如洗最恰当的样子吧。 而其中一间最小的屋子却与其余四间不甚相同,里面供着三个牌位,中间的正位牌面上写着亡夫王达宗三个字,而左右两侧的牌位则分别为王生平和王生安的。 “看来这王生平和王生安应该是两兄弟。”霍雨桐轻声说着。 一旁的潘美琳听后也点了点头。 二人正要走出此屋之时,洛景枫等人恰好走入。 不多时,他亦大感疑惑地小声说了句:“这么大个宅子怎么就老婆婆一个人住?这上面供着的三位亡灵不会都是她的亲人吧?” 正当洛景枫琢磨起劲的关口,蒋伟诚却突然说道:“你一会直接问问不就得了,爽快点,行不行,老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怎么越长大越猥琐了!”最后这句他说的格外轻音,可近在咫尺洛景枫自然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此刻,洛景枫真想痛扁他一顿,可刚一抬起手便觉甚是不妥,毕竟在亡灵面前如此无礼实在是太过不敬。 于是,他恶狠狠对蒋伟诚恐吓道:“等下吃饱了饭,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恰在此时,帮老妪端面上桌的韩骓大喊了一声:“大家都快过来啊,面已经煮好了,谁来晚了谁就饿肚子哦!” 众人闻声赶紧上桌。 由于饥饿太久,虎咽狼吞好似瘟疫迅速扩散,很快,每个人碗里的面就都被横扫一空。 可即便一滴汤汁都没剩,蒋伟诚仍好似食未果腹,这时,他眼巴巴地瞅着老妪说:“老婆婆,还有面么?我还没饱!” 见其一副可怜态,洛景枫终于逮到了嘲讽对方的良机。 于是他佯装若无其事地讲起了风凉话。 “哎呀呀...哎呀呀...没想到地主家的傻儿子饭量这么大啊?这粗茶淡饭的你竟吃的这么津津有味,平日里的美味佳肴怎么也没瞧见你吃这么多呀?难不成是免费的晚餐不吃白不吃?” 话音不大,好似从牙缝里无心溜出来的,可语音语调中却透着满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快意。 蒋伟诚知他嘴贱,但没吃饱,脑子的反应有些迟钝。 于是,他抬起手肘戳了对方一把后,小声怼了洛景枫一句:“少废话,哪凉快哪待着去!” 一旁观战的韩骓这回选择了中立,默不作声的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老妪见这伙少年人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给自己这荒凉了太久的宅院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许久未像此刻这般欢愉的她终于蔼然应了句:“锅里还有,不过不多了,孩子们,没吃饱的赶快去盛吧!” 听老人家发了话,蒋伟诚赶忙起身准备去厨房盛面,而洛景枫竟也立即站了起来,紧接着还“蹭”地一下窜到了他前面。 蒋伟诚见此干瞪眼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这家伙也没吃饱,刚刚还冷嘲热讽地挖苦自己。 于是,蒋伟诚像撒欢的兔子紧忙追了上去,厨房内,两人你推我搡,朝对方频下“黑手”,盛个面条而已,竟差点没把整个锅倒翻。 索性,二人后来控制了动作幅度,并没搞得“两败俱伤”,接下来,各自盛了面条回到座位后,韩骓这才起身去端剩下的食物。 有刚刚那两块滥砖头比着,韩骓的一连串动作倒显得优雅大气颇具风度,好似碧玉一枚。 一旁的潘美琳瞧见后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夸赞了其许久。 两位少女饱腹后,开始起身收拾碗筷,接下来,她们俩一同进了厨房帮老妪收拾餐余。 就在这时,酒足饭饱的洛景枫抓住空挡大胆发问说:“老婆婆,这么大的房子就您一个人住么?刚刚我们几个瞧见了屋子里摆着三个牌位,那些都是您的亲人么?” 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他老半天,此刻已是到了不得不问的地步。 可这问题抛的还是有些太过突然,老妪乍听吃了一大惊。 玩味了半天才想明白的她眉头渐渐笼起了愁云。 半晌后,她点了点头道:“是啊,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屋子里的牌位一个是我亡夫的,另外两个是我死去儿子的,所以我老太婆无亲无故,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什么? 怎么会这样... 天底下最凄惨的人莫过于此了吧! 这问题虽是洛景枫提起的,可房内的所有人却都听到了答案。 而这时,洗碗筷的、擦桌子的、吃面的皆不约而同地停了手,集体陷入了沉寂当中。 “能跟我们讲讲大致的经过么?”好半天,洛景枫才战战兢兢地问出了这句话。 第二百七十六章 疾苦 () 而令众人意外的是,老妪并不避讳这个话题。 提及此处她虽仍感悲伤,但毕竟时隔多年,她也算是能够坦然面对过往了。 此先,因丈夫从前毕业于福州船政局,颇懂技术的他便在香山一带做起了航运生意来。 但赋税繁重且又时常因大小事宜向朝廷捐银,因而这生意做的颇为艰难,夫妇俩的日子过得有些捉襟见肘。 后来赶上船政局的洋教员们罢课,老妪的丈夫王达宗被紧急招了回去,因而老妪携子亦随夫迁往福州。 只可惜太平日子短暂,战事很快由内陆波及到了东南沿海。 法国以先期驶入福州马江之内的优势兵舰向中国船舰猛烈攻击,中国水师仓卒应战。 顷刻间,战舰或沉或伤,官兵殉罹者不计其数。 接下来,法舰继续发射重磅炮弹,造船厂的车间、仓库和即将竣工的巡洋舰受到了毁灭性的攻击。 铸铁厂、轮机厂和绘图车间都惨遭重创,巡洋舰船体遍布弹孔,状如蜂窝,惨不忍睹。 而老妪的丈夫王达宗也成了马江海战的殉葬品。 这场战争发生时,洛景枫只有几岁。 渐渐长大后,他曾听父亲提起过,也从卷宗中读到过,因而大体的过程也基本了然。 海战失败之后,昏聩无能的清廷不知反省政府在海防战略上的短见,不仅未对福州船政局的未来发展方针朝着有利的方向进行必要调整,反而做出中国制造不如外国的错误结论。随即下达了削减开支、裁减员工、从西方购买铁甲船为己所用的指令。 朝廷对于中国海防战略方针这一根本性的转变,使得福州船政局逐渐处于停工状态,再加上闽海关不能按照原来规定按期拨款,积欠甚多,船政局从此日益走向衰败... 好在中法海战这场败仗没有白吃,自此,清廷开始大力推广现代化沿海防务及新政,并积极筹建北洋水师。 1891年和1892年,老妪的两个儿子王生平和王生安受父亲海战殉国的影响先后加入了北洋舰队,以期为国进献绵力。 可不幸却再度降临于老妪的家人身上。 1895年的甲午中日战争威海卫之役中,北洋舰队孤立无援,困守刘公岛长达一月余。 虽抵住了日本联合舰队七次进攻,可援兵迟迟不至,最后军覆没,而老妪的长子二十一岁,次子才年仅十九岁,就自此成了海中的亡魂。 这与海结缘的一家两代皆因海而死,痛失所有亲人的老妪最终只得孤身一人返回了老家外伶仃岛,过起了孤苦伶仃的隔世生活。 令众人意外的是她今年只有四十七岁,可那张脸上却写满了沧桑。 故事讲完了,众人皆是一声叹息。 可出人意料的是老妪却很淡然,没有再留一滴泪,也许是经年累月的苦难早已令她麻木了。 倦了乏了的她给大伙安排好今夜的住处后便准备回房休息去了。 霍雨桐和潘美琳两女见状随她回房后,安抚了对方几句才放心走了出来。 老妪回房后,告知她二人明早自己会去林子里采摘果子,叫大家早上起来不要等她,厨房里有食物,他们可以自行煮着吃。 而另外三个少年则坐在桌前满目哀伤。 此刻,三人垂头耷脑,沉默无语,兴致索然。 当中尤以洛景枫为甚,此刻的他心中甚觉荒凉,他知晓这世间可怜人无数,可听了老妪的故事后,他那颗感性的心还是有种被碾压的疼痛感。 想来想去,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因大清国羸弱无能所致。 国弱就会挨打,百姓必然遭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接下来,到了睡觉的时刻。 男女分为两个房间,条件虽十分简陋,但与旁人挤在一张床上,这种体验对五人来说可也还真是人生头一遭。 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很窄的床上,枕着手臂各怀心事。 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俩人的心绪都还在浪涛的边缘。 于是,二人睡前决定闲话一番。 此时,没了男子在旁,含蓄内敛的潘美琳终于可以无所顾及地开怀一笑了。 不多时,她抿着小嘴感慨说:“真没想到我竟然敢同第一天认识的人一起出海,现在想想还觉得特别疯狂。” 霍雨桐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侧身轻叹道:“本来我今天还想着要去书市转转,却没料到此刻竟会来了外伶仃岛。 “我现在的心跳很快,你摸摸看!” 潘美琳按照她的指示伸出手来抚住了她的胸口,只觉“嘭嘭嘭”跳动着,确实有些剧烈。 接着,霍雨桐撑头的手收回后,她又平躺了下来休息。 这时,她撅起小嘴心事重重地说了句:“不知道洛景枫这家伙靠不靠谱,万一要是没把字条带到家里,那我娘得多担心啊!” 可家中人口众多的潘美琳却没她那么多的顾虑。 闻后,她浅笑着安慰对方说:“今天可是你第一个支持他的,怎么现在倒烦心起来了。放心吧!他看起来没那么不靠谱,不然也不能把船开上岸,不是!” 说完,两姐妹俩捂起嘴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后,霍雨桐的烦恼和忧虑也渐渐飘远了。 此时,她又接上了刚才的话说:“照你的说法,他若是真不靠谱,这船应该一直在海上飘着,咱们今晚在海上过夜才对,是不是?”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无间 () 潘美琳使劲地点了点头回她说:“当然有这个可能了,虽然我在船上时看他挺淡定的,但是说句心里话,我对他的技术一点把握也没有,开了那么久都没见到陆地,本来我都已经做好在船上过夜的准备了。” “想着那样也挺好,可以躺下来看浩瀚星空,多惬意,多浪漫啊!不多没多久,船就靠岸了,虽然不是巽寮湾,外伶仃岛也不错嘛,也好,也好,双脚踩在地面上心里更踏实些。” 听到这,霍雨桐嘟着樱红的小嘴,怏怏抱怨说:“提起巽寮湾我就来气,要不是他中午说要去巽寮湾,我也不会那么爽快地支持他同意上船!” 此语一出,她立马闭起了双眼又言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来都来了,不再自寻烦恼了。” 潘美琳很赞同她最后说的这句话,于是她乐呵呵地回应说:“没错,我们现在呢,就应该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早点醒来一起看朝阳不也很浪漫!” “浪漫狂人!就想着浪漫!”霍雨桐心里寻思着,可嘴上却没了力气挤兑对方。 这时,潘美琳又轻声絮叨着:“只是真没想到,那洛景枫看起来挺狷狂嚣张的,我本以为他只是随口吹吹,没想到他还算是有点真本事!不过他嘴有时也忒贱了,忍不住都想抽他两巴掌!” “不过那个韩骓看着还挺不错...”说到这,潘美琳含羞一笑也顺势躺了下去。 “都是一丘之貉,不然也不会勾打连环混在一起。”霍雨桐却不以为然。 “我看不尽然,那韩骓样貌出众就不提了,而且还一副书生气,不屑于跟那两个家伙斗嘴逞快,看起来人特贴心,还挺勤快的。” 说这句时,潘美琳一脸甜笑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吧,也许正如潘美琳所言那般,只是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韩骓身上。 霍雨桐累了,继而没有再言语。 可一闭上眼睛,他的一颦一笑却总是驱之不散。 今日的惊奇历程刷新了自己对他的看法,此先见他整日与蒋伟诚斗嘴,且每每想占上风,因而深觉洛景枫多半只有耍嘴皮子的功夫。 可以他今日的做派来看,他却并非一个只说不做之人,而其身上那股子风风火火的野劲还挺让人回味无穷的。 这之后,两姐妹谁也没再出声,即将入睡的二人已做好了迎接明朝的准备。 另一个屋内,没有女孩子在一旁瞧着,三少年总算是可以完放飞。 几人一刻也没闲着,活作了好一阵,才因疲乏稍稍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板床较女孩们的大了些,但三人横躺上去仍是挤得没有缝隙,甚至可以用亲密无间到极致来形容。 可没办法,今夜既然在此栖身,便只得将就一晚,无论怎样住在这里总比睡在荒郊野外要安得多。 平日当惯了少爷的三人只得尽可能地安慰自己,这当中适应力最强的自然是夹在中间的洛景枫。 毕竟他从前“体验生活”时还曾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过,今晚无论如何也较当时的露宿街头要好上数倍。 睡在一侧的蒋伟诚止不住地煽风点火:“说好的巽寮湾呢,巽寮湾呢,为什么变成外伶仃岛了?” 韩骓终于被他拉进了自家阵营,于是两人一唱一和地来了段双簧。 “这很正常,老洛最擅长的就是给大伙制造惊喜。” “可每次到最后都是惊吓。” “咦,这外伶仃岛如此荒凉,我们明早岂不得饿肚子了。” “瞎说,婆婆家不是有面条么?话说岭南人吃面的可真是不多见啊!” “好吧好吧,那明天早上就再来一碗面条吧!” “老洛,记得吃面的时候轻点吧嗒嘴!” 洛景枫听他们俩一直在自己的耳边像苍蝇一样“嗡嗡”个没完没了,心烦得要命,可这一刻,他真是感到了筋疲力竭,因而发达的舌头也丧失了战斗力。 只不过一想到明日的早餐还没有着落,他只得强打着精神翘起唇舌道:“这岛荒凉,没什么人烟,但我想一定有不少小动物,我看不如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打些野味来吃,你俩看如何?” 蒋伟诚闻后立马“切”了一声表示反对。 紧接着,他又不忘打压说:“打什么野味,你以为咱们都是捕猎高手啊,一没工具,二没经验,去哪里打?” 洛景枫瞧他那副怂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翻了翻眼珠子后挤兑他说:“你心爱的姑娘都陪咱们一起来这岛了,你还不抓紧机会大显身手,没有工具,可以找,没有经验,可以练,照你这么说,活人还得让尿憋死不成!” 这话韩骓倒是极力赞成,紧接着,他边捧边捶道:“咱们虽然都没打过野味,但不代表一定不行,老洛做了一天的荒唐事,唯独这个提议还算中肯,明天大家试试,我看可行,这样吧,不去的人,没有吃的份!” 韩骓话说到一半时,洛景枫隐约听出了几分讥讽味,刚想怼他两句,可人家的后来之语却愈发在理,因而他的情绪也由恼怒渐渐化为了欢喜。 蒋伟诚一看,自己的盟友倒戈相向,已经和敌人一道来讨伐他了。 自己若是执意不从,也许明早就只有饿肚子的份,因而别无选择的他虽心不甘情不愿,最终也只得乖乖投诚。 不多时,三个少年渐渐安静。 闭起了嘴巴没多久,蒋伟诚和韩骓就进入了梦乡。 唯有洛景枫一人忽地想起了老妪所言,深夜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不多时,二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还不停地在洛景枫的耳畔盘桓不走,夹在中间的他心烦意乱以致睡意无。 起初,他捂起了耳朵用以隔音,眼看没用,他便只得故意制造响声,来镇压二人嚣张的鼾声。 可刚安静下来不出五秒钟,这左右夹击的巨响便又接踵而至。 反反复复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后,几近崩溃的洛景枫猛地坐了起来,他真想大吼几声,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可转念又一想,那样岂不缺德到家? 于是他只能爬下了床,穿起鞋来,悻悻地走出了房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 屋顶 () 长这么大洛景枫还是第一次瞧见萤火虫。 这一霎那,他的热情被迅速点燃,困意也被欢喜带走。 此刻,他朝四周观察了一下,发现房屋的右手边摆着一个木梯子,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径直攀了上去。 爬上了屋顶后,洛景枫怕这房子搭的不够结实,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接着,他用脚试探地摇晃了一下后,发现脚下的瓦片还算稳固,便没了顾虑,淡定地向前走至了屋顶的中央。 慢慢坐下来后,他发觉周围又再次闪起了淡黄色的光亮。 这时,他双目聚焦于游走的光点,只见成群的萤火虫在夜空中翩翩起舞,好似星星的河流,灯火的长阵... 不多时,静下心来的他顿觉郊野芳香缕缕,晚风清凉舒惬。 他轻躺了下去,就在这屋顶上,怡然快意之情在他的心中冉冉而生。 偷笑的他心中禁不住不再羡慕下面那两位像豪猪一般酣然大睡的仁兄。 月光皎皎,星河熠熠,蝉鸣蛙噪、海风轻盈,洛景枫俨然已与夏夜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他闭了眼,顿觉此情此景与一首诗中之境甚为契合。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起了济慈的那篇旷世佳作《夜莺颂》来: 这并非我对你的福气有所妒嫉, 而是你的欢乐使我过度欣喜, 你呀,羽翼翩翩的树精, 在山毛榉的绿叶与荫影之中, 在那歌声悠扬的地点, 你舒展了喉咙,歌唱着夏天... 正当他醉心于这诗篇之时,不知从哪里竟传来了咯吱一声乍响,惊起了蛙声一片的同时,却也吓得洛景枫腾坐而起。 惊魂虽未定,可他还是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辨别着声音的来向,本以为是乡间的野兽出没于近处,可凝神而视却发觉好像有个人影正朝仔细缓缓移来。 片刻后,他瞧那渐近的身形有点像个女子,好像还带着翅膀。 这时,心已揪成一团的洛景枫嘴角也已不受控的抽动了起来,他合计着看来不是野兽,难不成是个女鬼? 洛景枫借着月光的余晖惶惶不安间直勾勾地盯着那团黑,直至来者与自己仅有一步之遥他才辨认出了对方。 原来既不是什么野兽,更不是什么女鬼,而是霍雨桐,此刻,展着手臂的她已然立在了他跟前。 确认了对方的眼神过后,洛景枫的一颗小心脏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这时,倒吸了一口长气的他免不得脱口而出说:“这位大姐,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屋顶上来做什么,知不知道你差点没把我吓死...” 听他这么一说,霍雨桐真是感到太过意外,因而不可思议地回了他句:“嗯?我有那么可怕么?” 紧接着,她又悠悠然地说道:“这世间之物竟还有能吓得到你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呢! “再者说,你这夜黑风高的不也在这吓唬别人呢!” 见对方不仅不道歉还在这跟他抬杠,洛景枫本想跟她回呛两句,可是转念一想,罢了,跟个女孩子斗嘴真是没品,于是只是顺嘴溜了句说:“怎么你也睡不着,出来夜游啊?” 立身的霍雨桐则淡若清风地耐心解释说:“起先呢,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没睡着,可后来心虽静下来了,可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老婆婆的那番话,所以又有些难过,然后不知不觉就没困意了,所以一直也没能睡着,这不,我就只能出来解解闷了。” 惜字如金的霍小姐竟然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洛景枫心里琢磨着。 紧接着,霍雨桐话音一转,半开玩笑道:“可没成想刚在外面站了没一分钟,就听见屋顶上传来了特别恐怖的声音,我当时也吓坏了,心想这深更半夜的,到底是野兽在叫,还是怨鬼在哭呢?”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人夜阑人静时雅兴大作,不去睡觉,却在屋顶上念诗!” “恐怖的声音?”洛景枫知她说的是自己,因而瞪大了眼,佯装愤怒。 可片刻后,洋洋自得却又忽地爬上了眼角:“明明是富有磁性且极具魅力的声音才对,不然你怎么会被吸引过来?” 吸引过来? 这词暧昧到有些尴尬... 一瞬间,霍雨桐的脸刷的一下涨红到了耳朵根,好在这羞窘的一刻发生在漆黑的暗夜中,对方即便有火眼金睛怕是也很难发现。 不多时,淡定下来的霍雨桐扬起了下巴佯嗔道:“哪里是被你吸引过来的?厚脸皮...我明明是被《夜莺颂》的魔力牵引着来到这里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莺月 () “你竟读过《夜莺颂》?我还以为国人很少有欣赏西方诗人的哩!”洛景枫甚是吃惊。 霍雨桐不客气地回他道:“怎么会?难不成就应该只你一人读过济慈的诗?我想国人里欣赏西洋诗作的开明之士一定大有人在。” “我前些日子买了济慈的诗选,里面的第一首诗就是你刚刚吟的《夜莺颂》,你说巧不巧?” 这时,她再度缓缓展开双臂,轻旋了半圈后又有感而发说:“深夜卧于丛林当中,有鸟语花香为伴,这不就是诗中所述之境!我刚刚听到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如果此时再有贝多芬的《月光》悦耳,那我便当真入了仙境...” 说完,她俯身坐下轻轻哼起了《月光奏鸣曲》的调子来,样子十分舒怡自在。 月光和夜莺,这两个充满灵性之物,于这人世间当真是绝配,细细想来怕是没有什么比他二者更契合的了。 洛景枫听她轻哼着优雅的旋律,心中更觉畅然。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拍手一笑道:“好听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好听的曲子,接着哼,不要停。” 这时,坐累了的他顺势平躺了下去,头枕着手背怡然地望起了夜空来。 见其未施水墨,竟好似遗世独立之仙,那望向她的温柔目光久久没有挪动分毫。 “我突然有种感觉,现在的我说不定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正神游于幻境之中...”洛景枫低声呢喃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这时,他瞧霍雨桐还在傻傻地坐着哼曲,于是他伸手招呼对方说:“你怎么还坐着呢,躺下来,快点躺下来,躺下来看到的景象才更唯美,更梦幻...” 见对方一脸疑惑地瞧着自己,洛景枫又心急地催促了句:“真的,我不骗你!” 霍雨桐本不想理睬他,可霎时间却失去了抵触的能力。 接着,她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同洛景枫一起并肩卧于浩瀚苍穹之下。 果然不假。 这一刻,萤火虫与繁星遥相对望,她十指交叉化为弧线巧妙地连起了一只萤火虫和一颗星。 自己虽渺如沧海一粟可却成就了它们俩昙花一现的美好。 原来清冷如霍雨桐者竟也有如此灵动有趣的一面。 洛景枫渐渐敛回了望向她的目光,这时,他眯起了眼睛指着星空问道:“你看这天上哪颗星星是最亮的?” 霍雨桐亦仰头朝天空望了去,接着,她轻点着远方说道:“那颗,就是那颗,比周围的所有星星都要亮上许多!” 洛景枫沿着她手指的延长线看了去,而后欣然点了点头说:“看来你的眼神不错,我也觉得太白星最亮。” “那颗是太白星么?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霍雨桐好奇地问着。 “它还有两个名字,傍晚出现时称‘长庚’,清晨出现时叫‘启明’”说这话时,其语音语调得意昭彰,丝毫不加掩饰。 “不错么,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的呢!”霍雨桐浅笑着恭维对方。 “哎!可惜现在是夏天,看不到天狼星,天狼星在我眼里才是最美最亮的一颗,它闪着晶莹剔透的蓝色光芒,充满魔力,但却只有冬日时才能见到。”洛景枫不经意的言语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 “你经常看夜空么?”霍雨桐的余光轻瞄了对方的同时含笑问着。 洛景枫干笑了一声后,略显窘迫地回她说:“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叫算是也不算是,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弄得霍雨桐一脸茫然。 见对方懵怔地盯着自己,洛景枫只得吐露点**。 “从前我独自一个人出过几趟远门,钱花光了,没客栈投宿,就只能天为盖地为庐了。” “躺在夜色里,睁开眼睛也没别的可瞧,所以就只能看看星星。” 说起这些,洛景枫真乃满心的怀念。 “愿来你以前就这么潇洒啊,怪不得今天说出海就出海呢!”霍雨桐惊异地瞧着他,好似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人不潇洒枉少年,枫爷我从前可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年少轻狂。 “好是好,那你家人不担心你?” “我出门前都给他们留了书信的,怎能一声不吭就玩失踪?等我一番游历归来时,我爹多半都会训我几句。” “而我爷爷呢,一般都不发表言论,但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并不反对我出外游历。” “不趁年少放任神游,难不成要等到华发染鬓再去感叹时光蹉跎?” 洛景枫肆意地道着自己的心里话,丝毫没跟霍雨桐见外。 可他话音一转,竟又感叹说:“若是这辈子都像这样该多好啊,可真正能做到潇洒一生的古今又有几人...” 好在这忧伤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紧接着,他转了面庞嬉笑着对霍雨桐说:“你今天还不是第一个响应我,这么看,你也蛮潇洒的!” 可霍雨桐却撅起了小嘴,敛去悦色嗔怪言:“我是被你糊弄来的,说好的巽寮湾呢,枫大爷?” 第二百八十章 心动 () 一句“枫大爷”差点没令洛景枫笑喷。 “什么枫大爷?是枫爷,枫爷!” “再说了,霍大小姐,这巽寮湾可以下次去,外伶仃岛也很不错啊,你应该是头一次来,对不对?” “你看,这么好的星空,这么好的明月,这么好的清风,还有这么好的...我,枫爷...你不是也觉得挺惬意,挺有收获的!” “在这荒郊野外做一晚的隐士,不用去理会俗世的繁杂,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喽,珍惜吧,霍大小姐!” “清风、明月倒是不错,可你就算了。” 话痨的喋喋不休终于暂时告一段落,霍雨桐抓紧了空档不客气地回应着对方,可心里却有了种不太一样的感觉。 虽然听清了对方的话,但洛景枫这回却并没急着跟她抬杠,而是话锋突转,打心眼里感激说:“不过今天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及时响应我,其他人多半就不来了,尤其是那个重色轻友的老蒋...” 这话听得霍雨桐一头雾水,难不成蒋伟诚能来还跟自己有关。 此时的霍雨桐尚未察觉出蒋伟诚对她的那点“别有用心”。 洛景枫见对方愣愣地瞧着自己一副迷惑之态,意识到言语冒失后,他忙不迭地掩饰说:“你可别多想,我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 那样最好不过了,此时的霍雨桐浓浓困意滚滚来袭,因而已无力思量旁事。 可令人心烦的是一只缺大德的蚊子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于她耳边不停地哼着醒目曲。 于是,她愤恨地伸出手来想要捏死对方,可出手的速度太慢以致扑了个空。 一旁的洛景枫见此当即心领神会地问:“是不是有蚊子?” 霍雨桐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轻“嗯”了一声。 洛景枫见她一只手已去跟周公下棋,因而怜惜之意骤起。 紧接着,他想都没想立马打起了包票:“你睡吧,我来帮你抓蚊子。” 这一刻,洛景枫好似回到了那个快意的从前,那时的自己跟韩骓、蒋伟诚比赛捉蚊子,折腾了一夜,竟都活力满满。 同样的,此时身迸发出无穷力量的他如同英勇的卫士在霍雨桐的身旁“上下其手”,左抓右拍,不一会就灭掉了好几只蚊子。 与此同时,霍雨桐也渐渐入了梦乡。 薄云当空,淡月疏星下,洛景枫忽地有些无所适从,一个不经意的转身过后,一张精致的侧脸却忽地印入了他的眼眸。 仰卧屋檐之上的她这一瞬竟好似醉倒于万花丛中的睡美人,静等王子的深情一吻将她唤醒。 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须臾间,入情入境的洛景枫俯身而下,慢慢靠近了霍雨桐的樱唇。 可就在二唇即将触碰的一瞬,一种叫做理智的力量却猝不及防地将他扯了回来。 紧接着,洛景枫好似被一盆冰水浇醒,一时间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不多时,清醒后的他用尽力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大巴掌,心里有个声音还不停地咒骂着:“洛景枫啊!洛景枫,你刚才究竟在干什么,如此龌龊下流,算个什么东西。” “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你好友老蒋的心上人,这般卑鄙可恶,你对得起道义二字...” 这一刹,理智虽然占了上风,可动了的心却怕是难以归位了。 第二日一早,高升的太阳刺得霍雨桐双眼发痛,不得不醒的她惊觉自己身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了种酸酸胀胀之感。 接着,她撑着惺忪的睡眼朝四周扫视了去,可这一看却险些吓崩。 见到了哪门子的妖魔鬼怪竟会如此惊恐? 好像不是妖怪,而是一具僵尸,且还就在不远处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太可怕了,霍雨桐“啊”了一声后,惊得身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一寸。 而就在这时,她却看清了眼前这骇人之物究竟为何。 既非妖怪,也非僵尸,而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霍雨桐微觑的瞳孔逐渐阔大了来,这才发现原来那干瞪眼不出声的家伙竟是洛景枫。 瞬时间,霍雨桐记起了昨夜二人屋顶赏月一事,可令她匪夷所思的是为何洛景枫的脸肿肿的,眼圈黑黑的像极了熊罴? 这时,她下意识地缓缓伸出了手去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整张脸看起来...” 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一刻的对方。 昨夜无眠,此刻,困意甚浓的洛景枫真想找两根竹签将自己那双沉沉的眼睑支起来。 片刻后,好想打盹的他怨声载道说:“我现在的脸一定肿了吧?说不定身上下都肿了...” “浑身都肿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霍雨桐大惑不解,想要一探究竟为快。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放 () 于是,她当即掀开了对方的裤脚,果不其然,小腿上已是千疮百孔,说是马蜂窝也不为过。 而就在刚刚那一刻,洛景枫有意躲闪的同时还丢来了句“男女授受不亲”的鬼话。 霍雨桐懒得理他,一把拉起了对方的衣袖,见其手脸还有双臂皆是密密麻麻的红包,一看就是拜蚊子所赐。 这时,她不免大骇道:“你的血快要被蚊子吸干了?这屋顶上那么多蚊子你怎么不回去睡呢?” 洛景枫勉强挑起那双耷拉的眼皮,带着些许怨气回她道:“我要是回屋睡了,你怎么办?你可是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我看见蚊子呼呼呼地聚在你周围,我也只能撩起袖子和裤腿,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了...” 原来昨夜的洛景枫太过疲乏,体力渐渐不支,可蚊子才不体谅对手的死活,成群结伴想要吸他们的血饱腹,战斗力越来越弱的洛景枫后来决定缴械投降,献出了自己的躯干以护身边的佳人。 霍雨桐闻后心想,这家伙都惨成这样了,竟还有心情耍嘴皮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若是换做此先,她也许会揶上对方两句,可此刻,一股涓涓暖流途径她心头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也正因如此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一瞬,她不禁想起了昨夜听对方吟咏《夜莺颂》之景,那陶醉又神秘的样子就好像是诗人济慈本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点疯癫,有不乏浪漫,潇洒不羁像个侠客,而有时又有点痞痞的坏... 想着想着,霍雨桐的心里禁不住偷笑了起来,且脸上也微微蔓上了红晕。 这时的她有些害羞,竟然没敢看对方的眼,只是低眉顺眼地说了句:“我们下去吧!你也该补上一觉了?” 可洛景枫却依旧面不改色,顶着那张红肿的脸悻悻然说:“睡什么睡啊!那两个家伙八成也快醒了,他们那么聒噪,能让我好好睡一觉才怪!” 也是,他们若能安静那太阳多半就从西方升起了。 可不睡的话,也还是得下去,于是洛景枫和霍雨桐二人拖着无比酸僵的躯体双双勉力站了起来。 可恰在此时,屋檐下却传来了声音。 “怎么里里外外都没见到老洛,他人跑哪去了?”蒋伟诚扯着嗓门高声说着。 “还真是,我刚才起床和洗脸的时候也没见着他啊!他不会是趁我们睡着了,自己开着船跑回广州去了吧?这家伙最爱搞恶作剧了!”这是韩骓的回答,听起来满满的戏谑成分在内。 紧接着,二人前前后后焦急地寻找起了洛景枫的下落来。 “你说得也不无可能,老洛这小子什么鬼主意想不出来,说不定他这次又拿我们开涮了...”蒋伟诚竟还附和着韩骓刚才的话。 “可船还在岸边呢!”韩骓呼啸着跑回来报信。 听了他们的对话,屋顶上的洛景枫立马来了精神头。 此时,他一面示意霍雨桐俯下身体不要被他们发现,一面用手狠狠地敲着房砖,且还低声暗骂道:“这两个家伙,总在背后说我坏话,被我逮找了吧,看我下去怎么收拾你们!” 不多时,潘美琳闻声走出,见到蒋伟诚和韩骓后,她亦颇显惶恐地来了句:“你们看见雨桐没,我醒来到现在都没见着她。” “什么?雨桐也不见了?”蒋伟诚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慌张地回道。 这时,趴在屋顶上的洛景枫露出了一脸的鄙夷相,继而他侧身对霍雨桐奸笑说:“我就说这家伙重色轻友,一点也没错吧!” 紧接着,韩骓一面安抚焦虑不安的潘美琳,一面大胆地发挥着想象力。 “岛上不会有食人的猛兽吧?说不定他们俩昨天晚上都被吃掉了,现在就在野兽的肚子里等待我们仨去解救呢!” 一听这话,刚刚还差点急出眼泪的潘美琳竟忽地转忧为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屋顶上,霍雨桐听了也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洛景枫,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对方这笑话还当真有趣。 刚想捂嘴偷笑,可因刚刚趴下时太过匆忙,一只脚的位置略朝下些,此刻又伸出了手,因而霍雨桐那本就有些不稳的重心一时间彻底失了衡。 本想回她个鬼脸的洛景枫还没将面部的肌肉排整好,可随着一声尖叫,便见霍雨桐一个囫囵滚落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紧急关头他赶忙用力向前一抓。 好在幸运的是,他的左手及时抓住了霍雨桐的右手。 这一刻,霍雨桐的整个身体垂悬在了房檐边上,右手虽被洛景枫力拽着,可她依然吓得额头渗出了汗珠。 就在俩人的手有了一丝松动之际,洛景枫顺势加码攥的越发紧了。 而他那张本来就肿大了的脸此刻已经狰狞到了不能看的地步,尤其是额头上的一条青筋似乎是随时要崩裂开来。 他知道这墙有三人多高,跌下去虽然摔不死,但保不齐会有骨折的风险,所以只有双手越扣越紧地心引力才不能把他们强行分开。 见霍雨桐正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洛景枫知她心里紧张慌乱,因而立即承诺道:“放心,抓紧我,枫爷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暧昧 () 听了这句,霍雨桐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情绪的确平稳了许多,而后,她强笑着向对方微点了头。 就在这时,听见了尖叫声的其余三人火速朝这边赶了过来。 见此情形虽都颇为震惊,可来不及多想多问也没空商量,三人皆匆忙冲上前去准备施以援手。 而当中动作最快的非蒋伟诚莫属。 顾不得深思熟虑,他当即跳起脚来一把抱住了霍雨桐的腿,紧接着使劲将她整个人拽了下来。 可这用力一扯后,人尚在屋顶的洛景枫却彻底遭了殃。 由于蒋伟诚的动作好似龙卷风,来的太快,洛景枫还没来得及松手,便被一齐拖了下来。 幸亏站在房下的韩骓和潘美琳还算机灵,二人见状赶紧冲了过去试图伸手将他接住。 可其滚落的速度还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洛景枫这颗重磅炸弹砸向韩骓后,二人“哐啷”一声,双双重重地拍倒在了地面之上。 此刻,洛景枫已是四脚朝天像极了一只将死的蟑螂。 这一瞬,他隐隐感到自个身的骨架好似已被震碎。 完了! 这下算是玩完了... 可是我还没活够呢! 自己难不成是衰神附体,折腾了一晚上跟蚊子鏖战还不够,现在竟又来了这么一遭。 这一刻,怎一个惨字了得的洛景枫好想哭啊,但更可悲的是他却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霍雨桐虽惊魂未定,可见洛景枫栽落于地,瞬时间她顾不上别的,竟仓促冲了过去想要将他扶起。 而与此同时,潘美琳则伸出援手将韩骓拽起。 在霍雨桐的拉扯下,洛景枫总算是坐了起来。 好一会才镇定下来的洛景枫梗着脖子一开口便是对蒋伟诚的狂轰滥炸。 “蒋伟诚,咱们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不是?你刚刚竟然对我下此狠手,你是想害死我对不对...” 虽然他身上下无处不痛,可舌头却依旧灵光如常。 此刻的蒋伟诚觉得自己甚是无辜,好心却貌似帮了倒忙,不过幸好霍雨桐只是擦伤了块胳膊皮,基本算是安然无恙。 于是他只得垂头耷拉脑连连陪笑说:“老洛,真是对不住了,我见雨桐危险,一时心急没顾虑那么多,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次吧!” “你好歹也得先知会我一声,让我有个心里准备呀...” 洛景枫好似老大爷一般缓缓地舒展了下筋骨,可嘴巴还在快速地一张一翕着。 此时的他虽然仍是伸哪哪疼,浑身没劲,但不知为何喷人的气势还是那般雄浑磅礴。 蒋伟诚刚想为自己找回点面子,可此刻韩骓却及时给他递了个眼色。 “哎,你就别怪老蒋了,他也是好心,对了,你们俩怎么会在屋顶上?我们早上找了半天都没找见你们...”韩骓算是替蒋伟诚成功解了围。 这问题也正是蒋伟诚、潘美琳二人的疑惑,可被问之人却立马关起了嘴巴,甚至还现了噤若寒蝉状。 洛景枫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霍雨桐后,稍显尴尬地回说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屋顶上视野好,上去坐了一会...” 向来巧舌如簧的洛景枫此刻的解释显然带了掩饰的成分,话说的支支吾吾也就罢了,眼神还不停地左漂右移。 见对方一脸的虚怯相,霍雨桐的表情已是绷得紧紧的,可听洛景枫未细提昨夜之事,因而她那颗悬空的心又渐渐归了位。 接下来,奈何三人再怎么逼问,洛景枫和霍雨桐都只打马虎眼,顾左右而言他,完没个重点。 无奈,眼看时间不早了,其余三人也不想在此问题上耗费工夫,于是众人商议起了早饭要如何解决一事。 按昨夜的计划,三男今早要一齐去打野味的,可洛景枫如今已是这副衰样,战斗力无,因而其余四人只得让他先行休息,打猎一事就自然落到了蒋伟诚和韩骓的肩上。 不多时,蒋、韩一人拿一木棍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二人虽都从未有过狩猎的经历,但此刻可能是饥饿所迫的缘故,兴致皆是高涨满满。 可打猎却没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俩少年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后,才费劲巴力地打到了一只兔子,算是有了一点收获。 好在这只兔子肥头大耳,一顿早餐应该可以凑合过去,想到这,俩人决定打道回府。 可路走到一半时,心情本来好好的蒋伟诚却忽然沉了脸,接着,他不快活地说了句:“你有没有觉得老洛和雨桐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刚刚他们俩的反应明显有点暧昧啊!” “那不是很明显么?我们认识老洛这么久了,你几时见过他遮遮掩掩的了,他刚刚那神情明摆着是有事藏着掖着不敢告诉我们啊!”韩骓没有多想,只是如实道着心里话。 这话一出,蒋伟诚的心立马狂躁了起来。 紧接着,他郁闷地跺了跺脚道:“你说他们俩能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不可告人呢?” 第二百八十三章 静观 () “哎呀!”韩骓白了一眼对方后稍显鄙夷地回道:“瞧你那样,至于?能有什么大事呀,别在那杞人忧天了好不好,最多还不就是孤男寡女畅聊了一夜,有什么呀!” “什么?”蒋伟诚听后眼珠子差点没夺眶而出。 “孤男寡女畅聊一夜?这还了得,不行,我一定得问清楚,这防谁我也没想着防他呀!”蒋伟诚一时有点失去理智。 韩骓赶忙拦着他说:“你别在这小题大做的,我只是说假如,假如,你懂不懂?他们俩要是真有意思,你还能防的住啊!” “再说了,霍雨桐是你什么人?明明什么人都不是...你喜欢人家的那点心思人家多半还不知道呢!”韩骓认认真真地分析着事态。 “更何况老洛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要是他们俩真有意思,就算你不为他们俩祝福,那也不能去搞什么破坏啊!”韩骓一脸严肃地提醒着对方。 闻此,蒋伟诚好似掉进了斗兽场,战也不是,逃也不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俩...” 韩骓见他如此抓狂,只得好心规劝。 “就你现在这样子,我要是霍雨桐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淡定,淡定点,懂么?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什么都不做,暗中观察观察事态再行动。” “要是他们俩真有情况,那你就应该成人之美,祝福你的好兄弟,再不济,你就跟他公平竞争。” “要是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完是咱们在这瞎猜胡想,那你就继续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也不迟啊!” 韩骓说的头头是道,蒋伟诚听了深觉有理,因而决定按其所言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而另一边,留守在老婆婆家的两位少女先是淘米煮饭,接着,洗完青菜后,便放在锅里毛手毛脚地炒了起来。 潘美玲家境优越,且家中衣食多由佣人操办,因而她完没有下厨的经验。 霍雨桐虽在家炒过几次菜,可最近有些手生的她也找不到感觉,因而导致油溅出了锅外许多,还险些烫伤了自己。 洛景枫躺在屋内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可清修还没持续两刻钟,大呼小叫声便传至了其耳畔。 惊醒后他当即辨别出声音的来向应该是厨房,呜呜渣渣的那么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虽困意尚存,洛景枫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赶了过去。 刚一到门口,他便瞧见了霍雨桐拿着铲子正蹑手蹑脚地扒拉着青菜,脖子向后抻的老远不说,眼睛也只启开了一条缝。 见此,洛景枫一把将其拉至一边,接着亲自动手炒了起来。 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 还颠大勺! 二女见他如此娴熟,皆惊叹不已。 尤其是霍雨桐完没料到对方竟还有这两下子,于是赞赏又好奇地来了句:“动作这么娴熟,看来你在家没少煮饭啊!” “我说霍大小姐,您的记忆力到底是有多差呢?我不刚从陶然居做了一个半月的帮厨么?您这么快就忘了...”洛景枫看向对方的双眼浮肿好似退却了一些。 “哦!“看来这厨没有白帮啊!竟还偷偷学了一手。”霍雨桐恍然大悟说。 “何止学了一手,陶然居大厨的看家本领我都已经了然于胸了!”没正经两句洛景枫就又开始大言不惭了。 精髓不知有没有学到,起码动作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二女虽知他此言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可洛景枫的身手的确不容小觑。 此刻,霍雨桐站在一旁心里默默思量着,这家伙看来还挺有心的,并不完是个贪吃鬼,若真只想着吃,怕是分毫本领都没学来。 不多时,蒋伟诚和韩骓二人兴冲冲地赶了回来。 手拎兔子的蒋伟诚刚一进厨房便吓得两个姑娘齐齐向后倒退了几步。 蒋伟诚见状竟又上前一步,边吓她们边笑着说:“你们以为野味是什么?不就是山鸡、兔子之类的,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蛇和老鼠。” 闭眼的霍雨桐赶紧摆手示意对方退后,这么血腥恐怖的画面她不敢看。 潘美琳则更是浮夸,直接拿起了个盘子子把脸遮住。 韩骓见状甚觉好笑,于是抢过野兔冲上前来吓她说:“咦!我看这两个红红的眼睛看人的样子也挺可爱的,你赶快瞧瞧啊,躲在盘子后面作甚?” 可能是疲劳降低了扯淡的兴致,炒完菜的洛景枫丢话给二男道:“两个无聊的男人你们与其在这浪费时间,倒不如快点帮我把碗碟摆好!” 这好像不是他的风格呀?蒋伟诚和韩骓虽甚觉纳闷,也只得撇了撇嘴闷沉沉地去外面摆放餐具。 这时,扭头瞧见了野味的洛景枫食欲忽地激增,无肉不欢的他困意瞬即一扫而空,然后,他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准备工序。 清洗、剥皮、切块、焯水、最后烹饪,虽然过程有点艰辛,外加他也并不熟练,尽管困难多多,最终的结果倒还算不错。 饭菜总算是整整齐齐地上了桌,乍看起来色香俱,吃进嘴里味道也尚佳。 可二女却只吃饭和青菜,至于那香喷喷的野味她俩则是看都不看一眼。 三男见状便开始不住地夸赞。 “这野兔可真好吃啊。” “广州城里可是吃不到滴!” “尤其是那兔子头,真乃人间至味也。” 可尽管他们的大力宣扬,二女依旧不为所动。 接下来,霍雨桐一时没忍住,用余光偷瞄了一眼蒋伟诚碗中的兔子头。 可这一看不打紧,却见那兔头正用一双血淋淋的眼睛盯着她,好似在阴森森地跟她说:“还我命来!” 霍雨桐顿觉毛骨悚然,赶紧把眼睛紧紧闭起,可不妙的是,其胃里的食物却肆虐翻涌,霎时已呈腾冲之势。 第二百八十四章 倾囊 () 下一秒,她突然起身跑了出去,将食物吐在了屋外的草丛里。 还好这尴尬的一幕没被其他人瞧见,不然得多丢脸。 不多时,正当她起身准备回屋之际,却见蒋伟诚和洛景枫二人双双站在其身后焦切万分地看着她。 洛景枫刚要开口发问,却被蒋伟诚抢先一步道:“雨桐,你没事吧?有没有感觉好些了?” “我没事,你们进去吃吧,我在外面喘口气先。” 一脸煞白的霍雨桐用手抚着胸口边摇头边轻声回着。 说完后,见二人愣在原地没有反应,她当即抬起手来叫他们快点回去。 两少年见其执意如此,别无他法,只得走开又回了屋去。 终于落得片刻清净,霍雨桐漫无目的地向前徜徉而去,没多久,大海便闯入了她的视野。 此刻,她缓缓俯身,坐于松软的沙滩之上,放飞了心情,放空了目光。 思绪辗转腾挪了好一阵,却不自觉地又飘回到了刚刚那顿恐怖的早餐。 真扫兴! 忙活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吃到的早饭,竟酿出了一场祸事来。 都怪那几个多嘴的家伙! 此刻的霍雨桐比起早饭一口没吃还要饥饿上几分。 又过了没多久,孤军奋战的潘美琳也结束了战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了民宿。 见远处一姑娘正坐于沙滩上沉思,潘美琳不用猜就知道那人一定是自己的好姐妹霍雨桐。 潘美琳紧走几步来到其身边询问霍雨桐是否感觉好些。 “没事了!”说这话只为不给旁人添烦恼。 两人还没聊几句但见老妪扛着俩扁担一步一步地朝近处挪来。 二人见此情形赶忙跑过去帮忙,紧接着,三人合力将两筐水果搬至屋外的角落处。 这时,三人已是累的满头大汗,立在房檐下歇息了片刻后,老妪蔼然对二女说道:“谢谢你们俩,我的好孩子们,你们吃过早饭了没?来几个水果吧,我刚刚已经吃了好几颗了!” 一想到自己的肚子早已是空空如也,霍雨桐立马决定先将其填饱再说,不然一会上船说不定会头晕作呕。 于是她从筐里拿出了几个芒果和山竹,剥皮后便吃了起来。 一边的潘美琳其实也只吃了五分饱,瞧见这么多诱人的水果自然也应不甘示弱。 肚子总算有了底,霍雨桐这才淡然一笑回应说:“老婆婆,您哪里的话,是我们要谢谢您才对。” 此刻,大快朵颐完的三少年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声后一股脑地窜了出来。 跟老妪打完招呼,三人便开始参谋起了水果准备来点餐后点心。 霍雨桐瞧他们那一脸的兴奋劲,心里禁不住琢磨着这帮家伙的胃口可真不小,胡吃海塞后竟还能塞得进水果。 想到这,她无奈地低下了头又剥起了手中的芒果来。 而下一秒,洛景枫一面嚼着山竹一面凑上前来低声问她:“你怎么样了?好点没?” 这时的霍雨桐脸色已不再像此先那般灰黄惨白,回了血色的她看起来多半是无大碍了。 于是她淡淡地回道:“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我怕你一会上了船会不舒服。”说话的语气有意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 可紧接着,他竟又嬉皮笑脸地来了句:“不过芒果也不要吃的太多,吃多了会上火,搞不好还会口舌生疮哦!” “真的么?你不会是吓唬我的吧,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一双瑞凤眼登时睁得浑圆,毕竟自己的手已经再给第六颗芒果剥皮了。 “当然是真的,我哪有那么无聊,我小时候有一次一共吃了四个,结果当天下午就说不出话来了,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结果大夫告诉我说是食芒果过多,中了湿热之毒。”洛景枫敛去眉眼中的浮夸十分认真地提醒着对方。 听到这,霍雨桐的手忽地动弹不得了。 寻思了三秒后,她将剥了一大半的果子递给了洛景枫说:“那这颗给你吃吧,反正你今天一颗还没吃呢,应该不会中毒的!” 见对方信以为真,奸计得逞的洛景枫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恰逢此时,蒋伟诚瞧见他俩不知在嘀咕什么,心头一紧赶紧挤了过来一探究竟:“你们俩在这聊什么呢?” “没什么,我去洗洗手!”霍雨桐显然还在为多食芒果的事犯愁,转身向屋内走去。 “哈哈,她胆子小,害怕了,不然也不会把这么靓的芒果让给我!”洛景枫还在为自己得了便宜倍感欢欣。 蒋伟诚虽不知他俩刚刚所言何事,可见二人越发熟络,一股浓浓的醋意在其体内四散开来。 而这时,韩骓和潘美琳俩不约而同地进了屋内收拾碗筷。 一想到霍雨桐还没吃饱,洛景枫吃完芒果后,也进了屋子想要帮其煮碗面条。 可进去后发现,霍雨桐已经吃起了马蹄糕来,显然这是老妪特意拿给她的。 又过了一两刻钟,见大伙都已果腹,洛景枫便高声宣布道:“我们准备出发了,自个的东西记得带上哦!” 待大家伙都已收整完毕,临行前,一念闪过,洛景枫提议留些财物给老人家。 紧接着,他以身作则将自己所携的几个碎银和八个银元部摆在了桌面之上。 见状,蒋伟诚和韩骓二人也争相效仿,纷纷拿出了自己的部家当。 不错,三人的财物加起来总共有四十几枚银元和一部分碎银、铜钱。 老妪一看连连拒绝。 “孩子们,太过客气了。” 的确,只是收留他们一夜而已,老妪并无意收取回报。 可耐不住少年们的慷慨赠予,她最终也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要不是您招待我们,我们几个说不定就要在这荒郊野外落魄一日了!”说这话时,洛景枫罕见地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可此时两个女孩子却犯了难,她们昨日出门时所带的银两有限,尤其是霍雨桐,只带了两个铜钱,拿出来未免显得太过寒酸。 而这时,潘美琳灵机一动,洒脱地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珍珠项链。 霍雨桐一看思忖着自己身上最值钱的怕是只有这臂腕上的珊瑚手钏了,因而此刻内心真乃火烧火燎,无比纠结。 第二百八十五章 海边 () 自己家与其余四家的情况不同,这一点霍雨桐心如明镜。 霍家到了她这早已风光不再,而这事又极难启齿,旁人根本不知。 若此刻为了颜面,将身上唯一珍贵的珊瑚手钏赠出,那母亲知晓了,一定会心疼难过。 逞一时之强值得么? 摩挲了两下手臂的她一时间还难以决断。 可这时,她转念又一想,自己今日之所以愿意解囊并非想同旁人一较高下,满足那的可怜的虚荣心,而是感念老婆婆身世凄苦却仍还愿意善待世人。 是对其慈悲心肠的肯定和尊重。 想到这点,霍雨桐不再迟疑,她迅速地摘下珊瑚手钏后,顺手将其置于桌面之上。 这一瞬,老妪对五少年的热心之举着实感动地涕零了一番,不多时,她满含热泪地对大伙说:“你们五个好孩子真是菩萨心肠,上天一定会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幸福长寿的!” 五少年闻此会心一笑后,便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民宿。 刚出大门的那刻,潘美琳微低了头悄声对霍雨桐说:“雨桐,你那手钏我见你带过好多年了,怎么就舍得送人了呢?” 这话一针见血地戳到了霍雨桐的痛处,一口长气吁出后,她淡然中带着几分幽怨地说:“是舍不得,可送便送了,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刚刚摘手钏的一瞬其眼神中飘过的无奈他就已瞧在了心里,而这一刻,霍雨桐言语中的凄凉却又被紧随其后的洛景枫听了去。 看来这手钏多半是她的宝贝呀,早知道刚刚阻止她取下来好了! 想到此处,洛景枫有意回望了一眼桌上那钏红彤彤的珊瑚珠子,单这一眼其模样便已牢牢记于他心头。 不多时,五少年便欢欢喜喜地行在了不远处那细软的海滩之上。 见沙质细腻,海水湛蓝,岸边不远处还停着他们的船,如此祥和宁静之景,众人倍觉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三男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一齐向海边狂奔了去。 紧接着,他们对着无垠的碧波,开始了连绵不绝的鬼叫狼嚎狮子吼,听的身后二女使劲捂紧了双耳防身。 “好久没像今日这般淋漓畅快了,真想在这多呆上几日再回家去。”展开双臂的洛景枫兴致激增说着心里话。 蒋伟诚则拾起了一块石头兴冲冲地朝着海面猛掷了去。 刹那间,三少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竟饶有兴致地比起了谁抛的最远来。 韩骓和洛景枫的水平相当,可比赛的发起者蒋伟诚却始终稍逊一筹。 不过人家那姿势可不是一般的**,每次都得用力甩一甩身后那条长长的鞭子,有时还把鞭子围脖环绕,最后那撮碎毛则不尴不尬地叼于嘴边,看的裴、洛二人好想爆锤他一番解恨。 三男显然没有急着要上船的意思,而是站在浅滩处赤着脚不停地嬉戏。 二女则慵懒地坐于沙滩望海望朝日,之后闲来无事还突发奇想捏起了沙堆。 折腾了好一会,三男好似体力不支,又一齐倒在了沙滩上。 歇息了片刻后,韩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坐起身来朝洛景枫发问说:“老洛,以前我问你,你以后想做什么,你可一直没正经地回答过我,你现在到底想清楚了没有啊?不出半年,我们可就要毕业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上次老蒋也在啊,他不是也说没想好,老蒋,人家问你想好了没?”奸坏的洛景枫赶紧将问题扔给了蒋伟诚。 “怎么?我就是砖,你是玉,每次都先抛我,讨厌。”蒋伟诚深感不悦,哼哧着怼一怼洛景枫。 可没一会,蒋伟诚还是松了口,悠悠然地说道:“好,抛就抛,谁怕谁,我可没你那么矫情,这次一定比你们抛的都远,信不信?” 发了半天牢骚后,蒋伟诚总算是进了主题。 寻思了许久后,他这才回道:“以前呢,我想过,要是我日后可以为百姓做些实事,尽可能地帮助像老婆婆这样的贫苦之人,那我也就知足了,若是再高点,不小心成了封疆大吏,名垂千古,那我此生怕是真没白活...” 此刻,二女也凑了过来,听他三人谈天说地。 洛景枫本想趁机嘲讽他两句,可人家没给他留插话的间隙。 这时,蒋伟诚继续说道:“可如今我爹已经是巡抚了,我大哥的仕途也是顺风顺水,我要是还在这条道上走下去,怕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这话一出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点炫耀的意思。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巡抚家的公子哥呢,更何况广州城中最近盛传,蒋寿极有可能在今年年底升至两广总督之位。 “所以呢,我现在也想不出自己将来可以做些什么才不至丢了蒋家的颜面,等再过几年我想好了,再说与你们几个听吧!”蒋伟诚的话说完了。 “切,说来说去,等于没说一个样!”大伙好像只听到了一人显摆了半天身家,洛景枫随口揶揄了他两句。 此时,韩骓见后方沙滩上的二女听的认真,因而为了照顾她们的感受,他颇为绅士地问了句:“你们俩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憧憬呢,要不要跟我们分享一下?” 第二百八十六章 理想 () 本以为二女多半沉默,即便真有想法也会藏在心里羞于表达,可事实上韩骓是低估了她二人。 别看潘美琳平常腼腆,鲜少言语,可一提到此话题,她却颇感兴趣。 此刻,她那圆圆的小脸一展笑颜道:“国人的思想刚有所开化,兴女学已是大势所趋,所以我希望可以留在培英教书育人做个女教员。” 众人闻后皆鸣掌赞叹潘美琳的勇敢和坦率。 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了霍雨桐,木然呆坐了好一会的她见一向怯懦的好友都如此淡然直率,自然而然的,她也没了顾忌开了金口。 “我么,跟之前一样,只想行医救人,别看广州城里富人很多,可治不起病的穷苦百姓却依然比比皆是。”说完,她的目光落于蒋、洛二人之身,可表情却显得有些淡漠。 的确,这些话她此前曾在陶然居说过,于蒋、洛而言,仿若就在耳畔。 眼见两位巾帼如此豪爽坦荡,第一次听闻的韩骓当即放言道:“厉害厉害,现在轮到我了,说出来大家可别笑话。” “从前我一直想继承我爹的遗志,经营货站,可后来我越发觉得,国家羸弱,几十年来一直饱受列强欺凌,几乎就没打过一场胜仗,所以搞得像老妪这般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数不胜数。” 一席愤懑之语后,韩骓继续感言道:“我觉得从商不如从军,今后我想入伍,做一名保家卫国的战士。” 韩骓的豪言壮语令众人瞬即热血澎湃。 一阵欢呼后,远处的潘美琳低眉浅笑沉迷不已,此时的韩骓在其眼中已成了威风凛凛陷阵杀敌的大将军。 真不错,四少年的理想统统与兴邦安国、济助世人有关,如若国民都同这几人一样,那国家的强盛复兴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 这时,一直没发表言论的洛景枫自然成了大伙目光聚焦的对象。 此人时而仰望天空,时而用脚钻沙,时而躺下,时而坐起,可不管其动作多无聊,一双双眼睛皆随他整齐划一地上下眺动,没给他留一点逃离的缝隙。 无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最终,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众人那灼灼殷切的目光。 眉头拧成了死结的他好久才打破沉默开口说:“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未来该如何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可如今对我而言却依旧是个未解之谜...” “你可别诓我们,老洛,你在大伙眼中可是个文韬武略之人,怎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呢?” “对啊,你这个能把天捅破的主,奇思妙言每天都有,我才不信你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洛景枫的回答显然没令韩、蒋二人满意,此时两人的眼神中已是写满了“你不老实”这四个大字。 “我说了我只是暂时没想好,暂时不等于永远,懂不懂?” “只不过我相信我的梦也一定与济世救国有关!” 收起了荒诞不经,洛景枫十分郑重地道出了此言。 见他一脸严肃,大家伙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好吧,毕竟来日方长,众人相信他终会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因而不在此话题上过分纠缠。 怀揣着复兴家国、救苍生于疾苦理想的五少年们接下来坐于沙滩上,面朝着大海,迎接着朝日,聆听着潮水拍打岸边的奇妙乐声,享受着岛上最后的宁静时光。 又过了一会,五人才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外伶仃岛。 登上了船只后,他们的船没多久便驶入了大海之中。 刚入海面没多久,蒋伟诚即和韩骓一道朝驾驶员凑了去,俩人一唱一和地又耍起了嘴皮子来。 “老洛,这次方向可要找准哦,可千万别开到马来或是菲律宾去,要是到了那,我们几个被抓去做工那可就死定了。” “是啊,是啊,听说那的华工可惨了,吃的破住的烂,日子过得比猪还不如,所以你这回可得瞅准了方向...” 一听二人就是故意来找茬的,洛景枫不疾不徐地换上了新罗盘后,将计就计地顺着他们的话道:“这我可保不准,话说我体验了那么不一样的生活,这猪仔还真是没做过,听你们俩一说,我倒是蛮感兴趣的,这会正好,若是真能去做猪仔,咱们三兄弟一道,我也觉得未尝不可啊!” 说到这,洛景枫一脸的陶醉,瞧的蒋、韩二人心里阵阵发毛,心想这家伙什么都做得出来,可别真动了心才好。 “怕就怕这两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被抓去卖给了人家当姨太太,那估计她们俩得骂我大半辈子!”洛景枫话音一转,又拿霍雨桐和潘美琳俩人开起了玩笑。 潘美琳见霍雨桐一脸木然,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平日里鲜少发火的她这回急了却找不到帮手,只见她那张圆圆的小脸嘟成了肉包子状。 “洛景枫,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开好你的船,今天要是开不回广州,小心我...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可说到最后这句,潘美琳的气场明显弱了下来。 毕竟这略显粗鄙之语竟由自己之口道出,潘美琳还真是有些难以置信。 因而她的这点小恐吓哪能震慑得了洛景枫呢! 可这回还没等洛景枫回话,韩骓便接上了茬:“哎呦,潘小姐这么厉害呢,还要扒老洛的皮,扒了皮又能怎样呢,你还能吃了他不成,刚刚你可是连只小兔子都不敢看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 凝视 () 这话可算是戳中了潘美琳的痛处,她刚才也只是情急之下才说出的狠话,而她有几斤几两一旁的霍雨桐最清楚不过了。 “你闭嘴!” 眼见潘美琳气的瞪圆了眼,却只找到了三个字来回应对方,霍雨桐虽觉好笑,可神色却始终淡然如常。 这时,她靠近了对方悄声对其说道:“别理他们,他们几个嘴巴坏得很,省着点力气,万一真开错了方向,不小心开到了哪个荒岛上,就我们早上吃的那一丁点怕是会饿死也不稀奇!” 于是潘美琳听了好姐妹的忠告,撇过头去,面朝大海,不再对韩骓吹胡子瞪眼。 接着,静下心来的她心里不禁合计着韩骓这家伙别看一脸斯文,其实跟洛景枫、蒋伟诚就是“一丘之貉”,以后逮到机会了一定得好好整整他不可。 刚刚吵吵闹闹的众人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此刻,倚于船侧的霍雨桐正目视天空,仰观飞鸟。 她的视线紧随着鸟儿飞翔,时而回旋,时而斗转,而当飞鸟展翅彻底远去后,她便只能收了目光。 可当她双眸回转之际,视线却恰巧与掌舵的洛景枫相交。 此刻,困意再袭,洛景枫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看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还在那强打着精神开船,霍雨桐的心尖不自觉地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疼。 这时,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昨夜那个静谧的晚上。 屋顶上的他动情地吟着诗,星月同萤火虫为伴,夜莺贪恋人间的美好,偷落凡尘在夜下舞蹈,而自己则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这个梦幻的世界,且还情不自禁地哼唱了一曲月光小调。 那一刻,多么美好,足以令自己回味无穷。 想着想着,霍雨桐的灵魂好似出了窍,望着洛景枫的双眸竟不觉染上了醉人的春意。 这时,开船的洛景枫虽屡屡犯困可还是隐约觉察到了有双眼睛似乎正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自己。 于是,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朝那目光看去。 没错,真的是她。 一向表情淡漠的对方竟如此沉醉地望着自己,瞧到这一景象,霎时间,他的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不应该啊! 枫爷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女孩子这么瞧着自己,此生好像还真是头一次,而更要命的是,这女子还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一声鸟鸣惊的霍雨桐不轻,倏忽间,她的灵魂也归了位。 见洛景枫正款款深情地望着自己,霍雨桐忙敛目低头,没再去看对方的眼,可嘴角勾起的一株甜笑却出卖了她的那颗心。 洛景枫见她的视线蓦地移走了,心中难免有些黯然。 可紧接着,清醒了的他却又在心里狠狠地抽起了大巴掌。 “洛景枫你真不是个东西,你看上谁也不能看上霍雨桐啊,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老蒋看中的人,再说了,她这个木讷呆愣的女人有什么好的...” 心里不晓得发了多久的牢骚,总之,他知道自己须得快刀斩乱麻才行。 而正是这一系列的神游,却险些误了大事。 待自己恢复常态,洛景枫赶忙使出力调整方向,不然的话船又不知偏到了何方。 而这无声无息却又韵味悠长的一幕却被旁观之人部瞧在了眼里。 蒋伟诚听了韩骓的建议,一上船便暗中观察着洛景枫和霍雨桐的一举一动。 可不出其所料,二人虽没交流半个字,可眼神却足以说明了一切。 尤其是霍雨桐最后的低眉莞尔面色绯红,不是春心萌动又是什么... 这一刻,蒋伟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返程还算顺利,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他们的船便抵达了天字码头,下船后,洛景枫被他的陈顺达爷爷扣在了那,好生训斥一番。 见其跟个受气包似的,垂头耷拉脑样子还算虔诚,再加上其他几个少年频频为其说情,陈顺达不好意思当众责难对方,因而只得高抬贵手,对洛景枫放行。 这招苦肉计果然管用,洛景枫已是屡试不爽。 所以刚走出码头不久,他便挺直了腰板大言不惭地跟众人吹嘘了起来。 大伙都赶着回家报平安,因而很快便散去了。 尤其是霍雨桐,身为家中的独女她十分急切地奔回了家中。 到家后,她早已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为了不受责罚,刚一进门霍雨桐便跟娘亲讲起了昨日之事,当然至于那些惊险刺激的她都统统隐瞒了下来。 本想呵斥对方几句的王芳苓见女儿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去,因而只是严肃地警告其说下不为例。 已经过了午饭的餐点,再加上早饭就没怎么吃,此刻霍雨桐真是饿得慌,于是王芳苓赶忙下厨为她煮了碗云吞面来填饱她的辘辘饥肠。 饱餐后,霍雨桐困意绵缠,毕竟昨夜在屋顶上睡的总归不太踏实,于是她上了楼去想要补上一觉。 这时,她忽地瞧见家中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张字条,走近后她将其拿起随意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雨桐同好友潘美琳、蒋伟诚等人今日出海一游,望伯母切勿挂心,晚间亦或明日定当安将其送返。 洛景枫字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宣讲 () 王芳苓听霍雨桐之前曾无意中提到过洛景枫、蒋伟诚两次,因而看到字条后便也未太过焦虑。 只是一想到女儿如此胆大,竟敢同男孩子们坐船出海,到了傍晚她还是隐隐有些忧虑。 若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大风浪,真不知这几个少年人该如何应对。 不过好在女儿平安归来了,所有的忧虑如今看来都是多余的。 见字迹苍劲有力,雄浑大气,这一刻,读完字条的霍雨桐心中竟好生欢喜。 难不成自己是爱屋及乌? 连对方的字迹瞧了都能感到欢愉? 想到这,她的双眸不由自主地晕满了春意。 紧接着,霍雨桐手执字条匆匆走上了楼去,将其平整地摆在桌面上后,她准备躺下来休息。 可就在这时,她却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于是,霍雨桐当即翻身下床,找到了书架中上个月买的那本《济慈诗选》,然后她又快速地翻到了那篇名为《夜莺颂》的诗作。 此刻她兴致骤起,因而学起了昨夜的洛景枫像模像样地吟诵了一遍。 奇妙的是,这首诗恰似一杯美酒,时而甘冽,时而香醇,越品越耐人寻味。 读完后,屋顶上的那场浪漫邂逅又不禁令其面染嫣红,心跳加速。 接下来,慢慢平静下来的霍雨桐并未马上将这诗集放进柜中,而是又随手翻看了几页,很快便翻到了一篇名为《每当我害怕》的诗歌之处。 此刻,她又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每当我害怕,感觉生命将终结, 当我的笔记录下不羁的思绪, 在成摞的书籍里探寻之前,已经写下, 就像丰盛的谷仓,盛满成熟的谷粒。 每当我看见,夜幕下繁星密布, 巨大的云朵代表着超级的浪漫, 有时候我会想有生之年追寻不到, 它们的影踪,在我有机会用神来之笔写时, 每当我感觉,思念美人的那刻,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细看你... 霎时间,她突然发觉这诗自己此先好似在哪读到过。 寻思了好一会后,霍雨桐觉得自己从前明明只读过些莎士比亚的几篇诗作,至于济慈的诗确实是最近才有所接触。 可为什么竟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呢? 这时,一念乍闪,她忙将书桌的抽屉拉开,找到了那封看似情书的信。 再度打开后,细细对比,她发觉原来这封信的内容实则脱胎于这首诗作。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在哪见过! 紧接着,她又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落款。 倾慕你的诚... 诚? 哪个“诚”? 自己好像并不认识什么叫“诚”的。 可就在下一秒,蒋伟诚这三个大字却闯入了她的思绪当中。 这“诚”会是他么? 自己认识的人里带“诚”字的好像就只有他一个。 而与此同时,那张摆在一旁的字条竟又无声无息地印入了其眼帘。 霍雨桐顺手将其拿起后,字条和信便来到了同一个世界。 可忽然间,她竟又发现了一桩奇事。 为何洛景枫写的这张字条上的“诚”字与这封信中的那个“诚”字竟如出一辙呢? 且乍看上去,两张纸上的字体分明是同一风格。 而更关键的是,洛景枫还读过济慈的诗... 此刻,霍雨桐不禁琢磨起这写信之人到底是谁来? 会是洛景枫或者蒋伟诚么? 还是他们俩联手搞的一场恶作剧? 又或者还有别的可能... 可仔细一想那时的自己明明还不认识他们...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此刻,一连串的匪夷所思不禁在她的脑中盘桓起伏。 可因折腾了两日身倍感疲乏,且刚刚又寻思“谁是写信之人”也耗费了不少心神,因而这一刻她想着休息为要,有机会见到洛景枫时再顺便打探也不算迟。 几日后,培英女校和秀江书院陆续迎来了新学期。 哎!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想到这,不知不觉间霍雨桐竟感到了一阵的心烦意也乱。 总想着他干嘛! 他这个家伙吊儿郎当的,总没个正经,长得更是马马虎虎,自己是不会喜欢上他的。 一定不会。 霍雨桐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表情也现了神游状,因而先生提的问题她都没有听清。 开学后的第三天午后,培英女校的学生们集体前往长兴里的万木草堂听维新变法宣讲。 由于到的有些迟,培英女校的学生们只能站在外围观看。 霍雨桐向周遭望去,却见此处黑黢黢的挤了不下上千名群众,大伙呜呜泱泱地将中心处的高台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培英女校的学生们刚到没多久,变法宣讲便正式开始了。 第一位宣讲人为麦孟博。 麦孟博今年二十三岁,长着一张瘦削到略显干瘪的茄条脸。 此先他乃万木草堂维新领袖康祖诒的得意门生,因格外出众如今已晋级为先生。 麦孟博今日宣讲的论题为《中国之存亡决于今日》。 高台之上,麦先生主要向大家介绍日本维新以及如何增强国力从而救国于危难。 当他发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字振聋发聩的壮语时,在场之人包括老弱妇孺甚至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叫花子,皆群情激奋击掌共鸣。 如今,大部分国民的思想尚未启蒙,虽只有少部分受教的知识分子可以明了麦孟博的变法思想,但毕竟广州最早被列强入侵,因而期盼国家强盛的心境城中的百姓可谓是人皆有之,他们知晓家国的兴盛与衰败是每个人的责任。 麦孟博讲完后没多久,竟走上来一位比他还要年轻上几岁的男子。 是他? 竟会是他! 第二百八十九章 字条 () 霍雨桐瞧见洛景枫登上宣讲台的一瞬,真乃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今日的洛景枫身着石青色长衫,跟以往的装束相较明显持重了许多。 因而霍雨桐才会愕然到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旁边的潘美琳轻戳了下她的手肘后,踮着脚尖惊讶地说道:“雨桐,快看,那是不是洛景枫啊?” 她也认出了他来,看来自己真的没看错。 此时台上之人已开口讲话,虽腔调不复平日那般轻佻浮夸,可声音一听便是他没错。 这一刻,霍雨桐浅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竟敢在这么大的台面上讲话,既能开船,又会煮饭,看来我之前还真是小瞧他了。” 潘美琳笑着夸起了洛景枫来。 可片刻后,她又扯着衣角悠然说道:“但我觉得还是韩骓更好一点,不仅身材伟岸挺拔,而且样貌俊朗清逸,真是千里挑一,哦不,万一挑一的好男儿啊!” “瞧你那副痴样,我倒是想要见识见识你说的这位仁兄了!”此语出自二人共同的好友艾婉婷。 “其实台上这人身形也不错,讲起话来还头头是道的,只可惜哦...” 说到这,艾婉婷似有遗憾地摇了摇头。 “只可惜什么?”三人离得极近,因而霍雨桐好奇地问向了对方。 “只可惜长得有点...有点獐头鼠目,哦不,是尖嘴猴腮...” 总算是想到了个妙词,艾婉婷直言不讳地道了出来。 “哪里尖嘴猴腮了?我看...我看长得蛮不错的呀!”霍雨桐听了有点不太高兴,因而当即不服气地回了她句。 “这还叫长得蛮不错的?雨桐,你的眼睛长到后脑勺去了吧!” 艾婉婷还要与对方说道说道,可在这节骨眼上,潘美琳使劲戳了戳她的脊梁骨,且紧接着,还轻轻摇头,示意她勿要再言。 虽然倍感莫名其妙,可艾婉婷瞧了潘美琳的眼色后,便没再出声,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宣讲台上。 今日洛景枫宣讲的内容主要取自于《变法通议》,如何从教育入手,兴办女学,提高国人的素质,以及如何改革官僚弊制等。 无名火消去后,霍雨桐也向台上望了去,只是不知为何,她竟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表情却也绷得紧紧的,很不自然。 真奇怪! 明明自己只是台下的一名观众,听着便是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想到这,她的嘴角才微微动了一动。 某一刻,她真的很怕洛景枫会忘词,闹出什么笑话,可渐渐地,她发觉自己的担心完是多余的。 在霍雨桐的眼中今日的洛景枫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既不似常态下那个眉飞色舞没话找话的长舌匠,又不似那夜屋顶上浪漫多情的吟诗客。 宣讲台上洛景枫高谈阔论,淡定沉稳,俨然一副经验颇丰的演讲家模样。 这一瞬,霍雨桐的心不知不觉间竟好似飞到了清风拂柳的春天... 待到黄昏初至,万物朦胧,今日的宣讲也正式宣告结束。 潘美琳今晚要去姨妈家小聚,因而不再与霍雨桐同路。 霍雨桐刚向前走了没多远,便发觉前方有一熟悉的身影也在独自晃荡。 “蒋伟诚,蒋伟诚,等等我!”霍雨桐一面高喊,一面追了上去。 蒋伟诚回头的一瞬,见竟是霍雨桐赶来,心中甚觉欢快。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霍雨桐这才知晓原来洛景枫同万木草堂的人吃酒去了,因而蒋伟诚才会形单影只。 “今天怎么会轮到他在这讲变法呢?”霍雨桐满目惊讶地问向了蒋伟诚。 “因为他厉害呗!万木草堂想要挑几名学生上台,以示变法深入人心,这不,老洛就不幸中彩了,不瞒你说,他可是我们山长钦点的大将!”蒋伟诚说话真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钦点?就他?他在你们秀江很出色?”霍雨桐继续挖掘着对方的故事,可语气里却带上了点伪装的不屑。 此刻,洛景枫的一切她都感到好奇不已,以至于完没想起自己此先关于那封信的疑惑。 “当然了,不然也不配跟我做朋友不是!”这算哪门子的回答,不过倒是互利互惠,一言捧双。 “呃,好吧,那洛景枫他在书院里成绩怎么样?听课认真么?他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在蒋伟诚的眼中,霍雨桐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没想到此刻竟然一股脑地问了这么多,只不过她的问题却句句不离洛景枫,眼神中还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崇拜。 哎! 他耀眼夺目,走到哪都存在感十足,人家会注意到他,似乎也并不稀奇。 忽地一刹那,蒋伟诚的心里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了自卑之感。 这一刻,他很清醒,也很明白,虽然一时间还难以接受,可事实摆在眼前,她是真的已经心系于他了。 而那个他不是自己,却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洛景枫。 七日后,霍雨桐在培英女校再一次收到了同学传来的字条。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明日戌时月秀亭内见。洛景枫字。” 是他? 他有事找自己? 可霍雨桐欣喜之余,却另有发现。 见字迹潦草,与此前信和字条上的力透纸背风格迥然大异,静下心来的霍雨桐不禁琢磨起这字条的源头来。 这是洛景枫写么? 不应该啊? 哪有人的字迹会如此变幻莫测的呢? 可明天要不要去呢? 就算不是他,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坏人吧? 怕什么!若是不速之客,自己跑开便是。 若万一真是他,正好问问那封信的事。 想到这,霍雨桐决定索性明日去了再说。 因而第二日一早,霍雨桐离家前,便跟母亲打过招呼,告知对方自个今日要先去艾婉婷家一趟,所以可能会回家稍晚些。 当天傍晚,太阳刚未落山时,霍雨桐便朝字条中提到的那座小凉亭赶了去。 而与此同时,洛景枫亦被蒋伟诚诳至此处。 霍雨桐猜得没错,这字条的确大有猫腻。 先到凉亭一步的洛景枫惊愕地来了句:“刚才光顾着说话了,没注意看,你怎么把我拐这来了?我快饿死了,赶紧回家吃饭啊!” “哎呀,你就不能稍微安分一会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晚点吃饭,饿不死的!”说这话时,蒋伟诚面露不悦,有点反常。 见对方一脸的心事重重,洛景枫心想不妙,这家伙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因而他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不可耐地回道:“不能,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能安静,一刻都不行,你不告诉我来着干嘛,我现在可就走了哦!” 说完,洛景枫便提起了一条腿来摆出了欲要离开之势。 蒋伟诚见此赶忙拦住了他,一时嘴快溜出了句:“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计划? 他竟然背着自己搞出了个计划? 他们俩向来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次老蒋怎么撇下自己单干了呢! 这事听着可真新鲜,因而洛景枫极度费解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想要逼其如实招来。 真没用,天机已被自己泄露了一半,老洛比猴精还精,若想瞒住对方那真是妄想。 于是,蒋伟诚只得将计划和盘托出。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凉亭内的石凳上后黯然神伤道:“本来这一切都应由我自己完成的,可没想到如今却出现了变故,我也只能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了。” 什么乱七八糟? 打哑谜啊? 洛景枫听完更觉迷茫,于是只能半张着嘴巴,朝对方干瞪眼珠。 算了,时间有限,要说就痛快点。 想到这,蒋伟诚决定直奔主题:“你知道我是喜欢雨桐的...” 第二百九十章 谦让 () 先月秀亭一步的洛景枫惊愕地来了句:“刚才光顾着说话了,没注意看,你怎么把我拐这来了?我快饿死了,赶紧回家吃饭啊!” “哎呀,你就不能稍微安分一会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晚点吃饭,饿不死的!”说这话时,蒋伟诚面露不悦,有点反常。 见对方一副的心事重重之态,洛景枫心想不妙,这家伙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因而他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不可耐地回道:“不能,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能安静,一刻都不行,你不告诉我来这干嘛,我现在可就走了哦!” 说完,洛景枫便提起了一条腿来摆出了欲要离开之势。 蒋伟诚见此赶忙拦住了他,一时嘴快溜出了句:“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计划? 他竟然背着自己搞出了个计划? 他们俩向来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次老蒋怎么撇下自己单干了呢! 这事听着可真新鲜,因而洛景枫极度费解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想要逼其如实招来。 真没用,天机已被自己泄露了一半,老洛比猴精还精,若想瞒住对方那真是妄想。 于是,蒋伟诚只得将计划和盘托出。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凉亭内的石凳上后黯然神伤道:“本来这一切都应由我自己完成的,可没想到如今却出现了变故,我也只能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了。” 什么乱七八糟? 打哑谜啊? 洛景枫听完更觉迷茫,于是只能半张着嘴巴,朝对方干瞪眼珠。 算了,时间有限,要说就痛快点。 想到这,蒋伟诚决定直奔主题:“你知道我是喜欢雨桐的...” 雨桐? 跟雨桐有关? 而当听到“雨桐”二字时,洛景枫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振,不过好在这动作十分轻微,旁人几乎察觉不到。 自外伶仃岛归来后,霍雨桐的倩影便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每每想到对方,甜蜜即如潮水般轻抚岸边,温柔无限。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轻轻说着“洛景枫,你动心了”,听起来美好却又带着几分讽刺... 就这样,惬意裹挟着怅惘总是不打招呼便大军压境,折磨得洛景枫惶惶不安,最终只得缴械投降。 “可我也知道你和雨桐两情相悦,彼此有意...” 未待蒋伟诚把话说完,洛景枫便当即违心地否认说:“不不不,你这纯属胡诌,我跟雨桐清白明朗,只是最最最普通的朋友...” 这第三个“最”字洛景枫咬的格外用力,其实都不过是掩饰自己内心的虚怯罢了。 “你可不要在这里乱点鸳鸯,我不喜欢霍雨桐...”虽然后面这半句,说的一字一顿的,十分清晰,但洛景枫的心却有种慢慢被掏空的感觉。 可对方的矢口否认却并不能改变蒋伟诚的决定。 紧接着,他忙打断其道:“老洛,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好,稍安勿躁,洗耳恭听。 洛景枫难得安静了下来。 蒋伟诚见他总算没再插言,这才安心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那日在外伶仃岛上,我不知道你和雨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和韩骓都看得出你们二人较出海之前明显亲近了许多。” “回程时,我曾暗中观察,你二人虽没说一个字,可却...说不上来...就是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对了,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前几天在万木草堂那边,宣讲完变法后,我和雨桐碰了个正着,还一路走了好远,她可真是句句不离你洛景枫,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一定是喜欢你,才会对你的所有事都这么感兴趣。” “总之,我确定你们俩才应该是一对,我硬夹在中间真的很多余,没别的,我就是想给自己留点尊严,所以我决定...退出...” 这场爱情角力赛蒋伟诚心里清楚自己已无胜算,因而退出也许是最体面的姿态。 竟还有这桩事! 听蒋伟诚说的句句在理,洛景枫还真不知要如何回应对方。 说他讲的对,讲的好,那便失了朋友道义。 可若说人家一派胡言,又显得太过矫情。 哎,做人真是难啊,做个谁都不负的好人更是难上加难... 眼见平日里最擅诡辩的洛景枫此刻不仅没了应对之词,且还惊现了彷徨愁苦状,一声长叹后,蒋伟诚了然自己的一切推断部正中靶心。 这时的他只剩下了感叹世事无常的力气。 “哎,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写信要你代笔,去陶然居帮工邀你同行,想来想去,跟雨桐在一起的时光里始终都是我们三个人...” 是啊,一直都是三个人,而那个中间的纽带如今却决定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样样不如你,她会喜欢你也在情理之中...我会祝福你们的,真的...” 说完,蒋伟诚缓缓走至洛景枫的身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力但却也有无奈。 可蒋伟诚的每句话都令洛景枫有种被针扎的痛感,自己与其相交多年,对方始终以诚相待,从未设防。 如若自己夺人所爱,这般不仁不义之举,听起来还真是有些下作。 紧接着,在心里猛扇了自己无数个巴掌后,洛景枫匆忙转身对蒋伟诚说:“老蒋,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蒋伟诚信誓旦旦地回应着对方。 “咱们俩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如果真要有人退出,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那就听我一句劝,你继续你的计划,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见霍雨桐,更不会参与你和她的事。”洛景枫正儿八经地向对方承诺着。 “感情的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洛景枫的理由听的蒋伟诚颇为费解。 “别人有没有我管不着,反正咱们俩这必须得有!”洛景枫依旧坚持己见。 蒋伟诚明白对方之所以会这么说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顾念彼此间难得的情谊。 见蒋伟诚还要跟自己纠缠此事,洛景枫干脆来了句:“我真的对霍雨桐没什么感觉,是你们大家误会了...” 虽然话说的云淡风轻,可刹那间他的心却好似被放逐到了空空如也的荒岛之上。 权衡再三后,蒋伟诚摇着头说:“老洛,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你这个人,最爱逞英雄装大方,但感情的事大方不得,你再跟我让来让去的,我不仅不会领你的情,还会看不起你!” 可就在洛景枫还要继续跟对方死磕的当口,一阵阴风却从二人身后吹了来。 “不必了,你们两个我谁都不稀罕!” 第二百九十一章 新师 () 这不带一丝温情之语闻后让人不寒而栗,紧接着,二人纷纷扭头向声音的来向瞧了去。 只见一张本就冷淡的脸此时更是挂满了寒冰,彻底傻眼的二人虽心肝发怵可却异口同声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雨桐”。 这一刹,蒋伟诚一拍脑门方才记起了今日此行的目的,一来解释情书一事,二来顺带撮合这对有情人。 可没料想洛景枫这么难缠,油盐不进,唠唠叨叨了这么久,害的自己把正事都给忘了。 前面二人的对话霍雨桐没有听到,可后面的大概却几乎进了她的耳朵。 自己又不是个玩物,任他们兄弟情深在这颜相让,真是句句听着都令人无比恶心。 而更令她倍感难堪的却是洛景枫的那句“其实我并不喜欢她。”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竟轻如鸿毛... 原来自己对洛景枫的那点好感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一刻,霍雨桐只感有人狠狠地践踏着她那颗敏感又好胜的心。 见其双眸有如寒星冷箭,瞬时间蒋、洛二人皆成了晚秋的寒蝉,望而却步,怂的只剩下垂头耷脑的份。 见洛景枫并未上前安慰自己,且还像个死人一样杵在那里没挪动地方,恍惚间,霍雨桐的心中已是怒浪奔涌,肆虐如海啸爆发。 好,很好,这种人自己今后不理也罢。 下一秒,霍雨桐倏地转身向远方狂奔而去。 蒋伟诚见此用力将洛景枫一把推了出去。 “快去追啊!赶快去啊!” 本还彷徨不决的洛景枫在蒋伟诚的鼓励下幡然醒悟,朝霍雨桐消失的方向追了去。 但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追了许久竟都没瞧到霍雨桐的身影。 难不成二人跑的不是一条路? 非也,洛景枫有所不知霍雨桐在培英可是出了名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跑步的速度较一般的女子要快上许多,这一部分得因于其并未裹过小脚的缘故。 而没追上的另一原因则是因她跑了一段路后即拐入了小巷子中,蹲下身子默默伤神。 眼泪虽已设伏多时,可她还是强忍着不给它们下落的机会。 此刻的霍雨桐深感颜面荡然无存,心情已是跌至了万丈深渊,她不想让娘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因而只得在外舔舐伤口。 没追上对方的洛景枫心情亦是沮丧万分,折返回小凉亭后,与蒋伟诚一路沉默各自回了家中。 这一瞬,涉世未深的蒋、洛二人算是同时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烈女如斯,清冷决绝。 接下来的几日里,蒋、洛两人表面虽都平静如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内心却都无比压抑,谁也没敢再提“霍雨桐”这三个字。 一天,书院里来了一位新先生,据说是留美归来的才子,姓卢,名庄。 一听“卢庄”二字,洛景枫当即心中大喜,寻思着这人该不会就是那个自己从小的玩伴,继母凌罗的亲子吧! 可他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一岁,也就十八而已,竟都有资格教书育人了? 也难怪万木草堂的麦孟博不也是年少有为,未满二十就做先生了! 看来要么是卢庄当真出类拔萃,要么就是山长给他开了后门。 很快,洛景枫的猜测便得到了证实。 当日下午,这位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卢先生就以一身笔挺的西装亮相于洛景枫所在的教室之内。 虽然二人已约十年未见,可洛景枫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来。 确实是他。 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屁孩被父亲卢欧强行抱走时撕心裂肺的一幕还尤在眼前,可如今的卢庄却已成了持稳庄重的教书先生,仪表堂堂不说,样貌还略帅于自己,洛景枫感慨时光飞逝的之余,亦不免对旧友另眼相看。 虽然卢庄刚成年不久,可能是长期在外独立生活的缘故,他的行为做派较同龄人显得沉稳许多。 秀江书院乃岭南一带翘楚,广州城里亦洋人众多,因而山长早有意在书院内推广英文。 卢庄一表人才,且又留美六年,因而当场即被秀江书院破格聘为了英文教员。 今个卢庄是第一天做先生,此时的他已经上三堂英文课,虽有些疲惫,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进来。 为了与学生尽早熟悉,因而刚一上课卢庄先点了遍大伙的名字。 当点到洛景枫时,他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抬头一看,果不其然,真的是他。 见洛景枫站起身来朝自己点头示意,卢庄以一笑予以回应。 二人少时的友谊虽短暂但却深刻,两人一直铭记心间。 待体学生名字点过一遍后,卢庄便则认真地给他们授起了第一堂英文课来。 下课后,卢庄便被学生团团围住,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请教先生。 此时的卢庄已是口干舌燥,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好一会才得了空闲。 当他前脚迈出教室的一刻,总算逮到机会的洛景枫赶紧冲了上去,叫住了他。 “怎么样?当先生的感觉如何?”洛景枫笑着问卢庄。 “不怎样,太紧张,后背都湿透了。”卢庄也笑脸相迎,二人多年未见,竟丝毫没有生疏感。 “可我在下面完看不出,你一脸的沉着淡定,一点也看不出只比我们大一岁。”洛景枫说着心里话,当然也是在夸奖对方。 “先生不会当,还不会装,你忘了,我叫卢庄啊!” 说完这句,二人皆欢笑不止。 好一会,平静下来的洛景枫盛情相邀说:“一会放学后,要是没事的话,去我家吃个饭吧,咱们算是聚一聚。” 卢庄一听,并未犹豫,当即应允说:“好啊,好久没去你家了,今天正好没事,那待会我们俩书院门口见,如何?” 第二百九十二章 画作 () 放学后,卢庄和洛景枫如约一起来到了洛家。 由于今日是突然造访,见景枫、卢庄二人一同进门,凌罗真是大大的意外。 接着,她满心欣喜地招呼二子落座不久,洛鸿勋和洛康靖父子也一齐进了家门。 不多时,一家人开始享用晚膳,卢庄瞧见洛家上下其乐融融,和谐安详,心里真是既欣慰又羡慕。 欣慰的是母亲历经千辛终于找到了幸福,而羡慕的却是... 哎,想来自己不愿久居卢家多半还是与那复杂的环境有关。 卢庄从小在卢家大院长大,卢府内人员繁杂,勾心斗角可谓无处不在。 因卢欧身体原因,其既没续弦,也没纳妾,卢府少了女眷,才算是稍显安稳了些,可即便如此,自己那群姑父姑母的明争暗斗也令其深感眼不见为净。 景枫真是幸福,可以在这样好的环境中长大,想到这,卢庄不由自主地默默点了点头。 晚饭后,卢庄同长辈们闲聊几句,便受洛景枫之邀随其进了卧房当中。 刚进房间不久,卢庄便被墙壁上裱装的一副画作引去了目光。 走近一瞧只见画的左边提了《锦鲤双仪》这四个字。 咦? 这不是自己当初随口说的那个名字么? 他竟然真的用上了。 看到这,卢庄不禁微笑赞许道:“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是画不错?还是名字不错?”洛景枫不明所以,好似地递了话去。 “画是你画的,但名字可是我起的,两相得宜,都很不错!”卢庄怡然作答。 “但那时我只是突发奇想,并不晓得这名字的深意...”说这话时,卢庄的目光依旧未离这幅画。 “那现在呢?懂了么?如果现在都不懂,那可当真是随意起的。”洛景枫赵在其身旁,半开玩笑地回应着对方。 “嗯,如今似乎是懂了!”卢庄微微颔首,举止神态很是老成。 “小时候练过几年太极拳,但那会并没去体会其内在的奥妙,现在我倒觉得迷离地看待万事万物,方能使人顺应自然规律,不为外物所拘,这种无所不容的宁静和谐与我内心的精神向往真乃默契十足...” “不错,你留美多年,竟还对太极有研究,这个我不太懂,你倒是可以跟我爷爷切磋切磋。”这一刻,洛景枫禁不住直呼意外。 “其实我也只是略懂皮毛,怎能跟沈爷爷相提并论,阴阳相生相克,此消彼长,才形成了大千世界,哎,但愿不要少了其中之一为好!”卢庄突发感慨搞得洛景枫一团浆糊。 “怎么说着说着还伤感了呢,哎呀,不看这个了,来看看这个。”见卢庄神色怅惘,略显忧伤,洛景枫赶紧将其拉向了另一边。 很快,卢庄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到了一旁那名为《风华绝代》的画作之上,画中为一红妆女伶在舞台上大展芳姿之景象。 眼见其眉目如画,有倾城之貌,不用猜,这画中之人定是洛景枫的祖母、卢庄的外祖母,已故名角凌天是也。 “这等佳作挂在正厅岂不更好?放在你房间里旁人看不到岂不可惜了?”卢庄盛赞洛景枫的同时稍有异议。 洛景枫听了这话后,下意识地抓起了下巴。 “有道理!” 洛景枫眼睛一亮,挑动着眉毛回他说:“我跟爷爷商量下,看他同不同意将这幅画挂在正厅,这样一来,奶奶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们,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紧接着,二人灿笑着了击了一掌,动作一气呵成,真乃默契十足。 下一秒,卢庄又踱步于另一幅画作前。 这幅画被提名为了《莺与月》。 月光下的屋顶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托腮好似在轻吟浅唱,而一旁的男子则在脉脉注视着她。 这幅画起草于几个月前,那会只有上半部分,因没了灵感,便触礁搁浅了。 直到从外伶仃岛游历归来后,他才正式将其完成。 卢庄仔细瞧了半天,只见月,却不见莺,因而颇为费解地问了句:“这莺为何物啊?画中好像并未出现吧?” “莺在歌声里,也在心里...” 洛景枫给了个稍显玄妙的回答。 心境不同,所以很难感同身受,接着,卢庄又随口问了句:“那这画中的一男一女又是谁?男的不会是你吧,景枫?那女的是你的意中人?” 见其神色的笑容好似意有所指,洛景枫这个不懂太极,但却善打太极的人继续跟对方卖关子说:“这个问题保密,下次再告诉你也不迟!” 的确,男子自然是他,而这女子... 话虽说得轻松如常,可洛景枫的心中却是怅然若失。 见夜已深,卢庄准备告辞回家。 临行时,凌罗问他说:“庄儿,十月初六八和会馆有戏上演,是娘写的《鸳鸯锦》,讲你外婆的,你到时候要不要跟我们同去呢?” 可以多陪陪娘亲,卢庄觉得甚好,因而当即应了下来。 卢庄留美时受西方文化影响,几年前已成了天主教徒。几日后的一天,卢庄去一德路的圣心教堂做礼拜,结束后,准备出门时,无意中竟瞥见前方五步开外一女子的背影十分眼熟。 是她? 那个书市上的凌霄花姑娘! 好像真的是她! 第二百九十三章 礼拜 () 于是他疾走两步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恰巧这时那女子在同一旁的另一女孩讲话,因而卢庄看得真切,从侧脸判断是她没错。 紧接着,卢庄忙凑上前去,微笑着同对方说道:“是你啊!没想到竟会在这遇上你,你也信天主教么?” 那女孩便是霍雨桐,她也是刚刚在此做完礼拜。 霍雨桐的祖父霍秉谦留过洋,信奉天主教,受其影响,霍家生在香港的晚辈们也都成了天主教徒。 卢庄样貌出众,霍雨桐抬头一看,很快便想起了眼前之人即是那日同她在书市上一起买书的男子。 于是她浅笑着回应说:“咦!是你啊,好巧,我当然是教徒了,不然怎么会来这做礼拜呢!” 卢庄见表情寡淡的对方刚刚竟有了展颜的一刻,虽然只如昙花一现即逝,可依旧另其心中欢喜无限。 此刻,卢庄暗想既然二人有缘,那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打探出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真巧啊,我也是,对了,我平时在前面的秀江书院教书,今天放假,就来教堂坐坐,你呢?”卢庄试图向对方打听着住处。 “啊?你这么年轻都当先生了,好厉害啊,我每星期都会来这的!”霍雨桐略显惊讶地睁圆了双眼,可却并不知晓对方的意图。 今日真乃天赐良机,甚好。 想到这,卢庄为了与其同路因而有意聊起了《济慈诗选》来。 “济慈的诗集你读完了么?有没有觉得哪首诗印象特别深刻呢?” 眼见太阳正在西落,本不愿与生人多言的霍雨桐听到这突然被勾起了兴致,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卢庄此前只读过纯英版的,对于霍雨桐的中文译法有时候还不能理解,因而二人经常不知对方所云为何。 聊着聊着,一旁落单的艾婉婷见状便提前转弯与霍雨桐道别。 此刻就剩下了她一人,卢庄见机忙提议说:“真想见识见识中文译本是怎么写的!对了,你家住的远不远?我送你回去吧?顺便跟你借来那本书看看,不知你意下如何?” 二人只有两面之缘,让人家送自己回家有失妥当,可若是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可眼看靖海路已现于视野之内,待会途径家门也没有不入的道理,想到这,霍雨桐只得不情愿地应了下来。 没多久,卢庄突然微笑着来了句:“对了,聊了这么久,在下还不知小姐的芳名...” “我姓霍,名雨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说起名字来,霍雨桐答的还算爽快,这也许是因她多年来以身为霍世子孙为荣的缘故吧。 这名字当真不错,与她空灵脱俗的气质十分相称。 可就在卢庄饶有兴致地品鉴对方名字的最后一秒,他却猛然有了种似曾听说之感。 这名字好像前一阵子自己也曾在心底回味过,可究竟是在哪呢? 当时又是怎么一回事来着... 瞬时间,他忽地想到眼前的这位霍姑娘不会就是那日被自己爽约的霍家小姐吧! 天哪! 不会这般巧吧? 如果当真如此,那该如何是好? 此刻,心中大骇的卢庄当即惊讶地追根溯源道:“你爷爷是霍秉谦?你父亲名叫霍楠?” 咦!被他说中了,霍雨桐也是一脸的惊愕。 这时,她边点头边木然地回道:“没错啊,你怎么知道的?” 完了,完了,真是她! 这下可怎么办? 这一刻,卢庄的心七上八下的,阵脚可谓是乱作一团。 要是告知对方真名,她也一定能推测出自己便是那日的爽约之人,她娘还曾找上门去质问过父亲,说不定这事她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这下该如何是好! 早知是她,自己那日也不会意气用事了。 见对方眉头紧蹙,一脸的惶惶不可终日之态,霍雨桐突然停下脚步,问他说:“怎么了,你没事吧?” 被对方这么一问,卢庄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晓自己的真名实姓,思量至此,于是卢庄扯了个谎道:“没事,没事,对了,还没告诉你呢,我叫...凌庄。” 奇怪! 说姓名中间还稍卡了一下,听到这,本就带有几分戒心的霍雨桐当即半开玩笑道:“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啊!不会是临时想出来诓我的吧?” 啊? 被看穿了? 她一定是在试探自己! 莫慌,莫慌,若是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还怎么承的了组织交代的任务。 于是,卢庄虽感虚怯,可表面上却不着痕迹地回应说:“哪里!霍小姐真会开玩笑,我这名字已经叫了快二十年了。” 说着说着,二人已步行到了霍家大门之外。 接下来,霍雨桐并未邀请卢庄进门,而是留卢庄在外等候,自己则直接进去取书。 见其翩然远去,卢庄真乃懊悔至极,这时他拿出手帕赶紧将额头渗出的汗珠拭了去,心里寻思着若是上次没有从那家餐厅离开,另有婚约在,说不定二人已经成了一对。 哎!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而自己为了掩盖丑行,竟然编了个名字,如今误会多多,往后要如何破解为好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维新 () 此刻,卢庄除了焦忧之外,脑海中简直空无一物。 另一边,上楼去的霍雨桐走到书桌旁,拿起了那本《济慈诗选》,刚要转身离开,却见一张字条和一封信刷的一下滑落而出。 蹲身拾起它们的一刻,那日吟诗赏月之景又突然浮现于眼前。 嘴角一抹笑意刚欲勾起,倏忽间,却又被惆怅取替。 双手用力一扯,字条和信刚要成为碎片,可心又不知为何软了下来。 算了,让它们在原处自生自灭好了,自己又何必亲自动手... 下一秒,字条和信便一同被她甩入了抽屉之中。 紧接着,她带着那本书匆匆下楼去了。 出了家门后,霍雨桐便将书交到了卢庄的手中。 “真是谢谢你,我看过后一定奉还,对了,你要不要读读我的那本《拜伦诗选》,我觉得写的也挺不错的。”卢庄一面感激一面提议说。 霍雨桐想了想后,淡淡地回绝道:“最近学校事情多,嗯..过阵子再说吧!” “好吧!那我看完后,就把这书还到你家来,如何?”卢庄小心翼翼地问着。 “当然可以了,反正你也知道我家在哪了,那就说定了,我进去陪娘吃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到这,霍雨桐抬手跟其挥别,下一刻,她便转身走了回去。 遥望了片刻后,卢庄拿着诗集悻悻地朝自家的路走了去。 没想到自己跟霍小姐缘分还当真匪浅,哎,只可惜...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当初爽约的卢家少爷就是自己,会作何反应? 常言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早晚都会来,自己撒下的谎要如何圆的回? 纠结来纠结去,游荡于街巷的卢庄也没想出好的对策,还是赶紧回家陪奶奶和爹爹一起吃晚饭才是眼下最该做的事。 想到这,他加快了脚步向卢家赶去。 几日后,京城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且同时下诏将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深秀、杨锐、康广仁六人押赴菜市口开刀问斩。 一时间举国哗然。 这次政变宣告了维新运动的结束,也同时意味着大清朝的这场大变革失败了。 可仁人志士渴望思想解放、国富民主之心却已开始,不会因一场血腥政变宣告终结... 这一日晚饭时,对变法满怀期待的洛景枫得知其失败后先是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继而大恸愤懑而起。 “大清国为什么要让一群妖孽把持着政权,明明是一条好好的救国之路,为什么却要被那老妖怪活生生地掐灭,她是非要瞧见大清亡了不成?”洛景枫攥紧的拳头此时已是青筋凸起。 见儿子口出狂言,一副大逆不道的派头,洛康靖当即撂下筷子斥责对方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想像京城菜市口那几个被砍头的人学习不成!” 洛景枫不甘示弱,忽地站起身来不说,也放下了筷子,甚至扯着嗓子顶撞父亲。 “难不成所有的国人都要被那老妖婆吓的尿裤子,都要做缩头乌龟才是对的?” 听他如此出言不逊,且还一脸的恣意张狂,洛康靖刚想再与儿子高声理论,可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洛鸿勋先是递给了洛康靖一言道:“教子不能光以声大取胜,你得讲出真道理,让他心服口服才行。” 而这时,凌罗也朝其微微摇了摇头,洛康靖见状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未再言语。 可洛景枫却依旧亢奋不已,也难怪他正值青春勃发之龄,热烈如血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身为一家之主的洛鸿勋先是伸手示意其坐下,继而开口发话说:“景枫,有什么事要心平气和地说,平心静气地解决,做生意时我最信奉的一句话便是和气生财,虽然这话不能百分之百的适用,但是生活中和气点总归是好的,无论是对长辈还是同窗,都应以礼相待,以德服人,知道么?” 爷爷的话洛景枫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这当然不是因其畏惧对方,而是出于尊敬与崇拜。 接下来,洛鸿勋继续讲着自己的看法:“那日你们去长兴里宣讲变法我特意去听了,站在最外面,枫儿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后来还同几位好友聊了聊变法一事,大家都觉得不错,如果大清国真能照着变法的路走,说不定几十年后就可以强大起来,甚至彻底翻身也很有希望...” 这话说到了洛景枫的心坎里,瞬时间他已是热泪盈眶。 可片刻后,洛鸿勋却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我不晓得枫儿你知不知道,可据我所知,维新派的那帮人势力太弱,就那么几个登得上台面的人,但却没有实权在手,仅有光绪帝支持又能成的了什么气候...”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戏票 () “而且他们还太心急,一上台就要罢免六位大吏,这样一来就等于直接在跟太后和王公贵族作对,这伙人中有几个是深明大义的!他们怎会心甘情愿让权!” “所以依我看来,维新派们这么激进冒失,失败是迟早的事。”这想法洛鸿勋早已有之,只是当时从未对旁人道过罢了。 “变法既然要变,就只得慢慢变,突然间来了个惊天动地的巨变,别说那帮王宫贵胄受不了,就连一些开明的士绅也觉得大有问题哦!”临了,他又说了些自己的个人看法。 爷爷的一席话洛景枫自然是听得懂的。 维新派冲动冒进触动了国家根基,尤其是王公贵族的利益,这令思想刚开始有点解放的国人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 可虽明白这个中的道理,面对残酷又血腥的现实洛景枫一时间还是有些抗拒。 见孙儿依旧愁眉不展,洛鸿勋接着语重心长地开导说:“一次失败不要紧,大清国的现状是维持不了太久的,肯定还会有新的变革要发生,只是后来人要想成功,就一定得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不然流血牺牲在所难免!” 没错,变法失败了,未来定还会有新的变革出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还活着,就不怕等不到理想实现的那天。 对,救国一定还会新的方法。 想到这,洛景枫的心里才稍稍感到舒服了些。 “但是今天咱们饭桌上的这番言论,你们一定要记住,千万不可随意对外人道出,以免招惹祸端!” 蔼然间,洛鸿勋又不失威仪地告诫着在座的其余三人。 听后,洛康靖、凌罗和洛景枫皆点头以示了然。 常言道境界高者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洛鸿勋已年逾六旬,虽一直居身商界,鲜少参与政治,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民生,不关心国家大事。 经历了鸦片战争、洋务运动、甲午海战再到维新变法,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促使悟性极高的他对时事已近参透。 余生淡然。 如今的洛鸿勋早已看透世间的云谲波诡,只愿以出仕之心行入仕之事罢了。 就这样,近一个月后,洛景枫心中的创口才终于慢慢愈合了来。 第二日便是十月初六,也是凌罗与卢庄约定看戏的日子,这一天在秀江书院内洛景枫把戏票交给了老师卢庄。 将票亲自交到对方手上后,洛景枫正欲离开,可卢庄灵光一现却当即叫住了他。 “景枫,可不可以再给我一张戏票?”咽了下口水后,卢庄稍显难为情地问其道。 戏票? 难不成还有人去? 洛景枫心中不免合计着卢庄该不会是要带他父亲一同前来吧,如果真是这样,场面会不会有些尴尬? 因而,迟疑了半秒后,他忍不住问对方说:“你这是要带人一起去听戏么?带谁啊?” “呃,还不一定带的成呢,反正你肯定不认识!”卢庄还不能确定自己想请之人是否愿意赏光。 哦,自己不认识的,那肯定不是他爹喽! 那就好,那就好,洛景枫终于松了口气。 人家想带谁就带谁吧,自己再问也是多余。 于是,洛景枫一脸笑意地说:“可以是可以,我再向方叔叔讨一张戏票就是了,我明天上午拿给你如何?” 二人说定后,当日傍晚,走出书院的卢庄拿着那本读完的《济慈诗选》匆匆赶至霍家门前。 见其家门口无下人开门,徘徊了好一会后,没办法,卢庄只得朝内高喊。 “请问里面有人么?我找霍小姐!” 没多久,刚到家还未坐定的霍雨桐便走了出来应门。 是他,他来了。 霍雨桐打开门后,并未笑脸相迎,反而略显吃惊。 虽感对方并不热情,可见其在家,卢庄便有了种喜不自胜之感。 紧接着,他将诗集交到了对方手中后,道谢的同时,又拿出了张戏票来。 这时,卢庄稍有胆怯地问道:“霍小姐,明天八和会馆有好戏上演,而且还是写我外婆凌天的,所以我想...我请你去听戏如何?呃,就当是我借你书看的一种报偿,你千万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第二百九十六章 应邀 () “凌天是你外婆?”听到这,一双瑞凤眼立马睁的浑圆。 凌天身为粤戏名伶虽已辞世多年可在广州城中仍是家喻户晓,且自己爷爷霍秉谦当年还曾是她的铁杆戏迷。 初来广州不久,爷爷就曾带年幼的她去听凌天的戏,后天听娘亲说爷爷花高价买下这栋宅院也是为了支援八和会馆建设。 而更奇的是,现在的霍宅从前就是凌天的家,而霍雨桐住的屋子好像以前就是凌天的闺房。 这样算来,二人可谓缘分匪浅,所以霍雨桐对凌天的故事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卢庄想邀霍雨桐听戏虽只因一时兴起,可一路走来,他却又有了新的想法。 若能趁此机会向对方坦白,说不定二人可以摒除误会,自己也就不用再未换姓扯谎一事犯愁了。 “是啊!没错,凌天是我外婆,怎么,你也是戏迷?”接下来,卢庄惊讶地问着对方。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戏迷啦,只不过我小时候听过她的戏!”一提到凌天,霍雨桐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爷爷,那时候,爷爷特别疼她,总给她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哎,遗憾的是,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了。 很快,霍雨桐敛去愁云回他说:“好啊,那明天我们八和会馆见。” 自己跟这人虽算不上熟络,可他举止有礼,文质和中,多半是个君子,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说完,她便放下顾虑接过了卢庄递来的戏票。 第二日,洛景枫将另一张戏票交到了卢庄手上。 这时,卢庄突然来了句:“景枫,我今晚就不挨着你们坐了,我会带个朋友去,到时候你帮我跟我娘和洛叔叔说一声,叫他们别介意。” “朋友?好啊,什么朋友?不会是个女的吧?” 洛景枫听对方要带朋友去听戏,心中算是彻底安稳了下来,只要不是他爹卢欧带谁都好。 又见卢庄言语中春意盎然,因而他这才眉飞色舞地向对方打探。 卢庄的心里虽不胜欢喜可他还是不想过早露了天机,于是他笑着轻点对方额头道:“你呀,从小到大就是太机灵,我觉得偶尔装回糊涂可能会更好...” 说完,卢庄带着本书转身去了别的教室。 当日傍晚,卢庄有意提前了半刻钟在八和会馆门前等待霍雨桐的到来。 没多久,身着浅蓝缎地衫配百蝶百褶裙的霍雨桐听了对方的建议也提前到了此处,见面后,二人一同走进了会馆当中。 进入戏场后,跟人换过票的卢庄按计划有意指引霍雨桐于楼下找了个角落落座。 没多久,洛家四人也走了进来,他们上了二楼于最好的位置坐了下。 卢庄回头时瞥见了他们,为了照顾众人的感情,他还特意挥挥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洛景枫一眼便瞧见了他,挥手示意后,对继母凌罗悄声说了几句话。 紧接着,凌罗不解地问他道:“庄儿他为什么坐那么远呢?” 此刻,洛景枫突然想起了卢庄交代自己之事,因而向众人嬉笑着解释道:“卢庄说了,今天他要带个朋友一起来听戏,所以就不跟我们同坐了,而且我们最好也别去打扰他,而至于他的这位朋友...” 说到此处时,洛景枫又朝卢庄的方向望了去,虽然戏场的灯光晦暗,可他还是辨别的出卢庄身旁坐着一个女子。 于是,他诡笑一声后神乎其神地来了句:“他的这位朋友好像还是个女的,至于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我就不得而知了...” 见其眨巴着眼睛,耸动着肩头,一副玄妙不可言之态,倏忽间,其余三人都领会到了洛景枫的言外之意。 这时,凌罗也瞧见了,于是她颇为好奇地问了句:“诶,是个女孩子,背影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可庄儿怎么不把她领过来给我们大伙瞧瞧呢?” 洛康靖则回夫人说:“急什么,你想想看庄儿才回来多久,我估摸着他们俩多半也才刚刚认识,说不定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只是互有好感呢。” 听夫君分析的很有道理,凌罗当即笑着回他说:“也对,等时机成熟了,再见也不迟啊!先多了解一些为妙,我们就不去打扰他们俩了。” 可不知为何凌罗还是有些难以安心,因而她又嘱咐继子一句:“枫儿,要是庄儿过阵子跟你说了什么,你回家可要告诉我!” 洛景枫当即欣然默许:“哎,可就怕卢庄不跟我分享这些!” 话音刚落,整个戏场彻底暗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胎记 () 今年是凌天逝世七周年的忌日,由于凌天生前对粤剧的发展以及八和会馆的兴建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而八和每年今日都会盛演祭奠凌天。 洛鸿勋即便这一日有天大的事要处理,他也都会将其推到明日,只因今日他一定要同戏迷们一起在心中为爱妻点上一盏永恒不灭的长明灯。 看到仍有这么多人记得凌天,爱戴凌天,他着实为她感到高兴。 这一生能与这等奇女子相爱相许,于他而言真乃三生有幸。 很快,演出正式开始了,一目《荆钗记》唱罢,昏暗的戏场终于又亮了起来。 好动的洛景枫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坐满了一个时辰,可实际上他却已经憋了近半个时辰,此刻总算是逮到机会小解的他抓紧时间去了趟戏场外的茅厕。 一番舒爽后,不想这么早又困回原位的洛景枫顺便去后台看了眼方叔叔,方竟成可是他奶奶生前最得意的门生,同时也是洛景枫于八和会馆内最熟悉的粤伶。 方竟成正在化妆、且心里还默念着台词,见洛景枫前来,他只得停下招呼对方。 二人相互打了番趣后,洛景枫又开始损起了刚刚演汪仕鹏的小生陶晋来,其天花乱坠之语把方竟成逗的前仰后合,继而趴在了梳妆镜旁。 好一会,眼泪都笑出来了的方竟成赶紧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停止。 “好了,好了,待会我就要上台了,你把我逗哭了,我的妆花了要如何是好?”方竟成跟对方半开玩笑地说。 这时,方竟成对洛景枫说:“上次你介绍来的那个小姑娘素馨一会也要上台表演,她呀,确实不错,悟性不低,就是入行稍晚了些,现在只能演个配角,不过依我看,再调教个时日,说不定也能担得挑大梁的重任!” 而恰在此刻,已经装扮好了的素馨见洛景枫在此,赶忙快步上前向其问好。 洛景枫瞧她今个扮相柔美,与那日酒楼中的卖唱歌女已是判若两人,因而他当即开口盛赞道:“这么漂亮,你若是不开口,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 着一身浅草色戏服的素馨今日看起来当真是百媚千娇,洛景枫鲜少夸人,刚刚确实言语非虚。 自从洛景枫为素馨赎身且将其引荐给方竟成后,素馨的厄运便好似结束了,洛景枫对她来说就像是救世主,带其脱离苦海,给了她新的生命,因而对方的音容笑貌已是深深烙于素馨的心头。 素馨无事时经常会想到洛景枫,心中期盼着早日能与他再次相见。 此前她听师父说今日洛景枫多半会来八和会馆,正当素馨苦苦寻觅其身影之际,洛景枫竟意外地出现在了后台。 刚刚又听闻恩公夸奖,一抹淡淡的桃红慢慢于素馨的脸庞晕染开来。 接着,虽羞意甚浓可她还是极力掩饰着低头回道:“你瞧我,上次都忘记跟洛公子您说谢谢了,您替我交了赎金,还领我拜入师门,这天大的恩情素馨真是...” “哎呀,多大点事啊,枫爷我从不计较这些,以后你也别再提了,过几天我想请方叔叔吃顿便饭,到时候你也一同前来可好?” 洛景枫根本未把此等小事放在心上,且为了令其宽心,因而他只能轻描淡写地回着对方。 素馨闻后娇羞地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奉陪。 就在这一刹那,洛景枫忽然瞧见了素馨右耳后有一红色胎记十分醒目,乍看上去形似月牙。 瞬时间,洛景枫懵怔愕然不能发声。 这胎记是不是自己此前在哪见过? 不应该啊! 那就是听旁人提起过,反正恍惚间好像有点印象。 可一时间,他怎么用力去想也没想出个门路来。 素馨见他猛拍脑门,以为他头不舒服,因而惊愕地问道:“洛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洛景枫一听,赶忙垂了手臂,不再想此事。 此刻,平静下来的他寻思着自己刚刚的怪异举动可别吓着人家姑娘。 于是,他忙挤了个笑说:“没事,没事,我就是刚刚头有点痛,拍两下就好了。” 眼看下一出戏《商女花》便要开演了,是继母和方叔叔以奶奶为原型创作的剧目,自己得赶紧回去才行,接着,他匆匆离开了后台向外走去。 前脚刚要迈上楼梯的一刻,洛景枫好奇心骤起因而扭头朝卢庄的方向看了去,只见卢庄和他身旁的女子正低头聊着什么,两人离的很近不说,卢庄还是一脸的灿笑。 很来二人当真是关系不一般啊,这家伙刚回国没多久,就走了桃花运。 反正戏还得一两分钟后才能正式开场,自己跟他又是同辈,调戏一下定也无妨,想到这,洛景枫突然来了大兴头... 于是,他压低着身子迈着小碎步朝卢庄的位置悄悄靠近了去。 不错,敌人没有发现我军。 挪到他身侧的第一时间,洛景枫轻轻拍了下卢庄的内肩膀。 也许是因为坦白的负担还没有卸去,虽然力道很小,可卢庄依旧吓的不轻,愕然瞠目向四周张望。 当然,很快他便发现了半蹲在自己外侧的洛景枫。 这时,洛景枫一脸奸笑地来了句:“卢庄,今天带谁来了,神神秘秘的!” 说完,洛景枫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朝里面的姑娘瞄了去,可这一看不打紧,卢庄的半魂尚未归位,而洛景枫的整个魂却都不知所踪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女伴 () 是她! 怎么会是她? 是自己眼花出现幻觉了吧? 揉了揉眼睛后再看却依旧还是她! 此刻,洛景枫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想不出卢庄带来的女伴竟会是她。 霍雨桐... 几乎同时,霍雨桐也瞧见了洛景枫。 二人几近两月未见,真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并且显而易见的是洛景枫和自己身旁之人竟还是很要好的朋友。 真该死,怎么哪哪都有他的朋友... 这一刻,霍雨桐仍对过往耿耿于怀,心头的恨意好似一点也没销去。 可自己跟男子看戏竟被洛景枫撞了个正着,霍雨桐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慌张之感。 下一秒,各怀“鬼胎”的三人内心皆感惴惴,尤其是担心自己身份提前暴露的卢庄此时手心的汗已是涔涔渗出。 三人的对视诡异又尴尬,可尽管都呈瞠目愕然状,谁都一言不发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无奈之下,稍老练些的卢庄只得勉为其难先开了口说。 “嗯,我...哎...等下我再去跟你们聊吧!” 卢庄霎时间成了结巴,而洛景枫的那条善言之舌好似也突然失灵了,此刻,其整个大脑已陷入了深海漩涡之中成了空洞。 卢庄和霍雨桐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刚刚从远处来看好似很不一般啊! 卢庄不是刚回广州没多久么? 好像也就三个来月。 他们怎么认识的? 旧相识还是新结识? 霍雨桐不是有那么一点... 连蒋伟诚都这么说。 难道是大伙想多了看走眼了? 最近本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去向她赔礼道歉的,看来这下子多半是用不着了... 一番自问自答后,洛景枫已是满心凄然,以致卢庄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就在这时,第二出戏正式开场。 悲哀呀悲哀... 洛景枫只得咬了咬牙转身准备回座位去。 可下一秒,他竟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路人的脚背。 “踩死我了,你没长眼睛啊!”此时戏场内灯光渐熄,灰暗一片。 听了这话,洛景枫并没理睬,而是浑浑向前继续走着。 真奇怪,要是换做平时,他肯定得怼上几句。 “你见过后脑勺有长眼睛的?” 即使无道理,也得强辩三分才能解恨。 可这会怎么... 怎么跟梦游似的! 不就是没说上几句话,至于一脸怨念! 对于洛景枫的怪异举止卢庄只感莫名其妙。 可接下来,他回头看向霍雨桐时,却发现对方亦是眼神空洞,表情凝滞,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如此出神。 最近这段日子,霍雨桐的心情好了许多,已渐渐从那日的伤感中走了出来。 可不知怎地,洛景枫的出现又令其有了忧从中来之感。 这家伙跟那蒋伟诚一路戏耍自己,玩弄自己的感情,践踏自己的尊严,再相见,只能是陌路之客,干嘛要为他耗费心神? 本以为这些日子自己对他已经淡忘释怀,可刚刚二人短暂的对视,瞧见了他神态中的落寞后,霍雨桐的心里竟也不是滋味了起来。 这时,卢庄虽有些后怕,但还是关切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瞬时间,霍雨桐收回了坏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咦? 这会霍雨桐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好似隐约听到洛景枫称呼他为“卢庄”,对,就是卢庄。 可他明明告诉自己他叫凌庄,凌和卢并不相似,自己不可能听错,难不成他也在欺骗自己? 而就在下一秒,一个念头忽闪而过。 几个月前,娘亲曾让她去跟卢家少爷见面吃饭,那事虽然过去有段时日了,可那傲慢无礼的卢公子没露面也就算了,竟还甩下银票侮辱自己,侮辱霍家... 奇耻大辱怎能轻易咽下! 一想到这事,霍雨桐就十分窝火,可却一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你是卢庄?”说这话时,霍雨桐的脸色已是乌云密布。 虽然戏场内灯光昏暗,看不清面部,可卢庄通过这音调也已察觉到了对方言语中满满的来者不善。 就在卢庄迟疑着该如何作答之际,霍雨桐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你是卢欧的儿子?” 难怪那日他一下子就说出了自己的家谱,而后来还变得奇奇怪怪的,连名字都说的吞吞吐吐,不甚清楚,原来他是有意诓骗自己。 究竟是何居心? 凌庄,卢庄,不管是哪个庄,反正这人是真能装。 而且还是洛景枫的朋友。 洛景枫这个家伙能有什么正经朋友? 都是不正常的神经病! 沆瀣一气的王八蛋们,欺负人都欺负到这步田地了。 前脚丢银票,后脚塞戏票,我们霍家还没穷到要人救济施舍的份... 想到这,霍雨桐已是怒火中烧,气冲斗牛。 如果这口气都能忍,自己就不配姓霍。 眼见对方迟迟未答,一副心虚惶恐之状,她当即琢磨着,哼,看来真是被自己揪住狐狸尾巴了。 “卢先生,男子汉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你的行为令人不齿!” 紧接着,霍雨桐腾地站起身来,冷面昂首朝外走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坦白 ()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被二楼的洛景枫部瞧在了眼里。 她怎么走了,好像还挺生气的! 是因为刚刚自己的出现么? 思忖至此,洛景枫当即坐立难安。 不管因为什么,这大晚上的她一个人走了出去,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自己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吧? 纠结再三的洛景枫拿定主意后匆忙跑下楼去,向外飞奔。 这一惊一乍的,看的洛家其余三人皆感迷茫。 与此同时,谎言被戳穿的卢庄也追出了戏场。 刚刚霍雨桐的几句话简直是把他推到了悬崖边,自己不是不想坦白,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若不是景枫突然出现,刚刚的自己差不多就要找到了。 哎!千叮咛万嘱咐这家伙还是坏了大事。 算了,也不能怪他,坑是自己挖的,活该掉进去被活埋。 因而烦恼不比洛景枫少一毫的卢庄迟疑了几秒钟后也同样追了出去。 这一刻,卢庄告诉自己一定得追上对方,这个误会必须今晚解释清楚,绝不能拖沓到明天。 洛景枫奔出八和会馆后,见快自己一步的卢庄正踮脚痴望着远方,而霍雨桐却已跑的很远。 就在洛景枫想要上前询问状况之时,却见卢庄拔腿狂奔而去了。 这一刻,洛景枫瞧的清楚明白,卢庄十分在意霍雨桐。 他们... 他们到底... 想着想着,慢慢变小的两人不久后于暗夜中再也寻不到了踪迹。 为什么在她的世界里自己总要扮演一个多余的角色? 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忧思了好一阵子后,洛景枫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戏场之中。 第二日一整天,秀江书院内,卢庄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过好在他并没误了上课。 昨晚一路追随,卢庄其实没有被霍雨桐落下多远,可到了霍家门口,见霍雨桐怨怒未消,卢庄却没敢上前。 真没用,一想到这,卢庄就十分气恼。 不行,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事解决。 于是,当日下课后,卢庄第一时间离开书院朝靖海路的霍家赶去。 可在霍家门口徘徊了近一刻钟,卢庄也没少瞧见宅院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霍家的人都去哪了? 怎么每次来都有种荒凉之感呢! 卢庄虽感诧异可也只得抬起手来,准备叩门。 而大门离洋楼约莫二三十米远,叩门好似并无太大意义,想来想去后,卢庄心想还是得用喊的才奏效。 紧接着,他双手做成喇叭状继而高呼道:“霍小姐在么?请问霍小姐在家么?” 呼喊声瞬即朝四周涤荡而去,可却没有回音。 就在卢庄失落地想着是否再喊一次之时,却听周遭有人来了句:“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是她,是雨桐。 卢庄赶紧扭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向。 朝霍家大门遥遥而来的霍雨桐刚进入靖海路没多久,便听到远处好像有人在自家门前喊她的名字。 于是,她紧走几步匆忙赶了过来,可走近后定睛一瞧,却发现立于门口之人竟是大骗子卢庄。 最近这是怎么了? 稀奇古怪之事接二连三。 此刻,霍雨桐眼神中的光彩忽地暗淡了去,继而被愠色填满。 紧接着,她快步上前将家中门锁打开,程都当卢庄是个透明人。 “霍小姐,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整个事件的经过,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被忽视的滋味虽然很不好,可卢庄还是鼓足勇气冲了上去。 内心一番激烈挣扎后,卢庄用力按住了大门。 “霍小姐,不好意思,在下冒犯了,上次我绝不是故意隐瞒姓名的,我是在得知你就是霍家小姐后怕你误会,才临时想出的下策,我知道此举非君子所为,所以这些日子里我一直为此事苦恼,昨晚我原本也是要向你坦白的,可是中途...” “说来这也怪不得别人,都怪我当初一时糊涂...说了谎话。”卢庄言辞恳恳道着自己的肺腑之言。 见其既已承认,霍雨桐便也决定将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 紧接着,她冷着脸毫不客气地说道:“好,暂不提这事,我们说说餐厅会面一事,那日你面都不露,丢下银子便走,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见面可以直说,扔几个破钱算怎么回事,我们霍家人就算再落魄,再穷困,也轮不到要你的施舍...” 屋内,王芳苓不久前就隐约听到大门外有人叫喊,而这会竟还传来了争吵声,没办法,近日膝盖虽疼得厉害,可不太放心的她还是走了出来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 见一妇人走近,且眉目与霍雨桐极为相似,因而卢庄猜测此人多半是她的母亲。 霍雨桐根本不想同卢庄交谈,见娘走了出来,她赶紧闪身进了门去。 见女儿跑远,一脸莫名的王芳苓问向门口的男青年说:“你是...” “您是霍小姐的母亲吧?我父亲是卢欧,我叫卢庄,正好有事想跟伯母谈谈。”没办法说服霍雨桐,卢庄只得抓住其母这根救命稻草。 此先,霍雨桐并未告知王芳苓对方赏银票一事,因而王芳苓只知卢庄爽约,对自己女儿无意,但却对这个男青年并无太大成见。 可他们俩应该不认识才对啊?怎么刚刚好似还发生了争执? 一时间,王芳苓好似深入了雾海找不到边际。 可卢少爷上门不请人家进来坐坐总归不太礼貌,无奈,王芳苓只得带上笑脸将对方邀进了门来。 直到进了洋楼,卢庄都没瞧见霍家第三个出现,可即便心里有一千个纳闷不解,这些也不可能是此时他的重点。 落座后,王芳苓客气地为对方倒了杯大红袍,家里好久没来过客人了,而这茶算是家里的古董,他们娘家平时根本舍不得喝。 看茶后,卢庄心情急切赶紧一五一十地向其解释其近几月里发生的几起事件来。 尤其是书市二人偶遇那段,卢庄讲的格外动情。 “伯母,那日我留下银票,绝无辱没霍家之意,其实我这么做只是想为我父亲做些补偿罢了,我父亲欠霍家的人情债,我们应该还,也必须还,可无论怎么还,都不能以牺牲儿女的幸福来还。” 第三百章 劲敌 () “可当我知道雨桐就是那个凌霄花姑娘后,我真的十分后悔自己当日的行径,所以那一刻我才办了蠢事,改了姓氏...” “但是伯母你一定要相信我,事后我一直十分懊恼,所以昨天才会想着听完戏后,跟雨桐解释清楚的所有的一切,只不过中间出了点意外...” 卢庄句句实言,努力争取着雨桐母亲的谅解。 原来是这样。 心平气和地听完了整桩事件后,王芳苓反倒觉得这卢庄却也有情可原。 “雨桐这孩子,死心眼,性子急,自尊心又强,不过,卢少爷你放心,等她心情好了,我来跟她解释。” 可即便听到了对方的保证,卢庄却依旧有话要说。 “伯母,您应该听我爹说过,我留过几年洋,所以思想可能有些新派。将来我的妻子一定得是我中意的女子,如果是让人强塞给我的,我不能接受。” “所以我之所以会对雨桐上心,并不是为了替我爹还人情债,也并非雨桐口中的玩弄戏耍,是因为我对她真的...真的颇有好感...” 的确,无意间闯入卢庄世界的霍雨桐如今已经在对方心里的某个角落生了根。 “所以卢庄拜托伯母您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跟她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卢庄这孩子还是很不错,此刻,王芳苓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接着,她开口笑了笑道:“卢少爷,别总说什么欠不欠的,我并不觉得卢家欠我们什么,霍楠当年的死怪不得任何人,你回去后告诉你爹爹不要总放在心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若是你能和雨桐在一起,那自然是桩好事,若是实在不能那谁也勉强不来,我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知天色已晚,临了,王芳苓客气地邀请对方说:“对了,卢少爷,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然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不了,伯母,我事先没跟家里人说,我还是回去陪奶奶一同吃晚饭吧,不然她老人家会一直等我的。” 既然如此,王芳苓也不便强留。 卢庄离开后,霍雨桐走下楼来,同母亲俩一起吃了晚饭。 见女儿仍闷闷不乐,王芳苓便也没有多言。 三日后,见雨桐心情尚佳,王芳苓这才趁机将那日卢庄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听。 霍雨桐起初十分排斥,可在母亲的劝导下,渐渐地,她也算是释然了。 原来是自己小题大做,把事情扩大化了,这样看来,卢庄好像也不是特别讨厌。 又过了几天,霍雨桐对卢庄的仇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 可至于卢庄所谓的倾慕之意,一时间她还没法给予回应。 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心里面还隐隐约约地装着另一个人。 可放不下却又不想拿起来。 哎,还是留给时间解决这一切的纠缠吧。 第二天,秀江书院内放学的路上,洛景枫见卢庄就在不远处,因而他赶紧叫住了对方。 “今个不跟你一道了,我找卢先生有事问问。”跟蒋伟诚说完,洛景枫便快步窜了上去。 见卢庄神色如常,洛景枫心想看来那天戏场之事他多半已经不在介怀了。 于是,二人并肩走出书院时,洛景枫佯装随意地问了句:“真没想到,你那天竟会带霍雨桐去看戏,怎么,你们俩很熟么?” “你竟认识雨桐?”一听这三个字,卢庄立马回问了对方。 “雨桐?”洛景枫心中暗暗不快,这俩人到底什么关系,卢庄竟会如此亲切地称呼对方。 “认识啊!她...她没跟你提起过我?”洛景枫看似平静实则困惑地回着卢庄。 “还真没有!可你们俩既然认识,那日在八和会馆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呢?”卢庄满心的莫名道。 明明是自己来打听情况的,却屡屡被卢庄反客为主,这下尴尬了,怎么回答呢,洛景枫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冒失。 不用慌,自己可是能言善辩界的高手,没有什么难题是应付不过去的。 “可能是戏场里太暗了吧,当时我怕认错人所以没敢跟她问好,你知道的,要是叫错了名字,那被坑的不就是你?而她,她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楚我,我那会不也是半蹲着呢...”不管卢庄信不信,反正这解释在洛景枫自己看来是无可挑剔。 “哦,这样啊!”卢庄将信将疑地回着。 “其实我跟雨桐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我们两家从前定过亲,所以我跟她应该算是未婚夫妻...本来我还挺排斥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听到这,洛景枫赶紧插了话去:“我也特别讨厌包办婚姻,那后来呢?” “这奇就奇在后来我对她还挺有好感的...”说到这,卢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 “甚至可以说,可以说我已经喜欢上她了,不然也不会特意请她去听戏...” 卢庄继续道着自己的心声,可却并未察觉到身旁之人的失落。 没想到走了一个蒋伟诚,却又来了一个卢庄。 卢庄同她定过亲,且又是自己的半个哥哥,而自己却伤过她的心。 那日自己为何要口是心非说并不喜欢她呢? 真是鬼迷心窍... 这算来算去,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是一样也不占呀! 哎,看来这局是一点扳回的可能都没有了。 第三百零一章 鲜花 () 接下来的几天,洛景枫总是睡不踏实。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身影都会不请自来。 自己明明不是个拖沓之人,为什么不早点去跟对方解释? 这样一来便给了卢庄可乘之机。 更何况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既跟她有婚约在,而且还略帅于自己,此等劲敌真是不容小觑啊! 卢庄留过洋,个子比自己高,一张脸也挺俊俏的,举止还很斯文... 这家伙好像没什么可以被攻击的缺点! 可枫爷我也不差啊,虽算不得学富五车,可却也是才华横溢,长得虽不及卢庄倜傥卓异,可也不算平平无奇吧,怎么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不知是出于对霍雨桐的难舍,还是出于想要跟劲敌一较高下的不甘,总之这一次,洛景枫是真的决定要主动出击了。 第三天,洛景枫跟蒋伟诚分别后没有回家而是按计划去了八和会馆找方叔叔闲聊。 方竟成虽岁年长他许多,但是二人一直以好友相称,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到了八和会馆的正门前,眼见红日西沉霞光灿,小月初现薄云边,心旷神怡的洛景枫正要迈步进去,可却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吆喝声。 “素馨花,新鲜的素馨花,一束三个银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倏忽间,洛景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咦! 常言道,鲜花配美人,不错,是个好主意。 向霍雨桐解释来龙去脉,怎么说也得先送点东西给人家。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一看见鲜花这么漂亮,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给自己个机会跟她说道说道上次凉亭的那场误会... 就在他决心刚下之际,那花贩却已推起了车准备离开了。 洛景枫瞧见后,心头一紧,赶忙冲了上去,伸手将花贩拦下。 “给你,五两银子,不用找了。” 五两银子约莫合六七块银元,这家伙出手真大方,寻思到着,那小贩开心地说:“公子,送心上人吧,您好人有好福,一定心想事成!” “那就借你吉言吧。”说完,洛景枫取下了一束素馨花,紧接着,他将鼻子凑近了去一脸陶醉地嗅起了花香来。 “洁白纯净又圣洁,跟雨桐的气质十分相称,她收到一定会喜欢...”此刻,洛景枫的心中已开始了暗爽的幻想。 刚往回走没两步,一个念头却又迎面扑来。 花得越早送出越好,不然放久了肯定会枯萎凋零,那样不就白扯了,想到这,洛景枫停下了脚步决定明日再来八和同方叔叔谈天。 “还是这事比较要紧,看来自己也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就在洛景枫刚要转身前往靖海路之时,一迎面而来的女子却突然叫住了他。 “洛公子,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呢!” 声音甚是耳熟,洛景枫抬头一看,原来是素馨。 素馨刚从会馆出来,准备买些晚餐带回去吃,可没成想只走出几步,便遇上了她的恩公洛景枫。 此刻,洛景枫手执鲜花正立于她面前,对方那一脸的奕奕神采当即害得素馨小鹿乱撞了起来。 诶? 这不是素馨花么? 跟自己同名? 他刚刚为何瞧见自己的一刹那一脸羞态? 难不成这花... 这花是送给自己的? 看来自己并非是自作多情。 “谢谢你,洛公子...”这一刻,人比花娇的素馨羞红了脸,柔情百转地来了这么一句。 “谢我什么?”洛景枫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设想中,因而一时没有理解到位对方的心情。 可下一秒,见素馨眼看鲜花竟目不错珠,洛景枫心中的茫然一下子明朗开来。 素馨! 素馨花! 巧了,这可怎么办,要是说这花与她无关,岂不太伤人心! 洛景枫懵怔了好半天后,才支支吾吾地来了句:“这花...我只是...经过...” 怎么办?怎么办? 送给她也不是,不送给她也不是... 若是说“这花是送给你的”,搞不好素馨会误会自己对她有意思。 可瞧她一脸的渴望,好似十分中意这跟她同名的花束,若是不送她,她心里多多少少会难受吧? 几经纠结后,洛景枫才想出了个折中的说辞。 这时,他稍显窘迫地说道:“嗯,这花...是送给你的,但也是送给方叔叔他们的,其实...这花我是打算送给你们大家的...” 原来是这样啊。 一瞬间,素馨脸上的惊喜慢慢退却了去,可嘴角不失体面的笑又似乎是在刻意掩藏着什么。 “那待会我拿进去大家一定会都开心的。”失望之余,素馨依旧淡笑着回应对方。 对方眼里的失落洛景枫自然察觉得出,接着,怜悯之意油生的他干脆利落地来了句:“这样,你现在就把它抱进去,好不好?” 第三百零二章 心事 () 这一刻,鲜花总算是到了素馨的怀中,同步地,其脸上也泛起了灿烂之色。 果不其然,女孩子都是爱花的。 想至此处,洛景枫的脸上也挂满了笑意。 算了,今天这花阴差阳错被素馨截了去,且那小贩已经远去没了踪影,待今晚同方叔叔吃过晚饭后,自己再去买一束来,送去给雨桐,看看她能不能网开一面,听自己把话说说。 而后,素馨和洛景枫二人便一同进了八和会馆之中。 到了后台,素馨便将那鲜花找了个最好的白瓷瓶插了起来。 可就在其低头插花的一瞬,洛景枫又再次瞧见了其右耳边的红色胎记。 弯弯的月牙似被火烧云浸染过一般,耀眼又炫目。 上次听戏时自己就瞧见了,可那会怎么想却都没想起来是在哪听过或是见过。 可眼见那束洁白的素馨花后,恍惚间的一刹,洛景枫突然记起了爷爷多年前翻案时曾跟大伙提起过的一件事。 那一年自己九岁,有些事记得也已真切了。 爷爷好像跟家人说过害他的祸首遗失的女儿右耳旁边长着一个形似月牙的红色胎记,可这么多年那女孩却一直杳无音信,无从觅寻... 他隐约记得那女孩的名字很好听,好像是朵花名,貌似就叫素馨... 天哪,素馨该不会就是爷爷要找的那个遗孤吧! 思量至此,洛景枫决定认真对待此事,今晚回家后一定得向爷爷问清楚才行。 可未免乌龙,此刻,他并未在素馨面前提及半字。 摆弄好花束后,素馨带洛景枫去见师父方竟成。 方竟成刚刚在戏台上纠正新人的唱腔,眼看已至饭点,走下台来的他和迎面而来的洛景枫算是碰了个正着。 待徒弟离开后,洛景枫想要与方叔叔单独说会话,因而素馨便也离开去吃晚饭。 撩起帘布的一瞬,素馨眼中的不舍却是无人察觉。 不多时,整个戏场就剩下了方竟成和洛景枫两个人,二人找了靠戏台最近的位置坐下,开始聊起了家常来。 平日里嘴巴一刻都不能停的洛景枫今天的话竟然少的可怜。 方竟成瞧他有些反常,还一副心事重重之态,因而善解人意的他便与对方打趣说:“怎么了?我的洛侄儿,这长吁短叹的,看样子你今个是来找方叔叔我排忧解难的呀!” “知我者莫方叔叔是也,一有心事我就会来找你,有些心里话我是没办法跟家人说的,所以你才是天底下最了解我之人。” 说到这,洛景枫渐渐放松了下来,双手也不自觉地枕在了脑后。 “你小子,从小就能说会道,嘴甜的跟喝了蜜似的,别拍我马屁了,咱们直奔主题吧!”方竟成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事好像还有点难以启齿,思来想去后,洛景枫终于开口道:“方叔叔,我一直好奇一件事,这么多年你都没娶妻,难不成你长这么大都没对女孩子动过心么?” 坊间盛传名角方竟成之所以年过四十仍未成婚是因其有断袖之癖。 尽管流言甚嚣尘上,可据洛景枫多年的观察判断此言绝对是好事之徒对方叔叔的恶言污蔑。 诶?这小子不是来找我谈心说事的么?怎么反倒打探起我的心思来了。 罢了,既然提起那说说也无妨。 于是,方竟成并未见外地回他道:“当然有了,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那你和她怎么没有后来呢?”眼见对方并不避讳,洛景枫决定深度挖掘。 “人家不喜欢我呗!她呀,只有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算是正眼瞧过我,再后来,她只看得见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忆至此处,方竟成那双清澈的眸子竟泛起了点点泪光。 原来这是一场求之不得的单相思!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那她后来呢?有没有得偿所愿呢?”洛景枫对此女好奇不已。 而方竟成却摇了摇头:“后来她去了哪里,我便不得而知了。” “而我后来没有娶妻,也并不能说是因为她,唱戏是我的毕生的追求,所以我不想误人误己...” “很多人说我傻,说我痴,甚至还有人诋毁我有龙阳之好,清者自清,我早已不介意了,随他们去吧...” 方竟成是个表里如一,甘愿为粤戏奉献一生之人,因而才会被恩师凌天看重。 自打邝云、凌天等老一辈粤伶相继去世,方竟成便成了八和会馆的顶梁柱,甚至是八和行长的不二人选。 见洛景枫半晌没言语,方竟成问他说:“对了,你呢,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那就快说吧,方叔叔我现在可是还饿着肚子呢!” “哎,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去对面的陶然居边吃边聊?”腹中空空的洛景枫识趣地建议说。 第三百零三章 窥见 () “走,咱们这就走,我请你!”站起身来的洛景枫一脸笑意地扭动着大拇指。 方竟成赶忙客气地摆手道:“哪有让你请的道理,你到八和来了,自然是方叔叔我做东,走,咱们边走边聊。” “好,甭管咱们谁请谁,先去陶然居要紧,不然我这肚子都开始呱呱叫了。” “我最爱吃他们家的卤味四宝,对了,听说他们最近还出了一道新菜,叫什么蒜蓉粉丝...蒸...什么...瞧我这脑子,最近总爱忘事!” “好啊,甭管它蒸什么,待会咱们都得尝尝,而且叉烧包也必须得点...对了,方叔叔,八和跟人家陶然居这般近,你们这伙人可真是太幸福了,隔三差五就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我们没有洛家财大气粗啊!要是那么个吃法,大家伙下半个月就得饿肚子唱戏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说笑,很快便迈入了陶然居的大门。 此刻,由于来的稍迟了些,楼下散桌已是座无虚席,二人穿过嘈杂声,准备去楼上的雅间一坐。 可店小二见他们只有两个人,因而颇为不情愿地带他们上了楼。 上去一看才发现,此刻,楼上已只剩了一个间屋,而恰巧楼梯的另一侧却也上来了两个人,同样想找个雅间来坐。 自然而然地,洛景枫半抬了头朝对面看去,而一看方知,来人不是生人,其一即为卢庄,而另一人竟是霍雨桐。 瞧见他二人的一瞬,洛景枫惊得不轻,心也当即“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止。 幸好自己刚刚的那束花被素馨截走了,不然若是真送过去,那岂不会跟卢庄碰了个面对面... 几近同时,卢庄和霍雨桐亦一同瞧见了楼梯口处的洛景枫。 “好巧啊。”一脸意外的卢庄当即朝洛景枫打起了招呼。 “是啊!好巧...”好在洛景枫言语中的失落很快被淹没在了陶然居的喧嚣当中,没给卢庄发现的机会。 相比于卢庄的热情,霍雨桐则显得太过冷漠,没办法,这也不能怪她,谁让此刻她已是跟眼前这位“瘟神”第二次撞见了呢。 咦? 为何是第二次? 难不成今个早些时候他们有遇见? 的确如此。 不久前,霍雨桐放学后便直接来到了陶然居附近,由于卢庄还没到,因而她只得在附近的杂货铺子里闲逛打发时间。 王芳苓几番劝说后,霍雨桐对卢庄的成见已近消除,因而如今的她已不在排斥卢庄对自己的频频示好。 卢庄昨日告知她,今晚想一起去陶然居吃晚饭,可出门时却被学生们围追堵截。 分身乏术的他因此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来的稍有些迟。 可就在霍雨桐于杂货铺子内发呆出神之际,门外一花贩子的刺耳叫卖却猛地传入了她的耳畔。 是素馨花! 好漂亮的素馨花呀! 品相通体透白,气味沁人心脾... 她本欲走出去瞧瞧,可不料一男子竟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其视线之内。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 一个男人家还喜欢花,真稀罕。 这一刻,为防对方发现自己,霍雨桐赶紧侧了身子半避于门后,可一双眼睛又不受控地瞄向了门外之人。 眼见洛景枫买下一束素馨花后继而又向前走了去,紧接着,霍雨桐并未敛回眸子,眼神继续随对方漂移。 咦!他这是要去八和会馆么? 对了,前些日子就在那碰见了他,难不成这家伙喜欢听戏? 很快,她的猜想便有了答案。 而也就在这时,霍雨桐的心中顿生了不妙之感。 哦,原来这花是送给女伶的... 怪不得! 此刻,霍雨桐已经移步到了店铺门口,眼见那女伶接到花束后尽显娇羞妩媚之态,霎时间,一股无名妒火迅速燃至其心头。 哎!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好险掉入了情爱的无底洞... 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会对这么一个情场浪子费心伤神,如今看来,真乃笑话一场。 也正因此,霍雨桐对洛景枫的成见已是深入骨髓,短时间怕是难有逆转的可能。 而这一切,洛景枫却浑然不知。 这时的霍雨桐尚未从刚刚的失望中走出,再见洛景枫时其脸上除了厌恶,哪还能有别的颜色。 店小二一看四人认识,于是便顺嘴提议说:“几位客官,现在楼上也就只剩下幽南山这一间了,既然你们几位认识,那可不可以...” 其言外之意众人一听便知,还未等其他人表态,卢庄当即来了句:“这样也好,不如我们就四个人一起,今日我做东,你们看可好?” 第三百零四章 不识 () 方竟成跟卢庄虽算不得亲近,但由于凌罗的关系,他们俩也算认识,因而方竟成自是爽快地应了下来。 “好啊!我觉得这主意甚好,不过我是长辈我来做东。” 霍雨桐则十分木然,抿了抿嘴角后,现了一副无所谓之态,卢庄见此,便只当她是默认了下来。 现在就差洛景枫尚未表态,此刻的他心中有了种说不出的荒凉之感。 可其他三人好像并未在意洛景枫的态度,此刻已经陆续进了幽南山之内。 没得选,洛景枫只得跟随众人走了进去。 方竟成和卢庄的心情不错,拿过菜谱后,两人很快便敲定了四道菜肴。 卢庄每每问向霍雨桐时,霍雨桐都轻轻点头,没有出声。 而洛景枫亦是如此,没拉过菜谱发表意见不说,也不复来时的轻松自在。 虽然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稍显异样,可此刻卢庄和方竟成俩却都未太过在意。 小二出去后,方竟成身为长辈笑吟吟地道了开场白:“卢庄,还不快给我们介绍介绍你身边这位漂亮的小姐...” 卢庄听后,略显羞涩,此刻于他而言,如何介绍对方可不是件简单容易之事。 说多了,会有过犹不及之嫌,说少了,又怕会惹人非议,因而三思后,他才开了口。 “这位是霍小姐,我卢庄的...朋友...” 朋友,还好只是朋友! 听了这话,霍雨桐和洛景枫揪紧的心同时松了许多。 紧接着,卢庄为霍雨桐介绍起了他人来:“雨桐,对面的这位是方叔叔,八和会馆里的名角,能生能旦,厉害得很,有机会你一定得去看看他的戏...” 闻后,霍雨桐向方竟成点头致意。 接下来,卢庄将目光转向了洛景枫,忽而他忆起了此前二人乃相识一说,因而随口来了句:“对了,景枫,你们认识的,看样子就无需劳烦我再介绍了...” 可下一秒,一声闷哼却回荡在了这不太大的幽南山里。 “我们认识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霍雨桐的反应令在座的其余三位大感意外,没想到她今晚席间的第一次开口言的竟然是这句。 诶? 景枫说他跟雨桐相识,可雨桐却说不认识对方,瞧其一脸漠然冷淡,卢庄心里琢磨这当中似乎大有玄机。 对于洛景枫而言霍雨桐的话比那千年冰川还要寒意刺骨,且瞬即令他的脸上刻了大大的“难堪”二字。 好,不认识就不认识,既然如此,那这次就让你认识认识。 “在下姓洛,名景枫,秀江书院的普通学子一个,样貌虽不比方叔叔和卢庄,可眼睛鼻子也算有些特点,霍小姐,您今天一定得好好瞧瞧,说不定下次就记得我了...” 洛景枫边低头摆弄着的茶杯,边佯装大气地介绍着自己,可语气中的忽阴忽阳还是让人听着有种不太舒服之感。 而后,洛景枫有意抬了眼皮,看看对面那个女子会作何反应。 可霍雨桐却真成了千年的冰山,除了嘴角微微颤动了下之外,便再无任何动静。 这么诡异的交流方竟成和卢庄不可能然无察,可毕竟相聚不易,二人互递眼色后,决定找些别的话题解闷。 方竟成身为长辈,他虽猜不透这洛景枫和霍雨桐到底是什么关系,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事,可转移话题却难不倒他。 于是他便介绍起《商女花》的姊妹篇《帝女花》来。 这是他同凌罗等人近日创作的新剧目,故事讲述的是明朝末年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饱经沧桑的坎坷一生。 一聊到新剧本,方竟成可谓是开了话匣子,谈到有趣之处时,竟还引得其余二男开怀大笑,总算是暂时转移了他俩的关注点。 可即便幽南山中笑声不断,霍雨桐都可始终置身事外。 偶尔低下头来夹几条菜心的她仿佛此刻的欢声笑语与自己然无关。 洛景枫憋忍不住,总是看似不经意地用眼尾偷瞄对方几眼,可却发现人家竟可一直垂头品菜,即便偶有目光游移,也同他的没有焦点。 看来人家是铁了心的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了... 想到这,后来再听到好笑的故事洛景枫也都感到无甚趣味了,心里却被那凄凄冷冷的不快活堵了个满满当当。 不多时,由于茶饮得较多,因而方竟成决定出去小解一下,于是他顺带问了句:“有没有人与我同去的?” 从秀江书院赶来的卢庄已有近两个时辰未小解,因而他也正有此意。 于是他赶忙回应道:“我同你去,景枫呢?要是想去的话,大家一起走吧!” 其实洛景枫也有感觉,可听他二人要一同出门,正好,这与霍雨桐单独相处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也许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要同她说上一说。 卢庄虽觉留他二人在有失稳妥,可没办法,他还是跟随方竟成走了出去。 待卢、方二人出去后,此时屋内就只剩下了洛景枫和霍雨桐两个人气氛也忽地冷清了下来。 洛景枫的眼一直落于对面的她之身,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空洞四散... 就这么傻坐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那些心里的疙瘩也许永远都别想解开了。 想到这,洛景枫决定放下架子同对方叙叙旧先。 可就在此时,没抬眼的霍雨桐却意外地开了金口道:“洛景枫,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不错不错,霍小姐好记性,竟然叫对了在下的名字,真让鄙人荣幸之至。” 这话说的怎么满满的醋酸味,一经脱口连洛景枫自己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只不过...刚刚那个洛景枫已被你一脚揣进了十八层地狱,现在坐在霍小姐面前的只不过是具躯壳罢了...” 第三百零五章 冷战 () “只不过...刚刚那个洛景枫已被你一脚揣进了十八层地狱,现在坐在霍小姐面前的只不过是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天哪,你不是来道歉的,怎么听着像是来挑衅的呢! 另一个声音在洛景枫的体内不可思议地惊叹着。 这家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好话歹话,捡起来就说,一点也不计后果。 这一刻,被激发出了无穷斗志的霍雨桐总算是抬头瞧了他一眼,只是那眼神中敌意尽显,好似连弩发发狠厉,让人看后不禁有种透骨寒凉之感。 “你跟卢庄是什么关系啊?上次见你们俩一起去听戏,好像还挺亲密的...” 洛景枫觉得自己刚刚言语欠妥,收回了些理智的他决定放低姿态,可没成想自己竟又说了句不太中听的话。 呦,真新鲜,对面这家伙竟关心起自己同卢庄来了,且这话怎么听都有种醋坛子被打翻的酸涩味。 “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跟谁一起做什么事需要向你解释!”霍雨桐毫不客气地丢了话给他。 算你狠,一句话直接把洛景枫噎到了墙根底下。 哎,刚才怎么没人叫酒,真扫兴,洛景枫只能低头猛饮了两口茶。 “啪”的一声,他将茶杯撂在桌上后,靠在椅背上不爽不快地又言道:“有意思么?你这么对待我有意思么?” “你和蒋伟诚那天如此羞辱我,你觉得你有意思么?” “好,如果你还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那我今天,我洛景枫今天就在这给霍小姐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话虽到了,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诚意来。 “太迟了,你的道歉太迟了,我受不起...”霍雨桐依旧冷言冷语,冷漠至极。 可她心里的那道坚强壁垒却不知为何正在瓦片纷飞... 被对方用刀子逼进了漆黑的角落,洛景枫想哭想叫可最后却只发出了几声冷笑。 “对,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从来没有,要想让人喜欢你得有让人喜欢的资本,你长得好看么?你性情温和么?就你,一个姿色平平,冷酷淡漠的女人,我除非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对你动心!” 声嘶力竭中充溢着满满的自我质疑。 是啊,他当然不会喜欢我了,他那么一个自高自大的人,连基本的尊重都没弄懂,又怎会对一个平庸的我动心呢,从前种种充其量也就是为寻个乐子罢了... 更何况他刚刚不是还送鲜花给了一个漂亮的女伶么! 一声冷哼夹杂着五分苦闷,五分肃杀盘桓在幽南山内久久不散,令人于凄凉萧索中找不到生路。 “你的喜欢我从不稀罕,更不敢奢望,还是留给你自己慢慢寻欢吧!” 心头的那滴泪几欲滑落的最后一刻,霍雨桐起身便走,没再犹豫。 这场冷战终于结束了,旷日持久,却也是弹指一间。 这么多年来,他洛景枫的意识里从来就没出现过“认输”二字,可这一次,他输了,真的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说的话却是不绝于耳。 怨不得旁人,这一切都怨不得任何人。 谁让自己是个口是心非的硬骨头,活该被人淘汰,被人唾弃。 幽南山内静坐的洛景枫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独。 自己就好比一只被放逐于冰天雪地中的孤舟,飘荡无依,漫无终极... 好在不一会,卢庄和方竟成终于小解归来。 本还一路欢笑的二人进屋后见霍雨桐不知去向,卢庄当即瞠目愕然。 “雨桐她人呢?” “她走了...”重伤后的洛景枫了无生趣地回答着。 “走了?怎么突然就走了?她说什么了么?”卢庄不明就里,自然想要问个清楚。 “别问我...女人心海底针,我这么蠢,怎么可能猜得出来呢...”洛景枫依旧意志消沉。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看来他二人当真有事,早知如此就不该留他俩单独一起,卢庄不禁暗暗想着。 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竟好像有血海深仇一般... 紧接着,卢庄放心不下走出了陶然居探看雨桐是否走远。 雨桐真的走了,早已不见了踪影。 没办法,卢庄只得返回了幽南山中。 而这之后,卢庄特意留意起了洛景枫来,见其一脸的落寞颓唐,此刻,卢庄坚信二人的关系绝不简单。 1899年的早春,一连数日的阴雨将广州城浸泡的几欲失去根基,而多日未见阳光的人们心情也似乎被忧郁充斥,可尽管周遭被阴沉笼罩,但顺利于秀江书院毕业的洛景枫却踏上了人生的新征途。 此时,选择去香港官立技术专科学校继续深造的他其实并不清楚未来的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一心想要外出游历闯荡。 其父洛康靖担心其离家太远不便返乡,因而他才会就近选择香港。 将儿女私情暂抛的他最近这些时日总算又恢复了神清气爽。 不久后,闲来无事的洛景枫于周末某日看到了一则《中国日报》的招募启示。 洛景枫精于绘画,又擅长写稿,因而他萌生了个念头,决定前去报社一试。 第三百零六章 报社 () 去之前,为了尽可能被录用,洛景枫曾有意调研了番该刊物。 1894年,兴中会创办后,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且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的革命领袖孙逸仙尚未认识到利用报纸宣传革命的重要性。 1896年,在英国伦敦被清政府驻英大使馆诱捕拘禁的他险些被钉在一只大木箱中运送回国处死,多亏了伦敦报界大造舆论,才迫使公使馆将其释放,最终他幸免于难。 这件事刺激到了孙逸仙的同时,也令他第一次认识到报纸宣传的强大威力。 1898年,资产阶级改良派倡导维新变法失败后,逐渐沦为保皇派,他们在日本创办了《清议报》,不少海外侨胞受了《清议报》的影响,从同情革命转而成了保皇会的一员。 受其启发,孙逸仙决定创办报纸进行革命宣传。 此时,国内严峻的政治现实使得革命报纸无法在内地出版。 因而,孙逸仙选中了既不受清政府控制又离内地较近的香港作为办报地点,且同时委派英语极佳又有深厚汉文功底的冯少白赴港办报。 接下来,先说说这位冯先生的履历。 作为孙逸仙忠实追随者的冯少白出生于广州一茶商之家,只可惜时运不济,其祖父冯克俭因欠债下狱被发配至边疆后亡故,其父后又抱重病,自此家产中落,迁至江门。 从小天资聪敏,勤奋好学的他习字、念书、学写诗文均是同窗中的佼佼者。 1890年,冯少白入香港西医书院读书,与孙逸仙一见如故,而后拜盟以兄弟相称。 每于学课余暇时,他便与众革命先行者聚会于杨耀记,畅谈革命,无所忌讳。 1892年,冯少白辍学与孙逸仙一起奔走革命,且同时期在广州西关冼基开设东西药局,冯少白主要负责料理店务。 1895年,冯少白参与组织香港兴中会,筹备广州起义,事败后与孙逸仙等人逃亡日本,继而成立兴中会横滨分会。 这期间,冯少白还为戏班创作粤戏剧本,《文天祥殉国》、《儿女英雄》等剧目均出自其笔下,借以宣传民族民主革命思想。 不久,孙逸仙在日本代为购买的印刷机器和铅字运送到了香港,自此,《中国日报》在士丹利街24号正式创刊。 此刊宣传反满倒清,努力唤醒民众,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气。 报纸以精辟的时评深刻地剖析着清政府的黑暗现实,向人民展示了革命不但一定会发生,而且一定会成功的真理。 此报社既是革命党人的喉舌,又是指导革命斗争的指挥部,同时也是兴中会在香港的重要联络机关,地位之重不言自明。 再来看看冯先生的外型。 冯少白的样貌颇为普通,中等身高,国字脸,不太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 相较于平庸的长相而言,他的气质格外出众,只要与其说上几句话,对方便会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虽然冯少白长得平平无奇,可刚踏入报社的大门,洛景枫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诶? 难不成他们此前认识? 这事得追忆到四年前的广州起义。 因计划泄露,1895年的广州起义当时不得不被迫停止,为保存革命火种,那日夜晚,冯少白甘冒风险孤身一人匆匆返回总部机关只为焚毁兴中会名册。 可这一去则险些再也回不来,因那里已有清兵设伏。 好在冯少白年少时曾跟邻居伯伯学过些功夫,所以身手还算敏捷。 再加上携枪防身,他没有令那埋伏的几个清兵谈到便宜。 因兴中会于广州的秘密机关“亨通行”与洛家大院毗邻,因而左臂中弹受伤后,弹尽的冯少白火速翻入了洛宅之中避难。 用力捂住伤口的他跌跌撞撞潜入洛府后,顾不得太多,仓皇窜入了近处一未亮灯的房间之内。 而这间房实为洛景枫的卧房。 几日前,洛康靖、凌罗夫妇俩外出游玩,至今未归。 此刻,尚在爷爷房间内的洛景枫仍在喋喋不休,可说了那么久,他的舌头却也渐渐有了困意。 眼看已过亥时,洛景枫哈欠连连决定回房休息。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近日创作的一幅画作来,是张爷爷和奶奶并肩而立的肖像图。 昨个刚刚完工,所以这时他想邀爷爷前去鉴赏一番。 洛鸿勋一听,也来了兴致,于是同孙儿一道去了他的房间瞧瞧。 二人一路说笑着并未留意周遭,推门而入后,便将烛火点亮,可这一刻,二人却同时瞠目结舌。 眼见地面血迹斑斑,祖孙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发生了什么事? 难不成有人深夜闯入? 那人该不会还在此室中吧? 祖孙俩互相递了个眼色后,顺着血迹小心翼翼地绕至洛景枫的书桌后... 紧接着,定睛一瞧,果不其然,屋内确实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刻,一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脸色苍白正痛苦地捂着左臂,蜷在桌边,身好似不受控地不住瑟缩着。 而那人便是冯少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冯少白知晓定是有人发现了自己。 如果他们报官... 那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这时,他微微睁开眼,见来人一老一少正惊愕地盯着自己看,虽然心情有些沮丧,可他还是想为自己争取最后的生机。 只听他极度虚弱勉力开口道:“鄙人姓冯名少白...请你们相信我...我...不是坏人,而是革命党...刚刚去焚毁名册,不幸被清兵射中了左臂,情急之下...才会躲入贵府...避一避难...” 见二人既未高声叫喊,也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冯少白顺势继续说了下去:“国家残败如此,慈禧还在劳民伤财...大肆修建宫殿园林...清廷卖国、腐朽不已,甲午海战又受辱大败,这样的朝廷若是不把它推翻了...怕是我们迟早都会成了亡国之奴...” 第三百零七章 义士 () “所以...所以我们兴中会誓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国。” 说这话时,暂忘伤痛的冯少白牙关咬紧,左拳力攥,心底的恨意喷薄而出,势要与有识之士一道将满清政府推翻。 “只是不够幸运,这次起义失败了...但我知道肯定还会有下一次,我也坚信革命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可我也清楚我们革命党人的心声并非人人都能理解...所以,若你们想要向朝廷领赏,大可叫官兵前来捉我...” “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弹尽负伤,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即便如此,我也不怪你们,要怪只能怪开化的国人太少,同情革命的人太少...” 言语至此,冯少白抚膺长叹,无奈又悲凉。 此刻,洛景枫眼眶湿润,心底的热情已被眼前这位义士点燃。 也正因此,身为听众的他头一次安静地一言未发,而彼时,他只是个十四岁的愣头少年。 可下一秒,洛鸿勋听了冯少白的话后竟微昂头颅,转身朝房门走去。 洛景枫见状大惊,当即激动地高呼了一声:“爷爷,不要啊!” 这时,走至门前的洛鸿勋轻摇了头后苦笑一声道:“待会清兵若是找上门来,我不事先交代阿四他们如何应对,那到时大伙岂不乱了阵脚,再者说,冯先生受伤失血,若不及时找大夫医治,就算不会伤及性命,搞不好也会有失臂的危险...” 临了,他转过头来说了最后一句:“我不同情革命...我支持革命!” 洛鸿勋听了冯少白的一席话后当即便有了种恍如隔世之感。 其实,他之所以会决定鼎力相助是因为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与自己仅有一日交情的粤伶陈茂文来。 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茂文兄是热血义士最鲜活的写照,那会他便预测未来的中国定会有更多的仁人志士同自己一样勇敢地扛起反清的大旗,与腐朽统治抗争到底,而眼前的这位冯先生便是最好的证明。 洛鸿勋老了,他已没有体力去操劳这些了,可他那颗期盼国富民强的热忱之心却从未改变过。 本还以为... 听了爷爷的话,洛景枫身绷紧的肌肉刹那间都舒展了开。 哎,自己真是不该,爷爷何等高风亮节之人,怎会去揭发检举爱国义士! 自己真是不该有半点怀疑。 而同样的,冯少白的忧虑更甚,前一秒,他还认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明晃晃的铡刀都已朝自己的脖颈落了下来,可下一秒,监斩官竟将自己无罪释放了。 很快,在心情涨落的催发和伤口疼痛的折磨下,冯少白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了。 那一天,留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即是那个少年人朝自己会心一笑后,紧接着,又惊愕地冲了过来。 今日,见当年的少年人如今已高出自己少许,与恩人再度相遇的冯少白这一刻心情怎一个激动了得。 四年后,二人竟能于此处再遇,看来缘分当真匪浅。 那时,由于走的急切,冯少白都没来得及对洛家祖孙千恩万谢,如今再见,他总算是有了言谢的机会。 得知洛景枫今天此行的目的后,冯少白此刻更觉欢喜。 可当年的恩情虽无以为报,但作为社长,他却不能徇私让洛景枫轻松过关。 虽然对革命的见解还算不得深刻,可洛景枫还是凭借着出色的国学功底以及绘画天赋赢得了冯少白的赏识。 此时正值报社创刊的招贤纳士之际,出类拔萃的洛景枫因而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自此,所有的课余时间洛景枫都贡献给了报社,不仅为其出谋划策,同时还负责撰写稿件和绘制图片。 不得不承认的是,比起在学校啃那些枯燥的书本啃的昏昏欲睡,报社的工作更令他精神百倍。 在香港的生活虽有些疲苦,但对他而言却格外充实。 也正因此,情伤也渐渐远离了他的思绪... 报社内,兴中会人士出没频繁,且时常在此集会,久而久之,洛景枫对革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几个月后,他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离家大半年的洛景枫于当年的夏末返回了广州城中与家人一聚。 奔波了半日的他赶回家时已是当天的傍晚。 这时,提着行李的黄叔扯着嗓门高喊一声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声音中的兴奋劲已是从大门口涤荡到了洛宅的正厅。 在场之内,等了近一个时辰的所有人都擎长了脖子翘首期盼着游子的归来。 不多时,洛景枫提着另一个箱子风尘仆仆地阔步而入。 这一刻,所有他思念的人都出现在了眼前,爷爷、父亲、继母... 诶? 怎么... 怎么他们也在... 第三百零八章 家宴 () 令洛景枫意外的是,卢庄和霍雨桐二人此刻也在洛家。 知儿子只会在广州留居几日,因而洛康靖同凌罗商量决定叫上卢庄,中秋夜大家伙难得在洛家团聚,热闹热闹。 可霍雨桐为何也会在此? 这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 起初,霍雨桐对卢庄的情感多多少少还有些抗拒。 直到有一次,卢庄送她回家时,二人瞧见远处一对年迈的夫妇正肩并肩,手牵手,十分恩爱地向前慢慢走着。 无意间,卢庄随口说了句:“别看我卢庄人前总是风风光光的,可事实上我却连一个温暖的家都没有。” “此生,若能在温暖的烛光下,有个知我懂我的人陪我促膝而坐,我想我便知足矣...” 父母早年失和,分崩离析,他们激烈争吵的画面直至今日还时常出现于卢庄的梦境之中,因而这事对他的心灵触动极大。 “会有的,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出现的。”霍雨桐下意识地安慰着卢庄,可她并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哎,世事无常,有时我不敢对这些有太高的奢望。”卢庄不知为何竟会这般感伤。 “怎么会?你样样都很出众,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而更令她莫名的却是卢庄那迷茫无定的目光。 隔了好一会,卢庄才慎慎地回应说:“你知道的,这天下迟早得变,到时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流血牺牲,就像几个月前的维新变法...” 原来他是在忧国忧民。 此刻,霍雨桐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虽然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卢庄的幽怨伤感,更不晓得要如何开导对方,可瞧见他孤独的身影渐渐远去,霍雨桐的心头还是蔓上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虽然很多时候,他和她之间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可这个细腻体贴的男人还是给了她一种久违的温馨之感。 他的落寞,他的无助都让她感到无比的真实,这也许是他二人从小的经历有些相似的缘故吧。 这一点确与洛景枫带给自己的感受大大的不同。 在她的眼中,洛景枫好似煦日骄阳,虽然心地不坏,可其玩世不恭的天性中有着太多让人捉摸不定的成分在。 也许自己对他的,真的只是一厢情愿... 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悲悯,总之,那一刻,霍雨桐在心里决定接受卢庄。 只不过之后她没有跟卢庄道明原因,且行事依旧如故,卢庄也没有深究。 与热情外放的女孩子不同,霍雨桐的心思较为深沉,虽也偶有流露情绪之时,可大多时候她都选择将心思藏于心底。 在外人看来性情淡漠,但事实上,时而呆木,时而冰川的她其实只是不擅于表达内心的情感罢了。 一个月后,卢、霍两家摆了桌酒席,正式宣布将幼时的娃娃亲顺沿,二人定亲,自此,卢庄、霍雨桐人前便以未婚夫妻相称。 与洛家人相聚的同时,卢庄也想将未婚妻正式引荐给自己的母亲,因而月圆的今日他才会邀雨桐前来。 下午到了洛家后,卢庄和霍雨桐二人与洛康靖、凌罗夫妇对坐聊起了家常。 洛康靖今日心情大好,笑着问他二人道:“庄儿,你和雨桐的婚事打算何时操办啊?” 思量少许后,卢庄回应说:“我们都还小,成亲一事再等上个一两年也不迟...” “是啊,成亲一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们俩平日要多交交心,不然以后有了孩子可能就没现在这么多时间腻在一起了!”凌罗笑着搭了句话。 “伯父伯母,我两个月前刚从培英毕业,也许还要去香港读医科,至于成亲可能还得再等上一等...” 母亲的不幸令霍雨桐对婚姻多多少少心存隐忧,她不想过早地被生活敷住手脚,因而借此机会对卢庄一道心声。 霍雨桐的一番言语令凌罗、洛康靖夫妇略感吃惊,没想到眼前这位纤弱小女竟如此有思想,有抱负,看来人家并非闺中静女,二人不禁对其青眼相加。 卢庄此前从未跟霍雨桐表达过急欲成婚的想法,因其自己尚有要务在身,而此刻听闻未婚妻之言,与其想法不谋而合,卢庄当即竖起了大拇指以示支持。 “女孩子多读点书还是好的。”卢庄微笑颔首说着心里话,在国外受教多年的他思想自然是要进步些。 常言道,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没想到卢庄这般开明,有见地,看来自己当真是没有看错。 霍雨桐惊讶之余甚感欢欣,只是外表娴静的她内心的波澜不轻易被外人察觉罢了。 眼看晚饭时间已到,可洛景枫却迟迟未能现身。 这时,洛康靖发话说:“船可能又晚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景枫这小子还不知几时才能到家呢!” 洛家的下人得了指令后忙去请老太爷洛鸿勋前来正厅用膳。 而这一刻,霍雨桐的心却不由自主地震颤了起来。 她知洛景枫此前去了香港读书,可今日前来卢庄却未告知自己洛景枫回来一事。 一时间没有心理准备的她表情不自觉地紧绷了许多,而她的这些变化却部被卢庄的双目捕获。 而就在那没多久,洛景枫到家的消息便便风风火火地传了进来。 “爷爷、爹、娘,我回来了。” 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的一瞬,本与卢庄离的很近的霍雨桐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远处挪动了半寸。 卢庄轻撇了头瞄了她一眼后,紧接着,赶紧朝洛景枫打起了招呼,眼神中的失意瞬间被热情燃为灰烬。 洛景枫扬起的嘴角在霍雨桐进入视野的那一刹,却渐渐地、渐渐地松了下去,不过好在这慢动作瞬即湮没在了大伙的欢颜喜悦之中... 双双游移闪躲的目光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有了交汇的一瞬。 而那一刻,虽仅有数月未见,可二人还是有了春秋隔世之感。 洛鸿勋见孙儿归来,蔼然可亲地上前一步道:“枫儿,在香港这段日子可还适应啊?快来跟大伙说说看!” 爷爷的话当即驱散了洛景枫的所有愁思,紧接着,他阔步上前搀着爷爷的手臂当即开怀畅言。 “你爷爷我身体还算过得去,不用别人扶,你才离家半年多,怎么突然间变的这么孝顺了。”洛鸿勋与孙儿半开玩笑说。 还不是因为有点紧张! 可这心里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瞧您说的,我这不是担心半年多不在家,您想我想的心里慌!” 此刻,众人部落了座,丰盛的晚宴也随之开始。 白切鸡、蜜汁叉烧、红烧乳鸽、清蒸龙虾、沙茶牛肉、蟹黄包... 洛景枫定睛一瞧是自己最中意的美味。 甚好!甚好! 此刻,洛景枫的双眼早已闪动起了**之光,待长辈们相继夹了第一筷后,他终于可以放开了肚皮。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晚餐自然少不了洛景枫这个活宝的增色添彩。 “多亏上了卢庄哥几个月的英文课,不然我去了那,那些洋鬼子嘀咕的鸟语我还真是一窍不通呢听!” “对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玩,看见俩绿衣大头和俩红头阿三在油麻地那掐架,当时我站在一边,差点没乐傻了眼,只瞧得见两伙人呜呜渣渣的,可照我看,他们互相根本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绿衣大头和红头阿三是什么?” 始终聚精会神的霍雨桐当即提出了心中的疑问,看样子并未对洛景枫见外。 第三百零九章 沧海 () 始终聚精会神的霍雨桐当即提出了心中的疑问,看样子她并未对洛景枫见外。 “绿衣大头是华警,红头阿三是印警,听人家说,华警的薪酬低的很,养活家人都很困难,他们一般穿绿制服,头上戴着大斗笠...” 洛景枫照实回着对方,言语神情已看不出一丝尴尬,在长辈们眼中,二人应是刚刚认识。 “有一次,我孤身一身还来了个九龙城寨半日游,听说那是个龙蛇混杂的魔窟,我就好奇,到底是怎么个可怕法,被他们那帮胆小的家伙传的神乎其神的...” 接着,洛景枫继续谈天说地,瞧他那架势大半年的香江见闻估摸可以讲上个三天三夜才能罢休。 不过这小子精得很,他只会挑家人爱听的讲,至于报社之事他却讳莫如深。 回来了,他回来,还是那个洛景枫,只有鞭子剪了,而潇潇洒洒,不拘一格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变,听他讲话她还是很开心。 在家总是很沉重,在这反倒感觉轻松些,晚饭后,未听得尽兴的卢庄知景枫三天后便会返港,因而不急于回家的他还想要再同对方聊上一聊。 “好啊,那去我房间吧,在那聊天比较方便。”洛景枫当即邀卢庄入其卧房一坐,紧接着,快步上前为二人带路。 “那我就不去了,我先回家好了。”这时,霍雨桐觉得有些不便,因而决定先行离开。 “雨桐,你不是想去西医书院读医科么?景枫也在香港,看看他知不知道,好帮你打听打听。” 卢庄倒是很想让自己的未婚妻留下来,因而对其小声提议。 是啊,可这事托洛景枫打探会不会有点... 不太方便? 想到这,一丝或深或浅的难为情盘绕在了霍雨桐的心尖。 虽思来想去后,她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去凑这个热闹,可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好似丢了魂一般,脚步竟一直跟着二人的步伐没有停顿。 洛景枫走在最前面,一直未留意身后的二人在说些什么。 只不过见两人时而低语,其心里虽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在作怪,可佯装无视的本事他却是与生俱来的。 虽很久不在家中,但洛景枫的房间却依旧被下人收拾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二位客官别见外,随便坐,让小的我整理整理杂物先。” 说完,洛景枫打开了两个箱子开始整理起了行囊来。 因卢庄此先每次回国都先在香港落脚,因而此刻轮到了他讲述自己的香港见闻。 “你还别说,九龙城寨我也经过一次,那里面的人各个凶神恶煞的,吓得我浑身一个寒战倒退了回去,最后只得绕路走了,还是你这家伙厉害...” 霍雨桐对二人的谈话无甚兴趣,目光转而却被墙上裱着的几幅画吸引了去。 有山有水,有花有人,看来这家伙活的有滋有味! 不多时,霍雨桐踱步到了一副名为《莺与月》的画作之前时,忽地一瞬,她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静谧的新月下一对男女并肩坐于屋顶。 姑娘轻轻地闭着眼,好似在哼着歌谣,一旁的男子则一脸陶醉地注视着她,双眸中情丝满满,蜜意绵绵。 这画面怎地这般熟悉? 恍惚间,霍雨桐的心儿接二连三地颤了又颤。 这是谁画的?是他么? 就在她心潮澎湃,惊目哑然之时,微微侧目的霍雨桐与整理衣物的洛景枫目光竟有了一刻短暂的交汇。 而这一眼万年的背后却是道不尽的沧海桑田。 眼见霍雨桐的身前竟是那副《莺与月》,突感不妙的洛景枫当即仓皇敛了目光。 不是已经把它扣在桌面上了么?谁竟擅自做主把这画裱了起来? 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想到这,洛景枫的心里不禁雷鸣电闪,喧闹非凡。 刚刚席间,他已知晓了卢、霍二人定亲一事,心中虽隐隐划过一丝悲伤,可祝福却已是衷心奉上。 在香港的这段日子里,空闲之时他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来。 可一想到她这个人任性固执又冷漠傲慢,洛景枫只得反复暗示自己说她不适合自己,算了,还是别再为她费心伤神了。 就这样,对霍雨桐的情感已被他的心理疗法渐渐麻痹,可刚刚与她对视的一瞬,怎地又有了种死而复生之感! 见端倪已现,卢庄见机转了话题说:“景枫,我突然想起来,上次我问你这画中男女是谁,我记得你说下次告诉哦,好了,今日即是下次,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哎呦,我的庄哥哥,您的记性也忒好了点...” 卢庄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问还真是把他给难住了。 莫慌,枫爷向来不紧张,一定能想出可以搪塞过去的回答。 担大任,顶重压,越是人多越不怕。 洛景枫在心里不停地做着自我暗示。 此时,同样很想知道答案的霍雨桐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奶奶,据说他们二人就是在屋顶上赏月时定情的,有一天我画性大发,寥寥数笔就把这画面勾勒出来了。” 洛景枫胡诌的本事可真叫一绝,这么鬼扯的说辞他都能做到眼不眨心不跳。 说完,他还得意地翘了翘下巴。 “我怎么没听说我这段?你诓我的吧?” 卢庄自是一脸的不相信。 虽然她也不信,可霍雨桐却发声为他解围说:“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呢!画的不错,很有天分,不去做画家可惜了!” “哎呦,多谢您夸奖嘞,小的我受之有愧。”洛景枫嬉皮笑脸地朝对方深鞠了一大躬。 这画中之人是谁,两人心如明镜,可事已至此,就别去戳破了吧! 听二人又聊起了别的,霍雨桐的心却被困于了画中,逃脱不得... 他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这房子,这水,这月亮不就是那日的外伶仃岛么? 可自己明明在他心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又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 真是越想越费解,越想越难以自拔... 第三百一十章 趣闻 () 也许从前的某个瞬间他还是在意过自己的吧! 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永远都是满不在意,无所谓的,可事实上却... 洛景枫啊!洛景枫! 你不过也是个言不由衷的凡夫俗子罢了... 这一刻,一点无痕泪静静淌过了她的心头。 而这时,不再纠缠此画的卢庄看似颇为随意地来了句:“景枫,我听说清廷通缉的四匪首经常在香港活动呢!” “呦,你还关心这个!” 洛景枫收拾好了行李,起身坐到了卢庄的对面。 “那是自然,他们中的一员我还算认识呢!” 卢庄再三犹豫下还是将此事道了出来,只因他了解这个不安分的家伙,所以想要一探对方的虚实。 “你认识?我的庄哥哥,你不担心小弟我嘴巴不严,出去说给了别人听?” 洛景枫虽一脸戏谑,可心里却提高了警惕。 “这有什么可怕的,认识又不等于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清廷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将我定罪吧,再说了,老百姓若是连茶余饭后闲谈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这朝廷说不出今年就得玩完!” 卢庄的坦露心扉,听的洛景枫心中防线松动了许多。 “我的庄哥哥,你可真敢说,不过你放心,小弟我跟你的想法略同,略同...” “什么略同,我猜一定是大同!刚刚你在饭桌上有些话不方便对长辈说吧,对我们就不用刻意防备着了,来吧,快说说,香港那么多集会,我不信你一个都不感兴趣!对了,听说士丹利街还办了个《中国日报》的刊物,不知道发没发行!” 卢庄的闲谈只为引导洛景枫吐露心声,而这次却果真有了成效。 “还没呢,估计快了,不瞒你说,这《中国日报》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洛景枫神乎其神地朝卢庄眨了眨眼。 “哦?你知道?我刚刚说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就是那的社长冯少白呀!我和他还是在檀香山认识的呢。” 而至于因何认识,认识后又如何,卢庄却没有详说。 原来如此,洛景枫听了这话心里的底气也更足了些。 接着,他开始讲起了自己在为此社刊帮忙时的一系列见闻来,而冯少白广州起义落难被救一事洛景枫则留了心眼并未提及。 找到了共同话题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 接下来,洛景枫聊到了冯少白在报社内跟大伙讲的一桩趣闻。 去年秋日,康祖诒、梁卓如逃往日本避难时,恰逢孙逸仙也在同处。 孙逸仙本想同康祖诒合作,但康祖诒等人却坚持以“大清子民”为念,要死保光绪帝,将孙逸仙看作是乱党,拒绝与之为伍。 但随着孙逸仙的反满主张在日本华人中影响日益壮大,康祖诒却转了态度,拉拢孙逸仙部下的同时,又派梁卓如、麦孟博等人前去协商合作,但梁卓如的人有些不知变通,非得要求孙逸仙放弃原本主张,加入他们的勤王运动。 一次,梁卓如还使了点小计策,将孙逸仙和冯少白等人诓骗到了他们的聚集点。 突然摆出香案祭出所谓光绪衣带诏的梁卓如要孙逸仙等人上前叩拜,孙逸仙当即拒绝,可梁卓如却指使下属不让他们离开。 见情况危机,冯少白勃然大怒。 一把抓住梁卓如衣领的他轮起左臂朝对方的脸颊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梁卓如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紧接着,冯少白冲上前去一脚踢翻了香案又扯碎了衣带。 进而,他指着对方的鼻子忿然呵斥道“我们乃堂堂炎黄子孙,岂能做奴才拜此小丑,你们这帮迂腐鼠辈甘为满洲奴者,可鄙,真是可鄙!” 这话说完,吓得梁卓如党众皆不敢上前,最后根本没办法逼迫孙逸仙就范。 讲至此处,洛景枫摇了摇头后,笑着来了句:“此前我还以为少白兄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他这么粗鲁,真是让我太意外了!” 当然,洛景枫口中的“粗鲁”二字并非贬义,只是对方的斯文外表给了他某种错觉罢了。 “是啊,冯先生在我看来也应是个彬彬有礼之人,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刚烈勇猛的一面。”卢庄闻后也有些不可思议地感叹着。 “你有所不知,去年我在秀江书院时还宣传过变法,那会我挺看好康、梁等人的,可没想到他们这般迂腐!”时过境迁,洛景枫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 说起宣讲变法一事,霍雨桐却还记忆犹新。 他应该不知道自己有去听过,算了,还是不提了吧,提了只会惹人心烦。 因而,站在远处的她并未冒失插言。 听来听去,卢庄听的出洛景枫的政治思维已有所变化,且又十分推崇敢作敢为的冯少白。 若非冯少白与他熟稔,这等密事定不会轻易讲与他听,想到这,卢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推断。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低头 () 聊着聊着,洛景枫顺口提到了冯少白曾在香港西医书院读过书一事。 一听到这几个字,霍雨桐紧忙走了过来洗耳恭听。 见此,卢庄先开口说:“景枫,雨桐也有去西医书院读书的打算,冯先生既然在那读过书,可否托他帮忙打探一番?” 听了这话,洛景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和她的往事种种。 那时的她曾说过两次将来的自己想要成为医师的心愿。 如今看来她当初所言都是认真的。 “他呀,我听说他好像是肄业,再说了,他公务繁忙,怕是抽不出空闲来帮这个忙呀。” 可瞧霍雨桐眉头微颦,纠结了片刻后,不忍见对方忧思的洛景枫一拍大腿佯装爽快地说:“这样吧,既然是打听,我去不就得了,何必劳烦他老人家,而且我也比较清闲。” “你去?你愿意去,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卢庄笑着看了看洛景枫的同时,又转脸看向了旁侧的她。 这时,霍雨桐虽有些难为情可还是接了话去:“那就等你回香港后,帮我去问问看报考都需要些什么,我好赶紧准备,若是要考试,考什么科目,考哪本书,也最好一并问清楚。” “前一阵子,我已经在培英毕业了,所以现在的我随时都可以去香港读书。” 这是今晚她说的最长也最为开心的一段话。 “好,那就说定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待我问清楚后,写信通知卢庄。”洛景枫会如此说自是有意避嫌。 “不必了,你直接写给雨桐好了,雨桐,把你家的住址留给景枫,我不经常在家,万一耽搁了什么,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看样子,卢庄对二人丝毫没有戒防,洛景枫若是不依从其言,反倒显得心虚做作。 而从前有没有情,本就没有那般确定,就算真的有过,如今也只能统统放在心里了! 此刻,三人就此问题算是达成了一致共识。 三日后,洛景枫返港,趁读书和撰文的空隙,特意赶往西医书院为霍雨桐咨询女生可否来此求学一事。 而官方给出的答案是女生可以入学,但前提是,通过考试的情况下,还要为书院捐五百个银元才可,而男生则只要二百个银元。 毕竟西医书院每年只招二十个学生左右,所以女生能够入校的只能是凤毛麟角之人。 而考试就在一个多月后。 眼看时间紧迫,当日回去后,洛景枫便写信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霍雨桐,且他还将几本刚买下的入校考试必读医书一并送去码头托人带了回去。 考试只有一门,即为生理学。 生理学这本书霍雨桐并不是特别熟悉,不过好在她读过好多医书,对于这方面知识也算有所了解,因而抓紧时间应考的同时,她的心里还有些底气。 可另一事却令她犯了难。 五百个银元,如今她们家要去哪才能变得出五百个银元来! 一想到这,霍雨桐就寝食难安。 而对于她家早已没落一事,洛景枫却是浑然不知。 这事也不好去麻烦卢庄,可读医科事关重大,延误不得,因而思虑再三后,霍雨桐决定低头一回,去陶然居向伯父霍森求助。 幸好,这日霍森恰在陶然居中,起初见霍雨桐前来,那掌柜还只当她是夏日里来此打工的小妹,因而半抬了眼皮后,又低下了头算起账来。 可待她道出自己乃霍老板亲侄女后,掌柜这才正眼瞧了瞧她,手中的活也算是停了下来。 经其引见,霍雨桐总算是见到了伯父霍森,算一算上次在香港见对方,也已过去了四五年。 那一次是圣诞节,在霍森的香港豪宅内,其妻女可没少对她们母女冷嘲热讽。 “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往来。”当日离开伯父家后,霍雨桐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可想而知她的语气是多么的气愤。 “其实你大伯人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大伯母她确实跋扈了些,当初若不是你大伯坚持正义,看你大伯母那架势怕是把我们娘俩赶出广州的霍宅都不无可能...” 王芳苓尽量开导着女儿,让她不要介怀难受。 “何止是跋扈?分明就是个狗眼看人低,我长大了一定得有本事,让他们不敢再轻视咱们母女!”霍雨桐已是满腔怒火,可她却没有哭泣。 在她看来,眼泪是无能者为了博取同情而借力的工具,即便有天大的委屈她也要吞进肚子里,彼时年幼的她就已是这般好胜要强。在伯母一家的刺激下,她更是誓要成为强者,不再受人白眼。 今日,叔侄相见,霍森才得知原来雨桐竟曾在陶然居做过工。 弟弟从前不学无术,挥霍无度,害死了自己不说,还害的弟妹侄女二人无依无靠。 而自己这几年生意繁忙,经常往返于省港两地,因而对于侄女一家也是疏于照顾,想到这,霍森的内心不免酸楚翻涌。 在霍森的再三提议下,霍雨桐才答应带伯父一起前往靖海路的霍家一叙。 见曾经繁华的大宅里如今空的只剩了她二人还有那长长的影子,且又听雨桐道出了想要去香港读书的困难,霍森当即掏出了身上的所有银两,外加一张八百两的银票来。 这一次,递过去的双手虽略有颤抖,可霍雨桐却没有拒绝。 “大伯,这些钱雨桐日后一定会慢慢还给您的,请您放心。”她郑重向对方承诺着,眼神却还是那般清冷孤傲。 可区区这点银两对于霍森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见侄女有骨气且又有决心,因而他欣慰地抚了抚对方的肩膀说了句:“不必了,楠弟他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这个女儿感到骄傲的,记得,到了香港一定要认真读书,有空多来大伯家聚聚。” 在霍雨桐的不懈努力和霍森暗中的少许运作下,十月中旬,霍雨桐正式被香港西医书院录取,即将成为当中的一员。 1899年的十月二十日清早,霍雨桐从天字码头出发坐第一班船前往香港求学。 轮船驶离码头后,站于舱外的霍雨桐朝未婚夫和母亲挥手告别。 娘亲正用手帕擦着眼角,在乌云避日的灰暗里整个人显得愈发苍老。 她是不是哭了? 而卢庄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他也许是在安慰她吧! 自己之所以能去香港求学少不了卢庄和娘的支持与鼓励,见他们的身形越来越小,小到最后模糊的只剩下两个点... 好多年没离家了,这时天公也不作美,竟淋起了淅沥的小雨来。 这一刻,久违的,她竟有了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幸好一阵秋风扬起,及时冷却了她泛滥的思绪... 第三百一十二章 香港 () 当日正午,霍雨桐的船驶入了繁茂空前的维多利亚港毕打码头。 此时,岸边已是人满为患,除了商贩,便是擎长了脖子的接站者。 天哪,毕打码头比天字码头竟还要热闹,四顾后,霍雨桐不禁心生感叹。 她本并不心急,可在众人的推搡下,她也只能被动地向前赶着,而箱子却总是跟手若即若离。 “太可怕了,怎么这么没有秩序。”挤得快要窒息的霍雨桐心里一团糟,不禁默默发着牢骚。 好在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竟刺破周遭一切喧闹朝她破马疾驰而来,巧妙转移了她的注意。 “霍雨桐,我在这!” 应这声音,霍雨桐朝岸边张望了去,却见他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是他,洛景枫。 他怎么来了? 见到他的一瞬,霍雨桐眉头舒展,心头也掠上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瞧他发现了自己,洛景枫灿笑着更使劲地挥起了手。 她也笑了,虽感意外,但笑容却温暖又真实。 而往日恩怨也就这样被泯于了相逢一笑中。 不一会,她在他的拉扯下成功登岸,逃离了拥挤。 “你怎么来了?”见面第一句霍雨桐自然要问问看是什么情况。 “受卢庄所托接他未婚妻光临维港。”说完,他学起了客栈伙计恭敬地朝她致意,且还顺手提过了她的两个木箱子。 “我们一人一个吧!”霍雨桐虽被他逗的一展笑颜,可自己的箱子确实不轻,对方那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路走多了会感到吃力。 “客官,您这话可是折煞小的我了,若是被掌柜的知道了小的没有尽职尽责,那这个月的工钱就得被他黑回了自己的口袋里,您看,您是不是得体谅体谅小的我处境艰难啊,我可还上有老,下有小呢...” 瞧他说的声情并茂,这会已摆出了咧开嘴巴就可嚎啕一场的架势,可不能让他在这假戏当成可真。 “行了行了,你来吧,都你来!我耳朵都已经嗡嗡作响了,是不是还得赏你点闭嘴安静的银子啊!” 话音刚落,洛景枫便一脸贱笑地伸出手了准备接了。 “臭美,拎好箱子,摔倒了...摔倒了罚你...一个月吃白粥...一片咸菜也不给...” 这家伙跟往常一个样,真是三秒不到就露了原形。 这样也好,这样彼此间相处起来才自在... “哎呦,客官,您的惩罚可真要命了,您不知道,小的我这辈子最怕闭嘴安静了,那简直比要我的命还痛苦,可让我吃白粥还不给点咸菜好像更让人觉得生不如死,小的我怕了,这回真怕了,我这就把嘴巴闭紧,您看看这样可好?” 说完,洛景枫定在原处,瘪紧了嘴巴,干瞪着眼睛,纹丝不动,好似连气都不喘了。 “我看你能憋多久!”霍雨桐被她逗的已是忍俊不禁,继而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个刚刚在船边紧蹙着眉头,被众人挤成了一条窄边的姑娘终于笑了,这一刻,洛景枫的提着那口气也长长吐了出去。 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刚才那一幕却令霍雨桐心中余悸犹存:“从前只听过鱼贯而入这个词,却不知鱼拥而出时更可怕!” “这个词形容的好,不过下次最好不要坐这班,据说最近来港的难民很多,而且多乘这班船,这班船便宜一半呢,你们霍家又不差钱,下次还是坐正午那班船比较舒服。” 不知其家境况,洛景枫无忌地道着自己所知。 轻轻莞尔后,霍雨桐却没接这一茬:“提了这么远了,胳膊不酸啊,看不出来你力气还挺大的!” “那是,枫爷我从小就跟师父练拳,这么多年一直没丢下呀,当然也是托爷爷的福。” “这就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长劲的么,画画的也不错,还有什么是枫爷你不会的么?” “客官,您可又是抬举我了,其实这些我也只是略懂,略懂而已...” 不自觉地,二人又扮演起了主仆的角色。 “谦虚可不应该是你的本色吧?” “那是您接触小的时间还有点短,小的我深受长辈教诲,一贯谦逊谨慎,少言寡语!” “这句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假最假的鬼话!”她的嘴角禁不住又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这家伙胡说八道起来真是脸不红也心不跳,可跟他在一块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烦恼竟都无处藏匿了。 “大活人说的怎么还成鬼话了?”正欲继续跟对方理论,可一辆黄包车却途径眼前。 “等等,等等,车夫,等等!”洛景枫扯着嗓门将车子拦了下来。 谈好了价钱后,二人一并坐了上去。 “你不是提的动么?怎么还要坐车呢!” “这位大姐,你可知西医书院离这里多远?十分钟我提的动,二十分钟也提的动,一个小时我怕是就力竭而亡了!” 最可笑的是他那佯装断气的表情,霍雨桐只得看似不屑地将头摆向了外侧,而恰在此刻,她却发现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映衬着“东方之珠”更显勃勃生机。 “快看,彩虹哦,看那,真的是彩虹,好多年没见到过彩虹了!” 霍雨桐伸手指着,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是啊,下了一早的雨,总算是晴了,果然雨后就会出现彩虹。” 朝天边望去的洛景枫这一刻心情也是格外的好。 一年前,二人在酒楼里还曾不欢而散,如今竟能在一路谈笑风生,想到这,霍、洛二人有些难以置信的同时,也皆感欣慰舒然。 很好,不再提从前。 就这样,做朋友,真的很好,很自然。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几日前,卢庄在信中提到雨桐虽生在香港,但多年未回故土,也早已对那里生疏,毕竟他二人算是相识,望景枫可以多关照雨桐。 这卢庄真是开明豁达,一般男子把未婚妻拴在身边都还得紧巴巴地盯着不能放松,可他却任由霍雨桐随心驰骋,像他这样的好男人真是万里挑一,雨桐以后嫁给了他也一定会很幸福的。 可他就一点都不怕自己有非分之想么? 万一自己若是… 他究竟是丝毫无察,还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在跟自己暗示呢? 想到这的那一刻,洛景枫的后背不禁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他当真无察觉,如此信任,他怎能辜负? 第三百一十三章 祭祖 () 如果他当真无察觉,如此信任,自己又怎能辜负? 可如果他真发现了什么,那其信中的言语明显就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分寸。 虽然他摸不清卢庄的心思,但无论对方作何他想,洛景枫知道如今大局已定自己都不可能再对身旁的女子抱有任何幻想。 毕竟卢庄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二人如今仍能谈笑自如已经是上天施与了极大的恩赐,他应该满足,不该再存奢望。 想到这,洛景枫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一刻钟后,坐落于薄扶林道山顶的一座“杜格拉斯堡”在密林的掩映下忽隐忽现。 此前考试时她和伯父霍森一起曾来过此地,因而霍雨桐一眼便认出了这座揉合了都铎及歌德风格的独特建筑。 紧接着,她兴奋地惊呼着:“景枫,快看,马上就到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对方像此刻这般舒然,此刻,洛景枫的情绪也被带至了高点。 “哪呀,还远着呢,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照这个速度,起码还得五分钟,上次没遇上车,我就只能大老远爬上来喽。”洛景枫悠悠地说着。 “对了,一直没对你说声谢谢呢,若是没有你,没有你帮我买的那些书,我也没这么容易来这里读书。”霍雨桐微笑着看了看他后真心地感激着对方。 “哪里,你能来这读书,是因为你出类拔萃,听说这里每年只招二十个学生左右,可报名考试的却有几百号人,所以你能脱颖而出,还是因为自己有本事…” 这话倒是不假,可霍雨桐知道如果没有伯父的鼎力相助她就算是再有本事也无法成事,因为今年这里就只招了她一个女学生。 待到一切整理完毕后,洛景枫准备离开返回学校。 可他前脚还未踏出房门,后脚却被霍雨桐叫了住。 “对了,十天后是我祖父的忌日,也正好是周日,好多年都没去祭拜过他了,这次正好在香港,我想去看看他!” 今年的十月三十日距离霍秉谦过世正好是十年。 “墓地阴气重,我陪你一起吧。” 二人按约定当日四点钟前往跑马地坟场祭拜霍雨桐的祖父。 此刻,霍雨桐手捧白菊站在墓碑前安静地祷告着,好一阵后,她才将花束摆在了碑前的石阶上。 从报社匆匆赶来的洛景枫还未来得及跟对方说上几句话,便只能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只为不破坏这略显凝重的氛围。 好一会,跟爷爷默默说完了心里话后,霍雨桐才感慨说:“景枫,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也算是半个香港人,五岁时随我爹娘去的广州,中间也回来过几次,而如今再回到这里...” 其实这些卢庄在信里简单提了些,洛景枫闻后并不吃惊。 语歇了半晌后,理清了思绪的她才又开口道:“几天前,我去了趟小时候住过的宅子,从前在那有好几个玩伴,我们大伙一起捉迷藏,一起过家家,一起玩石湾小人...” 说起这些美好的童年时光,霍雨桐的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在洛景枫的眼中却只如昙花一现。 “如今站在外面向里看,好像也看不出什么天大的变化来,可街坊们却已经...没有认识的了,所以如今的香港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个完陌生的地方。” 原来她是因物是人非而有些伤感孤独。 “呃,别担心,西医书院里会有你新朋友的,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呢么,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就是!”洛景枫不太会安慰人,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只是节同时异,今非昔比,这时过境迁的感觉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好滋味。” “雨桐,还是珍惜眼前吧,现在的读书时光说不定以后也是你的一段美好回忆!” “是啊,从前不懂事,最近也就这么短短的一两个月,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好像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轻轻抿了抿嘴唇,似是若有所思。 “以前总觉得时间还有很多,那会跟爷爷相处时也都是漫不经心的,还总嫌他烦,嫌他唠叨,可后来他那么突然就走了,我真该死,一天的孝道都没来得及尽...” 爷爷待她真是极好的,也只有爷爷在的时候才是霍雨桐最幸福、最温暖、最风光无限的那段童年时光。 而后来,祖父、父亲的相继离世带给那个幼小心灵的打击不容小觑,从那以后,家庭的没落衰败,亲友的横眉冷对,令她的心变得愈发坚硬,也正是在那之后,霍雨桐再未掉过一滴眼泪。 而此刻,一想到爷爷那慈祥的目光,她整个人就好似沐浴在了温暖的朝日下,冰冷的心也渐渐消融了。 见其双眸隐隐噙了泪,洛景枫的心也不由为之一动。 她竟也有这一面... 接着,她又回忆说:“印象里爷爷特别爱听戏,而且还是你奶奶的超级戏迷呢,在广州他还特意带着我去听过几次!” 话至此处,霍雨桐的心情看似好了许多,也许这段往事亦曾给她的童年带来过很许多美好的念想。 而这时,二人已经渐渐远离了墓地。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开怀 () 此刻,倍感好奇的洛景枫略显得意地接了话去:“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我奶奶的戏迷多的很,你说的超级戏迷到底是怎么个超级法?是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头一个“这么大”,洛景枫双手环绕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圆,而后一个“这么大”,他则是比划出了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圆圈来。 瞧他那用力过猛的逗趣样,霍雨桐差点没忍住,险些傻笑起来。 “应该比你后面的圆还要大,你认真听好了哦,看看他算不算是个超级大戏迷...”总算憋忍住了的她浅笑地回着。 “小时候我听我爷爷说过,而且后来我娘也提到过,只要我爷爷在广州,每次听说有凌天的戏,他都一定会去捧场,而且还会亲自预订最好的位子,等戏唱完了,他还要送你奶奶一个大大的花篮。” 可这些在洛景枫听来都是小意思。 戏迷,戏迷,不逢戏即到怎么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戏迷。 “这有什么,听起来很普通啊,戏迷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他鼓了鼓两腮后不以为意地随口回着。 可接下来,霍雨桐抖出的大料却足以令对方惊叹数日。 此刻,她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说道:“那你可得竖起耳朵听好了,据说当年建八和会馆资金短缺,凌天要将祖宅变卖拿来支援,我爷爷听说了,想都没想便决定要出大价钱买下她的那座祖宅。” “而且我听说他出的价格可是那房子当时价值的两倍,整整八十万两白银,怎么样,这回算不算是超级戏迷了?” 由于霍雨桐当时年龄尚小,且后来又听人讹传,因而她的这番话跟真实的情况略有出入。 可即便前因后果存有误差,如今时过数载,坊间这般相传也早已无伤大雅。 说到这,霍雨桐竟不自觉地轻轻扬起了下巴。 无语良久后,终于缓过神来的洛景枫这才煞有介事地回对方说:“戏迷确实不假,可我听来听去,怎么觉得你爷爷对我奶奶好像有点...有点...意思啊!” 说这话时,二人已经并肩走在了黄泥涌道上。 见其频频挤眉弄眼,霍雨桐根本无法再视而不见,因而她必须得措辞回应两句。 “我爷爷虽然并不小气抠门,但是他做起生意来也是相当计较的,所以你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看来她也认为对方言之有理。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嘛,我奶奶才貌俱佳,风华绝代,重情重义又轻财,这么好的女人哪个男人遇上会不动心呢!”说起这话,洛景枫的眼睛眉毛不由自主地狂舞一通。 见其洋洋自得,霍雨桐当即不留情面地挖苦说:“哎,可惜啦,你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长得这般不尽人意!” “诶?哪不尽人意了,霍小姐,形容人的长相用词可要恰当得体啊,枫爷我在哪可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若是长得不尽人意,怎能服众啊...我跟你说,我以前...” 完了,霍雨桐合计着看来自己一言不慎,算是惹着对方了。 听其喋喋不休地向自己证明他长相还算出众,霍雨桐起初没办法只得“嗯嗯呀呀”随口附和,再后来她只想把耳朵捂起来落个清静。 “好啦,我知道啦,你妙有姿容,面如冠玉,那潘安在世也比你不及,行了吧!” 说完,被自己逗的“噗嗤”一笑后,霍雨桐又忍不住来了句:“我还想说句实话,可以么?” “诶!我就不喜欢听实话,你最好忍着别说!” 洛景枫斜了斜眼珠,撇了撇嘴。 “我第一次接触你时,脑子里只闪过了两个字,你想知道么?” “不想!”虽然好奇得很,可他的嘴巴却假装坚挺。 “就俩字,滑稽!” 不管对方听不听,反正霍雨桐是一吐为快了。 “什么?霍雨桐,我堂堂玉树临风的洛公子竟然被你说成是滑稽?我...” 甚是不快活的洛景枫当即有种想要掐死对方的冲动。紧接着,二人就此话题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争辩。洛景枫的气急败坏简直令霍雨桐开怀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这话题才算是告一段落。 平静了下来的霍雨桐不禁回想着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这般开心过了。 三年... 五年... 也许十年都不止... 可令自己开心的人,烦恼的人为何每次都是他呢,可自己如今已经订了婚,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霍雨桐神思缥缈之际,太阳已经缓缓西落至了半山腰间,二人途径一家茶餐厅时,走了进去准备一起吃晚餐。 聊了许多的杂七杂八,可还没问问对方这十来天在学校过的如何,于是落座后,洛景枫当即开口道:“在西医书院还适应吧?刚开学应该是比较轻松的!” 听到这,霍雨桐睁圆了双眼,似乎相当不以为然。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朋友 () “轻松?非也,除了第一天康先生对员训话,参观医院和校舍比较轻松外,第二天课程就紧锣密鼓地排开了。” “而且第一年总共有七门课,临床诊察、植物学、化学、解剖学、生理学、药物学、物理学目前已经都开课了。” “其他的我倒都能应付,可是化学和物理学从前的我还真是一点都没接触过,哎,每天晚上读书都读到十二点,既要温习当天的课程,还要预习明天的课程,怎么可能会轻松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干的霍雨桐赶紧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那你们书院有点恐怖啊?我们学校虽然也很紧张,可也没一上来就排山倒海地压迫学生啊!”洛景枫略显担忧地为对方鸣不平。 “我倒也没觉得被压迫,其实有的课程我还蛮喜欢的,比如植物课,先生会带我们去参观植物园,各种花花草草的,一进去整个人立马就神清气爽了!” “还有临床实习,开学的第二天下午,我就被派去门诊室给医生当助手,忙活了半天,反而还挺开心的。” 说起这些来,霍雨桐的眉眼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也是,你们书院跟利济医院是一家,这点还真是方便!诶,对了,那个什么解剖学的不会是要解剖死尸吧?你行么?你可是连只死兔子都不敢看呢!” 虽知对方好胜又逞强,可毕竟是个女孩子,那么血腥的场面洛景枫担心她应付不来,因而有意戳了戳对方的软肋。 “有什么不行的,你小瞧人,那次你们打死的那只野兔又大又肥的,看着多恐怖啊!我们上课时,杀的是小老鼠,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嘴上说的自己好像是一点都不怕,可她那游移飘忽的眼神却出卖了一颗惶恐又忐忑的心。 而事实上,前天的解剖课霍雨桐被刺激到两次呕吐,而与她同班的十几个男子也没好到哪去,有两个还当场晕血直接撂倒,更雪上加霜的是两只小老鼠趁大家一不留神,四处乱窜,那一日,场面真可谓是极度混乱,彻底失控。 瞧出了对方的心虚胆怯,洛景枫决定厚道一次不去戳破。 哎,这会的自己可真不像自己,对面坐的若是蒋伟诚,自己的毒舌一定得狠狠剥下他一层皮不可。 想到这,洛景枫边吃汤粉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么开心?”霍雨桐免不得要问上一句。 “我几时不开心了,天天都这么开心!”洛景枫没正经地回着。 “对了,你们有没有先生是用英文授课的?利济医院应该有很多英国人才对。” “有啊,生理学就是英国人教的,不过好歹我懂些皮毛,听起来倒也不至于太吃力。”霍雨桐漫不经心地答着。 “就算懂些生理学,你英文一点不懂怕是也不行吧?” “谁说我我一点都不懂了,这半年来,卢庄都有教我啊!” 一提到卢庄,两人的表情竟然同步地怔忡了一秒,紧接着,双双又都沉默了。 此刻,除了能听见彼此咀嚼的声音外,周遭竟也安静地让人心慌。 好在洛景枫足智多谋,灵机一动下,他终于来了话。 “那就好,要不然考试时连个p都拿不到,麻烦可就大喽!” “p?p是什么?”霍雨桐睁圆了眼睛,惊讶地问道。 “p代表合格,h代表荣誉,我比你要来了大半年,上次考试,我们一共八门课程,我拿了三个h,五个p,在我们班级还是中上游呢,这边的考试很严格的,想要浑水摸鱼没那么容易...” 紧接着,洛景枫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这你尽管放心,我做学问向来踏实,争取多拿几个h来。” “有志气!对了,书院学业虽然紧张,也要多活动活动,身体也是很重要的。” “有道理,不过康先生也想到了,只要晚上一有空,他就带着大伙跑步,他还说学习虽然重要,但是拥有强健的体魄也同样重要。” 一说到院长康德礼,霍雨桐还真是满心的敬佩。 “跑步?你行么?”洛景枫又一次提出了质疑。 “怎么不行了,从前在培英,我可就是出了名的活兔子,不过她们运气差,大部分都缠过脚,所以想跑也跑不快。” 虽然知道对方并非三寸金莲,可洛景枫却是头一次得知原来她还有跑得快的本领,怪不得那日追她怎么使劲都没追上... 一想到这些,洛景枫突然低下头来,窘迫却又真诚地说:“雨桐,以前我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的今天在这郑重跟你赔个不是!” 起初,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道歉,霍雨桐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即便对方不说这些话,她心里也早已原谅他了。 “其实我也有小题大做的地方,你也别太介意!” “那我们...” 一经脱口,这异口同声之语还是让彼此免不得感到惊异。 原来两人的默契一直都在。 “我想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对,好朋友,永远的朋友。” 可以告别从前做回朋友,还能毫无负担地谈天说地,除了欣慰二人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很快,一个月又过去了。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早已成了港人必须要庆祝的盛大节日。 由于伯父人在广州,十分厌恶大伯母的霍雨桐这一日并没去弥顿道的霍家过节。 眼看夜幕降临,霍雨桐坐在一个人的宿舍里只能静静地与医书为伴,也许只有这样那冷清寂寥的时光才可得以无声地排遣。 今日一上午的生理课,一下午的临床实习早已折腾的她疲惫不堪,眼见书院里的学生要么回家,要么三五成群出去玩耍,霍雨桐的心也有些起起伏伏,无法安定。 而此刻窗外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更是将她的思绪牵引了去... 总而言之,霍雨桐的双眼虽还落在书本上,可心却早已腾云驾雾,不知飞去了哪重天。 这一刻,她竟有了个骇人的想法,待会有人来找她,无论是谁,无论去哪里,玩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而下一秒,却突然传来了阵急促的叩门声。 这么快! 这么诡异! 没有幻听啊! 难道真的有人来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圣诞 () 虽倍感惊奇,可她还是起身前去应了门。 房门被打开的一瞬,来人竟二话没说哧溜一下窜了进来。 是他! 他怎么来了? 大感意外的霍雨桐当即紧张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一层一共就只有几个女孩子,规定里平日可是不准许男士进来的!” 平静了几秒后,对方一脸诡笑地说:“山人自有妙计,明的不行可以来暗的呀!” 可霍雨桐仍是满腹狐疑:“明明只有一条路啊,难不成你是爬窗进来的?” 紧接着,她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啊,你刚刚明明是敲门进来的。” “笨蛋,你当然想不出了,我趁那人去小解,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溜了进来...” 来人为何? 胆大包天如是者除了洛景枫哪还会有第二个。 原来如此,霍雨桐心想要是被那肥硕的印度女瞧见了,洛景枫非得被狠狠地丢出去且臭骂一顿不可。 “怎么,你今天没跟朋友出去么?怎么来这了?”好奇心骤起的她自然要问问清楚。 “哎,每天除了学习就是撰稿,累都累死了,本来我是想出去玩的,可一想到你八成一个人闷在宿舍里发呆,我就想啊,怎么着也不能让你落单不是,毕竟卢庄前几天又写信来叮嘱我一定得好好照顾雨桐,所以我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今晚也得带你出去一趟不是...” 瞧他那副鬼头鬼脑的滑稽样,霍雨桐再次有了种强烈的忍俊不禁之感。 紧接着,百无聊赖的她大方地承认道:“好啊,被你猜中了,我今晚确实闷得很,真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那我们能去哪呢?” “我知道一个好去处,听说今晚山顶那边有烟花还有舞会,要不要...” 此刻,洛景枫的两个眉毛上下翻飞,眼睛又不停地打着转转,霍雨桐瞧见后顿觉好笑极了。 于是,她爽快答道:“好啊,你说去哪就去哪,今晚听你指挥!” 心早已飞出窗外的她刚刚就已跃跃欲试着想要出校,因而洛景枫的这张邀请函她自是没有理由拒绝。 反正二人已有共识,今后以朋友相称,各自心怀坦荡,所以双双也没什么好特殊避讳的。 打定主意后,接着,二人为避门口那剽悍的印度大婶,只能从窗口跳出,不过索性这是一层。 待霍雨桐双脚着地后,二人便一路风风火火奔出了校门。 今日是平安夜,七点整的街道便已没了车夫,甚至是行人。 没办法,为了尽快融入欢乐的海洋,霍雨桐和洛景枫只得快跑朝山顶的方向疾驰。 路上,见对方虽也疲累,可竟能一路坚持,体力当真是不错,洛景枫呼哧带喘地夸赞说:“看来活兔子你真是名不虚传啊!” 令他都有些自叹不如。 一起一路跑跑停停的二人终于在半个小时后赶到了维多利亚山脚之下。 仰头望去,一缆车绵绵长长掩映于丛林之中,二人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稀奇的玩意,因而免不得要感慨膜拜一番。 这时,洛景枫掏了掏口袋,去售票台阔绰地买了两张通往山顶的头等车票。 “回头我把钱还你!” “还我?车票啊!你可别寒碜我,你要是敢还我,我就敢把你的银币丢进香江里。” 听对方这么说,虽然还是没法心安理得,可霍雨桐也没再浪费唇舌。 紧接着,二人并排坐在了月台右边的位子上,因为这边可以拥有较好的视野。 缆车开启后,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窗外投了去,灯火下,洋房别墅鳞次栉比。 不到十分钟,缆车便抵达了山顶,他们俩也随众人下了车。 不多时,站在山顶之上,霍雨桐和洛景枫一同遥望起了维多利亚港来,只见港内船舶,往来如织,洋楼林立,灯火交辉,比起天字码头还要繁盛上几分,二人此时止不住地大为赞叹。 紧接着,他们俩转身跟随人潮向内涌动而去。 今晚,满满的游人多是来参加山顶圣诞大派对的。 这段时间,每日奔波于校园和报社简直令洛景枫身心俱疲,这一刻,眼见气氛如此火热,早已摩拳擦掌的他恨不得立马冲进去撒欢。 此时山顶平台上,大量的英国人聚集于此,女子浓妆艳抹,皆穿华丽散摆裙,而男子头戴礼帽,多着黑色燕尾服,在场的众人皆打扮得体,看起来雅致又尊贵。 见此,霍雨桐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净白色的宽袍大袖,虽包边上绣有几多精致的花纹,但跟那些光鲜华美的洋装比起来,还是显得太过淳朴了些。 这时,洛景枫刚想拉起她的衣袖向内走去,可没成想霍雨桐却定在原处,好似双脚被粘了住。 “你不会跳舞么?赶紧过去啊!还犹豫什么?”洛景枫惊喜又焦急地催促道。 可霍雨桐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状,接着,她吞吞吐吐道:“会是会点,小时候跳过,只是...只是...我穿的衣服有些不太体面...”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 搞清楚状况的洛景枫满是无所谓地回应说:“那有什么,你看我呢,还不是穿了个长衫就出来,而且三天都没洗了。” “想那么多作甚,同大伙一起热闹才是我们现在最该做的事,把烦恼顾虑都抛开,记得,此刻开心才最要紧。” 说完,洛景枫再一次拉起霍雨桐的衣袖,而这次她没有拒绝,随着他的脚步汇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璀璨灯辉之下,规矩了太久的霍雨桐起初还有些放不开,渐渐地,学着洋人,她也翩翩舞动了起来。 这一刻,好似时光倒转,那个远去了的快乐女童好似又一次住进了她的身体。 这时,圆舞曲调翩跹而至,洛景枫学着旁人绅士地将左手轻扶于霍雨桐的后腰,右手轻托其她的玉指。 二人随着悠扬的乐曲慢慢轻旋着,舞步稳健,动作协调,完不像是第一次合作。 几曲柔声过后,一支极度欢快的调子乍然响起,众人瞬即摒弃了优雅,随着节拍开始自由地抖动。 不大一会,洛景枫跳着跳着,好像有些失控了。 他时而似只脱缰的野马,时而好似一只乱窜的猴子,时而又变成了疯癫的兔子,前窜后跳,左摇右摆,动作幅度之大,表情之夸张骇人,足以让周遭的英国人都叹为观止。 有那么一瞬间,他附近的洋人们纷纷停止了舞动,均瞠目愕然地看着这位华人的狂野表演。 不远处的霍雨桐也瞧见了这一幕,起初,她还为自己这个神经有点不太正常的舞伴感到丢脸。 可渐渐地,在他那欢脱的舞蹈和腾起的烟花渲染下,整个舞池霎时活络,当即进入迭起的**。 这一瞬,不管是洋人还是华人,都将自己心中的热情彻底燃放,太平山顶真正成为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这曲作罢,差点没废掉的洛景枫体力不支,只能找个空位暂歇,同样乏累的霍雨桐也走了出来,随他坐在了舞池之外。 见对方满头大汗,几近虚脱,霍雨桐不免揶揄道:“怎么,傻猴子,这下知道累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玫瑰 () “这世上有人没烦恼的?” 热的涨红了脸的洛景枫边用前襟擦汗边又看似不快地回问着。 “本来我是认为没有的,可遇见你之后我对这个想法突然有了疑问...” 咦? 这一问一答的怎么听着这般熟悉。 听到这,洛景枫竟罕见地撇过脸去,好一会,才看似无奈地说了句:“说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面具戴久了有时也挺累的...” 听了这话,霍雨桐赶紧不解地来了句:“怎么会呢?你家境优渥和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那么多人呵护着你,围绕着你,我看你呀,分明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自己其实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心底事,本想再回对方两句,可一悦耳的童声却穿破周遭的喧嚣恰好传于其耳畔。 “大哥哥,买束鲜花送给您身边这位美丽的姐姐吧!洋人可都是要送花给女士的,我们华人总不能被人家比下去。” 这小男孩可真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特别招人喜爱。 若是拒绝,洛景枫还真是有点狠不下心肠。 可一想到自己跟霍雨桐友谊界定已然清晰,送束玫瑰花给她似乎怪怪的,以什么名堂好像都不太合适... 可就在这时,那小孩又冷不丁地开口道:“大哥哥,我们老话里不是常说鲜花送美人,宝剑赠英雄的!就算你不是英雄,不爱宝剑,可这位姐姐怎么说也是位眉目如画,天生丽质的大美人,人家怎么可能不爱鲜花呢!” 嘿! 这小孩真是牙尖嘴利呀,碰上了对手的洛景枫一时间紧忙搜肠刮肚好不至落了下风。 这时,一激下,洛景枫只得掏了个银元递到那小孩的手上说:“你说来那就来一束吧,不过我可得告诉你,大哥哥买这束花纯粹是因为瞧你可爱!” “大哥哥,你可真抬举我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直接说送给这位姐姐,但咱们大家谁都不傻,心里怎会不明白。” 说完,小男孩拿了银元一溜烟的功夫窜远了,不多时,他竟还回眸朝洛景枫似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嘿! 自己今个碰上这鬼灵精可真是认栽了。 可买都买了,怎么着也不能闲搁在这不是! “枫叶我生平还没送过花给女孩子,不过今个我得事先声明,这花是替我好兄弟卢庄送的,你尽管接,千万可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回头我让卢庄请我吃顿大的!”洛景枫瞄了一眼霍雨桐后,为了不至对方误会,因而刻意强调了这些。 霍雨桐听了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单单针对他的第一句话道:“没送过花?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送过呢?” 这一刻,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年多前在陶然居外洛景枫送花给一女伶的那幕场景。 可没成想,这话听完洛景枫却较了真。 这时,不愿背锅的他稍感起初不快地回了句:“怎么就不能没送过呀,不然呢,我送给过谁啊?” “哦,我想起来,我小时候好像送给过表妹一朵牵牛花,不过那花是随手摘的...”说到这,洛景枫禁不住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明知故问。”一个白眼随后飘来。 诶? 这事听着可真新鲜,自己可不想含冤入狱,要死也得死得清楚明白。 “什么意思呀?你可别太高估我,枫爷在这方面还没开窍呢!长大后,可真没再摘过花!”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不依不饶。 脸皮这么厚,竟然不肯承认,既然如此那就跟你来点直接的。 “你在八和会馆门前没送过花给一女伶?” 一语道破后,霍雨桐倒是舒爽了,可洛景枫却随即陷入了懵怔。 好半天,他才想起来,去年自己的一束花被素馨截走之事。 可霍雨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有人告诉了她? 一扫疲态的他当即打起了精神说:“你这是听谁说的?我确实买过一束花,不过不是送给素馨的,本来我想送给...” 说了,除了给对方心里增添负担,还能有什么意义... 本想一吐为快,道出实情,可一想到卢庄她二人已经定亲,因而洛景枫只得将溜至嘴边的真相活生生地压了回去。 以为是周围的嘈杂扰乱了双耳,没听清楚对方说言的她因而不明就里地追问说:“送给谁的?我没听清!” 洛景枫垂了眼,心里有些憋闷得慌。 片刻后,为了不让对方在此话题过度纠缠,于是他略显不耐烦地回道:“哎呀,没有特意送给谁啦,是送给八和会馆那个大集体的...” 紧接着,他将刚才买下的玫瑰递给对方说:“今天这束送给你,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话,这花是替卢庄送的,麻烦霍小姐您高抬贵手接一下吧!” 迟疑了片刻后,霍雨桐才伸手将花接了过来,不对,应该算是夺了过去。 而下一秒,她的思绪却凝在了洛景枫的言语中。 难不成自己当初是误会他了,他和那个女伶... 而此刻,钟声敲响了十二点,圣诞舞会结束了。 尽兴的霍雨桐和洛景枫并未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坐缆车下山,而是决定另辟蹊径步行回去。 “坐缆车回去不知得排多久的队!”霍雨桐望着攒动的人群随口说了句。 “是呢,对了,下山的路可能不太好走,花还是我先帮你拿着吧,不然摔倒了,我可就摊上麻烦了。” “放心吧,我可以的,倒是你,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让人觉得是不靠谱的!” 不知为何,欢腾了这么久的二人此时竟困意无,身依旧活力无限。 下山的小路石阶盘桓曲折,树木蓊郁,月抚风拂,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二人渐渐进入了一个沉寂无声的世界。 在这里,鸟儿的浅唱都显得格外明脆。 夜阑人静下的某一刻,二人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心旷神怡的最初在凡世红尘远去的瞬间不禁被漫步而来的孤寂萧索驱了散... 而刚刚因狂欢汗湿了的脊背在冬夜寒风侵袭下也有了阵阵的麻意。 一直有个问题横亘在洛景枫心头多时,此刻,走在前面的他放下了顾忌直接问说:“雨桐,据我所知陶然居应是你爷爷一手创办的,既然那是你们霍家的产业,可你为何还会去陶然居做工呢?” “你还别提,一说起陶然居来,我就想问问你,那年你帮厨时没少偷吃客人的好菜吧?”乍一听到这话,心当即有种被揪的疼,所以她不仅没正面回答,反而趁机挖苦起了对方。 “你可别给我泼脏水,我那是提前品鉴,要是上的菜不对味,客人不高兴,黑了脸,怪罪下来,那不就砸了陶然居的招牌了。”心虚的洛景枫当即为自己辩解说。 “诶?你不会是细作,以帮工为名偷偷监视我们大伙吧?”洛景枫突发奇想进一步试探。 “你以为我是你呀,那么无聊...我不过是被生活所迫罢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心事 () 一句三叹后,那些深埋的心事本不想对任何人道,可这一刻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口。 “其实我爷爷和我爹相继去世后,霍家便正式分了家,陶然居是我大伯的产业,而我和我娘就只有那栋宅子,对,就是你看见的那座宅子,别看它很大很气派,其实里面...其实里面空空的...” 一想到这些,她免不得为母亲担起了忧,心头也不由自主地刮起了一阵猝不及防的寒流。 “所以你口中的霍大小姐,其实我受之有愧,我之所以会去陶然居做工跟你和蒋伟诚不同,我只是想赚点钱为母亲分忧。” 算了,有什么伤痛是不能示人的,既然自己不想伪装富贵,那说出实情又有何妨! 终于,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底在经年累月的压抑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说到这些心酸往事,霍雨桐依旧没有掉一滴泪,也许正是贫寒的生活将她打磨地愈发坚强,愈发孤傲。 而在他眼中,对方一直是个家境富庶的名门闺秀,可没成想她竟已惨淡生活多年。 此时此刻,好多从前难解的迷题忽地一瞬在其脑中竟都解开了。 难怪刚认识她时,总瞧不见她的笑... 难怪她们家中灯火如此晦淡,偌大的宅院竟看不到旁的人... 难怪在外伶仃岛时,她将手钏取下的一刻眼中满是忧郁和难舍... 难怪听了自己和蒋伟诚的话后,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难怪那次在幽南山偶遇,她的表情会如此淡漠...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那极强的自尊不能被轻贱,不能被辱没惹的祸!看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真的刺痛过那颗敏感又好强的女儿心。 这一刻,洛景枫觉得自己好像才真真正正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女孩。 山林中的幽寂好一会才因霍雨桐的再度开口被打了破:“我姑姑一家搬去了新加坡,而我大伯又经常往来各地,她的夫人不太喜欢我和我娘,而我也没有必要对她阿谀讨好,所以虽然还有亲戚在这...” “我依旧等于是一个人...”声音淡如平常,可当中的苦涩却难以掩藏。 心头掀起了一阵巨浪后,本想停下脚步,安慰一下对方,可这一骤停的动作,却搅乱了对方的步子,以致惹来了一场真乱子。 淡月下,周遭本就不明朗,狭窄的山路更是容不得疏忽大意,霎时间,霍雨桐身体侧倾,上身一晃,好险跌入山隘。 幸亏洛景枫眼疾手快,及时拉了她一把,不然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可那束玫瑰却成了这一晃的殉难品,没多久,二人便听到了它坠落的回声。 “你怎么说停就停了,好歹也先知会一下身后的我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三寸不烂之舌瞬间失却了灵力,此时的洛景枫竟神慌意乱不知言何。 “算了算了,幸好摔下去的不是我跟你,这回没有他们几个施救,咱们俩肯定都得玩完。” 她这样讲,自然是想到了外伶仃岛的那场类似意外。 “哎,早知道刚才听你的话,让你拿着花好了,不过幸好也没有失去,你看,刚刚千钧一发间,我还捏了一片回来...”说完,她伸出掌心亮在了对方眼前。 洛景枫定睛一瞧,一片玫瑰花瓣托于其掌心之上,月光下显得格外娇弱温柔。 “一片就一片吧!寥胜于无嚒,总好过空欢喜一场...”语调中竟还带了些许自嘲的欣慰。 她突然意外的发觉今个自己说了这么多话,明明滴酒未沾,却好似醉酒一般。这也许是心里的大山一经踏碎,久郁的心情也随之转晴了几分的缘故。 “别怕,你还有娘,还有卢庄,还有...还有我...在这,无论有什么困难第一时间都要想到我这个好朋友...” 沉默良久的洛景枫终于开了金口。这时,感性的他眼眶忽地有了种被打湿了的难受,不过好在这湿润恰巧被有暗夜庇护,正好免去了对方会错意的麻烦。 他忽然说出的正儿八经之语令本还有些生气的她感到了明显的无所适从,相较之下,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让她相处的更自在,更无负担些。 片刻后,随着双眸慢慢低垂,她的口中亦飘来悠悠之语:“你的话我记下了,那我们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句老实话,我洛景枫可是难得做一回君子。” 可也正因此,朗月清辉里,霍雨桐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然而有一个问题却令她困惑不已,为何这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语自己从未想过对卢庄提及,却一股脑地说与了洛景枫听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逃婚 () 二十来日后,西医书院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内,洛景枫将最新刊出的报刊特意带了来。 刚坐下没多久,霍雨桐便急匆匆地跑了进,见其满目焦色,洛景枫当即惊诧地问道:“怎么了,吃个饭而已,为何如此慌张?” “这饭得快点吃,一会我有急事要办。”霍雨桐是跑步而来,因而脸颊涨红的她此刻胸口起伏不定,气息还有些紊乱。 洛景枫一听,立马好奇心陡增。 “急事?什么急事啊?说来听听!” 只见他当即撑大了眼睛,现出了一副好事者的嘴脸。 “女孩子的事,你个大男人就别问了。” “好吧!不问就不问,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紧接着,他将报刊递了过去,嘴上还略显不快地说:“你要的报纸我带来了。” “不错,我还担心你忘了呢,回去我一定好好看看。”霍雨桐浅笑着伸手接了过来。 “那是,霍大小姐的命令小的岂敢违抗啊!要是没顺您的意,小的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不知不觉间,他又扮起了奴才来。 可一想到自己待会还有事,霍雨桐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又消失了。 瞧见对方脸色骤变,且还被愁云笼罩,洛景枫免不得打探说:“怎么了?这表情变的有点让人猝不及防啊!” 算了,还是告诉他吧,不然这家伙总问东问西的,寻思至此,霍雨桐决定松一松口。 “一会我要去水坑口找我培英的好友,刚刚出门前,我收到了她寄来的信,信上说她遇上了困难,求助于我,所以待会我就得赶过去找她,可带着报纸好像有点不太方便...” “哦,那个憨憨呆呆的潘美琳啊,瞧你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对了,她怎么了?” 可霍雨桐却连忙否认说:“不是美琳,是婉婷,我另一个好友,艾婉婷,你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这名字倒听着有点耳熟,好像之前她曾提到过。 就在这时,叉烧包被伙计递了过来,二人立马一人一个吃了起来。 紧接着,洛景枫鼓着腮帮子满心疑惑又略显紧张地问道:“可你刚才收到的信,那多半是她昨天甚至是前天寄出来的,要是她真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一天下来岂不已经玩完了?” “对了,她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呀?” 哎!这家伙还真是难缠,刨根问底的功夫十分老道。 没办法,咽下叉烧包后,霍雨桐只得继续为其揭盅。 “婉婷她前几天住在香港的姨妈家,她这次从广州的家里跑出来,是想在她姨妈那避上一避,可我猜她姨妈多半是怕事情闹大,所以偷着告知她父母来这接她的。” “她知道后,趁她爹娘还没到港,就又跑了出去,她写信给我的时候,估计多半是躲在水坑口一带的客栈里了。” 接下来,忧色未减的霍雨桐继续感慨说:“婉婷在香港应该是没别的亲人了,所以如今也许只有我可以帮一帮她!” 这段描述言简意赅,可听来听去,洛景枫却还是一头雾水。 “听起来这艾婉婷倒像是离家出走啊,可问题的关键是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说完这话,洛景枫赶忙又丢了个叉烧包入口,砸吧了两下后,还呷了口鹌鹑汤润喉。 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那双不大但却又颇为狡黠的贼眼睛呀。 三思后,霍雨桐终于道出了两个关键字眼:“逃婚。” 艾婉婷是总督府内洋务委员艾成基的小女儿,与霍雨桐、洛景枫等人一样,今年十九岁。 前些日子,毕业没多久的她被父亲强行安排了门亲事,而对方便是漕运总督李岩庆的次子李紫岐。 李岩庆早年丧妻,缺乏管教的李紫岐是广州城内出了名的游冶恶少,臭名昭著的他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艾婉婷思来想去决心不从,可艾成基急于巴结位高权重的李岩庆,所以他不顾女儿的意愿,强令其顺从。 艾婉婷绝望之余,带了些衣物和银两,于深夜悄悄出逃,乘船赶至了香港姨母家。 可姨母知道了内情后,非但不支持她,还写信寄回广州,告知其母婉婷在此。 倍感无助的艾婉婷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霍雨桐正在西医书院求学,因而从姨母家逃出后她躲进了水坑口一家名为Vicky的小旅馆里,在那她写信给了霍雨桐求救。 霍雨桐收到信后,自是十分焦急,可又想到紧接着自己还与洛景枫有约,若是不去赴约,洛景枫怕是会担心自己的安危。 因而,思来想去后,她决定先去赴约,然后再去水坑口找好友艾婉婷。 彻底弄清了来龙去脉后,洛景枫眼珠一转来了句:“哎呦,这艾婉婷厉害呀!需不需要我帮忙,要的话,我陪你前去,反正我晚上才去报社呢,下午正好闲着,而且那里离报社也不远。” “现在还不知婉婷那边是什么状况,万一...嗯...好吧,既然你有空,那就一起吧!” 霍雨桐知晓艾婉婷的姨夫在香港可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担心事态严峻,两个女子应付不来,所以她这才决定带洛景枫前去与好友相会。 紧接着,两人匆匆忙忙吃了些汤粉后,便动身赶往不太远的水坑口Vicky旅馆。 不到十分钟,二人便到了水坑口一带,只是Vicky这五个字母却一直没被两人发现。 就在霍雨桐左顾右盼,焦虑无措之际,一着水绿缎衣的长身玉立俏女郎忽地闯入了她的视野之内。 第三百二十章 支持 () 那女子巴掌大的俏脸上镶嵌着秀丽的五官,样子俏皮又讨喜,周身洋溢着灵动的气息,令人初见便有种春风拂面之感。 比起霍雨桐来说,她的确算不得样貌精致,可相较于对方的清瘦单薄,她的身段却是纤秾得益。 二人四目相交之时,欢欣激动自是当然。 没错,眼前这女子就是艾婉婷。 下一秒,艾婉婷将霍雨桐牢牢抱紧,此刻对于她而言,他乡见故知也就等于是绝处逢生得救星。 起初,站在一旁的洛景枫瞧见这一幕真为二女感到高兴,可不多时,心急焦虑之感却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心头。 既然是逃婚,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这里岂不太过招摇,还是尽早躲进室内较为妥当。 想到这,他微微皱眉且有意轻咳了两声。 霎时间,二女也双双冷静了下来,紧接着,霍雨桐还简单地介绍了几句。 其实艾婉婷见过洛景枫,就在前年万木草堂的变法宣讲台上,当时的自己还曾对其不尽人意的长相感慨过一番,而且那会的雨桐听了好似不太开心。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虽然心存诸多疑问,可却不是此刻应关注的重点,这时,艾婉婷也面露起了焦色来:“雨桐,我们赶紧上去吧,这附近人多眼杂的,万一被我姨夫的眼线看到了,那我可就又有麻烦了。” 听了这话,洛景枫禁不住在心里嘀咕着,这位大姐你总算是想起正事来了,好在刚刚自己没白费心机提醒一场。 接着,三人向前走了几步,便来到了Vicky旅馆门前。 咦? 这名头字迹如此袖珍,门面又十分不起眼,难怪,距离这么近,二人竟都没有发现。 走入后,霍雨桐和洛景枫俩更是大开了眼界,只见这旅馆昏暗又窄小的通道只能容许三人前后进入,如果不巧迎面来人,那便只能侧身前行才不至彼此碰撞,且沿途无窗,只有一展欲灭的烛灯照着。 艾婉婷的房间在二楼,上了楼梯后,她打开了房门,三人又陆续走了进去。 紧接着,霍雨桐定睛一看,这房间真是小的可怜,比起自己在西医书院的宿舍一半都不到,而且令人不舒服的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婉婷,你在这能住得惯么?这的环境实在是有点...差...” 她知晓艾婉婷家境殷实,且平日里又娇气矫情的很,竟然能在这里委屈度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因而这时,霍雨桐不免心疼地看了看对方。 艾婉婷坐在床边的那一刹,床体也恰巧发出了不太美妙的“咯吱”声。 此刻,她噘起了嘴巴,怏怏不悦地回应道:“当然住不惯了,这里岂止是有点差,那简直是差到家了。” “可不然我能去哪呢?我爹一定以为我坚持不了几天,就会乖乖回家任他摆布,可我偏不,这次我要让他们瞧瞧看,我艾婉婷说到做到,就算落魄街头,也绝不会嫁给那个李紫岐的。” 紧接着,艾婉婷提高了嗓音,又忿忿地说了遍:“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绝对不会!” “我说艾小姐,您先消消气,这屋子小,麻烦您说话时...轻点声,万一隔墙有耳,再把您姨夫的人给招来,那岂不是...” 洛景枫是被艾婉婷刚刚的那句“绝对不会”给震痛了耳膜,因而才会委婉地提醒对方。 而这时,霍雨桐却接了话道:“婉婷,你做的没错,要是换做是我,我也会像你一样的,照你信上说,嫁给李紫岐还不如去下地狱,既然死都不怕,还怕吃这点苦么!” “只不过,得想想法子,换个环境才行,要是一直憋屈在这,就算是不妥协,也得染上什么病不可。” 杵在门口没地方坐的洛景枫又一次插了话道:“是是是,我看这屋子又阴又潮又冷,再住几天,非得长疹子不可,到时候身又红又痒,还得去找大夫看,那可就更麻烦了。” 话音刚落,瞧见床下有一木凳,洛景枫将其抽出坐下后,略显无聊地摆弄起了手中的报纸来。 听了二人之语,艾婉婷顿觉周身汗毛竖起。 “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从家里带的银元不多,而且买船票就花了一大半,早知道拿几张银票好了,我也想换到好的地方去住,可是我马上就要山穷水尽了...” 而此刻,霍雨桐发觉对方的衣袖裂了个口子。 “婉婷,你的衣服破了,怎么弄的?” “还不是在这破屋子里面刮的,这里到处都是陷阱,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了。” 说这话时,艾婉婷当真是忧心忡忡,急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闻后,洛景枫立马心软,知晓霍雨桐家境惨淡,因而他当即决定挺身而出充当绅士一回。 接下来,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了些碎银放在了墙边上。 “这些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托雨桐再给你拿点。” 本不想无故受人恩惠的艾婉婷一想到自己此刻的窘状,没办法,只能纡尊降贵领了人家的好意。 “可是我靠你们救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总得找点出路才行,只有靠自己赚钱,才能换去像样的地方。” 此刻,艾婉婷依旧无法解忧。 “至于找工作嚒,香港这地方机会还是很多的,不过女孩子...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对了,你擅长什么,这样我们帮你找时,心里也好有点数不是嚒!” 霍雨桐也同样表示说:“对啊,婉婷,你喜欢做什么?我回到西医书院,也可以帮你问问看,不过这工作的事还得慢慢来,急可是急不得的。” 的确,此时的艾婉婷心情极度浮躁,毕竟如今这劫可是她十九年来最大的难关,对于自己能否度过她的心里还真是没有太多的底气。 下一秒,她心急火燎地回二人说:“说不急那肯定是骗人的,我现在很急,真的很急,甚至说是十万火急,所以你们二位这回一定得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你们的恩情我艾婉婷日后一定牢记心间。” 作为其好友,帮忙自是责无旁贷。 于是,霍雨桐当即笑言道:“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放心,这事我和景枫一定力以赴。对了,婉婷,你快跟我说说你这一路是怎么过关斩将逃出虎口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机智 () 这话题找的可真好,艾婉婷的烦恼一瞬间不知飞去了哪座深山。 紧接着,思绪转移后,艾婉婷开始绘声绘色地跟对方讲起自己逃脱天罗地网的过程来。 艾婉婷的姨夫名叫田佑堂,中英混血,为香港总督罗便臣的布政司,是个带领香港政府执行总督指令的权高位重之人。 刚从她姨夫家逃出来的第一天,由于“轻敌”,艾婉婷很快便被田佑堂的手下捉了住,在带她打道回府的途中,路过九龙城寨时,眼见其内熙来攘往,人多繁杂,艾婉婷眼珠一转,当即计上心头。 九龙城寨乃香港的贫民窟,这里鱼龙混杂,混乱不堪,可这一点她却并不知情。 押解艾婉婷的是两名印度男子,此刻她琢磨着如果自己小解他二人肯定无法贴身跟随。 于是艾婉婷佯装尿急憋得委实难受,二男见此情形只得随她一同踏入了九龙城寨之中。 紧接着,艾婉婷就近入了一家酒馆后,她便以最快的速度从后门逃之夭夭。 两个印度男子在酒馆内等了好久,都没见艾婉婷出来,因而大感不妙的二人合计后赶紧冲进了屋外的茅房中。 推门一看,那里除了苍蝇臭虫,哪有人的影子,俩人心想坏了,这小妮子一定是从后门溜走了,紧接着二人便张牙舞爪地追了出去。 艾婉婷虽然先行数步,可是她的速度跟霍雨桐的却是相去甚远,且她那身水绿色的衣服在灰呛呛的九龙城寨里又格外醒目,因而没多久她的行踪就被那二男发现了,而且眼看她就要再度羊入虎口。 在这雷霆万钧之际,脊梁骨阵阵发凉的艾婉婷只得病急乱投医,这时,她见不远处一华人男子迎面走来,于是把心一狠的她当即冲了上去求助。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你了,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想到这,她火速开了口:“这位先生,赶紧救救我,那两个印度流氓大白天的就想要抢我的钱袋,你说这还有没有没王法了!” 慌里慌张的艾婉婷赶紧可怜兮兮地向对方求救。 话音刚落,两个印度男便已冲至跟前,刚想伸手去抓艾婉婷的衣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华人男子挺身上前,大喝一声道:“What are you doing?Two slly rascals...” 也就在这一秒,艾婉婷才瞧清楚对方的脸。 这男子身材瘦弱,一副呆瓜书生气,心当即凉了半截的艾婉婷琢磨着这人哪里敢跟那两个印度猛男叫板,因而两腿忽地有种瘫软之感。 可万没想到的是这男子一开口竟气势如虹,当场镇住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不说,也令艾婉婷大感意外。 “臭流氓,臭流氓,就是这两个不要脸的臭流氓。”艾婉婷站在那男子的身后帮腔助阵。 两印度男既懂中文,也懂英文,听二人辱骂他们,虽感愤怒也只能用蹩脚的汉语回应说:“田老爷要求我们带她回去,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个外人管不着!” 流利倒还算流利,只是听起来满满的咖喱味。 “别听他们胡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俩家伙。”艾婉婷低声跟那男子说。 这时,他振臂一挥,朝周围高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啊,两个印度流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大家快来看啊!” 当年签订割让条约时,中英双方曾声明这一块位于香港境内的土地仍属中国管辖,但清廷畏惧英方,怕被界定滋事,挑衅,因而不敢深入管理此地。 渐渐地,九龙城寨成了港督、英国与清廷的三不管地带,无政府的贼窝。 许多在港犯法之人逃至此地,落地生根,而且这里无法可管,杀人越货乱象不断。 很快,路人们问讯后三五成群聚了过来,虽多是不法之徒,无聊好事,可面对在此逞凶的印度佬,华人们还是罕见地一致对外。 不多时,围观的人数急剧增长,中间的四很快便被围在了一个大铁桶中。 这时,大伙多凶眉怒目对印度二男大肆指责,有的还不时地敲打着手上的工具。 二男眼看势单力孤,个个来者不善,面面相觑后知带走艾婉婷多半难于上青天,因而为了安起见,他俩只得躬着身子仓皇挤出了人群,而后逃之夭夭。 见二男屁滚尿流而走,没多久,围观的众人自然慢慢地散了去。 此刻,艾婉婷这才仔细端详了一番身旁的仗义相救之人。 该男子个头不算高,国字脸,戴着黑边眼镜,没想到他文弱的外表下竟有着一颗勇武剽悍的心,面对恶徒,毫不怯懦,而且脑筋灵活,还会发动群众一起对抗强敌。 真乃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 简单言谢后,艾婉婷和那男子即将分别了,而就在这时,那男子突然说道:“这位姑娘,万一那俩人没有走远,待会你若是再遇上他们,岂不更加危险?” 紧接着,他十分不放心地忡忡道:“况且这九龙城寨龙蛇混杂,你一个人走路还是太不安了,不如我送你回家,说不定我们还顺路呢。” 艾婉婷一听心想当然好了,对方多谋又仗义,能得其护送自己简直是因祸得福。 见对方并未拒绝,那男子当即直言道:“姑娘,你家朝哪个方向走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实情 () 遭了! 刚从姨妈家出来,哪有地方去啊! 于是尚不想道出实情的她只得蒙着头闭着眼随便指了个方向。 可令她惊奇的是,那男子瞧见后当即兴奋地说道:“太好了,这么巧,我也要去天星小轮那边,看来我们俩一个方向,很好很好,我也省的绕路了,那我们现在赶紧走吧!” 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没想到这么倒霉的时节里自己还能撞大运,寻思到这,艾婉婷禁不住捂起了嘴巴偷笑了笑。 二人火速走出九龙城寨后,那男子见她穿着优雅高贵,因而想要一解心中之疑。 “这位姑娘,你怎么会来九龙城寨这种地方呢?这里可不像是你这种姑娘该来的呦?” “哎,我不知道这里这么乱,不然我也不会找借口进来了。” 的确,艾婉婷来香港时间尚短,绝大多数地方都不认识,哪里晓得九龙城寨是个狼窝。 可“找借口”这三个字却听的那男子云里雾里。 见对方似是有难言之隐,男子只得顺口又问了句:“借口?找什么借口?莫非你真跟那两个印度人认识?” 完了完了... 自己嘴巴怎么这么快,说话一点也不经大脑!此刻,艾婉婷不住地在心里懊恼着自己的粗心大意。 到底该不该向对方道出实情呢?还是随便编个理由含混过去。 若他是个贪财小人,把自己的信息报告给姨夫领赏,那这下可就真完蛋了。但瞧他那样子也不像个奸诈之徒,要不然刚刚也不会挺身而出,救自己于危难水火之中。 哎,今日还不知要在哪里落脚呢,一会到了天星小轮那可怎么收场才好... 琢磨了好一会,艾婉婷的心依旧是是乱作一团,没个头绪。 一旁的男子见她迟迟未答话,且还好似陷入了混沌状,因而他提高了嗓门有意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问险些把艾婉婷吓着,紧接着,她转头看向对方之时,决定踢开心里的大石,赌上一把。 “这位先生,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是从广州逃婚来香港避难的,刚刚那两个印度丑男是来抓我回去的...” 言简意赅道明后,艾婉婷深深叹了一口气,至于对方能否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就要看造化啦。 不过以防万一,艾婉婷特意留了个心眼,她没有将自己父亲和姨夫的姓名官职说与那男子听。 而那男子了解了故事的大概后,却两道浓眉皱的紧紧,好似陷入了沉思之境。 他在想什么? 不会是觉得自己在瞎胡闹吧?还是在盘算着怎么劝自己回家呢? 遭了,早知道编个理由好了,这下该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艾婉婷心中无比忐忑之际,终于回过神来的男子却又一展笑颜对其说道:“没想到姑娘你这么机智勇敢,冯某人真是佩服佩服!” 原来他姓冯。 他竟然没觉得自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丫头,反而还带着满满的钦佩之意,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 天哪!自己今个究竟是倒霉还是走运呢!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这一刻,艾婉婷只觉自己成了一张宣纸,而对方的笑意则如墨汁一点由她的心尖向整个身体缓缓晕散开来。 一直都是他在盘问自己,这也太亏了,反过来自己也得问问他,这样心里才平衡。 “对了,冯先生,既然九龙城寨这么混乱,你又为何入这虎穴呢?” “因为这里离天星小轮最近,而且冯某行得正站得直,不怕这世间任何的鬼邪之物!”对方淡然一笑间底气尽显,而刚刚那潜伏于其眉梢的些许愁思也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片刻后,他又道出了句惊人之语:“只要心中无惧,便觉自在从容。” 可正当艾婉婷默默回味着对方良言之时,不知不觉间,天星小轮已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这位姑娘,你要去哪呢?”男子回眸问着。 思量少许后,艾婉婷如实答道:“冯先生,其实...其实我没地方去,不如这样吧,你家的附近有没有客栈旅馆什么的,我可以先凑合住几晚。” “我现在身上的银两也不多,住不起太好的,只能将就几天先度过这一关再做打算了。” 此时的冯先生虽怜香之情顿生,可一想到对方还是个闺阁待嫁之女,若是住在自己家,这孤男寡女的,怕是会辱了她的名声,因而他只得将此心思作罢。 冯先生在士丹利街工作,住在不远处的上环,因而他给艾婉婷介绍的旅馆就在离上环十分近的水坑口。 可艾婉婷到了这家Vicky旅馆门前时,还是惊得五雷轰顶。 自己虽说将就几日,可也不至于要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吧! 但见这位冯先生颔首浅笑问道:“我最初刚来香港那几天,就住在这里,我觉得这的环境还算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艾婉婷的身早已是汗毛竦立,可无奈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久脚趾都磨出了泡来,好吧,如果你可以,那我也一定可以。 没办法,艾婉婷只能放下身段决心在这凑合几日再说。 进了旅馆后,艾婉婷先问了价钱。 五晚两个银元。 不算贵。 于是,她将两个光板银元递给了伙计。 那店伙计个子矮矮,皮肤灰呛皱巴,看起来像是来自南洋。 他将银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掂了又掂,之后没好气地来了句:“这个不行,这是广东那边的,这种银元得要四个才可。” 艾婉婷一听当即气急道:“什么?这可是光板银,又不是烂板银,你凭什么挑三捡四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解围 () 可那伙计白眼一翻脖子一梗仍是执意不肯只收两个广东银元。 冯先生知道英制银元与广东铸造的银元本无太大差别,这伙计明摆着就是故意刁难,因而他本想上前同对方理论几句,可转念又一想,这位姑娘还要在这栖居,因而生怕那伙计暗中使坏的他琢磨着还是另谋他法方为妙策。 这时,他拉了一下艾婉婷的衣袖,将其叫至一边后悄声说道:“香港外来人多,这小子一看就很滑头,不是个善角,别跟他置气了,当心他暗中给你下绊子,我拿这个跟你换。” 说完,他便掏出了两个英制银元,紧接着,将其递到了对方手里。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本想破口大骂几句的艾婉婷合计再三后只得先咽下了这口气。 将两个光板银丢在桌面上后,艾婉婷狠狠地剜了一眼那黄脸矮货,心里还嘀咕着“你这头烂葱总被拔的时候”。 不多时,见对方安顿好,冯先生便告辞离开了。 讲到这,冯先生与艾婉婷的交集也就止步于此了。 “哎,我真后悔,没好意思问他到底叫什么,住在哪里,这么大的恩情,万一我有朝一日翻身了,要去哪里报答他呢!” 此刻,艾婉婷为自己前日的愚蠢感到连连惋惜。 “婉婷,我想这位冯先生应该不会在意什么回不回报的,而且他就住在附近不远,依我看,你们说不定还有机会见面的,你说呢,景枫?”霍雨桐只能尽可能地开导对方。 刚刚的洛景枫一直在看报纸,因而故事听得有一搭无一搭的。 这时,他只得傻笑着迎合说:“那是那是...” 可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冬日太阳落山较早,洛景枫担心一会雨桐不方便回学校去,因而他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吃个晚饭吧!我请你们到这附近最好的饭馆大吃一顿,到那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我们俩中午的时候吃的太匆忙,肚子都咕咕叫了好半天了。” 由于刚刚讲的太投入,且也耗费了不少心神,因而此时艾婉婷也明显有了饥饿感。 一听说要吃好的,她当即开心地回应道:“好啊,那赶紧走啊,我只几天都是糊弄过来的,太想吃顿好的了。” 三人出了Vicky旅馆,朝上环的方向走去。 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酒家,没办法,饥肠辘辘的三人只得进了一家名为“陈记合”的茶餐厅中。 三人找了离门口较近的位置坐下,还未来得及点菜,就听身后有一客人说道:“老板,一份叉烧饭带走。” 呦! 这声音似曾相识呀? 听到这,洛景枫脖子一扭赶紧瞧了去,果不其然,来者真是自己的老熟人,冯少白。 这一刻,洛景枫的嘴巴立马咧到了腮帮子上。 “少白兄,咱们俩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呀,过来一起坐会吧?” 冯少白见到洛景枫后,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后笑容满面地回道:“不了,我来这儿就带个叉烧饭,一会还得赶回去写稿。” 可恰在此时,桌上的另一人却比洛景枫更加意外惊喜。 而这人不是霍雨桐,却是艾婉婷。 此刻的艾婉婷已是惊的口不能言,只因冯少白就是她刚刚提到的呆头书生冯某人。 二人分别仅二日竟又在此相遇真乃世间奇缘一段。 是她! 是她么? 怎么会是她? 就在艾婉婷瞠目愕然的之时,谈笑间冯少白却也看到了对方。 “冯先生,这么巧,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见对方认出了自己,艾婉婷嫣然一笑间佯装淡定地招呼对方。 冯少白平生已是见过数不尽的大场面,就连孤身一人横穿九龙城寨都可做到心如止水,淡然如常,而此刻他却惊的一直杵在原处,表情也有些不太自然。 好一会,缓过神来,恢复常态的冯少白这才走至桌边对她笑言道:“确实很巧!” 这时,见她竟会同洛景枫坐在一卓,冯少白不免再度惊讶地问了句:“怎么,你们认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求职 () 第三百二十五章 破例 () 第三百二十六章 转运 () 而来人正是冯少白。 冯少白见状大惊,以为她遇上了什么惨事才会栖身在此,可询问后方知,原来对方是因山穷水尽,才不得已在此留宿一晚。 听到这,他当即陷入了深思之境,她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姐一直住在外面的旅馆里确实非长久之计,更何况如今的她还正值落难之际,无人供给绵延的花销。 对方这十几日的表现虽可圈可点,但总的来说冯少白还是满意的,因而眼下他也算是在心里彻底接受了这个女子加盟报社的不争事实。 寻思着婉婷既是自己的员工又是一个柔软的姑娘,一时间,冯少白又一次忽生了恻隐之情:“这样吧,婉婷,你先去我那暂住些时日,慢慢再找合适的住所,而将就在报社这种事还是留给我这个大男人吧,反正对我来说在哪过一晚都是无所谓的!”话虽说的平静,可内心却还是忐忑的。 其实此先,他也曾动过这个念头,可碍于情面,又怕惹人误会,因而他一直没敢开这个口。 “这样啊,这样鸠占鹊巢恐怕不太好吧,我心里...过意不去。” 艾婉婷不想接受对方的好意,因而眼皮一直低垂着,声音也格外的轻。 可冯少白却立马板起脸来严肃地发话说:“若是不答应,那便也别在报社做下去了,你这个样子,很影响工作效率,让我怎么继续用你!” 平易近人的冯先生竟然会有这么凶巴巴的一面,艾婉婷闻后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见对方好似被吓到了,冯少白的语气又变得缓和了些许:“我这样做也都是为了报社考虑,你不用觉得心里有愧!” 听了这话,欲言又止的艾婉婷哪还敢再坚持己见,只得低眉顺眼地频频点头,可心里却还是充斥着不可名状的尴尬情绪。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时针悄悄滑到了六字上面,冯少白担心待会早到的同事撞见这一幕,因而他命艾婉婷赶紧将行囊整理好随自己离开。 不到一刻钟,二人便步行到了冯少白的住所门口。 门被打开后,艾婉婷在对方的催促下,搓着步子走了进去,继而放眼一瞧,虽感房间不大,只有一个屋子和一个小客厅,照自己从前的闺房相去甚远,可较外面的旅馆相比,还是要好上十倍百倍。 “这里好是好,可这样一来,冯先生你不就成了有家不能归的流浪汉嚒!再者说了,你的家人呢?她们都不住在这么?” 她慎慎地问着,不敢看对方的眼,而平日里胆大妄为的她其实鲜少露出怯色。 “他们都在老家,在香港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就不必担心这些了,先安心在这住吧!” 对方虽然说的轻巧,可自己还是无法心安理得,但又不能再多说什么,惹人生厌。思量至此,艾婉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冯少白瞟了去,见对方正在整理行囊,她赶紧走了过去试图伸手想帮。 “对了,婉婷,你在我这留宿一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报馆里的所有同事,尤其是...尤其是景枫,免得大伙无端议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说给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提到洛景枫时,他有意顿了顿,因而立马引得她十分好奇。 “为什么要特意防着景枫呀?难不成他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怪嚒?” “哪有那么夸张,景枫这家伙人还是不错的,只要有他在场子就一定不会冷,可也正因此,他这人话还是忒多了点,有时候他一个不留神咱们就倒霉地被人逮住了话柄,你说那不是徒惹麻烦嚒!” “而且我主要是觉得女孩子的清誉还是蛮重要的,所以跟你絮叨这些也算是为你好...我住的近,来的早,办公间跟大伙也是隔离的,报馆的同事们一时半刻地估计还发现不了,所以你就先安心住在这吧,别有什么顾虑!” 他的话仿若一袭春风不经意地掠过便吹绿了她心里的十里桃园,而连日的颠沛流离,诚惶诚恐似乎同时在跟她挥手告别,这一刻,从天而降的时来运转令她一时间手足无措竟有了潸然雨下之感。 二人对视了片刻,艾婉婷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可下一秒,冯少白却立即转了头,好似有意避开她那双如水的眸子,这样也许才能心安。 生活终于渐渐步入了正轨,三个多月后,眼看1900年的端午将至,艾婉婷因有家归不得,因而忽地产生了浓浓的漂泊落寞之感。 可毕竟离家久了,怕爹娘忧心,因而艾婉婷思前想后了数日决定写封书信托霍雨桐带回家中报一报平安。 但卢庄几日前去了檀香山,且母亲王芳苓又要来香港过节,所以霍雨桐端午并没有返回省城的打算。 于是,这捎信的重任便只能落在洛景枫的肩上,毕竟他提到过那几日他会返广,且似乎还有要事亟待处理。 “景枫,一定要悄悄地,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捎信到艾家,千万不要让艾家的人盯上你。” “不然的话,他们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香港来,到时候那婉婷麻烦可就大了。” 见两女千叮咛万嘱咐,十分的婆婆妈妈,一脸的放心不下,洛景枫当即不耐烦地回了句:“两位大姐,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呀?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蠢嘛!再者说了,艾家的人难不成都是搞情报的高手?别吓唬我了,哪有那么夸张!” “你们尽管放一万个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枫爷我保证不会露一丝马脚,你们俩就瞧好吧!” 听他如此担保,艾婉婷和霍雨桐便也不好过多言语,惹人心烦。 而佳节将至,还有一人亦是被重重心事叨扰难安。 如果这次不回去,下次归家便不知要待到几时了,思量到此,两年未归家,连续收到哥哥三封书信的冯少白也决定回江门一趟,探望久别的亲人。 临行前的这日,洛景枫走后,霍雨桐和艾婉婷俩人陪冯少白一道为其家人挑选礼物。挑来选去后,冯少白竟买下了两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准备带回老家送人。 其一自然是送给她母亲的,可另一个却又是送给谁的呢? 闲谈时,艾婉婷明明记得他家中一兄一弟,并无女子,唯一一个侄女也只有三四岁而已,他买的这鞋子虽然只有三寸的小脚可以穿的进,但对方起码也得六七岁以上。 因而艾婉婷眼见此处立马满腹狐疑,心怀惴惴,可又不好意仔细询问。 到了码头后,冯少白匆匆上了船,继而朝岸边两女挥了挥手,并未区别对待,视线也没在艾婉婷的身上多停留半刻,只是转身时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凄惘与不舍。 而她虽然有些失落,可却也只能挂着笑跟对方那远去的背影挥手告别,直到船渐渐消失在海天的交界。 虽然瞧出了些许端倪,可霍雨桐却并不想言破,因而她转念聊起了别的。 “婉婷,你在报社都做些什么呀,这段时间书院事情特别多,所以我一直也没抽出空来多见见你!” “校稿,再就是整理杂物!”此刻,她神色凄楚,语气也轻薄地没有什么力气。 “有你在,那里现在一定焕然一新了吧?” 艾婉婷微笑颔首,依然显得心不在焉。 “你们的文章我看过几篇,有一个叫云瞻老人的作者写的文章我印象特别深刻,此人常常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一看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云瞻老人就是少白兄啊!”听到这,艾婉婷的脸上总算染了少许喜色。 可二人边走边聊,霍雨桐虽话也不多,可却还是有了种角色互换的不适之感,毕竟平日里的艾婉婷跟洛景枫虽有差距,可却也相对算是叽叽喳喳快乐的云雀,很少像今日这般表情倦怠,容色恍惚。 可就在她为打破沉默,绞尽脑汁苦寻话题之时,艾婉婷却终于开了金口:“雨桐,冯先生他...他娶妻了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压抑 () 纠结了一路后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这时,霍雨桐盯紧了对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见其神情时而哀婉,时而懵怔,时而窃喜,时而惊异,疑窦丛生于霍雨桐而言眼下已是在所难免。 “当然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少白兄今年都三十岁了,照理说小孩也应该不小了吧,只是我听景枫提起过,他好像至今都没个一儿半女的,而且貌似十分避讳这个话题。” 虽然这一刻,霍雨桐已了然对方的心思,可却还是只得如实道出自己所知。 其实此先艾婉婷也想到过,毕竟冯先生今年已至而立,早已过了成婚生子之龄,可数月相处下来,她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夫人和子女,更没瞧见过他们的相片,反而母亲和两兄弟他却时常挂在嘴边。 听了对方的一席话后,艾婉婷幻想的一切瑰丽瞬间破灭殆尽,此刻,她的大脑不仅嗡嗡地响个不停,心也好似有把刀子横插了进去。 可自己昨晚已将香囊送了出去,怎么办?怎么办? 他早晚都会看的,他若是看了,会怎么想自己... 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无法无天,没羞没臊的野丫头? 哎,自己真是太冲动,太愚蠢了,为什么不问清楚了,再做决定呢... 虽然对方心里的小九九霍雨桐无法摸清,可见其眼含忧思,眉尖挂愁,霍雨桐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没事吧,婉婷?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啊?我没事,没事...” 虽后脊梁骨冒着阵阵的冷汗,可为防心思被对方撞破,艾婉婷只能尴尬地掩饰着自己的虚怯之情。 走在路上,局促和慌张始终如影随形,这时的艾婉婷已经意识到自己那关于幸福的满心期待在对方还未给与明确答复之时便潦草而无声地收场了。 几近同时,踏上了回家旅程的冯少白人虽已上船,可心却仿佛还留在香港。 他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码头的方向,不愿挪移半寸,可究竟又是什么让自己如此挂心牵肠? 对,那里有他的光辉的事业,伟大的理想,可似乎却又不止这些,因为这些早已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了一体,不足为奇...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那个不久前闯入自己生命中的她么? 是她么? 那个在九龙城寨被自己救的她,那个用勤劳换去人格独立的她,那个敢于向不公的命运说不的她... 是她! 没错,就是她! 她的出现给了他单调的生活数不尽的温暖与快乐。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向往那么好的她,有什么资格... 思量到这,站在船边的冯少白竟被暖风吹出了一个大大的激灵,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又一次打开了昨晚对方送给自己的红色香囊。 她曾温柔地叮嘱自己,今日离开后方可拆看,可昨日拿完几件衣服后离家去报社的路上,他便忍不住好奇将它打开了。 香囊内满是栀子花瓣,还有一张折起的字条,展开后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少白,我想跟你在一起”这几个隽秀清雅的小字。 那一刻,如此坦诚又热烈的告白令他当即迷离在了昏暗的街角,心房凶猛的剧颤让他头脑晕涨,险些找不到走去报社的路。 终于,在柔情的挑唆下,这些日子被强烈抑制在地下的情感仿佛越压越盛,眼看就要失却控制,破土而出了。 这时,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在他闭眼观心的瞬间不请自来了。 那时一个多月前的午饭后,报社内,大伙坐在一起难得闲话家常,不知缘何竟聊起了《西游》来。 那日,活宝洛景枫不在,而艾婉婷便成了场众人瞩目的焦点。 “读过那么多的书,唯一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就只有孙悟空这猴头。” “哦?想不到你还读过《西游》呢,我也看过,那你倒说说看孙悟空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其中一人随口附和着。 “他呀,那优点可多了喽!我要说了,你们可得听好了呦。” “至于他的本领有多厉害我就不说了,我就说说他的精神有多可贵,起初呢,我们天马行空、恣意妄为的齐天大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闹龙宫获金箍棒,大闹地府改生死薄,大闹天宫震玉帝王母,不过这期间他都是漫无目的的抗争和战斗。” “后来呢,受了菩萨点拨,他走上了取经之路,开始他还有点不情不愿,可那之后,一路上妖魔鬼怪横行,悟空再没动过离开的念头,即使遭受师父的怀疑、八戒的挑拨,悟空依然责无旁贷,依我看,取经路上决心最强,信念最坚定的就属悟空了。” “猪八戒可是不止一次提出要散伙,想回归高老庄去当新郎官,可悟空呢,即使被逐出师门,还是心系那伙取经人,可见其目标之坚决。在女儿国时,就连唐僧也多少动了凡心,可悟空却依然信仰不改,巧施计谋才让大伙摆脱了国王的纠缠。” “更可贵的是他还追求自由,反对神权,人格独立,敢于向一切权威挑战,即便后来归于佛门也并不意味他对神佛无条件的服从,而且他战斗热情充沛,从不气馁,在我看来孙悟空的精神境界跟你们经常说的民主自由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说话的样子满足又陶醉,讲话的内容生动又见地深邃。 他早已习惯她的存在了。 她的一个微笑,一句关怀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养分,滋养着他干涸了多年的孤独灵魂。 可不能,还是不能,因为自己根本不配... 当他打开报社大门的一瞬,他的心不自觉地冷却了许多。 瘫靠在座椅上他又想了许多,许多。 自己年长对方十一岁,且已有妻室,没有资格跟这么好的她谈论感情... “我不能有感情,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我已经将自己的部交付革命了,这一生是注定要与情爱绝缘了!” 他禁不住喃喃自语着,可那颗心却依旧无法真正安静。 而此刻,海风凌乱了他的发,却也再一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为什么不能相爱相守,可却又偏偏让我遇见了她? 纠结了整整半日,冯少白带着解不开的愁索顺利抵达了家乡江门。 下船后,不到半个时辰,冯少白便赶到了自家门口。 刚一进家门,他的哥哥、嫂嫂、弟弟、弟媳以及侄儿、小侄女就一同迎了上来,哥哥问了问他的近况后,小辈们便争相向他索要节日礼物。 幸好冯少白有所准备,于是他将刚刚买了不久的零食取出来分给小孩们吃。 娃娃们得了食物后,便开开心心地嚼了起来。 瞧见他们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冯少白心里顿时宽敞了许多。 就在这时,主屋内的六旬老母王氏在儿媳陈安的搀扶下闻声走了出来,见二子少白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过节,王氏的心里真可谓是乐开了花。 冯少白见母亲出来迎他,欣喜之情自是溢于言表,紧接着,他赶忙向前垮了两步后,灿笑着站在了对方的面前。 “娘,我回来了。” 王氏泪光闪烁动容地回他道:“少白,你可回来了,家老小都很想你,盼着你回家啊!尤其是你的媳妇阿安,她真是等你等的好辛苦呀!” 听了这话,冯少白免不得向一旁的陈安看了去,见对方有些胆怯似是不敢抬头看自己,冯少白本想同她说上几句话,可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接着,他下意识地敛了目光,收了笑容,从陈安身边经过,搀着母亲走入了室内。 第三百二十八章 傀儡 () 此时,兄弟在屋外同小孩子们玩耍,女眷们皆去厨房准备晚饭,因而主屋内就只剩下了坐着的王氏和冯少白母子二人。 王氏自然而然地同儿子聊起了香港的生活起居,至于那些工作之事她还真是一窍不通,但她听得出儿子在港做的有声有色。 此刻,她眼角的褶皱平展了许多,脸上也自然地洋溢着幸福,继而欣慰地夸了对方几句:“我二儿少白最有出息,小时候的书可真没白读,竟当上了什么社长,你可真为咱们冯家增光啊。” 宽大的石青袍袖下,王氏双手相搭,继续同儿子絮叨着:“当年,你祖父被朝廷发配到了伊犁,你父亲又重病不起,冯家败了,欠了外债,还遭人白眼,最后啊,咱们娘四个只能从广州迁来江门避难,一想起从前来我这心里就...” 见母亲捂着胸口,忽现了愁苦之态,冯少白赶紧坐近,拉着对方的手,极力安抚道:“娘,都过去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段往事于母子二人皆是刻骨铭心,而冯少白的祖父其实就是从前卢湛随口提到的倒霉茶商冯克俭。 冯克俭因被洋商算计,从而欠下巨债以致破产,而后还被愚昧的清廷发配至伊犁充军,不久后便客死他乡,而其子冯剑春亦受牵连,没了营生不说,身体也积劳成疾,患了重病。 这些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如今在冯少白看来都是对其意志的一种磨砺,那时的他经常遭受叔辈们的无礼斥责以及同辈们的冷嘲热讽,倍感世态炎凉后,小小年纪的他便立下誓言将来一定要做个有用之人,才可摆脱窘境,活得堂堂正正。 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些幼时的悲惨经历也令他对清政府由最初的不满慢慢演变至了后来的深恶痛绝。 从镜吾学堂毕业后,想做医师的冯少白便想去考香港的西医书院,将来悬壶济世,医病救人,后来的他终于凭借聪明才智以及自强不息的精神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当中的一员。 母亲王氏更是不吝家财支持二儿子成为社会的栋梁,助他在人生的路上有所作为,因而感念母亲的恩情,冯少白十分敬重王氏,对于母亲的要求他也尽可能的遵从满足。 可唯有一点他却始终不愿屈服妥协,那便是对待他发妻陈安的态度。 陈安乃土生土长的江门人,祖父曾为知县,她会做针线活,也过裹小脚,是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的传统女子。 可尽管她家庭环境还算优渥,但当地的陈旧风俗好似一道巨大的屏障阻碍着女子思维的开化,因此陈安并没读过什么书,基本算得上是个称职的文盲。 通过亲戚的斡旋,陈安议婚的对象是一名冯姓商人之孙,这位冯老爷本在省城经营茶叶,可后来却不幸锒铛入狱,导致家道中落。 他的孙儿那年二十岁整,正在新派学堂念书,名叫冯奕。 这位冯老爷就是冯克俭,而那青年冯奕就是去香港前的冯少白。 陈安比冯少白大两岁,所以两人也算般配,可惟一的缺憾是,冯家经济颇为拮据,但那时对长相不佳且被退过两次婚的“老姑娘”陈安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出路了。 1890年似乎是他们成亲的好时间,且冯少白又将在同年年底于镜吾学堂毕业,这样对两家而言也就等于是双喜临门。 可不料却在这个时候,冯少白竟考上了香港的西医书院,因此陈家父母希望女儿早日出嫁的心愿也就又一次落空了。 可他们转念一想,未来的女婿若是有出息,身份地位也就自然升格,女儿能够嫁给这样的男子对于整个陈家来说也是一份莫大的荣耀,因而也就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自此,冯少白离开江门,赶赴香港求学。 而这当中除了两次短暂的归家之外,他在香港一呆就是数年。 这期间有桩要事须得一提。 1892年,二十二岁的冯少白通过母亲王氏向陈家提出了一项要求,就是让陈安放脚,然后进学堂读书,这样他才可能履行婚约。 可对于思想保守的陈家来说,对方的提议委实太过苛刻无礼。 陈安当时已经二十四岁,很多人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已是儿女成双,环绕身旁,冯少白却让她在这等年纪放脚,进学堂,陈安的父母只觉得此乃笑话一桩,根本无须理会。 且更重要的是这陈安是个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之人,一切凭双亲支配,因而放脚和上学便也自然而然地没了下文。 虽然冯少白的母亲王氏对未来的媳妇很满意,但谁也不能预料留学在外的激进青年会采取什么行动,因而陈家人为女儿的婚事一直怀揣着十二分的焦虑与心忧。 1894年,冯少白回家探亲,身着西装,且已剪了辫子,这在陈家人看来似乎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冯少白却始终没有提出退婚的要求,而冯家也没有安排迎娶陈安过门的意思,一切的一切仍停留在风平浪静的表面和谐上。 1895年十一月,肄业的冯少白参加广州起义完不久伤势还未痊愈,便被母亲以病重之名紧急召回了江门。 待他拖着残躯焦灼不安地赶回老家之时,却震惊地发现原来这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王氏声泪俱下地向他解释道:“少白,你要体谅为娘的苦心,你和安姑娘年纪都不小了,是时候该成亲了,更何况初来江门时,咱们冯家还曾受过陈老爷的恩惠。” 王氏继续老泪纵横地哭诉着:“最近这几个月来,陈家人跟我唠叨过无数次,娘真是再也想不出推脱的说辞来了,所以才会让你哥哥写信骗你回江门,少白啊,娘求你了,安姑娘这回你就娶了吧!” 见母亲如此为难,他的心也很不是滋味。 哎!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冯少白知道这一次自己必须得与陈安成婚了,不然将会令娘亲颜面受损,冯家声誉扫地。 第二天,冯少白装了一条假辫子,从头到脚还换上了一身新礼服。 婚礼的仪式繁琐且正式,只不过程都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冯家人以及陈家人都知道冯少白是位有个性的新派人物,甚至好事之人还曾预估这场婚礼一定会闹出出人意料的奇观来,因而亲戚友邻们排开阵势,互相策应,还未开场便七嘴八舌地劝诫起了冯少白来。 然而,遗憾的是,冯少白的表现却令他们大大地失望了。 整个婚礼虽十分压抑可却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着,司仪让冯少白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顺从的就连冯母王氏都觉得很是异常。 终于,花轿来了。 没多久,从轿帘的下方伸出一只中等大小的脚来。 第三百三十章 抗争 () 霎时间,她好像弄懂了一些事,自己活着的目的永远只是为了博取丈夫的欢心,可穷其一生怕是也得不到了,毕竟二人之间的鸿沟太宽太深,她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他的那一边,永远,永远... 而如今的陈安却不知道本就从未在意过自己的丈夫生命中还闯入了另一个女子,对方相貌姣好,做事干练、读书多,见识广,年纪轻轻,又活力无限,而更可怕的是两人还有着共同的信仰与追求。 与这情敌比姿色、比学识、比什么,她都远远处于劣势,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无论何时结局上演,她都没有一丝胜算。 只是对于这些,她却茫然无知。 冯少白离开房间后,最后回看了一眼陈安。 这一刻,他知道一切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两日后,冯少白返回广州,而下船后他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见到她,对她倾诉自己的想法。 当日晚,在他家里,饱满的热情中包裹着的那颗忐忑到无处安放的心终于轻轻启开了唇角。 “婉婷,我猜也许你还不知道,其实我已经有家室了,只不过…” 此刻,他们面对面站着,但却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冯先生,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她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灵动,略略显得有些凄楚。 “不,你不明白,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因而语气明显十分焦急。 艾婉婷没有制止对方的意思,只是垂着眼眸静静地听着,手却不停地捏着衣角。 “很久以前,一个男子在他母亲的安排下不得已…” 故事足足讲了一个小时,艾婉婷也认真地听了一个小时,她很清楚故事中的那个男子一定就是眼前的他,而那个可怜的女子就是他从不提及的妻子。 她也很同情他们的遭遇,甚至更同情那个女人的遭遇,毕竟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女子在这场婚姻中似乎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活得那般悲凉委屈。 可她除了同情,除了为他们的婚姻坟墓默默哀悼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刻,她不禁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如果那时的自己也像这位女子一般顺从了所谓的天意,那下场兴许比她还要悲惨上几分。 哎,命运啊,你不跟它抗衡,就会被它压在五指山下,不得翻身。 艾婉婷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情敌,因而只想在他们的故事里充当一位旁观者,并不想成为局中人,毕竟那样,她也许会背负上沉重不堪的骂名。 冯少白看出了对方的纠结与犹豫,因而他勇敢地上前攥住了她的手:“婉婷,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即便没有认识你,我也没办法跟她真正在一起,所以一切皆与你无关,你根本无需内疚自责…” “本来这辈子,我已经打算了却尘缘,孤独终老,将所有的热情部交于我的理想,是你的出现点亮了我久寂干涸的心,让我不至孤独地在人世间漂泊无依。” 他的热情与真诚感染着她,令她也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 “也许在旁人看来,那日在九龙城寨是我救下了你,可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是你的言笑拯救了我…你的一言一行让我认清了自己,让我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软弱,你给了我挣脱枷锁的力量,给了我跟命运说不的勇气,你的一切已经住进了我灵魂的深处无法剥离…” “所以我现在以十二分的郑重回应你那日香囊里的留言,我喜欢你,不,我爱上了你,我也同样想要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听了这些话,她的心头虽然十里桃园正在怒放,可突来的乌云却又掀起了一场倾盆大雨。 而那场大雨的制造者就是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不幸女子,可惜啊,可惜,陈安该怎么办? 都说不知者无过,可如今的自己已经统统知晓,接受这跨越道德的爱又怎能做到心安理得! “少白,我现在的心情很慌很乱…”她匆忙将手抽了出去,背着身依靠在墙角。 “请你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三天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她没有看他,可却也猜得出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 “好,我等你!” 不多时,脚步声传来,门被打开了,他走了,可她由于心情的烦乱却依旧没敢回头看他,直到她缓缓踱步至窗边,这才敢正视夜色里那个孤独又稍显沉重的身影慢慢远去。 虽然说了三日后答复,可到了第三日,艾婉婷却依旧心乱如麻,下不了决心。 就在她神思缥缈地走出报社大门之时,霍雨桐和洛景枫却双双出现在了楼下。 “诶?正要告诉你呢,对了,你的信我已经安送到艾家了。”刚一见面洛景枫便赶紧告知,以免对方惦记。 “怎么样,没被人发现吧?”艾婉婷强打着精神问着洛景枫。 “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呢?你们这些女人...总是疑神疑鬼的,不放心这不放心那的,操心容易长皱纹,所以听我一句劝,少想七想八为好!”刚刚霍雨桐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因而此刻的洛景枫显得颇为不耐烦。 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洛景枫提议先去填饱肚子再去上楼工作为好,他本想叫少白兄一起,可对方却以工作为由,没有应邀。 到了大伙常去的那家陈记合,三人落座后,洛景枫耷拉着眼皮悠悠飘来了一句:“你们俩今天尽情地点,我请客,哎,有的吃就多吃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的吃了!老板,来十个叉烧包!” 见他扯着脖子来了这一嗓,霍雨桐当即发觉这家伙今个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劲,因而不免心生波澜。 “怎么,你什么时候变得悲观了,这话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呢?再者说了,你平时只吃四个叉烧包,我们俩顶多也就能吃四个,你要十个不是明摆着浪费嚒!” 此刻,艾婉婷仍是满心的郁郁难解,对于他二人的谈话并不感兴趣,所以她像个静坐的器具一样游离于外。 “长辈们经常教育我们说,食不言,寝不语,你看这么好吃的牛杂,这么美味的鱼蛋粉,你关注的点应该在它们身上,而不应是我随口发的几句牢骚,多要两个我可以带回去给少白兄尝尝!” 说完,他叉开筷子闷头吃了起来,神情中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焦虑。 不知为何,霍雨桐最近每次见到对方,总觉得他心事重重似的,真奇怪,难不成他当真像那晚圣诞舞会中无意言及的心有隐忧? 接下来,由于洛景枫的不声不响,饭桌上迎来了难得的安静。 晚饭后,要回书院的霍雨桐途径艾婉婷住所时见对方半天闷不做声,似乎也有心事,因而她拉了拉对方的手指关切地说:“婉婷,我瞧你今天好像不太舒服,是不是病了?不如我先送你上楼去吧,坐一会,我再回书院,反正夏天天长,还得等会才会天黑呢!” “诶?你换了新地方了,看样子还不错哦,走吧,顺便也带我上去瞧瞧,然后我再去报社。” 洛景枫这才发觉自己的同事换了新住所。 见二人都有此意,不便推脱的艾婉婷心中合计着去就去吧,反正他仅有的东西都已放在了橱柜之中,他们俩应该不太可能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于是艾婉婷点了点头后,三人便一起走向了她的住处,不多时,打开二楼的房门后,大伙陆续进了屋。 “呦,还挺大的么,比我的校舍好太多了。” 洛景枫不禁连连感叹,只是他想不通的是对方哪来的银两能租得起这么好的房间,而霍雨桐也好奇地观摩起了房间来,毕竟上次她也只是止步于楼下并未上来。 这时,眼尖的她发现桌面上摆着一摞书,因而她随手翻看了起来。 咦?竟然都是自己在西医书院的英文课本,里面还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可这字迹分明不像是婉婷写的啊!再者说,她什么时候对医书感起兴趣来了? “婉婷,你最近在读医书么?不会也想去跟我做校友吧?”霍雨桐心有疑惑想要得解,因而浅笑着询问对方。 艾婉婷正坐在床沿若有所思,听对方突然发问,一时间不知其所云的她一脸纳闷地扭头回说:“没有啊!怎么了?” 见对方双手捧书认真地读着,这一刻,艾婉婷心头一惊,寻思着坏了,那书是少白的,是英文,自己看不大懂,所以根本不知晓里面写的是什么,雨桐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吧。 怕他二人呆久了会有所察,因而艾婉婷只得借故说道:“雨桐,太阳快落山了,走夜路不安吧,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知婉婷今日不太舒服,多半想要休息,霍雨桐心想也对,早点回去正好温习明日的功课。 “好吧!那我们俩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霍雨桐扯了下站在窗边发愣者的袖子,示意洛景枫同自己现在就离开。 可就在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咣咣咣咣”的重响。 谁啊?这么肆无忌惮地叩门,有没有教养! 洛景枫一面在心头暗骂着,一面转身准备前去应门,可他刚走出半步,却被艾婉婷忽地上前一把拦下。 艾婉婷和冯少白有过约定,轻叩三声便是他,如果不是三声,那便不要随意开门。 可来人却叩了四声,而且力道还颇大。此时,她不禁琢磨着这门外之人一定不是少白,可又会是谁呢? 紧接着,艾婉婷朝身后二友轻嘘了一声后,慢慢提步朝门口走去,其余两人也效仿着她,猫腰蹑脚向前挪着。 冯少白家的房子大门不甚牢固,因而门同墙体之间有着一条不太容易察觉的窄缝。 他曾提醒过她,如果叩门声不对,则一定要透过那条细缝看一看外面来者为何,才能决定开不开门。 此刻,艾婉婷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瞄去,果然,来人不是少白,却是三个鬼鬼祟祟的陌生男青年。 第三百三十一章 跳窗 () 毕竟几个月下来,这里除了少白偶尔回来取东西外,再无其他人造访过。 紧接着,疑心骤起的艾婉婷朝身后二友轻嘘了一声后,慢慢提步向门口走去,其余两人也效仿着她,猫腰蹑脚向前挪蹭着,好似也意识到了险情的迫近。 冯少白家的房子大门不甚牢固,因而门同墙体之间有着一条不太容易察觉的窄缝。 他曾提醒过艾婉婷,如果叩门声不对,则一定要透过那条细缝看一看外面来者为何,才能决定开不开门。 接下来,艾婉婷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瞄去,这一刻,她发觉来人果然不是少白,却是三个陌生男青年,他们皆阴沉着脸,虽然未出声也没什么动作,可神态中就是透着说不出的猥琐鬼祟。 天哪,是他! 忽然,她捂住了嘴巴,倒吸了一口气的同时,表情已被惊惧控制。 他...他怎么会找到这来了? 其中一人长相颇为凶恶,尤其是左脸颊的一枚硕大黑痣,自带腾腾杀气,在姨母家暂居那两日,艾婉婷曾与此人打过一次照面,而对方那凶悍的面容却如梦魇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时,大感不妙的艾婉婷知道那三个门外汉没的说一定是姨夫田佑堂的手下。 这下该如何是好? 自己不开门也就算了,可万一少白待会提前回来找答案,楼道狭窄,他不明就里被这三人算计,那情况一定十分危急。 此刻,艾婉婷心急如焚,脑子里构幻出了无数个冯少白遇险的可能。 见其额头渗出了冷汗,霍雨桐赶紧伏在对方耳畔轻声问道:“怎么了,婉婷?你看见什么了?” 思来想去后,艾婉婷为了寻求帮助只得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猜测告知给了洛、霍二人,也正因此,自己暂住少白家一事也便不攻自破了。 二人闻后关注力起初都聚焦在了此乃少白家的这事上,因而当即均现出了目瞪口呆状,而这时,随着叩门声的越发紧促,他俩清楚如何对付门外这三个家伙才是眼下的重点。 “你家的门,哦不,是少白兄家的门,看起来好像并非是铜墙铁壁!”洛景枫率先开了口,悄声却又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废话,这还用你说么,瞎子都看得出来。”艾婉婷早已心慌马乱,对方的冗赘之言只有火上浇油之效。 “那待会他们万一来点粗暴的,飞脚踹门,或是用力撞门,我怕我们三个扛不住啊!”洛景枫继续着自己的猜测。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在想现在应该怎么办?”此时的艾婉婷因为焦急脑子已成了一团浆糊。 霍雨桐显然要镇定许多,这时她冷静地分析道:“我看不如这样,婉婷,反正这里才只有二层,也不算高,你从窗口逃走,我和景枫拖住这伙人,他们要抓的人是你,更何况你也只是逃婚,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逃犯,待会你走远了,我和景枫开门,他们一旦发现找错人了,我想那几个家伙也不敢对我们俩轻易动粗。” “动粗就动粗,我还真不怕门外那几个龟孙子!”说着,洛景枫边梗脖子,边活动关节,似乎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闭嘴!”可两女异口同声的揶揄却给了他一场冷冰冰的灌溉,没办法,他只能翻了翻白眼,暂时装一装哑巴。 刚刚霍雨桐的话则好比灵丹妙药,此时茅塞顿开的艾婉婷让其余两人将床单的一头缠在了自己的腰间,紧接着,她蹲至窗边,攥紧床单顺延而下,而另一头则由洛、霍二人牢牢抓紧,小心翼翼地逐步放开。 此时的敲门声已是越发急促响亮,看那架势待会这帮人确有破门硬闯的可能。 “来啦!来啦!谁呀,这么讨厌,睡个觉也不得安静。”忍无可忍的洛景枫假装没好气地大声嚷嚷着从而发泄心中的不满。 可门外之人却什么也没说,仍是嚣张地一通狂敲。 见霍雨桐已将窗子关紧,床也随即被整理妥当,洛景枫寻思着反正艾婉婷逃出去了,这三个狗东西也没理由纠缠他二人,自己一个大男人怕他们这帮杂碎作甚。 思量至此,他气势汹汹地走至门口,“嘭”的一下将门拉开。 可开门的一瞬,他却立马切换了表情,此刻,他竟满脸堆笑着客气问道:“三位大哥,请问你们找谁啊?” 躲在被子里的霍雨桐听了这么恶心的问话后差点没把晚饭给呕出来,其实她没瞧见,这一刻,洛景枫半倚在门边,样子分外妩媚妖娆。 哪冒出来的妖孽?三人见状,虽然也觉得有些反胃,可互相看了看彼此后,依然集体黑着嘴脸。 这时,其中一人说道:“田老爷有令,我等见到艾小姐务必带她离开,我们刚刚瞧见她进了这扇门,所以想请她跟我们回去。” 看来婉婷猜得没错,闻此,因他们要抓的人并不在这,霍、洛二人久悬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原位。 “请人回去?不是吧?刚刚你们敲门的态度似乎对不起这个请字啊!你们口中的田老爷没教过你们基本的礼节么?谁给你们这么粗鲁的权利呢?而且我问话,也没听你们有人答啊,装了大半天的哑巴,这会倒理直气壮了。我告诉你们,我家的门若是被你们给敲坏了,你们今个就都别准备走了,统统跟我去警队调查调查!” 他的声音时缓时急,时而阴柔,时而躁怒,弄得对面三个莽夫无言以对,当然论耍嘴皮子的功夫这方圆百里洛景枫可没几个敌手。 “好了,跟你们废话也是白搭,你们给我瞪大了眼珠子瞧瞧,我们这哪有你们说的什么艾小姐呀!啊?” 洛景枫依旧阴声阳气地与那三人周旋着,当然他这么卖力的表演也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可恰在此时,杀气男心知说不过对方于是竟趁洛景枫不备,突然疾驰向前不客气地闯进了屋内。 瞧见床上侧躺一人,他当即大跨两步,一把扯下了上面盖着的那条被子。 就在这一刻,露出脸来的霍雨桐腾地坐起身来,佯装愤怒地大声斥责道:“臭流氓,不要脸,你干嘛?” 就在这时,其余两人也一拥而入准备与杀气男合力捞人。可杀气男也曾见过艾婉婷,因而此刻,立马发觉眼前这位女子并非田老爷所寻之人的他当即显出了惊愕之相。 紧接着,他们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包括床下都找了几遍,可却仍是没见到艾婉婷的踪影,大感意外的三人面面相觑后,合计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三个人进来,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两个。 “你们胆敢私闯民宅,我要去警队告你们,走,现在就去警队,谁都不想跑!”霍雨桐旋即板着面孔,怒斥三个擅入者。 而这时,杀气男并没理会对方的威慑,灵机一动下匆忙向窗外望去,见不远处的地面上竟摊着一条褐色的床单。 “她从窗外跑了,应该还没跑远,咱们赶紧去追,兴许还追得上。” 说完,三人转身朝门口跑去,顾不得整治屋内这两个戏耍他们的家伙。 可就在最后一人即将奔出房门之时,洛景枫却冷不丁地伸出了右脚,有意下了绊子,害的那人惨跌一跤,差点没把门牙摔掉。 那人起身后本想要抬手揍他,可功夫底子颇佳的洛景枫却奸笑着使劲攥住了对方伸来的拳头。 此刻,他依旧不改本色,嬉皮笑脸地激将着那人。 “诶,我脚上又没长眼睛,你踩到了我我还没跟你讨药费呢,再说了,你跟我在这空耗,小心功劳都被那两个哥们抢了去,你白忙活了一场,最后什么都没捞到。” 没想到这阴阳怪气的家伙竟还有两下子,见自己讨不到便宜,立功心切的那人便赶紧呼啸着追了出去。 那人前脚刚滚出此地,洛景枫便赶紧将门关了起来,紧接着,他快步跑至窗口和霍雨桐一起齐齐向外张望了去。 见霍雨桐紧攥窗帘,一脸的焦急,洛景枫赶忙宽慰她说:“怕什么,咱们都折腾了这么半天,婉婷早就跑到了安的地方,依我看,她躲进了报社也是很有可能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互贬 () “你不知道,婉婷跑的慢,若是换成我,那确实不成问题。” “呦,你这还顺带自夸了一番!也难怪,你在西医书院经常跑步,一般人确实是不如你,不过话说回来,乍一看,你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跑得快也不足为奇!” 此刻,终于松了口气的洛景枫向后一倒直接趟在了大床之上。 本想回怼对方几句,可霍雨桐还未开口,就听洛景枫又悠悠感慨说:“哎呀,婉婷的床...哦不,是少白的床可真舒服呀,好久都没这么放松了!你说少白兄他对我怎么就没那么好呢,认识了这么久,他都没请我上来坐过一次!竟然让婉婷得了个大便宜,哎,看来男人都是重色轻友的呦!” 见其一脸陶醉又满腹牢骚,霍雨桐真想好好揶揄对方一番,可她心中却在为婉婷祈祷,接着,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移回了窗口,继续朝外张望着,而那三个家伙此刻已经飞驰远去。 “我在想,这伙人是怎么知道婉婷在这的?她在这应该住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为何她姨夫的人早不来晚不来,今天突然就来抓人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躺在床上的洛景枫自然而然间也想到了这一问题。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偏偏今个来,而且咱俩还在这呢!” 思来想去后,霍雨桐突然来了句:“会不会是你送信时太大意被艾家的人给盯上了,然后到了香港,盯梢的与田家的人接洽,这才尾随你跟到了这来。” “不可能,我哪有那么蠢,信的确是我亲自送的,可是我离开后并未察觉到有人尾随啊,我那么机灵谨慎,怎么可能被人盯上,再怎么说,人家送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被人这样冤枉心里可不太是滋味!” 虽然嘴上一万个不服气,可洛景枫的心里却感到了几分隐约的虚怯。 “你太小瞧艾家的人了,婉婷她爹艾成基可是总督蒋寿的亲信,你也不想想看蒋寿身边的人哪有吃素的!” 说到这,霍雨桐下意识地把嘴一撇,那淡淡的嗤之以鼻似乎在暗示着她对总督的为人颇有微词。 “有啊!他家的三少爷蒋伟诚啊!” 洛景枫没留意到对方的微表情,而说到蒋伟诚的那一刻,从前的记忆,无论好的,坏的,竟都一涌上了心头,现在回想起来,那年的风、那年的海真是让人无法忘怀。 “哎呀,说起老蒋我倒是真有些想他了。”洛景枫枕着手背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自然,你俩不是号称形影不离的嚒,可你和他这才刚分开几天呀,就开始念叨了!” 一提到这有些酸腐的友谊,霍雨桐不自觉地哂笑了两声。 “这次回去有要事处理,所以我根本没空去见他,细算算看,我们俩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只是中间通过两次信…” 说起这来,洛景枫不免再度现出了忧郁之色。 “要事?什么要事?难道你不是回家过端午的嚒?” “秘密,不可对旁人道的秘密,有些事还是不要多打探为好!”沉默良久后,洛景枫幽忧地回了对方,而此语却并非是往常的故弄玄虚。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听呢。”霍雨桐白了他一眼,将头瞬即摆了过去。 “哎,不知道老蒋,老韩现在都去做什么了,当时我走的匆忙,他们俩刚毕业还没着落呢,老蒋倒不用担心,有他老爹照着,他自然差不到哪去,可老韩他就不同喽,不知道有没有去成杭州继续读书...” 提到自己的两位挚友,洛景枫当即感怀无限,看得出,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 “蒋寿神通广大,他的儿子自然有好去处,更何况,某人刚刚不是说操太多心容易长皱纹,不过嘛,这话对你而言倒是可有可无,你整张脸本就皱巴巴的,多长点皱纹也不见得会老到哪去。” 此刻,洛景枫真叫一个气的底朝天:“嘿,几日不见你说起话来越发的没大没小了,跟枫爷我讲起话来可是一点也不注意分寸呀!” “跟你注意分寸那不就等于干吃哑巴亏,这赔本的买卖我才不做呢。” 这还是霍雨桐嚒?来香港这半年对方的口才大有精进,简直有了赶超自己的势头,此刻的洛景枫不禁被对方的牙尖嘴利气的鼻子歪到了一边。 “看来西医书院和利济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帮病人都把沉默少言的你给历练成了个对答如流的犀利妹了。” “少对我们书院评头论足的,告诉你,那里好得很,我也就只有跟你说话才不需要客气,谁让你是个奇葩话痨呢。” “好吧好吧好吧,我服了,我服了,我投降行了吧!” 可安静了没片刻,洛景枫就又涎皮赖脸地来了话:“我还是有点想不通,你说田佑堂的三个手下明明只是为了抓婉婷而来,可他们为什么不趁夜黑风高的时候上门呢?如果他们是一路尾随而至,那他们肯定也瞧见咱们俩了呀,那几个家伙也不想想,婉婷有我这么威武的男子保护,他们能讨到便宜嚒?怎么就不识好歹非要硬来呢!” “这还不简单,那三个人肯定是觉得我们两个女孩子好对付呗,而你嚒,呵呵...” 说到这,霍雨桐轻轻瘪了下嘴巴,心中暗喜着总算是逮到了良机可以贬损一下眼前这个厚颜的自大狂。 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突然,他气急败坏地坐起身来,迅速翻到了地面上,紧接着面露狰狞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站在窗边的霍雨桐瞧见后不仅毫无惧意,简直就是把对方视为空气一样的存在。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晓得本尊的厉害!” 洛景枫压低了嗓音试图恐吓对方,下一秒,他扮着鬼脸张开十指,撑大了嘴巴装成要吃人的模样,口中还不忘呼和道:“霍雨桐,我是无常鬼,现在要带你去见阎王,你怕不怕?” “你自己去吧,我恕不奉陪!”霍雨桐扬着下巴竟是一脸的大无畏状。 见对方淡定如常,下一刻,洛景枫咧着嘴巴轻声嘶吼,那样子真是比凶神恶煞的面具还恐怖。 虽然霍雨桐依旧心如止水,可由于二人距离较近,对方渐渐上前之时,她的上半身却本能地向后倾斜了去。 可重心因突然后移,踩到了窗帘的她一个没站稳差点倒栽,不过好在她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窗沿。而几近同时,洛景枫见她突然晃荡,下意识地向前一拉。 就这样,他的右手心刚好扣住了对方的左手背,而这两只手此刻都紧紧地压在了窗沿之上。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 两颗心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而两张脸也不知不觉地晕染了嫣红,这尴尬的瞬间虽只有短短的一瞬可于二人而言却长似三个春秋。 须臾间,缓过神来的洛景枫窘迫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意识到了玩笑开的有些过头,于是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慢慢地、慢慢地,将其收到了身旁。 可手虽回来了,却又不知为何这会将其放在哪里都显得那般多余,因而他的手只得不停地理顺着长衫,尽管长衫毫无褶皱。 而这时,霍雨桐亦将自己的左手收了回来,同样的,她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屋内的两人惶惶惴惴,屋外的艾婉婷早已躲进了陈记合之中。因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伙计都认得她。 声称自己遇上了坏人的艾婉婷亟需老板娘的帮助,不多时,她换上了对方拿来的一身衣服。过了好一会,艾婉婷寻思着那三个家伙一定追远了,于是换装后的她壮着胆量走了出去。 只因这一刻,她好想见到他。 前所未有的想… 可走在街上,她还是有些心慌后怕,所以僵着身子的她时不时地用余光瞄着两边。 而就在她战战兢兢地准备赶去报社之时,不知是谁竟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第三百三十三章 相随 () 天哪!是谁? 不会又是那几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吧! 死定了,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这一刻,艾婉婷吓得两腿发软,四肢冰冷,且额头还瞬即渗出了斗大的汗珠来。 “婉婷,你怎么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身后之人只感迷茫困惑不已。 是他的声音,是少白。 下一秒,还未来得及回头,她竟已是泪流满面。 瞧对方似乎有点反常,冯少白赶紧绕到了她的身前询问缘由,眼角眉梢皆带着满心的关切。 “婉婷,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他愕然地望着她,心疼已是溢于言表。 “你来了,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总算是来了。”霎时间,艾婉婷紧紧搂住了对方,此时的她因悲喜交加哭的更加梨花带雨。 “你来了,你来了就好,只要你来了...就算是遇上魑魅魍魉,我也不怕...” 她哽咽着,情绪愈发激动难平。 不知对方刚刚遇上险境的冯少白此刻惊现了一脸的懵怔,他一面轻抚着对方的青丝,一面宽慰着她的心伤。 好一会,听对方的啜泣声渐轻渐弱,冯少白这才有了机会一解心中之惑:“婉婷,我记得你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麻色衣服呀,景枫和雨桐他们不是和你一起的么?他们人呢?” 于是,慢慢镇定下来的艾婉婷边用绣帕轻拭泪痕,边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刚才的那幕险情来。 可话到最后,她眉头紧锁,忽地又来了情绪。 “少白,你知道么,刚刚有一瞬我真的好怕好怕,但我最怕的并不是被他们抓回家去,而是...” 此刻,再度泪如雨下的她凝视着对方,眸中充盈着依恋和不舍:“而是...而是我怕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一刻,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倏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如何回应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因而只能展开臂膀用力地将她抱紧,抱得更紧。 两人就这样在街头相拥着,好似天地万物都在为他们歌唱祝福。 过了好久,他才笑中泛泪地问她说:“你...不嫌我老么?我可是比你足足大了十一岁!” 此刻的她好似一只幸福的小鸟安然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眼角虽仍挂着泪,可却温柔娇羞地摇了摇头。 “那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么?我说的那种在一起不是...不是一时冲动下轰轰烈烈的短暂相爱,而是一生一世的细水长流,相濡以沫...” 言语中,他似乎显得有些局促紧张。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万个认真地告诉你,艾婉婷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只愿与冯少白今生今世,携手与共,生死相随!” 她的眼神中洋溢着诚挚的热烈与不移的坚决,既有四射的激情,又饱含着对天长地久的渴望,就这样,磐石终于拥有了蒲苇爱的追随。 就在冯、艾二人决定携手今生的几日后,又一件大事却也接踵而至,艾婉婷和霍雨桐共同的好友潘美琳即将嫁给两广总督蒋寿的二公子蒋伟章为妻,而这桩事却不知是算喜还是算忧。 蒋伟章是蒋伟诚的二哥,现年二十四岁,官任五品同知。 嫁给蒋氏这等显赫人家,换做旁人一定会觉得是件无上荣耀的大喜事,可对于富商之女潘美琳来说却似乎是件丧气事。 是她眼光过高,太过挑剔? 毕竟蒋伟章和那游手好闲的浪荡少爷李紫岐不同,基本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勤奋上进。而潘家还特意差人打探过一番,据说蒋伟章相貌堂堂,威仪出众,比起他三弟蒋伟诚各方面都可谓是绝对的碾压。 既然如此,能嫁给身世煊赫的青年才俊,她潘美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难不成她心有所属? 亦非也... 其实真实的原因并不复杂,广州城中的上流人士多半知晓这蒋伟章惦记一名叫素馨的粤伶已有两载,而此事早已算不得什么秘闻。 素馨此人卖艺不卖身,一来因少时境遇不愿与权贵结交,二来感念洛家恩德早已心有所属。 自洛景枫将素馨的月牙胎记告知给了祖父之后,洛鸿勋十分重视这事因而第二日便匆匆赶去了八和会馆亲自确认。见胎记确如孙儿所言,细细询问了年龄和过往经历后洛鸿勋笃定此女就是方衢耀那遗失的小女儿。 起初,素馨十分抗拒认父一事,可在洛家祖孙二人以及师父方竟成的轮番劝解下,素馨那埋藏在心里多年的仇恨才慢慢化解淡去。 洛鸿勋带其认祖归宗,且还送了她许多绸缎首饰和银两,算是告慰故去方衢耀的临终恩德,而备受洛家恩惠后,素馨自此便彻底认定了心中所系之人。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那一表人才的蒋伟章送来的一切殷勤都熟视无睹,冷眼相待。 蒋伟章虽算不得浪荡,可得知了这事之后,潘美琳的心里还是重重敲起了退堂鼓。她不禁在暗暗合计着将来自己若是真成了蒋夫人,那岂不每日都得吃这等闲醋? 可无奈的是潘美琳的抗拒并未得到家人的重视,且性子软弱的她也没有艾婉婷那种抗争到底的勇气,最终她只得默默接受了命运无情的安排。 半月后的一天,在报社工作完,洛、艾、冯三人一起进了陈记合吃晚饭,此时的洛景枫对他二人火速结为爱侣一事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眼看身旁之人皆已成双成对,这一刻,洛景枫的心里还真有了点不咸不淡的孤寂之感。 席间,艾婉婷半开玩笑道:“美琳也成亲了,我们三个现在就差雨桐还没嫁人,不过话说回来,这卢庄的心胸可真是宽广,自己的未婚妻在外求学这么久,而且周围还都是青年俊才,他难道就一点也没危机感嚒!” 第三百三十四章 道破 () “卢庄一表人才,有自信的资本,西医书院的那帮人怎能跟他相提并论!” 这恭维之语虽出自洛景枫之口,可其心里的酸涌却也漫漫而来,只是旁人不细心察觉难以发现罢了。 “卢庄?哪个卢庄?是那个个子高高的,样貌俊秀儒雅,举止风度翩翩,在美国留过学的才子卢庄么?” “这么好呢?哎,只可惜我从未见过。”艾婉婷轻声回应着,脸上显出了些许的羡慕。 冯少白突然插言的溢美之词令向来以心胸宽阔自居的洛景枫瞬间起了不少的妒意。 这时的他虽语气如常,可神色中的怏怏不快却已失去了掩藏的耐性:“他有那么好么?咱们俩说的是同一个人么?哦,对了,我记得他跟我提起过认得少白兄你,那应该是一个人呀!只不过少白兄称其样貌俊秀儒雅,举止风度翩翩,又是才子什么的,以我对他的了解还是略显浮夸了些,呵呵,这些词似乎用在我身上才比较妥当。” “好吧!的确,用来形容你可能更合适些。” 忍俊不禁的冯少白只得将目光移向一旁的爱侣,下一秒,他的心中琢磨着难怪听婉婷讲雨桐的未婚夫从没露过面,原来对方竟是卢庄老弟。 而此刻,艾婉婷的反应却是相当真实:“就你?别逗了!那么好的词汇用在你的身上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这一针见血的评价真可谓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令对面的洛景枫当即有了气急败坏之感:“怎么你们培英三杰各个都是刀子嘴,斧子心呐,我人还坐在这呢,留点颜面,哪怕稍微留点也好呀,这样看来,上次枫爷我卖力救你才是白白浪费呢!” “好吧,好吧,对不住了,行了吧,我刚刚的话收回,景枫你呢,也是蛮不错的,模样英俊潇洒不说,心地还特别纯良,对吧,少白?我说的一点也不夸张吧?” “不夸张,不夸张,我觉得好像还略有不及呢!” 夫妻俩这一唱一和地竟都开始吹捧起了洛景枫来,虽觉他二人的赞美有些浮夸之嫌,可洛景枫就是喜欢这种飘飘然的被恭维感。 见其终于咧开了嘴巴,快人快语的艾婉婷却又猝不及防地来了句:“景枫,你有所不知,以前我和美琳俩人还以为你和雨桐会成为一对呢!” “怎么可能...” 还未等对方说完,洛景枫便赶忙打断,可口中的满不在乎和脸上的不屑之态都只不过是在卖力地掩盖着自己的心虚而已。 几秒种后,双手双脚在其内心的波澜起伏搅动下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分了起来,脚尖不停地钻着地面撞到了桌子腿不说,两只手也不听使唤地倒弄起了桌上的茶杯。 忽地,他神情突转一脸赸笑地问:“你们俩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话一经出口,他却重重垂下了脑袋不敢听对方的回答。 喜欢直来直去的艾婉婷心里藏着这么一个大秘密自然是不吐不快,虽然此刻一旁的冯少白不停地在对她使眼色,可她却只装作视而不见。 “从前我就听她们俩提到过你,后来第一次见你是在长兴里,那会我们培英的学生大多数都去听你们宣讲变法了。” 讲到这,艾婉婷自然想到了自己评论洛景枫容貌的一席话,可怎么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再复述一次呢,那样岂不又会惹人不快? 于是,她只能含糊其辞道:“反正当时我和美琳都觉得雨桐站在台下仰望你的神情很不寻常...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再后来,我们俩一提到你,雨桐就非常生气,不,是特别生气,认识她那么久,都没见过她那般气愤过。” “到了香港以后,我见你对雨桐既关心呵护,又唯命是从,说你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可是一点也不信,景枫,雨桐日后若真跟卢庄成了亲,你会一点都不难过?” 她的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仿若洞察了一切一般。 “开什么玩笑,她找到了幸福,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 不知是不是言不由衷,可说这话时,洛景枫的心竟不自觉地抖了抖。 “万一她心里的人是你呢!” 此言一出,洛景枫的眉头耸动,显然是有所触动。 “景枫,听我一句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该争取的时候还是得去争取,我觉得现在一切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虽与对方深有同感,可不想让好友难堪的冯少白见其满目忧色只得打圆场说:“婉婷,你想多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的忙景枫不也都尽力而为了嚒!” “那不一样。” 艾婉婷干脆利落地回应着自己的丈夫。 不是都已经放下了么?不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么?洛景枫,洛景枫你倒是说话呀,你怎么干瞪眼装起哑巴来了。 平日里,即便勉强言笑,他也能做到不露痕迹,而这一刻,洛景枫不仅再也挤不出半点笑容,连自己那条引以为傲的不烂之舌竟也失去了蓬勃的活力。 见洛老弟哀容不减,气愤冷寂,年长的冯少白只得尴尬地暖场说:“这一桌子的饭菜这么好,我们别光顾着聊天,赶紧吃饱才是要紧,待会回报社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呢!” 说完,他提起筷子夹了一颗牡蛎放在了艾婉婷的碗里,再度示意对方切莫在此话题上点火浇油。 “对了,忘记问你了,景枫,试都考完了吧?”冯少白语气轻松,试图聊些别的。 “嗯,都考完了,不过这回只拿了八个p。” “很好了,你一半的精力都用在了报社上,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若是换做我,我一定不如你。” 鼓励完对方后,冯少白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这样甚好,这样的话过几天你回广州去才更安心。” 当即了然的洛景枫听了这话后默默点了点头,神情中依旧满是怅然幽怨。 当晚,离开报社后,洛景枫走在返校的路上却仍被满满的失落彷徨压抑着... 原来她真的喜欢过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让自己明白这些呢?糊里糊涂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是更好更快乐么? 是啊!自己看见她和卢庄在一起,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么? 怎么会不难过呢?可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更何况卢庄既是自己的朋友,又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出众的男人。 可婉婷为什么又说一切还来得及呢?为什么?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自己不配跟他争,也不该跟他争! 而就在这百转千回的无意间,洛景枫却看到了路旁的橱窗里摆放着一些名贵的首饰,其中一红色的珊瑚手钏格外醒目,当即锁住了他的视线。 第三百三十五章 催婚 () 眼前之物跟当年外伶仃岛上雨桐送给老妪的那串珊瑚珠子简直是一般无二。 哎!真想不到霍家早已衰败她却还愿倾囊相赠,这一切的一切自己为何知道的这般迟... 一想到对方当时那难舍怆然的目光,此刻,洛景枫忽地萌生了一个想法,也许一切真如艾婉婷所言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不多时,他折了路竟转向狂奔赶至了西医书院。 见那印度肥婆一直坐在门口,纹丝不动,洛景枫使劲扇动着衣襟在楼外徘徊了许久可却没逮到机会溜入其内。 无奈之下,他只好效仿梁上君子上演一出扒窗而入的戏码。 好在只有一层,这事对于身手敏捷的洛景枫来说真是无难度。 可他的影子印在窗帘布上的一瞬,正坐于桌前对着信纸发呆的霍雨桐当即被吓的毛骨悚然。 不久前的她手捧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沉湎着,神思仿若飘到了银河对岸。 某一瞬,她的唇角扬起了优美的弧度,似乎又一次嗅到了它消失许久的芳香气息,可很快,她那双美目中的神采却又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了。 当她不舍地将这花瓣当作书签夹于书内之时,一个硕大的黑影竟出现在了眼前。 而这一刻,倒吸一口凉气的她被惊的不由自主后撤了半步,身的毛孔仿佛都在瑟瑟颤栗说着恐怖。 什么鬼? 深更半夜的出来吓人,还张牙舞爪的这么可怕! 不可能啊,这世上哪会有鬼,不对,不会是窃贼吧?天哪,自己灯还没关,窃贼就敢上门了! 霎时间,她眸子一亮,并未大喊,心里暗暗寻思着:“好,叫你胆大包天,那我就给你点苦头尝尝。” 想到这,霍雨桐悄悄抄起墙角边的扫把准备趁对方不备给他一记盖面猛砸。 可说时迟那时快,掀起窗帘的刹那,她手中的扫把却被不明之物一把抓了住。 “看清楚再下手,是我,我是景枫啊!”只听那人悄声说道。 霍雨桐凝神一看,果不其然,确是对方,于是她赶忙收起扫把,将他匆忙拉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竟还敢破窗而入?” 说这话时,她赶紧关了窗子,生怕被别人发现。 “没办法,印度大婶就是不动地方,我只能从窗子进了。” 惊魂未定的他尚带着一路狂奔的兴奋。 “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么?”她惊慌不解地看着对方。 “呃...”就在洛景枫迟疑着该不该拿出珊瑚手串,该以什么名头送给对方时,书桌上的两页信纸却引去了他的思绪。 “这是什么?”伸手拿起的同时,他随口问了句。 “卢庄他爹来的信,他希望我尽快可以回广同卢庄完婚?” 说完,霍雨桐靠在了墙角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室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异常的诡异。 而听到这,洛景枫的眉头微耸,眼角也不受控地抽动了几下。紧接着,他将信纸缓缓放回了桌上,没敢看。 一路的奔跑本就令他脉搏狂跳,而这一瞬,他的心率更是快到了极速。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就这样沉寂着。 低头摩挲了半天手,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困惑:“怎么这么突然,那...你是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问题,直至此刻,霍雨桐已经思忖了近三日,下午的临床实习,她还因此事出神被主班的王医生训斥了两次。 “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成亲。” 语气虽坚决,可话音落地时,她眼神中乍亮的光芒却又倏地消失了,这一瞬,她好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小童,被人抓了现行想要哭却又哭不出。 “我记得卢庄说过他不急着成婚啊,起码也得等你学业稳定了再说,怎么会突然间就要...” 这一刻,他定定地望着她,嘴角蠕动着,手在心乱如麻的意识下无助地攥紧了袖口。 “他爹信上说奶奶病重,怕是撑不过今年了,趁她老人家还有意识,想让我们了却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自古孝悌之义最是难违,若是不顺从至亲的遗愿,那这不孝的罪名怕是得背负上一辈子。 虽然脑中一片混沌,可想了半晌,他还是忍着心痛劝对方说:“既然如此,那你...那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来时的所思所想就这样被自我否定了。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我不想成亲,洛景枫你是不是聋了,你刚才没听见么?” 突然,霍雨桐来了情绪,所言之语竟是字字凄厉,神情中也遍布着愠色。 “为什么婉婷可以抗拒父母之命,可以追随自己的真爱,为什么我就要悲悲切切地蒙蔽真心?”她忽然发了问,却不知是自问还是在问对方。 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答了:“因为艾婉婷要嫁的是那臭名远扬的李紫岐,而你要嫁的却是好到无可挑剔的卢庄...还有我再问你,如果你真的不想同他成亲,那么当初你为何还要同他订婚?” 第三百三十六章 约定 () 这句憋闷了太久的心里话终是一朝脱口了。 这时,桌上的烛灯将她的脸裁成了一明一暗的两半,正似此刻她那复杂焦灼的心情。 “因为当初的我一时气急犯了糊涂,因为当初的我被很多事情蒙在鼓里,因为当初的我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而如今我的心早已拨云见日,我很确定它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卢庄,而且从来都不是!” 那双倔强的眸子继而死死地逼视着他,好似在挑衅道“不是卢庄,并且你知道他是谁。” 他好像知道是谁,但又不敢确认,他很怕知道答案后自己可能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而嗫嚅了两下后,陷于沉默当中。 忽然,她靠在墙边不由自主地傻笑了起来:“你知道么,我心里的这个人他有好多优点,他自以为是,傲慢无礼,不知天高地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脸皮很厚,话又很多,而且大都是连篇的废话。” 她继续自顾自地说着,笑容中却慢慢掺杂进了些许苦涩:“别看他有这么多优点,其实他的缺点也不少,他能文能武擅画又写得一手好字,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他总会想办法逗我开心,每当我遇上困难,他都会竭尽力帮我渡过难关,而在我差点从房檐上摔下去的危急关头,是他仅仅抓住了我的手,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我说,放心,抓紧我,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不知不觉间,她略略湿润的美目中亮起了动人的光彩。 而听到这,他却六神无主,忐忑忡忡,只能背立于窗边任由慌乱蠢蠢欲动。 “不放手,好一个不放手,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他了,可我去并不自知。这个人让我找回了真实的自己,让我卸下了假面潇潇洒洒、痛痛快快地活在这个人世。现在我只想问问他,这么久了,到底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他也同样心系于我?” 听起来她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他明白实则不是。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奇葩,而又恰恰被你看上了!” 抿了抿嘴唇,讪讪地一笑,这是未语良久后的他开口的第一言。 “是啊!有时候我也很费解我为什么会中意他,可我现在十分确定我这辈子只想跟他在一起,因为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可能拥有想要的幸福。” 这段告白斩钉截铁,想来她定已是深思了此事许久。 “洛景枫,我没时间了,三日后考完最后一门课我就得回广州了。” “过两天我也回家,我...” 可一想到卢庄的处境和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险境,他一时间真的难以做出决断,因而只能含混地答着。 她理解他的为难,所以不想强迫对方:“好,我现在不逼你,从今天算起,十天后,你给我答复...十天对于这个决定已经足够长了,希望你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 四日后,也就是1900年的六月二十,洛景枫和霍雨桐一道启程返广,二人一路沉默不语,双双望向船外神情恍惚。 船只于下午四点靠近天字码头时,霍雨桐远远瞧见一着素缟色长衫的男子挺拔地立于人群之中,天色沉昏,在周围人紧张焦急的对比下,他将手背于身后,神情则显得尤为淡然肃穆。 当即,她便辨认出了此人即是自己的未婚夫卢庄,可这一瞬,她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该有的喜色。 而发现了二人后,卢庄的眼角却带上了淡淡的笑意,紧接着,他向他们挥手致意,幸好天字码头不如毕打码头那般拥挤,不多时,他移步上前提起了霍雨桐的行李箱,接着便暖心地跟他俩人问长问短。 “景枫,雨桐在香港多亏了你照顾,见你们俩一道平安归来,我真是特别欣慰。” 卢庄的目光转向了洛景枫,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哪里,哪里,其实平常我们很少见的,雨桐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什么事她都应付得来。” 虽然只想轻描淡写,可这几句话细细品味却透着几丝若隐若现的心虚,而同时的,霍雨桐只是尴尬地笑了几笑,俨然恢复了往常惯有的寡淡神态。 简单地闲谈了几句过后,卢庄笑着提议说:“坐了半日的船,你们想必也都累了,咱们先各自回家休息去吧!” 他叫的两辆黄包车已在码头边等了很久,一辆负责载送霍雨桐,一辆则送洛景枫。 上车后,跟霍雨桐同乘一车的卢庄伸手将对方的手拉向了自己后低声关怀道:“在香港读书还习惯吧,这么久没去看你,有没有生我的气啊?” 不知为何,手被对方握住的一秒霍雨桐竟本能地想要将其收回,可这样难免会令对方难堪心疑,因而思量后,她决定默默作罢。 “不会,你们书院事情多,我明白的,对了,信上说你还去了趟檀香山,怎么...”她的注意力终于短暂地集中在了对方的身上。 “没什么,就是那边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不然端午我就去香港看你了。” 卢庄幽幽叹了叹气后,明显不想深谈此话题。 “对了,这次我爹写信催你回来,事先我真是有所不知,所以此刻面对你,我觉得十分惭愧。”他向她道着歉,语气中满是愧疚。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课程结束我也应该回来的,再者说,他也是出于孝心一片,我能理解的,只不过...只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还是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商量一番为妥。”她想为那个十日之约找个喘息的理由。 “好,操劳了半年多,想必你也累了,我看先过几天吧,等你歇好了再议也不迟。” 对方片刻的沉默给了霍雨桐转头看去的好时机,见洛景枫的车子拐入另一个岔路渐渐远去,她的余光才慢慢收回。 而就在这时,卢庄那只握紧她的手却也缓缓放开了,可嘴角却依旧挂着笑。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隐约感受到了一些本不易被察觉的东西。 两日后,也就是六月二十二日的下午二时,卢庄准时来到了双门底一带的王氏书院之内。 如今的王氏书院可并非什么教书之所,当中实则大有玄机。 第三百三十七章 兴中 () 王氏书院与城中的其它书院、祠堂大同小异,正中是高大的木门,两旁矗立着麻石柱,青砖砌墙,瓦片盖顶,虽不算豪华,但也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舍内清幽,是读书的好去处,所以也便成了革命组织兴中会掩人耳目的秘密据点之一。 几日前兴中会领袖孙逸文乘坐法国轮船“烟狄斯”号抵达香港,秘密召集冯少白、项荫南、郑弼臣等革命党骨干到船上举行军事会议。 “烟狄斯”号上,项荫南认为此时国内正处于一个“可生可死、可剥可复、可奴可主、可瘠可肥”的关键时刻,因而众人商讨眼下应乘北方大乱、清廷西逃之机,在广东发动一次大规模武装起义,说不定会有事半功倍的成效。 这里须得先介绍一下这几位革命骨干。 其一,项荫南,此人方面大耳丹凤眼,头发精神抖擞的根根竖起。 今年四十二岁的他祖籍开平,生于广州,在家中排行老三,因而会中人称项三哥。 开平公学堂毕业几年后,项荫南前往檀香山谋生,后因经营农场和蔗园,成了当地颇有名望的富商。 项荫南为人乐善好施,性情豪爽,因而深得华侨和当地土人敬重,1894年与孙逸仙见面后,受其影响,他正式成了兴中会的一员。 次年,项荫南变卖家财充革命经费,回国参与筹划第一次广州起义,失败后避居澳门。1898年,他协助冯少白在香港创办了《中国日报》。 而他之所以放弃优质的生活,甘冒风险走上了革命之路其实与其早年的经历大为相关。 项荫南乃广州绸缎商人项百川之子,被洋商巧施诡计构害破产后,项百川被清廷发配伊犁,不久便客死他乡。 自此,项荫南怀着对清廷和洋鬼子的仇恨,开始了自谋生计之路。 最初,他做的是拉船溯江而上的差事,薪酬太少又格外辛苦,待遇同南洋猪仔无甚差别,因而许多人没多久就趁机跑路了。 而更可恨的是,官员们喜欢在夜间换班,这样他们便可将正在酣睡的船民于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牢牢抓定。 狗官们手执鞭子,随时准备挥动狂舞,好似窝中之兔的船民们瞧了他们那凶神恶煞的嘴脸哪还敢不俯首帖耳。 两年后,饱受折磨的项荫南忍无可忍,在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下他偷偷蹭上了一条远行的船只向东而去了,而这条船的目的地就是远在万里之遥的檀香山。 当时的他并不在意船会去向何方,总之,只要离开这鬼地方,他的心就算得到了解放。 而令他惊喜的是,檀香山不但成了他的避风港,同时还给了他一个新的人生。 在慢慢成为农场主的过程中,经营过几年珐琅的项荫南还曾向广州城里的兴和商行租赁过一条船。 可不幸的是,在即将期满之时,他租下的“安远”号却因意外沉没了。 当时的项荫南遇上了人生的又一大危机,可好在东家并未因此发难,且容他十年内慢慢偿还“安远”号的债务,这也就给了项荫南足够的喘息之机。 东山再起后,十年间项荫南不仅履行了承诺将本金统统还给了兴和商行,而且还补偿给了对方一定的经济损失。 这个给了他生机的厚德商人便是洛景枫的爷爷洛鸿勋。 洛鸿勋当时之所以没有跟项荫南发难,除了他宅心仁厚的天性之外,还有一点原因不可忽视,那便是他忆起了自己年少时遭遇海难的惨烈经历来。 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当时的怡兴洋行也曾得益于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的宽容与慈悲,所以他希望这厚德之光能够延续后世,让更多不幸的人看到希望与转机。 而另一名兴中名叫郑弼臣的骨干现年四十岁,虎须环眼,身形彪悍。 此人少有大志,生于佛山,跟随乡中父老习武,结识了不少会党人物。 长大后,他曾到广州求学,初入德国教会所办的礼贤学校,1886年入博济医院学医,与孙逸仙算是同门师兄弟,折服于其革命主张后,郑弼臣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此时,卢庄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目视着会众的进场,就在二十几人陆续走入的最后时刻,一人的出现却引得卢庄高度惊异,他的眼神竟也忽地亮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募款 () 他!他来了! 他真的加入了兴中会! 虽然早已猜到了几分,可洛景枫踏入门槛的一瞬,卢庄却还是张目哑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实早在洛景枫进入报社后不久,于项荫南和冯少白二人的提携下,耳濡目染革命思想的他便已坚定了“恢复中华”的信念,于是在1899年六月洛景枫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接到指令后,今日洛景枫也按时赶来了王氏书院,只不过跟他人比来的稍有些迟,紧接着,他于众人的注视之下,看似淡定地走入了室内。 虽然加入兴中会已一整年,可来广州王氏书院参加这等重要的集会于洛景枫而言却还是头一遭。 坐定后,他免不得向周围观望了去,在场的除了项荫南和郑弼臣外,几乎是新面孔,而与某人四目相交的一瞬,他的表情却是写满了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 那个人自然就是卢庄。 虽然知晓对方同少白兄相识,洛景枫从这蛛丝马迹中似乎寻到了一些痕迹,可那也不足以说明对方乃革命党人,而自那以后,二人又鲜少见面,即便偶然的一次相见双双皆持讳而不言的态度,谁也没再主动聊及此事。 尽管洛景枫的神思还未从意外中走出,可项荫南却已开口向众人介绍起了他这位青年俊才来。 “少白近日有些公务亟待处理,因而他特派景枫老弟前来与大伙共谋此次起义,别看洛景枫今年只有十九岁,他可在香港的报社出了不少力,算得上是那举足轻重的人物。” “哪里哪里,项三哥谬赞了!”洛景枫罕见地羞红了脸,当即起身谦恭地回应对方,而此刻,恰巧一缕阳光透过窗花打在了他的脸上,瞬时给本就青春无限的他又增添了不少鲜活的朝气。 这时,项荫南的一双丹凤眼因盎然的笑意已然眯成了一条缝,他揽过洛景枫的肩膀,继续热情地夸赞对方说:“一点都不夸张,景枫老弟谦虚了,我听少白说景枫老弟从小就饱览古今史册,还画得一手水墨丹青,我在香港与他闲谈过多次,见其胸怀大志,思想敏锐,崇尚平等自由,向往民主共和,因而和少白一起发展他加入了兴中会。” “对了,卢庄,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差不多二十岁吧?”项荫南话音一转,目标突然变成了角落里的卢庄。 卢庄当即颔首微笑着回答他的问话:“的确,我今年刚好二十。” “那这样说来,你较景枫年长一岁,现在他便是今日这里最小的会众了,我相信不久后,这里还会有更年轻的同志到来。” 项荫南依旧笑容满面,言谈举止中无不透露着自己对革命的热忱信念以及对年轻人的殷切希望,而众人被他的热情感染,脸上也都遍布了温暖的颜色。 洛景枫坐定后,眼神随即迎来了同卢庄相交的一瞬,这一刻,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点了头点。 开场白算是到此结束了,身为此次起义军民总司令的项荫南继而正式介绍起了此次起义的计划来:“郑弼臣同志先赶赴惠州,在三洲田建立大营,召集会党,高举义旗,得手后义军向福建沿海进军,而我则留守广州在城内同时部署起义。省城的同志们一定要清楚,此次起义的目标并不在夺取广州,而是要在惠州起义发动时牵制清军,以资策应...” “可有一事却让我很头疼啊!”侃侃而谈了好一阵后,项荫南忽地眉头紧皱,似有难言之隐,羞于启齿。 大家伙见后好似得了瘟疫一般,凝重的神情在场内迅速扩散蔓延。 “项三哥,您倒是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呀,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呢!” 洛景枫的急切催促给了项荫南一个道明心声的良好契机,于是他顺势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们大伙虽多出身于富贾之家,但是很多同志都已捐了不少资费…呃…” 一提到募资,他还是免不得有些难为情,因而额头微微渗出了少许汗。 一声叹息后,他总算继续下去:“哎,可此次起义规模庞大,目前的经费尚显匮乏,一旦双方交火,我们都清楚无充足的饷械根本难以成事。所以为了此次起义的凯歌可以响彻岭南,还得劳烦诸位尽可能再多筹些银两,毕竟军饷越富足,我们的胜算自然也会大上许多。” 可有几位会众之前已近倾囊相助,若再拿出可观的数目于他们而言已是虚妄之谈,因而此话一出,大半数会众忧色更浓,缄默不言好似严冬的寒蝉。 就在周遭寂静无声之时,一人竟率先起身回了话:“项三哥,我可以回家一试,若能筹来资金那便再好不过,若是筹不来,您…您也别怪罪我!” 此人正是卢庄,他挺拔地站立着,即便心怀忐忑,目光却不失坚忍沉着。 “卢庄老弟沉毅真挚,任侠好义,无论事成与否,你都乃我会中之英豪是也,所以不用有太多的的心理负担。” 听闻卢庄愿雪中送炭,项荫南深有触动立即盛赞了对方一番。 紧接着,室内又一次陷入了令人坐立不安的沉寂。 “三哥,我也愿意一试!” 第二次破解尴尬之境的便是洛景枫,毕竟入会一年的他还从未捐助过革命经费,因而此等举动也在情理当中。可如今家人尚不知情,以何种方式募来银两此时洛景枫的心中还有些迷糊,所以刚刚的他纠结了好一阵子才决定起身。 “只不过…只不过…”他支吾着搔着头发,表情略显窘迫。 果然不出冯少白所料,洛景枫家底丰厚,正气大度,此次起义筹款他定会愿意力以赴,瞧到这,项荫南更觉欣慰安然。可见其面含隐忧,久经人事的项荫南瞬即猜到了十之**。 “景枫老弟,你同卢庄老弟一样,不问结果,只管尽力而为。这也是我对在座诸位的共同要求,如若会众都像这两位小兄弟般慷慨倾力,我相信起义大计必成。” 这之后,会众纷纷表态,愿意尝试,没多久,众人陆续离开了王氏书院。 走至大门附近时,卢庄疾走数步叫住了此刻正缓步低头的洛景枫。 “景枫,今晚有空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就我们两人?”他惊讶地看着对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 “对,就我们两人。”他眼角带着丝丝笑意,没了刚刚会场中严肃神情。 “好!”他应了对方的要求,可却不知为何,一遇上卢庄的眼睛,他就有种想要躲闪的悸动。 与卢庄分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洛景枫仍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加入兴中会乃为密事一桩,一旦如实告知家人,即便不遭阻碍,也会惹他们忧烦。可如果隐瞒实情,那大笔的银两又该如何得来。 哎!无论是如实交代还是瞒天过海似乎都不甚稳妥,此刻洛景枫的大脑再一次陷入了焦灼之境。 两股力量激战了一路,而忽的一瞬,一条妙计却横空出世当即便解决了他的烦恼。 “好,就这么决定了,至于成与不成那就听天由命了。”他默念着,嘴角终于微微扬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交底 () 到家后,洛景枫立马来到爷爷的书房,跟其佯装无意闲聊。 “这些年来,清廷修堡垒、造战船、制火炮,爷爷我可都没少出资,但说句实话,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的,可这次给教育捐钱不太一样,虽然捐的是香港的学校,但那里也有不少是我们岭南的学子,我始终觉得受教的国人越多,我们的国家才越有希望。” “是啊,爷爷您向来高瞻远瞩,远见卓识!” 原来知晓爷爷乐善好施的洛景枫竟以为他所在的官立学校捐资为名为此次起义筹资。 “我看五千两还是少了点,这样吧,爷爷出两万两,十万、二十万的都拿去给清廷挥霍了,捐财给教育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言笑间,洛鸿勋的眉目仿佛还是当年那云淡风轻的俊朗模样,只是微微佝偻的背和近乎花白的头发却不太友善地出卖了他的年龄。 “爷爷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我们学校定会没齿难忘...” 洛景枫的谎言在爷爷的仁德大义面前瞬时间溃不成军,强烈的自责与愧疚搅得他此时心痛难捱,泪珠攒动,头竟差点埋进胸膛里。 “什么忘不忘的,傻孩子,你激动什么,你记住,只要你学业有成,爷爷我就高兴,那点钱根本算不得什么!” 见孙儿满目噙泪,合起手中的《盛世危言》后,洛鸿勋只得一脸蔼然地宽慰对方。 想着自己待会和卢庄还有约,洛景枫敛了心神后,出了爷爷的书房,可刚走出还没几步,他的情绪竟又有了泛滥之势。 “哎,少白兄和项三哥经常说,欲成大事者,不必拘泥小节小义,自己今日即便是说了谎,那也并非是恶意的,他年若是爷爷知道了,想来也会原谅我的。” 反复开导了自己数次,洛景枫的心才终于好受了些。 而另一条路上,卢庄也正在为筹款一事心忧犯难。 五年前第一次广州起义时,革命党与清军交火的地点之一就在宝利行旗下的德丰珠宝行附近,当时害得珠宝行面目非,几近被毁,损失十分惨重。 自此,卢欧开始痛恨起了革命党来,且人前人后都将他们称为疯狂的“悍匪”。 然而,留美数年的卢庄与父亲的眼界大有不同。在第一次返广途径檀香山时,机缘巧合下,卢庄便结识了冯少白。 彼时,已感清廷政治不修,纲维败坏致使华人处处受辱的卢庄在冯少白等人的强烈感召下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知父亲定会反对,因而他决定入会一事必须对家人彻底隐瞒。 这日,回到家后,卢庄靠在椅背上前思后想也没想出个好计策来,此刻,他的心情难免被刚刚王氏书院内自己的热血冲动之举拖累忧烦。 眼看时针已转至六点,半小时后便是他与洛景枫约定的见面时间,卢庄怏怏起身后只得离家朝天香酒楼赶去。 待洛景枫到场后,二人闲谈了几句,继而找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用起了晚餐来。 席间,眼见周遭人来人往,因此二人心照不宣皆未提及今日下午王氏书院密会一事。 卢庄先是询问了几句洛景枫在香港的学业,而不多时,洛景枫则顺口关心起了对方祖母的病情。 “她老人家现在有些糊涂了,有时候连我爹都不认得,还经常对他发脾气,不过...她看见我时却总是笑的特别慈祥。” 听到这,洛景枫那颗本就因今日诸事情绪满溢的心此刻又不由自主地颤了几颤,而后,他蓦地端起了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闲话家常了大半个时辰,醉意渐起的两人知晓这里谈话不便因而一起出了天香酒楼。街道上信步徜徉了一小会,卢、洛两人便并肩走在了前往天字码头的大路之上。 也许是酒意令二人多少有些头重脚轻不太舒服,也许是心事各怀引去了他们的思路,不知不觉间他们沉默了好长一段路,半晌,双双竟都没开口言语。 直到耳畔不时的传来汽笛的长鸣,他们才发觉天字码头就在眼前。 此刻,二人站在了离码头不远的一块灯火零落之地,见旁下无人,心里掂量了好半天,洛景枫才终于借着酒劲压低了嗓音开了口。 “卢庄,既然咱们俩是同志,那就不妨打开天窗说说亮话,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入会的?” 洛景枫抬眼看着他,目光因酒精在作祟显得不及平日活络。 夏日的晚风吹得卢庄酒意渐醒,情绪也慢慢高涨起来:“其实,我十三岁去美国读书起初并不十分顺利,虽然我家境优越,不愁吃穿,可那会却经常被同学扯着辫子,大肆讥笑。” 想起那段饱受歧视,不堪回首的曾经,卢庄的眼里依然流动着绵绵恨意。 “没多久,我一气之下,剪了辫子。之后,又见洋人船坚炮利,思想开明,那会便有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想法,后来中日海战清军丧师辱国,日军侵占朝鲜,进犯东北边境,堂堂中国被邻国鄙视,华侨于美屡遭轻慢。有志之士目睹此情此景,怎能不抚膺长叹!” 一个饱嗝后,洛景枫也忽地精神了,瞧对方的眼睛也明显亮了许多。 见对方一副英雄所见略同之态,卢庄精神振奋继续侃侃而谈:“中国有四万万众,数万里疆土,本可发奋图强,争雄于世,可却因那些庸劣之辈误国害民而一蹶不振,到如今八国联军一路烧杀掳掠,当权者们却只顾逃命西窜,陷国家危亡于不顾,至百姓生死于不理...” 说着说着,他攥紧了拳头,额头现了青筋,一双明亮的眸子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缕血丝。 “如今列强好似猛虎猎鹰随时准备再度猛扑疯咬,它们相互效法,接踵而至,中华民族已经到了危难时刻,我等血性男儿若不同仇敌忾,那这泱泱大国必将倾覆,碎为瓦砾。” 这一刻,阴云笼罩下,卢庄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利刃一般早已插在我胸口多时,我恨...我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么残败的国家,但我更恨...恨自己竟无能为力去拯救它...” 想不到温润如卢庄者竟也有血脉贲张,睚眦尽裂之时,洛景枫听到这不禁遥望江水扼腕叹息,只因对方所道的一切他自己也深有同感。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在檀香山结识了意志相投的少白兄,受气感化,没多久我便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可不瞒你说,起初我也并没顾虑太多,毕竟身居海外,也只是竭尽所能为革命多出些钱财而且,直到毕业后,我回了广州,这才发现原来革命其实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我栖于秀江书院也只是隐藏身份的权宜之计而已。” 直言不讳道尽了所思所想,但卢庄交底后却依然满目忧色,愁眉未展。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入会的,我在广州密会十余次,遇上你却还是头一遭。”卢庄打探起了洛景枫的情况来。 “我么,在香港读书时偶然去了报社撰稿,在那竟遇上了少白兄...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 洛景枫讲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亦是拊膺顿足,哀痛至极。 听到最后,卢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情凝重地问道:“景枫,我想问问你,你可否想过革命并非儿戏,而起义更是一着不慎便会掉脑袋的大事,倘若真有不测,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应对这不可预知的一切?” 第三百四十章 托付 () “掉脑袋?怎么突然就说到掉脑袋了,听的我有点心慌马乱呀!” 对于这个问题洛景枫此刻的反应明显有些猝不及防,半倚在树边的身子倏地立直了不说,手还不停地梳理着胸口。 “你没想过么?无论起义成败与否,流血牺牲都在所难免。” 的确,起义生死攸关,如若失败,但凡参与者不幸被捕都定会获罪,这远比宣传革命思想要来的恐怖危险的多。 可这些存亡问题却是近日来忽然摆于洛景枫眼前的,他也的确因此时有烦恼,所以他希冀连日的奔劳可以让自己免去过分的忧虑。 “如果真到了掉脑袋的地步,那命都没了,哪还有时间去想别的!” 洛景枫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听得卢庄好生不悦,其实他的心情也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轻松。 “景枫,你同我一样,都是家中这一辈唯一的男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当真出了事,那岂不等于...哎,我们的家人该如何度过余生呀!” 的确,洛景枫乃洛家三代单传,倘若自己遭遇不测,那洛家便相当于是后继无人了。想到此处,洛景枫瞳孔骤缩,平生第一次有了心胆剧颤的强烈恐惧感。 是啊! 自己当初一时热血走上了革命之路却并未忧思过个人生死这等要事,但即便自己无惧生死,那家人呢,如果自己真的不幸蒙难,他们会怎样,他们一定会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的,一定会... 更何况万一他们因自己惨遭牵连迫害,那他岂不... 倏忽间,炎热的夏夜里洛景枫竟打了好几个寒颤,此时的他已是醉意消,彷徨无措到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恍惚间,他随着卢庄的步伐慢慢踉跄到了天字码头。二人立于岸边,向远方眺望,见不复昔日繁盛的码头如今只剩了稀稀疏疏的船只往来于江面,内心都不胜孤清寥落。 一想到鸦片战争以来,整个国家的运程变成了一部充满灾难的屈辱史,尤其是家乡广州,自大成国起义开始,便沾满了无数仁人志士的鲜血,洛景枫体内躁动的血液又不禁沸腾了起来。 “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庶我子子孙孙,或免奴隶于他族...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 这是入会那日自己曾郑重宣过的誓言,的确,如果人人都只在意个人的安危,只顾自己的小家,那如此惨败的国家又该谁来关心,谁来拯救呢? 忆起了这些,恐惧便自然慢慢随珠江之水滚滚东去,生死于他而言也不在困顿于心。 这时,环顾四周见无他人在侧,迷离了许久的双目顿时囧囧有了神采,于是将生死置于度外的洛景枫突然坚定地对卢庄道:“若是革命当真会令我丧生殒命,不论我的家人会否以我为荣,我洛景枫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只不过那个时候就得劳烦卢庄你替我略尽孝道了...” 说完,洛景枫神情略显沉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似交代后事一般委卢庄以大任。 眼见卢庄眼含热泪,几欲泉涌,洛景枫当即使劲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哎呀,别那么丧气,咱们俩只是回家筹个款而已,哪会那么倒霉就掉了脑袋,我觉得我们若是行事周密谨慎,不会轻易丢掉性命的,想开点,我的卢庄哥哥。” 闻后,卢庄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尽量止住愁思,勉力朝其笑了一笑。 “好好好,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能瞧见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不过你刚刚丢了个那么大的重任给我,我也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行。” 见对方不明就里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卢庄的眉目间旋即带上了几分郑重之色,进而哽咽到:“若是不知何时我遇上了什么不测,也请你替我...替我多看看我爹...还有照顾雨桐...”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失落 () 这一刻,洛景枫的脸上出现了稍纵即逝的愕然,紧接着,他的身体略显不安地转向了江面。 “不会的,我们不会的,你怎么突然间又悲观了?你看咱们俩分明都不是短命相,都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看到革命胜利的那天,一定会!” 此番话语虽说是为开导卢庄,可同时也是在慰藉他自己。 这时,洛景枫的手从栏杆划过继而掌心对准了卢庄,下一秒,会了意的对方便与他双掌相击,一声坚定悦耳的鸣响瞬即嘹亮于彼此的耳侧。 是啊!革命终究会有胜利的那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的前方! 两日后的六月二十四,前去卢家探望完祖母后,卢庄和霍雨桐走在了回霍家的路之上。 “雨桐,我爹的话你也不用太有压力,如果你不愿意现在成婚,你放心,我...会去说服他的。” 卢庄皱了皱眉,一双深情的美目忧郁氤氲缭绕。 就在不久前,卢府内,卢欧将霍雨桐叫至一旁,对其一番“好言相劝”,此刻的她尚被困于道德的漩涡之中,只感心烦意也乱。 见对方唇角嗫嚅,但却久未答话,卢庄的心自然也是甚觉难受。不知彷徨了多久,不吐不快的他终于在即将走入靖海路的一刻道出了藏了多时的肺腑之言。 “雨桐,你可能有所不知,其实,你去香港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想了很多很多,也许,当初追求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听到这的一瞬,霍雨桐忽地停下了步子,而后一脸懵怔地看向了对方。 “如果我们没有第二次相遇,如果我们从前没有婚约,我想今生对我而言,也许不会有‘我们’这两个字。” 他的表情含义复杂,令人捉摸不定。 “可当我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些情不自禁...当时的我曾试图用尽所有的理智去控制自己的意识,可圣心教堂外那该死的第二次不期而遇却让我的努力一败涂地。” 他盯着她的眼,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细节。 “也许是你身上那淡淡的诗书气息,又或许是你对自我价值的不懈追求,在我眼里你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从时候开始,总之,我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为你的忧所烦恼,为你的欢喜而着迷...” 夕阳下,眼前的这个男子周身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很温暖,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某一刻,我曾鄙视过我自己,我甚至扪心自问过,卢庄,你的理想呢?你的抱负呢?你的重任呢?我知道也许这些是相悖的,我不可能什么都拥有,但我却依旧还是沉迷在对你的痴心妄想中难以自拔!” “卢庄...你...不要再说了...” 卢庄今日的话虽然有很多令霍雨桐感到费解,可这番告白她听得明明白白却又怎能无动于衷! “不,雨桐,请允许我任性一次,今日你一定要耐心听我把话说完...” 哽咽了片刻后,他握住了她的手:“我想要同你在一起,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即便我预测到了未来的路很可能是荆棘丛生的,但那时的我依旧不想放弃。” 可又一个刹那,他眼中激情的神采又忽地黯然了,攥紧对方的手也松动了许多。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也许这些想法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强加在你身上的意志,你之所以会答应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出于对我的爱,而是另有其他的原因,虽然那些原因是我想不出的。” 此刻,他那紧蹙的眉头和眼神中的怅惘令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且内心倍感惭愧的煎熬。 “那时的我被兴奋冲昏了头,很多事都不愿去多想,可慢慢地,我发现...也许你的心里早就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 听了这话,霍雨桐竟没有力气回应。只因他说的没错,一点也没错。 长长的叹了声气后,卢庄的眸子不禁红了,神色中笼罩着罕见的沉重。 “我不想强求一段本就不属于我的情感,雨桐,如果你心中所爱另有他人,你放心,我会祝福你的!至于卢家,你也不必担心,我想我可以处理好一切。” 声音还弥漫在橙色的光线里,卢庄便已抱紧了对方。这一抱,他用尽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力气。 可她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他即已转身阔步踽踽离去。 黄昏中,一个本就修长的背影慢慢地被拉成了细细的一条,周遭的色调再温暖却也缓和不了那孤独长线书写的萧索与凄凉。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可自己的心到底该被道德所捆缚,还是应去追寻向往的幸福呢?这时的她也滑入了左右为难的漩涡。 而同一日,洛景枫接到了信息后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王氏书院之内。 字条上写着有要事相商,可自己初来乍到又能担何重责呢? 一路心怀忐忑的洛景枫赶至王氏书院时发现原来少白兄也已来到了广州城中。 听洛景枫说可以筹到两万两白银后,在场的几人皆面露欣慰之色,且还称赞了他一番。 而这一刻,洛景枫瞧得清楚,今日在场的就只有四人,且皆为会中绝对的骨干,因而他难免心生疑窦自己初出茅庐为何会再次受邀来此商议要事? 原来,为了实现议定的“腹背夹击,夺取广州”之计,冯少白和项荫南等人此前曾利用广东清军内部矛盾,交结到了一批旗人,这次准备策动他们于城中进行兵变。 同时,冯少白又联络了广州城外的一批会党与绿林,约定时间,在广州内旗人发动兵变之时,聚众向城中进攻,从而里应外合,牵制清兵主力,助力惠州的夺取。 且兴中会已将起义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八,距离今日只有十天之余。 而今日叫洛景枫前来,却是有一超级重任相委以。 第三百四十二章 彷徨 () 此刻,见洛景枫倍感局促,满目迷惘,项荫南见状后,只得为其解惑答疑。 “景枫,你知道少白为何这次会特意派你前来广州,而我今日又为何独独将你招来此地么?” “景枫愚钝,还请项三哥明示。”拱手作揖后,洛景枫抬起头来定定地瞧着众人。 与冯少白互递眼色后,项荫南眉头渐紧,好一会,才下定决心向其一道原委。 “起义的大体过程前日在此你也听到了,想必也已清楚明白,可另有一事极为隐秘,不相干者不便参与,以免稍有不慎,打草惊蛇,那便会坏了整体大计。” 不相干者不便参与,莫非自己是相干之人?可究竟是何等隐秘之事竟会涉及自己呢?此刻,他发达的想象力迅速构化出了无数个可能。 见洛景枫困顿费解,一脸的焦虑之态,一旁同样急切的冯少白抢先一步开口道:“项三哥,就别同他绕弯子了,景枫,还是我来跟你讲吧!为促事成,我等商议决定,起义前夕,须得杀掉几位城中大员,趁敌军阵脚大乱之际,再为进攻,这样定会事成。” 其实在洛景枫来此之前,其余四人已就此问题商讨了近半日。而“烟狄斯”号上,孙逸仙便提议这次起义为保周须得先除掉几名清廷大员,这样便可趁敌方群龙无首之时,打乱清军部署,瓦解敌之军心,此举亦可鼓舞革命党人士气,使得郑弼臣率领的起义军能在惠州站稳脚跟,从容发展。 洛景枫知晓少白兄所言何意,也深感其言之有理,可却想不明白此举与自己有何相干。 而言至此处,冯少白却面露尴尬之色,舔了下唇角,明显是有难言之隐。 项荫南见状,干咳一声后,继而压低了嗓音幽幽吐出了一句话道:“而这回我等行刺的最主要目标即为两广总督,蒋寿!” 项荫南等人列出的刺杀对象为满清政府派驻广州的三位最高军事负责人,他们分别为不久前荣升两广总督的蒋寿、陆军提督郑嘉轩以及广州将军文征。 “蒋寿”二字一出虽算不得响亮,可却令洛景枫当即有了种平地惊雷之感,此刻,他双目愕然迷乱,半张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应答。 刺杀大员会选中两广总督实属必然,而蒋寿乃满清政府在广的首脑性人物,所以行刺他的风险自是可想而知。 可这一刻,令洛景枫心绪惶恐的并不在于暗杀敌首有多危险,而在于蒋寿乃自己多年挚友蒋伟诚的父亲。 眼见洛景枫戚戚忧忧,脸色乍变,项荫南亦是倍感为难,无法再度开口,众人亦面面相觑,想不出恰当的说辞。 而这消息不知消化了多久,洛景枫的情绪才慢慢得以回转。 发现对方眼中的蹙迫之意慢慢淡去后,项荫南抿了抿唇角,这才放心继续道出下一步的行刺大计来。 此刻,洛景枫得知原来七日前,兴中会便已派人暗中潜入总督府行刺蒋寿,可非但没有找到蒋寿的人,还险些败露行踪,命丧虎穴。 如今众人清楚明白刺杀总督凶险异常,毕竟他身居高位,护佑者众,因而根本无法近身相搏,更何况总督府邸本就防范严密,再加上七日前的危急,蒋寿定会进一步设防,所以如今对于革命党而言入府行刺成功的几率已是十分的渺茫。 冯少白昨日回广后,与众人协商决定变换策略二杀蒋寿,而这一回须得有与蒋寿有所交集之人深度参与方可成事。 想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一人,而那人便是他的得力助手洛景枫。只因他从前曾听洛景枫提及过好友蒋伟诚,此人乃总督蒋寿的三子。 虽然说者无意,可听者却将此事牢记于心,冯少白心想如果景枫愿意一入总督府,摸清内部地形,那事成多半可期。 但洛景枫入会仅仅一年,而且才只有十九岁,除了撰写稿件,并未参与过要事,将如此重任交于他身,冯少白等人还真是感到有些放心不下,可思量许久,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叫景枫来此相商。 项荫南的话音落地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洛景枫一人之身,令他感到极不自在。 这时,洛景枫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的迹象,反而还惊现了深深的川字竖纹。 虽说欲成大事者,可不苟于小节小义,但蒋寿毕竟为蒋伟诚之父,如果蒋寿真因此事而亡,那有朝一日蒋伟诚知晓真相,二人必定反目,从此不共戴天。 可如果自己拒绝不接,那定会被众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劝导,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贪生怕死之罪名。 身陷两难之境的洛景枫面色凝重,呆立无言,只得茫然无助地望向天空,而这时,可怜的太阳却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给不了他一丝光明。 就这样,众人皆默然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渐渐荡去,夕阳才终于露了本来的血色。 这时,万般思忖之下,洛景枫用力推开心中的迷惘极度认真地对大家道:“诸位大哥,刺杀蒋寿我本人并不反对,也无权反对,可我与蒋寿之子交好多年,如若利用友情行不义之事,那我与禽兽何异?所以此事景枫实难从命,还请诸位三思。”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