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对门有个小竹马》 1、关关雎鸠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拔干净,不用香油。 钱如意看着篝火上滋滋冒油的野鸡,长长叹了一口气。胸中憋闷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想她自幼儿是老钱家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女娃子里的大元帅。那真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谁能想到,不过三年五载的光景,就落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地步。 出了家门,村里昔日那些同伴好友,看见她都像躲避瘟神一样。 唉…… 钱如意又叹了一声。 造成今日这般光景,她心里其实很是清楚谁人从中作梗,但是,任凭她千般豪杰,万般英雄,想起那坑害、污蔑自己的人来,都无可奈何。 无他,她心虚啊。 茂密的蒿草丛中,忽然传来的声音。一个肤色黑红的小伙子从里头钻了出来:“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干嘛?”钱如意耷拉这眼皮,万分的提不起精神。 赵丰收两只眼睛晶晶亮,充满了喜悦:“大妹回来了。” 钱如意转头看向他:“你病了?做白日梦了?脑袋被门挤了?” 赵丰收也不恼:“没有……” 不等他说完,钱如意已经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说什么胡话?难不成青天白日的,撞邪了?你知道把你家大妹赎出来得多少银子不?三两啊,整整三两雪花纹银。你有那么多钱还是我有?”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赵丰收见她不信,有些发急了,声音跟着大了起来:“大妹真的回来了,就在家里呢。你不信跟我回去看看。” “真的?”钱如意还是将信将疑。要知道,三两纹银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赵丰收的父亲好吃懒做,又自私至极。别说他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就算有也是万万不会拿出来赎回大妹的。 按说,赵钱两家不睦,赵大妹的事轮一万圈都轮不上钱如意操心。 可是,架不住事有凑巧。当年赵大妹被卖,好巧不巧和钱如意有那么一点瓜葛。 那会儿正封天灾**。五百里外,天狼国和他们大业国连年征战,正打到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 玉匣关外,据说尸横遍野,狼烟满地。 玉匣关内呢? 一场前所未有的干旱,席卷方圆五百里。百姓饥困潦倒,苦不堪言。但凡能下口的,树根草皮都被搜刮干净了。 钱如意所在的元宝村,因为有一条常年不断的元宝河,灾情还算不是很糟糕。 可即便是这样,春日里青黄不接,大人孩子饿肚子也是常态。 周边的草根都被挖干净了,更别说野菜。 唯有距离村子不远的迷踪荡没人敢去。 所谓迷踪荡,顾名思义,人一旦误入,极容易迷失其中。据说,自元宝村在此建村以来,数百年间,凡是走进迷踪荡的人,从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 不过,这些人不包括钱如意。 钱如意自幼有种本事,不会迷路。对于她来说,进出迷踪荡跟闲庭信步没什么区别。 于是乎,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月,能跟随钱如意进入迷踪荡挖野菜,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那几年也是钱如意在同龄人中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当然了,对于钱如意能够在迷踪荡不迷路这件事,是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秘密。 毕竟,迷踪荡一直以来都无人能够自由来去,现在出个女娃子,进出那里跟进出自己家大门一样。这件事总归透着那么一点儿诡异。 那会儿,钱赵两家还没有撕破脸。不过也快了。 因为钱如意爱管闲事。 赵丰收虽然是赵家的长子长孙,但是,摊上一个好吃懒做的爹,一个糊涂彪悍的妈,底下又一帮挑尖儿跋扈的弟妹,他的日子十分的不好过。 自小就下地劳作,但是,轮到吃饭穿衣就没他什么事了。还好有他爷爷、奶奶看顾。不然钱如意都觉得赵丰收根本就活不下来。 赵家那般的作为,令钱如意十分的看不上。于是,她去迷踪荡挖野菜,谁都可以带,就不带赵丰收的妹妹。 赵大妹挖不着野菜,回家就得挨揍。她爹当闺女是摇钱树,自然会护着,她娘肯定会吵闹起来。然后两口子打成一锅粥。 每当这时,钱如意就觉得十分解气。让他们再欺负赵丰收。 可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赵丰收的爹,因此便将当年只有六岁的赵大妹卖了。 这件事,便成了钱如意心头横亘的一道坎。 虽然她十分清楚,赵丰收的爹卖闺女,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带赵大妹挖野菜。但她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仿佛只要她领着赵大妹去了迷踪荡,只要赵大妹能挖到野菜,赵老爹就不会卖掉赵大妹一般。 也因此,这几年赵丰收的家人四处败坏她,她都憋着没有还击。 如今听到赵大妹回来了,她心中一时间百转千回,万般滋味。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真的。”赵丰收生怕她不相信。 钱如意忽然鼻子一酸,压抑在心中的万般委屈,瞬间奔涌而出,没好气道:“回来就回来了呗,她是你妹子,又不是我妹子。你巴巴的跑来和我说什么?够得着么?”说着,一把推开赵丰收,向迷踪荡外走去。 赵丰收原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被抢白,顿时语塞。看着钱如意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鼻子里忽然闻见一股焦糊的味道。转头一眼看见火堆边的野鸡,连忙捡起来,又麻利的将火堆拍灭,快步追上了钱如意。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钱如意想到这几年自己受的憋屈。越想越生气。 如果不是赵丰收家人四处败坏她,她怎么会落到现在孤家寡人的地步呢? 她是对于赵大妹被卖掉这件事抱愧于胸,可如今赵大妹都回来了,她还惭愧个毛线。再忍下去,她就成河里的乌龟、王八了。 想到此,她忽然转头,一脚踹在赵丰收小腿上:“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家两不相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再跟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赵丰收吃痛,蹙起眉头:“如意,你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就发脾气?” “我就发脾气了,让你管?你回家告诉你娘。别以为这几年我处处忍让着她,就当我是好欺负的。再敢碎嘴子到处喷粪去,姑奶奶我让她知道、知道马王爷为什么三只眼。” 赵丰收一头雾水:“好好的,你怎么又和我娘呛呛上了?她这些天也没做什么啊?” 2、谁来了 () 钱如意越发生气:“我这是新仇旧恨。” “啥新仇旧恨?” 钱如意看着赵丰收那副傻样儿,内心深深有种爆拳砸进棉花堆里的无力感,只能咬牙切齿道:“不怪别人都叫你大傻,你就是个傻子,赵大傻。” 赵丰收脸上浮现出着急的神色,急急道:“我不傻,他们胡说的。你知道的,我不傻……”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忍着你娘那张臭嘴了。我也再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我又没惹你。” “什么也不为,谁让你姓赵的。”钱如意说着,加快了脚步。 走了一段发现赵丰收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他整愁眉苦脸的站在那里,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钱如意看见他那副窝囊的样子就头大,吼道:“你不走,想在这迷踪荡里常住吗?” 赵丰收垂下眼皮,挪动脚步,嘀咕道:“你不理我,我出去有什么意思。” 钱如意眼睛一瞪:“什么?” 赵丰收一个激灵,立定站好,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钱如意依旧瞪着他:“等会儿走到荡子边儿,你先站住,别让人看见。等我进村了,你再出来。听到了没有?” 赵丰收连忙点头:“我记得的。” 钱如意十分烦躁的甩了甩手:“都是你娘那个老虔婆,害的我这样堂堂正正一人,这般的畏首畏尾。气死我了。” 但是,面对一副窝囊样儿的赵丰收,钱如意十分明白,和他拌嘴,除了把自己气个半死,毫无用处。 迷踪荡就在村边不远处,从外头看,老大一片蒿草地,望不见边际。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钱如意从一人多高,茂密的蒿草从中钻出来,一抬头看见西天明亮,通红的火烧云,忽然间觉得心头一口废气吐出,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仿佛,她又回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年幼之时。 步上村口的元宝桥,远远看见隔壁翠花抱着木盆走过来,似乎是要去洗衣服。钱如意十分欢快的和她打招呼:“去洗衣服啊?” “嗯?”翠花一愣:“啊。”快速的将身闪在一边,同时将头转了过去。仿佛钱如意是什么脏东西,多看一眼会沾在眼睛上拔不下来。 钱如意那口刚刚吐出来的废气,瞬间又化成一块硬骨头卡在了嗓子眼儿。 她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打了一巴掌:“贱。” 翠花猛然抬起头,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钱如意没好气儿的撇了她一眼:“见过捡钱的,还没见过捡骂的。” “你……”翠花恼怒起来。乡下姑娘泼辣,望着钱如意就要吵闹起来。 钱如意毫不示弱,将墨黑的眼睛一瞪:“你什么你?说的就是你。”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要闹起来,远远走来一个妇人:“如意,回家吃饭了。” 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钱如意的三伯母,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伶俐人。能在她嘴巴下讨到便宜的人,至今还没有出生。 赵丰收的娘厉害不? 骂起街来,一半天不带喘粗气儿的。可当年,钱赵两家闹起来,赵丰收的娘,愣是被这妇人三言两语噎的差点翻了白眼儿。 况且她是妇人,骂起人来毫无忌讳。原本气鼓鼓的翠花,顿时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巴的转身,洗衣服去了。 反倒是钱如意一口恶气憋在胸隔间,十分的难受起来。望着走来的妇人,无不埋怨道:“三伯母,你干嘛来和稀泥,让我骂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一顿,我心里还痛快些。” 三伯母拉住她的手,无不疼惜道:“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你到底是个闺女呢,当街和人吵吵,忒不像样子,岂不正合了那些浅薄小人的意?那些吃白饭,拉黑屎,坏了心肝的,可擎等着看咱们笑话呢。” 三伯母话里有话,那些好事的,正要来看热闹的人听见了,顿时便各自好大的没脸,一个个灰败了脸色散了开去。 三伯母拉走钱如意的手,昂首挺胸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如意啊,你记住。活个人在世上,身正不怕影子斜。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旁人的闲言碎语,那就是个屁。只要咱自己立住了,谁也不能拿咱怎么样。” 钱如意点头:“我知道。” 可她到底提不起精神来。被人孤立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况且,那些如今将她视如仇敌的人,还都是她当年的小伙伴。 那会儿为了能挖到更多的野菜,填饱肚子。那些小伙伴儿哪个不是巴结着她呢? “狼心狗肺。”钱如意又咬牙切齿低骂了一声。 “好了,好了。”三伯母安慰她:“赶明儿找着机会,我替你狠狠的骂她们。咱不生气了啊。” 说话间,二人来到家门口。只间一辆十分齐整的油布马车停在家门口。三伯母一愣:“家里来客人了?能是谁呢?” 钱如意本就不开心,看见那马车更加不开心:“不能是我舅舅吧?” 钱家虽然人口多,但也就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家。亲戚朋友也都和他们家差不多。 唯有钱如意的外婆家里富裕些,是个土财主。钱如意的外公姓葛,大名叫葛云生。娶了三个老婆。 钱如意的亲外婆是葛云生的大老婆,但也是葛云生最不喜欢的一个老婆。 因为,钱如意的亲外婆是个伏弟魔。自打进了葛家门儿,旁的事物一概不管,只专心绞尽脑汁往娘家划拉东西。 葛家就是个土财主,并旁的钱财来路。能积攒下家业,靠一辈一辈人勤俭持家。哪里禁得起有个家贼,耗子一样净往外倒腾呢? 眼看着家里光景每况日下,葛云生也就是钱如意的外公,把钱如意的亲外婆撅在一边儿,又娶了个能干的二房。 可是二房肚子不争气,生了一屋子闺女,一个儿子都没有。 于是乎,葛云生又娶了个三房。 三房肚皮挺争气,进门三年生了俩儿子,就是钱如意的大舅和二舅。 葛云生一高兴,想起被撅在一边儿的原配老婆了。没成想,钱如意的外婆铁树开花,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两朵。 她一胎生了俩,一个就是钱如意的娘,葛六女,另一个就是钱如意的三舅,葛世雄。 凭着这俩孩子,钱如意的外婆熊氏才算从“冷宫”里出来,得以和葛云生其余俩老婆平起平坐。 可是,钱如意这个三舅,提起来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3、傻不傻 () 提起钱如意的三舅,还要从钱如意外婆熊氏说起。 熊氏是个伏弟魔。伏弟魔的脑瓜子和常人是不同的。她就认为身为闺女,理应一切以娘家为先。 她是这样,教育的闺女自然也是这样。 钱如意的娘,那就是她外婆活脱脱的翻版。 而钱如意的三舅,活脱脱是熊氏娘家兄弟的翻版。贪得无厌,自私自利。 每次来钱家,都恨不得把钱家的瓦揭了带回去。也就是自己的妹子葛六女不当家,要不然,老钱家现在恐怕连砖头都剩不下半块了。 可是,话说回来。 葛世雄因为有个超级伏弟魔的妈,虽然他也是葛家的儿子,可日子过的比起另外俩哥哥,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常日里,因为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葛云生也很不待见他,更不会让他随便沾手家里的大物件。牲口马匹更是不准他碰的。 怕他把牲口拉回去,转脸又被熊氏当人情,送个熊家那些个人去。 可是,如果不是葛家来人了,老钱家也没有能使起这样齐整的马车的亲戚啊? 就在钱如意前思后想的时候,一个身穿绸缎衣服的年轻男人看到她,喊道:“哎呀,外甥女儿啊。我说来这半天没看见你呢。” 钱如意一怔。 要说那男人吧,看脸面她认识。正是她三舅葛世雄。可是看那穿着打扮,却又糊涂起来。 葛世雄和熊氏母子一向过的紧巴。今日怎么穿起绫罗绸缎来了? 再有,她虽然只是个小村姑,大世面没见过。却也明白,那绸缎不是谁想穿都可以的。 葛家虽然大体上比旁人富裕些,但也只是个无功无名的土财主。吃了熊心豹胆,敢穿着绸缎走街过店的招摇? “呓,这孩子咋不知道叫人呢?”葛世雄看见钱如意只是望着自己,并不搭腔,顿时皱起了眉头:“莫不是像她们传说的那样,招了邪性了?” 坐在一旁的爷爷,听见这话十分不悦的低咳了一声。 葛世雄察觉到自己失言,连连向爷爷赔不是。 爷爷将烟锅往鞋底上磕了嗑,这才不紧不慢的开腔:“亲家大公子考上了秀才,别说在你们葛家村了,就算是在咱这十里八乡,那也都是大喜事。 只是,我这拖家带口的,又都是些只字不识的大老粗。如果去了,多有不便。你回去跟你爹说,庆贺的正日子我就不去了。赶回头,我专程向他道喜去。” 葛世雄闻言:“这怎么话说的?那别人家的亲家都去,就咱不去,显的不好看不是。” 爷爷抬起眼皮,看了葛世雄一眼:“这要是你考上了秀才,我先杀口大肥猪送去。 葛世雄一愣,总觉得爷爷话里有话,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意思来。 奶奶开了腔:“莫若这样。世雄来这一趟,也是一番心意。咱们不去就罢了,让六女和她哥哥回去乐呵乐呵是应该的。再怎么说,亲家大公子也是六女的大哥。 哥哥中了秀才老爷,是该回去道贺的。” 爷爷点头:“女娘们的事,你说了算。” 那边钱如意的妈早已收拾了好大一个包裹,擎等着回娘家呢。听见奶奶的话之后,忙忙的转头去牵小儿子的手:“九儿,去外婆家了。” 钱九儿一蹦老远,双手背在身后:“我才不去呢。去了,他们总欺负我。” 钱九儿说的他们,是葛家的孙子、女,以及其他的外甥。 熊氏那一房在葛家过的不如人,连带她的下辈儿人受欺负。 葛六女望着小儿子,伸出去的手有些下不来台。 葛世雄道:“九儿不去就算了。”一眼看见钱如意:“莫若让如意一起去吧。陪着她娘,也有些照应。”他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到钱如意能去。 小九儿都不愿意去外婆家,更别提已经十六岁,成大姑娘的钱如意了。 谁知,奶奶听了这话,竟然十分认真的考虑了一下:“也好。如意一天天在家里闷着,也挺没意思的。正好借着亲家大公子这桩喜事,去散散心。” 钱如意闻言,两眼一翻:“我才不去呢。” 一旁的三伯母扯住她的手:“傻孩子,去。你舅家这样大的喜事,怎么能不去呢?”说着扯着钱如意就往屋里走,还不忘转头叮嘱葛世雄:“世雄啊,你等一会儿啊。我帮如意梳个头,换件衣裳。” 葛世雄点了点头,有些回不过神来。 要知道,钱如意可是和旁的丫头片子不一样。她是老钱家的掌中宝,心头肉。别看家穷,可是走路都带着十八个棒槌一般,横行霸道的很。 把她带回去,无异于带了个姑奶奶回去。一个伺候不好,不定闹出点儿什么呢。 越想着,葛世雄就差打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了。 反观葛六女,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好像钱如意和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一样。 没办法,葛六女在熊氏的悉心教导之下,早已养成娘家独尊的性格。这世上,除了她娘家人之外,估计也就她那俩儿子能略微牵动她的心了。 钱如意被三伯母扯进屋里,不耐烦道:“我都说了,我不去。” 三伯母望着她:“你傻啊。” 钱如意一愣。 三伯母似笑非笑道:“你多大了?” 钱如意愣愣道:“十六。” “别人家十六的大姑娘都嫁人了,就算一时没成亲,也早就有了人家了。你呢?” 这是钱如意的软肋,她顿时便气恼的要哭:“你也来取笑我是不是?” 三伯母往她头上拍了一下:“说你傻,还真傻不成。你是谁,我是谁?我是你亲亲的三伯母,笑话你不成笑话我自己了?” 钱如意有些懵圈:“那你啥意思啊?” 三伯母凑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钱如意愣了愣,顿时羞红了脸颊:“那怎么行?哪有那个样子的?” 三伯母望着她:“你去不去吧?要是不去,我就去告诉你三舅,让他们走了。” 钱如意半垂了头,咬着唇含糊道:“人家又没说不去。” 三伯母笑道:“这就对了。不过,到了你外家,多看,少说。多长心眼儿。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要矜持,要洁身自爱。 该留意的留意,旁的歪门左道的事,可不许想,听见没有?” 钱如意点头:“听见了。” 三伯母帮她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裳,又梳洗了一下。望着她赞叹道:“年轻就是好,瞧这水灵灵的,跟个花骨朵一样。” 这时,奶奶推门进来:“如意啊……”却又欲言又止。 三伯母笑道:“娘,您老放心,该嘱咐的,我都替您嘱咐过了。” 奶奶轻叹了一声:“日子过的咋就这么快呢?我这一闭上眼睛,就好像如意小小的一团还在我怀里撒娇。一睁眼睛,她就成大姑娘了。” 钱如意的眼睛忽然有些酸:“奶……” 三伯母笑道:“干啥呢这是,如意就是串个亲戚去,娘就这么舍不得。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 4、恼羞成怒 () 奶奶牵了如意的手,走出屋门。又叮嘱葛世雄几句,要他务必看顾好钱如意。一家人这才送葛六女和钱如意上了马车。 话说着还是钱如意第一次坐这样好的马车,可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的。 自从钱家和赵家结仇,这些年赵丰收的娘没少在外头败坏钱如意。 论理儿,老钱家人品端正,家风甚好。若是人凭空造谣,也是没人会相信的。偏偏有一件事儿,人们想不明白,钱家人也从来不解释。 那就是钱如意有事没事总爱钻迷踪荡。 之前带着别人挖野菜的时候,还遮遮掩掩的。后来,她便渐渐的大摇大摆去那荡子里,一待就是多半天。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荡子里干什么。 对于猜不透的事情,人们一向是不吝啬丰富的想象力的。于是乎各种传说就生发出来,像长了腿儿一般四处流窜。 加上赵丰收的娘,以街坊邻居的身份煽风点火,十分虚假里难免多出五分真实的样子来。 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算钱如意生的花容月貌,品行贤良淑德,也没有人家愿意冒着风险和她结亲。更何况,钱如意还有一个炒鸡大短板。 她除了嘴皮子利索之外,干活儿十二分不中用。生为一个乡下丫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针织女红没有一样出色的。 庄户人家娶的是媳妇,又不是少奶奶。撇开前头那些流言蜚语不说,但是不会做活儿这一项,就足够将钱如意排斥在优秀儿媳妇人选之外了。 她此次去葛家村,可是有目的的。那就是给自己找个中意的女婿。 十六岁啊,在乡下真的已经不小了。 不过,钱如意虽然满心忐忑,其实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家里四个伯母,一个婶婶,外加奶奶她老人家亲自出马,都没能给钱如意找来一个称心如意的婆家。何况她这样瞎猫一样的去乱撞呢? 钱如意在车中,一时愁肠百结,一时又喜忧参半。可怜她生母亲娘葛六女就坐在她身边,跟没有看见她这个人存在一般。 对于这样的母亲,钱如意早已气不起来。在葛六女眼睛里,自己的儿子都不如娘家侄儿一个头发丝儿金贵,至于自己的闺女…… 和她有关系吗? “到了。”在外头赶车的葛世雄吆喝了一声。车子戛然停住。 葛六女拽着她那个巨大的包袱就要下车。 钱如意看她拖的实在吃力,伸手想要帮她一把。 “干嘛?”葛六女顿时跟个炸了毛的猫一般,瞪起了一双眼睛,一巴掌向钱如意的手打过来。 钱如意眼疾手快,迅速松手,避开了那一巴掌,怒目瞪着自己的亲娘。 葛六女察觉到自己过份紧张,失态了,顿时有些心虚起来,讷讷道:“这里头也没什么,就是几件家里不穿的旧衣服,我拿来给你外婆他们,看有什么用没有。总比在家里扔了强。” 钱如意更加气不打一出来:“你打量人人都像你那样傻。我外婆家什么门头,咱们家什么门头?你拿着破烂送给我外婆家,可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葛六女有些恼羞成怒:“你小孩子家,怎那样多事?怪不得你嫁不出去呢?要是我儿子娶媳妇,你这样的,倒贴我都不要。” 钱如意虽然知道自己母亲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可是,听见这样恶毒的话从母亲口中吐出,她还是无法忍受,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你说的是人话吗?我还是不是你的女儿?别人这样嘲笑我也就罢了,连你也这样嘲笑我。” 葛六女语塞,但她一向不把女人当人看的,连她自己看自己都是这般,更何况自己的女儿呢?冷声道:“你是姓钱的。” 这句话不言而喻,钱如意是姓钱的,和姓葛的没有半毛钱关系。不得不说,葛六女这个妈做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冷如冰霜一般。 钱如意气绝,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怎么了?”葛世雄探头进来,一眼看见钱如意铁青的脸色,顿时有些慌张,连忙摇晃她:“如意……” 钱如意这才一口气上来,活了过来。望着葛世雄:“你把我再送回去吧。我是姓钱的,自然该待在姓钱的地方,就不该来你们姓葛的地方。” 葛世雄道:“这是怎么话说的,都到了家门口了,连门都不进,转头就回去,让人看见了笑话。况且,这天都黑了,黑灯瞎火的也不好赶路。” “我不。我是姓钱的,我要回钱家的地方,不在你们葛家的地方待。”钱如意任性起来。 她虽然不得生母喜爱,但是别忘了。老钱家弟兄六个,生了二十八个光头小子,就当间儿蹦出她一个丫头来。 在家里可是被宠的上天入地。 再退一步讲。葛世雄没少通过葛六女的手,使用钱家的财物。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看见这姑奶奶发起脾气来,他生恐因此得罪的钱家人狠了,钱家再不让葛六女往回倒腾东西。那样的话,他可就亏了。 于是,他连忙哄劝钱如意:“你娘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是说着玩的,怎能当真呢?” 葛六女一见自己哥哥低声下气和钱如意说话,葛世雄还没觉得怎样呢,她先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一般,向着钱如意怒骂道:“作死贱皮子,你舅舅和你说话你听不见吗?还不快滚下车去。” 钱如意刚刚顺出来的一口气顿时又顶在了嗓子眼儿,望着葛六女怒道:“你闭嘴。你姓葛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还反了你个赔钱货了。”葛六女恼羞成怒,挥手就要打钱如意。 葛世雄顿时头皮一紧。葛六女这是要断他财路啊。他一把就捉住了葛六女的胳膊,用力将她挥了出去:“你疯了,撒野不挑地方?” 车中狭小,葛六女又是一介妇人,根本不是葛世雄的对手,措不及防被葛世雄一下子挥在了车壁上。嘭的一声,身体将车壁撞的山响。光听声就疼。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葛六女撞在车壁上,差点儿没背过气去。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却完没有了面对钱如意时刻薄跋扈的样子。只是垂了眉眼,暗戳戳的揉着被撞的地方,嘀咕了一句:“我也没说什么……” 葛世雄却依旧不依不饶:“闭上你那臭嘴吧,一副晦气样子。早知道,我就不该接你回来。兴的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了秀才,你成了官老爷了。下贱秧子,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起染房来。” 葛六女垂了头,缩着肩膀一副她做错了的样子。 钱如意看着她卑微的样子,忽然间满腹辛酸,摆了摆手:“都别说了。” 5、送你个丫头好打架 () 葛世雄一面对她,立马换上一副狗腿样儿:“是是是,不说了。咱们下车。要是你娘再吵吵你,告诉舅舅,舅舅帮你收拾她。” 钱如意内心充满了无力:“算了。” 她亲妈是和她不对付,但是那毕竟是她亲妈。就像三伯母说的,你是谁,我是谁?不管在内怎样,对外总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下了马车,抬起头来。眼前一个青砖垒砌的门楼,两扇黑漆的木门儿虚掩着。上面红漆打底儿,漆出一副对联的样子,亮黑的字儿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物华天宝;下联:人杰地灵。门楣上一个横批:国泰民安。 就这一个门楼,比起寻常庄户人家来都不知道排场了多少。可是钱如意明白,这个门楼不过是外公家大宅院的一个小小侧门儿罢了,连后门都算不上。 除了逢年过节,钱如意很少来外家,这个侧门就是其中原因之一。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让她走侧门,她心里就疙瘩,就难受。 因为有了葛世雄撑腰,葛六女不敢再呵斥钱如意,但是看见她望着那门首,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葛六女就莫名的愤怒,嘀咕道:“看什么看,我娘家好赖个门头,都不知道比你葛家高多少。” 钱如意转头看了她一眼,有心反驳她两句,忽然没了心情。 她这个妈啊,总归是个糊涂人罢了。 侧门上的婆子看见葛世雄和葛六女,敷衍着点了点头就算行礼了:“给三爷,六姑奶奶磕头了。” 葛世雄并不在意这些。葛六女反到端起了架子,淡淡哼了一声。 殊不知,她在父母哥哥面前没脸,在下人面前也是没脸的。 她这边刚走过去,那婆子便翻个白眼:“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也不看看那一身穷酸样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 啪的一声,巴掌打在脸蛋子上的声音,要多响亮有多响亮。 那婆子被打的眼冒金星,一手捂脸一手指着站在她面前的钱如意,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 钱如意不等她骂完,扬起手来,抡圆胳膊又给了她一巴掌。 “哎呀,可是翻了天了……”那婆子叫嚷起来,就要扑上来和钱如意撕打。 听见动静回头的葛世雄见了,连忙喝止:“混账,怎敢和表小姐动手。活的不耐烦了?” 那婆子一惊,举着手愣在那里。 葛六女忙忙的赶了过来,不看自己女儿如何,却去查看那婆子的状况,仿佛那婆子才是她亲娘,钱如意和她毫无瓜葛。 只见她望着那婆子,温言道:“小孩子不懂事,让您受委屈了。这点儿小钱儿,与你喝茶。”说着从袖筒里摸出几枚铜钱来。 要知道,葛六女在婆家并不当家,平日里根本摸不着银钱的。这几个铜板,还不知道是她攒了多久的私房钱。平日里,给自己娃买根麦芽糖都舍不得,今日拿出来打点娘家门上的一个奴才,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婆子此时已经缓过神儿来。望着那几枚铜钱,并不领受。装作手一滑的样子,将那几枚铜钱尽数撒在地上,嘴里却道:“六姑奶奶厚赏,奴才无福消受。” 钱如意在一旁看着,胸中涌动的怒火再次蹿起,抬手啪的一声,又给了那婆子一个耳光:“捡起来。” 那婆子被一连甩了仨耳光,早已怒火中烧,按捺不住,怒道:“你以为人叫你一声表小姐,你就真的是个主子了么?这是葛家,轮几圈轮得着你吆五喝六?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老娘今日就替你那野爹们教训教训你。” 钱如意冷眼睨着那婆子:“你动我一个指头试试?” 那婆子不过是个奴才秧子,倘若钱如意真的张牙舞爪和她打起来,说不得她还敢逞一逞威风。如今钱如意这般稳站上风的样子,她反而气虚起来。 可是又不肯这样白白挨了打,丢了脸面。伸手往钱如意衣襟上挠了一把:“我就动了,你能怎地?” 钱如意毫不犹豫,反手就又要给她两巴掌。但是,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一把骨扇格住,与此同时,一股好闻的香味儿沁入鼻腔。 一个带着三分笑意的男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仔细手疼。” 钱如意下意识转头,一张不同于庄稼汉的粉白面颊映入眼帘。一瞬间,她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人将一双不浓不淡的平直长眉一挑,似笑非笑,仿佛碧波含烟般的眼眸中满是笑意:“小姐谬赞,林某愧不敢当。” 但他的样子,有屁的不敢当。分明春风得意,意气风发,那啥,那啥…… 原谅钱如意词穷,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林……林公子……您……您怎么在这里……”葛世雄看见那男子,已经懵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男子收了骨扇,微微一笑:“一时兴起,闲庭信步于此。” “那个……那个……”葛世雄一向不学无术,此刻面对那男子,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男子将眉峰一挑:“三爷不用顾忌我,我这人别的优点不敢说,就一样,嘴严。你尽管处置家事,我保证从我这里,不会透露出只言半语。 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家丑……家丑……”葛世雄下意识的搓着两只手,左顾右盼。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那男子说的家丑是什么? 那男子见状:“三少爷要是信不过林某,那林某退避就是。”说着便要离开。 “不是……”葛世雄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男子忽然又转过身来,仿佛刚想起什么一般,望着钱如意道:“表小姐是吧?你外公和舅舅待林某甚是周到,林某正觉得无以为报。如今却得了一个契机,还望表小姐成。” 那人长的实在太好看了,钱如意察觉到自己的眼睛过份了,可还是控制不住。直直望着那人道:“你说。” “我看表小姐身边也没个使唤的人,正好我有两个使唤丫头,送你一个吧。” “啊?”钱如意万万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要送个人给自己。 话说庄户人家,也就这两年国家太平,风调雨顺的,才能吃饱饭。平白被塞口人进家,那可不行。 “不行,不行。”钱如意连连摇头。 那人依旧保持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说道:“我那个丫头,彪悍的很,你把她带在身边,帮忙打架也是好的啊。” 8、别这么说 () 凝翠道:“那是自然的。”一边说着,一边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已经将屋内情景看在眼中:“老太太,这天色也不早了。也到了该歇的时候了。不知道我家小姐的宿处,您是怎么安排的呢?” 熊氏顿时有些无措起来。她根本就没把钱如意母女放心上,哪里给她们准备什么住处了呢? 凝翠也不和她废话,说道:“奴婢看这院子里挺宽绰的,也不缺闲屋子。您吩咐一声,奴婢好去安置。” 熊氏只能胡乱指个地方。 凝翠径直走进里屋,将葛六女带来的那个老大的包袱往肩膀上一抡,向钱如意道:“小姐,您且在老太太这里歇歇***婢收拾停当来请您。” 熊氏一把扯住那包袱:“凝翠姑娘……”她想说,这东西是她的。 可是凝翠丫头根本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脆生生道:“老太太,您歇着吧。奴婢力气大的很,拿的动。” “不是……”一旁的葛世雄也有些发急了。他一大家子人口呢,又没个营生,日子过的表面风光,内里着实拮据。这一大包东西就好比吃进嘴里的肉,让他再吐出去有些不是滋味。 凝翠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将肩膀一甩,摆脱了熊氏的手,扛着那大包袱出了上房,往熊氏指的厢房而去。 留下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熊氏肉疼的要命,又不敢得罪凝翠,连连摆手,示意葛六女去把那些东西拿回来。 又拿眼睛剜钱如意。 话说这是钱如意头一次见熊氏吃进嘴里的东西,被人硬掏去。她心里真的说不出的痛快。 葛六女并不清楚凝翠的来历,她一向在娘家人面前英勇无比。见熊氏向她使眼色。她忽然间便抖擞起来。颇有几分先锋大将的样子,向厢房而去。 钱如意见状,抬脚跟了出去,一把扯住她:“娘……” “别叫我娘,我没你这样的闺女。”葛六女甩开钱如意的手,进了厢房的门。 “给奶奶请安。”屋里传出凝翠独有的,明亮的声音。 钱如意往前一步,就见屋内,葛六女直奔那个大包袱,伸手就要拿起来。 “奶奶快放下。”凝翠仿佛一只灵巧的猴子,一蹦就跳到了葛六女面前,伸手拉住了那个包袱:“奴婢来归置就好了。您是主子,哪有奴婢歇着,主子干活儿的呢? 知道的,您宅心仁厚,心疼奴婢。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自己糊涂,不尊重呢。可是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话又快又急,仿佛连珠炮仗一般。手脚也快,眨眼就把那样大一个包袱从葛六女手上拿过去,放到了一旁。 而后根本不给葛六女反应的机会,打开了那个包袱。从包袱里拿出一床簇新的被褥来。 站在门口的钱如意,看见那被褥就忍不住扶额。怪不得那包袱老大,就这被褥都得占老大地方。 紧接着,凝翠又从那包袱里拿出一件天蓝色长衫:“奶奶,您这是把家里公子的衣服都带来了啊?” 葛六女脸色漆黑:“这是我拿来孝敬我娘的东西。” 凝翠道:“可是,老太太也穿不了这样式儿的衣服啊。这可是男人的款式。依奴婢看,拿都拿来了,莫若送给表少爷好了。” “我让你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来。”葛六女有些气急败坏。 凝翠不紧不慢的抬起眼皮:“恕奴婢无状。这可不行。我是林家公子送来伺候小姐的。自然一切以我家小姐为先。这里缺铺少盖的,这被褥是万万不能让您拿走的。还有这衣裳……” 凝翠快手快脚从包袱里扒拉出一堆衣服:“小姐和奴婢两个人,至少要有几套换洗衣裳的。” 葛六女恼羞成怒了,怒道:“你给我放下。哪里来的野丫头,来这里指手画脚的。” 凝翠眼睛一瞪:“好叫奶奶知道。奴婢名叫凝翠,今年十五岁。跟随林公子从京里来。才刚林公子看我家小姐孤零零一个人,身单影只的,很是可怜,这才打发了奴婢来伺候。 头先在侧门的时候,奴婢就跟在林公子身边。什么都看的真真的。这包袱是从葛府外头背进来的,原不是葛府的东西。 奶奶,您要孝敬长辈,原也没错。可是也要替小姐想想。女孩儿家矜贵,又是在外家做客。起居总要体面一些,大家脸上才都好看不是? 难不成,您想让小姐睡柴房、马棚一样的地方?要是传扬出去,您不在乎自己的颜面,难道也不在乎葛老爷和几位大爷的颜面。 你让他们走出去,被人指点,偌大门庭,苛刻外甥女儿。可是丢死人了。” 凝翠一口气说下来,条理清晰,不亢不卑。尤其是最后两句,直戳葛六女心窝。 娘家人可是葛六女的软肋。她顿时就蔫巴了下来。 凝翠铺好床铺,又将那包袱里剩余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 钱如意打眼一看,不禁冷笑。 葛六女整日忙碌,却并不见自家儿女穿新衣,戴新帽。这走趟娘家,替娘家人想的可周到的很。 除了那床簇新的被褥,包袱里上到熊氏的里衣外衫,下到女孩子用的月事带子都缝了好几条。 这些私密的东西,可没见她替钱如意操办过。 钱如意第一次来月事,还是三伯母帮的她呢。 看着这些东西,钱如意的心真是拔凉、拔凉。 “小姐,天不早了,歇了吧。”凝翠招呼了她一声。 钱如意这才想起,从刚才开始,就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儿一直在帮自己。她十分感激道:“谢谢你啊。” 凝翠一笑:“哪有主子向奴才道谢的。都是凝翠份内的。” 钱如意道:“我又不认识那林公子,想必他也是说着玩的,只是看我孤单,让你来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要真的当自己是大小姐,那才是笑话呢。” 凝翠摇头:“这话不对。常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公子向来说话算数。他说把我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姐,我就是你的丫头。” “这个玩笑不好笑,人怎么可以随便送来送去呢?又不是东西。” 凝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诧异:“如何不能呢?我们都是奴才啊。” 钱如意愕然的望着她,忽然间心生怜悯。伸手揉了揉她的秀发:“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可真厉害。往常我娘总把家里的东西搬来葛家。我们都知道,可谁都没办法。你今日一来,就从他们手上将东西抢了回来。要是我,万万做不到的。” 凝翠道:“这算什么。养奴才不就是为了做事情么?主子不好做的事,自然我们做奴才的来做。” “你别这么说,听着我心里难受。” “什么?” 6、想美事去吧 () 钱如意一愣,有种被奚落的感觉。不过看在那人长的挺养眼的份上,她便也没有深究。只是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不用了。” 那人一笑,未置可否。转身走了。 留下葛世雄和葛六女俩人,面面相觑。葛世雄心头忐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妹子出气:“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葛六女忙忙的转身。葛世雄又看向钱如意,十分无奈道:“你啊,净给我惹事。” 钱如意道:“分明是你家的奴才不好,反来怪我?” 葛世雄生怕她再吵闹起来,连忙道:“好了,好了,快走吧。等会儿你外公肯定要过问,你就可怜可怜你舅舅吧。可别再惹事了。” 钱如意见他说的可怜,便也不再吵闹。跟在葛世雄身后,往熊氏院子里去。 熊氏不得宠,住的地方也偏僻。就算是节日里都少有人来这边走动,更别说现在不年不节的时候了。 可是,今日就是那么邪性。钱如意跟着葛世雄身后,一路甩着手前行,迎面来了一主一仆俩女孩儿。都是十五六岁年纪,青春正好的年华。 打扮的溜光水滑,嫩葱一般。 不过,钱如意抬头看看天色,一脑袋问号。 现在天都已经黑了,这俩人打扮的妖妖娆娆的干什么? 正想着,那主仆二人走了过来。看见钱如意,俩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的鼻孔朝天。 钱如意不甘示弱,回了她们一个眼睛歪瞪。三人两看相厌,错身而过。 其实,这闲气生的冤枉。钱如意很少来外家,即便是来了她也不会四处走动,只在熊氏的院子里待一待罢了。 葛家人口众多,那些隔房的姨表亲戚,她认识的极为有限。 可话说回来。葛家三房各怀心思,人家要把她当仇敌,她也不能示弱不是? 总之,钱如意自觉流年不利,左右就没个称心如意的时候。 熊氏的院子虽然偏僻,但是很大。光正房就十二间。 什么概念呢?一间三米,十二间换算成现在的尺寸,就是三十六米长。加上两侧的厢房,总之就是很大,很宽阔。同时也很空旷,很萧索。 因为她穷啊,使唤不起许多下人。偌大院落,只有她儿媳妇带着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居住。 一应活计也都是婆媳俩和三个孙女儿来做。 满院子里开荒,种些乱七八糟的菜蔬。没有男人帮手,菜地经营的很不像样子。 别问葛世雄和他俩儿子干嘛呢。在熊氏心目中,儿子可是宝,孙子是宝中宝。怎么可以使唤呢? 葛六女背着老大的包袱刚进院子,葛世雄那两儿三女便欢快的围了过来:“六姑,你来了?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葛六女笑的那叫一个和蔼可亲,阳光灿烂:“别急,都有,都有。” 一边说着,一边向上房走去:“娘,我回来了。” 熊氏笑的仿佛一朵花:“亏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这个娘。我也算没白养活你。” “娘,说这话多外道。”葛六女的脸色越发光辉万丈,和在钱家时,整日阴沉晦暗的样子,判若两人。 钱如意看在眼里,暗暗撇嘴。这么多年,葛六女也就拿着东西进门的时候香一会儿。等熊氏把东西一收,葛六女就又成她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连水喝多了一口,都像拧了熊氏的一块肉。恨不得她回来,放下东西立马就走。呼吸了她老葛家的空气,熊氏都觉得亏。 可葛六女就跟傻子一样,每每如此,每每不改。记吃不记打。 熊氏将那老大一包袱东西拎起,送到里屋去。再次走出来才发现跟着葛六女身后的钱如意:“呓,你咋来了?” 钱如意翻了个白眼:“给外婆请安。” “罢了,罢了,我可不是二院,三院那些妖精,不吃这哩嗦的一套。 你奶奶也是,这样大的闺女了,怎好意思走街过店,去别人家里抛头露面?”那嫌弃的样子,不言而喻。 钱如意顿时便沉了脸色:“东西还我,我这就走。再蹬你家门,我钱字倒着写。” “什么东西?”熊氏顿时像护崽儿的老母鸡,乍起了一身的毛,指着钱如意:“小蹄子,你如今长大了,要蹬鼻子上脸撒泼是不是?我告诉你,这是老葛家,要撒泼滚回你们老钱家去。我们家不惯你那臭毛病。” 钱如意冷笑:“打量谁稀罕来你家怎地?让你儿子怎么把我接来的,怎么把我送回去。从我家拿来的东西,一根儿线头不能少的给我还回去。从今往后,定然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反了,反了。那是我闺女孝敬我的,关你个小蹄子什么事?”一边叫嚷着,一边指着葛六女:“你养下祖宗,在你家供着就是了。带回了是想气死我吗?又或者,你个狼心狗肺的,本就不想孝敬我的,纵着你家祖宗来气我。气死我,你就称心如意了。” 葛六女顿时惶恐的眼泪都流出来:“娘,不是的……” “什么不是,我看就是。” 葛六女惶恐已极,随手抄起一把笤帚就要打钱如意:“你这个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个你……” 钱如意可不会站在挨打。一把捉住了葛六女的胳膊:“你既然占着娘的地方,就做个当娘该做的样子。今天,你要说出我理短之处,那怕你打死我呢。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四,这打我不领。” 葛六女气急:“你还犟嘴。就凭我是你娘,你是我生的。这就是比天都大的理。” “我呸……”钱如意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娘、你哥、你侄儿才是你生的。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这混账……”葛六女被气的浑身打颤。可是钱如意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站在那里比葛六女还高。葛六女想打她还真不容易。 熊氏见了,拍着桌子叫骂:“六丫头,你死了算了。让个孩子这样骂,你有脸活着,我都替你臊的慌。” 葛六女被熊氏一激,越发发起狠来。 正闹的不可开交,葛世雄从外头一脚跨进来:“干什么这是?” 葛六女吃了一惊,浑身一颤,差点儿没跌坐到地上。 苍白着脸色不敢看自家哥哥的脸,嗫嚅道:“都是如意这丫头,惹娘生气。” 葛世雄看向钱如意,目中尽是厌烦:“你呀,你呀,我真不该多嘴说带你来。才多大会儿功夫,你就给我惹了一大堆乱子。” 钱如意道:“我也后悔着呢。才在门外,我就让你把我送回去。” “走?”葛世雄愁眉深锁:“你想美事去吧。你走了,你惹的事情谁来担承?难不成让我替你背锅?” “啥乱子?”熊氏见葛世雄不像随便说说的,顿时也紧张起来。 她这一房,即无田产,也无什么经营。靠公中的月钱开销。她嘴上骂二房和三房是妖精,但其实并不敢得罪她们任何一个。 因为,二房掌管家业,三房出了个秀才老爷。如果人家不带她玩儿,她这一房,立马完蛋。 到时候,自己的日子都难以为继,她拿什么填补娘家去? 7、谁敢动我家小姐 () 因此,听说钱如意惹了乱子,熊氏立马就惶急起来。 葛世雄正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个丫头脆生生的声音:“熊大娘在么?” 熊氏母子顿时如临大敌:“完了,完了。是二房的秋色姑娘来了。”一边说着,转头看见葛六女,熊氏伸手便狠狠拧了她一把,咬牙切齿道:“都是你这丧门星害的……” 葛六女吃痛,却不敢反抗,甚至不敢躲开,只是默默忍受着。 说话间,门帘一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 鹅蛋脸儿,柳叶儿眉,头上簪着明晃晃的珠钗,穿着簇新的嫩绿色绸衫儿。在油灯光辉的映照下,明**人,仿佛仙女下凡。 身后跟着俩提灯的小丫头,并一个面目肿胀的跟猪头一般的婆子。 钱如意见了,便知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冷眼看着那一行人,八风不动。 反观熊氏已然慌了,连声道:“秋色姑娘来了,快坐。”说着亲自去搬凳子。 再看葛六女,已经吓的面如土色,浑身如同筛糠一样,颤抖的不能自抑。 那被称作秋色的绿衣女子,瞟了一眼熊氏搬来的凳子,目中露出鄙夷之色:“我就不坐了。我身上这件儿,是前儿太太才赏下来的丝绸,最是娇气。挂起丝了可怎么好?知道的,说我不小心,不知道爱惜太太的恩泽。不知道的,还以为熊大娘故意给我搬个糙凳子,成心糟践太太赏下的东西。 我一个小小奴婢,倒是没什么。带累熊大娘在太太面前没脸,可就罪过大了。” “不能,不能。”熊氏连忙解释:“我恭敬着太太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故意毁坏太太赏下的东西呢?这个,太太必然是知道的。” “太太可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女孩儿意有所指,望了望跟在身后的婆子:“大爷中了秀才,如今咱们家也是有功名的人家,保不齐将来大爷进京赶考,中个头名状元回来,咱也算官宦人家。 大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和睦。因此上,太太就算受些委屈,不言语也就罢了。” “是、是、是……”熊氏一叠声的附和。 秋色眼皮儿一翻:“既然知道太太不容易,咱们做下人的是不是也该当替她老人家分忧解难?” 熊氏再次点头,对于秋色丫头将她归拢到下人堆里完不在意。 秋色向那个被打成猪头的婆子使个眼色。 那婆子向前一步站定。 秋色丫头望着熊氏:“熊大娘,既然话说到这里,我就要问一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熊氏一愣:“哎呀,这不是张大嫂子吗?谁给你打成了这样?” 那婆子没有吭声,却听秋色凉凉道:“这还要问一问你家里人啊。” 熊氏转头,十分凶狠的向葛六女望去。 吓的葛六女一个哆嗦便跪倒在地,指着钱如意道:“是如意丫头干的,不关我事啊。” 熊氏看向钱如意,怒骂一声:“你这个作死的蹄子。”话音未落,举手就向钱如意打去。 钱如意正要和熊氏招架,只见门帘一掀,从门外风一般跑进来一个女孩儿,一把将熊氏推了个趔趄。而后两手卡腰,往钱如意面前一站,将钱如意挡在身后。乌溜溜一双大眼睛望着屋里的人,气势十足道:“有我凝翠在此,看谁敢动我们家小姐一根汗毛。” 屋里众人都是一愣。连钱如意都一头雾水。她就是个庄户人家女儿,什么时候真成小姐了?又什么时候使唤得起丫头了? 可是,这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气势倒是挺足的。硬是把一屋子人给震住了。 那个秋色半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林公子身边的凝翠姐姐么?” “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我们家小姐面前,哪有我充姐姐的份儿?虽说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一向没什么规矩。可身为奴才的本分,我还是记得的。不像有些人,仗凭着自己在主子面前得脸,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奶奶也是她,太太也是她。知道的,人家大户人家就这样子,不知道的,主不主,仆不仆,谁知道哪个是奶奶,太太,怎么一会子事儿呢?” 这话夹枪带棒的,可是把秋色丫头挤兑的不轻。跟在太太身边的丫头本来就不好做,因为离男主人近啊。在外人眼中,明明白白做人还有些不清楚呢。 可是吧,这个林公子显然是个贵客,万万不能得罪那种。 凝翠又是林公子身边的人,借秋色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惹她。 但凝翠那番话也着实太损了,秋色顿时红了眼圈,委屈道:“姐姐怎能这样说?我不过是看张嫂子受了委屈,替她打抱不平罢了。” 凝翠却毫不领情:“啧啧,我倒没看出,您倒是生了一副侠肝义胆。可是,您找别人的晦气,我是不管的。偏偏寻在我家小姐头上。这我是不能依的。” 秋色道:“您也看见了,张嫂子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凝翠大眼睛一迷:“该。得亏她生在你们家,要是在我们家,敢和主子小姐顶撞,哼哼……” 这一声冷笑,笑的那张婆子毛骨悚然。 熊氏不得势,连带下人作贱她。 换了别人,那怕是邻居来串门儿,那张婆子也是不敢那样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的。 如今凝翠一声冷笑,就好比当头一棒,猛然将她击醒。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家奴。倘若真要丁是丁,卯是卯的理论起来。她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秋色姑娘。”张婆子望向秋色:“老奴谢姑娘体恤,感激不尽。这件事就算了吧。” 秋色也是个伶俐人,从凝翠露面,口称钱如意为小姐开始,她就知道,今日这件事,讨不了好去。 打狗还要看主人。林公子的身份贵重,摆在那里。他的丫头谁敢招惹? 见张婆子松口,秋色也乐得就坡下驴。顺势又说了几句敷衍客套的话,带着张婆子和那俩小丫头走了。 “这就……完了?”熊氏有些不可置信。 凝翠转头,脆生生道:“老太太,您还想怎样?若是觉得便宜了那些人,奴婢替您前头老爷、少爷面前喊冤去。保管教那些人不死也脱层皮。” 熊氏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真的么?” 凝翠点头:“自然是真的。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我们家,我们王……我们往上一告发,我们主子奶奶最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以下犯上,先打三十板子,再赶出去都是轻的。” “哎呀呀,这么厉害呢……” 9、听说你还没有说媳妇 () “不要一口一个奴才的。谁下生就是奴才命呢?” 凝翠眼眸一亮:“小姐,还真让你说着了。我爹、娘都是府上的奴才,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自然下生就是奴才。” 钱如意张大了嘴巴,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样啊……” 俩女孩儿刚刚歇下,就听外头有敲门声,葛六女的声音传来:“如意,开门。” 钱如意道:“我睡了。” 葛六女只是敲门:“你开门,我进去。” 凝翠起身,把房门打开。 葛六女走进来:“今晚我也睡这里。” 还用说嘛。往常熊氏得了东西,还转眼就翻脸,那一次都是把葛六女骂走,饭都不给吃。何况今日没得着东西,白高兴了一场呢。自然是不会招待她的。 三人挤在一床被褥下,勉强捱了一夜。 天刚亮,凝翠就起身忙活去了。 先是找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送来了洗漱热水,又领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丫头,抬着食盒,送来了各种精细粥点,足足摆了一大桌子。 葛六女早已看的目瞪口呆,她虽然是葛家女儿,可自幼被熊氏压制着,很少出院子。稍大又嫁到了元宝村,过得就是平常庄户人家的日子。这几年能吃饱饭,已经觉得日子不错了。从来不知道,就在她娘家里,有这般精细的吃食。 别说葛六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葛世雄那三个女儿,一大早闻见厢房里饭菜的香味儿。姐妹仨走过来一看,哈喇子都快淌脚面上了。 葛六女倒是个无比孝顺的,见三个侄女儿都来了,生恐饭菜不够吃。连忙端了两碟子点心:“我去给你们奶奶送点儿过去。” 一旁的凝翠噗嗤一声就笑了,从她手中拿过那两碟子:“奶奶快别寒碜人了,这是府里各房太太、小姐、公子们日常的吃食罢了。咱们是客,客随主便。您若是去了上房,怕不是令那多心的疑惑咱们嫌人怠慢咱们?” 葛六女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啥意思?” 凝翠道:“奴婢的意思是,这是府里最平常的饭食。拿来待客确实有些怠慢。但谁让咱是客人呢?客随主便也就是了。你要是拿着去找老太太。老太太还不得以为咱们挑理儿吗?” 这一番话,让葛六女进退两难。同时看着那一桌子逢年过节都未必吃的到的饭食儿,心头一阵阵抽搐。 她似乎此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娘家很有钱。 可为什么同样是葛家人,她娘和哥哥就过的这样惨呢?看那三个侄女儿,大的都十七了,看着那饭菜的样子,就像饿狼一般,眼睛里恨不得伸出手来。这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姑姑,知道你孝顺。我奶奶早上是不吃饭的,你就别忙了。咱们吃饭吧。” 那个十七岁的大侄女儿,自以为聪明的劝说葛六女。顺势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就要吃。 凝翠道:“既然这样,不如奴婢再跑一趟,让大厨房把三位表小姐的份例一并送到这边吧。大家一起吃饭,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那三个姑娘齐齐一愣:“什么份例?” 凝翠道:“三位真会开玩笑。奴婢这就去传唤吧。”说着便要走。 那大姑娘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凝翠:“你是说,我们姐妹也是有这般的份例的?” 凝翠点头:“是啊。不都这样的吗?” 那大姑娘将筷子一丢,饭都不吃了,抬腿就冲了出去。 葛六女唤她:“四丫头,你不吃饭干什么去?” 那大姑娘已然跑的没影儿了。 钱如意其实看见那一桌子饭食,也觉得稀罕。可是,她看见那饿狼一般的表姐、表妹就反胃。所以表现出来无比的淡定。 刚吃了一个小巧的饺子,正要再吃。才发现饺子被剩下俩表妹抢光了。别的点心也被抢的乱七八糟。 她心中憋气,喝了半碗粥,将碗一推,走出门去。 凝翠跟在她身后:“小姐要去散步吗?” “嗯。” “小姐,奴婢看你刚刚似乎没什么胃口,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钱如意摇头:“我后悔来这里了。”说话间,几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孩儿结伴从熊氏破败的院子外走过。 钱如意疑惑道:“往常这里鬼影子都不见半只,什么时候这里成风水宝地了?” 凝翠向外头望了望,笑道:“奴婢大约能猜到个**分。” 钱如意看向她。 那小婢狡黠一笑:“因为林公子啊。” “这和林公子有什么关系?” “他都二十了,屋里连个人都没有。可是京中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 钱如意不解:“他不是姓林么?怎么又成王老五了?” 凝翠眉头深锁,看怪物一样看着钱如意:“小姐,您哪儿来的?怎么连这话都听不懂?” 钱如意一本正经:“我从元宝村来的。” 凝翠一头冷汗:“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时,又有几个女孩儿从门外经过。钱如意忽然灵机一动,豁然开朗:“莫非……” 凝翠点头:“**不离十。还在京中的时候,但凡林公子所到之处,都会有很多佳丽尾随而至。” 钱如意回想起那林公子的样貌,由衷的点头:“那林公子确实长的好看。不过……”她转头望向凝翠:“他怎么二十岁了还没娶媳妇呢?,难不成有什么毛病?又或者他家里人不好相处?” 凝翠凝眉深思:“他也没有毛病啊,我家主母有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最是慈祥不过。可他就是没媳妇,奴婢也不清楚为什么?” 钱如意想了想:“我亲自去问问他好了。” “啊?”凝翠诧异的张大了嘴巴:“小姐,使不得啊。虽然我知道林公子玉树临风,倜傥潇洒。是很多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可是你也不能这样直接啊。女孩子要矜持的。” “你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林公子。”钱如意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真去啊?”凝翠望着她。 “自然。”钱如意点头。 “那好吧。” 凝翠带着钱如意出了熊氏的院子,走过一条回廊,指着花园里一处小小的楼阁道:“林公子就客居在那里。” 钱如意抬脚便要过去。 凝翠一把拉住她:“这会儿是白天,人多眼杂的。让人看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去找林公子。那多不好。” “就是因为我是个姑娘,他是个未婚男子,才要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去找他啊。不然成什么了?” 凝翠愕然:“似乎……有些道理。” 两人一起穿过花园中的石拱桥,来到那座小楼下。楼前空地上植着两棵松树。摆放着石桌、石凳,环境甚是清幽。 还没走近,就见两个童儿侍立在那里,石桌前有两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青布长衫的,是钱如意那个刚考中秀才的大舅。另一个年轻的,正是那姓林的公子。 那童儿见有人过来,急忙阻拦:“大爷和林公子在下棋,你们别处玩儿吧。” 凝翠还没有开口,钱如意径直道:“我找林公子有事。” 这边说话的声音惊动了对弈的二人。葛大爷抬起头来问道:“谁在那里喧哗?” 钱如意道:“是我。” 葛大爷转头,望着钱如意看了好久,竟然都没想起来她是谁:“你是……” “我是元宝村来的,找林公子有点事。” 葛大爷将目光投向林公子。 那林公子微微一笑:“什么事?” 钱如意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葛大爷,又看了看那俩童儿,清了清嗓子道:“听说林公子还没有说下亲事?” 葛大爷眉头一掀,若不是林公子本人就在他身边坐着,他估计早发飙了。哪有姑娘家这样直刺刺问一个男子这种问题的。 10、天上掉下个林公子 () 那林公子直了直腰板:“是。哪又怎么样?表小姐难道有意给林某作伐么?” 钱如意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放肆。”葛大爷先不能忍了。哪有这样唐突贵客的。 林公子拍了拍葛大爷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向钱如意道:“倘若我说,只是没遇见合适的人呢?” 钱如意追问:“真的只是因为没遇见合适的人,不是因为别的?” “别的?”林公子略一思索,面色微微一沉:“岂有此理。” 钱如意转身便走。留下葛大爷和林公子俩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凝翠跟在钱如意身后:“小姐,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对林公子有意思?” 钱如意猛然停住脚步:“让你说对了。”她一把拉住凝翠,两眼冒着蓝光:“你是跟着林公子从京中来的,他的家世你定然十分清楚。讲给我听。”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说就是了。” 凝翠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做奴婢的第一条,就是不能背主求荣。无论前主子,还是现在的主子,都不是我们能胡言乱语的。” “那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总能打听到的。” “您是认真的?” 钱如意点头。 “这个……”凝翠挠头:“不然您还是自己去问林公子吧。” 钱如意不解:“名字取来就是给人叫的,这有什么忌讳?” 凝翠找个借口,一径走了。 钱如意有心折返再去问问林公子,但是又觉得如此这般,有些太上杆子了。 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所以她决定还是再寻机会打听就是了。 回到熊氏的院子时,她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只见满院子的女孩儿,姹紫嫣红,映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菜蔬,都仿佛青翠了不少。 凝翠被围在中间,都快被七嘴八舌的奉承给吹懵了。一眼看见出现在门口的钱如意,就像溺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向着钱如意道:“小姐,您回来了?饿不饿,渴不渴?”说着,穿过人墙,向这边跑来。 那些莺莺燕燕见状,纷纷潮水一般向这边涌来。 钱如意看着头皮发麻,浑身发怵,向着花园子那栋小楼的方向一指:“林公子和葛大爷在那里下棋。” 众女奔走的身形一顿。 钱如意接着道:“那里只有俩书童守着。你们随便使唤俩丫头,给他们支走就行了。” “胡说什么?” “就是。” “胡言乱语。” 冷嘲热讽顿起,潮水一般向钱如意扑来。 钱如意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闻言眼睛一瞪:“谁要不是为了林公子在这里打小九九,算我胡说八道。谁要是,让她走路嗑死,一辈子嫁不出当老姑娘。” 瞬间,满院子女孩儿都鸦雀无声。 钱如意翻个白眼:“虚伪。” 那些女孩子们,一个个低眉垂眼,灰溜溜的走了。 葛府哪里来的这样多的女孩子呢? 葛云生的二夫人功不可没。她生了七八个闺女,闺女出嫁又生闺女。加上三房的孙女儿,外孙女儿,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女子。可不就一大堆呗。 女孩子嫁人如同再投胎,谁不想嫁个如意郎君呢。最好才貌双,家世好,人品好,那哪儿都好。 可这乡下小地方,山高皇帝远多,哪那么容易遇见那般完美的男子? 好巧不巧,天上掉下个林公子。那大家还不趋之若鹜? “如意,那个林公子怎么回事?”葛世雄的大女儿,家里排行老四的葛四妹凑过来,望着钱如意问了一声。 钱如意奇怪道:“我昨儿晚上才来的,都知道了。你一直在家里竟然都不知道么?” 葛四妹眼圈一红,泫然欲泣:“我常日里被拘束在这院子里,坐牢一般。除了干活儿还是干活儿。我能知道什么? 我也不怕你笑话,要不是你的丫头说,这家里人人都有份例,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原来我们姐妹三个也是有月钱的。 怪不得我都十七了,也不提说亲的事情。若是我嫁出去了,她岂不少一份月钱的进项?” 钱如意听的一头雾水:“什么乱七八糟的?” 葛四妹扯着她的衣袖:“你只告诉我,那林公子怎么回事?没人惦记我,我自己去争。” “千万别。”钱如意道:“那林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咱们这小地方的女子,绝对配不上他。可不敢起那样的心思,痴心妄想。” 葛四妹望着她,目光一冷:“莫非你怕我和你抢么?” “呸……”钱如意恼了:“我拿好话劝你,你却当成驴肝肺。听不听随你。如今那林公子就在花园小楼那里下棋。你要不信,自己只管去试试。” “去就去。”葛四妹被她激起火气,甩袖向外跑去。 凝翠望着钱如意,伸出大拇指来:“高,小姐这招欲擒故纵使的当真高明。林公子最烦那些各种手段往上凑的女人了。您这一招,直接把多半竞争对手打败。” 钱如意无语看着凝翠:“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心中那么多弯弯绕?” 凝翠一笑:“谢小姐夸奖。”钱如意翻个白眼回屋里去。 葛六女正在屋中发呆,看见钱如意回来,顿时满脸堆笑,笑的钱如意浑身起鸡皮疙瘩:“娘,你怎么了?” 葛六女喜滋滋道:“刚才我爹,也就是你外公,派人来告诉了。要咱们都准备、准备,下晌去前头吃大席。” 熊氏这一房,因为诸多原因,实在上不得台面。因此,家里很多事都是不让他们参加的。今日破天荒的叫他们去前头赴宴,确实很意外。 可是,葛六女三十大几的人了,至于高兴成这样不? 不管怎样,钱如意就是冲着这大席来的。如今目的眼看达成了,也就不管其他那么多了。 她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除了身上穿的衣裳,头上结的发绳,连个首饰都没有。更别提胭脂水粉了。比跟在她身边的凝翠头脸身上都素净。 她那三个亲表姐妹,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熊氏把的紧,抠索下来的钱又都顾了她娘家。除了葛世雄有两件体面衣裳外,家里其余人等穿的,多半都是葛六女千方百计从婆家拿回来的衣裳。 钱家本就是个普通庄户人家,就算葛六女长出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做出来的也都是土布衣裳。 这些衣裳和二房、三房那些子孙们穿的绫罗绸缎相比,简直穷酸的不能再穷酸。 隔壁娘儿四个,愁容满面。熊氏到了此时,也才察觉不妥。 11、胡闹 () 其实,因为葛大爷中了秀才。葛家从此也算是有功名的人家。可以大大方方穿绫罗绸缎了。 葛云生一高兴,给家里每个人都扯了两身绸缎衣裳。连丫头下人都有份的。 不见二房的秋色丫头,来熊氏院子的时候,都是一身绸缎么? 不过,话说回来。熊氏要不是有儿子,有孙子,也是恨不得把葛家地皮都搜刮到娘家去的主。 那绸缎可是个稀罕物。前脚刚送到她这里,后脚她就让她娘家兄弟拿走换钱了。 至于换得的银钱,自然也是落不到她口袋里的。 如今葛云生心情大好,让她这一房都去前头赴宴。还特意交代了要打扮的鲜鲜亮亮的。 熊氏一下子就犯了愁。 正好凝翠从院子里走过。这丫头,自来便穿着绸缎衣裳,那料子看着比葛云生统一赏下来的还要好很多。 熊氏顿时便有了主意。叫来葛六女,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又是唉声叹气挤出几滴眼泪。 葛六女果然便被收拾的服服帖帖,跑去找凝翠商量借衣服。 凝翠自然不会借。 葛六女不愧是熊氏的真传弟子,她不好和凝翠怎样,一把薅住钱如意便要打。 凝翠护主自然不能答应,但她做奴才久了,又不愿意顶撞葛六女。一番纠缠,小丫头妥协了。气鼓鼓翻出了自己的几套半旧衣服,扔给了葛六女。 葛六女忙忙的拿了那衣服去亲娘哥哥面前邀功,根本就忘了自己的闺女也没有像样的衣服穿。 钱如意气个半死,再次后悔自己不该来葛家。 凝翠心中也憋气,将自己的首饰都拿了出来:“小姐,我还有几套新衣服,咱打扮的漂漂亮亮,气死那老太太。” “不要。”话说钱如意这会儿,对于来这里的初衷早就不在意了。要不是她有别的小九九,一早就回家去了。才不在这里受这窝囊气。 最后,熊氏的三个亲孙女,都是穿着凝翠的旧衣服去的前头大厅。连葛六女都是那样。 看着她三十多岁,却满脸皱巴的跟四五十的脸,配上凝翠那身翠绿,葱黄的衣裳。钱如意就发自内心的恶寒。 她远远的走开,脸上写着:我不认识那几个人。 “姑娘,请问……”一个年轻男子迎面而来。看清楚是钱如意,微微一愣:“如意,你怎么在这里?” 钱如意也看清了那男子:“陆师兄,你这是……来赴宴?” 男子点头:“葛师兄中了秀才,书院所有同窗都来庆贺。” 钱如意向左右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人?” “你是在找如言吧?” 钱如意点头:“我好几天都没见她了呢,很是想念。” “你怕不是糊涂了。如言是个女孩儿家,这种场合怎好抛头露面呢?还有你啊,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莽莽撞撞,跟个半大小子一样? 这两日,葛家几乎邀请了大半个金山县的文人士子,府上人来人往,甚是杂乱。你要没事,还是避讳些好。” 钱如意平白被一顿数落,顿时有些不高兴:“陆师兄,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好不嗦。再这样下去,会娶不着媳妇的。” “臭丫头,牙尖嘴利的。”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陆师兄,你可听说过一个姓林的公子?从京城来的。” 陆子峰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转而狐疑的望着钱如意:“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陆子峰眉头一皱:“不对,你这个丫头我还是了解几分的。虽然牙尖嘴利了些,可是一向不会空口白话。你既然问起,定然有因。” 钱如意想了想:“既然被你识破,我也就不隐瞒了。你跟我来。” 说着,拉起陆子峰的衣袖便走。 男女大防甚是要紧。因何钱如意在陆子峰面前这般随意呢? 这其中原因,说起来话长。 金山县有座十分有名的书院,叫长风书院。就坐落在距离元宝村不远的半山腰上。 书院山长姓卫,叫卫善,字长风。那书院名字就是根据他的字取的。 卫善有个女儿,叫卫如言,和钱如意同年。俩人是闺蜜。从小一块儿玩大的。 这个陆子峰,是卫善的螟蛉义子,也是卫善的关门弟子。自幼在卫善身边长大的。 钱如意和卫如言要好,不可避免的和陆子峰也很是熟悉。 她扯了陆子峰,来到葛家正厅外。此时,正厅之中早已宾朋满座。座中不是乡绅,便是金山县的名流。 钱如意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林公子的身影。 陆子峰有些看不下去:“别闹了行不行?我先送你回家。” 钱如意正要开口,只听凝翠的声音传来:“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钱如意像遇见了救星,一把抓住凝翠:“林公子在哪里?” 凝翠一脸茫然:“我怎么知道?奴婢一转脸就找不见您了,哪里顾得上别的?”说着,看见站在一旁的陆子峰,满脸敌意问道:“你是谁啊?” 钱如意道:“你别管他是谁,只告诉我,林公子这会儿可能在什么地方?” 凝翠道:“林公子的脾气,一会儿一会儿的,谁能猜的透呢?这会儿,八成在睡觉呢。” 钱如意抬头看看天色,都下半晌了。这会儿睡的什么觉? 凝翠也是无奈:“他就那样,无聊了就睡觉。你看,葛家老爷,大爷,二爷都在这里招呼客人呢。没人陪着他,他铁定在睡觉。” 钱如意扯着陆子峰:“跟我来。” “你这丫头,要干什么啊?”陆子峰跟在她身后向前走。忽然看见一带矮墙,上面开着一个垂花门儿,连忙站住脚步,严肃道:“如意,可不能胡闹。再往前就是内宅院,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去的。” 钱如意庄户人家出身,根本不明白内院外院之分,说道:“有什么呢,咱光明正大,不偷不抢的。你心虚什么?” 这番话,倒是说的陆子峰无言以对。 “走啦,走啦……”钱如意扯住陆子峰的衣袖不撒手。 凝翠蹙着眉头,纠结万分:“小姐,这样不好吧。拉拉扯扯,让人看见怎么回事呢?” 钱如意道:“你不知道,他是如言的哥哥,就和我哥哥一样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三人进了二门,拐过几处院落,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花园出现在前头。 前头喧哗嘈杂,这里却是幽静安宁,恍若世外。 陆子峰道:“想不到这葛府之中,还藏着这样一处清幽之地。” 钱如意对此嗤之以鼻:“还没有元宝河旁边景致好呢。”她指着园中的那栋小楼:“林公子就住在那里。” 陆子峰哑然:“你拉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见一见林公子?” 钱如意点头。 “你这……”陆子峰哭笑不得:“胡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钱如意见状,两手做喇叭状,冲着那小楼便喊:“林公子,我陆师兄专程来拜访你了。” “如意。”陆子峰情急之下伸手去捂钱如意的嘴,可是已经晚了。 12、傻子 () 周玉郎听见外头的声音,赤脚走到二楼栏杆处,看见的便是一挺拔轩昂的男子,和一个俏丽的女孩儿闹成一团的样子。 他眼眸下意识的一沉,平直的长眉微微簇起。正要转身回去,钱如意已经看见他了,唤道:“林公子。” 周玉郎定睛看去,认出钱如意:“原来是表小姐。” 钱如意一愣,有些怀疑楼上站立的是不是林公子了。 明明看样貌一样,可是讲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前一个说话带笑,如沐春风,这一个语出若冰,仿佛带着寒气儿。 “陆子峰见过公子。” 陆子峰忽然开口,吓了钱如意一跳。 只见陆子峰双手抱拳,向着楼上那人道:“乡下孩子,无状惯了。唐突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林公子怏怏道:“陆兄客气了。” 钱如意望着陆子峰:“你原来认识林公子的,那为什么骗我呢?” 陆子峰暗暗给她递眼色:“莫要胡闹,跟我回去。” “我没胡闹……”钱如意有些发急:“我什么时候胡闹过了?” 无奈陆子峰根本不听她解释:“你且站一站,我向公子辞行,送你回家。” 钱如意正要说什么,只听林公子凉凉道:“陆兄既然来了,不妨进屋一叙。” 陆子峰连忙道:“陆某唐突,搅扰了公子清净,已是罪过。怎可再行打扰?” 话音未落,忽见那林公子一脚踏在了二楼栏杆上。钱如意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你……” 一语未出,只见那林公子将臂一展,一跃从楼上跳了下来。 “啊……”钱如意口中剩下的话,顿时化成一声尖叫。下意识的就伸出双臂,向楼下跑去。 那姿势不言而喻,她想接住跳楼的周玉郎。 “如意……”陆子峰甚是无奈的唤了她一声。 凝翠丫头则张大嘴巴,被钱如意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呆了。 钱如意则抬起头来,满脸疑惑:“人呢?” 她左右寻找了一遍,别说人了,鬼影子都没看见半个。 “这……”她心中疑惑,转头望向陆子峰。这一看顿时又吃了一惊,指着安然无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林公子:“你……” 周玉郎大约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想要接住他,察觉到钱如意的意图,先也是微微一怔,之后便嗤然一笑,用手中骨扇重重往钱如意头上敲了一下:“傻样儿。” 钱如意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你、你……”她抬头看看那楼,又看看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人:“你没穿鞋。” 实在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的惊诧,胡乱扯句话来说。 周玉郎将眉峰一挑:“那又如何?” “不如何,光脚凉快,您高兴就好。” 陆子峰已经忙忙的走了过来,将钱如意扯到一旁,遮在自己身后。向着周玉郎拱手道:“公子莫怪,乡下孩子,就是这样的。鲁莽的很。” 周玉郎一笑,未置可否:“陆兄来的正好,我刚想起一个棋局来,正心痒难耐。恰好你就来了。” 陆子峰有几分为难道:“改日吧,陆子峰定当舍命相陪。今日实在不凑巧,陆某还有些事情……” 周玉郎道:“这有何难?我让青山、绿水他们两个替你做了不就行了?有什么事能比对弈更要紧呢?” “真的不行。”陆子峰摇头道:“我赶着把这丫头送回家去,这事实在不好劳烦旁人。” 周玉郎眼眸一转,望了钱如意一眼,问道:“陆兄似乎和这位表小姐很是熟悉啊。” 陆子峰点头:“实不相瞒,陆某虽然痴长她几岁,可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周玉郎眼眸一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不、不,公子可别误会。” “我说笑的。”周玉郎不由分说,拉了陆子峰的手:“这葛府是她的外家,纵然无状又能闯出什么乱子呢?咱们且去下棋,让凝翠陪她玩儿吧。” “这……”陆子峰还想推脱。 “陆兄还信不过我身边的人么?” “不敢……” “走吧……” 钱如意瞪眼看着陆子峰被赤着脚的林公子给扯走了。 “小姐,你没事吧?”凝翠扯了扯她的衣袖。 钱如意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赞叹道:“林公子会飞啊……” 凝翠一头冷汗,这反射弧够长的啊。 钱如意一拍手,喜出望外:“原来陆师兄是认识林公子的,这下可省下不少功夫。” 凝翠望着她,试探道:“小姐,你想干嘛啊?” “保密。” “你看上林公子了,想请刚刚那个陆师兄做媒?” 钱如意点头:“我是看上他了,不过要陆师兄做媒是不可能的。他太年轻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婚姻大事,可不能草率。” 凝翠再次目瞪口呆:“您这不叫草率,您这叫莽撞。” 钱如意也不解释:“不和你说了,我赶着回家去。你也回林公子那里吧。” 凝翠抬头:“这天都黑了,您要怎么回去?” 钱如意这才发觉,天色确实不早了。她向小楼中望了望:“早知道,不带陆师兄过来了,该让他送我回去。” 凝翠道:“那现在,咱们还去前头吗?” 钱如意摇头:“不去了。乱糟糟的看着心烦。” 花园就和熊氏的院子相邻,只是越往熊氏院子走,就越偏僻。草木横生也没人打理。好在还有一个连廊可以走。 俩人刚步上连廊,忽听树丛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林公子,这样不好吧?” “你不愿意么?莫非看不上我?”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响起。 凝翠一把扯住钱如意,示意她赶紧离开。 钱如意却站定了脚步,侧耳细细听去。 因为她听着那女孩儿的声音耳熟。 “林公子,别……不要这样……”那女孩儿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次钱如意听出来了。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亲亲大表姐葛四妹。 呀个呸的,敢祸祸她表姐,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吗? 钱如意拿起一块石头就跳进了树丛中。 只见一个男人正把葛四妹压在下头,动手动脚。钱如意一石头就招呼在了那人脑门儿上。 也就她女孩儿家没什么力气,要不然只怕当场把那人打死也未可知。 这也是被宠大的孩子的通病,只管任性而为,不知道轻重。 那人一下就被打懵了,扑通一声栽倒在葛四妹身上。 葛四妹吓的大叫。 钱如意伸手扯她:“你个傻子,不跑还在这里做什么。” 凝翠见状,二话不说上来帮她一起把葛四妹扯出来。 葛四妹衣衫凌乱,被吓的两股战战根本挪不动步子。 13、那可不行 () 钱如意看见她的窝囊样子,又气又急:“你偷野汉子的胆量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儿怂了?” 葛四妹都要被吓破胆了,鼻涕眼泪哗哗往下流,就是说不出话来。 钱如意拖着她向前走,忽听身后,那男人骂了一声:“小娘皮……”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声,知道那男人醒了。一叠声催促葛四妹:“快走,快走。” 那男人恶狠狠道:“一个都别想走。” 钱如意下意识转头,只见那人张着两只手向她们抓来。 这种事,一旦闹起来,被人发现。吃亏的总是女子。钱如意也惊慌起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凝翠小丫头松开扶着的葛四妹,迎着那男子快走两步,跃身而起,啪的一声,一脚将那男人踹回了树丛中。 而后,她转过身来恶狠狠瞪着葛四妹:“快走,不然我掐死你。” 原本腿软脚软的葛四妹,闻言仿佛忽然爆发了小宇宙,连滚带爬跑的飞快。 凝翠扯了钱如意:“小姐,别管她了。” 钱如意看见葛四妹的样子,简直要恶心死了。点了点头:“好。” 俩人拉着手,几步就越过了葛四妹。 “如意,等等我……”葛四妹越发跑的快了。 钱如意回到屋内,气的光想掀桌子:“这叫什么事。我好心救她,她还给我装上了。不是腿软么,后来跑的不也飞快?” 凝翠道:“谁让你那样实诚的?你觉得是救她,殊不知,若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这是她的家里,难道还能有人敢把她扯进树丛里去么?” 钱如意知道凝翠说的有道理,咬牙道:“都告诉她了,女孩子矜贵,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心当成驴肝肺。若不是她占着个表姐的地方,我才懒得管她。” 凝翠劝慰她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以后,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不就得了。”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人要想活的轻松,过的痛快。就得学会装聋子,做哑子。” 钱如意没做声。 凝翠见她不认同,撅起嘴巴道:“您可别不爱听,奴婢说的可都是好话。日后您自然明白。到了那时,一定会感激我的。” “我怕是一辈子明白不了的。要是连自己亲戚都不管,还有人味儿吗?” “大宅门儿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多了去了,说起来都是亲戚。可谁知道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呢?” “反正我也不在这大宅子多待,管他谁是谁呢。那怕等我走了,谁养个私孩子在这家炕头上,我都是管不着的。可是,我撞见了,就是不行。” 凝翠嘀咕道:“我们家的宅子,可比这里大多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钱如意差点儿没笑过去:“我的好妹妹,你糊涂了吧。我连这葛家都极少来的,更何况你们家?” 凝翠大眼睛一瞪:“小姐,你才糊涂啦。我是林家的家生子。我们家自然就是林公子家。你不去我们家,难不成要做外室?” 钱如意不解:“什么外室、内室?” “就是爷们儿在外头的女人。” “我呸……”钱如意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还外头的女人。我要是嫁个男人敢在外头找女人,我废了他。” 凝翠糊涂了:“不是,小姐您什么意思?您不是看上林公子了吗?” 钱如意点头:“是啊。” “那你不进我们家,怎么跟他在一起?” 钱如意眼睛眨了眨,忽然爆笑开来。 凝翠被她笑的头皮发紧:“小姐,你笑什么?” 钱如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原来你以为我看上林公子,就是想嫁给他啊?” 凝翠点头。 钱如意笑道:“你误会了。” “那您什么意思啊?” “我是替如言相看的啊。” “如言是谁?” “这个说来话长……” 凝翠听钱如意说完,整个人都懵了。眼圈一红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么说,你不想嫁给我家公子。那我跟着您,再也回不了家了……哇……” 看着凝翠哭起来,钱如意连忙哄劝她:“你可以依旧回林公子身边啊。” “那怎么行?主子都把我送给你了,没有理由我怎么回去?就算我自己回去了,主子也不会再要我的。” “那……怎么办呢?”钱如意也发起愁来:“你们有钱人的事,真的很麻烦。” 凝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钱如意哄了她好一会儿都不见效。好像那小姑娘眼睛里有两口喷泉,哗哗往外趟水,止都止不住。 把钱如意给愁的啊,在屋中坐不安立不稳的。 她晃悠到院子里。只见对门仨表姐妹的屋子一片漆黑。想起葛四妹那啥样儿,她就更烦。 正想转身回屋,就见一个黑影在正房门口一闪,不见了。 “谁?”钱如意下意识的喊了一声。 正房里扑通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翻到在地上。 熊氏的院子本就偏僻,这会儿人又都在前头,院子里大约除了钱如意和凝翠,就剩那个自回来就缩屋里装死的葛四妹了。 钱如意伸手捞起旁边一根木棒,两手握着喊凝翠:“快去叫人。”她的意思,是想把毛贼给吓唬走就得了。 谁知,话音刚落,上房里仿佛给她叫板一般,扑通,又响了一声。 “凝翠……”惊的钱如意,紧握着木棒就跳回了屋里。 凝翠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怎么了?” 钱如意将房门关上,用身体将门顶住,紧张道:“有贼。” “真的?”凝翠吸了吸鼻子,毫不惊慌。 钱如意点头。 凝翠站起身,将袖子往起一撸:“来的正好,姑奶奶心情正不好呢。”说着就要向外走。 钱如意一把拉住她:“你干嘛?不要命了?” 凝翠将她推开:“谁不要命还不一定呢。” 钱如意被她推的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这才发现凝翠力气非同一般的大。 凝翠拉开门走了出去,钱如意也只好硬起头皮,握着那根棍子,跟在凝翠的身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胆壮的多。 凝翠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上台阶,一把推开了上房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同时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两人进了屋。凝翠四处打量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她摸黑向内室走去。 此时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正映照在熊氏那张旧床上。 一个白衣人斜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只一眼,凝翠便又哭了起来:“主子……” 14、无事献殷勤 () 钱如意一怔:“林公子不是在和陆师兄下棋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凝翠哭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止住哭声。憋的她只打哭嗝儿。 她实在憋不住了,转身便冲出了屋子。 “凝翠……”钱如意正想去追凝翠,忽听林公子低低唤道:“茶。” 钱如意道:“没茶。”说完去追凝翠。 凝翠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门外哭。见钱如意出来,两只手捉着她,哭道:“小姐,主子要茶呢……你……你给他倒一杯吧……呜呜……他在家里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呜呜……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钱如意见她哭的伤心,无奈道:“好吧,好吧。”转身进屋,寻了半天,在桌上寻到了半壶冷水。 她倒了半杯,端到床前:“给茶。” 林公子抬起一只手来,接住茶杯:“拿个枕头给我……” 钱如意顺手拉了熊氏的枕头过来。 林公子不满道:“什么味儿?换一个。” 于是,钱如意又换了一个给他。 林公子欠了欠身,握着水杯却并不喝:“头疼,拿个毛巾来。” 钱如意耐着性子给他找手巾。 等她找到手巾才发现,林公子睡着了。 钱如意将手巾扔在一旁:“这不是折腾人吗?” “几时了?”林公子被惊醒,含糊的问了一句。 “不知道。”钱如意家虽然不富裕,可她是被家宠爱长大的。可没这么伺候过人。所以,她不耐烦了。 走出房门,只见凝翠依旧站在门口低泣。一个和她身材个头都差不多的女孩儿正在安慰她。 看见钱如意出来,凝翠推着那女孩儿:“我没事,你快去照顾主子吧。” 那女孩儿不放心的转头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你回到京里,替我问我爹娘好……”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钱如意走过去:“你这是又何必呢?大不了,明日去和林公子好好说说,他把你带来的,怎么着也得把你带回去不是?不然看见你爹娘,怎么交代?” 凝翠摇头:“你不懂。”转身回屋去了。 钱如意想了又想,忽然灵机一动:“有了。” “你又想嫁给主子了?”凝翠望着她。 “不是。”钱如意道:“我是想到另外一个好办法。 我也不瞒你。你说你回不去,可我家也是养不住你的。不如你去如言那里吧。 就算她最后和林公子成不了,她的家原本就在京城的。她如今大了,总要回本家才好说亲的。你跟着她,不就能回京城了?” 凝翠将信将疑:“能行吗?” “定然能行。如言人很好的。识文断字儿,知书达礼,长的还漂亮。不是我吹,别说金山县,恐怕就算京城,都不见得有如言那样好看的人。 她爹还是山长呢。连我们县令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 凝翠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钱如意见了,便也不再鸹躁。 葛家大宴宾客,日夜不休的。 葛六女去吃席,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回来。 刚一进门,就被熊氏叫走。 钱如意以为是因为夜里林公子迷路到她屋里的事。谁知过了一会儿,葛六女春风满面的走了回来。看见钱如意,更是乐的合不拢嘴。 话说钱如意自记事开始,就没见葛六女这样喜欢过自己,顿时受宠若惊:“娘,你打什么主意?” “怎么说话呢?”葛六女竟然没发火。 有猫腻儿,绝对有猫腻儿。 葛六女望着钱如意:“一转眼,我如意就长成大姑娘了呢。还别说,长的就是水灵。” 钱如意被她看的不自在:“我咋觉得你看我,像看着家里的肥猪呢?” 这时,外头有人唤葛六女,她起身走了。 钱如意一头雾水:“搞什么鬼?” 凝翠哭了一夜,此时顶着俩肿眼泡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如意还是天真:“不能吧。怎么说我也是她生的,那也是我亲娘。” “爱信不信。”凝翠撅了嘴,不再说话。 “钱如意,你好,你真好……”葛四妹一脚从外头跨进来,冷着脸,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钱如意一看她的架势,当即便抖擞起来:“我确实挺好的。” “你……”葛四妹指着她的鼻子:“你抢我的男人,不得好死。” 钱如意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楚,我和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你骂我找野汉子不要脸,你呢?把我拱在一边儿,自己凑上去了。今天这件事说不清楚,我还没完呢。” “几个意思?”钱如意一头雾水:“谁跟你抢男人了?你说话注意一些,别拿屎盆子乱扣。” “装,接着装。”葛四妹气的冷笑:“你打量我不知道呢?你让你娘把你许给林公子了。刚她们在上房里说话,我听的真真儿的。” “哪个林公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昨天那个林公子吗?” “胡闹。”钱如意抬脚就向外走:“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她走出门才想起,不知道葛六女往哪里去了,于是又转过头来,望着葛四妹:“你知道我娘去了哪里不知道?” “还能哪里?三太太保的媒,自然是往三房院儿里去了。” 钱如意抬脚便走。来到三房门口。 三房院儿的门房口伺候着几个婆子。钱如意直直的走进去,问了一声:“我娘呢?”在乡下,庄户人家串门都是这样。 那几个婆子看了她一眼,目中都是鄙夷,指了指其中一个屋子:“那里。” 钱如意也没多想,抬脚便走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娘。” 只见一个男人从门后闪身而出。 钱如意下意识向后一跳,又跳出了门外,隔着门槛望着那男人:“你怎么在三太太屋子里?” 这个男人她认识,正是昨夜被她打了一石头,又被凝翠踹了一脚的那个人。 男人闻言,眉头一皱:“你可不要胡说啊。三太太是我二姨,我是她亲外甥。这也不是三太太的屋子,是客房。” 钱如意转头,只见门房那几个婆子暗戳戳的笑,顿时明白自己被骗了。她狠狠剜了那婆子一眼,迈步就向后走。 “哎……”那些婆子赶过来:“咱们院儿可不是那没规矩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猫三狗四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钱如意冷笑:“我知道,你们自然是进不得,出不得的。又何必巴巴的跑来和我说?可见规矩都让你们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甚是少调教。” 那几个婆子怒了:“难不成你还要打我们吗?” 钱如意冷笑一声:“我嫌手疼。”说完,就要推开那婆子向里走。 那些婆子怎么肯依,拦着路不让走。眼看抓挠起来,钱如意一个人必然要吃亏。 客房里的男人走过来:“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呢?”说着,准备伸手扯钱如意。 钱如意抽身退开:“谁和你们一家人?这里也不是我家。我也是傻了,在这里和你们纠缠。”说完,转身一径出门。 “如意姑娘。”那男人追出来,还想拉扯钱如意。 钱如意撒腿就跑。一口气跑远,才后怕起来。倘若她真被那男人拉扯住,可真就有嘴说不清了。幸亏她跑得快。 她忽然觉得,这葛家大宅,如同吃人巨口。偌大宅院里,倒是最属熊氏的破败院子能停留一二。 她舒了口气,转过一个夹壁甬道时猛然顿住脚步,紧跟着闪身缩了回去。 甬道尽头,一男一女正抱在一起。 男的钱如意认识,女的钱如意也认识。 一个是她那个秀才舅,另一个是二太太身边的丫头秋色。 钱如意暗骂一声:“不要脸。” 只听那秋色嗲声嗲气道:“大爷,您就成了奴婢吧。奴婢可是把心都给您了呢。” 葛秀才含糊道:“且等等,时机还不成熟。” 15、耍猴儿 () “奴婢真的等不了了。如今您已经是秀才老爷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大爷……” 那一波三折的语调,硬生生恶心出人一身鸡皮疙瘩。 葛秀才的呼吸急促起来:“这里……总是不成的……” “那……” 后面的话钱如意没听清楚,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她吃了一惊,转身跑出来夹道。旁边靠墙有块太湖石,石头旁边种着几棵竹子。钱如意缩身就钻到了太湖石后。心想等他们走过去了,她再离开。 却见那两人走到太湖石前。那秋色青春正好的时候,几乎整个人依偎在三十多岁的葛秀才怀中。一边走,一边厮磨。 那葛秀才面色异样的通红,眼睛里红丝很重,呼吸急促。总之看着很不正常的样子。 正走着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秋色趁机搂抱着他和他滚在了地上。 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啊…… 躲在太湖石后的钱如意在心中仰天长呼。她是踩了多少狗屎,才能这样倒霉。 “哎呀……”忽然一声尖叫。不但把外头那俩野鸳鸯吓个半死,更是把躲在太湖石后的钱如意吓了一大跳。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许多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霎时间就将太湖石前的男女围住。 有人道:“太太来了。” 那些人群一分,闪出一条道路。只见一位穿戴得十分体面的妇人从人圈外走进来。一眼看见那男女,顿时变了脸色。怒吼一声:“大胆秋色。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吃了熊心豹胆,勾引大爷。” 秋色依旧被葛秀才压制着,闻言大呼:“奴婢冤枉啊,是大爷……”说着哭了起来。 那葛秀才却像发了失心疯一般,众目睽睽竟然难以自抑。 二太太抚掌长呼:“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又吩咐左右:“还不快把大爷拉起来,送回去。” 几个奴仆上前,好不容易才将葛秀才拉起来。 葛秀才神智略略清醒了些,这才察觉自己耍猴儿被围观了,顿时羞愧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太太来了。” “我儿……”一个妇人焦急的声音传来。紧跟着,一个比二太太更加珠光宝气的妇人匆匆而来。一眼看见狼狈不堪的葛秀才,焦急道:“我儿有没有怎么样?可有受伤?” 葛秀才更加羞愧,连连摇头。 三太太身边的丫头,早将葛秀才凌乱的衣衫整理好。 这时,又有人禀报:“大奶奶来了。” 三太太眉头一簇:“她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妇人带着俩丫头走了过来。一眼看见秋色,冲上去噼里啪啦就是几巴掌,嘴里骂道:“打死你这个狐狸精,让你勾引大爷。” 秋色顿时被打的口中鲜血长流,爬前几步,跪在二太太面前,哭道:“太太,您要给奴婢做主啊。奴婢委实冤枉。是大爷……是大爷啊……” “放你娘的狗屁。”三太太大怒,指着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儿能看上你?我儿现在是秀才老爷,以后就是举人老爷,要做大官的。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稀罕你个破烂货?” “太太,奴婢冤枉啊……”秋色只是跪伏在二太太面前哭诉,并不理会三太太的叫嚣辱骂。 二太太的脸色,此刻阴沉若冰,向三太太道:“三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秋色确实不是黄花闺女了,但她是我的贴身丫头,平日里伺候的,除了我也就是老爷了。你这般说话什么意思?” 三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眼前这件事,无论是不是秋色勾引的葛秀才。葛秀才都亏定了。 因为秋色是二太太的侍女,换言之,是葛云生的女人之一。 儿子和老爹的女人搅在一起,那可是乱抡。传扬出去,只怕那个还没捂热的秀才帽子,就保不住了。 要真是那样,丢人都是次要的,恐怕葛秀才的命到头儿了,三太太这个当娘的也活不成。 这是**啊。乡约民俗也不能放过她母子。 三太太顿时就惶恐了,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二太太面前:“二姐……”哪里还有之前的飞扬跋扈。 “三妹,你这是做什么。”二太太伸手去扶三太太,可三太太跪在她面前,无论如何不起来:“二姐,您一向周,今天的事,求您务必想想法子。” 再看那葛秀才,此刻脸色灰败,就跟那落汤鸡一般。 二太太看了他一眼:“你如今早已成家立业,又中了秀才。当有决断才对。” 葛秀才此时,话都说不出来。双腿一软随着自己的生母一起,跪倒在了二太太面前:“儿一时糊涂……” 二太太转而去扶他:“事已至此,当断则断。”顿了顿,轻叹一声:“罢了,你是爷们儿,将来要做大事的人。若事事都要爷们儿操心,又要我们这些妇人做什么呢?为了你的前程,咱们家的荣耀,少不得这恶人我来做了。 反正,往日了里这恶人我也做的多了,不在乎多这一回两回。” 葛秀才闻言,连忙道:“太太的苦心,孩儿心里是清楚的。以往是孩儿不懂事,多有冲撞。还望太太看在儿子年轻的份上,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二太太道:“不说那个了。你平素里也喊我一声太太,我又没有你娘的福气,生了两个儿子的。可是,随虽我没有生你们,心里也是将你们当成亲生一般。只是毕竟隔了肚皮……唉……”二太太又叹息了一声,言语间颇多萧索无奈。 葛秀才赶着道:“以往都是儿子的过错,做事不够周到。往后,儿子必然将您当成亲娘一样孝顺。” “是啊,是啊。”三太太也跟着帮腔:“咱们姐妹,又何必分那样清楚,平白的生份。我的儿子,也便是你的儿子。” 二太太依旧望着葛秀才:“那我问你一句,等会儿不管我怎样决断,你都不怪我么?” “但凭太太做主。” 二太太低喝一声:“把这水性杨花的东西绑了。” 葛秀才一惊:“太太……” 二太太目光冷厉的望向他。 葛秀才眼神一缩,垂下头去。 两个婆子走上前,不由分说就要将秋色捆绑起来。 秋色大惊:“太太饶命,真的不怪秋色。” 二太太根本不看她。 秋色见状,挣开那两个婆子的钳制,连滚带爬到葛秀才面前,伸手捉住他的衣襟:“大爷,大爷,您说句话啊……您救救秋色……” “这……”葛秀才眉头深锁,有些不知所措。 他那个媳妇儿,看见这等情性,本就怒火中烧,这时更按捺不住。冲过来一脚将秋色踢翻,连踢带打,怒骂道:“你个贱人,常服……” “好了。”二太太凉凉一句,声音不高但似乎有着无上威力。 葛秀才的媳妇止住踢打辱骂,抬头望着二太太:“太太,您可要给媳妇做主,不能便宜了这贱人。” 二太太蹙眉:“你不大不小也是秀才娘子了,瞧瞧可有一点儿该有的体面?一个丫头罢了,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 “那,就便宜着贱人了?” 16、你回不回 () 二太太不再看她,吩咐人道:“把那贱人捆了,先关进柴房,等过了这几日再发落。” 又敲打众人:“今日这事,你们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日后,若是我听到了一丝风声,仔细你们的狗腿。” 那些仆妇下人们纷纷称是。 二太太又看向三太太:“你也是,年轻人不懂事,你这个当亲娘的也不说替他们操心着点儿。快别在这里愣着了,赶紧带孩子回去收拾一下。不然一会儿客人问起来,怎么出去见人?” “是、是、是。”三太太一叠声应承,忙忙的带着葛秀才和一众人走了。 等她们走远,一个婆子凑到二太太身边,问道:“那秋色怎么办?” 二太太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头一块巨石,说道:“先关着。派两个牢靠的人看着,别让人知道。等过了这几天,府里清闲了些,找个人牙子,远远的卖了。” 那婆子道:“倘若老爷问起来怎么办?” 二太太反问:“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得住老爷吗?” 那婆子哑然。 “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二太太的语调低沉下去,语气间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一行人离去。 钱如意确定外头真的没人之后,这才从太湖石后探出身子。左右看了一眼,迅速的跳出来。也不敢再走那夹道,绕大路往熊氏院子里跑去。 刚刚那一出,虽说不过一时片刻就尘埃落定,但是给钱如意的冲击太大了。 先是她一个姑娘家家,听了半场活春宫;再是葛秀才的凉薄,令人惊心。 不管那秋色是不是罪有应得,但前一刻两人还卿卿我我,后一刻葛秀才便能翻脸翻的那样绝情,简直令钱如意叹为观止。 她心中惶然,走起路来便也六神无主。更想不到有人站在院子门口。 嘭的一声,直直撞在一个人身上。 “你被狼追了?”周玉郎看着明显神魂不属的钱如意。 钱如意抬头:“林公子?” 周玉郎点头:“是我。” “哦。”钱如意其实没什么和他说的。 周玉郎平直的长眉微微一促:“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这般匆匆忙忙的为了什么?” 钱如意摇头:“没。”她傻了才会和别人说自己刚刚的经历。 周玉郎也不深问,话锋一转:“你觉得我比那林家表少爷如何?” “啊?”钱如意有些懵,根本不知道周玉郎说的什么。 周玉郎眉头促的更紧:“莫非你觉得我不如他好?” 钱如意更糊涂了:“林公子,你没事吧?” 周玉郎已然恼了,恨声道:“怪不得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原来眼瞎。”说完长袖一挥…… 走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背影高呼:“你什么意思?” 要知道,找不着对象可是钱如意的大愁事,都快成心病了。周玉郎的话无疑戳她心窝子。 可是,周玉郎已经走远了,钱如意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追着他骂去。这是葛家,前头还有一堆客人呢。 气得她进了院子,一眼看见凝翠:“姓林的疯了。” “啊?”凝翠一愣:“什么姓林的?” “还有哪个?就是你那旧主子。” “哦。”凝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她和那林公子一点儿不熟悉一般。 这个时候的钱如意,并不知道所谓林公子,只是周玉郎随口杜撰的。 她此刻心头杂乱,也无心留意凝翠的反应。自己想了一会儿:“这葛家不是个好地方,我还是走了吧。” 凝翠道:“就这么走么?” 钱如意点头:“现在是白天,我又认得路的。走回去也费不了什么。这趟,我真的不该来的。如今这葛家,就像换了个样子一般。原来还像人待的地儿。现在就像一个是非窝。不好,我得走了。” 凝翠快手快脚收拾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大的自己背,小的给钱如意:“您是主子,行止坐卧您说了算。” “钱如意偷我们家东西了。” 突兀的一声喊,熊氏风一样从屋里跳出来。不由分说,指着钱如意就骂。 躲在一旁的葛四妹得意的冷笑着,刚刚那一声就是她喊的。 “这是怎么?”葛六女才从外头进来,冷着脸向钱如意道:“怎么又惹你外婆生气?”话虽如此,可她语气中的喜悦傻子都能听出来。 熊氏顿足:“看看你养的活祖宗。指爪都带着钩子。错眼不见,要将我家搬空了。” 葛六女道:“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如意那不是还小嘛,不懂事。等她成了亲,成了大人,自然会孝敬您的。” “那也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呢?林家那边很是阔绰。不光应许了五十两聘金彩礼钱,还要额外孝敬您二十两媒保钱。” “这么多?”熊氏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 “那还能错?刚三太太身边的沈大娘,亲口和我说的。不过……”葛六女迟疑了一下。 熊氏顿时按捺不住:“不过什么?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没得来吊老娘的胃口。” 葛六女犹豫不决:“她们那边儿让把如意现在就送过去。一手人,一手钱。” 熊氏连声道:“那就赶快给人送过去啊。一个庄户人家穷丫头,能进林家那样的家门儿,别说人家还给了这样许多聘金,就算一文不给,也是掉福窝里了。” 一旁听着的钱如意早已按捺不住,一口吐沫就啐了过去:“我呸,这样好事,你怎自己不去?或者让你孙女儿去?打量我是头猪,由着你们买卖呢?” 熊氏指着她:“你别不知好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没有后悔药吃去。” 钱如意气急无语,不想和她纠缠,转头向凝翠道:“咱们走。” 俩人刚转身,迎面走来一个婆子,带着俩小丫头。人还没进门,声音先进来了:“恭喜熊大娘,恭喜六姑奶奶,恭喜表小姐。老奴奉我们家太太之命,给您送银子来了。” 钱如意大怒,接口道:“拿着你的银子滚,让你家太太留着给你家姑娘、小姐讨姘头去。”她是乡下女孩儿,爆起粗口远比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的人彪悍。 那婆子一听,顿时笑不出来了:“如意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钱如意道:“就是这话,你要是不走,我还有更好听的说给你听。回去告诉你家太太。慢说我不是你葛家人,就算是。你葛家缺银子,见钱眼开。要卖闺女的时候。也是先从她亲闺女卖起。等把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杂碎都卖干净了,也轮不到打姑奶奶的主意。” 那婆子道:“哎呀呀,可是越说越不像样子了。姑娘家家的,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钱如意眼睛一瞪:“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来教训我?” 那婆子一惊,猛然想起被钱如意打的跟猪头一样的张婆子,顿时张口结舌不敢再多言语。 转头向葛六女道:“罢了,罢了,左右我这差事儿砸了。我还是回去领罚,也好过在这里惹如意姑娘生气。”说完转身便走。 “哎……”葛六女想要挽留那婆子。 钱如意望着她:“你回不回?倘若不回,我一个人走了。” 17、是非找人 () 葛六女有些犹豫。 钱如意见状,抬脚就走。 她有心从正门出去,想了想实在忌惮如今葛家的人。为了少生是非,她还是选择了走侧门。 反正这么多年她每次来都走这里,不在乎这最后一次。 可是,人不找是非,是非要找人。 钱如意刚走出侧门,就听到周玉郎独有的京城口音说道:“好巧啊。” 钱如意抬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中,满是鄙夷。 钱如意本就不痛快的心,更加不痛快。但是,想到跟在身后的凝翠,她还是强行把恼怒压下:“林公子,谢谢您让凝翠来帮我。现在我要回家了,就不麻烦了。” 周玉郎用审视的目光望着那个一身粗布衣裳,眉宇间却磊落坦荡的小女子:“你什么意思?” 钱如意道:“让凝翠依旧回您身边吧。她在京中,还有爹娘呢。而且……” “而且什么?” “无功不受禄。我们萍水相逢,是您看我可怜,才让婢子来帮助我,我已经感激的很了。” 周玉郎轻笑一声:“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鬼话。一个有眼无珠之辈,能有什么心肠,我大约也是猜得着几分的。你怕不是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姿色平平,怕有凝翠丫头在,将你比到泥坑里去吧?” 钱如意的火气有些压不住了:“你这人怎这样?我好好和你说话,你怎出口伤人?就算我有眼无珠,又关你什么事?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助我,我自感激在心。可这也不是我就该任你笑骂的理由。 还有一个道理。 古语云:男女授受不亲。咱们之间,本就一针一线不该有所交集。更何况凝翠是个大活人。我是更加不能让她留在身边的。言尽于此,告辞。” 她说完便要走。 周玉郎在马上伸手用马鞭拦住了她的去路:“你去打听一下,但凡我送出去的东西,谁敢不收?” “凝翠不是东西。” 周玉郎眼眸飞扬:“什么?” 钱如意猛然省起,这话太有歧义,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凝翠是人。人怎么可以送来送去? 也不对。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可以收下。就这样。”钱如意说着,便要绕过马鞭走掉。 周玉郎轻嗤一声:“脾气这么臭,眼又瞎,难怪嫁不出去。” 这是钱如意的逆鳞啊,钱如意顿时便怒火中烧,转头劈手将周玉郎手中的马鞭夺下。但是又不能真的用鞭子抽周玉郎,于是,一鞭子打在周玉郎的坐骑身上。 那马儿吃痛,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周玉郎惊叫一声,身体晃了晃,一把抓住马缰,将身俯下贴在马背上。 这么一眨眼间,那马匹就已经跑的不见踪影了。 钱如意将马鞭就要甩在地上。 “哎……”凝翠连忙将那马鞭接过去:“这鞭子不值钱,可上头的玛瑙珠子却是难得的好货。扔了挺可惜的。”一边说着,一边收进了包袱里。 钱如意看向她:“你还是去追林公子吧。” 凝翠叹息了一声:“你没听公子说吗,但凡他送出去的东西,再没人敢不要的。我是决计回不去了的。” 钱如意心生愧疚:“是我连累了你。不过你放心,等到了如言那里,就好了。如言是个很好的人,必不能和那些人一般。” 钱如意说的那些人,不单是周玉郎,也包括葛家那些人。 在钱如意眼中,周玉郎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一个大活人在他们眼睛里,不过是个物件罢了。 俩姑娘步行回元宝村。 其实,葛家村距离元宝村不远,也就十四五里的路程。 只不过,钱如意除了嘴皮子厉害,其余一概不中用的。反倒不如穿绫罗,挂绸缎看上去比她娇气几分的凝翠健行。 两人走走歇歇,等走到长风书院坐落的山脚下时,已经晌午了。 只见一人一马从山上悠然下来,走到二人面前停住。马上如玉般的郎君望着钱如意:“此时看来,你何止眼拙、臭脾气,竟还是个属乌龟的。” 钱如意一听这语调,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可她此时又渴又累,实在没有力气和他打嘴仗。于是便选择了装聋作哑。 周玉郎见了,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但是属乌龟的,还是个聋子,哑子。” 钱如意忍无可忍:“我招你惹你了,你这般刻薄模样?” 周玉郎轻嗤了一声,似乎十分看不上她的样子,但是没有再接着刻薄她。 钱如意强打精神,拉着凝翠:“咱们走。” 但其实,走不上两步,就成了凝翠拖着她前行了。 走了一段,钱如意忍不住回头。隐约看见周玉郎还待在山脚下。 钱如意忿忿道:“我可算知道他为什么二十岁了,娶不着媳妇了。那张臭嘴,忒是可恶。”说完看向凝翠:“怎么办?我有些不想和如言讲那个人了。如言那样好一个女孩儿,讲话都不会高声,若是真的嫁给了那姓林的,还不被欺负死?” 凝翠道:“主子以前也不这样啊。要不是奴婢自幼跟在主子身边的,都有些怀疑,刚看到的是不是主子了呢。” 钱如意撇撇嘴,根本不信凝翠的说辞。 凝翠道:“那咱们还去不去找如言姑娘?” 钱如意道:“去,不去你怎么办?” 俩人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因为是晌午时分,书院内外静悄悄的。却有一个青袍男子,拿着一本书卷,玉立在书院外的竹丛下。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如意,你不是在葛家村么,怎么来了这里?” 钱如意摆手道:“莫问,先给我口水喝。” 陆子峰点头:“好。” 钱如意跟着他进来书院。陆子峰从门房内提了壶出来,倒了一碗水给她。 钱如意喝了,将碗还给他:“我去寻如言。” 陆子峰点头:“去吧。” 钱如意将凝翠背的大包袱拿下来,交给陆子峰:“这里头是凝翠的东西,师兄一会儿帮忙送到如言那里就行。”说完也不等陆子峰回答,拉着凝翠往书院后头去。 凝翠道:“这个陆师兄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只是比起林公子,还是差了一点点。 小姐,你不喜欢林公子,难道是因为……” 钱如意道:“你胡说什么。陆师兄是如言的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如同我的哥哥一样。而且,陆师兄学问做的极好,将来是要成大事,做大官的。你看看我,有那诰命夫人的福气么?” 18、五彩水晶糕 () 凝翠笑道:“奴婢可没长那眼力。” 两人说笑着,往后院儿走。才转过一个月亮门儿,就听一个女孩儿柔润的声音道:“一早就见喜鹊儿在门前叫,我正寻思,这是谁要来了?原来是你。” 钱如意笑道:“只怕那喜鹊不是专为我一人报信。” “除了你,还能有谁会想着来看我?” 钱如意道:“咱们先不说这个,给你引荐个人。你必是喜欢的。” 她说着,伸手去拉凝翠,一拉不动,二拉还不动。凝翠就跟一个铁疙瘩,焊在了地上一样。 钱如意感到奇怪,转头一看。只见那丫头,两眼儿圆瞪,张着嘴巴呆愣在那里,直勾勾望着云窗内探出半个身子的卫如言。 “凝翠……”钱如意推了她一把。 “啊?”小丫头这才回过神来。 钱如意见她的反应,有些得意又有几分骄傲:“我告诉你,如言是很好的一个人,没有骗你吧?不过,我现在有些觉得那姓林的,空有一副皮囊,配不上她了。 可是吧…… 金山县是个小地方,实在找不到可以匹配如言的男人。” 卫如言听的清楚,笑道:“你呀,能管好自己我就阿弥陀佛了。” 钱如意顿时郁闷起来:“别人戳我的心窝子,你也这样。也不怕我真的嫁不出去,赖着你白吃白喝。”说着,带着凝翠进了屋。 凝翠来自大户人家,自是知礼的。向卫如言福身一礼:“婢子见过如言小姐。” 卫如言闪目打量她:“难得一个利整的姑娘。” 钱如意道:“我要给你引荐的,就是她了。她叫凝翠,京城来的。以后就跟着你吧。我来不了的时候,也好给你做伴。” 卫如言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笑道:“你才说要赖着我白吃白喝,我都还在考虑,养不养的起你呢。” 钱如意也不拐弯抹角:“我实说了吧。凝翠是跟着她原来那个主子从京里来的。她那个主子,大约是个不靠谱的,不知道怎么就不要她了。 可她的家人都在京里,就她一个孤零零被扔在这里,多可怜。我想着,你家也是京城的。你现在又大了,总要回去才好说亲的。所以就把她带到你这里来了。” “京里谁家的?”卫如言依旧笑眯眯的。 钱如意道:“林家的。” “林家?”卫如言略一沉吟。 凝翠正要张口,钱如意已然搭腔:“我就知道姓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去问陆师兄。他和那姓林的很熟的样子。 或者,说不定山长也是认识那人的。刚我俩上山,半道儿上还遇见他来着。” “是个男的,还来过书院?” “对啊。”钱如意腹中饥饿,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点心。 卫如言将其中一盘五颜六色的糕点推到她手边:“你吃这个。这点心寻常吃不到。我特意为你留的。” 钱如意看了,拈起一块,蹙着眉头犹疑道:“这东西红红绿绿的,能吃吗?” 卫如言道:“我还能害你吗?” 钱如意咬了一点儿:“这什么玩意儿?” 卫如言还没有开口,被晾在一旁的凝翠道:“回小姐,这叫五色水晶糕。” 卫如言神色微微一肃:“你怎么知道?”顿了顿:“哦,想必这点心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所以你听说过吧?” 凝翠摇头:“回如言小姐,婢子之所以认识此糕,是因为此糕点,原是婢子母亲所做。” 卫如言奇怪道:“你家主子不是姓林么?” 凝翠有几分迟疑道:“是主子说,要是有人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就说姓林。” 钱如意闻言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将手中点心扔回盘子里,狠狠道:“果然不是好东西。” 凝翠垂头:“对不起。” 卫如言则再次笑了开来:“你说人呢,还是说糕?” 钱如意道:“不靠谱的人家,能做出什么样靠谱的点心呢?” 卫如言笑道:“你这嘴巴,也忒不养人。凝翠还站在那里呢,你就这样说她母亲。” 钱如意道:“我没说凝翠啊。我说的是那个连自己姓名都遮遮掩掩的人。咱们这里,乡间有句话说得好,改名不改姓,改姓是杂种……” “打嘴。”卫如言神色一紧,出声喝止了她:“女孩儿家家的,怎什么话都说?” 钱如意翻个白眼:“我又没说你。就算那个缩头乌龟是皇亲国戚,这里山高皇帝远的,他又听不到。” “吃你的点心吧。”卫如言说着拈起一块五彩糕就要往她嘴里塞。 “我不要这个。”钱如意别过头躲开:“那糕一点儿都不好吃,我还是喜欢你这里的白糖糕。”说着把盛着白糖糕的盘子拉到自己面前,还不忘给凝翠分一分。 “不吃算了,要早知道你不喜欢,我一个人吃掉了。”卫如言拈着那五彩糕,优雅的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细细的品尝。那陶醉的样子,似乎爱极了那点心。 但她也只是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而是专心望着钱如意吃东西。 钱如意这些年,因为交了卫如言这个好朋友,没少解馋。各种京里的点心,也不知道在卫如言这里吃过多少。 但她可能天生就没那富贵命。各色精致的点心中,她唯独最喜欢白糖糕。 说白了,就是糯米粉蒸一蒸,撒点儿白糖完事。在富贵人家,顶数这糕点普通。 虽然,这白糖糕放在庄户人家,现在也是好东西。可是,一大堆点心,让她随便吃的时候,她独独钟情白糖糕,可见是真的喜欢。 等她将盘子里的糕都吃差不多了,卫如言这才眯眯一笑:“我忽然想起来,这白糖糕和这五彩糕都是出自同一家呢。” 钱如意张着嘴巴:“……”她可刚说了那家人做不出好点心。 卫如言还嫌打击她不够:“你以前吃的那些,也多半都是呢。” 钱如意望着卫如言:“我能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吗?” “只要你舍得。” “那还是算了。”钱如意还真舍不得:“人不好,虚头巴脑的。可点心没错。糟蹋粮食可是大罪过,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说着,索性把剩下的也吃了。 “翠儿。”卫如言唤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指着桌上的点心道:“把这些,每样捡两块,包起来给钱姑娘带回去孝敬老奶奶去。” 钱如意也不客气:“要还有白糖糕,多给我包两块。” 卫如言笑道:“那个不要你说,我早给你准备好了,足足两大屉呢,够你吃好几天。” 钱如意道:“不用那么多,你知道的,我背不动。” “我让人赶着马车给你送家去还不行?”卫如言笑的欢快:“小如意,你遇到我可是上辈子烧高香了,以后可不能把我忘了。” 说着,让小丫头去吩咐粗使婆子备车。片刻小丫头就回来了。 卫如言问道:“怎么这样快?” 19、大约会的 () 小丫头道:“我一出门,正好遇见陆少爷。陆少爷说他正好要去灶房,顺便帮我传话。” 卫如言微微凝神:“陆少爷可有事?” “陆少爷来送东西的,好大一包。我提了提,提不动。” “什么东西?” 钱如意见问,说道:“是凝翠的东西。” 卫如言道:“原来如此。”转而吩咐那小丫头:“你去把耳房收拾一下,找个人把你凝翠姐姐的东西送屋里。” 凝翠闻言大喜:“谢如言小姐收留。” 卫如言笑道:“你是如意领来的,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安排的。等日后见到你父母,是走是留,凭你自己定夺。” 凝翠听了,更加大喜过望,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给小姐磕头。凝翠谢小姐恩典。” 钱如意看着直摇头:“动不动就跪,这毛病可不好。” “好了……”卫如言岔开话题:“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就拿大棍子赶你了。” 钱如意跟着笑起来:“那我可就真走了。除非你请我,不然我再也不来了。” “想的美。”卫如言轻轻拍了她一下。 钱如意起身告辞。 卫如言叮嘱道:“路上小心。” “知道了,跟我大伯母一样嗦。”钱如意说着,出了卫如言闺房的门。走了没几步,凝翠赶了出来,有几分不舍:“小姐,你就这么走了?” 钱如意看着她,莫名有几分怜悯:“我该先带你回去,认认家门,再把你送来的。万一日后,你再被送出去,好来找我。” 凝翠眼圈一红:“你不是说家里人口多,养不起我么?” 钱如意蹙眉:“也是。不过,实在走投无路,一碗饭应该还是可以的。”她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毕竟有些虚的。她如今大了,自己的将来还不知道往哪里着落呢。 凝翠撅嘴:“我才不要过那样的苦日子。”说完,从腕上褪下一个细细的金镯子,拿在手上顿了顿,递给钱如意:“我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个送给你吧。万一日后,我真的要去投奔你呢。” 钱如意拉过她的手,将那镯子重新戴回她腕上:“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很喜欢这个镯子的。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一向光明磊落,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要是实在想送我点儿什么,等你回到京里家中,让你娘多做点儿白糖糕……” 她说到此一顿,想起京城距离这里千里迢迢,就算做了她也吃不着。于是摆手道:“算了,还是不要麻烦了。” 说完,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凝翠望着她的背影,一直目送她走的看不见了才转身。却见卫如言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她连忙就要行礼。 卫如言扶住她:“我也常常羡慕如意的潇洒,咱们两个一口井里的青蛙罢了,何必各自讲究呢?” 凝翠道:“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如意小姐。” 卫如言垂眸:“大约,会的吧。不过,谁知道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钱如意出了卫如言的院子,没走多远就看见陆子峰站在甬道旁边。她很是自然的上前去打招呼:“陆师兄。” 陆子峰转头看向她:“车子已经备好了,到家替我问钱爷爷好。” “好。” 陆子峰便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走:“如意,有句话我知道不当说,但还是要说。” “什么?” “以后,像葛家那样的场合,你还是不要去了。不好。” 钱如意点头:“我也是到了那里就后悔了的。” “那便好。”陆子峰点头,一直将她送到书院门口。 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已经赶着一辆简陋的板车等在那里。 陆子峰袖着手看那妇人接过钱如意的小包袱,而后扶钱如意上车。 钱如意转身向他挥手告别。 陆子峰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点头,只目光略略深邃了,目送钱如意离开。 钱如意和长风书院的卫小姐是好朋友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的。 卫如言隔三差五的派个婆子来接送她到书院玩儿,回来时总会带些点心之类的好东西,村里人也是知道的。 在普遍不富裕的情况下,一粥一饭,一根针,一个线头都能引起一场邻里之战,甚至家庭大战。 卫如言送给钱如意的,那怕只是一块富贵人家极为普通的白糖糕,都毫无悬念的能成为左邻右舍眼热的所在。 大约村里所有伙伴都孤立她,这也是其中很大一方面原因。 钱如意坐着板车刚走到村口,就看见赵丰收失魂落魄的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晃悠。 钱如意顺手从车上拿来一包点心,扔进他怀里。 赵丰收吃了一惊,看清楚是钱如意之后,便垂下了头。 他一向这样,闷葫芦似的。钱如意都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赵丰收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在父母姐妹跟前十分的不招人待见。 他小时候,爷爷、奶奶还能干活儿的时候,还是能勉强吃饱饭的。 后来,他爷爷去世,奶奶也上了年纪,莫说养他,自己都要靠着赵丰收的父母接济。 祖孙俩的日子每况日下。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沦落到要讨饭的地步。 相比较,钱如意过得要比赵丰收滋润很多。所以,时不时的接济他。 往常赵丰收也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今日…… 他忽然赶了上来,把那包点心扔回钱如意怀里,一径闷着头走了。 钱如意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她把那点心重新放好。当板车再次经过赵丰收身边时,也赌气不理他了。 因此,本来心情很好的钱如意,在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又憋了一肚子气。 大伯母正在门口做活儿,看见她回来:“如意,怎么就你一人,你娘呢?” 钱如意心情正不好,回道:“不知道。” 大伯母也不恼,反而宠溺的摇头笑道:“这丫头。” 赶车的婆子站在地上向大伯母问好:“请钱大嫂子的安。” 这婆子经常来的,大伯母自然认识:“怎么是你啊?卫小姐也去葛家了?” 婆子摇头:“怎么会呢?我家小姐一直在家,不曾出去过。是后晌如意姑娘打从山下路过,上去看望我家小姐。” “原来这样。” 那婆子便要将车上的点心搬下来。大伯母连忙帮忙:“又让你家小姐破费,我们又没有可以回赠你们的东西,真的很不好意思呢。” 那婆子摆手:“不过几块点心,值不得什么。” 大伯母还是千恩万谢的将那婆子送走。一转头,钱如意已经一径进了家门去了。 大伯母蹙眉:“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呢?”一边让恰好走出来的二伯母把点心拿进去,一边呼唤钱如意:“如意丫头啊,你这是怎么了?” 20、莫担心 () 钱如意已经进了屋。看见奶奶坐在炕头上搓棉条,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顿时都爆发了,一头扑进奶奶怀中,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 奶奶吃了一惊,心疼道:“我的乖啊,你这是咋了?” 钱如意只是哭。 奶奶急了,拍着炕沿儿喊:“叫老五家的来。” 大伯母走进了:“娘,老五媳妇根本就没回来。如意是一个人被长风书院的婆子送回来的。” “咋?老五家的没回……”奶奶一句话没说完,早已怒火万丈:“这个败家娘们儿,恁大个人了,狗屁不通。怎么能让如意自己在路上走呢?” 大伯母道:“先问问如意这是咋了吧,孩子要紧。”她一边说着,一边试图从奶奶怀里将钱如意拉起来:“如意,有什么事跟大人说,别让大人着急。” 钱如意越发哭的凶。 奶奶心疼的受不了,拍开大伯母的手:“你逼迫孩子干啥?让老五去把她媳妇接回来,我亲自问问她。” “哎。”大伯母转身出去寻钱如意的父亲了。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十分,男人们下田的,做工的也都到了回家的时候。 钱如意的父亲钱五郎听了大伯母传话,二话没说,骑上家里的大青骡子就去接葛六女了。 葛家村距离元宝村也就十来里地儿,骑牲口很快就能打个来回。葛六女是被钱五郎横放在骡子背上驮回来的。 到了家里,刚一进院子。钱五郎劈手揪住葛六女的头发,不由分说拖进屋里就是几拳。 “老五,你干啥?”家里几个做嫂子的,连忙进屋拉架。 钱五郎气的脸色都是铁青的,指着葛六女:“让她自己说,她干的什么好事。” “到底咋了?”妯娌几个七嘴八舌询问葛六女。 葛六女吃了丈夫几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哭道:“我哪里知道?” “你不知道?”钱五郎说着便又要打她,被几个嫂子拉住,红着眼睛指着葛六女,咬牙切齿道:“她要把如意卖了啊。” 此语一出,满场皆惊。 三伯母反应最快,望着葛六女:“五弟妹,这是为什么啊?咱们家怎么就穷到要卖女儿的份上了呢?” 葛六女哭道:“她是我生的,我做亲娘的还能害她吗?我哪里是要卖她,只不过是给她说个人家。” “你那是说人家?”钱五郎说着又要打。 三伯母拉住他:“你别忙打人,我问问怎么回事。” 到了这时,葛六女已经被打怕了的,三伯母一问,她就一五一十将之前在葛家的事说了。 原来,那试图轻薄葛四妹的男人,还真的姓林。家里在金山县城开个布庄子,他是独子。长的也算人模狗样,但是德行不好。 人前都称他一声林公子,背后都叫他黄鼠狼。只因他专好拱门爬墙,才得了这个绰号。家里娶下的妻妾反而成了摆设一样。 葛四妹一个闺阁女儿,根本就不知道,此林公子,非彼林公子。况且她又恨嫁,难免鲁莽。 那姓林的见有送上门来的鸭子,自然乐得享用。可惜被路过的钱如意搅了好事,还挨了一石头。 说来也好笑,他竟对那泼辣的女子生了痴心。至于葛四妹…… 试问,世间哪个轻薄男,会将随便的女子放在心上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这姓林的一心想得到钱如意,但他也知道钱如意的身份,明白这种事只能讨巧,或许还能成功。要是光明正大去求娶,定然不能。 毕竟,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做小妾呢? 他其实并没有找葛家三太太去说和,只是求了三太太身边的得力婆子。 原本没想着事情能十分顺利,结果那婆子一说。不但熊氏十分乐意,连葛六女这个做母亲的都迫不及待起来。 于是,那姓林的不免又生出几分轻佻的心思,再看钱如意时,和看那路柳街花一般的心思。只恨不得立刻就拉来,成其好事。 倘若不是钱如意自己走了,葛六女一定早已将她献给那姓林的了。 葛六女叙说着,别说钱五郎愤怒,连她几个妯娌都气愤起来。三伯母愠怒道:“老五媳妇,你怎这么傻?俗话说得好,宁**首,不做牛后。如意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舍得?” 葛六女依然嘴硬:“那林家是城里人,有铺面有银钱,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比庄户人家强上百倍。我怎么就是不心疼她了?” 钱五郎怒道:“你觉得好,怎么不自己去?” 葛六女垂下头去:“那也得人家要我。” 气的钱五郎简直要跳起脚来,连呼:“滚,我老钱家庙小,装不下你。你愿意给谁做小老婆给谁做去。你滚出我家门,咱一刀两断。” 屋里正吵吵闹闹,忽听屋外哐当一声巨响。 屋里人都一怔。 就听钱老爷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她娘,给烙两张饼,赶明儿天一亮,送葛家六小姐回家去。人家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咱家高攀不起。” 但凡不傻的,都听出老爷子什么意思了。老爷子这是要给儿子做主休妻啊。 钱五郎闻言,掀帘就走了出去:“爹,不用赶明儿,我现在就把她送回去。儿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都不能再和这样糊涂的娘们儿过了。” 老爷子磕了嗑烟锅里的余烬:“不用你。这门婚事是你姑做的媒,我和你娘替你做的主。还得我和你娘去完结。” 屋里的妯娌几个都走了出来,望着老爷子:“爹,三思啊。” 老爷子并不搭理那一帮儿媳妇,沉着脸色站起身,回屋去了。 几个儿媳妇也只好各自散去。 钱如意在奶奶怀里哭了一场,这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听到爷爷要休自己亲娘。说实话,心里挺不得劲。葛六女再糊涂,有她在,钱如意兄妹、姐弟几个就有娘,家就是囫囵的。倘若她被休了,她们的小家也就散了。 她望着走进来的爷爷,低低唤了一声:“爷爷。” 说起来,钱如意和赵丰收差不多,也是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祖孙之间的感情,远比父女之情还要深厚些。至于母女之情,那就更不用说了。 钱如意作为孩子,自然是希冀葛六女能够爱她的。可葛六女显然不是个会把爱给女儿的人。她甚至不爱自己的丈夫,也不爱自己。 就算是两个儿子,在她心目中也是远远排在她娘家人之后的。 老爷子最懂钱如意:“我娃莫担心,你还信不过爷爷么?” 21、分家 () 钱如意闻言,明白老爷子并非真的要休弃葛六女这个儿媳妇。心头悬起的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和奶奶就起身了。 让三伯母跟前的二小子去套车。又让二伯母去叫葛六女出来。 换了寻常妇人,被休弃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定然不能像葛六女这般,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 只见她从屋里背出老大一个包袱。大到什么程度呢? 出门的时候差点卡在门框上出不来。而且一看就十分沉重的样子。葛六女力背着,大清早硬是累出一头大汗。 “娘……”小九儿毕竟年纪小,正是恋母的时候,唤了她一声,已经满眼泪花。 葛六女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将他拉住的大儿子,目中神色微微一滞。 然而,也只是一滞而已。随即她便背着那个巨大的包袱,转身往门外走去。 “娘……”小九追出去。 葛六女已经上了马车。 “九儿,回来。”钱如意跟着追出去,只看见葛六女坐在板车上,头也不回的身影。 “都怪你……”小九儿忽然转身,冲着钱如意就挥起了拳头:“都怪你,你要是听娘的话,娘就不会走了。都怪你……” 钱如意吃痛,但是心里更痛,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九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九儿愤怒的涨红了脸,呲着一双眼睛,尚且带着稚气的脸,几乎都扭曲了。指着钱如意骂道:“你就是个赔钱货,嫁不出去的害人精。” 钱如意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瞬时一片空白。 她一直以为,家人除了葛六女,都是爱她的。可小九儿,是她亲弟弟啊。 一个孩子,倘若不是听人说过,或者早有那样的心思,就算气急了,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 钱如意转头看回去,隔着院门,院子里站满了人。 钱家人口众多,堂哥们陆陆续续娶妻生子,一大家子粗略算去,也快上百口子了。 这么多人至今都挤在一个大院里。若想让这么多人心齐,并且都喜欢自己。钱如意自思没有那样的本领。 她看着那些人,忽然间觉得熟悉又陌生。恍惚间那些人都在笑。笑她是个傻子,早已在众人面前活成一个小丑,却还不自知。傻傻的自我陶醉。 认真想起来,倘若没有爷爷奶奶的庇护,她在这个家又算什么呢? “如意,你怎么?”大伯母惊叫了一声:“你这孩子,不要吓唬我们啊。” 钱如意回过神来,这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笑。 “我没事。”她垂下头,越过院子里神态各异的人,走了几步之后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对,又将腰板挺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很是不屑的嘁了一声。 爷爷、奶奶到晌午的时候就回来了,葛六女自然没有一起回来。 二老一进门就察觉到钱如意的情绪不好,家里的气氛似乎也有些诡异。 但是,老两口什么都没说,下午该怎样,还怎样。 直到傍晚吃完晚饭,爷爷才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招呼钱如意:“如意,给爷爷拿烟袋来。” 钱如意从屋里出去。 爷爷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咱爷儿俩说说话。” 奶奶也拿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了,趁着月色搓棉条。庄户人家,舍不得点油灯。 爷爷抽了一袋烟:“如意啊,有啥心事给爷爷说说,别闷在心里。” 钱如意摇摇头:“没有。” “那就是女孩儿大了,不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交心了。” “不是。”钱如意道:“我就是忽然觉得,咱们家太挤了。堂哥们都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总这样挤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 爷爷笑道:“看不出,我娃还有这心思。那你说,该咋办呢?” 钱如意望着爷爷,十分严肃认真道:“树大分枝,儿大分家。” 爷爷磕了嗑烟锅,砸吧了一下嘴:“那就分。” 旁边的奶奶叹息了一声:“要真分了家,最苦可就是老五了。” 爷爷拍着膝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命。这些年,拉扯他也够多了。要一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奶奶又叹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爷爷说的没错。钱如意摊上一个吃里扒外的娘。这些年,屋里屋外不知道被她往葛家扒拉了多少东西。 因为有爷爷、奶奶压着,又是一大家子,大锅饭。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可眼下,钱家的几个弟兄,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要拉扯到老五什么时候呢? 钱如意没想到爷爷真的打算分家,顿时有些惶恐:“爷爷,要是分了家,你们还要我吗?” 爷爷疼惜道:“我娃说什么傻话。爷爷都想好了。我和你奶奶现在身体还硬朗。等分了家,谁也不跟。我们单住,留你照顾我们就行了。” 钱如意这才略略高兴了些:“我一定一直陪着你们俩。” “好,一直陪着我们俩。我和你奶也舍不得你,赶明儿招个上门女婿。” “爷爷……”钱如意有些羞赫起来。 爷爷道:“我看那陆子峰就不错。” “不行,不行。”钱如意连忙摆手:“陆师兄学问极好。如言说他胸有珠玑,怀有丘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咱们小门小户,可不敢有那痴心妄想。” 爷爷道:“我的孙女也很好啊。” “那也不行。我一直当他是哥哥来着。” “那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开始张罗分家的事。 家里人,从大到小,谁都没有提出异议,可见分家这件事也是众望所归。 钱如意默默坐在角落,看爷爷安排分家事宜,心里明白,爷爷老了,她在家中万众瞩目的日子,也到头了。 谈不上失落,也谈不上悲凉,就是迷茫。 钱家总得来说,是个和睦的大家庭。兄弟妯娌之间,都很亲近。并不会斤斤计较。 所以,这个家分的很快。 原本,按照传统,老宅是要归于长子的,家里老人也多跟着长子生活。 但是,因为钱如意的母亲前一天被送回了娘家。钱五郎就成了光棍儿。他和几个孩子无处着落。因此,老爷子和老太太决定和他一起过活,老宅子也分给他。 其余田地,和其他几个兄弟一样分法,并无特殊。 分家之后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就各自收拾去了。 大伯父带着一大家子,搬到了村南新宅院。之前那里只住了大二堂哥一家子。如今大伯父和大堂哥一大家子都要住进去,老二顿时有些不愿意。 22、什么都没有了 () 二伯父分的宅子就在大伯父隔壁,原来住的是大堂哥。大堂哥自然不愿意搬到老二宅子里,和一大家子去挤。 也是磨磨蹭蹭的,有些不痛快。 三伯母一向比别个精明些。早早建了新房子却一直没住。这时要搬家,一大家子都高高兴兴。 四伯父暂时不动。他一向在县城做工的,打算过几天去县城买个房子住。所以分房产时,他选了一块空地。暂时也不打算盖新房。 六叔孩子相对小。老爷子又是极容易偏疼老儿子的,就把老宅子隔壁,他们原本居住的房子给了他们。所以也不用挪窝。 半天时间,原本熙熙攘攘,十分拥挤的家里,一下子就空荡起来。 爷爷蹲在门口,一袋一袋的接着抽烟。 多年不曾下厨的奶奶,默默走进厨房。 钱如意跟进去:“奶,我来吧。” “不用。”奶奶倔强的将她推出去。 钱如意站在厨房门口,直觉心里难受的像塞了一团旧棉花。 她走到爷爷面前。 爷爷磕了嗑烟锅,站起身:“我娃不是早就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么?去挑,去挑。让小七和九儿也一人挑一间来住。”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小七苦着脸道:“有屋子了又怎样呢?我娘连炕上铺的毡子都拿走了。” 爷爷叹息了一声,转身进屋。片刻抱着自己的铺盖出来,递给小七:“拿去。” 小七高兴的抱起铺盖就走。 九儿道:“我也要。” 爷爷有几分无奈道:“赶明儿让你奶奶给你做一床新的。” 九儿不依:“我现在就要。昨儿晚上,我就冷的不能睡。” 小七道:“咱们先一同挤挤。” “我不。”九儿说着,跑进上房屋里,一眼看见钱如意的铺盖整整齐齐放在那里,他跑过去抱了就走。 “你这孩子……”奶奶看见了,从厨房出来:“你拿走了,你姐盖什么?” 九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赔钱货,冻死拉倒。” “个小兔崽子……”奶奶说着,举起手来要打小九。钱如意拉住了她:“让他抱走吧。” 奶奶叹了一口气,仿佛忽然间苍老了许多,望着钱如意:“你们几个,也是命苦。” 钱如意知道两老心里这会儿也不好受,虽然自己也满腹苦闷,可还是强行挤出个笑脸:“奶,我们有您这样的爷爷、奶奶,不苦。” 爷爷看向闷不做声的父亲:“你跟娃,日子还得过。赶明儿去趟县城,先紧着要紧的,置办一些。” 钱五郎低着头:“家里墙缝都让那娘们抠索干净了,拿什么置办?” “我这里还有些,你先拿去用。” 钱五郎的眼圈顿时红了,偌大个男人,眼泪汪汪,甚是可怜。 奶奶做了晚饭,几个人围着桌子,分外的冷清。要知道,往日吃饭,家里三大桌都挤不下的。往往都要男人先吃之后,孩子再吃,最后才是女娘们一起打扫残羹剩饭。 如今,几个人连一张桌子都坐不满。 除了少不更事的小九儿,低着头稀里呼噜吃的香甜,其余几人都吃不下。 这时,四伯带着一大家子走来,之前他们去给大伯、二伯家帮忙了,这会儿才回来。 原本冷清的院子,顿时恢复了些往日的热闹。 老两口的心情明显舒展了,钱如意郁闷的心也跟着豁亮了几分。 她十分清楚,人总是要长大的。之前都是爷爷、奶奶护着她,照顾她,之后便要她来照顾爷爷、奶奶了。 伯伯和叔叔们虽然孝顺,可都是有家室的人,这又分了家的。各自都是一大摊子事情。总不能老麻烦他们。况且这么多年,因为钱如意有个葛六女那样的母亲,亏欠这一大家子已经够多了。她自认于情于理照顾爷爷、奶奶这件事,都责无旁贷。 几人潦草吃过晚饭,四伯母便走去厨房刷锅洗碗。 四伯抱着他的小孙子,和爷爷、奶奶说话。 钱如意靠在奶奶身旁默默听着。 四伯看见了,催促她:“你要是困了,就屋里睡觉去。” 钱如意摇头:“不困。” 四伯顺口道:“赶明儿我在城里买房子的时候,给你留个屋子。你要是在家闷了,就和你奶奶一起,去我那儿住着去。”看得出,对于分家这件事,四伯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他说着话,眉眼里就都是愉悦的笑意,向着二老道:“爹,娘,我说实话你们肯定要骂我不孝。想到将来要去县上住,你们俩我倒是放心,可我就是有些舍不下如意丫头。” 奶奶道:“那也好办。等你到了城里,就在附近给如意找个好人家。” 四伯还没有开口,就听厨房的四伯母接口:“我倒是巴不得呢。我也不瞒您。往常那是三泼猴在,万事她都站在前头,轮不到我张嘴。我早有那样的心思了,只怕您二老和五弟舍不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端着一簸箩洗干净的菜瓜走了出来,先递给爷爷一个,又给奶奶。之后给院子里每个人都拿一个。 有吃的,也有不吃的。 四伯母散了一圈后,才自己拿了一个,坐在奶奶旁边,咬了一口菜瓜,嚼的咔嚓响。 此时,虽说比起往常人少了许多,可也足够温馨了。 几个大人不觉坐到深夜。四伯发现爷爷、奶奶,连同钱如意都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他以为三人对于分家这种事,心里不好受。安慰道:“我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家的。大哥他们住的又不远,也会时常走动。咱们家是分开了,可一家人的心是不会分的。” 爷爷点头:“我的孩子,我信得过。你明儿还要上工,去睡吧。” 四伯点头,这才离开。 爷爷站起身,向着奶奶道:“你和如意也睡觉去吧。” 奶奶道:“你呢?” 要知道,现在爷孙三人,只有一床铺盖。 爷爷道:“我后院儿栅棚里对付一宿去。” “那怎么行。”钱如意拉住爷爷:“您岁数大了,要去也是我去。” “哪有大姑娘家家睡草屋的?” 爷爷说的没错,所谓栅棚其实就是庄户人家堆放柴草的地方,又叫草屋,大户人家称作柴房。 奶奶跟着道:“不还有一床铺盖吗?咱仨人对付、对付。” 爷爷摆手:“不用了,把褥子给老五吧,被子你俩挤一挤。左不过就一宿,况且,秋老虎还没走呢,夜里也不太冷。” 爷爷的话音未落,四伯忽然开门从屋内出来,望着爷爷:“爹,你为啥要去睡栅棚?” 外头的三人都默然了。 四伯转头就要找钱五郎算账:“老五,你就是这么对待咱爹娘的?” “四伯……”钱如意低呼了一声:“是我娘,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爹心里也不好受呢。” 话音未落,钱五郎拉门出来,径直闷着头往后院栅棚去了。 四伯追着他:“老五,你还来劲了是不?” 23、平淡而过的冬天 () 最后,是四伯陪着钱五郎在栅棚里睡的。四伯母拿了四伯的被子给俩人盖着。又拉钱如意跟自己一个被窝睡。 虽然这一夜,钱如意并没有睡着,但她那颗茫然的心,又暖了起来。 四伯说的没错,这一大家子人,家虽然分了,可人心没分。 伯伯、伯母都还是很爱钱如意的。 只是,原本最应该爱她的人,却视她如无物一般。甚至她的亲弟弟,一而再的骂她是赔钱货。 那种发自一个孩子内心的,毫无掩饰的鄙夷、践踏,让她仿佛在小九身上看到葛世雄的影子。 不可否认,葛六女正在将自己承自熊氏的秉性,往自己下一代传承。 只不过钱如意比她幸运,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按照葛六女的设定去活。 第二天,钱五郎就去县城置办被褥。 四伯正好要去做工,和他一起走,傍晚又一起回来的。 虽然没人说破,但是家里人都明白。四伯是怕钱五郎想不开,做傻事。 秋收在即,庄户人家是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春悲秋的。 钱五郎也就消沉了几日,便开始忙着秋收了。 等秋季的庄稼收割完,变成粮食进了仓房。钱五郎顿时便又对生活充满了希冀。 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眼看场光地净,秋风也日渐萧瑟,马上就要入冬的节奏。 钱五郎这边,除了小九偶尔提起葛六女以外,其余的人似乎都把葛六女给忘了。 葛云生坐不住了。 他是乡间的大户,同时也是要脸面的人。倘若女儿无故被休回家来,可是极为丢脸的一件事。 葛云生家里虽然出了一个秀才儿子,但其实他是没什么学问的,就是土财主一个。平日里行事也没什么弯弯绕。 原本,他并没有把葛六女回家这件事放在心上。女儿吗,就算嫁出去了,走娘家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又讨厌熊氏的为人,平日里根本不去她那里。 先是大儿子中了秀才,他忙着宴请宾客,后来紧跟着就是秋收。 等忙完了,葛云生喝着茶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因为往常钱老爷子几乎不登葛家门儿的,不见葛家大宴宾客他都不来么? 为啥老两口一起来,留下葛六女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呢? 难道只是为了送葛六女回来帮忙? 话说他葛家还缺个使唤的人么? 葛云生越想越不对劲儿。就让人去熊氏院子看看葛六女还在不在。 这一过问才知道,原来老钱家的意思是要休妻。 这葛云生的反射弧也是真长,掐指一算,葛六女已经回家几个月了,钱老五要是别娶新欢,这会儿恐怕娃都种上了。 呀呀个呸的,葛云生立时就怒了。欺负人欺负到他这个秀才老爷的爹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葛云生当即就骑上一匹好马,带上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浩浩荡荡找老钱家算账来了。 葛家村距离元宝村也就十来里路,葛云生一动身,早就有人连跑带跳赶来给钱老爷子报信。 因此,当葛云生来到钱家时,钱老爷子正坐在屋里等他,桌子上热水都烧好了。 葛云生大马张飞的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钱老爷子那边已然先声夺人:“过门就是客,葛大老爷请上坐。” 葛云生反而不好发作,气呼呼径直走进屋里,望着坐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抽烟的钱老爷子:“老钱,你什么意思?” 钱老爷子深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将口中烟圈吐出:“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什么风把葛大老爷吹到我这个穷窝窝里来了?仔细你贵脚踏贱地,沾了我们家的穷气儿。” 葛云生也不是傻子,望着钱老爷子:“老钱,你话里有话啊。咱不整那弯弯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家为啥把六女给送回娘家?” 钱老爷子道:“养不起了。” “你这是拿话寒碜我呢?你要是缺什么,只管开口。我还能亏待自己的亲家吗?你整这一出,可是不敞亮。” 爷爷冷笑:“我家虽穷,可一口饭还是有的,还不至于要伸手要饭。况且你家卖儿卖女的银钱,就算是送给我,我也不稀罕。我怕折寿。” 葛云生闻言,本来略略压下去的怒火,顿时又升腾了起来,指着钱老爷子鼻尖儿:“你把话说清楚,谁卖儿卖女了?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楚,老子拆了你的房,戳了你的锅。” 钱老爷子拍桌而起,气势更盛,怒道:“就是你家卖儿卖女。自家的儿女还卖不够,将主意打到我葛家的孩子头上。” “你胡扯……”葛云生怒吼:“我们家什么样的人家,丫头下人不知道用着多少,轮得到卖你家孩子度日?” 钱老爷子将胸口拍的咚咚响:“上有天,下有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自家做的事,你敢不敢和我赌咒骂誓。谁要是坏良心,叫他不得好死。” 这可严重了。能逼得钱老爷子这样大岁数,发这样的毒誓,怎么说都不像是空穴来风。 葛云生顿时有些拿不准怎么回事了。 但要他就此服软,也是不可能的。他略做思索:“你等着。”转身便出来老钱家院子。带着那七八个壮丁,呼啦啦又走了。 干什么去了? 回家审葛六女去了。 葛六女在葛家,那就是个受气包,比个丫头下人还不如。 葛云生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事情的原委给问出来了。 听说自己最最得意的三太太,要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儿,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送给她外甥做小老婆,葛云生简直恨不得抽那妇人两巴掌。 要不是看她生了个秀才儿子,说不得葛六女的事情还没有了解,葛云生就得先休了三太太。 实在是葛云生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是极要面子。 他虽然不大搭理熊氏,但是对于钱如意这个外孙女儿还是有所耳闻的。 老钱家缺女孩儿,将钱如意宠的天上有,地下无。一大家子将这女孩儿当成眼珠子一般。 这样一个女孩儿,不说家世门第,单就一大家子对她的宠爱,将她不明不白给一个二流子做小老婆,都是对那一大家子人的侮辱。 老钱家没有当即打上门来,已经是给葛家留足面子了。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葛云生,肠子都悔青了。倘若他没有大马金刀的跑去元宝村找钱家算账。这件事暗地里找人递个话,大不了赔个礼,道个歉,再送点儿东西,估计老钱家也就不计较了。 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不得他还得硬着头皮往老钱家走一趟。 可怜他的老脸啊,要强了半辈子,再加上自己儿子考中类秀才,更是荣光无限的时候,生生被家里的混账老婆还有糊涂闺女给折了个一干二净。 葛云生一肚子闷气没地方撒,先捉了三太太身边那个搅事的婆子,一顿乱棍打个半死,拖出去远远的发卖了。 到了这时,就算那婆子是三太太的左膀右臂,为了自保也得忍痛割舍了。 葛云生发落了那个婆子,还不解气,又将家里上下好一番敲打。这才重新带人去元宝村,给钱老爷子赔不是。 钱老爷子也并非真的想散了老五夫妻。毕竟葛六女嫁到老钱家十几年,生了两儿一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见葛云生亲自来赔礼道歉。钱老爷子也就就坡下驴,隔天让钱五郎去接回葛六女。 话说钱五郎这时,也没有了当初的火气。夫妻一场,如何能没有半点情谊呢? 这件事也就算揭过了。 老钱家是揭过了,可葛云生心里还是不得劲儿,想起来就跟心里梗着一根刺一般,又说不清道不明。 葛六女回到家中,才发现家早分了。自己家里,除了新打的粮食,其余可谓家徒四壁。 眼看冬天来临,没有了一大家子帮衬,她的两个儿子连棉衣都穿不上。 至于钱如意有没有衣服穿,葛六女一向是不管的。 葛六女干活儿其实很快,手也很巧。她忙忙的将秋季新收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 赶在冬天第一场小雪之前,连夜为两个儿子和丈夫缝制了崭新的棉衣和鞋子。 钱如意从不指望她能顾及自己,不过看母亲终于肯为家人做些什么,有个过日子的样子了,她心里也很是欣慰。 冬天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钱如意又长了一岁。依旧没有人给她说婆家。 她变的不爱说话,每日除了干些日常的活计,便在屋内绣花。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就算没有出嫁的,也都早早开始为自己绣嫁妆了。 钱如意却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 奶奶也很是无奈。她几乎把家里能动员的亲戚都动员上了,也没能帮钱如意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别说如意郎君了,是根本就没人肯来提亲。 每当钱如意经过之时,原本交头接耳的乡邻会忽然噤声。 钱如意知道,定然是又在说她的闲话。 若是放在以往,说不得她会破口大骂一通。但此时,她竟发现自己心如止水,丝毫提不起精神来和那些人分说什么。 “扑通……”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扑了钱如意一头一脸。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臭丫头,哑巴了?”一个比起庄户人家男子,明显白净的不像话的男人,笑嘻嘻的站在元宝河的对岸。不用说,刚刚那石子就是他丢的。 24、好赖不分 () 钱如意没有心情搭理他,低下头接着洗衣服。 “我和你说话呢。” 然而,钱如意现在不想说话。要不是洗衣服,她现在连门都很少出。 倒不是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她真的提不起精神。 家里现在也清净,可以任由她做个安静的小女子。不像以前,人多事杂,终日乱糟糟的。 周玉郎见她不搭理自己,以为她没认出来自己。于是提气纵身,从两丈多宽的元宝河上飞跃而过,身姿妙曼,翩若惊鸿。 可惜钱如意不懂欣赏。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将洗了一半的衣服装回篮子里,提起来就走。 周玉郎吃了老大一个闭门羹,一时间愣在哪里。 “世子……”远远的一声唤传来。 周玉郎回过神来:“这里。” 陆子峰看着独自站在河对岸的周玉郎:“您怎么到了对岸去了?” 周玉郎道:“没事。”但是,却仍旧站在那里,兀自又发了一会儿呆。 陆子峰好不容易顺着上游的桥转到河对岸去:“现在只是初春,等再过个把月,这河两岸的景色才叫美不胜收。” 周玉郎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吧,乏了。”说完,抬脚就走。 他是一蹦就能从河对岸蹦到这边来的主儿。陆子峰不过一介书生,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脚程。眼看着他身形三晃两晃就走的远了。 陆子峰只好放步去追。 陆子峰尚且比不过周玉郎的脚程,又何况钱如意呢? 她离开河边不过才走了几步,周玉郎便超过了她。 钱如意心里不耐烦,下意识皱了眉头。 可意外的是,周玉郎并没有和她说话更没有停留,而是一径向前走去,片刻就走的不见了人影。 陆子峰从后头赶上来,看见站在路边的钱如意,颇有几分意外:“你怎在这里?” 钱如意如实道:“我洗衣服。” 陆子峰瞟了一眼她篮子里的衣服:“那你是正要去呢?还是洗完了要回去?” 钱如意没有说话。 陆子峰道:“我看天色还早,一准儿是你正要去。你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根本不给钱如意反应的时间,加快脚步去追周玉郎。 钱如意站在原地想了想,挎着篮子转身又回河边接着洗衣裳去了。 因为近来一段时间,她有些不愿意和人接触。所以,她远远的在下游洗。和上游那些妇人差开着老远的距离。 尽管如此,她重新回到河边时,还是有零言碎语不时传入耳鼓。 钱如意不是神,想要不理又忍不住侧耳去听。 原来诋毁她的人中,主力主要是对门赵丰收的娘。今日里忽然多了另外一个声音。 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唱双簧戏一般,配合的竟然分外默契。 “她那平日里狐媚子的样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那种女人我见的多了,最会使手段,把男人哄的一圈一圈的。” 钱如意此时虽然满肚子气,可是理智还在。听到“狐媚子”三个字,心里还说,这骂人的词儿倒是别致。 因为村里妇人骂架,都是骂狐狸精,没人骂狐媚子。 钱如意心说,这是哪里冒出来个不长眼睛的新茬,真以为姑娘我好欺负在这里胡吣? 她将衣服往河岩儿上一摔,袖子往起撸了撸,抬脚就向上游走去。 钱家人口多,媳妇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钱如意也是嘴巴不饶人的。 所以,村里虽然有各种流言蜚语,一则谁都没亲眼见着,无处证实;二则大部分人都忌惮钱家的人厉害。故而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胡说八道。 那些洗衣服的妇女,一见钱如意气势冲冲走过来。瞬间一个个都低了头,做个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干活儿的样子。 就连那赵丰收的娘,赵老太婆看见钱如意走过来,都连忙噤了声,同时不停的向背对着钱如意,声情并茂胡说八道的女子使眼色。 可惜已经晚了,钱如意从背后,一脚蹬在那女子背上,当时就给她踹了一个大马趴。 “啊……”那女子吃了一惊,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哪个不长眼的……” 钱如意劈手就又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赵老太婆反应过来,尖叫道:“钱如意,你个贱丫头,敢打我闺女,我给你拼了。”说着张牙舞爪向钱如意扑去。 钱如意弯腰躲过去,胡乱抓起赵老太婆的衣服,篮子就往河里扔:“我让你们胡吣……” “我的衣服……”赵老太婆顿时慌了手脚。 庄户人家也就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一些,可也并不宽裕。赵家又是格外紧巴的。钱如意扔她衣服,不亚于扔她命。 赵老太婆手脚并用,试图去捞河里的衣服。 可是就胳膊的长度,根本就够不着。反而因为她着急,向前一扑差点儿掉进河里。 “娘……”赵大妹见状,吃了一吓,也顾不上自己被打的脸疼,连忙去拉住赵老太婆:“不过几件破衣裳,我以前扔的都比这个好不知道多少。” 眼见那衣裳随水飘走,赵老太婆那个心疼,赵大妹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转身劈头就给了赵大妹一耳光,几乎用尽身力气叫嚷:“你还有脸说。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穿不完的好衣裳能扔了都不记得家里人。白眼狼,吃里扒外的东西。” 赵大妹顿时哭了:“你打量谁愿意回你这个破家呢?我在城里好好的,谁让你们把我赎回来的?” 钱如意一怔,感情还有甘心情愿当奴才,不愿意回家的人。 再看赵老太婆,被赵大妹一顿抢白,竟然不做声了。好像她没接着让赵大妹做奴才,是做了一件天大的亏心事。 赵大妹见赵老太婆不再做声,越发哭的大声,就差坐地撒泼打滚儿了:“这种破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走……”说着当真转身便走。 赵老太婆也顾不上找钱如意的晦气,连忙去拉赵大妹:“我的姑奶奶,你要走去哪里呢?” “我要回城里去。” “要能回的去,不早就让你回去了?”赵老太婆说着,恨声道:“谁知道哪个天杀的,看不得我闺女享福,偏要多事。钱多烧的……” 这下,不光钱如意目瞪口呆,旁边那么多洗衣服的妇女都跟着三观炸裂。 那些年日子艰难,隔三差五有卖儿鬻女者,在乡下并不稀奇。可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有人帮忙给赎回来,必定要千恩万谢才是。 这家倒好,恩仇不分。 于是,那些妇女们也不来劝解那母女二人,权当看戏文了。 就在那母女二人拉扯不下的时候,忽听一人喝道:“够了。” 26、越过越紧巴 () 看着钱五郎将去年秋天打的新粮搬出来,钱如意才知道,为了撑门面,葛六女鼓动钱五郎卖粮。 庄户人家,粮食就是一家人的命。倘若卖了,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一大家子要怎么办? 但是,看着爷爷深锁的眉头,钱如意什么都没说。只是第二天一早,背着个药篓出了门。 她诸事不精,即做不了田里出力气的活儿,也干不好针织女红。更别提像别个巧手女子那样,做绣娘赚钱了。 幸好她认得几味草药,可以采来换钱。不管多少,总归是个进项。 奶奶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跟着她一起去挖草药。 庄户人家农闲的时候,人也不会闲着的。挖草药也不是只有钱如意一个人。 村子周边早早的就被挖遍了。只有迷踪荡里,轻易没人敢去。 钱如意能自由进出迷踪荡,是个公开的秘密。 此时带着奶奶进荡子,也就没什么稀奇。 荡子里遍布蒿草。钱如意挖草药,奶奶也没闲着,打蒿草织草席。能换几个钱算几个钱,总比没有强。 隔三差五逢集,爷爷负责把祖孙二人的劳动成果拿集上卖。 迷踪荡除了草药和漫无边际的蒿草,还有很多好东西。 比如野鸭子。 天气渐暖,很多草药一发芽,药性减弱就不值钱了。这个时候,正好是野鸭子抱窝的时候。 钱如意每天都能捡到一筐野鸭蛋。往年,这些野鸭蛋都是拿回家,一大家子打牙祭。 今年因为分家了,家里又紧张,就都拿去卖。 这样多的野货,是不敢总拿去大集上卖的,怕人眼红了,节外生枝。 爷爷便编几个筐,以进城卖筐为借口,拿去县城卖。 等鸭蛋都孵出小鸭子了,春天也就过去了。 这个时候,荡子里的蘑菇开始生发。 蘑菇和野鸭蛋不一样,这个可以大量采摘的。野鸭蛋不行,她得给鸭妈妈剩几个蛋宝宝在窝里。 钱如意捡来很多蘑菇,就放在奶奶编的草席上晒,晒干了再拿回家去。 蘑菇不值钱,穷人不买,有钱人不吃。只能留着自己吃。 每年夏天,元宝村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挂满了成串的蘑菇。这个一点儿也不新鲜,根本不用遮掩。 不过,钱如意的蘑菇下头可是有玄机的。 荡子里的野鸡、野兔子不怕人,很容易抓住的。 当然了,这要提防,别让自己走进大型野兽的地盘。 一般水草丰茂的时候,只要人不进犯野兽的地盘,野兽也是懒得搭理人类的。 许多年以来,荡子里的狼就没进过村,就是这个原因。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但是,尽管钱如意用尽了力,家里的日子已然越过越紧巴。 无他,谁让她有葛六女那样一个娘呢。 试问,什么样的挣钱速度能赶上家里有个没底儿的匣子呢? 家里的粮食,在葛秀才老婆死了那次,就被拿去卖掉了。 钱如意和爷爷、奶奶赚俩钱儿,除了家里的开销,剩下的还要贴补钱五郎。 祖孙三人忙活了半年,手里一个铜板没剩下。 这也还罢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葛秀才又要娶媳妇了。 这次的事儿可比上次埋他原配老婆要大的多。 因为他要娶的是县里学丞家的二小姐。 可能比起真正的达官贵族,一个小小学丞算不了什么。可架不住这是小地方啊。 学丞可是大官,他家小姐相当于名媛贵女了。 葛云生又不差钱,又要面子。抬举儿媳妇就是抬举他自己,那婚事他自然玩命儿的往大了操办。简直恨不得让世界人都知道,他家娶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小姐。 好像,这媳妇身上带着仙气儿,只要进门儿就能把他们老葛家那股土财主的土味冲干净,染上书本儿的香气儿。 他这样,底下的闺女、女婿们乐得奉承。 你想啊,二太太掌家,她又没有儿子的,不疼自己闺女疼谁去? 左右那些闺女、女婿不过做一做样子,那些礼物、礼金在葛家转个圈就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带个崽儿。 三太太的女儿就更不用说。因为她进门就给葛家生了俩男丁。葛云生啥好东西都往她那里扒拉。爱屋及乌,连带着她的女儿都受宠。 三太太的俩女儿,打落地起,葛云生就开始按照习俗,给她们预备嫁妆。 且不说俩人嫁的人家怎样,单葛云生给备的嫁妆,妥妥的十里红妆。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箱笼、千工床应有尽有。 甚至连棺材板都折成银钱封了一千两。 唯独葛六女穷啊。 葛云生厌恶熊氏的贪婪,寡薄。一向不管她。对葛六女也不闻不问。 熊氏是个连孙女儿月钱都能盘剥的人,何况葛六女那样大宗的嫁妆呢? 葛云生前脚派人送来,后脚那嫁妆就姓了熊。 葛六女没有嫁妆,说不到有钱人家,这才嫁给了钱五郎。 她穷也就罢了,偏还要在娘家冲大头。 听说别人都送什么杭缎、南珠,她立刻就和钱五郎闹上了。 钱五郎这些年,也是被葛六女磨的锐气无。可是家里真的一文钱拿不出来。 正闹的不可开交,钱家走来了花二婶。 花二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媒婆。她来钱家自然是来说媒的。 不过,不是给钱如意说的,而是给钱如意的哥哥,家里行七的小七说媳妇的。 钱如意都十八了,小七比她大两岁,整二十。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只是,人都一打听葛六女的毛病,都不愿意把闺女嫁她家。怕受委屈。 这好不容易来了个说媒的,家上下,包括小七自己在内,对于这门亲事都是十分期待的。 但是,葛六女跳出来极力的反对。无他,一则,没钱;二则,如果小七娶亲,家里又多一个吃闲饭的,这边多一分花销,她娘家那边就少一分利益。 为此,小七和葛六女大吵一架,往县城投奔四伯去了。 家里的气氛空前的压抑。大伯和二伯纷纷来接爷爷、奶奶。但是,为了钱如意,爷爷、奶奶都没答应。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再次分家。 爷爷、奶奶带着钱如意,从钱五郎那里分出来单过。 这在乡下也是有先例的,并不算特别大逆不道,但也绝对不好听就对了。 葛六女最后鼓动钱五郎,卖了两晌好地,才算凑上她并不满意的礼品。 对此,钱如意只能两眼望天,无可奈何。 更让人无语的是,原本葛秀才的婚期定在八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改成了十月初。 葛六女起早贪黑蒸了很多的花馍,自己舍不得吃,结果放的长了绿毛。 好容易到了十月,葛云生又闹妖。派人送来好大一个烫金的请柬。注意,不是送给葛六女的,是送给钱老爷子的。 27、秀才人情 () 这并非葛云生有意要给自己女儿、女婿难堪。而是乡间的规矩。 红白喜事不同于寻常的走亲访友,是十分郑重的大事。葛云生又非同一般的重视葛秀才这桩婚事。 自然会想要做的精益求精,越完美越好。按照规矩,有亲家在,是不能越过亲家单独邀请女儿、女婿的。 而且,葛云生口里不能说,但其实心里还憋着气呢。 不要忘了,上次因为钱如意,钱家可是给了他老大的没脸。他自然知道钱家穷,可这次憋着气儿要给钱家难堪。 一个请柬不够,接连派人来钱家三请四请…… 这老儿,其心可诛。 钱老爷子思索了半天。如今葛家因为出了个葛秀才,鸟枪换炮,一下子从土财主变成了书香门第。 钱爷爷心里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老百姓哪有不怕官的呢?不但是怕官,连和官有些许牵扯的都怕。 往日只是葛六女叫嚣着不满意,嫌礼物太薄了,跌了她娘家的脸面。如今连老爷子也跟着发起愁来。 钱如意望着愁眉不展的爷爷:“咱不去不行么?” 爷爷摇头:“人家三请四请,咱要不去太缺理儿。” 钱如意想了想:“人常说,秀才人情纸一张,那葛秀才说翻大天也只是个秀才。莫若送他一张纸儿罢了。” 爷爷闻言:“啥意思?” 钱如意笑道:“如言说过,那读书人都是有着文心傲骨的。把钱财叫做阿堵之物。一则,咱们没钱,就算有,为什么要送给他们呢。二则,我外公这架势,摆明了不安好心。咱又何必费力不讨好?” “阿堵之物是什么?” 钱如意言语一塞:“你别问了,就知道那不是好东西就行了呗。” 爷爷道:“那我去城里,买张纸儿去。” 不要怀疑,因为宠钱如意,自小爷爷就对她言听计从。 钱如意听了,笑道:“买什么,我上次问如言要来剪鞋样子的纸儿还有几张,拿去就行。” 一旁的奶奶听了:“我去找。” 片刻拿着几张宣纸出来。那纸张是用过的,有些写着字儿,有些胡乱画着几笔。若不是钱如意拿了回来,估计都只是进废纸篓子的命运。 奶奶从里头捡了捡,捡出一张着墨比较少的:“这张看着还素净些。” 钱如意拿过看了一眼,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线远山,茫茫近水。别说,还挺有意境的。 钱如意摇头:“不行。”顺手从奶奶手里扯出一张来:“就这个吧。” 奶奶探头一看,顿时失笑:“这不是俩虾爬子吗?” “拿过来我看看。”爷爷拿过去看了看:“这哪儿是虾爬子,分明是俩窝瓜。” 钱如意看了,顿时也笑起来:“这不是窝瓜,也不是虾爬子,是我画的竹子树。” 爷爷又看了两眼:“你这一说,我也看着像竹子树了。” 钱如意直翻白眼儿。 金山县地处偏僻,地气寒凉不产竹子。 寻常百姓哪里见那玩意儿去呢?况且又不能吃喝,再不会有人留心。 附近估计只有长风书院有。读书人都有几分清高,竹子寓意高风亮节。故而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 爷爷的附和,只是他习惯了宠着钱如意而已。 于是乎,到了葛秀才成亲的正日子那天,爷爷套上板车,拉着钱如意和奶奶,祖孙三人轻装简从出发。 葛六女催着钱五郎赶上来:“爹,你们就这样去?” 爷爷瞟了一眼她的车上,东西都摞成山了,在乡下足够风风光光娶上俩媳妇。 想到被气走的小七,爷爷便没有给葛六女好脸。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葛六女自讨没趣儿:“反正丢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脸。” 钱五郎闻言,喝了她一声:“少说两句能咋滴?”摊上葛六女这样的媳妇,钱五郎也是倒霉。可老话说,贫不择妻。钱五郎口上叫嚣的再厉害,为了家不散,说不得也得妥协。 葛六女闭了嘴巴。 十五六里路,赶车也就半拉时辰就到。 还没进葛家村,远远就听见锣鼓喧天。 葛家挨排下接亲戚的人,已经在村口等候。 这是红白喜事必要的程序。不然,光凭主家几个人,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招呼不过来。 来接钱家人的,是葛世雄。那是个糊涂完蛋的货,四六不懂。初见着钱老爷子,还像个样子,等看见自家妹子,便露出了本性,望着葛六女:“你不识路咋地?赶紧家去。” 葛六女到了娘家门首,见谁都是孝子贤孙,更何况是自己哥哥说话了,连忙就催着钱五郎,要赶车往侧门去。 “慢着。”爷爷坐在板车辕杆上:“你自管去,老五得留下和我一起。” 葛六女顿时不满意起来:“爹,这又何必呢?咱们一起走,还有个照应。我们家宅子又大,别回头再给你迷里头。”那满脸的优越感,别说旁人,连钱如意都十分看不下去。 她也不等老爷子开口,望着葛六女道:“我们是葛家三请四请,请来的正经亲戚。又不是他家的丫头下人,为什么要从侧门进?” 葛六女道:“让你从侧门进怎么了?你以为我娘家的门头,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进的吗?要是换了二家旁人,钻狗洞进去都得打出来。” 她越说越不像话,钱如意顿时生气起来:“那你自己去钻狗洞吧,别拉扯着我们。”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旁边的葛世雄听着不对味儿:“啥叫你娘自己去钻狗洞?这不是你外家啊?难道我和你外婆都成狗了?那你是什么?” 钱如意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是个人都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像你这样主动往自己脸上糊屎的,世间少有。” “你这孩子是不是欠揍?”葛世雄眉头一皱。 钱如意并不怕他,将头一扬:“你动我个试试?” “如意。”爷爷看她确实不像话了,喝了她一声。 钱如意转头道:“爷爷,你喝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咱家虽然不比葛家有钱,可也是讲道理的人家。满世界打听去,谁家请客,让客人从侧门进的? 常言说,客随主便。咱们丢人也就罢了,大不了咱们贱脚,再不登人家贵地。可这一大家子人呢,偏咱们来了,就得从侧门进,这是看不起谁呢?” 葛世雄张口结舌,他四六不懂却也并不是愚笨,还是听得出钱如意话里的意思的。 葛家三房,就到了他这儿亲戚得从侧门进,丢的可不就是他的份儿。 爷爷点头道:“如意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说完望向葛世雄:“那什么” 28、一头雾水 () “啊?”葛世雄回过神来。 爷爷道:“你看,你爹派人三请四请的,我要是不来就是失礼。现如今,我们这不已经来了吗。来了,这份心也就算到了。这么着,家里我就不去了。礼物留下,我们这就回了。” 爷爷说完,从奶奶手中接过那张卷成一个卷儿的“竹子画”,递向葛世雄。 葛世雄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四六不懂的糊涂蛋。而且还自私。他急着赶葛六女一行从侧门进府,只是怕她拉来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要知道,葛家可是有三房呢。 要是葛六女这些东西从正门进,上了礼帐,那就成公中的东西了。又见钱老爷子只给了他一卷纸儿,不像值钱物件儿,心里也有些没意思,正懒得招呼他们呢。 听说老爷子要回,他巴不得顺坡下驴:“您看,你们这大老远来的,连家门都不进,多不好意思。” 爷爷知道他是个草包,原本就看不上他,摆了摆手道:“没啥,我们这就回了。” 说完真的赶着板车转头往回走。 葛六女看见他们要走,和他哥哥一般的反应。巴不得那俩老穷酸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钱如意出了葛家村,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是咱家好。” 奶奶笑道:“咱家可没有山珍海味给你吃。” 钱如意滚进奶奶怀里,躺在板车上望着天,悠哉悠哉道:“山珍海味也是一副肚腩,家财万贯也是有愁有烦。” 奶奶笑道:“就你一天天的怪话多,都不知道你跟谁学来的。” 钱如意“恬不知耻”道:“我天赋异禀,冰雪聪明,无师自通。” 奶奶听不懂,张着嘴:“啥?啥……”爷爷忽然将板车靠在路边停下。 “怎么了?”钱如意从奶奶怀里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眼神正撞进一双清冷的眸子里。 不过,也就是转瞬之间,那眸中冰雪迅速的融化,眉眼一弯,化成一汪清澈的春水。 “……”钱如意眼看着周玉郎一行人,鲜衣怒马从自己的板车边驰过。心说:他家不是京里的么? 这时,周玉郎在马上倏然回头。 钱如意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见了。 原来,刚刚她被奶奶用褥子盖住脑袋了。 庄户人家没有带棚的车子,女眷要走亲戚的话,都是板车上铺褥子。天寒保暖,天热遮凉。最主要的是,妇女们抛头露面在路上不方便。可以遮挡一下。 这不,钱如意家的褥子就派上用场了。只是因为周玉郎多看了她一眼,她奶奶下意识就拿褥子把钱如意给盖住了。 过后奶奶还特别不满意,嘀咕道:“那谁家孩子,忒是轻浮。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爷爷点头:“看那架势,走马架鹰,能是好人才怪。” 奶奶顿时紧张起来,催促爷爷:“老头子快点儿,咱还是回家稳妥。” 爷爷已经催动拉车的骡子快走了。 紧走慢走,远远看见元宝村了,老两口才松了一口气。 忽听后头有人喊:“前头的,可是钱老爹?” 爷爷和奶奶齐齐向后望去,只见两匹高头大马向这边跑来。 “不好,是刚刚那些人。”爷爷大吃一惊,眼见跑是跑不过人家的大马。爷爷一叠声催促奶奶:“老婆子,快带着如意往山上跑,去找山长。” 奶奶也慌了,连忙扯着钱如意下了板车就往山上跑。 钱如意不解:“奶,这是干啥啊?” 奶奶道:“你不懂。” 钱如意除了嘴,四肢不勤,走路还不及奶奶上了年纪的人腿脚快。 没走几步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奶奶拼命扯着她,都快急哭了。 正在这时,从山上下来一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如意上气不接下气道:“不知道。” 奶奶却像遇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扯住陆子峰:“子峰啊,快点,救命啊。” 陆子峰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奶奶指指山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和陆子峰解释:“反正你帮我把如意先藏起来。我回去看看我们家老头子。” “哦……”陆子峰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奶奶十分着急的样子,还是不敢怠慢的。 他连忙去拉钱如意。 但是,钱如意是真的走不动了的。 陆子峰道声:“得罪。”弯腰将她背起,沿着山路上山。 为了避人耳目,他还特意寻了条偏僻的小路来走。这并不是陆子峰穷讲究,实在是他和钱如意都已经不是年幼之时。大男大女的,被人看见不好。 可这世间事,往往越是躲躲闪闪,越是被人撞见。将原本简单明了的一件事,搞的复杂起来。 陆子峰背着钱如意埋头正走,忽听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叫道:“如意……” 紧跟着眼前一花,凝翠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窜出来,站在了陆子峰的面前,望着钱如意满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果然是你。”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小姐,真的是如意小姐。” 陆子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路尽头一片寂寂,哪里有半个人影。 凝翠也是纳闷儿:“刚刚小姐还在这里呢。” 陆子峰道:“那还不快去找。” 凝翠望着脸色有些苍白的钱如意,有些不舍,迟疑道:“这里距离书院很近的,小姐不会迷路吧?” “你这丫头……”陆子峰将钱如意放下,一径去寻卫如言。 凝翠见状,只好向钱如意道:“你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寻如言小姐。别是她真的迷路了。” 钱如意点头。 她独自一人在山林里歇了一会儿,不见陆子峰和凝翠回来。心中又实在记挂山下的爷爷、奶奶。 于是,她起身顺着山路往回走。 她本来就四肢不勤,体格不行。俗话说,下山要比上山难。所以,她想快也快不了。 走走歇歇,到了山下已经多半个时辰之后了。 山脚下空荡荡的,即不见那俩来追自己的人,也不见爷爷、奶奶的身影。 钱如意一头雾水的站在路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眼看晌午了,她一个大姑娘家也不能一直在路边站着啊。 好在这里距离元宝村不远了。钱如意觉得先回家看爷爷、奶奶回去了没有。 要是没有,再找大伯和大伯母商量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便提步往回走。 才走了没多远,就听有人喊道:“在那里……” 钱如意听着那声音耳熟,转头一看,只见葛世雄和另外一个中年人顺着山路跑下来。 钱如意还纳闷儿:“他怎么在这里?” 29、你说啥 () 葛世雄和葛秀才跑到钱如意面前:“你这孩子,怎么乱跑。也不怕大人担心。” 钱如意兀自回不过神来:“你俩怎么来这里了?” 葛世雄愠怒道:“你还说,还不是为了找你。” 这时,爷爷、奶奶也在两个陌生男人的搀扶下从山上下来,一起的还有山长。 看见钱如意安然无恙,大家明显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边祖孙三人刚离开,那边葛云生就来看他们来了没有。实在是这老儿憋着一肚子闷气,很是不好受。 谁知葛世雄先一步将那祖孙三人打发走了。葛云生这口气顿时憋在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好不难受。 他正骂葛世雄撒气,好巧走来个葛秀才。更巧的是葛秀才还陪着京中来的贵客。 葛云生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亲家来了,连门槛都没进就被打道回府。别说放在有钱人家,就算是穷苦百姓之家,那也是极丢人的事。 于是乎,就有了葛秀才和葛世雄一起来寻祖孙三人回去的事。 又于是乎,他们好巧不巧和京中来的人一起来的。 爷爷、奶奶原本就觉得那周玉郎轻浮,看他的样子,心里也明白,那样的人惹不起,趁早躲的远远的。 见周玉郎的从人策马追来,自然而然将他们当成了强梁,赶紧让奶奶带着钱如意快跑。 女孩儿家,倘若落入贼手,后果不堪设想啊。 等葛秀才后头赶上来,和钱老爷子解释清楚。上山去找钱如意,结果肯定是没找到。 而后遇见陆子峰,结果钱如意早已离开了小路,自行下山。 这一通好找,一波三折,颇有几分曲折。 现在,钱如意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回不回葛家村的事情了。 爷爷的意思,都走到这里了,自然是不回。 可是,架不住葛秀才三寸不烂之舌。 最后,不但祖孙三人转回。葛秀才顺势又邀请了山长和陆子峰。 等到了葛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晌。 因为和山长一起来的,又有葛秀才陪同。这次自然再没有走侧门的事发生。 进了葛家大门,就是一个院子。再往前才是正厅。 礼帐桌子就支在这个院子里。此时院里已经放满了礼物。由许多家人照看着。 正在招呼客人的葛云生,看见这几个人,连忙走了过来。学着那秀才学子的样子,扯着袖子向山长行礼。 山长笑着回礼:“来的匆忙,未曾备得贺礼,实在惭愧。” 葛云生待要文邹邹的说上两句,却又词穷,只能陪着笑脸,连声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山长脸上挂着微笑,吩咐一声陆子峰:“子峰……” 陆子峰闻言,将手中一个长长的锦盒捧着递到山长面前。 山长示意他将锦盒交给葛云生。 葛云生两手捧着那锦盒,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仿佛那锦盒是冰雪做的,喘气儿大了就吹化了。口中道:“这……这……” 山长的脸上依旧挂着微微的笑意:“此乃旧日一副拙作,还望勿要嫌弃。” “拙……拙啥……”葛云生显然没听懂山长的话。 一旁的葛秀才解释道:“这是山长的墨宝。” “哎呀,这如何使得……”葛云生整个人都快乐懵了,满脸红光,锃光瓦亮。笑的见牙不见眼。 山长微笑着:“葛先生客气了。” 这一声葛先生,更是令葛云生飘飘然不知道北在哪里。忙不迭的催葛秀才,快把山长请进去上座。 一转头,却见陆子峰还站在原地,葛云生极力做出文质彬彬的样子道:“陆师兄怎么不去厅中呢?” 要不是钱如意憋着一肚子闷气,她都能笑喷了。 陆子峰才二十出头,葛云生已经年至花甲。 葛秀才称呼陆子峰为师兄,是按照进师门顺序,论资排辈儿的。 陆子峰是自幼跟着山长长大的,是卫长风的开山大弟子。别说葛秀才,但凡长风书院的弟子,无不称呼他一声师兄。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可是,葛云生也称呼陆子峰师兄,真亏他叫得出口。 陆子峰却似乎不以为意,神色平静如水,气度不动如山。这一点从容上头,不得不说他得了山长的真传。 钱如意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 只见陆子峰不紧不慢,不亢不卑道:“我们是和钱爷爷一起来的,所以我留下等他们一起。” 葛云生似乎这才想起旁边还站在亲家祖孙三人,虽然碍于陆子峰,不好将刁难之意表现的太明显,可是转向祖孙三人时,脸上的神色还是变成看笑话的样子。 几人就站在礼帐桌子前,葛云生的意思不言而喻:我看你钱老儿能拿出个什么样的东西来上礼。 爷爷转头望向葛世雄。 葛世雄抬头望天。进了他腰包的东西,再让他吐出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帐房先生见状,向爷爷拱了拱手:“钱老爷,您看这礼帐怎么记?”这是替葛云生说话呢。谁让他端着葛云生的饭碗呢,自然会向着葛云生说话。 爷爷还没开口,钱如意道:“之前我们的礼不是已经送到了吗?难道没有上礼帐?” 葛世雄矢口否认:“哪有什么礼,我怎么不知道?” 钱如意道:“别的东西我不清楚,都是我爹准备的。我们的那副墨宝,我是清楚的。” 一旁的葛云生眼皮一抖:“什么墨宝?”很明显,他还没有从收到山长墨宝的激动中回过神儿来。一听到墨宝俩字儿,下意识就认为那一定是好东西。 葛世雄自然是不会承认他拿了钱家东西的,摇头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什么都没见着。” 钱如意气坏了:“舅舅,你怎么这样?往日我娘拿多少东西给你家,我都没资格管,可那副墨宝不行。那是我拿来送给大舅的新婚贺礼,你连这个也要,太说不过去了吧?” 葛世雄还没开口,葛云生望着钱如意:“你说什么?你娘拿多少东西给我们家,还你都没资格管?”他说着,嗤笑两声:“谁教的你这丫头,信口开河的?我家缺你们家那点儿东西吗?” 钱如意原本就生气,这会儿顿时压不住火头:“你家不缺还这样呢,要是真缺,我娘估计早就把我们兄弟姐妹三个给卖了,好拿钱来孝敬你。” 上次因为姓林的想讨钱如意做小老婆的事,葛云生就被人骂,卖外甥女儿。这会儿钱如意又提起这茬,他顿时恼羞成怒:“你再说一遍?” 葛云生在葛家拥有绝对权威,往常他要是发起怒火来,葛家地皮都会颤一颤。但他忘记了,钱如意不姓葛…… 30、谁跟你说理 () 钱如意眼睛一瞪:“我早就想说呢。” “如意,你这是干啥?”一旁的陆子峰扯住她的衣袖:“这里人来人往的,这样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钱如意挥开他的手:“你别管,这是我家的事。” 陆子峰忙忙的又去劝葛云生:“葛老爷,今日府上大喜,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说的呢?” 葛云生顿时想起今日家中大喜,要不是陆子峰提醒及时,差点在宾客面前闹出笑话。 但他原本就对钱家人憋着气的,如何会就此罢休。 于是转头吩咐了身边的从人几声。 那从人转身往后头去了。 葛世雄一看,顿时有些慌张。那从人明显就是往后院儿去探查究竟的。 怪就怪葛六女这次拿来的东西太多,他又被葛云生临时抓了壮丁,去追赶离去的钱老爷子,没来得及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 葛世雄心里埋怨着葛六女,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站立不住。抽个空档便要开溜。 葛云生一眼看见,正要叫住他,那从人已经从后头一溜儿小跑回来。手中拿着一个纸筒,正是钱如意画的那副四不像的竹子图。 葛云生刚刚涌到喉咙的话,顿时哽住。 虽然那从人拿回来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纸筒,但是,那怕是只拿回来一根针,一个线头,都说明钱家人之前确实将礼送到了,只不过被他那个不争气的三儿子给没下了。 此情此景,若是父子同时在场,反而更加难堪。 于是,葛云生装作没看见葛世雄的小动作,任由他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那从人将那纸儿递给葛云生,葛云生此刻老大的没脸,也没心思去看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摆了摆手道:“即是贺礼,记在帐上就是。要是什么事都要我亲自去做,要你们这些奴才做什么?” 那从人连忙点头称“是”。自去礼帐桌子前记账。 陆子峰陪着钱老爷子和老太太去了厅堂。因为钱如意是未出阁的闺女,这种场合不好抛头露面。便由丫头领着往后院儿女眷席上去。 女席开在葛家后花园。一连搭了十几架的芦棚。芦棚下人声喧喧、鬓影重重。 钱如意走过去,那喧闹之声却突然停住了,仿佛一挂鞭炮,忽然被人截断一般。 席上的女眷们,席下伺候的丫头、婆子,但凡长着双眼睛的,都齐刷刷将目光望向一身粗布衣裳,毫无修饰的钱如意。 若是换了寻常女孩儿,怕不是要被人看的羞涩起来。偏钱如意不是寻常女孩儿,她是被一大家子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无所顾忌。 只见她从容站在那些衣锦绣,饰宝珠的女眷面前,向领着自己过来的丫头问道:“我家的席面在哪里?” 小丫头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正在冷场之中,座中忽然传来一声极为不屑的嗤笑之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鬼德性,竟然还异想天开,单开一席。” 钱如意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只不过她并不认识。钱如意目光一冷:“你是个什么鬼,我自然没地方知道去。我是什么身份,自然也没必要告诉你。” 那女孩儿面色一冷:“大胆。”钱如意冷哼一声,留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 “你……”那女孩儿恼羞成怒,转身指点着身边的丫头:“养你们是死人么?眼看着我受气,连气儿都不会出。” 她的丫头听了,扯了旁边另一个丫头就向钱如意这边走来。气势汹汹道:“快给我们小姐道歉,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钱如意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望着之前那女孩儿,冷声道:“想打架你过来,派俩奴才来叫嚷算什么本事?” 那女孩儿道:“我怕脏了自己的手。” 钱如意冷笑一声:“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还没有嫌你下贱,你倒嫌弃上我了。” “你……”那女孩儿再次被气的语结,指着那俩丫头气急败坏道:“你俩死了?还不给我撕了那穷鬼的嘴?” 那俩丫头顿时就要扑过来。 说实话,钱如意四肢不勤,论打架她绝对是被打那个。见那俩丫头扑过来,她顿时头皮发紧,考虑自己要不要赶紧跑掉。 不管有理没理,反正挨了打受疼的是自己就对了。 就在她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时候。领着她过来的小丫头迎着那俩大丫头就跑了过去,展开双臂将那俩人拦住:“二位姐姐,使不得。太太特意交代了的,不能惹表小姐。” 之前那女孩儿见状,怒道:“莺儿,你和谁是一家的?” 那小丫头瑟缩了一下,嗫嚅道:“奴婢和太太是一家的。” 这话说的没毛病,她是葛家的丫头,自然是和葛家太太是一家的。 钱如意可不会站着等挨打,她趁着那女孩儿被气的倒仰,招呼那个领自己过来的小丫头:“我不在这儿,咱们走。” 那小丫头也是个十二分激灵的,闻言应了一声,转身快手快脚的跑了回来,拉住钱如意道:“奴婢带您转转,您喜欢哪里咱就坐哪里。”说话间已经扯着钱如意开走。 “反了,反了……”气得先前那女孩儿拍着桌子叫嚣,指着自己那俩丫头:“你们愣着做什么?给我捉住那俩贱人,狠狠地打。” 那俩丫头闻言,就要追出去。 “回来。”斜刺里一声冷喝,只见一个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眼皮也不曾抬起,语气却十分的冷厉:“你家小姐孩子气,惯常胡闹。你们做奴才的不说规劝,反而火上浇油,像个什么样子?” 那俩丫头顿时蔫儿了。 那女孩儿的气势也跟着馁了,忿忿道:“我就是看不惯那穷酸,凭什么来我们面前充什么小姐、主子模样,她也配。” 年轻妇人垂着眼皮微微一愣,替那女孩儿夹了一筷子菜:“吃菜。” 这边,钱如意急匆匆离开,走了一段见没有人追上来,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那小丫头有几分埋怨道:“表小姐,你惹谁不好,偏偏惹那三辣子。谁不知道她性子不好,心狠手辣的。幸亏咱们跑得快,要不然挨了打不还得咱们自己受着。” 钱如意道:“你这话不对。明明是她先惹我的。” 小丫头叹息了一声:“唉……” 钱如意道:“这也就是在你们葛家,要是在我们元宝村,就她那样子,敢挑衅我,都不用别人,就我三伯母一个,一时三刻就能把她骂个半死。” 小丫头幽怨道:“你也知道这里不是你们元宝村了。你这脾气,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吃亏的。她们人多,你又打不过她们;那些有钱人,谁又跟你讲道理呢?” 钱如意点头,深有感触道:“你说得对。我这人大约天生跟有钱人犯冲,就来不得这大宅院。一来肯定生是非。 罢了,罢了。我也没那吃香的喝辣的命,就这样吧。”她望向那小丫头:“我看这里挺僻静,大约是不会遇到什么人,再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你去前头看着我爷爷、奶奶。看宴席吃的差不多了,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和他们一起回去。” 31、烦燥 () 小丫头有些为难:“怎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呢。不如这样,你且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席上拿些菜肴过来,咱们就在这里单开一席。” 钱如意摇头:“太麻烦了。” “那有什么。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招呼好你,要是让你空着肚子回去,那才是我的麻烦。” 那丫头说着,一径走了。 钱如意坐在石凳上,觉得那凳子有些凉,于是站了起来。 四下里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跑到了葛秀才那座位于花园的书房小楼下。 此处修建的别具匠心,就算不远之处的花园空地上人声鼎沸,到了这里也就隐约可闻。 一溪环绕,松柏掩映,甚是清幽宜人。 尤其是那苍松翠柏,在这十月天气里,分外青翠,生机盎然。 钱如意不觉就走了心神…… “表姐。” 一声低呼传来。 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衫子,柳眉杏眼儿的女孩儿,正在丫头的陪伴下,施施然步过小石桥。 “你是……” 葛家女眷众多,原谅钱如意好些人都不认识。 那女孩儿微微一笑,犹如春花徐徐开放,极美。 只见她轻启朱唇,说道:“表姐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自家姐妹都不记得了。我是彩玉啊,杨家的二姑娘。我娘是你四姨。” 钱如意恍然,这姑娘原来是二太太的亲外甥女儿。要知道,二太太可是一口气生了六个闺女的。 这个杨彩玉的娘行四,所以说是钱如意的四姨。 不过,钱如意极少来葛家,熊氏又是和葛家格格不入,完被隔离在外一般。她连葛家的孙子辈儿人都认不清,更别说外孙子辈儿了。 钱如意对天发誓,这个长的十分好看的姑娘,她从来没见过。 她望着那姑娘,问道:“你有事?” 杨彩玉笑道:“没事儿就不能来找姐姐玩儿吗?” 钱如意心说,骗鬼去吧。你要找我玩儿,怎早不见来找呢? 杨彩玉接着道:“我刚刚看见姐姐独自一人往这边来了,所以就自己跟过来了。那王家的三表姐,一向是那样,性子火爆的像个女张飞一样,你可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钱如意道:“这个自然。” 这时,那小丫头去而复返,见多了一人,还愣了一愣,笑道:“奴婢要是知道二小姐来,就该多拿些菜肴过来。” 杨彩玉笑骂道:“你这奴才,这才多大一会儿,就被表姐收买了。连我都嫌弃起来。” 莺儿道:“那奴婢可不敢。”说着从食盒中往外掏菜肴。 第一个就是红烧肉,油光光,红亮亮。看着就十分诱人。 第二个,白斩鸡。鸡肉雪白,鸡皮嫩黄,配着酱汁蘸料,令人食指大动。 第三个,糖醋鱼; 第四个,焖羊肉;老大一碗,上头撒着碧绿的葱花。 第五个,红烧大丸子。 外加一碟三个白面馒头,两碗白米饭。 这五个菜,看得杨彩玉头皮发紧:“表姐爱吃肉哈……” 她虽然将自己对钱如意的鄙夷掩饰的很好,可钱如意也不是傻子。 闻言点头,颇有几分讽刺意味道:“我们穷家破舍出来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就知道肉香。” 杨彩玉闻言,连忙道:“姐,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我也爱吃肉。”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了嘴里,含糊道:“好吃……” 钱如意都有些可怜她了:“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勉强了。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的。” 杨彩玉摆手:“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想来陪陪表姐。” 她不肯说,钱如意也没办法。 话说她刚刚的话也没说谎。庄户人家,平日别说吃这些大鱼大肉了,见都难得一见。 杨翠玉已经开吃,她也就不客气了。拿起筷子,就着馒头就开吃。 五个菜,份量又十足。钱如意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 于是,她只是夹了几个丸子来就着,吃了一个馒头。而后就放下了筷子。 莺儿不解:“表小姐,这些不对你口味吗?” 钱如意摇头:“不是,我只是吃饱了。” 莺儿望着其余几个菜:“那些,您都不尝尝?” 钱如意摇头:“不了,你已经招待的很好了,谢谢你。” 话音未落,忽听小溪对岸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喊道:“林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是累了,咱们回屋子里不好么?” 钱如意下意识蹙眉,忽然又释然。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个开布庄的黄鼠狼,后来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那女孩儿京城口音,这个林公子,说不得是那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露的缩头乌龟。 她掀起眼皮,只见杨彩玉正用一双清澈的杏核儿大眼,灼灼的望着自己。 她下意识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我脸上有东西?” “没……”杨彩玉忽然垂下头去,却难掩面上的羞涩和喜悦:“我来时忘了告诉我娘。姐姐且在这里坐一坐,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 她说着,似乎怕钱如意挽留一般,匆匆忙忙起身便走。 等她步过小桥,走的看不见了。莺儿神神秘秘道:“表小姐,你猜杨二小姐干什么去了?” 钱如意望着她,忽然有种福至心灵之感,但是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问道:“干什么去了?” 莺儿捏着嗓子,学刚才对面女孩儿那一声喊:“林公子,你怎么睡在这里?” 钱如意顿时笑了起来:“我说怎么平白无故的跑来喊我姐姐,原来如此。” 她抬眼看了那小楼一眼,感叹道:“你们葛家,真是到处都是是非之地,就连这唯一清净的地方,都也清净不起来。我还是及早走了吧。” 说完起身,却不见莺儿跟上来。一转头,只见那小丫头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前方。 钱如意奇怪:“你怎么了,活见鬼吗?” 话音未落,一阵邪风斗起,夹杂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儿。 闻到这个味道,钱如意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实在是周玉郎太过与众不同,让人想忘都难。 你想啊,庄户人家,女人都极少能拥有一盒胭脂香粉,更何况男人了。 汗腥子气,臭脚气那才是男人的本味儿。陡然冒出个香喷喷的男人,可不与众不同呗。 钱如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她一遇到周玉郎,头皮就发紧,心情就不好。莫名其妙想发火。 于是,她一把抓住莺儿的手:“咱们去看看前头的宴席进行的怎么样了。” 莺儿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飘忽:“可是……” 32、怕见人 () 钱如意那股无名之火顿时就往起拱:“咋恁样婆婆妈妈?” 莺儿向着对面抛了个眼神。 钱如意转头,只见不宽的小石桥上,周玉郎斜斜靠在中间。手肘在这头,一只脚伸在另一边栏杆上。 话说,这个姿势还挺有些难度的。借力的地方少啊。身上下就靠一只脚和一只胳膊撑着,将身体绷成一道绳拦在了小石桥上。 钱如意转头坐了回去。 莺儿试探着问道:“不走了?” 钱如意点头:“我忽然不想走了。”她要看看那人能撑多久。 “哦。”莺儿应了一声,无比乖巧的站在一旁,将个奴才样子做个十足。 钱如意拉她:“在我面前,不用这样。我原本就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左不过都是受苦的,咱们一起坐着,还自在些。” 莺儿摇头:“奴婢不敢。” 钱如意又不是傻子,她看的明明白白,这个莺儿丫头之所以拿捏着姿态,根源就在拦着石桥那人身上。 钱如意就纳闷儿,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有什么好的?还有啊,人们常说的,女孩子的矜持呢? 乡下丫头还知道见了陌生男人避讳一些,怎么反倒这有钱人家的女子,一个个都仿佛恨嫁一般,见个男人走不动。 周玉郎挡路,绝对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看钱如意这个乡下丫头怎么办? 谁知她安坐桌前,不动如山。 周玉郎可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重视过,他那少爷脾气也上来了。索性将另一只脚也翘在了栏杆上,头在左,脚在右,身体凌空横在桥上,和钱如意较上劲了。 这可不好玩。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束缚颇多。如此这般男女之间,舆论总是对女子不利的。 钱如意还真跟他较不起那劲。这又是在人多眼杂,各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的葛家,如果被人看见,不定又造出什么谣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如意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 “表小姐。”莺儿见状,走来扶她。 钱如意摆手:“我自己能走。” 这座小楼之所以清幽,还有一个原故。这里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石桥相通。 如今那小石桥被人拦住,钱如意过不去。她便顺着环绕的溪流向小楼后头走。 莺儿拉住她:“过不去的,没有路。” 钱如意道:“去看看怕什么。”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掠入眼帘。只见陆子峰不知何时站在小楼后头的溪流对岸。 溪流这边长着一棵卧松,枝干一直伸展到了对岸。陆子峰就站在那卧松匍匐过去的树冠中,长身玉立,恍然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大约发觉了钱如意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深深一眼望来。 “嘶……”身边的莺儿倒吸一口长气,整个人都傻了。 “你干嘛?”钱如意哭笑不得,推了她一把:“出息。” 莺儿顿时涨红了脸庞,垂下头去。 钱如意脱了鞋子,将棉布的裙摆往腰带里一塞,抬脚就上了那棵卧松的树杆。 要是平常,这种高难度动作,她是打死也不敢做的。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腿脚笨的程度的。 可今天,对面不是有个人在那里可以接着她嘛,所以她一点儿顾虑都没有,就走上了树杆。 “表小姐……”莺儿急得唤她。 “嘘……”钱如意示意她噤声。 莺儿只能看着她赤着一双白白的脚丫子,一点一点移过小溪去。 话说钱如意的脚丫子长的还挺好看。同为女子的莺儿都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那小溪并不宽,钱如意移过去后,陆子峰很是自然的将她接住。 她坐在旁边穿上鞋,整理好衣裙,却并不着急离开,而是绕着小溪外围向那席棚方向走去。 陆子峰跟在她身后:“你爷爷、奶奶要回家去了,让我来唤你。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钱如意这才想起他来,将他拉在一旁:“你在这里等一等,前头都是女的,你去不方便。我去一去就回来。” 而后,她一溜儿小碎步就跑到了席棚附近。没办法,她是庄户人家孩子,不裹脚。跑起来远比那些小脚妇人快得多。 等到了席棚附近,她捡个高些的地方站了,双手做喇叭状,捏着嗓子喊道:“京城来的那个林公子,在小楼前头醉倒了。哪个伺候他的,快些去……” 一连喊了三遍,原本热闹的席棚一片静寂。 钱如意喊完,转头就往回跑,一把扯住陆子峰,准备从花园的另一侧绕到前头去。 冷不防一个女子从旁边扑出来,一把将钱如意抱住,笑道:“捉住了,看姐姐还往哪里跑。” 钱如意定睛一看,原来是杨翠玉:“你不是有事吗?怎么在这里?” 杨翠玉笑道:“我当然在这里啊,不然怎么能见到姐夫呢?” “什么姐夫……”钱如意抬头,正撞入陆子峰的眼眸。 她略略一怔,随即笑开,推了杨翠玉一把:“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是陆师兄。” 杨翠玉笑着:“俗话说,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这师兄、师妹谁又能说不是呢?” 钱如意这些年,几乎是在流言蜚语中成长起来的。往常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她都不怎么在乎。可是今天杨翠玉的话牵扯到了陆子峰,这是钱如意不能忍的。 她望着杨翠玉,十分严肃道:“陆师兄是卫长风先生的首徒,就连葛老爷都称呼他一声师兄的。难道葛老爷也和他天生一对?这个玩笑不好。” 杨翠玉见她并不肯顺着自己玩闹,老大的没趣儿。却还不肯走,扯着钱如意道:“姐姐,妹妹说错话了还不行?” 钱如意望着她:“天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 杨翠玉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呢。太太说,咱们表姐、表妹的,难得聚在一起,相互之间都疏远了。今天趁着舅舅的好日子,无论如何要好好的聚一聚。知道你家里事情多,就怕你先走了,特意让我来留住你。” 钱如意并不买账,眯眯一笑:“怕是让你失望。我小门小户里头的闺女,最怕见人。要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只怕连路都不会走了。”说完抬脚便走。 陆子峰随后跟上,留下郁闷的杨翠玉主仆。 转过一个墙角,陆子峰突然低笑一声。 钱如意气势汹汹转头:“你笑什么?” 33、胡说八道 () 陆子峰笑道:“如意,我一直很好奇,你睁眼白话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钱如意翻着眼皮:“有吗?我们老钱家祖祖辈辈可都是老实人。” 陆子峰笑道:“爷爷、奶奶都是实诚的庄稼主,这个我是知道的。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自打我认识你,从来就不知道你嘴里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好在你是个不贪心的,不然我都怕如言被你卖了还替你数钱。” “那你是多虑。如言的心眼儿可比我多。别人七窍玲珑,她是九窍玲珑。只是你……”钱如意似笑非笑的望着陆子峰:“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陆子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胡说八道。” 钱如意左右看了看:“这里没旁人,你就不必端着了。我又不是瞎的,你那点儿小心思,谁不知道呢?” 陆子峰敛去面上笑意,长叹一声。 钱如意悠哉悠哉的向前走着:“陆师兄啊,要说你是学山长学的最像的一个,可是也只得了山长三分的皮毛而已。我都能一眼看穿,更何况别人呢? 你自己装的不累,我看着都累了。人生啊,年轻能有几回呢。何必总让自己去装别人。” 陆子峰跟在她后头:“如意,你年纪不大,怎么总爱说那沧桑的话?” “我聪明呗。聪明过头了,孤高和寡就沧桑起来了。” 陆子峰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直白夸自己的?” 钱如意心里升起片刻的茫然:“除了夸自己,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我清早醒来,总有一种不知道身在何方之感。我知道我是谁,可又好像不知道我是谁。”她说着,忽然转头唤了陆子峰一声:“陆师兄,你说我为什么会是我呢?我又是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突兀的一问,倒是把陆子峰给问住了。 看着陆子峰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的样子,钱如意才醒悟过来,自己刚刚又说傻话了。她连忙道:“我说着玩儿的,陆师兄千万别放在心上。” 陆子峰却依旧愣在那里。 “走了,走了,天都黑了。我爷爷、奶奶肯定等急了。” 钱如意一叠声催促陆子峰。陆子峰这才回过神来。 两人绕到前厅来,这时有的宾客已经喝高了,酒后丑态百出。陆子峰护着钱如意,很快就找到钱老爷子。 祖孙三人,连同山长和陆子峰,一行五个正要回去。就听葛家大门内,陡然间人声鼎沸。 钱如意好奇的探头望去,只见从大门一侧,专供车马进出的旁门内,驶出几匹高头大马。 而后,从正门内群星拱月一般,送出两三个人来。当前一个沉着脸色,油头粉面的家伙,正是周玉郎。 他一径向外走,似乎那潮水一般涌出来,奉承他的人都不存在一般。倒是他身边跟着的两人,还同那些人打着哈哈,护着周玉郎出门。 葛秀才提着袍子前摆,从恭维周玉郎的人群中挤出来,跑的屁滚尿流,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跑到周玉郎面前,又被那俩随从拦住:“葛大爷回去吧,不用送了。” 葛秀才这时,急得头上青筋暴起,汗珠滚滚。望着周玉郎:“林公子,万望留一留尊步。” 周玉郎头都不回,径直向山长这边走来,看见依偎在奶奶怀里的钱如意,狠狠剜了她一眼。那双墨黑的眼睛里,似乎要窜出火苗来。 奶奶下意识就又拿起褥子,把钱如意盖住了。 之后的事钱如意就没看见。只听葛秀才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谁冲撞了周玉郎,把他惹恼了。他抬脚便走,一点儿都不给葛家留情面。 葛秀才追出来一叠声的道歉,那货从始至终连气儿都没出一声。 钱如意心里挺痛快。葛家人不地道,他们不痛快,钱如意就高兴。 再者,她看周玉郎不顺眼。周玉郎被气的七窍生烟,她也高兴。 十月的天气,夜凉如水。 钱如意被奶奶用褥子捂着抱在怀里。还挺暖和的。 她是个四肢不勤的家伙,这一天的折腾早把她累的够呛。在回家的路上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好睡,等回到家里她还迷糊着呢。 隐约看见有个人站在她家大街门外,她含含糊糊打了声招呼:“赵丰收啊,吃饭了没有?” 而后她就回家接着睡觉了。 等她一觉睡醒才想起,赵丰收老早就不理她了。她顿时无比的懊恼起来,怪自己嘴贱,干嘛上赶着主动和赵丰收说话。好像离了他不行一样。 她躺在炕上,看着被烟火熏黑的房顶,从赵丰收那身贴着身体的旧衣服,想到现在家徒四壁的家。不由的愁绪万千,长叹了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啥?”奶奶没听清,问了她一声。 没办法,爷爷、奶奶的年纪大了,耳力越来越不好。况且,就算耳力好的时候,钱如意有时候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 钱如意也不解释,起身道:“没啥。” 这时,爷爷从外头进来:“对门儿那家,越来越不像话了。” 爷爷很少说人是非的,这样说必定有原因。 钱如意问道:“怎么了?” 爷爷道:“对门儿那家老二要娶媳妇。把老大和家里老婆子赶到村口破庙里去了。这眼瞅着秋后了,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不是要人命么?” 爷爷说着,眉头越发的深皱,拿出烟袋来想要装一袋烟,谁知烟袋是瘪的。 家里现在即无余粮,更无余钱,拿什么买烟叶呢? 钱如意看着心里发酸。她明白,爷爷这是想起小七了。 对门儿两口子不地道,自己家里又强得到哪里去呢? 至少,对门儿还记着给老二娶媳妇。自己家里呢? 葛六女心里除了娘家,还是她娘家。倘若非要在钱家找出个能让她些许挂心的人,恐怕也只有和葛世雄越来越像的小九儿。但那也只是些许挂心罢了。 钱如意十分明白,那是葛家没有说话,倘若葛家一声招呼。葛六女是连小九都会丢下,抬脚就走的。 钱如意心里忧愁,可脸上并不能表现出来。她望着奶奶:“咱们今儿吃啥?” 奶奶指了指矮桌上的糊糊。 钱如意洗漱了,捧起碗深嗅一口,满脸陶醉:“真香。” 奶奶低了头,没说话。 “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 34、萧索 () 钱如意把碗收拾到厨房,奶奶后头跟进来:“我洗吧。” 钱如意看着奶奶眼底深处的忧愁,没有争执什么,放下碗走了出来。 她想找点儿活儿干,可是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猪圈里没猪,鸡窝里没鸡。正在茫然,无意间抬头看见,屋顶上不知何时长起了野草。 昔日热闹的院落,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竟然荒败凋零起来。秋风吹过,说不出的萧索。 钱如意望着那野草愣了一会儿,背起一个筐,拿了把镰刀准备出门。 正在修农具的爷爷看见了,问道:“去哪里?” 钱如意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迷踪荡。” 爷爷愣了片刻,轻叹了一声:“别往深了去。人活在世上,命里该有的东西是有定数的。那野物也是这样。若是人抢了野物的口粮,说不得会招来灾祸。” 钱如意点了点头:“我知道。” 爷爷道:“知道我娃是个有心的。家里的事你不用愁,爷爷还能干呢。赶明儿我去寻个工来做,咱还能过个好年。” “嗯。”钱如意应了一声,背着筐出了门。 十月天气,迷踪荡的蒿草都枯黄了,但是需要秋季采挖的草药还是有一些的。 可惜,靠这些草药微薄的进益,别说吃饱饭,买盐都不够。 因此,钱如意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挖药材,而是提着筐子站在荡子里望天。 忽然,身后的蒿草一阵晃动。 钱如意猛然回头,眼中升起的希冀随即凝固:“赵丰收……”紧跟着,她想起赵丰收已经不理她了,语气顿时不客气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赵丰收将腋下夹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钱如意:“帮个忙吧。” 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已经是十月天气,元宝村地气寒冷,天气已经很冷了。他身上还穿着那身贴着身体的破旧单衣。 褂子只剩下两根布条,前襟、后背上的布料都变成补丁,歪歪扭扭缝在了裤子上。不然这会儿估计赵丰收已经裸奔了。 钱如意其实很心软,触及他目中的无助和祈求,伸手接过那包袱:“什么?” 赵丰收缩着肩膀,弓着腰,似乎这样能让身上仅有的布料将他瘦长的身材,遮的更多一些:“给做件衣服吧。” 钱如意翻开包袱,才知道里头是一块粗麻布。这种布料粗糙到什么程度呢?但是用手拿着都扎手。 钱如意皱眉:“这能穿吗?” 赵丰收窘迫道:“总比现在好。不然,人家主家不让上工了。” 钱如意看着他瑟缩的样子,没来由的生气,将布料扔回去:“白眼儿狼,你爱找谁找谁去,姑奶奶不伺候。” 赵丰收都快哭了,抱着那粗麻布,大眼睛里憋着两眼泡泪水。可怜兮兮像个没娘的小奶狗。 钱如意烦躁的背转身去不看他,可心里百爪挠心更加难受。 她实在忍无可忍,转头瞪着赵丰收:“把你眼里的猫尿憋回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赵丰收悲从中来,眼泪哗一下就涌了出来:“如意……如意……” 他本不善言辞,唤了无数声如意,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钱如意真快被他的样子气疯了。她伸手夺过那布料市场,找着赵丰收没头没脑就打:“让你没良心,让你白眼儿狼……” 可是,打着打着,不知何时她也已经泪流满面。 赵丰收可怜,她又何尝不可怜? 两人泪眼相对,也不知哭了多久。 还是钱如意先回过神来,将眼泪一擦:“哭什么?哭要是有用,都哭死算了。”她望向赵丰收:“针线呢?剪刀呢?”钱如意针线活不好,可是简单的缝补还是会的。 这是庄户家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钱,不学会,日后真的会连衣服都穿不上。 赵丰收含着两眼泪,张着嘴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些。 钱如意无奈道:“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以前我也照顾你很多,可那时我家还没有分家,一大家子拉扯着我们这一房。偶尔有余力帮你。现在,我的处境还不如你,实在无能为力。” 赵丰收垂下头去,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都不说。 钱如意道:“要不你去家里,拿些针线来?” 赵丰收道:“你大约也听说了,我二弟要成亲了。我家里实在困难。” 钱如意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气急不过,只剩冷笑。如果说葛六女是唯娘家是从,赵丰收绝对有过之而不及。 最起码,葛六女往娘家划拉东西,还会给自己留一身体面衣裳。赵丰收却是连一件衣裳都不给自己留的。 以前,钱如意只觉得她和赵丰收同命相怜,这时十分的后悔自己当初对赵丰收的同情。 像他和葛六女那种人,根本就不配别人的同情。 她将那粗麻布按照原样叠好,用包袱皮儿卷了,递还给赵丰收:“我真的爱莫能助。” 赵丰收看着那包袱,眼睛里满是绝望:“如意,我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 钱如意疲惫的摇头:“不用这样。我家里的事已经够我发愁了,真的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 赵丰收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如意,你是不是嫌弃我?” 钱如意愣住:“你怎么会这样想?” 赵丰收垂下头,没有说话。 钱如意是知道他的毛病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主,所以也不等他底下的解释,直言道:“我们只是邻居,不存在谁嫌弃谁的理由。” 赵丰收脑袋垂的越发低:“我知道,可是我愿意。” 钱如意又想冷笑:“我不愿意。你想想,从小到大,我帮你的还少吗?可你哪次听我的了?又是哪次不是因为你,给我家惹来一大堆麻烦?”她望着赵丰收:“你自己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想一想,咱们两家对门住着,我家和你家成了现在水火不容的样子,都是因为什么? 赵丰收,我欠你的吗?你怎么还好意思让我帮你?” “我……” “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和你说话。”钱如意转身便走。 “如意……”赵丰收唤了她一声。 钱如意站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她刚刚那些话固然不假,可真实目的并不是奚落赵丰收,而是发泄心中对自己母亲的不满。 她冷静了片刻,转头看见赵丰收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伸手道:“拿来吧。”终究她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心软的人。 原本瑟缩在那里,仿佛寒风中没来得及打开的花朵一般的赵丰收,在钱如意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神奇的焕发的生机,如果有双翅膀,他这会儿肯定飞着扑到钱如意面前。 只见他将那包袱双手擎着,仿佛向神明献祭一般的虔诚、谨慎、忐忑…… 35、谄媚 () 钱如意看着他,张了张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去种种,令她无比的清楚,像葛六女和赵丰收这种人,再多的话都是白说。 “唉……”她长叹一声。 赵丰收顿时又紧张起来:“如意……” 钱如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将那粗麻布放进背筐里,扯了些枯草盖上:“就算我帮得了你这次,还有下次。往后日子还长,你好自为之。” “如意……”赵丰收望着钱如意:“你要嫁人了吗?” 钱如意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丰收垂下头:“你要我怎样?” 钱如意转头…… 赵丰收被她看的十分窘迫起来,喃喃重复道:“你要我怎样?” 钱如意心头那陡然照进来的一束光,顿时又黯淡下去。 若是赵丰收不是生在赵家,又或者他自己有些成算。说不得这小子还是个能下嘴的嫩草。 可是,想到他和葛六女一般无二的毛病,钱如意就觉得脊背发寒。所以,她很快就打消了要吃窝边草的念头。 但是吧,赵丰收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以他目前的状况,必定是娶不到好媳妇儿的。倘若被别个歪瓜裂枣啃了…… 一想到这个钱如意的心就堵得慌,似乎被人偷去了半幅家私一般。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而已。钱如意现在一穷二白,半文钱都没有,更别说家私了。 因此,她并没有回答赵丰收的话,背着筐走了。 赵丰收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往荡子里外走。 这迷踪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远的不说,十年前边城战事紧迫。如今的定边侯,当时还只是车骑校尉的周源周将军,带着驰援边城的三万大军就曾经迷失在这荡子里。 像钱如意这样的奇葩,百年难得一见。赵丰收也只是踩着钱如意的脚印儿进出荡子罢了。 换言之,他是瞅见钱如意前脚进了迷踪荡,他后脚才敢跟来的。 十月已经是深秋了,场光地净,万物日渐萧索。 然而,农家少闲月,庄户人家其实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得闲的。 到了这时,男人们忙着修补农具,或者寻个零工去做。女人们就要忙着准备家老少过冬的冬衣。 钱如意穿过街巷。意外的,坐在门外太阳下做活儿的老妇人,竟然远远就和她打招呼:“如意啊,回来了?” 这分外的热情,令钱如意一怔:“啊。” “来坐,歇一会儿。”那老妇人笑着,眉眼间满是谄媚。 钱如意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含糊道:“不用了。” 她回到家中,破天荒看见隔壁老太太在和奶奶拉家常。这也是极少见的事情。 这些年,因为回护钱如意的原故,钱家几乎快把村人都得罪光了。村里人绝少来串门儿的。 “奶,吃啥饭?”钱如意径直走过去。 奶奶起身:“我去做。” 隔壁老太太这才离开了。 钱如意找了一圈,没有看见爷爷,问道:“我爷呢?” 奶奶道:“往城里,你四伯家里去了。” 钱如意明白,爷爷去找四伯,寻工去做了。 她将背筐放在一旁,走到灶下帮奶奶烧火:“今儿元宝村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人都跟吃错药了一样。往常见了我,想看见了笑话,今儿连眉毛尖儿里都是奉承。奶,你说怪不怪?” 奶奶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道:“这就是人心,十个有九个都浅薄的很。他们哪里是忽然高看咱们了,那是冲着你秀才舅舅去的呢。” “冲他?”钱如意不解:“他家都快把咱家地皮刮去了,别人奉承他做什么?” “葛家本来就富裕,现在又出了秀才老爷,连县官大人都是说的上话的。人从来都是乐得锦上添花,左不过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 “虚伪。”钱如意愤愤将手里的柴火扔进火塘里,站起身来回了自己房间。 她将那块粗麻布拿出来,铺在炕上。找出剪刀来,单手在布匹上比划了两下,忽然想起什么,扔下剪刀走了出来。 奶奶在灶房看见了,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止住脚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冲动索然无味,说道:“没事。”转头又回了屋子。 但是,看着那粗麻布,心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赵丰收可是有多半年不理她了,怎么偏偏在今日转性? 她怕把自己气死,并不敢深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横亘在胸口的火气压下,重新用手丈量那粗麻布。 没办法,庄户人家是没有尺子的,做活儿靠手和眼力。 钱如意手不巧,但她绝对不笨。做个粗糙的活计根本难不住她。 也就是她此刻心里不清静,用手比划一下就得停一停,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不然她做的更快。 奶奶做好饭走进来:“干啥呢?” 钱如意用下巴冲外头对门点了点。 奶奶沉吟了片刻:“娃啊,不是奶奶说你。现如今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那赵家又是那样的光景。赵丰收那娃的脑袋也不灵光。总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咱又不欠他家,以后别和那娃来往了。” 钱如意停住手里的针线,点了点头:“我就是看那傻子可怜。” 奶奶轻叹一声:“那也没办法。” 钱如意知道,奶奶这是又想起了葛六女,忧愁一大家子的日子。她加快了手里的速度:“奶,我再有两针就缝完了,完了咱们吃饭。” 奶奶就坐在她身边看她做活儿:“要说我娃,那也是心灵手巧的。” 这话听的钱如意汗颜,她真的只会一些初级的针线活儿。其余描龙画凤,绣花绣朵的一概不会。 也就奶奶总看她好吧。要真好,还能二十岁了剩在家中? 她将手中的线咬断,把衣服往奶奶面前一推。 奶奶明白她的意思,无奈道:“你啊,就是心善。我去给那娃送过去。不过咱可说好了,再不能有下次了。回头你爷爷挣了钱,你的嫁妆也该准备起来。 趁着你大舅中了秀才这股子劲儿还在,咱们也该好好的寻摸个人家了。” 钱如意不以为意:“做那些做什么,不当吃不当喝的。” 奶奶责道:“胡说八道,真是把你惯坏了,没个女娃样子。” 钱如意冲她做个鬼脸,催促着道:“你快去吧。赵丰收可还光着腚呢。当你孙女儿我养了个狗娃子。俗话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眼看着天冷了,要是把那狗娃子冻出个好歹,我以前积的德不就白费了。” “你啊……”奶奶很是无奈的抱着衣服走了。 钱如意看着奶奶的背影,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36、不耐烦 () 要是照着她以往的性格,她突然醒悟过来,赵丰收又和自己说话了,大约也是因为她那个秀才舅舅。她早就跑去当面质问他了。 可现在,虽然心里很难受,但她真心觉得没必要。 “愣着干啥呢?我和你说话没听见怎么地?” 突兀的一声,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钱五郎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爹,你回来了?” 钱五郎红光满面,看得出心情十分愉悦:“你爷呢?你奶呢?” 钱如意如实道:“爷爷进城里找四伯去了,奶奶串门儿去了。” 钱五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终是没忍住心头的兴奋,向钱如意道:“咱家以后,说不定也能出个秀才呢,到那时你可就是官家小姐了。”说着,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钱如意在心中翻个白眼儿:“爹,秀才不是官。” “那咋不是呢?那可是正经的功名,县里都免赋税的。那一年可不少粮食呢。还不用出官家的工,又省一个劳力。里外里就不老少了。” 钱如意和父母的感情单淡薄,也不想知道钱五郎说的到底怎么回事,进灶房端午饭去了。 钱五郎是步行从葛家村回来的,正饥渴。看见钱如意端出了饭菜,又知道老爷子不在家,所以自顾上桌去盛了一碗玉米粥来喝。 在乡下,家里一切资源,包括吃食都会尽着主要劳力先吃。这是生存所需。就算家有高堂老母,成年的儿子也是可以先于母亲上桌吃饭的。 况且一家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讲究。 但是,钱五郎和老爷子是又分了一次家的。现在父子分别单过。这是其一。 其二,只见钱五郎喝了两口玉米粥之后,皱起眉头咋吧了一下嘴。一脸嫌弃:“这棒子面糊糊还真的没有细米白面好吃。” 钱如意在一旁,也不支声。 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钱五郎转变的也太快了些。 他掏空家底儿去巴结岳家,也不过才在岳家吃了几顿饭而已,这就嫌弃起自己老母亲家里的粗茶淡饭。 钱如意在心里讶异,以前她都没发现,原来钱五郎也是个浅薄的人。 钱五郎皱着眉头把那碗玉米粥喝完。正好这时奶奶从外头回来。她看见钱五郎还是很高兴的,左右看了看不见葛六女和小九,于是问道:“九娃呢?” 钱五郎因为被食物打击有些恹恹的表情,顿时又焕发了光彩,喜滋滋,迫不及待道:“娘,告诉您一个大好事。我岳父办了个家学,要留九娃在家学里念书呢。您说这是多大的好事啊。我看咱九娃又是伶俐的。 老话说得好,外甥仿舅。说不得咱老钱家也要出个秀才老爷了。” 奶奶顿时也高兴起来:“有这好事?” 钱五郎忙不迭的点头:“是呢,是呢,千真万确。不光咱九娃有书读。我岳父葛老爷,看我平日里除了种地,也没个别的事情做,让我去给他喂马。活儿不重,还管单棉衣裳,一天三顿的白面馒头。吃的菜里顿顿都有香油。” 奶奶听的一怔。 钱五郎接着道:“那二太太也是好人,体恤咱家艰难,给你儿媳妇寻了个针线上的活儿。也管饭,也有工钱的。我算着,我们俩要是好好干上一年,就能风风光光给七娃娶上媳妇了。” 他说到小七的时候,语气略略黯淡了一些。 钱如意心中略略好受了些,最起码钱五郎还知道自己是个父亲。 奶奶已然严肃了脸色:“虽说以咱家现在的光景,你岳家也是好意,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实在想不出哪里不妥。不如这样,等你爹回来,你和他说说?” 钱五郎果断道:“不用,这等好事,我爹一定高兴还来不及呢。也就是您,长日里操心惯了的,凡事都前怕狼后怕虎的。那是我岳家,又是出了秀才老爷的。在没有比他们知情知礼的人家,您不用多虑的。” 钱如意在心里叹气,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除了爷爷奶奶,在这个家里,她是最人微言轻的存在。 钱五郎说完就站起身来:“娘,我就是怕您和我爹惦记,赶着回来跟您二老说一声。那府里还有好多活儿,我这就走了。” 奶奶道:“往后也住在葛家村吗?” 钱五郎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咱应了人家的差事,就得干好。”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神色早已将他出卖。 钱如意明白,钱五郎巴不得去葛家住大宅高屋,吃顿顿都有香油的饭菜。 奶奶自然也看得出来,只能眼看着钱五郎头也不回的走了。 奶奶叹息了一声,满脸失落。 她一生养了六个儿子,孙男娣女一大堆,到了这时身边却只剩下钱如意一个孙女。其中萧索自是不言而喻。 钱如意望着奶奶:“人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爹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奶奶又叹息了一声:“吃饭。” 钱如意默默端起饭碗。因为农闲时节,家里又只有奶奶和钱如意二人,按照庄户人家的惯例,奶奶只是煮了稀粥,就着两根咸菜,对付着就算一餐。 吃过午饭,钱如意就去把上午挖的不多的草药整理晾晒起来。 经过加工的药材要比没有加工的贵一些。如今家里的光景,能多一文钱的进益是一文钱。 就在她晾晒草药的空档,又有妇女来家里串门。约了奶奶去采芦花。 穷苦人家,最擅长的有两件事。第一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第二件就是物尽其用。 眼看天气寒凉起来,穷苦人家没有许多棉花来做被褥,那芦花就派上了用场。 甚至在荒旱之年,用芦花絮在衣服里保暖也是有的。 钱如意忽然想起,赵丰收只有新得的一套粗麻布衣裤。元宝村地气寒冷,到了隆冬如何捱的过去? 但随即,她又摇头苦笑,笑自己多管闲事习惯了,竟然成了毛病。 那赵丰收就算冻死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她却越来越没有耐心去做别的事情。索性背了背筐去寻奶奶。 元宝村边就是环绕的元宝河,有河的地方自然会有芦苇。 这时,打芦苇,采芦花的村民很多。往常看见她都避之不及的村民,一改常态。无论谁看见她走来,都十分的热情。 钱如意心里反而更加不耐烦,她独自走到一个僻静之处,望着眼前飘荡如烟的蒲苇,忽然又没了采集的心绪。 她就那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走神了多久。 忽然一股香气儿飘入鼻腔…… 37、旁人 () 钱如意转头望去,只见周玉郎不知何时站在元宝河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出神。 大约是钱如意忽然回头的动作将他飘走的神思惊回,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向钱如意投来一瞥。 四目相对,竟然波澜不惊。似乎在各自的眼中,对方只是这河边无上秋色中的一景。 钱如意一笑,往日看见周玉郎时,心头的烦躁如烟而逝。说起来,周玉郎于她,不过生命中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那莫名其妙的心绪,实在无厘头的很。 周玉郎大约没想到一向横眉竖眼的钱如意,会忽然对着自己笑,他眉头一簇:“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钱如意道:“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周玉郎索性向她这边走来。 钱如意坦然道:“就是没什么意思。” 周玉郎和她并肩而立:“你这人无趣的很,讲话云山雾罩的,打量谁都有功夫陪着你东拉西扯吗?” 钱如意反唇相讥:“你这人也不强,游手好闲,任性妄为。我不得不说,有钱真好。” 周玉郎转头睨着她:“你一向这样说话吗?”没办法,他个子足足比钱如意高出多半个头来,想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就得垂下眼皮。 钱如意眼皮一掀:“我自出娘胎就是这样。”谁让她矮呢,只得掀着眼皮向上瞧。 周玉郎眼眸一迷,似笑非笑:“你这样讲话,日后容易挨打。” “不劳费心。”钱如意伸手去折芦苇花。 周玉郎顺手帮她:“你这副德性,像极了一个人。” “谁?” “陆子峰。” “……”钱如意抬头看了周玉郎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刚才的话似乎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的。 “怎么不说话了?”周玉郎胳膊长,采集芦花的速度很快,他将一大簇芦花塞进钱如意的篮子里,挑着眉毛望着她:“被我说着了对不对?你说你生来就是这样,那么你俩谁学的谁呢?” “无聊。” “陆子峰六岁就跟在卫山长身边,你觉得他学问如何?” 钱如意不语。她嘴巴厉害,并不代表她喜欢八卦。更不代表她会轻易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谈论一个熟人。 周玉郎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接着道:“那葛世文资质平庸,连他都能考中秀才,你觉得陆子峰考不上吗?可他至今仍然是个白身,这是为什么呢?” 钱如意转到别处去采芦苇。周玉郎跟在她身后:“以陆子峰的才学,就算不想出仕,在这山野之间择一佳人,悠哉悠哉并不是什么难事吧?可他为什么不呢?” 钱如意又走开两步。 周玉郎接着道:“还有个有趣的事情,我心里甚是疑惑……” 钱如意忍无可忍了:“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你想知道的这些问题,直接去问陆师兄不就行了?以你的家世,你要是张口,他编都要编个理由给你的,何必来问我这个连邻居都算不上的旁人呢?” “你是旁人?”周玉郎眉峰一挑:“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不是天天都有好心情,来管旁人的闲事的。倘若错过了今日,你可不要后悔。”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子峰不出、不仕、不娶,你不俯、不就、不嫁;当人都是瞎子、痴子么?” 钱如意目瞪口呆:“我……和陆师兄?”而后她翻个白眼:“有病。”看看芦花采的差不多了,转身便走。 周玉郎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大男大女,这是十分唐突不礼貌的事情。 钱如意一把将他挥开,对他怒目而视。 周玉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咳了一声,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离开钱如意远一些:“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你不用急着回复……” 钱如意正色道:“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和周玉郎在这里说话,其实附近很多人都看见了。要是往常,说不得又是一番谣言。可如今,竟无一人提起。甚至有人跟上钱如意,打听周玉郎的来历。 钱如意不耐烦村人的浅薄,冷冷道:“他是个人贩子。” 周玉郎远远听见,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吐出来。敢说他是人贩子的,钱如意是第一人。 这边钱如意还没有走到自己家门口,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 这些年,她没少看见这样的场景,多半都是家里人为了维护她,和人争执起来。别人带人来寻麻烦的。 往日她是丝毫不担心的,因为家里人多,从不吃亏。今日她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要知道,现在家里只有老祖母一人。 双拳难敌百掌,好虎不架群狼,奶奶又上了年纪的…… 钱如意想到这里,将背筐一扔,顺手从街边捡起根棍子,大叫一声:“让开……”一头冲进了人群。 但下一刻她就傻眼了。 这是啥情况? 没等她弄明白呢,就见一个白胖的妇人,怒目圆睁,骂道:“又来一个贱人……”话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糊在了钱如意脸上。 钱如意顿时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整个人身不由己,愣是被那一巴掌抽的原地转了半个圈。 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挨过打,顿时被打懵头了,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而且,她这一巴掌挨的很冤枉啊。 她以为又是有人来寻自己家的不自在,可冲进来才发现根本不是。所以,她根本没防备自己会被人打。 那妇人打了钱如意一巴掌后,还不解恨,正要撕挠她,忽然察觉到气氛不对。 围观的人,几乎瞪着眼睛看着她,有惊讶的,有意外的,当然还有幸灾乐祸的。 那妇人有些胆怯起来,但依然梗着脖子叫嚣:“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村出这不要脸的东西,我打错了吗?” 这个时候,钱如意还没有从被打中回过神来。忽听一声怒吼:“敢打我妹……”只见她一个堂哥从人群中冲进来,一把薅住人圈里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就打。 乡下默认的规矩,两家打架,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 钱家在元宝村可是大家族,光直系人马百十口子。 一个村又能住多远呢? 这边堂哥刚动手,几个伯母,堂嫂等大部队随后就赶到了。 在钱如意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钱家上下把那帮来找事的人痛殴一顿,一直打出去村去二里地。 三伯母回头又抱着钱如意,看着她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将那帮人痛骂了个二遍。 可是,谁能告诉钱如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38、哑迷 () 三伯母也纳闷儿:“如意,那对门的事,你是怎么搅和进去的?” 钱如意半边脸痛的发木,眼泪不由自主向下淌着:“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啊。我见好多人围在咱家门口,以为又是有人来找麻烦。我怕奶奶吃亏,就冲进去了……” “你呀……”三伯母心疼死了:“跟不是咱们村的人一样,门口的事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的魂儿整天飘在哪里。” 钱如意脸疼,心里委屈,哭唧唧道:“我自己的事都料理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别人。” 三伯母叹息一声:“我娃自然是最好的。那些有眼无珠的看不见,老天爷可看的真真儿的。活该那些嚼舌头的烂心眼子的遭报应。” 话说三伯母骂了一通又一通,钱如意还蒙在鼓里呢:“到底咋回事啊?我这打也挨了,总得让我明白为了什么吧?” 三伯母并不肯说。 一旁的大伯母道:“有什么的?别人办得了那没腚眼子的事,还不许人说吗?不是往日她家满嘴胡吣,嚼咱们舌根子了?” 原来,那帮人是对门儿赵大妹招来的。 赵大妹不是原来被卖到县城里做丫头嘛。后来有人给她赎回来了。 这女子,自幼就生着几分伶俐样子。大一些了,出落的婷婷玉立。又能言善辩,在主家颇得几分器重,因此并没有受过什么磋磨。 那富贵人家,吃得好,穿得好。她回来之后,很是不适应。常常吵着要回去。 这女子也是有几分心机的。知道她爹是不会白白放走她这棵摇钱树的。于是寻个机会和旧主人又牵扯上了。 她那旧主人,原本就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两下里一拍即合,做下好事。 那旧主人也因此时常接济她些碎银子。赵丰收的爹是个好吃懒做的,这种人多半厚颜无耻,无任何道德可言。 只要有钱拿,他才不管这钱怎么来的。 赵大妹因此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说一不二。 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赵大妹就珠胎暗结。渐渐瞒不住了,她那旧主人忽然消失了。 赵老爹去县城里找,门房根本不让进。 可是,眼瞅着赵大妹的肚子遮不住了。赵老爹又不甘心就从失去摇钱树,就扬言要去县衙告那男人。 那男人害怕了,琢磨着娶赵大妹做小老婆。可是他的原配不干啊。这不带着人打上门来了。 结果赵大妹没事儿,钱如意糊里糊涂挨了一巴掌。 这边,钱如意正在为自己的冲动懊恼,大门外忽然又吵闹起来。 三伯母一拍大腿:“还敢回来?”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谁知到了外头,又是另一拨人。 那赵家老二不是要娶媳妇了嘛?这下有点麻烦了。 女方听说了赵大妹的事,以嫌丢人为由,来退婚了。 这不是开玩笑呢吗?赵家可是什么都准备好了,请帖都散出去了,就等新媳妇进门了。 对方要是退了亲,他家的损失可大了。 赵家自然不能同意。于是乎,两家就在门外拉扯起来。 钱如意一向不好事,见此情景也忍不住在心里叫好:“活该。” 她的脸足足肿了三天才消,即便如此,脸上依旧留下乌黑的一个巴掌印儿,也不知道多久能消。 “这是什么?”一大清早,钱如意开门扫院子,忽然发现门槛下一个好看的磁盒,打开一看,里头是细白柔润,香气扑鼻的膏脂。 她下意识走出大门,左右看了看。只见赵丰收站在很远的街角处。 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他微微咬了一下下唇。 虽然他身上穿的是粗糙的麻布衣裳,可在清晨湿漉漉的薄雾中,清新俊美像一棵幽谷墨兰。 钱如意百分之百相信,赵丰收要是生在富贵人家,读两本书,习两手拳脚,定然能倾倒一大片红粉佳人。可惜,他生在农家,被亲生父母厌弃,好似珍珠蒙尘,玉陷泥沼。 不过,若非如此,钱如意又如何能以这般轻松恣意的态度和他相处呢? 她扬了扬手中的瓷盒。 赵丰收微微抬手,在自己脸颊上比划了一下。 钱如意摆手。 赵丰收摇头。 钱如意蹙眉,赵丰收腼腆一笑。而后,钱如意接着扫院子,赵丰收转身在薄雾中走远。 相信就算有人看到两人刚才的样子,都不知道啥意思。可是两人这种交流早已习惯的成了本能。 钱如意摆手:花这冤枉钱,不要。退了。 赵丰收摇头:退不了。 钱如意蹙眉:那好吧,下不为例。 赵丰收:嗯 话说钱如意在过去的十来年里,没少帮赵丰收,今天头一次见回头的东西了。 要说她收到这盒膏脂心里不高兴,她自己都不信。 她将那小小的瓷盒打开,闻了闻又小心的盖上,藏在被褥下头。看了看又觉得不安,拿起来又藏进壁龛里。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可怜她一个上午什么活儿都没干,就折腾着藏这盒膏脂了。 最后,她觉得还是带在身上比较保险。 好不容易揣好了,冷静了片刻,她又觉得自己挺搞笑的,不过一盒膏脂,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 待要拿出来放家里,可是一想,算了。都折腾这大半天了,且揣着吧。 为此,她还特意给自己的上衣里头缝了个口袋。 “老五,你咋回来了?”奶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透着无法掩饰的惊喜。 钱五郎道:“是这样的。这不到了冬天了嘛,那边府里又是制棉衣,又是制过年的新衣裳,活儿多的干不过来。我想着如意在家也没啥事儿,让她去帮帮她娘。家里也还省一个人的口粮不是。” 奶奶老大的不愿意:“我娃在家里,我都舍不得支使呢,干啥去别人家给人使唤?” “娘啊,您怎么能这样想呢?您心疼那丫头,难道不心疼我爹吗?我爹恁大岁数了,为了给她挣嫁妆,这大冷天的跑采石场打石头,让我们几个弟兄都老大的没脸。我寻思,让如意去葛家,一呢,帮工。二呢,葛家人面广。她那么大了,总不能一直长在家里。” 奶奶愠怒道:“啥意思?还想让我娃去给人不明不白做小老婆?”说话间声音已冷。 “哪儿能?上次那事都是误会,底下的奴才捣鼓的。如意再怎么说都是葛老爷的亲外甥女儿,真要那样,咱们不嫌丢人,葛老爷还嫌丢人呢。不能够,肯定不能够的。” “我不去。”钱如意从屋里出去。 39、卖了吧? () 钱如意从来对葛家都是一百个不对付。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她傻了才往那是非窝里扎。 钱五郎原本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就已经老大的不耐烦。庄户人家,穷怕了的。说不好听的,有奶就是娘。 如今不光是葛六女一心向着葛家,钱五郎也是打心里觉得葛家好。但是,老太太是他的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如何不能和老太太争吵。 钱如意正好撞在了枪口上,成了钱五郎的出气筒。 他眉头一掀,顿时就火冒三丈,指着钱如意骂道:“你别不知好歹,多少人想去帮工,还轮不上呢。你外家这是照顾咱。你到了那里,趁早收了你那破脾气,人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可没人惯着你。但凡有个差池,就算人家不说,我也饶不了你。” 钱如意还没有应声,奶奶已经怒了:“咋地,寻思我和你爹都死了怎么地?谁动我娃一根手指试试?我老婆子跟他拼命。” 钱五郎对于自己这个无理由护犊子的母亲,也是无奈:“娘啊,那俗话说捧谁饭碗服谁管。咱家丫头一向在家里惯的无法无天的,我这样敲打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那二太太治家很严,万一如意在葛家惹出乱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奶奶冷声道:“她只管在她的一亩三分地上逞威风,碍不着我家的事。” 钱五郎道:“那您怎么个意思?” “没意思。”奶奶挥手:“谁愿意去端葛家的饭碗谁去,我娃不去。” 钱五郎见状,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耐烦:“以为谁愿意让她去咋地,还不是我听说了府里缺人手,特意去二太太面前给她求来的差事?你不去罢了,左右你也是不和我亲近的,只当我没有生你这个闺女。” 奶奶大怒:“老五,你说的是人话吗?” 钱五郎甩手走了。 奶奶兀自气愤,指着他的背影:“你用话挤兑谁呢?有本事你连我这个娘也别人。” “奶,算了。”钱如意拉住奶奶:“还是那句话,人穷志短。”她望着钱五郎离开后空荡荡的大门口:“奶,我咋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呢?” 奶奶将她搂进怀里,心疼道:可怜的娃,莫不是被你那混账的爹给气迷糊了。” 钱如意摇头:“不是。能气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我总觉得,那葛家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可咋整?”奶奶顿时着急起来:“我赶紧去让你大伯,把你爷爷叫回来。”说着急急忙忙就要出门。 “奶,你咋说风就是雨。我就是这么一说,也不见得就是真的。那葛家如今,财大势大的,说不定还不稀罕把咱们放在眼里呢。许是我自以为是。” 奶奶思忖了许久:“不行,那葛家如今虽说出了秀才老爷,可是依我看,越发的不像个正经人家起来。前些时候,他家办的那狗吣的事,咱们没随了他的意,这后来一出出的,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常日说,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咱们不能不防。 可惜我养了你爹个糊涂倒灶的,把个冤家对头当成亲爹祖奶奶一般奉承着,倒是可怜了我娃。” 钱如意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忍不住阵阵发酸。天底下的孩儿,哪个不希望爹亲娘亲的疼爱自己呢? 但是,她知道奶奶此时心里依然够不好受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再雪上加霜。她强颜一笑:“奶,我有您和我爷就十分的知足了。十里八乡,向我这样随心所欲长的的女孩子,又有几个呢? 我要是再去想别的,就成贪心不足了。要造报应的。” 奶奶叹息一声:“我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后悔当初宠着你了。要不是那会儿宠你太过,养成你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这会儿我和你爷早就当老祖宗了。也是我们造孽,连累了你。” 钱如意从奶奶昏黄的眼底看出重重的担忧,她越发笑的灿烂:“奶,您年轻时候的气概哪里去了?不就是一个土财主,我怎么看着您有些怕他,提起来打心底里就气短,发怵呢?” 奶奶眼底的忧色浮上老迈的脸庞:“那葛家,现如今有了功名权势的,不比以前了啊。” “切……”钱如意十分的不屑:“不过是出了个,三十大几才考中秀才的葛世文。不是我看不起他,我要是用些心思,早他八百年就中秀才了。 老葛没见识,才一个秀才就觉得光宗耀祖,祖坟冒烟一样。认真说起来,连如言身边的烧火丫头都及不上。” “又胡说八道。” 钱如意为了安慰奶奶,故作玄虚道:“奶,你不知道。山长的身份可是非同一般。人家是世家出身。世家,您知道什么意思不?” 奶奶摇头。 “世家就是祖祖辈辈都是做大官的。他们家看门的都是四品头衔,刚落地的娃子都吃皇粮。 您可别看如言文文静静的,她可是山长的嫡长女。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我和她是好朋友,有她在一天,别说一个葛家,就算是县官儿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又胡说。” “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 奶奶将信将疑:“这么说,咱不用怕葛家?” “不用。怕他做什么。咱又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就算咱做了,也有天理国法来判断,轮几圈也轮不到他葛家来管。” “能行不?咱和山长非亲非故的,万一有事人家能管?” “能,绝对能。大户人家,都是要脸面的。我和如言好,谁欺负我就是不给山长面子。山长就算不为咱们,为他自己也会管的。” 钱如意为了安慰奶奶,只管信口开河,真真假假的胡诌八扯,却不知道为自己的日后挖了个大坑。 但是,不管怎么说,奶奶的疑虑终是渐渐消散了。 进了十一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可惜,庄户人家是没有闲情逸致去看雪景儿的。 钱如意家里今年特别的紧巴。好在开伙的只有她和奶奶两人紧巴一些也过得。 祖孙二人把之前采来的芦花絮成厚厚的褥子,原来褥子里的棉花掏出来,纺成棉纱织布。 钱如意原来是不会织布的。奶奶看她真的大了,倘若什么都不学,日后要受挫折。特意让她去学。 钱如意干活儿不好,但是就一个字,快。 丈二尺头,两天织三匹。 拢共一个旧褥子里的棉花,也就三二匹的料。 钱如意把布扯下来,突发奇想:“奶,咱们把它卖了吧?” 40、计划赶不上变化 () 奶奶看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钱如意没来由的有几分羞赫:“我是认真的。” 奶奶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钱如意将那布匹往炕上一推:“您要不同意就算了。” 奶奶叹息一声:“不是我不通情理,可是你看对门儿那些人,哪个是个知道人事儿的?赵丰收别个都是好的,只一样。你不像你娘生的,他倒是像。要不是当年我亲眼看着你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我一定会以为,你俩当初下生抱错了。” “奶,你都说些什么啊。我就是想把这布匹卖了,好补贴家用,哪里就扯到对门儿人家身上去了?他们好不好的,关我什么事?” “死鸭子嘴硬。”奶奶自去干别的,不再理会钱如意。 钱如意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天气怪冷的,可她心里猫爪一般。 往年赵丰收的日子也是难过,可是并没有像今年这般艰难。那旧土地庙,四面透风。这寒冬腊月,不是要命么?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奶奶问了一声:“谁啊?” “我。”爷爷是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钱如意那颗彷徨的心,顿时将赵丰收忘在了脑后,一溜烟从炕上下去,跑去开门。 只见爷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站在门外。人比往日黑了,也瘦了。但是看见钱如意,还是立刻高兴起来:“我娃,在家干啥呢?” 钱如意兴高采烈:“没干啥。”一边拉爷爷进了院子,顺便向着外头张望了一下。 因为天寒地冻,外头并没有人。她心头略略有几分失落,将院门闭了,转回屋子。 屋子里原本并没有生火,为了省柴火。奶奶看见爷爷进来,临时从灶下拢了一盆炭火进屋。 那炭火虽然是已经燃烧过的,但还是有烟气,顿时呛的钱如意眼睛发酸。 爷爷脱了脚上被雪水浸湿的鞋,一边烤火一边装了一锅烟丝吸着。气氛莫名的凝重。 钱如意试探道:“爷,咋了?” 爷爷将一锅烟丝抽完,默默从褡裢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钱如意。 话说钱如意虽然受宠,但她不过是个孩子,家里的事情轮不到她操心。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铜钱,一大串,用牛皮绳串着,怕不是有一贯钱。 她茫然的抬头看着爷爷。 爷爷把烟锅里的余烬磕了嗑,这才慢悠悠开口:“这是对门儿大娃,让我拿来帮他置办过冬的物件的。”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奶奶已经不悦起来:“你这老头子,莫不是糊涂了?对门儿的事,轮几圈够得着咱们去管?” 爷爷并不反驳,只是又装了一锅烟丝儿,却就那样拿着,并不点起来抽。很明显,他心中也是多有纠结。 许久他抬起有些昏黄老眼,十分认真的望着钱如意:“如意,你觉得对门儿大娃的人咋样?” “老头子,你疯了?”奶奶顿时发飙:“你问这话啥意思?” 爷爷有些不耐烦道:“你就不能等我把话先说完?” “不能。” 爷爷又垂下头去,把烟锅凑到火盆里点烟。 有事,爷爷肯定有事。着老爷子一向耿正利亮,可不是个无厘头的糊涂人。 钱如意望着老爷子:“爷,到底咋了?” 爷爷道:“你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你过了年就二十一了,可是不小了。对门儿那家老的不像话,可是我看那大娃的人品样貌还行。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也都熟悉。” 奶奶已然快要跳起来了:“不行,我不同意。那大娃太憨,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那就是个火坑。” 爷爷只是看着钱如意。钱如意心头沉沉,许久道:“容我想想。” 她将那铜钱数几十文,余下的还给爷爷:“这些是卖咱家布的钱,余下的您拿去买些过冬的东西,给他家送去。” 爷爷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门儿啥情况,咱们都清楚,无论东西还是钱,都是不能让对门儿过手的,不然那破庙里的祖孙俩,这个冬天没法过。” 奶奶不解:“我说老头子,你是不是中邪了,往常你也不是那爱管闲事的人啊。” “左邻右舍的,孩子求到我头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钱如意要是信了爷爷这个理由才叫奇怪。可是爷爷不说,她也没有办法。 不过有了爷爷的支持,她顺理成章的将新织的布匹,絮上厚厚的芦花,做成褥子送给了破庙里的赵奶奶。 爷爷回来后,就没有再打算出去干活儿了。他毕竟上了年纪的,天寒地冻,采石场是活儿他干起来十分的吃力。 但是,爷爷也并没有闲着。他去找村长喝了两回小酒。换回来一块闲地,并且计划着开春挖桩基,准备盖房子。花的都是赵丰收的钱,俨然把他当成孙辈来看待。 倏忽间就到了腊月。就在钱如意几乎把葛家给忘记了的时候,钱五郎赶着马车回来了。 还是那个帮工的理由,来寻钱如意往葛家去。 这次不用钱如意和奶奶开口,爷爷一人就给挡了回去。 再然后就是年关了。钱五郎带着妻儿回家过年。外出了一年的小七也回来了。家里重新热闹起来,似乎又找回了一点儿当日没有分家时的氛围。 但是,钱如意十分明白,这不过是短暂的烟花一现罢了。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终是不可再回来。 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儿照例要回娘家拜节,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俗话说娘亲舅大,钱如意身为没有出嫁的外甥女儿无论如何是要跟着父母去拜节的。 葛家还是以前的葛家,钱如意依旧随着父母从侧门进去,直往熊氏的院子。 不同的是,往日葛家那些嚣张的下人,远远看见钱如意来了,都三缄其口,退避三舍。 实在是钱如意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因为她,二太太身边的得力婆子挨了一顿打,三太太身边的红人更惨,不但被打个半死,还被发卖。 那些下人们傻了才去触她的霉头。 更有意思的是,因为钱如意的到来,葛家的公中大厨房,早早就准备起来,将本该给表小姐的茶饭餐点,一点儿不差的送到熊氏院子里。 那些奴才,往常可是连葛四妹这几个正儿八经的葛家小姐都不放在眼里的。可见这世上不但鬼怕恶人,连人也是怕恶人的。 按照钱如意的预想,她就来葛家转一圈,让人拿不住大理儿也就完了。可是,计划一向是赶不上变化的。 41、恕不敢受 () 因为钱如意是个刺儿头,又因为她的到来,给熊氏带来了好处,所以,熊氏难得的没有发火。 一大院子人还算融洽。 就在钱如意准备上桌对付一口,而后赶紧回家的时候。一向连葛家的鸟都不来这里拉屎的熊氏的院子里,来了个光鲜亮丽的杨翠玉。 要说钱如意和杨翠玉也不熟,可俗话说得好,抬手不打笑脸人。 杨翠玉进院儿来就一口一个姐,两口一个亲姐的叫着。硬是把钱如意给拉去了二太太的院子。 还没进院子呢,就听二太太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其中嗓门儿最高的就是那个王三姑娘了。 远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钱如意想起她心里就起疙瘩。 杨翠玉是个十分伶俐的,见状笑道:“王家三表姐一向那样,咱们又不是冲着她去的。没事。” 钱如意听了这话,心里反而老大的没趣儿:“我又不是怕她。”说着进了二太太的院子。 满院子莺莺燕燕,哪个都比钱如意穿的好,可那些也只是丫头罢了。 钱如意昂了首,挺了胸向前走。忽听那丫头群里一个尖酸的声音想起:“呀,哪里来的叫花子?” 于是乎,院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向钱如意看来。 杨翠玉见状,责道:“放肆,这位是钱家的表小姐。” 只见一个丫头从人群里走出来,拿眼皮儿睨着钱如意:“啧啧,就这穷酸样儿,也好意思逞小姐。不过是个使唤婆子生的穷丫头罢了。” 钱如意心中恼怒,面上却沉静如水,并不搭腔。 杨翠玉已然恼怒起来:“二青,钱姐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那丫头一怔,似乎这才想起钱如意是杨翠玉请来的。 杨翠玉越发恼怒,指着那丫头:“往日里你就在这府里横行霸道,打量我不知道吗?今天更好,竟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丫头待要反驳,看着杨翠玉的样子却又不敢。可面上神情明显是不服气的。 没办法,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王三仗凭着葛秀才是她亲舅,葛云生又是分外宠爱她的母亲,在一众表小姐中最是横行霸道的。 她的丫头,自然也是非同一般的嚣张跋扈。 上次的事她们主仆在钱如意面前没脸,这个愁恐怕要记到地老天荒。只不过今日搅和进来一个杨翠玉,纯属意外。 杨翠玉还要指责那丫头,钱如意拉了她一把:“和一个奴才废什么话,没得掉了身价。” 杨翠玉一怔,转头看向钱如意,见她面色如水,波澜不惊。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姐姐教训的是。” 那丫头二青听了,却立刻炸起毛来,指着钱如意:“你个穷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穷酸样儿,来姑奶奶面前充的什么大头蒜。我们家扫地倒马桶的都不知道比你高贵多少。你也配称呼别人是奴才?” 钱如意看向她,冷笑一声:“古语云:窥斑见豹;又云: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我可是信了。”说完拉杨翠玉:“咱们走吧,我可没有在这里听狗吠的爱好。” 那王三家里原本就是个土财主,她一个做主子的尚且目不识丁,何况一个丫头呢? 那丫头二青自然是听出钱如意的话不是好话,可是后一句“上梁不正……”她懂,前一句“窥斑见豹”她无论如何不明白什么意思。 俩人骂架,要是连对方骂自己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架还怎么骂? 眼看钱如意就要进屋了,那丫头急了,上来就要拉扯她:“不把话说清楚,你不能走。” “放肆……”杨翠玉一把将她推开,气急道:“不想活了你等着。” 钱如意也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对那丫头怒目而视。 那丫头被杨翠玉推了个趔趄,却不敢对杨翠玉怎样,只是对着钱如意撒泼:“你还要打我怎么地?你打一个试试?” 正闹的不可开交,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婆子:“干啥呢?” 那丫头顿时恶人先告状,一把抓住那婆子的衣袖,叫嚷道:“胡大娘给婢子做主啊,那个穷丫头又要打我呢。” 那婆子皱起眉头看着那丫头:“太太屋里有客人在,你这样大呼小叫,是哪家的规矩?” 那丫头大约没想到那婆子会帮钱如意说话,顿时梗住。 那婆子拂开她的手,望着站在面前的钱如意,立马换了一副笑脸:“钱家小姐来了,快请进。” 一边说着,一边走来作势扶钱如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如意不动声色的避开那婆子的手,和杨翠玉一起进了屋子。 二太太的屋子也很大,但是布置得当,因此并不显得空旷。 此时,屋子里已经坐了许多莺莺燕燕,都是葛家的外甥女。 这些女孩子,无不穿绫罗,饰金玉,最差的也是满身银饰。 一身半旧粗布衣裙的钱如意,走进这样的一群人之中,就像一叶绿苇划开了波光璀璨的鳞波。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都侧目向她望来。 跟在钱如意身边的杨翠玉都被看的有几分不自在,反观钱如意,气定神闲,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她是谁啊。被一大家子宠大的娃儿,前十年一向都是横行霸道的。这些人还真的没办法让她胆怯。 “太太,你看我把谁请来了?”杨翠玉借着和二太太说话,从众人瞩目中走开。 钱如意抬眼望去,只见二太太正坐在榻上,旁边还坐着一个妇人。看年纪比二太太小,但是能和二太太平起平坐,不用说,肯定是刚才胡婆子口中的客人了。 既然来了,说不得钱如意要给二太太见个礼。 她走上前几步,冲着座上的妇人,略略万福行个礼:“给二太太拜年了。二太太新春大喜,吉祥如意。” 二太太笑道:“一家人不用这些。”说着,望向旁边那妇人:“这个也是我外甥女儿,姓钱,闺名如意。” 又向钱如意道:“这位是县里许大官的夫人,按辈儿你应该叫姨太太。” 钱如意站着没动:“我不常来外家走动,很多亲戚都认不得,还望许夫人见谅。” 那妇人见状,笑道:“前些时候,世文成亲的时候,我在后花园里听见这姑娘的说话声,就知道这姑娘肯定是个利亮人,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二太太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儿,没有不好的。” 那妇人点头:“确实呢。”一边说着,一边从腕上褪下一个份量十足的银镯子,向钱如意道:“今儿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来的,我原备了些红包给你们这些后辈小孩儿压岁,可是你来晚了。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把这个镯子给你吧。” 一旁的杨翠玉笑道:“姨太太好偏心啊,这镯子可是比压岁的红包厚重的多。” 钱如意蹲身一礼:“多谢您的厚爱,如意心领了。您这礼物太贵重了,恕如意不敬,万万不敢收的。” 43、怎么讲 () 那妇人见状,眼光下意识飘向旁边的二太太。 二太太着帮腔道:“如意啊,既然是你姨太太送给你的。你就收着吧。” 钱如意摇头:“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自忖在许夫人面前没有什么功劳,所以不敢领受。” 那许夫人笑道:“咱们都是自家亲戚,你唤我一声姨太太就足够了,要什么功劳苦劳的?” 钱如意还是摇头:“自古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姨太太就当心疼我,不要强求了吧。” 许夫人道:“你这孩子,讲话一套一套的,倒是把我给说住了。也罢,那我就先把这镯子收起来了。”说完,打发小丫头去重新封个压岁红包来给钱如意。 因为这个是每个姑娘都有的,所以钱如意也就不再拒绝。 二太太也给了钱如意一个压岁红包。钱如意毫不客气的收下。 话说她娘往葛家拿了许多东西,这可是难得见到的回头钱。 二太太又问了钱如意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打发婆子领女孩儿们自去一边玩儿去。 钱如意往年都是不来给二太太拜年的。今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她出了二太太的院子就准备回熊氏那里。还没走出三步远呢,就见王三领着几个丫头,气势汹汹的走来。 钱如意嘴巴厉害,可是打架不行。何况她一个人,身单力薄。倘若挨打,还不是自己受疼。 因此,她十分没骨气的转头一把扯住身边的杨翠玉:“二妹妹啊,我们来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后花园里几枝梅花开的甚好,不如咱们去看啊。” 杨翠玉也看见王二了,顺势点头:“好。” 俩人拉着手折向二太太和三太太院子之间的巷子里。 自从出了秋色那件事,钱如意就对葛家有些发怵。这时走在这巷子里,平白觉得阴风阵阵。 也就是她知道秋色没死,只是被发卖了。不然她肯定得放步跑起来。 杨彩玉十分奇怪:“姐姐,你怎么忽然这样紧张起来?难道是害怕王三吗?” 钱如意胡乱的点头。 两人从巷子里穿过,忽听身后有丫头道:“那穷鬼在这里。” 原来是王三带人追了过来。 钱如意左右看了看,向杨翠玉道:“她不敢拿你怎样,我先走了。”说完转头就走。 王三已经带人追上来,看见杨翠玉问道:“那穷鬼呢?” 杨翠玉道:“我怎么知道。” 王三也不和她嗦,带着人接着去追。 钱如意是个四肢不勤的,打,打不过,跑,跑不快那种。 她急匆匆走了两步,就被王三的丫头看见。 那王家姑娘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带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丫头。要是钱如意真被她捉住,定然被打的轻不了。 钱如意眼见自己是跑不回熊氏院子了,脚下一拐去了葛秀才读书的小楼。 钱如意看的明白,这小楼在葛家地位似乎非同寻常,一般人不敢在这里搅闹。 她急步穿过小石桥,回头看的时候,果然见王三在石桥另一端犹豫起来。 但也就是片刻,那王三一声令下,指着石桥这边的钱如意向那几个丫头道:“去把那穷酸拖过来。” 那几个丫头不敢不从,纷纷冲过小石桥。 钱如意转头就往小楼里头跑。 万幸那小楼的门并没有锁。她一推门就开了。 而后她闪身进去,将门闭上。飞快的拴上了门闩。 那些丫头追过来,推了推门推不动,又不敢在这里吵闹。只能向王三求助。 那王三见了,顿时火冒三丈,冲过石桥站在那小楼门外:“姓钱的穷鬼,你给出来。” 钱如意知道她进不来,胆子顿时大了起来:“我累了,懒得理你。” “你给贱人,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吗?姑奶奶要是不剥了你的皮,我就不姓王。” 钱如意对着门外冷笑:“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竟敢来我面前自称姑奶奶。要逞威风回你王家去,在葛家你生来就低我一头。给你面子,你是小姐,不给你面子,你就是个丫头养的赔钱货。” “你放屁……”王三的脾气,一向横行霸道,哪里能受得了这气,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管葛家的规矩,举起拳头就砸门:“穷鬼,你给我死出来。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骂我……” 钱如意不紧不慢道:“我可不像你,张嘴骂人,闭嘴脏话。我说的都是事实。 从根儿上论,没有你外婆就没有你妈,没有你妈哪儿来的你呢? 王三,我下头的话你可要听好了,一个字儿不要漏。我可不是每天都有心情教人规矩的。 你外婆虽然被人称一声太太,可她只是我外公的三房小老婆。小老婆你知道啥意思不?就是妾。 妾通买卖,说白了就是一个可买卖的物件儿。比那写了卖身契的仆妇婢女,身份只高一丢丢。 妾养下的女儿,就是个奴才秧子。因此,王三你听好了。你就是个奴才秧子养下的闺女。 在你王家,不管你是做姑奶奶,还是做你王家的祖奶奶,那都不关我的事。 在葛家,你就得低我一头。咱们俩好比八十孙子三岁的爷,出身在那儿,那是没办法的事。” “你胡说……”王三气急败坏,一叠声催促丫头:“把门撞开,把那个穷鬼,贱人拉出来。我要把她的嘴撕烂。” 那些丫头不敢不听,动手砸门。 钱如意一看不妙,转身就往楼上跑。 忽然一双笑眼撞入眼帘,她顿时惊住。 她以为这楼里没人的。 这时,房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从外头撞开。钱如意想都没想,抬脚躲在了那个站在楼梯半腰的中年人身后,同时常常舒了一口气,知道今天自己这一劫是躲过去了。 王三带人冲到楼梯口,原来站在那中年人身后的葛秀才快走一步迎了下去,将王三拦住。 “舅舅……”王三看见葛秀才,仿佛耗子见了猫,哪里还有之前的气焰。脖子一缩,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葛秀才脸黑的像黑锅底,钱如意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翻滚的怒气。 那王三似乎害怕极了,向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一直退出门去,带着人一溜烟走了。 钱如意从那中年人背后探出头去,看见那一幕轻舒了一口气。 那中年人道:“你明知道不是那姑娘的对手,又为什么要招惹她呢?” 钱如意举起一只手:“我对天发誓,我比窦娥还冤。” 中年人问道:“怎么讲?”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本无罪,奈何谁让我穷呢?” “世间穷人多了,怎不见个个都被人追着打?” 44、不是杜撰 () 钱如意语塞,叹息一声:“我倒霉呗,流年不利。”说完向着那中年人福身一礼:“谢先生救命之恩。” 中年人半开玩笑道:“且记下便是。” 钱如意抬头,大大方方望着那人:“也行。” 那中年人反而一梗,紧跟着笑开:“你这丫头倒是个直爽的性子。我听你说话不像寻常人家女孩儿,敢问令尊名号怎么称呼?” 钱如意直言道:“又我舅舅在这里,是轮不到我来鸹躁的。”说完又是一礼:“大恩不言谢,告辞了。” 那中年人道:“你就不怕出了这门,被人堵住吗?” 钱如意转头望着葛秀才,意有所指:“看见我舅舅,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葛秀才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发作不得。实在是刚才钱如意骂王三,连他也骂进去了。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令自己保持着风度,向那中年人道:“老师见谅,孩子们不懂事,学生去去就回。” 中年人点头:“去吧。” 葛秀才这才招呼钱如意:“走吧,我送你一送。” 钱如意三次向那中年人行礼道别,这才跟着葛秀才下楼。 二人穿过那小石桥,葛秀才再也忍耐不住,沉着脸色指着钱如意道:“你往日无状也就罢了,知道那楼里的是谁,怎么就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起来?我的前程只怕都要毁在你这丫头手里。” 钱如意不亢不卑站在那里,坦然自若的望着葛秀才:“舅舅,既然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咱们不妨细细说道、说道。 如今您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按理要比我这个粗鄙的村姑要懂道理的多。我刚刚的话难道是我自己凭空臆造的吗? 也就是这里山高皇帝远,没人细究。可将来呢? 倘若您打算再进一步呢?” 葛秀才哑口无言,头上冷汗直冒。 钱如意接着道:“今日,要不是王三逼我,这些话就是烂在我肚子里,我也是不会说的。 这番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到此也就罢了。”钱如意说完转身离开。 刚走过一个拐角,斜刺里几只手伸过来将她捉住,只听王三恶狠狠道:“看你往哪里跑。” 钱如意奋力挣扎,但是身单力薄,哪里挣扎得过? 她立刻扯起嗓子就喊:“来人呐,救命啊,王三打出人命了。” 王三一肚子恶气正没处撒,闻言赶上前一步,举起手来就要往钱如意脸上打。 钱如意如何甘心就此挨打,自然是能拖过一刻算一刻,情急喊道:“舅舅,快些救我。” 王三听了,顿时浑身一个哆嗦,急忙放下手去转身向后看去。 但是,却并不见葛秀才的身影。她顿时明白自己上了当,心中那口恶气更甚。转过头来一巴掌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四下里一片静寂。 捉住钱如意的几个丫头都惊呆了。 只见葛秀才阴沉着脸色站在几人面前,王三捂着半边脸颊直踉跄出去好几步。 而钱如意好端端的站着,连根豪毛都没伤着。 原来,就在王三发力将手挥向钱如意的时候,葛秀才快步而来,后发制人,一巴掌将王三扇到了一边。 那一巴掌似乎用尽了葛秀才生平之力,登时把王三给拍的七荤八素,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那几个丫头更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反应。 要知道,因为三太太得宠,她的儿女们,连带孙辈儿,外孙辈儿在这府里都高人一等。 不见王三一个外甥女,都能在府里横着走吗?可见三房这些人的嚣张程度。 可今日,一向横行霸道的三房的人,被打了。还是被三房出的秀才老爷给打了。 瞧那一巴掌的力道,都不用想,王三那半边脸肯定会肿的没法看。 而且,她挨打竟然是因为那个穷鬼钱如意。 葛秀才一巴掌拍懵钱如意,抬眼望向那几个捉住钱如意的丫头,一双狭长的眼睛里似乎能冒出寒光。 那几个丫头顿时被吓的四肢颤颤,捉着钱如意隔壁的手,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钱如意奋力挣扎,骂道:“以下犯上的奴才,嫌命长么?”她这话,就是说给葛秀才听的。 她看的清楚,葛秀才现在这一身戾气,倒未必是因为王三,多半是因为他恼恨自己的出身。 没办法,倘若他一生不想出仕,只做个土财主混混日子,出身什么的都无所谓。 可但凡有顶着个脑袋的男儿,谁肯甘心老死农桑呢? 一旦入仕,那出身这个问题就马虎不得。钱如意嘴巴刻薄,可说的也是实话。 葛秀才的妈是小老婆,就是妾。妾通买卖,本质上就是个奴才秧子。 无论他再怎样出人投地,他都是个庶出的男子。 虽说古往今来,数不清的子凭母贵,庶出儿子有出息的多得是。可前提是,贵及生母之前,得先尊崇嫡母。 按照葛家目前的情况,葛秀才别说尊崇嫡母了,简直把熊氏当个奴才来看待。光是这一条,将来要是被御史们知道,他还做个毛线的官。一个大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他恐怕连这个秀才功名都保不住。 葛秀才原来不去想这些,是没人捅破在他眼前,这会儿钱如意一针见血说出来,少不得他心里得打个转转。 你想,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的道理,难道别个乡绅宦族不知道吗? 别人不说,只是因为不管人家的事。说不得人家回到家里,都笑话他葛家没有门风也不一定。 葛秀才想的越多他越生气。他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熊氏,可是事到如今,又无可奈何。 他这一肚子恶气正憋着,王三刚好撞枪口上,成了出气筒。 这时,钱如意又一口一个奴才的骂。葛秀才听在耳中就似乎骂他一般。 他见那几个丫头毫无眼色,依旧死死揪着钱如意,顿时怒喝了一声:“来人。” 他的伴当小书童立刻跑了过来:“请大爷吩咐。” 葛秀才指着那几个丫头,铁青着脸色:“去叫人,把这几个人事不知的东西发卖了。” 那几个丫头当场就吓懵了,好一会儿丢开钱如意,扑到葛秀才脚下哭叫道:“大爷饶命……” 葛秀才甩袖将那几人挥开:“倘若不是年下,你们几个目无尊上的东西就该打死。” “小姐……”那几个丫头转向王三求助。 只见王三双手捧心,两眼一翻华丽丽的晕死过去…… 45、被算计 () 只见王三两手捧心,眼睛一翻华丽丽的晕死了过去。 葛秀才看在眼里,面上满是厌弃和无奈,向那小书童摆了摆手。那书童见状,转身跑走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那书童就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拦了回来。那女子走到葛秀才面前,先是深深一礼,而后才开口:“大爷,大过年的,就算心中有气,好歹等客人走了,咱们关起门来,愿意怎么发作,怎么发作。如今这样急急忙忙的找牙婆来,传出去教人怎么看待我们家呢? 知道的,姐妹们玩闹,惹了钱家小姐不痛快。大爷心疼外甥女儿,要发落奴才。不知道,谁知道会胡编乱造出些什么谣言呢?前些时候,连咱们家要卖外甥女儿这样的无稽之谈都能传的有鼻子有眼,更何况今天这样着急忙慌发落奴才这种事呢?” 钱如意只要不碍着她什么事,她是绝对不会去上赶着找事的。那女子要是单单的去劝葛秀才不要大过年的卖那几个丫头,原本也不关钱如意的事。可她好不该言语间拉扯上钱如意。 因此,葛秀才还没有开口,钱如意先发声了:“敢为这位奶奶怎么称呼?”她这样问也是故意的。她看得清楚,那女子虽然妇人打扮,穿戴也比葛家的丫头们看着好一些。可充其量也就是小妾通房之类的。 那女子却是个厉害角色,闻言不吭不卑,不紧不慢冲着钱如意微微福身一礼:“表小姐玩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年纪大了一些的丫头罢了。” 钱如意也不是善茬,将身躲开:“你们葛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这不明不白的礼数,我可不敢受。” 那女子闻言,面色微微一僵,再次福身:“回表小姐,奴婢是王家大小姐跟前的婢女。” “呵呵……”钱如意夸张的冷笑:“原来如此……”鄙夷之色溢于言表。故意将话说一半,转身便走。心道:玩儿嘴皮子,玩儿心眼儿是不是?真当姑奶奶乡下来的就什么都不懂? 要知道,旁边的葛秀才现在就跟个炸毛的猫一样。只需要一点儿风吹草动,他就能暴跳如雷。有他在,钱如意多少帐都不愁讨回来。 她故意将话说一半留一半,就是为了把刚刚冷静了些的葛秀才给激怒。她那两声夸张的冷笑,就是笑给葛秀才听得。其中之意不言而喻。她看不起这乱七八糟的葛家,更看不起他这个庶出的舅舅。 果然,钱如意还没有走出一丈远,就听到身后葛秀才几乎是咬着牙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声音:“放肆,混账……” 钱如意挑挑眉毛,轻叹:“文章害人啊……” “何解?”一个声音从不远处飘来。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先前在下楼里看见的那个中年人,不知何时站在花园中的一簇老梅底下。看样子似乎是赏梅的样子。 话说那中年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比起那些小鲜肉年纪明显大了不知多少,但是天庭饱满,长眉入鬓,凤目若星,配上几缕柳髯,淡然、宁静、飘逸出尘。 此刻那人一身天青色长衫,站在枝干虬结的老梅之下,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闲情雅趣。 见钱如意闪着一双黑眸看着自己不说话,那中年人张开双臂,抬起袖子:“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钱如意摇头:“难得这般好风景,不多看两眼岂不吃亏?” 那人一怔,瞬间恍然,呵呵笑道:“小姐好生风趣。” 钱如意道:“先生谬赞,小女子不过实话实说。” “你先前说,文章害人是什么意思?” 钱如意装傻:“我有说过吗?” “有。” “我不记得了。” 中年人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钱如意摇头:“不知者不罪。我觉得我还是不知道好。” 中年人又是一愣,许久点头道:“你说的对。许某诚心请教,姑娘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人说着,竟然十分郑重的向钱如意抱拳弓腰行了一礼。 钱如意措手不及,都来不及躲开,下意识的伸手去将那人扶住:“先生这是要折煞于我呢。” 那中年人站起来,双手顺势垂在身侧,一副洗耳恭听的学生模样。 钱如意无奈又好笑:“您这又是何必呢?不过是山野粗鄙村姑随口一句话罢了。我告诉您就是了。我之所以说文章害人,实则是可怜那葛秀才。你大约是没有看见他刚刚的样子,明明心中万分的憋屈,火冒三丈。憋到最后却只憋出俩词‘放肆’、‘混账’。要是换个没有读过书的莽汉,说不得早就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不一定。 这样做虽说不雅,可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心里痛快。总比拿捏着,自己憋屈要好受的多。” 中年人十分认真道:“就算他真的如你所说,做个莽汉的样子,也打了,也骂了?又能怎样呢?既不能改变他庶出的身份,又无法改变他目前的处境。那么,他打了、骂了又有何用呢?” 钱如意怎么就觉得他话里有话呢?她狐疑的将那中年人又打量了一番:“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是么?倘若他足够优秀,足够自信,又何惧什么身份、什么境况呢?” “可你也看到了,他并非一个足够优秀,足够自信的人。” “在你心里,优秀的标准是什么呢?自信的标准又是什么呢?万众瞩目,挥斥方遒?反之难道就要遗世独立,自叹自艾?” “我……”那中年人正要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怎么说着、说着扯到我身上来了?” “有吗?”钱如意道:“算了、算了,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就此别过。”她说完抬脚就走。 那中年人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姑娘还没有赐教,倘若葛秀才不够优秀,不够自信,该怎么办?” 钱如意转头:“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很难吗?” 中年人目色一沉。 钱如意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开,抬脚走了。 冬日天短,钱如意被王三这一追,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眼瞅着日头西坠,不过三两刻工夫天就黑了下来。 钱如意心中焦急,一溜儿小跑回到熊氏的院子里。但是,下一刻就傻眼了。原来钱五郎和葛六女吃过中饭,早就回元宝村去了。他们似乎将钱如意给忘记了一般。 钱如意无比的失落,她这分明是被亲生父母联手给算计了。倘若她留在这里,等着她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她鼓起勇气跑到葛家侧门。 此时天色已经完黑了下来。除了侧门上两盏灯笼撒下的有限光亮以外,其余极目之处,一片漆黑。寒风穿过街巷,带起一串哨音,仿佛年节里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的呼号。 46、又被摆了一道 () 钱如意试探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让自己走进那黑暗里去。她像一只陷入绝地的幼兽,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和无助。 看守侧门的婆子如今是早已换了人的。她倒是没有原来那婆子的嚣张,可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也不肯出来。钱如意这时倒是希望她能出来,那怕争吵起来呢。倘若她生气起来,或许一时冲动,头脑一热就敢走进门外漆黑的夜色里也不一定。 可是,眼见那是不可能的。 钱如意在门口彷徨了许久,身旁除了风声萧索,再无其他。 金山县地气寒冷,钱如意身上的棉衣又是经年的旧棉花,并不暖和。她站在这夜风里,一时三三刻也还捱得,可时间长了真的扛不住。手脚连同鼻子耳朵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要是再在这里站下去,说不得明早葛家的下人会收获一个人形冰雕。这样做,固然葛家自此抬不起头来,可对于钱如意来说,损失更大。用自己的命来打旁人的脸,这种蠢事她自思做不出来。 于是乎,她转身又回去了。 来到熊氏的院子外,只见院门早已关闭。她伸手推了推,竟然是从里面拴住了的。 钱如意气苦,用脚用力踹了那门两下子。转身在花园子里逛荡。葛家家大业大,绝不是空口白话。就在花园子里就有许多空的房间。钱如意打定了注意,反正也是没人招呼她,她就寻个空屋子,生堆火来也能渡过一夜。 她正晃荡,忽见一盏灯笼向这边飞奔而来,远远的有个声音问道:“前头可是钱家的表小姐?奴婢是翠儿。” 钱如意听着那声音耳熟,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葛家认识一个叫翠儿的丫头。不过寒夜之中,有个人来和自己说话,总比她独自在花园子晃荡要好的多。 说话间,那丫头已经走到了近前,气喘吁吁道:“小姐让奴婢好找。” 钱如意借着灯光一看,这个小丫头她还真的认识,就是葛秀才成亲的时候,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丫头。钱如意道:“我记得你不叫翠儿的啊。” 那丫头道:“您记得没错。我这个名字是后来有贵人给改的,要不然就算奴婢长出三个脑袋来,也不敢叫这个名字的。” 钱如意道:“一个名字罢了。” 翠儿道:“咱们穷苦人家自然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可富贵人家就不一样了。杨家的二小姐,名字里有个翠字儿,寻常丫头仆婢,谁敢和她同名呢?” 钱如意要不是这会儿冻的七荤八素,真想冷笑一声。可惜她现在有些笑不出来,问道:“这院子里哪里有可以避寒的屋子,我快要冻死了。” 翠儿闻言,忙忙的引着她向前走:“是奴婢的不是,光顾着玩了,竟然把您给忘记了。奴婢罪该万死。” 钱如意也不管她要将自己引向何处了,只要冻不死就行。实在是被寒风冻得透透的感觉,比死都难受。 翠儿引着她倒也没走多远,指着前头的灯火道:“表小姐们住的院子就在那里了,您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很快就到了。” 钱如意也顾不上说话,埋头只管走。 这时,斜刺里又冒出来一盏灯笼,另一个翠儿年纪相仿的丫头走来,问道:“钱家小姐可找着了?” 翠儿道:“这不是么?” 那丫头道:“再找不着,只怕咱们都要吃挂落。”又催促翠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表小姐准备热汤,这样大冷的天气,若是冻坏了,谁是能担待的起的?” 翠儿听了,略略犹豫了一下:“那就麻烦你将小姐引到屋子里去了。” 那丫头道:“只管去,有我呢。” 也是钱如意被冻糊涂了,并没有心力多想。见翠儿去了,跟在那半路上迎来的丫头后头就走。 走了一段,她心里奇怪:“怎么还不到?刚刚明明还能看见那院子的灯火,怎么这会儿连灯火都不见了?” 那丫头漫不经心道:“被树遮住了呗。” 钱如意实在冷的难受。那丫头见状,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将钱如意从头到脚蒙上:“给您挡挡风。” 钱如意心里乍然一暖,更加不会胡思乱想。 她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缩在那披风里,脚下糊里糊涂跟着那丫头走。 “到了。”那丫头低呼了一声。 钱如意只觉得周围一暖,似乎从寒冰冷冻只中,骤然跳到了温暖的湖水中一般。可是这种温暖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随之而来的就是钻进的疼痛。 随着周围温度的升高,四肢的感觉回归,被冻僵的手脚、鼻子、耳朵,连同脸颊都在刀割一般的痛。 “快去热水里泡一泡。”那丫头扯着钱如意就往屏风后头走。 “慢着……”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的传来。 本来周身疼痛的什么都顾不上的钱如意,心头骤然一凌,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小姐们住的地方,怎么会有男人?她胡乱扒下挡住视线的披风,只见昏黄的油灯光晕里,站着一个长眉凤眸,气韵悠长的中年男子。 钱如意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自己继被父母摆了一道之后,又被二太太摆了一道。不然他们怎么会将一个黄花闺女,生更半夜往一个男人面前带? 她立刻就转头去要找那个带自己来的丫头算账。但是,只看见那丫头麻利溜出去,顺便关闭房门的一线身影。 钱如意大怒,一脚就踹翻了身旁的一个凳子。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墙上挂的宝剑,冲上前去一把就扯了出来。 宝剑出鞘,呛啷一声脆响,将那中年男子吓了一跳,他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捉住了钱如意握剑的手:“姑娘三思。” 钱如意怒道:“我三思个屁,今天要是不给老葛家一个厉害,他真当我是泥捏的。” 中年人死死捉着她的手,试图将宝剑从她手中夺下:“姑娘,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有这糊涂想法。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教何人高兴,何人悲伤?” 他这话,顿时戳中钱如意心底之痛,她的双眼之中顿时用处两汪泪水:“不怕先生笑话,倘若可以,我真的想要效仿一下三太子,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三太子?”中年人一愣,显然并没有听说过这三太子何许人也。 钱如意已经低头,将眼中泪水拭去:“多谢先生关心。钱如意并不是个能够轻易坦然赴死之人。” 中年人望着她手中的长剑,十分的犹豫:“女子清名重于一切,这件事倘若闹将出去,恐怕对姑娘声名不利。” 47、我不知道啊 () 钱如意一笑,因为她目中泪意未曾干透,显得无比凄凉哀美。但是她又不像那寻常女子,柔弱胆小。于那凄美之中又露出一些儿决绝果敢来:“先生大约是不曾知道我往日的名声。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中年人依旧捉着她的手腕不放:“那么还请姑娘体谅一下许某人的处境。此事倘若闹将来开,须知受累的并非姑娘一人。” 钱如意抬眸:“你可连夜走去。” 中年人眸色渐沉:“姑娘真的决意如此么?” “否则呢?”钱如意眸中寒光斗显:“横尸此楼,血溅五步么?” 中年人这才松开她的手腕,向后退了两步,望着钱如意郑重的躬身一礼道:“实不相瞒,今日之事,累及姑娘至此,大约许某也是其罪难咎。姑娘是爽快君子,许某也就不遮遮掩掩。当日婚宴之上,许某对姑娘一见倾心。曾向家中嫂嫂透露心迹一二。今日跟随兄嫂来到这葛家村,专是为姑娘而来。” 钱如意眸中寒意更浓:“这么说,是你丛中作梗,引我来此?” 中年人连忙道:“并不是。许某人承认,初见姑娘风采,许某人确实有些许轻慢之心,妄图以小星之礼,与姑娘成一世欢好。如今却是万万不敢再有那样的打算。 姑娘品貌见识,令许某钦佩。许某愿以三媒六礼,郑重迎娶您为主母正妻。还望姑娘不弃。” 钱如意冷笑:“真以为我们庄户人家的女儿,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嘴上说的好听,要以主母正妻之位娶我,可是却又劝我忍气吞声。须知我若是真的忍气吞声,过了今夜就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到了那时,也只好做个吃黄莲的哑巴,什么苦都咽在肚子里,任凭旁人左右。” 那中年人有些发急起来:“姑娘要许某怎样才肯相信,许某真的字字发自内心,并无半句虚言。” 钱如意眉毛一挑:“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就是咱们两个,各自成了。” 中年人道:“你独身一人,定然吃亏。” 钱如意闻言,顿时心底黯然。怔了片刻,将那长剑在两臂间横抱了,学着男人的样子,向那中年人躬身一礼:“倘若你明日听到我身死的消息,劳驾给我在村口竖个牌坊。钱家生养我一场,我不能走的不明白,令身后家人受累。” 中年人道:“何必呢?” 钱如意叹息一声:“还是那句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她说完,决绝的拖着那把剑就出了房间而去。 因为是年下,葛家府里到处灯火辉煌。钱如意这是胸中怒火激荡,和先前快要冻僵的时候完不同。她拖着那把剑径直就去了二太太的院子。 大年下的,除了嫌点灯费油的熊氏院子里乌漆吗黑,早早关门落锁,其他院子里的人其实多数都还没有睡。 二太太门房看门的婆子看见钱如意气势汹汹拖着宝剑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紧跟着就要去将宝剑夺下。钱如意挥起长剑一同乱砍。那些婆子也惜命啊,纷纷躲避。她趁机拖着长剑就冲进了二太太的屋子。 二太太和几个女儿正在吃酒玩耍。钱如意一把就掀翻了她们的炕桌,抡起长剑就要去砍二太太。 二太太吓得尖叫一声,一下子瘫软在炕上,被她的两个女儿拖开。 二房院子里顿时闹将起来,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东突西跳,呼叫连天:“钱如意疯了,钱如意杀人了……” 葛云生闻讯赶来的时候,满院子人都已经乱了套了。二太太吓得鞋都没有穿,被几个闺女搀扶着跑在院子里。要知道,这可是大年下啊。 谁家过年不想祥和如意呢?葛家还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呢,大年节里让一个丫头片子喊打喊杀的给搅闹的一团糟。别说葛云生本来脾气就不好,就算他是神佛,这会儿都按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他大吼一声:“孽障。”几步走到钱如意面前,劈手就将她手中宝剑夺了去。 没办法,别看钱如意气势如虎,其实就是个纸老虎。葛云生虽然上了年纪的,但他身高马大,又一惯保养的好,自然不将钱如意看在眼里,轻易就将那剑夺了过去。 他夺了长剑,心中的怒火丝毫未减,指着钱如意骂道:“你失心疯吗?老子好茶好饭的养着你们一家子穷鬼,反倒给老子养出个白眼狼来。一个个和你那倒霉催的外婆一个德行。除了吸老子的血就是给老子添堵。要不是看你是姓钱的,老子一剑劈了你。” “我呸……”钱如意累得够呛,气息不匀,但是气势丝毫不减:“我错就错在心软,明知道你家是虎狼窝,却还是一脚踏进来。你们不要我好,索性都别想好好过。我家是穷,可是侥幸还生着三分穷骨头。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你个败兴的玩意儿,想死是不是?老子今天成你。大不了老子明天去衙门里自首,给你对命。要不然,外人还只当我老葛家好欺负,让你一个丫头片子骑在脑袋上拉屎拉尿。” 葛云生说道极怒之处,提起长剑就要将钱如意刺杀。 钱如意下意识的向后退…… 葛云生其实也没杀过人,他家之所以有剑,有个缘故。剑乃百兵之首,本身就是一件礼器。读书人总是喜欢整一把挂在家里的。不见那孔夫子都腰悬长剑的么?其实就是个装饰品。 真要葛云生拿着这把剑杀人,他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因此,钱如意向后退,葛云生向前逼。你一步,我一步,大眼儿瞪小眼儿。 走了几步之后,钱如意早已气竭,有些撑不住那纸老虎的架子,而葛云生的心境也渐渐清名,越发下不去手。 正在这尴尬僵持之下,二太太从外头赤着脚,披头散发的扑进来,一下子扑到在葛云生面前:“老爷息怒,老爷三思。” 葛云生正发愁没人给他台阶下呢,剑转怒吼一声:“别拦我,我今天非把这孽障杀了不可。”其实气势早已馁了。他真要想杀钱如意,钱如意尸首现在都凉了。 “老爷万望高抬贵手,这其中必有蹊跷。” 葛云生顺坡下驴:“怎么说?” 二太太道:“我和如意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杀我呢?” 葛云生一想,是啊。看向钱如意:“你为什么要杀二太太?” 钱如意的后背其实早已被冷汗给浸湿了,浑身颤颤有些站不住。世人说起来慷慨就死似乎很简单,换他去那剑尖儿下逃一命试试?只怕能比钱如意好的没有几个。 她索性摸了个椅子,瘫坐在其中,有气无力道:“你只管问问你的好太太,都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 二太太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48、要出大事 () 钱如意冷笑:“装,接着装。翠儿是不是你的人,你把她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翠儿?对,快去叫翠儿来。”二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吩咐人去找翠儿。 这边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二娘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柳眉星眼,面如寒霜的年轻美妇从外头进来,向身边跟着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丫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老爷,回二太太。奴婢亲眼看见,翠儿被钱家表小姐推进后花园的池塘里了。” 钱如意一听这声音,顿时就明白,这个丫头就是将自己带进那中年人房间那个。再一想,顿时浑身寒毛直竖,脊背发寒,一叠声叫道:“快去救翠儿。” 只见那美妇人冷笑一声:“钱家表妹倒是演的一手好戏啊。舅舅开春就要进京赶考,你在年节里生这样多是非,想要干什么?难道葛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么?就算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撞破,你也不能痛下杀手啊。翠儿虽然是个丫头,可那也是一条命。如今,贵客被你惊走,只怕对舅舅的功名都有损,你可满意了。” “什么?”葛云生问道:“县尊大人被这死丫头给惊走了?” 那妇人点头:“无论我舅舅如何苦留,县尊都不肯再逗留片刻,已经连夜回县城了。” 葛云生失神了片刻,随即再次勃然大怒:“你这孽障啊,孽障。你要不死,我儿的前程,我葛家列祖列宗的荣光,迟早就折在你身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着再次提起长剑向钱如意刺去。 “老爷……”二太太惊叫一声:“且慢动手啊……”但是她被那美妇人不着痕迹的挡在一旁,一时间根本扑不到葛云生面前,更别说将葛云生拦住。她情急之下,一头将那美妇人给撞向葛云生的剑下。 那妇人大约没想到二太太会拿她来给钱如意挡剑,尖叫一声跌向葛云生的剑尖。 “父亲,住手……”葛秀才从外头着急忙慌的冲进来,正看见这一幕。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葛云生手中的剑刺穿那美妇人的臂膀,刺向钱如意的胸膛。 钱如意倒是想躲,关键是就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根本躲不开。情急之下抬手握住了剑尖。 好在那剑只是葛秀才拿来做装饰物的,并不锋利。不然钱如意这一握,十个指头就废了。 葛云生正在气头上。老葛家几辈子就出了葛秀才这一个秀才老爷,他指着葛秀才给他光耀门楣呢。谁敢动葛秀才的利益,就是要他的老命,他真的会和人拼命的。 他见一剑没有把钱如意刺死,就要将剑拔出再刺一剑。 “不要。”葛秀才从他身后飞扑过去,一把将葛云生的老腰搂住,死死捉住他的手臂:“父亲,且住手。” 葛云生恶狠狠盯着钱如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这畜生就是咱们家的克星,我今天非杀了她不可。” “万万不可。倘若她死在咱们家,儿的前程也就到头了。” 葛云生最在乎的就是葛秀才的前程,闻言一愣,火气先被吓掉了一半:“怎么说?” 葛秀才将他手中宝剑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葛云生最听他这个秀才儿子的话,闻言甩袖道:“那咱们别处说去。”似乎那个被他刺伤的美妇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那妇人捂着伤口,轻轻唤了一声:“舅舅。” 葛秀才看了她一眼:“回家去吧。” 这话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个美妇人唤葛秀才舅舅,不用说也是葛家的外甥女儿。她是妇人打扮,也就是说是嫁了人家的。大过年的,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即不去自己娘家省亲,又不在自己婆家待着,其中要是没有隐情,反正钱如意不信。 如今葛秀才让她回家去,自然不是让她回生母三太太那里,恐怕也不是让她回她娘家。那就只剩下她婆家了。 那美妇人闻言,脸上顿时现出灰败之色:“舅舅,您不管我了么?” 葛秀才此时像个霜打的茄子,只是一叠声道:“回吧,回吧。”说完扶着葛云生就要离开。 瘫坐在椅子里的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叫道:“不能走。快去找人寻翠儿。” 二太太也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爬坐在地上都顾不得起身,跟着钱如意一叠声喊道:“快去找翠儿,快……”她一向掌家,那些下人仆妇自然以她的命是从,闻言纷纷挑起灯笼四处去寻找那小丫头翠儿。 人多力量大,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听有人来报:“找到了。” 二太太在她女儿的搀扶下站着,脚上依旧没有穿鞋,形象十分狼狈可怜,问道:“人呢?” 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架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女孩儿走进屋里。不是翠儿还能是哪个? 二太太先是低呼了一声:“我可怜的孩子。”这才问道:“我让你去伺候表小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翠儿这时被冻的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浑身颤颤,牙关格格直响,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葛秀才道:“二娘好歹让这丫头暖和过来再问。”说完又去催促那美妇人:“怎么还不走?”不由分说,转头吩咐旁边的婆子:“去叫马房备车,把表小姐送走。” 那婆子正要去。 葛秀才道:“慢着,索性让马房多备几辆车,把几家表小姐都送回去吧。” 那婆子这才去了。 那美妇人目中流露出凄凉之色,唤了一声:“舅舅。”葛秀才当看不见,摆了摆手,背转身去不再看她。 那美妇人将一双杏眼儿投向钱如意,一瞬间眼底就翻腾起奔涌的杀意。倘若眼神能够杀人,这一时片刻,恐怕钱如意早已经被凌迟千刀。 但她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盯上钱如意一眼而已。 葛秀才将葛云生劝走,二太太这才由自己的女儿伺候着穿上了鞋子,叫来梳头的婆子梳洗起来。这一夜,显然是睡不成了的。 “母亲……”她的几个女儿也是没有及时回婆家,都带着儿女们住在葛家的。 二太太听见自家女儿呼唤,这才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吩咐道:“你们也去收拾一下,各自叫上你们的丈夫,等天亮了就都回去吧。这府上,怕是要出大事。” 49、你有这好心 () 她的那几个女儿听了,纷纷告辞出去收拾准备离开了。 等那几个妇人都走了,二太太这才转头看向钱如意。如今的钱如意就好比一个定时炸弹,不定会搞出什么乱子呢。二太太再精明也毕竟是个闺门妇人,见识有限。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钱如意,只能强迫自己将她当成空气。 二太太这边,自葛云生走后,虽说没了之前的欢声笑语,但好在很快就恢复了安静秩序。从上到下无论是二太太自己,还是那些仆婢,都沉着冷静,有条不紊。不得不说,这个二太太治下还是有一定功力的。 钱如意也不想继续瘫在椅子上装死,可她不是没地方去嘛。要是早些时候,她不怕自己走夜路被狼叼走,又哪里来的后来这一出呢?如今已经这样,说不得只能窝在二太太这里装死。 除了这里,难保她走出门去,就成了第二个翠儿。 这样大冷的天,被人扔进水里…… 钱如意想起来就浑身打哆嗦,与其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还不如让葛云生杀了呢。 二太太收拾好了,一连喝了几杯茶,又上了两趟茅厕,这才算真的镇定下来。紧接着,她的女儿、女婿们接连来辞行。等她的女儿们走完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这个时候,二太太似乎才想起翠儿来,向旁边的婆子道:“翠儿怎么样了?”大过年的,她莫名其妙被钱如意拿剑一阵捅,好险没捅着,要是真被捅死了,她不能做个糊涂鬼啊。总要知道个来龙去脉才算。 那婆子出去了片刻,回来道:“被老爷叫去了。只是受了寒,喝了几碗姜汤,暖和过来也就没事了。” 二太太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不问就在旁边的钱如意,也是她聪明。如今的钱如意是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件事和二太太无关的。二太太要是开口,说的不得又是一通闹腾。二太太别个都不怕,可她真的有些怕钱如意这个胭脂堆里的霸王。牙尖嘴利的,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所以她宁可在这边憋着等葛云生那边的结果,也不会向钱如意开口的。 俩人就一个屋子各自待着,互相当对方是空气。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吵闹之声。 二太太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门口伺候的丫头走进来:“回太太,是三太太那边闹起来了。王家大小姐回去之后,一言不发割了腕子。这会儿闹将来开,三夫人要来……”她说着,悄悄望了钱如意一眼:“要来和……拼命。” 二太太转头看向钱如意,见她跟没听见丫头的话一般,知道她赖定自己了,也是头痛。只能向那丫头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丫头走了之后,二太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也听到了,现在打算怎么办?”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不打算怎么办。我孤身一人陷在你们家,又能怎么办呢?” 二太太道:“我留下你,原本是好意……” 钱如意抬起一只手:“多余的话不用说。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老天自有公道。” 二太太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你这一闹,让人家怎么看待咱们家。” “我要是不闹,别人怎么看我?” 二太太语塞,待要不问,终是忍不住:“到底怎么回事?” 钱如意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但是也不想和她解释,将身体在椅子里找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假寐,不再理会她。 虽说二太太此时镇定下来,可是要说她心静如水,也是骗人。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吩咐婆子:“去看看老爷那边问完话了没有。要是问完了,把翠儿给我叫过来。” 那婆子急忙又去了。 二太太侧耳听了听,听不见隔壁的喧哗之声了,问道:“外头怎么又忽然安静下来了?” 丫头进来回道:“大奶奶起身了,现在正坐在三太太的正房里头。” 二太太听了,脸上神色怔了怔,一股难以掩藏的黯然悄然侵袭上来:“大奶奶么?” 丫头点头:“是大奶奶。大奶奶好生厉害,只往门口一站,连咳嗽都没有咳嗽一声,那些个吵闹的姑奶奶、表小姐,连同三太太就都哑了声。” 二太太明显有几分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出去吧。” 丫头走后,她独自一人坐在炕上发呆。钱如意听着屋子里陡然十分寂静起来,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坐在炕上发呆的二太太,她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了。就在刚刚之前,二太太的神韵气色还沉稳淡定,人也显得年轻。只这一瞬之间,她整个人都似乎灰败起来,平白的显出老态。独自坐在炕上,身体缩成一团,甚是凄凉可怜。 “怎么了?”钱如意总归是个心软的人,况且她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老人家总是更容易惹起她的同情和怜悯。 二太太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看向她:“什么?” 钱如意道:“我问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沮丧?” “有吗?”二太太抬手无意思的在自己脸上摩挲:“有吗?”她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在深深的恐惧着什么,又似乎在努力掩盖自己的绝望和无助。 钱如意忽然有些想要拥抱她。说起来,二太太虽然精明了多半辈子,但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她最终恐怕也逃不过可怜人的下场。 钱如意坐正身体:“你怕葛秀才立起来之后,大奶奶掌家,到了那时这葛家再无你立足之地是不是?” “胡说。”二太太低呼了一声,但语气中充满了心虚。 钱如意直言道:“这是你家的事情,不管结局怎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胡说?” 二太太垂下头去,没有再说话。 钱如意道:“认真说,你是个好人。” 二太太轻嗤一声:“你在笑话我吗?我过的再不好,也比你家好。最起码我多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比你土里刨食要好很多。” 钱如意摇头:“你大可不必将我当成敌人。我至于你,好比云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享福碍不着我,我受穷也碍不着你。我看你可怜想要给你出出主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这样?” 二太太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珠儿:“你有这好心?” 50、一箭三雕 () 钱如意轻笑一声:“我是洪水猛兽吗?又或者我来你家,你们不惹我,我安过什么坏心肠吗?” 二太太怔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钱如意。 “你干嘛?”钱如意看她有些异常,下意识的头皮发紧。 谁知话音未落,二太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钱如意面前:“我知道,你生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钱如意看着她:“你啊,精明过头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只不过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说着伸手将二太太扶起:“你这样可是不像往日的你。要是被下人看到,以后谁还服你管教?” 二太太苦笑:“你说的都对。可我的威风只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仰仗着你外公的。你外公这时,对你大舅舅言听计从,我这纸老虎只怕也快做到头儿了。” 钱如意问道:“坦坦荡荡做人,堂堂正正做事,真的就那么难吗?” 二太太想了想:“难。” 钱如意叹息道:“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二太太两眼茫然:“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都想着荣华富贵,有时候,荣华富贵了,真不如过个普通日子好呢。你说我家穷。是穷啊。可是从来不用为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伤脑筋。我们只要操心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也就足够了。” 她向二太太招了招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二太太狐疑道:“你莫不是利用我老婆子吧?” “切。”钱如意道:“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反正我这次离了你家,这辈子再不会登门。” 二太太陷入沉思之中。 钱如意也不理她,看着外头天色渐渐大亮了。起身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忽然又折了回来:“我求您一件事儿行不行?” 二太太问道:“什么事儿?” “把翠儿让我带走吧。反正你们家也不缺她一个丫头使唤。” 二太太不解:“为什么?” 钱如意道:“你在这宅门儿里,总得来说算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别人可不都像你这样。翠儿能被人推进水里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她又不是猫,可没有九条命。” 二太太想了想,点头:“好。” 钱如意道:“你让婆子把她领到侧门,我们这就走了吧。你也不要见她了。是非都因太聪明,该糊涂的时候就糊涂一次吧。” 二太太问道:“什么意思?” 钱如意道:“我都想明白了,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有人这是想要一箭双雕,即让我家败了兴,又将你打压下去。只不过没想到,遇到了我这个鲁莽的张飞,将事情搅闹的一团糟。” 二太太下意识问道:“谁?” “那我可不知道。知道也不说的,被赶走了。那个可以说的,也要被我带走了。” 二太太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 钱如意是她留下来的,如果出了意外,她就是罪人。但是葛云生是巴不得钱家闹笑话的,如果钱如意出了些首尾之事,固然不光彩,可葛云生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就吐出来了。这是即打击了二太太,又奉承了葛云生。 不对,还有第三重意思。 差点儿和钱如意闹出首尾的人,可是金山县的父母官。之前那个非要将镯子给了钱如意的许夫人,是那县令在金山县结识的义兄的媳妇儿。趁着年节回娘家省亲,特意跑到二太太这里,为的就是钱如意。 倘若钱如意真的和那县令成就了好事,自然会领葛家的情,对葛秀才的前程多少是有好处的。 打压二太太,奉承葛云生,成就葛秀才…… 二太太不觉头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这背后之人的心机可比她深沉多了。而且比她狠毒。大过年的也不耽误杀人灭口。 钱如意看二太太脸色都白了,忍不住翻身回来,抱了抱她:“邪不胜正,您也不是好惹的,不是吗?” 二太太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唤道:“表小姐……” 钱如意摆了摆手,一径走了。 她走到侧门的时候,翠儿已经和一个婆子站在那里等她。那婆子将一张纸递到钱如意手中,然后就离开了。 钱如意看了一眼,那纸是一张卖身契。很明显是翠儿的。她将那卖身契塞进袖筒里,拢着手:“走吧。” 翠儿还有几分埋怨:“这一路上这么长,太太该派辆车子来送您的。只让我一个人送,不还是两条腿走路么?也不知太太怎么想的?”可见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人了。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我都没叫苦,你倒是叫上了。你要是不愿意送我,就别去。” 翠儿连忙道:“我又不是那样的意思。走几步路算什么呢?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会走路就干活儿呢。我是心疼小姐。” “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 俩人四目相对,翠儿败下阵来:“咱们快走吧。” 俩女孩儿出了葛家的侧门,手牵手顺着路向前走。 冬天清晨的道路上十分的萧索,极目之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就是有俩人做伴儿,要不然一个姑娘家家的独自走在路上,是挺人的。 忽然,从路边的老枣树后闪出个人来。头发上顶着白皑皑的霜花。 钱如意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赵丰收正要开口,一溜清鼻涕顺着鼻管儿就垂了下来。他连忙擦去,狼狈的转头就走。 翠儿看向钱如意:“这人你认识?” 钱如意道:“我邻居。” 她转头看了一眼葛家村中檐角飞起的葛家,心中暗道:外婆啊,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虽说你待我不好,我娘待我也不好。可谁让咱们血脉相连呢。帮你也就当帮我自己的了吧。但愿你以后做了正房老太太,改改你那扶弟魔的毛病,也让我娘改一改。 “表小姐。” 翠儿见她出神,唤了她一声。成功将她的神思唤回。 钱如意抬眼向前看去,只见赵丰收拖拖拉拉的走在前头不远处。赵丰收她是十分了解的。以他的大长腿,真要走路,这会儿早就走的不见踪影了。之所以这样拖拖拉拉,不用说,他是在等钱如意。 钱如意忽然就十分懊悔起来,赶上前去,狠狠锤了他一下。 赵丰收被打懵了,抬起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满是疑问的望着钱如意。 钱如意指着他:“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就来了?” 赵丰收想要摇头,但是在钱如意的逼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钱如意抬手就又锤了他一下:“那你待在村口干啥,不会往村里走一走吗?”说着又抡起了拳头。 赵丰收脸憋的像个紫茄子,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来。也不解释也不躲闪,又挨了钱如意一手锤。 不怪钱如意生气,要早知道赵丰收昨天夜里就来了,她才不会在葛家游荡,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钱如意越想越气,指着赵丰收:“你就是个傻子。赵大傻。” 51、狼进村了 () 赵大傻这个绰号并不是钱如意给赵丰收取得,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这样叫赵丰收,他都不会恼,唯独钱如意一这样说,他就恼了。果然,听到钱如意叫自己赵大傻,赵丰收顿时就生气了:“我不傻。” “你傻,你傻,你就傻。” 赵丰收不善言辞,被钱如意一阵抢白,气的脸红脖子粗,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钱如意伸手将他那双瞪的溜圆的眼睛挤上:“敢瞪我,反了你了。” 赵丰收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可是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钱如意吼了赵丰收一顿,心里的憋屈好受多了,心情大好的招呼翠儿:“咱们走。” 翠儿紧跑几步跟上来,拉着钱如意暗戳戳道:“你就不怕他打你吗?” “他敢。”钱如意无比得瑟道:“没有我给他投食,他八百年前就饿死了。我对他有救命之恩,懂不懂?” 翠儿道:“原来,这样啊。”说着回头看了看默默走在后头的赵丰收:“不过,小姐啊,我觉得你这样欺负他,他怪可怜的。以后不要这样了吧。” 一句话,仿佛忽然触动了钱如意心头的某根弦,她转头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跟在后头的赵丰收。凑到翠儿耳边:“翠儿,你看赵丰收人长的咋样?” 翠儿忽然羞红了脸:“表小姐,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你等着。”钱如意转头屁颠,屁颠跑回赵丰收身边,依旧用暗戳戳的声音问道:“你看前头那个姑娘咋样?” 赵丰收抬眼看了看独自走在前头的翠儿,低声道:“就那样。” 钱如意道:“给你做媳妇儿怎么样?” 赵丰收摇头:“不好。” “怎么不好?我觉得挺好。”钱如意的声音顿时拔高。 赵丰收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就这么定了。我正发愁把她往哪里安置呢。你来的正好。就你了。” 赵丰收的唇线绷成一道直线,依旧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去和翠儿说去。” 钱如意说完就跑到了翠儿身边,把自己的意思和翠儿说了。 翠儿闻言:“那怎么成,我是被卖进葛家的。没有葛家同意,我哪儿也不能去。” 钱如意白了她一眼:“傻样儿。”从袖筒里掏出那张卖身契,拍在翠儿胸膛上:“你自由了。” 翠儿拿着那张卖身契,眨眨眼,又眨眨眼:“这是什么?” 钱如意捂脸:“天呐,这是你的卖身契啊姐。你怎么连自己的卖身契都不认识?” 翠儿一本正经道:“我就是不认识啊。我是被我爹卖进葛家的,那卖身契长什么样子我又没见过。” 钱如意指着那张纸:“这就是了。” 翠儿有些不可置信,将那卖身契看了又看:“我拿回家去给我爹收着。” “傻啊,这东西能留着吗?”话虽如此,不过看翠儿拿着那张纸儿,高兴的恨不得飞起来的样子,钱如意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她加快了脚步,暗暗和翠儿拉开了距离。 独自一人走在冬日冷清的黄土道路上,两边所见都是冬日里的萧索。不知为何,钱如意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比的寂寥之意。似乎这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一般。 忽然,一个人影越过她走到了前面去。 钱如意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坠在后头的赵丰收。 她扭头,只见翠儿也加快脚步赶了上来。一把搂住钱如意的胳膊,含含糊糊道:“我家是十里湾的,我爹姓赵。我是家里的三闺女,上头有俩姐姐,下头一个妹妹俩弟。你让……去提亲的时候,可别弄错了……” 钱如意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忽然有些后悔把翠儿说给赵丰收了:“你想好了?他家里可穷。” 翠儿羞答答点头:“我家里也穷,要不然我爹也不能把我卖了。我们姊妹四个,顶数我长的好看,我两个姐姐都没我好看,卖丫头的人都看不上的。” 钱如意道:“他家里得事情可复杂。他娘是个泼皮,他爹好吃懒做。他们家人都不待见他,把他和瞎眼奶奶赶到破庙里住。他还是个傻子,挣得钱都给他娘。你可要想好了,不然到时候你自己吃苦可不能怪在我头上。” 翠儿道:“我什么苦都能吃得下。” 钱如意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图他啥啊?” 翠儿眼皮儿轻轻一抬,笑眯眯的扫了前头的赵丰收一眼,满脸上写着‘花痴’俩字儿。 钱如意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的鼻子:“你个花痴。色字头上一把刀,专杀你这种花痴。” 翠儿垂着头:“我愿意……” 钱如意还能说什么。 可她就是憋气。她蹬蹬几步追上赵丰收:“那个傻丫头说她愿意,让你去她家提亲。”她的声音很大,连路边的黑老鸹都吓飞了,嘎、嘎在天上叫。 钱如意捡起一块石头就砸:“边儿去,晦气。” 她自然是砸不到乌鸦的,反而被那乌鸦气的不轻。只见那乌鸦在她头上飞了一圈,嘎、嘎叫唤了两声,拉了泡屎给她。 赵丰收看见了,暗戳戳说了一声:“活该。” 气的钱如意又追着他打。 赵丰收脚程快,钱如意根本就追不到。一路上连跑带跳的,到了长风书院山脚下的时候,钱如意已经快累死了。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说什么都不走了。 从元宝村方向走来一辆板车,车上人远远的唤道:“前头是如意吗?” 钱如意引颈望去,原来是自己的亲哥小七。她挥了挥手,喊道:“哥,是我。” 小七赶车走了过来:“你没事儿吧?” 钱如意看见亲人,昨日里在葛家受的委屈就往上涌,眼中早已含上了泪花:“哥,你咋才来接我?” 小七道:“别提了。昨天咱爹他们自己回来了。没看见你。爷爷、奶奶不放心就让我去接你。谁知道刚出门就看见野狼进村了。满村子里青壮,撵了半夜的狼。” 钱如意下意识看向赵丰收:“狼进村了?” 赵丰收点头。 钱如意抬脚就踹在了赵丰收的腿上:“那你不在村里呆着,黑灯瞎火乱跑什么?你要是让狼叼走了,你奶咋办?” 赵丰收没有说话。他一向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52、想媳妇了 () 小七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咱奶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一会儿都没合眼。赶紧跟哥回家吧。” 钱如意正走不动呢,听了就往车上爬。 小七看见站在一旁的翠儿,问道:“这姑娘是谁?” 钱如意道:“她十里湾的,姓赵,是家里得三姑娘。” 小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是谁了。你是赵木匠、赵师傅的闺女是不是?” 翠儿道:“我爹还真的是个木匠。你怎么知道的?” 小七道:“我四伯常和你爹一起干活儿。我是我四伯的徒弟,所以你一说,我就知道了。” 一向不爱言语的赵丰收,忽然道:“七哥,要不你先把这姑娘送回去吧。不然咱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万一遇见狼可就糟了。” 小七看了看已经爬到了车上的钱如意。 钱如意道:“我不管,我反正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赵丰收看向小七:“七哥,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小七点头:“那行。”望向钱如意:“如意,你都多大了,懂点儿事好不好?这都到村边了,往家里还能有几步路呢?” 钱如意无奈,从车上爬下来,撅着嘴站在一旁。 翠儿上了车:“表小姐,那我走了?” 钱如意摆手:“走吧,走吧。” 小七载着翠儿渐行渐远。 钱如意正在哀叹自己命苦,忽然脚下一空,身体失去了平衡,惊的大叫一声,下意识扒住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被赵丰收横抱了起来。 “你吓死我了。”钱如意用力捶了他一下:“你放我下来。”她的手捶在赵丰收的身上,才发现他浑身皮肉紧绷的仿佛石头一般,震得手疼。他整个人僵硬的站在那里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大冷的天,豆大的汗珠儿哗哗往下淌。 “你咋了?”钱如意看着他。 接下来的一幕是钱如意始料未及的。赵丰收眼圈一红,哭了…… 钱如意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远远的站开,指着他道:“我可没有欺负你。” 赵丰收瘪着嘴,红着鼻子,含着泪眼,一副快要委屈死的样子。 从小到大,钱如意最怕看见的就是赵丰收这个样子,一个大男人,委屈起来的样子跟个被那啥的小媳妇似的。这大概也是钱如意无法接受赵丰收的原因之一。 她指着赵丰收:“你把眼泪收回去。” 赵丰收努力吸了吸鼻子,眼泪反而流的更凶了:“收不住……” 钱如意道:“你再哭,我真打你了啊。”话说,在两个人都还年幼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赵丰收是真打不过钱如意的。那会儿,虽然钱如意比赵丰收小两岁,可是她发育的早,赵丰收发育的迟。钱如意硬生生比赵丰收高出半个头来。 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赵丰收悄咪咪的就长的超过了钱如意。而钱如意的个子永远定格在那个,将将可以欺负一下没长个儿的赵丰收的时候。 别说她的身高才只到赵丰收肩膀,就算是村里旁的女孩儿,都比她要高出很多。 毫不夸张的说,钱如意几乎是元宝村个子最矮的闺女。这个也成了制约她说到婆家的因素之一。 可在赵丰收面前,钱如意显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还把自己当成那个可以完胜赵丰收的人。 赵丰收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跟在钱如意身后,恁大个子,愣是低头、缩肩、弓腰,让自己走出受气小媳妇的姿态。 钱如意对此只能翻白眼儿。赵丰收总是这副可怜的样子,让她恨的牙根儿痒痒又丝毫没有办法。 两人刚走到村口,就见爷爷已经等在那里了。钱如意看见爷爷,张开双臂就飞奔了过去:“爷爷……” 爷爷看见她好生生的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地:“走,快回家去。” 赵丰收远远的站在一旁,连气儿都没出。 爷爷冲他摆了摆手。赵丰收这才转头走了。 钱如意摇头:“这个赵大傻。” 爷爷低哼一声:“我看你才是个傻子。” 钱如意知道爷爷的意思,皱了皱鼻子:“哪儿您这样做人爷爷的,明知道是个火坑还要把您亲孙女儿往里头推。那赵家是人待的地儿吗?” 爷爷望着赵丰收的背影,许久转头向钱如意道:“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和你奶,怕你心里有啥负担。” 钱如意好奇:“什么事?” 爷爷想了想:“还是算了。不说了。” 钱如意缠着爷爷:“您这是干嘛?要么就别提,既然提起来了,现在又不说,不是成心害我睡不着吗?” 爷爷摇头了摇头:“不行,还是不能说。” 钱如意瞎猜:“和赵丰收有关?” 爷爷并不和她纠缠,背着手一径向前走。 钱如意见问不出来,也是无可奈何。 刚进家门,就见钱五郎在院子里劈柴。 要是没看见自己的亲爹也还罢了,如今看见钱五郎,钱如意心里那股子透脑的凉意顿时就升了起来。看向钱五郎的目光不觉带上了寒意。 钱五郎皱眉:“你个死丫头,怎么看你爹呢?” 钱如意不想理他,径直进屋去了。 钱五郎便在外头骂起来:“老子干死干活的养活你那么大,如今养出个白眼狼来。我是你亲爹,不是你仇人。做你那死样子给谁看?” 爷爷听见钱五郎的话,走上前去几步,一脚踹在了钱五郎的大腿上,将他踹的一个趔趄。 钱五郎恼怒的唤了一声:“爹,你这是干啥?我的娃,我还骂不得了。你看看她那个样子……”话音未落,钱老爷子又是一脚。 “爹……”钱五郎到底不敢和老爷子招架的,只能叫屈。 钱老爷子冷哼一声:“我就没有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爹。把自己亲闺女扔在别人家自己回来了。她要真的进门来喊你个爹,你有脸答应我都替你寒碜。” 钱五郎道:“那葛家多好,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比咱家好?” “滚、滚、滚,葛家好你去姓葛去,我当没生养你这个儿子。”老爷子骂完,也回屋去了。 剩下钱五郎,有气没地方撒,将斧头一扔呼喊小九:“去灶房烧火做饭去。” 小九儿应道:“我读书呢。你没听说过吗,君子远离庖厨。” “你……”钱五郎待要再骂几声,却终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指着小九儿将来考上功名,让他扬眉吐气呢。 钱如意是个小姐身子丫头命,昨天一天加一晚上,等她回到家里都快晌午了。她早已快累散架了。回到屋里,见奶奶也好好的,她放下心来,草草喝了一口粥,就爬到炕上睡着了。 等她一觉睡醒,已经是正月初四的早上了。 钱家虽然破旧,但是钱如意一早起来就神清气爽。 过年也没什么事儿,她就和奶奶坐在炕上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这样恬淡的日子,她是真心的过不够。 忽然,外头传来葛六女的声音:“哥,你怎么来了?” 53、说个事 () 紧接着,钱五郎的声音跟着传来:“是啊,这大过年的,有啥事劳动你亲自跑一趟呢?” 钱如意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一年半载,钱五郎哪里还有半分庄户人家的骨气,那语气言谈之中,浓浓的都是奴才腔调。 只听葛世雄道:“有个事,咱爹让我来请老爷子和老太太。” 奶奶和爷爷相视一眼,爷爷走出门去:“什么事?” 葛世雄看见钱老爷子,提着马鞭走过来:“老爷子,是这么回事……” 听完葛世雄的话,钱老爷子有些懵头:“你是说,你大哥要记在你娘名下,给你娘做儿子?” 葛世雄点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老爷子沉吟道:“那这可是件大事。定在哪天?” 葛世雄道:“我爹说,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正好财神爷生日。” 爷爷道:“那也使得,不过正月十五,都是年节里头,天天都是好日子。” 葛世雄道:“那你到时候可记得来。不然我爹又以为我办事不利。” 爷爷点头:“行。” 葛世雄话传到,转身就走了。钱五郎和葛六女赶着他说话,他都没吱一声。可见他虽然窝囊,却也满心满眼的看不起妹子、妹夫。 爷爷走回屋里,奶奶问道:“那咱这礼,要怎么随?” 爷爷道:“咱庄户人家,哪里知道这个。不过这个可是大事。要是葛秀才真的记在了娃她外婆名下,那以后可就是咱娃的亲舅了。这是扬眉吐气的事,不能鲁莽了。这样,我去长风书院,问山长讨个主意。” 奶奶点头:“正该这样。” 长风书院距离元宝村不远,但是因为冬天里万物萧索,又才闹过狼。爷爷是和小七一起赶车去的。不过半天时间就回来了。 奶奶问道:“山长怎么说?” 爷爷道:“山长也说,这是大事。不过也不用太过刻意,刻意了就不是亲戚礼仪了。只按照咱们当地娃儿做满月酒去走礼就行了。” 奶奶听了,顿时笑起来:“那葛秀才要不是命苦,死了前头的老婆和娃儿,自己都要当爷爷的年纪了,这会儿却又当了一回奶娃子。那有钱人家折腾起来也是好笑。” 爷爷道:“你知道什么。人家读书人不比你个长头发的妇女知道的多?连山长都说,葛秀才这一步走的对。是正经道理。我寻思着,那有钱人家大老婆、小老婆总是有个体统的。要不然岂不乱了套了?” 一旁的钱如意接口道:“什么狗屁体统。是他们自找的。要是都像穷人家就娶一个媳妇,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爷爷磕了磕烟袋:“我娃这话说的对着呢。可是,自古富贵遮人眼呐。” 奶奶端了午饭上来,虽说是年节了,但是因为过年不干活儿,午饭依旧是稀粥。 小七自上次出走之后,就不再和钱五郎和葛六女来往,这次过年回家跟着爷爷、奶奶吃饭。 一家四口才要端起碗来,冷不防小七忽然问道:“如意,那翠儿你觉得咋样?” 钱如意抬起头,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小七低下头去。 奶奶不解:“什么翠儿?” 钱如意机械道:“十里湾赵木匠的三闺女。” 奶奶顿时恍然大悟,抬手拍了小七一下:“吃饭。” 小七重重点了点头。几口把碗里的粥喝完,起身闪人。 钱如意还在发懵:“我哥啥意思?” 奶奶似笑非笑道:“想媳妇了呗。” 钱如意一头黑线,她这叫无心插柳吗? 爷爷道:“山长还和我说了个事,我说回来和如意商量、商量。” 奶奶问道:“什么事?” “山长那个丫头,就是如意经常和她玩儿那个。比咱家如意还大着多半年呢,闪过年都二十出头了。山长的意思呢,姑娘大了,耽误不起了。寻思送那娃回老家说婆家。” “哦……是不小了。”奶奶脸上显出忧色,不为卫如言,为的钱如意,钱如意也着实老大不小了。 钱如意问道:“那和我什么关系?” 爷爷道:“那娃打四五岁上来的咱们金山县,已经十几年了。在老家并没有什么可亲近的人。你不是和她玩的来吗?山长的意思,看你愿不愿意陪她会老家住一段时间。” 钱如意道:“我去了,你们俩怎么办?” 奶奶跟着附和:“就是,山长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他老家可是在京城呢,那么远。如意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放心?” “山长说,咱家如意不是池子里养的,如果咱们总是把她拘谨在身边,那才是耽误她。” 奶奶听不懂:“我家娃自然不是池子里养的,池子里养的那是鱼。” 钱如意差点儿没笑喷:“奶,你不懂。” “我咋就不懂了。山长不是那意思。” 奶奶已经发急起来:“我咋就不懂了?我再不懂也不能让我娃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点儿啥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他卫家的女是宝,俺家的女就不是了?” 钱如意白了奶奶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 爷爷看了她一眼,无声的叹息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钱如意心头忽然就有些酸酸的:“爷,你这是干啥。我又没被人拐跑了。” 爷爷道:“那我抽空去跟山长说一声,你收拾一下,山长说过了明天就送他娃回家。赶在十五头里,还能看京城的花灯。” 奶奶吃了一惊:“咋?我还没同意娃去呢,你就给做主了?” 爷爷拿眼睛扔钱如意。 钱如意并没有否认。 奶奶顿时要被气哭了,一巴掌拍在钱如意肩膀上:“你个小没良心的,京城就那么好,连奶奶都不要了?” “说什么呢?”钱如意伸手去搂奶奶的肩膀:“我就是去陪陪如言,等她的事料理清楚了,我就回来了。” 奶奶一把推开她,气呼呼的往炕上一坐。脸朝里,背朝外不理钱如意了。 钱如意无奈的看向爷爷。 爷爷摇了摇头,起身出去了。 钱如意独自守着饭桌,食不知味。下意识的站起身就要出去走走。 奶奶察觉到她的动向,回过神来:“你去哪里?”语气里还带着生气的意思。 钱如意如实以告:“出去走走。” 奶奶听了,连忙从炕上下来,一把扯住她:“你个活祖宗,可别给我添堵了。我一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又要去那迷踪荡,也不知道这么多年那荡子里有什么妖精勾着你的心。” 钱如意哭笑不得:“奶奶,你说什么呢?” 54、不怕 () “你自己知道。”奶奶将她扯回屋里,把门关好:“今冬不太平。怕你害怕没敢和你说。年初二,咱村闹狼那天晚上,有个女子抱娃大概是走亲戚,在半路上让狼给吃了。” 钱如意倒吸一口冷气:“有这事?”要知道,迷踪荡的野物一向和外头的村子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风调雨顺,野物的食物又充沛,怎么好端端的跑出来伤人? 奶奶道:“千真万确的。就在葛家村到咱们村那条路旁边的田地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奶奶摆摆手,没有向下说。 钱如意忽然想起那只差点儿把屎拉在她头顶的乌鸦,忍不住浑身打个寒颤。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什么不对?” 钱如意回过神来:“没什么。” 奶奶叹息道:“都说女心外向,这还没说婆家呢,就这样了。” 钱如意看她又生气起来,搂着她的肩膀道:“不是我不说,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那天我从葛家回来,路上遇见乌鸦停在路边。那乌鸦是食腐的。您又说那女子是初二被狼吃了的,如果那样的话,这乌鸦的鼻子也够灵的。” 奶奶顿时紧张起来:“你说你从那出事的地方经过了?” 钱如意道:“那是大路,我不从那里走,又从哪里走呢。我当时还纳闷儿,好端端的怎么路边落了好些乌鸦。” “那你没事吧?”奶奶紧张的在她身上摩挲。 钱如意直觉的好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奶奶双手合十,忙忙的拜佛去了。 转天正月初五,一大早钱五郎就套上了板车,拉上铺盖,看样子是打算就此在葛家上工,不打算回来了。 钱如意看在眼里,心里直觉的悲凉。这就是他的亲爹,只不过在葛家那样的土财主家里打了个滚儿,就变得面目非。人呐…… 钱如意曾和二太太说过,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踏进葛家的家门,所以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去那是非之地的。好在家里有小七给她做伴儿。爷爷和奶奶这才放心的去了。 可是,还没到半晌午,小七就跑的不见踪影了。 钱如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干嘛去了。那小子自从送翠儿回家之后,就跟着了魔一样,不用说,肯定往十里湾去了。 闹狼? 这种事对于一个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家伙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钱如意无聊至极,在心里歪歪小七,忽然想起了什么,独自一人呆愣了许久。 小七为了见翠儿,狼都不怕。那赵丰收呢? 闹狼那天晚上,赵丰收可是独自一人走夜路跑去葛家村,在葛家村村口的老枣树上待了一晚上的。他是为了什么呢?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见大街门被拍的啪啪山响,钱五郎的声音气急败坏道:“开门。” 钱如意心说,这是怎么了?起身去开门。 只见钱五郎铁青着脸色,从外头车上将早起拉走的铺盖卷儿狠狠的从车上拽下来扔进了大门内。葛六女低着头跟在后头。 钱如意看向爷爷和奶奶,低声问道:“怎么了?” 爷爷没有说话,奶奶拉着钱如意:“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屋。” 钱五郎依旧在外头摔摔打打,从头至尾都没听到葛六女吱一声。 钱如意好奇啊:“奶,到底咋了?” 奶奶哼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幸灾乐祸:“葛家的二太太真不是个简单人物,把那姓熊的老太婆给制的一愣一愣的。” 爷爷轻斥道:“说的跟是什么好事儿似的。”话虽如此,可是也不难听出爷爷语气中的快意。这些年,爷爷、奶奶虽然不说,可是对于熊氏以及葛世雄吸血鬼一样的吸着钱家血这件事,还是十分耿耿于怀的。毕竟庄户人家,哪里禁得起那样无休止的索要呢。 钱如意道:“那我爹发什么邪火?” 奶奶道:“差事儿丢了呗。” 原来,葛秀才正式认熊氏为嫡母这样的大事,连钱家老两口都请了,自然更要请熊氏的娘家人。娘亲舅大,葛秀才要是唤熊氏一声娘,熊氏的兄弟就是葛秀才正经的舅舅。 熊氏的那些兄弟,这么多年以来,毫不夸张的说,靠吸葛家的血过日子。葛云生不待见他们,一向不和他们来往的。熊氏面对葛云生也心虚,一般也不让她娘家人来葛家露面。 这一次是熊氏兄弟不多的几次正式来葛家。 葛家这些年日子过得红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土财主可比的。熊氏兄弟一进葛家,顿时就傻眼了。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拿走。甚至熊氏的几个侄子,为了争抢葛家的东西,还在葛家就打起来了。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二太太趁机以他们喝醉了为由,关进了厢房里不让出来。 那帮人被关了多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二太太摆了一道。眼见在一时半会儿拿不到好处,听说钱五郎在葛家做差事,于是他们又想在葛家寻个活计。 二太太怎么肯依,言讲,他们都是贵客,怎么能去干那些奴才婢女的活儿呢? 这不话赶话,把赵五郎和葛六女的差事儿也给搅和黄了。 钱五郎就是个没见识的小农名,说见钱眼开也不为过。眼见自己的差事被搅黄,心里自然就怨恨上熊氏兄弟们,连带着怨恨上自己的丈母娘和老婆。 所以,他这才一回家就摔摔打打起来。 奶奶说着,连连夸二太太厉害。 钱如意低低一笑,什么都没说。 别人会一箭三雕,她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能呢? 二太太这个人因为没有儿子,总归是缺少底气的。况且,从她处置秋色那件事,钱如意就看出来了。那妇人心中仍然存着一丝慈悲的。只不过她处在那个位置,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若是换了狠毒之人,秋色断无活命的机会。 葛秀才那种人,钱如意用脚后跟想也知道,看待前程比亲娘老子重要的多。别说让他叫熊氏娘,只要是对他有利的,让他管狗叫娘只怕他都不会犹豫。 至于那个躲在暗处一而再生出歪门邪道心思的人。钱如意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也猜个**不离十,葛家现在的境况,不管他是谁,都别想自在好过。 熊氏虽是主母大老婆,但她一向没什么主见骨气,又被二太太拿捏惯了的。二太太狠辣不足,但是掐住熊氏这件事,那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 简而言之,葛秀才为了前程,少不得要捧着熊氏这个嫡母。但是,又万万不能让熊氏那种人当家的。可是,不管他还是葛云生,又没办法把二太太打压下去,换三房的人上来。因为三房没有能完美镇住熊氏的人选。 葛秀才的新媳妇太年轻了,三太太又太过骄纵、鲁莽。至于葛家老二…… 钱如意暗笑,随着葛秀才的学业深进,他接触的大家族也会越来越多。嫡庶之分也会更明显。葛家老二一个庶子,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钱如意在心中冷笑三声:哈、哈、哈,算计我,傻眼了吧? 55、容我再想想 () 钱如意心里的一口恶气,这才算吐了出来。转而却见爷爷脸上划过一丝忧愁。 “你咋了,爷?” 爷爷轻叹一声:“没啥。”转而不见小七,问道:“你七哥呢?” 钱如意刚要回答,忽然从爷爷拧紧的眉头间悟出了什么:“爷爷是在发愁七哥的婚事吗?” 爷爷又叹息一声,没有否认。 这年头,庄户人家娶个媳妇花费不多,八两银子足够,十两银子就已经十分风光了。 要钱五郎和葛六女好好过日子,以钱家的家底娶个儿媳妇根本不用发愁。 可那俩人,一个目光短浅,一个扶弟成魔。不过分开门户一年两载,好好的家业就败了一半。在葛家那么久,工钱自然也是一文没拿回来的。 现在家里只剩下几间旧屋子和几亩薄地,小九又要读书,光那笔墨纸砚都要好多钱。 爷爷身为老人,不替他忧愁才怪。偏那俩人,还有心情搅闹。 钱如意沉默了片刻:“爷,你去长风书院,把我的份例银子支取出来吧。” “啥?”爷爷没听懂:“啥叫份例银子?” 奶奶也连忙走了过来,望着钱如意:“我娃,你糊涂了咋滴,咱为啥跟山长要钱呐?你去陪伴如言,可不是卖给他家做使唤丫头的。” 钱如意沉着的望着老两口:“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们俩不懂。像山长那样的人家,和葛家那种乱七八糟的土财主是完不同的。山长家是不会白使唤人的。 我也知道,开口讨要显得咱们小家子气,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爷爷摇头:“知道这样不好,还是不要提的好。这样你在山长家里才抬得起头。况且,我们同意你去,只是因为山长难得开一次口,你又愿意去见见世面。并不是因为图人家的钱财。” “那七哥要怎么办呢?”钱如意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们猜七哥干啥去了?” 爷爷看看奶奶,奶奶看看爷爷,都是一脸茫然。 “七哥去十里湾了。” “他去哪儿做啥?” “十里湾有个赵木匠,赵木匠有个三闺女……” 爷爷、奶奶都是过来人,这还有啥不明白的。 许久,奶奶犹豫道:“老头子,要不去问问山长?” 爷爷想了想,抬脚出门去了。 过了片刻却又转了回来:“容我再想想。” 钱如意明白,爷爷这是怕自己将来在卫家为难。 一家三口正在一筹莫展,忽听外头传来陆子峰的声音:“钱爷爷在家吗?” 爷爷应了一声:“在的。”说着开门迎了出去。 只见陆子峰正转身请身后的山长先行。 爷爷顿时手足无措:“您怎么来了?你看我们这穷家破业的……” 山长脸上似乎永远挂着微微的笑意,向爷爷拱手道:“我是来给您老道喜的啊。钱老爷子,恭喜、恭喜啊。” 爷爷一头雾水:“这话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山长微微一笑。 陆子峰会意,接过话头说道:“说起来天意一般。我家先生本来说来看看你们二老。要是方便就请如意一起上山,明天好一起登程。 谁知刚走到村边就遇见了小七。我家先生就替你们二老往十里湾走了一趟。” 爷爷奶奶听地一愣一愣的:“那啥……那……” 山长抱拳一躬:“婚姻之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某擅自替二老主张,还望二老勿要责怪。” 爷爷这才回过神来:“您是说,您去十里湾给我家小七保媒去了?” 山长点头。 奶奶问道:“那……咋样?” 一旁的陆子峰笑道:“这不给你们二位道喜了么?” “人家同意了?”奶奶不敢置信。 卫长风点头:“赵家是个有意气的人家啊。那姑娘也是个有主张的。小七的眼光不错。” 奶奶顿时喜忧参半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人家都提要什么了没有?” 山长但笑不语。 “哎呀,您这是要急死我啊。”奶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实在是小七的年纪不小了,再不娶媳妇,就真的剩下了。 山长摇了摇头。 爷爷这么会儿功夫也盯着山长呢,见他摇头,不可置信的问道:“啥意思?那边啥都不要?” 山长点头。 “这怎么可能?”爷爷不信,奶妈也不信。 山长道:“怎么不可能?俗话说,积善人家必有余庆。好人自然有好报。”说着将目光投向钱如意。 钱如意两手一摊:“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子峰道:“你把那姑娘领回家的,你怎么不知道?” 钱如意道:“我只领到半道儿上,是七哥把她送回去的。” 陆子峰蹙眉,露出夸张的嫌弃之色:“你不东拉西扯就不会说话吗?” “子峰……”山长听陆子峰说话太过随便,忍不住低喝了他一声,但随即脸上的笑意变的一片温暖,兀自摇了摇头:“这孩子啊……” 爷爷似乎想起什么:“大家别都站在院子里啊,怪冷的。” 山长其实主要是来请钱如意上山的。钱如意家虽穷,但她对于卫家来说,也只是个邻家女孩。 让邻居家女儿陪自己女儿回京,总要亲自登门去跟人家长见个面才行。这是正经的礼数。 给小七保媒,那才是遇上了顺道而为。 可现在,小七的婚事反而成了主要的谈资。 钱如意不知道,为啥原本中意赵丰收的姑娘,怎么转脸就看上了小七。 不过,既然山长保媒,两边又都愿意,这桩婚事成了也是好的。 山长还没走,听到钱如意要出远门这个消息的伯母们,纷纷送来了衣裳和干粮。 三伯母还往钱如意衣服里缝了个口袋,把一些铜板缝在里头。嘱咐她谁都不要告诉。万一卫家不好,拿这些钱赁个马车回来。 钱如意不爱哭,可是看着殷切热忱的亲人们,眼圈忍不住红了又红。但她什么都没有许诺给这些亲人。 没说不去,也没说去了会想念她们,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等伯母们散去,已经是掌灯时分。 借着昏黄的油灯,奶奶给钱如意打包行李。 这时,钱五郎进屋:“娘,你给她带两身换洗衣裳得了,还真的有多少东西带多少东西啊?” 奶奶顿时恼怒起来:“瞧瞧说的也是人话?” 钱五郎走到奶奶面前,伸手将一件新衣裳拿起看了看:“这个留下吧。” 奶奶劈手夺过:“留着你穿啊?” 钱五郎不耐烦起来:“一个丫头片子,宠得快上天了。小九都没穿过这么多新衣服。” 一旁抽烟的爷爷气的连连咳嗽起来。 钱如意道:“爷,我走了之后,你们别在这里了,去跟着我伯父、伯母们过吧。” 奶奶听着她的语气有些异样,抬起头来:“我娃啥意思?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56、着火了 () 钱如意意识到什么,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还要给你们俩养老呢。” 奶奶这才放下心来:“那外头的世界,看着肯定比咱这里花花。可是有什么用呢?谁让咱生来就是个庄户主呢? 娃啊,你可千万听奶一句话。做人不能忘本。要是忘了自己是谁,倒霉的还是自己。 对门儿那个……”奶奶用下巴点了点:“生心使计的想要往那有钱人家里钻。结果咋样?黄花大闺女生个娃。大人孩子人家都不认。落自己一身脏,那娃也养不得。不知道被那好吃懒做的送哪里去了。” 钱如意明白奶奶的意思。奶奶怕她不懂自爱。 她笑着安慰奶奶:“您养大的孩子,您还不清楚吗?我是谁啊?寻常人怎么可能入得了我的法眼?” 奶奶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你也不小了,也不能太死心眼儿。要是遇见中意的,就往家捎个信儿。实在不行,我和你爷托人给你提亲去。” 钱如意一头黑线,做出个伤心欲绝的样子:“您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祖孙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听爷爷提声问道:“谁?” 原来外头有人敲门。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会是谁呢? 爷爷还没来得及起身去开门,就听钱五郎低吼一声:“滚,来我家干啥?” 爷爷打开房门问道:“是谁?” 钱五郎还没有回答,门外的人已经搭腔:“钱叔,是我。对门儿赵狗蛋啊。” 赵狗蛋何许人也? 赵丰收老爹是也。 赵丰收奶奶一辈子只养住赵丰收爹一个儿,特意取个贱名好养活。 话说赵家和钱家已经好多年不说话了。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赵狗蛋今天难道吃错药了?怎么跑到钱家敲门? “钱叔,是这么回事?”赵狗蛋将那狗皮膏药精神发扬的淋漓尽致。两手推着大门,硬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钱五郎见状,劈手将他揪住,就要搡出去。 “让他进来。”爷爷制止了钱五郎。 爷爷对赵家的态度,钱如意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就是心里糊涂。 爷爷什么时候对赵家的态度这样好了呢?他和赵丰收之间肯定有事。 赵狗蛋进了院子之后,径直就往屋里钻。 爷爷将他拦住:“有啥话就这里说吧。” 赵狗蛋吸溜了一下鼻子:“叔,你看这外头怪冷的……” 爷爷道:“我家里人已经歇了。”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可赵狗蛋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种人,别人在他眼中如同草芥。 他咧了咧嘴,还有几分不愿意了:“咱们街坊邻居住着,又不是外人。” 爷爷冷声道:“你要有话就说,没话就回。老五……” 钱五郎正憋着一肚子废气没出撒,擎等着老爹唤他呢。闻言上前,作势就要去推搡赵狗蛋。 “别,五哥,咱有话好好说。”赵狗蛋立刻怂了,连连后退。向着爷爷道:“是这么回事。我家那个大丫头,您也是知道的。长的又好看,又有眼力见儿。早几年在城里给人当过丫头的。这里头的门路再熟悉不过的。” 爷爷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你就说你有啥事吧?” “我听说你家如意要去给山长的小姐当使唤丫头……” “老五,赶出去。” 没等赵狗蛋把话说完,爷爷就已经怒不可遏,指着赵狗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人性,整天啥活儿不干,就想着卖儿卖女?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呢。我告诉你,我家娃是去给人家闺女做两天伴儿,不是卖去给人当丫头、小婆的。” 钱五郎一径推着赵狗蛋往门外走。那赵狗蛋兀自跳脚:“大家都是明白人。啥去给人做伴儿?那卫小姐还缺做伴儿的人吗?分明就是去给人做使唤丫头。你也别拿话挤兑我。你家如意二十多了还不嫁人,谁知道是不是擎等着给人做小婆呢?” “你放屁。”爷爷气急了,赶上来几步,一脚将赵狗蛋从院子里踹到了街门外。 赵狗蛋踉跄了一下:“被我说着,急眼了吧?你家如意可千万别给人做了小婆子。到了那个时候,又当表字又立牌坊,你钱老头可就成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了。” “放你娘的拐弯屁……”爷爷追上去又要踹他。吓的赵狗蛋连滚带爬就往自己家跑。 夜黑风高,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吧唧摔了个狗吃屎。 爷爷恨声道:“该。” 钱五郎要赶出去揍那赵狗蛋,爷爷拦住他:“不要理他了,大节下的不够晦气。” 钱五郎埋怨老爷子:“要是一开始我就把他打出去,还哪里来的现在这个闲气生?” 爷爷道:“看他也长着个人脑袋,谁知道这么些年,越发活的像个畜牲起来。” 爷儿俩说着,关了大街门正说回屋睡觉。这边还没躺下呢,忽听外头脸盆、锅底敲的山响:“着火了,快救火……” 爷爷一骨碌又爬了起来。 奶奶嘀咕道:“这才刚开年,怎么就这样多事?” 话虽如此,各自都不敢怠慢,忙忙的爬起来去救火。 因为冬天天干物燥,乡下人家的房子都是泥坯、茅顶的屋子,又往往都连在一处,房前屋后少不得再堆上些柴草。 这样的环境下,一旦失火很容易一烧一村子。所以大家都会去救火。 钱如意也跟着走出了家门。 这时,大门外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但是却并不像救火的样子。 爷爷问道:“咋了这是?哪里着火了?怎都杵在这里?” 有人道:“像是村外土地庙着火了。” 爷爷放眼望去,可不是土地庙呗。怪不得人们都不着急救火了呢。那土地庙在村外,和村里的房子都不挨着。平时又没什么人…… 爷爷想到这里,忽然吃了一惊:“坏了,那土地庙里还住着人呢。” 经爷爷一提醒,大家才猛然想起,那庙里确实住着人呢。赵丰收和他奶奶被赶出家门之后,一直在那里栖身。 “赵狗蛋,快起来救火,你妈让火烧了。”有人去拍赵狗蛋的家门,但是惹来的却是赵老婆子的谩骂。 大家伙儿闻言,纷纷转回家去接着睡觉了。 这寒冬腊月的天,事主不急旁人急什么? “爹,咱也回了。”钱五郎招呼老爷子。 老爷子摇头:“那咋说也是两条人命呢。” 钱五郎正要和老爷子发火,住在隔壁的钱六叔道:“爹,您要是愿意去看看,咱就去看看。不管他家大人咋样,赵丰收那孩子还是不错的。” 爷爷点头。 六叔顺手抄了一根枣木棍,陪着爷爷往村外走。 枣木棍的防狼的。钱五郎见状,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老爷子是他爹,他也不能干看着自己亲爹和兄弟,黑灯瞎火的往村外去。 于是,他也拿了根棍子,跟上了那俩人的脚步。 没走到村口呢,钱大伯、二伯、三伯并子侄们聚集了许多。 人多胆气壮,一帮人乌泱泱往村外土地庙走。 土地庙破旧荒败,根本禁不住烧。大家到了那里的时候,借着还没有熄灭的火光,只见赵丰收拥着瑟缩成一团的赵奶奶,蹲在被烧掉的破庙前欲哭无泪。 57、还会回来吗? () 钱如意并没有跟着爷爷一起去村外,所以赵丰收彼时的狼狈她并没有看到,更不知道爷爷是以什么借口把赵丰收祖孙二人送到新房子去的。 只知道,钱五郎回家之后和爷爷好一通闹。从钱五郎的吵闹中,她同时知道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 村外那把火,竟是赵狗蛋放的。 他从钱家出去之后,并不甘心。于是转头去了村外逼迫赵丰收。 让赵丰收必须替赵大妹说下去京城那件事。因为,十里八乡都知道,钱家虽然和赵家不对付,但是对赵丰收的态度却是很微妙的。 尤其是钱如意,自小就十分照拂赵丰收。如果没有钱如意,只怕赵丰收早被饿死了。 至于钱如意在外头许多的流言蜚语,独独没有她和赵丰收之间的典故。这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大约大家都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吧。 赵狗蛋逼迫赵丰收,显然没有成功。他一气之下,烧了赵丰收和老母亲唯一的栖身之所。 他那种人,但凡任性到了极致,也就毫无人性了。 钱五郎和爷爷闹,是因为那新房子。那房子虽然是爷爷拿赵丰收的钱建的,但是除了钱如意,连奶奶都不大清楚。 钱五郎这两年,净走下坡路,日子越发清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就是这个道理。由此他变的十分的尖刻势力。 见父亲将偌大新房子,二话不说就给仇人的儿子、母亲居住。别说钱五郎不理解,奶奶也不能理解。 只不过,奶奶一辈子以夫为天,硬生生将那满腹怨气压了下去而已。 钱五郎却并不。他先是败了家产,如今又刚丢了差事。借此由头,将一肚子火气发个彻底。 老爷子的其他儿孙,自然也是不能理解的,所以,尽管钱五郎大吵大闹,却并没有人来劝说。 大家一致认为,老爷子不是糊涂了,就是中邪了。 老爷子啥都没多说,夹起铺盖卷,招呼上奶奶和钱如意,在大年初五的晚上,悄无声息的搬到了新房子里。 对此,钱如意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叫个什么事儿。连她都无法理解爷爷了。 可她又无可奈何。 老爷子当了一辈子的家,主意拿的最牢。他要是不想说的事,撬棍都撬不开他的嘴。他要想做的事,别人同样没办法左右。 如果往前一些时候,钱如意或许还有机会旁敲侧击去问问赵丰收,看他和爷爷之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可眼下,显然是没什么时间了。 这来来去去的一番折腾,西窗都泛了鱼肚白。天一亮,她就要和如言一起去往京城…… 想到这里,钱如意心头忽然涌上无限惆怅。 谁心里没有个小秘密呢?可是,倘若为了这个秘密,抛家舍业,值吗? 这个问题她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谁让她也只是个酒饭凡人呢。 来到新房子后,爷爷蹲在堂屋的板凳上,一袋接一袋抽烟。 赵丰收在堂屋地上蹲着,拿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画圈。 倘若这时从旁边看去,还别说,这一老一少还挺默契的。 奶奶独自在灶下,望着空荡荡的灶塘,叹息到了天明。 钱如意好几次想问这到底是为什么。最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 转脸又暗自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骂自己好生的凉薄,只为了少些牵挂,竟然如此狠心。明知道此一去,爷爷和奶奶的日子不定如何。她却不想去问,不想去管。 “钱老爹在家吗?”外头传来妇人的呼唤声。 钱如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房门后,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她从门缝里向外望去。只见外头站着一个打扮的十分立正的妇人,正是经常接送自己来往于长风书院的烧火妇人。 不用说,她是来接自己的。 钱如意打开房门,奶奶正好也从灶房出来。祖孙二人四目相望,钱如意忽然间就觉得鼻子酸楚的厉害。 奶奶的眼中也早已噙起泪花。 爷爷也走了出来,默默红了老眼。 唯有赵丰收,看见那妇人连忙迎了上去:“天冷,屋里坐吧。” 那妇人摇头:“我们小姐那边就要启程了。我家先生忙的脱不开身,特意吩咐老奴来,接了如意姑娘就走的。要是延误了,就是老奴的罪过了。” 赵丰收愣愣道:“如意还没有吃饭呢。她头一次出远门,总不能空着肚子。” “这样啊……” “对的呢,总不能让孩子空着肚子走路啊。”奶奶说着,趁转身往灶房的时候,偷偷摸了一把泪水。 却见赵丰收风一般快速从奶奶身边跑过去,一闪身就进了灶房。 但是,因为他们过来的仓促。灶房里空荡荡的,别说米面,连铁锅都没有一口。 赵丰收顿时傻愣在了那里。 钱如意心里难受,为了排解胸中的憋堵,低低咕哝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她知道这句话赵丰收能听见。若是往常,他一旦听见自己叫他傻子,必然会反驳。 可是今天,他却像吃错了药一般,听见那句话之后,转头用他那双黑曜石一般乌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钱如意。眼眸中的委屈似乎要溢出来,将人淹没。 钱如意本想转移一下情绪的,没想到此时在难受之上,又添几分愧疚。仿佛自己干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旋即,她又觉得好笑。从小到大,明明都是自己帮助赵丰收,他从来没有过一点点的回报。她为什么要愧疚? 可道理想得再明白都没有用,她就是挡不住心里头那个虚。在赵丰收无比委屈的眼神注视下,垂下脑袋连大气儿都不好意思喘。 那妇人将眼前的情景看在眼里,说道:“如意姑娘没来得及吃饭,是无碍的。书院一早就备了各种粥点。如意姑娘去的早了,还能陪陪小姐。女孩儿家家的好说话,还能排解一下离愁。” 爷爷点头:“是这话。” 老两口送钱如意出门。 钱如意走到门口,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赵丰收还直愣愣的站在灶房门口呢。 她微微摇头,又在心底骂了一句:“傻子。” 马车就在门外停着。要是寻常庄户人家姑娘,说不得抬脚就上到车上了。钱如意笨啊,就算是板车,都是靠爬才能上去。 好在那妇人总来接送她,预备的周。拿了凳子来给她踩着。她这才顺利上了车。 转过头来,只见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相互依偎着站在门前。 不知何时,他们的容颜都苍老的仿佛冬日檐角的枯草一般。颤巍巍,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折。 钱如意的眼睛又湿润了。 她咬了咬牙,钻进了车中。 车子走动起来,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奶奶问爷爷:“我娃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58、放心 () “还会回来吗?”钱如意扪心自问。猛然间心头就仿佛坠上了千斤巨石,明明还没有离开村子,离开家乡,无限乡愁似乎就要将她窒息一般。 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手脚已经十分麻利的带着躯体从车里钻出来,望着相互依偎在门口的爷爷、奶奶高呼:“爷、奶,外头怪冷的,你们回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嚎完这一嗓子,横亘在胸隔间那块巨石,骤然消失。呼吸顿时顺畅起来。 远处传来奶奶叮嘱的声音:“到了人家,记得……” “知道了。”钱如意不用听都知道奶奶要叮嘱什么。总结成仨词儿就是:自珍、自爱、自重。 从小到大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可就是那么奇怪,明明还是不耐烦的语气,此时听到奶奶的嘱咐,钱如意嘴上应付着,内里却像吞了一颗定心丸。 她有家呢,有亲人呢,有人牵挂呢。 车轮粼粼出了元宝村,过了元宝河,道路边茂密的蒿草地就是迷踪荡。 钱如意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蒿草,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十岁那年在这迷踪荡里遇见那样一个人,她还不知道元宝村外有一个偌大的世界,有许多和元宝村的村民,完不一样的人。 转眼间十来年就过去了呢。 钱如意轻叹一声,明明二十来岁青葱般的年纪,心头却忽然沧桑起来。 似乎自己是一个活过了经年岁月的老妖精一般。 马车忽然顿住。钱如意一个踉跄,脑门儿磕在车厢板臂上。砰的一声,顿时眼冒金星,泪水横流:“咋了?” “那个……”赵丰收的声音突兀的传来。 钱如意一怔,伸手掀开了车帘。只见赵丰收直直的站在马车前头。很显然,刚刚要不是那妇人停车及时,马匹早将他踏翻在地了。 一股无名之火,顿时从钱如意心底升起,瞬间蹿到了眼睛上。那两只眼睛似乎要喷出火一般:“赵丰收,你疯了?” “天冷,你还空着肚子……”他讷讷的说着,将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包遥遥递向钱如意。 钱如意的火气顿时熄灭了一多半,冷着脸问道:“什么东西?” 赵丰收垂下头,不说话了。 你说这熊样儿气人不气人。钱如意就问他包袱里什么东西,他就成这副德性了,跟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钱如意被他气的胃疼,连连摆手,向那赶车的妇人道:“劳烦大娘赶紧替我把那东西接过来吧。要不然他能在那里挡路挡多半天。” 那妇人听了,应了一声。走去将那布包从赵丰收手上拿过来。 赵丰收依旧站在路当间不挪窝。钱如意瞪着他:“起开吧,这路有不是你家的。还不让人走是咋地?” 赵丰收眼皮抖了抖,长长的睫毛微微抬起那么一点儿点儿,暗戳戳的瞄了钱如意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一向这样,每次钱如意都能被他气个半死。这次也不例外。钱如意柳眉一挑:“赵丰收,我叫你起开,你没听吗?” 赵丰收重新垂下了眼皮,蜗牛一样向路边挪。 钱如意看在眼里,脑瓜仁都疼。好不容易道路被让开,她一叠声的催促那妇人:“大娘,走啦,走啦。” 那妇人将那包袱递给钱如意后,驱动了马匹。 车子从赵丰收身边驶过的一霎那,赵丰收眼里似乎有泪。 而钱如意回了他一个凶狠的眼神。赵丰收明显的一噎,眼神迷蒙起来。 钱如意捏了捏手中那个灰不拉机的包袱,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扑入鼻腔。 她嫌弃的皱了皱鼻子,将那布包打开,顿时一头黑线。 这包里圆溜溜,黑乎乎,散发着烧鸡毛味儿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她诧异的时候,马车忽然又来了个急刹车。 这次更惨,因为她手里抱着那几个乌漆麻黑的东东,没法借力。整个人随着惯性向前倾倒出去。崩的一声,比上次更响。脸和车板来了个亲密大接触。这下不光额头疼,鼻子、嘴巴似乎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钱如意发誓,她长这么大,就没摔这么惨过。她胸中那口恶气,简直无以言表,怒吼道:“你没完了是不是……” 一抬头,赵丰收呢?咋她看着拦住马车那个人,长得那么像陆子峰呢? 陆子峰此时则完处于惊愕状态。他万万没想到,钱如意会从车里直接跌出来。而且看样子跌得还不轻。 “那个……如意,对不起啊。”回过神的陆子峰手忙脚乱向这边走来。 大约是太过慌乱,左脚踩右脚,扑通一声,在钱如意面前来了个五体投地。 钱如意几乎想都没想:“陆师兄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如意愧不敢当。” 陆子峰一向温文尔雅,仿佛山长的翻版。这一跤跌的,已经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听见钱如意的话,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吐出:“如意,你那嘴巴是把刀吗?你这样的,到了那大宅门儿里只怕活不过三天。” 钱如意这会儿,头疼、鼻子疼,嘴巴疼,自然没什么好气儿:“我要是真的死了,也是你咒死的。少不得你给我收尸,披麻戴孝埋进土里。” 陆子峰吐着嘴里的泥土:“呸、呸、呸,好个刁蛮的利嘴。我拿你当亲妹子,你却这样骂我。” 因为,披麻戴孝是子侄们要干的事,所以陆子峰说钱如意骂他。 钱如意道:“你自找的。” 陆子峰道:“亏得我怕你没出过远门儿,巴巴的跑来叮嘱你。你却这样对我,忒是令人心碎。” 钱如意想笑,可是嘴角一动,扯的满脸都疼,眼泪刷刷往下掉。她指着自己的脸:“你心碎不碎没人看得见,我这脸拜你所赐,可是要废了。倘若毁容,你披麻戴孝能赎罪万一么?” 陆子峰这才注意到钱如意被跌的鼻青脸肿,惊讶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钱如意指着他:“你想赖账。” 陆子峰惭愧拱手:“不敢。” “那得了。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你也不必多说。天地为证,陆师兄你今天欠我老大一个人情,日后是要还的。” 陆子峰眸色暗了暗,沉声道:“那是自然。” 钱如意竖起一只手掌:“君子一言……” 陆子峰抬手和她击掌:“快马一鞭。” 他再看向钱如意时,目中深切缠绵之意,令人动容。 钱如意却发了个冷战:“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要是把我感动了,你会很麻烦的。” 陆子峰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失落的垂下了眼眸。 钱如意伸长胳膊,哥们儿一样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放心,我是谁啊。” 59、你真的是钱如意吗? () 陆子峰向后退了一步,十分郑重的向着钱如意抱拳一拱到底。 钱如意怔住,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陆子峰啊……” 陆子峰已经站起身来。 钱如意望着他诚挚的眼睛,底下的话忽然吐不出来,只能颓然道:“好吧,好吧。” 陆子峰闻言,眼底紧绷的神色稍稍舒缓,将身体向路旁让了让。 赶车的妇人会意,再次驱动马车。 车子走出一段之后,钱如意才猛然间如同大梦初醒,将身体探出马车,大声道:“陆子峰,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可不要忘记了。” 笔直站在路边的陆子峰闻言,又向着马车弯腰一拱。 陆子峰自幼跟随在山长身边,虽然没有功名,但是身上颇有几分独属于读书人的傲骨。 他今日一而再的向钱如意弯腰,真的是十分郑重的托付了。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他这一番苦心孤诣,也只能在这荒村野店旁边,和一个村姑打哑迷罢了。 钱如意坐回车中,想起陆子峰的样子,不由摇头。这一摇动脑袋,扯动脖子以上,顿时痛得她眼泪汪汪。 她暗道一声:“倒霉。”想要止住泪水,可眼泪根本就不听使唤,硬是刷刷往下掉。 等马车到了长风书院山脚下的时候,她这副尊容顿时将来接卫如言的那些随从们,惊了个眼底朝天。 众人纷纷猜测,卫长风郑而重之请来陪伴小姐的,到底是何方妖孽。 唯有卫如言,听了钱如意叙述自己这一大早的遭遇,笑的状如癫狂,体面无。 钱如意是疼的眼泪横流,她硬是把自己笑了个珠泪涟涟。 钱如意在她那辆宽大的车中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你再笑,我就恼了。” 她是个花架子,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昨夜一晚上各种折腾,今天早上又没吃饭,早就累的快散架了。 卫如言这辆车大约是京里来的,专程接她回家的。内里十分宽阔舒适。 钱如意往那儿一躺,困意就袭上了心头。恍惚中,忽听卫如言低低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他?” 钱如意含糊道:“谁?” “……” 卫如言似乎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又似乎没有。不过,对于钱如意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睡着了。 “如意姑娘,如意姑娘……”一个刮躁的声音不停的在耳边唤着钱如意。钱如意睡意正浓,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略略清醒些,蹙眉道:“干嘛?” 凝翠跪坐在她身边:“你都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醒就成睡神了。” 钱如意想要翻个身,但是浑身酸痛的厉害,于是果断放弃:“困死了……” “如意姑娘,你怀里揣的这是什么东西啊?乌漆麻黑的,还有一股子臭味儿。如言小姐都快被熏吐了。我帮你扔了啊。” “不行。”钱如意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子力气,猛然睁开胶着的眼皮,劈手从凝翠手中将那布包夺过:“你个败家的丫头,这可是鸡蛋。我们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一个的鸡蛋。” “鸡……鸡蛋?”凝翠目瞪口呆:“鸡蛋长这个样子?” “我家鸡蛋就长这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你要不要尝一个?” 钱如意说着,拿了一个乌漆麻黑的蛋蛋就要递给凝翠。凝翠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钱如意顺势将那鸡蛋收了回去,嘴上还卖乖:“这可不是我不让你吃,是你自己不吃的。”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 以她的水平,一顿不吃饭就能饿的手软脚软,两顿不吃基本废。如今可是两天水米没打牙,还有力气在这里和凝翠卖乖,已经是她二十年人生历程中的一个奇迹了。 这会儿五脏庙告急,她顿时就萎顿了下去,哪里还有刚刚说话时是精神:“我快饿死了,不计什么赏口饭吃。” 凝翠还没有搭话,就听一旁是卫如言一声低笑:“你怀里不是有你家特产的鸡蛋吗?” “那是我的精神食粮,吃了就没有了。” “什么?”卫如言显然没听懂。 钱如意有气无力道:“我说……我留着做念想的。” 卫如言笑得更欢:“你这个念想倒是别致。” “先救救我吧。”钱如意真觉得自己快要被饿的断气儿了。至于那被烧的黑乎乎的鸡蛋,除非饿死,否则她无论如何难以下咽。 凝翠拿了一块白糖糕递给她。 钱如意掀了掀眼皮儿:“好姐姐,我实在没有力气了,麻烦喂我一口。” 凝翠十分无奈:“好。”将点心递到她嘴边。钱如意咬了一点儿慢慢咀嚼:“这个做点心的师傅逃滑头。” 卫如言问道:“怎么说?” “没有以前好吃。” 卫如言劈手将剩下的点心夺过,隔着车窗丢了出去。 “哎?”钱如意睁开眼睛,眼神随着那点心直飞出去:“干嘛扔了,那可是粮食。” 卫如言嘟起润泽的唇:“你不是嫌弃我做的点心不好吃吗?” “你做的?”钱如意不可置信的望着卫如言:“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去下厨?” 卫如言将一双秋水明眸微微一挑:“不行吗?” 钱如意表示投降。她虽然生长在农家,做饭上头,生的做成熟的,只能保证吃了不会中毒。 虽说只是一块白糖糕,卫如言的厨艺真的已经甩她八条街了。 她举起手来,抱拳作拱:“五体投地。”说完两手一摊,贴在车板上。那姿势千真万确的五体投地。 卫如言望着她:“你还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吃,当然吃。能得佳人一顾,洗手做点心。撑死都得吃。” 卫如言翻了她一个白眼儿:“都哪里来的怪话?” “娘胎里带来的。” “贫嘴。”卫如言说着,将一块糕点塞进了她嘴里。 钱如意眯着眼睛慢慢咀嚼:“凝翠,来口水。”她也想吃快一些,可是两天水米没打牙,口干舌燥咽不下去啊。 卫如言撇了她一眼:“你倒是会享受。” 钱如意将口中点心咽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着低低吟唱起来:“似这般姹紫嫣红,都赋予断壁残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她低低的吟唱,卫如言和凝翠两位俏佳人便静静的倾听。 钱如意唱完许久,那二人似乎才回过神来。 卫如言道:“如意,你真的是钱如意么?” 60、像他 () 钱如意怔了片刻:“我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卫如言静静望着她:“偶尔,我会有种错觉,似乎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积年的老妖怪。” “啥?”钱如意跌目:“我可是比你还要小四十天呢。我要是老妖怪,那你不也成老妖怪了?感情咱俩一对儿天山童姥呗?” 卫如言道:“你看,你看,又说那没头没脑的话。” “我说的话有毛病?”钱如意其实并不能自我察觉。对于她来说,就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信马由缰,随性而为。 卫如言反问:“你说呢?” 钱如意反倒迷糊起来。 只听一旁的凝翠,十分好奇的问道:“如意姑娘,天山童姥是谁啊?” “她啊……”钱如意凝眉思索了片刻:“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一个女人,修习了一种邪门的武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功夫越高,就越年轻。到了后来就成一个小女孩儿了。” 凝翠惊讶的合不上嘴:“还有这种功夫?” “那谁知道。” “你不是说有吗?” “典故,明白?” 凝翠有些不甘心,还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卫如言道:“你就别问了。等你和你的如意姑娘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会知道。你家如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典故。偏偏她还说不清楚那些典故哪里听说的。 日子久了,你也就没了追根究底的心情。左不过她说了,咱们就听。反正她的典故个个都新奇的很。别处没地方听去。” “这样啊。” 话虽如此,凝翠明显的还是有些不甘心。但她是个将奴婢本分做到骨子里的娃,如言让她别问,尽管她满肚子好奇,可还是硬生生都憋了回去。 钱如意吃饱喝足,困意上涌,昏沉沉又要睡去。 卫如言见状,推了她一把:“别睡了,仔细晚上睡不着难受。” 钱如意摆手:“放心,我是属青蛙的。” 凝翠问道:“青蛙又怎么了?” 钱如意瞌睡,就有些不耐烦:“凝翠,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十万……” “打住。”钱如意低吼一声,爬起身来。望着凝翠:“姑奶奶,我告诉你天山童姥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再吵我行不行?” 凝翠想了想,勉为其难:“好吧。” “天山童姥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 “……” 这算什么答案? “呵……”卫如言见凝翠一脸吃瘪的样子,不由失笑。 凝翠嘟起红唇,愤懑的嘟囔:“哪有这样敷衍人的?” 大约是因为钱如意敷衍凝翠,老天爷要给她一个现世报。 好不容易凝翠不鸹躁了,一股凉气儿从钱如意的小腹生发,瞬间滚过肚肠,小腹憋胀、绞痛起来。 “不行,不行……” 卫如言不解:“什么不行?” 钱如意指指肚子,不等卫如言明白过来,用手拍着车板:“停一停。” 没等马车挺稳,钱如意推开车门就钻了出去。拿眼睛环顾四周,只见黄土路梗下是一望无际的蒿草丛。 原来是蔓延到这里的迷踪荡。 马车走了一天一夜,还在迷踪荡边儿上打转儿,可见这荡子之大。 别人看见迷踪荡,多半是没有感觉的。钱如意不同,她看见这荡子就像看见了自己家,一溜烟儿就钻进了荡子深处。忙不迭的解腰带。 一阵稀里哗啦,好险没有拉到裤子里。 估计是她这副娇躯,前儿受了寒凉导致的。 她这边下车进荡子,一气呵成。那边卫如言才刚刚反应过来。打发凝翠去看看,顺便给钱如意送个手纸。 那迷踪荡,进去之后极容易迷路的。 卫如言只是耳闻这荡子的厉害,并没有亲眼见过那荡子是什么境况。 凝翠则是根本连这迷踪荡都不知道的。 她以为走进荡子就能看见钱如意,根本不知道已经和钱如意岔开了。 钱如意方便完了,只觉得胸中发空,浑身直冒冷汗,偏偏又冷得厉害。她明白自己大约是拉的有些虚脱了。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回马车。 卫如言看见她,奇怪道:“凝翠呢?” “什么凝翠?”钱如意这才发现凝翠不见了。 “她去寻你了。” “糟了,那她八成迷路了。”钱如意一着急,又出了一头冷汗。 卫如言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好,问道:“你怎么了?” “着凉了。” 卫如言随手拿了自己的翻毛大氅,拢在钱如意身上:“可好些了?” 钱如意摸着那光滑的皮毛:“好东西就是不一样。”说着就要下车。 “你去干什么?又不舒服吗?” “我去寻凝翠啊。” “哪儿用得到你了?”卫如言眼神飘向外头的随从,意有所指。 钱如意摇头:“这是迷踪荡,人进去很容易迷路。去的人多反而不好。到时候只怕找了这个,又丢了那个。 这么一会儿功夫,凝翠一定走不远。我去吧。” 卫如言望着她,眼神忽闪了两下:“早就听说你天赋异禀,能在迷踪荡里来去自如。若不是此时境地,真想随你去那荡子里一走。” 钱如意道:“没有那么邪乎,只是我自幼顽皮,去那荡子里多了,路径熟悉些。” 她说完,拢着卫如言的大氅,重新爬下车,往那荡子里去寻凝翠。 但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凝翠。 她本来就四肢不勤,如今闹肚子,更像是被剥了壳的软脚蟹,根本就走不快。 而凝翠,她脚上是有功夫的。 寻人走岔过路的大部分都应该知道,越是寻不着,心里越着急。越着急,脚下不由得就会加快速度。 以凝翠的脚力一时三刻就能走出去好几里地。 她越走越远,钱如意拖着发空的身体在后头,那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而且,钱如意越走,浑身越没力气。连呼喊都有气无力的,根本就传不远。 忽然,脚下一绊。钱如意向前跌倒。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被抽空。身上的冷,腹中的绞痛都仿佛渐渐离她远去。 她几乎用尽身剩余的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翻过身来,仰面朝天。 望着头顶上方有限的一片天空,钱如意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一团白色羽毛般的东西,从天空飘落。落在钱如意红紫皲裂的唇瓣上,瞬间融化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钱如意下意识舔了一下,一股些微的沁凉通过舌尖,电流一般直达心脏。 一瞬间,她仿佛死过去,又重新活了过来。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落在蒿草上,又顺着蒿草的缝隙,向下落。 钱如意下意识用颤抖的手捏了一些送到嘴边。 雪遇到口中的热气,迅速融化。流入她口腔的同时,也掺进了她唇上皲裂的口子里的鲜血。 于是,那雪水也带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钱如意努力睁大想要合拢的眼皮:“好熟悉的味道……像他……” 61、哭了 () 她将身上披的卫如言的那件厚实的皮毛大氅裹紧一些。不得不说,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这皮毛大氅当真十分的暖和。 经历过下雪天气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其实正在下雪的时候,并不是最寒冷的。真正冷的是雪后。 迷踪荡里又都是密不透风的蒿草。所以,钱如意蜷缩在那皮裘大氅下,其实是不冷的。话说回来,要是没有这大氅,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也知道,自己一旦睡着,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可是实在扛不住眼皮的沉重,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并非她精神上不够坚韧,实在是很多时候,再坚韧的精神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钱如意生了个小姐身子,她也没有办法啊。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是睡不踏实的。尽管如此,冬日天短,她强迫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雪还在下,几乎将她头顶那一隙天空遮挡严实,四周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 要是换了旁人,定然寸步难行。可这并不能难住钱如意。迷踪荡就像她的家,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这荡子里自由穿梭。 她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循着人行走过去留下的些微痕迹,艰难的向前走。 此刻,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就一个字,走。 这次倘若真的再倒下,恐怕就是永远了。 爷爷的皱纹,奶奶的白发,三伯母卡着腰肢骂人的样子……甚至小九儿跳着脚骂她“赔钱货”的情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滑过。 她甚至想到了葛秀才死去的那个老婆,想到了从葛家回家,路边差点儿拉了她一头是乌鸦…… 可是,她好累,从来都没有累过…… “我不是傻子,我不傻……”突兀的一声怒吼,令钱如意混沌的头脑陡然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抬头四顾,才明白刚刚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正是这幻觉令她眼前一亮,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她怀里还揣着好几个被烧的乌漆麻黑的鸡蛋呢。 要是平常,但凡有一口吃的,这烧糊了是鸡蛋,钱如意都无法下咽。可这会儿不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保命要紧嘛。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胡乱在身上蹭了蹭,就咬了一口。 第一口差点儿没吐了。实在是吃烧糊了的鸡蛋,跟吃了一嘴鸡屎差不多。 但是,再吃几口,习惯了那糊臭,反而能从焦糊的臭味儿里吃出一点儿正常鸡蛋的鲜香。 钱如意觉的,自己一定是身体太过虚弱,脑袋也跟着不灵光傻了。 她吃了俩鸡蛋,又抓了一把雪来解渴。你说怪不怪,原先好一通闹腾的肚子,,竟然不闹了。而且因为肚里有了食儿,身上也精神了不少。 钱如意把剩下的几个鸡蛋重新踹回怀里,接着向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有心情埋怨凝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跑的那样快。 她也不想想,就她那走路的速度,三岁小孩儿都比她快,还好意思怨别人走得快。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头冒出忽明忽暗的火光来。 她呼吸下意识的一滞,放轻脚步向着那火光靠去。 迷踪荡少有人来,可不代表没有人会误入。想当年…… “谁?” 一声清浅的低喝,钱如意的咽喉就被一只生铁铸成一般的小手扼住。 她用尽身仅剩的力气,从嗓子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我……” 凝翠闻声舒了一口气:“吓死我……如意姑娘……如意姑娘……” 原来,钱如意找到了凝翠,心神一松,两眼一番彻底昏死过去了。 凝翠托着她两眼望天,从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到市井贩夫家的女儿,甚至花街柳巷,扬州瘦马。各种女孩儿她不知道见过多少,像钱如意这样又要逞强,嘴巴不饶人,身体又娇气,跑都跑不快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因为有了凝翠在身边,钱如意晕死的很放心。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凝翠倒是不傻,将她拖在厚厚的蒿草上,紧紧依偎着她,俩姑娘一起挤在卫如言的皮裘下,还挺暖和。 见钱如意醒来,凝翠问道:“咱们迷路了,怎么办?” 钱如意纠正她:“是你迷路了。” 凝翠翻个白眼儿:“说得跟你认识路一样。” 钱如意怎么觉得凝翠的表情那么眼熟呢:“你学我。” 凝翠又撅了撅嘴:“才没有。” “还说没有。”钱如意想爬起来,可是浑身酸疼无力,又倒了回去。 凝翠摇头:“如意姑娘,别怪奴婢多嘴,你这样的身体可是不行的。光那常日里的规矩站下来,你就吃不消。” “啥规矩?” 凝翠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失言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摇了摇头,含糊道:“没什么。” 钱如意道:“那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只是去和如言做伴,又不是去给你们有钱人做丫头,要得什么规矩?”她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什么,望着凝翠,奇怪道:“你和如言走散一晚上了,怎不见你有一点儿着急上火的样子?” “是啊,我应该着急的。” 钱如意一头黑线:“少心没肺。” 凝翠道:“反正也是走散了。如言小姐身边那么多人,又不差咱俩。咱们后头慢慢赶上不就行了。” “这个时候,你度量倒大了。也不知道当初谁听说不能回京,哭得稀里哗啦。” “此一时,彼一时。”凝翠顺手拔了草根放在嘴里咀嚼,叹了一声:“要是有块葱油饼就好了。” 钱如意再次一头黑线。这就是穷人家孩子和富人家孩子的区别。 穷人家食不果腹,饿急了会想,那怕有碗薄粥裹腹就行。 而妇人家的娃,比如凝翠,虽然只是个丫头下人,想得却是葱油饼。 钱如意道:“我有几个鸡蛋,你吃不吃?” “那个特产?” 钱如意有气无力的微微点头。 凝翠想了半天,才十分勉强道:“好吧。” 钱如意把鸡蛋递给她,只见她闭上眼睛,发狠咬了一口,嚼都没嚼就往下生吞,噎得直伸脖子。 虽然如此,她吃东西的速度可是不慢,风卷残云一般。钱如意眨巴眼儿的功夫,剩下的几个鸡蛋就进了她的肚子。 钱如意都快哭了:“你吃了?” 凝翠点头。 “你倒是给我剩一个啊……”钱如意真哭了…… 62、我二十多岁了 () 她是真心疼那几个鸡蛋。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荡子里,没有吃的会出人命啊。 凝翠大约没想到钱如意会为了几个黢黑的鸡蛋哭。她愣了愣:“等以后,奴婢还你许多鸡蛋。要蒸的,煮的,煎的,炒的都行。” 钱如意抹把眼泪:“那也得我有命吃才行。我现在都快散架了,根本走不动……” “这有什么。”凝翠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将钱如意往背上一抡,颠得钱如意七荤八素,差点儿把肚肠吐出来。 但是,下一刻凝翠就忧愁起来:“咱们要往哪里走才能走出去呢?要不咱把这些草烧了,看能不能找到方向?” “可别……”钱如意连忙阻止:“这荡子十分广袤,草木枯荣不知沉积了多少年头,一旦燃烧起来,咱们跑都没地方跑。” “我先把周围割一个避火圈来。” “你一个人能割多少地方?曾经有人这么干过,结果三万人马被大火赶得四处逃窜,好不狼狈。你力气再大,能比得上三万人的力量?” “那倒是不能。” “听我的,我给你指路。” 凝翠将信将疑:“能行吗?” “把那个吗去掉。”钱如意说完,无力的将脑袋靠在凝翠的肩膀上,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力气,靠一股精气神支撑罢了。 凝翠的个子,比钱如意高不了多少,但是力气不是一般的大,背起一个钱如意轻而易举。尽管如此,在蒿草茂密的荡子里艰难穿行,时间久了也累得够呛。 但是,这丫头分外吃得苦,硬是背着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钱如意走了一天。 到了傍晚时分,眼见周围的蒿草稀疏起来,雪却越下越大。大团大团的雪倾盆而下,模糊了天地更模糊了视线。 忽然,一阵马蹄声踢踢踏踏传来,夹杂着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喝。 “糟了。”凝翠浑身一紧:“怕是遇见马贼了。” 钱如意强打精神:“你怎知道?” “咱们大业战马的蹄铁独一无二,马蹄声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音刚落,斜刺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小姐……寿儿……” 那一声凄厉哀绝,似乎是喊叫之人用尽了生命的呼喊。 凝翠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如意一个激灵:“是如言……” 凝翠还有些不解。 钱如意急道:“刚才那声音,是如言家里烧灶婆子的。我和她相熟,绝对不会听错。” “那咋办?” 钱如意手脚并用从凝翠背上滑下,一跤坐倒在地上。但她完顾不上自己的处境,催促凝翠:“快去救如言。不要恋战,救到她就往荡子里跑。” “那你呢?” 钱如意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事情紧急,凝翠也来不及细想什么,将钱如意身上的大氅拢好,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这丫头颇有几分侠骨,奈何奴才做久了,没什么主见。明知把钱如意放在这里不妥,可还是按照钱如意的话去了。 等凝翠走得不见了踪影,钱如意才开始欲哭无泪。 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地,只怕就是她的埋骨之所了。 她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她的命会这样匆匆结束…… 胸中发空,视线渐渐模糊。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 “醒醒……”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 钱如意涣散的神智渐渐回笼。她用尽身力气,才勉强将胶着的眼皮睁开一线,一个不修边幅的粗犷男子映入眼帘。 钱如意以为是幻觉…… “别睡了,你要是睡过去醒不过来,卫家小姐这辈子恐怕都找不着了。” “如言……怎么了。”钱如意的脑袋里一片混沌,根本无力思考。 “她昨夜遇到了马匪,仓促逃进了迷踪荡。这荡子你最清楚不过,十人进去九人迷路。这天气又格外寒冷,要是不及时找到她,恐怕凶多吉少。” 钱如意这才恍然,眼前是个真真切切是人,并非幻觉。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自心底不知名处生发起来:“老天有眼……” “什么?”那人并没有听清楚。 钱如意实在虚弱,也无力再重复一遍。 男子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皮囊,递到钱如意嘴边:“喝一口,提提精神。” 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扑鼻而来。钱如意皱了皱眉头,将头偏开。 给一个奄奄一息的虚弱女子喝烈酒提神,不得不说这位老兄是个“人才”。 “有水给我一口。”钱如意低低道。 那人转头吩咐从人:“快去找水。” 钱如意喝了两口热水,又吃了点儿东西,这才渐渐缓过来。 她其实没啥大毛病,就是身体不争气。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何况她一个芝麻杆子架起来一般的身体呢? 所以就倒下了。 如今有了热水、热食儿,虚脱的身体也就渐渐恢复过来。 至于拉肚子,早在她走路出了一身又一身汗的时候不药自愈了。 但是,要想让她能走的快,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身体健康的时候,走路都走不快,何况现在呢? 那男人明显的焦急万分,可是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忍无可忍,道声:“得罪。”就要伸手将钱如意抱起来。 钱如意道:“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那男人闻言,下意识一怔。 男女大防,自古有之。他虽然年长,可也是壮年男子。钱如意虽然孱弱,可也是成年女子。 钱如意见那人怔住,掀起眼皮重复了一遍:“我二十多了。将军想再欠我一个承诺么?” 男人向前一步,猛然伸手将她抱起:“欠就欠吧。这几年没有了牵挂,我反而有些不大习惯了。” 钱如意窝在他怀中:“赵大妹是你赎出来的。”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男人点了点头。 钱如意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忽然又发现无话可说。他们其实,只是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而已。 熟悉的陌生人。 他宽厚的胸膛是那样的坚实,令人下意识就踏实起来。 他的脚步那样的从容,一如他的品格,临危不惧,八面威风。 此等样男儿,才是女子终身可托付之人啊。 “侯爷……”凝翠的声音突兀的传来,但随即归于静寂。 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风声、呼吸声、心跳声。 一个伟岸男儿,一个娇小女儿。 钱如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卫如言的马车上…… 63、是梦是幻 () 她怔了怔,豁然起身掀起了车帘。 窗外寒风扑面而来,令她下意识的一个激灵。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登时清明起来,但紧接着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车外蓬蒿漫漫,积雪如素,却并不见那人身影。 一瞬间,钱如意就茫然起来。有些弄不清楚,之前经历是幻是真。 车中的卫如言和凝翠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突兀的反应,谁都没有说话。 见钱如意转头望来,卫如言低咳了一声,将视线偏开。 凝翠则歪着头和她对视,眼眸中尽是探究。 钱如意莫名有几分局促:“是不是我说梦话了?” 凝翠点头:“你一直在叫将军。” “果然……”钱如意沮丧的缩回车中。 凝翠追问:“果然什么?” “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 凝翠眉毛抖了抖:“做梦?” 钱如意轻叹一声:“这就是恨嫁的结果,做个梦都能梦到梦中情人。” “情……情人?”凝翠的嗓音都颤抖了。 钱如意察觉到她的不对,问道:“你怎么了?冷吗?” 凝翠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不知道为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约真的是冷吧。” 这算什么回答。钱如意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 卫如言忽然将头转过来,望着钱如意:“如意,你一直未曾许下人家,莫非在等那梦中的将军?” 钱如意下意识的将眼皮垂了垂:“怎么说呢?哪个女孩子不想嫁给骑着白马的王子呢?可惜,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她说到这里顿了顿。 凝翠被她的话挑起了好奇心:“那还有谁会骑着白马呢?” 卫如言接口:“比如,将军。” 钱如意摇头,故弄玄虚吐出两个字:“唐僧。” “唐僧是谁?”凝翠瞪大眼睛:“又为什么非要是骑着白马的王子呢?难道王子骑着黑马、红马就不是王子了?” 钱如意扶额:“凝翠,求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凝翠郁闷的闭上了嘴巴。 卫如言笑道:“如意,反正长路漫漫很是无聊,你就说一说你那典故,权当打发时间。” 钱如意看向凝翠。 凝翠被看的莫名其妙。 “要听典故,也要先给口茶润润喉咙啊。” 凝翠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拿了暖锅中的茶壶,给钱如意倒了一杯汤色澄澈的茶水。车厢里顿时茶香四溢。 钱如意将那茶杯捏着,却并没有就喝,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用尖尖的手指指着凝翠:“你这丫头要害我啊。” 凝翠顿时大呼冤枉:“奴婢可是不敢有那样肮脏的心思,况且奴婢害您有什么好处呢?” 卫如言见她慌张,笑着将她安抚住:“你可别听如意嘴巴里乱说,她一向这样,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讲话疯疯癫癫的。” 凝翠才要松口气,钱如意道:“我有证据的。” 卫如言轻轻拍了她一下:“好了,不要这样故弄玄虚吓唬人了。” 钱如意也忍不住笑了:“你们明明知道我家里穷,连茶叶沫子都喝不起的。这丫头却给我倒这样好的茶。须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若是尝过了这好茶的滋味,以后回了家不得渴死? 所以我说凝翠害我。” 凝翠这才长舒一口气,一颗心踏实落地:“原来是这样。那如意姑娘可要好好提防了,我以后一定会变着法儿害你的。” 她说完,三个姑娘就都笑了起来。 卫如言推了推钱如意,催促道:“快将你肚子里的典故说几个。” 凝翠附和:“唐僧是糖做的和尚吗?我见过供神的蜜塔,糖果子,蜜饯,用糖做个和尚是什么风俗?” 钱如意向凝翠伸出一个大拇指:“姑娘,你当真天赋异禀,出类拔萃。” 明明是好话,可凝翠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自己。 钱如意扶额:“亏你想的出,还糖做的和尚。谁没事儿做个糖和尚干啥?留着当女婿啊?” “噗嗤……”车窗外传来一个失笑的声音。 钱如意猛的掀开车帘,第一时间向外看。 一双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撞入眼帘。 钱如意下意识问道:“你是谁啊?” 那个披着大氅,戴着风帽,只露出俩眼睛的家伙,闻言向着钱如意略略抱拳一拱:“卫元章。” “委员……章……”钱如意后知后觉,那人姓卫,多半是卫如言的家人了。 “哦。”她将脑袋又缩了回去,怏怏的放下车帘。 一转头,凝翠正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自己。 钱如意头疼,其实是她不耐烦说话了。于是敷衍道:“唐僧是一个行脚僧,白马是他的坐骑。”怕凝翠接着问询,钱如意补充道:“唐僧俗家姓陈,不姓唐。他是唐王的把兄弟,所以大家叫他唐僧。” 凝翠问道:“那骑着白马的王子呢?” 钱如意翻了她一个白眼儿:“傻啊,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骑着白马才更加英俊潇洒嘛。” “一白遮百丑是这样用的?”凝翠有些懵圈。 卫如言忍不住插言道:“如意和你说着玩儿的,不用当真。” 可怜那丫头,被钱如意唬的一愣一愣的,冷汗都不知道冒了多少。 车厢里安静下来。卫如言道:“如意,说点儿什么吧,不然随便唱点儿什么都行。这车里太闷了,我胸口跟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钱如意张口就来:“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身只为一人去,道他君子情也痴,情也痴……” “这是什么歌?”凝翠目光闪闪望着钱如意:“比京城头牌歌姬唱的词儿都好听……” 话音未落,钱如意已经一巴掌打了过去。 凝翠明明能躲开的,却并没有躲,而是委屈道:“我夸你呢。” “夸我拿鸡女来和我对比?” 卫如言道:“这曲儿虽美,却甚是凄凉。” 钱如意道:“自古多情空余恨,不凄凉才怪。” “换一个吧。”卫如言神情淡淡的,甚至嘴角始终都挂着笑意。可是熟悉她的钱如意却能轻易感觉到她的哀凉、凄楚。 只是,卫如言其人,心思极重,颇有几分年轻女孩儿没有的城府,她不想说的事情,问了也是白问。 可是,钱如意不论说典故还是唱歌,都是随性而为。真要她去想一个欢快的来唱,还真的有些难为她。 忽然,车窗外传来洞箫之声。因为钱如意是靠在车窗下的,突兀的一声把她吓了一跳,以至于她后脑勺重重磕在了车厢壁上。 咚的一声,箫声停住。外头传来卫元章清润的声音:“寿儿,怎么了?” 卫如言道:“没事。” 寿儿…… 钱如意忽然想到什么…… 无题 () 钱如意发誓,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卫如言的小名叫寿儿。 她之前唯一听到过一次这个名字,是在不知道是不是做梦的时候。 那是不是说,她之前并非做梦,而是真的曾经经历了那些。 可是…… 她抬眼看向卫如言和凝翠。 并非钱如意糊涂到真假不分,而是这两人的表现实在太过淡定。 如果是钱如意遇到马匪,她肯定会吓是天天做噩梦。而卫如言和凝翠,表现的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卫如言察觉到她纠结的眼光,转头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钱如意摇头。不知是不是错觉,钱如意忽然觉得卫如言越来越像山长。不愧是父女,卫如言此刻的神情语态简直和山长如出一辙。 卫如言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钱如意如实道:“我刚刚发现,你和山长长的好像。” 卫如言笑道:“这是什么傻话?” 钱如意将话题扯开:“我长的就不像我爹,也不像我娘。你说,我能不能是我爷从野地里捡的?” 卫如言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忽然想起来的。” 卫如言不笑了,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我可不知道。只是,你很多时候确实不像庄户里长大的女孩儿。” “如言。”钱如意簇起一双短眉,有些不满:“我不就是干活儿不中用嘛,你干嘛这样损我?” 卫如言眨巴一下眼睛,忽然一巴掌拍在钱如意脑袋上:“你想哪儿去了。我说你干活儿了吗?” “怎么没有?我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不就是因为我个子矮,干活儿不中用吗?她们背地里嚼舌头,说我不像庄户人,你也这样说我。我太伤心了。” 卫如言要被冤枉死了:“我说你不像庄户人,哪里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是什么意思?” “……”卫如言反而被问住了:“反正,你就不像个庄户人,像个老妖精。” 钱如意那个沮丧,转身面壁生闷气去了。 凝翠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好好的吵起来了?” 卫如言也委屈,转过身也给了钱如意一个后脊梁。 外头忽然又传来洞箫声,初始低沉舒缓,仿佛一条溪流缓缓流过心田…… “雪霁凝光入坐寒,天明犹自卧袁安。貂裘穿后鹤氅敝,自此风流不足看。” “……” 箫声不知何时止住,一时间车内车外寂寂一片,唯闻车轮粼粼马蹄踢踏。 钱如意回过神来,诧异道:“怎么了?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卫如言一把抓住身边的凝翠:“好姐姐,你千万给我做个证,哪个庄户人能这般出口成章的?” 凝翠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刚如意姑娘的话,奴婢其实没听懂。” 卫如言气的瘫倒在她身上。 凝翠补充道:“反正奴婢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 卫如言道:“别说是你,就是我,自幼跟着我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算识得几篇文章,也是做不到的。 就这,我说她不像庄户人,她还恼怒起来。叫我说,她何止不像庄户人,更像是个失意的书生,落魄的秀才,那典故里思春的才女,不得意的小姐。” 钱如意瘪嘴:“你还是叫我老妖精吧。” 刚两人之间小小的不愉快,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三个女孩子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笑。 走在马车外的卫元章听了,不由摇头。 一路晓行夜宿,大约又走了四五天。凝翠忽然高兴的指着前头:“看,咱们到家了呢。” 钱如意心里纳闷儿:“不是说得走上十来天才能到吗?” 凝翠道:“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啊,明天就是元宵节。我终于能回家了,我妈一定很高兴。” “九天了?”钱如意其实是不大想得起来的。 凝翠道:“是九天了呢。不怪你记不得。你上车来先睡了个天昏地暗,后来又睡了三天两夜。自然记不得日子。” “有嘛?” 不怪钱如意糊涂,在没有任何记录时间的工具的情况下,睡得天昏地暗还能记清楚日子,确实需要非同一般的本领,可惜钱如意没有。 她之前确实挺想来京城的,这会儿到了城门口却忽然又没那么期盼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车帘掀起一线,向外头张望。 这一张望,说不出的失落。 前方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带城墙。城墙上方坐着两层箭楼的,应该就是京都的城门了。 比起元宝村低矮的茅草房,这城门绝对算得上气势恢宏,雄伟壮观。 可是吧,和人心目中预想的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这时,卫元章上前道:“外头怪冷的,把帘子放下吧。” 其实是到了城门口,人多眼杂,他不愿意车中女眷这般抛头露面。 钱如意会意,将帘子放下了。 凝翠却兴奋的不得了:“如言小姐,进了城,奴婢就家去好不好?我都三年没见我妈了。” 卫如言点头:“你只是寄居在我这里的,如今回到了家门口,自然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凝翠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钱如意:“如意姑娘,你跟我一起家去吧。” 钱如意道:“你糊涂了吗,我是来陪如言的,你走了,我也走了,她怎么办?” “可是……”凝翠忧愁起来:“我是被公子送给你的,要是让公子发现我自己跑回去了,可是不行。” 她想了又想,最后十分艰难的做了个决定:“那我还是先不回去了吧。” 钱如意不解:“为什么?” “我要是走了,以后住哪儿啊?” “这是什么……话?”钱如意下意识爆粗口,忽然发现不妥,硬生生含糊了过去:“你都回家了,难道还没地方住?” 凝翠垂下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卫如言道:“你且回家去看看,要是不嫌弃,过后还住我这里就是了。我和你如意姑娘亲如姐妹,她托付给我的人,我敢不照应好了么?不然又要给我甩脸子。” 凝翠听了,这才转忧为喜:“谢谢如言小姐。”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城。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凝翠向二人道别,迫不及待就从行走的马车中跳了下去。 钱如意目瞪口呆,同时又十分羡慕:“我的天。” 卫如言笑道:“你不知道么?” “什么?” 65、懵圈了 () “凝翠有一身好武艺啊。” “啊?” 卫如言不可置信的望着钱如意:“你真不知道?” 钱如意摇头:“我从来没有往那一方面想。” 卫如言笑道:“难得还有你不曾想到的事情。” 钱如意道:“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想周呢?” “诸葛亮又是一个怎样的典故?” “一个大忙人,事必亲躬,生生把自己累死了。” 两人正说着话,车帘一掀,伸进来一只手,捏着两根冰糖葫芦:“寿儿,尝尝还是不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卫如言接过:“谢谢四哥。”说完,将其中一根糖葫芦递给钱如意:“你尝尝,这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钱如意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摇摆着:“我不要,听到糖葫芦三个字,牙都要倒了。” 卫如言翻了她一个白眼儿:“说得跟你吃过一样。” 钱如意仔细想了想:“我还真的没吃过。可是也不耽误我不喜欢啊。” “你不吃我吃。”卫如言当真飞快的吃了起来。话说钱如意还是头一次见她这般率性的样子。以前她都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讲话都慢条斯理。这一路走来,变化可是不小。 “寿儿,这个你可还记得?”卫元章又递进来一个东西。是一个制作简易的提线木偶,四肢关节用竹片削成,提在手中哗啦作响,声音倒是好听。可是,这提线木偶是小孩子的玩具,也忒幼稚了些。 钱如意靠在车厢上当空气,实在是卫如言兄妹俩的互动,令她无言以对。 更无语的是,这个卫元章似乎是个购物狂,一路上几乎见什么买什么。 光蝈蝈笼买了仨,泥啾啾买了四个…… 啥叫泥啾啾? 起初钱如意也不知道,看见实物了才知道,是一种泥巴做成的小孩儿玩意儿。 把泥捏成一头大一头小,鱼儿一般样子的泥哨,沾上彩纸儿,尾巴上装一根鸡毛。用一根绳吊着,甩动起来那羽毛就飞快的旋转,泥哨儿就啾啾的响起,因此叫做泥啾啾。 卫如言如果五岁、十岁,那怕是十五岁,卫元章给她买这些东西都可以理解。 可如今卫如言二十多了,都剩成老姑娘了,卫元章还当她三岁小孩儿似的,无聊不无聊。 卫如言却乐在其中,见钱如意对那些小玩意儿兴致缺缺,从中捡出一个九连环递给她:“这个给你玩儿。” 钱如意摇头:“我又不是林妹妹,没有那七窍玲珑的心肝,玩不来这玩意儿。” 卫如言道:“你就别等着我刨根问底了,这个林妹妹又是怎么个故事?” “她是清贵人家的大小姐,聪慧敏捷,才思过人。” 卫如言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下:“有时候我都有种错觉。感觉你是住在大海里,我是住在井里。” 钱如意道:“我倒是想住在你那样的井里,可惜没那个命。” 卫如言略略掀起眼皮,斜睨着钱如意:“只怕你不是真心愿意的。” 钱如意想了想,点头:“知我者,卫如言。我无拘无束惯了,别说是你们那样的大户人家,就算是小门小户,一听到要给我上规矩,我都脑壳疼。” “那你将来可怎么办?总是要嫁人的啊。” “是啊,愁死我了。”钱如意就不能提这个话题。 “到家了。”外头忽然传来卫元章的声音。 “四爷回来了?奴才给四爷请安。”片刻之后,外头传来奴才们请安的声音。 “免了。”卫如言倒是和善。下了马,亲自将卫如言乘坐的马车迎到大门旁边。 大门边已经停了两辆小车,并几个婆子在等候。 其中一个婆子,向车中的卫如言行了礼,道了安好,这才抬脚上车,伺候卫如言戴了帷帽,批了披风。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这才请她下车。 钱如意不用那些嗦的东西。她怕冷,直接自己裹了卫如言的毛皮大氅,紧随卫如言之后从车上跳下。 可她忘了,自己是个四肢不勤的,马车又高。她落地一个没踩稳,差点儿摔倒。 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将她拖住:“当心。” 钱如意转头,再次撞入卫元章清润的眼眸。她低咳了一声:“谢谢!” 卫元章这才松开扶住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走了。 有妇人过来招呼钱如意:“姑娘,走吧。” 钱如意抬眼看去。卫如言回京,一路上虽然仆从前赴后涌,浩浩荡荡,但其实真正是久在她身边的人并不多。 一个是只有十来岁的小丫头翠儿,另一个就是常接送钱如意去书院的灶下婆子。 可是,钱如意下车来,四处打量一番,那两人竟一个都不见。 话说这一路,初始她还看见那两个人的,后来一直未见,她也没多想什么。以为她们在别的车中,因为自己怕冷,几乎不怎么下车,因此没有遇见。 可如今卫如言到了家门口,还不见那俩人,可就有些奇怪了。 卫如言已经被人扶到小车前,见钱如意站在原地不动,就停下来等她。 这是大门外,大街边。人多眼杂。钱如意就算满肚子疑云也不好在这里询问。于是,她跟上来卫如言的脚步。 两人上了小车,由妇人赶着车子,从大门旁边的车马道进了卫家府邸。 小车慢慢悠悠,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停下了。 这次等候的女眷,明显和大门外那些不同。衣着更体面,还跟着几个年轻的丫头。 众人将卫如言拥簇下小车,又换了滑杆软椅。由几个强壮的丫头抬着往内院而来。 至于钱如意,原本是没预备她的滑杆的,可是卫如言见她不走,就不肯走。没办法,那领头的妇人只好另外又叫了一个滑杆来抬钱如意。 卫家的宅院一重又一重,着实是大户人家。但是,大业的都城在钱如意的眼里也不过一般般,这城里再大是大户人家,也是不足以和都城相比较的。 话说从车中出来,好冷啊。 好在她们倒来倒去的,走得倒是不慢。片刻之间来到一个有着回廊抱厦的院子里。 有人禀报:“三小姐到了。” 门帘一掀,从里头迎出一个年轻的妇人,不过十**岁的样子,看着比卫如言还要小一些。口中却笑道:“三妹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咱们大家伙儿的眼睛都要望穿了。” 卫如言却并不认识她,闻言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偏身边没有一人帮她介绍。 钱如意见状道:“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那年轻夫人似乎这才看见钱如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是糊涂起来。 因为钱如意裹着卫如言的皮毛大氅。她虽是村姑,可是干活儿不中用。就显得细皮嫩肉。 再加上,这卫家虽大,她完没看在眼里,眉宇间自有一股坦荡。直接把那年轻妇人搞懵圈了。 卫如言不认识她,其实她也不认识卫如言…… 66、睁眼说瞎话 () 见那年轻妇人怔住,旁边伺候的婆子倒是有眼力见儿起来,向那妇人介绍道:“这位是三小姐。” 那妇人望向钱如意:“那这位呢?” 这下,那婆子也怔住了。 因为他们没人将钱如意看在眼里,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打听过她的来历。 如果是知事儿的奴才,既然知道向那妇人介绍卫如言,自然应该想到向卫如言介绍一下眼前的妇人。至少应该让卫如言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大户人家不同于小门小户人口简单。做妇人打扮,穿绫罗挂绸缎的,也可能不是正经主子而是个得宠的妾室,倘若卫如言贸然行礼,弄不好就成了笑话。 可是,两下里就算不问安,不行礼也不能总在门口站着,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自家院子里,搞得孤零零,形单影只的又像什么样子呢? 钱如意状似无意道:“这帝都的天儿真的好冷啊。冻的人在外头都要站不住了。” 那妇人闻言,这才笑道:“瞧我这脑袋,高兴起来就没个体统。老太太和太太、姑娘们都在屋里等着三妹呢。” 说着伸手作势搀扶卫如言。 卫如言不动声色的挽住了旁边的钱如意,抬脚上了台阶。 一进屋里,热气便扑面而来。门外是隆冬一般寒冷,门内三步却暖如三春。 只是几个呼吸之间,裹着厚实皮毛大氅的钱如意身上就起了燥热。 卫如言到了这时,身边亲近的除了钱如意以外,连个三尺高的小孩儿都没有。 屋子里拥拥簇簇的人,都看外星来客一般望着她和钱如意。 卫如言明显有些紧张。话说她三岁上去到长风书院,十几年没有回过家,这些所谓家里人,对于她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她一个闺阁女子,乍然被那样多人瞩目,紧张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钱如意却丝毫不受影响。似乎她天生就缺根筋,不知道局促是什么感觉。 她在门外冷是真的,进了门热也是真的。 转头看去,只见卫如言额头也起了微微汗意。 她十分自然的向卫如言道:“这屋子里暖和,咱们又风尘仆仆而来,外头的大衣裳难免沾染尘土。不若宽了,好见老太太。” 跟着她们进来的妇人道:“正是这话。”话虽如此,却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钱如意上前帮卫如言将那帷帽去了,又解了披风。而后才三两下将自己身上裹着的大氅也脱了。将大氅和卫如言的披风搭在胳膊上,跟着卫如言向屋子里走去。 那卫家老太太就好认的多了。都不用猜,端坐在最上首软榻上的肯定就是。 卫如言走过去,早有仆妇将蒲团摆放在她面前。 卫如言跪倒在蒲团上,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向卫老太太磕头请安。 钱如意闪目望去,那老太太面容倒是慈祥,神态也很和蔼。可是无论怎样,都还是难以掩盖祖孙间长久不见的疏离。 卫如言跪拜完老太太,站起身来。那老太太指着旁边或坐或站是人一一介绍:“这个是大夫人,你的大伯母……那个是二夫人,你二伯母……你母亲旧疾发作,不在这里,你一会儿单向她请安去。” 又指着几个年轻的妇人和姑娘:“那是你大堂嫂,那是你五弟妹。这个是你七妹妹,那个是你表妹妹……” 每介绍一个人,卫如言就要上前行礼。 钱如意抱着二人的衣服,站在旁边扳着指头数。一会儿功夫,卫如言磕了四十八个头,福了三十二次身。 钱如意光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腰酸膝盖疼。 好不容易等卫如言一圈儿头磕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向了钱如意。 其实,从她一开始进屋,那装束就挺打眼的。 她虽然穿的是伯母们给她缝的新衣,可是不要忘了。她家是平民百姓。一呢,白身不能穿绸缎;二呢,她家穷,除了粗布衣衫也穿不起别的。 就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是他们那样的庄户人,能穿出来的最好的衣裳了。 无如,她如今站立的地方是富贵人家,连丫头仆妇都穿绫罗,挂绸缎,打扮的溜光水滑。她一身粗布衣裙,不高的个头儿,梳着俩大辫子,连朵绢花都没戴,实在素静的仿佛一股逆流。令人想不瞧见都不行。 旁边的仆妇见状,将卫如言给老太太磕头的蒲团拿下,又换了一个来。 钱如意明白,这是把她当卫如言的丫头了。她笑眯眯的望着那仆妇:“劳烦大娘费心了,我却是用不着这个的。” 众人诧异。 卫如言解释道:“如意是我父亲找来,和我做伴儿的邻家女孩儿。” 虽说钱如意穷,可她一不是卫家的奴才,而不是卫家的子侄,不跪拜卫家的人也是理所应当。 她向着老太太福身一礼:“老人家,我姓钱,小名如意。您叫我名字就行。” “钱如意,这个名字倒是喜庆。”卫老太太呵呵一笑,顿时将满屋子的压抑化去多半。向着钱如意道:“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的陪伴。在我眼里,从此你就和如言一样,都是我的亲孙女儿一般。到了这里就和在家里一样,莫要拘束。” 钱如意又是一礼,答应的干脆利落:“哎。” 卫老太太大约没想到钱如意根本连客气话都不说的,顿时有些意外,但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这丫头的脾气我喜欢。” 钱如意顺杆儿爬,就势几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将身一侧,依偎着老太太就坐在了她身边:“卫奶奶,您说话可要算话,不能唬我。我可是当真了的。” 她这般自来熟,惊愕的屋里一众人等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卫老太太的孙女儿。 卫老太太显然也是又意外了一把,下意识的微微一怔。 钱如意就跟没有看见一般,向卫如言招手:“如言,咱们都坐奶奶身边来吧。看见卫奶奶,就像看见我奶奶一样。如言,你好幸福。” 这简直和睁眼说瞎话差不多。 卫如言自进家门,虽然迎接她的仆人毕恭毕敬,长幼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可内中的疏离以及各自的掂量无时不刻不在暗中流淌。这样的境况,幸福个大头鬼。 卫老太太闻言,不管是真喜欢卫如言还是装的,反正都不能就从将钱如意推开。少不得顺坡下驴,招呼卫如言:“我的儿,来奶奶身边……” 67、完了 () 卫如言倒有几分局促。毕竟她自幼离家,在长风书院的时候,能够相伴的也就钱如意罢了。骤然和人这样亲近,确实有些难为她。 但好在她是大家闺秀,识大体,懂进退。就算腼腆了些,面上也并未表露。 老太太又和她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比如问她在金山县过得怎样啊。他父亲身体咋样之类的。 旁边陪坐的夫人、太太们也附和着偶尔插上三言两语。 那些年轻些的,和卫如言年纪相仿的反而插不上话,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或坐、或站做背景陪衬。 这时,倘若有人进来,打眼看去定然是一团和气,花团锦簇。 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这般虚与委蛇实在是乏味至极。 其实,老太太留卫如言说话也没多大一会儿,可架不住那样的情景,大家都拿捏着姿态,着实累人。 以至于老太太放话让卫如言去洗漱了风尘,少时休息的时候。钱如意直接瘫倒在卫家临时给卫如言安排的床上。 卫家那些仆妇,奉命将卫如言送到这里之后,送来了洗浴的汤水就退出去,啥都不管了。 倘若卫如言此来,没有钱如意跟着,此时身单影只被扔在这里,其尴尬可想而知。可见山长对于他本家的德性还是十分了解的。 钱如意有心问卫如言,小翠和那随同的妇人出什么事了,看着卫如言平静的面容下隐忍的悲凉,她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卫如言不愿意说的,她如果问了,也是徒增伤感罢了。 说实话,卫如言虽然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身体素质可比钱如意好了不知道多少。 力气也比钱如意不知道大了多少。 钱如意进屋就瘫了,她自己将仆妇送进屋的浴汤倒进浴桶里,自己把自己洗漱的干干净净,打扮的整整齐齐。 而这个时候,钱如意还在她的床上挺尸呢。 不是钱如意不想洗热水澡,这一路颠簸,她实在累啊。 先前人多她硬撑着,这会儿就她和卫如言,她还撑个毛线。 卫如言洗漱停当过来拉她:“姑奶奶,洗澡去。这一路走来,你身上不难受啊。” “不洗。”钱如意连身都懒得翻:“臭死比累死强。” 卫如言无奈,也就不再强求。坐在钱如意身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钱如意感觉到她浑身的萧索,伸手拉住她的手:“躺一会儿吧。” 卫如言闻言,点了点头,和钱如意并肩躺在一起。 钱如意虽然进门就躺下了,但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后躺下的卫如言都睡着了,她反而越躺越清醒。 于是坐起身来,环视屋内情景。 比起元宝村的茅草房,无疑这里随便一间屋子都是好的。可不知为何,她就是看见这屋子,心里就莫名其妙的压抑。 她刚想从床上下来,去门外喘口气,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钱如意还没来得及反应,房门被从外头推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俩小丫头走了进来。她那双满是精明算计的眼睛,向着屋内望来,正和钱如意的眼眸撞个正着。 那妇人微微一怔,眸色非但没有和软,反而增添了几分阴鸷,微微一福:“老奴宋氏给三小姐请安。” 钱如意拿眼睛看着她,并不搭话。 那妇人见状,再次抬起头来,直直望着钱如意:“三小姐,你年轻不懂事也是有的。如今太太病着,五小姐和六小姐都知道在跟前伺候。您是姐姐,难道不应该去病床前看一眼吗?” 钱如意还是望着她不说话。 那妇人气恼起来:“老奴和三小姐说话呢,难道你没听见吗?” 钱如意身形晃了晃,躺在她身边的卫如言下意识握紧了她的衣角。那妇人进屋来,高一声,低一语的讲话,卫如言要是不被吵醒那才奇怪。 钱如意不着痕迹的将她的手拿开。从床上下来,找到自己的鞋子,不紧不慢的穿好。 那妇人这才发现,钱如意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梳着俩大辫子,一看就是乡下姑娘打扮。 她脸上孤傲的神色微微一垮,显然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发飙找错人了。就算是从乡下回来的小姐,也不可能穿这样一身行头的。 钱如意望着那妇人,不怒反笑。 那妇人认错人,原本有几分下不来台,此刻见钱如意笑容里满是嘲讽鄙夷,顿时恼羞成怒。赶上前来一步,挥起手就向钱如意脸上打去,口中骂道:“我把你这不知尊卑的贱丫头……” 钱如意知道自己的缺点,论打架,她只有吃亏的份儿。但她也不能干站着挨打啊。 见那妇人一言不合上来就要打自己,她弯腰就从那妇人的腋下钻了过去,绕过那俩小丫头,撒腿就跑。 她四肢不勤,可是有一个优点。方向感好,轻易不会迷路。 现在,别的路她不认识,往卫老太太那里的路她可是记得清楚。 那妇人大约没想到这个乡下丫头会是这样的反应。稍一失神,钱如意已经从屋里跑到了屋外。 因为跑的急,还在门外台阶上摔了一跤。 但是,这些都顾不得了。像卫家这样的人家,打死个草民跟碾死个蚂蚁差不多。她要是不能早早给自己找个大腿抱着,别说陪伴卫如言了,分分钟就成炮灰。 她来京城可不是来找死的。 卫如言临时休息的屋子,就在卫老太太院子隔壁。钱如意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去:“老太太救命啊,有人要打死如言……” 她四肢不勤可是有一副好嗓门儿。那声音又明亮又高亢,此时冲着奔命去的,更加如同疾风催雨恨不得瞬间就穿透人耳膜。 别说卫老太太听见了,跟卫老太太隔着仨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话说卫老太太听见钱如意的呼喊,还愣了愣:“如言是哪个?” 还是她身边的丫头回道:“就是三小姐。” 卫老太太想了想,才想起自己那个刚回到家的三孙女儿。 这时钱如意已经冲进院子里,被仆妇团团围着,生生拦住。 她心里焦急啊,越发喊的大声:“老太太,卫奶奶,救命啊,吃了些,您那个亲亲孙女儿卫如言就被人打死了。” 卫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出门来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喧哗?” 钱如意根本不理会她,兀自高喊。 卫老太太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自己那个三儿媳妇在闹妖。但是不管怎么闹,关起门来都是家事。俗话说家丑不能外扬。况且,她膝下儿孙众多,多卫如言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父亲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卫家最有前途的一个,说实话,这老太太愿不愿意搭理卫如言都不一定呢。 钱如意拿对付葛家的招数对付卫家人,着实的失策。只听那从屋里出来的婆子,怒声呵斥那些阻拦钱如意的仆妇们:“你们都是死的吗?打扰了老太太休息,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些仆妇就来捂钱如意的口鼻。 钱如意如何是她们的对手,心头一惊,暗呼:完了…… 68、粉饰太平 () 葛家只是个土财主,虽然有钱,但是毕竟跳不出乡下人的圈子。 钱家人虽穷,但是子弟甚多,家族力量不容小觑。所以,不管钱如意怎么闹,都牵扯着两家筋骨。一个闹不好,两个家族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况且葛家人比起京里的望族,毕竟是没什么见识的。少见识自然少胆气。少胆气多半是做不出什么极端恶事的。 像卫家这样的大族却是不同。他们本是官宦人家,豪门权贵,碾死一个平头百姓,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钱如意的命,自进这宅门儿,真的不值一提。 “住手。”突兀的一声低喝,听在钱如意耳中不亚于天籁之音。 心知自己多半性命无忧了,她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身体顿时失去支撑,向下一出溜到底,萎顿在了地上。 脸色煞白,出气儿多,进气儿少。那颗小心脏似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独自逃命去一般。 “钱姑娘。”卫元章走上前去,想要扶她。但是大庭广众之下,男女授受不亲。他生生顿住动作,望着那些靠边儿站立的仆妇们:“你们这些夯货,瞎了心的奴才,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婆子明显惧怕他,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刚刚发号施令的婆子见状,一掀门帘,将身一缩,悄无声息缩回屋里去了。 “这是怎么了?”大夫人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和仆妇,从外头匆匆赶来。一眼看见铁青着脸色站在院子当中的卫元章,先骂了一声:“你个不省心的奴才,好好的你发什么疯?” 卫元章怒视着那些靠墙排排站的仆妇:“儿子不孝,外出几年未归,却不知道咱们家什么时候奴才当家,直个要越过主子独断专行。 儿子今日若是迟回来几天,怕是家中亲长,都被这些奴才葬送尽了。” 这话可不是一般的严重,忤逆欺主,打死勿论。别说什么人命关天,卖了身的奴才那就是个物件儿,等同鸡鸭畜牲。 谁家杀只鸡会犯罪的? 那些个仆妇闻言,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扑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三爷饶命啊,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敢有半分僭越。” “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大夫人低喝了一声。 那些仆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转过头去求大夫人。 大夫人摆摆手:“都下去吧。”转头向卫元章道:“有什么事,跟我回去好好说,莫要在这里打扰你祖母休息。” 卫元章将目光投向兀自瘫坐在地的钱如意。 大夫人仿佛才看见她:“这不是陪着如言回来的姑娘么?怎么坐在地上?”说着,吩咐人去扶钱如意。 无奈钱如意刚刚被吓的魂飞魄散,浑身软的跟没骨头一般。俩丫头都没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后来还是俩身强力壮的婆子给她扶起来了。 大夫人带着钱如意前头走,卫元章后脚跟上。 说实话,钱如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大夫人院子里,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儿,哇的一声就哭了:“我要回家……” “这是怎么话说的?你和如言闹别扭了?”大夫人倒是个温柔、慈祥的,也分外的有耐心。 她一说卫如言,钱如意想起来了:“快去救如言,有个老妖婆要打她……” 大夫人面色微微一僵,随即温言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那老妖婆原是把我错认成如言了,进门就骂,抬手就打。我逃出来搬救兵,留下如言一个人,不知道怎样了呢。夫人,您大慈大悲,救救她吧。不然,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没办法向山长交代。”她一边说一边哭,上气不接下气,甚是可怜。 并不是她有意买惨,真的是刚刚被吓惨了,那哭止也止不住。 大夫人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卫元章,卫元章已然怒火三丈,转头就要出去:“我去看看。” “慢着。”大夫人叫住他:“你常年不在家中,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卫元章簇起一双清俊的眉毛:“母亲……” 大夫人抬手,制止了他底下的话:“我让你大嫂去看看,旁的,你一个大男人,委实不便。” 卫元章想了想,点了点头。抬眼看了兀自哭泣的钱如意,转身离去了。 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卫如言才在大堂嫂的带领下,从外头进来。 只见原本玉雪一团的美人儿,不过一半天时间就憔悴了许多。双腿似乎还受了伤。 “如言……”钱如意看见她的样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一把将卫如言紧紧抱住,哭道:“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卫如言眼圈也红了,但她硬是一滴眼泪没掉,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笑容来:“傻如意,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又向大夫人行礼:“如言见过大伯母。” “好孩子,一家人何必这样客套。”大夫人将卫如言扶住,旁边有丫头看座,上茶。而后,一屋子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那样干喝茶。 钱如意暗自握了握卫如言的手,她的手冰凉至极。 钱如意在心里叹息一声:“古人诚不欺我,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啊。” 众人喝了一会子茶,帘子一掀,一个小丫头进来禀报:“夫人,老太太使人来问,三小姐是不是到咱们院子来了?要是来了,让给送回去。老太太那里特意为三小姐准备的接风宴都停当了。” 话说钱如意虽然聪明,但还是太年轻,又没什么阅历,顿时就被卫老太太这一番操作给整懵了。 之前她嗓子皮都喊破了,就不信那老太太没听见。那会儿她老人家面都不露,要不是卫元章来的及时,她这条小命交待了不说,卫如言的日子也定然不会好过。 这件事还没撂下,卫老太太就来个一概弗得知,没事人一样,按部就班的给卫如言摆接风宴。这老太太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钱如意百思不其解的望向卫如言。卫如言苦笑一下,站起身向大夫人告别。 大夫人看她颇有几分狼狈的样子,说道:“看你衣衫单薄,我给你找两件儿衣裳,穿上咱们一起过去。” 卫如言点了点头:“多谢大伯母。” 大夫人唤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将卫如言引到后头去了。 过了大约两刻钟。卫如言从后头出来。哪里是加了件衣服,分明是重新梳洗打扮过,换了一身衣服。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卫如言之前的衣裳,好几处皱了。那绫罗绸缎皱了,看上去真的特显狼狈。 如今换了衣裳,人都精神了不少。 钱如意忽然想起一个词粉饰太平。 69、死了? () 所谓接风宴,放在平常百姓家,就是团圆饭。 然而在卫家却显然和平常百姓家有所不同。 宴席的桌子分了三等。 这也是钱如意第一次见到卫如言的母亲,她和卫老太太并肩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大夫人和二夫人反而打横作陪。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卫如言这个母亲,娘家身份不一般。 具体怎么回事,眼下钱如意显然没机会知道。 因为她被完排挤在了宴席之外。 卫如言在这个家里没有份量,她的穷朋友自然更没人看在眼里。 这场接风宴,更像是走过场,不是为了迎接卫如言而是为了奉承卫如言那个母亲。 钱如意站在廊檐下,抬头看着卫家回廊上重重叠叠的灯影,忽然心生感慨。家财万贯也是虚幻啊。 一股酒味儿扑鼻而来,钱如意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 见钱如意看见了自己,那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院儿的?” 钱如意明白,这是把自己当成丫头了,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家的。” 那男子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钱如意一番,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陪着三小姐回家的那个丫头。你惨了……” 钱如意不解:“这话怎么说?” “这么多年,这府里敢下三夫人面子的人可不多。你一来就惹她不痛快,你能好吗?” 钱如意冤枉的快赶上窦娥了:“这话稀奇,我连三夫人是谁都不认识,怎么惹她了?” 那男子似乎喝了许多酒,有些微醺,站立不住的样子,扶着廊柱坐在栏杆上,答非所问:“不过你命好,遇见了七爷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跟了爷,爷保你一辈子平安。” 钱如意不想听这个陌生男人的疯话,转身便走。 “你回来。”那人呼了一声:“你知道在这府里,三夫人最没奈何的人是谁吗?是爷,是爷……” 钱如意已经走远了。 但她其实不知道该去哪里,绕了一圈重新回到了卫老太太院子外头。 忽听卫元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老七,你喝醉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姑娘,回去吧。” 钱如意下意识顿住脚步。实在是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卫如言又自身难保,明显顾不上她。 她刚站定,就见卫元章从不远处走来,看见她似乎舒了一口气:“你还好吧?” 钱如意摇头:“不好。你家的待客之道,实在不走寻常路。” 卫元章脸上露出歉意:“我三叔算到了其一,却没算到路上会出变故。让你受委屈了。” 钱如意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小翠呢,赵大娘呢?”小翠是卫如言唯一的丫头,赵大娘是那个烧火妇人。 卫元章语气一沉:“死了。” 钱如意浑身一僵:“死了?” “你难道不记得,你们途中遇到了马匪?要不是凝翠急智,带着如言躲进了迷踪荡。恐怕如言她……” 钱如意默然,她虽然生长在乡下,可那些马匪杀人越货的事情,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真的经历过。更别说她身边熟悉的人被马匪杀掉这种事情了。 卫元章叹息一声:“如言命苦啊。还没有出生时就三灾六难,不足三个月,生母亡故。” “我就说呢。”钱如意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三夫人并非卫如言的生母。想想自己的亲娘葛六女,如今这个三夫人这般针对卫如言,似乎也并不奇怪。 她是葛六女亲生的,葛六女都能将她当成眼中钉,何况卫如言不是三夫人亲生的呢? 卫元章叹息道:“三夫人性格狭隘,不能容人。因此我叔父才将如言接到金山县。这一去就是多年。叔父特意捎信,让我看顾如言,可是内外有别,只怕我也鞭长莫及。如言身边,还要拜托你多多费心。” 钱如意无奈道:“你也看到了,你们家等级森严,我一个白身小草民,连门槛都进不去,如何是好?” 卫元章也是忧愁:“三夫人是皇封的郡主,她要讲究起来,旁人也是无可奈何。”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不如这样,你是客人,我让我母亲拨两个人给你,就说给你听用的。也能照顾你们一二。” 钱如意不解:“怎不直接给如言?” 卫元章反问:“这般情景,你觉得拨人给如言,可行吗?” 钱如意摇头。 她都差点儿被稀里糊涂要了命,要是给卫如言俩丫头,不亚于直接给那丫头判了死刑。 三夫人不容人,她是见识过了,那是连一点儿脸面都抛开不要的。不见径直将卫如言叫去折辱么? 此种境况,给卫如言俩丫头,得罪三夫人不说,那俩丫头定然活不成的。 于是乎,钱如意来卫家的第一天,卫如言这个正牌儿小姐没有丫头使唤,她倒是落了俩使唤丫头。 有了这俩丫头,在卫家钱如意就像长出来眼睛和手脚。最起码,她终于知道她和卫如言来时带的东西放在哪里了。 好在那个三夫人虽然看卫如言如眼中钉,但是并不稀罕卫如言的东西。 那边卫如言在吃接风宴,这边钱如意带着俩丫头,在卫元章的帮助下,把带来的东西搬到老太太随口指点给卫如言的屋子里。然后三人齐动手,归置起来。 钱如意干活儿不中用,但是脑瓜子灵活。一会儿功夫就指挥那俩丫头,把卫如言的东西分门别类归置的妥妥当当。 而后,她让俩丫头去等着接卫如言,她自己累极了,先爬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发现卫如言躺在自己身边,她轻舒了一口气,正要接着睡。俩丫头将她唤醒,告诉她卫如言得去给老太太和三太太请安。 钱如意看看窗外天色,还黑咕隆咚的。 卫如言已经爬起身。她明显十分的疲惫,可是没有办法,这是规矩。 钱如意在心中对这规矩嗤之以鼻,但还是拥着被子陪卫如言梳洗停当,目送她出门。 卫如言走后,钱如意还想睡,可是又睡不着。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明,还不见卫如言回来。她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担忧卫如言是不是又被三夫人欺负。 正在心神不宁,外头传来叩门声:“如意姑娘,有人要见您。” 70、一惊一乍 () 钱如意心里疑惑,她昨儿个才到京都,半个熟人都没有,谁会一大早巴巴的跑来找她? 正寻思,外头传来凝翠的声音:“如意姑娘,是我。” 钱如意大喜,赤脚从床上下来,奔到门前一把将门拉开:“凝翠,你怎么来了?” 只见凝翠肩上背着包袱,手里提着竹篮,拖拖拉拉跟要去逃荒要饭一般。看见钱如意,满脸都是愉悦:“我是你的丫头,不来找你又能去哪里呢?” 一边说着,一边向屋中走来。一眼看见钱如意赤着脚,尖叫了一声:“呀。” 钱如意吃了一吓,差点儿没蹦起来:“怎么了?” 凝翠指着她脚下:“你没穿鞋。” 钱如意这才想起地上冷,连蹦带跳跑回床上,用双手捂住冰凉的脚丫子,缩着肩膀:“我一直说我们金山县冷,没想到你们京城更冷。” 凝翠并不反驳,一边把背的东西放下,一边道:“你说的没错,昨天我娘也说,今年的天格外寒冷。” 钱如意见她眉眼之间都是喜悦,不由有几分羡慕:“你娘有没有想你?” “那必须的。”凝翠无不傲娇道:“她知道我这两天回家,早早就准备了一大堆东西。你看,你看……”她献宝一般,将一个包袱拽过来打开:“这些都是她往年给我缝的新衣裳,单的、棉的都有。” 果然,那包袱里都是簇新的绸缎衣裳,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俱。 “我娘连我这两年长高了都想到了,你说她神不神?对了,对了,还有这个……”凝翠转身从竹骨漆金的提篮中拿出一大包点心,从里头拿了一块糕点就塞进钱如意嘴里:“我告诉我娘,你特喜欢她做的白糖糕。我娘连夜蒸的。本来有好多,可是你是知道的,世子的鼻子是属狗的,他半夜不睡瞎溜达,被他发现我娘在蒸点心,要去了一大半,就剩这些我给你带来了。” “世子?”钱如意一头雾水:“怎么又冒出来个世子?” 凝翠才知道自己失言,张口结舌怔住。但也就是片刻,她摆手道:“我实话和你说了吧。那个林公子其实是姓周的,北定候你知道吧?那是世子的爹啦。” 钱如意怎么听着那么玄幻呢?北定候谁不知道啊,在大业那是战神级别的存在。可是,他的儿子,堂堂候府的世子,三番两次化名跑到金山县那个穷山旮旯,就有些令人难以理解了。 京城不好吗?还是高床暖枕不舒服,非要跑去穷山沟体验生活?有猫腻儿,肯定有猫腻儿。 凝翠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将一包点心塞进钱如意怀中:“你吃,是你的。” 钱如意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你娘的手艺就是好。”至于什么世子,早忘脑后了。 “呀……”凝翠忽然又尖叫了一声。 吓的钱如意一哆嗦,手里的点心差点儿掉了:“凝翠,你干嘛?怎么回了一趟家,还落下病根来了,一惊一乍的。” 凝翠指着钱如意的手:“你刚刚用手捂脚,又拿东西吃。” “……”钱如意是吧嘴里的点心吐了还是咽下去呢?吐了她舍不得,咽下去似乎又有些…… 她纠结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咽下去,自己不嫌自己脏嘛。 凝翠看她吃的津津有味,简直大写的佩服:“世子说,大丈夫就要不拘小节。” 钱如意一口点心噎在喉咙:“你能不能不要总提你那个世子?影响食欲。” “啥意思?”凝翠凝眉:“世子说,他长的秀色可餐。就是看一眼能多吃三碗饭的意思。难道不是提起他,应该吃的更多吗?” 钱如意翻白眼:“你家世子病的不轻。” “他才没病,身体好着呢。” “好吧,我有病。”钱如意扶额。 凝翠把带来的东西都放下,自己找地方归置好,自言自语道:“我到底忘了什么呢?” 钱如意吃着点心:“那谁知道。” 凝翠拍着脑袋:“这一大早上,净听世子嗦了,到底还有什么事呢?” 钱如意好奇:“世子都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问如言的事情?” “你别说话,我就快想起来了。”凝翠抬手制止钱如意说下去。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俩丫头扶着卫如言踉跄着进来。 “怎么了这是?”钱如意连忙把手里点心放下,就要下床去扶卫如言。 凝翠先她一步跑过去,一个人就将卫如言稳稳的架住:“如言小姐,您脸色怎这样难看?” 那俩丫头面面相觑,却没人吱声。 卫如言摆了摆手:“莫问,先给我口热水喝。” 凝翠点头:“好,您先坐着,奴婢去倒茶。”她说着上手去扶卫如言的肩背,顿时蹙眉:“这衣服怎么是湿的?” 钱如意掀起被窝:“快让如言上来暖暖。” 凝翠将卫如言扶上床。钱如意展臂将她拥住。卫如言身上的寒冷顿时穿透她的里衣,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钱如意下意识打个哆嗦,紧跟着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鼻子眼泪都出来了。 凝翠顺手拿了一块手巾,就帮她擦干净了。而后去倒茶,才发现茶壶里空空如也,连凉水都没有。 凝翠顿时大怒,望着那俩丫头:“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人的么?” 那俩丫头躬身垂头,给她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凝翠气不打一出来,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指着那俩丫头嘴巴上发狠:“你俩给我等着,但凡姑娘、小姐出一点儿差池,不用旁人动手,我亲自剥了你们的皮。” 可是,发狠也发不来热茶。凝翠提了茶壶就出去了。 这丫头也真有本事,在卫家初来乍到,拎着个空壶出去,片刻就提着壶热水回来。 换了钱如意,告诉她柴火、水井在那里,她也不能这样神速。 卫如言被钱如意拥着,在被窝里暖了半天,又喝了热茶,吃了两块凝翠带来的点心,这才算又重新活了过来。 钱如意提着她换下来的,已经半干的衣服:“如言,发生什么事了?” 要是换成她,大冬天被浇一身水,她能哭上三天。当然,前提是,得回到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们跟前。 然而,恢复过来的卫如言只是淡然道:“莫问,总之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钱如意气不过:“这也太过分了,你家里就没一个人管么?我回去以后,一定告诉山长去。” “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在外,知道了也是鞭长莫及。况且,人生在世,路还是要自己走的。这点儿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卫如言明明面色平静如水,可钱如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在卫如言平静的面容之下,藏着切齿的仇恨。 71、试试刀锋 () “呀……”凝翠又一次惊呼,成功的又把钱如意吓了一跳。 “凝翠,你饶了我好不好,不要再一惊一乍了。” “我忽然想来我忘记什么了。”她说着,两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最后摸出一串不多的几个铜板来,用一根旧牛皮绳串着。 她将那铜板递给钱如意:“爷爷让人捎来的。给你买糖吃的。” “我爷爷?”钱如意疑惑的看着那一串铜板。一股熟悉的味道扑入鼻腔。 她转头望向凝翠:“我爷爷托谁送来的?” “不认识,一个后生。大概这么高……”凝翠比划着。 钱如意接口道:“大眼睛,浓眉毛,长的黑不溜秋的。” 凝翠点头:“你猜的真准。” 钱如意翻个白眼:“我从小就认识他,要是猜不准那才奇怪。”说着,状似无意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凝翠摇头:“不知道。他把钱给了我以后就走了。” “走了?” “对啊。他说他去找工了。还说让你踏实在卫家待着,想要什么就买。”凝翠说着皱了皱鼻子,毫不掩饰的不屑:“那真是个傻小子,就那俩铜板,够买什么啊。” 钱如意再次翻个白眼儿:“他才不傻,就是不爱说话。” 俩人正不咸不淡的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个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三鞑子给我滚出来。欺负人欺负到姑奶**上了。姑奶奶要是不给你个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卫如言闻言就要站起身。钱如意看她脸色实在差,伸手将她摁回椅子里:“你歇一歇,论吵架,我还没有服过谁。山长请我来,难道是干吃饭的?” 卫如言担忧道:“咱们势单力薄,恐怕言语之外吃亏。” 这个也是钱如意担忧的。 凝翠道:“如言小姐大约不知道奴婢当初是怎么跟的如意姑娘。奴婢是我家世子专门送给如意姑娘,打架使唤的。” 卫如言大约做梦也没想到,凝翠的存在竟然是为了帮钱如意打架。这理由找的也是荒诞绝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论动嘴,钱如意女中豪杰,论动手她就是个软脚蟹。但是,有了凝翠帮忙,她就是如虎添翼。怕个大头鬼,干了。 她一马当先,开门就走了出去。正和来人走个对头。 那边当前一个姑娘,长的珠圆玉润倒是个美人,可是怒目圆睁,神情像个夜叉。 看见钱如意,眉毛一挑,嘴角一掀:“你就是三鞑子领回来的穷酸土包子吧?识相的给我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收拾。” 钱如意冷笑一声:“好叫对面高贵的小姐知道。我穷则穷矣,但即不叫穷酸,也不叫土包子。我姓钱,钱如意。敢问小姐贵姓大名?” “你不配知道。” 钱如意道:“我只是遵从礼仪,问询一声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那姑娘顿时被气个倒仰,指着钱如意:“你算个什么东西?穷山恶水养出来的下贱胚子,竟敢嘲笑我不懂礼数。” 钱如意冷声道:“原来在小姐心目中,黎民百姓都是下贱胚子。得亏小姐是个女流,不然似你这般,日后倘若出王入相,必定祸国殃民。轻则破家灭门,重则倾覆社稷。 上令君王蒙辱,下令子孙断绝。污秽史册,遗臭万年。” “你胡说……” “我可不是胡说。岂不闻,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尚且重民、爱民。你这般不知礼仪,飞扬跋扈,横行无状,将黎民百姓视为贱类。能有怎样的结果你自己不清楚么?呜呼哀哉,容我替你夫君一哭。有妻如此,不愁断子绝孙。”她说着,仰头望天,哈、哈、哈,干笑三声。 “气死我了。”那姑娘将脚一跺,怒不可遏,指挥她的那些丫头仆妇们:“给我打,给我砸。今儿要是不把这口恶气出了,我跟着她姓。”说着指向钱如意。 钱如意冷哼一声:“我可不要你这样的子孙。” 那姑娘简直要被气疯了。 她的那些丫头、婆子原本就准备好要来打砸的,一个个挥起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棍棒,就要打下去。 凝翠将身一横,挡在了钱如意身前:“我看谁敢动我家姑娘一根汗毛。” 当前一个婆子,指着凝翠:“你算什么东西?” 凝翠学着钱如意的语气腔调:“好叫那老东西知道,我叫凝翠,是北定候世子专门送给我家姑娘打架用的丫头。” 那婆子脸色一变:“北定候?”但瞬间又恢复成原先愤怒的模样,恶狠狠道:“我把你那胡说八道的小贱人,嘴巴给你撕了。自己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还北定候,我看你是个大马猴。”说着撸起袖子就要来打凝翠。 凝翠丝毫不含糊,一拳直击那婆子的门面。砰的一声将那婆子打个倒仰,直挺挺从台阶上摔下去,连挣扎都没有就昏死了过去。 其余丫头仆妇都吃了一惊,一个个直愣愣看着仰倒在地的婆子。忽然也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打死人了。” 霎时间,那些丫头仆妇拥簇着为首的姑娘,潮水般仓惶退去。 凝翠跳脚唯恐天下不乱:“回来,都别跑。说好了要打架的……” 那些人跑得更快了。 钱如意转身回屋,找出一件厚实的衣裳穿上。又忙忙的吃东西喝茶。 凝翠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钱如意道:“刚刚那个不过是前头兵。这些人是摆明了不让如言好过的。我是跟着她来的,她不好过我就不好过。既然闹开了,索性闹个彻底。我今儿要扯你家世子的大旗,做身虎皮穿上,吓死那些眉高眼低的……”她想骂人的,但是忽然想起那些人都是卫如言的亲人,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明白了,吃饱喝足好干活儿。”凝翠伸手也拿了一块点心来吃。 卫如言闻言,握住钱如意的手:“如意,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是我害了你。” 钱如意望着她,做出个豪气万丈,义薄云天的样子:“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卫如言顿时红了眼眶。 钱如意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说着玩的。在乡下的时候,每逢吵架都轮不到我出头的,我今天不过是借你家场子,试试我的刀锋。 咱可说好了,要是我什么事做出了格,日后你可不能怪罪我。” 卫如言红着眼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浅薄之人么?” 两人正说着,外头再次传来喧哗之声。卫如言下意识浑身一紧。 72、路过 () 钱如意拍了拍她的手,起身招呼凝翠:“咱们出去看看。” “哎。”凝翠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伸手捞起一把椅子,扛在肩膀上,跟着钱如意就走了出去。 钱如意见状,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把椅子放下。而后一屁股坐了上去,顺势将双腿一盘,标准的乡下人坐土炕头的姿势。 “妈,你咋了?”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几个男男女女冲进来,望着地上躺着的婆子扑了过去。 钱如意厉喝一声:“都给我站住。” 那男人停住脚步,满脸悲愤:“你这个打死我妈的凶手,我们和你拼了。”说着就要扑过来。 钱如意头皮发紧,这架势要是光她自己,早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可如今身边不是站着个凝翠嘛。 狐假虎威这事,也不是就狐狸会的,她也会。 只见她气势十足,喝道:“大胆。这是什么地方,怎容你等外男肆意妄为。”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喝住那些人,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进屋子里的准备。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算准肯定还会有人来闹事,可没想到来了一帮大老爷们儿。 凝翠再厉害,那也打不过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啊。 谁知,她这一喝,还真起作用了。 那男人还真被她喝住了。可也就片刻,那男人有发起飙来,指着钱如意:“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妈都被你打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凝翠见事态不好,将身一横:“我看谁敢造次。” 话说这俩姑娘,一个娇小玲珑,一个粉雕玉琢,水葱儿般一对人儿。 这个样子又能镇的住谁呢? 那些人中,但凡男的,发一声喊都迫不及待的向这俩人扑来,似乎面对的不是仇人,而是俩肥羊。若是慢了半步,就抢不到好肉了。 凝翠原本拎的椅子,现在被钱如意坐在屁股下头。这架势要是没有兵器,铁定吃亏。 那丫头也是机灵,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台阶下那婆子的脚踝,双手用力生生将那婆子抡了起来。 原本倒在地下装死的婆子,顿时被吓的哇啦乱叫。但是已经晚了。 凝翠手上发力,将那婆子掷了出去,砸向那些冲过来的男人们。 那些人见状,吓的转身就往回跑可还是被哐叽一声,砸倒了一大片。 院子里顿时哀嚎一片,那零星几个妇女更是吓的恨不得将身体贴在墙上。 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轻易就抡起个人来,这要是被她捉住…… 哎呀妈呀,想想浑身都疼。 那婆子被摔的七荤八素,哎呀直叫唤:“我的娘诶,可是要了我老命了。” 钱如意趁机道:“你不是死了吗?哭丧收尸的都来了,怎么忽然又活过来了?你可要谢谢凝翠,要不是她你这会儿都凉了。离了这地儿,你要是想还魂儿,只能等下辈子。” 凡事怕翻想,那婆子被钱如意这样一点,顿时又冒出一身冷汗。如果今日坐实了钱如意杀人,那这婆子还能活吗? 真到了那时,她是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呐。 那婆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失措的爬起身就跑。钱如意高声道:“你们大伙儿可都看清楚了,那婆子可是活蹦乱跳从这院子里出去的。就算下一刻死了,或是吃饭噎死的,或是喝水呛死的,可都不关我们的事。 我还罢了,左不过一个乡下丫头,无权无势,如今客居在此,黑也罢,白也罢,只能客随主便。要下药,要陷害,要谋杀看你们高兴。 可是……”她话锋一转,指着凝翠,声音陡然拔高八倍:“你们要使什么手段心机,千万避开我这个丫头。她是北定候府出来的,秉性耿直。要是让她知道你们害我,她能把天给你们捅个窟窿。” 那些人闻言,只剩下面面相觑了。 钱如意冷笑一声:“不信是不是,要不要把北定候世子叫来对对质?看看我是不是信口雌黄?” “谁叫我啊?”突兀的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一头栽倒地上。她拉个大旗做虎皮,谁知真把老虎拉来了。 “世子。”凝翠听见这个声音,倒是十分的开心,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周玉郎身边:“您怎么来了啊?” 周玉郎将眼皮一垂,漫不经心道:“这里猫三狗四都能来,难道我不能来?”说着转头:“元章兄,不是我多嘴,你们家这些年的规矩,可是越发的不像样子。如今更是连内外都不分了。”说着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似乎他只是路过而已。 凝翠巴巴的望着他的背影:“世子爷,您这就走了?” 周玉郎转头,眼角有意无意的从钱如意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凝翠的脸上:“好好吃饭,好好打架。” “啊?”凝翠一怔,这算什么嘱咐,可她原本就是被送给钱如意打架的,于是乎又应了一声:“啊。” 而后,周玉郎和卫元章飘然远去。留下一帮大眼儿对小眼儿的奴才仆妇,以及有些失落的凝翠。 凝翠倏然回首,美眸若电。 那些奴才仆妇们顿时吓的魂飞魄散,纷纷四散狂奔,逃命去了。 钱如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权大一级压死人呐。” 凝翠转头:“什么?” 钱如意从椅子上下来,一把将她抱住:“凝翠,你是我的吉祥物,我的幸运星,我的心肝宝贝护身符。谢谢你,谢谢你!” 凝翠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如意姑娘,你别这样。” “这样还不够。”钱如意将凝翠松开,对着她抱拳长长一躬:“多谢女侠拔刀相助。” 凝翠被她的样子逗乐,也学着她的样子拱手:“锄强扶弱,侠之大本,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大恩不言谢。” “小姐客气。” 俩人说完,相视而笑,俨然一对少心没肺的丫头。 “三小姐可在屋里?”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一个小丫头。 钱如意并不认识这个丫头,于是问道:“什么事?我去告诉如言就行。” 小丫头福身道:“府里新来了几个女孩儿,老太太吩咐,先让三小姐看过,再派去各处听用。因此使唤奴婢来请三小姐。” 钱如意收拢精神:“稍等。” 这是要让卫如言去挑使唤丫头。话说这件事卫家早该做了,按说这是好事,可钱如意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73、是不是想当小妈 () 她在乡下自由惯了,宁可吃糠咽菜也不愿意卖身求荣。人嘛,都容易以己度人,她自然而然的就以为别人都和她一般的心肠。 故而,听到让卫如言去选女孩子,心里老大的别扭。 但她还是进屋去告诉了卫如言。 老话说,长者赐,不可辞。别说卫如言如今确实缺人使唤,就算不缺,老太太让她去挑,她也是得去的。 钱如意道:“这天怪冷的,我不爱动弹,就不陪你去了。” 卫如言想了想:“也好。”带着名义上大太太给钱如意的那俩丫头去了。 凝翠跟在钱如意身后:“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我有吗?” “你脸上都写着呢,老大的不乐意。” 钱如意发了片刻的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就是听到有女孩子被卖掉,心里就不舒服。大约……” “大约什么?” 钱如意黯然下来:“大约是物伤其类。我爹娘厌弃于我,倘若不是有爷爷、奶奶和伯父、叔叔们疼惜,只怕我也老早就被卖掉了吧。” “那怎么可能,哪里有爹娘不爱自己儿女的事情呢?我们家虽然是包衣的奴才,做不得主子的主意,但是我爹娘也是爱我的啊。” “这世上,稀奇的事多了。你看看如言,再看看我。这不活生生的两个例子在你面前吗?” “那怎么一样。如言小姐又没有亲娘。那个三夫人当年可是满京城里最最跋扈的女夜叉。谁不知道她为了嫁给卫长风,谋算了卫长风的正头老婆。偏她有皇封护佑,一般人又奈何不得她,才纵得她这么多年横行无忌。” 她一气说完,才发现钱如意目瞪口呆,于是不解道:“如意姑娘你怎么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你说如言现在的娘,谋算了她的亲娘?”这种事简直太不可思议。 凝翠点头:“对啊。这件事满京城里谁不知道?” “这也太……” “谁说不是呢。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卫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不知怎么想的,就鬼迷心窍,强摁着卫长风的脑袋成的亲。 我常听人讲,卫长风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一表人才,风流无双。也就比我家世子差那么一丢丢。他们家的水果香料,从来都不用花钱买的。” “为啥?” “要是没有了,就让卫长风赶个马车去街上转一圈,大姑娘、小媳妇就会把车子扔满。” “掷果盈车……”钱如意跌目,这个词自诞生以来,估计顶数凝翠解释的务实。 凝翠拍手:“对,就是这个词。世子说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世子还说了一个词,看杀谁谁,芥末还是蛤蚧来着,我记不清了。” “看杀卫。” “是了,就是这个。”凝翠满是惋惜道:“卫长风没有被看死,他老婆却被看死了,忒惨。” “你不是说她是被谋算的吗?” “是啊。你想,要是卫长风没有被慧雅郡主看中,慧雅郡主就算再横行霸道,又怎么会单单去谋算卫长风的老婆呢?所以,还是看杀的。” 钱如意就不明白了:“她是郡主,卫长风也是侯爷家的公子,怎么就甘心被算计了呢?” 凝翠道:“你哪里知道,这侯爷和侯爷可是不一样的。咱们大业开国十二位异姓王,如今传下来的也不过三府。其余的,要么家里断绝了,要么子孙没有建树,传过几代降等销匿了。 卫老侯爷之下,卫家再无子孙可以堪用侯爵之位。及子,及孙,还能剩下什么呢?” 钱如意问道:“难道卫家连一个有才能的人都没出吗?” “出啦,不就是卫长风嘛。传说他学问极好,是卫家最有前途的子孙。谁知道后来突造变故,跑去金山县再不回来。若是他一直不回来,卫家连这虚悬的男爵都不保了。”凝翠叹息一声:“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慧雅郡主对付起如言小姐来,不敢赶尽杀绝。” 钱如意瘪嘴:“如言回来不过两天,就接连被磋磨,还要怎样才算赶尽杀绝呢?难道进门就要她的命吗?”说到此,她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金山县距离京城那么远,慧雅郡主再有能耐,毕竟只是后宅妇人,如何能将手伸的那样长,去到八百里外,买通马匪谋害卫如言呢?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当真令人不寒而栗了。 凝翠并没有看到钱如意些微的神情变化,一径道:“你以为慧雅郡主做不出来这种事么?据说,当年她谋算卫长风老婆的时候,就是连做戏都懒得做,看见卫长风的老婆走在路上,直接将她从车中拉出来,驾马车碾压践踏而过。 那妇人重伤于道,京中无人敢救,因此丧命。”凝翠说着,不免有了几分义愤填膺。 钱如意心中也是不平:“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竟然如此纵恶行凶。” “民不举,官不究呗。”凝翠甩手走向一旁:“不能再说这个了,每每提及,我都恨不生在那时候。” 钱如意见她动了真怒,于是打趣起来,问道:“生在那时又怎样?难道你还敢把郡主娘娘怎样?” 凝翠一噎,她包衣奴才的身份,注定她生来就做不得自己的主,纵然有几分侠骨,可也抵挡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的奴性。 但她又有些不甘心:“最起码,我能把卫长风的老婆救起来啊。” 钱如意忽然发现,怎么凝翠一提起卫长风就怪怪的呢? 她虽然有侠骨可是更是一个好奴才,曾经亲口告诉过钱如意,要想在宅门儿里过的好,活得久,就要装聋子,做哑子。 怎么一提起卫家的事,她就这样滔滔不绝,义愤填膺? “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凝翠被钱如意盯的发毛。 钱如意压低声音唤了她一声:“凝翠。” “啊?” “你是不是……想给如言当小妈?” “……”凝翠两眼懵圈的看着钱如意,忽然明白过来,两颊腾起火烧云,嗔道:“你乱说。”转头向外跑去。 刚一开门,正遇见卫如言带着人回来。她吃了一惊,慌乱道:“如言小姐,你饿了吧?奴婢去烧茶。” 卫如言一头雾水的看着她急匆匆走远,看向钱如意:“她怎么了?” 钱如意无辜道:“我逗着她玩儿的,谁知道她不经逗。” “你呀,总是改不了你那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毛病。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谁受得了你那天马行空的话题。” 钱如意一笑:“这个话题和你有关。” “我?” 74、乡下眼光 () 钱如意一本正经的点头:“我问她是不是看上你家的人了,她就成刚才那样了。” “你是说……” 钱如意点头。 卫如言道:“难道她看上了我三哥?” 钱如意捡起一颗瓜子儿慢慢剥着:“那我可不知道。” 这时,有丫头来回:“府里给各位小姐的春装料子、月例银子送到了。” 钱如意一边吃瓜子儿,一边打量进来的这个丫头,眼生的很。 卫如言道:“拿上来吧。” 那丫头退去,片刻引着几个女孩子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托盘,上头是成匹的鲜亮绸缎,外加封好的银锭子。 只不过片刻之间,那些东西就堆了满满一桌子,像小山一般。 卫如言望向钱如意,可惜钱如意看不懂她眼里的意思。恰巧凝翠回来,随手从托盘里捡起一个小锭子塞进那领头的女孩儿手里:“这是三小姐赏你们喝茶的。” 那女孩儿也见怪不怪的收了,向着卫如言蹲身行礼:“奴婢们谢三小姐的赏。” 而后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老太太说了,难得钱姑娘大老远来跟咱们家小姐做伴儿,所以,特意从她老人家的衣料里挑了两匹鲜亮的,送于钱姑娘。” 钱如意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连忙站起来道:“替我谢谢卫奶奶,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是白丁,我自幼布衣荆钗的习惯了,皮糙肉厚白瞎了那样好的料子。那样好的料子,只有配如言那般的大家闺秀,才叫物尽其用。还望卫奶奶不要怪罪我借花献佛。” 那丫头躬身称是。 钱如意回她一个半礼。回头来只剩下她和卫如言,她这才原形毕露,望着那一大堆绸缎,两眼冒光:“好多的丝绸,好漂亮的花色。” 卫如言对此嗤之以鼻:“就不要装了,我还不了解你吗?这些俗物何曾入过你的法眼?有时候我都好奇,到底是你太没见识的缘故,还是你天生就是那样凉薄的性子。这世间什么物件能令你心动呢?” “很多啊。”钱如意又开始胡天扯地:“白糖糕啊,咸鸭蛋啊,红烧丸子、糖醋鱼啊……” “出息。”卫如言白了她一眼。 钱如意眼尖,指着她道:“不许学我。” 卫如言又白了她一眼,顺带翻个好看的眼皮儿。 钱如意趴在她面前感叹:“美人儿就是美人儿,翻白眼儿都像暗送秋波。” 卫如言道:“不要闹了,我有正事和你商量。原本咱们紧赶慢赶,是想赶上上元灯会的,可是……” 钱如意道:“这个不消说了,你接着说正事就行。” 卫如言道:“再过几日就是二月节,这次咱们可不能错过了。” “二月节是什么节?我只听说过二月有个清明节。” “二月二龙抬头,男女老少都要上街进庙祈雨。大户人家会办春赛会。” “啥会?” “就是起社。” “社火?” 卫如言发现自己词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钱如意解释这个春赛会。点头道:“差不多。” “那我是很喜欢的。” “……”卫如言严重怀疑,钱如意根本不知道啥叫春赛会。 事实上,钱如意也确实不知道啥叫春赛会。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她知道卫如言的意思就行。 卫如言这次回京,是准备嫁人的。她二十多了,在普遍早婚的环境里,和钱如意一样都属于骨灰级剩女。 可是,要嫁人总得先敲定一个对象吧? 再多的,钱如意就懒得去深想了,大户人家的事情,总是比乡下人家复杂的多。 卫如言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在二月节的时候,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参加春赛会。 顺便的,瞧瞧景致,散散心。毕竟,闺阁女儿能出门的时候实在有限。就算是笼中鸟儿,也会渴望蓝天的。 “如意,你觉得这个料子怎么样?”卫如言扯过一匹月白色丝绸。 钱如意吐出嘴里的瓜子儿皮:“不咋样。” 卫如言在丝绸堆里又看了看,挑出一匹淡绿色的。 钱如意伸手将那匹扔回去,顺手扯出一匹茜红色薄缎:“我觉得这个颜色好看。” 卫如言凝眉:“会不会太艳了?”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旁边的凝翠。 凝翠挠了挠头:“那个……这个……要不咱一样做一身?” 这说了等于没说。 钱如意又扯出一匹湖蓝色洒金缎,一匹淡紫色重缎。 卫如言看在眼里,一脑门儿冷汗。话说这三种颜色的料子,对于尚未出阁的女孩儿来说…… 她有那么老吗? 钱如意看见的神色,笑道:“乡下人的眼光,多半这样。不是大红就是大绿。” 卫如言并未反驳,也没有否定,吩咐她刚挑来的丫头:“先就这三匹吧,你们谁针线好来着?” 其中一个身材纤细修长的女孩儿近前半步,垂首福身:“是奴婢。” 卫如言看着她:“以后你就叫翠儿吧……” 正在嗑瓜子儿的钱如意,闻言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 翠儿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那丫头从白九岁就跟在卫如言身边。如今才死了没几日,尸骨都不知道有没有妥善安置。 倘若又有一个人,也叫了翠儿这个名字,而且她还得和这个新翠儿共处一个屋檐下。 钱如意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状似无意道:“如言,好歹你也识文断字儿的,起名字能不能走点儿心?” 卫如言转头:“那你说叫什么?”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难免露出一丝浮躁和彷徨。毕竟她年纪也不是太老成。骤然离开父亲来到这个陌生的家里,无依无靠的,换谁估计都比卫如言好不到哪里去。 钱如意道:“叫春夏秋冬吧。” 凝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如意姑娘,你这个名字取的,也没见比如言小姐取的高明些。” 钱如意道:“我是乡下丫头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让我取名字,就是这样,春香、荷香、秋香、梅香。” 凝翠问道:“怎不是春香、夏香、秋香、冬香?” “夏香、冬香不好听呗。” “那为什么不把春香和秋香也找个花来做名字呢?” “抬杠是不是?”钱如意望着凝翠:“那迎春花不是花么?那秋桂不是花么?我知道,你肯定又会问,那为什么秋香不叫桂香。” 凝翠点头。 “秋香的由来有个典故,那是万万不能更改的。” “什么典故?” “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八目尚赏,赏花赏月赏秋香。改了,赏谁去?” 凝翠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来这样,那不能改。” 一旁的卫如言笑道:“你听如意东拉西扯吧。那对联是极妙的,只是此秋香非彼秋香。对联里的,明明是秋日桂花香,到她嘴里成丫头了。” 钱如意想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亏得我一直以为,那秋香就是个人呢。” “呀……”凝翠忽然呼了一声,把钱如意和卫如言都吓了一跳。 75、不可说 () 回过神来的钱如意望着凝翠:“你干嘛?怎么总这样一惊一乍?” 凝翠忙忙的去翻她带来的点心:“我娘蒸了桂花糕的。” 钱如意道:“我只喜欢白糖糕。” “我娘特意给如言小姐蒸的,感谢她一直收留我。” “好吧。”钱如意垂下眼皮:“我自作多情了呢。” 凝翠已经把桂花糕找出来了。话说卫如言自回到卫家,似乎没人记得她是一个需要吃饭喝水的肉身凡人。这么久根本就没人给她张罗茶饭。连同钱如意,这一半天都是靠凝翠带来的点心充饥。 卫如言吃了两块那桂花糕,赞道:“不错。” 凝翠顿时高兴的眉眼飞扬,转身连声向钱如意道:“你也尝一尝,我娘的手艺很好呢。” 钱如意看了一眼那点心,摇了摇头:“我还是只喜欢白糖糕。” 凝翠也不介意,又拿着那点心给新来的四个丫头分。 钱如意问道:“凝翠,你烧的茶呢?,做的饭呢?” 凝翠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招呼起原来那俩丫头:“红喜,绿喜,跟我去拿饭。” 钱如意看着她的架势:“你要去打仗么?” 凝翠道:“我倒是手痒。”转而又问卫如言:“如言小姐,你今儿想吃什么?” 卫如言道:“白粥吧。” 凝翠道:“奴婢记下了。” 钱如意道:“你怎么不问我想吃什么?” 凝翠似乎这才想起她来,面上有些尴尬。 钱如意笑道:“我逗你玩儿的。” 凝翠的脸色突然红了,羞赫的白了钱如意一眼,带着那俩丫头走了。 卫如言看着钱如意:“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怎么你一说话,凝翠就羞涩起来?” 钱如意点头,故作神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卫如言走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胳膊:“好如意,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夜里肯定睡不着。” 她人长的极美,声音也极好听,此时含嗔带怨,弄娇卖痴。如果钱如意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只怕分分钟沦陷。 “好了、好了,我投降啦。”钱如意举手过头:“哪里有什么小秘密,不过就是那妮子春心荡漾,自作多情” 卫如言顺势依偎在钱如意肩膀上:“你不骗我?” 钱如意竖起一个手掌:“我对天发誓。” 卫如言伏在她肩头,幽幽叹息:“怕只怕那丫头一厢情愿,到头来芳心虚付啊。” 钱如意问道:“什么意思?” “我三哥那个人,别个都好。只一样,他洒脱惯了的,这许多年都无意婚娶。这个家中,我父亲尚有儿女牵绊,而我三哥,除了大伯母以外,和这个家冰火一般。如果说……” 她顿了顿:“如果说非要给我三哥寻个般配的女孩儿为伴儿。凝翠不够洒脱。你……还差不多。” 钱如意道:“你想害我还是想害你三哥?” 卫如言不解:“怎么说?难道我三哥那样的人物,还委屈你了么?” 钱如意摇头:“不是这样讲的。我这人四肢不勤你是知道的。你家,家大业大,如果我真做了你家媳妇,就我这身体,用不了三年五载,保准累死。这不是你害我么?” “我这人吧,没有别的缺点,就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万一嫁给了你三哥,必定把你三哥迷的神魂颠倒,一旦我完蛋了,他还能独活吗?所以,这不是你害你三哥又是什么呢?” 卫如言捏住钱如意的脸皮轻轻扯了扯:“如意,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变的,好不知羞臊。”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我是千年老妖怪。” 两人正说话,凝翠领着红喜儿和绿喜儿俩丫头,拎着食盒进来。 那食盒还没有打开,饭菜的香味儿已经飘荡出来。钱如意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她馋。实在是自从离开金山县,一路上到现在,她一口正经饭食没吃过。饿了就拿两块点心垫补一下。 点心再好,也当不得正餐。那怕是稀饭窝窝头,热腾腾吃了也比总啃冷点心强。 凝翠拿来的饭菜可是不少,足足一大桌。钱如意吃饱喝足才发现,好几个菜动都没动。 她都吃不动,更别说卫如言了,那就是个属小鸟的,吃饭的时候,钱如意就没见她一个菜夹过第三次。 见钱如意不吃了,卫如言就吩咐凝翠,把饭菜端下去,让她们几个丫头趁热吃。 钱如意这才省起,这些饭菜不光是卫如言的正餐,也是卫如言那些丫头们的饭食。 不过,就算如此,卫家的手笔也是够阔绰的。 那些饭菜,放在乡下差不多够七八个男劳力吃了。卫如言这里人再多,也不过几个女孩儿家。胃口不能和那些干苦力的男人比。 “有心事?”卫如言将挑选出来的绸缎铺开在床上。 钱如意坐在一旁看她用手掌丈量尺寸,闻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怎么了?”卫如言从未见钱如意这般犹豫彷徨。 钱如意一手托腮,怏怏道:“说不上来,就是心里闷闷的,不知道想干什么。” “害相思?” 钱如意索性趴在了桌子上:“我相思谁去啊?” “将军。” “……” “被我说中了?” 钱如意并没有否认,只是忽然有些淡淡的忧伤:“我很可笑是不是?” 卫如言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路是靠自己走的。” “可惜,我连那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是当局者迷。枉你自称天资聪慧,无人能及,怎么轮到自己的事情上就糊涂了呢?” 钱如意打起精神:“好姐姐,不要卖关子了。” 卫如言压低声音:“问凝翠啊。” “……”钱如意脑子明显不够使了:“问……凝翠……” 卫如言低声道:“你可知道,驻守玉匣关的主帅是谁?” “北定候……”钱如意忽然眼睛一亮:“凝翠是北定候府出来的。”但随即她又蔫了回去:“那又怎样呢,她一个黄毛丫头,又没上过战场,又没到过边地。玉匣关守关将士三十万,她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呢?” 卫如言道:“你听我的,只管去问她,她一定认得。” 她说完,去拿剪刀。 钱如意见了,问道:“你会裁衣服么?” 卫如言道:“有什么会不会的?左不过没娘的孩子,什么都自己操持惯了。好不好就这样。”说着,语气中不由流露出伤感。 钱如意察觉到,拿过那匹淡紫色绸缎,不着痕迹将这个话题岔开:“这匹缎子,绣上颜色略深些的苜蓿花,做出衣服一定很好看。” “那是什么花?” 钱如意正要解释,忽听外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喊声:“三鞑子,你给我滚出来。” 76、理亏 () 卫如言神色一紧,而钱如意只剩头疼捂脑袋了。 这卫家的女人们真是吃饱了撑的,卫如言才回来三两天,就一桩接着一件来找事儿。这是骂不过,打不过来的疲兵车轮战吗? 还没等她在心里吐槽完。房门哐当一声被从外头大力推开。 还是先前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孩儿,一看见卫如言,扑过来伸手就揪住了卫如言的衣领:“你个贱人,野种。我不去招惹你还不够你得意吗?你却三番两次欺负到我头上,如今更是连六妹都不放过。我打死你……”说着,劈手就向卫如言脸上抓去。 她的指甲又尖又长,要是抓到卫如言的嫩脸肯定破相。 卫如言慌忙抬手阻挡。此时钱如意就站在旁边,但是卫如言却并没有求救。 并非她不想连累钱如意,而是她根本就没想起来还能求救。这是独自长大的孩子的本能,也是这种孩子的悲哀。 因为成长过程中少有人关怀疼惜,养成了他们超级孤独的个性。无论何种境地,他们都不会求助。 钱如意却不一样,她是被除了父母之外的一大家子宠大的,自幼就管得宽。 看见卫如言要吃亏,她一头就撞了出去。标准的乡下女人打架绝技,头顶功。 那女孩儿没防备钱如意会这样直冲冲撞来,一下子被钱如意给顶翻在地,摔的相当惨烈。 “五姐……”另一个女孩儿见状,并不去扶跌倒的女孩儿,而是长牙舞爪向钱如意扑来。 这女子一看就比那个大嗓门儿女子狠毒的多。 因为,自古咬人的狗不叫啊。这女子,一句废话没有,上来就直奔弱鸡一个的钱如意。 话说钱如意那个头,着实矮了些,论动手,天生挨打的料。 可她不是卫如言,再难不知道求助。她最会干的事就是找援兵。见那六小姐冲着自己来了,她身后就是墙,没有退路。当下踩着椅子就跳到了桌子上,同时大喊:“凝翠,救命……” 那桌子很大,钱如意跳上去,六小姐站在地上根本打不着她。那六小姐也不含糊,尾随钱如意就踩着椅子往桌子上爬。 钱如意吓的扑通就又跳了下来。 只听那桌子呼隆一声,倒了…… 屋里的人都被这声巨响惊的下意识一怔。 好一会儿那倒了的桌子后传出一声申银:“哎呦,摔死我了……” 俩女子带来的丫头仆妇这才想起,六小姐把桌子踩翻,砸底下了。 “六小姐……”那些人乱七八糟蜂拥而上去拉扯六小姐。 钱如意扯住卫如言就退到了门口。这时凝翠一阵风般掀帘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等她看清眼前的情景,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干啥,一个个的滚地葫芦吗?” 原来,钱如意五短身材,生的玲珑小巧,体重自然就轻。因此,她踩在桌子边缘一点儿事没有。 那六小姐身材和卫如言相仿,甚是高挑,又比卫如言圆润。一上去就把桌子踩翻了。 至于五小姐,被钱如意撞的差点背过气去,她的丫头仆妇们也正围着她往起扶呢。 好不容易俩女孩儿被扶起,哪儿还有之前的锋利之气。姐妹俩满脸泪花,妆都花了,指着卫如言:“你等着,我们去告诉娘去。” “留步。”卫如言忽然将身一横,挡住了那俩人的去路:“自古言道,法场还不杀糊涂鬼。今日之事,就算要打要杀,也总得让我知道因为什么。” “对。”钱如意在一旁帮腔。 “你还有脸问?”那五小姐提起这事,简直要气死过去,那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是无中生有。 但是,她太生气了,以至于指着卫如言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总算她身边伺候的人里头有伶俐的,见状道:“回三小姐,您的丫头,前一次抢了我们的热水,刚又抢走了我们五小姐和六小姐的膳食。” 钱如意心中顿时恍然,暗道,怪不得凝翠提来那么多饭菜。她还寻思,卫家果然家大业大有钱,一顿饭就吃这么多东西,原来是人家两位小姐的膳食,都在这里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是不能承认的。她将头一歪,眼睛一眯:“口说无凭,拿证据来?” 那五小姐顿时语塞。只听六小姐道:“去寻大厨房的人来。”说到此想到了什么:“让人直接去母亲那里。” 五小姐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叠声附和:“对,去母亲那里对质。” 六小姐显然嫌她话多,转头招呼她:“姐,咱们走。她不跟我们去,自有人来请她去。”说完,在几个丫头的搀扶下出门。 卫如言不由露出愁容:“只怕我今日难过这一关。” 钱如意自知理亏,可是又替卫如言十分的委屈,愤愤道:“又不是你的错。” 卫如言苍白一笑:“你不知道,我和她水火一般,势不两立。今日她不置我于死地,来日我必不能让她善终。 我若是她,早就斩草除根了。” 钱如意见她语气满是愤恨悲凉,顿时升腾起无边恻隐之心,展臂将她抱住,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一旁的凝翠道:“事情是我做的。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我去跟她们对质。” 卫如言凄然一笑:“说傻话。亏得你还是北定候府出来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丫头仆妇,就是小姐主子们的手眼腿脚。那饭菜你拿了,我吃了,便是我的不是。” “不对啊。”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凝翠不是你的丫头啊。她是北定候家那个柿子还是梨的,送给我打架使唤的丫头啊。红喜儿和绿喜儿也不是你的丫头……” “……” “所以,要去对质也是我去。”钱如意一拍胸膛。 “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山长是来让我给你做伴儿的,不是给你惹事的。我不能吃你家的,住你家的还给你惹麻烦吧?” “可是……”卫如言十分为难。 “有什么可是的?慧雅郡主想对付的是你,又不是我。况且,有凝翠在,看着不好我们就跑呗。难道因为吃了她一餐饭食,她就要我们的命么?” “不行。她身受皇封,而你只是白身。俗话说民不与官斗……” 钱如意其实心里也打鼓,但是她既然选择了跟着卫如言进京,许多事遇上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想了想,凑到卫如言耳畔说了两句。 卫如言迟疑:“能行吗?” 77、怀疑 () 钱如意交待完毕,抖擞起精神先向红喜儿和绿喜儿福身一礼:“人常说,宰相门庭六品官。虽说你们二人名义上是大夫人可怜我,指派给我使唤的,但其实,是让你俩来帮助我和如言的。 大夫人的恩情,我记着。眼下这事原本和你们没有半分关系。你们若是肯留下来陪着我们赴汤蹈火,那是你们仗义。若是不方便,自管走去。见了大夫人,就说我乡下丫头,不知好歹,把你们赶了去了。” 那俩丫头不过十五六岁,闻言各自也没有什么主意。不怪她们犹豫,实在是慧雅郡主之威,甚是可怖。 于她们这些丫头下人面前,那郡主不亚于夺命阎罗。当真是让你三更死,绝对不会留到五更天。 钱如意内心里是希望那俩丫头能随自己一起去的。不为别的,人多壮胆嘛。 可眼下,那俩人明显是不愿意去触慧雅郡主的霉头的。 钱如意在心里叹息一声,招呼凝翠:“咱们走吧。” 她走出去几步,却发现凝翠站在原地没动。一瞬间,钱如意心头的孤冷,当真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还在家里的时候,她一声招呼,伯母们无不围着她转的,别说没事,就算有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出头呢。 可如今,就像卫如言说的,路是自己走的。也只有自己走罢了。 这一刻,钱如意忽然有些怀疑。怀疑自己一意孤行要到京里来是决定,对还是不对。 假如未来的道路,总是这样,她一人踽踽独行,她能走多远呢? 她下意识转头…… 只见凝翠正愤怒了一双墨瞳,死死盯着红喜儿和绿喜儿两人。原来她并非和红喜儿绿喜儿一样,畏惧慧雅郡主,不肯和钱如意同行。 那俩丫头被凝翠盯的,往后瑟缩成一团。各自垂着头不敢抬眼。 “凝翠……”钱如意的心头忽然一暖,连着眼圈都跟着发热起来:“人各有志。” 凝翠怒哼一声:“可见这卫家败坏到骨子里了,竟养出这样卖主求荣的玩意儿来。这要是在我们家,早拉出去乱棍打死了。呸……亏得我之前还把她俩当个人样子。狗屁不如的东西。” 那俩丫头被当头啐了一脸,竟然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凝翠忿忿的走到钱如意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如意姑娘,咱们走。刀山火海,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不姓周。” “我也去。”突兀的一声传来。 钱如意转头,只见那新来的女孩儿,刚刚被取了个名字叫做秋香的,越众而出,怯怯是站着。 凝翠将手一挥:“好,你够义气。” 秋香闻言,就要走过来。 钱如意抬手:“留步。” 那女孩儿道:“难道姑娘嫌弃我身单力薄么?” 钱如意摇头:“你有心,我感激不尽。但你是如言的人,你跟去不合适。” 卫如言已经将一张帕子在手中搅成麻绳,担忧道:“就让她去吧。多个人我心里也踏实些。” 钱如意还是摇头,向着卫如言福身一礼:“这么久了,一直仰仗你照拂,都不曾感谢。这一礼,莫嫌薄。” 卫如言忍不住落下泪来:“早知道……我便孤老在外,又能怎样?” 钱如意一笑:“莫说这话。你要回来,而且要活的好好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卫如言点头。 钱如意带着凝翠出门儿去。 但是,说实话,逞能这种事,一时容易。等过后冷静下来,那心里当真是十八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还没走到慧雅郡主那里呢,钱如意后背上已经冒了一层又一层冷汗,幸亏天冷,穿的厚,要不然背后的衣服肯定不知道湿透几次了。 凝翠倒是无所畏惧。大约是她自幼跟随周玉郎,从来就不曾真正面对过什么危机磨难。 转过一带矮墙,眼前豁然一亮。 嚯…… 钱如意都差点儿忘了她来这里干什么的了。 只见好大一座门楼,飞檐斗拱,金碧辉煌。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铜钉。 大门两边陈列着人高的石鼓,石鼓前段分别蹲着一头高不见顶的汉白玉麒麟。 石鼓是文官的象征,麒麟是武官的标志。寻常人家,谁家门前敢摆这两样东西,是要问罪的。 可是,这两样东西就显赫赫出现在卫家后宅之中。无端的显得威风不足,啼笑皆非。 而且这规制…… 钱如意下意识去数门上的铜钉,可是数了三遍没数清。反正,参考这大业帝都城门楼子的样子,面前这大门,这石鼓,这麒麟,就算不是亲王也得是个非同一般的侯爷才能震住啊。 怪不得那慧雅郡主飞扬跋扈,无法无天。她所受皇恩之浩荡,当真是非同一般。说对普通人生杀予夺,毫不奇怪。 钱如意忽然觉得自己脖子根儿凉飕飕的。转头拉住凝翠:“咱还是回去,另想主意吧。” 凝翠一愣:“为什么?” “那个……”钱如意面露难色:“我怕死。” 一瞬间,凝翠看钱如意那眼神儿啊,简直要将她鄙视到尘埃里。 钱如意歪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被鄙视就鄙视吧,又死不了。要是进了眼前这个门儿,那可是进了鬼门关了。 到时候哪里吃后悔药去。 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两个人来。当前的男子一眼看见钱如意,顿时眼睛一亮:“哈……” 钱如意转头,装成不认识那人的样子。 那人伸着一根手指,直要戳到钱如意脑门儿上来,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爷就说昨儿晚上肯定不是看花眼,老三还骗我,说我喝醉眼花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说着伸手就要去扯钱如意。 凝翠慌忙将他撞开,用身体把二人隔开:“你是谁啊?怎么这样莽撞?” 那人伸手,想要将凝翠推开。可是,正在气头上的凝翠,定定的站着,分毫不曾转移。 “嘿……”那人见状,将凝翠上下打量一番:“我说你这丫头,是生铁铸成的么?怎么这样重?” “你是谁啊?”凝翠不答反问。 钱如意趁机转身就走。 “别走。”那男子见状,绕过凝翠就要去追钱如意。 凝翠忍无可忍,伸手三下五除二,将那人胳膊反扭在背后,摁在了地上。 “啊……”那男人发出一声哀嚎:“救命,疼死我了……” 跟在他身旁的随从早已出手。一招将凝翠逼开。 那男子得了自由,撒腿就去追钱如意。 78、后悔 () 钱如意见状,跑得更快了,就恨爹娘给少生了两条腿。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在卫家她就是个蝼蚁。之前对于京城一行的质疑,现在实实在在变成了后悔。 她脑袋抽风了才跑到这里来,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肯定不会再来了。 钱如意四肢不勤,个矮腿短,就算拼了老命的跑,终究还是跑不过个高腿长的卫七卫云章。 卫云章几步就追上了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就给她摁在了当地,气喘吁吁道:“爷是妖魔鬼怪吗?难道我能吃了你怎地?” 钱如意眼见自己是跑不掉了的,摆出十分委屈的样子:“我好好的走路,你一个大男人总是和我过不去干什么啊?” 卫云章闻言松开她,指着她的鼻子:“你别不识好歹。知道在这府里,多少女人上赶着想让爷和她过不去吗?” 钱如意道:“我又不是你们府里的人。” 卫云章眉头一皱:“还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打量爷好性儿,兴的你个丫头片子。你已经大祸临头了,知不知道?” 钱如意装出一个无知的样子,摇了摇头。 卫云章看着她,忽然失笑:“我妈啊,一辈子说一不二,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被俩乡下来的丫头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钱如意望着他:“看那意思,你还幸灾乐祸是不是?” 卫云章摆手:“错。爷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些年,爷什么稀罕事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没玩儿过。近来正感觉生活索然无味,就冒出你和三丫头俩丫头片子。 虽说三丫头和我妈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们俩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生活嘛,有了恩怨情仇才有了人生百味,才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钱如意摇头:“不懂。” 卫云章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不用懂。你只要明白,抱紧爷的大腿,脑袋就在脖子上稳当。不然,三丫头没死,你就先死了。” “你要帮我?” “有意见?” “为什么?” “爷无聊。” “……” 这个理由,还真的令人无法反驳。 卫云章见钱如意听了自己的话之后毫无反应,甚是意外:“爷保你不死,你不对爷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总该有所表示才对吧?” 钱如意想了想:“乍然一听,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对。” “说来听听。” “我虽然是个平民,可是一没有犯法,二没有违纪。好端端的去邻居家做个客,这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如今却要面对生死威胁,恐怕窦娥也没有我冤。” “窦娥?” 钱如意点头:“七大老爷,您说您保我不死,我应当谢您。可是您大约不知道,是您父亲亲自去我家,请求我爷爷让我来你家做客的。您固然保的是我的性命,可更是保的你父亲的脸面和名声。往大了说,保的是你们卫家的脸面和名声。您说是不是?” 卫云章凝神:“要是按照你这么说。我妈要是打杀了你,我父亲还要背上骂名不成,甚至我们卫家都要背上骂名不成?” “你们京城人怎么想的,怎么论的俺们乡下人是不懂的。反正,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俺们乡下,莫说山长的脸面,一大家子恐怕都在当地难以立足。” “我信你个大头鬼。”卫云章抬手,再次给了钱如意一个爆栗。转身走了。 钱如意捂着被弹痛的脑袋,望着卫元章渐行渐远的背影。 “姑娘,你没事吧?”凝翠跑过来,关心的望着钱如意。 钱如意摇头:“没事。”眼睛却还望着卫元章走远了的背影。 凝翠不解的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怎么了?” 钱如意道:“这卫七爷,怎么看着像个神经病一样?他妈和他姐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他竟然还高兴,竟然还跑来帮助仇人。” 凝翠一脸崇拜的望着钱如意:“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神经病呢?” “啊?”钱如意发誓,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凝翠脸上顿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八卦之光:“山长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他心系亡妻自然不肯和慧雅郡主在一起。京中传言,卫七爷和五小姐、六小姐都不是山长的血脉。 那卫七爷,大约是总被人嘲笑,脑袋就不正常了。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妈慧雅郡主又是出了名的母夜叉。 前年,那卫七看上了一个屠夫的女儿,慧雅郡主让人随便栽赃那屠夫个罪名,将那一家发配了。 之后,慧雅郡主给卫七挑了一个小官的女儿做通房。那女孩儿闻讯上了吊。从那时起,卫七爷就更神经了。” 钱如意不由感叹:“竟是这般……” 凝翠瘪瘪嘴:“姑娘怎么还可怜起他来了。这才叫天道好轮回,自作孽不可活。” 钱如意将那话题撇开:“我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情去可怜别人。早知道,刚才该答应了卫七的。只要不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凝翠十分鄙视的看着她:“怕什么,我给我们家世子飞鸽传书去了。他必然不会看着我们去死的。” 钱如意目瞪口呆:“飞鸽……传书……” 凝翠波澜不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自小就玩这个啊。” 两人正说着,就见卫元章急匆匆走来,一眼看见两人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明显松了一口气。 走过来望着钱如意,颇有几分怨怼道:“你怎那样莽撞?郡主的地方也是你轻易能踏足的么?” 钱如意看见他,心知自己肯定死不了,顿时轻舒了一口气:“卫三哥教训的是。” 卫元章向左右看了看,见这里除了钱如意和凝翠并没有其他人,于是道:“你们先回如言那里去吧。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钱如意求之不得:“谢谢三哥。” 卫元章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上翘:“不谢。” 钱如意带着凝翠,转身正准备离开慧雅郡主门前这片是非之地。就听一个女人冷厉的声音喝道:“慢着。” 钱如意浑身一震,暗道:怕什么来什么。 只听那女人接着喝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由着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大娘……”卫元章上前一步,将身体挡在钱如意身前,向着那女人开了口。 钱如意骤然悬起的心扑通落地:“不是慧雅郡主。”与此同时,她倏然转身,望向那个出声呼喝的女人。 79、啥情况 () 只见在那金碧辉煌的门楼下,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站着一个老妇,约莫六十来岁,高颧骨,削鼻梁,黄眼珠,薄嘴唇,一看面容就是非常刻薄的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钱如意认识,就是那个错把她当成如言,抬手要打的恶婆子。 那婆子看见卫元章的动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真是乡下来的,规矩一点儿不懂,那旁门左道,勾搭爷们儿的手段倒是一流。三小姐跟这种人在一起,可见能学成个什么样子。” “你……”卫元章闻言就要发飙。他一向不受拘束的,并不将慧雅郡主放在眼里,更加不会容忍一个奴才这般尖酸刻薄的指桑骂槐。 钱如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越身走到了他的前头,先于卫元章开了腔:“大娘教训的对。我们乡下人是不懂贵府的规矩。在我们村,从来只有卖去给别个人家做奴才的,并没有卖去给人做主子的。 那主子怎么做我们不知道,奴才怎么做我倒是有所耳闻。似大娘这般的奴才,恕我第一次见。知道的,您是奴才,不知道还以为您是郡主她妈,好一个颐指气使,威风八面。贵府这样的规矩,当真新鲜。” 那婆子被她抢白,顿时将一张铁青的脸皮涨成猪肝色,指着钱如意:“大胆的贱婢,竟敢调侃郡主,来人,还不给我掌嘴。” 钱如意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暗自怨怪家中祖母和伯母们。一大家子的宠溺,养成了她针锋相对的性格。但凡她的性子能压制一些,也不会惹来眼前的麻烦。 听到那婆子要打她,她下意识就一矮身,从卫元章的胳肢窝下钻到了他背后。但是,那张嘴却还是管不住:“我没拿你家工钱,并不是你家奴婢。你要是拿主人的架势压我,我肯定是不服气的。” 跟着那婆子的两个略年轻些的妇人,正要过来捉钱如意,但是碍着卫元章在,并不敢十分放肆。于是道:“劳烦三爷让一让。” 卫元章冷笑一声:“我是你等能支使的么?” 那秦婆子见自己的人受阻,早已火冒三丈:“卫三爷,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这样是明摆着和我家郡主作对了?” 卫元章道:“我和郡主怎样那是我们婶子侄儿之间的家务事,秦大娘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么?” “哈……”那婆子怒极反笑:“卫三莫非忘了老身的身份?老身可是奉皇命教养慧雅郡主的保姆尚宫,你家老夫人看见我还要礼让三分,你一个区区小辈,谁给你的勇气这般目无尊长?” “你算屁个尊长。”钱如意忍无可忍:“保姆而已,说破大天也不过是个老奴才,仗着主子小姐吃过你几天奶水,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把自己当成太上皇老佛爷,我们还没有问你呢?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连老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错了。”卫元章忽然出口否定了钱如意的话。 钱如意下意识问道:“什么错了?” 卫元章道:“保姆尚宫和奶妈妈是不一样的。保姆尚宫没有奶水的” 钱如意道:“那要她做什么?请来当佛爷供着?” 两人一唱一和,把那秦婆子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入地:“你们……你们……” 卫元章道:“秦大娘,三爷最近无事,不免胡乱揣测。慧雅郡主的父亲文老侯爷,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她母亲也是书香门第之后,就连郡主的乳母都曾是小有名气的才女。按理说,就算郡主再顽劣,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种恶名,可是,偏偏就成了今天这种境地,这其中恐怕秦大娘你,功不可没吧?” “你……你血口喷人。” 卫元章的声音忽然拔高:“你敢说,当年纵车碾压我三婶的主使不是你? 出主意肆意折辱我三叔的不是你? 如今又挑拨如言和郡主不死不休的不是你?” 那婆子被卫元章突如其来的三联问,惊的面如土色,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正撞在身后一人身上。她转身怒骂一声:“不长眼的奴才……”话音未落,一巴掌打了出去。 啪的一声,在场的人都怔住,睁大眼睛望着那个挨打之人。 那人钱如意曾经隔着门缝儿远远看见过一次,正是一心要置卫如言于死地的慧雅郡主。 秦婆子明显也是吃了一惊,浑身瑟瑟发抖,双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郡主……慧儿……”下一刻她就将刻毒阴鸷的目光投向钱如意和卫元章:“都是他们,对你不敬,老奴气糊涂了才失手……” 慧雅郡主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秦婆子所有的气焰在她的瞪视中渐渐馁下去,匍匐于地:“老奴有罪,老奴罪该万死。” 慧雅郡的目中渐渐升起水雾,就在那水雾似乎要凝聚成水滴的时候,忽然间又被怒火蒸腾干净,转而变成浓重的阴霾。 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歇斯底里喊道:“你真该万死。” 秦婆子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头来,虽然跪着,气势却似乎比慧雅郡主还要强胜三分:“郡主,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寒了追随您的忠良人的心么?” “你忠良?”慧雅郡主指着她,浑身颤抖,似乎随时都能晕厥过去。除了重复那一句话,根本说不出别的。 可笑的是,她身边跟随的丫头仆妇虽多,竟无一人去搀扶她,只是令她一人,仿佛寒风中瑟缩在枝头的树叶一般颤抖。 钱如意睁大眼睛,暗道:这是什么情况? 卫元章大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转过头和钱如意面面相觑。 还没等俩人搞清楚状况呢,慧雅郡主明显支撑不住,双眼一翻向后直直倒去。 “三婶……”卫元章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堪堪将慧雅郡主接住。 “大胆……”那秦婆子见状,顿时又抖擞起来,从地上站起身来,指着卫元章骂道:“孽障,竟敢冲撞郡主。来人呐,还不给我拿下。” 那些见郡主倒地都毫无反应的人,闻言竟然真的作势要去抓卫元章。 卫元章双手抱着慧雅郡主,飞起一脚直奔那婆子胸口,一个窝心脚就把刚刚爬起来的秦婆子又踹回到地上。而后,他抱着慧雅郡主几步就跳到了钱如意身边,将慧雅郡主往钱如意怀里一塞,钱如意当场被压的跌坐在了地上。 而卫元章已经拉开了架势,向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仆妇、侍人道:“来,让你们见识、见识爷的手段,不然还让你们这些奴才,以为我堂堂卫家无人了。” 80、郡主有令 () 秦婆子毕竟上了年纪的,被卫元章那一脚踹的,跌坐在地上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余下那些仆妇侍人们,失了领袖,顿时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各自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所谓郡主府可是建在卫家后宅之中,连郡主都是卫家的媳妇,他们这些奴才,哪个敢出头和卫家的主子爷动手呢? 好不容易,秦婆子缓过气儿来,望着那些仆妇侍人就骂:“瞎了心的奴才,不见老娘都要被打死了吗?都还愣着干什么?” 那些奴才们听了,便开始涌动起来。 郡主府里足足养了百十多侍人和仆妇,卫元章只一人双拳。 钱如意又被慧雅郡主压着,动弹不得,待会儿肯定要吃亏。她心里紧张,向着卫元章道:“三哥,何必和一些奴才一般见识,没得失了尊重。” 卫元章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这些狗东西,我还不放在心上。” “元章……” 卫元章的话音未落,突兀的传来一个妇人焦急的声音。只见大夫人一溜风般急匆匆跑来,一把扯住卫元章的胳膊,气喘吁吁道:“孽障,怎么哪里都有你?” 卫元章道:“母亲,您别管。这些年儿子不在家,越发纵得这帮奴才们没规矩。” 大夫人紧紧拉着他,根本不敢放手:“那是郡主府里的人,要打要骂自有郡主做主,哪里就轮到你出头了?还不快跟我回去?”说着,用力拉扯卫元章。 卫元章道:“母亲,您糊涂了吗?哪有府中开府的事情?咱们家被人笑话的还不够多么?今日事情既然闹到了这里,没个结局理论,母亲别怪儿子不孝。 我是再也无颜在这个家里待下去的。” “儿啊……老三……”大夫人急得呼喝起来:“你父走得早,撇下咱娘儿几个孤儿寡母的这么多年,为娘的怎么煎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 你但凡还有一丝孝心,立马跟我回去。只要你们都好好的,那怕我死了你都不回来看一眼呢?” “夫人,恐怕三爷走不了。他冲撞了郡主,就是冲撞朝廷,有辱天家颜面。老奴……老奴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也要替郡主讨回公道……” 秦婆子喘息着,样子狼狈,口气却一点儿不曾和软。 “秦大娘……”大夫人慌了,就要求告于那婆子。 钱如意呼了一声:“大夫人……”她其实是想提醒大夫人,郡主已经被那秦婆子气晕,现在正压在她身上。那秦婆子八成包藏祸心,不安好心。 可是,她人微言轻。不开口还罢了,一开口大夫人顿时就把满腔忐忑变成怒火倾泻向她:“到底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我可怜你身单影只,初到京中懵懂无知。你竟然霍霍我儿,恩将仇报。” “哎?你这老太太什么意思?”忙着看热闹的凝翠这会儿倒是机灵,闻言对上了大夫人。 她的来头,现在府里除了慧雅郡主这里,估计都知道。 北定候镇守玉匣关,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带着他府里出来的丫头都比旁的有脸面。 大夫人顿时气馁了下去:“凝翠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凝翠道:“我可不管您怎么想,可是往我家姑娘头上扣屎盆子这种事,只要凝翠在一天,那就不行。我家姑娘和如言小姐,满打满算来到你家不过三天。她们连你家的路径都不熟悉,连你家的人都认不,嚯嚯谁去啊?” 大夫人即气馁,便不敢十分辩驳,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钱如意被慧雅郡主压的够呛,趁机招呼凝翠:“你这丫头,好歹帮帮我,把我拉起来。” 她个子矮小是一方面,心软良善又是一方面。这样冷的天气,实在不忍心把晕厥的慧雅郡主推到地上。 大夫人到了这时才发现,她心中惧怕的那个人,正压在钱如意身上。而且看样子不省人事。 “郡主……”她惊叫一声,连忙招呼自己的丫头和仆妇:“快来帮忙。” 秦婆子似乎也是到了这时才想起慧雅郡主,发一声喊:“把郡主抢回来。” 卫元章一个鞭腿过去,扫趴下一大片。 凝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见状顿时兴奋的两眼冒光:“卫三爷,奴婢来帮您。”话音未落,飞身跃入战圈。完忘记了,钱如意还被慧雅郡主压在地上。 好在大夫人带着人,七手八脚把慧雅郡主扶过去,又是呼唤,又是掐人中。 慧雅郡主这才幽幽醒转,睁开眼来第一句:“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何,钱如意听见这一句心里就一阵酸楚接口道:“卫家。” 慧雅郡主便沉默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的大夫人和不远处打成一团的人都和她没关系一般。 “郡主……”大夫人担忧的望着她。 慧雅郡主抬眼望了她一下,许久垂下眼皮,并没有应声。 “快把郡主扶起来。”大夫人慌忙指挥仆妇。 “不用。”慧雅郡主倔犟的将身边的人推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刻,钱如意似乎在她眼中看见了万念俱灰。她十分担心道:“你还好吧?” 慧雅郡主似乎这才注意到身材矮小的钱如意:“你是谁?” 钱如意道:“我姓钱,叫如意。” “如意……”慧雅郡主似乎是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慢慢咀嚼一般:“是个好名字。” 可是吐出来的语气却尽是苦涩。 她缓慢的挺起脊梁,仿佛雨后被打湿的蝴蝶,努力的张开翅膀。但其实,除了她自己,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狼狈不堪的样子。至少在钱如意看来,她现在的形容无比的可怜。 钱如意下意识的上前一步。 慧雅郡主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扶在了她的肩膀上。 钱如意肩膀一沉,堪堪站住。 那慧雅郡主站的云淡风轻,却是将许多重量转嫁在了钱如意的肩膀上。 “住手。”她喝了一声。许是因为她刚刚从晕厥中苏醒过来,气虚声低。那些撕打的侍人们,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慧雅郡主压在钱如意肩头的臂膀上的胳膊更重了几分。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青了几分。 钱如意见状,想都没想张开嘴巴,扯起嗓子,用明亮高亢的声音喊道:“住手。” 这一声,仿佛穿云箭,滚地雷钻进在场的没一个人耳朵里,炸响在他们心头上。 众人都是一颤,下意识愣住。 慧雅郡主意外的望着钱如意。别说她了,在场的谁都没想到,钱如意小小的个子能爆发出那样高亢的声音来。 钱如意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我自小嗓门儿就高,除了一张嘴巴,别的啥都不行。” 慧雅郡主道:“那你告诉那些奴才们,让他们各归其位。” 钱如意想都没想,望着那些呆愣的奴才们喊道:“郡主有令,命你们各归其位。” 那些奴才们各自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婆子见状,大呼:“郡主被他们拿住了,还不快把郡主抢回来?” 这次,不等郡主开口,钱如意已经先一步发声…… 81、没人帮忙 () 只见她向前一步,一手卡腰,一手指向那些仆从,做一个经典的茶壶状:“你们是眼瞎还是心瞎?郡主娘娘好端端站在这里。你们不听娘娘的吩咐,却听一个老妖婆使唤。奴大欺主我只是在典故里听说,今儿可是见着真章了。 你们趁早实话说了吧。你们明里欺的是郡主娘娘,暗里分明是欺的朝廷。 你们今儿哪个敢动动手指头试试?郡主娘娘一本奏到朝廷,朝廷过问下来,你们一个个只好回家洗洗干净,擎等着满门抄斩吧。 丧了天良的东西,黑了心肝的玩意儿。怎么叫你们披了张人皮,长了个人头。 养条狗还知道看门护院,郡主娘娘养了你们,却养了十七八个活祖宗。” 钱如意越骂越起劲,忽然有人扯她的衣袖。她将那人甩开:“我还没骂够呢。” 卫如言凑在她耳边,连声道:“够了,够了。” “不够,不够。” “真的够了……”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你咋恁嗦,我说不够就是不够。骂死那老妖婆我都不解恨。” “太后啊……”秦婆子跪坐在台阶上,两手向天,仰头长呼做个忠良蒙冤的样子:“老奴有负太后娘娘重托,没有看顾好郡主……” 钱如意听见这颠倒黑白的话就气不打一出来,厉喝一声:“你给我闭嘴吧。 你有负太后重托,就是不忠,欺主擅专就是不义。太后要是知道你的行径,早赏你一丈红,打死你个刁奴,大家落个干净。” 凝翠不合时宜的插言道:“啥叫一丈红?” 钱如意道:“就是乱棍打死。” 凝翠嘀咕道:“乱棍打死就乱棍打死呗,还取这么个名儿。” 秦婆子原本被卫元章一个窝心脚踹的不轻,这时又被钱如意气的够呛,指着钱如意:“你……你……” 钱如意短眉毛一挑:“你什么你?你还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我……我……” “我你个头,不是你个老东西要打人的时候了。如言就站在这里,你打她一个试试?” “她……她……” “她再落魄,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你再威风也不过是个老刁奴。兴的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龙成凤,普天之下,唯你独尊了。” “……”秦婆子两眼一翻,彻底被气晕死过去了。 慧雅郡主见状,下意识低呼一声:“妈妈。”关切之情发自内心,绝对不是能做作出来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别管慧雅郡主和秦婆子之间有什么误会也好,过节也罢。她毕竟是秦婆子看着长大的。 甚至毫不夸张的说,自从文侯爷下世,慧雅郡主就一直和秦婆子相依为命。 后来虽然嫁入了卫家,可以目前状况看,她嫁不嫁人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似乎除了多了三个儿女以外,其余什么都没有改变。 “快,把亲妈妈抬进去,去请太医,请太医……”慧雅郡主一叠声呼喊,因为过度紧张,嗓音都变了。 她的那些仆从们好不容易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没头苍蝇一般忙忙的四处乱跑。 而后面赶来的卫如言以及卫如言搬来的卫老太太,连同大夫人和卫元章等人,都像局外人一般,站在那里看戏。好大一会儿功夫,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去帮忙。 慧雅郡主已经急的落下泪来,将晕厥的秦婆子抱在怀里,哭道:“妈妈,您可不要吓唬我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慧儿怎么办呢?” 秦婆子幽幽醒转,奋力想要抬起手来说什么。 卫如言下意识抓紧了钱如意的胳膊。 照慧雅郡主在乎那婆子的样子,估计那秦婆子无论提出什么样过分的要求,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倒是,钱如意可就糟糕了。 钱如意也紧张起来,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这张臭嘴。” 她明白,要是秦婆子一口气倒上了,可定头一个想要收拾的就是自己。 因此,钱如意比任何人都紧张的盯着秦婆子。 只见秦婆子挣扎了好半天,也没能抬起手来,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咳咳咳的声音,以及浓重的呼噜声,仿佛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口浓痰,上不了也下不去。 秦婆子中风了。 钱如意悬起的心稍稍落地,在心里感谢一声老天:“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啊。”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终于,慧雅郡主也发现秦婆子不对劲了。她整个人似乎都要崩溃了一般,越发拼命的摇晃秦婆子:“妈妈,妈妈,你说说话,你跟慧儿说说话……” 钱如意看着挺揪心的,忍不住道:“那个郡主娘娘……” “你住口。”慧雅郡主声色俱厉的看向钱如意:“是你,都是你……” 钱如意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在人群中。 她为了保命,一早让卫如言去搬卫老太太的。卫老太太一出动,必然会带着许多丫头仆妇,加上半路杀出来的卫元章和大夫人,以及大夫人的侍女,郡主府外的人真的很不少。 慧雅郡主此刻形容狰狞,状如癫狂,指着那些人狂吼:“滚,你们都给我滚。想看我的笑话,瞎了你们的狗眼……滚……滚……” 众目睽睽,慧雅郡主平日再跋扈,那也是卫老太太的儿媳妇。一个婆婆被儿媳妇指着骂,卫老太太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忍无可忍道:“郡主……” 可慧雅郡主已经癫狂,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话,迎接卫老太太的是慧雅郡主歇斯底里的一声吼:“滚……” 这一声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喊到一半戛然而止。于此同时,她的两眼爆瞪,脸色青紫,浑身紧绷起来。 钱如意下意识叫道:“不好……” 话音未落,只见慧雅郡主嘴巴一张,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而后两眼一番,直直向后倒去。 “快救人呐……”钱如意拔腿就跑了过去。 “如意……”卫如言想要阻止她,可惜晚了一步。 只见钱如意风一样跑上了台阶,伸手去扯慧雅郡主蜷着的腿。可她长的即矮小,力气也有限,根本扯不动:“快来帮忙啊。” 卫老太太带着一帮人,面面相觑。慧雅郡主不亚于母老虎一只,谁敢轻易去掠她的虎须。一个弄不好,说不尽的麻烦。 卫如言和慧雅郡主是杀母的仇人,更不可能去帮忙。 卫元章见无人动弹,就要走过去。却被自己母亲一把扯住,示意他不要多事。 钱如意见状,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亏得眼前这人还是个郡主呢…… 82、可怜 () 退一万步讲,抛开慧雅郡主的身份,她也还是卫家的媳妇。 危难关头,卫家人这般表现,也忒是凉薄。 话说回来,慧雅郡主活了大半辈子,能把自己活成现在这样孤家寡人的地步,也是个人才。 钱如意见无人肯上前,只能自己动手,用尽力气将慧雅郡主蜷在身下的退腿拉了出来,使她平躺在地上,而后用力掐她的人中。 见没有效果,立刻改为心肺复苏。别问她怎么会这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跟长在身体里的本能一般,遇到了事情,自然而然的就激发出来了。 “咳……”慧雅郡主低咳了一声,悠悠醒转,还没有睁开眼睛,眼角已经泪水奔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呼唤:“善哥哥……” 不知为何,钱如意忽然间鼻子发酸,眼圈发热,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姑娘,你咋还哭了?”凝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钱如意茫然的抬头四顾,才发现那丫头不知何时蹲在自己对面。 “我哭了吗?”钱如意喉咙里堵得难受,声音都带上了鼻音。 “哭了。”凝翠伸手在她脸上胡乱抹擦,伸着沾满泪水的双手给她看:“你看,都是你的眼泪。” 钱如意抬手一摸,还真是。她索性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为啥,我忽然觉得慧雅郡主怪可怜的。” 凝翠撇了撇嘴,神色十分不赞同。 “娘……”忽然一阵呼喊传来,只见五小姐和六小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头下山母老虎一般向这边扑来。 尤其是那六小姐,伸手就要抓向钱如意的脸面。凝翠眼疾手快,抬臂将她隔开。 五小姐已经扑到慧雅郡主面前,一眼看见慧雅郡主灰败的样子,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我啊。” 看样子她是真担心慧雅郡主的安危。 而那六小姐却还在和凝翠较劲,一心要扑打钱如意。 她又不是凝翠的对手,纵然下手狠辣,可无论如何得不了手。 这时,卫七作为慧雅郡主的儿子才姗姗来迟,一眼看见这里的情形,先是一愣。 在他的印象中,慧雅郡主没有一天不闹妖的,闹一闹也就罢了。卫家人都避着她走路,她也生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可今天这情景,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横着走的人,躺下了…… 他几乎愣了半响,才忽然回过神来,几步奔到钱如意面前,怒道:“我让你跟郡主对着干,谁让你真把她干倒的?她可是我亲娘,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你养我啊?” 钱如意确定了,卫七真的是个神经病。 卫元章看不下去,一把揪住卫七的衣襟:“老七,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卫云章无赖相毕露,指着卫元章的手:“你再动一下试试?信不信我躺在地上,让你养我后半辈子?” 偏卫元章不吃那一套,切齿道:“想让我养你是不是?好,我先把你打的不能自理再说……”说话间真的捏起了拳头。 卫云章顿时怂了,两手抱头哀嚎道:“救人呐,卫老三要打死人了。” “云章……”大夫人急忙喝止卫元章。卫元章看到自己母亲目中焦急的神色,最终压住胸中怒火,一把将卫七从台阶上搡了下去。 卫七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滚了一身泥土,十分狼狈的爬了起来:“卫三,你就是个活土匪。” 此时的慧雅郡主,其实是清醒着的。她将脸转向钱如意怀中,双手紧紧抓着钱如意的衣服,似乎她是一个溺水的人,而钱如意是偶然飘来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三个孩子,只有五小姐跪坐在她身边,哭的形象无。剩下那俩,一个气鼓鼓仿佛斗鸡,一个东拉西扯的耍无赖,就是没有把她这个娘放在眼里。 话说钱如意是挺可怜慧雅郡主的,可是吧。正月里这帝都的天儿真的挺冷,她从刚才就一直跪坐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寒气穿透棉裤,真的挺冷的。 她推了推郡主:“娘娘,咱起来好不好,地上怪冷的。” 慧雅郡主越发用力的揪着她的衣襟,许久才从她怀中转过头来,脸上的脂粉都在钱如意的衣服上蹭干净了,露出一张青黄交错,无比憔悴的脸,吩咐那个只顾大哭的五小姐:“扶我起来。” “哎。”五小姐见郡主没事儿,慌忙止住哭声,爬前几步双手掺住郡主的胳膊,用尽身力气往起扶。 跟着她的丫头见状,也连忙过来帮忙。 慧雅郡主是被搀扶起来了,跪坐在地上的钱如意起不来了。 她跪坐的时间太久,腰腿麻木,根本就不听使唤了。 “凝翠……”她只好喊凝翠来帮忙。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胳肢窝下,将她拉起。 钱如意腿脚即麻木,浑身又冷,顿时打个大大的寒颤,鼻涕哧溜一下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根本顾不上去看谁把自己拉起来的。 “红喜、绿喜,让你们照顾客人,就是这么照顾的?”卫元章看着狼狈的钱如意,一阵无奈。只能拿自家的俩丫头出气。 实在是钱如意干啥啥不行,还爱出风头,管不住嘴巴。这样的秉性,要是没人看顾,在宅门儿里活不过三天就完蛋。 他几乎是单手提着钱如意,将她扔进那俩丫头怀里。 这个时候,凝翠还在和六小姐较劲呢。 凝翠虽说是周家包衣奴才出身,可是真的伺候人这种事情上,她显然是不合格的。顾不到钱如意也正常的很。 钱如意被红喜、绿喜扶住,才发觉胸腹处透心的凉,那是被郡主的眼泪打湿的缘故。寒风一吹,自然特别寒凉。 她实在冷的受不了,向卫如言道:“如言,咱先回去吧。” 卫如言看了她一眼,一语未发转身便走。 “如言,你怎么了?”钱如意和卫如言十分熟稔,卫如言的样子分明生气了。 卫如言走得快,钱如意一直追到住处才追上:“如言,你怎么不理我?” 卫如言转眸斜睨着她,无不嘲讽道:“你好本事,如今搭上了郡主的弦儿,还来跟着我做什么?” 钱如意一拍脑袋,顿时恍然。卫如言和慧雅郡主是有仇的。杀母之仇啊,不共戴天…… 83、吃醋 () 卫如言说完就进屋去了。钱如意跟着她的脚步,正要进去,冷不防她忽然转身,将房门闭上。 砰的一声,忽然闭起的门板差点儿没撞了钱如意的鼻子。 钱如意拍着门板:“如言,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开门好不好?我都要冻死了。” 卫如言只是闷声不吭气儿。 钱如意又锤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猪头。”可是这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令她的脑袋越发疼起来。 “如言,你听我解释。我就这一个毛病嘴硬心软。那女人好可怜的,就算她不是郡主,我也不能看着她就那么厥在地上没人管吧?” 屋里终于传来卫如言闷闷的声音:“你只看到她可怜,我呢?我娘呢?我们都不可怜是不是?你和谁是一起的?” 钱如意道:“自然和你一起的。” “那你还那样,也不管我心里难受?” “这不是赶上了吗?我心里现在还害怕着呢,只怕那慧雅郡主好起来,转头就来杀我。可是,那样的情景,她一个女人家,独自倒在冰凉的石头上,就算我不在,我们大家都不在,你也会不忍心的是不是?”她说到这里,鼻子里一阵痒痒,忍不住张嘴大了个喷嚏,鼻涕眼泪刷刷往下流。 她抬手擦了一把,整的满手都是:“完了,完了,我怕是又伤风了。” 凝翠躲的远远的:“如意姑娘,你好歹是个女孩儿家,能不能不要这样恶心?” “我也不想啊……阿嚏……”钱如意再次鼻涕眼泪一大把。 凝翠看看自己干净的手帕,到底没舍得给钱如意用,而是伸手进怀里摸了半天,扯出一块旧帕子来递给钱如意。 钱如意也不管是什么东西,拿住胡乱擦了一把脸,顺带又拧住鼻子擤了一通鼻涕。 她这才抬头呼出几口废气,接着向屋里道:“如言,我真感冒了。” “活该。” 话虽如此,可房门还是从内打开了。 钱如意一进屋,一股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本来阵阵发疼的脑袋顿时昏昏沉沉,似乎灌了一盆浆糊似的。 她随手将那块擦鼻涕的手帕往桌子上一扔,拖着脚步走到床前,一头倒了下去。 卫如言见状,凑过来看着她:“真染了风寒了。” 钱如意有气无力的点头。 卫如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烫。” “不是似乎,我每次受了风寒,必定发烧。你快让人给我煎药去,晚了恐怕我就烧死了。” “没有方子怎么煎药?我还是先给你找个大夫来吧。” “不用。”钱如意有气无力的摆手:“就几味药的事……”她说着,卫如言记着,而后让凝翠拿了药方去买药,煎了起来。 凝翠虽然伺候人没什么眼力劲,但是她办起事情是十分利索的,似乎这府里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 她脚程又快,从拿了药方到药煎成,中间一点儿时间都没浪费。 钱如意这时已经发起烧来,晕晕乎乎喝了药就沉沉睡去。 至于白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爱谁谁。她现在自顾不暇,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都顾不得了。 话说她这个矫揉造作的身体啊,还真是没辙。 一个乡下丫头,风一吹要生病,天一寒要生病。夏天热不得,冬天冷不得。爷爷、奶奶能把她养大,当真是不容易。 钱如意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一旦病倒,没有七八天是好不利索的,这还只是小毛病,要是个稍大一点儿的毛病,估计直接就要了她小命了。 也是奇怪,自卫如言踏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各种磋磨就没断过。但是,钱如意病倒之后,一切竟然变的风平浪静。 秦婆子中风了,自然是不能再来找事了。可慧雅郡主,连同她的两个女儿,五小姐和六小姐也没来吵闹,稀罕的很。 凝翠依旧每天带人去大厨房拿饭菜,看见什么自己觉得好的,就往自己提盒里划拉。满府里竟没有一个人敢管的。 不过,那些好吃的,都和钱如意没缘分,她感冒,吃啥都没味儿,每天就喝两口白粥。原本来的路上就瘦了一大圈,病了几天更是瘦的要飞起来一般。 就连那少心没肺的凝翠丫头都看着她不像样子了,一天三遍往北定候府里跑,去找她娘,变着花样儿给钱如意做精细的点心来。 尽管如此,往常在家里只病七八天的,到了这里钱如意还是病了十来天才好。 不是凝翠老娘的点心有功,而是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她的感冒也就好的快起来。 钱如意好起来的第一天,就听说了一件事,秦婆子死了。 慧雅郡主对她倒是不薄,特例的恩典,让卫七带着六小姐亲自给秦婆子扶棺,和秦婆子的侄儿一家人,送秦婆子回归故里。 也是到了这时,钱如意才惊愕的知道,当初迎接卫如言进府的那个事事站先的年轻妇人,竟然只是秦婆子这个老奴才的侄孙媳妇。 可见她们一家在这卫府里,何等的作威作福。这要不是亲眼得见,肯定是谁说都不能相信的。 一个奴才,欺主也就罢了,竟然还把主子的婆家都欺住了,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得亏当时卫如言搞不清楚那年轻媳妇的身份,并没有过分的举动。要是当时她茫茫然给那奴才的奴才行了礼,可就成了懒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了。 钱如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卫如言熟稔的穿针引线,给淡紫色的衣裳上头,绣上星星点点深紫色的苜蓿花。 她真的发自内心的佩服卫如言。她不但身体素质好,人长得漂亮,针奁女红更是样样拿的出手。 “如言,谁要是娶了你,可是烧了八辈儿高香了。” 卫如言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没福气的人才什么都会,有福气的人又哪里需要做什么呢?自有人替她操心。” 钱如意斜卧在被褥里,手里捏着半块点心,飞起眼角睨着卫如言:“我咋听着你这话里,老大的醋味儿呢?” 卫如言反问:“有吗?” “有。” “有就有呗。有的人,天生什么好事都占尽了,难道还不许旁人吃个醋?” “不对啊。”钱如意支起身子,将手里剩下的点心放回盘子里:“我怎么听着,你这酸话是冲我来的?我病了那么久,之前的事我已经的到报应了。你要还是揪着不放,可就没意思了。” “去你的。我哪里说的那个。” “那你说的什么?” 84、义结金兰 () 卫如言眼波流转,扫了一眼盘中钱如意吃剩的点心。 钱如意顿时释然,整个人趴回被窝里,像只慵懒的猫儿,漫不经心道:“原来是这个。我住在你这里,凝翠也住在你这里。咱们三个的东西又分什么你我?这醋吃的没意思。” “当真不分你我?”卫如言双眸闪闪望着钱如意,又生怕她反悔一般:“咱击掌为誓,谁要食言就叫她……” 卫如言笑道:“就叫她变成小狗儿。” 卫如言皱了皱鼻子,不屑道:“就知道你是唬我玩儿的,净拿那东拉西扯的话来敷衍我。” 钱如意没想到因为凝翠几块点心,卫如言还认真起来了。不过想想,也难怪。大约是自幼少人爱护的人,都有这个通病。 赵丰收就是这样。恁大个男人,因为一句话都能恼了,忒是小肚鸡肠。 没办法,谁让钱如意心软呢,不由自主总是妥协。面对赵丰收如此,面对卫如言也如此。 于是她重新抖擞精神:“如言,你说怎样算认真,咱就怎样?” 卫如言垂下她那浓密的眼睫,竟是十分认真的想了半响:“莫若咱们摆个香案,净手拈香,向上天祷告……” “哈哈……”没等卫如言说完,钱如意已经忍不住笑的满床打滚儿,上气不接下气:“如言,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哪里知道的这些?来来来,只要你不嫌弃,你这个义姐我可是赖定了。咱们立马就结拜起来,效仿那刘关张,来个桃园三结义。” 卫如言柳眉一挑:“好啊,谁反悔谁小狗。” 在一旁看着秋香刺绣的凝翠,闻言问道:“刘关张是谁?为什么要在桃园结义?难道梨园不行?杏园也不行么?” 钱如意一头黑线,卫如言已经失笑:“她一向这样,疯疯癫癫的,你理她做什么?快去准备香案和净水。” 女孩儿们整日在屋里忙着准备 那什么春赛会要穿的衣裳,真的很闷。这时忽然冒出个义结金兰的小插曲,乐得新鲜一回。于是都忙忙的去准备起来。片刻也就齐备了。 卫如言最大,钱如意第二,原本凝翠因为自己奴才的身份不肯上前,被钱如意连说带哄,激起少女心中那个江湖梦,于是乎也跟着混跪在一起。 钱如意当先拿了一把香点燃,各自分与卫如言和凝翠三柱。三人将香擎在头顶。钱如意高声道:“黄土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钱如意,今日和大姐卫如言,小妹凝翠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卫如言跟着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卫如言,今日和二妹钱如意,三妹……凝翠义结金兰。从此以后,虽为异姓,情同手足。日月为证,不辜不负,不离不弃。”说完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轮到凝翠,她先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而后才抬起头来,十分严肃,十分郑重道:“天在上,地在下。我凝翠虽是奴才出身,但也说话算话。从今往后,决不辜负如言小姐和如意姑娘。” 三人将香插进香炉,再次三跪九叩。 凝翠却还记得那桃园三结义,拉了钱如意,缠着问短长。 钱如意无奈,只好胡乱说给她听。一时间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钱如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声音。听的久了,竟也能令人渐渐沉醉其中。 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三小姐在屋里么?” 春香起身应到:“在呢。” 话说,自秦婆子中风,这府里很是清净了一些日子,连带卫如言这里也安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她这里。 卫如言本就认不得几个家里的人,这婆子面生的很,她自然更不认识。 那婆子倒也利索,见到她先是蹲身一礼,这才说道:“小的是角门儿上执事的,先儿有人送来几百大钱,说是在咱们府上客居的,钱姑娘家里捎来的。” 卫如言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问道:“人呢?” 那婆子道:“把钱送来就走了。对了,是个年轻后生。” 钱如意心里早已猜到了,垂眸应了一声:“哦。” 卫如言见她没话再和那婆子说,这才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哎。”那婆子将钱交给旁边的凝翠,躬身退了出去。 凝翠捏着那一串铜钱看向钱如意:“咱家爷爷也真是,这几个钱儿留着自己花用也就罢了,巴巴的托人送来。要送也成啊,我常出来进去的,直接给我就好了,又托人的手。是给人赏钱呢,还是不给?” “给个屁。”钱如意劈手将那铜钱躲过来:“我们家的钱可是和你们有钱人家的钱不一样,这每一个铜板都是血汗铸成的。谁会傻的送给旁人,还要被人嫌弃。” 凝翠撅撅嘴:“如意姑娘,你那里都好,就一样,抠。” 钱如意将铜钱收起:“我自己的钱,我抠我愿意。” 凝翠道:“我说不过你。不过,这眼看着就到了二月节了,少不得我贴银子给你妆扮一下。” “别介。”钱如意立马阻止:“我这人毛病多,穿不了好衣裳,吃不了好饭菜。”她说着,将自己宽松了许多的衣袖扯着给凝翠看:“你瞧你瞧,如言家里的山珍海味都把我养的瘦成啥样了?再穿你的好衣裳,我只怕立时小命要玩儿完。可是饶了我吧。” 凝翠鼓起腮帮子:“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拉倒,我娘还省事儿了呢。” 钱如意闻言,离开想起了什么,一把扯住凝翠:“好妹子,我三天没吃着你娘蒸的白糖糕,你去帮我讨一点儿吧。” 凝翠无奈:“好吧,好吧。”转身便走。她在这里一向如此,来去自由,丝毫不受约束,简直比卫如言这个大小姐还自在。 凝翠走了,卫如言在做活儿。钱如意闲的没事,让红喜儿去找彩纸儿来,剪各种花样儿玩儿。 卫如言见了,笑道:“你要是没事儿,学一学针织女红,这不年不节的,剪那些做什么?” 钱如意道:“我忽然想起来,二月二是花神的生日。左右我闲的没事,剪个花儿,隔天过节好去祭拜花神娘娘。” 卫如言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85、酸 () 钱如意垂着头,装作没有看见她的神色。 日子过的说慢也快。钱如意离家的时候才过正月初五,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二。 大家闺秀的日子其实很无聊,每日里除了刺绣、针线,并没有其他的活动。想要像戏文里那样,耍个才子佳人啥啥,根本没戏。 比如卫如言,别说才子了,就算卫家七岁以上的男孩儿,都见不着。 所以,女孩子们无不盼着一年中的各个节日,最起码可以出去放放风啊。 秦婆子死后,慧雅郡主就消沉了。卫家似乎在一夕之间改朝换代,陡然变了天地。 卫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不爱操劳;大夫人孀居之人,不便掌家;就剩下二夫人没得推脱,执掌起了一大家子的事物。 虽然拮据,可看着也还将就。 只是,到底不能和昔日慧雅郡主掌家的时候比了。 这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能够感觉到,一个家族衰败起来的速度,不亚于秋风扫落叶。 倘若卫家再不能有一个出人投地的子孙,真的就要泯然众人矣。 前一天傍晚,二夫人就差人来通知。今年卫家就不办什么宴席了,一家人难得团聚,莫若一起去城外庙里上个香,踏个来的自在。 这话传下来的时候,其实卫如言心里清楚,不过是二夫人无奈之举罢了。 如今的卫家,高门请不动,低门不愿意请。就算办宴席,谁回来呢?不如自己给自己个台阶下。 饶是如此,丫头们听见可以出去玩儿还是分外的开心。 包括钱如意,高兴是一晚都没睡踏实。 到了次日,大家各自上了马车,向城外大金寺而去。 大金寺坐落在城外雁栖湖旁,背靠雁栖山。山水相接,四季都景色怡人。每逢节日,十分的热闹。 卫家如今将将算高门贵胄,那刻在骨子里的讲究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消散的。 因此,二夫人早早派人在大金寺捐了香油钱,得了一个偏院儿做歇脚之处。 钱如意跟着卫如言,随着卫家长辈拜了佛,烧了香,然后去到偏院之中。这个时候,这些女孩子们才算得了些许的自由。 不过也只是那些随侍的丫头仆妇们能够自由走动,像卫如言这般的小姐,也是出不得偏院儿的。左不过是从这一间牢笼,辗转到另一间牢笼。沿途听了几句俚语,闻了几声吆喝也就罢了。 钱如意却并不受这样的拘束,如言不肯出去游玩,她便招呼了凝翠一起去。 凝翠之前是跟着周玉郎的。周玉郎一个男子,哪里不去呢?所以,凝翠自到了如言身边,早就闷的要疯了。自然十分乐意和钱如意一起出去玩儿。 俩人出了偏院,一径就往山门前跑,那里做买做卖的,正是雁栖湖边最热闹的地方。 “这个好吃。”凝翠将一把松子儿塞进钱如意手中,而后忙忙的跑向旁边的另一个摊子。 钱如意握着手中的松子并没有吃,而是努力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找什么?” 突兀的一声,与此同时,钱如意脑门儿上被人敲了一下。不疼,却也不大舒服。 她捂着被敲的地方,顺着声音转头。只见周玉郎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悠哉悠哉的站在那里。 钱如意明白,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少惹为妙。于是装成不认识的样子,看了他两眼,转身便走。 “恼了?”周玉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钱如意装听不见。 她往左一拐,钻进一群看耍猴的人群中。 “那猴儿有趣。”身材高挑的周玉郎轻而易举就跟上了她的脚步,并且在她身后似有若无构成一道保护墙,令那拥挤的人群瞬间给二人让出一片空间来。 钱如意并不想看什么猴儿,她只是想甩掉周玉郎而已。 不过很明显,周玉郎没有那么好甩。 钱如意不得不面对现实,转头正视着周玉郎,伸出一只手来:“拿来吧。” 周玉郎反倒一怔:“……”但他略一思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到了钱如意手上。 钱如意掂了掂,还挺有份量的。微微一笑:“我一定帮你送到,至于人家收不收,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周玉郎眼角一挑:“什么意思?” 钱如意翻他一个白眼儿:“何必多言?说多了反而让人感觉惺惺作态。” 她将那锦囊收了:“好了,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还有事。” 周玉郎下意识问道:“你能有什么事?” “找人。”钱如意说完,转身而去,身姿自如洒脱,仿佛远天之上,一叶归鸿。 周玉郎顿时失神,等到钱如意的身影看不见了才骤然回过神来:“你等等我,你把我银子都拿走了,我要怎么办?” 可是,钱如意已经走远了,根本听不见。 钱如意一路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顿时心花怒放,这些天憋闷在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飞奔过去唤道:“赵丰收。” 赵丰收闻言看过来,一双浓黑的墨瞳中,顿时散发出七彩斑斓的颜色,嘴角咧起,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如意……” 钱如意奔到他面前,急不可待的问道:“打听到了么?” 赵丰收眸中神色略略黯淡,但嘴角依旧挂着难以自禁的笑容:“打听到了。北定候府后头的三道巷里,住的都是姓周的。 他们多半是北定候的家将。家将你知道的吧,就是……” “知道,知道。”钱如意打断他的解释,一叠声催促:“你快往下说。” 赵丰收连连点头:“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三道巷里,从东往西数第三个门,确实有一位和你说的差不多的将军,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只不过……” 钱如意一把抓住赵丰收的衣袖:“只不过什么?” 赵丰收挠了挠头:“只不过那周将军原来有过女人的,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一瞬间,钱如意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那里。 “不过……” 冷不防赵丰收来个大喘气。但钱如意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黯然道:“不过什么?” “不过,那女人和孩子,头两年都死了。就留下一个瞎眼老娘,跟一买来的丫头过日子,甚是可怜。听说,那周将军至今都没娶过媳妇,大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 钱如意鼻子发酸,连带语气都跟着酸:“他不是有过女人吗,怎么叫至今没娶过媳妇?那他和那女人的孩子怎么来的?” 赵丰收道:“如意,你自来比我聪明,比我有见识。难道还不明白么?” 86、我会游泳 () 钱如意一噎,瞬间明白了赵丰收话里的意思。不是媳妇儿却给他生了孩子,还能是什么身份呢?妾呗。或许连妾都不是只是一个通房的丫头。 可尽管如此,钱如意心里仍旧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十分的难受。 赵丰收小心翼翼睨着钱如意的脸色:“如意,你说,能不能是那周将军,就是在等你呢?” 钱如意转头看向他:“怎么见得?” 赵丰收垂下头:“你那么好,他不等你,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一瞬间,钱如意有些许莫名的感动。除了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们之外,估计也只有赵丰收觉得她好吧。 钱如意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赵丰收的肩膀,但是忽然省起,赵丰收人高马大,她需要很吃力才能拍到。 赵丰收已经下意识的将半边肩膀沉下。 回过神来的钱如意却已经收回了手掌。 赵丰收脸上滑过明显的失落。 钱如意假装没看见,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来,递给赵丰收:“你不用惦记我,我在卫家有吃有喝,饿不着也冷不着。你一个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才要备些钱应急。” 赵丰收将那钱推回:“你知道的,我傻,不识数,有了钱就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你拿着吧。 你住在别人家里,总不能吃了人家的饭,住了人家的屋,还花人家的钱。这样不好。” 钱如意紧紧握住那钱:“那,如果我嫁人了呢?” 赵丰收墨黑的眸子骤然失神,整个人都僵直在了那里。 钱如意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看向他:“说话啊。” 赵丰收垂下头,仓惶的后退了几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石壁上:“如果……那我就去给你家看门好了。” 钱如意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你傻了。你要是给我看门,你奶奶怎么办?还有你爹,你娘,你弟,你妹,他们怎么办?” 赵丰收咬着嘴唇,很用力,几乎要将嘴唇咬破,许久才低低道:“我都不能活了,还顾得上谁呢?”他说完,转身便走了。 钱如意站在那里,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多半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身上还是穿着钱如意给他缝的粗麻布衣裳,在熙熙攘攘的踏青人群中,分外醒目。 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搜索枯肠竟无一言片语,最终憋出一句:“春天了,我给你缝一件春衫吧。”不是商量,是通知。 赵丰收顿住匆匆的脚步,点了点头。 钱如意那颗莫名憋闷起来的心,陡然云开雾散。心情顿时美丽无边,神采飞扬的转身:“今天是个好日子……” “嘭……”一头撞在一堵硬墙上。她揉着脑袋嘀咕:“我没记得这有墙……哎……哎……”她两脚踢腾着,竟是被人揪着后脖领子给提了起来。 “好大胆的丫头,竟敢在这里私会情郎?”周玉郎单手提着钱如意,面色如冰。 钱如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撞人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周玉郎另一只手,劈手将她手中没来得及揣回去的铜钱夺过,虎着脸道:“你可知道,私相授受可是大忌?” 钱如意挣扎着去夺那铜钱:“你还给我。”一语未了忽然想起自己还被周玉郎提着,脚不着地,于是改成:“你放我下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注意,是拎着。这个姿势实在是想让人忽视都难。 因此,只是一时三刻,就引来许多人的窥探。 周玉郎只好将钱如意放下,但还是拿着她的铜钱。发现还有人冲这边张望,这位北定候的世子显然不悦起来,转头呵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顽劣的妹子么?” 那些窥探的人闻言,纷纷无趣的走开。兄长教训妹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不怪人家这样想。钱如意长的矮,又不怎么做活儿,本身就细皮嫩肉的,不像受苦人家的姑娘。她如今瘦了许多,更加显的孩子气,大约但凡看清楚她长相的人,都不会将她和周玉郎放在一起胡思乱想。 因为,周玉郎虽然生的好,玉面朱唇,身长玉立,但他身上有一种和年纪不符的深邃,冷起面孔,让人不敢仰视。故而显的比实际年纪大。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呢? 钱如意却不管那些,只管跳起来去周玉郎手里争夺那铜钱。那可是赵丰收的血汗钱,她不能给弄丢了。 “你给我安静。”周玉郎低喝一声。 钱如意终于脑袋清楚了,眼前这位可不是赵丰收那个任凭她欺负的人。这位可是实打实的勋贵。掉一根汗毛能压死她。 她立刻闭上了嘴巴,乖乖任凭周玉郎提着。 周玉郎见她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将她放下,掂了掂手里那一串铜钱,问道:“你很缺钱吗?” 钱如意忙不迭的点头:“穷人嘛,啥都缺,尤其缺钱。” 周玉郎睨了她一眼,拿着那串铜钱转身就走。 “哎……”钱如意连忙去追:“这位公子,您家大业大,福大量大,这几个铜板肯定是看不进眼里的,就还给我吧。” 她越说,周玉郎走的越快。要知道周玉郎身材颀长,猿背蜂腰大长腿,一步迈出去起码顶钱如意两步。钱如意那小短腿儿,哪里跟的上? 她连蹦带跳的拼命追,远远的看见周玉郎走到雁栖湖边,扬手将那一串铜钱扔了出去。 那串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简短的弧线,扑通一声坠入湖中,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几朵。 钱如意先是愣住,忽然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我的钱……”飞扑过去想要把那钱抓回来。 但是,她忘了那底下是水,是广阔浩渺,深不见底的雁栖湖。 “你疯了?不要命了?”周玉郎吃了一惊,还好他眼疾手快,在钱如意纵身而起那一瞬,伸手将她捉住了。但他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单手举着钱如意一个急旋将她摁在了湖边的一棵柳树上,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打。 钱如意下意识的眼睛一闭,脖子一缩:“爷、奶,救命啊……” 这一声十分高亢,穿透力十足。周玉郎被震的浑身一凌,回过神来,硬生生将挥起的巴掌攥成拳头,一拳击在柳树树杆上。额头的冷汗扑簌簌往下掉,从嗓子缝儿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是不想活了吗?跳湖和被我一拳打死有什么区别?” 钱如意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一线,斜斜向上看着周玉郎铁青的脸:“我会游泳……” “……”周玉郎那张脸,霎时间如同开了染房铺子,青一阵,白一阵,黑一阵…… 最后,周玉郎咬着牙问道:“你还会什么,一并说了吧。” 钱如意指了指湖面上的渔船,我还会划船,还会撒网。 周玉郎额头青筋暴起:“还会什么?” “喂猪、喂鸡、喂鸭子,采药、抓鱼、逮野鸡、野兔子、獾子啥的。” 周玉郎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不吹牛会死?” 钱如意见他怒气散了,胆儿也肥了,揉着脑袋:“我真不是吹牛,所以谢谢你的担心啊。”一边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向湖边瞄。没办法,那些铜板可是得来不易,要是非得心疼死不可。 87、没道理 () “跟我来。”周玉郎伸手又去提钱如意的后脖领子。 钱如意连蹦带跳躲开:“老大,我好歹是个人,您不要这样拎小鸡子一样动不动就拎我好不好?” 周玉郎眸光扫过她的小短腿儿:“五短身材,走路赶不上鸭子。” 钱如意张口想要反驳,但是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确实长得矮,就像个十四五岁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好吧。”一向比较能够认清现实的钱如意承认周玉郎说的对。 “走吧。”周玉郎收回伸出去的手:“要是不想让我拎着你,你最好走快一点儿。” 钱如意翻起薄薄的眼皮儿:“能问一下您要带我去哪里吗?” 周玉郎不耐烦起来:“卖了。” 钱如意下意识向后一跳:“我的良家女子。国有律法,不得买良为贱。” 周玉郎的手又蠢蠢欲动,光想提起她就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唤了一声:“凝翠。” “来了。”凝翠答应的那叫一个清脆,也不知从哪里麻利的钻了出来,站在周玉郎面前:“公子吩咐。” 钱如意指着她:“你……” 话说从刚才开始,凝翠就跑的不见了踪影,周玉郎轻飘飘一声唤,她立马就又冒了出来,这要是巧合,钱如意就是傻子。 “我怎么了?身上有东西吗?”凝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知道真的本性如此,还是装的。 周玉郎吩咐她一声:“带上你家姑娘一些儿,她走的实在太慢了。” “哎。”凝翠不由分说将钱如意往背上一扔,轻松背了起来。 钱如意拍着她的肩膀:“你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怎么他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他要把我卖了,你快放我下来。” 凝翠一本正经道:“我自然是你的丫头,可是也得听公子的话。姑娘,你难道忘了,我原本就是公子家里的人啊。难道我如今不在家了,就不听公子的话了么?那样薄情寡性,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不做。 你放心,公子又不是人贩子,他是逗你玩儿的,不会把你卖掉的,最多你惹他不高兴,他把你送人。” 钱如意大叫:“这叫什么道理?我又不是你们家包衣的奴才,他凭什么把我送人?” 雁栖湖边踏青的人很多,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周玉郎显然并不想引人瞩目,抬起手中折扇,干净利索的一扇子把钱如意给敲晕了过去。 钱如意只觉得后颈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两侧墙壁上的窗户开着,纱帘用银钩挂起,有带着水气的微风穿窗而过。 她想要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脑袋一动后颈跟炸裂般剧烈的疼痛。 “呀……”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醒了?”周玉郎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这是……在雁栖湖上?”钱如意大概踩到了自己现在在船上。因为刚刚风略大了一些,整个房间都涌动起来。 周玉郎从船舱外掀帘进来:“你猜对一半。”因为船舱矮,他个子高只能弓着腰背,形成一个高高在上俯视钱如意的状态:“这里是雁栖湖的一个岔口,僻静的很。” “哦……”钱如意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 不是她不想动,实在是脖子太疼了。 周玉郎显然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怕我把你扔湖里喂鱼?” 钱如意苦着脸:“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请明示,鱼肉该是什么态度?” 周玉郎猛然将身压下…… 钱如意倒抽一口凉气,惊慌的瞪大了眼睛。这并非她演戏,而是出于女孩子本能的反应。 周玉郎在鼻尖儿距离她鼻尖儿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深邃的双眸似乎要将她吸进去一般。 钱如意紧张的忘记了呼吸。无论何时何地,她这只弱鸡面对周玉郎这样的权贵,都仿佛面对一只猛虎。 弱鸡能不能活,取决于猛虎心情好不好,对弱鸡感不感兴趣。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炸裂开一簇五彩缤纷的烟火,一瞬间就点亮了周玉郎的笑意。 不可否认,周玉郎人如其名,玉面朱唇,人物俊美。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可是,在钱如意的位置看来,笑的再好看的老虎,始终都是危险的。所以,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轻松。 周玉郎满意的看着她的表情,口中气息直奔钱如意门面:“就是应该是你现在的样子。” 钱如意想骂他一声神经病,但是不敢。 周玉郎缩回身子,在钱如意对面的蒲团上席地而坐。顺手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扔到钱如意盖的被子上:“拿去,足够抵你那样的铜钱百八十串了。” 钱如意伸手摸索着拿住那盒子,试探着问道:“我可以不要吗?” 周玉郎眉峰一挑。 “我收下了,谢谢你。”钱如意急忙改口,就差没吓出一身冷汗。 周玉郎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将视线遮挡住,令人无从探究他眸中神色:“以后,缺什么,短什么,使凝翠来和我说,莫要向外人开口,没得丢我的脸面。” 钱如意听的糊涂,可是又不敢问。 “你听到没有?”周玉郎猛然掀起眼皮,狠戾的目光吓的钱如意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仓惶道:“听到了。” 周玉郎又瞪了她许久,忽然起身走了。 片刻就听到他和凝翠说话:“这两天湖上人多,鱼龙混杂。你们顺着湖边玩儿一会儿早些回去。等过了明儿,家里人都来了,你们再好好玩儿个够。” 凝翠问道:“我娘来不来?” “嗯。” “那我爹呢?我哥还有我嫂子,我小侄儿,他们都来不来?” “都来,你看家吗?” 凝翠嘀咕:“我不是想他们么?” 周玉郎没有再出声。就在钱如意以为他走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再次想起:“你告诉你家姑娘,我也没有春衫。” “啊?”凝翠明显一愣:“告诉姑娘做什么?她又不会做针线活儿。” “……” 钱如意隔着帘子都似乎能看到周玉郎一瞬间漆黑了的面孔,心里暗道:“该。” 凝翠兀自絮叨:“嫣儿姐姐的针线是极好的,惠儿姐姐也不差。还有芳儿姐姐,最是有心的。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哪里用为这些针头线脑的操心。那还要那么些个女人坐什么……” “你闭嘴。” “为什么?” “……” 舱内的钱如意听着外头的对话,心中恍然。原来凝翠丫头不是装出来的少心没肺,她是真的少心没肺啊。 忽然,船身剧烈摇晃起来。钱如意吃了一惊…… 88、还钱 () 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可是轻微一动脖子就疼的她眼冒金星。低呼一声差点儿没哭了。 这时,凝翠从外头钻进来:“姑娘,咱们去落碧岩那里玩吧。那里的梅子酒和鸭儿水饺是顶顶有名的。” 钱如意眼泪含泪:“凝翠,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坑我?” 凝翠这才注意到钱如意快哭了的样子,瞪着一双大眼睛:“你怎么了?公子打你了?” 钱如意想点头,脖子再次剧烈疼痛起来:“我脖子快被打断了。” “怎么会呢?公子就轻轻敲了一下而已。”话虽如此,凝翠还是连忙坐在榻旁,将钱如意扶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拉开钱如意后颈的衣领,顿时倒抽了一口气:“怎么这样严重?” 只见钱如意的后颈青紫肿胀一片,几乎侵染到两边的腮帮子。就跟谁拿大棒槌抡了一棒槌一般。 凝翠二话没说,就从随身锦囊中掏出一个润白的瓷盒,打开来挖了一块盒里的膏脂,就往钱如意脖子上抹。 “呀……”钱如意痛的大叫:“打住,打住,再动我脖子就断了。”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哗哗往下流。 不是她愿意的,实在是痛的狠了,眼泪根本控制不住。 “这可怎么办?”凝翠傻眼了。她自幼摔打过来的,根本就没见过,被人一扇子能敲成这样的。 “你别动我就好了。”钱如意僵直着肩背,转过去看着凝翠,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咱先回吧。不然……” 凝翠这次倒是聪明:“你放心吧,公子不会再回来了。他事情多得很,以前我求他,他都不肯带我们来玩。今天肯定有事,不然咱们肯定碰不到他。” 提起周玉郎,钱如意就满心无助,叹息一声:“真是福祸相连啊。” 凝翠不知道理解到哪里去了,正儿八经的点了点头:“我娘也说过这话。” 钱如意望向凝翠:“你确定周世子脑瓜子没毛病?” 凝翠点头:“当然啊。” “好吧。”钱如意翻个白眼儿,暗道:没毛病才怪,不是二货主子,怎么可能带出来凝翠这种二货丫头。 她二人现在处身的是一艘小游船。雁栖湖几乎到处都是这样的游船。一个艄公掌舵,一个船娘摇橹,兼或烹茶,唱曲儿招揽游客。 而钱如意和凝翠所在的这艘船上,就她们两个人。 却也不怕,凝翠一人就将船摇了起来,果然按照周玉郎的吩咐,沿着岸边游走。 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天色傍黑的时候来到一处泊船的码头。 凝翠泊好船,转头来接钱如意。她也不用跳板,直接将钱如意背在背上,将脚一蹬就跳到了岸上,引得岸边一阵叫好声。 那丫头顿时瑟起来,背着钱如意一阵风往山上而去。留下那艘被她踏的剧烈摇晃的小船。 到了山上,天色已晚。大金寺各处掌起灯来。 卫如言已经吃过斋饭,正在灯下默念经文,看见凝翠背着钱如意进来,讶异道:“这是怎么了?” 钱如意摆手:“别提了,说了怕你不高兴。”说着,从怀里掏出周玉郎给她的锦囊,扔给卫如言:“有人让我帮忙捎信。” “这……”卫如言迟疑的看着那锦囊。 钱如意道:“我对灯发誓,我决定没有打开看过。” 卫如言犹豫了片刻,正要伸手去拿那锦囊。钱如意一把压住她的手:“如言,以我之见,这东西还是还回去的好,或者扔了也罢。那……实在是个神经病,还有暴力倾向,一言不合,劈手就给人提起来了。你看看我的脖子……” 她转身给卫如言看。 卫如言微微一惊:“这是……” “嫌我腿短走的慢,给我敲的。”她僵直着脊背找地方坐下:“我这样皮糙肉厚的,都被打成这样。要是你,还不被打死了?” 一旁的凝翠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们说的是……” 卫如言道:“没什么。”生生将凝翠到了嘴边的话打了回去:“凝翠,你和如意还没吃饭吧?我让红喜给你们留了,你去看看还热着没有?” 凝翠瘪嘴:“大金寺的素斋空有其名,其实难吃的要死。”话虽如此,她还是去了。 卫如言望着那锦囊:“如意,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钱如意没好气儿道:“我怎么知道?” 卫如言将那锦囊打开,从里头掏出两个小小的银锭子来,托在掌心倒也别致。 这才轮到钱如意懵头了:“银……银子?” 卫如言将那俩银锭子装回去,独自凝眉思索。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那神经病说,他还缺件儿春衫。” 卫如言转头,一脸幽怨的嗔道:“如意,女孩儿家怎好出口伤人?” 钱如意忿忿道:“你重色轻友。我都被打成半残了,骂他怎么了?”说到此,忽然想起那些被丢掉的铜板。她心头一动,顿时有了主张,向卫如言伸出一只手来:“那神经病弄丢了我的钱,你今得了他的银子,少不得应该替他还。” 卫如言白了她一眼:“越发的没个样子。” 钱如意只一句话:“还钱。” 卫如言起身,亲自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一角碎银子,放到钱如意掌心:“这个,够了吧?” 钱如意掂了掂那碎银子:“这还差不多。” 她将那碎银子贴身放好,一抬手,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盒子从袖袋里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卫如言伸手捡了起来,顺手打开。只见里头金灿灿一只嵌红宝石、绿松石、碧玺的镯子。 卫如言拿出来看了一眼,笑道:“如意,你的眼光可不怎么好,这镯子也太花哨了。” 钱如意道:“我哪有钱买这个,路上捡的。” “那你可是发财了。”卫如言说着,将镯子装回盒子里,放在了桌上。 钱如意道:“过路的财神罢了总归还是哪里来的,要回哪里去。” 她脖子很疼,浸染的脸颊都肿了,说完冲卫如言摆了摆手:“我要歇一歇,不然脖子就断了。” 她僵直着身子,艰难的在床上趴下。 卫如言见了,走过来将她衣领往下拉了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样严重,不上药怎么能行?” 恰巧凝翠带来饭菜回来,闻言说道:“原本要上药的,可是如意姑娘痛的厉害,不敢碰。” 卫如言道:“把药膏给我。” 凝翠掏出来递给她。卫如言打开看了看,凝眉略一思索:“有了……” 89、打擂台 () 凝翠不解:“有啥了?” 卫如言命人从鸡毛掸子上拔了根鸡毛下来,裹了药膏轻轻扫在钱如意青紫红肿的脖子上。 别说,这个办法挺好用。药膏敷在伤口上,清凉温润,片刻就化解了火辣辣的疼。 钱如意浑身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照耀进来,晃的她眼花缭乱。 脖子还是疼,不过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脸上的肿胀也消了下去。 她侧耳听了听,外头出奇的安静,于是问在一旁默写经文的卫如言:“怎么这样安静?” 卫如言这才发现她醒了,说道:“祖母她们去游湖了。” 钱如意想爬起身,但是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于是放弃。只是在床上趴在,望着卫如言:“你怎么不去?整天圈在家里,不闷吗?” 卫如言向她投来幽怨的一瞥:“闷啊,可是能怎么办呢?你睡在床上,我总不能把你抛下,自己去玩。” 钱如意笑道:“这样一说,我昨天还挺不仗义的。” 卫如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日上三竿了,你还不起床吗?” 钱如意慵懒的垂下眼睑:“不想动,还困。” 卫如言放下毛笔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并不烫,于是拉她:“起来吧,好歹陪我去走一走。” 钱如意也知道自己睡的太久,应该起床。于是,虽然万分的不想动弹,她还是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凝翠见了,兴奋道:“如言小姐,奴婢带你们去落碧岩吃鸭儿水饺,喝梅子酒好不好?”这话她昨天就说过。 钱如意道:“你自己想去的吧?” 凝翠被戳破,索性承认:“奴婢是很想去啊。那里景色又好,东西又好吃,去吧,去吧。” 卫如言略思片刻,望向钱如意。 钱如意道:“不要看着我,反正我没钱。” 卫如言失笑:“瞧你那吝啬的样子,谁要娶了你,可是得了个好的看家婆,光进不出。” 钱如意道:“我不是穷嘛。” 卫如言道:“银子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虽不富裕,可也不像某些人那般吝啬。” 话虽如此,三人六个丫头,尽是年轻女孩儿。没有上了年纪的陪着,到底不方便。 凝翠难得激灵了一回:“莫若我们做个女扮男装?” 卫如言道:“好主意。只是咱们没有男人的衣服,怎么办?” “我有啊。”凝翠说着就去翻她带来的巨大包袱。没办法,这丫头就这样,走哪儿都要带着家当。 她一阵翻找,果然找出几套男式衣服来。 红喜儿不解:“凝翠姐姐,你随身带着男装做什么?” “……”倒是把凝翠给问懵了:“男装方便啊。” 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复杂。凝翠之前是跟周玉郎的,估计没少扮男童,她都习以为常了。故而,红喜一问,把她问懵了。 除了凝翠,几个女孩子都都穿男装十分新奇,连一向水波不起的卫如言,脸上的迸发出兴奋的神采。 唯有钱如意,看着凝翠的那些衣服有些傻眼。 凝翠比她高,比她壮。她…… 话说她长了一张白面皮,阔额头,短眉毛,大眼睛,挺鼻梁,小樱桃小口,尖下巴。就算个子够高,无奈女子气太重。穿上男装也不像男人。 所以,钱如意只能羡慕的看卫如言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翩翩佳公子的公子的样子,妒忌的冲着她万福:“好哥哥,俊哥哥,如意这厢有礼了。” “瞧你那酸样儿。”卫如言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钱如意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气鼓鼓道:“个子高了不起?” 卫如言见她真的恼了,搂住她肩膀:“好了,哥哥带你出去玩儿,吃好吃的。” 钱如意这才高兴起来:“一言为定。” 几个女孩子也有扮的像的,也有不像的,结伴出门。沿着山路下山,到了雁栖湖边。 钱如意发现等船的地方,正是铜钱被抛下水的地方,不由多看了两眼。 卫如言问道:“怎么了?” 她直言道:“我想知道这水有多深。” 卫如言笑道:“你怕掉水里啊?” 钱如意坦言:“我不怕水的。” 九个人搭了两条小游船,往落碧岩去。 那船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从卫如言上船,就表现的异常热情。 卫如言反而腼腆的厉害。毕竟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怎么能和风里来,浪里去的船娘相比呢? 钱如意装作吃醋的样子,用一双大眼睛,瞪视着那船娘,这才将那船娘逼退。 可是,转而那摇橹的渔婆又来搭讪:“这位公子贵姓啊?” 卫如言才要开口,钱如意抢先一步:“颜。我哥哥姓颜,叫颜如玉。” “这个名字好。公子好相貌,果真人如其名。” 钱如意替卫如言答道:“多谢夸奖。我的哥哥,自然是好的。”她语气不善,夹枪带棒。 那渔婆也识趣,不再闻讯什么。转而吩咐女儿去船尾烹茶。 那小妮子便往船尾去了,片刻之后,歌声陡起:“雁栖湖水清又清,妹妹等哥三年又三年。日也思来夜也念,不知哥哥在哪边呀……” 话说那妮子人即年少,嗓音也明亮好听。可是,你唱就唱吧,干啥一会儿瞄一眼卫如言,一会儿瞄一眼卫如言? 钱如意眼角斜视着那船娘,口中却向卫如言道:“哥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卫如言点头。 钱如意清了清嗓子,要不是脖子疼,她铁定把脑袋仰的高高的,这种和人打擂台的事,她最拿手了。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意思很明显,那丫头,你不是等情郎么,不用等了,出家去吧。 那船娘被堵的小脸儿黑一阵、白一阵儿的。可是又无可奈何。落寞的蹲在船尾,不再吭气儿了。 钱如意看见她的样子,心里却并没有以往在村里和人赌气,胜了之后的开心。 她不由自主将歌喉一转:“西湖美景,二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那船娘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钱如意。 这时,一曲洞箫声,穿透钱如意的清唱,虽无言语,但是挑衅之意明显。 船娘向着那箫声来处望了一眼,面上顿时显露出气愤之意。 无怪她生气。这雁栖湖上傍水而生的人家很多,难免会有竞争。同行相妒,自来有之。 但那船娘显然拿那边吹箫的女子没有任何办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钱如意从来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敢和她叫板? 她躬身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之间不远处水面上有一艘同样不大的游船,一个皮肤白皙的红衣女子,正侧坐在船头,姿态妖娆的吹着一管洞箫。 那女子看见一身粗布衣裙,梳着俩大辫子的钱如意,十分嚣张的冲她挑了挑眉毛。 90、男的 () 钱如意差点儿没给气撅过去。她也学着那红衣女子,侧身而坐,试图做出一个比那女子更加妖娆的姿势。可惜她的硬件儿条件不允许,画虎不成反类犬。引得对面舱中的人,轰然大笑。 钱如意索性盘膝而坐,拍着船舷,抻着嗓子唱:“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果然,对面红衣女子的脸色,当即就垮了下来。只见她抬手一招。一个六七岁的娃儿,笨拙的抱着一架五弦琴,递给那女子。 那女子将洞箫撇了,把琴放在膝头,叮叮咚咚调好琴弦,下一刻一曲满含萧杀之气的琴音,骤然在雁栖湖上炸裂。 钱如意被那琴音一震,下意识感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就算是外行,也听得出那女子的琴,弹的极好,琴技造诣非同一般。 要是换了平常,那怕是走在大街上,骤然听见这琴,钱如意都会心甘情愿,对弹琴者佩服的五体投地。 可是,今日时机不对。对方越厉害,她越生气。 她索性站起身,在船头上放声高歌:“沧海一声笑,涛涛两岸潮,沉浮随浪只记今朝……” 对面琴音一转,陡然从萧杀之气变成了和风细雨,洋洋洒洒仿佛彩蝶戏花,美人春睡初醒。 钱如意一愣,思路有些跟不上,勉强凑一首:“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从来只见新人笑,谁人看见旧人哭……” 反正,钱如意就是和对面对着干。她那边犹如千军万马,钱如意就唱湖海豪天,江湖远去。 她那边春闺懒起,钱如意就唱新人笑,旧人哭。 反正只要能气住对面就行,也不在乎唱的好坏。 俩人对垒,少说也有多半个时辰。那边琴声不坠,这边歌声不绝。钱如意就这一个长处,嘴巴厉害,嗓子好。将近一个时辰,依旧字正腔圆,吐字清晰。 对面忽然琴声一停,那红衣女子站起身来,冲着钱如意遥遥一拱:“敢问对面娘子,尊姓大名?” 那声音明亮则明亮矣,就是声线有些沉。 钱如意浑身僵住,头皮发紧,嗓子发干:“男……男的?” 舱中的凝翠闻言,隔着帘子道:“胡大朗当然是个男的啊。” 钱如意钻回船舱,双手卡住凝翠的脖子:“我想掐死你行不行?你为啥早不告诉我?” 凝翠笑眯眯道:“满京城,还有谁不认识胡大郎呢?我以为你知道啊。还有,姑娘,你掐不死我的。你力气太小了。” 钱如意一肚子闷气,转而冲着那船娘而去:“对面一个男的,你刚刚满脸幽怨的是几个意思?” 船娘十分的冤枉:“我哪有?” “有,就有。” 卫如言强忍笑意,拉住就要暴跳的钱如意:“那胡大郎,传闻风流盖世,姿容无双,是天下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哪个女孩儿见了他不幽怨呢?” 钱如意指着自己鼻子尖儿:“那我怎么没有呢?” 凝翠插言:“你不是把他当女人了么?要是你对着个女人那样……”凝翠打个寒颤:“那太可怕了。” 钱如意恨的,真想甩自己俩嘴巴子。可是她怕疼,试了两下放弃,坐在卫如言身边:“我不管了,现在就我一个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总要保护我才对。” 凝翠恍然大悟:“原来你怕胡大郎打你?”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你们京城的男人不讲究,我领教过的。要是再来个人打我一顿,我小命休矣。” “你啊。”卫如言无奈:“生的娇弱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爱惹事生非的。” 凝翠补充:“还欺软怕硬。” 钱如意递给她俩一个我不管的眼神。 卫如言也是头大:“你惹谁不好,偏偏惹胡大。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徒生是非。” 凝翠无所谓道:“其实胡大郎那个人,除了不正经一些,还是挺仗义的。他不会打女人的。” 话音未落,忽听胡大郎的声音近在咫尺:“我说这声音听着怎么这样耳熟,原来是凝翠小丫头。快出来让爷抱抱。” 凝翠笑道:“奴婢怕被大娘子打断腿,胡大爷还是饶了奴婢吧。” 原来那胡大竟然不知何时,更不知怎样上到这边的船上,现就在船头站着。 卫如言一下子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了钱如意的手。她是大家闺秀,怎好这样和外男打个对面? 还好,那胡大只是在船舱外站着,并没有进来的意思:“林兄,弟多有唐突,还望见谅。” 舱内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胡大这话所谓何来。 凝翠却是明白的:“我家公子……”她本想说我家公子不在这里,话刚出口,被钱如意一把捂住了嘴巴。 钱如意想起来了,周玉郎曾经化名林公子。也就是说,胡大误以为周玉郎在船上。 钱如意冲凝翠眨眨眼睛,凝翠莫名其妙。 “林公子,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赏脸,移步一叙?”那胡大兀自在外絮絮叨叨。 钱如意差点把眼睛眨瞎,总算凝翠不傻,明白过来。 她矮身从船舱钻了出去,望着胡大抱拳一礼:“胡大爷,我家公子今天有些不大方便。” 刚刚凝翠掀帘出来的时候,胡大眼角扫过,隐约看见那个布衣女子依偎在一个男人身上,自然而然不会想到那男人其实是个女子妆扮的。 因此,他对凝翠的话深信不疑。向着船舱里拱手道:“那多有叨扰,胡大就此别过。”说完,足尖一点,身形骤然跃起,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掠向对面的游船。 凝翠赞叹道:“好轻功。” 胡大转头望了她一眼,露出一个魅惑终生的笑容:“小凝翠,胡大爷疼你哦。” 凝翠顿时羞红了脸颊,低头回了船舱。 钱如意压低声音问凝翠:“走了?” 凝翠点头:“走了。不过……”她凝眉深思:“今日这个胡大爷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儿?” “说不上来,就是怪。” 钱如意和卫如言面面相觑,凝翠都不知道那胡大郎怎么怪,这俩人就更无从知道了。 不过,凝翠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片刻就将这一丝疑问抛在脑后:“咱们快走吧,晚了就吃不上鸭儿水饺了。” 钱如意更不想继续这个胡大的话题,因此接口问道:“为啥叫鸭儿水饺,难道不能叫大鹅水饺,公鸡水饺?” “这里头有个典故,到了你就知道了。”凝翠还卖上关子了。 91、晕头转向 () “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这心里总是慌慌的,有些不大稳便。”卫如言忐忑道。 钱如意向外张望了一眼,只见胡大的游船还在不远处飘荡,说实话,她心里也虚。 这里可不是元宝村,能任凭她飞扬跋扈,随心所欲。 她十分赞成卫如言的话,一叠声道:“还是回去的好。” 凝翠有些失望:“落碧岩就在前头不远了……” “呀,好大一条金鲤。”船头上忽然传来船娘惊喜的声音,舱中除了卫如言、钱如意和凝翠,还有一个秋色丫头。 那丫头显然对金鲤鱼十分好奇,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凝翠唤了一声:“秋色,你看……”起手一掌劈在秋色后颈。秋色眼中的亮光都没来得及闪过,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钱如意吃了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就往目瞪口呆的钱如意身后躲。 这时,只见凝翠顺手拿起一件披风就蹿出了船舱:“公子,这里还有一条。” 而后,只见她快速的将一个被披风蒙住的巨大鱼儿拽进了舱中。口中兀自尖叫:“哎呀,太大了,奴婢捉不住了……” 也就是说话的功夫,她将那披风揭起,往自己身上一披,纵身从窗户穿出,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 “……” 钱如意和卫如言面面相觑,各自一头雾水。 而后,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儿少的湿人。 没错,周玉郎现在就是浑身湿答答,一副将要断气的样子。 再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将舱中供人坐卧的褥子掀起来,将周玉郎盖个严严实实。 也就是须臾间的事,那船娘提着金鲤掀帘望进来:“客官……” “不要。” “……”船娘一头雾水。 钱如意跳起来,挡在她面前,双手卡腰,一脸醋容:“我说你这女人怎么回事?那样缺男人吗?三番两次使狐媚子手段来我玉哥哥面前晃,想找揍是不是?” 那船娘一梗,顿时涨红了脸庞,一咬牙,一低头转身回了船头,愤恨的将手中好不容易捉到的金鲤摔进了湖里。 那渔娘见了,不由分说劈手一个耳光:“死妮子要疯了,自己没本事,和钱过不去?” 那船娘顿时啼哭起来,船头上乱哄哄闹成一片。 “怎么办?”卫如言抬眸向钱如意投来问询的目光。 钱如意此刻,也是头皮发紧,在心中不知骂了多少声倒霉。 卫如言得不到钱如意的回应,伸手就开始扒周玉郎身上的湿衣。 钱如意傻眼,压低声音:“你干啥?趁人之危啊?” “快帮忙。”卫如言来不及解释。 钱如意道:“帮忙可以,但是咱得先说好。你是主谋,以后这小子找后帐,你一力担承,可不要牵扯我。” “不牵扯。” 钱如意这才帮卫如言一起,扯下周玉郎的湿衣,而后,卫如言又干了一件令钱如意跌目的事,她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穿在了周玉郎身上,自己一个大家闺秀,只穿着中衣长裤待着。 然后,她才望向钱如意:“接下来怎么办?” 钱如意两手一摊,正想说不知道,只听周玉郎低低道:“去落碧岩。” 钱如意吃了一吓:“你没晕?” 周玉郎略略将沉重的眼皮掀起一线:“我只是累极了,谁告诉你我晕了的。” 钱如意转头掀帘望天:“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周玉郎无声低笑开来,眼角余光瞥见只着中衣的卫如言,眼神微微一凝。 卫如言顿时羞红了脸庞,垂下头去。 周玉郎靠在弦窗下,重新阖上了眼眸,片刻之后,想起低微的声。 卫如言看着他的侧颜,不觉已然成痴。 不大的船舱中,温度似乎骤然升高。 钱如意越发向船舱外避开,恰巧秋香迷迷瞪瞪醒来。钱如意一把扯住她:“陪姐姐到船头透透气。” 秋香稀里糊涂点头,后颈一痛,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两眼望着依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的陌生男子,抬手指去:“这……” “嘘……”钱如意示意她噤声,而后抬手做个劈砍的动作,指了指秋香的脖子。 也不知秋香理解成了什么,将目光转向卫如言。 卫如言冲她点点头,她这才跟着钱如意钻出船舱。 游船本就很小,船头上摇橹的渔娘已经占了很多地方,加上一个啼哭的船娘,地方更有限。 钱如意和秋香出来后,船头几乎要被压沉下去。 只见那摇橹的妇人,恶狠狠瞪了那哭泣的女孩儿一眼:“滚到后头去。” 只见那女孩儿走到船舷边,没等钱如意回过神来,贴着船舱的棚壁,踩着窄窄的船舷边缘,很是轻松自如的走到了船尾去。 钱如意眼睛一眯,却并没有说什么。 这里距离落碧岩已经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就见一带苍岩连绵起伏,映着湛蓝的青天,也有几番意趣。不过比起别处绿草如茵,杨柳如烟的初春景象,这里实在不足为奇。 但就是这么个在钱如意看来,平平无奇的地方,早就停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游船,岸上更是人声鼎沸,游客云集。 钱如意心里奇怪,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正在想着,就见周玉郎穿在卫如言那件长袍,头戴卫如言的纱笠,体态慵懒的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钱如意下意识退在一边,等着卫如言。 周玉郎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不走做什么?莫非要我抱你么?” 钱如意皱眉:“我在等……” 未等她话说完,周玉郎展臂将她裹进宽大的袍袖,垂眸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丫头奴仆,不用那些规矩。” 钱如意定定的站着,怒目往他:“你……”她想说你过分了。 周玉郎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了她的唇上:“我的好,你只记在心里就好,就不必说出来了。” 钱如意撇开他的手,气冲冲分辨:“我……” 周玉郎突然垂头靠近她的脸颊,近到钱如意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下意识的呼吸一滞。 只听周玉郎臭不要脸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这时,凝翠一溜小跑从岸边跑来:“公子,你们怎么这样慢?” 周玉郎抬头问道:“鱼呢?捉到了么?” 凝翠忿忿道:“那鱼太狡猾了,怕是要成精,奴婢学艺不精,没捉到。好可惜啊。” 钱如意自问,自己并不笨,可硬是被眼前这主仆俩给整懵头了。这主仆到底唱的哪一出? 92、闭嘴 () 周玉郎根本不给她明白过来的机会,将她往腋下一挤,夹起来就跳到了岸上,吩咐凝翠:“回去禀告我母亲,我去会友,不定何时回去,让她不要等我。” 凝翠道:“那如意姑娘呢?” 周玉郎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打架不如你厉害么?” 凝翠摇头:“还是公子厉害一些。” 钱如意一头黑线,原来在这主仆心目中,她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主,随时都做好和人打架的准备。 周玉郎说完,裹挟着钱如意便走。凝翠则跳到船上,使唤那渔婆回转。原本是她三番两次要来什么落碧岩,这会儿钱如意来了,她却回去了,更主要的是,把钱如意独自留在了这里。 这要是在元宝村,别说有人敢这样裹挟着她,就算多看她一眼,惹她不高兴了,她都能给人怼翻天。 不要小瞧钱家在元宝村的威望,乡下人家,人马多,拳头硬就是王道。 可惜钱如意只是个地头蛇,也就窝里横。出了元宝村真的弱鸡一个。她想挣脱周玉郎的钳制,但是,一则她力气小,二则她忌惮周玉郎的身份,一时间被裹挟着往前走,竟是无可奈何。 上了岸再看落碧岩,才真正看到这个地方的独特之处。那些远看苍苍如屏的巨石,近看叠叠似帐。几乎每一块石头都有平整光滑的一面,配上石头本身的苍色如染,浑然如同天然的挂屏,等待世间风云过客,前来留下丹书墨卷。 更绝妙的是,在这连绵的挂屏之间,点缀着零星的粉白杏花,于苍茫浑厚中,平添几分钟灵毓秀。 “在看什么?”周玉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钱如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走神了。 她顿时有几分汗颜:“没什么。” 周玉郎顺着钱如意的目光抬眼望去:“这落碧岩,只有走近了才知道他的好。” 钱如意道:“你能离我远一些说话吗?” 周玉郎一愣:“不喜欢?” “你说呢?”钱如意翻个白眼儿:“世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还用我一个乡下丫头多说吗?” 周玉郎松开手,讪讪的低咳了一声:“你不要误会。” “不会。” “嗯?” 钱如意回答的太干脆,周玉郎反而一愣,脸色一僵,又向后退了一步:“你给我等着。” 钱如意一脸茫然:“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你吧?” “哼。”周玉郎冷哼一声,甩袖就走。走了两步发现钱如意没跟上,转回头来,不由分说跟提小鸡仔一样,提起她的后脖领子就走。 钱如意简直要气死了,试问在元宝村,谁敢这样对她? “周玉郎,我警告你,你赶紧把我放下来,不然我和你没完。” “闭嘴。” “你把我放下来。” “我让你闭嘴。” “我再次警告你,你要是不放手,别怪我不义。我一定让你后悔一辈子。” 周玉郎松手将她扔下:“你最好别给我出幺蛾子。一会儿多吃饭,少说话。” 钱如意揉着仍旧有些肿痛的脖子:“那我啥时候能回去?我怕如言担心。” “放心,要不是赶上了,你倒贴我都嫌你长得丑。” “这个我信。” “走吧,别让我再拎着你,胖的像猪,死重死重的。” 钱如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材,撇嘴翻眼仁儿,在心里嘀咕:“眼瞎。” 周玉郎指着前面一个小小的门帘儿:“那里就是鸭儿水饺店了。” 钱如意不屑道:“店子旁边还有一棵桃树。” “你怎么知道?” “哦……”钱如意自己都怔住了:“我瞎说的。”她总是这样,有时候顺口说出来的话,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周玉郎没有再追问什么,当先进店子去了。 因为已经是后半晌了,店里客人并不多。见有人进来,一个面如傅粉的年轻妇人殷勤的迎了过来:“客官,吃饭呐?” 周玉郎点头:“两碗水饺,二斤梅子酿,一斤随喝,一斤带走。” 那妇人应承了,转身向着一堵矮墙后唤道:“娘,两碗饺子。”说完自走去取酒。 那矮墙垒在灶头上,不过二尺半高,墙前头就是热汤翻滚的汤锅。不过片刻,就见一个个饺子从矮墙后飞出,准确的落进汤锅里,而后一个个争相浮出水面,仿佛一只只在碧波中游弋的鸭儿。 周玉郎道:“知道这鸭儿水饺的由来么?” 钱如意虽然身在此处,但内心早已十分的不耐烦。她来自乡下不假可并非随便的女人,更何况,在周玉郎面前他是完被压制的那一个,举手投足那哪儿都憋屈,出气儿都不匀。 因此,她胸中便时刻酝酿着一股无名之火,闻言不答反问:“那你知道,我怎么知道这店子旁边有棵桃树么?” 周玉郎佯装看不见她那张十分不悦的脸,悠哉悠哉道:“说来听听。” “有个妇人,丈夫早丧,留下孤儿寡母无以为生。幸好那妇人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包饺子。于是开个店子谋生。 然而生意并不好。因为那妇人实在貌丑,食客多介意。 于是,那妇人便生出一计,在灶头砌一堵矮墙。妇人于墙后包饺子,其子灶前待客。 因那饺儿如水,神似鸭儿,因此得名鸭儿水饺。 此过经年,那妇人的儿子长大,娶一娇妻,代替丈夫灶前待客。只因那媳妇容貌姣好,面如桃花。每到桃花开时,人面桃花,相映相成,一时间那鸭儿水饺声名鹊起。 有墨人骚客闻名而至,兴起留诗一首:“今时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 隔年,那人又来,却不见了当时的美人儿,于是叹息:去年此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周玉郎讶异的望着钱如意,但片刻就笑开了:“难为你说的竟像真的一样。不过,你那两首打油诗倒是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却见那年轻妇人走过来,将分装好的酒放下,笑道:“这姑娘说的**不离十。不过,并非我婆婆貌丑才出此下策,而是因为我公爹早逝,婆婆彼时太过年轻,才在灶上砌墙。可怜那会儿,我丈夫才六七岁,孤儿寡母就那样生生煎熬着,慢慢将日子过起来。 至于那诗……” 93、我等着 () 那妇人笑道:“却是不曾听说过的。” 她说完,自走去将煮好的饺子捞出来,摆在托盘上送了过来。这个话题就从揭过。 周玉郎又要几个小菜,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吃着饺子,就着小菜。这在乡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吃饺子就菜,败家不知道怎么败法了。 钱如意自昨晚就没有吃饭,此时闻见酒饭的味道,肚子里早已造起反来。 她也不客气,低头吃饭。 可是,她是个小姐身子,再不能假一点儿。饺子虽好,却是不容易克化之物。她勉强吃了两三个,胃里疙疙瘩瘩,说不出的难受。于是,她转头向那店家娘子道:“劳烦盛一碗汤来。” 周玉郎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钱如意喝了半碗热热的饺子汤,肚子里这才舒服了些。 周玉郎又吃两口菜,见她只是坐着不动筷子,于是也将自己的筷子放下。两下里谁都不言语,气氛一时间沉闷下来。 过了片刻,他起身道:“结账。” 店家娘子走过来,打眼一看,只见桌上的饭食只动了没几口,于是问道:“客官,是小店饭食不合二位口味么?” 周玉郎闷声道:“还好。” 那娘子转向钱如意:“莫非不合姑娘口味?” 钱如意摇头:“我粗茶淡饭惯了,这样好的饭食怎么会不合口味呢?是我舍不得吃,一碗汤灌个水饱,吃不下去了。” 店家娘子顿时笑开:“姑娘可真会说话,听得小妇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算明知道自己饭食有所不足,心里也要飘飘然起来。” 钱如意笑道:“嫂子自谦了,不知道您家里的饺子能不能打包带走?倘若能,麻烦帮我包好,再把你家那梅子酒给我装上二斤。要分两个罐子来装。” 店家娘子应道:“使得。”转身去拿来了荷叶,将两碗饺子合成一堆,层层包裹起来。又去装了两小坛酒来,用草绳打结拴好,方便一只手提着。 “酒是十文钱一斤,四斤四十文;我看这姑娘投缘,小菜赠送;两碗饺子……” “娘子,这二斤酒另算的,我来付账。其余的是那公子付账,那小菜也不用赠送,有钱人家,不缺那三瓜俩枣的。搁在咱们穷苦人身上,就是血汗了。” 店家娘子一怔,随即笑道:“好个心善的姑娘,小妇人谢谢你了。” 周玉郎看了钱如意一眼,将两只手袖起抱在胸前:“我没带钱。” 钱如意抬起眼皮:“没事,我可以帮你垫付,反正有人会帮你还帐。”说着才袖袋里摸出问卫如言要的那一角碎银子,递给了店家娘子。 店家娘子接了,转而找给钱如意一串铜钱,足有四五百文,笑道:“还好今儿客人多,不然您这银子还找不开呢。” 这下轮到钱如意傻眼了。话说她长这么大最多花俩铜板,虽然知道银子比铜板贵重,可也不知道竟然贵重到如此地步。 一角银子不过比黄豆大一些,比枣儿还要小一圈,怎么就换了这许多铜钱?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铜钱很重的好不好?她将目光投向周玉郎。周玉郎装作往外看,不看她。 这也难不倒钱如意的,她从里头数出一部分,问店家娘子要了一条牛皮绳串上,揣进自己怀里,剩下的拉过周玉郎胳膊,给他挂在手腕上。 周玉郎皱眉:“什么意思?” 钱如意一本正经道:“这是你还我的钱,多余出来的,我不能要,还给你。” “我还你什么钱?” “昨天你扔水里那些。” “你跟我来。”周玉郎一把扯住钱如意就往门外拉。 “你干啥?”钱如意被他拉的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往前走。 落碧岩游人如织,两人一出门就引来了许多人注目。 周玉郎扯着钱如意走了半天,而后拎起她跳上了码头上停泊的一艘小游船。 掌舵的老头儿正在船头打盹儿,被吓了一跳:“客官……” “滚……” 老头儿一愣。 周玉郎随手将钱如意挂在他腕上的铜钱丢进老头的怀里:“滚。” 老头掂了掂那铜钱,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招呼船娘:“老婆诶,咱们到岸上歇一歇去。” 老两口真个爬上岸走了。 周玉郎这才松开钱如意,解开缆绳,一脚踹在岸边。那船儿顿时离了码头,向湖中飘去。 岸上的老头见了,慌忙喊道:“怎么把我的船划走了?可莫要弄丢了,那可是小老儿的部家当。” 周玉郎冷着脸,自然是不会应声的。钱如意看那老头儿着急,心中不忍,回应道:“你老放心,多会儿都给你们送回来。倘若丢了,你们老只管去北定候府上认领就行。” “原来是北定候府上的,那我可放心了,你们只管玩儿去。” 钱如意转头看向站在船尾的周玉郎:“你父亲在民间声名甚好。” 周玉郎反问:“那又怎样?” “希望他可不要落入祖宗积,子孙败的轮回。” 周玉郎挑眉:“你在骂我败坏我父亲声名么?” “你有吗?” 这三个字倒是把周玉郎问住了。他转开头看向了别处。一时二人各自无语,任凭船儿随波逐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玉郎转过头来,望着钱如意:“明儿我娘要陪着华太妃游湖,你来么?” 钱如意道:“你着急忙慌的拉我来这里,原来为了这个。” “不是。”周玉郎一口否认:“我原本想寻个僻静之处,教训你一顿的,可这里人多,竟无一片情景地方,折腾这半天,我心里已经气不起来了。” “那好吧。”钱如意点头:“我承认,我这个人吧,别的都还好,就嘴巴不讨喜,总爱惹事生非。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你,可还是应该向你道歉。而且,还要谢谢你。 要不是你送了凝翠来,我和如言真不知道会是怎样境地。” 周玉郎目光温暖起来:“总算你还有些良心。” “你放心,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良心大大滴。古语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和如言都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周玉郎低笑一声:“好,我等着。” 这时,砰的一声响,船身摇晃了一下,周玉郎一个趔趄,差点没掉进水里。 94、恩情 () 他下意识矮身蹲下,上身前倾,伸出双臂抓住两侧船舷。尴尬的侧头看向钱如意。 只见钱如意站在摇晃的船头上,两脚稳稳,仿佛粘在船板上一般。他顿时有些汗颜。 钱如意本能的拿起篙子,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船儿稳住,一转头,见周玉郎的表情,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周玉郎此刻的姿势,实在有失风度,他索性往后一倾,坐在了船板上,露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钱如意那张破嘴,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毛病。” 周玉郎皱眉看着她:“我自来就一身毛病,你今儿才知道吗?” “我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么要紧?” 话音刚落,只听旁边船上骤然发出惊叫声:“不好了,小姐落水了。” 钱如意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鲜亮的姑娘,顺着船舷跳进了水里。扑通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 钱如意忍不住打个冷战,替那姑娘赶到寒冷。 现在可是二月天气,闹不好会出人命的。这姑娘,真豁的出去。 “你看什么?”周玉郎向这边凑凑。 钱如意刚撑船早已累的精疲力尽,顺势也坐了下来:“看戏。” “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在乡下闷的很的。乡下人直冲,没有许多花花肠子,最多吵一吵,骂一骂,哪有你们城里人演的戏码好看?” “喜欢?” “闲着也是闲着呗。”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确实有些意思。” 对面大船上早已乱成一团糟,这俩人倒好,比肩坐在船头看戏。 只见对面大船上,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急匆匆跑到这边,望着周玉郎:“那位公子,求您救救我女儿吧。民妇感激不尽。” 周玉郎转头看向钱如意:“她在和我说话吗?” 钱如意点头:“好像是。” “可是我不会游水。” “那我告诉她一声,免得耽误人家找别人。”钱如意说着,向那大船上喊道:“对不住,他不会游水。” 那妇人却不肯罢休,只一叠声向周玉郎求救。 钱如意转头:“我尽力了,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于一个装睡的人,我无能为力。” “要不,那咱们走吧?” “好吧。水这样凉,权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两船相距不远,刚刚小船剧烈摇晃,就是被那大船船桨扫过造成的。所以,二人谈话,大船上的妇人是听得见的。 那妇人早已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露出狰狞嘴脸,指着钱如意骂道:“见死不救,忒狠毒的心肠。” 钱如意向来不是受气的人,又最擅长狐假虎威。如今有周玉郎这面大旗在,她怕个球。望着那妇人就开了声:“虎毒不食子,你女儿落水,你不去搭救,却来这里找我们晦气。谁能和你比狠毒?” 那妇人一噎。 钱如意接着道:“你们的船刚刚撞了我们的船,差点儿把我们公子闪下水里去,我不找你算账,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公子吓着了,你赔。今天这事不整清楚,我和你们没完。” 一旁的周玉郎一头黑线,倘若明天传出他被吓着了这种话,他的颜面啊…… 钱如意根本没想到周玉郎的感受,一径冲着那妇人叫嚷:“快赔钱,赔钱……”她的声音带着她独有的高亢明亮,似乎将对面船上的喧哗都压了下去,附近湖面上仿佛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那妇人脸色白了又白。大约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向爱惜羽毛的北定候世子身边,竟然会有一个无赖般的丫头。 可是,就算明知道周玉郎被吓坏这种事,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个罪名她也担待不起。 实在是,北定候府里就这么一个世子,连圣上都盯着,她有八个脑袋敢得罪他。 “走啦。”周玉郎见那妇人被吓住,招呼钱如意离开。 钱如意也并非真的想讹钱,可仍旧忿忿:“敢惹姑奶奶,瞎了她的狗眼。” 周玉郎有些无奈:“你这脾气,总要改一改才好。” “娘胎里带来的,改不了。” 周玉郎只好摇头。 钱如意走到船尾去摇橹,可就她那点子力气,比划两下已经是极致了。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状况,很干脆的放弃。坐在船尾任凭船儿在水面随波逐流。 “在想什么?”周玉郎穿过船舱,走到船尾。 “嗯?”钱如意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刚刚望着水面失神了:“我想回家。” “京里不好吗?还是在卫家受委屈了?” 钱如意摇头:“都不是,慧雅郡主的奶妈妈都被我气死了。人家都没把我怎样,还要人家怎么对我好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周玉郎想给钱如意一个笑容的,可是看见她明显消瘦的容颜,心头下意识一阵抽痛。语气不觉越发温柔:“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钱如意苦着脸:“我想上厕所。” “……” 周玉郎站在船尾,举目四望。经过刚才一事,周围的船都躲得远远的。这小小游船上,显然不会有马桶。 周玉郎拿起篙子,点开水面…… 钱如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会划船啊?” “我又没说不会。” 事实证明,周玉郎不但会划船,而且划的很好。他很快就把船儿划进湖边芦苇荡。 钱如意解决了后顾之忧,松快了不少。见四下里无人,忍不住问道:“凝翠把如言带哪里去了?” “我还以为你把她忘了呢?” “不会。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 “她不是你的好姐妹吗?” 钱如意一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世故:“这世上,两不相干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手足一般呢?我和她,就是大家小姐和一个穷丫头的故事而已。 如言缺个解闷儿的人,我肚子饿。 她给我吃的,我陪伴她,解她孤独。 可不管怎么说,都是她救了我。要没有她隔三差五救济我,我早饿死了。这是恩情,不能忘。” “你吃的那些点心,都是我家的。” 钱如意认真道:“话不是这样说的,理也不是这样论的。就算那些点心是你家的,可已经送给了如言,就是如言家的。如言送给我,就是对我的恩情。 如果要说你家的恩情,却是比如言的要多得多。” “噢?”周玉郎精神一振。 95、到了你就知道了 () 钱如意道:“如果没有你父亲打退侵略者,保家卫国。我们这些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居乐业呢?老百姓心里其实很清楚,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因为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 对于我们金山县以及玉匣关内,方圆百里的百姓来说,你的父亲和玉匣关三十万抛家舍业,誓死戍边的将士,就是替我们负重前行的人。 这分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比金坚,比日月毫不逊色。” “原来……如此……”周玉郎沉默。 一时间,芦苇荡里,只余微风掠过干枯的枝叶,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玉郎才从沉默中回过神来:“我送你回去吧。” 他重新点开水面,悠然的摇着橹。小船儿仿佛游鱼划入微波粼粼的湖面。 此时已然红日西斜,远处隐约传来渔歌声,穿过那水面蒸腾起的飘渺薄雾,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滋味。 周玉郎隔着船舱问道:“你会唱渔歌么?” “怎想起这个?” “我父亲和我母亲成婚第二日就奔赴玉匣关,二十余年,我从未体会过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有时候,我甚是羡慕普通人家的日子。就像那鱼水人家。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起布网,暮至归舟……” 钱如意没等他说完,唱道:“天是湖,云是舟……啊喂……撒下丝网垂金斗…… 水上更比水中美啊,歌声飞进花雨楼;花雨楼,云如船,风如酒……” 周玉郎不知何时住了橹,静静听着。钱如意唱完许久,他才幽幽叹息一声:“花雨楼,好美……” 之后,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湖面上唯有周玉郎吱呀、吱呀摇橹的声音,以及促促的悦耳水声。 钱如意体弱,早已累的七荤八素,伴着这舟橹之声,不觉爬在船头睡去。 京城二月的天气还是很冷。初时,她迷迷糊糊还觉得冷,渐渐的身体暖和起来…… 这一觉好睡,醒来时但闻水声哗啦,有凉风吹过脸颊。漆黑的天幕上,星子灿烂。 她怔了许久,才想起之前在船上睡着了,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直起身,想看个究竟。身体一动,包裹在身上的一件毛裘滑落下去,冷冽的风吹来,噎的她差点背过气去。 “姑娘,你醒了?”凝翠的声音传来。 “凝翠?”钱如意脑子有些不够使:“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啊。谁知道你睡着了,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忍心叫醒你。” “哦。” 凝翠望着她:“你都不问一下世子的么?” “他一个大男人,能走能跳的。我自顾上去不暇,又哪里能分出心神去担心他?” 凝翠撇嘴:“世子真可怜。” 钱如意并不接她的话题,问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凝翠看看天色:“这都后半夜了,当然是赶紧回去。不然如言小姐会担心的。” 钱如意想了想:“不忙。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咱们要是回去,倘若惊动了旁人,反而不美。” “那怎么办?” 钱如意道:“都在这里睡到半夜了,也不在乎多睡一会儿,索性等天亮了再说。” 凝翠无所谓道:“我是你的丫头啊,自然你说怎样就怎样。” 于是,两人在船舱里挤着,接着睡。 钱如意反而睡不着了。捱到天亮,两人上了岸。 凝翠顺手就替钱如意提着前一天买的酒和打包的饺子:“姑娘,咱们走吧。” 钱如意昨天就没好好吃饭,这会儿整个人都要虚脱一般,飘飘然有些站立不住,在岸边寻个凉石头坐下:“饿死我了,把那饺子给我吃一个先。” 凝翠正要去打开荷叶,拿饺子。只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你不能吃那些,会生病的。” 钱如意转头望去,只见赵丰收被冻的脸色铁青,浑身都被晨起的露水打湿,瑟缩的站在不远处。 钱如意心头顿时升起无名之火:“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丰收垂下头,不语。他一向这样,钱如意急了,他就哑了。 钱如意指着他:“你要气死我,就在这儿梗着。” 赵丰收这才低声道:“我心里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难受个屁。” 赵丰收向后瑟缩了一下,没有反驳。 气的钱如意简直要撅过去:“你就是个傻子,赵大傻。” 赵丰收浑身一僵,抬起头来看向钱如意,竟然没有反驳。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陡然升腾起泪意。许久又垂下头:“你说的对。” 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往常,不管谁叫他傻子,赵丰收都不会反驳,唯有钱如意叫他傻子,他会生气。今日里,他竟然承认钱如意说的对。 “你咋了?”钱如意望着他:“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挤了?” 赵丰收摇头:“都没有……”一语未完,声音陡然哽咽,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钱如意反而被他哭傻了:“你奶奶不在了?” 赵丰收摇头:“我快死了。” “你怎么就快死了?” “呜……” 钱如意那脾气,起身就给了他一脚:“好好说话……”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失去了直觉。 似乎只是一瞬间,她就恢复了神智,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凝翠怀里。赵丰收正捧着一碗热粥巴巴的望着她,见她醒来,二话不说盛了粥就喂她。 钱如意肚子里真空,于是不客气的张开嘴巴就吃。 一碗热粥下肚,身上才有了力气。 赵丰收担忧道:“如意,你怎么能吃冷饺子呢?你肠胃弱,怎受得了那样的东西?你看你,才离开家多久,就瘦成这个样子了……”他说着,眼圈一红,又要哭起来。 这下别说钱如意了,就算凝翠都看不下去了:“你也是七尺高的男人,怎么动不动就哭?” 赵丰收垂下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钱如意坐在粥铺的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唤道:“丰收,你带我去周家看看好不好?” 赵丰收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他强自忍住,点了点头。 凝翠不解:“什么周家?” “到了你就知道了。”钱如意实在无力解释。 96、古怪 () 雁栖湖在京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而周家在内城之中。两地相距不下二三十里。就算钱如意身体强健的时候,这样远的距离也是别想她能够走得到的。 此刻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要去,大约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仗凭的是什么。不外乎有赵丰收在,他一定会想办法把钱如意带到她想去的地方的。 这并非钱如意盲目自信,而是这许多年来,两人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只要钱如意一句话,赵丰收上山下河,从来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果然,钱如意只走了两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赵丰收皱着一双笔直的眉毛,目中尽是心疼:“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咱们两个,我背你吧。倘若有人问起来,就说……就说……”他一连说了两个就说,一双眉毛都要在眉心拧成一股绳了:“就说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 凝萃闻言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人认识你们两个?我不是人吗?” 赵丰收顿时梗住,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你就不能不和别人说吗?” “凭什么?”凝萃根本不吃那一套。 可是,钱如意去意即坚决,又确实无力行走。 凝萃一拍胸脯:“姑娘,我来背你。” 赵丰收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你一个姑娘家,行么?” 凝萃毫无预兆的,忽然一击直拳,砰的一声将赵丰收打的倒仰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住。而那小妮子毫毛未伤,趾高气扬道:“你说我行么?” 赵丰收的脸色灰败下去,垂下头道:“好吧。” 钱如意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十分不忍,解释道:“凝萃会功夫的,你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赵丰收点了点头,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凝萃的脚程不慢,但尽管如此,二三十里的路程,三人也走了大半个上午才到。凝萃望着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门庭:“这不是北定候府吗?原来你们说的周家,是这里啊?” 赵丰收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北定候府?” “这不是废话吗?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喏……”她说着向着对面一指:“如言小姐的家就在对面。”又往左边指去:“哪里是文侯爷的宅子,已经荒废好些个年头了,只有几个老家人在看守。我小时候还去那院子里偷过石榴。这条街叫做尚贤街,不过老百姓都习惯叫做十王街。开国十大异姓王原来都住在这里,后来渐渐的都搬走了,如今就剩下北定候府和如言小姐的家还在这里。 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剩下我们北定候府一家了。” 赵丰收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凝萃。 凝萃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等卫老太太百年之后,他们家又无出仕之人,爵位无继,也就没有办法再住在这里了。可不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了?” 赵丰收根本就不懂这些,听得两眼迷茫。 钱如意都替他累得慌:“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呢?咱们金山县距离这里千里迢迢,山高皇帝远的。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赵丰收摇头:“那是以前,等以后,我是要给你家看门的。这京里的规矩,我都得知道才行。” 钱如意失笑:“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你说的跟真的一样。” 赵丰收看着她,目中已然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忧伤:“如意,你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应验的。” 钱如意实在受不了他那唧唧歪歪的样子,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凝萃已经兴高采烈的跑到府门前去叫门了:“英伯,我回来了。” 只见北定候府大门旁边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缝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是小凝萃啊。又馋了?” 凝萃一径道:“才不是,我带了一个人来。”说着指了指台阶下的钱如意。 那老者大约眼花,蹙起眼眸:“那是谁啊?怎么看着面生?” 凝萃道:“您老就不要管了,只管给我们打开门就行。” 老者点头:“行。小凝翠说不用管,那我就不管了。” “不用。”钱如意连忙制止:“我不是来这里的。” “啊?”凝萃转头:“这条街上,就我们一家姓周的。这又是我们家门前,怎么会不是呢?” 钱如意张口正要解释,不意赵丰收抢先道:“如意真的不是找的这家。”他一向不爱言语,像这种抢着说话的时候,简直是大年初一头一回。 凝萃从门上跑下来:“那要找的是哪家?” 赵丰收道:“北定候府后头,第三条巷子,第二家。” “第三条巷子,第二……”凝萃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家。走走走,我带你们去。那家老太太脾气古怪的很,怕是你们自己去,再给你们骂出来。” 赵丰收追问:“怎样个古怪法子?” “一言难尽。” 凝萃扶着钱如意,赵丰收依旧坠在后头,三人顺着北定候府高大的围墙,绕过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枣树,来到赵丰收所说的那户人家门外。 北定候府后头的巷子里,住的都是府里府兵家将的家眷。乍然看过去,每家每户都差不多。可仔细看的时候,也是有去别的。那些小院儿的垂花门上,各个雕刻的花样都不相同。越靠近北定候府的,院子看着越整洁。越往后的,似乎越是破旧。 能住在第三条巷子,也算中等门户。看那巷子里偶尔来往的妇人、孩童,衣着整齐,可见日子十分过得。 凝萃一径走到第三条巷子第二个门户前,拍了拍门喊道:“瑞大娘,开门。” 过了片刻,院内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应道:“来了。” 钱如意忽然紧张起来。 只听门闩一响,院门打开一隙,露出一张青青紫紫的小脸儿:“凝萃姑姑,您怎么有空来了?” 凝萃道:“瑞大娘又打你了?” 那小丫头没有吱声,只是将身体向旁边让了让,把门打开一些。 钱如意还在门外,就听院内一个阴郁的声音问道:“谁啊?” 那小丫头浑身微不可见的一哆嗦:“回奶奶,是凝萃姑姑来了。” 院子里随即没了声息。 凝萃扶着钱如意进了院门。眼前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儿,东西厢俱,却是门窗破败,满院子荒草丛生,十分的荒芜。钱如意处身在这个境地之中,莫名的脊背发寒。 赵丰收跟着进去,还没有站稳,就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滚,滚出去。那男人滚出我家。” 赵丰收吃了一惊,僵直在那里进退不得。 钱如意顺着那尖锐的声音,才在荒芜的杂草后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子,也看不清五官长相,只能从那披散的杂乱的花白头发中,看见一双通红的,满含着阴鸷,恶狠狠的眼睛。 钱如意下意识又吃了一惊。 97、毒妇 () 凝萃皱着眉头,无不嫌弃道:“瑞大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好的带客人上门来看你,竟是错了么?” 那婆子嘿嘿一笑,十分人:“那就谢谢你的好意了。我用不着。把那些人都带走,我一个都不想看见。我的儿啊……”她说着,语锋一转,毫无预兆的就嚎哭起来。直到这时,她浑身似乎才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儿啊……儿啊……你看看你娘啊,你来看看你娘吧……”她哭的伤心欲绝。 钱如意是即容易心软的,不觉跟着动容:“大娘,您放心,您儿子如今好好的……” 谁知她一语未了,那婆子随手捞起一件什么事物向她砸来,恶狠狠骂道:“狐狸精,臭表字,以为老娘死了?想要勾引我儿子,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儿子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你个狗娘养的,给我滚,滚出我的家门……” 赵丰收上前一步,将钱如意挡在身后,那件事物哐当一声砸在他身上,落地粉碎,黄褐色的液体泼洒了一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扑鼻而来。 原来,竟是一个尿罐子。 赵丰收怒道:“你这老婆子,疯了吗?” 那婆子两眼直勾勾望着赵丰收,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下一刻毫无预兆的尖起嗓子嚎叫起来:“快来人呐,抓奸夫**啊。那小娘们儿勾引野男人,勾引到我老婆子眼皮子底下了。快来人呐,捉住这对狗男女……” 赵丰收脸色一白,辩解道:“我不是野男人……” 那婆子怎么肯听,只是一径的嚎叫。 凝萃忍无可忍,大怒:“瑞婆子,你再这样放肆,别怪我回了世子,把你赶出去。” 那婆子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老天爷啊,你睁睁眼。我儿子为了保侯爷,拼死拼活在战场上,那一起子奴才秧子,竟然容不下我老婆子,要把我赶走啊。”又喊:“儿啊,你还保的什么爷,打的什么仗?你娘都要被人害死了。你快回来啊,你快回来吧……” 凝萃气的跺脚:“疯了,这婆子真的已经疯了。” 钱如意摇头:“她没疯。” 那婆子闻言,呼号声戛然而止,阴戾的盯着钱如意:“算你说对了,我确实没疯,我清楚着呢。你们谁都别想夺走我儿子。” 钱如意接着上一句道:“她变态。” “……” 这下,连那婆子都怔住了。 钱如意接着道:“她是个恋子癖。” “什么?”凝萃根本没听懂。 钱如意也不解释,径直说道:“周将军之前的女人和孩子,百分之百是这恶妇害死的。” 这下那婆子反应过来了,猛然从坐着的椅子里窜了起来:“你放屁……”张牙舞爪就要来抓钱如意。 凝萃还没有反应过来,赵丰收拦腰将钱如意夹起,连退几步跳出了那小院儿的院门。紧紧将钱如意护在身后。 那婆子没有抓到钱如意,气的跳脚,指着退出门外的二人大骂:“奸夫**,奸夫**……” 钱如意隔着赵丰收盯着那状似疯癫的婆子:“你是杀人犯,你杀了你儿子的女人,和你儿子的孩子。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你家院子里阴森森的,要比别处分外阴冷些?那是被你害死的母子们,冤魂尚在。” 那婆子浑身僵住。 钱如意的声音忽然拔高,指着那婆子身后:“看……” 那婆子浑身一个哆嗦,汗毛都竖起来了。猛然转身望着身后空荡之处,手脚并用的踢打抓挠:“来呀,贱人,老娘不怕你们。你和你那小崽子,尽管过来,老娘能治死你们一回,就能治死你们两回、三回……” 她在那里疯狂叫嚣了半响,忽然间察觉气氛诡异。她猛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只见她家大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人们一个个惊诧的望着她,连同一旁的凝萃都目瞪口呆。 “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那婆子向后退了一步,忽然省起什么,两手向天,在院子里奔跑跳跃:“我疯了,我疯了。” 然而,无论她此刻怎样装疯卖傻。她刚刚亲口承认害死自己的儿子的女人和自己儿子的孩子这件事,众人都已经听在了耳中。 俗话说,虎毒不吃子。这家只有一个儿子。当年因为要跟着北定候去戍边,怕断了香烟后代,北定候这才赏了他一个女人。目的就是为他家开枝散叶。 婆媳不睦,古来有之。可谁能想到,这婆子能恶毒到害死儿子的女人不算,竟连孙女儿也容不下。这样的毒妇,是要凌迟处死的。 那婆子大概也明白自己此时装疯卖傻,已经难以挽回之前失口之误。可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她顿时慌张起来。连那疯癫也顾不上装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凝萃面前:“凝萃姑姑,我冤枉啊……” 凝萃向后连退几步,远远的躲开她,看着她的目光不亚于看着一坨垃圾:“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我一个奴才秧子又能做什么呢?”说完走出门去。 那婆子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冤枉啊……”一眼看见钱如意,猛然起身向钱如意冲去:“表字,我撕烂你的臭嘴。” 赵丰收护着钱如意向后躲。那婆子不依不饶,将赵丰收身上结实的粗麻布衣裳都撕烂一条口子,可见她力气之大。 正闹的不可开交,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喝道:“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围观的众人闻言,纷纷四散走开。 只见一个身穿绸衫,带着四角方帽的中年男子,手提马鞭站在不远处。 那婆子看见那中年男人,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一下子扑过去,两手抱住那男人的大腿:“方管事,你可要替小妇人做主啊。她们污蔑小妇人,杀人害命啊……” 这下,那些尚未走远的人们,差点儿没有吐了。这婆子当真是变态的可以。日常骂别的女人不要脸,偏她看见一个男人就恨不得贴上去。 那中年男人甩了好几下腿,才将那婆子甩开:“好好说话。” 那婆子然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的形象,垂首耸肩,扭捏着做出个娇羞的模样。 “呃……”这下连凝萃都忍不住,吐了。 那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看了凝萃一眼:“你怎么在这里?回家去。” 凝萃十分乖巧的点头:“哦。” 中年男人见她还不走,呵斥道:“怎还不动弹?” 凝萃望了望钱如意:“我不得等着我家姑娘么?” 那中年男人似乎这才注意到钱如意和赵丰收,目光微微一闪,早已将二人打量了一边。但是却并没有说什么。 那婆子见状,指着钱如意:“就是那贱人,污蔑我。” 钱如意直直望着她的身后,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那婆子心虚,只觉得后背发寒,但是仗凭着青天白日,人又多说道:“你别想再诈我。” 钱如意仍旧不语,弄得旁边的赵丰收和凝萃都紧张起来,连同对面那中年男人都神色不自然的很。 “啊……” 忽然,钱如意尖叫一声,两手抱头转身就跑。 98、不觉得自己傻 () 在场的几个人见状,都吃了一惊,就连那男子都下意识的抬了抬脚,准备逃跑。 那婆子却分外冷静,大约变态的人,总是异于常人的。加上她之前被钱如意诈过一次,所以这次非但不惊,反而满是嘲讽:“以为老娘是被吓唬大的吗?有种你让那死鬼来……”她说着,倏然回头,指着身后的天,声色俱厉骂道:“贱人,来啊……” 话音未落,一张青紫红肿、面目非的脸猛然出现在她眼前。 那婆子骂声顿止,两眼圆瞪,面色入土,浑身如同筛糠一般哆嗦了片刻,白眼仁儿一番,一头栽倒在地上。 “奶奶……”那个被打的面目青紫的女孩儿,见那婆子晕厥,连忙蹲下身呼唤她。 只见那老太太慢悠悠醒来,两只眼睛只睁开一线,噢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又晕死了过去。 “奶奶,奶奶,你不要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那小丫头虽然被虐待,却出奇的忠心,眼见那婆子进气少,出气多,记得那丫头嚎啕大哭,转而去求那中年男人:“方管事,求求您,救救我奶奶吧……” 那男人明显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我让人请大夫去。” 那小丫头闻言,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方管事才说要走,看见凝翠和钱如意远远的站住,于是吼道:“你个妮子,不回家还在这里干什么?” 凝翠道:“回了,这就回了。”说完拉着钱如意:“咱们难得出来,去我家坐坐吧。” 钱如意看向赵丰收:“那你先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赵丰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钱如意跟在凝翠身后,向着巷子另一头走,走出去几步,再回头的时候,只见赵丰收还傻傻站在那里。她有心走回去再嘱咐他几句,最终还是没有。 凝翠见她频频回头,不免好奇,也跟着回头望去,看见赵丰收孤零零,满面沉重的样子,那丫头将胸口一拍:“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如意姑娘照顾好的,保管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赵丰收垂了眉眼,转身塌着肩膀走了。 凝翠嘀咕道:“我怎么看他失魂落魄的?” 钱如意道:“他一向那样。” 凝翠不疑有他:“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相信世上有那样闷的人,要是和他在一起,还不得无聊死。” 钱如意道:“他倒也并非一无是处。我托他打听周将军,他这不就给打听着了么?” “这有什么的?不是我夸口,北定候府里的一只蚂蚁叫什么,我都知道。你不来问我,问我早知道了。”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对啊。” “那周将军的女人和女儿到底怎么死的?” “……”凝翠张口结舌:“你问这个吧……”她实在回答不上来,但是小姑娘又好胜,刚说出去的话就掉在地上,实在没面子,于是乎,她望向钱如意,反客为主:“你问这个做什么?” 钱如意十分认真道:“我想给周将军做媳妇儿。” “……”凝翠大张着嘴吧,整个人都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说啥?” 钱如意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想给周将军做媳妇儿。” 凝翠挠了挠头,看了看天,挖了挖耳朵:“什么?” “我想……” “打住。”她目光复杂的望着钱如意:“你一定是又病了,脑袋都病迷糊了。” 钱如意摇头:“我没有……” “有,你有,你肯定有。要不是病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会想嫁给周顺昌?你见过他吗?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钱如意点头:“见过。而且早在十年前,我们就有约定。如果他不死……” “不听,不听。”凝翠两手捂着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凝翠……” “你别叫我……”凝翠忽然间情绪失控,红着眼睛望着钱如意:“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想要嫁给周顺昌?” 这下轮到钱如意目瞪口呆:“凝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 “那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难道你……喜欢周将军?” “我呸,呸呸呸,我才不会喜欢那个周顺昌。不对,是你不能喜欢那个周顺昌。” “为什么?” “因为……”凝翠粉面憋得紫胀,泪花儿在眼圈里打转,一副委屈的喘不上气的样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没良心……”一边哭,一边转身就走。 钱如意眼看着她走到巷子尾,身形一转不见了。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 她转身。 方管事做事很利索,有人帮忙把晕厥在巷子里的婆子,抬回了小院儿里。 钱如意走过去,站在院门外,望着院内丛生的野草,脑海中不其然涌现出迷踪荡里的蒿草。这院子里荒草再茂盛,也是比不过迷踪荡随便一角的。 只是,这个院子里盘踞着一头噬人的凶兽,虽是方寸,却远比迷踪荡要来得凶险。 钱如意忽然间有些迷茫,有些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坚持的还有没有意义。 但倘若就这样却步,她心有不甘。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院子门口站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累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 好在卫家距离这里不远,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好不容易捱出巷子口,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墙角处。 “陆师兄?” 陆子峰闻言怔了怔,回过头看见钱如意,也是十分意外:“如意,你怎么在这里?” 钱如意道:“我有点事。” 陆子峰顿时担忧起来,踮起脚尖往巷子里张望。 钱如意捉住他的衣袖,其实是太累了,捉着他能轻松一些:“别看了,她不在这里。卫夫人带着家里的女孩儿们,去踏青了。” 陆子峰闻言,轻吐出一口气:“你们……还好吧?” 钱如意点头:“好。” 陆子峰这才想起什么,奇怪道:“你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里?” 一句话勾起钱如意满心的惆怅:“不提也罢。” 陆子峰本不欲多言,可终是忍不住:“如意,你一向不是个糊涂姑娘,须知有些事,一旦行差踏错,一步错,步步错。” 钱如意点头:“多谢陆师兄关心。” 陆子峰却仍是忧心忡忡:“我怎能不担心呢?” 钱如意明白,他这个担心不光是指自己,更是牵挂着的另一个人。 她捉着陆子峰的衣袖:“看见你,我便也不觉得自己傻了。” 99、发生什么事了? () 陆子峰摇了摇头:“不,你很傻。” 钱如意撅起嘴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子峰认真道:“并非如此。只因我是男子,你是女子……” “重男轻女。” “不要这样顾左右而言他。”陆子峰正色道:“你是个聪明姑娘,就算不用我说,心里也十分明白。女子天生是和男子不同的。自欺欺人,到最后害的还是女子自己。” 钱如意悠悠道:“算了,反正舞唇弄舌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长项,总是你们的歪理多。” “怎么是歪理呢?” “我说着玩儿的。”钱如意翻个白眼儿:“我自然知道你说的都是好话。” 陆子峰笑道:“你呀,总不肯正经说话。要是把三分聪明用在正经地方,在闺阁中也算翘楚了。” 钱如意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别说翘楚了,给个官儿能做得了么?” 陆子峰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好,白的几近透明,虽然嘴巴上丝毫不见弱势,可是气息间十分的不稳,似乎随时就会晕厥过去一般。 京城的二月天气还很冷,可是她满脸冷汗涔涔,可见身体十分虚弱。 陆子峰一把扶住她:“你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钱如意苦笑:“原是病了一阵子,才好了的。可是再这样下去,怕是又要病了,一个闹不好,说不定还得做个客死的鬼。” “胡说八道。”陆子峰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口中却责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般信口胡诌。让你爷爷、奶奶知道,该多心疼。” 钱如意叹息一声,心头忽然平添几分惆怅:“我也不想这样啊。” 陆子峰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你只说,你到底怎么了?” 钱如意无比幽怨道:“饿的。” “……”陆子峰张着嘴,差点儿没闪了舌头:“卫家没有饭菜给你吃吗?” “有,可是我吃不惯。我想吃奶奶熬的小米粥,想吃玉米面蒸糕,想吃家里的老咸菜。最主要的……” “什么?” “我想家了。”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我带你吃饭去。” “卫家的饭我尚且吃不惯,外头的更别提了。你又没钱,还是算了。” 陆子峰道:“我再穷,难道还缺你一口吃的?走就是了。”不由分说,搀扶着钱如意就走。 钱如意走了两步,只觉得心慌气短,两眼发黑,有气无力道:“不成了,我实在走不动。” 陆子峰看看左右,有些为难。不过看钱如意的样子实在不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她背起,接着前行。 钱如意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奇怪道:“十王街有客栈吗?” 陆子峰摇头:“没有。” “那你带我去哪里?” “去我家。” “……”钱如意怀疑自己听错了:“哪里?” “我家。” 说话间,陆子峰在一座门漆斑驳的府邸前停住脚步。 钱如意抬起头,从那门楼上的雕花,依稀能看见这府邸往日的辉煌。 陆子峰若有意,又似无意间信口聊天说道:“我家就是这里了,以前是皇封敕造的武侯府。后来没落了,荒废了许多年。” “哦。”钱如意应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陆子峰是十王后人这件事,看似突然,其实也容易理解。 如果两者之间没有渊源,卫长风怎么会将他自幼带在身边扶养呢? 莫说巧合,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陆子峰背着钱如意步上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随着门轴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的风,仿佛还带着这府里旧主人的余温。 陆子峰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背着钱如意跨进大门。 院子里早已荒草丛生,有朦胧的绿意从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底下晕染开来。 春天,毕竟已经到来。 陆子峰独身一人,根本就懒得去打扫偌大宅院,只在门房收拾出来两间屋子,用做安身之处。 他将钱如意背进屋里,放在铺着干净褥子的炕上。 没错,陆家门房里垒的是土炕。 说也奇怪,睡不惯高床暖枕的钱如意,身子一挨到土炕,顿时就放松起来,仿佛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变的熨帖舒坦。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等她一觉睡醒,第二天早上了。睁开眼,天光透过陆子峰新糊的纸窗撒下来,屋内并不明亮,却十分的柔和舒适。 她伸个赖腰,转头环视屋内情景,只见陆子峰单手支腮,另一手握着一本书,正在打盹儿。 钱如意唤了他一声:“陆师兄。” 陆子峰睁开眼睛,两眼还有些朦胧:“醒了?” 钱如意不答反问:“你就那样坐了一晚上吗?” 陆子峰反问:“不然呢?” 钱如意想了想,还真是。她占了陆子峰的地方,陆子峰不坐着还能怎样呢? 陆子峰放下书,同样伸个赖腰:“你呀,真能折腾人。说自己饿了,我去给你熬粥。好容易粥熬好了,回来一看,你睡的那叫一个沉。打雷都吵不醒你。” 钱如意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迫不及待问道:“粥呢?” “就知道吃。” 话虽如此,陆子峰还是出去给她拿吃的。只是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钱如意忍不住高声喊道:“到底饭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哐啷一声巨响。 钱如意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一花被人劈手揪住衣襟提了起来。 她本就虚弱,顿时就喘不上气了,两眼上翻,脑中一片空白。 “周玉郎,你干什么?”陆子峰的惊叫声传来…… 后面的话钱如意没听见,等她的意识再次恢复。脑袋里仍旧一片混沌,耳朵里嗡嗡作响。睁眼看着头顶的屋顶,好一会儿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阴沉的声音仿佛淬着寒冰。 钱如意一个哆嗦,顺着声音转头望去,只见周玉郎黑沉着脸色僵直的坐在一把椅子里。整个人仿佛一顿庙里凶神恶煞的雕塑。 而陆子峰则鼻青脸肿的站在一旁,因为怒火,五官都几乎扭曲了。 钱如意到了此时,整个脑袋瓜子都还是懵的:“发生什么事了?” 周玉郎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甩了过来:“你还有脸问?” 100、无可奈何 () 钱如意张了张口,但是忌惮周玉郎的身份,到了嗓子眼儿的话没敢说。 周玉郎凶狠的盯着她:“无话可说了是不是?” 钱如意浑身发虚,动一动就冷汗直冒:“我快饿死了,没力气说话。” “……”周玉郎似乎这才注意道她的脸色非常不好,整个人似乎也和之前在金山县见到的时候不一样。原先的钱如意,个子虽然不高,但是珠圆玉润,玲珑有致,仿佛一个精灵。 如今的她,瘦的仿佛被秋风抽空了的秸秆,似乎随时会折断。 周玉郎蹙眉:“卫家都不给你饭吃的么?” “吃不惯。” 说道吃,钱如意转眸看向陆子峰:“陆师兄,你给我做的饭呢?” 陆子峰愤怒的瞪了周玉郎一眼,转身向外走去。门口两人,伸手将他拦住。 陆子峰怒道:“周玉郎,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玉郎摆了摆手,门外二人将陆子峰放过。 过了好一会儿,陆子峰才端着一碗热粥从外头进来。无视屋里坐着的周玉郎,径直走到炕头前,将碗放下,伸手准备将钱如意扶起。 周玉郎面色顿时一沉:“你……” 陆子峰头也未回:“我和如意,自来坦荡,周世子若是看不惯,好走不送。” 周玉郎面色由青转白,继而恢复常色:“孤男寡女,如果不是我,换了谁肯相信?” 陆子峰语带讽刺:“那还要多谢周世子抬举。” 周玉郎语塞,顿了顿欲爱弥彰道:“下人鲁莽不懂事,有眼无珠不认得陆兄,多有冲撞,委实不该。都是我这个做主人教导无方的错。我在这里代他们向陆兄赔不是了。” 说着,当真抱拳一拱到底。 陆子峰冷笑:“周世子身高位显,此等大礼,恕陆某一介白丁,不敢领受。” 周玉郎落个好大的没脸,站起身来,望了虚弱的钱如意一眼,转身走了。 钱如意吃了几口热热的小米粥,胸中的虚脱之感才稍稍好了一些,用眼神扔了一下门外:“他怎么来了?” 陆子峰面色一沉,刚刚压下去的愤怒之色再次升起:“我陆家早已没落,他周家却依旧如日中天。莫说这十王街,放眼如今的天下,只怕除了皇宫大内,就没有他不敢强闯的地方。” 钱如意摇头:“陆师兄大可不必为此愤愤不平。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古来如此。他那般嚣张,只怕周家的气数也将尽了。” 陆子峰将碗放下,忽然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钱如意明白他的心事,也跟着有些惆怅:“如言一定要嫁给那登徒浪子吗?” 陆子峰背对着她,许久又叹息了一声:“你不懂。” 钱如意沉默:“陆师兄,你是不相信如言的人品么?你应当比我清楚,她并非嫌贫爱富的浅薄之人。” 陆子峰僵硬的转过身来,面上尽是无奈:“她喜欢周玉郎。” “……”钱如意无语。卫如言的心思一向很深重,钱如意又是不愿意过多用心的,所以还真的不曾留意卫如言是不是喜欢周玉郎。 并非她凉薄,得了卫如言的恩惠,却不肯好好陪伴于她。而是很多时候,因为钱如意太清楚自己的身份,反而并不敢十分用心。 须知,这世间无论人还是事,越是用心的,越是容易牵肠挂肚,放不下。 钱如意明白,她和卫如言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一条路上的人,与其将来分开的时候难受,不如顺其自然。 如今听了陆子峰的话,钱如意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望着陆子峰:“所以呢?你让我帮你照顾她,是帮她达成心愿么?”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问道:“那你,心中不难受?” 陆子峰眸光一黯:“我爱她啊。” 这短短一句话,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钱如意赞叹不已:“陆师兄,你的心胸如意佩服。” 陆子峰苦笑:“我倒是想争一争,可是又拿什么去争呢?做出如此选择,也不过是落魄之人的无可奈何罢了。你就不要笑话我了。倒是你,日后若是能够看在我今日为你熬粥的份上,对如言多加看顾,我就感激不尽了。” 钱如意道:“你刚让我不要笑话你,这时缺来笑话我。我又有什么本钱,去看顾如言呢?” 陆子峰道:“难道你还要回金山县?” “也许吧。”钱如意心头升起无边的失落。 “怎么了?” “不提也罢。” 见钱如意不肯说,陆子峰也就不再追问,嘱咐道:“你好生歇着,我就在门口,倘若有事就唤我一声。等如言回来,我告诉你,你再回卫家去。” 钱如意应了一声。 陆子峰走出门去,片刻又转了回来。 钱如意问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一抬眼皮,只见凝翠满脸泪痕,抽泣着站在地上,半边脸颊肿起老高。 钱如意吃了一惊:“谁打你?” 凝翠哭道:“还能是谁?世子嫌弃我丢开你走了,说我要是再做这糊涂事,就要打死我……呜呜……”她一边说着,一边痛哭起来。 钱如意有个爱心软的毛病,心里顿时就十分不是滋味起来。 凝翠虽是奴婢,但因为出身在北定候府,一贯的走到哪里都我行我素,倘若不是她此刻面颊上的巴掌印儿,钱如意都差点儿忘了她是奴仆来着。 “竟是我连累了你。”钱如意心里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凝翠如果真是她的丫头,估计她早就放她自由了,偏偏凝翠不是。 凝翠抹着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我哭的不是这个,我哭的是我们家世子。他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还差点让我给弄丢了。要真是那样,我就死了算了。” 钱如意岔开话题:“如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总不好一直打扰陆师兄。” 凝翠哽咽道:“世子昨儿下午回来的,如言小姐她们是今天上午回来的。” “那咱们回去吧。” 凝翠点头。 卫如言这几日也是累了,钱如意回去的时候,她正靠在榻上发呆,看见凝翠扶着钱如意进来,更是愣了愣。 钱如意除了个子矮一些以外,生的极好。粉面朱唇,玲珑有致。之前圆润的时候,身上总有一股子乡下女人独有的彪悍气。此时瘦了许多,身体虚弱,由凝翠搀扶着缓缓走来,仿佛弱柳扶风,娇花带露,虽苍白了些,却难掩眉眼间的开阔。 恍惚间,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她才是大家小姐,周边的人都成了陪衬。 “如言……如言……” 钱如意唤了她三声,她都没回过神来。 钱如意扶额:“这女子傻了。”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进来:“给三小姐请安……” 卫如言这才恍然回神,问道:“什么事?” 101、醋缸倒了 () 那丫头道:“才刚北定候府送来了百十斤小米儿,说是侯爷夫人听闻三小姐刚从金山县回来,怕是吃不惯京里的米粮。她们府里刚好有侯爷从玉匣关一带,着人送回来的上好小米,就送了一些过来。 那些米是直接送到老太太那里的,老太太特意吩咐奴才来知会三小姐一声。” 卫如言听了,刚刚精神起来的神色,又恹恹的蔫儿了回去,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那小丫头接着道:“如今那小米已经送来了,还得请三小姐示下,给哪位姐姐交割了,奴婢好回老太太处回话。” 卫如言恹恹道:“不计是谁,收了便是。或者就放那里吧。” 她这般态度,闹得满屋子的丫头个个面面相觑,不上不下。 钱如意凝眉望向她。 卫如言察觉到她的目光,将眼神撇开。 钱如意回头向凝翠使个眼色。 凝翠转向一旁的红喜儿、绿喜儿:“去。” 俩丫头闻言,转身正要走去。忽听卫如言阴阳怪气道:“倒是俩忠心的。” 红喜儿和绿喜儿听了,下意识站住了脚步。明面上她们两个是大太太派来照顾钱如意的,内里谁都清楚,不过是当时大太太看卫如言可怜,又忌惮慧雅郡主的威风,才出此下策罢了。 这两个丫头,其实就是来照顾卫如言的。 如今,卫如言这个正经主子发话,这俩丫头纵有天大的胆子,也要掂量一下。 钱如意看得明白,卫如言肚子里装着火气,而且是冲自己烧的。 她天生就不是个受窝囊气的,之前能不戳破已经是客居于此,十分给卫如言面子了。 见状直直问道:“如言,你心里要是对我有意见,只管冲我来,这是干什么?” 卫如言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你做得一手好戏。你们主慈奴忠,我倒是成了多余的。看来我就不该回来,明日我就还是回去金山县的好。” 钱如意顿时也生气起来:“你要是想赶我走,直说就是。何必又是甩脸子,又是拿话排喧我?” 卫如言坐起身子,指着钱如意,眼睛都红了:“分明是你攀上了高枝儿,迫不及待要展翅高飞。诬赖我做什么?” “我哪有诬赖你?” “我哪里赶你走了?” “你说我攀了高枝,迫不及待要飞,不是要赶我走吗?” “你没有吗?当时结拜,咱们说好了福难同当,是你自己要单飞的,还来怨我?” “就是你想赶我走,不然好端端的又提什么要回金山县?回去就回去,我不用你赶。”钱如意气性上来,不管不顾,抬脚就向外走。 “我什么时候赶你了?”卫如言见状,从床上下来,急步赶上来,伸手扯住钱如意的衣袖哭道:“你真的要走,不管我了么?” 钱如意有个极大的缺点,心软。卫如言一哭,她的心就软了,满肚子霎时间就消了一半:“那你告诉我,你生的哪门子邪气?” 卫如言垂下头,只是垂泪:“左不过我一个没娘的孩子,许多事都做不得主,气自己命苦罢了。” 钱如意伸手戳了她一指头:“你就作吧,知道自己命苦,还不好好珍惜身边人。满打满算,你也就我一个好姐妹,要是真把我起跑了,看你哪里哭去。” 卫如言满脸泪痕:“我不是嫉妒你嘛。” “嫉妒我?”钱如意挽着她的手往床前走:“你怕不是脑袋秀逗了。你一个官家大小姐,嫉妒我一个乡下穷丫头,让人听了笑掉大牙。” 卫如言道:“我是说真的。那外头的东西,说是给我的,谁心里还不明白,那其实是送给你的。说是夫人送的,只怕那夫人也只是挡个虚名。” 钱如意道:“我听着,你这话里有话啊。你也知道,我是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的。你就明说,你觉得那些小米是周玉郎送给我的不就完了。” 卫如言闻言,顿时又撅起了嘴巴。满脸不高兴。 钱如意瞅了她一眼:“原本以为是个冰雪做成的女孩儿,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个醋做的婆娘。” “你……”卫如言有心反驳,但旋即羞红了脸颊。越发将脑袋垂得更低。 钱如意笑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实话告诉你,你那心上人儿,也就你稀罕。” 卫如言斜眼瞅着她:“什么意思?你心里竟有比他还好的人么?” “还好谈不上。正所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我自己什么德性,有几斤几两还是十分清楚的。” “怎么说?”卫如言紧紧追问。 钱如意无奈:“看来我今天要是不给你交代出个子丑寅卯,你这醋缸是没法扶起来的。罢了、罢了,我索性告诉你得了。免得你半夜梦游,再给我掐死。” 卫如言侧着脸颊:“你爱说不说,谁稀罕。” “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如意……”卫如言一把捉住钱如意的胳膊。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钱如意笑道:“你放心,我就算去赖着陆师兄,都不会去找周玉郎的。” 卫如言眼底滑过微不可见的暗沉:“你是说,你喜欢的是陆师兄?” 钱如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叹息道:“发春的女人智商为零,诚不欺我。我是说就算,就算你明白不?” “那你到底喜欢谁?” 钱如意张口正要说话,一旁的凝翠早已按捺不住,插言道:“周顺昌。” 卫如言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凝翠愤恨的解释道:“原就是个奴才,因为有一把子力气,所以被侯爷选在府兵之列。这些年也得了些脸面,做了副将。” 卫如言道:“原来如此。”她努力表现的云淡风轻,但很明显心头的阴云云开雾散。 钱如意却忧愁起来。 卫如言见了,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摆手:“莫提了。”倒在床上,拿被子蒙住了脑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又东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卫如言一头黑线:“如意,你以后能不能少说话,这随口东拉西扯,尽是妙语如珠。如果让那些经年苦读的人听见,如何自处?” “我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心情管别人。倘若他们真的听见无地自容,只能怪他们学艺不精,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呀,你呀,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一张利嘴。” 这时,春香见卫如言高兴起来,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那……” 102、不能再睡了 () 卫如言这才想起那些小米来,吩咐道:“搬到大厨房去吧。” 春香听了,转身去了。 卫如言挨着钱如意躺下:“如意,你昨儿晚上在哪里歇的?让我担心死了。” 钱如意嗤笑道:“怕是心里酸的,睡不着吧?” 卫如言撅起嘴:“不说算了,平白的来挤兑我做什么。” 钱如意实在累,迷迷糊糊睡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唤她。 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心说卫如言的房里怎么会有男人呢? 这一看,别说,眼前还真是个男人。能是谁呢? 钱如意转动睡的糊里糊涂的脑瓜子…… 周玉郎看着她迷糊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压着嗓子道:“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钱如意本能的反问:“你是谁?” 周玉郎将脸凑近一些:“我,周玉郎。” “哦。” 但其实,钱如意还没有想起周玉郎是哪个。 周玉郎做贼一般左右看了看了,依旧压低着嗓音:“你怎么不去吃饭?” “吃饭?” 周玉郎这才发觉她反应的迟缓:“你睡傻了吧?吃饭,就是吃饭。” 钱如意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又睡了一天,不过肚子并不饿,浑身轻飘飘,暖洋洋的,别说还挺舒服的。舒服到她不想清醒过来。 周玉郎回身问道:“怎么回事?” 凝翠凑过来,委屈道:“如意姑娘睡的好好的,没有什么事啊。” “这叫没事?”周玉郎的声音陡然提高,但随即省起什么,忙又压了下去,指着钱如意:“她都睡傻了。” 凝翠将钱如意看了又看:“明明好好的。” 周玉郎十分懊恼:“我当初真不该让你留下。” 凝翠顿时嘴巴一撇,就要哭出了的样子。 周玉郎丝毫不理会她,望着迷迷糊糊的钱如意:“你让我如何才能放心?” 但是,钱如意已经再次睡了过去,什么都没听到。 她这一觉睡的云山雾罩,迷迷瞪瞪,再次醒来时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棂,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她觉得自己就像春天里刚刚冒出头来的一棵小草,贪婪的汲取着日光里的精华,慢慢的复苏过来,从泥土里冒出头来,舒展伸张。 “如意姑娘,你醒了?”凝翠探过头来望着她,一瞬间眼睛里都是泪意。 “怎么了?”钱如意才开口,就察觉到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痛。心里暗自唾弃一句自己的身体。 凝翠抹了一把眼睛:“没事。” 并非钱如意明知道她昨夜受了周玉郎的委屈,还来问她。实在是钱如意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早把昨夜之事当成梦境给忘得一干二净。 凝翠将钱如意扶起,问道:“我娘熬了粥,才给我送来一些,你要不要尝尝?” 钱如意点头。 她并不觉得饿,只是她心里明白,自己再这样挑食下去,真的离完蛋不远了。 爷爷、奶奶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可不是让她客死异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凝翠盛了粥来。黄灿灿的小米粥,盛在晶莹剔透的白瓷碗里,还没有吃已经清香扑鼻。 钱如意吃了半碗,虽然还想吃,奈何肠胃不答应,只好停住。有几分惋惜道:“日常吃这个,也不觉得怎样,此时吃起来,竟是比山珍海味要好得多。” 凝翠将剩下的粥尽数吃了,这才走过来和钱如意说话:“我只说,如言小姐已经是大家闺秀里头,最体面的女孩儿了。吃穿用度,形容举止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要说娇养,像如言小姐那样的,也就罢了。 谁能想到,姑娘你才是真真难伺候的一个。日日守着三茶六饭,外加我娘做来的点心,竟能把自己饿死。 得亏我明白的早,不然你说我白白背个玩忽职守的名声,冤不冤?” 钱如意歉然道:“我并非真的是个矫情的人,只不过我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身边一直有亲人环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娇纵到这般地步。” 凝翠埋怨道:“你可是把我害苦了,因为这个,我都挨了打了,挨得骂更是数不清。幸亏我聪明,今天一早跑去找陆公子打听缘由,才知道你挑食。” 钱如意汗颜:“我也不想的,可能我自来就是个穷命,享不得福,好茶好饭反而吃不服。” 凝翠摆手:“不说那个了。谁让我是奴才呢,主子打也得挨着,骂也得挨着。总归是我的不是。今儿天气好,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晒晒太阳,说不定还能去去霉气儿。没准儿以后你就长得和我一样结实了呢。” 这番话,不用讲给别人听,就算是卫如言听了,以她那一回三折的肚肠,肯定会觉得凝翠在挤兑她。 钱如意却并不在乎。在乡下,比凝翠说话直冲的人多了,多半都是些直肠子,没什么坏心眼儿。这种人反而处着轻松。 她在凝翠的搀扶下出了屋子。因为这里是卫如言被胡乱安排的地方,只是卫老太太主院儿旁边一个小小的稍院,院子很小。一眼就能尽收眼底。 钱如意站在台阶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等她走到院子中央是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地方奇怪了。 这个院子里连她和卫如言,一共住着九个人。往日里再怎么安静,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过。院子里除了她和凝翠,再无一个人影。 钱如意问道:“如言呢?” 凝翠道:“卫老太太叫帮卫二夫人招待客人了。” 钱如意道:“那咱们就在院子里待一会儿罢了。” 凝翠点头:“好。”说完去屋里搬了一把椅子出来。 钱如意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的晒着太阳,不觉困意又起。 凝翠见了,连忙道:“可不能再这样没日没夜的睡了。自离金山县,你醒着的时候就没有睡着的时候多。” 钱如意懒洋洋道:“我只是忽然间诗兴大发。” 其实是因为她明白,凝翠说得对。她再睡下去就废了。 凝翠正愁没话题,闻言追问道:“什么事?” “你听好了。”钱如意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 103、哪一出? () “大梦谁先觉,生平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凝翠原本是不懂诗的,她甚至不识字。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此时可谓打气十二分精神来照顾钱如意。 因此,她对钱如意的每一句话都听的十分仔细。 听钱如意念完诗句,不由失笑:“这诗我也会做。” 钱如意无聊啊,转头道:“那就做一个出来,咱们比比。” 凝翠想了想:“书院学生多,有长也有幼。遇上大笨蛋,气坏妙先生。” 钱如意眼睛一眯:“你这个不对。我那个诗,后头是两个字一样的,你这个明显不一样。” 凝翠摆手:“都差不多啦。” 话音刚落,忽听墙外传来一幽幽女声:“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上叹奈何。今生已忘前生世,何望来生守故人。” 声音不大,但是充斥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 原本懒洋洋的钱如意,听见那声音,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硬是惊出一身白毛汗,试探着问道:“谁?” 只见敞开的院子门口,人影晃了晃,先是出现了一双大红绣金线的鹄首厚底儿鞋,陪着雪白的绫袜。 再然后是大红遍地撒滚金鎏银线百幅裙。再之后是一双端端正正,交手搁在身前的雪白柔荑。 顺着那双玉手,向上望去,头戴大凤,鬓插钗,云鬓高挽的美人儿出现在眼前。 但是,只需略略定睛一看,轻易便能看出那美人儿妆下,折颜不住的槁枯憔悴。 钱如意下意识从椅子里站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却已经颤抖的不像样子:“慧雅……郡……郡主?” 只见慧雅郡主在左右侍女的搀扶下,轻抬玉足,慢跨莲步。一步一步,仪态端庄的走到钱如意面前。而后略略垂眸,逞居高俯视的状态,缓开檀口,仿佛从舌头根儿挤出来的声音一般,问道:“你叫如意对不对?” 钱如意点头。 慧雅郡主就定在那里,不再说话。她带来的一院子的侍女、内侍也都定定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一具具木偶。 连一向在卫家自由来去,无所畏惧的凝翠,见此情景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钱如意也跟着,一头一头的出冷汗。实在是眼前这个慧雅郡主,言行举止太诡异了。如果半夜里出来,估计谁看见都会被吓个半死。 慧雅郡主就那样和钱如意相对站着,幸亏郡主长得高,钱如意矮。她平视的情况下看见的是郡主的下巴和脖子,要是和郡主面对面,估计她早支撑不住了。 郡主的脸,美则美矣,可是看多了会做噩梦的。 忽然,慧雅郡主动了。 钱如意心里却又咯噔一下。因为已经距离她很近的慧雅郡主,又冲着她迈上前一步。 几乎是本能反应,钱如意迈步向旁边闪了闪。 只见慧雅郡主,一步一步,迈着她那了无生气,却又无可挑剔的步伐,越过钱如意,而后转身,坐在了钱如意原来坐着的椅子里。 她的随从,也跟他们的主子一样,就跟事先定好行动轨迹一样,按部就班的走到自己该待着的地方,站好。开始新一轮的眼观鼻,鼻观心。 凝翠凑到钱如意身边,轻轻扯住她的衣袖,示意她跟着自己逃走。 慧雅郡主这阵势,是个活人都受不了啊。 生死面前,钱如意一向没什么骨气。于是暗戳戳就要开溜。 忽听慧雅郡主开口道:“你……” “啊?”钱如意又吃了一惊,慌忙抬头向慧雅郡主看去。 只见一抹浓重的失落,刻在慧雅郡主美丽又憔悴的脸上,忽然间莫名令人心疼。 钱如意试探着问道:“郡主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慧雅郡主只是看着她。脸上浓重的失落退去之后,剩下一片空寂。 如果说,一个这样容易受伤的女子,会是个京城人人传言的母夜叉,钱如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那个……”好一会儿,慧雅郡主才再次开口。 钱如意躬身:“娘娘但请吩咐。” “我听你们好像在作诗?” 钱如意点头。 慧雅郡主道:“我隐约记得,年幼的时候,我父母也常常在家里作诗。” 然后,没有然后了。 但钱如意的心却落地了,慧雅郡主似乎不是来找茬的。为了不冷场,钱如意问道:“不知二位老人家都做些什么诗?” 慧雅郡主并不回答,只是如同之前那样脊背僵直的坐着,但似乎又比之前多了一丝生气。 就在钱如意那颗心忽上忽下,犹如是个吊桶打水的时候,慧雅郡主忽然一言不发,站起来迈着她那无可挑剔的步伐,走了…… 连同她带来的那些人,都走了。一会儿功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仿佛她们根本不曾来过一般。 “这……”钱如意望着凝翠,凝翠也望着钱如意,空荡荡的院子里,剩下这俩女子大眼儿瞪小眼儿,各自一脸迷茫,不知所谓。 钱如意招呼凝翠:“快扶我一把,我紧张的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凝翠将她扶到椅子里,她一连深呼吸了几下,胳膊腿都还抖得收不住。 凝翠道:“你说慧雅郡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钱如意苦着脸:“我哪里知道?” 正说着,卫如言带着几个丫头,抱着许多书卷回来。 见钱如意醒了,略说了几句话就忙忙的要回房间去。 钱如意嘴巴虽然厉害,但她是有原则的人,别人不说的,她一向不太会多问。 卫如言自回来就钻进屋里,翻看那些书卷,连午饭都草草对付。可一直到了深夜,她还在看那些书,钱如意就有些忍不住了。 她可是山长借来照拂卫如言的,关心卫如言的身体是她此行缘由之一。 “如言,那些都是什么书?咱明天再看好不好?” 卫如言的脾气和钱如意恰恰相反。在条件允许下,钱如意一旦有事,肯定先想着谁可以帮自己。而卫如言是那种,为难死也决不开口求人那种。 可是,是人就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啊。 果然,钱如意并不解释什么,而是轻飘飘一句:“你先睡吧。”根本就没有考虑钱如意能不能帮自己的忙这件事情。 也幸亏她遇到的是钱如意。像钱如意这种被宠大的孩子,骨子里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霸道。一旦被她圈进自己圈子里,她就不会坐视不管。 她爬起身:“我前几天睡太多了,这会儿睡不着。你给我看看你的书,到底有什么好的?” 卫如言头也不抬:“别闹,这是账本。” “账本儿?” 104、好计谋 () 钱如意反而来了兴趣,伸手拿了一本来,在油灯下打开,一股子霉味儿扑鼻而来,呛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她愤愤的将那账本儿扔回去:“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老古董?” 卫如言顿住翻纸页的手:“祖母吩咐,让我跟着二夫人学理事。” 钱如意靠回床头的厚枕头上:“我还以为,你要考古呢。又或者,你要去学个帐房先生,以后好挣钱养活自己。” 卫如言道:“这是祖母的栽培之意,你可不要乱说。” “你说你奶奶有意栽培你,我是信的。天底下,总归是奶奶最最疼孙女儿。可是,你能保证给你这些账本的人,也是好心栽培你吗?怕不是那些刁奴,看准你不和她一般见识,故意刁难于你。” 卫如言目光闪了闪,垂下了眼皮:“不能吧?” “能不能的,不重要。这些陈年旧帐,看了也是白搭。你还是早些睡觉,先照顾好自己比较好。身体是人生在世的本钱,可莫要累垮了。 如果像我这样,纵给你个金銮殿,你也做不……呜……” 钱如意话未说完,就被卫如言慌忙捂住了嘴巴:“打住,打住。你以为这里是金山县么?怎说话嘴上也没有个把门儿的?须知祸从口出,怎好胡说八道?” 钱如意挣开她的手,无所谓道:“我在个人家里说话,又没有到大街上喊,难道皇帝老爷长着顺风耳么?” 卫如言急得直瞪眼:“姑奶奶,快住了口吧。” 钱如意见她真的急了,也就不再说了。 卫如言坐在一堆旧账本中,不觉忧愁。 钱如意从床上爬下去,将她面前的账本儿通通扒拉到一边儿:“听我的,睡觉。” 卫如言抬眸望着她:“行么?” 钱如意霸气十足道:“行。” 卫如言伸展了一下腰肢:“好,听你的。” 她大约累了一天了,一躺下,片刻就熟睡过去。 钱如意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她爬起身来,低低呼唤了一声:“凝翠。” 凝翠摸过来,压着嗓音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指了指那些账本儿:“拿一册我看。” 凝翠随手拿过来一本递给她。钱如意翻开,只见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支取银两若干,做某事花费。落款出盖着一个小小的印章,清晰的几个大篆小字慧雅郡主印。 也就是说,这些账本支出是慧雅郡主掌家时候的旧册。 满京城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卫如言和慧雅郡主是死仇。如今,慧雅郡主的锋芒虽然收敛了不少,但还是稳稳坐着郡主的宝座,在这卫家的府邸之中,是不折不扣超然物外的存在。连老太太都要给她面子的,何况别人呢? 用卫如言来斗慧雅郡主,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所谓鹤蚌相争,渔翁才好得利。 只是,这利到底是什么呢? 据钱如意所知,卫如言比起她这个穷丫头,是极富有的,但是比起同样世家的小姐,她其实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财富积蓄。 所以,钱财上,显然是不会被人惦记的。 那就只能是图谋慧雅郡主的钱财。 按照常理,卫如言遇到一个可以查出杀母仇人纰漏,由此可以报复她的机会。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会绞尽脑汁,鸡蛋里挑骨头一般的细查,甚至有可能捏造。 可话说回来。以卫家目前的处境,就算卫如言真的查出慧雅郡主的亏空,卫家敢动慧雅郡主吗? 要知道,卫家现在一半的荣光来自年事已高的卫老太太,另一半则正是来自倍受皇恩的慧雅郡主。 动慧雅郡主,不亚于挖卫家自己的墙角。 钱如意百思不得其解,将账本放回去,钻进被窝里,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就听卫如言的声音道:“如意,不要睡了。陪我起来走走。” 钱如意睁开胶着的眼皮:“再睡一会儿。” 卫如言摇晃着她:“你再这样睡下去,就睡傻了。起来吧,你来到我家,我还没有带你逛逛呢。” 钱如意拗不过,只好起身。朦朦胧胧的任由凝翠将她扯起来,穿好衣服,梳洗干净。吃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这才略略精神了些,任由钱如意扯着她袖子,去外头散步。 刚出房门,明亮的日光照耀着,刺的她连忙迷上了眼睛:“如言,你家有没有草帽,给我拿一顶当当阳光。” 卫如言笑道:“又说怪话,草怎么能做帽子?” 钱如意懒懒不想解释,向凝翠道:“要不你掐些柳条来,咱们现编一个草帽吧。” 凝翠最喜欢干这种登高爬低,好玩儿的事情。连忙就跑着去了。 一会儿功夫就拿着一个柳条编的草帽回来,上面还别出心裁的插了几朵花。 钱如意把草帽戴上,眼前才好了一些。 凝翠望着她的样子,拍手大笑:“如意姑娘,你这样真是好看极了。好看的我都想唱歌了。” 钱如意抬起眼皮看着她:“那就唱呗。” 凝翠两手一摊:“我不会啊。” 一旁的卫如言听了,笑道:“如意,你最会唱歌了,不如唱一个来听听?” 钱如意眯着眼睛想着。 “如意。” 卫如言突兀的一声,吓了她一跳。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儿站着睡着了。 说也奇怪,她之前在家的时候,每天别提多精神了,自从离乡,不知道怎么就添了个嗜睡的毛病。 她清了清嗓子,张了张口。 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她,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她扯起嘴角一笑:“我也不会。” 卫如言顿时不依了:“如意,你怎么这样?”一边说,一边闹着摇晃着钱如意的身体。 卫如言足足比钱如意高半个头,身体也好。晃的钱如意头昏眼花,只好投降:“我唱,我唱还不行吗?” 她说完,伸出一只手,虚虚托着。 别人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唯独卫如言见了,吩咐春香:“快去给这位姑奶奶斟茶倒水。伺候好了她,咱们才有曲儿听。” 春香认真的转身便要去。 钱如意连忙叫她:“我闹着玩儿的。”她在此清了清嗓子,望着头顶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慢启樱口…… 105、崩塌 ()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如梦如幻,一如那不可追溯的往生。 “如意,如意……”卫如言一连唤了她好几声。 “嗯?”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卫如言道:“你怎么忽然发起呆来?” 钱如意抬手捶了捶有些发闷是额头:“忽然脑袋疼。” “那就别唱了,咱们随意走走,看看这府里的春景也是好的。” 钱如意点头。 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卫家院子的三两株桃花已经开发,给这座颜色暗沉、单调的宅子,平添许多生机。 钱如意伸出手来,想折一支桃花。可她个头太矮,根本够不着。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将她嘱意的那支桃花,轻松折下,递到她面前。 钱如意抬眸望去,原来是卫元章。她接住那支桃花,顺势向他微微一福:“多谢卫三哥。” 卫元章脸上尽是温暖的笑意:“举手而已。” 卫如言走过来,也向卫元章行礼:“三哥。” 卫元章点了点头:“家里住得可还好?” 卫如言点头:“谢三哥挂怀。” 卫元章笑着:“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 钱如意抬起手,将那支桃花插入卫如言鬓边,向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来看了看,赞道:“真好看。” 卫元章见了,原本满是笑意的眼眸眯了眯:“这才是真正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呢。” 钱如意并没有在意,反而是卫如言不好意思起来:“三哥过奖了。哪有这样夸自己家人的?” 卫元章道:“这是京中坊间,新近流传起来的诗篇。一曰:今年此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东风。又曰:去年此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卫如言将那诗句在唇齿间细细研读,赞叹道:“区区几句,道尽人间荣枯,物是人非。做此诗者,定然是位大家。” 卫元章点头:“只是至今无人知晓,这诗出自谁家。”他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斜睨着钱如意。 钱如意只做不见,并不理会。 卫元章道:“我刚刚在那边,听见你唱歌,怎么忽然停住了?” 钱如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忽然头疼,唱不下去了。” “但不知那红酥手、黄藤酒,后头怎么唱?” 钱如意将两只手拢进袖筒:“记不起来了。” 卫元章见她神情恹恹的,懒得说话,于是也就不再追问。指着不远处道:“今日有北定候世子,杜小王爷,齐公子,胡大郎,共聚饮酒。你们女孩儿家,还是规避一些,往别处去吧。” 卫如言道:“多谢哥哥提醒。” 卫元章向她摆摆手,转身走了。卫如言的目光,下意识顺着他的背影,一直想着那远处人声传来处望去。 钱如意看了她许久,她都没有发现。 钱如意转向凝翠:“凝翠,你想不想听一个望夫石的典故?” 凝翠点头:“那是自然。” 卫如言已然明白,钱如意在取笑她,顿时羞红了脸颊,转头道:“走啦,又讲的什么典故,脑袋不疼了么?” “哎……”钱如意急忙唤了她一声:“回来。” 卫如言只顾害羞,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一径走得飞快。 钱如意身虚腿笨,根本追不上她,连忙推着凝翠:“快去把如言小姐拦回来,那边是慧雅郡主的地方。” 凝翠摇头:“我得陪着你。” 钱如意只好加快步伐去追卫如言。好不容易走到慧雅郡主的大门外,卫如言已经带着她的丫头,走得看不见了。 慧雅郡主门外,静悄悄的,落针可闻。那两个把守大门的内侍,一动不动,跟庙门前的泥塑木雕一般。 钱如意下意识想要加快脚步,可是目前的速度真的已经是她尽力了。 忽然,敞开的大门内,有什么东西动了。 钱如意本能的向那边望去。原来动了的竟然是慧雅郡主。 她不知何时就站在影壁前的一丛石榴树下,一身大红滚金的袍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榴树提前开花了。 她迈着她那独有的,无可挑剔的官步,走到大门外的台阶上站定,两眼直直望着钱如意,说道:“我想了好久,想不起来了。我那个时候,实在太小了。” “……”钱如意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的一头雾水,试探着问道:“您想不起什么了?” 慧雅郡主十分严肃、认真道:“我父母在世时,做的诗。” 钱如意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曾经问过慧雅郡主这个问题,当时慧雅郡主一言不发就走了。谁能想到,她真把这随口一问当成正经事,正儿八经的去想了。 一时间,钱如意面对认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的慧雅郡主,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唉……”慧雅郡主忽然叹息了一声:“我很无能对不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好?换成是你,也是不愿意看到我的对不对?” 钱如意张着嘴,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慧雅郡主唱的哪一出。只能小心翼翼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慧雅郡主摇头。 钱如意拿捏不准:“您这是啥意思?要是您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慧雅郡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盯的钱如意心里直发毛,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您还有什么吩咐?” 慧雅郡主仍旧只是瞪着她。那眼光似乎要将钱如意给瞪穿一般。 钱如意心虚啊。她可不会健忘到,才刚刚气死慧雅郡主的奶妈妈,转脸就给忘了。 由己度人,要是谁敢气奶奶,钱如意能和她拼命。 只是一瞬间,钱如意头上的冷汗都冒三层了,紧紧捉着凝翠的手,示意她快带自己离开。 慧雅郡主的眼神,太吓人了。钱如意相信,要是眼神能杀人,自己这会儿早被慧雅郡主给剁成肉泥了。 凝翠虽然有些虎啦吧唧的,可是也有些忌惮这阴森森的慧雅郡主。 她挽住钱如意,就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忽听慧雅郡主嗓子里挤出一句腔调怪异的话:“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钱如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的转头。只见此刻的慧雅郡主,浑身上下似乎绷紧着一根无形的弦儿。 上齿咬着下唇,将涂着嫣红口脂的唇咬得一片青白。垂着眼皮,脸色苍白。 似乎刚刚的一句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和生机,只要钱如意拒绝,她整个人立刻就会崩塌。 106、病猫 () 场面就那样以奇异的形态定格。 有那么一瞬,钱如意似乎透过慧雅郡主的人,望见无尽的挣扎。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好。” 见过花儿开的样子吗? 当慧雅郡主听到这个“好”字,抬起头来的一瞬间,钱如意仿佛看见了满园花开。 慧雅郡主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眉宇间的神色,纯真的仿佛无暇璞玉。 凝翠抓着钱如意的手,紧张道:“你疯了?” 钱如意也觉得自己疯了。她知道自己心软,因此做过数不清的,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但是,神奇的,她从未想过改变。 她转头望着凝翠:“不是还有你么?” 凝翠十分苦恼:“郡主府里有高手,我打不过。” “……” 这时,慧雅郡主的身形动了。她非常优雅有范儿的转身,向郡主府的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住,转身望着钱如意,虽无言,神色已经很明显。她在等钱如意和她一起。 钱如意硬气头皮,拉着凝翠:“才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再嘬回去。” 凝翠原本就有几分侠骨的,闻言道:“罢了罢了,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说完扶着钱如意,一步一步向郡主府走来。 卫家府邸,自大业开国到现在也有二百来年。难免破旧衰败之处。这郡主府内却像是另一处天地。处处崭新整齐。无数梁柱精雕细刻,美轮美奂。 只是,这里虽好,却寂寂无声,仿佛一个空蒙世界一般。 慧雅郡主在前,钱如意和凝翠远远跟在后头。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来到一处显得有些寒酸的院落。 慧雅郡主迈步进去,跟随在她身后的内侍自动分列两旁,各归各位站住。等慧雅郡主进到屋内,坐到屋内唯一一把椅子里的时候,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在原本就空荡暗沉的屋子里,她虽盛装而坐,可是却分外萧索。 钱如意忍不住问道:“您平常就住这里吗?” 慧雅郡主点头。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聊天,只是拿眼睛一直望着钱如意。从刚刚在门口开始,到进府这一路走来的频频回头,再到现在。她的视线几乎就没有太过的离开钱如意。 钱如意身体不好,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并无危险之后,就有些站不住。她望向慧雅郡主:“可以给我个垫子,我坐在你的地上吗?” 慧雅郡主点头,而后抬头看向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已经不年轻了,看着比慧雅郡主还大一些。站在那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愣是没反应。 钱如意眉头不觉簇起。可还没等她开口呢,凝翠那暴脾气已经不能忍了:“这位姐姐,麻烦给我家姑娘拿个垫子,或者搬个椅子来。” 那侍女极不耐烦的翻了凝翠一样。 这下钱如意可以确定了,并不是她没看见慧雅郡主的眼色,而是她有意忽视。 做奴婢做到这份儿上,不亚于无法无天。 她再向这屋里屋外那些侍人奴婢们望去,陡然觉得,那一个个站立的,都是妖魔鬼怪。慧雅郡主一个孤身女子陷落其中,迟早连骨头碴子都被啃干净。 凝翠有一个长处,直接。做事主动性非常强,只图结果,不在乎过程。而且,身为女子,她能打。这一点比钱如意强了不知多少。 那侍女不愿意搭理钱如意,凝翠也不纠结,自己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实在没找到可以坐的东西。最后瞄上了靠墙窄榻上的褥子,扯过来铺在了地上:“姑娘且将就一下。” 钱如意正要坐,慧雅郡主忽然站起了身。 钱如意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慧雅郡主望着那褥子:“那是妈妈的东西。” 钱如意吃了一惊,慌忙躲开。 慧雅郡主望了那褥子一会儿,平静的面容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才抬起头来,见钱如意满脸汗水涔涔,于是问道:“你很热么?” 钱如意摇头:“我身体不好,站了许久,实在累的受不了。” “这样啊。” 话说慧雅郡主说话,脸上基本没有表情,那心思令人根本无从捉摸。 她说完这句,又沉默了。又过了不知多久,站起身来:“你跟我来。” 钱如意跟她进了旁边的屋子,迎面一张陈旧的千工床出现在眼前。 那床虽然旧,可是一看做工质地,就知是件好东西。 慧雅郡主站在那床前,抬眼望着那床楣上的雕花:“这是我娘的嫁妆。我爹娘去世后,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床上睡。一直睡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等到一个陪我的人。”她说完,转身望向钱如意:“你要是累了,就躺在上面歇一歇吧……没人会说了吧。” 钱如意怎么听着这话里有话:“以前会有人说你吗?” 慧雅郡主点头,但她显然不想多说什么,催促钱如意:“你来这里休息吧,我守着你。” 钱如意实在累的难以支撑,于是爬到那千工床上。 慧雅郡主伸手就要帮她拖鞋,可是把她吓了一跳:“娘娘,使不得。” “是我做的不对么?”慧雅郡主的反应,大大出乎钱如意的预料:“妈妈在世时,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钱如意看着她,忽然间开始无比的同情她。慧雅郡主自幼,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你睡,我守着你。”她固执的帮钱如意脱了鞋子,帮她盖上被子。而后侧着身子坐在床边,轻轻的拍着她。 钱如意很累,但是此情此景,她要是能睡着才怪。 传说中心狠手辣,飞扬跋扈的慧雅郡主,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这是母老虎吗?分明是只病猫。 忽然,一滴沁凉的液体落在脸上。 钱如意睁开眼睛,就见慧雅郡主跟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蹦开,转身拿手捂着眼睛。 钱如意莫名有些心疼,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慧雅郡主连忙摇头,却并不说话。 钱如意看着难受:“这是你家,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何必压抑着自己呢?” 好一会儿,慧雅郡主才闷声道:“妈妈说,我是郡主,是贵人,要尊重,不能哭哭啼啼,疯疯癫癫。倘若被人知道,会连我父母一起笑话。” 钱如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虔婆。”接着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107、你咋了? () 慧雅郡主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钱如意望着她憔悴的样子不忍心再问她什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娘娘,我一个人睡不着,莫若你陪我吧。” 慧雅郡主落寞的眼睛里,陡然散发出光彩:“可以么?” 钱如意点头。 慧雅郡主顿时有些张慌起来:“那我是不是要先更衣?” 钱如意道:“这是你家,你的地方,怎样舒服就怎样来呗。” “不卸妆也可以?” “可以。” 慧雅郡主听了,孩子一般走到床边,躺在钱如意身边,端端正正给自己盖好被子,阖上了双目。似乎她这样做是干了一件多么隆重的事情一般。 钱如意望着她的侧脸,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却又说不清因为什么。 凝翠走过来,向她使眼色。 钱如意会意。慧雅郡主奇奇怪怪的,不得不防。此时,她似乎睡着了,不溜还等什么呢? 她从床上爬起身,在凝翠的搀扶下,越过慧雅郡主,下了床,走了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只见一头珠翠,妆容精致的女子,孤零零躺在晦暗沉重的千工床上,仿佛一副褪色的古画染上了一抹凄凉的血色。 “唉……”钱如意忍不住满心悲凉,叹息一声。 等她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卫如言已经先回来了,正坐在堆满账本的桌子后发呆。 看见钱如意回来,问道:“你刚刚走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钱如意拉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怎么了?”卫如言望着她。 钱如意这才撇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你……”卫如言下意识的站起身:“又遇见他了?” 钱如意眉峰一皱:“谁?” 卫如言轻轻咬了一下下唇:“你知道的。” 钱如意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周玉郎。于是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钱如意心里确实有事,却并不是为了儿女情长,更不是因为周玉郎,她垂着眼皮:“我又不喜欢小白脸。” 一旁的凝翠顿时咳嗽起来。 钱如意抬起头,郑重的看着她:“你家世子,就是小白脸。” 凝翠被气得直翻白眼儿。 钱如意却没心思和她斗嘴,疲惫的趴在桌子上:“我明天得出门一趟。” 卫如言问道:“有事?” “给我爷爷、奶奶捎点儿东西回去,顺便向他们报平安。” 卫如言道:“这是应该的。需要什么,我帮你准备。” 钱如意摇头:“你也辛苦,不用替我操心。” 卫如言目光落在账本上,轻叹了一声:“如意,你说我该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 “怎么说?” “你一个深闺女儿,不过沾父亲的光略识得几个字,怎么知道账本儿怎么看呢?既然不会看,就不看了呗。” “可是……”卫如言眸中闪过寒光:“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一辈子不晚。你如今这般境地,说是回家,又和寄人篱下有什么区别呢? 不管什么仇,什么怨,都已经许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一年半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卫如言听了,点了点头,但眼底深处,明显的心有不甘。 她恨了慧雅郡主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可以出气的机会,让她轻易放弃,真的很难。 钱如意心里装着别的事,卫如言不再言语,她也乐得清净。 转眼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钱如意就梳洗干净,和凝翠一起出门。 这还是她来到京城之后,第一次独自出门。至于卫如言,她那样的大家闺秀,想要这样自由自在是不可能的。 两人站在萧索的十王街上,凝翠问道:“咱们去哪里啊?” 钱如意下意识向对门北定候府望去。 凝翠见了,酸溜溜道:“莫要惦记了,周顺昌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你的心上人了。” 钱如意直接忽略凝翠语气里的酸,问道:“他怎么忽然要回来了?” 凝翠道:“这件事,不知道算大快人心,还是算家丑不可外扬。周顺昌的老娘,就是那疯婆子。你也看到了。心思歹毒的很。你那天连诈带吓,她心虚起来,把害死自己孙女儿的事情给露了。 我们家是良善之家,如何能容得这等恶人呢?可是,这又是她的家务事,周顺昌如今在侯爷面前是得脸的。夫人又不好处置。于是就让他回来自己看着办了。” 钱如意的一颗心,顿时忽忽悠悠往下沉。虽然还没见到周顺昌,心中已然明白,自己这一行,白来了。 设身处地的想,自己置于周顺昌的位置,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娶一个揭露自己母亲的女子的。何况这个世界,孝子当先。 她和周顺昌,今生无缘了。 想到这里,她一直纠结的心,陡然轻松明朗了不少。轻吐出一口气:“这样,也好。” 凝翠看着她,有几分担忧:“你没事吧?” 钱如意摇头:“没事。咱们走吧。” “去哪里?” “找赵丰收。” “我知道他在哪里。”凝翠说着,就在头前带路,径直往对面走去。 钱如意唤她:“你是不是走错了?” “错不了。我爹看他身强力壮,挺能干的,留他在府上喂马。” “……” 凝翠连蹦带跳领着钱如意来到北定候府角门上。角门的婆子看见她,急忙涎着脸问好。 凝翠道:“我带我家姑娘去见个人。” 那婆子连忙应承:“请进,请进。” 钱如意却迟疑了:“我胆儿小,进了这样大府邸,怕是会吓个半死。还是你去叫他出来,我们说两句话就走。” 凝翠并不多想,应道:“那也行。”说完又嘱咐那婆子好生照看钱如意,这才转身,一溜风往府里跑了。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赵丰收顺着围墙外头,一路小跑过来:“如意。” 钱如意转身看见她,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你怎么从外头过来了?” 赵丰收道:“那府里多有女人行走,我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话音未落,他就在身上摸索,最后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里头装着几个铜钱。 他将那袋子递给钱如意,高兴道:“我活儿干得好,这是方管家赏的。方管家可是个大好人,给我找的这个活计,管吃管住,还管衣服穿。月底还有工钱拿,比在咱们元宝村土里刨食儿,不知强了多少。” 钱如意心里忽然就有些不乐意了:“这么说,你喜欢在城里待着,不想回家了?” 赵丰收顿时察觉到钱如意恼了,一脸的喜悦登时僵住,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如意,你咋了?” 108、商量 () 钱如意眼里不觉露出失落之色:“没事。”说完转身就走。 “如意,是不是我又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钱如意摇头:“本来想托你往家里捎个信儿,告诉爷爷、奶奶我好着呢。让他们放心,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算了。” 赵丰收道:“我一定会把信儿捎到的。你还有什么话,一并和我说了,我保证给你带到。” 钱如意道:“那要这样,你回去了,要是有空就也替如言看看山长去。如言不说,但我知道,她其实也挺想山长的。” 赵丰收点头:“我记下了。” 钱如意又说道:“等你走的时候,来找我。我给爷爷买了两坛梅儿酒,你一并捎回去给他吧,告诉他不用惦记,过段时间我就回去了。” “回……去……”赵丰收如在梦中:“你说回去?” 钱如意点头。 赵丰收傻傻的望着她:“你不是要一直待在这里么?” 钱如意有些不耐烦:“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待在这里了?” “那……”赵丰收转头向北定候府后头的巷子望去。 钱如意想起那巷子心里就烦躁的厉害,一转身,径直走了。留下傻傻发呆回不过神来的赵丰收。 “傻小子,看什么呢?”一个突兀的声音陡然在赵丰收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只嫩笋般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香气儿扑鼻而入。 赵丰收被唬了一跳,连蹦带跳就跑了开去:“你……你自重……我是个男……男的……” 胡大郎被赵丰收的反应着实吓了一跳,随即看见他腼腆的样子,顿时又被逗乐了,将半边肩膀一沉,撞向赵丰收的臂膀,将个轻浮浪荡样子做个十足:“奴家就是看上你了。” 这下,赵丰收差点没吓死,两眼死死瞪着妖娆不可方物的胡大郎:“你……你……” “我怎样?” “你不要脸。” 胡大郎的花容月貌,顿时擦一声掉在地上跌个粉碎。 赵丰收已经逃也似的跑走了。 气的胡大郎,将手中折扇捏着,就要撕扯开来。忽然,他眸色一沉,狠狠将那折扇合上,转身正要离去,眼角余光瞥见一青布长衫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他下意识回眸望去,这才看清是陆子峰。于是遥遥向陆子峰拱了拱手 陆子峰却向他这边走过来:“朝秀,莫要打如意的主意。” 胡大郎将一双凤眸略略抬起,仿佛睨视着陆子峰一般:“因为周玉郎?” 陆子峰摇头:“谁都不为……”他说到此顿了顿:“或者是为了你我。” “此话怎讲?” 陆子峰苦笑:“似你我,心底何尝有过真正的净土?难得遇见似她那般纯真透彻的人,静静看着不好吗?” 胡大郎轻嗤一声:“你在那穷乡僻壤,待傻了吧?任凭美玉良锦,进了染缸还能独善其身么?” 陆子峰笃定道:“如意能。” 胡大郎指着他,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钱如意这边早已走进卫家的大门。卫元章带着几个随从匆匆而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闪在一旁。 卫元章走到她面前,忽然顿住脚步:“我要出去置办些东西,你和如言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正好一道儿办了。” 钱如意摇头:“我没什么需要的,如言似乎也不需要。” 卫元章听了,没有说什么,径直走了。 钱如意也没当回事,回如言那里去了。 进了屋,却见如言正在翻看二月里新做的衣服,钱如意顺口问道:“怎么想起来翻这些?” 卫如言道:“不日就是北定候夫人的寿辰。那日游湖,大家一时说起来。北定候夫人说,她年纪大了,越发喜欢热闹。要各家要好人家的女孩子,都去她府上给她祝寿,她才开心呢。” 钱如意揶揄道:“所以,这是丑媳妇要准备见公婆。” “嘘……”卫如言连忙捂着她的嘴:“不要乱说。还未可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呓,还和我装上了。”钱如意摆摆手,就要爬到床上睡觉去。 卫如言见了,连忙扯住她:“你别睡了,也不怕把脑袋睡扁了。我有个事儿,和你商量。” “说。” “过几天府里照例要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事?” 卫如言脸色阴沉下去:“她的生日。” “……” 这件事确实挺为难的。满京城都知道卫如言和慧雅郡主不对付,就卫家的人好像不知道一样。 卫如言如今遵从卫老太太的意思,跟着二夫人学管家,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姐,非常重要的必修课之一。 既然学管家,那就不可避免的,被府上下看着,甚至被那些家有适龄未婚儿子的准婆婆们看着。 卫如言事物生疏是一项,倘若慧雅郡主有意寻她的不自在,拿庆生这件事开刀,简直不能再容易了。 到了那时,就算卫如言不争,慧雅郡主不见得会放过她。 钱如意思索了片刻:“或许,慧雅郡主并不像外头传说的那样。” 卫如言顿时愤怒起来,铁青了一张粉面:“你是想替她开脱吗?” 钱如意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一种感觉。” 卫如言望着她:“你就是心太软,太过善良。” 钱如意笑道:“我就这一个缺点,你就别揪着不放了。” “贫嘴。” “其实呢,我也是有优点的。我懒啊。你看那河里的乌龟,总是一动不动趴着,活得才久嘛。” 卫如言揪着手绢儿:“就算我做缩头乌龟,不见得人就会放过我。总要想个对策才行。” “那就给她来个阳奉阴违好了。说漂亮话又不难。” 卫如言目瞪口呆:“这……能行吗?”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卫如言已经将手中绢帕拧成一股绳:“我真不甘心呐。”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呢?何况……” “何况什么?” 钱如意有心把自己见到的,慧雅郡主的现况告诉卫如言,又怕她一时激动起来,迁怒自己。 所以,钱如意想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卫如言忽然道:“如意,听说周将军要回来了。” 钱如意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 109、你做 () 卫如言深深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钱如意陡然间觉得脊背发寒。她挤出一个僵硬笑容,将视线转开。 说起来,她和卫如言并没有常人想象的那样熟悉。 卫如言忽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笑道:“凝翠告诉我的。你想哪里去了?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粗鲁莽汉?” 钱如意绷紧的心弦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面上却巧笑嫣兮:“如言,你越发不像大家闺秀了。” 卫如言一怔,轻轻推了钱如意一把:“你还说,还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原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钱如意道:“我怕是没有做将军老婆的命。” “什么意思?” “那老婆子太可恶了,我一时没忍住,诈了她一把。结果就诈出事情来了。周将军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卫如言垂下眼眸,浓墨的睫毛将眼眸遮住,没有人能看见她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她悠悠道:“这样,也好。” 钱如意并不清楚她说的也好,是什么意思,但是也并不想去问。 卫如言要跟着二夫人学管家,又遇上慧雅郡主的生日。这几天早出晚归,是没有功夫待在屋里的。 钱如意无聊了就想睡觉,凝翠现在,看她跟看犯人一样,行走坐卧都定着时间,说什么都不会再由着钱如意没白没黑的睡觉。 可就是那么巧,钱如意几乎每次去卫家的花园子里溜达,总能遇见卫元章在待客。 三番两次被卫元章挡回来之后,就算是泥人也不耐烦起来了。 于是,任凭凝翠再怎么磨破嘴皮,钱如意打定主意,就赖在床上不起了。 凝翠正急得团团转,忽见慧雅郡主独自从外头进来。 凝翠先是吃了一惊:“郡主?” 慧雅郡主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到钱如意床前,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一向妆扮的隆重,配上毫无表情的脸,非常像诈尸了。 一时间,凝翠张着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钱如意原本是蒙着脑袋躺在床上的,忽然觉得气氛怎么那样诡异。她掀开被子一看,一张毫无生气的大白脸陡然撞入眼帘。她下意识就吃了一惊。看清楚是慧雅郡主之后,这才长出一口气:“郡主啊,您是要吓死民女么?” 慧雅郡主这才开口:“明日是我的寿辰,每年妈妈都会给我做一碗长寿面。今年你来做吧。” “啊?”钱如意就算天赐聪慧,也接不住慧雅郡主的话,这位郡主娘娘的思维实在是天马行空,异于常人。 想她堂堂郡主,连卫老太太都礼让三分,想吃什么样的面没有呢?谁能想到她会巴巴的跑来找钱如意这个没什么相干的人。 “妈妈死了,你做。”慧雅郡主的声音不高,但是语气不容置疑。她不是在和钱如意商量,而是通知。 “哦。” 慧雅郡主说完,转身走了。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带着任性和孤注一掷。 凝翠望着慧雅郡主走远,凑到钱如意身边:“你说,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如意摇头:“不知道。” 别说钱如意了,估计老天爷都闹不清慧雅郡主心里怎么想的。 凝翠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如意姑娘,你会做面条吗?” “这个……”钱如意还真被难为住了。她会煮玉米粥,还是不保证好吃那种。她还会贴米面饼子,不保证生熟,偶尔还会糊了。 乡下人家,一年到头难见一回白面,那样精细的粮食,奶奶是绝对不会让她糟蹋。 凝翠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去学啊。”她可算找到一个可以把钱如意拉下床的理由了,连忙给钱如意拿鞋。 钱如意问道:“去哪里学?” “大厨房,那里啥都有。”凝翠扯着她,往卫家的大厨房去。 话说这丫头,在卫家如入无人之地,对卫家的熟悉程度,比卫如言还多。 两人进了大厨房。那管事的婆子看见凝翠,顿时就露出一副牙疼的样子。实在是这个丫头太过横行霸道,告到老太太那里都不好使。 凝翠也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儿,望着那管事婆子:“我家姑娘要亲自做点儿东西,你让她们给腾个地方。” 那婆子麻溜儿的就跑去安排。 案板有了,擀面杖也有了,上好的雪花白面放在案板旁边。管事婆子更是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候着。 她不是尊重钱如意,更不是尊重凝翠,而是怕凝翠一言不合上手。 这姑娘会功夫的,满厨房的厨娘,杂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又不打人,总是看重什么,抢起来就走。故而管事婆子见她就头痛,只好亦步亦趋看着她。 虽然她行动快,各人拦不住,但是,大家可以看见她多瞅什么东西两眼,好提前多预备上,免得要用的时候抓瞎。 至于钱如意,她在卫家众人眼里,不过是个穷酸丫头,连卫如言这个正儿八经的小姐,这些奴才们都不见得看重,更别说一个穷酸乡下丫头。 不过,见过她本人的人,并不多。 这会儿大厨房里见来了个穿粗布衣裙,打扮格格不入的女子,顿时就猜出她的身份来。 各人虽然做个埋头做事的杨子,却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撇着这边的动静。 一个个只当钱如意是乡下猴子,擎等着看猴儿戏。 钱如意是真不会做面条。 她看看那面粉,又看看案板,再看看凝翠。 凝翠比她强不到那里。于是乎,就成了俩人大眼儿瞪小眼儿的情景。 管事婆子扛不住了啊。 往常凝翠都是拿了东西就走,这会儿站在这里跟个煞神一样,那谁受得了。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们要做什么?或者老婆子知道,可以帮忙打个下手。” 钱如意闻言,不亚于黑暗之中看见了光明:“那就有劳了。您帮我做碗面条就行。” 管事婆子差点儿没激动哭了:“就一碗面条?” 钱如意点头。 “要什么卤的,荤还是素的?或者各样来一碗?” 钱如意哪里知道面条还有那么多花样,随口道:“鸡蛋,青菜面就行。面要匀长,细细的。入嘴是软和的,吃起来要有嚼劲儿。 撒上葱花儿,滴几滴香油。带一小碟儿老醋花生,花生要整个儿的,黄豆粒儿那么大匀实的。不用多,七八粒儿就行。带衣的,不能有苦味儿。” 钱如意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停顿的。因为她们家,一年里不多的几回,吃到的面条就是这样的。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有人轻嗤一声:“吃得不怪?” 钱如意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排脑袋垂着,只能看见脑壳,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转头再看那管事婆子,头上冷汗都下来了:“老婆子尽力。” 钱如意还奇怪:“不就一碗面条,有那么为难吗?”她完忘记了,她自己都不会做的。 管事婆子怕她和凝翠捣乱,连忙道:“做得,做得。” 钱如意往旁边让了让,给那管事婆子让了个位置。 那婆子苦着脸道:“姑娘总不能说吃就端,须容老婆子些时间。” 钱如意闻言,十分通情达理道:“那我们外头等着去。” 110、何不看取眼前人 () 那婆子巴不得这俩人离大厨房越远越好呢,连忙请出去,还贴心的让人给俩人沏了茶,放在大厨房外的桌子上。 钱如意原本不渴,可是闻了那茶的味道,竟然分外清香,于是倒了一杯在手上捧着,慢慢的品尝。又催凝翠:“你也尝尝,这茶比如言房里的好喝。” 凝翠将信将疑,也倒了一杯,正要喝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她连忙放下茶杯,向后退了一步,福身一礼:“见过林公子。” 周玉郎大约和凝翠有什么约定,大部分时候,凝翠都称呼他林公子。 周玉郎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一眼看见钱如意手里的茶,伸手拿了过去,一饮而尽:“我正口渴。” 说完略促了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怎那么难喝?”又望着钱如意:“你要是没好茶,我那里新近有人送来几斤,我不爱那茶寡淡,你拿来喝吧。” 钱如意摇头:“我贱命,吃不得好东西。” 周玉郎借着把茶杯放回桌上的动作,顺势在钱如意旁边坐下,忽然突兀道:“周将军三日后到京。” 钱如意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一时间,三人之间静静的。 凝翠偷偷的将眼皮掀起一线,瞄一瞄周玉郎,又瞄一瞄钱如意。忽而仿佛醍醐灌顶:“我去看看面好了没?” 周玉郎低叱了一声:“没大没小。” 凝翠连忙改口:“奴婢去看看面好了没?”说完一溜烟儿跑走了。 周玉郎转向钱如意,问道:“什么面?” “啊?”钱如意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我问你什么面?” “就是一碗普通的面。” 周玉郎道:“正好我肚子也饿了。” “……”钱如意看着他:“你家就在对面,在这里蹭饭合适吗?” 周玉郎不以为意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大约不知道,我和元章是自幼玩到大的兄弟。他家就是我家,他母亲就是我母亲……” 钱如意接口道:“他妹子,就是你媳妇儿。” 周玉郎没有反应过来,点头:“对。” 钱如意道:“如言命苦,你要好好待她。” 周玉郎俊眉一挑,这才反应过来钱如意之前说了什么。他深深的望了钱如意一眼,点了点头。 钱如意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心底一块巨石,终于放下:“山长和如言,对我们一家有恩。如今得林公子一诺,我回去也能向山长交差了。” 周玉郎道:“你若是打算回去,又来这里做什么?纵然报恩,难道非要将自己一同陪进去?” 钱如意轻叹一声:“世事无常,不如意十之**。当让自己死心。” 周玉郎忽然抬起手来,但是又放下,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了,将茶碗紧紧握在掌中:“何不看取眼前人。”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直击钱如意的心房。她怔怔的坐在那里,足足一刻钟之后才深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着周玉郎一礼:“多谢林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 周玉郎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小女子,忽然间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他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不可能。放眼京城,除了皇子王孙,还有那个男人能比自己好?何况钱如意也没机会认识皇子王孙啊。 莫非是胡大? 又或者是卫元章? 想到卫元章,周玉郎有些坐不住了。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卫元章可不就是近水楼台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问道一股葱花儿的香味儿。 并非周玉郎见识少,连个葱花儿味儿都稀罕,而是因为,这香味儿,香的纯粹,和那些珍馐佳肴的香味儿截然不同。 他这才看见凝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站在面前。于是,向她招手:“端过来,我尝尝。什么样的好吃的,让你俩馋成这样,都跑到人家厨房外头等着了。”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确定周玉郎这人,不尖酸刻薄不会说话。 凝翠望了钱如意一眼,十分无奈的将面端到了周玉郎面前。 周玉郎好像就不知道客气俩字怎么写,拿起筷子就吃。 也许是管事婆子的手艺太好,也许是周玉郎真的饿了。 满满一大碗面,他给吃完了。然后放下碗,走了。 钱如意看看凝翠,凝翠一脸迷茫的也正看着钱如意呢:“林公子以前不这样。只有他赏人东西,从来没有抢人东西。” 钱如意道:“我是想问,厨房还有吗?” “有的……吧。” 最后,是厨房管事又做了一碗给二人。 钱如意端着面条到了郡主府外,才想起明天才是慧雅郡主的生日。 正想回去,谁知那慧雅郡主就像长了千里眼,恰恰从内院走出来,望见她唤了一声:“如意。” 这一声叫的,让钱如意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她还在金山县家里,唤她的是自家伯母里的哪一位。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给郡主娘娘请安。” “免礼。”慧雅郡主站在台阶上的身形,当真的要多端庄,有多端庄。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堪称仪态中的楷模。 钱如意将那碗面呈上。 慧雅郡主道:“进来吧。” 钱如意两手捧着面条,跟着慧雅郡主后头,再次进了她那间逼仄的屋子。 郡主端坐在桌前,将碗里的面吃了两口,忽然间斗大的泪珠滚滚而落。 而她却仿佛许久没有吃饭一般,任凭眼泪落入碗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郡主……娘娘……”钱如意承认自己被吓着了,下意识的站起身,惊愕的望着那个被泪水模糊了眉眼的女人。 慧雅郡主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这……”面对此情此景,钱如意束手无策,和凝翠俩人手牵手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慧雅郡主哭了一场,这才抬起头来。用的华美的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对不起啊,吓着你们了。 这么多年,似今日这面的味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了。” 钱如意再不爱问人缘由这时也忍不住好奇:“您不是说,每年都吃吗?” 慧雅郡主脸上显出凄苦之意:“是每年都吃,可是食物和食物是不一样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钱如意忽然有种感觉,其实很多事,慧雅郡主心里都是很透彻的,她不说或者假装不知道,只是因为无可奈何。但她富贵已极,又有怎样的无可奈何呢? “唉……”慧雅郡主长叹一声,仿佛陡然间苍老了许多岁:“我们家,就剩我自己了呢。” 似乎有无尽的悲凉,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将站在她身边咫尺的钱如意,一并淹没。 虽然钱如意距离慧雅郡主只一步之遥,隔着那凄凉,却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慧雅郡主是那么的远,仿佛她处身之地,是一座外人永远无法到达的孤岛。 “郡主。”钱如意心软病又发作了,她想温暖眼前这个孤独的女人。她也那样做了。 她张开臂膀,在慧雅郡主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 慧雅郡主先是浑身一僵,继而再次珠泪双垂:“谢谢你,孩子。你一定是佛祖送到我身边,助我脱却困厄的福星。” 钱如意道:“五小姐不是在您身边么?您要是寂寞,怎不叫她来陪您?” 111、于事无补 () 慧雅郡主脸上露出苦涩来:“她并不是我的女儿。我的丈夫,从未走进过我的屋子,我又哪里来的儿女呢?” “啊?”这次发出声音的是凝翠。她惊讶的望着慧雅郡主:“外头说,卫七还有五小姐,六小姐是您……” 慧雅郡主睁大眼睛:“是我怎么?” 凝翠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慧雅郡主越发疑惑:“外头说我什么?” 凝翠哪里敢说。 钱如意道:“外头说,您的那三个孩子,是您和人私通所生。” 慧雅郡主闻言,目瞪口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魂魄,望着钱如意:“他也这样想的么?” 钱如意明白,这个他是指山长。 她想了想:“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一向只和如言一起,和山长不太熟。” 慧雅郡主一把捉住钱如意的手:“你帮我问问他啊。这么多年,他从不肯踏入我的院子,也不肯见我一面,你问问他,到底为了什么? 我心里苦啊。如果不问清楚,我死不瞑目。” 钱如意见她激动起来,连忙安慰:“我见了山长,一定帮您问。您先坐下歇一歇。” 慧雅郡主兀自垂泪:“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被圈在这院子里,孤零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可以不爱我,但是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也许……”钱如意道:“那些只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造谣。这样的人,我也遇到过的。无中生有,还能说的有鼻有眼儿,有时候我都佩服她们,怎那么能编。” “你也遇到过?”慧雅郡主这时看着钱如意,简直就像遇见了知音:“你告诉我,他们都是怎样造谣的?” “还能怎样,胡说八道呗。”钱如意想起那些事情来,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她们见我老大不小的了,一直说不下婆家,就各种造谣,说我和谁谁好,连私生的孩子都给我编出七八个了。还有男孩儿有女孩儿。那个娃儿屁股上长块痣,红痣还是青痣都编的详详细细的。”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失笑。 慧雅郡主担心道:“你怎么了?” 钱如意摆手:“放心,我没事,我心大着呢。随便他们怎么编排我去,我就当听故事了。 我是忽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来。 有一次,我在河边洗衣裳。也知道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看见我又要闹妖。烦她们。于是我就走得远远的去洗了。 恰好有个我们村的新媳妇也来洗衣裳。她不认识我啊。于是就开始和我讲八卦。 说,你们村有个叫钱如意的破鞋,你知道不? 我点头。 她又说,听说那女人可不要脸了。和方圆百里的男人都有一腿,私孩子都养下不知多少了。” 凝翠忍不住了,叫道:“姑娘,你还不打她,撕烂她的臭嘴。” 钱如意苦笑:“我这小身板,也得能打过人家啊。我就哼哼呗,看她能说出个啥来。 后来,那媳妇越说越多。我原本还有些生气的,忽然觉得自己好有本事啊。不知不觉中,我儿女遍天下了。方圆百里,家家户户都有我的娃。我比那送子奶奶还牛气。 我洗完衣裳,提着篮子就上了坡,站在坡上往回看。叫一声,那媳妇,你个不孝的东西。还不快给你老祖奶奶我磕头? 我和你家男人都有一腿,你公公就是我五十年前生的小儿子。你个不要脸的婆娘,嚼舌根嚼到你老祖奶**上,也不怕你老祖爷爷天黑了上来找你算账。” “哈哈……”凝翠忍不住笑起来:“这骂的痛快。” 钱如意翻个她独有的白眼儿:“痛快什么啊,话音儿还没落呢,我三伯母一把就揪住我耳朵,戳着我额头骂我,你家大人都乎着呢,吵架骂人轮得到你一个黄花闺女出头?” 凝翠追问:“那然后呢?” “然后我三伯母就和那媳妇骂起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四伯母,我六婶,我堂嫂,我小堂弟都来了,那家婆婆、妯娌也来了,大家站在村头桥上对骂。骂累了,各自回家吃饭。” 凝翠大笑:“怎么让你说的,我也好想去骂一架。” 原本暗沉沉的慧雅郡主,也不由失笑:“原来人还可以那样活。” 钱如意道:“自然可以。乡下人个个都差不多,不像大户人家礼数周到。又都是没什么体面的,也就不讲究什么了。” “那……”慧雅郡主想说什么,忽然欲言又止。 凝翠是个直肠子,这一会儿已然不怕慧雅郡主,见状问道:“您想问什么?” 慧雅郡主张了好几次口,忽然脸颊飞上一片红云,声音低若蚊鸣:“你们那里,女人要是喜欢自己的男人,也不行么?” 这下,不用钱如意回答,凝翠先不依了:“谁说的?我娘就喜欢我爹才嫁的啊。不喜欢自己男人,喜欢别的男人的,那是狐狸精。” 慧雅郡主惊讶的大张着嘴吧。 钱如意不可思议的望着她:“难道有人告诉您,喜欢自己的丈夫是不对的?” 慧雅郡主反问:“难道,那样的女人不是轻浮因荡的么?” 钱如意更加不解:“那嫁人做什么?” 慧雅郡主张口结舌。 钱如意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张了张口,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就算最后水落石出了又能怎样?错过的注定还是错过了。旁人同情也罢,怜悯也罢,都于事无补。 慧雅郡主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我累了,要去睡觉。” 走到内室门口,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殷勤的望着钱如意:“我托付你的事,可不要忘了。”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一如她再次失落下去的形容。 钱如意点头:“我一定记着。”慧雅郡主这才扶着门框,慢慢进屋去了。 钱如意不放心,跟了进去。 只见慧雅郡主双手扳着千工床的花棂窗,埋头低泣。纤瘦的双手,筋骨支楞,尖尖的指甲几乎掐进坚硬的木头中。 随着哭泣,她整个人颤抖的仿佛秋风中固守枝头的树叶。 “娘娘……”钱如意莫名的心疼。 慧雅郡主大概没想到钱如意会跟进来。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想将脆弱的自己重新掩藏起来,但是,这太难了。 下一刻,她便顺着床边的花格,滑坐在脚踏上,捂着脸,毫无形象的呜呜痛哭。 比起她之前的嚎啕大哭,这般呜呜痛哭,才更是痛彻心扉。 112、砸了 () 钱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默默陪着她。 作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慧雅郡主哭了许久,哭到最后已然只剩呜咽,没有泪水,浑身瘫软如泥,仿佛失去了筋骨。 凝翠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她手里却攥着钱如意的衣襟:“陪陪我,我怕自己熬不下去。” 她的声音嘶哑了,满眼血丝。脸上的妆容被蹭掉,露出暗沉的,枯槁的毫无生机的皮肤。 钱如意这才发现,她很瘦。 眼窝凹陷,两腮无肉,没了精致的妆容遮盖,乍一看去,仿佛一个裹着薄薄皮肉的骷髅。 这样一个形容可怜之人,扯着钱如意的袖子哀哀苦求,钱如意那颗心,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 凝翠有些发急:“那如言小姐问起来,怎么说?” 钱如意道:“什么都不说。” “她会生气的。” “我知道。” “那……”反正凝翠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但她奴性深入骨髓,见钱如意意决,也就不反驳了。 只是依旧替钱如意担心,怕她惹怒了卫如言,被赶出去。 钱如意虽是穷苦人家出身,却有个身娇肉贵的毛病。冷不得,热不得,饥不得,饱不得。折腾了这会子,早就饿了。 也多亏了周玉郎临时起意,给她的凝翠丫头,不然,到在这大门大户,不用十天半月,她饿都给饿死了。 这时饿了,让凝翠去找吃的。 不过一会儿功夫,凝翠提着个食盒,怒气冲冲回来了。进门就叫道:“红喜和绿喜简直要翻了天了,竟然把着大厨房,不让我进去。要不是看你和如言小姐面子,我肯定把她们一顿好打。” 钱如意道:“如言知道了?” 凝翠道:“看那俩死妮子的样子,怕是知道你在郡主这里了。” 钱如意道:“那你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凝翠气呼呼道:“我从家里拿的。” 钱如意顿时无语。 卫家和周家门对门。凝翠明着是周玉郎给了钱如意的,可她父母家人俱在对门儿住着,也没人管这个丫头来去。 自回京城,她回家去拿东西,几乎都成习惯了。 凝翠接着道:“还有更气人的呢。我进不去大厨房,就是因为郡主府。谁知道,我巴巴的跑回去拿吃的,转过头来一看,郡主府里的那些奴才,自己躲在一旁吃香的喝辣的,简直要给我气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凝翠越说越生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硬是将花梨木的桌面拍出一个掌印儿,可见她是真的被气坏了。 钱如意也是错愕:“你是说,郡主府里的内侍、宫女们,自己去吃饭了?” “那还有错。不过……”凝翠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他们吃不成了。” 钱如意指着她:“莫非……” 凝翠一拍胸膛:“我给他们砸了。” “你不是说郡主府里有高手,你打不过。” 凝翠挠了挠头:“我给忘了。” 钱如意哭笑不得:“事已至此,咱们快些吃饱喝足,一会儿要是有人来兴师问罪,咱们要是打不过,好有力气逃跑。” “是个好主意。” 于是,俩人坐下,毫无形象的大快朵颐。 正吃着,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凝翠这时紧张起来:“糟了,他们来了,怎么办?” 钱如意心念斗转:“别急,先把门顶上。” 凝翠立刻就跑去,搬了桌子顶门。 还没顶好,外头嘭的一声巨响,凝翠不亏是习武出身,反应超快,将身一纵倒飞开来。 两扇木门,连同门后的桌子陡然炸开,木屑纷飞,仿佛飞匕,打在墙上,噗的一声就钉进墙壁里去了。 凝翠见状,脸都白了。 钱如意反应也不慢,门被踢开一瞬间,就顶着一把椅子,矮身钻到了桌子下。 尽管如此,飞溅的木屑还是将她的脸颊划伤,鲜血顺着脸庞流下来。她抬手一摸,满手都是殷红。 “慧儿。”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钱如意悄悄从椅子后探出头,顺着桌布的缝隙往外看。只看见一双穿着登云靴的脚,飞快从桌前闪过。 而后,她又听到慧雅郡主低低的呵斥:“放肆。” 钱如意心头大喜,郡主醒了。扔下椅子就从桌下钻了出来。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单膝跪倒在慧雅郡主床前,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见正脸,只能看见几丝从头盔里露出来的花白头发。 因此可以确定,这个一身侍卫服饰的男人,并不年轻了。 慧雅郡主躺在床上,挣扎了几下,竟是起不来身。 钱如意见状,走过去扶她。 郡主低低道了一声:“谢谢。”她将羸弱的身体靠在钱如意怀里,望着地上那人,喘息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我的屋子。你该当何罪?” 那人闻言,浑身一僵,随即匍匐的更低:“属下心忧郡主安危,恐郡主为奸人所害,故而莽撞,还望郡主赎罪。” “忧心我的安危?”慧雅郡主轻嗤一声,颇多嘲讽之意:“那我可多谢你们的忠心护主了。” 那人跪伏于地,埋首无语。 慧雅郡主又喘息两声:“退下吧,莫要打扰我的清净。” 那男人闻言,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的向后退了几步,站直了身形。 钱如意抬头一看,喝,好一个魁威男儿。虽然须发皆已花白,但是气概依旧。只是可惜,如此男儿,不是在边关战阵上得见,而是在这富贵闺帷中驻守,实在有些可惜。 那男人察觉到钱如意目光中的欣赏,下意识的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但这里实在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他还是一转身,迈着端正步伐,出门而去。 门外那些郡主府的奴才们,见他出来,当先一内侍急切问道:“将军,那歹人可捉住了?” 那男子冷眼扫过去,那些人顿时噤若寒蝉。 而后,那男子一言未发,径直走了,剩下一帮内侍和并不年轻的宫女,在那里没头苍蝇一般交头接耳,一个个隔着破碎的门洞,望着里头好好站着的凝翠,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 至于他们的主子,身体明显孱弱不支的慧雅郡主,这些人几乎都已经忘记了。 钱如意看着慧雅郡主的样子,实在不好,于是伸手搭住了她的脉搏。 慧雅郡主这时,已然奄奄一息。若非空洞的眼眸中尚余一线生机,真的和死了差不多。 她呆呆的望了钱如意许久:“你会医术么?” 113、饿的 () 慧雅郡主呆滞的望着钱如意:“你会医术么?” 钱如意道:“俗话说久病成医。我自幼身体孱弱,家里又穷。看不起城里的大夫。我爷爷背着我,把方圆百里的赤脚大夫都问遍了,就连寺院里会些医术的僧人,道馆里的道士都一一问过。我耳濡目染,不学也就会一些。” 慧雅郡主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有个爷爷真好。似我这般,就算死了又有谁会在乎呢?” 钱如意道:“您这话不对。咱们活着又不是为了让别人在乎的。” “那为了什么呢?” 钱如意想了想:“为了看花开花落,为了看云卷云舒,总之,是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有美好的东西吗?” “当然。”钱如意无比的肯定:“那老话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尽的美景,怎会没有美好的东西呢?等您身体好起来,可以带我去看,只怕到时候您还要嫌弃只长了两个眼睛太少呢。” 慧雅郡主怔了怔:“怎么是我带着你?我从来都没有出过门,又怎么带着你呢?” 钱如意轻叹一声:“世事本不,我也不能例外。我虽然有那看山观景的心,奈何身体不争气,荷包也不争气。只好是您带着我了。” “只怕你爷爷不会答应。” “这个不用担心的,我爷爷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人。若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你家里。” “我……家?”慧雅郡主迟疑了片刻:“你说我家?”说完,又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是了,这里是我家啊。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在家里的感觉。总觉的自己像一只随波逐流的船。那水的黑的,看不见岸。头顶的天也是黑的,看不见边际。” “这个啊,我得讲一个我爷爷的笑话。” 慧雅郡主微微点了点头,她实在虚弱,有些讲不出话来了。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自己先笑了:“有一年冬天,外头阴着天,屋子里就一直很黑。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被窝里的躺着想,干点儿什么好呢?我说想吃炒花生。爷爷就披着袄,跑去抓了两把花生,拿了口锅子放在火上,吹亮炭火,就在那儿炒。 我性子急,还没熟就嚷着要吃。爷爷就一边炒,一边给我往外捡俩先吃着。他一边炒,我一边吃。 炒啊,炒啊,您猜这么着?” 慧雅郡主连炒花生是啥都不知道,要是能猜着才是奇了怪了。 一旁的凝萃也正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又卖关子,已然忍不住催道:“姑娘,你就不能痛快儿的一次把话讲完吗?总是要吊人胃口。” 钱如意眯眼一笑:“这不是习惯了嘛。” 凝萃催道:“到底怎么了?” 钱如意又笑开了:“就两把花生,炒的时间长了还不糊了啊。我爷爷一看糊了,就赶紧加快动作翻,一边翻还一边喊,糊了,糊了……”钱如意学着爷爷翻炒花生的样子,顿时逗得凝萃哈哈大笑。 慧雅郡主非但没有笑,反而一脸疑惑:“难道糊了,就不能把花生从锅子里拿出来么?” 钱如意不笑了,一本正经道:“就是这话。可当时,我爷爷不是没想起来嘛。如果想明白了,把锅子端下来不就行了。” 慧雅郡主眸中神色一滞:“你是说,我如今的状况就和你爷爷当时一样,只是没有想明白。” 钱如意点头:“这就人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慧雅郡主垂下眼皮,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钱如意将她的手放回去,转身走到外头。只见满屋子狼藉。凝萃拿来的那些饭菜,早已被掀翻在地,绝对是吃不成了。而那些原先在门外交头接耳的宫女、太监们,竟无一人进来收拾的。 钱如意再次叹息,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能想到堂堂郡主,在自己家里竟然处境如此凄凉。 凝萃这个少心没肺的丫头,这会儿也有些傻眼。望着钱如意:“咋办?” 钱如意无奈道:“还得麻烦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给郡主娘娘熬些粥来。人是铁,饭是钢,郡主娘娘也得吃饭呐。” 凝萃点头:“哦。”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着钱如意:“啥意思?” 钱如意两手一摊:“就那意思。” 凝萃不可置信的指着内室:“你是说,郡主娘娘是……饿的?”说完了她自己都不信,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自言自语道:“挑食真的不好。” 钱如意翻个白眼,心说,打量谁愿意挑食。卫家那饭菜做的,好东西做不出好味儿来,还不是冷的就凉的。她那比大小姐还娇养的胃,怎么受得了呢? 不得不说,凝萃这丫头真的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指哪儿打哪儿不说,每次都能超额完成任务。钱如意也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总之郡主府里一阵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之后。她提着食盒,像个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回来了。不但煮了粥,还有精致的点心和爽口小菜。 她收拾屋子也简单直接。直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门外院子里一扔,就不管了,连同那两扇被打坏的房门,也一并扔了出去。 然后把饭菜随意往内室的桌子上一摆,就去请郡主用饭。 慧雅郡主被凝萃扶到桌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惊呆了:“这什么时辰了,这又是什么规格的膳食。” 钱如意听着只想扶额,这慧雅郡主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饿了就吃饭,这么简单的事,哪里还轮什么时辰,什么规格。 凝萃还能对答上来几句:“我们家姑娘说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是公共场合,不用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钱如意再次扶额,这个凝萃,也是够厉害的,一个包衣奴才出身的,以奴婢自居的人,能养成这般少心没肺的性格,也是挺奇葩的。别人还没问呢,她自己就什么都说了。 钱如意这边还没在心里吐槽完呢,凝萃那边果然又本性暴露了。只见她满是得意道:“我去了小厨房,那里头几个太监和老婆子正在骂人。见我进去,先都吓了一跳。我先一脚踢碎一把椅子,然后吩咐那些人去做事。有几个跑了,被我捉住一个一顿好打。剩下的就都老实了。” 钱如意道:“你也不怕她们心中不满,给你往饭菜里吐口水。” 114、大胆 () 凝萃眉毛一挑:“她敢。饭菜做好了,我先让她们各自盛了,当着我的面儿吃了。谁不吃我就揍得她满地找牙。等她们都吃完了,我看着没事,才亲自装了,带来给你俩吃的。”她离开北定候府久了,在金山县的时候,卫如言不好约束她,跟着钱如意又自由自在的习惯了,说话也就不自觉的随意起来。 这个,钱如意是听不出来的,正在喝粥的慧雅郡主却能。慧雅郡主就像一个木偶人一般,一举一动都有章程的很,不想钱如意随心所欲,自由散漫惯了的。也不像凝萃少心没肺的,一根直肠子。 她无论悲喜,无论落寞,都努力掩藏着,如果不是钱如意误打误撞,撞破了她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具一样的表象,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向人展露心声。 此时,听到凝萃满嘴你呀,我呀的说话。她先是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释然了。紧接着,她就像是报复,又像是赌气一般,伸手狠狠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将凹瘪的腮帮子,撑的圆鼓鼓的。 下一刻,她眼睫微抬,笑眯眯的向钱如意和凝萃扫视了一眼,似乎又怕二人笑话自己的无状。 然而,下一刻,她就又迷茫了。 因为钱如意和凝萃根本就没注意慧雅郡主的吃相。 钱如意吃东西一向不知道斯文是什么,甚至在她的潜意识里,吃东西要是不发出点儿响声,就吃得不香。因此,慧雅郡主只是撑起了腮帮子,她那里双手捧着个碗,喝粥喝的唏哩呼噜。 这可是慧雅郡主活了多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短暂的迷茫之后,她似乎豁然开朗,原来饭还可以这样吃。 凝萃在钱如意面前,早就把什么主仆尊卑抛到九霄云外了,一向是怎么舒服随意,就怎么来。见钱如意和郡主吃的香甜,那丫头伸手就去盘子里捏菜。 慧雅郡主几乎是本能反应,伸手用筷子打她的手。 凝萃反应多快,手一抬就躲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涎着脸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慧雅郡主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本来有些错愕,但是看见凝萃嬉皮笑脸的样子,顿时也就莞尔,夹了一点儿菜塞进凝萃的嘴里。 凝萃也不客气,指着另一盘小菜:“我还想吃那个。” “好。”慧雅郡主十分好脾气的又喂了她一筷子。看着凝萃吃,她羸弱的身躯上,忽然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令原本槁枯的,毫无生机的她,骤然间似枯木逢春,再次焕发出生机。 凝萃嘴里吃着,却还闲不住,向慧雅郡主抱怨道:“郡主娘娘,不是我多嘴。你的那些奴才真的该管教了,一个拽的跟大爷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主子呢。这可不行。” 刚刚开朗了一些的慧雅郡主,闻言又暗沉下去:“我不会啊。” 凝萃将袖子往起一撸,毫无形象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常见我们家世子管教那些混账奴才。打一顿,赶出去就行了。” 慧雅郡主摇头:“我这里的人,都是皇帝叔叔赏的,如何能打呢?” 凝萃道:“那更简单,给万岁爷送回去,让万岁爷管教去就行了。” 慧雅郡主眼光一亮:“一语点醒梦中人。” 钱如意抬起头:“不过,这要怎么还回去呢?” 慧雅郡主顿时又忧愁起来:“是啊。” 钱如意想了想:“不如就说,她们年纪大了,郡主娘娘仁慈,不忍心耽误她们的青春,请万岁爷答应,放她们出去自行婚嫁。” 凝萃道:“那些太监怎么办?” 钱如意也不知道,这种权贵人家的事情,她也是头一次接触,哪里就能立时有了决断呢。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吃饭,先吃饱喝足再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正好三人,总能想到一个好的理由,即不抹圣上的面子,又能把那些祖宗打发走。”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有人传道:“皇后娘娘到。” 钱如意先是一愣,她一个乡下穷丫头,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皇后娘娘打照面。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凝萃则立刻紧张起来:“天呐,皇后娘娘怎么来这里了?” 唯有慧雅郡主不慌不忙:“你们扶我一下。” 凝翠担忧的看着她:“您就这样见皇后娘娘么?” 要知道,此刻的慧雅郡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更别提妆容了。这个样子别说见皇后,就算是见普通人,也有点儿不合适。 可是,慧雅郡主却毫不在意:“没事,扶我起来接驾就行。” 这下,别说凝翠心里打鼓,钱如意心里也忐忑啊。这哪儿是个见贵人的样子。 说话间,只见外头一片虹彩飘然而入,原来是皇后娘娘的仪仗到了。那些宫娥彩女衣衫斑斓,因此乍一看上去仿佛天边飘落下来的彩虹一般。 这个时候,要打扮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钱如意只好和凝翠扶着慧雅郡主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面目和蔼的妇人从外头进来,一眼看见被钱如意和凝翠扶着的慧雅郡主,低呼了一声:“我的儿……”一把将郡主搂进怀中,垂下泪来:“咱们娘女,不过三两个月不见,因何我的儿竟病成这样?要不是我来看你,只怕你病死了,我都还蒙在鼓里呢。” 后头跟着进来的卫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听了这话一个个垂着脑袋,大气儿都敢喘。 钱如意长这么大,头一次见真的皇后娘娘啊。忍不住心里好奇,这个皇后娘娘到底长啥样儿呢? 于是乎,她一个没忍住,就掀起眼角斜斜往上,偷眼打量眼前这个妇人。这一看,还挺失望的。原本以为皇后娘娘,就算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最起码也得国色天香,倾倒众生吧。 谁知,眼前这个妇人,不但面貌普通,身上的穿戴看着还不如之前慧雅郡主的衣饰华美。一袭宝蓝色的衣裙,外头罩着件明黄色凤穿牡丹花的褙子。连那云鬓之上,也只簪了一朵牡丹花和一支凤首鎏钗。 这位可是皇后啊,这装束,这扮相儿也实在太普通了些。 “大胆,直视凤颜,该当何罪?” 钱如意正在心里琢磨,这位皇后不像皇后的样子,忽然一股大力击在她的后背,她身不由己,被捶的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顿时痛的她呲牙咧嘴,眼泪横流。愤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面太监正怒目站在自己背后。 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呢,那太监抡起手腕子,一巴掌向她打来,口中斥骂:“放肆。” 115、起伏只在转瞬 () 钱如意不是凝翠,自然没有凝翠那样神速的反应能力,心说自己这次可是吃大亏了,将脖子一缩,眼睛一闭,擎等着挨打了。 只听啪的一声,手掌击在人身上的响声。 但是,奇怪的是,不疼。 钱如意试探着睁开眼睛,只见凝翠跪倒在自己身前,用身体帮自己当了那太监一巴掌。这种事,钱如意无论如何是不会干的。她一向奉行,挨打受疼没人替的原则,宁可跑去搬救兵,也不会以身替人抵挡的。所以,凝翠的行为,真的把她惊呆了。这一刻,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三观是不是不正。 那太监一巴掌没打着钱如意,反而呼在了凝翠身上,这令他十分的没面子,顿时有几分恼羞成怒,指着凝翠和钱如意:“你们两个死丫头,不想活了么?” 凝翠转身向着皇后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大义凌然:“皇后娘娘,我家姑娘从小地方来的,不懂京城的规矩。之所以冲撞了您,都是因为奴婢没有及时提点我家姑娘所致,要打要罚,请皇后娘娘都冲我来,千万不要和我家姑娘一般见识。” “凝翠。”钱如意更加没有想过,凝翠不但替自己挨打,还会毫不犹豫的替自己抗罪。天家无情,伴君如伴虎。就凭刚刚,她不过偷看两眼皇后娘娘,就被一顿打骂,由此可见这其中的厉害。弄不好,凝翠真的会掉脑袋的。 钱如意几乎想都没想,向着皇后娘娘一个头磕下去:“皇后娘娘,凝翠和民女没有半分关系。民女有错,自己一力承担。娘娘圣明,还望明察秋毫。” 皇后娘娘看着地上匍匐的二人,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们两个倒是有情有义。”她的声音和她的相貌一样,慈祥温和,但是钱如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丝的寒意。 她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将身伏得更低,生死面前,气节就是狗屁。 却听慧雅郡主接口道:“她们两个确实有情有义。” “哦?” “她们于我素不相识,却肯用心来照顾我。娘娘看在侄女儿的薄面,饶过她们这一回吧。这丫头确实是新近才从乡下来到这里的,真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并非有意冒犯。” 皇后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莫非,这位就是三小姐?” 慧雅郡主摇头:“并不是。这姑娘是……”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底下的话语中不觉已经染上了苦涩之意:“是我丈夫,请来陪伴三小姐的邻家女孩儿。” “原来如此。”皇后娘娘竟然亲自走过来,伸手扶钱如意:“快些起来,刚才误会了,让你受委屈了。” 要是换了别人,皇后娘娘纡尊降贵亲自来扶,又给她道歉,一准儿高兴的找不着北。可是钱如意十分努力了,也没让自己高兴起来。平白无故被人冲后心捶一拳,还连累凝翠挨打,她觉得自己要是这样就能高兴起来,简直就是神仙了。 皇后娘娘扶起钱如意,早已闪目将她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陪伴三小姐的么?怎么又到了慧雅郡主这里?” 这让钱如意怎么回答? 皇后娘娘大约也察觉到自己问了个有些不好回答的问题,但是她依旧气度从容。 只见先前捶钱如意的那个太监,上前一步道:“这还用问,定然是三小姐孝顺,自己没时间,让着女孩儿帮忙照顾郡主的呗。” 皇后点头:“哦,难为那孩子想的周到。” 慧雅郡主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也和她之前一直隐忍的模样大相径庭。钱如意有些吃不准她怎么回事,但是有了前车之鉴,她就算心里一万个好奇虫儿拱着,也不敢再露出任何神色来。 却见慧雅郡主扯着皇后娘娘的衣袖:“娘娘,我有件事正想要去找您。” 皇后慈祥的笑着,满眼都是温暖的望着慧雅郡主,就好像慧雅郡主真的是她的爱女一般:“是不是又看上什么喜欢的东西了?只要我能办到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都给你摘下来。” 慧雅郡主摇头:“并不是。” “那是什么事?” 慧雅郡主望着外头那些,听见皇后到来,乱七八糟跑来的侍人们:“那些人,我不要了,你带回去吧。” 就算钱如意在心里一再的告诫自己,可不能再出纰漏,也被慧雅郡主这直白的说话方式给震惊的不轻。寻常人家,别人送的东西再退回去的话,为了避免尴尬,还要找个理由说辞呢。 慧雅郡主现在要退回去的,可是皇帝赏给她,跟随了她好多年的内侍、宫女们。这样直白,真的好吗? 皇后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整的一怔:“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了。不想要他们了,正好您今儿来了,就把他们都领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的奶妈妈前些日子才去了,如今你身边正是需要人的时候,都送走了,谁照顾你呢?那可不行。” 慧雅郡主的反应,再一次令钱如意大跌眼睛,一向连走路都规规矩矩的她,下一刻竟然小孩子一样撒起泼来:“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想再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把他们带走,一个都不要留。”她身体虚弱,此刻激动起来,就有些气喘吁吁,看上去奄奄一息很是孱弱,似乎稍有不慎,她随时都会厥过去一般。 “好好好。”皇后似乎真的十分宠溺于她:“你说不要,咱就不要。这样,我回宫之后,再给你选几个稳妥的送来。” 旁边那太监闻言,问道:“那外头那些人……” 皇后娘娘略一思考:“即刻送去昭宁寺,为已故文候,以及我大业开国几百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臣良将们,诵经祈福去吧。” 那太监躬身点头:“皇后娘娘大义,大业之福啊。” 那太监拍完马屁,躬身后退,走到门外这才转身,望着院子里混杂站立的那些侍人们,高声宣读道:“皇后娘娘口谕,郡主府一众旧仆,即刻前往昭宁寺为已故文候,以及我大业开国几百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臣良将们,诵经祈福去吧。” 说是传口谕,还真的一字不落。 下一刻,外头院子里就炸了锅,那些宫女、太监们纷纷哭叫起来:“郡主千岁,奴才们舍不得您啊。看在奴才们伺候了您一场的份儿上,求您让奴才们留下吧……” 屋内的皇后娘娘看着慧雅郡主:“真的一个都不留么?好歹他们都是伺候了你二十年的老人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慧雅郡主摇头:“一个都不要。” “唉……皇后娘娘轻叹了一声,似乎很是拿这样任性的慧雅郡主无奈:“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说完向门口站立的那个太监摆了摆手。 那太监领会了,向着外头的侍人们高声呵斥:“这是皇后娘娘和慧雅郡主的恩典,还不快叩头谢恩?” 那些侍人们闻言,这才一个个住了嘴巴。当先一个白胖的太监,出众向那大太监行个礼,问道:“可否容卑下等,回去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再来谢恩?” 那大太监闻言,顿时冷哼一声:“难道皇后娘娘的口谕,在你眼里是可以打商量的吗?” 那太监吃了一惊,连忙垂下头去:“不敢。” 怪只怪,他们在这郡主府里,日子过的太过舒服了。一时间将规矩礼仪都忘个精光。 那大太监冷眼望着那些人:“谢恩吧。” 那些侍人到了这时,一个个面如土色,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到了这时也是无可奈何。一个个只好硬着头皮,爬在地上:“谢皇后娘娘恩典,谢慧雅郡主恩典。”心里真实的想法却并不敢表露,更不会有人体察一二。 这就是奴才的命。主人让你兴的时候,就是十里春风,主人一旦翻脸,落入泥沼也只是转瞬之间。 那些人叩完头,这才在皇后娘娘随行带来的侍卫的押解下,失魂落魄的出府而去。 谁能想到,不到两个时辰之前,这些人还在这郡主府内作威作福,视孱弱的慧雅郡主如无物。这时却要面对后半生的青灯黄卷。人生的起伏也太快,令旁观者都感到措手不及,更何况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呢? 可见人生在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没有了做人的底线,离倒霉也就不远了。 皇后娘娘打发了那些侍人,又命宫女儿捧上来许多华美的衣饰,并一些珍珠宝石,流光溢彩的首饰。向慧雅郡主道:“你乳娘新近去了,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你皇叔怕你孤单,特意让我一早来瞧你。我索性就早一天来了。知道你爱美,我特意让人为你做的新衣服,新首饰。等明日装扮起来,定然好看。” 慧雅郡主连忙起身,做出个要谢恩的样子。皇后娘娘一把捉住她:“快些免礼。你也知道,我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并无儿女,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一般。咱们娘女两个,不用那些虚礼,没得生分。” 慧雅郡主便站起来。 皇后依旧拉着她干枯的手:“明儿勇毅过来,年轻人好热闹,我上了年纪的,受不得那乱哄哄的吵闹,就不来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等过些日子,记得来宫里看我。” 慧雅郡主点了点头:“嗯。” 皇后娘娘又嘱咐一旁的卫老太太等人几句,站起来摆驾回宫了。连同她带来的那些人一起,霎时间犹如江潮退去,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其实,皇后一共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刻钟。就是这一刻钟,整个郡主府几乎被清空了。 除了慧雅郡主恹恹的坐在那里,钱如意和凝翠俩人大眼儿瞪小眼儿,都傻了。 尤其是钱如意,她之前还在绞尽脑汁琢磨,要找个什么样的说辞,能完美的把慧雅郡主这里养的那些祖宗们送走。结果,慧雅郡主简单直接的几句话,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呵……”慧雅郡主忽然轻笑了一声,满是自嘲之意。 钱如意吃了一惊:“郡主,你没事吧?”实在是慧雅郡主现在的样子,忽然发笑有些诡异。 慧雅郡主抬头:“没事啊。我好得很。” 凝翠指着她怪异的表情:“那您笑什么?” 慧雅郡主望着她:“小凝翠,你说过了今日,外头会不会再增加一条我的传言。说我无情无义,把身边伺候了二十年的老人都赶走了?” 凝翠一向少心没肺,闻言认真想了想:“不能吧。那些奴才一个个拽的跟活祖宗一样,在我们家早就被打死了。如今只是把他们送走了,您已经仁至义尽了,怎么会是无情无义呢?” 慧雅郡主看着她,微微摇头:“谁家养出你这样一个可爱的丫头。” 凝翠道:“我以前是北定候家的,不过后来不是了。我家世子把我送给我家姑娘了。” “北定候?”慧雅郡主似乎忽然打开了尘封的记忆:“是周家么?” 凝翠点头。 慧雅郡主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周家弟弟现在怎么样了。想当年……”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凝翠追问道:“当年怎样?” 慧雅郡主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不提也罢。”说完转向钱如意:“你觉得呢?” 钱如意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明日外头会不会再新添一段关于我的传言。” 钱如意无所谓道:“反正已经那么多了,就算有,也不在乎多一条,少一条的,您说对吧?” “这倒是。”慧雅郡主脸上释然了,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这府里的人走光了,我反而忽然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轻松。咱们去四处走走怎么样?反正就剩咱们三个了,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笑话。” 凝翠首当其冲的举手同意。 钱如意却脸色发白,额头早已冷汗涔涔:“恐怕我不能陪你们去了。我现在很不舒服。” 凝翠还没看出来什么,慧雅郡主已然察觉:“你的脸色确实不好。怎么了?” 钱如意苦笑:“我一向这样,小姐身子丫鬟命。大约是刚刚挨那一手锤,被打得狠了。这会儿后背火烧火燎,心里直发空。” 凝翠连忙搬了把椅子给她坐。 慧雅郡主道:“我也时常这样,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具空壳,浑身轻飘飘的。反正这宅子在这里,也跑不掉。咱们明天去散步也可以,后天去也使得。今天折腾了一天,我也乏了。咱们就先歇一歇吧。” 钱如意巴不得躺一躺呢。闻言也顾不上客气,爬到慧雅郡主那张千工床上,脊背挨着褥子,浑身这才轻松起来。 116、去陪如言 () 是夜,三个女子就在这间被撞坏了房门的屋子里,一起挤在千工床上休息。 第二天,三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爬起来,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都一脸迷茫。好一会儿才想起,今日是慧雅郡主的生辰。 可旋即,三人就相视苦笑。 慧雅郡主才是今日的主角。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郡主府里出了这三个人,静悄悄的连个人声都没有,更别提有人来替慧雅郡主张罗生日了。 这到底是慧雅郡主过生日,还是卫家过生日? 慧雅郡主道:“每年都这样,我已经习惯了。不过,今年是我过得生辰里,最清净的一个。”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响了。 慧雅郡主顿时有些尴尬。 还没等她尴尬完,钱如意的肚子也叫了,紧接着是凝翠。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笑开。 钱如意望着凝翠:“找吃的这件事还得靠你。我是什么都不会的。” 慧雅郡主奇道:“昨日那长寿面不是你做的吗?” 钱如意两手一摊:“我哪里会那个。是大厨房的婆子做得。” 慧雅郡主若有所思道:“那婆子的手艺倒好。” 凝翠是个爱热闹的,闻言道:“今天外头那么热闹,好吃的肯定多。不如咱们……”说着,大眼睛在钱如意和慧雅郡主脸上一转。 钱如意和慧雅郡主顿时会意。要是放在往常,偷东西吃这种事,估计八辈子也不肯能发生在慧雅郡主身上。 三人立马起床,凝翠去打洗脸水。一开门,嚯…… “怎么了?”慧雅郡主伸头向外头望去,引得钱如意也好奇起来,跟着伸着脖子往外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帮宫人来,男女分列两旁在院子中间闪出一条道路,分别由两个年长的太监、宫女领着。一个个拢着双手,垂着脑袋,做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乍一看过去,仿佛陵墓前阵列的人甬,无端的散发出一股腐朽阴森的气味。 凝翠早已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紧张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些儿动静都没听到?” 这问题,让慧雅郡主和钱如意怎么回答。凝翠是有功夫在身的,耳力比旁人好很多,她都没听见动静,更别提慧雅郡主和钱如意了。 “现在怎么办?”凝翠一向少心没肺,让她拿主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钱如意下意识看向慧雅郡主。无他三个人里头顶数慧雅郡主年纪大,也顶数她身份贵重。这里是她家,自然要她拿主意。 慧雅郡主两眼茫然的在钱如意和凝翠二人脸上扫过,最后十分敏锐的一把捉住钱如意的胳膊:“你说。” 钱如意头都大了:“您才是郡主,是这里的主人。” 慧雅郡主紧紧捉着钱如意的胳膊:“我不会啊。” “……”钱如意一头黑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一个堂堂郡主,打落地就使奴遣婢的富贵人物,此刻竟然捉着一个穷丫头的胳膊,告诉这个穷丫头,她不会管理这些侍婢。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慧雅郡主出乎人意料的地方也不是一次两次。能在自己的家里被奴仆饿起来的人,不会管理自己的奴婢,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钱如意试探着说道:“要不,让五小姐来帮忙?” 慧雅郡主摇头:“不。” 钱如意不解:“为什么?” 慧雅郡主沉默了半响:“我不想看见她。” 这次换成凝翠不解:“为什么?” 慧雅郡主完没有要隐瞒二人的意思,径直说道:“她和老六,老七都是我奶妈妈的孙儿。我原本以为,她有良心,我留她在我身边,我也有人陪伴。可是,我高估自己了,我不能看见她,甚至不能想起她。想起她我心里就难受的像刀割一样。” 钱如意倒吸一口凉气,那婆子不过是一个宫婢罢了。或许她在宫里是有些脸面的,又或许她没进宫的时候,家里也是有些权势的。但是,能被只给一个孤儿郡主做保姆的,又能是高贵到哪里的人呢? 而她,不但在卫家横行无忌,作威作福,竟然能让自己的孙子、孙女和卫家的孙男娣女平起平坐,这是怎样的嚣张?难怪慧雅郡主能被她养成废人一样。如果不牢牢将慧雅郡主把在手心里,她又如何从中获利呢? 想到这些,钱如意再看慧雅郡主,只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赵丰收可怜吧?最起码有爷爷奶奶疼。卫如言可怜吧?最起码还有亲爹看顾,更有卫元章这个堂哥照拂。 而慧雅郡主呢? 她自幼失去怙恃,被一个老刁奴掌控在手心里半辈子。嫁个丈夫还是仇人一样,夫不夫,妻不妻,看似富贵荣华,却似身在囚笼。 钱如意那颗极容易动了恻隐的心啊,霎时间就犹如江河之水决堤,奔流难以止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爬起身来,向慧雅郡主道:“看我的吧。” 慧雅郡主连连点头。 钱如意这一刻,只剩下恻隐泛滥,胸怀激荡了。似乎连自己那个孱弱的身体都好了很多。 她理了理本就十分容易打理的头发,整了整睡得有些乱的粗布衣裙,走到门口看了一眼。 院子里那些人,虽然暮气沉沉,但是看着还算规矩。钱如意在村里,见惯了一大帮人骂架的,眼前这些人她还不至于就犯怵起来。但是,让她像个惯常掌管富贵人家内务的人那样,瞬间就能调停有度,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有办法啊。要知道,她家虽然穷,但是人丁兴旺,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她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耳濡目染,有些事不用学都会。 于是,她学着奶奶的样子,将两只手袖在袖筒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来回踱步走了两圈,这才清了清嗓子,指着最边上站立的几个太监:“你们,去把院子都打扫一遍,要扫干净了。” 原本她还怕那些人不听她的话,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人竟然很听话。闻言一个个垂着手,去寻打扫庭院的家伙什儿。 钱如意心里顿时有底儿起来,又指着另一边角落里站立的几个宫女:“你们去收拾厨房。”而后支使几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宫女儿:“你们去把水缸里的水泼了,重新把水挑满。”紧接着又分派人去劈柴。 原本院子里男男女女足足有二三十人,愣是在片刻之间,被钱如意都分派了出去。 凝翠皱着眉头:“姑娘,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啊?我还忘了什么?”钱如意是真想不起来了。 凝翠忘了忘慧雅郡主:“你忘了给郡主娘娘留下贴身伺候的人了。我们家夫人身边都跟着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两个管事妈妈,七八个粗使得媳妇子,婆子,另有跑腿的小丫头。你一下子把那些人都分派的干干净净,郡主娘娘要怎么办?” 钱如意大张着嘴巴,这才后知后觉,慧雅郡主不是她奶奶。她奶奶是个乡下穷妇人,自然是不需要什么人贴身伺候的,慧雅郡主不同,她是贵人,身边怎么能没有使唤的人呢? 想到这里,钱如意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本我要挑别人的规矩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到了自己头上就忘记了。”说完又连忙向郡主请罪。 慧雅郡主扶住她道:“我谢谢你还来不及的,如何会怪罪你呢?自昨日,我才忽然觉得人生有了些意味,一个人反而轻松自由。如果你又要给我安排许多人,一会儿提醒我这样不能做,那样是不对的。只怕我立时就要疯了。” 凝翠笑道:“郡主,您这安慰人的话不对。原来您不也那样过日子的么?如今怎么会疯了呢?” 慧雅郡主叹息一声:“你须知道,没有看见过光明的人,就算在黑暗中待一辈子,也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可是,一旦让她见识了光明,如何还能再回到那黑暗中去呢?” 凝翠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我有时候,一想到将来还要回到北定候府,心里就说不出来的憋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里是我的家啊。我爹娘还有哥嫂都在那里。我原来也是在那里的,我应该很喜欢那里才对啊。听了您的话,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是我离开那里太久,跟着如言小姐和如意姑娘,太过自由自在,以至于性子都野了,所以才不想回去。” 原本十分开心的慧雅郡主,在听到如言小姐这四个字的时候,忽然沉默了。许久问道:“那孩子,还好吗?” 凝翠点头:“好着呢。” 钱如意却没有做声。 慧雅郡主望着她,问道:“她真的好吗?会不会恨我?” 钱如意点了点头:“恨。” 慧雅郡主脸上的表情僵住,许久垂下头:“是我的错,我不该喜欢上她的父亲。更不该和人说。” 钱如意望着慧雅郡主:“当年之事,真的是您所为吗?” 慧雅郡主怔了半响:“不提也罢。” 她沉默了半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仿佛醒悟过来,催着钱如意道:“你快去陪着如言。你是我的丈夫特意找来陪伴如言的,如今却被我牵绊在这里。我这样做,实在不该。今日外头人又多,又乱。我年轻时常听人说,有那居心叵测之人,专挑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去算计那些清白女儿家,反正无论怎样,吃亏的总会是女孩儿家。到了那时,女孩子有口难言,只能任人摆布。 你快些去,莫要耽搁了。有你在她身边,我也放心些。” 钱如意看着慧雅郡主的样子,并不想做作出来的。她有心去陪卫如言,但是又有些放心不下慧雅郡主:“您这里……” 慧雅郡主道:“我这里有什么呢?反正这么多年,我比这更不如的时候都过习惯了的。我一个人,又不出门,又不吃酒,能有什么事?倒是如言,一个黄花闺女,在人多处行走,多有不便。你们快些去吧。莫要担心我。” 钱如意听了慧雅郡主之前的话,心里却是也挺担心卫如言的。这里虽然是卫如言的家,但其实她初来乍到,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今日是慧雅郡主的生辰,外头那些卫家的人,能将慧雅郡主抛在这里,他们自去热闹。可见这卫家人也不是什么仁厚之辈。卫如言一个女孩儿家,在今日这样的嘈杂环境中行走,还真得多操一些心。 钱如意越想越坐不住,于是辞别了慧雅郡主,带着凝翠就往郡主府外去了。 卫家这场打着慧雅郡主生辰名号的宴席,就摆在距离郡主府不远的花园子里。隔着郡主府的高墙都能听见外头的喧哗声,走出来更是热闹。 远远看去,只见处处结彩,人影瞳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繁荣鼎盛的景象。 凝翠问道:“那样多的人,咱们要去哪里找如言小姐呢?况且,如言小姐现在恼了咱们,就算咱们去了,她也不见得搭理咱们。” 钱如意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恼了不理咱们,那是她的事。咱们只管远远的看着她就好了。” 凝翠望着远处的人影,有些发愁:“那也得先找到如言小姐才行啊。” “这样,咱们分头去找,你往东,我往西。这园子再大,总不会比我们元宝村还大。总是能找到的。” 凝翠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答应了世子,要照顾你的。别找不着如言小姐,回头再把你丢了。那我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钱如意无奈,只好和凝翠一道儿向着花园热闹处走去。 正走着,斜刺里窜出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一把扯住钱如意的衣袖:“好个俊俏丫头,来陪爷喝酒。” 钱如意自幼有一大家子人怙恃,在村里名声虽不好,但绝对可以横着走的人物。突然被人这样轻薄,本能反应快过脑袋,想也没想,抬手就给了那男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那男子顿时被打蒙了。好半响才捂着被打的腮帮子,瞪眼指着钱如意:“你敢打我?” 117、下饺子 () “呸……”钱如意紧跟着给了那轻浮子,一个乡下妇人打架二连杀。一口唾沫吐了那浪荡子一脸。而后转身便走。 “你给我站住……”那人回过神来,赶上去伸手就想抓住钱如意的后背衣服。凝翠眼疾手快,抬臂将那人的手掌格了开。凝翠是练家子,手上力气很大的。 那人顿时痛呼了一声,抱住了自己的那条手臂。 凝翠转头也学着钱如意的样子,再次给了那浪荡子一个连杀:“呸……” 接二连三被打,被吐一脸唾沫星子,是个人都得疯了。那人顿时恼羞成怒,大叫一声:“你们给我站住。” 话音未落,一只嫩笋一般,修长的大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同时,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李兄因何暴跳如雷啊?” 那人皱了皱眉头,脸上的怒气霎时间变成了惊惧,硬着头皮道:“原来是胡大郎君,幸会,幸会。” 胡大朗含笑望着他:“李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想必是胡大郎君看错了。我并没有生气,何来的暴跳如雷呢?” 胡大朗半眯着一双凤眸:“你的意思是说,我眼瞎?” “不敢,不敢。”那人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我……其实……那个……”他拿眼睛望了望钱如意和凝翠走去的方向。 胡大朗顺着他的眼神,将视线放远了去,许久才将目光收回,抬手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眼光不错。” 那人肩膀被拍的一沉,僵硬的陪着笑脸:“惭愧,惭愧。” 胡大朗意味深长的睨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那人在原地怔了许久,知道胡大朗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冲着胡大朗走去的方向,重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而后,他转过头来,踮起脚尖向钱如意和凝翠走的方向张望,但是两人早已走远,根本就看不见了。那人揉着之前被打痛的腮帮子,又轻浮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小蹄子,且等着。” 钱如意根本不知道这些,她心里惦记着卫如言,一径走到那女宾宴席处。放眼望去,到处莺莺燕燕,簪环攒动。一时间根本就找不到卫如言在哪里。 两人在人群中穿行,卫如言没找到,钱如意倒是收获了许多个色目光。实在是因为她的装束,在这绫罗绸缎堆儿里,太过独树一帜。 卫家这些年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到如今只得靠着慧雅郡主和卫老太太来撑门面,但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卫家再落魄,那也是豪门权贵之家,连丫头仆妇都是穿绫罗,挂绸缎的。 和他们家结交,也非富即贵。试想,满院子的富贵景象,乍然冒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梳着俩大辫子,连脂粉都没有涂的姑娘,拎着裙摆东张西望的在人群中穿行。 这样的扮相,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两人正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卫如言,迎面走来一个白面妇人,将二人的去路堵住。那妇人大约五十多岁,看身份气质,应该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她将身挡在道路正中,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钱如意见状,主动先让在一旁。 那妇人却也不走,而是大刺刺的将钱如意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眼神仿佛带着刷子,似乎要将钱如意外头包裹的那层乡下带来的泥垢刷去,好看到她的本质。 钱如意便有些不高兴了。她身份虽然卑微,但是行得正,坐的端,又没有得罪过谁,突然冒出来个人,看牲口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换谁估计都会不高兴。 于是,她也板正了脸色,从路旁边挨着那妇人绕了过去。 跟在她后头的凝翠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吐了吐舌头,跟着钱如意走了。 钱如意走了几步,转头看去,只见那妇人还站在原地,也正回头看着自己。 钱如意下意思嘟囔了一句:“有毛病。” “嘘……嘘……”凝翠就差去捂她的嘴了,压着嗓子道:“你知道刚刚那位是谁啊?你怎么敢那样说她?” “我管她是谁呢?” “你不想活了。那位是桂姑姑,北定候府里,一等一的掌事姑姑,连夫人有事都和她商量的。你得罪了她,以后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钱如意怔了怔,轻叹一声:“她怕是一辈子也管不到我的。” “为什么?” “你觉得,那周将军还能娶我么?” “周顺昌啊?”凝翠一脸不屑:“就他那个熊样儿,我都看不上,不知道你是怎么看进眼里的。” 钱如意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你不是说他要回来么?如今怎么样了?” 凝翠摇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旁的都顾不上。你要是想知道,我得空去问问我娘。” 提起周顺昌,钱如意心里终是不甘心。她一直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人啊,就因为他有个狠毒变态的母亲,难道就要劳燕分飞了么?于是她点了点头:“你可要记得这件事。” 凝翠拍了拍胸膛:“放心,包在我身上。” 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一阵女子们的惊呼:“鱼,鱼……” 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前面一片湖水,看着也并不是太大,但上头修着九曲回廊,还有一座敞亭,倒也别致。 此刻,那回廊并敞亭上,聚集了许多年轻的女孩子,卫如言和春香等几个丫头也在其中。红喜儿和绿喜儿则已经被挤在距离卫如言很远的地方。 一众女子兴奋不已的议论着那湖中的游鱼,但是,奇怪的是,她们议论鱼,脑袋却是抬着,时不时向远处眺望。难道卫家养的鱼会飞? 钱如意抬眸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拉了凝翠一把:“如言在那里,咱们快过去吧。” 回廊上人很多,越往敞亭走,人越多,简直挤的水泄不通。好在凝翠的力气大于常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钱如意送到了那敞亭处,而她随即被人又挤在了一旁。 钱如意看见卫如言就在眼前,侧身挤到她身后,抬起手来正准备拍一下她的肩膀,下一刻背后被人猛然推了一把。此刻她身前就是卫如言,卫如言前头就是敞亭的栏杆,如果钱如意扑过去,说不得会把卫如言推到下敞亭也不一定。危机时刻,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硬是让自己身形一偏,撞向卫如言旁边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尖叫了一声,向旁边跌倒的同时,两手扒拉,成功吧钱如意从栏杆里头扒拉到了栏杆外头。 钱如意连惊叫一声都没来得及,扑通,掉进了下头的湖泊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她会水的,所以并不惊慌。在湖水中一个翻转,转瞬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湖水,抬头望着上面的卫如言,唤了一声:“如 言……” 卫如言大惊:“如意,怎么是你?” 钱如意却还记挂着卫如言的安慰,说道:“这里人多,太极了。你快些到松快些的地方去。莫要像我一样,被人挤到水里来了。” 卫如言有些慌张:“你要不要紧?”一边说着,一边向春香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让人来救如意。” 这个时候,敞亭里但凡看到钱如意落水的女孩子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此时听了卫如言的话,春香先呼喊起来,紧跟着旁的丫头们也呼喊起来,一时间敞亭这边呼救声直冲云霄。 钱如意在水里急道:“住口,都给我住口。你们生怕我的窘迫样子没人看见么?” 可是,人声太过鼎沸,以至于根本没人听见她的话,又或许,有人听见了,但是也装作没听见。 这边喊声未绝,只见湖南边奔来几个男人的身形,当前一个玉树临风,不是周玉郎还能是哪个?他一眼就望见在水中起起浮浮的钱如意,高声问道:“你怎样?” 钱如意冲他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我好着呢。” 可是,下一刻周玉郎就纵身跃进了湖水里。 “世子不会游水,快救人呐。”这下好,那边也呼喊起来。 钱如意一头雾水,心说周玉郎怎么可能不会游水呢?他在雁栖湖里的时候,可是装过鱼的。 她还没想明白,就见那边男宾中有好几个纷纷跳进了水里,向这边游来。 钱如意忽然意识到不好。她是女的,那些人是男的。如今在水中,倘若被那些男人游过来,莫说挨着她,就算看到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想想也浑身刺挠的慌。 钱如意想到这里,转身就往岸边游。 她刚刚游开不到一丈远,又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响,敞亭里的惊呼声再次升起:“救命啊,我家小姐也落水了……” “还有我们家小姐……” 钱如意回头,脚下踩着水将半边身子露出水面,单手搭起凉棚向后看,只见此刻的身后,就跟开锅的饺子一样。好几个女孩儿在水里扑腾,水花翻腾。 就在钱如意看热闹的时候,忽然一道绛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那妖娆的身段,保证让人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是那个比女人还娘的胡大朗。 看样子,他是直冲这水中的钱如意来的。 钱如意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转身一头扎进了水里,一口气潜出去两丈远。 胡大朗从水中露出头来,见到此景,微微一愣,大约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钱如意一个娇娇柔柔,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小女子,竟然水性如此之好。但他显然不甘心就此回去,深吸一口气,也跟着一头扎进了水里。 “世子……” “小姐……”这时,整个湖面上早已乱成一锅粥。 钱如意接连潜泳了几次,以为将胡大朗甩开了。谁知一回头,那人还紧紧缀在后头。钱如意一眼看见旁边刚刚展开叶子的荷花丛,转头钻了进去,找了一处荷叶稍微茂密之处,将身埋在水里装叶子。 这边的水比较浅,钱如意过来的时候,早已被扑腾的浑浊的,水下三寸都看不清。 胡大朗游过来,左右看了看,愣是绕着钱如意藏身的荷叶转了三圈都没找到她,反而将湖水搅和的更混了。 “如意,你怎么样?”卫如言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胡大朗抬眼望去,只见卫如言这会儿已经跑到了湖边,焦急的望着湖中一个扑通的身影呼喊。 如果卫如言能认错钱如意,那么在这个府邸里,就没有第二个人能认对她了。所以,胡大朗好不怀疑的转身就朝那个女孩子游去。与此同时,周玉郎也到了。他伸手将那女孩子捞在怀中。 胡大朗见状,顿住了游水的动作,在水中静静的矗立。 下一刻,就见周玉郎扑通一声,又把那女孩子扔回了水里。 胡大朗凤眸一弯,周玉郎抬眸向他看了一眼,眼尾一挑。 胡大朗转头又向原来钱如意藏身的荷花丛游去。 周玉郎见状,紧跟其后。 卫如言大惊,慌忙的顺着湖岸向这边跑来。 但是,任凭胡大朗和周玉郎把那片荷花丛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钱如意的身影。 俩人站在齐腰深的浑浊湖水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卫如言已然惊的两脚发软,一跤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两眼含泪却哭不出来。 凝翠两手乍煞的站在卫如言身边,也傻眼了。 周玉郎抬眼向她望来,凝萃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快哭了。 胡大朗疲惫的走到周玉郎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男人,并无一言半语,但似乎在这一刻,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渐渐在消融。 下一刻,胡大朗忽然猝不及防一拳打在周玉郎的腰腹部。周玉郎本能的痛的弯下腰去。胡大朗顺势将他摁进了水里,而后揪着他的头发和衣领,一把将他从水里提了出来,叫道:“北定候世子溺水了,快来人呐……” 周玉郎原本要还手的,闻言脑袋一歪,华丽丽的昏死在了胡大朗的怀里。 卫如言硬是被惊诧的忘了哭泣。 钱如意去哪里了呢? 118、发火 () 她趁着卫如言给她打掩护的时候,悄悄穿过荷花丛,从一个僻静处爬上岸。这个时候,她已经累得两腿打颤了,风一吹浑身彻骨的寒,但是,保命要紧,其他的也就顾不上了。 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抄僻静的道路回到卫如言居住的地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头发擦干了从新梳过,然后哭哭啼啼的往卫老太太那里告状去了。 她为啥单挑卫老太太告状呢?完是习惯使然,她在家里受了委屈,也是第一个找自己奶奶倾诉的。 卫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的回了房间休息。忽听婆子来报,花园子里有人落水了,老太太顿时就紧张起来,还没等怎么着呢,钱如意一路哭着就走了进来:“卫奶奶,烦您老给我送回家去吧。” 卫老太太正头疼那后花园子里的事呢,这会儿见钱如意这个穷丫头又来添乱,早就十二分的不耐烦,脸上便也没有好颜色:“你要回,就回吧。” 钱如意没想到卫老太太一点儿客气都不带有的,就给自己送回家了。不过,她也并不怎么遗憾,顺势就福身一礼:“多谢卫奶奶,我这就回去收拾了自己的衣服,马上就走。” 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卫老太太忽然省起什么,唤道:“等等。” 钱如意站住脚步。 卫老太太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说起要走?” 一提这个,钱如意就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好端端的在亭子里站着,不知道被谁推下了水里。这本来也不算什么,我会游水的。可是,我的前头就是如言,那个推我的人,早也不推,晚也不推,偏我站在了如言身后的时候推。我越想越害怕。” 俗话说,人老成精。卫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闺帷中的小算计,只怕她用过的都比钱如意听过的多。这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有人想要借钱如意之手,算计卫如言。 话说这卫家,老太太虽然不当家多年,但也并不是聋子,瞎子。尤其是在对于卫如言这个孙女上,她是分外多留了几分心的。因为,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人比老太太更清楚,卫家如今不过是个空架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三儿子,卫如言的父亲卫长风。 卫长风已经快二十年不回家了,要不是还有卫老太太这个老娘和卫如言这个女儿在,估计他早就和卫家断的一干二净了。 卫老太太对于卫长风寄予厚望,自然就会在乎卫长风在乎的人。所谓爱屋及乌,她老人家关注卫如言,捎带着也会对钱如意这个卫如言唯一带回来的人另眼相看。要不然,就凭钱如意一个穷家破业的丫头,就算死了,只怕这老太太眼皮也不会眨。 钱如意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如果她不曾受山长和卫如言的恩惠,又或者,她不曾来卫家趟这浑水。遇见譬如卫老太太这样的人,她一定躲得比任何人都远。 可如今,她不是来了嘛。 她可不信,那个推了自己一把的人,真的是想把自己推进湖里。她的身份,放在那些贵族小姐、丫头们的眼里,只怕提鞋都不配呢。由此很容易就能推断出,那推她的人,是冲着卫如言去的。 卫如言在卫家孤立无援,若不然山长也不会纡尊降贵,恳请爷爷让她来陪伴自己的女儿。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山长和如言,对于钱如意来说,可是活命之恩。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时候,要不是有如言怜悯,就钱如意这身娇肉贵的毛病,一早就被饿死了。 那年月,兵荒马乱,天灾**,哪户人家没有被饿死个把人呢。 卫老太太听了钱如意的话之后,就趁着脸在那里,也不说话。 钱如意就站在门口,耐心的等着卫老太太的反应。二人无言,但空气中的气氛十分的凝重。以至于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都连大气儿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抬了抬眼皮,吩咐身边的丫头:“把如意姑娘好生的送回去,再把几两燕窝,去给如意姑娘安神。” 钱如意闻言,蹲身一礼:“燕窝就不用了,卫奶奶的好,我心里记着。我贱命,总是再好的东西,到我嘴里也是糟蹋了。我在您这儿待了这么一会子,看着您就像看着我的亲奶奶一般,心也定了,魂儿也安了。就不劳您身边的姐姐相送了。”说完,又向老太太行个礼,转身便走。 卫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那眼神仿佛是钉子一般,偏有无可奈何。吩咐身边的婆子:“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那婆子听了,垂首去了。 卫如言居住的地方就在老太太的正院隔壁,原本是老太太正院旁边的一个跨院。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将原来相通的门堵了,所以才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两下里相距没几步,钱如意转个身的功夫也就到了。 她已经累得够呛了,看见桌上有白糖糕,就吃了两块,喝了两口壶里的水。那水有些凉,喝在肚子里很不舒服,于是钱如意将剩下的水放下,拖着两脚,爬上床,眼睛一闭,睡着了。 睡得正香呢,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声。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发了一会儿癔症,心里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外头的喧哗,一浪高过一浪,有哭的,有叫的,还有噼啪捶打之声。 钱如意起身,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正要再次躺回去接着睡。忽见门口人影一闪…… 钱如意霎时间,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将身体往被子底下一缩,闭上眼睛装睡。 一只沁凉的大手盖在她的额头上,似乎是在试探她的体温。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鼻腔。 钱如意悬起的心陡然落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周玉郎:“你怎么在这里?” 周玉郎没想到钱如意并没有睡,反而被吓了一跳:“你没睡?” 钱如意道:“原本是睡着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要知道,卫如言居住的地方,可是卫家的后院。此时天还没黑,周玉郎竟然能长驱直入,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周玉郎道:“想来就来了呗。” 钱如意从被子底下探出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本事,能飞檐走壁。凝翠跟着你,也有一身好本事。可是,有件事情我有些想不明白。你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周玉郎道:“你说。” “昨天夜里,我和凝翠是在慧雅郡主那里歇的。我们三个睡在一张床上。慧雅郡主的屋子,头一天门被打破了,所以也没有门可以关。但是,等我们三个一觉醒来,院子里忽然冒出来许多人。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我们三个没有一人知道。”她越发认真起来:“连凝翠也不知道。” 周玉郎蹙起一双长眉:“你想说什么?” 钱如意道:“我在陈述我的疑惑,难道你听不明白吗?” 周玉郎凝眉看着她,足足盯了有一刻钟,似乎要将钱如意外头的皮囊盯穿,看看她里头的芯子是什么一般。 钱如意道:“还有一个事,我也想不明白。” “嗯。”这次,周玉郎直接等着听了。 “如言回京的时候,原本是带着两个贴身的人的,一个是她的奶娘,一个是伺候她的小丫头翠儿。可是,半路上她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周玉郎点头:“是被土匪杀的。” “金山县距离玉匣关不过百里,自从北定候赶走外敌,常驻关口之后,金山县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匪患。” 周玉郎猛然凑近钱如意的脸:“你到底知道什么?又想说什么?” 钱如意并不惧他,事实上,能真正让钱如意害怕的人还真不多。她伸手盖在周玉郎的脸上,将他英俊的五官都给推的扭曲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陈述我的疑惑。” 周玉郎站直身体:“我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答案。”说完转身欲走。 钱如意悠然道:“你出去,顺便帮我把门带上。”顿了顿又道:“告诉凝翠的母亲,以后不用做白糖糕了,如言喜欢五彩水晶糕。那白糖糕,都进了我的肚子了。” 周玉郎转头:“你以为她不知道么?” “对了。”钱如意又想起一件事:“你要是方便,可以回去告诉你的母亲,不用试探如言了,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儿。长得好看,又聪明,又温婉,又大方……总之那哪儿都好。你母亲要是错过这样一个好儿媳妇,可没有后悔药吃。” 周玉郎反问:“你怎么知道,如言一定会嫁给我?” “那么多闺秀为了你跳湖,你捞起来又给人家扔回去。满京城那么多大家小姐,你不去别人家翻墙,专门来卫家翻墙。难道你看上卫家别的姑娘了?” 周玉郎忽然微微一笑:“亏得你还有些良心,知道我的心思。白费我前几日差点儿气死。”他说着,翻身又往回走了两步,看着钱如意,似笑非笑道:“周顺昌已经回来了,你要不要抽个时间见见他?” 钱如意顿时浑身发紧,感觉毫毛都竖起来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不杀其母,其母因我而死。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他。” 周玉郎道:“你要是实在害怕,我可以陪着你,或者可以让你那个小老乡陪着你。万一打起来,凝翠也是能抵挡一阵子的。你见机跑了就是。反正你逃跑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 “再说吧。” 周玉郎道:“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周顺昌的母亲并没有死。或许看在你对她儿子一往情深的份儿上,她同意了你进她的家门儿呢?” “可拉倒吧。”钱如意烦恼的翻个身:“就那疯婆子,她要不死,借我八条命,我都不敢踏进她家大门一步。” “那你和周顺昌岂不成了有缘无分了?”周玉郎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就别笑话我了。烦着呢。”钱如意烦躁的向他挥了挥手:“赶紧走,赶紧走。晚了如言就回来了。” 周玉郎嘴上道:“回来就回来呗,反正迟早得在一起的。”可脚下并没有丝毫的停留,闪身出门去了。 之后,凝翠才闪身进来。 钱如意看见她,摇了摇头:“你家世子可是好算计,和如言还没怎么样呢?就借我的手,在她身边埋了一颗雷。这是一开始就要将如言吃的死死的架势呢。” “什么雷?”凝翠的脑回路根本就不和钱如意在一条线上。 钱如意颓败道:“没什么。” 凝翠指了指隔壁:“老太太发怒了呢。” “嗯,我听到了。” “把二夫人的奶兄、奶嫂给打了,还要赶出去。那是一点儿脸面都没给二夫人留。” “如言呢?” 凝翠道:“那倒是没听说怎样,只是她似乎以为你淹在湖里了,一路从花园哭到老太太面前,这会儿还在哭呢。真没看出来,如言小姐那样温婉的一个人,哭起来那叫一个不得了,眼泪噼里啪啦向下掉,跟流水一样,怪不得人都说,美人儿是水做的肌肤,冰做的筋骨。 这一伤心起来,哭的都要化了一样。” 钱如意嗔道:“如言都哭成那样了,亏得你还有心情耍笑她。还不快去告诉她我好好的,让她别哭了。万一哭坏了眼睛,可不得了。” 凝翠一怔:“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就给忘记了呢?” 钱如意冷笑:“你心不在这里,光顾着吃里扒外了,只怕心里乐得看热闹呢。” 凝翠顿时有些发急:“我哪里看热闹了?我这不也是刚刚见到你么。” “快去吧。”钱如意催她:“周玉郎再想来翻墙的时候,记得挑如言在的时候,可别来吓唬我了。” 凝翠被她揭短,这才嘟了嘴巴,无话可说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如言?”钱如意瞪了她一眼。她客居在卫家,又仰仗北定候的威风,本不想和凝翠发火,可是凝翠的行为,实在是令她忍无可忍了。 她竟然里应外合,给周玉郎穿堂过户开方便之门,这种事,无论是豪门世家,还是乡下小户,都是急要不得的行径。 119、认不出来 () 凝翠去了一会儿,才见春香和秋香扶着卫如言回来。此时的卫如言,哭得两眼通红,腿脚绵软。不过,美人儿就算是哭,也仍然是美人儿。卫如言这般样子不但不丑,而且分外的令人见怜。钱如意的心里不由得跟着一阵阵的泛酸。连忙迎了出去。 卫如言看见钱如意,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顿时又像决堤之水,哗啦啦往下淌。 钱如意本身就极容易心软的,看见卫如言的流泪,她也跟着就哭了起来。两下里各自站着,一语未发却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如果这个院子里有个年长之人,定然知道,这种情况应该先劝住两位姑娘才是。可是,自从卫如言的奶娘和丫头在路上遇难,她的身边别说有成事的婆子了,就连这几个丫头都是后来配的。 春香等四个丫头,也是后来进府的,比卫如言来到这里还晚,看她们平日里的行事做派,也不是什么有见识的。况且,如今国泰民安,有见识的人家又怎么会落魄到卖女儿的地步呢? 她们又比卫如言还年轻,更加的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 红喜儿和绿喜儿倒是比这个人有成事,可她们是大夫人临时调遣来卫如言这里的,而且打的是照顾钱如意的名头,让她们和卫如言贴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乎,卫如言和钱如意相对流泪。春香和秋香几人也跟着流泪。红喜儿和绿喜儿少不得也跟着做做样子。一院子的姑娘,各自哭泣,只剩下凝翠不知道自己是该哭两声,还是怎么样。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走到钱如意身边,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角。 钱如意被她一拉,回过神来。猛然醒悟,自己这是干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在别人家里,哭起来了?她立马洗了吸鼻子,抬起手来,十分豪迈的将满脸的泪水一抹:“不哭了。” 卫如言依旧留着泪:“你以为谁想哭么?我看见你,心里越发的难受,眼睛的酸得受不了,止也止不住。” 钱如意走到她面前,抬手帮她擦着泪水:“那也不能再哭了,你的眼睛都哭肿了。要是让你爹知道,该怪我看顾你不周了。” 卫如言哭着道:“亏得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一面教我不要翻旧账,一面就去投奔我的仇人去了。早知你这样两面三刀,我宁可在来的路上,和我奶娘、翠儿死在一处。也好过来到这里,再被你伤。” 钱如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但是卫如言太高了,她太矮,那姿势十分的别扭,于是她将自己的脑袋依靠在卫如言胸膛:“不你该这样想我。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我既然做了,就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你问都不问,连饭都不给我吃了。你要是实在生气,明天我就回去了吧。” 原本快要收住眼泪的卫如言,闻言泪水流的更凶:“你走,你走。我就知道你原本就不愿意陪我来的,是我爹去请求了你爷爷,你心里孝顺,不愿意让你爷爷作难,才勉强陪着我来的。这一路上,你连话都懒得和我说。我就那么不堪,要巴巴的求着你留下么?” 钱如意紧紧搂着卫如言的腰身:“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是我懒得和你说话么?我病得七荤八素,你看不见么?你自己看看,我离开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连陆师兄都看出我瘦了许多,你日日和我在一起,都没看出来。还不许我吃饭。咱们两个到底谁不好?” 卫如言抬起手,毫无形象的捂着眼睛:“我说不过你,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一觉得我不好,不要管我好了。反正你现在攀了高枝儿,我又算什么东西。” 钱如意急了:“你要气死我么?我攀什么高枝儿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认识慧雅郡主长什么样子么?你又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样说我?” 卫如言尖声叫道:“她是我的仇人,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杀母仇人。” “你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看他认不认识慧雅郡主。老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有没有亲眼看见她杀了你母亲,只是听说。你凭什么就觉得她是杀人凶手?” “我就知道,我从小就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俩女孩子一个人比一个人的声音高,竟然争吵起来。 然后,两人都吵累了,各自回屋背靠背坐在床沿上生闷气。 一众丫头都不敢上前,只有凝翠胆气还壮一些,试探着走到跟前。可还没有说话,钱如意已经骂起她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吃里扒外,偷鸡摸狗。” 凝翠一噎,顿时委屈起来,但是又无话可说,谁让她确实有吃里扒外之嫌呢。 卫如言却不干了,替凝翠反驳道:“你有邪火,尽管冲我来。无端的骂凝翠做什么?她是来帮你打架的,不是来挨你骂的。” 钱如意转头,伸出渐渐的手指,戳着卫如言的额头:“你这双眼睛,我看也是摆设。莫说是道听途说的事,就算是你亲眼见到的事情,我现在都不相信是真的。你知道凝翠干了什么,就来怪我骂她?” 卫如言同样愤怒:“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整日跟在你身边打转,还能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来?你分明就是心里憋着邪火,拿她出气。” 钱如意冷笑一声:“你倒是个好主母,八字儿还没有一撇的事,就开始护着那家的丫头了?你须知道,自古上赶子的不是买卖,仔细回头空欢喜一场,看你到时候如何自处?” “你什么意思?”卫如言虽然还是横眉怒目,可语气明显馁了。 钱如意抬眼瞥了凝翠一眼,凝翠脑门儿上的冷汗已经滚滚而下,眼中露出悔愧焦急之色,却又无法开口解释。 “凝翠……”卫如言惊疑的望着她。 凝翠忽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匍匐着,也不说话,也不起。 卫如言看看她,又转头看看钱如意,有些不知所措。 钱如意还恼着呢,将身一转:“你自己问凝翠去,看我骂她有错没错。” 卫如言再次望向凝翠。 凝翠被她看的心里一阵阵发虚,连连磕头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凝翠到了这时,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张口结舌,急的快要哭了:“如言小姐,求求您,就不要再问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卫如言道:“你要是不说,我以后也不敢留你了。” 凝翠被逼无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钱如意。 钱如意冷冷道:“亏得你还知道,那样的事情说不出口。也不是我无情无义,非要令你为难,实在是,你那般做,分明是要陷我于难堪境地。以前的事就算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凝翠听了,这才如蒙大赦,想着钱如意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谢姑娘宽宏大量,不追究之恩。”说完,这才站起身来,侍立在一旁。比以前那随意的样子,不知规矩了多少。 卫如言看着她,心头更加疑惑,向钱如意道:“到底怎么回事?” 钱如意道:“我晚上跟你说。” 卫如言顿时明白,凝翠死活不肯开口的事,定然是不好让别人知道的私密事。于是也就不再追问。 钱如意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责怪道:“你明知道我没事的,怎么还哭这么凶,看看把眼睛哭成什么样子了?” 卫如言闻言,鼻子又是一酸,但是总算强自将眼泪抑制住:“我除了哭,还能做什么?阖府里,也没有一个可以为我说话的人。好在那个时候,站在我身后的是你,宁可自己跌进水里,也不带累我的。又好在你是会游水的。如若不然,此时我是个怎样的处境,还不一定呢。” 钱如意闻言轻叹一声:“也是。”随即打起精神,安慰卫如言:“不要想那些了。你这样一闹,估计老太太心里无论如何都会划个道儿的。她老人家虽然不问事,可毕竟是这府里的老尊神。只要她老人家心里有了数,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卫如言疲惫的点了点头:“如意,我之前的作为,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实在……”底下的话她实在说不下去。 钱如意靠着她的肩膀:“如言,你放心。我虽然出身贫穷,但是有自己做人的底线。我既然来了,就必定会竭尽力帮助你。” 卫如言道:“我怕啊。”她的声音颤抖着,不得不顿了顿:“我身边,除了你还有谁呢?倘若你负我,我这一辈子剩下的,怕是只剩下仇恨了。到了那时,你可别怪我。” 钱如意忽然笑了:“你算是把准我的死穴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疼,怕死。你放心吧,为了我自己,我都不会去做那蠢事。” “我认真的。” 钱如意收了笑容:“我也认真的。我言出必践,只是,等将来……” “什么?” “莫要忘了,咱们也曾效仿过桃园三结义。还记得我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妹子。” 卫如言点头:“我记着。” “那你可是要当我是亲妹子的。” “嗯。” 钱如意躺倒在床上:“那就好。” 卫如言想起什么:“你怎么又睡下了,快起来吃饭。不然再瘦了,又要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心疼你。从今儿起,就算天塌下来我都不管,就一心把你养胖了再说。” 钱如意道:“你不是还要跟着二夫人学理事么?” 卫如言斜着一双妙目:“耍笑我是不是?如今都这个样子了,我还理的什么事?只管关上门,且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其余的,我想老太太自会为我做主。” 两人这会儿又叽叽咕咕说起话儿来,好像之前抱在一起吵架的不是她们两个一般。 不过,卫如言也是个有小心思的。 往日里,她晚上是不怎么吃东西,因为吃多了会胖。这次却例外,陪着钱如意吃了一餐饭食,又非拉着她散步。原本钱如意在她这里,不管吃不吃饭,只要天一擦黑就会上床睡觉。今日硬被卫如言扯着在院子里游走。 忽然,她拉着钱如意在院子门口站住,望着门外一个瘦骨伶仃的妇人,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钱如意顺势望去,只见在朦胧的夜色中,慧雅郡主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静静的伫立在卫如言的小院儿门外。这和她之前隆重的装束简直天差地别。也难怪卫如言没有认出她来。 慧雅郡主见卫如言和她说话,发了好一会儿愣。而后木然的转身,走了。 卫如言还疑惑:“这人好怪。” 钱如意一头黑线:“你不认识她对不对?” 卫如言点头:“我该认识她么?” “按道理是应该认识的。” 卫如言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陪伴了你二十多年。我敢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山长和你母亲以外,就数她你最牵挂。” 卫如言彻底被钱如意给说糊涂了:“我怎么不知道。” 钱如意望着她:“你刚刚还提起她了啊。” 就算卫如言冰雪聪明,也无论如何不能把刚才看到的女人,和哪个珠光宝气,趾高气扬,飞扬跋扈的慧雅郡主牵扯到一起,所以她无论如何猜不出来那女人是谁。 钱如意十分认真的告诉她:“刚刚那位,就是你的仇人,慧雅郡主。” “……”卫如言大张着嘴巴。 钱如意贴心的帮她把嘴巴合上:“您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 卫如言这才找回自己的魂魄:“如意,你开玩笑的吧。刚刚……怎么可能……” 钱如意拍着胸膛:“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呵……”卫如言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钱如意道:“你这个样子,好复杂。” 卫如言弯下腰去,向她摆了摆手:“别理我,让我平静一下。” “那还散步吗?要不咱们回去睡觉吧。” “散,怎么不散?这个时候,我就算回去也睡不着啊。”她忽然又直起身子,抬起头,冲着天空长长呼出几口气:“咱们不但要散步,还要到外头去散步。” 钱如意平静道:“我要是你,这会儿会连蹦带跳跑去找你堂哥卫元章,问问他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120、不认识 () “我三哥,他知道吗?” 钱如意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比你年长一些,万一知道呢。除了你三哥,别的人也不和你亲近啊。所以,只能问他。” 卫如言沉默了半响,忽然望向钱如意:“她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为她说话?” 钱如意那脾气,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卫如言的鼻子:“你胡说八道。” 卫如言见她真的恼了,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我说着玩儿的。” 钱如意怒火未消:“我又不是傻子。很多说开玩笑的,说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你也不用试探我。这样咱们都挺累的,等你嫁了,我一定扭头就走。咱们两个再不要见面。省得你猜忌我,我好端端的生一肚子闷气。” 卫如言被她直言戳穿,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如意,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连一句玩笑的话都认真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要陪着我回来的,你的心一开始就不在我这里。要不然,你明明知道我身边没人,为什么总是一言不合就说要走的话?” 钱如意顿时被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想想一想,现在的你变得你自己还能认识吗?你现在猜忌,敏感,小肚鸡肠,哪里还有一点儿当初大家闺秀的样子?” “你还说?”卫如言顿时无比的委屈起来:“我变成这样因为什么?是我想的吗?你是来陪我的,都跑去和我的仇人一个鼻孔出气了。我不这样,还能怎样?我不要活吗?” “你怪我了吗?你们家这个样子,难道是我造成的?我们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呢。我四个伯伯一个叔,伯娘、婶子,堂哥、堂嫂,大侄儿、小侄儿,不比你家人多得多。你什么时候见我们家这个样子了?总是你自己不好,不招人待见。要不然,你自己的伯母,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你的奶奶,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让你在自己家里受委屈。” 论吵架,三个卫如言也是超不过钱如意的,她气极了,只能又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你又何必说出来要我难堪?要不然,我也不能在家里活不下去,两三岁上就被我爹带到你们金山县去。我就不该回来,好歹在金山县,我还是有爹爹疼的。哪像回到这里来,谁都可以欺负我……”她哭着,扯住钱如意的胳膊:“如意,你不是要回家吗?你带上我,我和你一块儿回去了吧。我再在这里待下去,心里都要苦死了。咱们走吧,我也不在这儿了。” 钱如意见她哭了,自己也跟着流泪,搂住她的腰肢:“要不是亲眼见过了,任谁能相信,你一个正经的大家小姐,竟然能在自己家里委屈成这个样子。” 两人正抱头痛哭,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三小姐在不在?” 说话间,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抱头痛哭的二人,那婆子连忙走过来,劝慰:“这是怎么了?吵架了还是拌嘴了?”又转头呵斥那几个傻愣愣的丫头:“你们几个是死的么,自己主子都哭成泪人了,也不说来劝劝。若是你们主子哭出个好歹来,仔细老太太那一关过不去。” 春香和秋香几个听了,连忙向这边走来。 几个人拥簇着卫如言往屋里走。独独将钱如意给闪在一边。 凝翠凑到她身边:“看吧,还是我和你最亲近。” 钱如意冷哼了一声:“你心里和谁最亲近,你自己清楚。我倒是宁可不要你这样的姐妹,怕哪天你把我卖了,我还傻傻帮你数钱。” 凝翠道:“前儿的事,是我不好。你已经训诫过我了,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女子汉大丈夫,哪儿说那了。这样反反复复,絮絮叨叨,有什么意思?” 钱如意眼睛一瞪:“反了你个丫头片子了,自己做的好事,反来怪我?如言这是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你觉得你在这里还待得下去么?” 凝翠本想学着钱如意的样子翻个眼皮,但是毕竟心虚气短,没敢。嘴巴上却依旧强硬:“那可不一定。我娘说,哪个女儿不思春。况且世子又长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从街上一走,不知道能倾倒多少女孩子。说不定,如言小姐知道了,心里不知道多美呢。” “美你个头。”钱如意一巴掌拍在凝翠肩膀上:“你的三观喂狗了吗?大男大女私下里勾勾搭搭,哪门子的美事?你娘也是,都教了你些什么?她怎么不让你去勾搭个男人来翻墙?” “我倒是想呢……”凝翠垂下头,嘀咕着:“可是,人家不是不肯吗。” 钱如意一头黑线,转身便走:“不要告诉别人,你认识我。我怕你将来做出糊涂事,跟着丢人。” “我随便说说的。”凝翠连忙跟上。 钱如意回到屋里,那婆子正规规矩矩坐在卫如言的下首,和卫如言说话。红喜儿和绿喜儿在一旁做活儿,四香侍立在两旁。所有人都没有搭理钱如意,甚至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 钱如意在心里冷笑,这些肤浅的女人,果然奴才秧子个个都不是好东西,惯常迎高踩低,势力的很。 但是卫如言看见她进来,站起身来:“你不是早就说困了吗?快去洗漱了咱们好早点儿休息。” 她也不是傻子。在这个家里,钱如意和她就是一体的。下人们忽视钱如意,冲的还是她这个正主。她才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那婆子见状,脸上好大的没局。讪讪的站起身:“既然三小姐要歇了,老奴也就不打扰了。刚刚老太太交代的事情,三小姐可要放在心上。” 卫如言点头:“劳烦您黑天里还要来我这里走一趟。如此您慢走。”说完吩咐四香送客。 那婆子向外走了两步,来到钱如意身边,转着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足足有三遍,这才哼了一声,抬起头趾高气扬的甩着手走了。 钱如意皱了皱鼻子,不屑道:“一个老奴才秧子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什么玩意儿。” 卫如言过来拉着她:“你知道她是个奴才秧子,又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钱如意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卫如言,向她伸出一个大拇指来:“现在的你,才是以前的你呢。你可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就该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卫如言苦笑一声:“我也不过是在人前装装样子罢了。若是在你面前也这样,我心里的苦怕是要将我淹死了。” 钱如意摇着她的手:“好了,咱们不想那些了。” 两人洗漱了,躺在床上。钱如意身体弱,一天下来累得要命,根本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睡觉。卫如言却睡不着。她摇晃着钱如意:“你还没告诉我,凝翠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钱如意把周玉郎来过的事情说了。 卫如言更加睡不着。一时忧愁,一时又喜悦起来。 钱如意无力去揣测她的心思,翻个身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卫老太太身边那个婆子又来了,而且一进院子就以一副当家主事之人的架势自居,将四香指挥的团团乱转。 钱如意盘膝坐在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隔着房门冷眼看热闹。 卫如言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因为她的那四个丫头,都被那婆子叫出去使唤了。红喜儿和绿喜儿又是万事只求自保,不肯上前的。 钱如意看了一会儿,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卫如言转头:“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叹息起来?” 钱如意悠悠道:“不来你们家,我大概一辈子不会知道。大户人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 “人说,一个老奴半个爹,原先我还不信,现在信了。哪里是半个爹啊,分明是一个爹。” 卫如言一愣:“如意,你怎么又这样阴阳怪气的,难道有话就不能直说么?” “习惯了。再说,我这不是怕我直说了,又惹你生气么?” “你说,我一定不生气。” 钱如意将嘴里的瓜子儿壳吐出去,望着门外那颐指气使的婆子,意有所指道:“你看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第二个慧雅郡主。这人呐,好的学不来,学坏却是不用人教的。” 卫如言听到慧雅郡主四个字,顿时就沉了脸色。 钱如意嘴里嚼着瓜子儿,指着她的脸:“你看、你看,生气了吧?还说自己不会生气,都是骗人的。” 卫如言好不容易才将胸中的怒火压下:“你明知道我和她是仇人,还要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起她。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钱如意无所谓道:“仇人怎么了?老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这样固步自封,讳疾忌医的样子,要是打仗,连裤头儿都输精光了。” 卫如言脸色一红:“呸,姑娘家家的,口无遮拦。” 钱如意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这两天我要出门一趟。” “去干什么?” 钱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去瞧个人,让自己死心。” “周……将军?” “嗯。”提起这个人,钱如意就愁肠百转。可是,谁让她就相中他了呢。现在虽然知道不可能了,可不去做个了断,终是心有不甘。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呢。” 一旁的凝翠忍不住插言道:“姑娘,你要真的想去,最好今天就去,晚了怕你就见不着了。” 钱如意抬起眼皮:“这话怎么说的?” 凝翠鼓了鼓腮帮子,终是没忍住:“我早上回家去,我娘告诉我的。周顺昌的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夫人总不好留他,赐了他田地和五百两银子,打发他带着老娘回老家去呢。估计今天就要起身了。” 钱如意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你怎么不早说?” 凝翠挠了挠头:“我也得敢说啊。你一听见我说府里的事,就跟被针扎了一样。嗷嗷直叫。” 钱如意急忙忙的穿鞋,将两只大辫子往身后一甩:“不和你拌嘴,我得赶紧些。”说完,风风火火就往外跑。 “你等等我。”凝翠紧跟着跑出去。 两人正好经过那婆子面前,那婆子狠狠剜了二人一眼,骂了一声:“没规矩的野丫头。” 钱如意听见了,回头瞥了她一眼,但她急着往外走,因此向那婆子做个手势:“你骂我的话,我记下了。” 那婆子被气的一噎,她估计做梦都没想到,一个乡下丫头竟然这样嚣张。 钱如意急急忙忙跑到卫家门外,就见对面一棵初露新意的大树下停着两辆车。一辆带着轿厢的马车,一辆拉着几件旧家什的板车。在那马车后还拴着一匹高头大马,马鞍上挂着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子在看着。并不见其他的人。 钱如意的脚忽然就想被胶着在了地上一样,迈不开步子,心里噗通、噗通紧张的仿佛擂鼓。 凝翠忽然指着对面:“来了。” 钱如意下意识的闪身就躲到了卫家门外的石鼓后头。从那石鼓后头,悄悄探出头来向外望去。 只见从树后转出来几个人。两个二十来岁的丫头,扶着一个面色青白,眼神阴鸷的老婆子。不用说,就是周顺昌那个变态娘了。只不过,这会儿那老婆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比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利索了很多,可也正是这样,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令人胆寒。 因为,原来她那双狠毒的眼睛,好歹还被乱发遮挡去一部分,现在可是明晃晃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令钱如意心惊的还有一桩。这婆子亲口承认了害死人命,还是母女两条人命,那女娃儿还是她的亲孙女儿。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如今,她不但活的好好的,还得了北定候夫人的赏赐,得以回老家颐养天年。这实在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凝翠见她一直盯着那老婆子看,扯了扯她的衣襟:“姑娘,周将军这就要走了。你要不要去和他说几句话?” 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将眼神从那老婆子身上移开。只见大树下,周玉郎正和一个中年彪形大汉说话。那汉子膀阔腰圆,满脸横肉,长着一部夸张的络腮胡子,如果装扮起来,活脱脱一个钟馗。 关键是,这个大汉,钱如意不认识。 于是,她又将目光向着旁边逡巡了好几遍。除了这几人以外,大树下再没有别的人了。再往远了,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看门儿老头,袖着手,靠着墙根儿打盹儿。 钱如意将迟疑的目光望向凝翠。 凝翠指着那彪须大汉:“那不就是周顺昌么?” 钱如意看看那大汉,又看看凝翠:“开什么玩笑,周将军我会不认得么?这人跟本就不是周将军。” 121、我知道 () 凝翠有些发急:“你还有我知道的清楚吗?侯爷身边能被称为将军的,还姓周的,就周顺昌一个。其余,张将军、李将军、王将军、赵将军我都认得。根本就没有多一个周将军出来。”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能不能是……他战死了?” 凝翠想了想:“这个可不好说。你说说你要找的那个周将军长什么样子,我帮你想一想。” 钱如意咬了咬下唇,让她说别人可容易了,轮到自己头上却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你倒是说啊,不说我怎么帮你呢?” 钱如意将脸皮一抹,做个扔出去的动作:“我也不要脸了,说就说。那个周将军大概这么高。”她高高举起手来比划着,没办法,她个子太矮了,必须得这样才行。接着道:“白面皮,年龄大概四十来岁。眼睛不大,总爱眯着看人。笑起来很好看。” 凝翠挠了挠头:“你这说的也太笼统了。白面皮,小眼睛的也不是没有,可是李将军年纪太老了,一定不是他。王将军倒是和你说的差不多。但他不是好人,笑起来也不好看。丁将军……丁将军似乎能对的上,但他女儿都嫁人了,你总不会想要去给做小妾吧?听说,丁将军的夫人可厉害了,你可要考虑好了。” 钱如意郑重道:“我要找的那位将军,姓周。” “那还能是谁啊?满大营里,姓周的,还是白面皮,小眼睛的就没有那么个人。边关辛苦,风吹日晒,长的白的真的不多。除了那几位,估计就剩下我们家侯爷了。可是,我们家侯爷不是小眼睛。也不爱眯着眼睛说话。他喜欢瞪着眼,沉着脸,像这样……”凝翠说着就开始学北定候的样子。 “而且的而且,我们家侯爷从来不笑。” 钱如意那个失望啊。忍不住再转头望向大树那边。适逢周玉郎也正向这边望来。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钱如意忽然觉得这个周玉郎竟然和自己要找的那个周将军有些相仿。 周玉郎大约没想到,钱如意一个姑娘家,竟然就这样在大街上,直刺刺的和自己四目相望,一瞬间,他反而羞涩了。慌忙别开眼睛,两团可疑的红云飞上了面颊。 钱如意回过神来,暗叹自己魔怔了。看谁都像周将军。 她转身,失魂落魄的往回走。 凝翠一脸无可奈何的转头,向着那边的周玉郎遥遥摆了摆手,然后紧走几步,跟上了钱如意的步伐。 卫如言见她无精打采的回来,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摇摇头:“我不想说话。” 卫如言将目光投向凝翠,凝翠用口型告诉她:“找错人了。” 卫如言也是意外:“怎么会这样?” 钱如意道:“我怎么知道?” 这时,那婆子走进来,看见钱如意撅着嘴坐在一旁,卫如言反而站在一边,顿时就像捉住了钱如意的把柄一般,叫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主子站着,奴才反而坐着。真以为小姐年轻,就可以任由你们这些蹄子蹬鼻子上脸么?” 钱如意心里正懊恼,闻言少不得新帐旧账一起算,蹭的就站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没有那婆子高,在气势上天然的输人一头。她抬脚就上了椅子,居高临下瞪着那婆子,冷笑道:“这话我正要问问你呢?你自打进了这个院门儿,就颐指气使,将几个丫头指挥的团团乱转,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如言这个小姐,在你心里又算什么?知道的,还以为这院儿里出了个奶奶呢。” “反了,反了。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任码儿不懂的东西。我再不好,我是老太太指给三小姐。你哪里是骂我,分明是骂老太太。你爹娘就是教你这样伺候人的吗?” “我呸。”钱如意一口唾沫就啐了那老婆子一脸:“少来这套,拿老太太来吓唬我,你也配?我还没有问你呢,老太太就是让你这样伺候三小姐的?打一进门儿就吆三喝四,把几个丫头支使的团团转,却把正经主子晾在一边,这也是老太太吩咐你的?三小姐是年轻,她又自个儿是个要脸面,知道尊重的。不和你一般见识。我这个乡下人,早就看不下去了。在我们乡下,你这种老刁婆,一早被主家大耳刮子打出去了。说我反了天了?我又没端着谁家的饭碗。我看,你才是反了天了。你怕不是要学个古时候的奸佞,要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对,是挟主子以令丫头。这个家,明着是姓卫的,实则是跟你姓的。” 钱如意那张嘴,骂起人来一向荤素不忌。噼里啪啦,炮仗一样。 气得那婆子干瞪眼,好几次想要插嘴进来,无奈钱如意骂人连大气儿都不喘,根本就不给她插嘴的机会。 她指着钱如意的鼻子:“你……” 凝翠一把将她的手拍下,瞪起眼睛:“你什么你?”那表情,那姿势和钱如意如出一辙:“我们姑娘说你是个老刁婆,我看一些儿都不委屈。你是个什么身份,竟敢指着我家姑娘的说话,信不信我回了卫老太太,一时三刻就要你好看。” 那婆子并不惧怕钱如意,但是,她却是实实在在惧怕凝翠的。不但她,这府里,几乎没有那个人不忌惮凝翠的。她虽然只是个丫头,但是人人都知道她背后靠的是北定候府。 卫家日渐没落,北定候府却如日中天。所谓眉高眼低,无外乎就是如此。高门大户里的丫头,都要比低门小户的主子受人尊敬。 钱如意和那婆子对骂了许久,那婆子都不见服软。凝翠这一声喝,那婆子立刻就气馁下去。垂下头去,转身便走:“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卫如言顿时发急起来,怕那婆子去卫老太太面前嚼舌根子。 钱如意一把扯住卫如言:“让她走。大不了,咱们一起回金山县去。” 卫如言急道:“那些不都是气话吗?还能当真了?” 钱如意道:“如果真的逼到咱们不得不当真的时候,少不得咱们就卷铺盖走着。咱们金山县吃也吃得,穿也穿得。哪里就差了?你让她走,麻溜的走。但凡停一停,她是丫头养的。” 那婆子原本听见卫如言留她,还有三分得意,这时候听见钱如意连挤兑带骂的,顿时火气又起,在院子里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如果两人不曾吵起来,说不得钱如意会当作没听见。可两人不是已经吵起来了嘛。钱如意哪里肯饶她一句半句。闻言几步走到门口,隔着门槛骂道:“哪家的圈门没管好,跑到姑奶奶面前叫唤。” 那婆子气急,指着钱如意:“你个天杀的贱皮子货,八辈子穷掉底儿的破落户,可兴的你,来我们家充大头蒜。” “放你娘的屁。今儿姑奶奶教你个乖。你奶奶我来在这里,可不是无缘无故。是你家三爷,亲自去我家,请求了我家长辈,将我请在这里陪伴你家姑娘的。哪里容得你这老不死一而再的辱骂?我家纵然穷,不曾挂你家一根布丝,不曾花你家一文铜钱,由得你这老东西在这里叫唤? 本不想和你这数典忘祖的东西一般见识。但是,你今日欺负到我头上,就别想善了。你忘恩负义,目无主上。披人皮,做鬼事,吃白饭,拉黑屎。从头顶坏到脚底心。日后必定下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烧,刀砍斧劈,割舌剜心,抽筋剥皮……”她正骂着,忽然眼睛向着那婆子身后望去,提气呼了一声:“呀,那是什么?” 那婆子原本被气的七窍生烟,骤然被钱如意一喝,下意识吃了一惊。 钱如意眼睛一眯,忽然阴测测冷笑了两声:“那老虔婆,快些儿回去洗洗干净,想一想到了阎王殿上怎么狡辩吧。八成那勾魂的无常,早已在你屋子里等着你了。” 那婆子又是一惊:“那无常大人去捉你还差不多。” “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你说了算的。呀……”她忽然又提声叫了一下。 这下,不但那婆子吓得一跳,连卫如言和凝翠几个都被吓得不轻。 那婆子再看钱如意,就像见鬼一样,连蹦带跳就跑出院门去了。 卫如言拍了拍被吓得狂跳的心,埋怨道:“如意,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钱如意道:“谁让她不长眼睛,好端端的惹我?我就要吓死那老东西。” 卫如言道:“我都快被你给吓死了。” 钱如意迷了眼睛,笑眯眯的望着她:“俗话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你胡说八道什么?一天天没个正形。”卫如言避开这个话题,走到桌子前站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后回过身来:“过几日是北定候夫人的生辰。” “嗯。”钱如意点点头:“这不是正好嘛,你可以名正言顺的过去踩踩点儿。要是北定候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及早抽身还来得及。” 卫如言轻叹了一声,扶着桌子坐在一个绣墩上,许久又长叹了一声。 钱如意装作没看见,自顾说道:“到了那天,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现在想起北定候三个字,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卫如言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望着她:“你想要在北定候府里寻人,问一问凝翠不就行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就是不肯。” 钱如意道:“人家也是黄花闺女呢,难不成还不许害羞么?我也是要脸面的。” 卫如言嘲笑她:“想汉子的时候,怎不见你要脸面?” 钱如意毫不示弱:“这个你可说不着我。” 卫如言想到什么,忽然间羞红了脸颊,悠悠道:“如意,你说那个人,到底怎样?” 钱如意耸耸鼻子:“我可不敢说。要是说了实话,你又该恼了。” “不说拉倒,打量谁喜欢听呢。”卫如言起身走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检自己的首饰盒。 她的首饰,如果和钱如意比,自然是很丰厚的。可要是和这府里的女孩儿们比,就寒酸了不知多少。卫如言翻检了片刻,有些失落。 钱如意替她将首饰盒关上,安慰她:“美人,就算披着麻袋片也是美人。首饰要是太华贵了,反而喧宾夺主。” 卫如言忧愁道:“听说,到了那天,连九公主和十公主都会去。” 钱如意凝眉想了想:“这还真得好好筹谋一下。”她在屋里转了三圈,无如腹内空空,一无所获。并非她不够聪慧,是因为她的出身限制了她的想象力。一个穷丫头,就算绝顶聪明,又去哪里想象那豪门贵族家的宴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过,她有办法。 她笑道:“幸亏我有军师。你在家里等着,我去替你讨个主意来。必定让你到了那天不动声色的拔了头筹。” 卫如言问道:“什么军师?” 钱如意道:“陆师兄啊。他在京中呢。” 卫如言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睫,将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掩盖的天衣无缝:“师兄啊……” 钱如意点头:“你安心在家等着吧。” “还是……”卫如言起身,想要唤住她,但是又忍住了,改成嘱咐:“你路上要当心。这里是京城,可不是金山县,更不是元宝村。” 钱如意一笑:“你放心,去陆师兄家的路我认得。该说什么话,我也知道。” 卫如言看着钱如意走出去,忽然想起什么,追到门口:“替我问问陆师兄,问问他我爹最近可还好。” 钱如意头也没回,跟她摆了摆手:“放心,该问的,我都会问到的。” 说话间,钱如意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外,却见刚才那个离去的婆子,正靠在墙脚上探头探脑。骤然见钱如意出来,她想要溜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钱如意瞪了她一眼。那婆子也回瞪了钱如意一眼,但是明显的气势不足。 钱如意进出卫家,一向是走正门的。这必然要经过前院儿。她和凝翠刚转过二门外的垂花门,就见卫元章带着两个小厮儿迎面走来。看见钱如意,他径直向这边而来:“你要出门?” 钱如意点头:“是啊。” 卫元章剑眉微微一簇:“这样,我正好没什么事情,陪你一起吧。” 钱如意根本没把卫元章的表情放在心上。被宠大的孩子,多半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大刺刺道:“不用,我也不走远,就在附近溜达两圈。” “那怎么行。” 122、害怕 () 卫元章转头向着身后的两个小厮儿低语了几句什么,你两个小厮儿连连点头,向一旁跑走了。而后他望着钱如意,居高临下:“走吧。” 这也不能怪卫元章的姿势傲慢,实在是钱如意个个子太矮了。卫元章的个子又太高。试想一个一米**的大小伙子,看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妹子的时候,真的是想不俯视也难啊。 可钱如意心里老大不愿意了。她都说了不用卫元章陪着了,卫元章还要自作主张。他的强势已经非常令钱如意不悦,加上他那俯视人的身高,钱如意心里就更恼火了。 她倔犟的站着不动:“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真的不用管我。我认得路的。” 卫元章根本不给她推辞的机会,一步跨过来,伸手就捉住了钱如意肩头的衣服,就差提着她衣领了,不由分说,扯着就走:“怎这么嗦?说吧,想玩儿什么,吃什么,或者买什么,我今天什么都不敢,带你好好逛逛。” 钱如意顿着脚不走,可是卫元章的力气太大,她身不由己,急道:“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的。” 卫元章根本不听。 钱如意急道:“男女授受不亲。” 卫元章这才松开手,但是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揶揄的笑意:“就你,还男女授受不亲?你才几岁?撑死了是个孩子。” “我二十多了,就比如言小半年,她春天生的,我秋天生的。” 卫元章上下扫了她一眼:“那你倒是长成个大姑娘的样子啊。你这样,我就算抱着你,又有谁会说什么呢?” “你怎么这样?”钱如意顿时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我是好人家闺女,不是你们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你们家人怎么都这样,实在太丢山长的脸了。”她说完,气呼呼的甩袖就走。 卫元章一怔,才忽然省起自己刚刚失言了,他连忙跟上去:“我刚刚说着玩的。你怎么这样小气?” “我呸。”钱如意一口吐沫吐在地上:“厚颜无耻。” “我都道歉了。” 钱如意简直要被气笑了:“要是我强间了你娘,我也跟你道个歉是不是就完了?” 卫元章顿时沉下脸来:“过分了啊。事不及父母,咱们两个闹着玩儿是咱们两个的事,拉扯长辈可是你的不对。” “谁和你闹着玩儿?你娘不是女人吗?怎么,因为她生了你,身份就贵重了。我没生你,就由着你耍笑?” 卫元章怎么觉得自己翻着翻儿的被骂呢? 钱如意怒气未消,伸手拉住凝翠:“咱们走,不理那狂妄自大的人,以为自己是老天爷呢。” 卫元章道:“我怎么就狂妄自大了?” 钱如意不理他,一径和凝翠道:“看吧,不但狂妄自大,还是个傻子。” 话说卫元章活了这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狂妄自大,还是个傻子。他有心转身回去,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小肚鸡肠,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这给卫三公子难为的,真是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耳边忽听一声轻笑。 “谁?”卫元章立时警觉起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抹华丽的身影,闲闲的站在自家门外。明明一个大男人,举手投足间却满是比女人还要做作的妖媚。 卫元章抬手抱拳:“原来是胡兄,幸会,幸会。” 胡大朗眼眸一转,顾盼生辉,似笑非笑道:“卫兄客气,胡某人路过而已。”说话间,眸光流转已经瞄向走在卫元章前头的钱如意。 钱如意只觉得一股寒意兜头而来,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几乎是本能的就慢下了脚步,不动声色的向一旁靠,给身后的卫元章闪出一条道路来,恰到好处的躲在了卫元章身后。 卫元章察觉到钱如意对胡大朗的惧意,微微诧异了一下。 胡大朗见钱如意躲了,眼底掠过一线深沉,但是目光也没有再纠缠,转而向卫元章道:“卫兄这是要出门么?” 卫元章点头:“我三妹要买点儿东西,怕钱姑娘找不着地方,托我带她们去。” “这样啊。”胡大朗一笑,真个是颠倒众生:“京城我熟啊。卫兄常年不在家,哪里有我知道的清楚呢?不如咱们一起吧。”说着,走上来伸手就拉卫元章。 卫元章打着哈哈:“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胡兄了。我们不往远了去,就在附近逛逛。” “这有什么麻烦的?”胡大朗扯着卫元章:“满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是一等一的闲人。最发愁的就是没事情干。你要是怕我带累你,那没事。今儿所有的花销,都包在我身上。咱们先去逛宝黛阁,那里的首饰是一等一的好的。再去石榴坊,石榴坊的胭脂,虽然没有悦容斋的有名,但其实要比悦容斋的好的多。然后,我请你们去楼外楼吃有凤来仪。这道菜可不是谁随便都能吃得到的。” 他依旧拉着卫元章:“我敢保证,卫兄就没吃过。” 卫元章站在那里,不动如山:“胡兄盛情,弟心领了。只是今日实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是因为有女眷么?这个无妨,我家去叫几个丫头来陪着不就行了。不碍的。” 眼见这胡大朗牛皮糖一样,就是缠着卫元章不撒手。钱如意灵机一动,插言道:“三哥,不如这样。你们两个男人自去吃酒。我们两个女子,今儿就先不出门了。反正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三小姐也不着急用。” 卫元章和胡大朗闻言,都是一怔。 胡大朗正要再说什么,卫元章回过神来,反手扯住他:“这样也好。”反而催促胡大朗:“如此,咱们就走吧。” 胡大朗张口结舌,却又无力反驳,只能挤出一脸假笑来:“好,咱们走着。” 望着胡大朗和卫元章并肩而去的背影,钱如意才说松一口气。谁知那胡大朗忽然回过头来,眼眸深邃,抬手点了点钱如意。 钱如意顿时又一次汗毛倒竖,连凝翠都看出她惧怕胡大朗:“姑娘,你为什么那样怕胡大?” 钱如意心里余悸未消:“这个人就是可怕。” 凝翠莫名其妙:“他有什么好怕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而已。” 钱如意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自己一看见胡大朗就吓得浑身僵硬。她实在不想提这个人,于是摆手道:“咱们不要说他了,还是快些去找陆师兄。” 武侯旧府就在卫家隔壁,并没有多远。但是,钱如意刚刚被胡大朗吓得够呛,一路上都紧搂着凝翠的胳膊。 陆子峰开门看见她,十分的意外:“如意,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身体不舒服么?” 钱如意闪身进去,连忙让凝翠关上大门,又把门拴上,心里这才感觉踏实了一些,但是抬眼看见武侯府邸院子里的一人多深的荒草,缠在檐角的枯藤。她那颗忐忑的心顿时又没底儿起来:“陆师兄,这好歹也是你的家,你都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说收拾一下。这样看着,实在有些……” 陆子峰苦笑一声:“反正就我一个人,收拾出来也是荒废着,不如歇一歇,还多看几篇文章。” 钱如意道:“你这话不对。我奶奶说过,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口精气神儿。家再不好,也是家,是人的底气。要是家都没个家的样子了,人的精气神儿也就散了。” 陆子峰微微一愣,笑道:“你是特意跑来教训我的吗?” 钱如意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自然不是。刚刚出门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叫胡大朗的,给我吓得够呛,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于是,她将卫如言要去参加北定候夫人的生辰宴这件事给说了。 陆子峰沉吟了片刻,问道:“是师妹让你来的么?”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子峰点了点头:“也是。”他想了想:“其实,北定候夫人这个人呢,是个极低调,极随和的人。真的不用刻意什么。只要平平常常的就好了。” 钱如意有些不放心:“可是,听说公主都要去的。” 陆子峰反问:“那你还能挡得住,不让人家去啊。做好自己不就好了。” 钱如意撇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来问你呢。” 陆子峰折过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会被胡大朗吓着?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吗?” 钱如意摇头:“并没有,但是,从第一次见他我就很怕他。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煞气。总之很吓人就对了。” “有吗?”陆子峰凝眉深思:“这个人我虽然只见过几次,说不上多熟悉,但是在金山县的时候,对他早有耳闻。他出自巨富之家,自幼惫懒,不肯上进。混迹于京中上下,挥金如土。除了人长的那什么了一些,其余也并没有什么太过分的劣迹。你怎么会害怕他呢?” 钱如意翻了翻白眼儿:“我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丫头,还不兴我害怕一个人么?” “不是。”陆子峰望着钱如意:“你这丫头什么秉性,我自忖还是了解几分的。你表面说害怕这个,害怕那个,但是其实,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害怕过谁?还在金山县的时候,你就连我家先生都敢呛上几句。那周玉郎,骄傲的鼻孔都长在脑袋上的人物,你都敢一而再的气得他七窍生烟。” 一旁的凝翠闻言,连连点头:“是呢,是呢。每次姑娘你说害怕,我都没觉得你到底有多害怕。可是,你胡大朗只要一路面,你浑身都紧张起来,似乎连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 钱如意望向凝翠:“我怎么没发现,你和陆师兄好般配。简直天生一对儿,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个强调。” 凝翠毫不在意:“我只是实话实说。” 陆子峰则微微责备她道:“又胡说八道,这种事岂是可以随意拿来做耍的?” 钱如意反而正经起来:“陆师兄,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凝翠这姑娘呢,虽然心直口快的,可难得有一把子力气,是个十分能干的。不如你考虑一下啊。” “胡闹。”陆子峰勃然大怒,拂袖进屋去了。 凝翠幸灾乐祸看着钱如意:“这下好了吧,让你乱点鸳鸯谱。” 钱如意眯了眯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愿意给陆师兄当媳妇儿,其实是想给他当师娘。” 凝翠顿时变色,忙忙的伸手去捂住钱如意的嘴巴,压着嗓子道:“你不要乱说,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钱如意好不容易挣开她的手,腮帮子都被她捏痛了。指着面前荒草丛生的院落:“你要是有力气没出使,去帮你徒儿把院子收拾收拾,说不定到了将来,他还在自己师父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凝翠顿时羞涩的无地自容,顿足道:“不理你了。”转身真的去收拾院子。 钱如意看她害羞了,乐得哈哈大笑:“我来帮你。” 她干活儿不中用,但是一向很积极。 凝翠在前头拔草,她在后头跟着。不知不觉就被凝翠给拉在了后头。忽然一只干净的大手伸过来,将她面前一棵带刺儿的植物拔掉:“你要是真的想帮忙,不如去煮饭。” 钱如意抬头,看见陆子峰额头沁出的汗珠,想也没想,很是自然的抬手帮他擦去。不是她男女大防这种事不放在心上,是她家里哥哥太多了,又一直把陆子峰当成兄长一样,根本就没多想。 陆子峰也不甚在意,就停在那里,等着她帮自己擦汗。 而后,钱如意抱了一些拔下来的枯草,当真准备走去灶下煮饭,忽然想起什么:“陆师兄,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不收拾院子了。留着这些县城的柴草来烧饭,随手可得。可是省了不少功夫呢。” 陆子峰笑道:“知我者,如意也。” 钱如意来到陆子峰临时的灶房。倒是锅碗瓢勺俱。和乡下的灶房也没太大的出入。她刷了锅,煮上粥。下意识准备下饭的菜。才想起来这里不是她家里,也不是元宝村。被压抑在心底的思乡之情,顿时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她坐在灶火前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从思乡之情中回味过来。 123、笑喷 () 走到灶房门口,呼唤陆子峰:“师兄,你拔草的时候留心一些,看见野菜留出来,现在正是野菜鲜嫩好吃的时候。中午还省下一餐菜钱呢。”说完又嘀咕:“这京城一点儿也不好,也没有地方捡柴火,也没有地方种菜,更没有地方种粮食。吃什么都要花钱买……” 她正嘀嘀咕咕着,陆子峰拿着一把鲜嫩的野菜走过来:“你在嘀咕什么呢?” “我想家了。” 陆子峰抬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看见自己手上的泥土和草屑,于是放弃。看着钱如意接过那野菜,他压低声音问道:“如意,你认真告诉我,你为什么怕胡大朗?” 钱如意抬眼看了看在远处,拔草拔得不亦乐乎的凝翠,这才将眸光转回:“胡大朗是一个豁的出去的人,而且,他不守规矩。” 陆子峰一愣:“怎么说?”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周玉郎打进你的家门?如果那次来的是胡大朗,你早就没命了你信不信?” “你是说,胡大朗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钱如意点头:“而且,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他不过是个商户儿子而已。” “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陆子峰有些跟不上钱如意的思维跳跃跨度。 钱如意一径道:“从前有个大官儿,叫小福子。他什么坏事都敢做,还不会受到惩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说。” “小福子的亲娘长的貌美如花,有一年进宫去,回来后就怀了小福子。这下你明白了吧?”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就讲了一个故事。咱们得圣上呢,一向是中规中矩,爱民如子的。可是,保不齐别的王公大臣有什么花花事儿。就像《西游记》,有背景的妖怪最后都被接走了,没背景的最后都被拍死了。一个没背景的人,只不过是草头上的蚂蚱而已,何况还是一只花蚂蚱。怕是早就被人玩儿废了。如何还能这样嚣张。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小九九。” “什么《西游记》,什么花蚂蚱?”凝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钱如意不动声色道:“我说胡大朗是只花蚂蚱,跟《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 凝翠叹息道:“要是被胡大朗听见你这样评价他,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死。” “我管他死不死,要是死了才好。” 凝翠不解:“姑娘,你怎么一提起美男子,就好像有仇似的?那胡大也没有怎么得罪你,你怎么这么不待见他?” 钱如意摆手:“打住,打住。提起这个人我头皮就发紧。长的妖里妖气,男不男,女不女的。看见他我就浑身发冷。”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害怕他。”凝翠摇头:“那胡大也挺冤枉的。长得好看也成罪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陆子峰默默的走开,接着去收拾院子。 武侯府邸和卫家差不多大。卫家除了前后五进院落,东西跨院儿若干以外,又修了一座两进的府中府,就是慧雅郡主居住的地方。武侯府里,除了那些院子,又多一个校场。所以两家占地面积差不多。 只不过,武侯府荒废了将近二十年,很多房屋损坏倒塌。那小校场里,草木丛生,有大树都一抱粗细了。 三人清理了一天,也只是把住院儿里的草拔了拔。尽管如此,比起那个进门就荒草丛生的府邸,已经利整了很多。 凝翠还在院子的野草从里,抓到一只野鸡,捡了一窝野鸡蛋。 钱如意看着这野鸡,真的哭笑不得。 陆子峰将野鸡杀了,煮了鸡汤。钱如意又拿野鸡蛋炒了院子里的野菜。三人又吃了一顿晚饭,她这才在陆子峰的催促下,带着凝翠准备回卫家。可是,才打开大街门,就看见早上遇见的那个花蚂蚱,正在街上瞎溜达。吓得钱如意当即就缩回了脑袋。 陆子峰见状,走出去找那花蚂蚱,也不知说了什么,将那胡大朗引开了。钱如意这才和受惊的兔子一样,带着凝翠,顺着墙角溜回了卫家。 回到卫如言那里的时候,卫如言的眼睛都快望穿了:“如意,你们怎么才回来?” 钱如意随口道:“陆师兄家里太乱了,草都长到房顶上去了,我和凝翠帮他拔草来着。” 卫如言不关心这个:“那……” 钱如意知道她想问什么:“陆师兄说,北定候夫人是极低调,极随和的人,不爱铺张浪费。你照常穿戴就行了。” 卫如言如何能安心,不由将目光望向凝翠。 凝翠顿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奴婢要是知道,奴婢早就说了。我自小是跟在世子身边的,对夫人的喜好真的不了解。” 卫如言那叫一个愁肠百结啊。忽见绿喜儿从外头进来:“回三小姐,三爷问如意姑娘回来了没有?” “三哥来了?怎么不请他进来?” 绿喜儿道:“三爷说他吃了酒,怕酒气儿呛人,就不进来了。如果如意姑娘回来了,让她出去一下。” 卫如言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遇见你三哥了。他非要跟我一起去,后来被人拉去吃酒了。八成是给你买了什么东西,不放心给别人,让我去帮你拿。” 她说完,起身拖着脚步向外走。到了大门外却并没有看见卫元章的身影,只一个眼生的丫头,捧着一个包袱站在那里。看见钱如意,福身一礼道:“敢问可是钱如意,钱姑娘?” 钱如意点头:“是我。” “我们家爷让送给姑娘和三小姐的。”那丫头说着,把包袱递了过来。 “哦,替我和如言谢谢你家爷。”钱如意将那包袱接过,随后递给了跟在身后的凝翠。 那丫头又行了一个礼,这才转身走了。 钱如意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酒味,知道卫元章没有走远,高声道:“谢谢了啊。” 说完正要回去,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不远处的树影里似乎有人。她精神一震,向那边看去。果然有个人影。 那人见她看过来,向前走了两步,将身现在黄昏昏黄的光影里。 “郡主?”钱如意迈步过去。 慧雅郡主抬手,示意她不要高声,很显然,她怕被卫如言听到。 钱如意扶住身形槁枯的慧雅郡主,压低声音问道:“您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慧雅郡主凄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啊。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了,也不见你,也不见如言出来。” 钱如意担忧道:“那些新来的人,也不好么?” 慧雅郡主摇头:“他们好不好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左不过,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钱如意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安排他们的?” “没有安排。”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哪有您这样做主人的?” 慧雅郡主委屈起来:“我又没管过这些,又哪里懂得呢?” 钱如意有些犯愁:“这样,您先回去,让那些人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吃饱喝足先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找时间过去帮你梳理一下。” 慧雅郡主有个优点,听话。闻言点头:“行。”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钱如意是她母亲呢。 钱如意无语:“真是造孽。” 凝翠则叹息:“慧雅郡主好可怜。” 钱如意看她:“不是你说慧雅郡主是个母夜叉的吗?” “那不是我以前不认识慧雅郡主么?” 两人回到屋里。 卫如言看见那包袱,问道:“三哥说了什么?” 钱如意指了指那包袱:“送给你的。” 卫如言打开那包袱看了看。里头有几件一看就做工不俗的首饰,和几盒成色非常好的胭脂水粉,并画眉的螺黛,点唇的口脂。卫如言顿时就信了,这些都是卫元章买给她一个人的。因为钱如意是个洗脸都嫌麻烦的人,从不用脂粉。 不过她挺好奇:“三哥怎么会忽然想起给我买这个?” 钱如意随口胡诌:“大概是今天早上,他问我去干什么。我随口告诉他去给你买东西,他就信了。” 卫如言将那些东西抱在怀里,笑得那叫一个甜:“如意,我终于能理解,你有那么多疼爱你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感受了。我太高兴了。这些都是我三哥给我买的。我也有哥哥呢。” 钱如意见她开心,也跟着开心,但不知为何,看着卫如言从未有过的开心笑容,忽然有些替她心酸。兄友妹恭,多么平常的事情啊,对于卫如言来说却是这样的难得,这样的弥足珍贵。 于是,钱如意决定,如果再遇见卫元章,一定再让她给卫如言买点儿什么。不为别的,就为了卫如言此刻幸福的笑容。 这一夜,卫如言睡得格外香甜,这得就像人们常说的,做梦笑醒的。 然而,第二天一早醒来没多久,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钱如意考虑了一夜,觉得自己要去慧雅郡主那里的事,不能瞒着卫如言,而且想瞒也瞒不住。与其到时候被发现,卫如言生气,还不如直接告诉她,最起码她再生气不是因为别人骗她。 卫如言能不生气吗? 不能。 谁都知道她和慧雅郡主是仇人,偏偏钱如意这个她最好的姐妹,三番两次不顾自己的感受,非要和慧雅郡主走那么近。 卫如言不能理解,实实在在的不能理解。 钱如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如果卫如言眼泪汪汪的让她不要理慧雅郡主,说不得,她就真的不去了。可是,卫如言生气起来,态度便也跟着强硬。钱如意就有些不乐意了,她也生气起来,原本还想跟卫如言解释两句的,结果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但是,她走出院门的时候,就后悔了。而且是越走越后悔。她是知道卫如言为什么生气的,而且她相信,只要她向卫如言解释了,以卫如言的品性,她再不愿意都不会说什么的。可是,现在好了,俩人又恼了。 可是,当她走到郡主府门外的时候,原本对卫如言那一点点歉疚,立刻就烟消云散了。非但如此,她甚至觉得卫如言好自私。因为,她看见瘦弱的几乎要不胜衣冠的慧雅郡主,衣冠隆重的站在郡主府的大门后,穿过那两扇大开着的大门,望眼欲穿的等着她。 这一瞬,估计但凡认识慧雅郡主的人,都会泪目。 这是怎样一个孤独的女子,这瘦弱的皮囊里,裹挟的是一个怎样孤寂的灵魂。 钱如意几乎是想也没想,放步奔了过去,一头扎进那女子的怀里。如果不是她长的实在太矮,她其实更想将这个羸弱孤凄的女子,拥抱在怀里的。 慧雅郡主看见她,当即就裂开嘴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钱如意抬起头望着她:“怎么会呢?我一向说话算话。” 慧雅郡主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招呼凝翠:“过来,丫头。” “哎。”凝翠少心没肺的点头,高兴的跑了过去。 慧雅郡主一手搂着一个,忽然潸然泪下:“你们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啊。” 凝翠闻言,有几分不大乐意:“您还那么年轻,做我们姐姐还差不多。” 钱如意知道她的心思的,闻言道:“那可不行。我和如言是姐妹。要是认郡主做姐姐,就成如言的长辈了。我比如言还小半年呢。我可不干。你要和郡主做姐妹,你自己去吧。反正我是不干的。” 慧雅郡主根本就不知道两人话语间的机锋,搂着二人道:“不管叫我什么,只要看见你们,我心里就是满满的高兴。” 钱如意跟着郡主往里头,抬眼打量那些新来的宫人们。两天不见,这些人都萎靡了不少,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等到了后院儿郡主起居的地方,钱如意顿时傻眼。都两天了,原先被扔在外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摆在院子里。坏掉的屋门也没有重新换上。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她们离开时候的样子。 钱如意真的服了慧雅郡主了,怎么连吩咐人做事都不知道呢? 话说,她出身贫穷,根本不知道大户人家怎么管家的。只能想到什么算什么。但是,不管怎么样,也得心里有底儿才行。 钱如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盘点郡主府里的东西。她总要知道郡主府里有什么,没什么吧?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好在凝翠是个身强力壮,能走会跑的。 钱如意让人给她找了个新账本儿来,拿来了笔墨、砚台,甚至算盘,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的。但其实,慧雅郡主伸头一看,差点儿没笑喷了。 124、好多东西 () 只见那账本儿上横七竖八趴着几个墨团,又有几根墨须。慧雅郡主笑道:“你这是写的哪门子的字儿?” 钱如意看看自己写的那字儿,实在的不像样子,但她又嘴硬:“您不知道,我这写的是蝌蚪篆。” “蝌蚪篆?” 有人敢说,有人就敢信,慧雅郡主当真了,将那账本儿拿起来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半天:“别说,还真的有些像蝌蚪。”她顿了顿:“可是,你又不能一直给我做账房先生,等你走了,你这蝌蚪篆,谁能看得懂呢?” 钱如意的冷汗,一头一头往下掉:“我的郡主娘娘啊,您可就别取笑我了。我承认我不会写字了还不行吗?我心里大概齐是知道那字儿什么样子的,可是笔一到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慧雅郡主将那账本儿放下,伸手捻起毛笔:“不早说。我还是会写几个字的,只是许多年不写,不知都还给师傅了没有。” “那太好了。”钱如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将凳子让给了慧雅郡主。 慧雅郡主端端正正的坐下:“可是,我不知道写什么,怎么写?” “我告诉你啊。” 钱如意将凝翠送过来的一大堆纸条子分门别类的摆放好,而后就那样侧身站着桌子前,一手拨拉着算盘,一手翻着那些纸条子,算好一项,给慧雅郡主报一项。 最开始,慧雅郡主写了两个字后,看了看还觉得不满意,但是,到了后来,她也就顾不上自己的写的字好不好了。因为钱如意打算盘的手,越打越顺流。她那张小嘴,叭叭的一刻都不听顿的说。慧雅郡主紧赶慢赶的写,才堪堪跟上她的速度。 这个郡主府,前后两进,带东西跨院儿。后头还有个稍院儿,安置着厨房、柴房以及粗使下人的住处。 因为慧雅郡主没有孩子,之前那些侍人们,内侍住在东跨院,宫女儿住在西跨院。那些侍人们走得急,根本就没有时间回去收拾行李,所以一应随身物品都没有带,更别说,积年的财物了。 不盘点不知道,这一盘点,打先锋的凝翠先被气个七窍生烟。慧雅郡主的上房屋子里,家具是旧的,摆设也是不值钱的东西。除了她身上穿的那些衣服光鲜以外,其余一概没有一个下人屋里的东西好。 一个内侍,床上竟然铺得是雪蚕丝贡缎褥子。随便一抖搂,掉下来七八张百十两的银票。好大的一个财主。 另一边,随便一个宫女,留在梳妆台台面上的簪子,都是足金凤点头。一个宫奴,过得比娘娘还尊贵。 光是这些侍人房间盘点下来,金银珠宝装了满满当当六箱。银票不多,也有二三千两。其余上好的丝绸衣裳,铺盖,更是堆了一院子。这些可都是钱啊,慧雅郡主的钱啊。 更可气的是,等到盘点库房的时候,那库房里头除了几件不好拆卖的大东西,和十几个空箱子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气得凝翠走来让慧雅郡主去看,慧雅郡主拒绝了:“你们盘点清楚就好,我不爱操这些心。”这娘娘,当真活得超然物外,令人恨不得,气不得,只剩下怜了。 钱如意将那些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好,银票让慧雅郡主找个盒子装起来,就这,那活祖宗也找不着。 后来还是钱如意在她的梳妆台上看见一个紫檀木盒子,正要拿过来用,这下慧雅郡主反应却快了,一把捉住那盒子的另一端:“这个不行。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临终之时嘱咐过我,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保存好这个盒子。” 钱如意看时,这个盒子油光锃亮,确实是有人经常摸索的样子。她只好放弃,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东西,正好看见多宝格上有个不大的花瓶,于是拿了下来。 慧雅郡主随着她的动作,多看了那花瓶几眼。张了张口,最后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钱如意道:“这个花瓶也有特殊的意义么?” “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那一年,我十三岁。” 钱如意闻言:“那我还是放回去吧。” “不用。”慧雅郡主分外的落寞:“我已经老了,看得开的,看不开的都不重要了。这一辈子,我对不起他。空留着一个瓶子,又有什么用呢?” 钱如意把银票装进花瓶里,重新摆放回原来的位置:“其实,花瓶还是在这里,不但在这里,比以前还金贵了呢。” 慧雅郡主摆手:“不提也罢。” 钱如意望着院子里那些上等丝绸做成的衣服,被褥等等,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慧雅郡主眼皮都没眨:“烧了。” “啊?”钱如意的小家子气在这一刻原形毕露,心疼道:“那怎么行?那些可都是银子。要是放在我们穷人家,有一件都能传家了。” 慧雅郡主垂着眼皮:“你要是喜欢那就都拿走好了。反正不要堆在我面前,我看着心烦。” 什么叫有钱任性?慧雅郡主这样的就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又哪里去知道生民之艰难。 但钱如意别的没有,就一把骨头够硬,不是她的,就算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是绝对不会动心的。她想了想道:“不如先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能拆改的,拆改了。不能拆改的,看看能不能折价卖掉。无论如何,都比烧掉要强。” 慧雅郡主点头。 钱如意就让凝翠使人去分拣,能拆的拆了。 凝翠忽然大叫了一声:“呵……” 钱如意随声望去:“怎么了?” 钱如意提着一条被拆卡一半的褥子就走了进来,只见那褥子里竟然夹了好几张银票。这下钱如意长心眼儿了,将那些宫人屏退,带着凝翠在那些衣服、被褥中翻检。成山的东西,她俩自然不可能件件都拆开来看。钱如意只捡看上去有些像藏了东西的拆。也有拆出来东西的,也有什么都没有的。 凝翠忽然又高呼了一声:“姑娘,你看。”只见她从一床被子里掏出一大抱丝棉,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丝棉中混杂的银子。这藏东西的手段可真是绝了,将白银拉成细丝,和丝棉一起絮再在被子里。就算提起来对着太阳看,也看不出来。 钱如意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凝翠道:“这辈子比别的被子都重,我一撕开就看见这些银线了。好家伙,睡这被子的,也不怕压死他。” “怎不早说?”钱如意扔下手里拆了一般的褥子,就去寻之前拿过的一件小袄。等她好不容易从衣裳堆里把那小袄儿翻出来,凝翠拿过去,一把扯开。一片黄灿灿的丝网出现在眼前。 凝翠惊怒:“黄金,竟然是黄金。” 她三两下将那件袄子外头的布料撕扯开,一件用金线织成的褂子出现在眼前。俩人都傻眼了。钱如意在惊叹那些人藏钱的手段,凝翠则直接激动的找不着北了。 好一会儿她忽然尖叫一声:“郡主。”扯着那件褂子就飞奔到了慧雅郡主面前:“金丝软甲,你看,金丝软甲。我找到金丝软甲了。宝物啊,穿上它刀枪不入啊。”她又蹦又跳,激动的简直要疯了一样。 慧雅郡主惊讶的看着她:“不过一件衣服,你要是喜欢,拿去就是。” 凝翠激动的一把搂住郡主,恨不得把她摇散架了:“郡主,郡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金丝软甲,价值连城啊。这是我们侯爷的家传宝物啊。郡主,郡主,你太好了,你真的太好了。我爱死你了。”说着,啪叽、啪叽两声,在慧雅郡主脸上亲了两口。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有哭有笑状若癫狂。 慧雅郡主直接懵了,捂着被凝翠亲过的地方,石化当场。话说她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母亲亲过她,还从没有第二个人亲过她。 凝翠哭了几声,又笑了几声,将那金丝褂子一卷,往怀里一塞,转头就往外跑:“我去拿给我们家夫人看。她一定高兴死了。” 那个风一样的女子,话音还没落下,就已经跑得看不见影子了。 钱如意有些傻眼。这俩人真是憨子遇见傻子,一个敢送,一个敢要。 忽听慧雅郡主叫她:“如意,如意,你快来。” 钱如意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慧雅郡主如在梦中:“你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做梦?” 钱如意道:“当然不是做梦。不过,您刚才已经把那件据说价值连城的宝物,送给凝翠了。” 可慧雅郡主似乎根本没听到钱如意的话,傻乎乎的摸着自己的脸:“刚刚,那丫头,亲我了……” 钱如意两眼望天、凝翠疯了,慧雅郡主也快了。果然这深宅大院不是好地方。 慧雅郡主就那样两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坐在椅子里呵呵傻笑了一个时辰。 钱如意郁闷的坐在如山的东西堆里,愁眉不展。就凭她的战斗力,这些东西让她拆检,拆到猴年马月了。最后,她做了个决定,不拆了。反正都是慧雅郡主的东西,肉烂了在锅里。就这样部收拾,收拾,塞进库房的空箱子里,落锁,打上封条,齐活儿。 天都黑了,凝翠还没回来。钱如意有些担忧,她是不是高兴过头,跑丢了,但是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管怎么说,她只好独自来向慧雅郡主告别。 慧雅郡主恋恋不舍:“你就不能留在这里陪我么?” 钱如意也是无奈:“我早上来的时候,已经得罪了如言了,要是晚上再不回去,那怎么行呢?山长让我来陪她,我跑过来陪您已经是失职了呢。” 慧雅郡主顿时沉默,许久叹息一声:“都是我的错,害了我的丈夫,也害了那孩子。”转而又嘱咐钱如意:“你在那孩子身边,替我多关照她一些,如果她有什么难处,都来告诉我。我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必定会竭尽力。” 说起这个,钱如意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如言这两天正在烦恼。” “烦恼什么?” “过几日是北定候夫人的生辰,她肯定要去的,但是,听说公主都会去的。这令她有些担忧。怕倒数被湮没了。” 慧雅郡主不解:“如何就淹没了呢?你千万叮嘱她,不要去水边不就行了。” “不是这个淹没。”钱如意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瞒着慧雅郡主,于是直言道:“如言属意北定候世子。这些日子,我也大概看出点儿端倪,大户人家的宴席其实就是各家的相亲会。如言怕自己在北定候被人比下去,因此才担忧。” “这样啊。”慧雅郡主想了想:“那,北定候家那孩子,什么意思呢?” 钱如意道:“以我旁眼相观,那世子也多半是得意如言的。” “那孩子几岁?屋里可有什么人没有?” 这可把钱如意给问住了:“我还真不太清楚。那世子,看着也二十多了,没听凝翠说过他屋里有没有人。” “那还好。”慧雅郡主轻轻松了一口气:“我也是怕了,生怕孩子再走了我的后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钱如意道:“那我就先走了。您再有事情,就使个人去唤我。我来时,没有瞒着如言的。她都知道。” “你等一等。”慧雅郡主忽然唤住她。将自己那个宝贝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挂天青色玉石璎珞,玉色莹润,并不华贵,可是别有一番温润,就像一位沉睡的婉约女子,重新舒展开臂膀,徐徐醒来。 慧雅郡主将那璎珞递万分珍惜的递到钱如意手中:“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件东西。据说是先帝御赐的。你将它送给如言吧。” 钱如意虽然不懂,可是看着这玉石璎珞,也知道绝非凡品。她又心拒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送给卫如言,又不忍心拂逆慧雅郡主满眼的殷切之情。 最后她咬了咬牙,点头:“好。” 慧雅郡主顿时笑开,似春风拂开冰冻的深湖,一瞬间焕发出昂让生机。钱如意眼睛一花,有些分不清手中的璎珞是慧雅郡主,还是眼前的慧雅郡主,原本就是这手中的璎珞所化。 她仔细的将那璎珞收好,心里沉甸甸的。 125、明晚三更 () 回到卫如言那里的时候,卫如言果然还在生气。钱如意也不解释,悄悄将她的梳妆盒打开,将那璎珞放了进去。 而后她爬到床上,准备睡觉。因为她那个孱弱的身体,几乎每天都被累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卫如言见了,沉着脸色骂丫头:“你见你们的如意姑奶奶回来了,还不快写伺候她沐浴更衣。好让她歇好了,睡饱了,再跑去给别人家当长工扛活去。” 钱如意勉强爬起身子:“饶了我吧。我都快累死了。你好歹心疼我一下。就让我这么睡吧。而且,我也没有跑去别人家里扛活儿,所不过还是在你的锅里忙活。” “我可受用不起,不知哪天,你就把我给杀了。” 钱如意疲惫的合上眼皮:“那我也得能打得过你。” 卫如言气极,上来拉扯她:“如意,你个没良心的。你是那头的?知道我和她是仇人,还跑去帮她,是要成心气死我,你好做大老婆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钱如意翻个身,急着睡觉。 卫如言不依不饶:“你别以为你巴结了她,就能如意。除非我进不了门儿呢,不然有我在一天,你也别想越过我去。” 钱如意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只好起身道:“你都说的什么胡话?今天疯了一个凝翠,又要疯一个你么?我只是来陪你的,你愿意嫁谁嫁谁去,愿意做大老婆,还是做小老婆都由得你,拉扯我做什么?” 卫如言顿时哭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你知道什么?”钱如意也有些急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你只知道你和慧雅郡主是仇人,让你去问你三哥,你又不肯。那你知不知道,就算慧雅郡主真的杀了你母亲,在外人看来,她现在还是你爹的媳妇儿,就是你的后娘。你们是一家子的。” “你才和她一家子。” 钱如意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卫如言都听不进去。她也不费那劲去解释,说道:“你恨慧雅郡主,恨了二十多年,除了让自己受尽委屈,还得到什么了?我也不是说要你宽宏大度到去原谅仇人。这种事换成我,我也做不到。我只问你,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眼下什么最重要?” 卫如言一梗,她自然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回来,但她也只是个血肉凡人,遇到仇人这个话题,那面被仇恨蒙蔽了心窍,变的尖酸刻薄,甚至狠毒起来。 听了钱如意的话,她这才稍稍平复下来:“这和你去她那里有什么关系?” 钱如意道:“慧雅郡主的状态,你难道没有看到吗?她那个样子,憔悴的似乎风一吹就倒。如果她熬不住,死了。你要怎么办?” 卫如言张口结舌。 钱如意说的没错,慧雅郡主是卫如言名义上的母亲。如果慧雅郡主死了,按照惯例,卫如言这个女儿是要守孝的。慧雅郡主身后无儿无女,只有卫如言一个,这样一来,卫如言不但要守孝,最少都要守够三年。她已经二十多了,再守三年,就歇了嫁人的心吧。至少,想嫁周玉郎这样的单身钻石王老五是不可能得了。充其量给人做填房,弄不好,继子、继女都比她还大。 但她如何能够甘心,自己的好姐妹老往仇人那里跑呢? 钱如意倒是坦荡:“当然了,我去帮慧雅郡主,并不为了这个。你也知道,我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心软。慧雅郡主那样可怜,又请求到我头上,我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卫如言冷声道:“她是郡主,一年光朝廷的封赏都吃喝不尽,又有许多奴婢使唤,如何就显出你了?” “那你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我不也来和你作伴了么?” “这能一样吗?我们自小就认识的。” 这时,房门哐当一声,凝翠从外头带着风冲进来:“姑娘,我回来了。” 卫如言被吓了一跳,责怪道:“你干什么?” 凝翠言语错乱道:“你不知道,如言小姐,我家夫人。那个世子……”可惜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个一二三。 钱如意替她解释:“你拿了那件什么甲回去,你家夫人看了,高兴坏了是不是?” “是,那叫金丝软甲,是一件了不起的宝物,穿上它,刀枪不入……” 钱如意道:“你都说过了。” 凝翠道:“如言小姐不是不知道吗?我说给她听一听。我家夫人高兴坏了,我家世子也高兴坏了。说赶紧给侯爷送去,侯爷在边关,刀剑无眼,有了这宝衣,还能放心一些。” “什么金丝软甲?” 钱如意道:“就是一件用金色丝线编制的褂子。” 凝翠连连摇头:“不对,不对。那不是一般的金丝……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丝,反正可结实了。再锋利的刀剑都砍不透。我小时候,常听我爹提起那宝衣,也见过夫人画的宝衣图,所以认得。那可是我们家传的宝贝。只是不知道侯爷怎么给弄丢的。” 卫如言好奇道:“那又是在哪里找到的呢?” “在郡主那里啊。”凝翠高兴懵了,压根儿就忘了卫如言和慧雅郡主有仇这件事。 卫如言这次倒是没有立刻就恼起来,而是追问道:“怎么就落到了慧雅郡主那里了呢?” 凝翠两手一摊:“这个我可不知道。” 卫如言冷笑一声:“定是她强取豪夺来的。” 凝翠这才想起,卫如言和慧雅郡主有仇的。 钱如意这会儿早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窗子开着,月色照进屋内,洒下一片银辉。这本该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隔窗看一看月色也是一种享受,可下一刻钱如意就大吃一惊,第一时间张口就要尖叫起来。窗外直挺挺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黑影一晃,一只手将她的嘴巴捂住,如水明眸中尽是寒意,吓得钱如意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就有些不敢睁眼了。 因为她闻到了酒味,浓烈的酒味。 卫如言是不会喝酒的。 就在她决定装死的时候,下巴忽然被人捏住强硬的灌了一口烈酒进口。呛的她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这下是彻底装不下去了。她心想,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临死前做一次英雄好汉。于是准备一过做气翻身坐起来。这一翻身不要紧,直接从空中落了下去,吓得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那酝酿了半天的可怜气节,霎时间就被吓得烟消云散。 就在钱如意以为自己小命休矣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伸出来,一把抄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回了树上。没错,她现在处身之地,是可以不知道多高的老槐树。旁边坐着一身红衣,脸白如纸的胡大朗。 这个时候的胡大朗,像洗去铅华的画皮,满脸惨白,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眉毛和鼻子、嘴巴几乎都淡的,和惨白的面皮融为了一体。 他白就白吧,还穿着一身浓重的血色一般的红衣,怎么看,怎么像深夜里索命的饿鬼。 钱如意生怕自己在掉下去,四肢紧紧缠着树杆,望着胡大朗:“你干嘛抓我?”她本来挺怕胡大朗的,这会儿更怕了。 胡大朗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不答反问:“这酒怎么样?” 钱如意砸了砸嘴:“还行。” “还行?”胡大朗眼睛一挑:“好大的口气。这可是九州四海,最烈的酒。” 钱如意实话实说:“还没有我们金山县家家户户自酿的高粱烧烈呢。那高粱烧,任凭你酒量再大的汉子,也难撑到三五碗。” 胡大瞟了她一眼:“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钱如意早就被吓得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什么了,接着话头就道:“反正,你要杀我的时候,怎么都是杀,也不在乎我多说两句,或者少说两句。” “你和周玉郎,到哪一步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和周玉郎不熟。” “嗯?”胡大那一双眼睛里,杀机陡起。 吓得钱如意差点儿再次跌到树下去,她手忙脚乱的扒住树枝:“认识算不算?” “我再问你一句,你和周玉郎到哪一步了?” “那个,你想我和他到哪一步?” 胡大忽然一把卡住了钱如意的脖子,钱如意惊的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说怎样就怎样,还不行么?可怜我上有八十老母需要赡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求大侠高抬贵手,饶我一条狗命吧。”她这一串词儿说的顺溜无比,反而把胡大给逗乐了。 他沉沉一笑,松开了卡住钱如意脖子的手:“戏本听多了吧?” 钱如意忙不迭的点头:“我还会讲江湖行话呢?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风紧,扯呼……” “唱支曲子给我听吧。” “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随便。”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剑谁与相抗……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魂他乡……” 胡大静静的,一边喝酒,一边听钱如意唱歌。 钱如意根本不敢让自己的嘴巴停歇,一曲唱完,紧跟着就要接着唱下一曲,反正她不缺歌儿唱,只要需要,她唱个三天三夜都能不带重样的。 胡大去制止了她,问道:“你唱的这曲,叫做什么名字?” “精忠报国。” “精忠报国……”胡大将那四个字,放在唇齿间咀嚼,之后便默然喝酒。 钱如意心里害怕啊,问道:“我还会别的呢,你还要不要听?” 胡大摇了摇头:“留着以后唱吧。” 钱如意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纵身从树上跳了下去。钱如意扒在树枝上往下看,下头黑咕隆咚的,不过,独自待在树上,比和胡大一起待在树上舒服多了。 她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的小命终于保住了。 却听胡大在树下说道:“你还不跳下来,准备在树上过夜么?” 钱如意定睛一看,胡大正在树下抬头往上望。她连忙婉拒:“就不用麻烦您了,等天亮了,我自己会爬下去的。” “赶紧的,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磨叽。” 钱如意打死不会下去的。她紧紧扒着树枝,贴在上头装死。 胡大朗大约是耐心耗尽了,忽然抬手,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在钱如意后背上。就跟一把刀骤然刺进脊椎一般,非同一般的疼。钱如意一个哆嗦,惨叫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 胡大伸手,跟接一片树叶子一样,将她接住,顺势夹在了腋下,抬脚便走。 钱如意只觉得两耳风声呼呼,黑夜中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就那样被胡大夹着,眼看着他灵猫一般,跃上卫家的高高的围墙,穿堂过户,径直走进了卫如言居住的小院儿,而后将钱如意往房门口一放,沉声道:“明晚三更,等着我。”说完,翻身腾身而去,只一个箭步,身形已经在院门外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双脚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凝翠听见动静,低喝一声:“谁?” 钱如意往起爬了两爬,没爬起来,只能带着哭腔在地上爬:“我,是我。” 凝翠开门出来,看见狼狈的钱如意,不解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外头躺着?” 提起这个钱如意就浑身直冒冷气,忍不住哆嗦:“我撞鬼了。” 凝翠道:“哪有什么鬼怪?” 钱如意白着脸道:“你好歹先把我扶进去。我吓得站不起来了。” 凝翠将她扶进屋子,卫如言也被吵醒了,看见她的样子也是和凝翠一样的疑问。 钱如意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卫如言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钱如意给她看自家的双手,上头还有她紧紧扒住树杆时,留下的擦伤。 这问题可严重了。女儿家的清誉胜过性命。之前周玉郎进来,还能说有凝翠给开方便之门,如今这个胡大又算怎么回事?这要万一发生点儿什么,这一屋子的人可都别活了。 卫如言顿时惶然无主:“要不,我去禀告老太太吧?” 钱如意反问:“你觉得老太太会有办法吗?” 卫如言道:“这样大的事,总比咱们自己几个想法子的好。” 钱如意摇头:“过几天就是北定候夫人的生辰,对于你来说,这几天正是紧要的时候,万万不能有一点儿疏忽。” “那你说怎么办?我爹又不在家。我们几个女儿家,如何是好呢?” 钱如意想了想:“我倒是有个法子,就怕你不肯答应。”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买什么关子。” 126、大英雄 () “去慧雅郡主那里。” 卫如言顿时沉下脸去。 钱如意道:“固然你和慧雅郡主有仇,可是咱们现在的处境自身难保。你就算有切骨之恨,又能怎么办呢?大丈夫能伸能所,三千越甲能吞吴。眼下,你纵受了些委屈,和古人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卫如言咬牙道:“让我在仇人翼下苟活,我宁愿死。” 钱如意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将来你要出嫁之时,是无论如何越不过慧雅郡主这一关的。” “这话怎么说?” “你糊涂了么?乡下人还知道,伯母亲妗子,比不上后娘一阵子。她是你的后娘,又是被你们一家子供奉着的。你觉得你奶奶会越过她,为你操持婚事么?到了那时,你还不是要向她低头。难道说,你为了争这一时的义气,就不嫁了么?” 卫如言语塞。 她恨慧雅郡主是真的,但是从来没想过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幸福。甚至,她巴望着自己的婚姻能给自己足够的主力,让她能够扬眉吐气,为生母报仇。 卫如言沉默了片刻,却又忧愁起来:“我和她水火不容,只怕我向她求助,她也不会答应的。” 钱如意道:“这个好说,我明天去向慧雅郡主讨个主意去。而且,这要搬过去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不合适。让人看着,好像你见利忘义,有奶就是娘一样,又会让老太太难堪。须得慧雅郡主亲自去和老太太说,才周。毕竟她是你的后娘,娘要女儿搬去自己那里居住,别人是说不出闲话来的。” 卫如言又道:“那你如何就能保证,搬到她那里,就安了呢?” “慧雅郡主那里有高手。” 凝翠听了连连点头:“是很厉害的高手,我恐怕连他一招都接不住那种。” 卫如言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点头。 钱如意被吓得不轻,也没有困意了。一屋子人坐在屋子里等天明。好不容易天色亮起来,钱如意却望着外头的太阳光,不敢出门。她是真的被胡大给吓破胆了。 最后,凝翠唤了许多洒扫的粗使下人们,大家一起浩浩荡荡的,才把钱如意送到郡主那里。一进慧雅郡主的门,钱如意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她向慧雅郡主匆匆说了自己的来意。慧雅郡主顿时比她还着急起来,一叠声道:“哎呀呀,哎呀呀,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忙忙的起身,就往卫老太太那里去了。 慧雅郡主在卫家,那就是老天爷的存在,她说的话,那是一句顶一句。所以,很快老太太就打发人,帮忙把卫如言,连同她的东西给送到了郡主府。 对此,慧雅郡主都快高兴傻了。跟着那些帮忙搬东西的下人紧紧出出,偏她又什么都不懂,胡乱指挥一通,把那些下人累得不轻,把自己也累得不轻。 卫如言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除了从金山县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几件衣服,书籍,和不多的几件首饰,就是后来府里统一给的布料之类的。这些部家当,放在慧雅郡主眼里,简直寒酸的比要饭花子强不了几分。 她一时又难过起来,自己在正房里掉了两眼泪。又让钱如意帮忙给卫如言找东西。一会儿找衣服料子,一会儿又要找珠宝首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之前那些奴才们的可恶来。她翻捡了许多珠宝,都嫌弃那些珠宝是被那些奴才们用过的,嫌弃晦气不干净。 因此,她虽然忙得不轻,到了最后,真正能给卫如言的,却什么都没有。 卫如言本来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在她面前做的,这下正中下怀。乐得不要她的东西。 不过,不管怎么说,卫如言住进了慧雅郡主这里之后,慧雅郡主是很高兴的。以前的她总是恹恹的,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想做。从卫如言说要住进来那一刻开始,慧雅郡主顿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会儿吩咐人去厨房让人做好吃的。一会儿又忧愁起来,自己的东西这些年被那些奴才下人们都掏空了,没有能够拿出手的东西给卫如言。 一会儿又惶恐起来,怕卫如言不喜欢她。一会儿又愧疚,卫如言成了现在孤苦伶仃的样子,都是自己害的。 总之,这个慧雅郡主能在一时三刻间,将表情变幻出无数种样子。给钱如意看的一愣一愣的。 可惜她这万般心肠,到了卫如言那里都是白费。卫如言恨了她二十多年,能不和她正面起冲突,已经是有城府,自制力惊人了。要是换成钱如意,分分钟给她把屋子烧了也未可知。 不过,钱如意到了慧雅郡主这里,惶然的心就安定了。 实在是那个胡大太过可怖。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当初在雁栖湖上,钱如意就算憋屈死,都不敢和他搭腔的。可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胡大那样的男子呢。明明是个男人,比女人还要妖娆造作。 到了夜里,钱如意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她顿时惊醒。左右看了看。卫如言在内,凝翠在外,两个人将她夹在床铺当中,各自睡着。 不过,两人显然睡的也不踏实。钱如意一动,两人就惊醒过来。 凝翠闪目四处逡巡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卫如言则已经紧张的心脏砰砰乱跳,压着嗓子问道:“你是不是发觉什么了?” 钱如意摇头:“说不上来,就是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似乎要穿透胸背一般,心里忐忑的紧。” “我去看看。”凝翠一向胆大。她起身穿上鞋子,向着窗子走去。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卫如言问道:“怎么样?” 凝翠转过头来:“那屋脊之上,似乎有个人。” 吓得钱如意和卫如言,顿时缩成一团:“这里不是有高手么?” 凝翠道:“那人在几重之外的屋檐上站着啊,并没有进来。” 钱如意这才略略放心些:“那就好。” 卫如言反而胆大起来,捅了捅钱如意:“不如咱们去看看。看那胡大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钱如意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去,怪吓人的。” “去吧。”卫如言说着,爬下床,穿上鞋子向凝翠走去。这下床上只剩下钱如意了,吓得她连滚带爬就跟了过去。 透过打开一隙的窗户,只见外头月圆如镜。 卫如言向外张望了许久:“哪里有人?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凝翠指着墙头之外露出的最高的一处屋脊:“那里不是么?” 卫如言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她拉着钱如意:“你看得到么?” 钱如意已经被吓得浑身僵直在那里。凝翠是会功夫的,视力自然比寻常人要好很多,而钱如意的视力则是天生的就好。慧雅郡主这里的墙头很高,但这里是内城,不缺的就是高屋脊。凝翠指着的那处,真的距离这里还有一些距离的。可是,钱如意一眼就认出,那屋脊之上站立的,就是胡大郎。 胡大朗这个人,白日里看,犹如穿花蝴蝶一般,妖娆艳丽,还没有那么可怕。可是,到了夜里,脱却那一身伪装,浑身都散发着阎罗一样的煞气,仿佛随时都能轻松吞噬人的性命一般。 而隔着重重屋脊,遥遥夜色,那胡大朗似乎也正看着钱如意。钱如意似乎能看见他嘴角冷厉的笑意。那是潜伏的猛兽,要扑向猎物之前的冷笑。带着些许得意,些许轻蔑,些许…… “啊……”钱如意忽然惊呼一声,仓惶向后退去。 因为屋脊上的胡大,忽然衣袍一展,转身不见了。 “怎么了?”卫如言担忧的望着她。 钱如意已经跑回床上,将自己所在被子底下。这还觉得不安,于是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将自己藏进了柜子里。 整的卫如言和凝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忽然,一股幽咽的笛声传来。 那笛声十分的奇怪,仿佛像一条线,直直的顺着窗户的缝隙穿进来,刺进人的耳中。又仿佛那线上带着钩子,而着屋里的人都是那吹笛之人要垂钓的鱼儿。 一瞬间,卫如言就恍惚起来,顺着那笛声就要向外走。 凝翠一把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卫如言悚然回过神来,连忙自己捂住耳朵。凝翠也随即捂住了耳朵。 至于躲在柜子里的钱如意,早在那笛声响起的时候,就捂着耳朵把自己埋进了衣服堆里。 那笛声一曲吹罢,便停了下来。一时间,窗外寂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卫如言惨白着脸色望着凝翠:“那胡大到底什么来头啊?他怎么就缠住如意了呢?” 凝翠都快哭了:“我怎么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我哪里知道他竟然这样厉害?要是早知道,打死我都不敢戏耍他了。” 卫如言吃惊道:“你说你曾经戏耍过他?” 凝翠都快哭了:“我不知道他这么厉害嘛。那个时候,好多人都戏弄他的,让他学花姑娘唱戏,他也乐意去做的。” 卫如言指着她:“那是不是,他其实是冲你来的?如意才从乡下过来,又怎么可能得罪他呢?” 凝翠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都别说了。”钱如意从衣柜里爬出来:“我还是明天就回家吧,京城太可怕了。” 卫如言捉住她:“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保命要紧,当然是咱们一起回去。” 凝翠点头:“这个办法行。我隐约听过,胡大朗是不能出京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是他似乎真的没有出过京城。” “呵……”忽然一声有若有似无的冷笑飘过。 屋内三个女孩子当场石化。这人实在太可怕了,行踪飘忽,犹如鬼魅。 三人也不知僵硬了多久。钱如意的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但事已至此,三人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钱如意将鼻涕眼泪一擦,做出个壮烈取义的架势:“老娘豁出去了。大不了明天去找他,死就死了。” 卫如言捉着她:“那怎么行?” 钱如意哇得一声就哭了:“你别给我泄气行不行?我心里都快要吓死了。可是,他明摆着冲我来的。我不去怎么办?难道让你们跟着遭殃?” 凝翠道:“莫若我回去告诉世子,求他想个主意?” 钱如意哭声顿止:“能行吗?” 凝翠心里也没底儿:“万一行呢。” 钱如意哇的一声又哭了。 凝翠说干就干,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就去了对门儿求主意。结果不到一刻钟就一脸灰败回来了:“世子不在京中。” 钱如意哭了多半个时辰了,这会儿早哭的眼睛发酸,心里发空。但是,这一通哭完,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她哽咽着开始跟交代后事一样:“你们去给我做点儿好吃的。让我吃饱喝足了好去找那个妖精。要是我回不来,如言,你要记得隔三差五给我爷爷寄送些东西回去,不计什么都行,让他以为我还活着。他和奶奶费劲心力,好不容易才把我养大,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怕他们受不了……” “还有,我回不来这件事,不要让赵丰收知道。他就是个傻子,别人还没问呢,他自己就把肠子,肚子都掏出来给人看了。还有,陆师兄其实很可怜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如言,你成亲以后要是有条件,就给他娶个媳妇吧。还有我大伯、我二伯……” 钱如意絮絮叨叨,硬是把家里人都数了一个遍,最后剩下自己的父母:“那俩人从来都不喜欢我的。要我活着,少不得清明寒食,该给他们祭拜的,还是要去烧上一刀纸钱的。我都回不去了,那纸钱也就算了。这个你们就不用记挂了。” 说得卫如言一阵又一阵的伤感:“莫若咱们问问我三哥。或许他有主意。” “不要了。”钱如意挺了挺胸膛:“你也看到了,那胡大朗弄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动静,不定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呢。就不要连累你三哥了。” 凝翠道:“反正我是要跟你在一起的。” 钱如意摇头:“不用。你要相信我,这一点儿骨气我还是有的。”话虽如此,可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想哭:“从现在起,你们都不要给我泄气。让我意气风发去见那鬼物。就算是赴死,我也得像个大英雄,而不是像个狗熊一样,呜呜……” 这情景要是换个背景,估计卫如言和凝翠能把肠子笑拧巴了。见过哭的眼泪连天的大英雄吗? 127、吓了一跳 () 钱如意前所未有的狠狠吃了一顿,而后独自一人出门。 凝翠本来非要跟着的,她无论如何不让。 刚走出郡主府的大门,她就后悔了。凝翠要是跟着,那怕远远看着她呢,她好歹都多些胆气。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吧。 等走到二门外的时候,钱如意彻底的没底气了。骨气这个东西,一向都和她无缘的。她真的很想转头拔脚回去,那怕天天藏在衣柜里过活呢。 最后,她站在二门外,又给自己鼓了半天的气,这才勉强让自己挪动了脚步。 等她从二门挪到卫家大门外,差不多已经晌午了。 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十王街两边静悄悄一片。除了两边的高墙,很难令人想象到这里当年的繁盛时节是什么样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陆子峰的家门口。于是她决定走过去,亲自向陆子峰告个别。其实,是她想要拖延一下时间而已。 但是,天不遂人愿,陆子峰不在家。 钱如意又在陆子峰门口站了半天,这才拖着脚步向前走。 在京城想要打听出胡大朗在哪里,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钱如意从内城晃到外城,随便找了个街边择菜的妇人问了一声,便得知胡大朗今日兴致高昂,在城南喝花酒呢。 城南…… 钱如意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内城到城南的距离,以她的脚程,估计走到那里天就黑了。她摸了摸当初离家,三伯母给她藏在衣内的钱。心里有了计较。 俗话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 胡大朗再本领高强,也不是真的神仙鬼魅。不可能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她就雇个车,从城南连夜回金山县。她走了,卫如言也就安了。 然而,命运又给她开了个玩笑。还没等她坐着雇来的车子走到门口,一道红色的人影,抬脚就上了车,手里拿着一壶烈酒,姿态妖娆的坐在了她身边,挑着一双眉毛:“怎么?一如不见,如隔三秋?” 钱如意强压着心里的惧意,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这不是来请教您一下,我哪里做错了,得罪了您,向您赔个不是。” 胡大朗将身一斜,改坐为卧:“你没有得罪我。” 钱如意顿时大喜:“那就好。你我就先回去了。” “出来都出来了,回去做什么?不如陪着我,咱们一起纵情恣意,歌舞玩乐去。人生能有几何,如此才不枉此生。” “多谢您的美意。我乡下来的,实在无福消瘦那样的日子。就不打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胡大朗瞥了她一眼,忽然将自己的衣襟扯开。 吓得钱如意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胡大朗道:“你看看我这伤,你好意思拒绝我么?” “伤?”钱如意将手指错开一条缝。果然,胡大朗的身上,从肩膀到下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钱如意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药味儿。 胡大朗重新将衣襟拢住,语气说不出的阴沉:“不要惹我,惹恼了我,我让你永远回不去。” 钱如意识趣的不再说话。 胡大朗扬声向着车夫道:“带爷回家。爷腻了要回家。”说着将一把银角子从车内扔了出去,用十分嫌弃的声音道:“赶得什么破车,换辆新的来。再让爷看见你赶这恶心的车,爷打折你的腿。” 那车夫得了许多银钱,对胡大朗比三孙子还恭敬。自然是他说什么是什么,根本问都不问钱如意这个之前的雇主。可见世人多肤浅,多的是见钱眼开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走起来。钱如意一早吃了太多东西,肚子里忽然闹腾起来。一股臭气忍不住,顿时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胡大朗皱了皱眉头,十分诧异的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撇撇嘴。 紧跟着,又一股臭气没憋住。 胡大朗有些忍不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钱如意委屈啊,但她也害怕,连忙摇了摇头。 胡大朗愤怒的冲着外头的车夫吼道:“走快一点。不然爷打烂你这破车。” 那车夫听了,连忙催动瘦驴,一路高喊:“老少爷们儿们让一让啊,我这车里坐的是胡大爷。还别说,这一招挺好使。人们纷纷给车子让路。 车子很快到了胡大朗家门口。 胡大朗从车里跳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而后望着车内:“还不快下了?” 钱如意捧着肚子从车里出来:“你家茅房在哪里?” 人有三急啊,这等事到了跟前,就算是砍头都顾不上的。 胡大朗的脸色,顿时像开了染房一般,红白青紫交相辉映,十分的好看,十分不耐烦的指了个方向。 钱如意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抱着肚子顺着胡大朗的指点就跑了。一阵稀里哗啦,肚子舒服了,人傻了。她没有厕纸。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胡大朗十分不耐烦的声音:“你好了没有?” 钱如意如实道:“我没有带厕纸。” 可以想象,胡大朗现在的脸色该是多么精彩。随后一团带着香味儿的东西扔进来。 钱如意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方绣工精细的,香喷喷的绢帕。这帕子,要是在金山县,估计有钱也没处买去。而胡大朗就那样随随便便扔给钱如意当厕纸。这是何等的财大气粗?何等的暴殄天物? 钱如意的小家子气,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干出这等罪恶的事的。 她将那绢帕扔了回去:“还是劳驾给找两张厕纸吧。” 也不知道胡大郎什么时候走的,一个模样水灵的少年女子,给钱如意送来了厕纸。钱如意好不容易从厕所爬出来,天色早已黑透了。 那女子提着一盏十分精致的琉璃灯在前头引路,一直将钱如意引到大门外,将那琉璃灯塞进钱如意手中,一语未发,转身便走。仿佛钱如意是什么秽物,多看一眼会粘在身上扒不下来。 那女子走后,胡大郎家的门房就把大门闭了。 这下可好,大门外就剩下钱如意自己,孤零零站在大红灯笼朦胧的灯晕中。 话说她到了这时,脑袋还有些懵,不知道胡大郎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劫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把她独自一人扔在街上? 不过,结合胡大郎那神出鬼没的鬼样子,八成也是个变态,变态是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来度量的。 如此,他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又似乎没什么大惊小怪。 可是,钱如意下一刻又犯起愁来。她天生就有非同一般的记路的本领,就算再怎么在京城绕圈,她也是迷不了路的。可是,她拉了半天肚子,根本没有力气走回去了啊。 怎么办? 钱如意此刻,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咬紧牙关,拖着空虚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捱。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捱到卫家。她只是想找个客栈,歇上一晚。明天再做计较。 就在她拖着步伐,扶着墙壁吃力的向前走的时候。一道身影嗖的一声,从她身边跑了过去。 “陆师兄?”她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望着他狂奔的背影提气大喊了一声:“陆师兄。” 正在狂奔的陆子峰听见她的声音,起初都没刹住脚步,又向前跑出两步,这才堪堪停住,转过头来,隐约看见墙根儿地下似乎有个人影,于是问了一声:“那边是谁?” “我啊,是我。”钱如意简直要高兴死了,可是身体不争气,这会儿散了精神,两腿一软,顺着墙根儿就跌坐在了地上:“师兄,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三生有幸。” 陆子峰跑回来,蹲在她面前。但是因为夜色,他其实看不清钱如意的样子。毕竟不是谁都天生有一双夜眼的。他双手扶住钱如意的肩膀,青秀的眉头早已皱成一团:“如意,你要不要紧?你怎么样了?” 钱如意有气无力道:“还好,死不了。” 陆子峰将她背起:“我带你回家。” 钱如意实在没力气,点了点头,瘫在了陆子峰背上。 夜里的京城,大街上空无人迹,跟外的空阔。陆子峰毕竟一介书生,背着钱如意走了一程,早已气喘吁吁,汗出如浆。钱如意察觉到了,拍了怕他的肩膀:“陆师兄,咱们歇一歇再走吧。” 陆子峰却摇了摇头。 胡大郎家在城南,陆子峰背着钱如意,穿行了半个京城才到了内城的城门口。那守门的官兵,倒是认得陆子峰的,并没有十分为难,就放二人进去。 钱如意无意见抬头:“错了,错了。” 陆子峰闷声道:“没错。” “如言的家在那里,你已经走过了。” 陆子峰径直将钱如意背进了自己家,将她放在门房的炕上。点亮了油灯。而后,他凝眉望着钱如意,目中尽是痛惜:“如意,我娶你。” “啥?”钱如意这一惊非同小可:“陆师兄,你发高烧了还是脑袋秀逗了?好端端怎么忽然吓唬起人了?” 陆子峰十分郑重道:“我是认真的。你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以性命对天发誓,日后我若是因此见弃于你,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打住,打住。” 陆子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是把钱如意给吓得不轻:“陆师兄,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不清楚了?你心里喜欢的是如言,怎么忽然见对我感兴趣起来?” 陆子峰向前一步。 吓得钱如意连滚带爬向里躲:“你不要过来啊,不然我真的会以死抗拒的。” 陆子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我不苦,我就是乏。你别吓唬我,才是正经。我告诉你啊,我就算嫁给赵丰收,都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 “最起码,赵丰收那个傻子,心里没人。你心里可是有人的,就算以后娶了媳妇,我敢打包票,你心里的人也是一辈子不会放下的。我才不要做替身。” 陆子峰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如意,你是一个好姑娘,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姑娘。只是……”他担忧的望着她:“你真的还好吗?” “也不算太好。不过比起你娶我这种事,还算好的。” 陆子峰还能说什么:“那我给你烧点儿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吧。” “不用了。”钱如意强撑着重若千斤的脑袋:“要是你今天没有吓唬我这一下,说不得我还真的在你这里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可是被你一吓,我是一刻都呆不住了。你还是把我送回如言家吧。” 提起卫如言,陆子峰再次沉默。 钱如意看着他那样子就替他难受:“陆师兄,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对如言是真的好。可惜天意弄人,要不然你们俩还真的郎才女貌。我也不知道如言怎么想的,放着你这近水不要,偏偏要去追逐那远天上的月亮。” 陆子峰低低道:“她知道了?” “什么?”钱如意问道,但随即就明白过来,问道:“你是希望她知道,还是不希望她知道?” 陆子峰再次沉默,那样子真的跟三脚踹不出个那啥来的赵丰收,十分的相似。钱如意最看不得这样的人,她顿时就有些义愤填膺:“陆师兄啊,不是我说你。你要是真的放不下,不如去争取一下。这个样子,何苦来哉呢?” 陆子峰摇头:“我这个样子,拿什么去争?” 钱如意躺在那里,因为实在没力气,令她的声音都听起来有些飘渺:“认真讲,你和周玉郎身份相当。不同的是,周玉郎有一个争气的爹,而你爹早早的战死了。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俗话说的好,三穷三富才到老。你要是想争,也未必就输给他。” 陆子峰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你是说……” 钱如意点头。 但是,下一刻陆子峰就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如言喜欢的是周玉郎,不是我。就算争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这话说的我赞同。是你的不用争,不是你的争不来。感情这种事,其实真的没柴米油盐重要。” 陆子峰看了她一眼:“如意,你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咱们两个或可抵足夜谈。” 钱如意道:“你若是女子,不更好?你可以和如言一起嫁给周玉郎,一辈子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陆子峰叱了她一声:“又胡说八道。须知祸从口出,怎么就不长记性?” 钱如意忽然记起胡大朗来,浑身打个寒战:“我记住了,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最后钱如意还是扛不住困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觉好睡,等她醒来早已日上三竿,肚子饿的咕噜噜叫。 她唤了两声陆子峰。陆子峰从外头进来,带进来一身烟火气息。 128、凭你 () 钱如意托腮望着他:“陆师兄,你现在的样子,我还真的有种想嫁给你的冲动。” 陆子峰微微一怔:“又胡说八道。” 钱如意伸个懒腰:“你没听说过吗,每一个玩笑背后,掩盖的都是真是目的。” 陆子峰道:“不如这样,咱们来个约定,如果你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就嫁给我。” 钱如意有些不乐意了:“我知道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你也不用这样笑话我吧?等我三十岁的时候,你怕不是早已孩子老婆一大堆,难道要我去给你做小老婆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陆子峰早已习惯了她信口开河,没羞没臊的说话方式。面对这样一个人,他反而更容易变得轻松起来,因此笑道:“至少你给我做小老婆,看在你叫了我许多年师兄的份儿上,我会一辈子将就你。换了别人,就你这张没有把门儿的嘴,只怕三天不到头,就挨打到身上了。” 钱如意也跟着笑起来:“那也不行。你没听说过吗,宁**首,不做牛后。我这一辈子,那怕是孤独终老呢,绝对不会去给人做小老婆。我心眼儿小,受不得那委屈。别说别人容不得我这张嘴,三五天要打我。我还怕我受不住别人的窝囊气,过不了三五天,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吹吧。给你只鸡,你敢杀吗?” 钱如意的脸垮下来:“你就不能不戳穿我么?我吹吹牛不行啊?” 陆子峰将打湿的手巾拧干,扔在她脸上:“擦擦吃饭了。” 钱如意正饿,于是乖乖的擦了手脸,去吃饭。饭菜很简单,就是白粥陪着一碟咸菜。只不过,那咸菜被细细的切成丝儿,点了些许香油,配着白粥,清香扑鼻,咸甜适中。 钱如意虽然嘴贫,爱说话,但是她吃饭的规矩很好。估计一天里,除了她睡着的时候,就数她吃饭的时候安静。 两人正吃着,忽听外头一阵喧哗。 钱如意抬头看向陆子峰。陆子峰两眼茫然,显然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身:“我去看看。”于是走到大门后,将门打开一隙,向外看去。只见卫家门外,闹哄哄聚集了许多人。有宫中内侍模样的,也有家丁下人模样的。乱纷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钱如意这时也凑了过来,一眼看过去:“那些不是宫里新近才赏给慧雅郡主的内侍么?他们聚集在如言家门外做什么?” 陆子峰反问:“你认得?” 钱如意递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这些人去到慧雅郡主那里第一天我就见过。我的眼力,向来没有记错过得。”话音未落,忽见卫家大门口聚集的人向两旁分开,一顶黄顶轿子从大门内被人抬了出来。那轿子不但是黄顶,而且四角挂着琉璃宫灯,轿檐上用五彩珠子穿着华丽的流苏。青色轿身上绘着山河图。由八个内侍抬着,停在卫家门外。 别的不说,光是这顶轿子往外一放,卫家立刻就得成了这十王街上的一景。实在是这轿子太过辉煌霸气。钱如意用后脚跟猜想都能想到,这样一顶打眼的轿子,除了慧雅郡主,卫家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 下意识的,她抬眼望了望陆子峰,顿时有些替他酸溜溜的:“陆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同样都是十王之后,你混的也太惨了些。那周玉郎不说了,他爹现在还掌着玉匣关的兵权呢,他威风一些也正常。可是,你怎么就混得连慧雅郡主一个女人都不如呢?你看看人家慧雅郡主,你再看看你这里……”她将目光扫过去,豁然发现,原本荒草丛生的院落,如今收拾的干干净净。 “咦?”钱如意十分惊奇的望着陆子峰:“陆师兄,你终于舍得把你家院子里的草拔一拔了?” 陆子峰凉凉道:“不是你说的,过日子就要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吗?要是家不像家,人的精气神儿也就散了。” “那是我奶奶说的。” 陆子峰接着道:“你是嫌弃我穷么?还是嫌弃我没用?” 钱如意摇头:“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再落魄,比起我家也富裕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了。我就是单纯的为你打抱不平。同样都是忠臣良将之后,为什么待遇天差地别?” 陆子峰凉凉道:“我宁愿这样,两袖清风,无牵无挂。” 钱如意向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但愿你能秉持本心。” 陆子峰斜着眼睛:“你想说什么,就直说。这里又没有别人。” “我想说,保不齐那天你当了大官,就把今天的话给忘了。到时候,高官得做,厚禄得享,出则宾朋满座,入则美人云集……哎呦……” 钱如意还没说完,脑瓜子上就挨了一个大大的爆栗,痛的她低呼一声,抱住了脑袋。 陆子峰已经回吃饭的石桌前去了。 忽听外头传来凝翠一声高呼:“今日要是不替如意姑娘讨个公道,我凝翠誓死不归。” 钱如意心头一怔,暗道:怎么还有我的事? 她还没有想明白,外头响起车轮粼粼之声,期间还夹杂着马蹄声。她连忙向外望去,只见一众内侍簇拥着慧雅郡主的轿子,浩浩荡荡往城门方向而去。她有些傻眼:“这什么情况?” 陆子峰夹起一根咸菜丝儿放进嘴里慢慢的品尝着,悠然道:“要是如言被胡大郎掳去,一夜未归。你会怎么办?” 钱如意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如言让慧雅郡主去胡大郎那里,讨要我去了?” 陆子峰不紧不慢的将碗里剩下的粥喝完:“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钱如意狐疑的望着陆子峰:“我怎么从你的语气里,嗅到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呢?” “有吗?” 钱如意点头。 “你去不去吧?” “去,必须去。” 陆子峰进屋去找了一件自己的短衣扔给钱如意:“穿上。” 钱如意依言穿在身上,虽然那只是陆子峰的一件短衣裳,但是穿在钱如意身上,又长又大,跟个袍子差不多了。 陆子峰摇了摇头,用十分嫌弃的语气道:“真是吃啥啥不中,干啥啥没用。连件衣裳都撑不起来。” 钱如意瘪了瘪嘴:“你明知道我长得矮,又给我找这么大一件衣服。” 陆子峰顺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总是你的理。” 钱如意扮成一个小书童的样子,和陆子峰一起出了十王街。只见大街上许多行人都往城南跑。 陆子峰随手拽住一个:“敢问兄台,你们这是赶着去哪里啊?” 那人道:“书生是外地的吧?” 陆子峰并没有否认。他自幼在金山县长大,口音里却是有着浓重的金山县强调。 那人道:“那你可赶上了。如今这京里又两个人物。一个是城南的胡大爷。满京城里,一多半都是他家的买卖,除了皇宫大内,就没有他不敢进的门。另一个是慧雅郡主,厉害之处,比那胡大爷更胜一筹。胡大爷不敢进皇宫,这位慧雅郡主,可是连宫里都能自由来去的主。只不过,她近几年不曾露面,也不知道当年的威风还在不在。 那胡大爷,大约是个不信邪的主,想要和慧雅郡主较量较量。别个都不惹,偏偏惹了慧雅郡主。慧雅郡主坐着先帝御赐的半副銮驾,带着人去找胡大爷兴师问罪去了。这可是大热闹。快些去看吧。” 那人说完,匆匆的走了。 钱如意一脑门儿黑线,就慧雅郡主那副跟受气小媳妇似的弱鸡样子,就算卫如言请动了她,只怕到了胡大郎门前,不过三言两语就被胡大郎给打发了。 这样一想,钱如意顿时有些着急起来,一叠声催促陆子峰:“陆师兄,咱们快些走。晚了我怕郡主会吃亏。” 陆子峰斜眼看着她:“你搞搞清楚,是你自己走的慢,不是我走得慢好不好?” “那怎么办?”钱如意更加着急。 陆子峰道:“我先走,你后头跟着?” “也行。” “行你个头。京城这么大,鱼龙混杂,回头你再让拍花子的给拍去。” 因为钱如意这个拖油瓶,等两个人走到城南的时候,还在距离胡大郎家很远的距离,就看见人头攒动。钱如意不由惊叹:“昨天晚上,也没注意附近住着这么多人啊。” 陆子峰凉凉道:“这附近除了胡大郎家就没有别的人家。你怎么能看见别的人?” “啊?”饶是钱如意聪明伶俐,半响也没回味出陆子峰这句什么意思。 陆子峰十分鄙视的看着她,解释道:“这里的房子早就被胡大郎给买下来了。所以,只有他一家。” 钱如意几乎是没过脑子就问了一句:“他买那么多房子做什么?” 陆子峰翻个白眼:“你问谁?” 钱如意见了,立马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指着陆子峰:“你学我。” 陆子峰又给了她一个白眼儿。 “还学我。” 陆子峰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走吧,再不走热闹就散场了。” 钱如意望着那呼洋呼洋的人群,顿时犯起愁来:“我这不是挤不过去嘛。” 陆子峰无奈的直摇头:“你啊,你啊,但凡把你嘴上的功夫和腿上的功夫匀一匀,怕不是早就成精了?” 钱如意一脸无辜的望着他:“我也很无奈啊。” 陆子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人群中穿行。好不容易挤到胡大郎门前,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听见凝翠大呼小叫的声音:“胡大郎,你胡说八道。我家姑娘就是被你掠来了的。你把她好好还回来,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和你没完。” 钱如意闻言,顿时捂脸,这个凝翠真是。吵架不是她的长项啊,应该上来就二话不说,砸了胡大郎的家门才对。 不过,凝翠果然没有令钱如意失望,下一刻她就开始砸门了。 不过几下,胡大郎的门房开门走了出来,呵斥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到我们家撒疯。” 凝翠劈手揪住那门房,一把就搡进了门内,冷声道:“等的就是你。”说完,招呼慧雅郡主带来的那些内侍随从:“打进去。” 那些内侍和随从早就准备好了棍棒的,闻言持着棍棒就往府里闯。 那门房见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叫嚷:“不得了,青天白日的,闹土匪了。” 凝翠劈手将他揪住,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该杀的狗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敢骂皇亲国戚是土匪,活得不耐烦了。” 那门房兀自挣扎:“你们要不是土匪,怎么青天白日,不由分说打进我们家里来?” “放你娘的屁。你们家干的什么事,自己不清楚么?今儿要是不分说出个子丑寅卯,姑奶奶拆了你的家。” 啪啪啪…… 清冷的鼓掌声,突兀的传来。只见披着头发,只着一身白色内袍的胡大郎,缓缓走了出来。将他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轻轻一转,疏忽间,仿佛空气都冷凉下来。 而后,他将那长着浓密长睫的眼皮一掀,倏然一笑:“凝翠姑娘好威风。” 凝翠在他不动声的目光注视下,竟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我家姑娘呢?” 胡大郎轻笑一声:“我这里姑娘多了,不知你要找哪一个?” 凝翠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胡大郎抬手,将洒落肩头的一缕墨发撩到身后。这人实在太过妖娆,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人的眼眸,轻易就能撩动人的心弦。 钱如意低低嘀咕了一声:“妖孽。” 下一刻,胡大郎的眼光一转,向钱如意头来清浅的一瞥。钱如意原本想要低头避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坦荡荡和他对视。 下一刻,胡大郎就将目光转开,仿佛根本没有发现钱如意一般,重新用懒散的样子对着凝翠:“我要是就不交呢?” 凝翠顿时语塞,但随即道:“那我就砸了你的家。” 胡大郎轻蔑一笑:“凭你?” 话音未落,就听辇轿中传来慧雅郡主的声音:“要是凭我呢?” 129、狗尾巴草 () 围观的顿时兴奋起来,慧雅郡主对上胡大郎,百年不遇的大戏啊。 胡大郎并没有让这些等着看热闹的失望,将眉毛一扬:“慧雅郡主是吧?您老可别怪我这后生晚辈不给您面子,这都打到我的家门上了。我要是还无动于衷,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 辇轿中沉默了半响,远远观看的钱如意,几乎能透过辇轿,想象到慧雅郡主张口结舌的窘迫样子。这个被圈养的几乎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子,吵架的战斗力真的不行。 但是,钱如意忽略了一点,慧雅郡主的战斗力再弱,她身份摆在那里呢。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慧雅郡主比胡大郎的身份高贵的不是一分两分。 慧雅郡主是深得皇恩的正儿八经的郡主,而胡大郎,就算再嚣张,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子。和他有牵连的人,或许会卖他面子,换了和他没有半分厉害瓜葛的慧雅郡主。只需慧雅郡主动动小手指,就能把他碾压成泥。 慧雅郡主吵不过他,这有什么关系呢?郡主可是有备而来的。 只听辇轿中,传出一个简短的字来:“打。” 那些内侍和随从们,一窝蜂就打砸了进去。 胡大郎见状,陡然将臂一展,一掌就将冲在前头的两个内侍打飞了出去。那两个内侍跌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到底没有起来。 凝翠叫道:“反了,反了。朝廷的人都敢打。” 胡大郎不等她的话说完,一掌向她而来。 凝翠慌忙躲闪,转头就跑:“救命啊。胡大郎杀人了。” 胡大郎逼退了凝翠,冷着脸站在院子当中,向那门房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爷养你们这些废物,是看热闹的么?” 那门房犹如大梦初醒,应了一声,就去唤人,片刻之间,胡大郎那边就聚集了一二十号家丁,和慧雅郡主这边的人手相当。 钱如意心里总是觉得怪怪,于是向陆子峰道:“陆师兄,你觉得胡大郎想干什么?” 陆子峰道:“他一向在京中横行无状惯了的。能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我怎么觉得没这么简单。” 陆子峰看向钱如意:“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钱如意摇头:“说不清,就是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胡大郎虽然嚣张无状,但怎么看都不想是没脑子的人。他今日要是和慧雅郡主明火执仗的打一架,京城还能待得下去么?” 陆子峰的呼吸一滞:“原来如此。” “什么?” 陆子峰已经急急向场中走去:“住手,大家且住一住。” 但是已经晚了,就在陆子峰刚刚开口之时,胡大郎已经抢先出手了。他那边动了手,慧雅郡主这边自然不会手软。 两边顿时打成一团。 那些围观的人,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一向架鹰走马,穿梭于花街柳巷,比个妇人还要妖媚的胡大郎,竟然是个武林高手。而且,美人儿,无论做什么都是美人儿。 同样是打架,胡大郎打起架来也分外的养眼,看得人眼花缭乱,忍不住叫出好来。 忽然,胡大郎一脚将一个内侍踢了过来。那内侍收不住脚,砰的一声撞在慧雅郡主的轿辇上,将那轿辇撞的摇晃了几下。 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翁鸣,仿佛龙吟,贯彻晴空,也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顺着那翁鸣张望。只见一道灰影,仿佛凭空而出一般,从半空中飘然而下,还没有落地,已经一剑向胡大朗斩去。 嗡的一声,那剑带起有一阵龙吟之声。 这时,大家才知道,刚刚那声音是那灰衣人手中的长剑发出来的。 “神龙剑,传说中的神龙剑……”凝翠那个少心没肺的,看见那剑,早已兴奋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胡大郎一惊,不等那一剑斩来,转身就走。 那灰衣人一剑逼退胡大郎,将身一转,腾身而起,瞬间消失在了半空中,来去之快,仿佛刚刚只是众人眼花了。大家只看清,那灰衣人是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其余连五官都没看清楚。 胡大郎败走,他的那些家丁顿时群龙无首,片刻就被慧雅郡主的侍从们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 陆子峰呆楞在当场:“晚了,晚了。” 凝翠看见他,问道:“什么晚了?” 钱如意也走去拉他:“陆师兄,你怎么了?” 凝翠看见钱如意好端端的,顿时高兴的尖叫一声:“姑娘。”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给挤死。她忙忙的将钱如意拉到慧雅郡主的轿辇前:“郡主,我家姑娘找到了。” 慧雅郡主将轿帘打开一点儿,看家钱如意好好的站在外头,明显的吐出一口气,吩咐一声:“回了。” 凝翠转身招呼那些侍从:“郡主吩咐了,咱们回去了。” 那些侍从纷纷从胡大郎的家中走了出来,剩下一地被打的东倒西歪,哎呦叫唤的家丁,以及满地破碎的家伙什儿。等众人拥簇着慧雅郡主走远了之后,隐身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的官差、衙役们才现身出来,先是将那些围观的人驱散,进而将胡大朗家的那些下人们赶在一起,做个问询原由的样子。 钱如意这时,已经随着慧雅郡主一行人,往内城去了。 刚走到卫家门口,就见卫元章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看见钱如意混在回来的队伍中,他的眼皮抖了抖,表情变得十分迷离。 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过有趣,钱如意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卫元章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钱如意一愣,卫元章则眸光一暗,似乎有满腹心事一般。 钱如意头一低,和凝翠一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郡主那里,卫如言早已等的脖子都要伸长了。看见钱如意进来,冲过来将她搂进怀里,还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下来:“如意,是我害了你。要不是你进京来陪伴我,又怎会有此一劫?” 钱如意见她的反应实在有些夸张了,将她推开道:“如言,你不用自责,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管不住自己的嘴。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动辄想要争一争高低。这才给自己引来祸事。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不管怎样,我都是要感谢你的。谢谢你请郡主去救我。” 提起慧雅郡主,卫如言便沉默了。许久道:“我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罢了。” 钱如意抬起手来,拍了拍卫如言的胳膊:“你的恩情,我没齿难报了。” “自家姐妹,如何说这等话?只是……”她面上露出难过的神色:“只是,你如今……我怕日后……” 钱如意莫名其妙:“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都跟天要塌了一样?” “我们?” “嗯。”钱如意点头:“陆师兄比你还要搞笑,他竟然说要娶我,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卫如言脸色一白:“师兄?你见过师兄?” 钱如意道:“昨天晚上,我拉肚子拉的走不动路,是陆师兄把我背到他家里安置的。他一见我,就说要娶我,你说吓不吓人?那可是陆师兄啊。” “拉肚子?”卫如言的表情很奇怪:“你不是说要去找胡大郎吗?怎么又拉肚子遇见了陆师兄?” “我去了啊。可是我早上不是吃太饱了嘛。你也知道的,我天生的丫头身子,小姐命。一个不留神就要出问题。吃太多撑着了,可不就拉肚子了呗。胡大郎那个人,神经病一样,等我从茅厕出来,他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美人儿,把我送到大门外,人家就自己闭门去睡觉了。我就一个人在街上走,走着,走着就遇见陆师兄了。” 卫如言脸上的表情,随着钱如意的叙述,一会青一会儿白,煞是好看。钱如意只当没看见。 她接着道:“我可能和京城反冲,自从离开金山县,就一波三折,没有一时一刻是消停的。等你成了亲,我立刻就要回去金山县。你要是想我了,只好你自己回去看我,反正我是再也不来这里了。” 卫如言垂下眼皮:“你执意要回去,我无论如何也是留不住的。” 钱如意靠在椅子里:“如果我猜的不错,北定候夫人过生辰,其实是为了给周玉郎挑媳妇儿的。到时候你表现好一些,估计你和周玉郎的事,就**不离十了。只是……”她望了卫如言一眼。 卫如言追问道:“只是什么?” 钱如意有些为难道:“这话,我也不知道和你说了好,还是不说好。周玉郎那个人,有些浮躁。浮躁的人心思不定,容易薄幸。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么?其实……嫁个自己相互了解的人,不好么?” 卫如言的眼皮抖了抖,撇开了眼神。 钱如意百分百相信,卫如言听懂了。 但是,卫如言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就觉得林公子好。” 一旁的凝翠听了,早已眉开眼笑:“那是当然得,我们家世子,那是顶顶好的一个人,除了我家姑娘,我就没听过第二个人说他不好的。” 钱如意白了她一眼:“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卫如言道:“好了,总是没三句话就要吵起来。”由此轻易的将这个话题揭过。 不日就是北定候夫人的寿辰,一大早老太太就使人来请卫如言。钱如意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是架不住凝翠的呱噪,勉强答应。 卫如言一早就收拾齐整。虽说陆子峰说,让她素装简行就行,她还是在衣服首饰上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已经是阳春三月,仕女们多着丝绢,染上淡雅的颜色,轻薄漂移,十分的赏心悦目。 卫如言却并不。她为自己做了一套细棉布的衣裙,那棉布染成十分挑肤色的玫瑰紫色。这个颜色,皮肤太白则显得轻佻,皮肤稍暗就老气横秋。实在不是做衣裳的好颜色,可卫如言不但能轻松驾驭这个颜色,还能将这个颜色穿出庄重典雅的气度。让人觉得,这个颜色,以及这身衣裳,天然就是给她准备的。 裙摆之上,又用同色丝线,细细绣出一丛狗尾巴花。没错,您没看错,就是绣着一丛狗尾巴花,也不知道卫如言是怎么想的。 那丝线是上好的丝线,天然带着独特的光泽,于庄重中给那衣裙增添了几分高贵,而用那丝线绣成的狗尾巴花,大概是因为那衣裙和好线的衬托,竟然平添了几分独属于兰花的飘逸优雅。 就凭卫如言这一身衣裳,在那红香绿玉之中已然超凡出尘。她项子上还挂了一串非同寻常的璎珞,就算慧雅郡主托钱如意送给她那一挂璎珞。 如此一来,卫如言从上到下,虽不见珠光,却宝气十足。虽不见华丽,却贵气萦绕。关键是,她还端庄。这可是豪门贵胄选媳妇,最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一定要端庄。 当卫如言这样一身打扮,出现在卫老太太的面前的时候,钱如意分明看见,那老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似乎眼前看着的不是卫如言,而是卫家儿孙的似锦前程。 她前所未有的招呼卫如言:“言儿啊,来,扶奶奶上车。” 要知道,这老太太身边可是有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丫头的,除此之外还有婆子,年轻媳妇子。哪里就用得着卫如言出力了?她这样说,不过是显得和卫如言比较亲近而已。 如此这般,卫如言顺理成章的和卫老太太同坐一辆马车。剩下一辆车子,就被钱如意独占了。因为,这次老太太前去赴宴,就带了卫如言一个,其余的孙女儿,别管是嫡是庶,一个不带。 对此,大夫人是没有意见的,她丈夫早逝,跟前只有三个儿子,就算有孙女儿,也还小。老太太这一手,明显是冲着二夫人去的。 要说这二夫人,也是眼皮子浅的令人发指。 好不容易熬得慧雅郡主撒了府里执掌中馈的大权,眼瞅着府里就属她来挑这大梁最合适。她就算有什么心思,慢慢图之也就是了。可她倒好,才一上任,就将三房看成了眼中钉,偏偏还觉得自己聪明。可惜,她的伎俩,连从乡下来的钱如意都能一眼看穿,更何况卫老太太呢? 130、求彩头 () 钱如意心想,卫老太太之前不动声色,估计也只是在等一个契机。毕竟不能无缘无故的发落二太太身边的人。 钱如意落水,也不过是给了老太太一个肃清二夫人身边的指爪的机会而已。 钱如意在车中胡思乱想,不由又想到卫老太太身边的人。从那个被指派来照顾钱如意的婆子来看。卫老太太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得见别人身上黑,看不见自己身上黑。二夫人身边的奴才不好,她身边的奴才也是有过之而不及。 这个卫家啊,就像一棵垂垂老矣的老树,从内里烂了。偏那些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自知。 “唉……”钱如意忍不住叹息。 “你叹息什么?”卫元章的声音忽然从车外传来,原来他一直骑马走在钱如意的车子旁边。 钱如意忽然又觉得好笑:“周家就在对面,那女人们也就罢了,都是腿脚不中用,走不得路的,你怎么也这般大费周折,都骑上马了?” 卫元章低笑一声:“可见你真是个从乡下来的,少见识的很。谁说过生辰就一定要在府里的?” 钱如意反问:“不在府里,难道还要去荒郊野地?” “倒也不是。周家在城外有一个庄子,遍植桃树,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每年周夫人寿辰,都是在那里办宴席。京里有人给取了个名字,就叫桃林宴。年年如此,已然成了京中一桩盛事。不但那些和周家相好的人家要去。京里很多人也都会去。做买卖的,玩儿杂耍的,文人骚客,商贾白丁,各行各业的人几乎都有。每年都会起十几家春赛社。” 钱如意道:“不是春赛会么?” “你们女孩儿家的叫春赛会,那些文人士子聚拢在一起,叫春赛社。” “哦,原来如此。”钱如意心里忽然有几分忐忑。 卫元章听她许久不再说话,问道:“怎么了?之前就唉声叹气,这会儿又不说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钱如意恹恹道:“没有,我就是听你这样一说,忽然有些害怕。怕我到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个没留神,再招惹到一两个胡大郎来,到了那时,我小命休矣。” 卫元章道:“你就不能别说话么?” 钱如意轻叹一声,当真是愁绪万千:“生就的骨头长就得肉,我也想啊。奈何到了那糊涂的时候,半分不由人。” 卫元章的语气低沉下去:“也是我们卫家无能,连你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 钱如意道:“并不关你家的事。我的毛病我清楚的很,就是话太多。我已经想好了,等如言嫁出去了,我就回家去。这一辈子再不来京城了。” 卫元章反问:“难道在你家里,你就平安喜乐了么?人啊,这一辈子怎么可能随心所欲。” 钱如意心底一股自豪之气油然而生:“是啊,我在家里还真的随心所欲。我们家在元宝村,方圆百里那可都是数得着的大姓。我舅舅又考上了秀才,说不得今年还能中个举人。秀才啊,举人啊,在京里自然是不算什么的,可是在我们村,那可是叫的响的人物了。我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谁敢欺负我?” 卫元章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钱如意怎么听着他笑的有些讽刺呢,她将车帘掀开一隙:“你什么意思?笑话我么?” 卫元章骤然和她四目相对,一瞬间失神,眼前这个女子,有着怎样一双眼睛啊。那么的黑,那么的亮,仿佛干净的深泉,透彻而又幽深。 钱如意见他不语,不由有些生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卫元章回过神来,下意识的脸颊有几分烧灼之感:“没什么,我就是对你的爱好感到有些意外。” “我的爱好?我什么爱好?”话说钱如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像陆子峰说的,她这个人吃啥啥不行,干啥啥不中。自己想来,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卫元章微微一笑:“仗势欺人啊。” 钱如意张大嘴巴,却无话反驳。这四个字的评价,对于她来说当真的入木三分。钱如意虽然出自穷家小户,可是仔细想想,她还真的有仗势欺人的毛病。 她之所以在元宝村能横行无忌,仗凭的不就是家里人口众多,又独得家人宠爱么? 只是这毛病惯出来容易,想要收敛却难。到了京城这不就吃了亏了么?要不是陆子峰把她背回去,说不得她那天被胡大郎扔在门外,就已经横尸街头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钱如意的身体,难伺候程度绝对比卫如言这个大家闺秀的小性子还多。 见钱如意张口结舌的样子,卫元章眼底的笑意更浓,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揉一揉她浓密的头发。 钱如意将头一缩:“我不是小孩子。” 卫元章的手顿在半空中,继而又低低的笑开:“对,你不是小孩子。”笑着,笑着,他的脸色忽然凝重了:“总得来说,还是我太过无能,不能让你在京中还像在家里一样随心所欲。” 钱如意依靠在车窗内,有一搭没一搭道:“这话你不应该和我说的。我不过是来你家里做客几天。你没义务为我的任性承担什么。你应该心疼的是如言。她真的很可怜。小时候,我去找她玩,她连话都不怎么说的,总是我在叽叽喳喳,她坐在一旁,就那样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除了我,她身边满打满算,就两个亲近的人,还都死了……” 想到这里,钱如意一阵心悸。 卫元章也沉默了。许久道:“这都是命。” 钱如意轻嗤一声:“我可不信。我爷爷、奶奶也不信。这都是借口。我大伯母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很不好。满月了哭声还像小猫崽子一样细弱。我娘是不爱搭理我的,我大伯母和我奶奶,轮流将我放在怀里,贴着肉暖着。我三伯母正奶着我小堂哥。奶水不过,先给我吃。等我堂哥吃的时候不够,就给他喂糊糊。我二伯母把自己棉衣里的棉花拆出来,给我做的棉衣御寒。 等我大一些的时候,我爷爷背着我,把方圆几百里内的行脚大夫都看遍了,连寺庙和道观都没漏下。我是九生九死,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长大成人的。 如果当初他们信命,我早化泥做土了。” 卫元章叹息道:“怪不得。” 钱如意瞪眼望着他,眼中尽是疑问。 卫元章一笑,内中不知多少辛酸:“怪不得你总是喊着要回家,说京城不好。如果我是你,我也是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的。” 钱如意笑道:“说得跟你在家很多一样。我可是听如言说过。你十来岁就离家去学什么艺,她之前也就见过你两次而已。” “如果在家里好好的,谁又会愿意去学什么艺呢?” “这倒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侧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钱如意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原来车子已经出城,正好走在一个十字路口当中,从旁边的道路上冲过来两匹高头大马,碗大的四蹄翻飞,带起一路尘土,直冲冲向着这边冲来。 钱如意吓得尖叫一声:“凝翠。” 凝翠问道:“怎么了?” “马惊了……”钱如意话音未落,一股狂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人喊马嘶,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她用手一抹,是血。 “姑娘……”凝翠的声音传来,很是飘忽,似乎疏忽间就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钱如意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觉得腰间剧痛,眼前发花,耳边风声呼啸…… 她心里还疑惑,我怎么飞了? 下一刻,就听卫元章的怒吼传来:“那贼子,放下如意姑娘。” 钱如意这才反应过来,她被人给挟持了。而且,挟持她的人似乎功夫很高,因为那人跑的很快。 她吃力的抬起沉重的手臂,伸手将那人脸上的面具摘下。一张明**人的脸,出现在视野。 “胡大……”钱如意成功被吓晕过去。 胡大郎见状,简直懊恼的想死。他自信才貌双,武艺超群,怎么就一而再的被这个乡下丫头打击的体无完肤呢? 钱如意其实晕了一下下就又清醒了过来,没办法,腰肢被胡大朗挟持着,实在是痛的厉害,想好好晕一场也不行。 胡大郎见她醒来,轻笑了一下,脚下并没有减缓半分。 钱如意也不知道他要跑去哪里,反正她落入胡大郎这个变态手里,不管是死过去,还是活过来,都是跑不掉的。因此她也就不费那个劲挣扎了。 然而,接下来令钱如意跌目的一幕出现了,胡大郎带着她,并没有往人迹罕至,比较容易毁尸灭迹的地方去。而是往人多的地方走。 因为钱如意听见了各种叫卖之声。 胡大郎将她放下,先用披风上的风帽,将他自己的脑袋遮住,而后看向钱如意:“你能自己走吗?” 其实,这个时候,钱如意浑身都疼,但是看见胡大郎,就被吓得哪儿都不敢疼了。于是点了点头。 “那走吧。”胡大郎在前头迈开脚步。 钱如意站在原地没动:“我可以不和你一道儿么?我自己有吃饭的地方。”别怪她到了这时还想着吃,实际上这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胡大郎却转头,十分认真的盯了她足足有一刻钟,这才问道:“你饿了么?” 钱如意摇头:“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阁下了。你要没什么事,就先走吧。咱们后会无期。” 胡大郎依旧用他那双波光潋滟到似乎能勾魂摄魄一般的眼睛,看着她。许久道:“你就那么想跟着周玉郎?” 钱如意一脑门儿问号,但是她不敢让自己嘴巴闲下来:“不是。我也没说要跟着周玉郎。好端端的,我跟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我儿子。” “扑哧……”胡大郎忽然失笑。 就是这一笑,钱如意眼前一花,似乎看见了满园花开。 胡大郎这个人,长的真的是太漂亮了。只不过整个有些阴沉,令人望之胆寒。如今这一笑,仿佛春风化雨,当真是美不胜收。 他似乎对钱如意的反应很满意,心情很好道:“走吧。” “啊?” “既然你不跟着周玉郎,就跟着我吧。” 钱如意在心里大呼,这是什么道理。但她嘴巴是不敢这样和胡大郎说话的。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真的不容了,我先走了。就不麻烦了。” 说着脚步向后退,妄图在胡大郎眼皮子底下开溜。 胡大郎长臂一身,就用三根手指捏住了她肩头的衣服:“这里人来人往,你要不想引人瞩目,就乖乖跟着我。不然我可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钱如意能拒绝吗? 显然不能。胡大郎可是连郡主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钱如意无论怎么计较,发现自己都无法在胡大郎手底下讨到那怕一丝一毫开溜的机会。她不由得十分恼恨起自己的嘴巴,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你……”胡大郎低喝了一声,忽然省起钱如意打的是她自己。 于是,他捏着钱如意肩膀上的衣服,跟提溜着一条小狗一样,拎着她就走。 钱如意连忙告饶:“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走好了。” 胡大郎这才将她松开。 两人一前一后在稠密的人流中穿行。忽然旁边一座用红绿彩绸装饰的十分繁复华丽的高台上,悬挂下来一条锦幅,高台上有人高声宣读道:“下联: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曰妙。有对得出上联者,请上高台。” 钱如意抬头望去,见是一位老者在上,于是高声问道:“可有彩头?” 那老者垂眸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应声。 钱如意并不气馁,又问了一声:“可有彩头?” 那老者向她摆了摆手,驱赶之意十分明白。 这下,钱如意有些不愿意了,望着高台上那位道:“你家挂出下联让人对,有彩头就说有彩头,没彩头就说没彩头,这般不言不语的什么意思?难道求上联是假,挂出来显摆是真?这半幅对联,只是让人看的?” 131、没有这个人 () 那老者,闻言顿时也不悦起来,呵斥钱如意道:“你是哪家的黄毛丫头,忒是不知天高地厚。识趣的快快走去,莫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钱如意道:“你只说求对子,又没规定女的不能对,我不过从这里路过,看见了问一声,怎么就胡搅蛮缠了?依我之见,你就是想要卖弄的。” 那老者简直要被气死了:“你这丫头又懂得什么,竟然口出狂言。难道你对得出来么?如果能对出来,老夫亲自相迎。” “那倒不必,你有那时间,我没那功夫。要是有彩头,这对子我就对了。要是没有,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她这边和那老者卯上了,片刻就聚拢了很多人。胡大郎前在京中和慧雅郡主对打不过,潜身而退,这个时候显然不想让人认出他来。人一多,他就不得不后退。 但他此时并不着急,也不气恼钱如意这惹是生非的行径,而是退在一边,想要看看钱如意到底有多少本钱,能让她这样嚣张。他自信,钱如意这个小丫头,无论如何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不过,很多时候,人太过自信就是刚愎自用了,要坏菜的。 那老者其实已经算十分有涵养的了,大庭广众之下被钱如意一个乡下丫头这般肆意编排,能不怒发冲冠,已经不错了。只见他向身边招了招手,有人递了一锭银子给他。 那老者将那银子向着台下围观的人展示了一遍,而后招呼钱如意:“这是二十两纹银。今天,你要是对出这对联,这银子作为彩头归你。要是对不出,我也不怪你。这银子就给你做嫁妆。” 钱如意将自己的短眉毛一挑:“小女子的嫁妆就不劳大爷您费心了。还是当作彩头,给我买零嘴儿花吧。” 老者冷哼一声:“口气不小。” 要知道,二十两纹银,可以在京城买俩钱如意这样的丫头了。那老者说给钱如意当嫁妆,其实是笑话她这个样子,怕是不好嫁出去,所以娘家要多陪些嫁妆。嫁不出去,可是钱如意的痛脚啊。她当然要反驳回去。 老者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那你就对吧,如果真对上来,老夫额外再给你二十两做嫁妆。”那老者说着又拿了一锭银子在手上。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四十两纹银,说起来轻松,可就算放在京城,也已经是不小的一笔巨款。 钱如意眯了眯眼睛,向着那老者福身一礼:“多谢大爷的盛情。小女子献丑了。”而后她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那幅下联,略思索了片刻说道:“山石岩上古木枯,此木为柴。” 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直愣愣看着高台上那老者的反应。只见那老者略怔了怔,将掌中托着的两锭银子随手交给旁边的侍从,单手提起袍角,亲自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胡大郎远远看见,顿时呼吸一滞。从那老者走下高台,径直走向钱如意事,他便醒悟过来。他中了钱如意的圈套了。钱如意是个弱鸡没错,可是她现在招惹的这位老者可不得了。 倘若钱如意给他来个借刀杀人…… 胡大郎顿时觉得脊背发寒。他就算是有八条命,又如何能真的和朝廷抗衡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钱如意这会儿早就被胡大郎的眼神戳成筛子了。 可惜,刚愎自用的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聪明所误。胡大郎这时,就算是把肠子悔青,都于事无补。 只见那老者走到钱如意面前,向钱如意做个请的手势:“姑娘,请。” 钱如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的向那老者福身一礼:“承蒙先生宽宏大量,容得晚辈班门弄斧,晚辈已然感激不尽。还是先生先请。” “常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方才是老朽轻浮了,还望姑娘不要见笑。” 钱如意闻言,急忙跪倒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先生品行,直追古圣先贤,是晚辈无状,还望见谅。” “快快请起。”那老者想要将钱如意扶起,但是又介于她是个女子,一时间有些局促。 钱如意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又向着那老者一福:“先生请。” 那老者脸上露出几分惋惜之色:“这丫头……”似乎钱如意是个女子,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一般。 钱如意不想在这里过多纠缠,说道:“先生,我忽然又想起一幅对联。如果我说出来,可不可以请求您一件事情?” 老者道:“说。” 钱如意略作思索道:“先生,先生,先请;后生,后生,后行。” 那老者略一思索,顿时哈哈大笑:“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啊。”但随即又跟着一声叹息:“可惜是个丫头……” 钱如意问道:“先生,您说我这对联成不成?能不能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那要看你请求什么。” “我是卫家的,原本是和老太太一起,陪着小姐去给北定候夫人贺寿的,谁知道半路遇见了惊马,和她们失散了。先生,您能不能派两个人送我去找她们?” 那老者道:“原来如此。这个好办。”说完向着高台上挥了挥手。只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从高台上走下,齐齐向那老者行礼。 那老者吩咐他们务必将钱如意送到北定候的庄园,找到她的家人。 钱如意再次拜谢了那老者,跟着那两个人而去。 那老者望着她的背影,再次摇头,无不叹息道:“可惜,可惜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人从高台上下来,走到那老者身边,低低唤了一声:“王爷……” 那老者转头,一眼看见那家人手上的银子,才想起刚刚光顾着惋惜了,竟然把彩头这件事给忘了。他抬头准备呼唤钱如意一声,看见钱如意的背影,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向那老家人吩咐道:“去打听一下,那女孩儿是哪个卫家的?” 那老家人点头应了一声:“是。” 钱如意在那老者的侍卫护送下,很快就到了,北定候的庄园。其实这里距离北定候的庄园很近,她要是个子高的话,站在之前她对对联的高台前,就能看见那庄园的围墙。 可她不是没来过这里么?就算站在那庄园前也不认得。 钱如意到了那庄园前头的时候,那大门前早已车水马龙。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从正门进去的。这也好理解。像北定候这样位列臣工的大家,并非那些随手可得,满大街都是的普通富贵人家可比的。他家的门槛高,也是在所难免。 钱如意也没想到自己能走正门的。但是,那俩负责护送他的人,径直就带着往大门而去,到了那里打听了一下。卫家一行人还没到。 钱如意本想,自己已经到了地方,那俩人估计就会回去了。谁知,那两个人十分的忠正,真的非要按照那老者的吩咐,不但要带她到北定候庄园来,还一定要找到卫家人为止。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就见卫家的家人,簇拥着卫老太太的车马走了过来。钱如意连忙走过去,唤了一声:“如言。” 卫如言猛然掀起车帘,从车内探出头来,惊喜万分:“如意。” 钱如意将她扶住。 卫如言已经喜极而泣:“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这时,卫老太太从车中出来,卫如言见了连忙转身去扶她。 门口负责迎宾的妇人看见了,早已带人迎接了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问老太太好。” 就这样,钱如意之前被掠走那件事,轻飘飘的被揭过,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卫如言说是扶着老太太,其实是傍在她身边往里走。钱如意正要走过去,却被卫老太太身边大丫头,不动声色的挤到一旁。钱如意一愣,这才省起,这是豪门大家,她不过是个客居的乡下丫头。如果不是卫如言的原故,就算走到这样的门户前,恐怕都会被人给轰走。 如此一想,她心里也释然了。左顾右盼了一阵子,没看见凝翠的身影,估计那丫头是去追胡大郎,而后走散了的。这时,卫家一行人早已走得远了。钱如意想要去追赶,奈何这府里人来人往,穿梭不绝,一个恍惚,就不见了她们的踪影。 钱如意又不好乱走,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生被困在了那庄园进门处的院子里。 这时,一个独臂老者走来,看见她,斥责道:“今天这样多的事,你不赶紧去干活儿,只管在这儿玩耍,可是要挨打了。” 钱如意向着那老者一个万福:“大爷,我不是你家的丫头。我是跟着卫家人来的,你们家太大了,人又多,一时走散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那老者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跟着我走吧。今天人多,确实不好乱走的。恐冲撞了贵人,于你性命有碍。那可就不好了。” 钱如意跟在那老者身后,这才发现,那老者不但独臂,而且是个跛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一颠一跛,根本就快不起来。 钱如意忽然心头一颤,问道;“大爷,您老的胳膊怎么回事?” 那老者倒也并不见怪,说道:“别提了。当年随同侯爷去玉匣关,着了外番那些杂碎的道儿。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侯爷没办法,带着弟兄们躲进了迷踪荡。迷踪荡你知道不?”那老者问了一声,没等钱如意回答,他就自问自答道:“你一个小姑娘,自然是不知道的。那迷踪荡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草荡子。那草啊,都比人还高。站在马背上能露出半个身子来,可是放眼看过去啊,前后左右都是茫茫的蒿草,根本没办法辨别出路径。” 钱如意听他越说越远,于是打断他道:“我想跟您打听个人啊。” “人?什么人?当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侯爷可怜我一个孤身一人,无处投奔,才让我在府里做个差事。别的人,就算还活着,又去哪里找呢?你们这些小丫头啊,是不会知道当年那时候的艰难的……” 钱如意道:“我想打听一个姓周的人,十几年前,他是驰援玉匣关的先锋将军。” “姓周?还是先锋将军?”那老者闻言,顿时笑开来:“你呀,怕是记错了。当年驰援玉匣关,哪里有什么先锋将军?当年啊……” 钱如意一头黑线,这老爷子就像一个话痨,而且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到当年的事情上去。 只听那老者接着道:“当年的艰难,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小小子想都想不到的。那时候,陆武候爷阵亡在玉匣关,武侯夫人带着一众女眷都上了关城啊。邸报传到京城,适逢先帝驾崩,当今灵前登基,那是两手空空,两眼茫茫。无兵可调,无将可派。仓促间想起北定候爷。当然了,那会儿侯爷还不是侯爷。 侯爷带着朝廷七拼八凑起来的一支兵,就去驰援玉匣关了。那会儿,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先锋将军?” 钱如意笃定道:“有,一定有的。我见过的。” “耶……你个丫头片子,吹牛不打草稿。你才几岁,怎么能见到?你知道玉匣关在哪儿吗?”老者满脸不屑。 钱如意有种百口莫辩之感:“我真的见过。那周将军,这么高……”她抬起手来比划着。 那老者看也没看,连连摆手:“没有的,没有那样一个人的。你怎么能有我知道呢。我那时候就跟着我们家侯爷呢。就没有你说的那样一个人。” 钱如意好不容易生发出来的一点儿希望,就这样被这老头一瓢冷水当头浇灭。 她轻叹了一声:“没有就没有吧,兴许是我记错了。” “还是。肯定是你记错了。别说十几年前了,就算是现在,玉匣关也没有一个姓周的先锋将军。如今的玉匣关,左先锋将军姓郑,和我一样的出身,可是,同人不同命啊。当年我们俩一起在城墙根儿底下要饭,一起被捉去充军的。我就断手断脚,他就命大,连跟毫毛都没伤到。还做了将军,混的人模人样的。我就只好在这庄子里,寻个活计做营生。” 钱如意简直没办法找到语言来形容此刻的震惊:“要饭?” 132、又炸了 () 那老者不以为意的点头:“是啊。那时节,天灾**的。我又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家不饿,就要饭了。” 钱如意惊叹道:“当年北定候竟然带着你们一群花子兵,打跑的外番?” “耶……”那老者不愿意了:“花子兵怎么了?花子兵……那花子兵也不是好惹的。” 钱如意点头:“您老这话说的没错。” “还是。要没我们这些花子兵,哪有你们这些小丫头,小小子的好日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那老者说到得意处,还要停下来比划一下,所以走得很慢。绕过一片房屋的外墙,眼前出现了一堵粉墙,墙上开着一个月亮门儿。人还没有走近,桃花的香气儿就扑鼻而来。等走到那月亮门前的时候,只清浅一瞥,立时就要被那门内的美景吸引了去。 只见门内一片香雪粉黛,仿佛西天的云霞,误落凡间。微风吹过,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那老者却对那美景视若无睹,向钱如意道:“这两日庄子上的贵人、女眷多。我一个老头子就不好往前了,只好你自己去。”他指了指桃林之中的小道:“你顺着这条道儿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弯儿。就看见夫人落榻的落霞阁了。不管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哪里来的客人,都是要去落霞阁先拜见过夫人的。你往那里去,一定能找着你的家人。” 钱如意道了谢,正要走时,仍旧有几分不甘心,问道:“大爷,您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一个姓周的先锋将军么?” 老者想也没想:“没有,没有。当真也没有,果然也没有。” 钱如意只好辞别了那老者,顺着桃林中的路径向前走。 那桃林十分广阔,身在其中一眼望不到边,极目之处都是红粉烂漫,美轮美奂。钱如意一边走着,一边欣赏林中美景,倒也并不孤单。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鼓:“半日不见胡兄,不知忙些什么?” 这声音是周玉郎,那他口中的胡兄是谁呢? 钱如意现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见姓胡的就胆战心惊。但是,老天爷似乎故意和她作对,下一刻就听胡大郎的声音传来:“怎么?我连出入的自由都没了么?” 一瞬间,钱如意如坠冰窟。她绞尽脑汁才脱离胡大郎的指爪,谁曾想转身又撞见这个煞星。 底下周玉郎和胡大郎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就思索怎样远远的避开了。 好在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走了。钱如意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看这桃林美景,似乎在瞬息间蒙上了一层氤氲的煞气一般,哪里还是仙境,分明就是鬼窟。她是没兴趣知道周玉郎和胡大郎是怎么回事的。眼下先退走才是上策。 她想着,转身就向着来时的道路撒腿狂奔。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装进一个人的怀抱之中。痛的钱如意眼冒金星,眼泪都下来了。 周玉郎看着着急忙慌的钱如意,微微皱了皱平直的长眉:“你怎么在这里?” 钱如意揪着他的衣襟,探头向四周看了看。没看见胡大郎的身影,悬起的心这才稍稍落地:“我走丢了。” 周玉郎眼睛一瞪:“什么?”随即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你不是说你记路的本事很厉害么?” “我根本就没来过这里啊。” 周玉郎一怔:“也是。”继而道:“你是跟着如言过来的吧?” 钱如意点头。 “我带你去找她。” 钱如意摇头。 “为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就不去找如言,先回去了。” “有什么事?” “那个……我……” 周玉郎也不着急,就那么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 “我……女孩儿家的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啊。” 周玉郎一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冻,而后开裂。忽然伸手一捞,将钱如意打横抱了起来。 吓得钱如意手脚并用的挣扎:“你放手……”一语未了,猛然想起胡大朗可能就在附近,吓得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周玉郎迟疑的望着她:“你在害怕?”他向四周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而问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钱如意摇头。 周玉郎眸色一暗:“有我在,尽管说。” 钱如意不敢说啊,她哪里知道周玉郎和胡大郎之间有没有什么勾当。可是,周玉郎逼迫的紧,少不得她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搪塞。于是道:“咱们这个样子,不好。被人看见,我还能活么?” 周玉郎听了,将她放下:“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于是甩了甩自己的袖子,向身后一背:“走吧。愣着做什么?” “我就不去了。你要是看见如言告诉她一声。我就先回了吧。” “这里离京城七八里路程,就你那小短腿儿,走回去到猴年马月了。我带你去找人,帮你处理一下。” “啊?” “啊什么啊?快走了。哪里学的罗里吧嗦。”周玉郎不耐烦起来,一叠声催促。 钱如意实在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我不想在这儿待着。我不喜欢这里。” “那你想去哪里待着?陆子峰哪里么?” 钱如意怎么听着周玉郎的语气有点儿酸,可她并没有多想,说道:“我想回家。回金山县的家。我都出来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那个傻啦吧唧的同乡,前几日回去了,这几日估计也快回来了。你到时候问问他就行了。” 周玉郎说完,见钱如意还站在那里不肯动弹,于是十分不耐烦道:“你想怎样?你要是再不动弹,我可就动手了。” 钱如意皱了皱短眉毛,嘀咕了一句:“怎么听着这语气,还是我做错了似的。” 周玉郎不耐烦和她嗦:“你走不走?” 钱如意眼见拗不过周玉郎,万般不情愿道:“我走还不行么。” 于是,跟着周玉郎身后,顺着桃林中的小路向前走。 周玉郎将她带进一个跨院里,唤了一声:“含烟儿。” 只见一个圆脸大眼儿的丫头从屋里出来:“什么事?” 周玉郎指了指钱如意:“帮这位姑娘更衣,而后带着去找卫家的三小姐。” 那丫头应了,走过来向钱如意做个请的手势:“姑娘,您请。”语气十分的恭敬。 钱如意心里不愿意在这里久留,只想快些支开周玉郎。于是抬脚进屋去了。 含烟儿道:“您且在这里等一等,容奴婢去准备、准备。” 钱如意拿眼角看着门外头,见周玉郎走了,于是舒了一口气道:“不用了。劳烦把我送出庄子去就行。” 含烟儿眼睛一弯,笑的十分好看:“姑娘怎么才来就说要走呢?可是嫌弃奴婢伺候的不周到?” 钱如意哪里有心情和她说别的,直言道:“我在这里不自在,因此要回家去。” 含烟儿点头:“原来这样。那不如这样。奴婢先带姑娘去找家人,等找到了,姑娘再决定去留。” 钱如意点头:“行。” 那丫头领着钱如意出了跨院儿,走过很长一条小径,绕过一个假山,来到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里。不过,这个时候,院子里早已聚集了许多莺莺燕燕,仔细一看不难发现,这些穿绫罗,挂绸缎的女孩子们,其实都是各家的丫头。钱如意发自内心的感叹,真是富贵人家的景象,红香绿玉,锦绣繁华。 钱如意在那些丫头群里看了看,最后在正房的廊檐角上,看见了卫如言那几个丫头中的两个,荷香和秋香。 钱如意指了指那两个丫头,向含烟儿道:“那里就是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含烟儿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点了点头:“如此,奴婢就先回去了。” 钱如意等她走了,这才穿过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们,向着那廊檐底下走去。 还没走到荷香和秋香跟前,忽听一个丫头细声细气道:“哎呀,我的钗子不见了。” 另一个丫头立刻就呵斥她:“没规矩的东西,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胡说八道什么?八成是你早上来的时候,就没戴着。” 原先那丫头道:“我戴着的,再不能错。” 这时,旁边一个丫头跟着附和:“姐姐之前是戴着的,我还看见了,夸了两句呢。银丝扭成的八股钗子,上头有两朵梅花,下头缀着俩银水滴,很是别致好看的一个钗子。” 原先那丫头点头:“是啊。这么一会儿,怎么会不见了呢?” 于是,廊檐角上的几个丫头便开始低下头来找:“别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大家各自找了一会儿,并没有找到什么钗子。忽然,那个后说话的丫头,一把扯住荷香:“这位姐姐,你有没有看见啊?” 荷香和秋香也正低着头帮着找钗子呢,被扯住也没有往别处想,摇了摇头道:“没有。” 谁知,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叮当一声脆响,一个银色的事物从她袖口滑落在地上。 “呀,我的钗子。”原先那丫头伸手就将那事物捡了起来。 顿时,满廊檐底下的人,包括院子里的人,目光都投降了荷香。 荷香两手乍煞着,百口莫辩:“我……不是我……” 但是,又有谁肯听她解释呢?就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 “卫家的。” “哪个卫家?” “还能有哪个卫家,就是……” “哦……那个破落户啊。难怪呢,忒是眼皮子浅,不过一个银钗子,就那样。” “就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呢。“ 这也还罢了。那些人东拉西扯,不过三言两语就扯到了卫如言身上:“你们听说了么?他们家那个三小姐……” “哪个三小姐?” “就是丫头养的那个。” 钱如意听到这里,顿时就炸毛了:“你们才是丫头养的?” 众人这个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混杂在了一众绫罗绸缎里的钱如意。于是就有人尖声道:“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土老帽?在这里装什么大瓣儿蒜?” 钱如意冷哼一声,将一双黑宝石般的圆眼睛一瞪:“谁家的圈门没关好,跑出来个扯脖子叫唤的?”扯脖子叫唤的,是驴。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骂我?”那答声的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钱如意:“怕不是和那贼是一家子的吧?一窝子穷酸,贼娘养的贼种。” 荷香本就百口莫辩中,闻言不知道怎么辩解,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钱如意瞪了她一眼:“出息。你没有长嘴还是没有长手?人要那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就由着人扣吗?你没错过的事,任凭那些烂心烂肺的嚼蛆,自己就连个气儿都不知道喘么?” 那底下的丫头兀自在骂:“一窝贼种,破落户。” 钱如意一口唾沫吐出去:“放你娘的屁。你娘是粪坑里把你养大的么?可量你长了一张嘴,人话不见说两句,喷粪的功夫炉火纯青,你在娘胎里就吃大粪的么?” 那丫头眼见语塞,之前那个寻钗子的,一把拉住钱如意:“看你的样子,你是这里主事的。你家的丫头偷我的钗子,你怎么说?” 钱如意望着她的手,喝道:“撒开。你是谁家的奴才,你主子就是教你这样和人说话的么?” 那丫头怒道:“你们偷东西,还有理了么?咱们只管说咱们得事,做什么拉扯上主人家。” 钱如意冷哼一声:“自古娃子哭了抱给妈。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才会有什么样的奴才。怎么,就你家主子金贵,是提不得,论不得的?别人家的小姐就是给你们这些奴才秧子,当零嘴儿打牙祭的?原来你们嘴里的道理,只是约束别人用的,于你们却是跟放屁一样,无半点儿作用。如此,咱们今儿,也就不用再理论什么了。你只说,你想做什么?横竖我们接着就是。” 旁边另一个丫头向着钱如意笑道:“这位姐姐好伶俐的口才,咱们甘拜下风。只是,说一千,道一万,这钗子是从你们家人的袖筒里掉出来的,这总是要给人个说法的。” 133、晒太阳 () 钱如意其实也弄不清楚那钗子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也不是调查的时候。但是,不管怎么说,乡下人吵架,输啥不能输阵仗。钱如意将头一抬,胸膛一挺:“古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难道眼睛见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么?我家的丫头我自清楚,你说她嘴馋,爱捣鼓些吃的喝的小玩意儿,这个我信。你要说她见钱眼开,偷什么破钗子,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信的。 以为卫家没落了,养出的丫头都小家子气。那是你们没见识,不知道什么叫大家风范。不过,这也难怪,就你们这些高墙里圈起来的金丝雀,知道什么叫海阔天空,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忠孝悌节恕勇让?看在今儿是个好日子的份上,我索性教你们个乖。 劝你们。莫要小小年纪,将那三分聪明都用在勾心斗角上。这内宅之中能有什么好争的?不过是脐下三寸那点子勾当。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你……”一院子的丫头都怒了。钱如意这是骂她们绞尽脑汁不要脸。再好涵养的人,恐怕也忍不住。 那个笑吟吟的丫头,却笑的更加灿烂,仿佛盛夏里怒放的一朵花,望着钱如意道:“如此还要多谢这位姐姐教导。只是,这位姐姐,咱们说钗子的事呢。” 钱如意扫了她一眼,这是个笑面虎啊。而且思维清晰。别的丫头都被钱如意气的忘记钗子的事情了,偏她揪住不放。还笑吟吟的,让人想要撕破脸皮大骂一架都不能。 不过,钱如意也不是好惹的。 她也一笑:“你要是真的感谢我,记在心里就行。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我今儿说的都是为你们好的话。看来你是个聪明人呢。” 那丫头显然不想给钱如意东拉西扯的机会,笑眯眯道:“钗子,钗子。” 钱如意反问:“什么钗子?” 原先那丢钗子的丫头将手里的银钗向前一递:“就是这个。我们大家可是眼看着从你们家人袖筒里掉出来的。” 钱如意道:“难道你走在路上,看见地上一个无主的钗子,不是先捡起来的么?她又不认得你,更不认得你的钗子长什么样子。不过是个误会,有什么好说的。” 那丫头不依了:“你这是睁眼说瞎话。” 钱如意反问:“你亲眼看见她偷你的了?” 那丫头语塞。 旁边另一个丫头道:“我们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也知道定然是你们偷的。这钗子才几钱银子的事,也就你们吧,换了别人,捡都还嫌要弯腰呢。” 钱如意道:“我明白了。在你们眼里,穷就是有罪。我不怕告诉你,姑娘我就是穷,但是我吃你们家米了,还是穿你们家一个线头了?姑娘我穷的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你知道什么叫贫穷不能移,什么叫威武不能屈?”钱如意说道这里,将手一摆:“算了,和你们这些只知道争那脐下三寸的,又能说出个什么情长理短呢?白白浪费口水罢了。” 那丢钗子的丫头气呼呼道:“你不讲理。” 钱如意道:“你要怎样,说就是。何必这样胡搅蛮缠?” 那个一直笑吟吟的丫头道:“不如这样,这钗子怎么说也是从你们袖筒里掉出来的。让这位妹妹再拿回去戴,恐怕她心里膈应。不如你们将这钗子留下,再补还她同样份量的银子,大家扯平算了。” 钱如意冷笑:“得亏你不是官老爷,若不然就是个典型的官官相护。凭什么她膈应了,要我们负责?我们还嫌膈应呢,又找谁说理去?” 那丫头笑眯眯道:“如果你们银子不凑手,不然这银子就我掏了吧。” 钱如意身上确实没钱的。虽说一个银钗子几钱银子,但是在穷苦人家那也是一笔巨款了。她仰天长叹一声:“人穷了,真是罪过啊。” 有人轻蔑道:“还说不是她们偷的,连几钱银子都拿不出来。” 钱如意瞪眼又要和那人吵,忽见一个干练的妇人从外头走进来,站在院子里问道:“那位是卫家的?” 钱如意看着那妇人,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秋香忙忙道:“我们是。” 那妇人穿过人群走到秋香面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她旁边默默垂泪的荷香。最后目光落在竖眉瞪眼,怒气冲冲的钱如意身上,向着钱如意福身一礼:“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钱如意望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那妇人看她语气不善,怔了怔:“这是怎么了?” 钱如意怒目瞪着四周围那些人。 那妇人笑道:“想必是小姐妹拌几句嘴,姑娘快消消气儿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呢。” 那丢钗子的丫头大约是认识那妇人的,气呼呼指着钱如意:“她们偷我的钗子,还死不认账。” 那妇人呵呵一笑,将那丫头的手压下:“肯定是误会。这位姑娘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忘道义的人。” “何以见得?” 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两锭二十两的银锭子,托在手上给院子里的丫头们看:“喏,卫家姑娘前来的路上得的彩头。她走得匆忙,主人家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把这彩头给她。她要是那样浅薄的人,能把这白花花的雪花银锭子给忘了么?”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瞪眼看着那银锭子。再是见过世面的丫头,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而且这院子里的,都还是进不得屋子去的丫头。能随随便便就把四十两纹银扔脑后的,估计在场的没有几个。 而钱如意的衣服打扮,看样子在卫家比荷香和秋香更不上台面。一个这样的丫头都不将那样一笔银子放在眼里,何况是看着比她还体面的丫头呢? 那妇人又安慰了钱如意几句,将那两锭银子交在她手上就走了。钱如意将那两锭银子一股脑儿塞进荷香的手里:“给你了,你拿去照着刚才那钗子的样子,打上十七八支,咱们院里的人各人都分两个,戴一支扔一支。”这话明显的挤兑刚才那些和她吵架的人的。 偏偏那些人到了这时,干张着嘴没法儿吭气儿。 也就这会儿功夫,屋里的主子们都开始陆陆续续的出来,院子里的丫头们便各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敢上前去找自己的主子伺候着。 卫如言在春香和梅香的陪伴下,从屋里出来。荷香和秋香见了,连忙应了过去。 钱如意走在后头。卫如言看见她,笑道:“我刚刚回头找你,没有看见你的身影,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钱如意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没丢。我这辈子,最难办到的事就是把自己走丢。所以,你只管好你自己就行,不用担心我。” 卫如言道:“现在长辈们在陪着北定候夫人说话,让我们自己去园子里玩儿。咱们走吧。” 钱如意跟在她后头走了几步,避开了那些纷纷向外走着的小姐、丫头们,而后唤了卫如言一声:“如言,我想回去。” 卫如言不解:“好端端的,怎么才来就又要回去?” “不知道。”钱如意自然是不能说,她刚才在这里遇见了胡大郎的,只能含糊搪塞:“反正,我一来这里,就头皮发紧,浑身哪儿都难受。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卫如言笑道:“好了,又耍小孩子脾气。回去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办呢?你要实在不想在这里待着,等会儿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我陪着你待一会儿,然后咱们好回家。” “别。”钱如意连忙拒绝:“我也知道,我自己回去是不成的。可是咱们也别找僻静的地方,那多没意思。咱们要去,就去那人群当中,是个人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 “这庄子那么大,人多的地方安啊。” 卫如言顿时失笑:“你啊,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钱如意心里愁的千回百转:“长大不长大的,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平安活到老就行。” 一行人往花园子里去。阳春三月的天气,到处花红柳绿,春意盎然。暖阳照在身上,似乎要将人融化了一般。卫如言果然按照钱如意说的,净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是,那些惯在京中长大的小姐们,一看见卫如言和钱如意,就仿佛避瘟疫一般,溜溜的散开。 如此这般,倒叫卫如言扑了好几鼻子的灰。 她万般无奈的看着钱如意:“不是我不想去那人多的地方,是人家不肯容我。” 钱如意向四周看了看:“罢了,罢了。咱们也不和那些惯会眉高眼低的浅薄人一般见识。你看那里一片姹紫嫣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花,不如咱们去赏花吧。” 卫如言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只见一大片牡丹开的正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于是道:“那是牡丹。”顿了顿道:“你看那花丛中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不让人进去的,怕踩踏了那样的好花。” 钱如意满嘴歪理:“俗话说的好,花开堪赏直须赏。莫待无花空赏枝。去啦,去啦。” 卫如言在这里也确实尴尬,几乎所有的人都绕着她走。这时听了钱如意的话,也就点头默许了。但转而又叮嘱身边的人,千万要仔细些,莫要踩坏了花枝。 话说那一片春牡丹,花色繁复,争相斗艳。卫如言穿了一身玫瑰紫的衣裙,到了那牡丹丛中,顿时就仿佛化身成那牡丹枝头的一朵牡丹花,和那一众姚黄魏紫,开成浑然一团。 一只彩蝶翩翩飞来,停着她的鬓角之上。钱如意看见了:“呀,蝴蝶。” 话音未落,春香惊喜道:“又一只。” 花艳人美,人比花娇,花比人艳,本就已经是一副人间美景。如今忽然间又多了几只嬉戏的彩蝶,顿时增添了许多灵动意趣。 那些原本躲着卫如言走的女孩子们,不由自主被花田之中的景象吸引。于是,就有三三两两的女孩儿,结伴走到这花田里来。 而后,人越来越多。原本卫如言她们想要找个热闹地方而不得,如今四周反而都是人了。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原本就够富丽缤纷的牡丹花田中,又开出无数比牡丹花还要名贵娇艳的花朵。一众女孩儿,扑蝶的扑蝶,赏花的赏花,更有那又文采的,就在那牡丹花田之中铺开了桌案,或绘画,或题诗,各自其乐融融。 春香看见了,说道:“小姐,不如咱们也铺开桌案,画上几副花儿来,一会儿送给北定候夫人做贺礼。” 卫如言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连连摆手:“可莫要指望我,我天生和那毛笔是对头。别说绘画,就算是画条直线都画不直。” 卫如言笑道:“就你怪话多。那毛笔遇上你,还不知道多委屈呢。” 钱如意道:“要我说,画什么画。难道北定候夫人还缺一副画看么。这样好的太阳,晒太阳才是正经。” 卫如言笑道:“那就不画了,咱们就陪着你晒太阳。” 几个人在那花丛中说说笑笑。浑然不觉早已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周玉郎刚走上花亭,就听见许多欢声笑语,转头看时,一眼就看见了牡丹花丛中的钱如意。没办法,钱如意一身粗布衣裙,在那绫罗绸缎的人,姹紫嫣红的花儿中间,十分的醒目。如果说卫如言是比这牡丹花还要娇艳的一朵花,而钱如意就仿佛是那花丛间的精灵。无论动静,都灵气天成。仿佛她原本就是在那里的,一点儿不突兀,和那美景、美人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含烟儿见周玉郎忽然定住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那个个子矮矮的姑娘。含烟儿一笑:“那个姑娘啊,之前还吵着要回家去呢。这会儿看着倒是玩的高兴起来了。” “回家去?”周玉郎回过神来:“可是谁惹她了?” 含烟儿两手一摊:“这个奴婢可不知道。您前脚刚走,她后头就说要回去。奴婢问了,人家就不说不愿意在这里待着。” 周玉郎清俊的眉头一皱,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她还想去哪里?” 含烟儿见他忽然怒了,却根本无从琢磨周玉郎这怒气从何而来。周玉郎已经迈步向着那花田而去。 134、不是好人 () 含烟儿见他忽然怒了,却根本无从琢磨周玉郎这怒气从何而来。周玉郎已经迈步向着那花田而去。 这赏花亭和那牡丹花田之间还有一道隔栏,从周玉郎站的这里,想要走到花田里去,必须得绕过那隔栏。周玉郎走到那隔栏前,根本就不耐烦再绕过去,而是纵身提起,从那隔栏上翻了过去。 他以走进那花田,顿时就引来无数道目光。那些女孩儿们一瞬间都傻了。这里是女眷们聚集的地方,一般二般进不来外男的。 也有认得周玉郎的,那眼神又不一样。 周玉郎然不管这些,径直穿过牡丹花丛,来到钱如意身边:“你不是要回家吗?怎么还在这里?” 钱如意听他语气不善,莫名其妙道:“我还没走,不行么?” 一旁的卫如言见了,问道:“怎么了?” 周玉郎转头看了她一眼:“没事。” 卫如言道:“是我拉着如意,让她陪我在此赏花的。” 周玉郎道:“那丫头不听话的很,难为你愿意照拂她。要是换了别个,恐怕一早将她打了出去。” 卫如言笑道:“世子言过了。如意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小孩子气了些。我们是好姐妹,我就算把我自己打出去,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汗毛的。” “你就惯着她吧。总有你哭的时候。” 周玉郎说完,转身正要离去,忽然看见一朵粉艳艳的牡丹花,正撞入眼帘。他顺手就把那花掐了下来,扔进钱如意的怀里,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钱如意拿着那花。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 卫如言低笑了一声:“你们啊,真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错,你和他才是冤家,我就是个打酱油的。”钱如意又看了看手里的花儿,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周玉郎是想来跟你说两句话,又不好意思,拿我作伐。他那人,当真是别扭的紧。幸亏我聪明,要是个傻的,看他哪里哭去。”她说完,将那牡丹花别在卫如言鬓角,退后一步看了看:“别说,那神经病还是有几分眼光的,这花儿配你,相得益彰。” 卫如言略略垂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几人在牡丹花丛里晒太阳,那边走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高声道:“姑娘们,我家夫人在桃花林中摆开了宴席,要老奴来请诸位移步桃园呢。” 那些女娘们,于是乎纷纷的走出牡丹花田,往那桃园里去。 钱如意顿时头皮发紧,扯住卫如言道:“如言,我能不去么?” “刚刚不还好好的么?” “我忽然肚子痛,想要上茅房。” 卫如言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在找借口,不想去桃林。将她拉住道:“想必那桃林之中,尽有方便的地方。” 钱如意见拗不过卫如言,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去。 到了那里的时候,只见那桃林中的空地上,早已铺开了红毡,上头摆好了云几。云几间有侍女穿梭,捧着各色点心和水果置于案几之上。 只是主人未曾来到,这些陆陆续续过来的女孩子们,都各自寻地方席地而坐。卫如言也寻了一处落座。 钱如意虽然穷家出身,但是一身穷毛病。金山县地北寒凉,她又自幼身体孱弱,所以从未曾席地而坐过,这般姿态,她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但是,胡大郎就在这桃林之中,她也不敢远走,只在卫如言身边徘徊。 忽听那边聚集的女孩子们一片惊叹之声:“这是笑林公子的画么?这上头的人倒罢了,这诗却分外的应景。” 说话的女孩子,声音还没有落,就听有人念了起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众人连连赞叹:“好诗,好诗。” 钱如意嗤之以鼻:“盗贼。” 卫如言没有听清楚:“什么?” 钱如意懒洋洋道:“我说那个笑林公子,是个盗贼。” 卫如言笑道:“好端端的,人家又怎么招惹你了?你呀,可好好的待着吧。一面生怕惹是生非,一面又处处拔尖要强。天底下估计在没有你这样自相矛盾的人了。” 钱如意道:“倘若不关我的事,我自然乐得清净,可我和这里反冲,走一步都要撞到事情。罢了,罢了,我自己憋着就是了。不过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咱们也就回去了。一两个时辰又憋不死人。” 卫如言道:“你就说嘴吧。明明人家在那里品画论诗,半点和咱们无干的。你就自己在那里嘀嘀咕咕。” 钱如意也懒得解释,刚刚那诗原是她不知道哪里剽窃来的,如今被那个什么笑林公子拿来应景的。她不爱坐地上,看见旁边有空着的云几,走过去坐了上去。 “你看看你,那是桌子。”卫如言想要将她劝下来。 却见原本在那边围拢这品画论诗的女孩子里,有几个拿着一幅画走了过来,径直走到钱如意面前,其中一个望着她问道:“你就是来的路上,得了四十两银子的彩头的那个丫头?” 钱如意憋着不吭气儿。 卫如言起身走了过来,问道:“不知诸位有什么事?” 之前说话的女子看向卫如言:“听说你这个丫头很是了不得,我们几个想见识,见识。” 卫如言笑道:“大约是你们听错了。我这个妹妹是从乡下来的,能有什么见识呢?” 那女子显然并不想就此轻易揭过,指着钱如意道:“就是她,连周夫人都知道了,她来的时候得了好大的彩头,赞赏有加。如今这般,怕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卫如言道:“怎么会。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那些个女孩子个个不依,七嘴八舌,务必要钱如意露一手出来。 钱如意原本就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如今被人这样咄咄相逼,顿时就管不住嘴了,向着那为首的女孩儿道:“你要怎样,才能还我清净?” 那女孩儿将一双丹凤眼儿一挑:“好说。”命人打开了那幅画,指着那画上的诗句道:“你只要能做出一首和这个不相上下的,我也给你四十两的彩头。” 钱如意反问:“要是我做不出来呢?” 那女孩儿眸色一寒:“问你个欺世盗名之罪。” 一旁的卫如言明显的气息一沉,有些紧张起来:“这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替她做吧。” 那女孩儿将眼睛一眯:“你来做也使得。” 卫如言将眉头垂下,正在思索。忽听钱如意那独有的清脆响亮,自来就带着比常人高八度的嗓音说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那女孩儿将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诗?” 钱如意道:“桃花诗啊。” 那女孩儿摇头:“不好。” 钱如意道:“那你要怎样的?” “要和这画上的差不多的。”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梅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钱如意一口气念出几首有桃花的诗出来。把那些个女孩子们听的一愣一愣的。偏那女子就说不好。这已经是明显的找事了。 钱如意是看明白了,她今儿就算是把唐宋八大家都搬来,也没办法达到那女子的满意。因为,人家就是抱着不满意来的。 她索性将腿一抬,站在了那云几之上,居高临下望着那女子:“你今天到底要怎样吧?是杀是刮,给我个痛快。” 那女子冷哼一声:“看出来。” 卫如言顿时有些慌神了:“这位妹妹……”她年龄比这些女孩子都大,所以自认为称呼那女子为妹妹没有什么错处。却见那女子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啐了卫如言满脸,怒道:“你叫谁妹妹?哪个山旮旯里爬出来的臭虫,也敢当本宫的姐姐?” 一个十几岁未婚的女孩子,能自称的本宫的,除了当朝公主还能是谁? 卫如言怔了一下,慌忙跪倒在地:“民女卫如言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女子将手中的画一把掼在了她的头上:“区区草民罢了。若不是看在周夫人的面子上,今日之事定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钱如意站在那云几之上,早已将双手拳头攥成青白之色,但是皇权比天大啊。她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低头。正当她要从桌子上爬下来,跟随卫如言一同跪倒在尘埃的时候。就听远远的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在那边啊?我怎么听着像是七丫头的声音?” 众人纷纷转头,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当前一个五十来岁,保养甚好的妇人,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像这边走来。其余那些前来贺寿的女眷们,都默不作声的跟在后头做陪衬。 不知谁说了一句:“是封老太妃。”一众女子,都纷纷的跪倒在地:“叩见太妃娘娘。” 那老妇人精神很好,身体看着也十分康健,见状摆手道:“罢了,孩子们都快起来吧。我也是偶然见天气好,就出城来走走。走到这里听说今日是北定候媳妇儿的生辰,就舔着老脸来这里讨杯茶喝,顺便啊,再吃点儿好吃的,走的时候,再往回兜一点儿。这就叫,吃不了兜着走。” 那封太妃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余下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一瞬间桃林中的气氛就活跃了起来。连那桃花都仿佛笑的分外开心。 那封太妃说完,一眼看见站在卫如言面前的七公主:“我就说怎么听着像,原来就是老七。你在哪儿干什么,到太妃这里来。” 一旁走过来另一个女孩子,向着那封太妃道:“太妃娘娘,您就光记着七姐了,忘了我这九丫头。” 封太妃伸手拉住她:“那你可冤枉死我老人家了。你们俩可是有日子没来找我玩儿,把我给闷的呦,这不才想起来出来走走么?” 这时,那七公主也走了过去。 封太妃伸出另一只手拉着她:“刚你们在做什么,我怎么大老远就听你大呼小叫的?” “赏画。” “画呢?”旁边有侍女将画递了过去。 封太妃将那画儿看了两眼,不屑道:“画这画的不是好人。” 七公主道:“您怎么知道?” 封太妃在二人的搀扶下,走到原本周夫人该坐的主位上,看了看那低矮的云几,嫌弃道:“我老胳膊老腿的,可是坐不了这地上。” 原本就一旁伺候着的,那个保养非常好的妇人笑道:“只要您不嫌弃,那就坐桌子上。” 封太妃笑着夸赞:“都说北定候的媳妇儿最是善解人意的,今儿一见,深得我意啊。那我就倚老卖老,不客气了。” 钱如意这才知道,原来那保养的很好,五十多岁已然美人儿一枚的妇人就是北定候的夫人。她忍不住又将那妇人多看了两眼。那妇人眉眼温润,看着倒是个好相处的。 大约是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周夫人将眼光望了过来,看见了才从桌子上跳下来的钱如意。只一眼,那周夫人就微微的一怔,随即将目光撇开了。 钱如意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从刚刚周夫人那清浅的一瞥中,似乎看到了厌恶之意。也就是说,周夫人讨厌她。这不合常理啊。她和周夫人萍水相逢,她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呢? 只听七公主追问那封老太妃:“您老为什么说这笑林公子不是好人?” 那封老太妃的回答绝了:“不为什么,我就看他不像好人。” 众人听了这话,个个面面相觑,这叫什么解释? 不过,这封老太妃,似乎也用不着和在场的各人解释。她望着七公主:“我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你和老九了,你俩今天就哪里都不要去了。就乖乖陪着我这个老东西吧,要不然,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俩人一听,明显的不愿意啊。 但凡来到这里的女子们,十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让这两个妙龄女子陪在一个老太太身边,要是能高兴那才奇了怪了呢。 “怎么,还不愿意了?嫌弃我了么?”封老太妃望着二人。 二人哪里能直说自己不愿意,只能敷衍道:“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那封老太妃也不拐弯抹角,安排了两个公主之后,转向周夫人道:“我来的路上,在你家门口遇见了我那老王爷。老王爷说,卫家有个孩子,十分的聪慧,让我来了你这里,务必见上一见。不知道是哪个孩子?” 周夫人道:“臣妾也只是听说,并未亲见。说是卫家三小姐从乡下带来的一个丫头。” 封老太妃望着一众女孩子们问道:“是哪个啊,走出来让我老人家看看。” 135、我爷爷就是这么教的 () 钱如意到了这时,想低调也不能够。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了一步,向着那老太妃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大约是民女。” 老太妃拿目打量了一下钱如意:“看着也不大,你几岁了?” 钱如意顶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二十多了。” “呦,还真看不出来,竟然都这么大了。”老太妃惊叹了一声,紧接着又摇头叹息:“原本我还想着,咱们娘儿俩怪合眼缘了,少不得讨你到我身边来,咱们日常做个伴儿。可是如今你都这么大了,教我也无法开口了。总不能因为我老人家一己之私,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啊。” 钱如意又磕了一个头:“谢太妃娘娘体恤。” 那老太妃又抬起头来,望着一众女孩子们:“哪个是卫家的三丫头啊?我日常听说,那个卫善有个小姐,那是娇贵的不得了,一直养在身边,都舍不得给人看见。今儿我遇上了,可是要好好看一看,是个怎样标志的人物。” 大家谁都不知道这老太妃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是福是祸也未可知,于是乎,都拿眼睛望着卫如言。 卫如言虽然自幼养在书院,见人有数的,可她自忖是大家闺秀,那大家闺秀的气度还是有的。因此,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依旧镇定从容的走了出来,向着那老太妃行礼。 “免了,免了。”那老太妃一叠声的免礼,倒是让卫如言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那老太妃望着卫如言,夸赞道:“果然是个好孩子,难怪你爹把你藏的那样严实。我一看你啊,就喜欢的紧。哎呀,可惜我今儿出门的匆忙,身边也没带着什么。这么着……”老太妃望向身边的周夫人:“阿正媳妇啊,把你那好东西匀一件出来,替我给那孩子当个见面礼啊。” 周夫人闻言,点头应了:“我正好新得了一对钗子,就送给您老做人情吧。” “瞧瞧,那一众年轻媳妇里头,就数你是最精明的。一对钗子,你就要我老人家欠你一个人情。那算盘打的也忒是利索了些。” 周夫人陪笑道:“我哪里敢啊,能得您的青眼,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别说一对钗子,就算是我的脑袋,您老要是开了口,我也是不会含糊的。” 老太妃笑道:“你个猴儿,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我又不踢球。”她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其余陪同的人也跟着笑起来。一众人等,似乎都把仍旧跪在地上的钱如意给忘了个干净。 那老太妃笑了一阵子,抬头望着那落英缤纷的桃林:“你们看,那桃花开的多好啊,那什么,咱们去赏桃花吧。” 那老太太说走就走,周夫人自然要陪同,其余的人就更别说了,自然都是要跟着那老太太走的。 卫如言迟疑了片刻,就听那老太妃招呼她:“卫家那孩子,你叫个什么名字来着?” 卫如言无奈,只好迈步跟上那老太妃:“回太妃娘娘,民女小字如言。” “如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很快就没入桃林之中,看不见了。独留下钱如意还跟个傻子一样跪在地上。她见众人都走远了,自己也跪的累了,索性就坐在了地上。但是,地上太过寒凉,她只坐了片刻,就又爬了起来。她自然是不会主动凑到那老太妃跟前去讨嫌的。但是,独自待在这桃林之中,她总觉得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于是,她决定自己先想办法回京里去。 她自幼就有认路的本领,只要去过一次的地方,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的。于是,她轻松就顺着来时的路,穿过桃林,走到来时那个月亮门前。正当她要舒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周玉郎带着寒气儿的声音道:“哪里去?” 钱如意定睛一看,这次发现周玉郎双手抱胸,依靠在月亮门上,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和那粉墙似乎要融为一体一般,钱如意又走得匆忙,所以没有发现。 她怕胡大郎,但是却并不怎么怕周玉郎,因此站住脚步道:“不干什么。” 周玉郎冷哼了一声:“你当我是瞎子么,看不透你那点儿小心思?你不就是想去找陆子峰吗,我这会儿没事,索性带你去吧。” 钱如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找陆师兄啊。好端端的,我找他做什么?” “那你一而再的想要离开,想要找谁?” 钱如意差点儿没被气笑了:“我想要离开,难道就非要是想找谁才行么?你这里难道是阎王殿,管进不管出的。”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周玉郎向地上啐了一口:“那你告诉我,自你来到这里就心神惶惶,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这里有让你十分忌惮的东西或者……人?” 钱如意见他执意要问,思考再三道:“如果我说了实话,你能保证我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么?” 周玉郎精神一震:“这么说,这里还真有让你忌惮的。” 钱如意点点头:“我害怕胡大郎。”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连风都停了。 许久周玉郎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之前走到这里,恰巧听见你在和他说话。我害怕他,所以,他在这里,我就惶恐难安。” “为什么?” 钱如意摇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害怕他。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汗毛都要竖起来一般。” “他在我这里这件事,你都和谁说过?” 钱如意指了指周玉郎。 周玉郎追问道:“连如言都没告诉么?” 钱如意点头。 “你不是和如言是最好的姐妹么,怎么不告诉如言?” 钱如意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望着周玉郎:“你觉得我傻么?胡大郎那个人,连身上的毛孔都似乎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这种事,我能告诉如言么?” 周玉郎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胡大郎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呢?他容貌一流,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心上人,为什么你偏偏说看见他就害怕?”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或者……”钱如意眼睛一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喜欢胡大郎,只是因为世俗的阻挡,你们俩才没办法在一起。现在,他忤逆郡主,逃去无踪。你正好借此机会,将他藏匿起来,来个长相厮守。” 周玉郎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巴掌拍在钱如意的脑袋上:“胡说八道。” 钱如意差点儿没被她直接拍晕,原地转了个圈儿,好一会儿找不着东南西北。 周玉郎一惊,将她扶住:“你怎么了?” 钱如意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你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一巴掌拍死我得了,何必还给我留一口气儿。” “杀人灭口?你想得美。”周玉郎两手捉着钱如意的肩膀,许久才强迫自己松开,将目光转向别处,幽然道:“如果不是知道你今天不方便,我非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呵呵。”钱如意干笑两声:“我不但今天不方便,每天都不方便。您还是高抬贵手,将我当成那啥,放了吧。” “德行。”周玉郎伸出一只手来。 “干嘛?” “我带你出去转转。听卫元章说,你自来上京,就三灾五难的,不是病着,就是病着。都没机会出去转转,看看京中景象。我今儿没事,带你出去转一转,就当尽一尽地主之谊。” 钱如意望着他:“可以拒绝么?” “要我扛着你走么?” “那还是我自己走吧。”钱如意认怂,但随即:“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可是走路慢。” “没事,就算你是个鸭子,我今儿也陪着。” “你才鸭子。”钱如意话音未落,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周玉郎斥道:“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钱如意揉着被打痛的脑袋,终于让自己的嘴巴闭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桃林山庄,信步在街上溜达。 山庄外头游人川流不息,出了做买卖的,几乎三五步就起一座高台。每一座高台,就是一出春赛社。能做社主起社的,无不是有些家私的,若不然,那穷苦读书人,也出不起那多寡不等的彩头。 甚至有那商贾之家,也斥资起社,除了附庸风雅之外,顺道儿可以结交一些文人、士子。要知道,这些文人士子,将来极有可能是会不入朝堂,成为这个国家新的一届宰辅的。可见那商贾之家,既然能真金白银的赚来,就一定是有些见识的。 钱如意其实没什么机会逛街,更别提干集或者去庙会。一则元宝村地处偏避,去县城不方便,二则,她自幼身体不好。除了必要的外出和活动,爷爷和奶奶是不会允许她去人多的地方的。 因此,她看什么都新奇。 一会儿停在吹糖人的摊子前,一会儿又跑到买簪环小首饰的摊子前。众多摊子里,又一家卖绢花的,最是吸引人。那绢花掐的,都跟真的一样,惟妙惟肖。钱如意一眼看见,就再迈不开腿。 周玉郎见了,伸手从摊子上拿了两朵:“送你。”说完就要付钱。 “不用。”钱如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我有钱。” 周玉郎收回手看着她。只见钱如意从衣角之中好不容易抠搜出一个银豆子,望着那摊主:“老板,这些绢花怎么卖?” 那摊主见来了主顾,早已高兴的笑的见牙不见眼:“姑娘若是看上了,价钱好商量。一对儿,您就给二十文就行。” 钱如意顿时被吓了一跳:“你抢劫啊。二十文?你可真敢要。一担粮食才二十文,你这绢花是金子金手做得么?不要了。”她完,转身便走。 周玉郎道:“你要是喜欢,买了就是。” 钱如意气呼呼道:“我喜欢的东西多了,难道就因为我喜欢,就要任凭他们漫天要价么?”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那也不行。天底下的好东西多了去了,难道都能攥在手里么?明知道那是个坑,我还跳,莫非我脑袋被门挤了?” 周玉郎摇头:“怎么什么样的事情,到了你嘴里都能说出一大通道理来?” “我爷爷、奶奶就是这么教我的啊。” 周玉郎语塞。 正行走间,忽听一阵叫好声。 周玉郎一把拉住钱如意,站住脚步向着那喝彩之处望去。只见一处春赛社的高台上,垂挂下来一副桃林盛景图。画上桃花烂漫,如烟似霞,将那春日盛景,描绘的十分独到。更妙的是,那桃林掩映中一角茅檐,有一仙人,一手桃枝,一手酒壶,批发而立于桃树下,缤纷零落的桃花雨中,衣袂飘飘,超凡脱俗。 在那画的留白处,提着半阕诗。 钱如意看到那诗的时候,身边正有人在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妙哉,妙哉……” 钱如意嘀咕了一声:“盗贼。” 周玉郎道:“你认得那作画的人么?” “笑林公子。” “你怎知道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脸皮能那么厚呢?前一首……”钱如意说道这里,忽然惊起一事,如果说前头那首桃花诗,那笑林公子还有处可盗,那眼前这般阕诗,是钱如意才刚说的,他又是从何处盗得? 钱如意将满是惊愕的目光望向周玉郎:“你说那笑林公子,从哪里听到的这半阕诗?” 周玉郎略低了头:“自然是用耳朵听到的。” 钱如意再次大吃一惊:“你是说,那笑林公子就在我周边?那他是谁?” 周玉郎拿手往那高台上一指。 钱如意抬眼望去,无奈那高台太高,她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她踮起脚尖往上张望的时候,只见一个白衣广袖的少年男子,从那高台的栏杆上一跃而下,飘然落在钱如意和周玉郎面前。那形容姿态,不正是那画中的桃花仙人么。 钱如意下意识就被骇的后退了好几步,指着眼前眉眼温润的少年男子:“你……你……你……”她实在太过于害怕了,以至于连说了三个你字,都没说出个下文了。紧接着,转身撒腿就跑。 136、荒唐 () 可是,任凭她用尽力气,都没能跑出去三步远。因为她的肩膀被那少年男子紧紧捉在了手中。 钱如意都快被吓瘫了,只好硬着头皮转身求饶:“胡大爷,您就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胡大郎一怔:“我都扮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认得出么?” 钱如意哭丧着脸:“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一言出口忽然觉得十分不妥,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胡大朗将脸凑过来,几乎贴到钱如意的眼睫毛:“莫非,你想说对我一见钟情,刻骨铭心?” 钱如意拼命向后缩:“您觉得怎样高兴,就是怎样。” “那……”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沿着钱如意的脸庞描摹:“我要是让你来陪我呢?” 钱如意道:“那可不行,我没时间。” “我有时间啊,你没空陪我,我不介意去陪你。” “那……那也不行……”钱如意都快哭了。 周玉郎伸手将她拉过去,向改头换面的胡大郎道:“好了。如意还小,胡兄就不要吓唬她了。” 胡大郎似笑非笑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开玩笑。” 周玉郎道:“你要是玩够了,就回吧。” “我才刚出来。”胡大郎说着话,但是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钱如意。将钱如意慌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一会儿,胡大郎似乎才看出来钱如意其实十分害怕他,他这才将目光从钱如意身上略缓了缓:“你告诉我,那下半阕诗是什么?” 钱如意道:“我说了,你就不跟着我行不行?” 胡大郎想了想:“行。” “说话算话。” “嗯。” 虽然钱如意感觉得出胡大郎的敷衍,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一些。于是她开口说道:“别人笑我太疯颠……” “什么?”胡大郎眼眸一暗,吓得钱如意又差点儿转头逃跑。 她硬着头皮道:“是那下半阕诗句。诗是: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胡大郎呢喃道:“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呵呵……”他低笑两声,忽然仰起头来,又大笑两声,将宽大的袍袖一挥,转身飘然而去,丝毫不再乎那高台下,一众人的眼光。 远远的传来他高亢的声音:“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哈哈……哈哈……” 钱如意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望向周玉郎:“你知道我为什么怕他了吧?那简直就是个精神病。” 周玉郎垂下眼睑:“你只是不了解他的过往。” “我才不要了解呢。我只知道,他是个精神病,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是因为后天原因才神经的,还是天生就是个神经病,这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知道,精神病很危险,我要尽量离他远一些就行了。” 周玉郎侧头看着她:“你怎么这样冷血?”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觉得我一个小老百姓,除了独善其身,还能做什么呢?” “你倒是活的明白。” “多谢夸奖。我如今大约就只剩下这一个优点了。自来京城,我都觉得不是我自己了。不管什么事情也好,什么人也罢。喜欢的,不喜欢的,我都没办法拒绝,只能接着,受着。” 提起人,周玉郎才忽然想起什么:“凝翠呢?怎么这么久都不见她的影子?莫非又跑去哪里贪玩了?” 钱如意摇头:“你可是冤枉她了,她这段时间,不知道对我多用心。虽然我心里明白,她对我好,一多半是因为要替你待在如言身边,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派凝翠来,我和如言都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呢。这大宅门儿,真不是个好地方。” “凝翠去哪里了?” 钱如意望了望胡大郎远去的方向:“拜那人所赐,凝翠去追掠走我的强盗了。这会儿找不到我,不知道在哪里着急呢。” 周玉郎无比意外道:“他?” 钱如意点头:“不然呢?” 周玉郎默然了片刻:“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咱们回去吧。” 钱如意点头。 两人折转往回走。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前来为周夫人祝贺生辰的女眷们,已经陆陆续续的离开。钱如意就在旁边站住:“我在这里等如言就好了。” 周玉郎显然有急事,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并没有进门,而是让门房唤了贴身的侍卫,上了快马绝尘而去。 钱如意站在桃林山庄大门外的角落里,睁大眼睛等着如言出来。 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她眼前晃过。赵丰收风尘仆仆站在她的面前。钱如意见了,顿时大喜:“你回来了?” 赵丰收点头:“我上午到的京城,听说你往这里来了,就一路打听着过来了,还好遇到了你。” “我爷爷、奶奶可好?” 赵丰收点头。 “我大伯、二伯、三伯母他们呢?可都好?” 赵丰收又点点头。 钱如意长舒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还有个事……”赵丰收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回家?” 钱如意想了想:“这还真不好说,不过估计也快了。如言已经不小了,如果她和周玉郎的婚事成了,肯定会及早成婚的。等她成了亲,我就回去了。” “不是。”赵丰收将头垂下:“是如言小姐的哥哥,让人去家里提亲了。爷爷、奶奶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你愿意,就及早回去。” “如言的哥哥?哪个?”钱如意诧异至极。 “就是那个卫元章。” “卫元章?”钱如意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话说她和卫元章连见面带说话不超过十次。这个卫元章怎么会想起向自己提亲。而且,她身在卫家,竟然丁点儿风声没有听到。这玩笑可是开大了。 钱如意还没有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就听赵丰收支支吾吾道:“其实,卫元章那人还是不错的。家里富裕,他母亲也是好相处的人。他会功夫,能保护你。也识字儿。是个有出息的人。你嫁给他,真的很好。” 钱如意怎么听着这话心里就不得劲儿呢?她瞪着赵丰收:“你什么意思?我爷爷、奶奶都还没嫌弃我嫁不出去,轮得着你嫌弃么?你管好自己的事吧,还操起闲心来了。” 赵丰收紧紧咬着下唇,任凭钱如意数落,自始至终没有回一句嘴。钱如意说了一通,见他不语也就自己没趣儿,不吭声了。俩人并排站在桃林山庄高大的围墙下,仿佛茫茫天地间的两只蝼蚁,渺小了单薄。 许久,钱如意轻叹一声:“我是不会嫁在京里的,这里好也罢,坏也罢,都不是我的家啊。” “可是……”赵丰收蹙眉道:“家里……” 钱如意听他又要呱噪,无名火起:“我一辈子不嫁人行不行?我又不吃你家米,看把你急的?” 赵丰收顿时又垂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钱如意又忍不住和他说话,实在是她的心事,除了赵丰收,也不知道该何谁说。她强压着心头的愁绪:“我以前和你说的那个人,大约是不存在的。” “嗯?”赵丰收没有听懂。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笨呢?我说不存在的意思就是……那人可能是我在迷踪荡里做了个梦,梦中的人物。要不然,怎么可能打听不到一丝一毫呢?” 赵丰收问道:“那你是要回去了吗?” “废话,不会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赵丰收顿时欣喜起来:“那我好好干活儿,攒足了路费,咱们好回家。” 钱如意点头:“等回到家了,我还你。” 赵丰收憨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你知道的,反正我也不会花钱。你就当帮我忙了。” 钱如意笑道:“傻子。” 赵丰收笑着反驳:“我不傻。” 两人正说着话,卫家的车子过来。钱如意作别了赵丰收,往卫如言的车子走去。但是,下一刻她就有些郁闷起来。那车夫不让她上车。说是主人家没来,他一个下人不敢做主。 钱如意站在那车旁,别说多尴尬了。如果不是看在卫如言的面子上,她一定叫上赵丰收,抬脚就回金山县了。 赵丰收远远看着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钱如意在元宝村的时候,从来都是她给别人气受,谁敢当着面惹她? 好不容易等卫如言出来,钱如意心里那股气已然压不住。然而,卫如言就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一般,自顾扶着为老夫人往车上走,看样子她回去的路上,还是要和卫老太太坐一辆车。 钱如意再压抑不住,高声唤了她一句:“如言。” 卫如言一怔,向这边看来:“什么事?” 钱如意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差点儿没把自己给呛死。这时才明白,原来卫如言一早就看见她了,是故意不理自己的。她心里那股气性,顿时又掺杂起了许多委屈来:“你和老太太坐车走了,我怎么办?” 卫如言还没有开口,卫老太太先开口了:“那样大一辆车子,难道还容不下如意姑娘么?”那语气姿态高高在上满是凌驾于人的高傲。这原本也没有什么。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卫老太太是侯爵遗孀,大小也位命妇,有官诰在身的。于钱如意这样的升斗小民面前,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但是,好不该在钱如意还是他们家客人的时候,这样对她。 看卫如言的样子,在卫老太太身边,低眉垂眼,一副不管世事的大家闺秀样子,钱如意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要是卫如言一开始就这样对她,她也无所谓的。钱如意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一样拎得清,放得下。大不了,她躲得远远的呗。 可是,骤然如此,让钱如意如何能不委屈。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卫如言了好不好。 不过,不管怎么说。赵丰收还在那边看着呢。说是为了面子也好,怕赵丰收告诉了爷爷、奶奶让二老担心也好。钱如意硬是将满腹的委屈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向着卫老太太福身一礼:“多谢老太太赐车。”说完,撩裙抬脚,爬上了马车。真的是爬。那马车太高了,钱如意个子矮,没人给她放凳子,她只能爬上去。 车子走动起来。空荡荡的车厢内,就钱如意一人,她的心也和这车厢一般,变得无比的空荡。她抬起头来,望着车顶,有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京城里来。难道就为了那个在心中存了十年,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过的那个人? 此时想起,怎么这个理由那么的荒唐呢? 罢了,罢了,回吧,回吧。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往回走。等进了城门天已经傍黑了。又走了一会儿,外头有人道:“到了。” 车子停住,钱如意从车中跳下来,抬头望着卫家的门楼,说实话,她真的很想转头就走了,那怕是露宿街头,都不在卫家受那平白无故的气。 卫如言和卫老太太也下了车,正要换乘进府的小轿。 就在这个时候,凝翠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一下子跳到钱如意面前:“如意姑娘。” 钱如意有些提不起精神:“你跑哪里去了?” 凝翠道:“我去找你啊,没找到。急得我差点儿跳了悬崖,后来想想,就回家去找哥哥求助啊。结果哥哥说,你已经找到了,和世子在一起。我正要去寻你会合。哥哥说,让我娘和我一起,在卫家门口等着就行了。你果然好好的回来了。” “哦。”钱如意心里不高兴啊,她又不是个惯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因此整个人都恹恹的。凝翠那个没眼力的,半天才看出来:“姑娘,谁惹你了?” 钱如意情绪低落道:“没有。” 那边一个妇人,已经径直走到卫老太太面前,笑吟吟道:“敬请老太太留尊步。奴婢给您请安了。” 137、不合适 () 卫如言认识眼前这个干净利整的妇人,卫老太太显然是认识的,见了她笑呵呵道:“原来是方大娘子。” 那妇人福身道:“不敢当。” 卫老太太看了看不远处和钱如意说话的凝翠,复将目光转回方大娘子身上:“不知大娘子因何拦住老妇啊?” 方大娘子又是福身一礼:“都说老太太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可见果然名不虚传。奴婢今日确实有事请禀告老太太您。” 卫老太太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娘子进府去说吧。” 方大娘子笑道:“原本是应该先过府去向您老请过安,再向您禀告的。可是,您今儿舟车劳顿,想必也累得很了,奴婢又怎么好意思影响您老休息呢。还望您老宽宏大量,原谅奴婢的唐突之处。” 卫老太太笑道:“你这嘴啊,也不知抹了多少香油,忒是圆滑。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方大娘子道:“原是我们家姑娘的事,她在您这里叨扰的也够久的了。今儿该见的也都见了,总不好一直麻烦您……” 一旁的卫如言忍不住道:“你要将如意带走?” 方大娘子点头:“三小姐聪慧过人,所言极是。” “那可不行。”卫如言有些急了起来:“如意是我爹向她钱爷爷、钱奶奶请求了,请来陪伴我的客人。当初钱爷爷和钱奶奶可是将她交到我爹手上的。倘若你们家和她有什么瓜葛,也该去她家里接人,怎么能来我们家要人回去呢?” 方大娘子语塞:“三小姐说的原本也在理。可眼下不是情势所迫么?左不过都是一样的。” 卫如言正色道:“不是我年纪轻的,非要驳您的面子。这件事,万万不成。” 方大娘子道:“那也要问过如意姑娘才行。” 这下卫如言没话说了。 钱如意已经将那边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走了过去道:“问了我也是白问。”说着向那妇人行了一个大礼:“您是凝翠的母亲吧?吃了您那样多的点心,钱如意感激不尽。只是,今日您提起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凝翠是你的女儿,你要接回去也使得,可是我却是和你家没有半分关系的。我或留在京中,或者要去哪里,我自己会决断。多谢大娘的好意。” 那妇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的么?” 钱如意也莫名其妙:“什么说好了的?又是和谁说好了的?” “我们家世子啊。” 钱如意更加奇怪:“你家世子又和我何干?” 方大娘子察觉出此中必有误会,转头看向凝翠。 凝翠心直口快,望着钱如意:“不是你同意了世子接你过去的吗?” 钱如意两手一摊:“你们家世子的事情,于我何干?他又以什么身份接我过去呢?过哪里去?我又是以什么身份过去?过哪里去?” “这……”方大娘子有些不知所措。 钱如意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转头看向卫如言:“你心里也是打的这个算盘对不对?因此今儿才恼了我对不对?” 卫如言不语。 钱如意顿时怒火万丈:“你不说话就是默认。难怪你一时说要和我做姐妹,一时又恼了起来。原来你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我知道我家世卑微,野草一样。可是,就算看在我千里迢迢来和你做伴儿的份上,好不该这样的作贱我。”她气急了,眼睛都红了起来。 卫如言这会儿却分外端得住,宛如那老佛,八风不动的样子:“不要胡闹了,咱们两个的事,回家里去说。在这大街上像什么样子。” 钱如意这会儿,被气的手脚都是凉的,冷笑一声:“这会儿你倒是大小姐了,不和我谈什么姐姐妹妹了。罢了,罢了,我自知卑微,好不该贱脚踏你家的贵地。就此别过,永不相见。”钱如意说完,转身便走。 卫如言神色一震:“这黑灯瞎火的,你要走到哪里去?” 钱如意也不回头,径直向前走。 卫如言连忙吩咐春香:“快去把如意姑娘拉回来。” 春香听了,连忙去拉钱如意。 钱如意执意不肯回头。 一旁的卫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喝道:“那丫头,撒开她,我们家没有这般不懂规矩的人。” 春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卫如言向老太太道:“祖母,您不知道。如意就是个小孩子脾气,一会儿就好了。若是任由她黑夜里独自乱走,出了事可怎么得了。”说着,又一叠声吩咐荷香等几人,去拉钱如意。 钱如意本就身娇体弱,四个丫头齐上阵,她根本就不是对手。硬是被拉扯着,一直拉进了府里去。 慧雅郡主还没有休息,看见她被扯手扯脚的拉进来,问道:“怎么了?” 四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向慧雅郡主解说。 慧雅郡主牵住钱如意的手,温言道:“跟我说说,谁让你受委屈了?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钱如意直言道:“是卫如言。” 慧雅郡主呼吸一滞:“你们吵架了?” “何止吵架啊,我要和她绝交。” “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钱如意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到底怎么回事呢?” “卫如言想要我充当媵妾,陪她出嫁。” 慧雅郡主闻言,悬起的心陡然落地:“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这也不是没有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陪嫁媵妾再正常不过了。” 钱如意简直要被气的七窍生烟:“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慧雅郡主望着她,一双眼睛清澈的如同未被污染的泉水:“为什么?” 钱如意觉得,自己要是再和慧雅郡主说下去,会吐血而亡。她转身坐进了椅子里,扭着头不再说话。 慧雅郡主不解道:“卫家再怎么落魄,如言都是卫家正儿八经的小姐。退一万步说,她还有我这个挂名的嫡母。无论如何,她将来要嫁的人家,家世门第都不会错。你跟着她,一辈子荣华富贵,难道不好么?你们又是相熟的,相互也有个伴儿。免得到了后来,如同我一般,孤苦伶仃。” 钱如意心软,听她语气中甚是心酸,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三分,转回头,认真道:“郡主娘娘,不是我不知好歹。我心里十分的清楚,如果跟着如言,就算不是荣华富贵,但是半生衣食无忧肯定是有的。但是,那不是我想要过得日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十分的清楚。我虽然是穷人家的女孩儿,但是,一向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的。那高门大院实在不是我的善地。倘若我真的一脚踏进去,不是我亡就是搅和的他们鸡犬不宁。认真算来,我不过是个毫无依仗的贫女,定然是我亡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要赡养,还有叔叔伯伯要孝顺。如何能轻易的就将自己的小命开销了呢?” 慧雅郡主道:“你跟着如言,又不是别的恶毒主母,如何还怕这些呢?” 钱如意反问:“郡主娘娘,您实话实说,尊贵如您,难道就不是身不由己么?” 慧雅郡主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如言可怜,你要怎样,才答应陪着她呢?” 钱如意道:“郡主娘娘,莫怪民女讲话不近人情。这世上,谁人不可怜呢?总归自己选的路,还是要自己咬着牙走下去的。” 慧雅郡主转身,默默的走开了。 钱如意便去收拾自己不多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往背上一挂,就要离开。她不敢让自己多想什么。实在是她自己的脾气秉性,自己清楚。如果犹豫片刻,定然会胆怯起来,不敢独自走到那陌生的世界里去。 “如意姑娘,好歹等小姐来了您再走。”春香和荷香几人拦着她,说什么不让她出屋。 这时,卫如言从外面急匆匆的赶回来,看见钱如意的样子,顿时潸然泪下:“我就是一时想不开,心里别扭,因此冷落了你。你就这样绝情么?” 钱如意垂着眼皮,梗着脖子不搭理她。 卫如言伸手去拉钱如意的衣袖:“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像今天这样想不开,你就别生气了。” 钱如意一把将她的手挥开:“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谁知你竟揣这那样的糊涂心思。我是生气你不理我么?我气的是,你心里以为我就是得给人做小老婆的。” 卫如言道:“我以为你知道的。若不然,你又何必跟着我来京里呢?” 钱如意简直要被气笑了:“我好心和你做伴儿,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又不曾卖给你,又不曾穿你家衣,又不曾花你家银子钱,你凭什么这样认为?我要是想当小老婆,哪里当不得?巴巴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卫如言也怒了:“你如今这样说了,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倒是说说,你要是真心不愿意给人做小老婆,那方大娘子何故巴巴的跑来接你?难道你不喜欢做有名有份的,偏喜欢做那无名无份的?” 钱如意指着卫如言的鼻子:“卫如言,要不是念在你和山长对我家有恩,我一口吐沫啐你一脸,你信不信?你还好意思来问起我来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和那周玉郎沆瀣一气,使了手段来故意作贱我的?” “你隔三差五往外跑,动不动彻夜不归。如今倒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到底谁和谁沆瀣一气,背地里使手段,谁自己清楚。” “我彻夜不归?”钱如意指着自己的鼻子,忽然发现,还真是这样。她还真的彻夜不归过,可都是在陆子峰那里,和周玉郎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怒气冲冲道:“我又没有买给你,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难道不是你早就和那人在一起了么?” “你……”钱如意气的脸都成了猪肝色:“你血口喷人。我可不像你。” “我怎么了?” “你自己清楚。” 卫如言委实冤枉:“你说清楚。” 钱如意这会儿气急了,斜着眼睛冷声道:“索性我就都和你说了。我彻夜不归是在陆师兄那里,不是在周玉郎那里。周玉郎想要来去的时候会翻墙,陆师兄不会。” “……”卫如言呼吸骤然滞住,两眼死死盯着钱如意。许久才猛然吸了一口气,将头别开。看得出她在强忍着什么,可显然忍不住,浑身上下微不可见的颤抖着。整个人仿佛僵硬在了那里。 钱如意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过恶毒了。 陆子峰喜欢卫如言,这个钱如意知道。陆子峰不知道的是,其实卫如言也喜欢他。同样的是,卫如言喜欢陆子峰,但是并不知道陆子峰也喜欢着她自己。原本,钱如意站在二人之间,小心翼翼的维护这种关系。因为,她很清楚,卫如言是不会选择陆子峰的。卫如言的名利心太重,追求太高。陆子峰心性淡薄,淡泊明志。两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是,今天她实在太生气了,故意拿陆子峰来刺激卫如言。 这就好比打蛇打七寸,此时的陆子峰就是卫如言的七寸。她还太年轻,年轻就意味着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却还没有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卫如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几乎是咬着牙道:“你跟师兄不合适。” 钱如意看她的样子,实在痛苦。于是,没有再接话,转而说道:“我要走了,你好自珍重。” 卫如言道:“你去找师兄么?” 钱如意顿住脚步,转回头望着卫如言,内心里非常想要告诉她,陆子峰很喜欢她。于是,她问道:“如果是你,你会甘心跟着陆师兄,平淡一生么?” 卫如言再次怔住,又过了许久,重复道:“你和师兄不合适。” “为什么?” “师兄前头的路,定然坎坷。你身体不好,如果跟了他,会成为他的累赘。” 钱如意依旧不死心:“如果换了你,你愿意陪着他一路坎坷么?” 卫如言垂下头去,默默转身。 这意思不言而喻,她和陆子峰之间没有如果。 钱如意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她这一刻真的想要撮合陆子峰和卫如言,鬼使神差说道:“陆师兄说,等我三十岁的时候,他来娶我。” 卫如言再次僵住。 钱如意道:“我走了。” 138、豁然开朗 () 卫如言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钱如意又说了一次:“我走了。”两人虽然闹了别扭,但是彼此在一起那么多年的感情,并不是说丢就丢了的。 卫如言忽然挺直了脊背,转过身来望着站在院子里的钱如意。她面色平静,但是和她十分熟悉的钱如意却能轻易从那平静下,体会到她心里此刻的痛苦纠结。 钱如意心软了:“如果……我可以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卫如言依旧不语。并非她不想说话,而是她此刻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钱如意向回走了一步:“你说好不好?” 卫如言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她的呼吸在颤抖。许久道:“你不要逼我。” 钱如意抬头望着她:“没有人可以逼你,不是吗?” 卫如言道:“你要我给你跪下么?” 钱如意摇头。 “好,我给你跪下就是。” 卫如言强自收拢着脚步,勉强让自己行走起来不至于踉跄,从门口到钱如意站立的地方,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她却仿佛跨过了刀山火海。最后走到钱如意面前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果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钱如意面前。 钱如意慌忙也跟着跪倒在地,身后扶住她:“你这是为了哪般?” 卫如言道:“为了我的心。” 钱如意将她拥住:“听凭自己的心意,不行么?” 卫如言将狼狈的自己埋进钱如意的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钱如意道:“既然你自己选择了,别人也不能强求。只是,你逼迫你自己就好,不要拉上我。我宁可自己三十岁了嫁不出,被陆师兄可怜,也是不会给人做小的。” 卫如言道:“那就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拖累师兄。” 钱如意将她扶起:“我答应你。” 两人相扶相携站起来,卫如言依旧扶着钱如意的肩膀,浑身仿佛虚脱一般:“其实,你要是真的肯跟着我,我才担心。以你的聪明,只怕将来把我卖了,我都会帮着你数钱。每每想起这个,我心里就难受的很。” 钱如意翻个白眼:“这下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吧?”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和他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吗?” 钱如意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卫如言说的那个他是周玉郎。她又翻个白眼儿:“你个醋汁子拧成的婆娘,八字儿还没有一撇的事,就把自己当回事,吃起那莫名其妙的飞醋来。我和他还能说什么?无外乎,我那个姐姐、妹妹怎么样呗。” 钱如意没有姐妹,交好的女孩子也只有卫如言一个。她口中的姐姐、妹妹自然就是指卫如言。 卫如言似乎略松了一口气:“你和我说说,那人怎样。” 钱如意提起周玉郎就一千一百个不耐烦:“你和他早就认识的,反而来问我。我怎么知道?” 卫如言依靠在钱如意的肩膀上:“我实话和你实说。我见他还没有你见的多。往日里,就算见着了,他也冷冰冰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所以,我这心里老大的没底儿。” 钱如意摆手:“饶了我吧。我实在不想提起这个人。想起他我脑门儿都疼。如果我说了他的不好,你又不高兴。让我说他的好,又实在太难为我自己。咱们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春香等几个人,站在一旁面面相觑,刚刚还吵的天雷地火的俩人,这会儿又好成一个人了。这俩人,吵架跟闹着玩儿似的。 不过,话虽如此,可钱如意和卫如言两人,到底有了嫌隙。钱如意主动要求去卫如言隔壁的抱厦睡。在这之前,两人不管吵也好,闹也好,始终都是谁在一块儿的。 卫如言心里也有着老大的没意思,于是便同意了。 钱如意独自躺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内,看着窗棂透过来的斑驳月光,破天荒的没有睡意。 忽然,那月光一暗。 钱如意倏然转头,向着窗外望去。但是,只见月影扶疏,并没有什么异样。她这才省起,眼下她和卫如言是歇在慧雅郡主这里。一般二般的人,是闯不进这里来的。 她悬起的心放下,睡意上涌,这才沉沉睡去。 正睡的香甜,忽听外头有人说话:“恭喜三小姐,贺喜三小姐。” 钱如意醒来,侧耳细听,原来是对门儿周家来提亲了。卫老太太派了身边得力的婆子,来告诉卫如言。这件事,其实自卫如言离开金山县,几乎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不过婚嫁大事,总不能那样仓促,因此才拖到现在。 钱如意有闭上眼睛,准备接着谁家。 房门被从外头推开,卫如言走了进来,唤了她一声:“如意。” 钱如意睁开眼睛。 卫如言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钱如意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么?” 卫如言也不瞒她:“如今,我父亲远在金山县,老太太多年未曾管事的。那二夫人,你也看到了,和我并不一心。这婚姻大事,我一个女孩儿家该如何是好?” 钱如意坐起身:“眼前不正有一个现成可以为你出头的么?” “你是说……她?” 钱如意点头:“老话说,舅姑亲妗子,不如后娘一阵子。不管你和郡主有什么嫌隙,对外她都是你的嫡母。我也不是非要劝着你和她好。也不是非要说你们家的是非长短。只是我既然答应了你山长,陪着你来到这里,你不好出头的,少不得我要替你周转一二。底下的话,我说了你也别恼。” 卫如言道:“你说就是。” 钱如意道:“以我旁观之见,你们家现在即无买卖营生,又没有官爵厚禄支撑,外头看着好看,其实内里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每年里的开销,只怕都要指望着慧雅郡主。老太太但凡还有三分明白,就不会在你这件事上,撇开慧雅郡主。那是拆自己的台,给慧雅郡主难看,也是给自己难堪。 你也说了,你一个闺阁女儿,在婚姻大事上多有掣肘。你想想,与其到时候被人牵着鼻子走,何如主动出击呢?” 卫如言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我和她血海深仇。她帮不帮我且放一边,就算我有心请她,又如何开口?” 钱如意指了指自己。 卫如言道:“如此,就拜托你了。” 钱如意道:“我这就起床。不过……”她望着卫如言:“你既要是换人干活儿,总要让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我也不要别的,就让人将那白粥稠稠的给我熬上两碗就得。” 卫如言笑道:“你倒好养活。” 钱如意吃吧喝足,抖擞精神去找慧雅郡主。 这个慧雅郡主,也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她非同一般的耐得住寂寞。她心里十分清楚,卫如言厌恶她,憎恨她。于是乎,从卫如言住进她这里开始,她就开始做隐形人。除非逼不得已,要不然绝对不会出现在卫如言面前,更不会弄出一点儿响声来给卫如言听见。 卫如言不去找她,她也是绝对不会来见卫如言的。 钱如意去到慧雅郡主那里的时候,慧雅郡主正在面壁发呆。钱如意笑道:“您要学那达摩祖师,堪破红尘,立地成佛么?” 慧雅郡主闻言,许久才转过身来,两眼澄澈的望着钱如意:“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您要学那达摩祖师,立地成佛么?” 慧雅郡主低呼一声:“呀,你怎么不早说。自我记事,心里总觉得丢了什么似的。却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无意今日被你一语道破。” 钱如意一怔:“您还真的要看破红尘啊。” 慧雅郡主道:“红尘于我何干呢?” 钱如意听了,还真是这样。慧雅郡主这半辈子,就在院子里圈着了,说什么,做什么,哭或者笑,当真无一人在乎。别人要说于红尘无干,钱如意都要啐他一脸,唯独慧雅郡主这样说,实至名归。 红尘确实和这个年过半百,却依然澄澈如同幼儿的女子无干。她不曾理过俗务,也不曾被俗务所扰。 原本钱如意还特别同情慧雅郡主的遭遇,如今却忽然有些羡慕她了。慧雅郡主所欠缺的,只是一点儿放下而已。如今,看她的样子,她已然学会了。 那么她的后半生,青灯长卷也罢,闲云野鹤也罢,唯一己一心一意而已。 这样的生活,怎能不令人羡慕呢? 钱如意只管在那里发呆,慧雅郡主早已盯着她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你今日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瞧着我发呆么?” 钱如意这样才回过神来:“并不是。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我刚刚被郡主的风采折服,一时间晃神了。” 慧雅郡主道:“你要,就尽管捡好听的说吧。好话我是爱听的。” 钱如意走到她面前:“郡主且缓一缓修行的步伐。眼前您尚有一段尘缘未了。” 慧雅郡主知道她在开玩笑,微微一笑道:“你且说说,我能有什么样的尘缘未了呢?” “卫如言。” 慧雅郡主的神色凝重了起来,继而变得哀伤:“我倒是有心怜她,奈何她于我水火不容。我也无可奈何啊。” 钱如意道:“她这不是让我来了么?” 慧雅郡主摇头:“我也不希冀什么了。这么多年,我盼望的太多了,罢了,罢了。” 钱如意道:“您如今颇有大彻大悟之势,所以,有些事情并不用我多说什么,您心里也跟明镜一样。您也说,如言的母亲之死,多少还是和您有关的。俗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约就是这种。所以,您心里对如言怀着歉疚。这是您心思纯善,人之常情。 如言自幼便知道,她的母亲因您而死。杀母之仇,自然怀恨在心。这是她心怀孝义,也是人之常情。 俗话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她之间,因人之常情,如今也只好以人之常情化之。 从此您心无旁骛,她大约也会将心中的仇恨略略放下,大家过的轻松。您说这样不好么?” 慧雅郡主连连摆手:“哎呦,你这一大堆话,绕来绕去,都把我的头绕晕了。快打住了吧。”说完,顿了顿道:“不过,你有两句话我听着倒是有些道理。我自放不下对那孩子的歉疚,她也放不下对我的仇恨。以往之事,就算追悔莫及也是没有分毫办法的。你说以人之常情化之,怎么化?” 钱如意道:“且将那歉疚也好,仇恨也罢放到一旁,权且当作不存在。做好眼前之事就是化解之道了。这又有个说法,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慧雅郡主轻叹了一声:“说实话,我并不惧怕那孩子仇恨于我的。相反,倘若那孩子不恨我了。这个世上就连一个牵挂我的人都没有了。我也没了可以牵挂的人。你说,那样我活在这个世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倒是把钱如意给问住了。她想了许久:“我经常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姓什么,叫什么。我也常想,我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是啊。”慧雅郡主望着她,两眼茫然:“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钱如意道:“什么都不为。” “嗯?” 钱如意点头:“就是什么都不为。郡主,您有没有想过,都是第一次做人,我们为什么就要总想着为什么呢?难道我们就不能为自己好好活着么?” “为自己?” “嗯。”钱如意这时,心中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之感:“就是为自己。我们谁都不为。” 慧雅郡主低眉沉思了许久:“这么说,似乎也不错。” 钱如意问道:“那眼前这件事,您应不应呢?” “什么事?”慧雅郡主竟然根本就不知道周家来提亲的事情。 钱如意有些无奈道:“您可真是两耳不闻窗事,一心只参佛祖经。” 慧雅郡主笑道:“你错了,我并不会读什么经文,更别说参佛了。我只是每日里不知道干什么,坐在那里发呆而已。” 钱如意一拍手道:“说起发呆,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 慧雅郡主望着她,等着听下文。 139、八、九、还是十 () 钱如意清了清嗓子道:“从前庙里有两个和尚。那个小和尚呆头呆脑的,因此常常遭那大和尚捉弄。一日,大和尚闲来无聊,又想捉弄那小和尚。于是告诉那小和尚,他前天晚上做梦,梦见佛祖传了他一篇经文,说只要时时刻刻用心诵读,将来就能成佛。 那小和尚信以为真,从此以后,无论晨昏,无论寒暑。走路也诵经,坐卧也诵经。 那大和尚见了,每每暗自取笑那小和尚呆笨。 忽一日,山上出了妖怪,但凡经过的人,无不被害。那大和尚每日战战兢兢,不敢出庙门一步。于是使唤那小和尚去采买常日里所需的菜蔬。 那小和尚去了又来,黯然无恙。而且,自那时起,山中妖祸就断绝了。再也没有人被祸害过。 大和尚因此十分惊奇。有意试探那小和尚有什么稀奇。听说某处饿鬼横行,于是就鼓动那小和尚前去那个地方化缘。 大和尚在后头悄悄跟着,只见那小和尚才走近那阴气沉沉的地方,浑身上下就冒出一团金光,将那小和尚团团包裹在其中。那小和尚所过之处,阴风散去,阴气荡然无存,霎时间就日朗风清,天地一片晴明。 大和尚这才知道,那小和尚早已修成佛身。 可是,他明明给小和尚的经文,是自己杜撰的啊。” 慧雅郡主听得认真:“这倒是奇了,难道那大和尚误打误撞,竟然写出了真的能渡人成佛成圣的经文?” 钱如意摇头:“从来只听说那佛祖圣贤,度化旁人的,哪里听说过能度化己身的呢?想必是,这世间的修行,佛也罢,道也罢,总是修心,不是修形。只要心到了,就算日日对着白墙也是迟早要成佛成圣的。” 慧雅郡主这才听明白,原来是钱如意在说自己日日对着墙壁发呆这件事。她忍不住笑道:“你呀,什么话从你嘴里过一遍,说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也不用在这里费心逗我高兴,快些把你眼前这个人之常情,合盘端出来吧。” 钱如意就将周家来提亲,卫如言的婚事没有合适的人主持这件事说了。 慧雅郡主道:“要是让我坐在前头,充当那挡箭的牌子,唬人的架子。这个我是在行的。要是真的让我主事,你还不如杀了我痛快些。我是无论如何做不来那些事情的。” 钱如意道:“不是还有如言么,再不济还有我。您肯站在前头冲那牌子,架子,就已经足够了。” “那行。”慧雅郡主道:“不过,你得一直跟在我身边才行‘让我向前走的时候,拉一下我的衣袖,让我停下的时候,踩一下我的裙摆。该笑的时候,眨眼睛,该恼了的时候,撇嘴巴。” 钱如意目瞪口呆:“您这都是什么怪招数?” “很奇怪吗?”慧雅郡主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以前我都是这个样子的啊。”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下意识的阴郁下去:“不说了,你记住就行。” 钱如意此刻,心里就一个景象来回飘荡:慧雅郡主牌提线木偶,被一个姓张三还是李四的恶婆子提着杆儿,拉着线儿,扯动着胳膊腿儿。 慧雅郡主独自沉默了半响,这才想起了什么:“那我现在该干什么?” 钱如意道:“您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在这里喝喝茶,等着老太太派人过来跟你说如言的婚事就行了。” “哦。”慧雅郡主便去找茶杯,又去找茶壶。忙忙的似乎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但其实,那茶杯也好,茶壶也罢,都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若说人世间的可怜,大约像慧雅郡主这种,连给自己倒杯茶水都不知所措得,估计也算一种。 钱如意帮她将茶水倒上,递到她手中:“其实,这喝茶也未必就是真的喝茶。” “那是什么?” “如果不渴,就装装样子罢了。左不过,就是做个姿态出来给人看的。” “我为什么要做姿态给别人看呢?” “……”钱如意难得的语塞。估计这世上能把钱如意给问的哑口无言得人,慧雅郡主首屈一指。 慧雅郡主是个非常耐得住寂寞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寂寞的人。而钱如意也并非一定要叽叽喳喳不听说话的那种。如果可以,她也可以任由自己不声不响得歪上一个上午。 这两个人,一动一静,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竟然显现出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各自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侍女进来禀报:“卫老太太求见。” 慧雅郡主下意识的看向钱如意。钱如意点头。她这才向那侍女道:“请。” 过了片刻,只见卫老太太在婆子丫头的搀扶中走了进来。 慧雅郡主依旧端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大约她在这府里,一向如此的。那卫老太太也并没有责怪得意思,相反,却还向着慧雅郡主微微点头行礼:“老身见过郡主。” 一旁的钱如意连忙去搬椅子,慧雅郡主见了,这才向那老太太道:“您请坐。” 卫老太太也不客气,在那椅子上坐下,婆媳二人面对面坐着,那情形却怎么看,怎么别扭。两人根本就不像一家人,像一块堆儿共事得活计,这会儿遇见了事情,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卫老太太不言语,慧雅郡主是不会主动问她什么的。这倒不是慧雅郡主有意拿架子,给老太太耍威风,而是她本性就是如此。卫老太太坐了一会儿,见这样实在不是个事儿,只好主动道:“如言也不小了,像她那样大的姑娘,都早就成亲了。这个你怎么看?” 慧雅郡主又要去看钱如意,钱如意眨了眨眼睛。慧雅郡主将嘴角一翘,便笑了出来。而且,她笑得十分自然,如果钱如意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俩人商量好的,根本就看不出慧雅郡主在装笑。 可是,钱如意没告诉慧雅郡主该说什么啊,所以,慧雅郡主也只是笑着。 钱如意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可是,这里两尊大佛讲话,哪里轮得到她出头? 卫老太太被慧雅郡主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她也不能就这样看着慧雅郡主在这里笑,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吧?没办法,这老太太只好再退一步,主动把对门儿来提亲的事情说了。 按照常人的推断,无论把慧雅郡主换成谁,估计都不可能会心甘情愿替卫如言操持婚事。毕竟,她和卫如言的仇恨摆在那里,这是其一。其二,认真讲,卫如言的父亲,卫长风作为慧雅郡主的丈夫,是极其不合格的。他娶了慧雅郡主,却自新婚之日起,连一面都不曾和慧雅郡主见过。 就冲着夫妻间这般的矛盾,身为妻子、身为嫡母的慧雅郡主说出不管卫如言,那是再合逻辑不过的事。 可是,这老太太算差了一点。慧雅郡主就不是个平常女子,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平常的人情世故,更不知道平常人遇见她这种事会怎么反应。她的世界很小,单纯到,就只有一个院子和一个她自己而已。 如果钱如意没有来请求她,她肯定是想不起来还有卫如言这档子事的。同样的,钱如意既然告诉了她要怎么做,她也就会心无旁骛的去做。 因此,卫老太太说完对门提亲的事,本来心里都准本好,如果慧雅郡主不管卫如言该怎么办的时候。慧雅郡主一口应承了下来。 这下把老太太给闪的,张着嘴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说实话,这老太太还真的不想慧雅郡主管卫如言。只要慧雅郡主不管卫如言,卫如言在这府里就跟孤女一般,只能仰仗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这几位,不管之前和卫如言有间隙也罢,无间隙也罢。只要打发卫如言出了门子,那么对于卫如言来说,就是一辈子都别想撇清的,天大的恩惠。 老太太算得精明,也看的明白。卫家要是再没有人支撑,就真的穷家末路了。能抓住一个助力是一个。如今对门周家的权势,名望都如日中天。老太太怎么会愿意放过这个大好的助力呢? 但是,她老人家一个试算,满盘皆空。除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以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总不能说,郡主啊,如言和你有仇,你就别管她了吧。 这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 无论慧雅郡主怎样,她都占着卫如言嫡母的位置呢。她又一向是和老太太能比肩得人物。慧雅郡主开了尊口,答应替卫如言操持,别人再没有半点法子。 卫老太太也只好落魄而回了。 老太太前脚刚走,慧雅郡主后脚就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转向钱如意:“你怎么都不说话的?” 钱如意两手一摊:“这里也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啊。” 慧雅郡主道:“怎么没有?咱们不是说话了的吗?我就管在前头冲花架子,其余一切都归你打点。怎么事到临头,你不说话了。我又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呢?” 钱如意问道:“难道以往,你遇事都不说话的么?” “说啊,不过都是事先讲好的。” 钱如意忽然对那个姓张还是姓王的老虔婆佩服的五体投地起来。看来那老婆子能圈禁郡主,继而把持卫家的内务,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最起码,这揣度人心这件事,就做的相当的炉火纯青。若非如此,又如何能事先就安排好慧雅郡主该说什么呢? 这一点,钱如意自愧不如。 她苦着脸道:“我又不是神仙,事先就料到应该说什么话,实在太强人所难。郡主,您好歹也自由发挥一下下。只要咱们商量的事情,说的**不离十也就行了。” 慧雅郡主凝眉道:“那到底是八、九,还是九、十?你说清楚一点。” 钱如意现在,有种想撞墙得冲动。她已经在心里开始同情那个不知道姓孙还是姓爷的婆子。这么多年,能笼络着慧雅郡主,进皇宫,入宅门儿,一点儿马脚不露,她真的是太过煞费苦心,太不容易了。 慧雅郡主还不耐烦起来了,见她不语,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钱如意挠了挠头:“您就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就行了。” “我心里,想说的话?”慧雅郡主忽然变得没底气起来:“可以吗?” 钱如意点头:“当然。” “可是……”慧雅郡主忽然又变得沉默起来。 钱如意猜测,她大约又想起了她的奶妈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外人看来,那婆子圈禁郡主,作威作福,可恶至极。可是,要是站在慧雅郡主的立场上,那婆子却是她最亲近的人了,也是这么多年,唯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这样一个人,怎能让人轻易忘记呢? 钱如意已经不知道该同情慧雅郡主,还是可怜她,望着她的眼睛道:“没有可是。你想什么,就说什么就好了。” “我……我不知道……”慧雅郡主忽然站起身,已经进内室去了。 钱如意愣怔在原地,有些想不明白慧雅郡主不知道什么。 钱如意跟着她走进去,只见慧雅郡主又坐在床上,做面壁思过状。 钱如意走过去,默默在她身后坐下:“难道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么难么?” 慧雅郡主道:“我累了,你走吧。” 钱如意垂着眼皮:“我也累了,能在你这里歇一会儿么?我保证不吵到你。” 许久慧雅郡主点头道:“好吧。” 钱如意就在慧雅郡主身后躺下。她真只是想休息一下的,结果一放松,睡着了。等她醒来,已经是半夜,慧雅郡主拥着被子,睡得正香。 钱如意肚子里饿的咕噜噜叫,于是爬起来找吃的。可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慧雅郡主这里干净的,连半块点心都没有。 慧雅郡主大约被她吵醒了,惺忪着一双睡眼问道:“妈妈,几时了?” 钱如意一怔:“三更天了吧。” 慧雅郡主倏然睁开双眼,看向钱如意的目光中分明写着失望和哀伤。 140、说了得好 () 钱如意一向心软,知道她大约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妈妈,心里难过。于是走过去,像奶奶常常圈着她那样,将慧雅郡主圈在怀里。 慧雅郡主当真将头靠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钱如意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唤了起来。 慧雅郡主一怔,忽然失笑:“你肚子里的小怪物,开始闹腾了。” 钱如意拍了拍自己瘪瘪的肚皮:“是啊,这小怪物饿了,想要吃好吃的。” 慧雅郡主道:“难道不是想睡觉?你睡着了,这小怪物也就不闹腾了。” 钱如意摇头:“饿着肚子,怎么能睡安稳呢?” “你是说,这就是饿肚子?” 钱如意点头。 慧雅郡主垂下头去:“你骗人,我可是堂堂郡主,怎么会饿肚子呢?” 钱如意忽然间满腹沧桑:“你到底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慧雅郡主道:“不都是那样么。” 这个话题实在不好,钱如意灵机一动道:“郡主,你想不想吃东西?” 慧雅郡主眼睛一亮,但随即摇头:“晚上是睡觉的时候,不能吃东西。” “谁说的?” 慧雅郡主刚刚明亮起来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 这还用问,定然是那老虔婆教给她的规矩。 钱如意拍了自己一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望着慧雅郡主:“咱们去找吃的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去。咱们两个做伴儿,胆子大一些。” 很明显,慧雅郡主有些心动,但是,她望了望外头的黑夜之后,立刻又退缩了:“外头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能出去呢?” “我眼神儿好啊。你跟着我,没事的。”钱如意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 慧雅郡主犹豫了片刻,也跟着下来。 慧雅郡主这里是有单独的厨房的。整个卫家也只有她这里有单独的厨房,别的地方就算是老太太,也是吃大厨房份例,夜里要是饿了,想要吃点儿什么是要额外贴钱才行的。 慧雅郡主这里显然不用,但是,慧雅郡主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可以行使的权利都是什么。钱如意带着她来到厨房的时候,厨房的人早已歇下了,大约是慧雅郡主这个主子实在太好伺候,平常都是给什么吃什么,不给就饿着。所以,这里做事的人也都睡得格外踏实。 以至于钱如意带着慧雅郡主到了厨房里头,都还没有人发现。 钱如意其实没什么厨艺可言的,充其量生的做成熟的。可也也就足够了。 她们在厨房找到了油盐米面,鸡蛋、小香葱之类的时新菜蔬。钱如意就自告奋勇,卷起袖子来煮粥。 话说煮粥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她还是会干的。 慧雅郡主大约是自由生之日起,第一次下厨,看见什么都新奇的不得力。她也不甘寂寞的,卷着袖子找事情做。切了咸肉,又切菜蔬。一会儿功夫,还真给两人折腾出一锅青菜咸肉粥。慧雅郡主还煮了一锅鸡蛋,足足有四五十个。因为,她看着两三个鸡蛋放在偌大的锅里,十分的孤单,忍不住就想给它们多找几个伴,一来二去就把厨房里所有能找到的鸡蛋,都煮了。 俩人也不找地方坐,就那样站在锅灶前,各自捧了碗,喝粥吃白水蛋。 吃饱喝足之后,钱如意又找个罐子,把剩下的粥盛出来给慧雅郡主提着,自己拿个篮子把煮好得鸡蛋捡出来装上,又悄无声息的溜回屋里。 慧雅郡主兴奋的像个小孩子:“这些剩下的东西怎么办?” 钱如意道:“留着明天早上再吃。咱们两个,差不多也就吃完了。这些鸡蛋是能放的,慢慢吃呗。” 慧雅郡主躺在床上,咂着嘴:“如意,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钱如意那话匣子,顿时就压不住了:“好吃的多着呢,可惜你是郡主,不能像我一样,愿意怎么疯,就怎么疯?要不然,我一定带着你尝一尝我们金山县的栗子面儿窝头。那才叫好吃呢。” “那是什么?” “就是栗子,栗子你知道吧?” 慧雅郡主摇头。 钱如意道:“那等我回家了,到了秋天收了栗子,托人给你送一些来。” 慧雅郡主顿时高兴起来:“那自然好,你可一定要记着。” 钱如意点头:“放心,我记性好着呢。”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也不知道谁先睡着的,一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门外一早起来等着伺候的侍女们捧进来洗漱的用品。慧雅郡主先洗漱了,端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那侍女给梳头。钱如意用她的剩水,随便擦了一把脸,自己将一头秀发梳通了,一分为二,甩在身前编辫子。她一向是这样的打扮,一身粗布衣裙,梳两条辫子。别说簪环,连珠花绢花都没有一朵。乡下人家,她这样的已经算穿戴的不错的了。 往日搁卫如言身边的时候,卫如言会三不五时的想要给她几件首饰,或者给她一两件绸缎的衣裳。而在慧雅郡主这里,完不用为穿戴的事多费唇舌的。慧雅郡主根本就不会注意别人的穿戴。或者说,这位年过半百的郡主娘娘,单纯的根本就不知道人情世故,更不知道这世间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看人,当真就是看的人本身而已。并不会揣度那人背后的家世,以及牵扯的利害关系。 故而,钱如意待在慧雅郡主这里,比待在卫如言身边还觉得轻松。 慧雅郡主这便刚熟悉妥当,就听外头有侍女道:“周家来人了。等着见郡主娘娘呢。” 那边客人都等在门口了,慧雅郡主吃早饭这件事就揭过了。钱如意来了卫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十分清楚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如果错过了饭点儿,除非自己掏钱另外做吃食,不然就只能等下一餐再吃饭。 那些侍女大约也是乐得少做一餐得,竟然都没人提起一句。 不过这也难怪,遇上慧雅郡主这样的,估计就算再忠心的奴才,日子久了都会生出堕怠的心思。实在是慧雅郡主这个主子,太没有存在感了。也就是她在卫家以及这些奴才跟前,有着不可替代得价值,不然,恐怕她饿死、冻死都不会有人知道。 慧雅郡主却并没有去多想这些,估计,在她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反而对门外等候的周家得人,比较紧张一些。一把拉住钱如意:“怎么办?” 钱如意道:“您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脑子现在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这样的慧雅郡主,钱如意也头疼:“那总不能,你们商量事情,我一个旁人多嘴多舌吧?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那我可不管,咱们说好了的。我只管充架子,别的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钱如意无奈:“好吧,到时候看情况。您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帮您说行不行?” 慧雅郡主这样才放心下来:“就该这样。” 钱如意在心里翻个白眼儿,像慧雅郡主这样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那周家的人进来,原来是个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妇人,绿裤红袄子,头上还簪着大红的花儿。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一只大公鸡来着呢。 那妇人走进来,先是向慧雅郡主打拱行礼:“婆子给郡主娘娘请安。” 慧雅郡主是惯会做戏的,尤其端得住架子,将手一摆:“罢了。” 那妇人站起来,自我介绍到:“郡主娘娘,婆子夫家姓郝,因此,人都叫婆子郝媒婆。您唤我一声郝婆子就成。或者您抬举我老婆子,唤我一声老郝,老婆子家都要蓬荜生辉了。” 慧雅郡主并不善于和人交际,只是端着那高高在上的架子,睨着那郝媒婆不语。 要知道,慧雅郡主可是有煞名在外的。郝媒婆顿时就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没底儿起来。站在那里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额头上眼见着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钱如意见了,慧雅郡主这是要用自幼练就得威压,把这媒婆给吓死啊。 她连忙走过来,搬了一把凳子摆在那郝媒婆身边:“郝大娘请坐。” “哎。”郝媒婆战战兢兢坐下:“谢谢姑娘。” 钱如意望着她:“您来是做什么的?”这是明知故问,但即便如此,也得这样问。总不能自己家嫁闺女,媒人登门就迫不及待的说,您是来提亲的吧?那像个什么样子? 那郝媒婆见慧雅郡主这里终于有个和她搭话的,悬起的心略略落下来:“是这样,婆子是受北定候的夫人,周夫人之托,特特挑了今儿的好日子,来向您家三小姐提亲的。” 钱如意自然是知道,她向外头看了看,除了这婆子,其余什么都没看见,连一个针头线脑都不见的。钱如意心里奇怪,又有些气恼:“你们京里,向人提亲都是两手空空的来么?” 郝媒婆闻言,吓得连忙又站了起来:“有的,有的。别家该有的,咱们家一样都不少的。” 钱如意道:“那东西呢?” 郝媒婆指了指外头:“都在外头放着呢。郡主娘娘不开金口,老婆子也不敢贸然拿进来啊。” 钱如意点头:“原来如此。”转身去给那婆子倒了一杯茶:“郝大娘辛苦了,一杯清茶还请不要嫌弃。我给您赔礼道歉了。” 郝媒婆连忙两手捧住茶杯,连声道:“不敢,不敢……”一边说着,一边拿眼角偷偷瞄向慧雅郡主。慧雅郡主自然是依旧保持着不会让人失望的高贵孤傲。 那婆子不敢将目光久留,连忙撤回。闷头喝茶。 可怜这妇人,往常为别人家提亲保媒,无不妙语连珠。如今到了慧雅郡主这里,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 她接连喝了三杯茶,不由得有些坐立不住。 钱如意看她实在坐不住了,有些送她离开,问道:“大娘怎么了?” 郝媒婆有些不好意思道:“想上个茅房。” 钱如意道:“那我令您去吧。” 郝媒婆正要起身,忽听一直没有开过口得慧雅郡主道:“留步。” 那婆子浑身一哆嗦,差点儿没尿了裤子,连忙站起身,垂首而立道:“您吩咐。” 慧雅郡主道:“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和你说了的好。” 那婆子躬身。 慧雅郡主道:”众所周知,我和三小姐之间,是有深仇的。我不希冀她能放下。这是她和我的事,和旁人无干。但谁让我是她的嫡母呢?她如今大了,要嫁人,我这个嫡母少不得要替她周。这是我和她的事,也和旁人无干。你回去告诉周夫人,三小姐既然是从我手里打发出门子的,不管她认不认,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女儿,我都是她的嫡母。日后谁要是想欺负她,先想一想我这一关过得去,过不去。“ “哎,哎……”那婆子连连应承,吓得头都不敢抬,似乎慧雅郡主会吃人一般。 慧雅郡主说完这些话,就又不吭声了。 那婆子进不敢,退也不敢。还是钱如意将她送了出去。 那婆子早已浑身被冷汗打湿,忙忙的找茅厕去了。 钱如意在大门口等了半晌,都不见有人来送那些提亲拿来的礼物。她心里奇怪,既然慧雅郡主一口应承了操持卫如言的婚事。周家送来的东西,就算是一根线头,也应该先给慧雅郡主过目了才能再做安排。这卫家可是奇怪,媒人引来了,东西却黑白不见。这怎么能行呢? 钱如意便要去老太太那里看个究竟。才走出慧雅郡主那里没多远,就听有人叫她:“如意,如意……”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卫元章站在不远处,似乎是恰巧路过的样子。 卫元章见她看过来,从怀中摸出一个件什么东西扔了过来。 钱如意接住,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簪子。 簪子是贴身的东西,钱如意并不好就此收下,抬起头来正要还回去,卫元章已经走得远了。 钱如意便将那簪子从新包裹起来,暂且收起来,而后向着老太太那里走去。 等到了那里的时候,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都在。看见钱如意进来,大夫人先就沉了脸色,看钱如意似乎看累世的仇人一般。要知道,这妇人之前对钱如意和卫如言,相较于二夫人和老太太,都是有情谊的多。这会儿忽然视钱如意如同仇敌,其中定然有因。 141、几人欢喜几人愁 () 钱如意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将刚刚卫元章丢给她的簪子掏出来,望着大夫人道:“才刚我路过花园,你家三公子丢了这个在地上,我正想着怎么还回去,恰好遇见了夫人您。想必还给您和还给三公子是一样的。” 大夫人微微一怔:“什么东西?” 钱如意大大方方道:“我打开看过的,是一枚簪子。” 大夫人嘴角顿时冒出一丝冷笑:“你即捡到了,就留着吧。” 钱如意一本正经道:“这可不行,那有捡到人家的东西,就据为己有得道理。况且这是男人的东西,留在我一个女孩儿身边,将来要说不清的。”她说完,顺手将那簪子放在大夫人手边的矮几上。而后抬头望向老太太,福身一礼道:“我才刚从慧雅郡主那边过来,郡主让我帮忙回老太太,周家送过来的东西,着人给她搬到院子里就行,她单独给如言准备了个屋子做库房。那些东西,但凡能带走的,她一件也不要,将来都还给如言带了回去。” 老太太还没有开口,二夫人便叫了起来:“哪有那样的道理?如言是卫家的女儿,周家送来的东西,不管多寡,都该是公中的才对,难道如言的嫁妆不用从公中出银子么?” 钱如意不亢不卑道:“回二夫人,我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大户人家都是怎么样,但是听说,大户人家嫁女,都是有份例嫁妆的。至于那些分列嫁妆,是拿男方的彩礼、礼物之类的充数拼凑的,还是额外制备的,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知你们家什么规矩。还请二夫人指教,我回去了好向郡主回话。” 那二夫人张口正要说话,却听老太太低咳了一声。 二夫人怏怏的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向钱如意道:“府里这么多人,却要累你这个客人跑腿,也是麻烦你了。”这话虽是好话,可那意思可就不那么美好了。明显是老太太讽刺钱如意多管闲事。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卫长风让她来,可不就是为了多管闲事来的? 钱如意也不恼:“老太太不用客气。我叨扰了你家这么久,就算是只能帮你家跑跑腿儿,传个话,也是应该的。” 对于她这般的‘厚颜无耻’,卫老太太也没有半点儿办法。她慎着脸,满脸不悦道:“你回去告诉郡主,我一会儿就让人把那些东西给她送过去。” “老太太……”二夫人顿时急了。 老太太抬手,制止了她下头的话:“如言也是我孙女儿,我还活着呢。”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她在卫如言这件事有着不容置疑得决断权,二夫人无权干涉。 二夫人尽管十分的不高兴,可是面对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将一腔愤懑化作眼中的狠毒,怼向钱如意。 钱如意当作没看见。原先她只是以为二夫人没见识,但凡看见东西,就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如今看到,因为周家送来的提亲的礼物,连老太太都跟割肉一般。不难预见卫家如今的财务状况,十分的不乐观。 钱如意不免有几分心事。原本她以为,卫如言那种自幼跟随父亲在外头长大的孩子,都不懂得察言观色。慧雅郡主这种俗务不通的人,就更不会懂得看人的心事。谁知,她又料错了。慧雅郡主大约没有别的本事,这么多年就学会一样,察言观色,最善于揣度人得喜怒心情了。 她一眼看见钱如意闷闷不乐的回来,立刻就察觉了出来,有几分忐忑的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望了慧雅郡主一眼,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诉说内心深处的担忧。 慧雅郡主锲而不舍的接着询问:“到底怎么了?是那边压着那些礼物不肯拿出来么?” 钱如意有些意外:“您怎么会这样想?” 慧雅郡主倒并不怎么忧心,话说回来,她这样不知人间俗事的人,也根本不会将钱财看的多重。不见她连母亲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都轻易的送给卫如言了么?更别说过去许多年,那些奴仆们贪墨的不计其数的东西,她也不曾有过丝毫要追究的意思,何况周家送来的提亲的礼物呢。 只见她毫无挂碍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故而我一猜就猜着了。” 钱如意好奇道:“以前经常有这种事么?” 慧雅郡主淡然道:“也不算经常,总是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年节里,或者我生辰的时候。其余的时候,我也不大和她们交集,她们也并不来和我交集。” 钱如意总算明白,为何慧雅郡主在卫家会有那么高的地位了。原来不光是因为她身份高,还因为,卫家这么多年,多半都是在靠她养活。 这样一个摇钱树,镇宅宝一样的存在,除非是遇到了傻子,不然都得捧着、敬着。 钱如意在心里感慨了半天,这才道:“老太太答应了把那些礼物送过来,给您收着的。我担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如言的嫁妆。” 古往今来,女孩子的嫁妆多寡,直接决定将来在婆家的地位。那怕卫家只剩下了空架子,对外来说,卫如言也都是卫家堂堂的三小姐,要嫁的又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北定候的儿子。那嫁妆自然不能寒酸了。 慧雅郡主闻言,顿时也黯淡下去。要说她的好东西不少。可是这些年被偷的偷,盗得盗,十去**。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实在不多。 她起身打开柜子翻找了半天,又颓然的坐回椅子里。 钱如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忽然想起库房里那些没收之前那些下人的东西,于是道:“不如拿那些东西应付一二?” 慧雅郡主连连摇头:“那怎么行?那些都是奴才秧子们手里头拿来的,怎么能让小姐主子接着用呢?” 钱如意道:“那不如,找人将那些东西变卖了,换成银钱咱们从新置办起来?” 慧雅郡主点头:“这个倒使得,只是,找谁去呢?” 钱如意也犯愁啊。她在这京中两眼一抹黑,除了赵丰收能够驱使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用。可是,赵丰收那见识,实在不是可以拿得下变卖那些昂贵物品的活计。 而且,这件事不能被外人知道。要是被人知道,卫家打发小姐出门子,嫁妆都还得现攒,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钱如意思来想去,最后只想到一个人……陆子峰。 眼下,除了陆子峰,实在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于是,钱如意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陆子峰。到了陆子峰家里,才知道陆子峰正在温书,打算参加童生试。陆子峰在钱如意心目中,虽然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读书人,但他千真万确是个白身。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现在忽然想起考功名来了。 听钱如意说了来意。陆子峰意料之中的一口应承了下来。 钱如意又和卫如言商量了,钱如意带着春香和荷香几个,趁着夜色将慧雅郡主库房里的东西分了数次搬出府去,而后由陆子峰拿去变卖。 然而,这也并不顺利。 陆子峰也是多年未曾回京的。连口音都带着金山县的腔调了。可见他在京中的人脉也十分有限。慧雅郡主这里的东西,虽说是从那些奴才屋子里查抄出来的,可也都是极为难得的上品。贱卖了陆子峰心里过意不去,卖贵了,一时又不好脱手。好在他聪慧过人,卖了几日,还是换了几千银子来,加上原来从那些奴才们那里抄来得银票,总共也有万把两。 钱如意不得不在心中感叹,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慧雅郡主虽说穷了,可是随便这么墙角地缝了搜刮了一下,轻易就凑出万把两银子来,这样放在普通百姓人家,只怕把祖宗八辈儿都卖了有凑不上。 有了这万把两银子,一切就好办得多了。 周家那边办事也利落,况且卫如言和周玉郎都不小了,那婚事也实在拖不得。于是乎,钱如意这边忙着凑银子钱,周家那边提过亲之后就忙着下定,纳采…… 三月底提的亲,定在五月初完婚。来去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 慧雅郡主当真就是个架子,除了装样子,别的什么都不管的。卫如言又是闺女儿,很多事不好出头。这一个多月可是忙坏了钱如意。她发誓,自出生长到这么大,就没有这么忙过。 一边将东西暗暗倒腾出去换银子,另一边又托付赵丰收寻访,看看哪里有现成的家具。这卫家原来,似乎早已忘了还有卫如言这么个姑娘,一应家具、桌椅板凳,一件都没准备。而且,看卫老太太的意思,那些她也不准备管的。又或者,那老太太此时,有心也是无力。毕竟卫家的经济状况就摆在那里,连日常开销都要靠盘剥慧雅郡主,别的又能好的到哪里呢? 慧雅郡主是个不会争长短的,她也不会将那钱财物什放在眼里。钱如意一个女孩儿家,自凝翠走后,连个帮手都没有。幸亏还有个赵丰收在京中,每日里车来车往的接送她,两人一起穿街过巷,走店访户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给二人找到一套簇新的花梨木家具来。原是一个大户人家为女儿准备的嫁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主事的一死,树倒猢狲散。留下那姑娘傍着哥嫂过日子。哥哥混账,嫂子不贤,把她卖给了别人做小老婆。这家具也就空了出来。听说有人要卖,连忙就作价给卖了。 有了家具这些大件,别的东西就好准备了。头面首饰,有现成的就买来,没有现成的就加价定做。俗话说有钱能是鬼推磨。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 钱如意漫天撒钱一般的花,要是换了别人,八成会被她这花钱的架势给唬傻了。偏偏遇见的是赵丰收。赵丰收这个人,自来就没有主见。尤其是在钱如意面前,别说主见了,连自我都没有。钱如意要是说他是个狗,他能爬地上叫唤、摇尾巴那种。所以,无论钱如意做什么,他都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一个多月,整个京城的大小铺坊,几乎都知道卫家嫁女大手笔,什么好用什么,什么贵用什么。 等到了临近婚期得时候,卫老太太将卫如言叫了过去,给她添了两千大钱,就算公中为她置办的嫁妆了。好在钱如意早就料到了这一步。若不然,这会儿卫如言只好有苦往肚子里咽了。 慧雅郡主是个没有食邑的郡主,但她在京城附近有许多的田产庄园,只是这么多年她也不知道都是谁在打理,更不知道那些庄园的收益如何,收来的东西又在哪里。因此,对于她来说,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连母亲唯一的遗物都送给了卫如言,趁着这次卫如言成亲,顺手就把那些,别看来是财富,她看来是累赘的庄园,田产都给了卫如言做嫁妆。 她好赖也是世代贵胄。这许多年来,积攒的田产和庄园着实的可观。她这一举动,霎时间就轰动了整个京城,除了公主下嫁,这样厚重的嫁妆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慧雅郡主把自己出脱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下了一座老宅和现在朝廷给的俸禄。卫如言却一跃成了京中人人瞩目的新嫁娘。那些之前因为各种原因鄙夷她的人,这会儿都哑了声。试问谁家女儿出嫁,能置办的起如此丰厚的嫁妆呢? 可是,卫家有些人的情况就不妙了。 二夫人听说慧雅郡主把庄园田产都给了卫如言之后,当场就晕厥了过去。没两天就病了。 老太太的精神也明显的变得不好起来。 只有大夫人还稳当些,但她是寡妇,婚嫁是喜事,她也不好上前。幸亏当初卫如言和钱如意商量,去搬请了慧雅郡主。若不然,这一时三刻就把卫如言这个闺中女子给晾个透彻。 这边一切打点停当,就等着到了黄道吉日,对门儿来迎亲了。 在这之前,卫家这边要派人去铺床。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里头的讲究无法为外人道。那铺床的丫头,到了最后多半和小姐成了姐妹,过了姑爷的妾室。最不济也混个通房。 所以,派过去的人,务必得是小姐的心腹才行。 可怜卫如言,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142、卫善回来了 () 钱如意无论如何不去的,但是看卫如言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心软。于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她。 她之所以敢答应,还有一个原因。周家和卫家距离的近啊。她带着人去把床铺一铺,扭头三步两步就能跑回来。那周玉郎能耐她何? 要说这钱如意,也是自幼被宠爱长大的,无知者无畏。 卫如言一共四个贴身丫头,春夏秋冬。还有两个不大好使唤的丫头,红喜儿和绿喜儿。总共屋里这几个人,连一个上了年纪的都没有。 这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就是遇事不知道和谁商量。好处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不差大划子就行。 去铺床的丫头,一般会留在男方那里,等着第二天接应自己家的姑娘。所以,第二天就不能陪着主子小姐出嫁。卫如言满打满算身边就那么几个人,要是把春夏秋冬从她身边抽走两个,自然是不行的。那就只剩下红喜儿和绿喜儿了。 这俩人按说是大夫人以借给钱如意为名来伺候卫如言的。轮八遍也轮不到她俩去铺床。谁曾想遇到个不靠谱的钱如意,硬是把她俩叫上一起去。 把那俩人给高兴的,好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周玉郎是个美男子,这个是众所周知得。周家权势很大,这也是众所周知得。能和他搞在一起,那前程无量啊。 钱如意见状,无奈的在心里叹息。得亏这俩笨丫头还跟在卫如言身边几个月之久,竟然都没看出来,卫如言看似温润无害,可那心眼儿可不是一般的多。和她争男人,怕不是虎口里夺食。 钱如意带着人去到对门儿的时候,那接应的婆子倒是客气。 钱如意就是来支应公事的,干完活儿闪人是正经。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开口问道:“不知新房在哪里?” 那婆子将她带到那新房院子里。 红喜儿和绿喜儿领着捧着床帐的小丫头们,光顾着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了。钱如意咳嗽了两声,那俩人才回过神来。钱如意这才道:“你们也长点儿心。让你们先来,是为了明日小姐过来做铺垫得。别到时候一问三不知,可就好看了。你们想要看什么,左不过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那俩人这才勉强将心神收了回来。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 钱如意抬头看了看天,吩咐二人道:“大家别愣着了,手脚麻利点儿。不然一会儿天该黑了。” 红喜儿和绿喜儿闻言,个个红霞飞上粉面。 钱如意在心里翻个白眼,暗骂一声:“花痴。” 其实,铺设床帐也不用钱如意伸手的,红喜儿和绿喜儿两个人足够了。 进了新房之后,钱如意就闪身在了一旁。顺势打量那新房的布置。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才从对门儿搬过来得,卫如言的嫁妆。正是钱如意和赵丰收走了多半个京城买来的花梨木的家具。 钱如意看着,心里十分满意。 又看了那大红烫金的喜字儿,以及花烛之类的摆设。眼眸顾盼间,已经将那婚房的情形尽收眼底。 正在她想要收回目光的时候,一双男人的脚踏了进来。 钱如意顿时感觉脑袋疼。却听周玉郎凉凉道:“你不是不来么?怎么又来了?” 钱如意装没听见。 此时,屋子里有很多人。有钱如意带过来的卫家的丫头们,也有周家支应的丫头和婆子们。所以,周玉郎并不好多说什么。见钱如意装不认识自己,转身便离开了。 钱如意这才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的催促红喜儿和绿喜儿:“你们两个好了没有?” 一旁的婆子笑道:“这哪里是催促的事情呢?总要将那吉利的话多说上一些。咱们夫人盼了多少年了,才盼来今天呐。可不能马虎了。” 钱如意也笑着应道:“那是应该的。”看着红喜儿和绿喜儿将床帐铺挂得差不多了。她这才向那主事的婆子道:“如此,我就先回了。” 那婆子一怔:“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说回呢?” 钱如意闻言,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是想说,我去看看我们家郡主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那婆子愣怔着:“按照规矩……” 钱如意笑着打断她的话:“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两家对门儿住着,谁还不知道谁么?要按照我说,这让丫头提前来设帐,都是多余。也就是你们家夫人讲究,我们家郡主生怕丢了漏儿,委屈了我们小姐,所以才务必要我们几个过来,做做样子的。况且,我们也不是都走。红喜儿和绿喜儿她们都是要留下的。无论如何,咱们也是不会让这大喜的日子里,新房子里空着没人伺候。” 那婆子闻言,笑道:“原来如此。亏得郡主娘娘想的周到。那些外头的传言,怎么能信呢?我们家世子,好着呢。” 这话里可就有话了。 周玉郎二十多了不娶媳妇,还能有什么传言呢?不外乎床第之间那点子事。那设帐得丫头晚上不走,为的不就是实验那档子事么?如今钱如意这般说,周家的人自然为了卫家对于自己的信任感到开心。 钱如意顺坡下驴:“这个,自是不用多说的。” 那婆子听了,越发高兴,挎住钱如意的胳膊,就要亲自将她送出大门去。 红喜儿见了,问道:“如意姑娘,那我们……” 钱如意头也未回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那俩人顿时高兴的没飞了,连忙应承了,巴不得钱如意快走呢。 钱如意在那婆子的陪伴下,径直向周家大门走去。 忽然,一个人影急匆匆的迎面走来,挡住了钱如意的去路。 钱如意都不用抬头,闻见那股独特的香气儿,就知道这个位是谁了。 周玉郎看见二人,似乎十分自然的吩咐道:“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不见爷的衣裳湿了么?回去给爷找件衣裳来换。” 钱如意松开那婆子,向旁边让了让。那婆子忙不迭的施礼道:“是,老奴遵命。” 周玉郎差点儿没把鼻子给气歪了:“哪个吩咐你了?” 那婆子一愣,莫名其妙的抬头道:“这里也就老奴一个啊。” 周玉郎拿眼角睨着钱如意:“你什么那不还有个会出气儿的么?” “这位啊……”那婆子好心解释道:“这位是卫家过来的女孩儿,不是咱们府上的。” 周玉郎这会儿想要将那婆子给一拳锤爆了,这婆子也忒没有眼力劲儿了些。他都说的这么明显了,这婆子难道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钱如意觉得有些不妙,于是乎,趁着周玉郎和那婆子说话的空荡,侧身滑步,脚底抹油就开溜。 周玉郎气的,长臂一伸,一把就捉住了她的肩膀。 那婆子还想为钱如意解围呢。 周玉郎不耐烦的长袖一挥:“滚。” 那婆子能怎么办呢?只好滚吧。 周玉郎提溜着钱如意:“不去哪里?” 钱如意挤出一个笑脸:“去茅房。” 周玉郎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脸色铁青指着院里:“茅房在那边。” 钱如意点头:“哦,谢谢世子爷指点。” 周玉郎忍无可忍,将她提到自己面前:“你以为我是傻子是不是?你三番五次的戏弄我,真的以为我是个泥人没有火性么?” “不敢,不敢。”钱如意保证,她的认错态度绝对良好。 周玉郎眯起眼睛:“你既然来了,还想走么?” “没有,没有。” “我今日没心思跟你废话,总要让你见了真章才算数。”周玉郎说着,将钱如意提起就夹在了腋下。 “停,停,停……”钱如意一叠声高呼:“我有话说。” “你给我闭嘴,再嗦一句,我打折你双腿。” 钱如意开始东拉西扯:“那我嘴巴犯的事儿,和腿有什么关系?” 周玉郎快要疯了:“我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那好吧,你是大官,我是草民。那怕你说碳是白的,雪是黑的,我一介草民又能怎么办呢?” 周玉郎这人高傲,不能激。越激越坏菜。但是也正因为他高傲,他才不屑于做那强梁之事。你想啊,他那样一个人物,平常都是别人拱着爱他,让他去强迫一个乡下丫头,怎么说都觉得掉身价。这种事,就算做了也会像吞了个苍蝇一样,一辈子难受。 这也是为什么钱如意害怕胡大郎,却并不怎么害怕周玉郎的缘故。 周玉郎有掣肘之处,而胡大郎则是无所羁绊那种。那种才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周玉郎这种,有自己的底线,不但不会乱来,还会用着非同一般的忍耐力和承受力。 果然,钱如意料的没错。周玉郎在差点儿把自己的牙咬碎之后,还是把钱如意给放了下来。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钱如意无比乖巧伶俐的躬身:“谨遵世子爷之命。” 周玉郎差点儿没被她气爆炸了。挥起拳头来,比划了一下,最终忍住了,怒吼一声:“滚。” 钱如意麻溜开滚。 周玉郎顿时又有些傻眼了:“茅房在里头。” 钱如意一溜小跑,头也不回:“我去外头上。” 谁知她刚刚跑出周家的门口,就被人从后头一把捂住嘴巴,拉倒了墙角的阴影里。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墙角的阴影了更是漆黑一片。 钱如意一动不敢动,生怕刺激到了那个挟持自己的人。 胡大郎将她松开,怏怏道:“无趣的很,你都不害怕。” 钱如意转头看去,她的视力非同一般的好,夜里视物毫无障碍的。只见身后站着的胡大郎,穿着一袭白衣,苍白的脸色在黑夜之中十分人。只是,那五官还是原先的五官,却又因为些微的变化,令他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胡大郎见钱如意定定的望着自己,问道:“你不是说,就算我化成灰你都会认得我么?” 钱如意是不会承认她这样说过的,她挤出一丝笑容:“借我个胆子,我都不敢那样说的。您一定听错了。” “哼。”胡大郎冷笑一声:“我今日特意在此等你的。只不过,之前被周玉郎缠住,没能及时赶到。既然等到了你,就想问你一个问题,那周玉郎怎么好?你为什么就看上他了呢?” 钱如意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他了?” 胡大郎又冷笑了一声:“你以为爷是傻子么?” 钱如意有些恼怒:“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认为呢?难道我的脸上写着,给人当小老婆这几个字么?” 胡大郎颇有几分言外之意道:“难道你还想当周玉郎的正妻么?” 钱如意无力扶额:“我为什么就非得嫁给周玉郎呢?” 胡大郎似乎忽然恍然大悟,点头道:“也是,这天底下的男人多了去了。未必见得那女孩子就个个喜欢他那样的。哎呀,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胡大郎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把折扇在手里握着,将钱如意抛在那里,径直走了。 钱如意在心里大骂了他一通神经病,而后快步向卫家走去。 卫如言见她这么快就回来,暗暗长舒一口气。 钱如意道:“有件事我得先和你说了。等明天你上了花轿,我就走了。” 卫如言道:“怎这样仓促,好歹等我三天回门了好送送你。” 钱如意有些替卫如言担忧:“我看老太太的状况,似乎比二夫人还要狠一些,就不留在这里给你们家添乱了。” 卫如言听了,默然了片刻,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副簇新的红宝石头面,递向钱如意:“你和我相伴一场,也没什么给你的。这个你别嫌弃。” 钱如意挡了回去:“你自己留着吧,将来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如果你真的愿意送……”她自己去卫如言的妆盒里捡了捡,捡出一根不起眼的银手钏:“就把这个送给我吧。我记得,这个手钏你小的时候就戴着。我今儿得了它,日后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你一样。” 卫如言忽然动容,一把将钱如意搂住,哽咽道:“如意,你怎么那么好?我舍不得你。” 143、不走了 () 钱如意也不由眼圈发红:“你要是想我了,可以来金山县看我。”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都无比的明白,此一别,只怕就是山重水复,相见无期了。女孩子就是这般,任凭你在闺阁中如何的交好,等到出阁那一天,也就各奔东西去了。 好一些的,嫁的近一些,还能彼此见面。不好的就像卫如言和钱如意,自此就真的云泥之别,天各一方了。 两人正伤感着,忽听外头的小丫头满是喜悦的呼道:“三小姐,您猜谁回来了?” 卫如言根本就猜不着:“谁?” “是三老爷。” 这个家里,比如卫元章这一辈儿的,都是爷了,能被称作老爷的,就只有卫如言的二伯和她的父亲卫善,卫长风。 卫如言顿时大喜:“你再说一遍?” 那小丫头高兴道:“三老爷回来了。” “我爹?他在哪里?” “在老太太那里。” 话音未落,卫如言抬脚就向外走了出去。钱如意也高兴啊,明天就是卫如言大喜的日子,卫长风身为父亲,如果不能参加,那无疑将是卫如言毕生的遗憾。最主要的是,钱如意是卫长风请求了爷爷,才来到这卫家的。今日见到卫长风,钱如意这一行也算有个交代了。 卫如言一路小跑,走得钱如意根本就追不上。 等到了老太太那里,才知道卫家的男丁都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坐着呢。卫如言自然不好这样冒冒失失的跑进去。 她站在老太太的屋子外头,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卫长风从屋里出来。 卫如言上前一步,唤了一声:“爹。”一语未完,早已泪湿双目。 卫长风几步走了过来,将正要跪下去行礼的卫如言接住:“这都大半夜了,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孩儿想爹了。” 卫长风却板起脸来:“言儿莫要任性。明日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快些回房去吧。” 卫如言兀自不愿离去:“爹,您这一向可好?” “好着呢。”卫长风和卫如言说这话,信步而行。跟在后头的钱如意忽然省起,这不是往慧雅郡主那里去的路径么?卫长风不是从不进慧雅郡主的院子么?如今这是要去哪里? 就在钱如意左思右想得时候,卫长风已经在卫如言的陪伴下,无比自然的来到了慧雅郡主的院子里。打发卫如言回了屋子,他便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慧雅郡主那散发着微弱灯光的屋子出神。 钱如意走上前去:“山长。” 卫长风回过神来:“如意啊,我刚刚回来,都还没有机会好好谢谢你呢。” 钱如意摇头道:“您和如言对我家有恩,我又如何能够担得起您这个谢字呢。我已经和如言说好了,等明日她起身之时,我就回去了。如今您回来了,不免要告诉您一声。” “回去?”卫长风明显的感到很意外:“你和如言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 钱如意摇头:“没有。” “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去呢?” 钱如意一笑,其实心底寒意升腾:“出来久了,自然是要回家去的。” “这样啊……”卫长风没有再说什么。 钱如意向他福身一礼:“如此,如意就告退了。” 钱如意走出了几步之后回头,只见卫长风还怔怔的站在慧雅郡主的屋子外头。而慧雅郡主屋内,一片宁静。不是慧雅郡主对于卫长风的到来没有反应,而是她此刻心无挂碍,早就睡着了。根本就不知道卫长风站在她的屋子外头。 这一夜,卫家注定会有许多人睡不着。钱如意因为明天要启程回金山县去,所以回自己的小屋子睡觉去了。她在卫家的使命完成了,这一夜睡的分外踏实。 等天亮了,卫如言早已出门而去了。 钱如意将压抑在心头的最后一口闷气吐出来,背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正要离开。忽然想起怎么也得去向慧雅郡主辞个行。当她毫无防备的走到慧雅郡主屋外的时候,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卫善的声音:“慧儿,这是为什么?” 只听慧雅郡主无比平静道:“没有为什么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你也不是当年我心中那个善哥哥,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这么多年了,如今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不想再做改变。所以,咱们两个,就这样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钱如意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卫善从屋里出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钱如意走进屋内,只见慧雅郡主呆愣愣的坐在椅子里,两眼空洞的望着卫善远去的背影。 钱如意十分不解:“郡主,您盼了这么多年,怎么如今又……” 慧雅郡主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你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啊。我啊,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我一个人过得也挺好,最起码清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如今,如言也已经出门而去。我也不指望她能放下对我的仇恨,但最起码,我的心里安宁了。我又何必让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活到那红尘俗务之中呢?” 钱如意有几分了然,又有几分不解:“那您……” “我啊,已经打算好了。我就在这御赐的府邸里,哪儿也不去,诵经念佛,参禅悟道。或许那一天,就像你典故里讲的那个愚笨的小和尚一样,真的修出个佛身来,我这一生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钱如意还是有些担心:“您真的放下了吗?” 慧雅郡主道:“从未曾拥有,又何谈放下呢?都随风罢了。” 钱如意听了,也不知道该替慧雅郡主唏嘘,还是替她庆幸。她半生遭遇,此时果真放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慧雅郡主这时才看见钱如意背着一个包袱,于是问道:“你要回家去了吗?” 钱如意点头:“特意来向您道别的。” 慧雅郡主忽然笑了:“难为你还记得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就不去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 钱如意点头:“谢谢。” 她一早就和赵丰收说好了的,所以并不担心出了卫家没人接应。背着包袱径直穿堂过户向外走。 自古嫁女和娶媳妇就是天差地别的。周家那边宾客如云,丝竹管弦声声入耳。卫家这边却在短暂的热闹之后,陷入十分的萧索。虽然是四月暮春天气,草木葱茏,可是却无法掩盖住卫家的萧瑟暮气,仿佛一位暮年老者,就算彩绸裹体,也再难恢复青春活力。 钱如意正走着,忽听卫善的声音道:“如意,留步。” 钱如意停下脚步,看向卫善。半年不见,这位风华绝代的山长突然憔悴了很多,整个人都有种萎靡的尘土气息。 卫善见钱如意停住脚步,走到她面前,沉吟了良久才问道:“郡主怎么样?” 钱如意道:“还好。” “她……”卫善又停顿了许久:“听说你和郡主相熟,她可曾提起过我?” 钱如意点头。 “那她都说了什么?” “她就说,卫善,卫长风是她的丈夫。” “没有了?” “嗯。” 卫长风不可置信道:“难道她就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对我的恨意么?” 钱如意摇头:“没有。倒是如言。郡主说她对不起如言,并不希冀如言可以原谅她。她如今尽心尽力帮如言婉转婚事,已经了无遗憾。从此便守在御赐的宅子里,参禅悟道,倘若能修成一二分功德,也算不枉此生。” 卫长风闻言,原本就有几分憔悴的样子,更加憔悴了几分下去,向钱如意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走吧。路上多保重。” 钱如意谢过卫长风,这才出了卫家的门。 刚走下台阶还没有站稳,忽听十王街另一端礼炮轰鸣。钱如意下意思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那片旌旗招展,走来一队衣甲闪亮的将士,当前拥簇着一位白袍中年将军。 钱如意一眼看见那将军的相貌,顿时浑身如同触电一般,僵直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辗转反侧找了又找的人呐。 那将军大约也察觉到了钱如意的目光,下意识的向这边望来。顿时也是一怔。 两人就在长街上,四目相对,各自震惊不能自拔。 “如意,如意……”赵丰收唤了钱如意好几声,钱如意才回过神来:“啊?” 赵丰收道:“咱们走吧,晚了怕错过宿头。” 钱如意想也没想道:“不走了。” “啊?”赵丰收傻傻的望着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 赵丰收有些发愁:“那咱要是不走,住哪里啊?我把周家得工辞了。你这边,如言出了门子,你总不好还在她家里住着。” 钱如意道:“总会有办法的。”她状若无意的问道:“刚刚那将军,你知道是谁么?” 赵丰收道:“哪位啊,北定候啊。” 轰隆…… 钱如意只觉得一道惊雷从天而下,将她劈了个外焦里嫩:“你说啥,那人是谁?” “北定候。就是驻守玉匣关的北定候。今日不是他儿子成亲么,他一早奏请了圣上,想要回来看他儿子成亲。原来还以为赶不回来了,没想到赶上了呢。大约是天意,成侯爷父子呢。” 赵丰收底下的话,钱如意其实根本就没听着,她的思维一直还停留在‘他是北定候’这句话上。 “他怎么能是北定候呢?别是你认错了吧?你又没见过北定候。” 赵丰收一拍胸膛:“肯定没认错。不然谁会这样大的阵仗往人家办喜事的家里走呢?” 果不其然,那白袍将军到了周家门前,早有周夫人和周玉郎迎了出来。周玉郎看见那白袍将军,屈膝就跪倒在地:“孩儿给父亲请安。” 那白袍将军抬手:“罢了。” 周夫人伸手扶住那将军的臂膀,满脸喜悦,眉飞色舞道:“侯爷一路辛苦。” 周正道:“还行,不过是赶了些路程,不算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向府中走去。走上台阶之后,忽然又状似无意的转头,向着钱如意这边瞟了一眼。 钱如意一把捉住旁边赵丰收的胳膊:“走,咱们去周家看娶新娘子去。” 赵丰收难得的不盲从她的话:“不要了吧,咱们还要赶路呢。再说了,如言小姐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说去看就去看,哪儿那么嗦?”钱如意不由分说,背着包袱就往对门儿走去。 那看门的哪里能让她进去呢,钱如意却是铁了心的想要进去。正在纠缠,忽见周玉郎去而复返,看见她正和门房纠缠,向门房摆了摆手。钱如意这才进了周家得大门。 但是,此时周家人来人往,她站在那里,根本就不知道周正去了哪里。 她此刻心乱如麻,于是也顾不得思考,信步乱走。 忽然,周玉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拉住她:“今日人多,你不要乱走。跟我走。” 钱如意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周玉郎道:“总不会把你卖了的。”他的声音中透着喜悦,不觉就语调飞扬。 钱如意忽然呆住,周玉郎长得和乃父周正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他早就该猜测到的。与此同时,她也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十分讨厌周玉郎了。也正是因为他长得和周正太像了,又不是他。钱如意看见他就心烦意乱,怎么能不讨厌他呢? “发什么呆,走啊。”周玉郎扯着她,压低声音道:“就知道你心里其实是喜欢的,偏偏还端着架子。等空了,任凭你看个够。今儿却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且在屋子里好生安顿着就是。” 钱如意根本就无心听他说了什么,问道:“听说你父亲回来了?” 周玉郎笑道:“什么听说,你不都看见了么?” 钱如意想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点儿,于是乎想要笑一笑,结果变成了呲牙咧嘴,比哭还难看:“你父亲真年轻。” 周玉郎笑道:“我父亲十七岁上,我母亲生的我。算起来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自然年轻些。” 钱如意的眼神不觉迷蒙起来:“十几年前,他也和你这般。” 144、不认识 () 周玉郎点头:“谁说不是呢。我父亲上战场的时候,我才四岁。他也才二十出头。说起来,我这个做儿子的十分的惭愧,这么多年毫无建树。想我父亲,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在边关建功立业了。”他说到此顿了顿:“说起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父亲说他曾在迷踪荡里欠下一个小女孩儿承诺。答应那女孩儿帮她赎出被卖做仆婢的妹妹。你说巧不巧,我就是专程去到你们金山县,去帮我父亲完成当年的夙愿的,顺道儿去你舅舅家里凑凑热闹,好巧不巧就遇见了你。” 钱如意张口结舌,许久道:“大妹是你帮忙赎出来的?” 周玉郎道:“你认识那女孩儿么?可惜,她的姐姐不在了。若不然我还真的想见一见那个女孩子。她可是我父亲以及当年许多将士的救命恩人,更是咱们大业国,半壁江山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的指点,如今哪里还有玉匣关,估计也没有你们金山县了。” 钱如意只觉得手脚发凉,暗叹天意弄人,直直道:“那你父亲有没有说过,倘若那女孩儿还活着,他会怎么样?” 周玉郎摇头:“这倒没有。我父亲那个人,一向不苟言笑。就算是我,也是不敢多问他什么的。” “不苟言笑么?”钱如意现在想把这四个字给嚼碎,在吞进肚子里。她望穿秋水,辗转千里,就耽误在了不苟言笑这四个字上。 周玉郎颇为遗憾道:“大约做父亲的,都是如此吧。” 钱如意垂下头,无声的叹息。 周玉郎看向她:“你似乎有心事?” 钱如意点头。 “能说么?” 钱如意摇头。 “那你是在这里自己静一静呢?还是去陪伴如言?” 钱如意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处清幽的小院儿里。此时的北定候府,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而这座小院儿却仿佛闹市中的一座孤岛,分外的清幽安静。说实话,钱如意挺喜欢这里的。她爱说话,但是并不代表她是个爱嘈杂的人,相反,她更愿意一个人静静的独处。只不过,过去的许多年,她都不大有这样的机会罢了。毕竟,生长穷苦人家,光是生活就已经够令人绞尽脑汁,精疲力竭了。 但是,下一刻她鬼使神差一般说道:“我想去看看你的父亲。” 周玉郎一愣:“我的父亲?” 钱如意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多唐突,但她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去看周正。所以,尽管周玉郎十分的意外,她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周玉郎道:“这会儿怕是有些不大容易。我父亲连夜从边关赶回来,才刚从宫里面圣回转。这会儿恐怕正在更衣洗却一路风尘。若是明天,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见过他老人家。” 钱如意对于周玉郎口中称呼周正为老人家,有些惊诧:“你父亲不老啊。” “我知道,可再年轻在我这个儿子面前,也是老人家啊。”周玉郎说到这里,两颊忽然微不可见的染上一层粉云:“如果不是我任性,他老人家现在恐怕早就做爷爷了,你说不称呼他老人家,又要称呼什么呢?” 钱如意一点儿都感触不到周玉郎此刻的心境,她此刻心中乱得仿佛一团麻。闻言道:“那你告诉我他老人家在什么地方,我只远远的看一看他罢了。” 周玉郎奇怪起来:“你为什么这样执着的去看我的父亲?” 钱如意道:“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周玉郎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老人家不好相处。那我就让人带你去远远的看一看他好了。” “不用,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看一眼就好。” 周玉郎看了一眼她的装束,道:“也好。如果有人拦你,你就说是我让去的。” 钱如意点头。 周玉郎这才走了。 周家人口单薄,除了刚从边关回来的周正,也就只剩下周玉郎这个男儿了。内里有周夫人支撑,外头的事就事事需要周玉郎打点,所以,今天虽然是他的大喜之日,却真的很忙。能陪钱如意走到这里,已经是忙里偷闲了。 钱如意等他走得不见了身影,这才折转身子,往周玉郎告诉她的,周正所在的地方走。 她这是第二次来周家,并不太清楚主院在哪里。只是知道个大概方向,顺着路找寻。走了大约两刻钟,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绕着那小院儿转圈子。 要说这是周玉郎不愿意让她去找周正,这也不像。可她走了这么久,竟然都没离开这个院子方圆数丈,这就有些蹊跷了。 她几乎从不迷路,今天竟然在周家这个方寸之地迷了路径,说起来她自己都不信。可是,偏偏这四周围除了枝头的鸟儿,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钱如意后知后觉,她被困在这里了。 原本她心神烦乱,这会儿走了半天,脚也累了,腿也麻了。加上得知自己走不出去之后,渐渐的也就安静下来。 人安静下来,便容易回想起往事。 钱如意遇见周正,纯属意外。 那时节,天灾**,庄户人家个个青黄不接。一向被爷爷、奶奶教养的女娃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帮家里多找些吃的。 那个时候,钱如意能自由进出迷踪荡这件事,连爷爷、奶奶也是不大知道的。 钱如意每每趁着家里人都去干活儿了,她就从偷偷进迷踪荡里找吃的。她不敢告诉爷爷、奶奶,是怕二老担心。那时候,人人为了生存,焦头烂额,家里人对于钱如意的关注自然而然的会减少。所以,一个十来多岁的娃子,是很容易独自溜出家门的。 迷踪荡里,因为没人去,所以能吃的东西很多。那野鸡、兔子也不怕人。钱如意只需要稍花点儿心思,每天总能有所收获的。 有时候,她实在饿,就在荡子里生火烤东西吃。周正就是被她烤食物的香味儿吸引过来的。那时候,周正带着他那支七零八落的叫花子兵,被悍匪赶进迷踪荡已经好些天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幸亏他带的是一群叫花子兵,那些人别的本事没有,抓鸡逮兔子,顶数让自己不饿死的本事多。要是换了别的部队,还没走出荡子就先把自己饿死了。 钱如意有些想不起来那时候周正是什么样子了? 披头散发,浑身是干了的血迹。胡子拉碴的,手指头缝儿里都是泥垢。但是,她却永远记得周正那一双眼睛,明亮又坚毅,充满了骄傲,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希望。 没错,就是希望。在那个人人都在苦水里煎熬,有今天没明天的时节,希望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 所以,才十来多岁不知情为何物的钱如意,沦陷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周正那一双亮亮的,充满希望的眼眸。 钱如意并没有发多久的呆,几乎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直之间,她就哑然失笑,笑自己,妄自作聪明。一个能领兵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娶一个乳臭未干的乡下丫头的啊。 那个时候,只怕是把钱如意的话当成小孩子的儿戏罢了。这么多年过去,谁还会记得一个小孩子的戏话呢? 唉…… 钱如意轻叹一声:“你啊,当真是可笑的紧。竟然还当真了。怕不是穷的狠了,总想着天上掉馅饼。得亏没有找到那人面前啊,要不然,怕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 她正自言自语,一抬头,一双明亮的眼眸撞入眼帘。 钱如意顿时觉得浑身一僵,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只见换了一身宝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除了颌下短须和眉角那一丝,只有战场在能镌刻的峥嵘,岁月几乎没有再在那张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你……”周正望着眼前布衣荆钗的玲珑女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钱如意垂下头去,没有说话。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的事,还是放下的好。虽然她的心中很难过,但她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 周正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距离钱如意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俯视着钱如意,满脸的疑惑:“你是……” 尽管钱如意决定放下,可这时听到这个自己肖想了十几年的男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她的心里还是非常的难受的。于是,她将垂着的脑袋,垂的更低了些:“我是串门儿的。” 周正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子,我好派人把你送家去。” 钱如意不敢抬头,怕自己会哭:“我家不在京中,您只让人把我送到门口就行。我迷路了。” “那你家是哪里的?”周正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钱如意并不是个能很好伪装自己情绪的人,她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周正:“我家住在金山县,元宝村。” “哦……”周正应了一声:“这样啊。”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愉悦:“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京城距离金山县,怎么说也有千八百里呢。你是走着来的?还是坐车来的?” 钱如意难过极了就有些生气:“我睡着觉来的。”这话原也不是心口胡诌。钱如意自出金山县就开始生病,十天有九天昏昏沉沉,说是睡着觉来的,一点儿也不夸张。 “呵呵……”周正笑了起来:“你啊,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钱如意赌气道:“你知道我是谁么?怎么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周正反问:“你说我知不知道?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钱如意皱眉:“你这人说话没道理,好端端的我和你也不熟,怎么就骂起人来。你要是愿意帮忙,把我送出去,我感激不尽。你要是不愿意帮忙,我自己找路也是能走出去的。” 周正眸中的喜悦凝固:“你不认识我了么?” 钱如意发自内心的想要回他一句,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可是,此情此景,认得了才是笑话,还是不要认识的好。于是她摇了摇头:“不认识。” 周正那一双和周玉郎几乎如出一辙的清俊眉毛顿时就竖了起来,周身仿佛陡然升起一股萧杀之气。这是只有经过战阵洗礼的人才会有的。也就是说,周正生气了。 可是钱如意不打算改口。她已经想明白了,她和周正是不可能的。首先,她身份卑微,周正有妻有子。让她给这样一个人做小老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其次,以前她不怎么留意周玉郎,经过和卫如言争吵那次,她也看明白了。周玉郎那个浪荡公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对她不怀好意。要是她转而成了周玉郎老子的女人,那玩笑可就开打发了。弄不好,她、如言、周玉郎还有眼前的周正,都要身败名裂。代价实在太大了。她承受不起,他们也都承受不起。 但是,周正身上那一股萧杀之气,只是一瞬就又消散了,望着钱如意道:“家里有喜事,你既然来了,也就别忙着走了。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儿也是好的。” 钱如意道:“我不会喝酒。现在只想回家。我是陪着卫家三小姐如言来的,这会儿没有我的事了,还不回家做什么呢?” 周正略一沉吟:“这样啊,那倒是要及早回去才好。该避嫌的,还是要避一下。这样,我先让人找个客栈,安置你住下,回家的事情且不忙。等我回玉匣关的时候,顺路带你回去。这样也安些。” 钱如意摇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哥哥在外头等着我呢。您让人把我带出这里就行。” 周正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派两个人护送你们回去吧,路上好有照应。” 钱如意正要开口拒绝,就听周正接着道:“不许回绝。你小姑娘家家的,不知道江湖凶险。难道忘了才出金山县就遇到的危险。” 钱如意被他这样一说,顿时就气馁下去。就她和赵丰收两个人做伴儿,走那样长的路,还真的不保险。她是个女子,日常不曾接触外头的人和事,赵丰收则根本就是憨货头,对于那行脚住宿之事,钱如意也不抱十分的希望。 如今周正要人护送他们,正是雪中送炭一般。 145、金砖 () 于是,钱如意点了点头:“多谢。” 周正一笑:“客气。” 钱如意从北定候府走出去的时候,赵丰收还傻愣愣的站在府门外等她。那两名周正派来护送他们的卫士,倒是看着比赵丰收更像要长途跋涉的人。 赵丰收看见钱如意出来,顿时高兴的咧开嘴就傻笑开来。钱如意走到他面前:“走吧。” 赵丰收点点头,跟在钱如意后头就走。 那俩被周正派下来护送钱如意和赵丰收的武士反而傻了眼,拦住二人道:“你们就打算靠着两条腿走回去啊?” 钱如意反问:“那要不怎么回去?” 最后,那俩武士自己掏腰包,雇了一辆板车给赵丰收赶着,一行四人这才启程离京。 才出了城门,就听有人呼唤:“如意,丰收……” 钱如意在板车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陆子峰背着包袱快步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将包袱往板车上一扔,将身一歪就坐在了赵丰收身边:“你们怎么这样慢,我都等了快俩时辰了。” 钱如意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离京?” 陆子峰道:“知道就是知道,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说着又催促赵丰收:“丰收,走了。赶路了,要不然恐怕会错过宿头。” 钱如意道:“你不是要留在京中科考么,怎么忽然有要回去?” 陆子峰道:“科考是要科考的。可是,这种事急也急不得的。朝廷三年开一次科举,中间这三年,我自己一个人在京中,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回金山县去,那里我熟识的人还多一些。” 钱如意道:“那你考过了童生和秀才了么?不是说,要考到举人,才能考进士,进士考的好,才能进殿试么?” 陆子峰笑道:“看不出,你一个小姑娘知道的还挺多。你说的没错,普通人要想致仕,说不得要将这些都考一遍。可是,我不是普通人啊。我爹娘可是为了大业江山,洒尽了最后一滴血的。” 钱如意恍然:“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要参加科考,要从头考起呢。” 陆子峰道:“原本我也是打算这样凭自己的真本事去一层,一层考过的。后来我想通了。凭什么别人可以靠着祖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就非要把日子过得那般坎坷呢?我爹娘舍弃性命为我留下的一点点便利,我为什么要辜负?这又不是白白得来的。” 钱如意笑道:“这话我爱听。正是这个道理。” 陆子峰揉了揉肚子,别开了这个话题,望向赵丰收道:“丰收,有没有带干粮,我怕错过你们,一早就在城门外等候,都没顾上吃饭,这会儿快要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赵丰收憨憨道:“有的。”将他的包袱扯过,掏出一个馒头来,递给了陆子峰。 陆子峰接过,狼吞虎咽的开吃。 赵丰收惊愕的看着他:“陆先生,您……” 陆子峰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道:“不要叫我先生,你要是不嫌吃亏,也叫我一声陆师兄吧。” 钱如意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陆师兄,你的斯文呢?难道肚子太饿,都拿去吃了么?” 陆子峰好不容易将嘴里的馒头咽下:“斯文?斯文能填饱肚子么?我一早就那俩字儿撕吧撕吧,扔茅厕了。” 钱如意忍不住哈哈大笑:“陆师兄,你恶心不恶心?你在吃东西啊。” 陆子峰一边将白馒头嚼的津津有味,一边道:“这次回京,给我触动很深啊。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够惨了,可是这一路看来,比我更惨的人比比皆是。和那些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人相比,我有白馒头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别说是说话,真到了饥肠辘辘的时候,就算守着大粪,咽着糠菜都能津津有味你信不信?” 钱如意摇头:“我才不信。” “你?”陆子峰望了她一眼:“你就是个娇妮子,难伺候的紧。你问问丰收,看他吃的下,吃不下?”说着向赵丰收道:“你说是不是?” 赵丰收一笑,没有回答。 之前钱如意还有些担心,如果只有她和赵丰收两个人,路上遇到事情可怎么办?这下钱如意的心可算放地上了。文有陆子峰,武有周正派来的那俩武士。这一路上,她就剩下高枕无忧了。 天气又越来越暖和,这一路上,虽然只有一辆板车,风吹日晒雨淋,钱如意一样不少的经历了一遍,可她不但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生病,回到金山县的时候,还胖了许多。 钱如意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个穷命,过不得那富贵日子。 那两个武士一直将二人护送到元宝村村头的桥上,索性连板车和套车的毛驴都送给了钱如意。陆子峰和二人别过,自回长风书院。钱如意和赵丰收一前一后的穿过石桥进村。多日未归,真的看周围的什么都亲切。 钱如意进村还没有走多远,就见三伯母一溜儿小碎步跑了过来,人还没有到近前,声音先传了过来:“如意啊,我的娃,我的小如意,你可算回来了。”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应答,已经一把被三伯母紧紧搂进怀里,三伯母身上的汗腥味儿扑鼻而来,钱如意的眼眸顿时就湿润了:“三伯母……” “咋了我娃,谁给你委屈受了?”三伯母搂着她,从上倒下的抚摸着:“瘦了,我娃受苦了,瘦了这老多。” 但其实,钱如意这一路上不但没瘦,还比之前胖了许多,瓜子儿脸都成柿饼脸了,也不知道三伯母从哪里看出来她瘦了的。 这时,比较年轻的六婶子才从后头赶上来,指着三伯母向钱如意笑道:“丫头啊,你是没见那三泼的样子。听说你回来了,把手里正筛着的一筐高粱扔下就跑,高粱撒了一地,咱家的鸡可是开心坏了。在那儿抢着吃呢。” “啥?鸡吃我的高粱了?那可是我留的种子,说话就要种的啊。”三伯母一拍大腿,指着六婶子:“你个小六子啊,看见鸡吃我的高粱还不帮我撵一撵,净跟着我瞎跑什么?” 六婶儿笑道:“许你想侄女儿,就不许我想了?就你是亲的,我是后的啊?” 三伯母摆手道:“你能跟我比吗?如意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你和老四都靠边站。” 六婶儿也不恼:“三嫂,你要是再不赶紧回去,鸡就把你的高粱种吃完了。” 三伯母这才想起自己的高粱来,大叫了一声:“我的高粱种,该死的鸡,看我不清炖了你们……”一边喊着,一边转身撒腿又往回跑了。 钱如意唤道:“你慢点儿。” 六婶儿挎住钱如意的胳膊:“咱回家去,爷爷、奶奶这会儿怕是都等急了。” 钱如意这会儿也巴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二老身边去。挽着六婶儿脚下走得飞快。六婶儿笑道:“都说京城好,如今看来一点儿没错。那京里的水土就是养人。看我小如意,这会儿走起路来,脚底下跟踩着风火轮儿一样,以前可是像个香牛牛,跑起来还没有挪的快。” 钱如意听了,这才注意到,果然不知何时,她竟然能走得十分的快了。想来是之前,为了卫如言的婚事,她一个人跑前跑后,不知不觉就锻炼的走路快了起来。 可这哪里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分明是京城里的水土锻炼人呐。没办法,跑得慢就被人踩脚底下了。不得不跑,拼命也要跑。这话不能和家里人说,说多了都是泪。 等钱如意到了家里的时候,新房子里已经聚集满了人。内中自然有钱如意的父母,钱五郎和葛六女。连街坊邻居都来了不少。大伯母主持烧了许多的菜,一大家子人,自从分家后第一次重新聚首,吃团圆饭。从屋内到院子里,再到屋外的空地上,满满的开了十六桌。桌桌人头爆满。没办法,钱家男丁多,子生孙,孙抱子,人丁兴旺。 这一场团圆饭的场面,都干上人家娶媳妇,办喜事了。不知道多少人眼红老钱家的日子,过得这般红火。 钱如意心里高兴,饭量也就见长,正吃着饭,忽听有人唤了自己一声:“表小姐。” 钱如意一愣,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站在自己身边,正在纳闷儿这是谁家媳妇的时候,就听奶奶呵呵笑道:“丫头,你可不能叫如意小姐,她应当叫你嫂子的。” 钱如意顿时恍然大悟,指着那媳妇儿:“你是七嫂。” 那媳妇儿羞答答的点头。 钱如意高兴的站起来就要拉她一起坐。奶奶见了,连忙道:“撒手,撒手。可不敢拉扯你嫂子,她现在身子重。” 钱如意简直高兴的合不拢嘴巴了,笑道:“哎呀,这太好了,太好了。” 这时,小七走了过来:“别光傻笑啊,你好歹也京中走了一匝的,好的没有,不太好的见面礼,总要给你小侄子一件的。”他的话音刚落,原本热闹的家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大家人人望着小七,又望望钱如意。 小七大约被众人盯的难受,抬起头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听说那京城,大街都是金砖铺的,如意好不容易进京一趟,还不得抠两块回来啊。”他说着看向钱如意:“你也不用给我多,就给我一块金砖吧。” 钱如意一头黑线往下淌:“七哥……” “那个,如意啊,你七哥跟你开玩笑的。”一旁的小媳妇见状,连忙替小七打圆场。 小七还想说什么,被她一推:“你是不是喝醉了?开玩笑,玩笑过了也就是了。” 奶奶闻言,向那媳妇儿道:“小七媳妇儿啊,我看小七有些醉了,你送他家去歇着吧。” “哎。”七嫂闻言,推着小七走了。 家宴吃到现在,其实也都差不多了。又出了小七这个突兀的‘玩笑’,人多了,不免就有那么一两个心照不宣。毕竟,家大业大,男女老少百十口子,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于是,就有人陆陆续续的离去。 最后剩下大伯母几个上了些年纪的稳重妇女,收拾碗碟和剩饭剩菜。那碗碟都是兄弟们各家凑的,收拾完之后,谁家的谁带回去,连同那些剩饭菜,都是这样分了,各自带回家去。要不然,就这些剩饭菜都够钱如意和二老吃到猴年马月去了。天气又热了,食物不好存放,各自拿回家去,吃了不浪费。 原本这家宴的东西,也都是各家带来,凑在一起的。乡下人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这样,大家齐心协力,热闹,热闹。 钱如意这一天下来,确实挺累的,但是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和二老现在住的新房子,其实是拿赵丰收的钱修的。自然赵丰收和他奶奶也在这里住。大约是这小半年大家都习惯了那祖孙俩的存在,也就释然了。 家宴的时候,甚至还邀请了赵丰收祖孙一起来吃饭。 等家宴散去之后,赵丰收带着他奶奶回自己房间了,上房里剩下了钱如意和爷爷、奶奶,以及钱五郎。 钱五郎两口子,自钱如意回家以来,根本就没有上前来说过一句话,似乎钱如意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一般,这会儿葛六女都回去了,钱五郎却还不走,一看就是有事。 没等钱五郎开口呢,钱如意先占了上风:“我先说明,我从京里回来不假,但是一文钱都没有。” 爷爷低咳了一声,示意钱如意不要说话。但是已经晚了,只见钱五郎猛然抬起头来,咄咄逼人道:“你这是跟你爹说话吗?你自己在京里穿金的,戴银的,吃香喝辣,管过你爹娘,兄弟的死活没有?”他越说越气,站起身来一巴掌向钱如意打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个赔钱货。” 钱如意傻了,都不知道躲避钱五郎那迎面而来的巴掌。呆呆的低呼了一句:“爹……”一股寒意自心底深处升起,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146、心寒 () 葛六女不喜欢她,钱如意是知道的。小九受葛六女影响,也不喜欢她,这个钱如意也知道,但最起码,小七和钱五郎,之前对她还算有些亲情的。谁能想到,不过小半年不见,钱五郎竟然成了这样,连父女间的一点儿亲情都丧失殆尽了。钱如意怎么不惊,怎能不心寒? 眼看钱如意就要挨打,爷爷低吼了一声:“老五。”一拐棍打过去,狠狠敲在钱五郎的胳膊上,硬生生将他的胳膊打得一歪:“你猪油蒙心,糊涂了么?你睁眼好好看看,这是如意,是你亲生的娃。她又没犯错,你怎么舍得打她?” 钱五郎捂着被打的胳膊,瞪眼望着爷爷:“还不都是你们惯的?你看看她现在那张狂的样子,还没嫁出去呢,就以为自己是少奶奶了?今天要是不把那金砖拿出来,我不打死她都是轻的。” “金砖,你咋不要个金銮殿呢?”爷爷简直要被气死了。 一旁的奶奶搂着钱如意,望着钱五郎骂:“你个孽障啊,自己的骨肉,你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和你爹从小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你不知道那巴掌打在人身上疼,你抽你自己啊。你打我娃做什么?” 钱五郎被二老骂着并不服气:“爹,娘,你们俩就一味的护着她。你们怎么就不睁眼看看你儿子我现在过得日子?我家都要揭不开锅了。自打那死丫头给小七整了个婆娘回来,小七就不跟我一根心肠了,挣得钱,都给他那个婆娘管着,我一文钱都见不到他的。 要不是这死丫头,小七能成现在这样吗?” 钱如意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浑身都在抑制不住的哆嗦。实在是钱五郎此举,伤她太重。虽然没有打到她身上,可她的心却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一般的痛。也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让她遇上钱五郎、葛六女这般的父母。 钱五郎兀自职责着:“小九可是她亲弟弟。如今在他舅家读书。那笔墨纸砚都是她舅舅家给的,总不好连穿戴都要人家出。小九将来是要考状元,给咱老钱家光宗耀祖的。怎么能让他跟个乡下孩子一样,穿得破破烂烂呢?我和她娘又是上了年纪的……” 钱五郎说到这里。爷爷一口吐沫就啐了他一脸:“我呸。我和你娘都在这里,你可到老了,你要给谁做老子啊?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再登我的门。” 钱五郎并不敢和老爷子叫板,闻言蔫了吧唧的垂下头,蹲在地上:“爹,你这也太偏心了。如意是我闺女,她拿回来的金砖,怎么着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拐棍就砸了过去:“你给我滚。你的脸呢?脸呢?” 钱五郎将身体向距离老爷子更远的地方挪了挪,看那样子,钱如意要是不拿块金砖给他,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走的。 奶奶被气的,指着钱五郎的鼻子尖:“老五啊,老五,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如意一个一姑娘家家的,不过是和山长家的闺女做了两天伴儿。娃远天远地的一个人出远门,你个当爹的不说给娃带上些盘缠钱,咋好意思张嘴问娃要钱的?你还是个人吗?” 钱五郎也不吭气,就那样蹲着,和老俩和钱如意较上劲了。 奶奶忍不住搂着钱如意,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我上辈子作孽,养了个孽障啊……” 这屋里闹得反了天,那边赵丰收也待不住。他原本是个憨厚不爱言语的性格。白长个大个子,为人处事木讷的很。这会儿听着钱如意受委屈,心里就跟油煎一般。 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抬脚出门去了爷爷、奶奶居住的上房。看了看屋里的情景,赵丰收一言未发,走过去就拉扯钱五郎。 钱五郎原本肚子里就憋着气呢。这会儿见忽然冒出个赵大傻,上来就动手。钱五郎那压抑的火气顿时就如同火山爆发,不由分说,一拳就打向赵丰收的门面。 赵丰收木讷,但是他年轻。本能的一躲,躲了开去。他身高马大,比钱五郎还高半头,手长脚也长,力气又大。躲过去钱五郎那一拳之后,伸手就箍住钱五郎的腰身,两手用力就把钱五郎抱了起来,迈步就给抱到了门外去了。 钱五郎气的快要爆炸了,手脚并用的踢腾:“赵大傻,放开老子。不然老子和你没完。你特么住着我家的房子,现在还想造反吗?再不放手,老子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爷爷望着他,狠狠的啐了一口:“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哪个是你的房子。你就别想打我这房子的主意。明白告诉你,这房子是我给如意盖的,就算将来如意出了门子,这房子我就给了赵丰收,也不给你一个砖头。” 钱五郎越发叫起屈来:“爹,娘,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偏帮外人,那赵大傻给你什么好处了?是叫你爹了,还是叫你爷了?” 爷爷怒极,吼道:“他救了你爹的老命。” 爷爷这一声吼出来,钱五郎安静了,钱如意和奶奶都拿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爷爷。 爷爷见已经说破,索性道:“我今天也不瞒着你们了。要不然,万一哪天我蹬了腿儿,你们这些畜生,都还以为人家娃沾了咱们便宜呢。赵丰收救了我的命,没有他我早就被石头砸成烂泥了。” 钱如意望着老爷子:“爷,您咋从来不说?” 老爷子道:“我不说自然有不说的原因,你也别问。等日后你成人了,自然就知道了。” 钱如意道:“我已经长大了啊。” 老爷子怜爱的望着她:“这闺女、小子,没成家都不算成人啊。娃啊,我和你奶奶都这个岁数了,能不能看见你成人那一天啊?” 钱如意顿时止不住得鼻子发酸,垂头道:“能得,一定能。等我有了娃,你和我奶还要帮着带呢。” 老爷子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啊,唉……” 钱五郎这会儿回过神来,向着屋内喊道:“我知道了,怪不得那死丫头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肯定是想把那些个金砖,拿到她婆家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在一天,就不能让你得逞。” 老爷子被他气得够呛,自己又年纪大了,对钱五郎打不得,骂不过得,于是一叠声向赵丰收道:“丰收,把你叔给我丢出去。以后咱们这个家,不许他登门。” 赵丰收听了,抱着钱五郎,就给他扔到了大门外,而后将大门紧闭了。 钱五郎在门外骂了两声,见并没有什么用处,这才恹恹的走了。 赵丰收站在大门后,听不见外头的动静,这才转身回来。犹豫了片刻走到上房门外:“钱爷爷,京城没有金砖。” 老爷子一瞬间老泪盈眶:“我哪能不知道呢。只是,娃啊。你这话不该和我说,应该对外头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说。和我说有什么用呢?” “嗯。”赵丰收闷闷的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钱如意本来以为,今天这出闹剧,就此收场了。谁知不过安静了一刻钟,就听外头大街上想起了敲击铜盆的声音,赵丰收用他那从未曾有过的,高亢浑厚的声音沿街呼喊着:“京城没有金砖,京城没有金砖……” 钱如意瞬间,再次的感到鼻子发酸,低喃了一声:“那傻子。” 奶奶和爷爷也面面相觑:“这娃……” 爷爷望着钱如意:“我娃,你也不小了,今天给爷爷交个实底,你心里到底咋琢磨的?” 钱如意明白,爷爷说的是她的婚事。她强自一笑:“还能咋琢磨的,我不想离开你们,可是呢,让别人来咱们家,好人家的小伙儿不肯,不好的人家我还不愿意呢。就这样呗。” 爷爷道:“那咱爷孙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和你奶看丰收那孩子就不错。你要是愿意,挑个时候咱们就两家合成一家过。也省了那外头一些个风言风语。” “啊?”话说钱如意还从来没考虑过她和赵丰收有一天能被捏成一堆儿的。 她和赵丰收,虽说从小就熟识的,钱如意也总是帮着赵丰收。可那是因为她心肠软,看不得赵丰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委屈。那些年,家家户户日子艰难,钱如意一点儿都不怀疑,她要是不管赵丰收,就赵丰收那傻子,真的能被他那对奇葩父母给冻饿而死。 想到这里,钱如意不由得叹息一声,还说别人是奇葩父母,她又何尝不是摊上一对奇葩父母呢? 奶奶殷切的望着钱如意:“我娃,你爷爷说的话,你觉得咋样?” 钱如意道:“总得容我考虑考虑。赵丰收,我就从来没往他哪里想过。让你们这样一说,我咋有种咱们仨算计他的意思呢。” 奶奶有些不高兴了:“咦,那咋说的。我娃还配不上他咋地?” 钱如意道:“这不是他配不上我么。我这么聪明伶俐,到最后嫁个傻子,怪让人难以接受的。” 爷爷道:“我看就挺好。这老话说,两口子就像一个阴卦,一个阳卦。有个聪明的,就必定得有个傻的,这样才能安生过一辈子,要都聪明,别人还过不过了?要都傻,那日子怎么过呢?” 钱如意道:“可是,爷爷,你有没有想过赵丰收那臭德行。他爹好吃懒做,他娘泼皮无赖一样,一天天恨不得把赵丰收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他娶了谁家闺女那日子能过好?” 爷爷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个,也是个问题。” 奶奶插言道:“咱就别秃子光看见人家头发稀了。咱家老五比人家又强着什么?” 爷爷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她也是个女孩儿好不好,能让她娇羞一回不能? 但事实上,钱如意的反应是,傻愣愣的看着爷爷。许久别处一句:“爷,我困了,想睡觉。” 钱如意真的回屋去睡觉了。可是,往日她是沾枕头就睡着的,今天无论如何睡不着。脑子里过来过去都是赵丰收的样子。一会儿是赵丰收小时候,饿的面黄肌瘦,鼻涕连天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傻啦吧唧跟在自己身后,赶都赶不回去的样子。一会儿…… 呃,不能想。 钱如意翻个身,强迫自己不要想赵丰收穿着那一身极不合身的小衣服站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可是脑子不听心眼使唤,越不让想,越想。 要说赵丰收真的是巧长。他小时候头大,头发稀。凹腮帮,凸额头,细胳膊细腿,偏偏长这个大肚子,跟一只蛤蟆一样。是什么时候悄悄的长成现在的样子呢? 钱如意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如今的赵丰收,身长玉立。一头浓密的黑发,浓眉大眼,高鼻梁。宽肩窄腰大长腿。也就是穷,穿不起好衣裳。要是穿上绸子、缎子,那绝对比周玉郎那种纨绔子弟的样貌强。 想起周玉郎,周正的身影不可抑制的出现在心头。 钱如意又翻个身,可还是没有办法将那身影驱逐出去。 她索性就放任自己远远的看着那身影。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钱如意猛然惊醒,这才发现是做了一个梦。 看着窗户上,天光已经见亮。她在炕上又翻个身。耳边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她将透过窗户缝隙向外望去,只见赵丰收正拿着一把打扫帚在扫院子。 四月的清晨,天气已经很暖和,赵丰收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对襟小褂,黑色的阔脚裤子。裤脚没有束起来,就那样随意的散着。远处传来鸡犬相闻之声,乡下的时光,静谧而美好。 钱如意顿时就身心舒畅了起来,躺下去接着睡觉。 这一觉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中听见叫骂的声音:“你个兔崽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你竟然自己发贱,跑来给人家当牛做马……” 钱如意顿时就头疼起来,那声音她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正是赵丰收那混蛋的爹。 147、你过来 () 昨天她刚被自己的爹一通臭骂。转天赵丰收的劫难又来了。钱如意这会儿深深觉得,爷爷说的话太有道理了。她确实是秃子只看见别人头发稀,她和赵丰收,确实半斤八两,门当户对。 钱如意从炕上爬起身,穿好衣裳。这才走了出去。 外头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乡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乡下又没有戏院、茶楼,这些乡民们平常也没什么娱乐活动,靠东家长,西家短这些琐事打牙祭了。 只见赵丰收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也不吭声,也不抬头。任凭自己的爹娘叫骂。 钱如意顿时又无限同情起他来了。她的父母是不强,但是葛六女是个别扭的女人,明明家里穷的叮当响,可还是喜欢端着大户人家小姐的架子。尤其是葛世文考中秀才之后,那架子更是端的要多高,有多高。所以,她是不屑于来和钱如意讲话的。似乎和钱如意说话,是个十分掉身价的事情。 赵丰收的娘可就没那些顾虑了。她骂起人来一两个时辰不带大喘气儿的。而赵丰收的爹,也比钱五郎不要脸的多,什么话都能骂出来。 此刻,赵丰收就正遭受着他爹娘的双重攻击。 那俩人见赵丰收死活不搭腔,也不说给钱,给东西,顿时更加愤怒。也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根棍子,就要打赵丰收。 钱如意顿时心头一惊,喊道:“赵丰收,快跑。” 那棍子足有胳膊腕子那么粗,赵家那两公母又是不知道心疼赵丰收,这一棍子要是打实了,由得赵丰收受得。 赵丰收微微一怔,当真就地一滚,爬起来撒腿就跑。 把那俩人给气的,一腔怒火冲钱如意去了:“你个死丫头片子,我们家的事,要你多嘴多舌?你说,我家丰收挣得钱,是不是都给你了,填了你家的无底洞了?” 钱如意原本就没想着不承认,闻言点头:“你说对了,赵丰收的钱都我拿着呢?” 这一下,不但那公母俩炸了,连街坊邻居都炸了。就有看热闹的叫道:“你个没出门子的女娃,拿人家老赵家的钱做什么?难不成你和那赵大傻有一腿?” 钱如意二十多了没嫁人,在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她早已习惯了,闻言反问道:“怎么,你眼红了?有本事让你娘,你妹子也来找他啊。” 那人自找没趣儿,可是又不服气,骂道:“我们可没有你那本事。谁知道你在京里过了几手了,八成是被人大老婆赶回来了。亏得还有脸在这里叫唤。要是我家的,我一早给她活埋了。不够丢人现眼的。” 钱如意冷笑一声:“哈,你家女人都被你活埋了,你家没绝种,八成你是你爹生的吧?” “你不要脸。” “你家不要脸。”论起吵架,钱如意一向荤素不忌,就没有怕过谁。 奶奶听不得别人诋毁钱如意,早已怒火中烧,在一旁早就开腔助阵。顿时就和那看热闹的骂成一片。 赵丰收的爹不乐意了,他是来要钱的,这一乱骂起来,他还要个屁。于是喊道:“都停一停,都住一住。” 大家本来就是冲着看热闹来的,于是就有人把之前多嘴那人给拉在一旁。 赵家那公母俩,走到钱如意面前:“把钱交出来。” 钱如意冷哼一声,给他俩一个白眼儿:“花了。” 那公母俩顿时就暴跳如雷:“那是我家的钱,你凭啥花?你还回来。” 钱如意道:“休想。以后,只要有我在一天,赵丰收挣得钱,一文钱你们都别想看见。” “凭什么?你算老几,来管我们家的事?” 钱如意道:“你俩瞎啊?我爷爷把赵丰收捡回来多久了?是个人用后脚跟想一想也该明白怎么回事了。非亲非故的,我家凭什么替你养着儿子,养着老娘?” 赵大娘道:“你啥意思?我家丰收卖给你家了怎么滴?” “那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钱如意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那些看热闹的:“既然大家今天都来了,有件事我就宣布一下。从今往后,赵丰收是我钱如意的人了。以后你们谁想欺负他,先问过我钱如意同意不同意。” 钱如意个子不高,身娇肉贵。四里八乡有了名干啥都不中用的废物点心。按说除了笑话她以外,没人会害怕她。可是,架不住老钱家人多势众啊。在乡下,人多拳头大,那就是霸主。一般二般的人不敢招惹这样的人家。不见钱如意家,妇女们吵架都是倾巢而出,先从气势让就压倒一片。 所以,钱如意说出这话来,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各个都有种丢失了什么的感觉。 这也好理解。 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有个能供人空闲了就戏耍一下的傻子,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情。可是,如今这个傻子被老钱家圈走了,大家肯定会失去不少日常乐趣的。 “我不同意。”忽然,一道似乎带着风雷之势的声音,劈空而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只见一锦衣男子,气势汹汹的分开围观的众人,走进了院子。 在他身后,十几个亲信侍从,分两列将那院子围住,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唬的连连后退,一直退出院子外很远才站住。 钱如意脸皮一抖:“周世子,您怎么来了?” 周玉郎走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我要是不来,谁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呢?” 奶奶是认得周玉郎的,一见他进来,立时就紧张起来。这时见他站在钱如意面前,下意识的就把钱如意拉到了自己身后,望着周玉郎:“这位贵人,您找谁?” 周玉郎也认得奶奶,拱手向着奶奶躬身一礼道:“晚辈周玉郎,见过老人家。” 奶奶一边拿手暗暗的往屋里推钱如意,一边硬着头皮道:“您客气,您客气。” 钱如意顺着奶奶的手势,闪身就退回了屋里。 周玉郎见了,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扶住奶奶道:“老人家,家里人呢?” 奶奶道:“都下田干活儿去了。” 周玉郎闻言:“是晚辈来的仓促了,不周之处,还望老人家见谅。” 奶奶其实并不清楚周玉郎的身份,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腔。 周玉郎是个自来熟,一眼看见赵丰收傻傻的站在一旁,于是十分自然的以吩咐的口吻道:“丰收,搬个椅子来请老人家坐。” 赵丰收听了,这才有些反应过来,走去搬凳子。 钱如意退回屋里,定了定心神。周玉郎对自己有些想法,钱如意是十分清楚的。但她并不打算给周玉郎什么机会。就算不为卫如言,因为自己的,她也是不会容许她和周玉郎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她在屋子转了一圈,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水壶,于是提起走了出来:“奶,您陪世子坐一会儿,我去烧些热水。” 赵丰收看见了,连忙走过来:“我去吧。” 钱如意干活儿真的不中用,她也有自知之明。于是就将水壶给了赵丰收,而后大大方方拿了个板凳走到奶奶身边坐下。反而是周玉郎看见她,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奶奶看了看钱如意:“你去屋里把桌子擦擦。”那意思很明显,周玉郎是陌生男子,让钱如意避了开去。 钱如意笑道:“奶奶,您多心了吧?这位是如言小姐的新婚夫婿,北定候家的世子。大约是如言想我们了,让他顺道儿来瞧咱们得。” “北定候?”奶奶闻言,顿时惊喜不已:“是守玉匣关的北定候吗?” 钱如意点头。 “哎呀呀,可不得了。是北定候家的孩子啊。”奶奶的眼眶都湿润了,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向着外头那些远远围观的乡邻们,高声道:“这位是咱们北定候家的公子啊。乡亲们,北定候家的公子来看我老婆子了。” 话说,钱如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奶奶这样激动的样子。她不由有些担忧:“奶,您没事吧。” “我好着呢。”奶奶笑着,眼泪却顺着眼角溢出来,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望着周玉郎就往下跪:“给侯爷公子磕头……” 周玉郎连忙伸手将奶奶架住:“老人家莫要这样,折煞晚辈了。” 这边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众乡邻的声音:“给侯爷公子磕头了。” 周玉郎转头,只见那院子外头,原本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这会儿纷纷跪倒在地,更有甚者,忍不住心头激动,伏地长哭。周玉郎怔住了。他从来不知道,受人爱戴是什么样子的。 他原本准备好的话,这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松开奶奶,向着门外那些跪拜在地上的乡邻们拱手施礼:“大家快起来吧,晚辈年轻,实在承受不起大家这般大礼啊。” 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道:“受得,受得。要没有侯爷,哪里还能有咱们这些人现在的日子呢?侯爷是咱们老百姓的大恩人啊。” 众乡邻闻言,纷纷附和。 奶奶听了,又要向周玉郎下跪。周玉郎连忙又扶住她,向着钱如意求助:“如意,你好歹也扶着老人家一些。” 钱如意道:“我和如言相好,因此才不跪拜于你。不然我也和他们一样的。” 周玉郎道:“你就不要耍笑我了。” 钱如意这才扶住了奶奶,又向那些乡邻道:“大家都先起来吧。其实,大家也不用这么客气的。如言小姐四五岁就来到咱们金山县,是在咱们金山县长大的,就像咱们金山县的女孩儿一样。世子虽说是北定候的家的公子,可也是如言的丈夫,就好像咱们金山县的女婿一样。大家要是真有心,不如这样。咱们就当世子是新女婿回门儿来的,招待起来也就是了。” 人群中有人道:“咦,那可好。以后咱们再走到哪里,就可以跟人说,咱们和北定候家是亲戚。北定候的公子,是咱们金山县的女婿呢。” 钱如意道:“对的呢。” 乡邻们顿时鼎沸起来,笑笑闹闹,这个说要回去杀鸡,那个说要回去盛酒,各自忙碌起来。 周玉郎反而有些不自在:“这……” 钱如意不会给他多说话的机会的:“不要这啊,那啊的。乡亲们有心,世子也就笑领了吧。莫要嫌弃我们乡下地方粗鄙就行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下地干活儿的男人们都问询纷纷赶了回来,就在钱如意家门外的空地上,摆开了农家酒宴。至于赵丰收爹娘,早就被周玉郎的排场给吓得半死了,所在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这会儿见乡亲们摆酒置宴招待周玉郎,乐得跟着揩油沾光,先捞个肚饱再说。 周玉郎被这群乡下朴实百姓的热情所感染,先将来这里的目的按下,放开来与民同乐。酒喝到一半,葛秀才和金山县令先后闻讯赶来,那酒宴的规模顿时又增大了不少。 再后来,附近有些头脸的人也纷纷赶来,一时间小小的元宝村前所未有的鼎沸了。到后来,周玉郎酒到半酣,仍旧有前来看他的乡亲们赶来,将元宝村的道路挤塞的水泄不通。他的那些亲信侍卫看着不妙,这才将他护持着而去。 周玉郎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金山县了。往日他都是住在葛家,这次依旧住在葛云生那里。这次却不能够了。十里八乡的百姓太过热情,他没办法,只好和县令一起,回了县衙暂住,百姓高炽的热情这才渐渐平息。 这边钱如意见他去了,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众乡亲的热情抵挡,周玉郎这样突兀的到来,还真的挺棘手。 她心里非常明白,以她这般的身份,周玉郎要是铁了心要搞点儿事情出来,倾她们家之力,都是无法抵挡的。她的婚事,真的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钱如意望向默默打扫酒宴之后,狼藉的庭院的赵丰收:“你过来。” 赵丰收听了,攥着扫把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拖着扫把走了过来。偌大个个子,垂头站在钱如意面前,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钱如意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你蹲下来些。” 赵丰收顺从的蹲下身子,这下成钱如意俯视他了。钱如意心里那点儿别扭才略略好了些。她望着赵丰收:“我早上说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148、玩笑有点大 () “嗯?”赵丰收果然一次都不会令钱如意失望的反应慢,这时,傻乎乎的抬起眼眸,满脸迷蒙的望着钱如意,那样子,简直傻的不能再傻。 气的钱如意伸手就给了他一拳。赵丰收没防备,一下子被她打的跌坐在地上。 钱如意虎着脸道:“我问你话呢?” “哦。” 钱如意现在想打死这个傻子。 赵丰收挠了挠头:“反正……我都听你的。” 钱如意没好气道:“那我要是让你吃屎呢?” 赵丰收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要非让我吃,我也没办法。” 钱如意能不生气吗? 赵丰收却跟没发现她生气了一样,继续干他的活儿。 钱如意无奈的转身,忽然撞进奶奶揶揄的笑容里。轰的一声,钱如意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将头一低,跑进屋里去了。 外头传来奶奶的声音:“丰收,你过来。奶跟你说个事。” “哦。” 大约过了一刻钟,奶奶从外头进来,笑呵呵的望着钱如意:“想通了。” 钱如意不答反问:“你刚和那傻子说了什么?” 奶奶道:“我让他明天去赶个集,买点儿成亲的用品来。你俩也老大不小了。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儿,就把事儿办了吧。省得一天天的,净听那些风言风语。我年纪大了,吵架也有些力不从心。索性把你嫁了,我也清净两天。” 钱如意难得的羞涩,嘴巴上却不肯承认:“就知道您厌烦我了。” 奶奶笑道:“那是。谁让你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 钱如意转而又有些担忧:“就赵丰收家那公母俩,你也不怕我将来被人撕了?” 奶奶瘪嘴:“她敢?她要是敢动我娃一根汗毛,我老婆子戳了她的锅。” 钱如意还是有些担忧:“可奶啊,你也知道赵丰收那就是个傻子。” “傻一些怕啥?难道你还哄不住个傻子?” 这下钱如意踏实了:“是啊,我这不是当局者迷了吗?要早知道是这结果,我又何必长成个老姑娘呢?赵丰收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下手了。真是,白白浪费我这么多年的青春。” 奶奶反而有些忧心起来:“娃啊,你是进过京城,见过世面的人了。那山长家怎么说也比咱们这穷山旮旯里好,你是咋想的?”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好什么啊。家大业大开销还大了呢,人口又多,是非都扎窝了。我就在他们家待了几个月,感觉白头发都要生出来了。那京城里的女人们,又都是牙尖嘴利的,偏偏还都是笑面虎,最会笑里藏刀。我可不去跟她们玩儿那心眼儿。又是这个官的太太,那个官的小姐。咱就是一个庄户人家,说多了吧,人家拿官帽子压着咱,不是咱的错,也是咱的错。可要是不说,奶,你觉得我这嘴巴,能管的住么?” 奶奶笑道:“这倒是。我们宝贝着长大的娃,要是真的去受那窝囊气,我和你爷得心疼死。那咱们就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咱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有什么事,奶奶给你撑腰。”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头哐当一声巨响。两人向外望了一眼,只见赵丰收飞奔出院门的背影,以及摇晃的门扉。八成是刚才他撞在了院门上。 钱如意和奶奶一起,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干净,天色就已经黑了。 钱如意一向是受不得累得,沾枕头就着。正睡的迷迷糊糊,就听见爷爷的声音道:“那可不行,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怎么能就这样潦草完事呢?这件事还是得好好打算一下。再着急也不急在这一半天的时间。” 奶奶的声音道:“咱娃也不小了,你也知道赵家那两口子的德行。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么?” “那也不行。我养大的娃,又不是踹不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就嫁了人呢?这事你别管了,我来操办。” “那我咋能不管?娃是你孙女,不是我孙女?你辛苦养大的,没有我的功劳?”奶奶不干了。 钱如意爬起身,透过窗缝向外望去。外头天色还没有亮。赵丰收和他奶奶居住的厢房里,已经亮起了灯。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灯又灭了。紧接着赵丰收从屋里走了出来,又回身带上了门。走到钱如意窗户下头,转了一圈,停了一会儿。 那边爷爷、奶奶的屋子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奶奶的声音,招呼赵丰收:“丰收,你过来一下。” 赵丰收去了一会儿,然后腋下夹着一个什么东西,披星戴月的出门去了。 钱如意有些睡不着了,她在炕上辗转了一圈,索性起身去了爷爷、奶奶那边:“奶,赵大傻干啥去了?” 奶奶道:“还能干啥?去赶集了。” 钱如意望着沉着脸色趴在炕头抽烟的爷爷:“爷,你不是不同意么,怎么还让他去赶集了?” 爷爷不悦的磕了磕烟锅:“耳朵还挺长,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怎么样的,就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我还使唤不了他了怎么地?” 钱如意道:“我在隔壁都听见你和我奶吵架了。” 爷爷翻着眼皮:“那你那句话听见我不同意了?” 这个钱如意还真没听见。 爷爷越发的不高兴,呵斥了钱如意一声:“回你屋去,哪有大姑娘家家的,紧赶着说这事的?婚姻大事,自古都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这才叫明媒正娶。回你屋去。” 钱如意撅了嘴:“回就回。我又不偷不抢的,说句话还不行了。” 爷爷支起身子:“给你惯的,净学会顶嘴了。将来过了门儿,让女婿一天打三遍都不屈你。”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他敢。” 爷爷被她气的胡子都支棱起来了,指着奶奶:“你悄悄,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娃,净会顶嘴。” 钱如意见他真的生气了,耷拉下眼皮道:“我回屋还不行么?” 爷爷坐起身来:“我忽然想起个事。你不能再在这院儿里待着了。以前是你俩都没这意思,从小一起长大的,待着也就待着了。这以后就不一样了。你俩成亲以前,不能再在一块堆儿待着了。传出去不像话。” 钱如意望着忽然无比严肃认真起来的爷爷,有些苦笑不得:“这些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还少吗?娃都不知道给我编排出来多少个了,我还在乎这个?” “那不行。别人传瞎话,那是嘴长在别人脸上,咱没办法。咱自己做事要情理,要自己尊重。不然,不真遂了那些看热闹人的意?”爷爷说着,向奶奶道:“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带着娃先搬出这院儿。让赵家好好把这里收拾出来,粉刷一下。一辈子一回的事,怎么着也不能比别人差了。” 奶奶答应了,就去收拾东西。但转瞬又想起了什么:“那咱住哪儿啊?” 爷爷想了想:“论理儿,咱们的养老宅子和老五在一起,如意是他闺女,从他那里出门子是正理。这么着,你先收拾着。我去老五那里走一趟。” 奶奶顿时有些担心:“你也知道,老五听他媳妇的。你这去了,不定又给你什么话听呢。回头再给你气出个好歹来。” 爷爷道:“你别管,我有掂量。” 钱如意就和奶奶在家里,暂且先收拾了起来。他们也没打算出去住多久,所以也没什么大要紧的东西好收拾。 爷爷出门的时候天麻麻亮,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大亮了。进门来先抽了一袋烟。不用说,又被钱五郎给气得不轻。 奶奶望着他:“那孽障怎么说?” 爷爷磕了磕烟锅,站起身就又往外走去。 奶奶见状,连忙唤道:“你去干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道:“套车,咱们往县里找老四去。我娃就是有金砖,就是不给他们花。都带着给我娃当嫁妆。” 奶奶道:“那好歹也和老大他们都说一声。不然咱走了,娃们找不到咱们咋整?” 爷爷正在气头上:“不管他们,一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奶奶知道他这是气话,撇了撇嘴,嘀咕道:“没见过这样当爹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那老四也是你生养的呢?要狼心狗肺,不都是狼心狗肺?”话虽如此,奶奶还是趁着爷爷套车的功夫,走去大伯、二伯家里告知这件事。 那边,因为家里的牲口是养在老宅里的,钱五郎见老爷子来套车,顿时就老大的不乐意。被老爷子一顿鞭子抽的不敢露头了。老爷子这才套了车,赶着来到这边宅子的门口接奶奶和钱如意。这时候,大伯和二伯几个已经等在门口了。 爷爷心里气恼钱五郎,看见别的儿子也没有好脸色。大家也识趣儿,谁都不言语。帮二老把东西拿到车上。又嘱咐钱如意好好照顾二老,这才一直跟在车后,送过村外的长风书院那座山。 爷爷赶车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看见几个儿子还站在那里目送着,心里那口气才舒缓了些,向着几个儿子摆了摆手:“都回吧,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要干呢。” 大伯几人才转头回去了。 钱如意的四伯,钱四郎是个手艺人。四伯母又是个极会过日子的。所以,分开家不到两年的光景,日子已经过得十分红火,在县城的南门内,买了一处三合院的宅子。宅子不大,但是他家人口少,又收拾的利整,所以居住的十分安逸。 老两口这是临时起意带着钱如意过来的。所以,钱四郎两口子根本就不知道。等钱如意和爷爷、奶奶到了的时候,才知道钱四郎已经出去干活儿好几天了,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家里就只有四伯母和钱如意的堂嫂,带着一个小侄子。 老爷子把来意说明。四伯母连忙就把老爷子和奶奶,让进上房里,指着另一头的屋子道:“那就是给你们老俩准备的屋子。之前你们俩没来,就一直老二住着。这会儿你们来了,他就回西厢房去住着吧。如意就跟着我,反正你儿子是不大挨家的。如果他回来,就也和老二住厢房去。” 爷爷原本肚子里还有几分气恼的,看见这样通情达理的四伯母,连最后一丝怒气都消了。感慨道:“得亏我和你娘还养了你们几个,不然非得给我气死。”正说着话,一眼看见孙媳妇抱着重孙子过来,立时就高兴的眉开眼笑。将那小娃儿抱过来,喜的,亲了又亲。 四伯母就和堂嫂去张罗一家人的饭菜。钱如意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四伯这里住下了。 原本爷爷的打算是,他们先搬出来。赵丰收把家里收拾一下,赶紧找人来提亲。可是,住下三天了,赵丰收那边还不见动静。 钱如意沉住气,沉不住气都是次要的,爷爷先沉不住气了,可是他又要面子,不肯回去打听情况。 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钱五郎来了。 彼时爷爷正坐在门口抽烟。奶奶在纳鞋底儿,钱如意在哄小侄子玩儿。钱五郎提着一刀肉,红光满面的走进来:“爹……” 不光爷爷一怔,钱如意和奶奶都没反应过来。 钱五郎径直进了院门,将肉交给迎出来的四伯母:“四嫂,我是来接如意回去的。” 四伯母奇怪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接如意回家去了呢?” 钱五郎笑的见牙不见眼:“是这样,有人给如意说了个婆家。人家等着接人呢。” 四伯母一笑:“天还早着呢,你这大老远来的,不急。先吃了饭再说。” 钱五郎连连摆手:“不用了。我接了如意就回了。人家那边还等着呢。” 这下四伯母有些装不下去了:“老五,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把如意给卖了?哪有说成亲这样紧赶慢赶的?我好歹是你亲嫂子,如意的亲伯母吧?她人都在我这儿待着呢,我连她要成亲的事,影子都没见着一个。那男方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你告诉我那边急等着领人呢。你这玩笑开的可有点儿大啊?” 钱五郎道:“我这不是专程从家里赶过来告诉你了嘛。” 四伯母道:“那你给我说说,男方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家里兄弟几个?什么时候下的定,什么时候迎亲?” 149、请姨奶奶回家 () 钱五郎有些不耐烦了:“嫂子,你这话说的可就过分了啊。如意是我闺女,又不是你闺女。你打听这么清楚做什么?想分彩礼钱咋滴?” 四伯母冷笑一声:“老五,不是你四嫂看不起你,进你手里的钱财我还真不看在眼里。那钱姓钱什么都还不一定呢。你都捞不着边的,我惦记什么?” 钱五郎顿时又些恼怒起来:“四嫂,你要这样说话,咱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着,走到钱如意面前,也不管她手里还抱着小娃儿,伸手就去扯她:“跟我回家。” 钱如意想要将他甩开,可是力气太小,没成功,反而把怀中的小娃儿吓得哇哇大哭。 四伯母也怒了,一把推开了钱五郎,示意自己儿媳妇把娃儿抱走,自己拦住钱如意面前,望着钱五郎:“老五,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怎么着,你四哥不在家,你就为了王了是不是?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看我能让你把如意领走不能?” 钱五郎大叫道:“这是我闺女。” 四伯母也不甘示弱:“那还是我侄女儿呢。” 爷爷这时已经从大门口,提着个板凳走了回来。他确实老了,头发白了,腰背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佝偻了。钱如意看在眼里,心里就忍不住的发酸。要是没有爷爷、奶奶护着,她还不知道会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呢。 她走过去想要扶住爷爷,爷爷却将她的手拂开:“我还没老呢。”而后将板凳放在,颤巍巍着腰背,坐在板凳上,这才抬起头望着钱五郎:“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钱五郎显然不想向谁解释,说道:“爹,您都多大年纪了?家都分了二年了。别的兄弟也没见你这样管着,束手束脚,怎么就到了我这里,您就得什么事都把着不放呢?” 爷爷微不可见的喘息了两下:“你想得美,还我事事都管着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自分家,你的事我什么时候问过,管过?” 钱五郎道:“那我自己的闺女,我接走怎么就不行了?” 爷爷道:“还真不行。你自己拍着良心问问,这闺女自打落地,三灾九难就没断过,你两口子问过一句没有,看过一眼没有?就大前天的事,我豁出去老脸不要,上门去求你。娃大了要说婆家,让娃家去住几天。你怎么说的?没有金砖,就不许等你的门?老五啊,那是个当爹能说出的话吗? 现在如意就在你面前站着,她叫你一声爹,你有脸答应,我都替你臊得慌。” 钱五郎闻言,沉默了片刻,似乎有羞愧之意,但也只是片刻之间,他又抬起头来:“那我不管,反正如意是我闺女,我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她领回去。” 爷爷将拐杖往地上一横:“有我和你娘在一天,你就别想打我娃的主意。老五啊,老五,你可真长能耐啊。你可真给我老钱家的列祖列宗长脸。这世上的话啊,是真不能占前了说。前只看见别人家养出个败家的玩意儿,转眼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啊……”爷爷越说越激动,抬起手来,竟然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 “爷爷……”钱如意吃了一惊,同时也心酸至极,双手拉住爷爷的双手:“你可不能这样,你要是气出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啊?” “是啊,爹,您可得保重身体啊。”四伯母也围了过来。 大家只顾着爷爷呢,只听咕咚一声。 一旁抱着娃子的堂嫂惊叫了一声:“奶……”把娃往地上一扔,扑向了昏倒在地的奶奶。 “奶奶……” “娘……” 钱如意和四伯母先后扑到奶奶身边,又是扶胸口,又是掐人中,奶奶这才缓过气来。没有睁开眼睛,先老泪横流:“造孽啊,我造孽啊,给老钱家生出个不孝的东西。我有罪啊……” 缓过来的奶奶,依靠在钱如意怀里嘶声悲哭。 爷爷一拐杖砸向钱五郎:“你个逆子,滚,给我滚。” 钱五郎在院子了兜了一圈,他年轻,爷爷年老,要是成心想躲开,爷爷自然是打不到他的。如果此刻他远远的走掉,也就罢了。谁知那钱五郎仍旧不死心,望着钱如意道:“你跟我回家。” 钱如意心中一股愤怒之火,腾然而起,咬牙道:“好,我跟你回去。” 这一句,把院子所有人都惊着了。四伯母失声道:“娃,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钱如意将奶奶往四伯母怀里一靠,站起身就开始四下里张望,一眼看见爷爷丢在地上的拐棍,捡起来气势汹汹就冲向了钱五郎:“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死了,你愿意拖去哪儿我都管不着,你死了,我自己去衙门口自首去。爷爷、奶奶养我这么大,我不能让他二老因为我被你气死。” 钱五郎见了,大怒:“你疯了。连亲爹也敢打?” 钱如意不再多言语,照着钱五郎兜头就是一拐棍。钱五郎毕竟是个大男人,一把就捉住了拐棍的另一端,没费什么力气就给夺了过去。 钱如意丢了拐棍,转身就去厨房掂了把菜刀出来。 这下钱五郎害怕了,把拐棍一扔,转头就跑:“小如意,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怕你。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收了邻家的彩礼,你就已经是林家的人。我治不了你,自有人能治得了你。” 钱如意正在气头上,并不知道害怕,爷爷听了却已经大惊失色,追问道:“什么林家?” 钱五郎已经跑远了。 老爷子急的浑身哆嗦,指着钱五郎:“快去把那孽障追回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是,转头来,只见家里不是小脚妇人,就是还在年幼的奶娃子。自己又老迈了,哪个能追得上钱五郎呢? 奶奶一把搂住钱如意:“我苦命的儿啊……” 爷爷低吼了一声:“你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 奶奶被他一吼,生生将哭声压住。 爷爷想了想:“不行,我得去找老四回来,让他去告诉老大、老二他们,大家商量个对策。要老五真把如意给卖了,咱们人多法子也多些。” 钱如意道:“我去吧。” 爷爷摆手:“姑娘家家的,不好抛头露面。还是我去。总共也没多远,有个一半天就回来了。你和你奶奶还有四伯母在家里,把门顶好了,我不回来,谁敲都不要开门。” 钱如意还想说什么,四伯母应了。将爷爷送出门去。而后将门顶上。 钱如意这会儿,想哭连眼泪都没有。就算她绝世聪明,想破脑瓜子都没有想到,又一天自己会被钱五郎给卖了。这个打击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时间有种不知身而为人,所为何来之感。 “如意,如意,你可不要吓唬我啊……” 四伯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将钱如意从呆滞中拉回。她望着四伯母,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四伯母担忧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可别笑啊。你笑的我魂儿都吓飞了。” 钱如意这才明白,原来刚才她竟然是仰天而笑的。 她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四伯母,你不必担心,我没事的。” 她默默走到奶奶面前,将头依偎进奶奶的怀中:“奶,我多想永远长不大啊,这样你就不会老,我也不用发愁嫁人。” 奶奶轻叹一声:“是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爷,对不起你钱家的列祖列宗,生出你爹那样的混账来。” 钱如意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奶,你说,赵丰收为什么不来提亲?” 奶奶摇头:“那谁知道呢。” 钱如意阖上眼睛:“奶,我困了。”但其实,是她想要用短暂的沉睡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残酷。 就在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粗暴的敲门声:“开门,开门。” 钱如意一惊醒来。 奶奶下意识的将她搂紧在怀中。 四伯母提起胆量,向着外头喊了一声:“谁啊?” 外头有人道:“我们是林家的人,来接我们家新纳的姨奶奶。” 四伯母道:“我们不认识什么林家的人,更没有什么姨奶奶,你们走吧。” 外头那些人道:“那钱老五你们认识不?我们家的姨奶奶,就是钱老五的闺女。钱老五现在就在我们身边,要不让他和你们说?” 钱如意心中那股寒凉,已经无以言表。她站起身,将四伯母扒拉在一旁,走到大门后:“我爹早死了,你们要是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就一状子告到衙门口。” 外头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有个男人接腔道:“你告我什么?” 这个声音挺耳熟的,钱如意略一思索就想起来了。这人是开布庄那家的,葛云生三房老婆的外甥,人送外号黄鼠狼那个。钱如意冷笑一声:“原来是你。” “钱小姐好记性,看来对林某也是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啊。” 钱如意此刻,心凉如冰,冷声道:“你大约没见识过我的手段,敢来讨我做小老婆,就不怕家破人亡吗?” 那姓林的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喜欢的就是你这股子泼辣劲儿。等你进了我的门儿,我自有一千一万种的手段,让你服服帖帖。” “好。”钱如意一把拉开了大门:“那你拿把刀来,插进我的胸膛,抬个死人去吧。” 那姓林的冷笑一声:“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吓唬谁呢。就算你真的死了,这会儿也得埋在我林家的地界上。你说是不是啊,我的老岳父?” 钱如意这才看见,钱五郎就站在那姓林的旁边。闻言道:“那可不行,我把闺女嫁给你是做老婆的,可不是让她去送死的。要是真被你们逼死了,我们老钱家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那姓林的眼角轻佻的一挑,目中尽是鄙夷之色:“知道,不就是银子的事么?要你闺女真的在我家寻了短见,就是我的不是。我再给你二十两怎么样?” 钱五郎没有再说什么,竟然是默认了。 钱如意望着他,眼生都仿佛要化成冰锥:“钱五郎,有你这种爹,本来我应当自绝于世的,可是我还有爷爷、奶奶的养育之恩没还。你倒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那姓林的道:“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又有什么不好?咱们回家去吧。” 钱如意瞟了他一眼:“呸。不要脸的东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谁收的你钱,你找谁给你当小老婆去。你要是再在这里纠缠,我就写一纸诉状,到京里告御状去。你大概也听说了,如言小姐嫁给了咱们北定候的世子,做了世子夫人的。我和如言小姐自**好。你想动我,先考虑一下能不能过得了她那一关。” “呦呵……”那姓林的向后退了一步:“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喜欢。不过,你这事,别说是告到京里,就算告到金銮殿上,我也占着理呢。”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抖开给钱如意看:“你看这是什么?估计你也不认识字,我今天心情好,就给你念一念吧:兹有钱氏老五,有一女,芳年二十……” 不用那姓林的读完,钱如意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了。说是聘妾文书,其实就是卖身契。有了这张纸,钱如意无论告到哪里,还真的不占理。谁让这世道就是这样。 儿女就是爹娘的私产一样。女子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钱五郎再混蛋,也是钱如意的爹。亲爹要卖闺女,白纸黑字立下的文书,走到哪里就都是理。 四伯母这时也走了出来,站在钱如意的身边,听见那文书的内容,失色道:“老五,你真的把如意给卖了?她可是亲闺女。” 钱五郎道:“那不孝的女子,就算我卖了又怎么样?她都胳膊肘向外拐,什么都不给娘家兄弟留,我还养着她干什么?缺家贼么?” “老五……”四伯母大吼一声,呲目欲裂:“你说的是人话吗?这可是你亲闺女,你亲闺女啊……”话说钱如意还是头一次见四伯母这般的不顾形象,歇斯底里。 那姓林的并不为之所动,捏着文书,将手一挥,指挥自己带来的小混混们:“把姨奶奶请回家。” 150、娘亲舅大 () 四伯母一把将钱如意拉回门内,迅速的关上了街门,闩上之后用身体顶住:“你们要想从我家带走人,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奶奶也跟着过来,用身体将门顶住:“还有我老婆子。想抢走我孙女,除非我死了。” 外头那些小混混听了,顿时叫嚣起来:“老太太,你们要是非挡着咱们林公子娶媳妇儿,可别怪我们哥儿几个不客气。”说完,那些人,发一声喊,就开始撞门。 奶奶和四伯母不过是两个妇人,如何挡得住那些身强力壮的混混呢? 门闩被撞裂,眼看大门被撞开,定然伤到奶奶和四伯母。钱如意一把将奶奶拉了回来。下一刻,大门被轰然撞开。四伯母被弹开的门扇撞的跌倒在地。那些混混冲进来就要拉扯钱如意。钱如意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菜刀就挥向了其中一个混混儿。她是生的柔弱,可不代表她的性格柔弱,相反,她内心里刚烈如火,平日没表现出来,不过是没到那个时候罢了。 刚烈之人,是不会拿刀对着自己的,只会鱼死网破。 那些混混大约也没想到钱如意真的敢砍人,原本没将她看在眼里,下一刻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就血溅当场。捂着被钱如意砍中的手臂,退了开去。鲜血顺着手指缝,哗哗的往下流。 也就是钱如意没力气,要不然这一刀非给他把胳膊砍下来不可。 那些混混有些傻眼:“你真砍?” 钱如意二话不说,抡起菜刀就又冲着另一个混混冲去。她个子小,可是气势绝对不输下山猛虎。但凡小混混,也就是欺负欺负弱小妇孺,遇见真不要命的,他们怂的比谁都快。见钱如意一副红了眼睛,不要命的架势,那些混混顿时作鸟兽散,抱头鼠窜。 四伯母也寻了跟棍子来助阵,小院内外顿时鸡飞狗跳,喊叫连天。 钱如意本也没想着今天能活,砍得眼红起来根本受不住。忽然手腕被一个生铁一般的手捉住,紧接着刀被人夺了去。钱如意想也没想,张嘴摁住那人就狠狠咬了一口。 “嘶……”周玉郎倒抽一口凉气。 那姓林的见钱如意被制服,这才跳出来叫嚣起来:“她疯了。” 周玉郎冷喝一声:“闭嘴。” 那姓林的是认识周玉郎的,只不过并不知道周玉郎的身份,因此才敢叫嚣:“那是我新买的小妾,凭什么不让我说话?” 周玉郎向他招了招手。 那姓林的不知死活走了过去:“干什么?” 周玉郎望着他:“你也配姓林?” 那姓林的道:“我爹就姓林,我自然也姓林,怎么了?” 周玉郎抬腿一脚,便将他踢的连退几步,扑通跌在地上:“以后,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自称姓林,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姓林的被他踢了这一脚,跌在地上好一会儿缓不过来,指着周玉郎:“你……” 周玉郎这才转头去看钱如意。 此时,钱如意还死死咬着他的胳膊腕子呐。那狠劲儿,似乎不咬下一块肉来,誓不罢休。 周玉郎对此只是略皱了皱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奈何此刻神经高度紧绷的钱如意,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周玉郎略一迟疑,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就那样伸出另一手,将钱如意紧紧拥抱进了怀里。 被紧紧拥住的钱如意,有了可以依靠的安感,紧绷的神经这才渐渐舒缓下来。 “如意……”隐约中,她似乎听见赵丰收焦急的声音,抬起头来,却看到的是周玉郎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将她紧紧环绕住的,周玉郎身上独有的气息。 一时间,钱如意心里五味杂陈,泪水奔涌而出。 周玉郎两臂交错,宽大的衣袖将钱如意尽数遮盖在怀里。虽然钱如意此刻境况十分的可怜,但是,他却丝毫不能幸灾乐祸起来。可语气中中就难免带上些许怨气:“你这是何苦?” 钱如意哭了片刻,将头抬起:“让你看笑话了?” 话说周玉郎从未见过钱如意这般楚楚可怜,哭泣的样子。忍不住就抬起手来,想要帮她将泪水拭干。 钱如意转头避开:“谢谢你。若非你,今日我只怕难逃一死。” 周玉郎道:“难道就算玉碎,也不肯瓦么?” 钱如意从他怀中站直身体,后退了两步,直直的望着周玉郎:“似我这般,无权无势,身微命贱犹如草芥一般的人,除了几根骨头还是自己的,还有什么呢?” 这话,倒是把周玉郎给问了个哑口无言。他沉默片刻:“王法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钱如意凄然一笑:“你看看我,你信么?” 周玉郎再次语塞。 这时,那姓林的方才回过神来,指着周玉郎和钱如意向着来看热闹的人们叫嚣:“看吧,看吧,青天白日,狼狈为奸的狗男女。我有文书的,钱如意是我新置的妾,是我的女人。那野男人还说什么天理王法,可是要笑死人的。” “住口。”周玉郎的近卫一把揪住那姓林的,呵斥道:“竟敢胡说八道,污蔑我家世子。不想活了。” 那姓林的抖着手中文书:“我有文书的,怎么是污蔑。这上头有钱老五的手印儿,是他二十两银子把闺女聘给我做小老婆的。人证、物证俱。你家那个什么子,搂着我老婆,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我我,不要脸,狗男女。” 一则,姓林的说的确有道理,二则,周玉郎是外乡人。本地人天然的排挤外地人,这是必然有之的事情。看热闹的人顿时就炸开了锅,纷纷指责:“不要脸,真不要脸。” “这样的狗男女,就该请县太爷来,把他们沉了河,点了灯。金山县的脸面都让这对狗男女给败坏尽了。” 钱五郎大约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了现在这个局面,顿时就害怕起来。就要趁着人不备,脚底抹油开溜。那些跟着姓林的来的小混混们,这一时吃了亏,还受了伤,怎会轻易罢休,一把就把钱五郎给捉住:“钱老五,且不忙着走。你闺女砍伤我兄弟这件事,须得说清楚了。” 钱老五闻言,顿时就吓得两股战战,哭丧着脸道:“她已经是林家的人了,你们要找人算账的时候,也不该找我,应该找林公子去。” 那姓林的听了,冷笑一声:“你闺女可还没进我家门儿呢,是在你家砍的人,这帐我可不接。” 周玉郎道:“我接。” 那姓林的正厌恶这斜刺里杀出来的程咬金,闻言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一语未完,周玉郎那亲卫一巴掌就给那姓林来个满脸开花,打的那姓林的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指着那黄鼠狼,正气凛然道:“你买良为贱,早已身犯律法还不自省,还竟敢三番四次污蔑北定候世子。你有几条狗命?” “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咱们北定候家的世子啊。怪不得,一表人才……” 人心就是这样浅薄,一旦牵扯到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就立刻变了嘴脸。 那姓林的到了此时,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无知狂妄,异想天开给坑了。可是,他如今已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烤,不死就是生。为了活命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高举着手中的文书:“世子就能勾引人妻么?” 那侍卫闻言,抬手就又要打那黄鼠狼。 忽听有人乱嚷嚷叫道:“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 那侍卫一怔,这才将高举的手垂下。 那黄鼠狼顿时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那侍卫的手,连滚带爬就跑到了县太爷跟前,搂住县太爷的大腿就哭嚎上了:“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那县令甩了他七八下,也没把他甩开,只能端起官架子,呵斥道:“大胆,放肆。” 别说,这一招挺管用。那黄鼠狼顿时就撒开了手,跪伏在地上呜呜哇哇的哭。 所有的当事人都在,钱五郎摁了手印的文书也在,证人也在。钱五郎把闺女聘给姓林的做小老婆这件事,按照那律法还真的合理合法,无可挑剔。 如果非要说有可以挑剔的地方,那就一条,就是那侍卫之前说的,买良为贱。妾通奴婢,通买卖,属于贱籍。 可是,有一种妾不在此列,那就是富贵人家的贵妾,平民百姓家的平妻。 如今,那黄鼠狼一口咬定,他聘钱如意是做平妻的,当着一县百姓的面,县太爷也十分为难。 周玉郎那架势,摆明了要替钱如意出头。 可那黄鼠狼的架势,誓死都退步。更有钱五郎,怕到了手里的银子飞了,一口认定,他是自愿将闺女聘给黄鼠狼的。至于钱如意的意愿,重要吗? 很显然,在这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时代,钱如意的意愿不光在亲爹面前不重要,在所有人的眼中,都不重要。怪就怪,谁让她生而为女子呢。 偏偏老爷子又不在场,连个能压制钱五郎的人都没有。 钱如意当真是十分的被动。 周玉郎见状,自己从钱四郎家里捡了一把椅子,往场中一坐。那意思很明显,有他在,看谁敢动钱如意一根汗毛。撇开他侯爷府世子的权势不说,光是北定候这三个字,就足够他在金山县横着走了。北定候在金山县老百姓心目中,那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这会儿,法理上虽然还是那黄鼠狼占着上风,但是围观的风向已经明显倒向了周玉郎这边。 一会儿功夫,县令脑袋上就不知道出了几层白毛汗。 这件事当真棘手的很。如果按照法理来断。肯定得罪周玉郎。可要是顺着周玉郎来办,似乎也对北定候不利,还是得罪周玉郎。这一时半会儿之间,还真的很难找到一个两之策。 县令被愁的团团转,所有人都看着他呢。他进也不能,退也不能,早在心里把黄鼠狼给骂成个烂蒜。可这丝毫用处没有啊。 就在这县令急的团团转圈的时候,忽听人群外有人高呼:“葛世文求见县尊大人。” 葛世文,何许人也? 钱如意那个考中了秀才,才又中了举人,认了钱如意外婆做嫡母的舅舅是也。 这俗话说的好,娘亲舅大。 钱如意这件事上,钱老爷子出马都不见得有葛世文这个舅舅出马好使。葛世文的出现,对于县太爷来说,那简直就是及时雨。他连忙一叠声的喊道:“请,快请葛举人。” 那葛举人从人群中挤过来。还没站稳脚跟,县令一把捉住他的手:“哎呀,葛贤弟,你来的正好啊。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不是我这个县令惫懒,不体恤黎民,实在是你们家的家务事,本县不好插手啊。” 这手甩锅用的贼溜,一下子就把眼前的困局,甩给了葛世文。 葛世文听了,向着那县令拱手一个深躬:“让县尊大人费心了,弟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亲自去向县尊大人致谢。” 县令巴不得他把眼前这摊子烂事接过去呢,心里高兴毁了,脸上却还不能露,拱着手和葛世文打哈哈:“贤弟客气了。” 葛世文这才转身,先向周玉郎抱拳一礼。周玉郎点点头,示意不必多礼。 葛世文再回身的时候,脸上神色已经耷拉了下去,先望着钱五郎:“妹夫,不是我说你,孩子们年轻不懂事瞎胡闹也就罢了。你偌大年纪,怎么也跟着胡闹?” 钱五郎有些怕葛世文的,闻言低着头,没有说话。 葛世文走到那黄鼠狼跟前,伸出手来。 那黄鼠狼明知故问:“什么?” 葛世文反问:“你说什么?” 黄鼠狼将那文书搂在怀里:“这可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换来的。” 葛世文呵斥道:“你要缺钱的时候,尽管去向你姨母要,什么时候短缺了你的?我素来知道你顽劣,可也没有放在心上。一向听凭你姨母纵容着你,疏于管教。谁知你竟顽劣至厮,戏耍起自己家人来了。忒是可恶。要是还不知悔改,我饶不了你。” 黄鼠狼道:“我可是你亲表弟,你竟胳膊肘向外拐,向着那外的。” 葛世文最忌讳别人提和他身世有关的话题。 151、易主的小狗 () 葛世文最忌讳别人提和他身世有关的话题。他不是正妻嫡出,估计是他这辈子不能释怀的伤。本来这种事在金山县这种小地方,没人会在乎。可架不住场中坐着个世家出身的周玉郎啊。而且,周玉郎身份贵重,在这金山县,说是一人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因为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北定候是老大,周玉郎显然就是当仁不让的二把交椅。 这种情况,傻子也会有所顾忌的。更何况,葛世文千辛万苦考个举人,可不光就为了当个小小的举人。 偏偏黄鼠狼,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巧不巧就提起什么是他亲表弟的话来。 葛世文顿时就黑沉了脸色:“不和你计较,你是我表弟。如果认真计较起来。如意才是我的亲外甥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仗凭着我葛家的名头,近来越发的不像话。如果还不知收敛,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俗话说,蛇打七寸,狗打腰。黄鼠狼的腰就是葛家。葛家的七寸非葛世文莫属。 钱如意从葛世文一露头就知道,自己这一劫算过去了。 那黄鼠狼遇见了葛世文,就是老鼠见了猫,再大的神通也无用武之地。这时见葛世文恼了,乖乖的就把那文书递给了葛世文:“表哥不要生气,我就是和钱老五闹着玩儿的。” 葛世文拿住那文书,冲着那黄鼠狼低吼了一声:“滚。” 黄鼠狼麻溜带着那些小混混滚蛋了。 本来一件十分为难的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就被化解的无影无踪。 葛世文将那文书撕个粉碎,而后将那碎纸条子团了团塞进了袖筒里。这是他做事周之处,防备有人将那碎纸条子拣去,再拼接起来害人。 之后,他才走到钱如意面前,温言道:“甥女儿啊,让你受惊吓了。你那爹娘就是个糊涂蛋,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 钱如意心头发寒,嘴里发苦,望着葛世文,艰难的唤了一声:“舅舅……” 她原本十分不将葛世文这个庶出的舅舅放在心上,今日却是这个舅舅救了她的性命。 葛世文听了,笑着点头道:“好孩子,去找你奶奶吧。”又走到老太太面前,向着老太太请安问好。好言安慰。钱老太太都感激的,就差给他跪下了。 而后,葛世文又呵斥了钱五郎一通,让他回家去,以后再不要管钱如意的事情。 之后又去向县令致谢,又邀了县令,请周玉郎去做客。 因为葛世文的出现,原本有可能闹出人命,无法收场的事情,就这样四两拨千斤,消匿于无形之中。众人纷纷散去,也不过在茶余饭后,多了个多骂那黄鼠狼几声的由头罢了。这种事,已经稀松平常的很了。在金山县丝毫击不起波澜。 等众人散去,四伯母手拄着棍子,也没挡住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却比她还要扛事一些,走去将大门关了。而后转身望着钱如意:“我娃,让你受委屈了。” 钱如意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极苦,目中反而无泪,只是将头轻轻依靠在奶奶怀中:“奶,再让我靠一靠。再往后,就是你们来依靠我了。” 奶奶抚着她的墨发,忍不住老泪纵横:“我苦命的娃。” 钱如意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奶,要是我不管我爹,你和爷爷会不会觉得我不孝?” 奶奶叹息一声:“那也是他自作孽啊。怨不得我娃。” 钱如意垂头:“那我就放心了。” 她走到四伯母身边,伸手将她扶起:“让您跟着担惊了。” 四伯母神魂未定,却依旧安慰钱如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钱如意望着四伯母:“日后,我若是有造化,一定将您和我大伯、二伯、三伯,当我的亲爹娘来孝敬。若是我没造化,爷爷、奶奶就偏劳你们了。” 四伯母吃惊道:“如意,丫头,好端端的,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听得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 钱如意一笑,却满是掩饰不住的苍白:“我没事。”她实在不是个善于将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就算极力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都装不像。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四伯的声音传了进来:“开门,我和爹回来了。” 四伯母听见四伯的话,眼圈一红,眼睛里顿时就泛起了泪花。走过去将门打开,还没有开口先泪水奔涌而下。之前四伯没在家,这个家里她就是顶梁柱。这时候四伯回来,她便有了主心骨,将那仅剩的一点儿坚强,都化成了泪水。 四伯急匆匆进门,看见奶奶和钱如意都好好的,又唤了一声堂嫂。见堂嫂和小娃子也都没事,脸上的焦急这才缓和了下来,回头嗔怪了四伯母一声:“好端端的,哭什么?就算天塌了,不还有我在么。” 四伯母哭道:“你是没有看见刚才的情景。北定候的世子都来了,都压不住那黄鼠狼。也不知道老五是中了邪,还是吃错了药。那黄鼠狼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不知道么?别人家躲还来不及,他却自己巴巴的往上凑。自己的亲骨肉,竟然卖给那黄鼠狼当小老婆。” 爷爷道:“那后来他们怎么又肯善罢甘休的?” 四伯母哭道:“是葛举人来了,问那黄鼠狼要了如意的身契,又骂了老五,请走了世子爷和县太爷。” 四伯吃惊道:“县太爷都惊动了?” 四伯母依旧哭着:“世子爷都来了,县太爷算什么。” 爷爷叹息道:“那老葛家一窝糊涂蛋,也就葛举人一个明白人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得谢谢他。” 四伯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爷爷:“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老五也忒不像话了。咱们家虽然穷,可也不是就到了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他这样做,不是让我们弟兄在村里抬不起头么?我得回去叫上大哥他们,找他说道,说道。” 爷爷点头:“是得管。只是,我和你娘已经这么大的年纪,有些事实在有心无力。你去叫上你大哥……老五要真的不知道回头,一门心思跟着他那个败家媳妇,你们弟兄就商量着决断吧。大不了,我和你娘就当没有生过他。” 四伯也是生气:“我这就去。” 爷爷点了点头。 钱如意将四伯叫住:“四伯,帮我捎个话给赵丰收。” 四伯站住脚步:“你说。” “你告诉他,他救过爷爷的命,我一辈子感激他。可我不会为了报恩,以身相抵的。那房子,是爷爷用他挣得钱盖的,我们不会再回去了。让他安心过日子吧。” 四伯意外道:“那房子是赵丰收的?” 爷爷点头:“事到如今,我就都说了吧。老五摊上那样一个媳妇,日子艰难。我和你娘做老人的,怎么忍心看他过不上日子不管呢?我也知道,分家的时候我偏心他,可你们是我儿,老五也是我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知道过日子,我放心。老五是个糊涂立不起来的,我养下的儿,我要不管谁管呢? 我和你娘原本是攒了俩钱儿的,寻思着给如意置办些嫁妆。可是,我养下的儿不争气,为了在老葛家充大头,把家底儿都折腾进去了。我那俩钱,都贴了他了。还哪里有钱来盖房子? 日子得过啊,我只好去打石头。老四啊,你看看你爹多大年纪了?我就算有心,那气力也跟不上年轻人了。一个不小心,从坡上滚下啦,那么大个石头跟着我就滚下来了……” 爷爷用手比划着。 “要不是赵丰收把我脱开,我这条老命早交待了。” 四伯听了,十分的难受:“爹,你和我娘过得那样苦,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告诉了我,我还能不管你们么?” 爷爷摆摆手:“我们做了偏心的爹娘,哪里还有脸面来拖累你们呢?”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四伯顶天立地的汉子,在听到爷爷这番话之后,也不禁泪湿了眼眶:“你这是要陷我和大哥他们于不孝之地啊。” 爷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坐在板凳上佝偻着腰背,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钱如意记忆中伟岸如山的他,不知何时苍老枯瘦如同风中的落叶。 “爷爷,都是我不好,让您和奶奶为我受苦了。”钱如意跪倒在爷爷面前。 爷爷拉着她的双手:“娃啊,你是我和你奶的亲孙女儿啊。可莫要说这样的话,听着我心疼。” 钱如意道:“明日我就找个人嫁了,再不让你和我奶操心。余生,你和我奶也清闲几日。” 爷爷睁着浑黄的老眼,想笑却忍不住湿了眼角:“娃啊,说什么傻话?婚姻大事怎么能够儿戏呢?” 钱如意垂下头去,内心的愧疚之意,一再的将她淹没。如果不是她任性,又如何会有今日这档子事情发生呢? 四伯回了元宝村,也不知道他回去是怎么和钱五郎说的。回来的时候,大伯、二伯他们都来了。除了钱五郎之外的兄弟五个,围坐在四伯家的堂屋了,商量爷爷、奶奶的赡养问题。 钱如意没有问,大家也没有提起有关钱五郎的只言片语。但是,此情此景已经十分明了。钱五郎被这个家割离了,又或者说,钱五郎离弃了自己老父母和亲生女儿。 钱如意静静的坐在角落里,听叔伯们商量各种事项。乡下老人养老,儿子多的话,有关老人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都要商量好的。这就叫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说在前头不叫丑。 像钱如意这样的未出阁的姑娘,本来叔伯们是没有义务养的。可她的境地和别人不同,叔伯们倒是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钱如意自己心里难受的要死。 她觉得,自己忽然就变成一个没有家的人,孤零零不知何处是归宿。 身为女子的哀凉,在这一刻,恐怕没有人比钱如意体会更深。 就在大家商量的差不多的时候,四伯的院子里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一进门就高声道:“钱老爷子家是这里不?” 四伯母走出去问道:“你找谁?” 那妇人笑道:“我找元宝村的钱老爷子,有个孙女的那个。他孙女儿叫如意。” 四伯母上下打量那妇人,点头道:“那就是我家了。你是……” “哎呦……”那妇人天生一张喜庆的脸,开口就笑:“我是咱们金山县冰人馆的成媒婆啊。受人之托,来向你家如意姑娘提亲的。” “提……提亲?”四伯母的脑瓜子还没转过弯。 “对,提亲。你是如意姑娘的母亲吧。看看这人物,齐头正脸的,一看就是个难得的利亮人儿。你们家老爷子,老太太在家不?赏个脸,让我见见呗。” 四伯母这会儿明显被那妇人给说的晕头转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向那妇人道:“那您先进屋吧。” “得嘞。”成媒婆甩着花手绢就上了台阶,掀起门帘往里一瞧,脖子一缩就回去了,看着四伯母:“你家这是有事啊?” 因为大伯他们这会儿都在屋里坐着呢。一屋子男人,就算成媒婆是个见惯场面的,难免也有些拘谨起来。 四伯母道:“有点儿事。” 这时,大伯从屋内出来,望着成媒婆:“你说你是来给如意说媒的?说的哪家?” 成媒婆有些晕菜:“您是……” 四伯母道:“我大哥。您刚才说的如意姑娘,是我家侄女儿。” 大伯接口道:“虽是侄女儿,但是我们大家伙儿一起养大的,我是她大伯,她的事我做得主。您只管说说,我先听听。” 这就是乡下。老人上了岁数自己不能做活儿了,吃上了养老,也就证明当家主事的日子到头了。余下的事,就都儿子们当家作主。所以,大伯才说他做得主。若是以前,爷爷管事是轮不到他的。 这种境地,钱如意的处境怎能不尴尬呢?说不好听一点,就像一只小狗儿,被易了主了。 她是爷爷、奶奶的亲孙女儿,跟着爷爷、奶奶没什么。但是,自己有亲爹、亲娘,被分给叔伯们,三六九日轮住顾算怎么回事? 152、出嫁 () 媒婆是惯常穿门过户的,世间各种人情冷暖,最是见得多。因此对钱家这般的境况,并不觉得怎么惊奇。依旧笑吟吟道:“给钱家大哥道喜了。我今天给你家闺女说的这门亲事,莫说在咱们金山县,就算在咱们满大业国,也是提着灯笼难找的人家。” 大伯道:“你倒是说出个名姓来,我掂量、掂量。” 四伯母这时给成媒婆拿了凳子。那媒婆就在院子里坐下,问道:“开国十候,您听说过吧?” 大伯点头:“可这和你说的人家有什么关系?” 成媒婆道:“自然有关系,那没用的话,我能说么?我今天要说的这个人家,就是开国十候中的武侯爷家。” 咕咚…… 大伯原本是坐在四伯母搬来的一个矮凳上的,硬是被成媒婆的话给吓得,跌在了地上。屋里侧耳听着外头动静的叔伯们都掀帘出来,问道:“你说谁家?” 那成媒婆好险没被吓得拔腿就跑。这场面实在太吓人了。一大帮老爷们儿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说了小半辈子的媒,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阵势。 成媒婆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白毛汗:“我的娘诶,那给公主、小姐提亲,怕是也没你家这架势。你家姑娘,必定是顶好的,整个一七郎八虎护驾啊。怪不得侯爷家的公子有心呢。” 爷爷也提起了精神,隔着帘子吩咐四伯母:“老四家的,快请客人屋里来坐。” 话说,爷爷、奶奶虽然实打实的心疼钱如意,才能纵容她这么大了还不嫁人。如果有可能,这老俩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胡乱将孙女儿嫁出去。但是,现实的残酷的。眼瞅着,钱如意要是再留在家里,就会应了那句古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到了这无可奈何的地步,最好的结果就是赶紧给她寻个过得去的人家,嫁了出去的好。 那成媒婆进了屋,拿眼睛四处打量一圈,看见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儿,小小的一团。因为背对着她的缘故,并不能看清长相。她也没当回事,以为是这家里的半大孩子。于是就坐下来,准备细说那武侯人家。 钱如意先前在屋里听着,已然明白那遣媒而来的人是谁了。所谓武侯之家。那家里出了陆子峰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还能是谁呢? 她如今这般境地,细细思想开来,也就顾不得是高攀还是低就了。总得来说,陆子峰是个君子,若无可选择,跟着他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所以,没等那成媒婆开口,她便道:“劳烦您回去对陆师兄说,让他今日也可,明日也罢。来娶我过门吧。我们小门小户,没什么讲究,一切听凭他的安排。” 成媒婆吃了一惊,这才知道,那个小个子的女孩儿就是自己前来提亲的对象。她不免又将钱如意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那女孩儿,银盘似的一张脸面,点墨般黑白分明的一双清澈眼睛。尤其是那双眉毛,十分的与众不同。短且直,根根清晰,仿佛冬日雪后,那松树的枝头上,刺破雪堆的根根松针。 挺鼻梁,樱桃口。白馥馥一张面皮儿,就跟那冻奶皮子似的,似乎人喘气儿大了就能吹破一般。 要说这成婆子,见过的女孩儿不计其数,那长得好看的也多得很,似钱如意这般的却还是头一匝见。要说钱如意貌美无双,那也不是。可这女孩儿,就有那么一股子,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只是坐在那里,无悲无喜,无哀无怒,就让人不由得心疼起来。 这时,大伯开口道:“如意,莫要胡闹。你是咱们家唯一的女娃,不管怎么说,都不能那样草率的嫁人。” 钱如意道:“大伯,陆师兄是守礼君子。和那些小人不同。我自将这一身交付于他,十分的放心。” 奶奶担忧道:“咱们家出不起什么像样的嫁妆的,那样的人家,恐你日后艰难。” 钱如意淡然一笑:“奶奶,您糊涂了么?十几年前,武侯就和夫人一起,阖府战死在玉匣关。如今就剩下陆师兄一线血脉。那家里,偌大的府邸都荒败了。我若是不给我自己寻不痛快,还有谁能给我寻不痛快呢?” “哎呀……”奶奶低呼一声:“竟真的是我糊涂了。陆子峰原来是这个武侯的后人呐。哎呀呀,可怜见的孩子。” 爷爷听了,连同屋里的叔伯们,一时间都沉默。武侯和夫人,以及他们阖府老幼,尽数战死在玉匣关,不光是陆子峰身世之痛,也是玉匣关内百姓共同的心底之痛。 那成媒婆也不由跟着动容:“那要是你们没意见,我就按照如意姑娘的话,去向咱们陆公子回话去了。他还在我家等着呢。” 钱如意听了,心头一时间感慨万千:“替我谢谢他。” 成媒婆是个人精,顿时就从这句话里听出些许的无奈心酸来,于是又笑了起来:“这话啊,不该我去说。等日后,你自己去说吧。” 于是,一家人送成媒婆出门。 这边,奶奶搂着钱如意:“要早知道你俩有缘,我娃又何必耽搁到现在。” 四伯母去制备一大家子的饭食。一大家子十几口子呢。总不能让空着肚子回家去。 四伯家的日子要比别的叔伯家日子宽裕些。因为大家难得来,四伯母特意让堂哥去买了酒肉,和堂嫂一起在灶下置办起酒饭来。 这边才说饭菜上桌,大家还没有落座。那成媒婆一溜风般又跑了来。后头跟着个小厮儿,挑着花红酒礼。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了进来:“我说了小半辈子的媒,还是头一件遇见这么爽快的人家。我回去正和陆公子说话,你说巧不巧?那喜铺子里的正巧挑着花红酒礼路过,陆公子当下就给拦了下来,让我再跑一趟。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天作的姻缘,天意如此。要不怎么能这样的巧合呢?” 四伯母将那花红酒礼接过去。随意翻捡了一遍,见里头不但有平常人家定亲的六样礼品,还有婚书,庚帖。新娘子的簪环首饰,甚至连嫁衣都在其中。不由连连赞叹道:“难为这样周,看来真是天意。” 钱如意心里却十分明白,这是狗屁的天意。分明是陆子峰提前计划好的。但她到了此时,对陆子峰的如此举动,除了感激,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四伯母拿着那些东西去给爷爷、奶奶过目。 成媒婆道:“我也不瞒着你们,这样办事的,我也是头一次遇见。咱们索性就来个顺从天意,怎么来,怎么好。” 奶奶还在犹豫,钱如意道:“就这样吧。你回去让陆师兄来迎亲。我今天就跟着他走。” 爷爷低喝了一声:“可不能这样胡闹。” 钱如意不理,只是看着成媒婆:“你快去吧。我这就装扮起来。正好今日家中有酒有菜,一会儿等您回转来,再一并招待了您。” 成媒婆看看钱如意,又看看屋里各人。 钱如意如今的处境,爷爷、奶奶屋里替她当家做主,叔叔伯伯们,又各自有些束手束脚,所以,一时间屋里没有一人说话。 成媒婆看着这境况,也知道其中定然有为难之处,于是道:“那我就去回咱们陆公子了。” 四伯母见她走了,转身来说道:“这样,也太仓促了些。哪有姑娘嫁人,这样着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恨嫁呢,日后须不好说话。” 爷爷垂头不语。余下的人都看着大伯。 大伯刚想开口,就听门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竟跟这响起一个唢呐。吹的正是婚嫁是的喜乐,叫做《百鸟朝凤》的。 钱如意估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这般仓促的嫁出去的,而且嫁的人是陆子峰。 一大家子的人,这会儿都仿佛被串在一根绳子上,被陆子峰牵着鼻子走。虽然有些不甘心,可是思虑起前后种种,大家也都默认了。 陆子峰来娶亲,就带来一个两人抬的小轿,一个成媒婆,一个吹唢呐的,一挂鞭炮,刚才在门外放了。 钱如意当下里在屋中,将陆子峰送来的嫁衣穿上,四伯母帮她将头发盘起,插上也是陆子峰送来的银簪子。当她回头那一瞬间,奶奶瞬间崩溃,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 爷爷在一旁想要呵斥她的,谁知一开口,也已然泪流满面。两人实在是上了年纪,再想护着钱如意也是有心无力。可这是他们二老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啊。看着她就要跟人走了,心中之痛,不亚于割肉剜心。 四伯母不免也跟着垂泪:“娃呀,日后你大伯母她们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一辈子。尤其那三泼,怕是要将我的屋顶掀了。你可要好好的过日子,莫要委屈了自己。不然,你四伯母就是咱家的罪人了。” 钱如意想笑,却还是哭了,投入四伯母怀中,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嗯……”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哭出来大家心里更难受。 她给家里人挨个儿磕了一个头,这才在堂嫂的搀扶下出了屋门。 陆子峰向着众人抱拳一躬,就这样牵着钱如意的手,将她扶进了小轿之中。 大伯,追出门外:“总要吃了饭再走。” 陆子峰笑道:“您放心,如意跟着我,保险受不了半分委屈。” 大伯点头:“这个我是相信的。陆先生……” 陆子峰道:“您叫我子峰就行。” 乡下人家一向敬重会读书的人,大伯闻言,顿时觉得能和陆子峰这样的人物结亲,虽然仓促了些,也是一件足以令家蓬荜生辉的事情。顿时就高兴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呢,是呢。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侄儿女婿,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人了呢。可好,这可好。” 陆子峰拱手道:“大伯,我家离咱们金山县远,三日后回门定然是来不了的。麻烦您回去转告爷爷、奶奶。等我和如意安顿好了,来接二老家去颐养天年。” 大伯道:“你不是回长风书院么?” 陆子峰笑道:“我原本是跟着师父,寄居在那里而已。如今成亲了,总要带着新娘子回家去告慰先祖。” 大伯点头:“这话说的在理。那你们两个好好的,不用担心两位老人。两位老人还养了我们这么些个儿子呢。又不是只如意一个孙女儿。你们好好的,就是孝顺了。” 陆子峰再次深深一躬:“子峰记下了。” 大伯又有些犹豫:“那你们要是回京城,那么老远的路程。我怎么能放心呢?不如你们迟个一半天再走,我叫几个子侄去送你们。” 陆子峰婉言拒绝:“就不用麻烦了。京城的路,我们也不是头一匝走。您尽管放心。不过……”陆子峰神色凝重起来,望着大伯:“今日婚礼办的实在仓促,子峰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等我们走后,烦请大伯置办上些喜糖、喜饼,给街坊邻散一散,也让大家知道,如意是我娶走的。免得日后被人误会,我们是无媒苟合。于咱们家名声不利。” 大伯赞道:“难怪如意说你是个知书识礼的,果然不假。想的就是周到。这样,我也不回家了。就去买喜糖、喜饼,顺道送你们一程。唉,我们家,拢共就这么一个女孩儿,竟然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唉……” 陆子峰见大伯说着又自责起来,于是便岔开了话题:“咱们走吧。我备了车马,还在城外等着呢。” 大伯一直将陆子峰和钱如意送到县城外,眼看着钱如意下了轿子,上了马车。这才和他们挥手告别。直到钱如意的马车走的看不见了,这才转回去。 他心里愧疚,没有嫁妆给钱如意。所以,回转来,先买了许多的喜糖和喜饼。走到钱家老四家附近,见人就发:“我侄女儿今儿出门子,多有打扰,大家包涵。” 但其实,那些人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那些人。只是陆子峰说了,他别的做不了,就只能按照他说的话去做,让心里的愧疚略略减轻一些罢了。 正散着,走来一个体面的妇人,笑吟吟道:“这位大哥,向您打听个人。钱四郎家是不是在这里住?” 153、我是女子 () 大伯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那是我弟弟。” 妇人笑道:“我来自然是好事。听说他家有个闺女,还没有说人家。” 大伯顿时就笑了:“大妹子,你来晚了。我那侄女儿嫁人了。喏……”大伯将喜糖和喜饼递给那妇人一些:“这是我那侄女儿出门子的喜糖。谢谢您惦记,让您白跑这一趟。” “这样啊。”那妇人目光黯淡了下去,站了站,转身走了。 大伯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看看剩下的喜糖和喜饼也不多了,寻思着拿回家去,也给街坊邻居们散一散,好让人知道,如意嫁人了。 这时候,陆子峰赶着马车,已经带着钱如意走出金山县成七八里路了。 钱如意问道:“你这般急急的把我带出来,为什么?” 陆子峰悠然道:“我近来无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三十岁前多半是嫁不出去的。如果我等到那个时候再娶你呢,只怕到时候我忙起来,不得空闲。不如趁着现在闲暇无事,就先娶回家算了。” 钱如意顿时失笑:“倒是让师兄费心了。” 陆子峰道:“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兄呢。虽然我这个师兄是便宜赚来的,并不是真的。可你也叫了我那么多年是不是?” 钱如意轻叹一声:“你不用这样敷衍我,我心里明白的很。你只是看我可怜。” 陆子峰道:“试问这天下,谁人不可怜呢?” 钱如意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说,赵丰收为什么不来提亲?明明我都和他说好了的。”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这件事吧,你也不能怪他。你比我更了解他。” 钱如意仍旧有几分不死心:“我对他那么好,就算是报恩,他也不应该那样对我啊。” 陆子峰道:“恩情就像水缸里的水,你不舀的时候,永远是满满的,可只要你动了想舀的心思,一瓢就干了。”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帮我?” “我闲的没事干呗。” 钱如意有些不乐意了:“这是什么回答?” 陆子峰笑道:“最最正儿八经的回答。” 两人一路说笑着,沐浴着暮云夕晖,一车一马两人,竟也分外的静好。 忽然,陆子峰将马车拉住。 钱如意未曾提防,被顿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陆子峰看着眼前瑟缩而立的赵丰收,没有回答。 钱如意从车中探出头来,当她看见赵丰收的时候,立刻又将身缩了回去。如果说这辈子她最不想见的人,非赵丰收莫属了。 “如意。”赵丰收嗫嚅的开口。许久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钱如意忍着心酸:“为什么?” 赵丰收垂下头去,七尺男儿佝偻得像一个暮年老者:“我……我奶……她……”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钱如意道:“你奶奶不让你娶我对不对?” 赵丰收点点头。忽然想起,钱如意在车中,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她说,如果我娶你,她就死。” 钱如意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赵丰收声音一哽,竟是哭了起来。 陆子峰望着他:“丰收,有话就好好说,堂堂七尺男儿,这样哭唧唧的想什么样子呢?” 赵丰收的眼泪收也收不住:“陆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陆子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问你自己的心。” 赵丰收忽然转身,哭着跑掉了。 钱如意强自支撑的脊梁,似乎在这一刻崩塌,一下子无力的跌靠在了车壁上。 陆子峰看着赵丰收跑远,摇了摇头,向钱如意道:“咱们走吧。” 钱如意应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又走了一程,陆子峰将马车拉进一片松林之中。拿了干粮和水来,和钱如意分着吃。 钱如意心中闷闷:“我实在不喜欢京城。感觉那里什么都是虚假的,人都是浮着走路一样。” 陆子峰道:“你这个形容,非常好。入木三分。” 钱如意看着他:“所以,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陆子峰道:“咱们先去玉匣关,然后再回京城。我知道你最想去的就是玉匣关了,正好天气暖和,我也没什么事情,就带你去走走喽。” 两人吃了干粮,就在松林中对付了一宿。 第二天,钱如意换下了喜服,依旧穿着自己的粗布旧衣服。两人接着往玉匣关方向走。 玉匣关距离金山县不远,也就二百多里路的样子。坐马车的话,最多三天就到了。除了第一天,两人离开金山县的时候就是傍晚,夜里在野外露宿的以外,剩下的几天,陆子峰都是早早的就投栈了。 钱如意这人,说不好养活,也不好养活。说好养活,那也是真的比好养活。她吃东西刁,但是并不挑。吃肉就是吃肉,吃饭就是吃饭。尤其是饭,沾上荤腥她就不能下咽。也就是俗话说的,吃肉不闻腥。 陆子峰是十分了解她的习性的。而且,陆子峰也有个吃肉不闻腥的毛病。俩人在食宿长可谓不谋而合。 第四日,两人便到了玉匣关关口。 说是关口,只是一座耸立的昏黄色的城楼罢了。两边连边墙都没有,只有两排高大的排叉栅栏。这样的防御工事,说实话,让人看着有些胆战心惊。 钱如意吃惊道:“这就是玉匣关么?” 陆子峰点头。此时落日昏黄,将那关口内外的渲染的天地一色。而陆子峰的神色,也和这黄昏的颜色一般,充满了落寞。这里是他家人战死的地方。 钱如意向他身边凑了凑:“常听人说,战死沙场,今日才知,真的是沙场。” 陆子峰忽然看向她:“你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吟出绝妙的诗句来。可有诗句能抒发此时些许的感慨?” 钱如意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陆子峰冲她竖起一根大拇指:“咱们去卖酒去。” 钱如意点头。 两人在最近的关城内,买了最好的酒。等第二天拿到那玉匣关下,对着关城遥遥祭奠。 三杯酒过,陆子峰跪倒在黄沙之中,遥望城关,已经不知道红了几次眼睛:“爹、娘,儿已经长大成人了。今日带媳妇来给您磕头了。” 钱如意是个极易心软的人,这种人都心善。见状,早就被陆子峰的感染的稀里哗啦。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冲着那城关叩头。 如果说陆子峰之前三杯酒,是敬当年在玉匣关战死的众将士,如今这三杯酒,才是敬他英勇捐躯的父母亲人。 又三杯酒过,陆子峰伏地长哭,引得钱如意也跟着泪水涟涟。 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沙尘满天飞扬。那风声仿佛千万将士悲鸣低吟,又似放不下小儿女的父母,倦倦的叹息。 陆子峰端了两杯酒,望着钱如意:“不姓周,但也是玉匣关的儿子。我许不下你锦绣荣华,也许不下你安逸宁静。若饮此酒,唯卿不离,吾不弃耳。” 钱如意伸手接过其中一杯,一饮而尽。那酒辛辣,顿时呛得她咳嗽起来。 陆子峰一怔,随即也将自己杯中酒饮尽。 两人相对,跪坐在风沙之中,面前所有的,仅半坛酒,两只碗而已。 许久,陆子峰低低唤了一声:“如意。” 钱如意不解:“嗯?” 陆子峰掀起眼皮来望着她:“我今日才觉得,我的人生圆满了。” 钱如意应了一声:“哦。” 陆子峰忽然笑起来:“你呀,欠我一杯合卺酒。” “什么?” 陆子峰抬起头,两眼灼灼望着她:“哪有你那样喝交杯酒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自己就干了。咱们是成亲,又不是义结金兰。” 钱如意下意识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啊。要不咱们再喝过?” 陆子峰摆手:“交杯酒哪有喝两次的?不像话。你这辈子,就注定了欠我的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服不服?” 钱如意无所谓道:“服。” 陆子峰道:“那咱回家。” 钱如意茫然:“回哪里的家?” “还有几个家么?自然是回咱们京城的家。” “你不是说,待在京里没意思么?怎么又要回去?” “我一个人自然是没意思的。如今不是有了你么。三年时间够做很多事情呢。如果你够勤快,说不定三年后咱们就儿女双了。” 钱如意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陆子峰说的什么。她愕然的望着陆子峰:“陆师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的不正经?” 陆子峰又是一怔,随即笑开。 两人相扶着起身,顶着风沙回到马车上。而后一路向京城方向而去。 陆子峰这么多年,一不出仕,二不经商,三不务农。根本就没什么积蓄。买马车,娶亲,到玉匣关祭奠父母家人,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银钱。 回京城这一路,撇开穿衣,住店不说,光吃饭都是个问题。 钱如意干活儿也不中用,但她识得百草,会下圈套,善于捕猎一些野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每每买上几个铜板,将就够二人吃喝了。至于住宿,有余钱就住店。没余钱就住马车。 两人风雨同车,同甘共苦,走了十几天,早已无话不说。似乎两人天然就是为彼此所生一般。粗茶淡饭也不觉得苦,疾风骤雨也不觉得难。 究其原因,两个。 陆子峰自幼失去怙恃,虽然有卫长风的照拂,但是师父再好不是也取代不了父母,他自幼就锻炼的十分独立自主,并不像别的书生那般,五谷不分只知读书,不知世间俗务。 第二个原因就是,钱如意是个乐天派,不知愁为何物。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给点儿洪水就泛滥那种。这种人,只要不受气,别的事情都不叫事情。 这俩人凑一堆,别的不敢说,苦中作乐这一项,一般二般的人没法比。 等走得快到京城的时候,人烟渐渐稠密,再没有那么多野鸡,野兔给钱如意下套扑捉。不过这也没什么。人多了自有人多的好处。陆子峰那一手字、画,那是相当的出类拔萃。于是,就改成他写了字画,拿去卖。 也挣不了多少钱,总之够维持吃喝的。 等他们终于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离开金山县的一个多月之后了。 为什么走这么慢呢?一呢,两人没啥要紧的事。二呢,盘缠不足,想走快也不能够。 当陆子峰推开武侯府的大门时,两人站在门阶上,无语对视。只不过两个月未回,那院子里杂草又长了起来,大有再次荒芜的势头。 钱如意两手一摊:“收拾吧。” 陆子峰忽然想起什么:“如意,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意料到,你以后会是这宅子的女主人,所以,一早就寻思着怎么收拾这里了?” 钱如意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这么想?” 陆子峰分析道:“你看啊,哪有人去别人家做客,嫌弃别人家荒芜的?就算有,那再荒芜也是人家的事,如何就亲自动手收拾起来了呢?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是要嫁给我的对不对?或者,你早就算计着我能娶你。” 要不是钱如意一直挺敬重陆子峰的,她能一巴掌给他呼到墙上:“陆师兄,我怎么忽然发现,你不但不正经,还有不要脸的趋势呢?我什么时候算计你,要你娶我了?” 陆子峰反问:“没有吗?” “没有。”钱如意简直要被他给气死了。 陆子峰向后躲了躲:“没有就没有呗,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再喊,不也进我家门了?” 钱如意拧着拳头:“陆师兄,你是君子,不打女人的对不对?”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一拳就打了过去。 陆子峰抬腿就跑:“君子动口不动手。” 钱如意紧追不舍:“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但是,就她那小身板,哪里是陆子峰的对手呢?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陆子峰箍在了怀里。她顿时通红了脸色:“师兄,我错了。” 陆子峰眸色深了深:“如意,你身娇肉贵,三十岁生孩子,太晚了些。怕是难以承受。” 钱如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师兄,你真的想好了么?” 陆子峰点头:“上次离京之前,我就想好了。” “可是……”钱如意毕竟是女孩儿家,本能的有些抗拒。 “有人吗?陆公子?”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吓得钱如意一滚,从陆子峰的怀里滚出来,蹲在地上装作拔草的样子。 陆子峰抬头问道:“谁在外头?” 154、口味奇特 () “哎呀,我就说我的眼力,怎么可能看错了呢?明明就是如意姑娘回来了么?”本来只开了一隙的大门,被从外头猛然推的大开。凝翠连蹦带跳就窜了进来,一眼看见蹲在地上拔草的钱如意,尖叫一声,乳燕投林一般就冲了过来,一把将钱如意搂住:“如意姑娘,你回来了。想死我了。” 钱如意被她撞的,一跤就跌倒在地上。 凝翠连忙伸手扶她:“如意姑娘,你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流落街头了。世子天天骂我,骂的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了。” 陆子峰状似随意的问道:“周玉郎在家么?” 凝翠道:“才从外头回来,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发脾气。” 钱如意闪目看了看陆子峰,问道:“那如言呢?有没有被他欺负?” 凝翠道:“这个倒是没有听说。世子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去少奶奶那里呢。只我们家夫人,被他气的哭了两三次了。现在,阖府的人都大气儿不敢出,生怕挨骂。” 陆子峰微笑着望着钱如意:“你看着我做什么?” 钱如意撇嘴:“我看你长的好看,不行么?” 凝翠已经拉着钱如意:“如意姑娘,你这次不走了吧?要是你还要走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我。这两个月我都快成出气筒了。世子骂我,夫人骂我,我爹骂我,我娘也骂我。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钱如意看了看陆子峰,意有所指道:“我走不走的,自己说了也不算。” 凝翠不解:“为什么?” 陆子峰笑道:“我不走,你自然也是不走的。” 凝翠更加不解。 陆子峰笑道:“怪不得你这丫头总挨骂呢,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哟。你仔细看看如意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了?” 凝翠将钱如意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什么不同啊。胳膊,腿儿的,那哪儿都好好的。” 陆子峰无奈的摇头,走去做饭。 钱如意拉着凝翠,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凝翠这才发现,原本总是梳着两个大辫子的钱如意,这会儿将鞭子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根木头发钗别住。凝翠皱了皱眉头:“你……” 钱如意点头:“我嫁人了。” “嫁给谁了?”凝翠虽然这么问,可是眼睛望的却是灶房里的陆子峰。 钱如意再次点头。 凝翠顿时僵住:“完了,完了,这下我彻底回不去家了。” 钱如意拉着她的手:“你要是想回去的时候,谁又能阻挡得了呢?别的不说,你和如言可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她无论如何都是不会不管你的吧。” 凝翠哭丧着脸:“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然看着没心没肺,也不是个真傻子。实话对你说了吧。如言小姐对我好,多半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如今她们成了一家子。世子讨厌我,如言小姐又如何会收留我呢?原本,我就算被赶出来,也是不怕的。可是,那府里还有我的父母家人,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 凝翠一席话,倒是将钱如意的心事勾起,她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下辈子,咱们都不要再托生成女子了吧。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好好的家,不知怎么得,过着,过着就物是人非了。” 凝翠点头:“谁说不是呢。” 钱如意道:“你如果不回去,可有什么去处没有?” 凝翠摇头:“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家要是厌弃了,又能去哪里呢?尤其是我们这些包衣的奴才,说起来在奴才秧子里头得脸一些,可其实,比那外头买进来的,还要更凄凉几分。” 钱如意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凝翠望着她:“如意姑娘,你也不想收留我么?” 钱如意见她误会,连忙道:“并不是这样。我巴不得你能留下呢。只是,你也是知道的。陆家如今,除了这年久失修的房子以外,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你如果跟着我,会很艰难。” 凝翠道:“都是命罢了。我认了。” 钱如意道:“那就尽管留下,如果想回家去的时候,也方便。” 凝翠闻言,顿时开怀,向着钱如意蹲身一礼:“我这就家去,告诉我娘一声。”说完一阵风跑走了。 陆子峰站在灶房内,隔着门望着钱如意:“你到底是那头的?” 钱如意反问:“怎么了?” 陆子峰道:“你知道我和周玉郎不对付的,还整个他的眼线来我跟前。生怕我的动向,他不知道么?” 钱如意笑道:“你如今穷的家徒四壁,除了我连多余的跟班都没有。你又怕什么?难道,你怕周玉郎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暗恋着他老婆的么?” 陆子峰眼眸一迷:“如意,你是在吃醋么?” 钱如意撇撇嘴:“你想得美。”话虽如此,但是说到这个话题,两人心中都难免觉得无趣,于是都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吃过饭,陆子峰将久没用的铺盖拿出来晾晒。看着一旁袖手旁观的钱如意,想了想道:“家里还真的缺一个能跑能跳的丫头。不然,就你这个样子,三天不到头,就把自己给累趴下了。” 钱如意也不在意:“我一向这样,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你早就知道的,即然把我娶回家了,又来抱怨什么。” 陆子峰似笑非笑道:“你跟了我,后悔么?” 钱如意反问:“我有的选么?” 陆子峰意有所指:“如今,那一墙之隔就有个对你朝思暮想,几欲成狂的家伙。你要是后悔的时候,现在去找他还不晚。” “周玉郎么?”提起这人,钱如意心里就五味杂陈,一把扯住陆子峰:“你凑过来些,我给你说个秘密。” 陆子峰将头侧过去。 钱如意在他耳边道:“我相中的那个人,你才是谁?” “谁?” “周正。” 陆子峰一个哆嗦,脑袋砰的一声撞在钱如意额头上。 钱如意低呼一声,捂着额头:“你干嘛?” 陆子峰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钱如意摇头:“出的我口,入得你耳。这件事,也就你知我知,我是再也不会说了的。” 陆子峰望着钱如意,忽然有些莫名焦躁起来,搓着手转了两圈:“如意啊,你这是想要压死我。周玉郎也就罢了,我自信比他还是不相上下的。你现在……”他又转了两圈:“不行,我得去温书去。三年之后,务必得一举得中。”说完,真的读书去了。 钱如意见他去了,走进灶房看了看。见缸中米面也就够吃上一两顿的。于是走出来,向在院子里各处看看,看能不能寻摸出一点儿有益进项的事情。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钱如意是挨过饿的,深知饿得狠了,是能饿死人的。 陆家很大,陆子峰安身的地方,其实是陆家原来门房的屋子,再往里还有几重院子,并跨院几个。院子后头还有一个小型的演武场。不用看,这会儿都早已荒芜了。 钱如意正要推开后头的门,进上房正院去看看,就听见大门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如意姑娘在不在?” 钱如意走过去,只见凝翠的母亲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后头领着凝翠站在门外台阶上。看见钱如意出来,将那包袱递给钱如意:“这是凝翠的东西,从今日起,凝翠就交给您使唤了。这丫头,性格莽撞了些,不大会说话。还望您多担待。” 钱如意看见凝萃的母亲这般说,心里就又羡慕,又酸楚。她的母亲倘若有凝萃的母亲一般亲近,就算她做奴做婢也是幸福了。可惜,她没有凝翠的福气。 她连忙接住那包袱,向着那妇人道:“大娘,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当凝翠是我的亲妹妹一般。您如果想她的时候,或者你家主人气消了,让她回去的时候,尽管来领就是。” 那妇人摆了摆手:“凝翠留在您这里,我是很放心的。”话虽如此,可也不难看出那妇人心中的难过。钱如意虽然无助过,但最起码她还有家人愿意爱她,因此给了她可以挣扎的余地。而似凝翠这样的奴婢之身,就算再母慈子孝,可也挡不住主人家不高兴了的一句话。 究其原因,还是凝翠比钱如意更可怜一些。 这时,陆子峰从屋内走出来。 钱如意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温书么?怎么又不温了?” 陆子峰道:“我忽然想起,家里没有粮食了。读书固然重要,可是吃饭也很重要。我如今是拖家带口之人了,总要先有个营生才行。” 钱如意道:“那你是要去寻个营生来做么?”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道:“只怕这京城内外,除了天家没人肯用你。” 陆子峰转头:“何以见得?” 钱如意指了指大门上悬挂的漆色斑驳的门匾。那上头金底黑字镌刻着武侯两个大字。旁边一溜小字儿,钦赦建某年某月。京城是个讲究身份地位的人。陆子峰的身份很高贵,但是地位很尴尬。寻常人家必然不敢用他,富贵人家不屑于用他。天家? 估计现在还记得有他这号人物的,都进土长眠了。 陆子峰笑道:“你说的原本不错。可是别忘了,我老师还在京中呢。我去找他老人家接济一二,这总没错。” “山长么?”钱如意叹息道:“卫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呢。不过……”钱如意看向凝翠:“我前儿离京的时候,交代给荷香一件事,后来忙忙叨叨的,也就给忘记了。” 凝翠道:“什么事情?” 钱如意道:“我给了她四十两银子,让她给如言小姐院里的人,各打两支银钗子。也不知她办的怎么样了。不如你代为跑腿去问一问,倘若那银钗子打好了,将我那两只拿来典当了,也能换些米粮,对付几日。” 凝翠大张着嘴巴,不可置信道:“如意姑娘,你说的是真的么?四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您哪里来的那么些个银子?” “是我对对联得的彩头。” 凝翠指着钱如意:“难道,夫人生辰的时候,那个被封老太妃骂了的人,是你?” 钱如意道:“我怎么不知道被骂了?” 凝翠道:“怎么没有,满京城里都成笑话了。说如言小姐身边养出个不成体统的丫头,牙尖嘴利,满京城的卖弄。仿佛如言小姐极其恨嫁,纵着她四处为自己寻找郎君。” 钱如意差点没笑喷了:“那些嚼舌头的眼瞎么?如言小姐早就嫁给周玉郎了,她还用得着恨嫁么?” 凝翠道:“瞎不瞎我不知道。反正很多人这么传,还说世子就是受了你的蛊惑,才会娶破落户的闺女当媳妇。” 一旁的陆子峰闻言,说道:“那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也管不着,只做好自己就行。” 钱如意道:“你倒是心宽。这也就是在京城,咱们无权无势,没有依仗,要是在元宝村,我非骂的那些乱嚼舌头的人不敢出门不可。” 陆子峰并起两指,敲了她脑袋一下:“你啊,这么多年都还没长一点儿记性。你骂人还少吗?可是,挨得骂是不是更多?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蠢事,说起来还沾沾自喜起来了。” 钱如意揉着被他敲痛的地方:“难道别人拿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还要忍着么?” 陆子峰笑道:“不忍着,难道你还要吃了么?” 气得钱如意,追着他就打。 陆子峰将她圈住,猝不及防在她额头一吻。 轰的一声,钱如意感觉自己的脑壳都炸了,魂儿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话说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 一旁的凝翠也傻眼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种情形,她似乎应该避讳一些。慌乱的转身:“我……我去干活儿去了。” 钱如意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羞恼的睁不开眼睛,拍了陆子峰一下:“你干什么,凝翠还在旁边看着呢。” 陆子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就是给她看的。” 钱如意眨了眨眼睛。 陆子峰道:“周玉郎垂涎你许久了,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他那人,败就败在太过刚愎自负,不然哪里还轮得到我抱得美人归?” 钱如意道:“我不喜欢他的。” 陆子峰笑道:“我知道,你这人口味奇特,爱吃老腊肉。” 155、不解之谜 () 轰的一声,钱如意再次被陆子峰的话,炸了一个大红脸:“你要再这样,以后我可就没法叫你陆师兄了。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毒没有,忒不正经。” 陆子峰意味深长的一笑。松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等我回家。” 钱如意两手捂着被他揉乱的头发:“你就不能不这样动手动脚的么?” 陆子峰回眸一笑:“不能。” 这一瞥,仿佛一道电光,瞬间击在钱如意的心口上。她扶着胸口:“哎呀妈呀,太吓人了。”她还是头一次发现,陆子峰不正经起来,比胡大郎有过之而不及。 至少,陆子峰整个人都很阳刚,没有胡大郎的娘气。 回过神来的钱如意,连忙啐了三口吐沫:“呸,呸,呸,我有病了,好端端怎么想起那神经病。” 可有些人吧,就是不经念叨。钱如意这边话音还没有落地,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就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的打个寒颤,向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袭白衣的少年,正单手支腮,做十足的忧郁状。 钱如意顿时又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进来的?” 胡大郎幽幽抬眸,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美目顾盼生辉。不过看在钱如意眼中,却只有一个感觉,这人的病又加重了。她下意识又后退了几步,‘砰’的一声,后背撞在了墙上。 胡大郎见状,这才索然无味的站直身子:“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趣呢?别的女子看见我,莫不垂涎三尺。你怎么像看见鬼一样。” 钱如意皮笑肉不笑道:“没有。”心里却在嚎叫:“你特么可不就是个鬼。不对,比鬼还可怕。鬼要害人,最起码还会有个理由,你要害人都不要理由。” 胡大郎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忽然低头在她发间深嗅了一口。而后面皮微不可见的抖了抖:“你就不能不要这样邋里邋遢么……”一语未完,猛然转头,哇的一声吐了。一股浓重的酒臭味儿扑鼻而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将身体贴在墙壁上当自己是画。与此同时,她为自己似乎发现了胡大郎的短处而感到高兴。胡大郎这人似乎有洁癖。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有短板的人就不会真的无所顾忌。 胡大郎吐了半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连唇都失了血色。他蹙眉看着钱如意:“你真是我的克星,不过,我喜欢。” 钱如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惹这神经病。只好接着当壁画。 胡大郎似乎也没想让她回应什么,兀自道:“你不用害怕,我要是想让你消失,你是不会依旧站在这里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只要……唉……”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转身一跃,不见了。整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钱如意傻眼了,这什么功夫?或者,妖术? 凝翠指了指房顶:“别看了,早走得远了。胡大郎的功夫进益的当真十分迅速。” 钱如意问道:“好学么?” 凝翠兴奋道:“你想学吗,我教你。” 钱如意望着天空:“你看我的资质,几天能学到胡大郎的地步。也不用学会,就学得能比他跑得快就行。” 凝翠顿时傻眼:“如意姑娘,你以为功夫就那么好学呢?我五岁就开始学了,到现在都没学到那种地步。那需要极高的天分的。” 钱如意无奈道:“那还是算了吧。” 她将那些紧闭的门户都一一推开。门扉上的灰尘落了她一头一身。等陆子峰回来的时候,进门看见的就是泥塑一般的钱如意,如果不是两人相当的熟悉,陆子峰都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他吃惊的望着钱如意:“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钱如意道:“你不懂,我这是保护色。”于是就把胡大郎来过的事情说了。 陆子峰明显的恼怒起来:“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耐他何了么?” 钱如意问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如果真的只是商人之子,那行径也太猖狂了一些。” 陆子峰摇头:“我在金山县长大,于京中人物并不熟悉。而且,这个胡大郎,神秘的很。表面上,京中有些头脸的人,无不鄙视于他,甚至狎玩弄,犹如优伶一般。可一旦涉及他的真实身份,就无不变得讳莫如深。” 钱如意叹息:“一个人倘若失去了应该有的约束,就变成了野兽。和野兽生气大可不必。保护好自己是正经。” 陆子峰看着她,皱着眉头道:“可你也不能总这样灰头土脸啊。” 钱如意翻起眼皮:“你嫌弃我了么?” 陆子峰摇头。 “那不就得了。”钱如意悠悠道:“咱们两个就像那搭伙过日子的伙计。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也就够了。其余的都是虚的。” 陆子峰赞道:“你这个比喻好。老伙计,接着。”他说着,扔过来一个钱袋。 钱如意结果,捏了捏,原来是一袋子的铜钱,估计几百文是有的。她笑道:“山长给的?”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道:“山长对你可真是不薄了。” 陆子峰有些恹恹:“几文铜钱就把你收买了?” 钱如意在他身边坐下:“卫家的事,你还不清楚么。不过剩下个空架子罢了。如果没有了卫老太太和慧雅郡主撑着,只怕早跨了。” 陆子峰吃惊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拮据到这种地步。” 钱如意轻叹一声:“如言的嫁妆,都是慧雅郡主给凑的。” 陆子峰道:“我明日再去寻个营生来做吧。总要先过日子。” 钱如意望向他:“如果你能放下你那侯爷公子的架子,倒也不忙着营生。我今天在宅子各处转了转,发现了许多闲置的东西,倘若变卖了,也能支应个一二年。余下的日子,咱们再慢慢做打算。” 陆子峰问道:“什么东西?” 钱如意笑道:“可见男人进家门都是不管事的,自己家里得东西,竟然都不知道。那后院儿的仓房里,堆积了许多盔甲,旧的刀枪兵器。如今太平盛世,留着那些还有什么用?” 陆子峰顿时黯然下去:“那些都是长者的遗物。” “逝者已矣,生者犹生。遗物什么的,有一两件也就足够缅怀了。何必留着那些兵甲萧杀之物呢?难道就你家这空荡荡的宅子,还需要那样许多厉害的物件来趋吉避凶么?” 陆子峰这才去看那些兵甲。 武侯之家,自开国至此,也传了几代的。有几件废旧的兵甲并不足为奇。可如今,就像钱如意说的那样,这些兵甲堆积在破败的库房中,平白的腐朽蒙尘罢了。 陆子峰道:“这些东西,要去哪里变卖呢?” 钱如意道:“哪里来的,就去哪里变卖呗。” 陆子峰望向她:“你呀,真是无知者无畏。难道我拉着这些兵甲,去兵部外头叫卖么?” 钱如意望着他:“如何不可?” 陆子峰怔住,似乎有些犹豫。敢去兵部外头叫卖盔甲,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盔甲这种,并非寻常的物件儿,寻常人家,就算有钱也不敢堆积这东西的。一个不好,给人按个罪名,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 要说陆子峰这人,文采谋略都是不差的,可是,聪明的人往往都想的多,因此就变得胆小了些。陆子峰也不例外。但是,看着钱如意那双明亮的,丝毫不掺杂别的杂质的眼睛。陆子峰忽然就冒出无边的勇气来,点头道:“那就这么办。明天一早,咱们就把这些盔甲搬上马车,我拉去兵部门外叫卖。” 两人商量好了,一人吃了碗粥,就歇下了。 第二天,天色麻麻亮。陆子峰就爬起身,和凝翠一起,将那些兵甲装上马车。由陆子峰拉着,真往兵部去了。他去得时候天色还没亮,钱如意还在熟睡之中。她就是这样,没本事的很,只要活着一天,不管干什么,都能把自己给累的睡成死猪样儿。 等她醒来的时候,陆子峰已经走了半天了。 她拢了拢松散的衣襟,将披散下来的乱发掠在耳后,坐在炕上发了一会儿呆。而后才爬起身,扶着酸痛的腰肢,将衣服穿戴好,梳起头发来。正要习惯性的梳两个大辫子,忽然想起什么,将头发重新盘成一个圆髻。又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子呆。 凝翠进来,见她已经起来了,问道:“现在开饭,还是等陆公子回来?” “啊?”钱如意这才从呆楞中回过神来,望着凝翠:“凝翠,你说男人是不是都一样?” 凝翠不解:“为什么这样问?” 钱如意接着道:“嘴里说喜欢一个人,却能娶另一个人。” 凝翠苦恼的皱了皱眉头:“这可把我给问住了。我也不是男人啊。” 钱如意又呆坐了一会儿:“吃饭,不等他。” 两人正吃着,忽然从外头进来一个穿着官衣的人来。钱如意抬头看去,竟是陆子峰。 陆子峰走到石桌前,撸起袖子,十分没有风度的伸手就去桌上拿了钱如意吃剩下的半碗粥:“饿死我了。”说完,一口气将那粥喝了,将碗递给凝翠:“再给我盛一碗。” 凝翠有些回不过神来,呆滞的应了一声,给他盛粥。 陆子峰这才偏着脑袋看向钱如意,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是不是才发现我长的好看,看进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钱如意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捏陆子峰的脸颊。 陆子峰低呼一声:“哎呀,你捏痛我了。” 钱如意迟疑道:“你真的是陆子峰么?” 陆子峰简直哭笑不得:“不是我,还能是哪个?你不会看我官小,不想认账了吧?” 钱如意忽然哭了。 陆子峰大惊,连忙哄她:“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起来了?” 钱如意怒道:“你是个骗子,大骗子。”她真的委屈极了。原来的陆子峰,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跟那画上画的人一般。说不染人家烟火都不过分。如今这个…… 钱如意表示,不想说话。 陆子峰却还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将她拥在怀中:“你说我怎么骗你了?只要说出来,我一定改。” 钱如意越哭越委屈,起身回屋子里去了。 陆子峰跟过去,凑在她耳边:“是不是……”他意有所指。 钱如意推他:“你不是个好人,你走。” 陆子峰真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走出去,将凝翠叫过来,问道:“如意怎么了?” 凝翠也糊涂着呢:“不知道,起来就问我,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都一样,嘴里说着喜欢一个,却能娶另一个。” 陆子峰愕然:“什么意思?” 凝翠摇头:“不知道。” 陆子峰待要细细思索,钱如意的哭声却只往他脑子里钻,搅得他心烦意乱,无法静心。于是转身又回到屋内,站在炕前陪着钱如意。 钱如意哭了一场,胸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消散了许多,胸臆间这才舒坦了些。 陆子峰这才试探着问道:“你吃醋了么?” 钱如意不语。 陆子峰又问,她到底也没说出来为什么哭。这件事,直到陆子峰去世,都是他心中的不解之谜。 话说回来,陆子峰一身布衣出得门,怎么就穿着官衣回来了呢? 这样好解释。 寻常人是不敢到兵部外头卖兵甲的。可陆子峰不是寻常人啊。他是武侯之后,上一辈尽数为国捐躯,连家丁下人,烧火的丫头都战死在沙场了。那等壮烈非同一般。 兵部执事禀告给了兵部侍郎,兵部侍郎正好上朝,顺便就禀报给了皇上。 皇上也是有意思,让户部侍郎去买兵甲,因为国库归户部管嘛。户部侍郎顺便问了陆子峰问什么要卖兵甲?陆子峰说,为了养家糊口。 然后,户部侍郎就特好心的想给陆子峰找个工作。听说陆子峰只会读书,别的什么也不会干,就给他弄经略司里去算账了。 说白了,就是去户部下头的一个小部门里,当个账房先生。从九品的账房先生。像陆子峰这种无权无势,又穷的叮当响的世家之后,给他安排个这个工作,也算将就了。 这件事说来容易,但是,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这已经是十分传奇的事情了。 钱如意哭了一场之后,就起身去收拾满是荒草的宅院。 陆子峰跟在她身后,明显有些惴惴不安:“如意,你要是累,就歇着吧。这些活儿,我抽空帮着凝翠干。” 钱如意不理他。 156、来个下属 () 陆子峰只好跟在她后头一起拔草。 见钱如意不听,隔天陆子峰从经略司回来,就雇了几个壮工,将家里的杂草清理干净。第二天又找人来伐树。武侯府邸,二十年没人住了,野生的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 钱如意明白自己的斤两,实在不是干体力活的料。见陆子峰请了人来,就和凝翠一起给那些壮工做饭、烧茶。乡下谁家盖房子,或者有别的动土的活计,都会请人来帮忙。所以,钱如意支应起这些人来,很是得心应手。反正这些力工也不需要多么精细的山珍海味,生的做成熟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一连收拾了半个月,花了七八两银子,才把荒芜的武侯府收拾出来。只不过,那门楣上的牌匾,到了此时也该功成身退了。 看着那御赐的牌匾被卸下来,钱如意忽然有些明白,陆子峰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了。他回来了,武侯府也就不存在了。从此以后,这片宅子,只能随着他的身份被人称作陆家,或者将来他出仕,被称作陆大人家。再也不可能称作武侯府邸了。 十王之一的武侯,终将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武侯府二十年没住人,房屋多有朽坏之处,不能住了。陆子峰虽然卖盔甲得了几十两银子,可是比起修缮这样偌大的宅院,简直杯水车薪。 所以,钱如意的意思,也就是清理出来就行。再不济也是个家,荒草连天的像什么样子。夫妻二人仍旧住在前院的门房里。实话说,就这门房,都比元宝村很多人家的屋子好得多。 经历这么久,两人就算安顿下来了。 没事的时候,钱如意在家里和凝翠一起,随便收拾一下,做个饭什么的,也就一天过去了。那府邸实在太大。两个人光扫院子,一天都扫不。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没事情做。 每每看着那些腐朽倒塌的房子,看着才刚清理过,又开始长草的校场,钱如意都怀念元宝村外的田地。可惜她是个干活儿不中用的,要不然,非把这些地都开垦出来种上庄稼不可。 她越是这样想,就不由自主的想家乡,想亲人。别的人也还罢了,尤其的想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她是个心里怎么想,脸上就会表现出来的人,并不擅长掩藏心思。 陆子峰却和她恰恰相反。他自幼跟着山长在书院长大,一个孤儿,首要学会的估计就是察言观色。于是,这天夜里,钱如意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陆子峰忽然道:“要不,咱们把老爷子和奶奶接过来吧。” 钱如意一个激灵就睡意无,坐起身来:“你说的是真的?”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顿时就高兴的差点儿从炕上蹦下来。 “不过……”陆子峰含笑望着她,打得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钱如意虽然有些不愿意,可是看在陆子峰善解人意的份上,难得的没有那么抗拒。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张罗着准备干粮。他们来的时候,差不多一路乞讨过来的。先是钱如意采药、卖药,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饿着。差点儿没把她给饿死了。那滋味实在不好受的很。 后来没药可采,陆子峰卖字画,还不如卖药呢。 最起码,那药材,只要你能采到,遇到市镇,总有药房回收的,只是价钱多寡的问题。字画可就没那么容易卖。还得找个有闲钱的人家,还得拿人家恰巧是有个读书人的。总之,俩人饿起来的时候,比卖药的时候还多。 钱如意是被饿怕了,可不愿意再尝这滋味。 她和凝翠一起,给陆子峰足足烙了二十斤面的大煎饼。不是她厨艺差到不会做别的,这杂粮面的煎饼晒干了,好保存。天气热起来了,换成别的干粮,没两天就坏掉了。 陆子峰从经略司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家里到处晾着煎饼。他顿时就哑然失笑。估计当年先帝的先帝赦建十王府邸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宅子会被用来晒农家最普通的杂粮面煎饼。 陆子峰那颗原本还有着几分怆然的心,在这一刻竟然神奇的被治愈了。许多年来,积攒在胸臆间,无处抒发,却又无法忘记的,对于当朝的怨气,悄无声息的湮灭了。 钱如意从烟火缭绕中抬起眼来,看见的就是一位身长玉立,温文尔雅的男子,站在晾晒的煎饼之间独自失笑的样子。燃烧枯草的烟雾在他身子四周缭绕,恍惚间,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这感觉也只是在钱如意心头停驻了极为短暂的一刻,立刻就化成了她对陆子峰的极度不满,嘀咕了一声:“骗子。” 陆子峰回过神来,望着她:“什么?” 钱如意装做没听见他的话。 陆子峰走到她身边,帮她烧火:“如意,你越发的对我不好起来。” 钱如意瞥了他一眼:“哪有?” 陆子峰道:“你以前见到我就笑,叫我陆师兄。如今,已经好几天没有对我笑,没有叫过我陆师兄了。” 钱如意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低下头接着烧火。 陆子峰十分苦恼的看着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算要我死,也要我做个明白鬼啊。” 钱如意闻言,将眼睛一瞪:“快些啐三口吐沫,跟老天爷说童言无忌。” 陆子峰拧不过她,只好照做。 钱如意望着鏊子下欢快的火苗,忽然间又愁肠百结起来,轻叹了一声。 陆子峰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不甘心跟了我?” 钱如意翻了他一个白眼:“边儿去,我奶奶说,这烧火燎灶的事,不是男人该干的。你不是要考状元的么,若是闲了,就去读书。万一给我挣个诰命夫人什么的,我也算不白跟你一回。” 陆子峰原本是个骄傲的人,如果旁人这样和他说话,他定然拂袖便走,用不相交。可眼前这个是他用了手段,花了心思赚来的媳妇儿,他可不会做那样的糊涂事。他也白了钱如意一样:“能的你?嫁给我你还吃亏了怎么地?你睁大眼睛看看,我长得不好,还是文采不好?你都赚翻了,还嫌东嫌西的,不知足。” “你……”钱如意本来想和他吵的,可是抬头看见陆子峰那明显含着笑的眼睛,忽然就泄了气。她这二十几年,挨过饿,受过穷,见过将军,见过侯爷,也见过老王爷,就没有受过委屈,谁能想到,竟然栽在一向君子风度的陆子峰身上。 她长叹一声:“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睛。” 陆子峰终于忍不住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打到我这只雁,你偷着乐吧。”说话间眼眸一掀。 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钱如意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凝翠两手乍煞站在当地,慌忙的弯腰去捡一个掉在地上的铜盆。那神情明显的极为不自然。 钱如意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凝翠仓惶的摇头:“没。”却明显不敢抬头的样子。 钱如意望着她:“定然有事。” 凝翠吞吞吐吐道:“我不敢说。” “说,有我在,没事。” 凝翠指了指陆子峰:“刚公子的样子,比胡大郎可……可……”她到底不敢说;陆子峰比胡大郎还妖娆。 可就算不说,但凡和胡大郎扯到一起相提并论的,满京城估计就找不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因为,胡大郎虽然武功高强,但是远不及他在美貌和无状上出名。 这个人每日留恋于花街柳巷,但因为有着花魁都没有的容貌,反而并没有他和哪个女子的风流韵事,多得都是他和某公,某子的另类传说。 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但是被人提起来的时候,上至文人骚客,下至市井妇孺都对他带着鄙视的原因。 陆子峰自然也是看不起胡大郎的,闻言指着凝翠:“小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赶回家去你信不信?” 凝翠顿时委屈起来,撅起嘴道:“我说不说吧,如意姑娘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要赶我走。在你家当丫头,怎这么难?” 陆子峰不好和一个小丫头吵,转头看向钱如意:“你瞧瞧,你把那丫头给纵容成什么样子了,赶明儿还要上房揭瓦了。我怎么可能和胡大郎像?” 话音未落,忽听胡大郎的声音慢悠悠传来:“你自然和我长的不像。不然你不就成了我了么?” 钱如意一向怕胡大郎,闻言下意识吃了一惊。 陆子峰也十分的意外,转头循声望去。只见胡大朗一身箭袖短打站在敞开的大门外,肩上背着个不大的包袱,手里握着一柄长剑。那样子就仿佛轻装简行,要出远门似的。 见院子里的人都看见了自己,胡大郎略一抱拳:“京南胡大,仰慕陆公胆识、才情,前来投谒。万望陆公不弃,胡大定然尽心竭力,为陆公臂膀,刀山可往,火海可去。虽万死不辞。” 一时间,陆子峰和钱如意双双愣住。 凝翠皱着眉头:“啥意思?” 钱如意面无表情的解释道:“他说他要追随陆师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啊?”这下轮到凝翠吃惊了。 天下第一首富胡大郎,放着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不过,要跟着经略司的一个不起眼的账房先生,当一个……说不好听的就是,当一个下属。 凝翠第一反应就是,胡大郎看上陆子峰了。 “胡兄就不要戏耍我了。”陆子峰回过神来,拱手和胡大郎打哈哈。他要信了胡大郎能给他当下属,不是脑子被门挤了,就是进水了。 他和胡大郎虽说几面之缘,但是对胡大郎的风评还是知道的。实在是胡大郎在京中太过出名,只要来过京城的人,想不知道他的事都难。 却见胡大郎一本正经道:“我不是开玩笑的,是诚心投奔。如果你不收留我,我今日就要露宿街头。倘若你不信我的诚意,只管出题来考。” “为什么?” 这不但是陆子峰想要知道的问题,也是钱如意和凝翠想要知道的问题。只见钱如意和凝翠站在一起,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活脱脱俩乡下爱寻摸八卦的好事妇女样子。 胡大郎看了二人一眼,接着向陆子峰抱拳一躬道:“实不相瞒,我日前上书朝廷,已经将部身家捐献国库。如今,除了我一人一身之外,别无长物。” “嘶……”钱如意吃了一惊。 凝翠更是惊的眼珠子没掉到地上。 胡大郎既然被传说成大业国首富,就算有些夸张,但也可见其家中何等的巨富了。钱如意可还没忘记,他家擦屁股都用上等的丝绸手绢,还是绣花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待遇吧。 不然,胡大郎的骄奢淫逸,也不肯能在京中这般出名,连朝廷就忌惮他三分。 可是,就是那样的家业,他说捐就捐了,而且捐的一文不剩。这份决绝和果敢,反正钱如意自思做不到。那可不是几十两银子,是成千上万两。站在那银子垒成的山头上,是连皇帝都忌惮的位置。 钱财和权势,是世上最令人难以割舍的东西,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为此不惜骨肉相残。而胡大郎竟然说,他给捐了。轻飘飘一句话,背后却是重如泰山一般。 胡大郎大约没想到钱如意会如此吃惊,他转过头去望着她:“捐了,真的捐了。” 可问题是,就算胡大郎捐了部身家,钱如意也怕他啊。 他只是清浅一瞥,钱如意顿时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看,你武艺高强,惊才绝艳。我们家不过是个平常百姓之家,实在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胡大郎面色平静望着她:“你为什么不愿意收留我?因为我曾经将你掳走么?” 这话问的诛心啊,钱如意脸色白了白,索性实话实说:“是。” “那我给你道歉。”他说着就抱拳一礼。 钱如意十分为难道:“天底下那么多人家,你为什么就非要来我们家呢?” 胡大郎反问:“天下人虽多,但是能像陆公这般洒脱的又有几个呢?像陆公这般睿智的又有几个呢?宫门卖甲,千年之后也必是美谈。” 钱如意小心翼翼看着他:“你确定,你会在乎后人评说?” 157、宁静 () 胡大郎摇头:“不在乎。但是……”他顿了顿,举头望天,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我也来了这世间一匝,总要寻个所为何来吧。” 陆子峰道:“若果如此,我这院子里空屋子最多,你若不嫌弃,只管自己寻一间住。只是,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账房先生,俸禄微薄,聊以糊口罢了。兄若是想要以往的富贵,恐不可及。” 胡大郎闻言:“饭还是要管的吧?” 陆子峰道:“粗茶淡饭,我们有时,便有。” 胡大郎一抱拳:“罢了,足够了。” 钱如意望着陆子峰:“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就把人留住了?” 陆子峰道:“他来投奔我,又不是投奔你。我自然可以留下。” 钱如意指着自己:“那饭是不是还要我做?” 陆子峰望着她:“难道你还要不同意么?” “我……”钱如意一眼看见胡大郎正用他那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吓得她立时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嗫嚅道:“神经病……” 胡大郎眉眼一弯,向陆子峰道:“那我就自去寻个屋子来住了。” 陆子峰点头。 胡大郎背着他那个小包袱,拿着他那把剑就往后头走了。 陆子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转向钱如意道:“去拿床铺盖给他吧。” 钱如意赌气道:“家里就两床铺盖,给他一床,你盖什么?” 陆子峰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要那么多铺盖做什么?我老早就想把我的铺盖扔了。正好胡大郎来了,送给他还不浪费。” 钱如意顿时就想到陆子峰不要脸的时候的样子,更加恼怒:“你个骗子。”转身怒气冲冲回屋去了。 陆子峰跟过去:“如意,你想一想,以胡大郎的身手,他要来要去,谁能挡住?他要执意留下,咱们又能怎么办呢?莫若顺水推舟了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钱如意道:“那人阴晴不定,任性妄为。你把他留在这里,难道不怕他一时兴起,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么?” 陆子峰伸手去抱她的腰身,想要安抚她。 钱如意将她推开:“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 陆子峰笑道:“我又没动别人。”而后接着道:“不是你说的么。如今咱们俩这般的处境,又怕什么呢?” “我……”钱如意实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出自己的隐忧:“我总觉得,他对我似乎心怀不轨。” 陆子峰一怔,随即笑着戳了她脑袋一指头:“想多了吧。以胡大郎的身份,他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又怎么可能看上你呢?也就我眼瞎。” 钱如意不高兴了:“我怎么了?长得对不起你吗?那你天天找别人去,干嘛总对我死缠烂打的?” “找别人?”陆子峰腆着脸:“你想得美。我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回来,又不是拿来收藏的。我傻了才去找别人。这辈子你都不用打这个主意,我是不会让你如意的。” 钱如意气极了,抡起双拳冲着陆子峰没头没脑就打。陆子峰双手抱头:“你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还能怎么样?”钱如意真的生气了。 陆子峰的身材比钱如意快要高一头了。他又是个男人,就算是书生,力气也比钱如意大很多。只见他将头一抬,轻松就躲过了钱如意的拳头。两手一伸,就把钱如意的抱在怀中…… 钱如意死命的挣扎了几下,别说挣开,动都动不了,气的她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 “如意,你怎么了?”陆子峰顿时就慌神了,连忙哄劝她:“我和你闹着玩儿的,你怎么真恼了?” 钱如意哭道:“我不和你玩。” “好吧,好吧。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陆子峰说着,抬手就去帮钱如意擦眼泪。 钱如意躲开:“你出去。” 陆子峰只好松开她,正要向外走,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床铺。 钱如意伸手抱起铺盖就扔了陆子峰一头一脸:“你去找胡大郎吧,不要再回来了。” 陆子峰见她真的恼了,抱着被子出来,唤了一声:“凝翠。” 凝翠明白他的用意,顿时犯难起来:“我也不会哄人啊。每次你把如意姑娘惹恼了,就来找我去哄。你就不能不惹她么?” 陆子峰道:“你们姑娘家在一起好说话。” 凝翠只好硬着头皮进屋。 钱如意正在那里坐着生闷气呢,见她进来,拉着脸道:“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都不会再听得。反正这次,我是真的恼了他了。” 凝翠实在为难,望着她问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吗?怎么总是吵吵闹闹。这才几天,已经吵了……”凝翠扳着手指头想数一数,结果发现根本数不清,只好放弃:“我就没见过像你们俩这样的。早上起床吵,吃饭吵,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吵。每次吵了都来找我劝架,都快把我愁死了。” 钱如意其实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她诧异的望着凝翠:“我俩有经常吵吗?” 凝翠点头:“千真万确。反正,你俩在一起,不吵的时候比吵的时候多。” 钱如意顿时又生气起来:“你是不知道……”但是,话到嘴边,望着凝翠清澈眸子,钱如意顿时又觉得难以启齿。虽然两人相差的年纪不大,可这已婚和未婚之间,真的有许多事情没法交流。她只好摆手道:“算了,不和你说了。” 凝翠撅嘴:“又是这样。”说完出去接着把没有干完的活儿干完。 夏日白天渐渐长了,所以,钱如意在屋里生了一会儿闷气,也才到了暮云四合之时。她在乡下养成的习惯,早睡早起早吃完饭。因为乡下人家的日子都紧巴,要省灯油钱。 看天色不早,钱如意便走了出来,和凝翠一起收拾晚饭。 凝翠干家务活儿,比钱如意还不着调。俩人也做不出什么美味珍馐来。就是白天摊的煎饼,后院里新长出来的野菜。秉着不浪费原则,中午剩下的粥,兑点儿水,热一热将就了。 饭菜上桌,凝翠去后院叫陆子峰。 过了片刻,陆子峰和胡大郎一前一后从后院出来。 钱如意本能的害怕胡大郎,看见他就头皮发紧,浑身不自在。可就像陆子峰说的,她还真的拿胡大郎没办法。 陆子峰这会儿,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伸手请胡大郎吃饭:“粗茶淡饭,胡兄莫要嫌弃。” 一向骄奢淫逸,无端无状的胡大郎这会儿反而犹豫起来:“不好吧。毕竟内外有别……” 陆子峰闻言,正要说什么。 钱如意心中赌气,说道:“家里一共就四个人,难道还开出两桌来?” 她一气陆子峰特能装,连她都骗了。二气自己不争气,看见胡大郎就吓得浑身不自在。过去二十多年,她何曾受过这般憋屈。索性就豁了出去。 胡大郎闻言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说完坐在了桌前。 陆子峰也跟着坐下。 凝翠拿了四只粗瓷碗出来,一人面前呈上一碗兑水的稀粥。 胡大郎看了看面前的稀粥,脸皮微不可见的抖了抖。想他富贵窝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娃,估计在这之前,想破头都想象不出来,这个涮锅水一样的玩意儿也能叫粥。 可是,既然选择了今天这条路,他已经没有退路。 下一步,他就有被卡住了。这粥有了,没有汤匙怎么喝? 其实,另外仨人都看出他的局促了,只是钱如意是能不和他说话,就不和他说话的。陆子峰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开口。就剩下一个凝翠,少心没肺的。看见胡大郎望着粥发呆,她端起自己的大碗:“这样喝的。”话音未落,咕噜咕噜喝下去大半碗去。 胡大郎的眼珠子都差点儿没瞪出来:“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矜持一点儿。” 凝翠大概从在金山县葛家,被周玉郎送给钱如意开始,就忘了矜持是什么了。闻言并不将胡大郎的话放在心上,大刺刺道:“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小姐。” 胡大郎摇头:“有其主必有其仆。” 凝翠冲他翻了翻白眼儿:“你爱吃不吃。” 胡大郎夹了一筷子菜:“吃,为什么不吃。” 钱如意忽然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怕胡大郎了。这人虽然飞扬跋扈,肆无忌惮,但似乎也只是个凡人。不知为何,她看着胡大郎,忽然想起慧雅郡主。 慧雅郡主恶名在外,以至于提起她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哭。但其实,她是一个被奴仆圈禁的孤零零的女孩子罢了。这个胡大郎…… “哎呀……”脚上忽然一痛,钱如意顿时低呼了一声。 原来是在她出神的时候,陆子峰踩了她一脚。钱如意顿时大怒:“你踩我脚做什么?” 陆子峰似乎这才发现:“哎呀娘子,我不是故意的。” 话说这是陆子峰第一次称呼钱如意为娘子,钱如意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前他都是想起来叫什么就叫什么的。有时候叫‘如意’,有时候叫‘丫头’,有时候就是‘小妮子’,反正没有个正经的称谓。连同钱如意和凝翠,也都是这样想起来怎么叫就怎么叫。比如凝翠高兴了叫陆子峰‘公子’或者‘陆公子’,不高兴了就叫你,或者跟着钱如意叫‘陆师兄’。钱如意这些天则是很少和陆子峰好好说话了,几乎不怎么称呼他。 这也就是在陆家这种人口极为简单的人家,如果是在旁边的周家,别人笑话不笑话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家里佣人太多,分分钟就会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钱如意看了他一眼。因为有胡大郎在,她有所顾忌,所以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顿饭,难得的安安静静吃完。 凝翠将碗筷收拾了,接着夕阳的余辉洗了。而后在院子里帮钱如意收拾晾晒的煎饼。 陆子峰则和胡大郎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喝着一壶碎茶叶。没办法,陆子峰太穷了,家里满打满算也就他卖盔甲余下的银子。清理房子花去一些,剩下的钱如意留着应急的。那茶叶啥的,不挡饥饱的东西,能省就省呗。 一时间庭院寂寂,随是家道败落之地,却也温馨宁静。 钱如意把煎饼收好之后,天色也就完黑了下来。院子里有白天晒的热水,凝翠舀了一些,自回屋子去洗头、洗脚睡觉。她在陆家虽然贫困,可着实是自在的很。换了别家,就算是跟着卫如言在长风书院的时候,她一个奴婢,卫如言不睡,她也是不能睡觉的。 胡大郎见了,起身也准备回房去休息。陆子峰拿个桶,给他也舀了些热水去用。胡大郎提着走了。 钱如意也去洗漱,准备休息。看见陆子峰进来,她飞快的将一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陆子峰看见她孩子气的动作,顿时哭笑不得:“这样热的天,你也不怕把自己捂坏了。” 钱如意翻个身,背对着他:“我愿意。” 陆子峰那手巾擦干净手脸,坐在炕边上脱鞋,洗脚:“那你不怕我心疼啊。” 钱如意实在忍无可忍:“陆子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肉麻兮兮的?” 陆子峰道:“我说的是实话。” 钱如意从炕上爬下来:“算了,我也不和你磨嘴,我找凝翠去。” 陆子峰连忙拉住她:“那像什么样子?咱们是夫妻,哪有让你去和别人一起睡觉的?” 钱如意翻着眼皮看着他:“你个骗子。” 陆子峰冤枉至极:“我怎么骗子了?我什么都没有骗过你啊。就连如言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 钱如意恨恨道:“我今儿才知道,如言就是比我心眼儿多。她一早就看穿你了,我却到了临头才知道。你就不是个好人。我再不理你了。” 陆子峰硬是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好了,好了,不要说小孩子话了。咱们早点儿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我请了假,咱们不是还要回去接老爷子么。” 钱如意这才想起正事来,推了他一把,但是没推动,只能说道:“你送开,我要好好睡一觉,莫要闹我。” 陆子峰有几分不情愿,但是看她实在抗拒,还是将她松开。 “呀……” 院子里忽然传来凝翠的惊呼声。 睡梦正酣的钱如意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睁开眼还有些朦胧,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158、就你一个人么 () 陆子峰已经开口向着外头问道:“怎么了?” 外头寂寂无声。 陆子峰穿上鞋子,开门去看。 因为夫妻二人居住的就是原来门房的一间屋子,门一开就能轻易从炕上看到外头,所以,钱如意只一偏头,就看见落汤鸡一样呆楞在院子里的胡大郎。而凝翠则手里拎着一个盆,同样呆楞在那里。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十有**胡大郎从院子里过,而凝翠正好出来倒水,泼了他一身。 下一刻,站在门口的陆子峰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走出去,伸手把门带上了。 钱如意收回目光,忽然又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凝翠是会功夫的,就算再鲁莽,也不可能有个大活人从她门前经过,她察觉不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胡大郎武功比凝翠高,他有意不让凝翠察觉的。第二,就是胡大郎原本就站在那里。 这两种设想,不管哪个是真的,总之都够钱如意吃一惊的。她刚刚才对胡大郎没有那么害怕,这下又无比紧张起来。实在是这个人太过危险。他有钱有势的时候,尚且无人能够拘束,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岂不更加危险? 钱如意想到这里,那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连忙就穿起衣服,胡乱的梳着头发。 陆子峰从外面进来,就看见她揪着头发发狠的样子,连忙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也不能和自己的头发过不去啊。” 钱如意紧张道:“咱们快些走了吧,还是回金山县去讨生活。在这里,我迟早会被吓死的。那个胡大朗实在太吓人,阴魂不散一般。” 陆子峰笑道:“你啊,鲁莽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敢和一群人拼刀子。如何就怕了胡大郎一个呢?他又不吃人。” 钱如意道:“我不怕死。” 陆子峰反问:“那你怕什么?” 钱如意一噎:“男人最怕什么?” 陆子峰不解:“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钱如意道:“你不说,我替你说。男人最怕戴绿帽子。我怕给你戴绿帽子,因此害怕胡大郎。这你还不懂么?” 陆子峰顿时变色:“你不是喜欢老的么?怎么如今被胡大朗给蛊惑了么?” “呸。”钱如意啐了他一口:“亏得你还是读书人,思想那样的龌龊。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我要是那种人,你和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是胡大郎,我从一开始就和你说了的。他对我图谋不轨。他功夫那样高,真要做些什么,你能拦得住么?不如咱们躲了去吧。” 陆子峰哭笑不得:“如意,我该说你是惯会孤芳自赏呢,还是自恋成狂。你也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么又反复的说这样的话呢?胡大郎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就你,他还对你图谋不轨?卖肉你都没有别人出的肉多。”他说着,揉了揉钱如意的脑袋:“好了,好了。不要总想这有的没的。等吃过早饭,咱们就启程回金山县去接老爷子和奶奶。” 钱如意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陆子峰从她手中拿过梳子,帮她梳头:“我就是因为太过在意人言,才蹉跎到了今天。不然这会儿没有七八个小毛头喊爹,也有三两个了。白白浪费我那么多的青春,后悔死我了。” 钱如意斜着眼睛望着他:“听这意思,你后悔没有早些对……”她拿下巴向着隔壁方向指了指,意有所指道:“后悔没下手了是不是?” 陆子峰拿着梳子敲了她一下:“胡说八道,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钱如意道:“那你后悔什么?难道是后悔没有早些对我下手?你要真这样说出来,我会笑掉大牙的。” 陆子峰垂着眼眸,遮住一眼的温柔:“那你就尽管笑吧,不要把肚皮笑破就行。” “嘁……”钱如意对此十分的不屑。 陆子峰帮她将头发梳起,用一根木簪子别住,看了看道:“我记着,我给你买过一个包金的簪子来着,怎么不见你用?” 钱如意抖了抖自己身上半旧的粗布衣裳:“你觉得,我这身装束,适合那样的首饰么?” 陆子峰望着她:“你嫌弃我穷了?” 钱如意推开他,径直向外走:“我粗鄙,你也不是不知道。也就你这不知衣食的酸秀才,才会干那没脑子的事情。也不思前,也不想后,只管为了充一时的门面,去买那无用的东西。” 陆子峰跟在她后头:“那簪子到底哪里去了?” 钱如意指了指他身上的衣裳,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身上的衣裳还在,那吃进肚子里的,早变成大粪进了那五谷轮回之所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来的路上。” 陆子峰闻言,转身就去掀开了墙角的柜子,将里头的一个粗布包裹拿出来,打开一看,里头除了一身他换下来,破的不能缝补的衣服以外,别无所有。 陆子峰转头:“那嫁衣,你也卖了?” 钱如意摇头。 陆子峰正要松口气。 却听钱如意道:“穿过的衣服,卖也没人要啊。我又着急出手,更加卖不出好价钱。与其和人磨嘴,索性我就拿去当铺里当了。” 陆子峰的眼圈顿时红了,紧走几步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将钱如意紧紧搂在怀里:“如意,你跟着我,吃苦了。” 钱如意最腻歪陆子峰这样动手动脚,她挣扎了几下,气得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你松手。” 陆子峰吃痛,松开她,捂着小腿嘶哈抽气:“你就不能轻点儿么?怎么说也是你亲老头。你就不怕把我踢瘸了,别人都叫你瘸子家娘子?” 钱如意瘪嘴:“我才不怕。” 两人走出屋去,凝翠已经在厨房里烟熏屋子了。没办法,凝翠干活儿比钱如意还不着调。钱如意要去忙帮,陆子峰将她拉住:“你可消停一会儿吧,回头再把咱家厨房点了。”说完,挽袖向厨房走去。 一旁**当立柱的胡大郎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陆兄,你……” 陆子峰笑道:“让你见笑了,我家这个,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没办法,只好我亲自动手了。” 胡大郎道:“不然我给你打下手?” 陆子峰对此抱怀疑态度:“你行吗?” 胡大郎道:“不行可以学嘛。” 陆子峰将凝翠从厨房叫出来,俩大男人下厨去了。 钱如意就去收拾包袱干粮。 凝翠走进来,道:“给找两件陆公子的旧衣裳。” 钱如意不解:“你要那个做什么?” “胡大郎没有换洗的衣服。” “没有。”钱如意听见胡大郎仨字就头皮发紧。可话虽如此,她一向有个心软的毛病。想起胡大朗那狼狈的样子,还是心软了。走去角落的箱子里翻了翻。 她和陆子峰并没有多少衣物。那箱子里头,除了陆子峰那破旧的不能缝补的衣服外,就是新近才做的新衣服。自然,那手工就别想了,是好不了的。将就能穿也就罢了。 饶是如此,钱如意也十分的舍不得给胡大郎。 凝翠走过来见了,伸手就拿了出来:“这不是有么。” 钱如意死死的拽着:“你让他不穿了,洗洗干净还回来。” “知道了。”凝翠挣开钱如意的手,拿着那衣服走了。 等陆子峰叫钱如意吃饭的时候,钱如意就看见胡大郎穿着她亲手缝的那套天青色棉布衣裳,坐在石桌前。 话说这个胡大郎,自从和慧雅郡主大战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原来穿红,甚是妖艳,后来不知怎的,就开始穿白,甚是诡谲。如今穿着天青色的棉布衣裳,怎么说呢?竟然有种返璞归真的惊艳。 好看的事物,包括人都是很招人喜欢的。就算不喜欢,也会多看上两眼的。因此,钱如意下意识的就多看了胡大郎两眼。 忽然腿上一疼,竟是陆子峰踢了她一脚。 她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就要发飙。原来她的脾气不能说好,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的,简直就像一个火药桶,一碰就爆炸。 陆子峰察觉了,连忙道:“快些吃饭,咱们还要回金山县呢。” 胡大郎闻言:“回金山县做什么?” 陆子峰就要向他解释,这边刚张开口,那边钱如意腹内,忽然一股酸水冒上来,来不及起身就吐了。因为是大早起的,空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呕了半天,也就是呕出些酸水来。 尽管如此,一瞬间胡大郎的脸色都变成了煞白色。嗓子里咕哝了两下,好险没有跟着吐了。 陆子峰已然紧张起来:“如意,你怎么了?” 凝翠也跟着走了过来,关心的望着她:“你呀不要紧,不然我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钱如意抚着憋闷的胸口:“没事,就是胸口发闷,大概是着凉了。” 却听惨白着脸色的胡大郎,幽幽道:“你不是着凉,你多半是怀孕了……” “……” “……” “……”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胡大郎,似乎他才是怀孕那个人。 胡大郎皱了皱眉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那孩子也不是我的。” “噗……”凝翠没忍住,笑喷了。 “呃……”陆子峰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呸……”钱如意一口唾沫愤愤的啐在了地上。她其实更想啐胡大郎一脸,这不是不敢嘛。 胡大郎看见三人的反应和表情,顿时有些发急,十分郑重,十分严肃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陆子峰差点儿没气的晕厥过去:“胡兄,这玩笑可是不好笑。” 胡大郎这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黯然的垂下头去,一个人发起呆来。 凝翠去找了个大夫来,最后确定,钱如意真的怀孕了。 因为这个突发状况,她和陆子峰一起回去的计划就暂时搁浅了。一番商议之后,改成陆子峰和胡大郎一起去。这并不是胡大郎自己要求的,是陆子峰有意让他和自己一起去的。 原先钱如意说胡大朗对她有想法,陆子峰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知道钱如意三番两次看着胡大郎出神,胡大郎又每每看着钱如意的肚子出神之后,陆子峰有些相信了。 于是,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把胡大郎和钱如意一起放在家里得。 也是到了这时,他才知道胡大朗不能随便离京。怪不得他一直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闹妖,却从未去祸祸过别的地方,原来看似肆无忌惮的胡大郎,身上也是有禁制的。 至于那个禁制是什么,胡大郎没说,陆子峰也没问。 不过,这件事也是有转机的。 如今胡大郎孑然一身,甘愿入陆子峰门下为从属。只需一纸契约,就能随同陆子峰行走。毕竟,陆子峰虽然官阶低微,只是个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吏,但他的出身在那里摆着,就算是朝廷都无法轻易一笔抹去的。 胡大郎之前再飞扬跋扈,再身价丰厚,也毕竟只是个商贾之流。因此,他心甘情愿跟随陆子峰,非但不突兀,反而顺理成章。毕竟,商贾和世阀,相差不是金钱而是两个阶层。 陆子峰和胡大郎离开了,钱如意原本以为终于可以静下来的心,却因为腹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又变得忐忑焦灼起来。身体不舒服,情绪也就变得阴晴不定,十分的多变。 好在家里就她和凝翠两个,凝翠是个马大哈,什么都无所谓。日子过得还算安宁。 转眼就是端午节。金山县地北,并没有包粽子的习俗,但是凝翠自幼在京中长大,因此就有些馋。钱如意害喜,也是十分的嘴馋。于是,两人一商量,就由凝翠去买米和枣子之类的,准备包几个尝一尝。 凝翠前脚出门,后脚钱如意就听见大街门响,她以为凝翠忘了那什么东西,笑道:“就知道你是个丢三落四的……”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才出房门,顿时惊喜起来:“如言……” 如今的卫如言,除了竖起了妇人的发髻,和以往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样漂亮,那样的温婉大气。她将目光环视了一下陆家的状况,眼中顿时就浮起了薄雾:“如意,你受苦了。” 钱如意赶着去拉她的手:“我本来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现在已经是享福了。” 卫如言问道:“就你一个人么?” 159、一板砖 () 钱如意没心没肺道:“凝翠去买东西了。你来得正好,我们才说要包粽子。” 卫如言向着身后的春香招了招手。春香提着个篮子过来,放到石桌上。将盖子打开,里面十几个拳头大小,四角尖尖的粽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钱如意下意识就咽了一口唾沫:“真香。这就是粽子吧?”说着,已经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拿了一个,将那叶子打开来,先深深嗅了一口,接着轻轻的咬了一点儿在嘴里,慢慢的品尝。 卫如言也拿了一个,剥开来吃:“原本我是不喜欢这粽子的,吃在嘴里黏黏的,总不是个滋味。可是看见你吃,我不由得也想尝一尝了。人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看着你,果然是可以下饭的。” 钱如意贪婪的回味着嘴里粽子的清香,甜糯:“我只是嘴馋而已。” 两人各吃了一个粽子,春香去打了水,给两人都洗了手,而后坐着闲说话。 卫如言吞吐再三,终是忍不住问道:“师兄他……对你怎么样?”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钱如意就一肚气:“别提了。咱们都被他骗了。” 卫如言不解:“何解?” 钱如意张了张口,却又觉得无法启齿,顿时又泄了气,垂下头去:“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和他自幼一起长大的,我如果说他不好,你一定护着他。索性,就不说了。” 卫如言幽然道:“你也就是口是心非的。也不知谁当初说,自己不会嫁给师兄的。结果一个转脸的功夫,你就做了他的妻子了。” 听到卫如言提起,钱如意那深埋心底的凄凉之意,不由的升腾起来:“不提也罢。” 卫如言看她神色忽然落寂起来,追问道:“怎么了?连我都不能告诉么?” 钱如意摇头:“不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的爹娘素来就不疼爱我,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你再想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难不成还能把你卖了?” 钱如意深深的点头。 卫如言惊讶的掩口:“这……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 “那是师兄将你赎回的,所以你才嫁了他?” 钱如意摇头:“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不过陆师兄确实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如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境地呢。” 卫如言叹息道:“你的性子也是倔犟的厉害。如果当初好好的跟着我,又如何能让自己受那样多的委屈。如今又是过着这般的日子。你呀,你呀,真是让人又心疼,又可恨。” 钱如意道:“不要总说我了。你怎么样?那周夫人可有难为你?周玉郎……待你怎么样?” 卫如言闻言,幽幽一叹:“也是一言难尽啊。他家那样的人家,规矩已经算少的了,可也照样身不由己,虽然我和你,只隔墙住着,想要见上一面,却也不容易的很。因此,我常常想起咱们在金山县的时候。那时候,你想我了,或者我想你,打发个人送一送也就是了。如今却不能够。你说,嫁人有什么好呢?” 钱如意深有同感:“可是。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你是不知道,那男人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卫如言忽然想起什么:“你说咱们都被师兄骗了,怎么被骗了?” 钱如意顿时又愤愤然起来:“他那人,表里不一,坏的很。” 卫如言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陆师兄的人品,你还不知道么?他怎么可能如同你说的那般?” “他……他……”钱如意凑到卫如言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如言一张粉面顿时通红一片,但随即又变得苍白,而后恢复了常色,将眼皮垂下,长睫掩住了眸中的落寞,牵强一笑:“身在福中不知福。” 钱如意气呼呼道:“这算什么福气?如果周玉郎这般对你,怕是你比我还要生气。” 卫如言嘴角的笑意再也装不下去,脸上露出凄凉之色:“知道的你在说傻话,不知道还以为你在炫耀。知道你夫妻恩爱也就是了,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钱如意听她语气中颇多嘲讽之意,顿时更加生气:“我怎么就是炫耀了?” 卫如言此时,坐在石凳上已经如坐针毡,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改日有机会,再来看你。” 钱如意顿时有些不舍:“那你什么时候有机会?” 卫如言已经快步走到了大门口,闻言顿了顿脚步,转头道:“我是有婆婆的人,自然没有你自在。我不来的时候,难道你就不能去看我么?” 钱如意道:“你家高门大户,我也得进的去。” 卫如言想了想,伸手向春香要过一块腰牌,扔给钱如意:“你要真的有良心,没事的时候拿着这腰牌来找我说说话,也算我不白认识你一场。” 钱如意看了看那牌子,随手收起道:“那行。我隔两日闷了,就去瞧你。只是我如果去得多了,你不许烦我。” 卫如言笑道:“烦了我就让人把你轰出去。” 钱如意也跟着笑起来:“你轰我就跑。” 话虽如此,可彼此心里都有那么几分酸楚。 卫如言前脚刚走了,凝翠便回来了。看见卫如言送来的粽子,先吃了两个,这才张罗着自己包。两人根本就不会包粽子的,正胡乱比划着,忽听外头有人问道:“家里有人么?” 凝翠走过去开门,一眼看见外头站立的慧雅郡主,顿时惊喜的大叫了一声:“郡主,这大热的天,您怎么来了?” 慧雅郡主道:“我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不然早就来了。”说话间走了进来。看见陆家荒凉的样子,轻叹一声:“我依稀还记得,年幼的时候来陆家玩耍的景象,几十年不曾来过,竟然成了这般的模样。” 钱如意看见她,走过来要行礼。 慧雅郡主望着她笑道:“原来做女孩儿的时候,看见我也不见知道个礼数。如今嫁了人,就是不一样。” 提起嫁人这件事,钱如意心里就憋气:“快别提了,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嫁人了。” 慧雅郡主在石凳上坐下,看了看两个人摆在桌子上的东西,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凝翠嘴快:“我们俩嘴馋,想要包些粽子来吃。可是,谁都不会。” 慧雅郡主顿时呵呵笑起来:“难为你俩还有这心。实话和你们说了吧,我也不会。” 凝翠道:“不会您还笑得这样开心?” 慧雅郡主道:“就是因为都不会,才觉得好笑嘛。” 钱如意泄气道:“算了算了。反正咱们也有吃的了。这些就不包了吧。” 凝翠有些发愁:“那也不能扔了啊。” 钱如意道:“煮饭。” “行吧。”凝翠将米拿进厨房,那枣子依旧摆在桌子上。慧雅郡主捏了一个放在唇边,咬了一口:“还挺甜。” 钱如意也吃了一个:“就是不能多吃。枣子不容易克化,多吃了要闹肚子。” 说话间,慧雅郡主已经吃了好几个,无所谓道:“我不怕这个。” 三个人随意说些闲话,慧雅郡主一个人几乎将二斤枣子都吃完了,剩下几个,还包起来,装进自己的袖筒里。那贪心的样子,哪里像一个养尊处优的郡主,分明就是个嘴馋的孩子。 这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在侍人三番两次的催促中,慧雅郡主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告辞。临走嘱咐钱如意,空闲了过府去看她。 钱如意应了,慧雅郡主这才走了。 陆家和周家相邻,过了十王街对面就是卫家。慧雅郡主是走着来的,去的时候也不用车轿,仍旧走着回去。 钱如意和凝翠送她到门前。依稀看见卫家那边驶来一匹马。马上翻身下来一个年轻人。 凝翠道:“那不是卫三公子么?” 钱如意自然也看到了。 卫元章下了马,本来打算回府里去的,听见凝翠的声音,下意识转头看了过来。只是一眼,瞬间怔住。随后抬腿向这边走来。看见妇人装束的钱如意,皱了皱眉头道:“尝听闻陆子峰新近成了婚,没想到新娘子竟然是你。” 钱如意向他略福身一礼:“一向少见,三公子别来无恙?” 卫元章却并不回答,只是蹙眉看着钱如意:“陆子峰颇有才名,又有胆识,若是能一心待你,倒也不失是一桩美事。”这话听着是好话,可是卫元章的神色和语气,都有些不是那么回事。他说完,略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你如果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尽管来找我。” 钱如意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明明两人就是单纯的认识,被卫元章这样一说,就跟两人之间有什么似的。她只能干笑着:“多谢三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卫元章又站了一会儿,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于是道:“我回了。”一转身,撞上两道冰冷的目光。 卫元章顺着那目光望去,只见周家门前也停驻这一匹马。周玉郎正站在台阶上,看样子像是准备出门。此时见卫元章望了过来,他将眼皮一垂,掩住了眸中的寒意,翻身上马而去。 卫元章转头叮嘱钱如意:“告诉陆子峰,京中乱流涌动,并不想表面的这般平静。让他好自珍重。” 钱如意点头:“多谢提醒。” 卫元章这才走了。 两人回到院子里,凝翠将院门闭了,望着钱如意:“卫三公子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他像是在说我们家世子?”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 凝翠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顿时无比失落起来:“是我错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心里牵挂着旧主人,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我又怎么会责怪你呢。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只管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一概给他来个弗得知也就是了。” 凝翠点头:“正是这话。” 钱如意话锋一转:“但是有一条,我今日想起来了,务必要和你说明白了。你心里牵挂着周家得人,这个我是不管的,但是你不能再想以前那般做糊涂的事情。凡事都要分寸,做人一样。” 凝翠点头:“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必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钱如意道:“我也不是要给你立规矩,更不是要你忘本。只是要你做个是非分明的人,做个有底线的人。” “底线?” 钱如意点头:“对,底线。做人如果没有了底线,也就没有做人的意味了。所以,咱们都要做个有底线的人。明知道是错误的事情,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去做。如果是对的事情,刀山火海也不变初心。如此而已。” 凝翠挠了挠头:“那什么事是对的?什么又是不对的?” 钱如意反问:“你说呢?” 凝翠茫然的摇头。 钱如意无奈道:“你啊,到底还是个糊涂的。” 两人以为吃了卫如言带来的粽子,所以也不做晚饭,就趁着夕阳的余辉,各自洗漱了去休息。 钱如意朦朦胧胧正要睡着,忽然闻见一股酒气儿。她顿时一惊醒来。要知道,陆子峰是不喝酒的,家里根本就没有酒。 借着窗外朦胧的天光,钱如意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不大的窗子下头。 钱如意紧紧揪着被角,不敢吱声。 那男人站了许久,忽然动了动。吓得钱如意一个瑟缩就缩到了墙角。 那男人转头:“我知道你醒着。” 钱如意仍旧不语。 男人道:“你就不能和我说说话么?” 钱如意仍旧不敢吭声。 男人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钱如意吼道:“钱如意,你以为我是泥捏的,没有脾气么?” 砰的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被从外头一脚踹开,一道烛光照耀进来。虽然不亮却足以将周玉郎的身影照的无处遁形。 周玉郎下意识用宽大的袖子遮挡住脸庞,同时低声咆哮:“凝翠……” 只见凝翠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拎着跟棍子,正义凌然的站在房门外,望着周玉郎道:“世子,我知道我是打不过你的。可是,打不过也得打。你这样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到一个女人的屋子里,是不对的。” 周玉郎衣袖掩面,就是知道这件事不光彩,面子上过不去,恼羞成怒。这时被凝翠直刺刺的说出来,不亚于被人在原本就失去面皮的脸上,又打了一巴掌。他如何受得了这个,身形一闪,劈手卡住了凝翠的脖子。 凝翠挣扎了两下,跟本就挣扎不开。 钱如意见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从炕头上扒下一块砖,冲下炕,咣的一声就砸在了周玉郎的脑瓜子上。 160、世子病了 () 周玉郎浑身一颤,凝翠这才趁机挣脱他的手,用身体将钱如意挡在后头,喘息着盯着周玉郎。 周玉郎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摸到一手殷红。他冷笑了一声:“钱如意,是我低估你了。才几日,那丫头就护着你,不认我了。” 要说钱如意不害怕,那是假的。她颤抖着嗓子道:“是你府里教导的好。凝翠忠义,还望你看在她自幼跟随你的份上,莫要让她这般两难了吧。” 周玉郎挨了一板砖,暴怒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今日是我唐突了。但是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我只是想来问一问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钱如意道:“世子的话,民妇不懂。” “不懂?”周玉郎似乎又要发怒,但是触及钱如意躲在凝翠身后,瑟瑟发抖的样子,硬是将濒临爆发的怒火压抑了下去:“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已经和你说的那样清楚。你怎么可能不懂?” 钱如意点头:“我自然懂。”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陆子峰。明明我已经千里迢迢,赶去娶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钱如意努力让自己的心神稳定下来,望着周玉郎:“那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你问过吗?试图了解过吗?” “……”周玉郎语塞。 他确实从来没有问过钱如意的意思。许久,他喃喃道:“这还用问么?” 钱如意没有回答,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她望着周玉郎:“周世子,您喝醉走错门了。您家在隔壁。” 周玉郎如何不知道,钱如意是在给他台阶下。他呢喃了一句:“我喝醉了……”转身向门口走去,留下一路失落的背影。 见他走了,凝翠这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刚刚要是世子下手再重一些,我这条小命就交待了。” 钱如意已经瘫软在了地上:“你快来扶我。” 凝翠将她扶起。 钱如意拉着她的手抱怨:“这京城真的不是人待着的地方,我这里怎么说也是一个家啊,周玉郎就算是世子,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想进就近,想走就走。如果京里都这样,那放眼天下,可怎么得了?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这般的家不成家,业不成业。” 凝翠已经转而同情起周玉郎了:“说起来,我家世子也挺可怜的。” 钱如意顿时气氛起来:“他怎么可怜了?就算他真的可怜,也不能这样目无法纪,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好的天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呢?”她说到这里,啐了一口:“我也是懵了头了,竟然想起这句话。这原本就是骗人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凝翠兀自帮周玉郎辩解:“世子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一向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最是规矩的一个人。只是遇见了你,才变成这样。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半夜翻墙到卫家去吗?他才不是为了见如言小姐,而是为了见你。你只看见他一次而已。在那之前,他每天都去的。只是你睡觉太沉了,没有发现而已。” “啊?”钱如意的眼珠子都差点儿瞪掉在地上:“每天都去?他吃饱撑得吗?” 凝翠抱怨道:“还不是你害的?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我家世子那样魂不守舍过。你却好不另请,不是骂他,就是说他不好。” “我……”钱如意感觉自己现在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怎么还成了我的错了。也就我是个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如果我是公主,难道你家世子还夜闯皇宫去看我么?明明就是他错了,怎么让你一说成我的不是了?” “你要是公主就好了。我家夫人早就上疏太后,请她老人家赐婚了,还用我家世子这样麻烦。搞得他不高兴,阖府里头都不痛快。” 钱如意今天还就不信了,扳不正凝翠这个小丫头的歪理了:“两口子结婚,得两情相悦对不对?” 凝翠点头:“对。” “那我不喜欢你家世子,为什么就成了我的不对了?” 凝翠理直气壮:“我家世子那么好你都不喜欢,自然是你的不对。” 钱如意扶额,放弃…… 和这种死脑筋的花痴,根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凝翠,你不嫁给周玉郎,真的亏。” 凝翠一本正经的反问:“我为什么要嫁给我们家世子?我只是他的丫头而已。不对……”说到这里,凝翠忽然伤感起来:“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他的丫头。世子大度,不和我计较,我就一直还假装自己是,现在,连假装都不能了。” 而钱如意看着凝翠,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如果可以选择,相信没有人会愿意出生就是个奴才。 她伸手想要搂住凝翠的肩膀,发现自己实在太矮了,而凝翠又长得在女子中绝对算高挑的。钱如意只好放弃,没办法,就像凝翠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是包衣奴才一样,她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就这个五短身材的现状。 她爬到炕上,拍了拍枕头招呼凝翠:“今天晚上,咱们俩做伴儿睡吧。” 凝翠那个没心没肺的,听了这话顿时转忧为喜:“这样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在乡下的时候,那会儿家里穷,哪里有那么多的铺盖来睡。我都是和我奶奶一个被窝睡觉的。两个人在一起睡,睡得香。” 凝翠道:“那我去关了门。” 钱如意摆手,赌气道:“关它做什么?反正咱这蓬门小户的,就算有个门也不过是样子货,谁来了,走了,咱们又能怎么样?不关了,还凉快呢。”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头一声若隐似无的失笑声。 凝翠一个激灵:“谁?” 外头寂寂然一片,连风声也没有。 钱如意道:“任凭他是谁吧,咱们只管睡觉。” 凝翠道:“我还是觉得将门闭了比较好一些。”于是走去关门,又寻个东西顶上。 金山县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就算陆子峰和胡大郎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一来一去也得一个多月。钱如意吃饱喝足没事干,就让凝翠去街上买来些菜籽儿,准本在家里种些蔬菜。乡下人就这样,常日里的开销,一则花钱肉疼,二则,这府里到处是空地,如果不搭理,没几天就又会长成荒草地。 钱如意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她别的本事没有,心疼自己还是挺在行的。肚子里这个不知道是瓜还是花的小东西,折磨的她经常气儿都出不匀。她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个。心里不耐烦,就去翻地。其实也干不了什么,翻两下歇三下,干一点儿是一点。如此这般,把她和凝翠俩硬是给忙的够呛。 至于成果,也不是没有。 顺墙角被她俩人种了瓜,种了豆。那大一些的空地,甚至还胡乱的撒了谷子、芝麻之类的庄稼。 钱如意没咋变样,凝翠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硬是被晒成了酱油色。关键这丫头还每天瞎乐呵。因为在这里不用守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啊。向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高兴起来,俩人扯着嗓子胡乱的唱歌,不高兴的时候拌个嘴,赌个气也平常。 凝翠发誓,她自记事开始,就没有这么痛快过。 至于小姑娘爱美啥的,凝翠表示,一边儿待着去。她又不相婆家,臭美个什么劲儿。要是不出门的时候,头都不爱梳,脸都不爱洗。每次还得钱如意揪着她的衣服,命令她梳洗干净。 钱如意也是无奈,她倒是想揪一揪凝翠的后脖领子,尝一尝把人提溜起来是啥感觉。可谁让她长得矮呢。 慧雅郡主隔三差五的回来,带两三个人,在这里坐一坐,说些闲话,或者就什么都不说,坐在那里看钱如意瞎指挥,凝翠瞎忙活。由衷的赞叹,钱如意身在京中这是非之地,竟能将日子过得出奇的有趣。这本事可也不是谁都有的。 “有人么?”大门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正在发呆的钱如意还没有回过神来,凝翠已经跳起来冲了出去:“是我娘。”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方大娘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见过陆家娘子。” 钱如意连忙站起身:“您客气了,快请坐。” 方大娘将那食盒放到桌上:“虽说咱们是紧邻,凝翠又在这里。可常日里总被杂务缠绕,不得脱身,竟然都没有正经来拜见您,实在是我的罪过。”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凝翠没心没肺问道:“那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掀食盒的盖子。 方大娘见状,一巴掌把她的手拍开:“没规矩。主人在这里,哪里轮得着你毛手毛脚的?” 凝翠嘟了嘟嘴:“有什么嘛。” 钱如意笑道:“您不必客气。凝翠就好像我的妹妹一样。我这里,没有那些规矩的。” 方大娘闻言,登时红了眼圈,但她常年做奴婢的,很是懂得分寸,硬生生将浮现在眼中的泪意逼回:“凝翠跟着娘子您,我也是十分放心的。只盼着她,一辈子都能这般有福气。我这个当娘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钱如意看她目中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慈爱之意,心中不禁羡慕又酸楚,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外待于她。等将来,遇到好人家,一定头一个知会您。” 方大娘感激道:“如此,多谢娘子了。” 凝翠这时,已经趁着方大娘和钱如意说话的空档,从食盒里拿出一碟子如玉般晶莹剔透的点心来,惊喜道:“呀,白糖糕。”捏了一块就递到了钱如意嘴边:“你最喜欢这个,快尝尝。” 方大娘闻言,顿时又唬起脸来呵斥道:“凝翠,怎么这般没大没小的。陆家娘子脾气好,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分寸了么?什么你呀我呀的,忒是没规矩。” 钱如意连忙道:“不碍的,不碍的。” 凝翠自己也捏了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我在这里自在着呢。给我个县官我都不换。”说着,又捏了一块冷不防塞进方大娘的嘴里:“娘,你也吃。别自己做了半辈子的点心,都没尝过味道。那才叫遗憾呢。” 方大娘将口中的点心咽下,轻叹一声:“你年轻,又知道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称心如意?多半是遗憾要多一些的。咱们家世子,论人物,论家世,论文才,那都是人中龙凤,可不也照样的难遂心愿么?” 凝翠一怔:“娘,您说的什么意思?” 方大娘沉沉道:“世子病了。想必是你们常日里不怎么出门,所以不知道。夫人已经担心的几天没吃没睡,人都不知道憔悴了多少。最可怜的是咱们家奶奶,整日整日的以泪洗面,人都瘦的不像样子。” 凝翠犹自不信:“世子病了?” 方大娘点头。 凝翠将手里的点心放下:“世子怎么可能会生病呢?我几岁就跟着他一起了,可从来没见世子生过病。他的身体壮实的跟牛一样,怎么可能会病了呢?娘,你一定是骗人的对不对?” 方大娘满脸忧愁道:“我骗你做什么?世子真的病了。夫人连宫里的御医都请了,可是丝毫不见好转。又说是虚病,和尚也请了,道士也请了。非但不好,反而看着越发的沉重起来。前几日竟然发了个昏,说起胡话来。侯爷就这么一条独苗,奶奶又才过门。倘若……” 方大娘说着,眸中忧虑渐重,底下的话,一时间无法启齿。 钱如意沉静的听着她的叙说,问道:“所以,您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方大娘道:“如今世子病着,奶奶愁绪不展。日渐消瘦,眼见的不成样子。娘子和我们家奶奶原本是闺中好友,所以老奴才斗胆将家事絮叨给娘子听,倘若娘子有空闲的时候,好歹去瞧瞧我们家奶奶。想必你们的情谊,规劝起来,奶奶还能听得进一二分。” 钱如意顿时也忧愁起来:“不瞒您说。如非情不得已,我是不愿意去你家的。你家高门大户,富贵显赫。我家蓬门柴扉,贫穷落魄。倘若去了,只怕遭人指点。” 方大娘道:“难道娘子就不念一点儿和我们奶奶的旧时情谊了么?” 钱如意点头:“自然是念着的。” “那……”方大娘满含希冀的望着钱如意。 161、你也是傻 () 钱如意道:“我去也去得,不过只当是我和如言姐妹之间寻常的玩耍走动,莫要惊动了你们府里的其他主子才好。” 方大娘会意,点头道:“这个好办。我们家里人口简单。夫人也是最和蔼的。这个老奴自己就做得主。” 钱如意道:“那罢了。您家里事务多,我就不留您了。明日我去找如言玩耍便罢了。” 方大娘听了,起身千恩万谢的走了。 凝翠将她送到门外,转身回来奇怪道:“我娘一向不多管闲事的,怎么今日里忽然关心起如言小姐了?” 钱如意笑道:“你这丫头,又胡说八道。那你们家的事,能叫多管闲事么?” 凝翠点头:“也对。”随即又摇头:“不对。我已经不是周家的人了。以后只有咱们家的事,才能说是我们家的事。候府的事,只能说是我娘家里的事。” 钱如意顿时笑开:“你呀,你呀,还没有出门子呢,就和你娘分的这般清楚了。” 凝翠道:“我也没有办法啊。谁让世子把我送出来了呢。所谓,各为其主,虽然是亲生母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说到这里,自己发了一会儿呆,轻叹一声:“我娘说的没错,这人生在世,真的有许多无可奈何。” 钱如意问道:“你不担心你家世子么?” 凝翠道:“说不担心,那是我自己骗自己。可是,虽然我娘亲口说的世子生病了,而且似乎还挺重的样子。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信呢?” 钱如意道:“你都不信,我更不信。也不知道他打得什么鬼主意。” 凝翠发愁道:“陆子峰又不在家,咱们就算要商量也找不到人。那明天,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钱如意道:“去。才说出去的话,怎么能够转脸就自己又嘬回去呢。北定候府还是个讲究的人家,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去看看,你也放心,我也放心。怎么说,周玉郎也是北定候的独子啊。咱们就算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的不是。” 凝翠被她绕糊涂了:“什么僧面、佛面?” 钱如意这才察觉,自己似乎失言了,因此干笑一声:“北定候镇守玉匣关,才有了关内的安宁太平。我们金山县百姓,无不受其恩惠。就算不给周玉郎面子,也要给北定候面子。” 凝翠点头:“原来这样。”顿了顿,叹息一声道:“说起来,我们家侯爷怪可怜的。” “嗯?”钱如意面上装得漫不经心,但其实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凝翠接着道:“我听我爹说,当年老侯爷病故,留下的姬妾们造了反。各自捐挟着家私,一夜之间逃得无影无踪。留下侯爷和夫人两个孤苦伶仃。夫人那会儿才十六,侯爷只有三岁。” “啊?”钱如意惊讶的低呼了一声。 凝翠以为自己说错了,想了想肯定道:“我没有记错。我爹就是这么说的。侯爷那会儿真的只有三岁。老侯爷年轻的时候不修好,早早就气死了老夫人和老老侯爷,老老夫人。年纪轻轻的得了什么病,没得医。就死了。 夫人原本是侯爷的表姐来着。家道中落了,来投奔老夫人。夫人死的时候做主,把她嫁给侯爷的。” 钱如意惊讶道:“你家侯爷,三岁就娶媳妇了?” 凝翠摆手:“不是,娶媳妇儿那会儿才一周岁。” “呼……”钱如意长吐一口气,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这颗突兀忐忑,上跳下窜,左冲右突的心。北定候的婚史,也太匪夷所思了。 她表示,她真的只是好奇才追问凝翠:“那北定候几岁生的周玉郎?” 凝翠认真的想了想,又扳着指头算了半天:“差不多十三、四岁吧。” “咳、咳、咳……”钱如意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十三、四岁……北定候真早熟。” “早熟是什么?”凝翠一脸不解,随即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是说侯爷长的早对吧?你猜的真对,侯爷就是长的挺早的。听我爹说,他那会儿十五岁,侯爷十四岁,他还不到侯爷的肩膀高。把他给沮丧的,以为自己一辈子也长不高,就是个小矮子了。没想到娶了我娘之后,他又往起窜了一截子。” 钱如意已经无力惊讶了,爬在桌子上冲凝翠伸出一个大拇指:“你们家的事真精彩。”但其实,此刻她的心里却一阵又一阵,抑制不住的酸涩和惆怅。 她原先以为,是周正蒙骗她,明明他有家有室,却敢许她一生一世。如今骤然得知他的过往,她才知道他的不易。可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周正有苦衷,还是没苦衷,她对他的牵念,终归是一场虚幻罢了。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到底牵念了他十几年啊。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是故事的主角,最后的最后才倏然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路人。 就算如今,听着他的故事,她也只能以路人的身份,或惊讶,或嗟叹,或一笑…… 此中惆怅,此中寂寥,也只有她一人知罢了。 次日,钱如意去到周家的时候,方大娘将她送到二门就回去了。她是个厨房上的使唤妇人,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进二门的。 并没有人来接应钱如意,就好像,除了方大娘,没人知道钱如意今日会来一般。但是,钱如意又觉得,四下里都是窥探着她的眼睛,这阖府里,又似乎都是知道的。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很多事,你不说,我不语,权当作不知道,从未发生罢了。 “如言。”钱如意在凝翠的带领下,来到卫如言的院子。还在院子里,她就唤了一声。 卫如言从屋里迎了出来,惊喜万分:“如意,你怎么来了?”那样子不想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钱如意要来周家,周家上下很多人都知道,但是都假装不知道。 唯独卫如言是真的不知道。她的处境,在周家可见一斑。 卫如言确实像方大娘说的那样,瘦了很多。整个人也憔悴了很多。她扯着钱如意的袖子,站在院子里,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得样子。 钱如意不解:“怎么了?我来看你,你还不高兴么?” 卫如言摇头:“并不是呢。你不常来,我带你四处走走吧。”说着,扯着钱如意就向院子外走。似乎怕钱如意发现她的什么秘密一般。 钱如意跟着她出来。卫如言却在院子外头站住,抬头四下望去,脸上划过茫然的神色。 钱如意看的清楚,卫如言不认识周家得路。也就是说,她除了这个院子,极少到别的地方去。 钱如意指了指院子门口的石头:“天怪热的,咱们就在这里坐一坐吧,这里还凉快些。” 卫如言点头:“也好。” 钱如意侧目看着她。卫如言生的极好,粉面桃腮,鹅鼻檀口,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流盼之间熠熠生辉。可是,如今的她,身形槁枯,脸颊消瘦。昔日眸中的神采,似乎都消失殆尽了。 钱如意不由心疼起来,低唤了她一声:“如言……” 卫如言这才回过神来,强颜一笑:“什么?” 钱如意握着她的手:“你过得不好对不对?是周玉郎,还是你的婆婆,将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卫如言抽了抽手,想要将手抽回去:“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情。我过得很好。” 钱如意兀自猜测:“是周玉郎?” 一瞬间,卫如言强装的云淡风轻,顿时分崩离析,眼泪霎时间就涌动上了眼眶,低头气恼道:“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这不正是你愿意看到的么?我过得不好了,趁了你的心了。” 钱如意急了:“你说这话,可是诛心。当初我怎么劝你的?我说周玉郎不是良配,你偏不听。如今却来怪我。” 卫如言哭道:“还不是你害的。” 钱如意道:“你倒是说明白,不然以后我再不来了。” 卫如言下意识的就伸手捉住钱如意的胳膊:“你要不来,我自己一个人不得在这深宅大院里苦死?” “那你倒是说说,你俩不好怎么就怨我了?” 卫如言道:“你那样聪明,非要我说出来么?” 钱如意道:“你不说,我怎知道?” 卫如言再次低泣起来:“你非要这样是不是?别人作贱我也就罢了,你也要来作贱我。你明明知道,世子心里喜欢的其实只是你一个。倘若你跟着我一起,我又何至于如此?” 钱如意简直要被气笑了:“如言,你是因为喝了周家得水,所以就变成和周家人一模一样的强盗想法么?且不说那周玉郎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和我没关系。咱就说说你刚刚的话。我也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凭什么为了你认为,为了你的幸福,就理所应当的该牺牲我的幸福?是因为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乡下穷丫头么?如果,是因为这个,算我白认识你一场了。” 卫如言语塞,片刻道:“如意,你也不用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来压我,你知道,我并不是那样的人。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没想过要嫁给世子么?倘若没有,又为什么要三番四次撩拨于他?” 钱如意简直要被冤枉死了,她竖起一只手掌:“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撩拨过任何一个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行得正,坐的端,问心无愧。” “那凝翠怎么到了你身边的?” 钱如意正要解释,一旁的凝翠看她着急,忍不住替她开口了:“金山县葛家摆宴席。如言小姐,你也是知道的,世子和葛秀才有交情,就住在他家里的。如意姑娘是葛秀才的外甥女儿,去赴宴。谁知道被角门上的刁奴刁难。世子和我打赌。我说如意姑娘一准儿受委屈。世子说不一定。约定谁要输了,愿赌服输。然后,我输了……” 凝翠一口气说完,不但卫如言愣住,连钱如意都愣住了,看向凝翠:“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你一个大户人家的侍女,怎么会那样心甘情愿的服侍我呢。” 凝翠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输了嘛。愿赌服输,有什么好说的。” 卫如言黯然道:“如此,竟是天意。”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原本世子每年都要到玉匣关去向侯爷拜节,而后会顺道来金山县看我父亲。只是二人之事,从未提起过。去年,忽然提起此事,我就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当我无意见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时,我就明白了。 我原本以为,以我们的情谊,你会很高兴和我一起的。到底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钱如意见她这般落寞,心又软了下来,拉着她的手道:“你也是傻,明知道原委,还这般草率。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卫如言叹息:“总归是我自己选的路,打碎牙齿和血吞罢。” 钱如意犹豫再三道:“我也实话说了吧。我原本没打算来的。是昨天凝翠的母亲去看凝翠,无意见说起世子病了,而且病势沉重。你日夜忧心,都瘦的不像样子。我这才动了心思来看你。俗话说,子不杀伯曰,伯曰因子而死。你如今这般境地,我总是难辞其咎。你要是放心,就告诉我周玉郎在哪里,我去规劝他一番,或许有些用处。” 卫如言将信将疑:“行么?” 钱如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你俩之间得疙瘩是因为我挽下的,能不能行,总要试一试。” 卫如言犹豫再三:“那好吧。”吩咐春香:“你带陆家娘子去见一见世子爷吧。” 春香听了,招呼钱如意跟她走。 钱如意这才知道,原来周玉郎就在如言的院子里。方才卫如言那般防备于她,估计就是怕她和周玉郎见面。 钱如意刚进了屋子,一股热浪混杂着浓重的药味儿就扑入鼻腔,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给闷过去。她翻身就跑到了门外,一阵干呕。 凝翠吃了一惊,一把将春香推个趔趄:“你走开,离我家如意姑娘远一些。” 春香无辜受了委屈,顿时红了眼眶,但是摇了摇下唇,并没有说什么。这副做小伏低的样子,更加说明,卫如言在这个家里不好过,连带她的丫头都分外的受委屈。 162、千真万确 () 钱如意制止住发飙的凝翠,摆手道:“我没事。是那屋子里的实在太闷了,气味也重。” 凝翠道:“打开门窗透透气不就行了。”说着就去开门和窗户。 春香见了,连忙阻拦:“使不得,使不得世子爷病着呢。若是再受了风寒,我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凝翠转头看钱如意。 钱如意挥手道:“打开吧。这样热的天气,就算是好人,也被捂坏了,何况是生病的人。我也算半个医生,听我的没错。” 凝翠听了,一膀子就把春香顶到了旁边,快手快脚的打开了屋里的门窗。 钱如意走进去,四下里环视一周。 话说这屋子里的陈设,还是她当时亲自看着摆放的,那床帐也是她看着安放的。如今屋里一切都没有变样子。只是那鲜艳的红绸,似乎在不经意间蒙上了一层黯淡。 在那黯淡的红色鸳鸯被下,躺着一个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人。 要不是钱如意认得周玉郎,差一点儿就被吓了一跳。 以往的周玉郎,不论神采飞扬还是低笑漫语,又或者冷冰冰,杀气腾腾,但都是鲜活的,眼前这个周玉郎,仿佛只剩下了一具槁枯的空壳。 一个好端端的人,要是没病没灾的,单纯的为情所伤能成了这个样子,钱如意大头朝下走路。 她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暗自吃了一惊。周玉郎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但是他的嘴唇是乌青的。钱如意掀起被子就将他的手扯了出来,果不其然,他的指甲盖儿也是乌青的。 这是明显的中毒啊。 她抬头四顾,忽然觉得周身发冷,毛骨悚然。 这样明显的症状,她就不信卫如言没看见,周夫人没看见,那些御医没看见。这是明摆着要周玉郎的命啊。 为什么?钱如意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周家太危险了。连周玉郎都能被人害了,何况是自己和如言呢? 她顿时十分惶恐起来,仓惶的出了屋子,一路走到院子外头,一把将卫如言拉住,不由分说闷头就走。 卫如言虽然不明白钱如意怎么了,可是看她慌张的样子,便知道必然有事情发生。她顿住脚步,问道:“你怎么了?” 钱如意心里害怕,哪里顾得上解释:“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卫如言挣开她的手:“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着你走的。” 钱如意看她一脸决绝,又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此地开阔,极目之处并没有看见什么闲杂人等。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凑到卫如言耳边道:“周玉郎不是病,是中毒。你不知道么?” 卫如言吃了一惊:“此话当真?”很显然,她真的不知道。 “千真万确。” 卫如言反手一把捉住钱如意的胳膊,六神无主道:“那怎么办?” 钱如意道:“咱们走了再说。这周家此刻并非善地,恐怕你留下会有危险。” 卫如言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世子怎么办?你能看出他中毒,必然会有解毒的法子,求求你,帮帮我。” 钱如意愕然:“都什么时候了,你自身都要难保,还管得了别人么?”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丈夫。”卫如言神情坚定的望着钱如意:“如果此刻是师兄躺在那里,你会为弃他而去么?” 钱如意毫不犹豫道:“自然不会。”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钱如意道:“我毕竟不是大夫,也只能看出他中了毒。并没有别的办法。想这府中,周夫人比你要有权势的多,周玉郎是她的亲生儿子,她都束手无策,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卫如言道:“不管怎样,我总要尽力一试,倘若……”她的神色黯淡下来:“那我也是不能活的了。” “你可千万不要有这样的傻念头。” 卫如言摇头:“我别无选择。” 钱如意凝眉看着她,只见她满面凄苦,甚是可怜。钱如意那颗心,不受控制的就又柔软了下来。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十分的凶险,不知道你敢不敢试?” “你说。”卫如言这时早已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北定候府人口简单,一向太平无事。周玉郎是周家唯一的男丁,又是周夫人所出。无论如何,周夫人都不可能去害周玉郎。如今,连周夫人都束手无策,将周玉郎抛在卫如言这里,可见那个想要周玉郎命的人,极为的不简单。 这种事不能深想,想的越明白,越被动。 钱如意凑在卫如言耳边,如此这般的低语了一番。 卫如言的神色几度变幻,最后似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点了点头。 钱如意身在周家,心里惶恐,于是起身告辞。 回到家中,凝翠才凑过来问道:“你和如言小姐说了什么?” 钱如意出了一会儿神:“肚子饿了。” 凝翠一拍脑袋:“你看我这猪脑子,这会儿都过了晌午了,不饿才怪。”于是,这个话题就被轻轻揭过。 钱如意是个心里不能挂事的,虽然凝翠不再询问,可她心里着实放不下。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心里越发的烦躁,起身呼唤凝翠:“咱们去看看郡主吧。” 凝翠听了,顿时喜出望外:“好啊。” 两人之前在卫家住过一段日子的,所以对卫家十分熟悉。那门房也认得二人,所以并没有怎么为难二人,就让二人进去了。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原故。 自卫如言出嫁之后,卫家二夫人紧跟着生了一场大病。又花了好些银子,才渐渐好了起来。卫家本来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如此更加的没落了。那家下人等,也就惫懒起来。 钱如意去到慧雅郡主门前,看见十分奇怪的一幕。卫长风站在慧雅郡主的大门外,看样子是想要进去,但是被内侍拦住了。 看见钱如意来了,卫长风和她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钱如意一脑门儿雾水,卫长风的举动,明显和房间传言的剧本不符啊。 但她是心里装着事来的,也就没有细想。慧雅郡主这里的侍人都是知道钱如意的。见她来了,反倒比看见卫长风那个正经的郡马还要热情,连忙就让了进去。 钱如意转过影壁,就见慧雅郡主站在院子里,仿佛一只孤鸿,引颈向天的样子。 “民女钱如意,参见郡主娘娘……”钱如意福身行礼。 慧雅郡主回过神来,高兴的扶住她:“往日都是我去叨扰你,今日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钱如意也不隐瞒:“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慧雅郡主向着大门的方向望了望,见除了钱如意和凝翠,并没有第三个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拉着钱如意在廊檐下的软凳上坐下:“说吧,什么事?” 钱如意道:“我一早去看如言了。” 慧雅郡主脸上的笑容一僵。 钱如意接着道:“她病了,境况十分不好。” 慧雅郡主沉吟了半响道:“不是说周家那孩子病了么,怎么她也病了?” 钱如意点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亲眼看见的。她在周家过得不好,如今周家阖府的心思都在周玉郎身上,谁人有心思管她?我想把她接出来,找个大夫瞧瞧。可是……” 这底下的话不用说了。钱如意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将卫如言接出来呢?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再无一时一刻的自由。若没有正当理由,向卫如言这般的,那怕是病死在婆家,也是没有办法出门一步的。要不然,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慧雅郡主沉声道:“那孩子的母亲,虽然是受我之累亡故,我难辞其咎。但是,她成婚之事,我已经倾尽所有,自思不再亏欠她什么。” 很明显,慧雅郡主不想管。她说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个郡主娘娘虽然年过半百,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操心过得。她清习惯了,也懒得管。 钱如意十分了解慧雅郡主,闻言起身,跪倒在慧雅郡主面前:“您就权当是帮我了。也不行么?我和如言自小就认识,总不能看着她病死不管不顾吧。” 她的话音未落,凝翠已经尖叫出声:“呀,你还怀着孩子呢,怎么就跪在地上了?” 慧雅郡主原来垂着的眼皮一抖,随即睁大眼睛望向凝翠:“你说什么?” 凝翠已经过来扶钱如意:“如意姑娘怀着孩子呢。” 慧雅郡主眼中光芒斗显,紧紧盯着凝翠:“什么时候的事?” 凝翠道:“就是陆公子走之前的事。本来说好了,咱们一起回金山县的,就因为如意姑娘怀孕了,所以才陆公子和胡大郎一起去了。我留下照顾如意姑娘。” “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慧雅郡主下意识的站起身,在地上转了两圈。好像那个怀孕的人是她一般。嘴里无意识的念叨着:“哎呀,哎呀,我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该怎么办呢?” 凝翠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郡主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高兴啊。”慧雅郡主拍着自己的胸口:“我高兴的……”说着眼圈一红,竟然垂下泪来。 钱如意哭笑不得:“您就算高兴,也不用这样吧。得亏孩子还在肚子里,要是生出来,看见您这又哭又笑的,还不得吓坏了?” 慧雅郡主顿时将眼中的泪水逼回,抬手擦了擦,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差点儿吓坏孩子。” 钱如意再也忍不住,笑道:“还没生呢。才两个月,都没显怀。” 慧雅郡主道:“那也不行。”又转头向凝翠道:“你这丫头也是没心肝的,这样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凝翠有些委屈:“您也没问我啊。” 慧雅郡主兀自平复了半天的心虚,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可还是忍不住的满面喜色,连钱如意这个做母亲的,都被她感染了。本来她还觉得肚子里这块肉折腾的她不好受,心里有怨言,这会儿看着慧雅郡主,反而对之前的怨艾,感到愧疚了。这可是她的孩子啊,和她血脉相连的骨肉。她是怎么样一个心情,才能对他心怀怨艾呢? 钱如意想了想就想明白了,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陆子峰…… “如意啊……”慧雅郡主一声呼唤,将钱如意飘远的神思拉回。 钱如意这才发觉,自己只顾胡思乱想,差点儿把正经事给忘了。她看向慧雅郡主:“郡主,求求您,帮帮我吧。只有您能把她带出来了。” 慧雅郡主本来挺高兴的,闻言有沉闷下去。半响道:“罢了,看在你拖着个笨重的身子,还来替她求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走一遭。但是,还是老规矩,我是什么话都不会说,什么事都不会管的。只管去了,将人领回来。其余一概和我无关。” “行。” 慧雅郡主道:“那你说,我什么时候把人给领回来?” 钱如意道:“明天吧。” “那你明天这个时候来找我吧。” 钱如意忙不迭的点头:“谢谢您,就知道您是最最心软的大好人。” 慧雅郡主脸上露出小女儿家的嗔怒之状:“我是嫉妒那孩子,能有你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 钱如意张开手臂:“您要是不嫌弃,也到我怀里来啊。” 慧雅郡主忍不住失笑:“你呀,都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钱如意听着这话,许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闷似乎就要压抑不住:“您要是再这样说话,我都忍不住想哭了。” “为什么?” 钱如意挤出一个笑容:“被感动的呗。”但其实,是因为慧雅郡主那慈母般的语气,令她想起了自己亲生父母的凉薄。有人说,一个人童年的不幸,需要用一生去弥补。 钱如意不知道这句话对不对。 她的童年不能说不幸,因为爷爷、奶奶给了她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爱。但是,那能代替得了父母的爱吗?显然不能。钱五郎和葛六女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不可避免的在钱如意心底划下一道又一道伤痕。这伤痕,恐怕真的需要一辈子去愈合。 慧雅郡主道:“那你就哭吧。” 凝翠在一旁插言:“好啦,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郡主,您是不知道。自打如意姑娘有了身孕,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看见一片叶子也能哭,看见一只蚂蚁也能笑。回头真的再给她说的哭起来,我的脑袋又要炸了。” 慧雅郡主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寻个机会和你说。如今也没法开口了。” 163、添堵 () 钱如意问道:“什么事?” 慧雅郡主道:“你也知道,当初我留了五丫头在我身边的。原本想着,有她在我也不至于太过孤单。可是……”慧雅郡主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我高估自己了。我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心无芥蒂。因此就分外见不得那孩子。” 钱如意静静听着。 慧雅郡主接着道:“可说到底,也不是那孩子的错,你说对不对?” 钱如意点头:“郡主慈善,是五小姐的福气。” 慧雅郡主摇头:“什么慈善,什么福气都是假的。是我这些日子想明白了。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害了一个孩子,怎么能再害了一个呢?” 钱如意不解道:“那您是……” “那孩子也不小了。如今这般,若是将她送走,恐怕也不好。不如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也不枉她唤了我几年的母亲。” 钱如意听了,颇有所感。她嫁给陆子峰,又何尝不是万般无奈之下,仓促行事呢。说起来,五小姐的处境,比她当时也好不了多少。钱如意忍不住叹息。 慧雅郡主问道:“这件事很为难么?” 钱如意摇头:“我只是忽然心生感慨。身为女人,何其悲哀。” 这一句,霎时间也触动了慧雅郡主的心神。她沉默了片刻:“若有来生,倘若依旧为女子,我情愿不婚不嫁,青灯古卷,夜半更漏,足慰残生了。” 钱如意却更加的沉默了。慧雅郡主有先辈积余傍身,纵然是不婚不嫁也可悠闲一生。而她生来就是无法选择的。 “唉……”她又长叹一声:“下辈子,我要变成一只熊猫。” 凝翠听着新奇:“熊猫是什么猫?” “熊猫……”钱如意凝眉深思,但是脑海里却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道:“熊猫是一种很珍贵的猫。生下来就被人精心养着,一直到寿终正寝。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熊猫的猫生更舒服的了。” 凝翠道:“那我也要做熊猫。” 慧雅郡主听了,竟然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那我也做熊猫吧。咱们三个还能做个伴儿。” 钱如意灵机一动:“要不再拉上如言,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凝翠纠正道:“是四个猫。” 慧雅郡主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问道:“麻将是什么酱,为什么要打?” 钱如意道:“麻将就是马吊。” “马吊是什么?” 钱如意扶额:“罢了,我空了给你们做个样子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钱如意起身告辞。 慧雅郡主拉住她:“那五丫头的事……” 钱如意拍了拍胸膛:“包在我身上了。我这几日就去打听。” 慧雅郡主仍旧拉着她不放:“你来的时候,可曾遇见什么人?” 钱如意道:“我看见山长了。” 慧雅郡主嘱托道:“你再见到他,告诉他,让他不要来了吧。我不想见他。” 钱如意怔住:“为什么?” 慧雅郡主已经开始催她:“去吧,去吧,空了记得来看我。” 钱如意告辞出来,走了一段,就见卫长风站在路边。看见她,卫长风便走了过来,显然是在等她。钱如意连忙施礼:“给山长请安。” 卫长风虚虚将她扶起:“免礼。” 钱如意问道:“山长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卫长风低咳了一声,垂下了眼皮:“郡主可曾和你说了什么?” 钱如意不明所以:“不曾说什么。” 卫长风沉吟了半响:“你没有告诉她我在外头么?” “郡主问我来着……” 卫长风垂着的眼皮一抖,旋即抬起,一双眼睛灼灼望着钱如意,等着听下文。 钱如意忽然就莫名其妙的自心底升起一股厌恶,看着卫长风的眼神便也有些陌生:“郡主让我转告你。让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她不想见你。” 卫长风追问道:“她没有说是因为什么?” 钱如意摇头:“没有。” “哦……” 如果钱如意没有看错,卫长风的眼睛里分明滑过了失望的神色。 传言,卫长风重情重义,因为卫如言生母的离去而不肯踏进慧雅郡主的院子一步。如今看来,传言不可信啊。哪里是卫长风不肯去,分明是慧雅郡主不让他去。 不过,慧雅郡主也是有意思。明明是因为她喜欢卫长风,才给了她的奶妈妈害死卫如言生母的由头。而她也费尽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卫长风。 不管什么原因造成夫妻二人这么多年各据一方,但总归现在有了和好的机会。慧雅郡主反而不接受了。 钱如意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卫长风已然转身走了。 钱如意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瞬间就变成了无比的不耐烦。她这些日子一向如此,脾气十分的不稳定,喜怒无常。因此也没有往别处想,只是以为自己太累了,就想要发脾气。于是催促凝翠,两人回家去了。 凝翠一边走,一边幽然道:“山长好可怜啊。” 钱如意反问:“何以见得?” 凝翠道:“他那么多年没有回家,如今回来了,却连自己的院子都进去不。连自己的媳妇儿都见不着。” 钱如意心里正不耐烦,冷笑一声:“你这话好没道理。凭什么他想要怎样,就要怎样?难道郡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心思么?” 凝翠无奈的望着钱如意:“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你,可还是想说。郡主的身份虽然尊贵,可山长是她的丈夫啊。岂不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哪有媳妇儿不让自己男人进门的?” “停,停,停。”钱如意制止了凝翠说下去:“你可饶了我吧。我怕会儿忍不住自己的性子,再骂你。也不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等将来,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厉害的男人,不高兴了一天打你三遍。看你还说不说出嫁从夫的话。” 凝翠顿时委屈起来:“为什么就要给我找一个,天天打我的男人?” 钱如意没好气儿道:“反正,就算是给你找个病猫,他要打你的时候,你也是理所当然逆来顺受,无可奈何的。你又计较什么?” 凝翠语塞,许久道:“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 钱如意白了她一眼:“莫非你还想嫁给山长,和慧雅郡主平起平坐?” 凝翠登时成了一个大红脸:“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了?” 钱如意伸手戳了她一下:“你满脸上写的都是。” 凝翠羞愧难当,捂脸跑了。 钱如意跟在她后头,慢慢的走回去。 忽见自家的大门开着。钱如意问道:“凝翠,咱们出去的时候,忘了关门么?” 话音未落,一个膀阔腰圆的汉子从门内跑了出来:“如意,你干什么去了?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 钱如意定睛一看:“七哥?” 小七看见她,笑的见牙不见眼:“可不是就我么。” 钱如意向着门内望了望,除了陆子峰和胡大郎以外,并没有看见爷爷和奶奶的身影,于是向着小七道:“你怎么来了?爷爷、奶奶呢?” 小七道:“爷爷、奶奶不肯来,说自己年纪大了。路太远,他们不爱动弹。” 钱如意顿时无比失望起来,原本心里就正不耐烦呢,这会儿更加不是滋味,抬脚进了大门。 陆子峰早已听见她在外头说话了,见她进来,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到处乱跑……”他本意是想说,让钱如意好好在家养着,谁知一句话没说完,钱如意脸一沉,扭脸进屋去了。 小七见了,顿时就不高兴起来,冲着那屋子喊道:“你个死丫头,这是攀了高枝儿,嫌弃我这个亲哥哥了呢。” 陆子峰连忙劝慰小七:“没有的事,如意不是那样眼皮子浅的人,想必是有别的事让她着恼。” 小七粗声大气道:“陆先生,你不知道,那妮子从小就那德性。在家里被我爷爷、奶奶惯的说一不二,就差横着走了。要是有惹你不痛快的地方,只管一顿好揍。我看她就是缺挨打。” 钱如意在屋里,差点儿没被气哭了。比人家的娘家人,都是给自己家姑娘撑腰,她的亲哥哥可好,来了就是支火的。 陆子峰十分了解钱如意的脾气秉性,不用看也知道,这会儿钱如意八成被气得不轻,这边拉着小七,那边连连向凝翠使眼色。 凝翠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两手叉腰往小七跟前一站,等着一双大眼睛:“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 小七摇头:“我哪里知道?” 凝翠中气十足道:“我是北定候世子,送给如意姑娘打架的丫头。谁敢动我家姑娘一根汗毛试试?” 小七闻言,原本还有几分忌惮凝翠的,这时候连最后一丝敬意也烟消云散,不屑道:“原来是个丫头啊。你给我边儿去。惹急了我,我连你一块儿打。我可是你主子的亲哥哥。” “我才不管你是谁。”凝翠怒了:“只要敢动我家姑娘,我就和他没完。” 陆子峰心里那个急啊,只得开口催促凝翠:“你还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不去伺候主子,在这里磨蹭什么?” 凝翠这才想起赌气进屋的钱如意,转身往屋里去了。 钱如意本来心里就不耐烦,这时见陆子峰没有带来爷爷、奶奶反而领回来个小七,那小七更是见面就给她添堵,心里更加的不好受。于是就合衣躺在了炕上。 凝翠是个粗心的丫头,见她睡着,也就没有打扰。 直到陆子峰安置好小七回到屋里,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儿。只见她满头大汗,但是伸手一摸,额头却是凉的。陆子峰顿时慌了,张口就要喊凝翠。 钱如意无力道:“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陆子峰将她抱在怀中:“我去找个大夫来吧。” 钱如意这时浑身无力,也就懒得将陆子峰推开,只是任由他拥着,渐渐的睡去。一觉醒来,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陆子峰将她扶起来,关切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钱如意轻叹一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你说我这样,图什么啊?” 陆子峰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是不是这孩子太过折腾,你难受?” 钱如意点头,又摇头。 陆子峰脸上满是温柔:“你要实在难受,就咬我吧。切莫要自己憋着。” 话音未落,钱如意当真张口就狠狠咬了他一口。 陆子峰眉头一簇,痛的倒抽一口凉气,但是并没有动弹,任由钱如意咬着自己。 钱如意狠狠咬了他一口,才稍稍的痛快了一些:“你知道我家里和我不对付,为什么把小七领来?” 陆子峰有几分无奈道:“他非要来,爷爷、奶奶又同意,我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老爷子和奶奶的佛面对不对?” 钱如意撅起嘴:“我爷爷和奶奶一定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让小七来,不是成心给我添堵么?你听听他一来,就说的什么话?哪有亲哥哥,教着外人打自己亲妹妹的?” 陆子峰连忙更正:“我可不是外人,我是你丈夫。” 钱如意瞪眼:“那又怎样?” 陆子峰陪笑道:“不怎么样,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怕你忘记了。” 钱如意又快哭了,而且比之前还委屈。一把推着陆子峰的脸:“你离我远一点儿,我不想看见你。” 陆子峰简直比窦娥还冤:“我没做什么啊……嘶……”话音未落,钱如意又咬了他一口。 钱如意咬了他之后,吸了吸鼻子,自己安静了一会儿:“有件事……” “嗯,你说。”陆子峰温柔的望着她,目中尽是缱绻缠绵。 钱如意然不曾察觉这些,说道:“我昨天遇见你师父了。我有种感觉,以前我们都看错他了。他大约是个渣。” “嗯?什么意思?” 钱如意顿时又气急起来:“你不信我么?” “不是,我是想问,‘渣’是什么意思。” 钱如意那股涌动起来的怒气,这才稍稍缓和:“就是伪君子的意思。” 陆子峰浑身一僵,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钱如意大声道:“我说,你师傅,卫长风是个伪君子,卫长风是个伪君子,卫长风是个伪君子。”她一口气喊了三遍,堵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才吐出来。 陆子峰惊讶的望着她:“如意……你怎么了?” 钱如意推开他:“你爱信不信。” 164、时光荏苒 () 陆子峰只当她一时被小七气到了,因此才胡乱的发脾气,于是也没有放在心上。 钱如意的本来有个身娇肉贵的毛病,因为怀孕,正整天不舒服,又被小七一气,身上不痛快起来。偏偏那小七就是个二傻子。每日里,陆子峰去上差,胡大郎为了避嫌,是必然会跟着去的。 家里就留下了钱如意和凝翠,以及眼巴巴准备来京城捡金砖的小七。 金砖自然是没有的。因此,大失所望的小七,一天天闲的没事就在家里骂钱如意。 凝翠是十分忠义的丫头,每每小七骂起来,她都会和他对骂。有时候甚至打起来。小七不是凝翠的对手,所以,钱如意并不担心凝翠会吃亏。 她虽然不得父母疼爱,但在家中有爷爷、奶奶罩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挨过这么多的骂。先前她还是生气的,但是,凡事经历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一则她身体确实不好,有心也没力气。二则,有凝翠给她打抱不平,隔三差五就把小七给打的抱头鼠窜,她那剩下的一点儿气愤也就都消散了。 因此,三五个月之后,钱如意已经练的,就算小七在她饭桌前喷粪,她都能面不改色。 其实,小七虽然因为没捡到金砖,心里失望,整天骂骂咧咧,但他也没闲着的。他在这里的几个月里,硬是用一把锄头,一把镢头,把陆家边边角角,但凡能看见地皮儿的地方都开了荒。 相比较钱如意和凝翠之前种的那些豆角、倭瓜啥的,根本就不值一提。 小七把后院被树叶和淤泥语塞的池塘清理了出来,淤泥翻到小校场当作肥料肥田。自然的,陆家那个占地颇广的小校场,被小七当成荒地,开垦了出来种了豆子。绿油油一片,伺候的别提多好了。 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小七毫不例外的又把钱如意骂了一通。觉得她又懒又馋,一无是处。钱如意竟然还有些认同。她这样的女子,倘若在乡下,确实是不招人喜欢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是嫁个村汉,八成一天被打三遍的料。这一点,钱如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七二十多岁,正是年轻能干的时候。一个小校场那一亩三分地是不够他侍弄的。他在池塘边儿养上了鸭子,旁边的小树林里养上了鸡。不要怀疑陆家为什么有小树林,那些都是原来的野生的树木,陆子峰雇人收拾的时候,因为树太大了,没舍得砍。” 当然了,庄户人家必定是会养上一两头猪的。 陆家的宅子很大,很空旷,但是人口少。养了猪没东西吃,小七就只好出城去打猪草。于是,顺带的养了三只羊,一公两母,正好下崽儿。 有了羊,小七又眼热牛。 陆子峰有一匹瘦马的。但是,小七觉得,马没有牛抗用。他是再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牛了,于是又把钱如意给骂了一顿。 到了这个时候,钱如意已经被他给骂皮实了,随便他吐沫星子乱飞,也能无动于衷。 最后,陆子峰看不过去,给小七拿了钱去买牛。当然了,小七拿了钱之后,还没有忘骂钱如意一通。 钱如意觉得,自己现在的作用的就是养膘,顺便当小七的出气筒。 话说,这人大约都有点儿贱皮子的。钱如意这几天没听见小七骂人,竟然还觉得不自在了。 于是,招呼凝翠:“我七哥呢?怎么这两天没听见他骂人?” 凝翠翻个白眼儿:“那谁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牵着马,拉着牛,赶着羊,扛着锄头出门了,城门不闭是不会回来的。” 钱如意道:“那他没说他去干什么了?” 凝翠摇头。 钱如意心里有些放不下,但这个时候,她的身子已经笨重了。更加的行动不便。她催着凝翠:“你跟去看看,我这眼皮直跳,心里不踏实。” 凝翠听了,顿时也担心起来。 这丫头性子本善,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吵过,骂过也就忘到脑后去了。于是,听了钱如意的话,便匆匆出了门。 凝翠前脚刚走,钱如意坐在炕沿上还没有下地,就听外头响起脚步声。她以为凝翠又回来了,问道:“怎么了?” 但是,并没有听见人回答。 钱如意心里还疑惑:“凝翠,你怎么又回来了?” 及走到门口,掀帘一看,顿时一怔。 只见周玉郎披着一件厚斗篷,青白这脸色站在她的门外。见她出来,他那双呆滞的眼睛,慌忙避开:“我才从你家门外过,见大门开着,就进来了。” 钱如意看见他如今能好好的站着,心里替如言松了一口气:“世子大好了,我心里也是高兴的。过门就是客,快来坐吧。莫要嫌弃寒舍鄙陋。” “不了,我站一站就走。” 钱如意问道:“许久不见如言,听说她也病了,如今怎么样了?” 周玉郎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也还好。你要是有空闲的时候,不放去看看她。” 钱如意点头。 周玉郎将目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看见墙角种的瓜:“想不到陆子峰还有这本事。” 钱如意点了点头,没有解释。 周玉郎道:“我走了。你不用送。”说完,转身离开了。 钱如意如今,腿脚浮肿,站立一会儿就分外艰难,见周玉郎走了,就扶着石桌,坐在了石凳上休息。忽听身后传来拍门声。 钱如意一怔:“谁?” 外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过路的人,有些口渴,想要讨碗水喝。” 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妇女,这个时候自然是不会给人开门的。但钱如意不是啊。她应了一声:“门没栓,进来吧。” 话音未落,刚刚被周玉郎带上的大门,被从外头推开。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白白胖胖的老者,向着台阶下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躬身做请。 钱如意闪目看去。 那男子眼生的很,剑眉星目,直鼻方口,上身穿着明黄色织浅褐色团花的褂子,内里套着一件浅褐色锦缎长袍。未曾抬步之时,就隐约有风雷之势。 钱如意庆幸自己这些天被小七给骂的有了许多沉稳,不然,就这一眼,恐怕她脸上表情就早已五彩缤纷。这人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寻常人,谁敢穿明黄色。 那男子进了大门,向着院子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年轻妇人坐在石凳上,除此以外,偌大的院子里别无人声。但随即,男子的眼神就被墙角的瓜豆吸引过去。 钱如意道:“我不大方便,井里尽有水,只是要喝热的,得你们自己烧。” 那男子的心神,早已被院子里的稼樯吸引了去,根本就没听见钱如意的话。倒是那老者,十分的活便:“您不用费心,老奴尽可。”说完,真的去井里提了水来。 一抬头,那男子已然走到后院里去了。 那老者连忙捧着瓢跟了去。 半响,二人才从后院回来。 那男子脸上满是兴奋、喜悦,望着钱如意道:“如果猜的不错,你应该就是陆夫人吧?让你家官人去经略司做个从九品的账房,真的是屈才了呢。应该让他去司农署种地才对。” 钱如意闻言,连忙站起来,福身一礼:“贵人误会了,这些并不是我丈夫所种,乃是小妇人七哥种植的。小妇人乡下出身,我那哥哥别无所长,只会种地而已。” 那男子点头:“原来这样。”随即他就又忍不住失笑:“你家这院子,满京城里恐怕是独一份儿的。等陆子峰回来,你告诉他。改明儿你家这些瓜啊,豆啊成熟的时候,给我送一些。” 钱如意点头:“好。” 那男子奇道:“你都不问我是谁,要陆子峰送到哪里去呢?” 钱如意道:“民妇和丈夫说了,他肯定知道。因此民妇才不问。” 这时,旁边那侍候着的老者开口道:“主子,咱们景也看过了,水也喝过了。走吧。” 那男子反问:“走?” 老者点头:“走。” “好,走。”男子说完,向钱如意拱手:“如此多有打扰,告辞了。” 钱如意福身还礼:“贵人客气了。” 那男子走出陆家,向那老者道:“老李,你说陆子峰仅凭一妇人的描述,真的能猜出我的身份么?” 老者道:“哪儿还用陆子峰去猜,以老奴之见,那妇人早就看出您是谁了。” “哦?” 老者道:“她称呼您为贵人,又自称民妇。太子爷,您说她是猜着了,还是没猜着呢?” 太子勇毅,笑着低骂了一声:“你这老狐狸,既然早就知道,如何就看着你家主子我,在那人前出丑?” 老者告罪:“那妇人眼中透着通透,仿佛活了几辈子的人一般,似乎一眼就能将人洞穿。也不知道陆子峰哪里寻来的这样的女子做媳妇。” 太子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老者道:“您是正人君子,如何回去关注一个妇道人家呢?况且,您心系苍生,光顾着去看那些庄稼了。” 提起这个,太子轻叹一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钱如意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感觉胸闷气短,浑身无力。于是站起身想要回屋。可是,才一起身,顿时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似乎在天上飞。又似乎在水里游…… “如意……如意……”耳边传来陆子峰嘶哑的声音。 钱如意烦不胜烦:“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像叫魂儿一样……” “如意,你醒了。”陆子峰的声音陡然提高。 钱如意想要睁开眼睛,才发现眼皮重若千斤。她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眼皮掀开一线。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不用看清楚,钱如意也知道,那是陆子峰:“你回来了?” 陆子峰握着她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如意,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说傻话。”钱如意想要给他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但是她太累了,根本做不到。 钱如意在炕上躺了三天,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那一天太子走后,她本来打算回屋歇一会儿的,刚一站起来就晕倒过去。如果不是陆子峰忽然在寓所心慌意乱,提前赶回家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想起这事,钱如意都发愁,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要怎么熬下去。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陆子峰也不放心把钱如意交给凝翠那个丫头照顾了。原本,他是准备卖一个妇人来的。被小七听见了,小七立刻自告奋勇,回家乡搬请家里的长辈去了。这就是家里人多的好处。一切都不用经过外人的手。 京城路远,陆子峰请求了胡大郎和小七一起去。一则,胡大郎武艺高强,他又是常年被圈禁在京中的,巴不得有机会多出去走走。二则,胡大郎带着小七,脚程要比小七自己走快很多。 一个月后,小七搬请来了三伯母。 几个叔伯母中,顶数三伯母最疼爱钱如意。因为钱如意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 不得不说,小七虽然总是骂钱如意,但是做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三伯母一来,看见钱如意浑身浮肿的像个球一样,先掉了两眼泪。之后的日子,钱如意虽然还是难受,但是因为有了三伯母悉心的照顾,比之前好过了不知多少。 次年三月,钱如意在经历了几生几死之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个乳名叫阿笨。贱名好养活的意思。要依着钱如意,得叫他狗蛋子,狗剩子。 但因为她身子弱,孩子落地就十分的孱弱。几个月大了,哭声还想猫叫一般的细弱。如果不是三伯母,估计她和这孩子都早就没命了。 也是这一年,卫家的五小姐,消无声息的嫁给了经略司另一个账房先生的儿子为妻。正是陆子峰保的媒。 到了无月间,如言有了身孕。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周玉郎被朝廷点了差事,一下子排遣到了大西南去做一个地方的执事。陆子峰好歹还是个从九品的账房先生。周玉郎这个执事却是个糊涂差事。 说是派遣,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发配一般了。 因为这一两年里,玉匣关的北定候周正,势力越发的大了起来。在京城都能随处听见关于周正的传奇故事。隐约有功高盖主之嫌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不,卫如言刚刚怀孕,还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朝廷就把周玉郎给发配了。分明就是杀鸡儆猴,敲打周正呢。 原本,这些都跟钱如意没关系。可是坏就坏在,太子勇毅喜欢上了卫家的瓜果蔬菜,隔三差五的就会便装来卫家连吃带拿。顺便的,和陆子峰说一说东家长,西家短。 钱如意可不认为,太子真的是闲的没事来拉家常的。 165、万万不能 () 又一年,三年一届的科举到来。 还在去年冬天的时候,离考场近的客栈就已经被各路士子们抢定一空。整个京城,因为这场科举而陡然间便的沸腾起来,仿佛空气都无比的活泛了起来。 钱如意却越发的忧心,劝陆子峰道:“莫若,这科举咱们不考了吧。” 陆子分不解:“为何?” “我这心里不踏实。” 陆子峰将书合上:“当初是你激我出仕的,怎么如今又后悔了?” “我?”钱如意根本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陆子峰出仕的话。 陆子峰十分自然的将她拥进怀中:“你忘了?你说,我和周玉郎的身份,原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去争取呢?” “那我也没让你出仕啊。” “若不出仕,我还有哪条道路是可以和他一较高下的呢?” 钱如意忽然心里泛酸:“你还想着如言么?” 陆子峰反问:“你难道把周正给忘了?” 钱如意撇开这个话题:“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再去争那长短呢?” 陆子峰将下颔抵在她发间:“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争,还要为了你,为了咱们儿子,为了……我死去的父母家人。我陆子峰也来这世上一匝,难道就让我的妻儿,一辈子圈在这院子里么?” 钱如意知道劝不了他:“我也不劝你了。我嫁给你的时候,早该想到的事情。你并非池中之物,怎么甘心做一只拖着尾巴的乌龟呢?” 陆子峰问道:“什么乌龟?为什么要拖着尾巴?” 钱如意道:“从前有个圣人。皇帝听说了,就想请他入朝为官。那圣人说,从前有一只乌龟,人人都觉得它神圣,于是就捉起来,用紫檀木的盒子,铺上上好的丝绸垫子,将它装进去,送到庙堂之上去供奉。 那乌龟在田野间自由自在惯了。现在让它每天爬在桌子上,动也不能动。慢慢就死了,变成一只龟壳。 那圣人说,他就是那只乌龟。与其让他变成一只被人供奉的龟壳,为什么不让他做一个拖着尾巴在泥里走的活乌龟呢?” “哈哈……”陆子峰笑道:“你这个典故有意思。只是……”他顿了顿:“我不是圣人,原本是没有什么恢宏志气的,只想着在距离玉匣关最近的地方,守着我爹娘的英灵,过完这一辈子罢了。可是,遇见你之后,我便渐渐的不想这样了。” “耶……”钱如意道:“你可真是甩得一手好锅。你要怎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的。”陆子峰下意识将她抱紧:“当初,可是我把你捡到书院的。那个时候,你瘦的皮包骨头。细脖子支棱个摇摇欲坠的大脑袋。我第一次知道,在我父母英灵庇护下,还有像你这样可怜的人,像你们家那样穷苦的人家。” 钱如意道:“那会儿不是穷嘛。天灾**,一大家子饭都吃不饱。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陆子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那会儿都饿得走不动了,自己跑出来想要干什么?” 钱如意道:“想死。” 陆子峰神色一紧:“为什么?” 钱如意不耐烦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爷爷、奶奶为了我,都快要熬不过去了。我不死,或者拖累他们吗?”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我身为男儿,怎能任凭我爹娘用生命保护的老百姓们,过着那样食不果腹,贫困潦倒的日子呢?” 钱如意瘪了瘪嘴:“天底下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就多你一个。” 陆子峰笑道:“谁让我赶上了呢。”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的格外得意。 钱如意道:“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呢?” 陆子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儿:“就知道你最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你。索性我就都告诉了你吧,免得我在心里藏着也辛苦。” 钱如意做洗耳恭听状。 陆子峰道:“当初,你爹把你卖给那姓林的,我就知道不好。于是连忙去搬了你的舅舅来。如果晚了一会儿,只怕就没有今日的你了。更不会有咱儿子。” 钱如意心念陡转之间,勃然大怒,指着陆子峰道:“那黄鼠狼是不是也是你引来的?还要赵丰收不来向我提亲,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 陆子峰捉住她的手,爱怜的握在掌心:“那到不是。我闲暇无事,在河边看风景。看见赵丰收在你们村头的大树下抹鼻子。我费了好大功夫才问出来,他想娶你,可是他奶奶不让。然后就看见赵大妹引着黄鼠狼去你家,我就知道事情要遭。果然就出事了。我连忙就跑去请葛世文了。所以我才说,我是赶上了。” 提起这些旧事,钱如意心里就堵得慌:“师兄,你说赵丰收傻不傻?我这么好一个人,肯嫁给他,那是他上辈子不知道烧了多少高香才积来的福气,他竟然不知道珍惜,就凭赵老太婆一句话,就不要我了。” 陆子峰意味深长道:“他傻不傻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挺傻的。幸亏老天爷开眼,垂怜于我,不然这会儿我该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你什么意思?” 陆子峰笑道:“就是这意思……” 钱如意推他:“男人都是伪君子。”但她是推不动陆子峰的。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两人,明明说话说的好好的,到最后都能变成一场肉搏。而且,毫无意外的都是钱如意溃不成军,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陆子峰在外头和人说话。而那人的声音十分熟悉。 她从炕上支起酸痛的身子,侧耳听了听,和陆子峰说话的,竟然是葛世文。钱如意心里还纳闷儿,葛世文怎么跑到京城来了?这时,就见陆子峰掀帘进来,看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低语了一声:“你啊,真是个小妖精。”说着,伸手拿了钱如意的衣服,就要帮她穿起来:“你猜谁来了?” 钱如意浑身绵软,有气无力道:“葛世文。” “耶,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你舅舅。”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要不是他们葛家,我家也不会过得揭不开锅。害的我爹要卖掉我。” 陆子峰轻斥道:“你这样说话可就是不讲道理了啊。你家里的事情又不是葛世文支使的。他又是救过你性命的,你总该有个外甥女儿的样子。” 钱如意推他:“你说得对,自去招呼。我洗漱了就来。” 原来,葛世文是来考科举的。钱如意也是到了这时才想起,葛世文中了秀才之后,又接连中了举人的。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一辈子要是不考一次科举,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因此,葛云生虽然并不在乎葛世文能不能考中进士,但还是给他预备了丰厚的盘缠,送他进京赶考了。如果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谁人不乐意呢。 京里的客栈早已士子云集,葛世文头一次来参加科举,不知道行情,到了京城才知道找不到住得地方,于是就来投奔钱如意了。 在这之前,葛世文从来不知道陆子峰的身份,因此,但他看见陆子峰这偌大的宅子之后,便被惊叹住了。这宅子虽然荒败破旧了,但也不难看出当年的辉煌。因为陆家的武将世家,所以,那房屋比别家更显得恢宏高大一些。 葛世文原本就对陆子峰的才情倾佩不已,这时候更是对他恭敬有加。 他来的时候,自己带来了七八个小厮,并车夫,使唤的丫头。原本还担心钱如意这里容不下,谁知道,这几个人,进来这宅子,就像一粒石子儿落入大湖,连一丝波澜都没惊起。 原本,钱如意也是不在乎这些的。因为小七的功劳,陆家现在从吃得菜,到鸡鸭肉蛋,部自产自足还绰绰有余。小七除了骂钱如意以外,将乡下汉子的质朴展现的酣畅淋漓。那些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每每拿去给十王街上的各家各户送一些去。十王街上,寥落无几的人家,几乎都吃过陆家的菜。 小七在宅子里种地也还罢了,他出去放牛的时候,顺便就在城外开荒。这三两年下来,开出的荒地没有二十亩,也有十几多亩。如果是寻常百姓开荒种地,少不得要交一些赋税之类的。 可是,京城的一应衙门,都似乎将陆家给遗忘了。小七开的这些荒,从未有一人过问过。既然不用赋税,那些出产便都是陆家的了。 因此,陆子峰的俸禄虽然不多,但是家里得日子却过得日渐丰盈起来。来葛世文这几个人,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没过几日。葛世文带来的使唤丫头就和凝翠干了一架。要不是看在是葛世文带来的人份上,凝翠非捶她一顿不可。 说起来,原因也简单。 陆家人不多,但是没有一个闲人。三伯母来了之后,凝翠多半就是干一些养鸡喂鸭,打扫院子的粗使活计,或者空闲了,跟着三伯母学做女红。总之,凝翠越来越像乡下的姑娘了,手脚一刻不闲,嘴巴也不闲。三伯母都笑她是钱如意的翻版。不过比钱如意有福气,因为钱如意是个柔弱女子,凝翠的身体不知道比她好了几百倍。 钱如意和陆子峰当凝翠是家人,是妹子。偏偏葛世文带来个黄毛丫头,要在凝翠面前充主子小姐。凝翠那脾气,哪里能容得下她在这院子里指手画脚,不吵架才怪。 更可笑的是,吵就吵了吧。葛世文回来,还一副要给钱如意上上课的架势。 钱如意正在屋里叠衣服,葛世文将她叫了出去:“如意,不是舅舅说你。无规矩不成方圆,子峰是名门之后,你这长不长,尊不尊的,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钱如意明白葛世文的意思,简直没笑掉大牙:“舅舅,你可别怪我说话直冲。护短可以,可也得讲道理对不对?你那个丫头也忒矫情了一些。我外公让她来就是伺候你的。倘若什么事都要凝翠去做了,要她做什么?” 葛世文道:“那丫头不是不一样么?” 钱如意脑袋瓜子转了三圈才想明白怎么个不一样。她顿时就冷笑了一声:“舅舅,您糊涂了么?再不一样也只是个丫头。不是我说话刻薄。既然她不会做人,也就别怪人看不起她。不过是您一个暖脚的家伙什儿罢了。您是我的长辈儿,都还没有怎么样,她一个丫头却猖狂了起来。今日索性丑话和您说在前头。如果您要是舍不得管教,那天撞在我的枪口上,我就替你收拾了她吧。” 葛世文原本是一时头脑发热,要来教训钱如意,这会儿三言两语被钱如意一顿数落,落个好大的没趣儿,怏怏的走了。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后头传来那丫头的哭声。 把钱如意给气的,高声呼唤:“凝翠。” 三伯母正在厨房烙油饼,凝翠一手抱着笨笨,一手拎着油饼正吃,闻声提溜着娃,咬着油饼就跑了出来:“啥事?” 钱如意指了指后头。 凝翠有些不解:“怎么了?舅老爷打那小妖精了?” 钱如意没好气儿道:“撒泼使手段呢。” 凝翠将娃往钱如意怀里一放,撸袖子道:“我去收拾她。”抬脚就往后院走。 钱如意道:“要以理服人。” 凝翠摆手:“知道,先礼后兵嘛。我先劝劝她,要是不听,有她的好看。” 钱如意嘱咐道:“别伤了我舅舅。” 三伯母赶出来道:“如意,你可消停点儿吧,人家是客人,又是你亲舅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可别闹起来。” 钱如意安抚三伯母:“你就放心吧,凝翠有分寸。我也不是一定要给葛举人闹难堪,怪就怪那丫头不长眼,撞在了我面前。若是在别人家里,任凭她兴风作浪,来了我这里万万不能。” 三伯母还在担忧,凝翠已经去而复返了。 三伯母一把拉住她:“你把那丫头怎么了?” 凝翠两手一摊:“我什么事都没干,才走到房门前,她就不哭了。我也挺没趣的,就回来了。” 三伯母奇道:“这是什么法术,怎么凝翠丫头还能止哭么?” 钱如意笑道:“凝翠能不能止哭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但凡作妖耍怪使小聪明的,十有**怕拳头。” 凝翠闻言,顿时无比的傲娇起来:“我别的没有,就拳头硬。”话音未落,忽然闻见一股焦糊味儿,哎呀一声:“饼,饼……”三伯母这才想起她烙了一半的油饼来,连忙跑回厨房,但是已经晚了。 166、中了 () 到了晚间,陆子峰当差回来,就问道:“你今儿干什么好事了?你舅舅拉着我好一通诉苦。” 钱如意也不隐瞒,说道:“我舅舅糊涂。既然来赶考,就要有个赶考的样子才对,领着个不清不楚的丫头也就罢了。还想要在这个家里,替那丫头出头。” 陆子峰听了,毫不在意道:“这算什么。自古风流韵事,最是被人乐道。你整天只管闷在家里,也不出去走走。并不知道这京城里,最是文人士子的典故多。” 钱如意反问:“你也有了?讲出来我听听。” 陆子峰笑道:“你倒是想听,可惜我肚子里没货,倒不出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敷衍我呢?”钱如意别过脸去。 陆子峰凑过来:“我说你这脾气,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对着外人的时候,还是要讲究一些。你说说你今天办的叫什么事?平白的得罪人。” 钱如意不忿道:“早就看那丫头不顺眼。” 陆子峰还能不知道她:“因此你就纵这凝翠和那丫头对阵么?过门是客,况且还是你舅舅屋里的人,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日后还怎么相处?看在他曾经救过你的份上,你也不应该在这样对不对?” 钱如意点头:“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可是脾气上来不由人。这样,我明天一早去向舅舅赔礼道歉也就是了。” 陆子峰摆手:“不用了,我已经替你赔礼道歉了。不然今天葛世文就要搬走。到了那时,咱们才成了笑话。” 钱如意嘴硬:“让他们笑话去,反正也不费咱们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了陆子峰的规劝,接下来的日子,钱如意没有再找那丫头的麻烦。那丫头大约是吃了凝翠的亏,也收敛了起来。 大家各自相安无事的过了半年多。 等到了放榜的这天,刚过子时,小七就跑去候榜了,其实他也不识字,但是,这是老钱家几辈子,头一次有这么亲近的亲戚考科举。不管中不中,都够他兴奋的睡不着觉的。 不但他,三伯母也睡不着。连日里,不是求神就是拜佛。钱如意反而老神在在,不怎么担心。 陆子峰不中最好,至少日子安稳。若是中了,也不错,光宗耀祖嘛。谁还不想自己娃有个有出息的爹呢? 想起这个,钱如意心里就憋屈。她比卫如言生娃在前。可是,卫如言在周玉郎被发配的这三年里,硬是抽空生了一儿一女。而钱如意自从生下笨笨之后,肚子就再没了动静。 她推了推身边的陆子峰:“你说,我是不是找个大夫,买两副药来吃一吃?” 陆子峰从睡梦中被她推醒,翻个身:“好好的吃什么药。” 钱如意道:“我这不是想要个闺女嘛。” 陆子峰实在困,有些不耐烦:“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睡觉……” “我睡不着。” “真的?”陆子峰忽然精神了起来。 钱如意直觉不妙:“假的。”将头一缩,躺了回去。 “这还差不多。” 这边,两人模模糊糊正要睡着,忽听外头传来鞭炮的声音。 陆子峰瞬间清醒过来,翻身坐起。 钱如意知道他在乎什么,爬起身傍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过了一会儿,鞭炮声散去,并不是来陆家门口的。这时,天色也才放亮而已。 陆子峰正要重新躺下,忽听凝翠大呼小叫道:“中了,中了。” 陆子峰猛然又坐了起来。差点儿把钱如意给闪在一旁。 只听凝翠的声音接着道:“卫三公子中了三榜第三十三名。你说这巧不巧?他行三,中个三十三名。” 三伯母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大喘气,我的这颗心,都让你嚷嚷的快要蹦出来了。” 屋内,陆子峰的脸上明显有失望之意。 钱如意推了他一把:“反正也睡不成了,索性起来吧。” 二人穿起衣裳,就在屋内坐着静等。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太阳高升,已经到了半晌午了。除了清早那拨给卫元章报喜的喜子以外,别说鞭炮了,连个人声儿都没有再传出来。 一大早就起来,同样等着音讯的葛世文有些沉不住气,终是没忍住,前来敲陆子峰的窗子:“子峰,起了没?” 陆子峰回过神来:“哦,起来了。” 葛世文这才走进来。 钱如意起身给他让座。带着笨笨去炕上玩耍。 屋里除了笨笨时不时发出天真的声音以外,各人都不出声,空气分外的沉重。 “哐……哐……”期盼已久的锣声终于传来,葛世文和陆子峰都下意识的抬起了头,但是仍旧各自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各人只是侧耳凝神细细听去。 凝翠大呼小叫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了,来了,这次必是咱们家的了,你们看,那报喜的冲着咱们这边来了呢。” 但是,没等凝翠的声音落下呢,外头鞭炮齐鸣…… 葛世文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陆子峰还算沉稳:“估计是老师得中了。也不知道是第几?” 葛世文道:“不如我让人去打听一下。” 陆子峰正要点头,凝翠已经风一样掀帘进来,望着坐在炕边的钱如意道:“山长高中了,三榜十七名。” 葛世文听了,顿时面如土色,仿佛那脑袋有千斤重,只好用手拄着桌面,托着。 陆子峰却并不满足,问道:“你没听错?怎么才三榜第十七?” 凝翠忙不迭的点头:“没听错,是三榜十七,比卫三公子要靠前的多呢。山长果然好文采的。”那样子,兴奋的红光满面,眼睛里都恨不得冒出火花来,好像那高中的是她自己一般,根本就没听出陆子峰语气中的不满意。 钱如意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凝翠那点儿小心思,她很清楚。可惜,谁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痴心妄想罢了。 可是,那傻丫头自己愿意痴想,谁又能奈何? 只听葛世文沮丧道:“山长才考到三榜,我一定是名落孙山无疑了。” 陆子峰安慰他道:“莫要说这泄气话,这不是还没有放完榜么。” 葛世文只是摇头:“完了,完了。肯定是完了。” 陆子峰见劝不了他,也就不再多言。 凝翠道:“我再出去看看。”话音未落,忽然又听见长街尽头传来敲锣的声音,有许多人乱嚷嚷的叫:“卫元章公子高中了……” 葛世文只顾沮丧,并没有听见,陆子峰却听得清楚,下意识道:“之前不是报过喜了么?怎么又报一遍,难道一个卫元章,还能同时考中两个名次么?” 这边的疑问还没有落地,葛世文派出去看榜的下人连奔带跑的回来了,人还没进门,就已经连呼带叫:“中了,我们家大爷中了。” 原本气息奄奄,如丧考妣的葛世文,听见这一声,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复活了。腾的站起身来,低呼了一声:“我中了。”四十多岁的人,喜形于色仿佛像个孩子。 陆子峰低咳了一声,起身拱手向他道贺:“恭喜舅舅,贺喜舅舅。” 葛世文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忙端正了姿态:“咱们一家人嘛,谁中了都好对不对?你一向文采比我出色,定然能中的。” 陆子峰点头:“承您吉言。” 葛世文这才走出门去。留在家里的人都向他道贺。 从那下人口中,大家才知道,为什么卫元章得中,前后报了两次喜。 报喜是件讨巧的差事,高中的主人家往往都是会给比平日丰厚许多的赏钱的。所以,专有那一等人,能够买通贡院内的人,提前知道内情,好去抱头一茬的喜,报喜的头一茬人,往往是得赏钱最多的。 之后还会有二报,三报。 想对门卫家,一家子高中两位,那报喜的至少得有六波。这才来了三波,还差着三波呢。 至于葛世文的喜报为啥迟迟不来,还是钱的缘故。他的外省考生,又住在清贫如洗陆家,那些报喜的自然而然的会以为他没钱,当然要先捡着钱多的门庭去报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再迟的也快到了。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沉寂依旧的十王街,前所未有的鼎沸了。光是报喜的,你来我往不知多少人。加上赶来看热闹的,闻讯跑来巴结逢迎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葛世文因为自来京城就在陆家居住,在外结交的人有限,这会儿那些人估计都等着喜报呢,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陆家虽然也出了一个三榜九十八名。但是,门前出了报喜的,连看热闹的都少。 倒是葛世文提前买了许多鞭炮,放的那叫一个热闹。 钱如意看陆子峰神情里满是落寞,只好劝他:“你要实在想考出个名堂来,大不了咱下一刻再考。” 陆子峰看了她一样:“倘若真的这样,你是不是会看不起我?” “说什么傻话。”钱如意瞥了他一眼:“我念一首诗给你,你听不听?” 陆子峰点头。 “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陆子峰失笑:“这就是你不愿意让我考功名的理由么?” 钱如意郑重的点头:“一半吧。” “那另一半呢?” “我受不得辛苦啊。” “何解?” “你想,你要是考了功名,自然是要做比现在大的官的。如果是京官呢,那还好一些。但要是将你排遣到山高路远的地方,我是跟着你去呢,还是不跟着?如果跟着去,就我这身子板儿,难保会给你拖后腿儿。如果不跟着,哼哼……”钱如意冷笑两声。 陆子峰挑眉:“你什么意思?讲话就讲话,为什么阴阳怪气的?” “葛世文偌大年纪,出远门还带个丫头。你正年轻,血气方刚,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得,到时候给我整出套的宅斗大戏来也未可知。” 陆子峰摆手:“胡说八道。”顿了顿,终是难掩心中的失落:“这下,我名落孙山,你的心总该能放肚子里了。” 钱如意见他失落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于是安抚道:“太阳不是还没落山么?吃饭是好饭,说不定,一会儿给你报一个榜首出来呢。” 陆子峰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将眼皮一掀:“如若不然,我吃了你。”他本意是想逗钱如意玩儿的,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那斜眸一顾的神态,仿佛春风微醺,瞬间就能醉了人心。 钱如意下意识一呆:“妖孽。” 陆子峰一怔:“什么?” 钱如意回过神来:“师兄,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那样的……秀色可餐呢?” 陆子峰一头黑线:“都做了母亲的人了,没正经。”说完将头一垂,转身出去了。 钱如意抬手拍了拍自己烧灼起来的脸颊:“钱如意,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她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是被陆子峰给带坏了。 外头,三伯母已经张罗起来。葛世文让下人从酒楼订的饭菜,陆续送来。三伯母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虽然有对门卫家的热闹比着,陆家这边简直冷清极了,可这对于此时的陆家来说,已经是二十多年来,第一件盛事了。就连当初陆子峰娶钱如意,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可是,酒宴还没有开席,不愉快的事情又发生了。 葛世文那个丫头,原先因为害怕凝翠的缘故,很是消停了一段世间。这时见葛世文高中,陆子峰落榜了,顿时又鸡毛飞上天了。 拿捏着架势,仿佛她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一般。 凝翠如何能忍,就要和她吵起来。幸亏陆子峰将她喝住,这才免了一场争吵。 也是那丫头该着瑟,就在宴席之上,忽然呕吐起来,葛世文连忙请了个大夫来敲,竟然是怀孕了。 钱如意扶额,额滴个神啊。这下葛家可是热闹了。 葛世文那个后娶的老婆可不是个善茬,眼前这个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灯。 钱如意在心里祈祷,葛世文自求多福吧。 到了这会儿,大家都还没发现,小七还没有回来呢。 三伯母道:“我怎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钱如意也是,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少了什么。 直到小七气喘吁吁从外头跑进来,大家这才想起他来。 只见小七顾不得喘息,奔到陆子峰面前,先是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忽然毫无预兆的一把将他紧紧抱起来,绕着院子就跑了一圈。 167、棋子 () 众人都傻了,三伯母一拍大腿:“哎呦我滴个娘诶。咱家陆先生没考中,他自己没事,把你七哥给急疯了。” “啊?”凝翠目瞪口呆。 这时,小七已经将陆子峰放了下来,忙不迭道:“没疯,没疯……我是高兴的。”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封折叠的宣纸,递给陆子峰:“给。我问那个经常来咱们家的人讨来的。我识字,他告诉我,这上头你是第一个。就是第一名。榜首。” “是吗?”三伯母顿时高兴的喜笑颜开,拍手道:“那可太好了。” 只有钱如意还记得什么,问道:“你一早就出门,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 小七抹一把头上的汗珠,拿衣襟忽闪着给自己降温:“别提了。我一听陆先生考了第一,立马就高兴懵了。心说得赶紧回家报喜去。我是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快晌午了,忽然发现自己跑错地方了。陆先生在京城,我奔着往咱们金山县的路跑了半天。”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平常你经常骂我,这次怎么不骂自己?” 小七道:“你知道什么?我在路上都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了。”说着,邀功一样向陆子峰看去,只见陆子峰面色如水的站在那里,脸上无悲无喜。 小七戳了他一下:“陆先生,你高兴傻了吧?” 陆子峰两手一摊:“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小七纳闷儿道:“那上头不是写着,你考了第一名么?以后你就是进士老爷了,将来要做大官的。” 陆子峰将那纸团了团,塞进了袖筒里:“那人骗你的,这上头就胡乱写着几个字儿而已,根本就没有我的名字。” “啊?”小七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陆子峰道:“不过,咱们家还真有人中了的。” 小七的脑瓜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谁?” “舅舅。” “哦……”话虽如此,可也难以抚平小七心底的失望,于是,他当即就看钱如意不顺眼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都是你个不省心的,一天天翻着花儿的作,害的陆先生不能好好读书,净管你那些破事了。这下你高兴了?你满意了?” 钱如意已经被他骂习惯了,砸吧了一下嘴唇没吭气儿。要是换以前,非跟他吵一架不可。 三伯母看不下去,推着小七:“你被人戏弄了,怪如意做什么?好没道理。快去洗洗吃饭了。” 小七这才非常失落的走了。 陆子峰闷闷道:“我有些累,回屋休息。” 大家都知道他落第,心情不好。于是都默默的让在一边。三伯母暗暗推了钱如意一把,示意他跟去安慰陆子峰。 钱如意跟了过去,只见陆子峰站在桌前,正在发呆。 钱如意走到他身边,伸手去他袖筒里掏那张纸。 陆子峰落寞道:“别看了,看了又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样,都拗不过天意的。” 钱如意已经将那张纸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抚平。只见上头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写满了人名。果然第一个就是陆子峰。小七口中那个经常来陆家,又能进出贡院的人,除了太子勇毅,不会有第二个。 也就是说,原本陆子峰被取在一甲第一名,也就是榜首。这份应该就是暂拟的名单。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被弃选了。从名列榜首,疏忽间成了名落孙山。 钱如意点燃了油灯,将那一份名单,放在灯芯火化了。看着火苗将那白纸黑字儿渐渐吞噬,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陆子峰道:“你猜到了么?” 钱如意道:“还用猜么?能将榜首直接划掉的,除了天家,谁还能有这样的权势呢?” “唉……”陆子峰长叹一声:“看来我就是个账房先生的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京里,过咱们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吧。” 钱如意将自己靠进他怀里:“我知道你不甘心……” “这是天意,天意难违。有你知我,此生足矣。”话虽如此,可是到底难掩心中的失落。 夫妻二人在屋内默默相对。钱如意道:“能不能……” 陆子峰抬眼望来。 钱如意又将话咽了回去:“我也是胡思乱想的。” 陆子峰道:“你且说说你想了什么,我听听有没有道理?反正就我们两个,出的你口,入得我耳,又怕什么?” 钱如意点头:“也是。” 陆子峰瘪嘴:“可见你没有将我当成自己人的。” 钱如意笑骂了他一声:“胡说八道。”接着压低声音道:“要是把这天下比作一盘棋,从古至今的王侯将相,无不是这棋盘上的一颗籽儿。你这样的人才,那弈棋者如何肯轻易放弃呢?说不得又其他的打算。” 陆子峰摆手:“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我不过是破落世家的后人罢了,能是什么人才。” 钱如意有些急眼了:“你没有听说过么?莫要妄自菲薄。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陆子峰见她急眼了,笑道:“你这什么脾气,才说着话就着急起来。”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我属狗的,自然是狗脾气。” 陆子峰又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说,我这个人才,将来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呢?” 钱如意道:“如言曾说过,你的前程必然坎坷。这一点我也是十分赞成的。所以,当初我就算嫁不出去,都不敢在你身上打那万分之一的主意。我实在是个吃不得苦的人。 我是个闺阁妇人,诸多羁绊,对这天下形势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你这个人才,将来回着落在那里。你只管好想一想,如今这天下,那里是最艰难、坎坷的地方,八成就是你宏图大展之地了。” 陆子峰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语气中满是宠溺道:“说的好像,只要你打我的主意,我就必定会中你的圈套似的。”虽如此,他的神情明显将钱如意的话听了进去。 他站起身,拍了一下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就仿佛拍落他满心的失落。而后精神抖擞道:“舅舅高中了,是好事。咱们两个总在屋里,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咱们一起去好好热闹、热闹去。这十王街,这二十多年来,估计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了。” 钱如意点头。 夫妻二人出了屋子,往后院而去。 虽然这是陆子峰的老宅,但是两口子都是随性的人,既然在门房里住的好好的,就懒得折腾。因此,反而是后来的胡大郎和葛世文都住在后头,他二人和凝翠、三伯母、小七都住在门厅前头的倒坐房里。 这也就是陆家没落了,怎么舒服怎么来,然不用讲究什么。放在以前,这里都是门卫和门房下人们住的地方,主人家怎么能住这里呢。 从前院进去,绕过前厅,往后是男主人居住的地方。两侧分别两个跨院,住男主人成年子嗣、兄弟,部属等,这就是所谓的大户人家的前院了。过了这个院子后的那道道门,就是女主人的天下,也就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如果是鼎盛时期,这里是鲜少有男人进来的。就算是这个家里的男人们,白日里也绝少在这里停留。 胡大郎就住在前院的一个跨院里。毕竟,他是来投奔陆子峰的,除非将来另立门户,不然在这个家里一天,就都是陆子峰的从属。 而葛世文住在后院的跨院里,这也合适。就算是陆家鼎盛的时候,他是陆家正经的亲戚,住在跨院里也是合情合理的。 陆子峰和钱如意是很乐意葛世文一行住在这里的,毕竟,比起空旷的屋子,还是住上人比较好。 这个时候,葛世文在京中不多的几个好友已经陆陆续续的赶来庆贺了。看见陆家这样偌大的宅子,无不惊叹。这让葛世文很是有面子。 因为这样,钱如意本来是和陆子峰一起过去的,只好回转到前头来。 她这边还没有站稳脚跟呢,就听凝翠愤愤不平的低骂这走了过来。 钱如意转头:“怎么了?” 凝翠气道:“还能怎么着?就是那个狐狸精呗。她说,如今葛大爷中了进士,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人,怎么能再委屈在一个跨院里呢?而且,她的孩子,可是葛大爷的独苗,更不能像那些低三下四的奴才秧子一样,生在一个破落院子里。” 钱如意听见这个丫头的事就脑袋疼:“她什么意思?想住我婆婆的地方怎么着?” 凝翠点头:“那可不是。还说,她家大爷有的是钱,这破院子她原本是看不上的,但是听说这里原来是侯爷府邸,有些福气,所以才不嫌弃的。” 钱如意听了,顿时就怒了:“她以为自己是谁了,竟敢指手画脚到我的头上?” 凝翠是不懂得压火的,非但如此,她不拱火就不错了,闻言跳着脚道:“可不是。” 话音未落,忽听笨笨的哭声传来。 钱如意生下孩子差点儿没要了命,所以笨笨自落地,一直是三伯母带着。往日笨笨一哭,三伯母必然会哄他。这会儿却听不见三伯母的声音。 钱如意看向凝翠。 凝翠顿足往屋里去抱孩子,一边走,一边道:“还不是那妖精作的,使唤着三伯母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不得脱身。” 钱如意也跟着进了屋子。拿了斗篷给笨笨披上,包裹严实,由凝翠抱着:“咱们去后头看看去。” 凝翠点头。 凝翠身体强壮,负责抱孩子。钱如意提着灯,从小门过去,到了跨院之外。还没有进去,就听见里头一群男人喝酒猜拳,说笑打诨的声音。 钱如意顿住脚步,皱眉道:“亏得葛世文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就在自己居住的院子招待起客人来?” 凝翠道:“乡下人,高兴起来哪管那些。” 钱如意轻叱了她一声:“我也是乡下人来着。” 凝翠自知失言:“我又没说你。” 这时,在院子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厮儿看见了二人,走来问道:“你们是谁?” 凝翠啐了他一口:“好个没眼力见的东西,怎么腆着个脸好意思问出这句话的。还我们是谁?你如今脚下踩的地面就是我们家的。” 那小厮平白的被骂了一顿,顿时不乐意了:“你不说,我去哪里知道去。还以为你们是爷们叫来的姑娘呢。” 要不是凝翠抱着孩子,肯定给那小厮儿一顿好揍,骂道:“你个小王八犊子,骂谁是继女呢?你妈才是供爷们儿玩耍的姑娘。” 那小厮儿不依了,跳着脚和凝翠对骂:“你不要脸……” 话音未落,钱如意一巴掌就招呼在了他脸上,喝道:“放肆。” 那小厮儿怒道:“你又是哪根葱?” 钱如意冷笑一声:“我是谁你没资格知道,麻利儿的去招呼你家主子,立刻从我家滚出去。要是晚了一些,别怪我不客气。” 那小厮儿捂着脸:“你说让滚就滚啊。我们是冲着葛举人来的,又不是冲着你来的。” 钱如意怒极反笑:“就看你这糊涂的东西,你家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不难为你。明白告诉你,这里是我家。就连葛世文都是借住在我这里。你趁早去回了你主子,麻利儿的滚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那小厮说着,但还是连忙往院子里头跑了。 凝翠又啐了一口:“晦气。葛大爷这都招得些个什么狐朋狗友。” 钱如意道:“我才不在乎他和什么人来往。我要是不这么做,咱们怎么把三伯母叫出来呢。” 凝翠不解:“这和三伯母有什么关系?” 钱如意道:“你想啊,这院子里乱糟糟的。听那小子的话,似乎这些男人们还找了歌女来助兴。咱们就更不能进去了。可是,咱们家就这两个人,连个传信的人都没有。不想个办法怎么办呢?怪只怪,那小子不走运气。被咱们撞见了。” 凝翠气道:“那咱们不去找那狐狸精算账了么?” 钱如意冷笑一声:“你看看今日这个架势,葛世文也未必见得将那女人放在心上。不然又怎么会就在自己居住的院子里,又是招待客人,又是招徕歌女艺伎们呢?” 凝翠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啊。我曾经听世子说过,男人们嘴巴上说着喜欢谁,心里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倘若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会藏在心里,平常连说都不会说起的。就怕被别人听见了,知道了。” 168、我不同意 () 钱如意一怔:“周玉郎这样说过?” 凝翠点头:“那还有假。” 话音未落,就听见陆子峰的声音,带着些许斥责的意味道:“凝翠,你这个丫头,又给如意拱什么火?你明知道她那炮仗一样的性子,一点就着,就不能压着些吗?” 凝翠并不怕他,闻言反驳道:“难道我受了委屈,还要我家姑娘也一起受委屈么?” 陆子峰指着她:“就你这破马张飞的样子,谁能给你委屈受?” 钱如意扯住陆子峰的衣袖,放在鼻前嗅了嗅,别有所指道:“听说葛世文招徕了歌女来助兴。”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心里顿时就翻到了五味瓶,有些赌气道:“你去那妖精的屋子里,把我三伯母叫出来。你自己愿意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倘若不想回去的时候,我也不管的。” 陆子峰看着她的样子,低笑一声:“吃醋了?” 钱如意绷起嘴巴,不再说话。 陆子峰道:“你等着。”说完转身去叫三伯母。 片刻之后,三伯母便随着他一同出来。 钱如意拉住三伯母,责怪道:“伯母,不是我说你。你怎么那样的不知道尊重自己?那妖精是个什么东西,哪里就配得上你去伺候她?” 三伯母道:“这不是葛家大爷高中了,咱们大家都跟着沾光么。” 钱如意越发不悦:“咱们家和他是亲戚,不是他家的奴才。况且,那妖精又算个什么东西,在葛家都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难道来了我们家,就成主子了么?”钱如意越说越生气,止不住哭起来:“你怎么这样?难道离了咱们家,就连咱们家的几根骨头都丢了么?咱们老钱家,哪里向着别人低三下四过?” 三伯母见她被气哭了,连忙安慰:“是我错了。我也只是想着,她如今重着身子,一个人多有不便。能看顾一些,就看顾一些。没有想那么多。” 钱如意道:“你不知道。人家和人家是不一样的。你这样做,在咱们家,或者是对大街上的乞婆子都是好的,那是积福行善。可是,对那妖精,就是不行。葛家和咱们家是亲戚,不分高低。那怕咱们在自己家要饭,到了他们家也是座上宾。咱不糟践别人,也必不能为别人糟践自己。” 三伯母哄着她:“我记住了。你可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难受。” 三人带着孩子就要转回前院儿。 “那三婆子,你回来。”那丫头从门内闪身出来,两眼望着三伯母,一副高高在上,吃定了三伯母的样子:“我让你给我洗的衣服,你洗完了么?就在这里和人嚼舌头。” 三伯母不愿意得罪她,有些为难起来。 钱如意已经接声:“哪里来的野狗,在我家乱吠?” 那丫头毫不示弱:“我呸,穷的底裤都穿不上了,一天天的净啃窝头苞谷面子。要不是我家大爷来了,你们知道肉字怎么写?还在我面前拿起主人的款来。不让你一天三晌给我磕头请安,已经是高看你了。” 钱如意冷笑一声:“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妄想我给你磕头。你不是有钱么?不是不稀罕我这穷家破业么?谁请你来的,谁又求着你在这里的?如果你要还想在这里待着,乖乖的给我夹起尾巴,否则立马给我滚蛋。” “你……你要赶我家大爷走?”那丫头气急败坏起来。 钱如意道:“他要走时,我也不拦着。” “你会后悔的。” 钱如意转身拉起三伯母,招呼凝翠:“回了。” 那丫头见钱如意要走,十分的下不来台,又喊了一声:“你们会后悔的。” 三伯母有些忐忑,扯了扯钱如意的袖子:“如意,这样不好吧。葛举人中了进士,将来要做大官的。咱们平头小老百姓,何苦得罪他呢?” 钱如意道:“我管他做大官还是做小官。就凭他招得那些猫三狗四的,将来也是成不了大器的。要我对他的丫头低三下四,再别想的。不但我不去低三下四,你是更不许去的。咱一家人的脸面,怎么能送到别人脚下去踩?” 三伯母转脸去看陆子峰。 陆子峰点头:“如意说的对。” 他挥手向凝翠道:“带好孩子,咱们回了吧。” 钱如意一把扯住他,不依不饶道:“你不能回去,你还没有喝到尽兴呢。可是不能回去。” 陆子峰知道她心气儿不顺,连哄带劝:“我你还不知道么?根本就不是个能喝酒的人。如今又没考中,明日还是老老实实去上我的差事是正经。” 一边说着,一边将钱如意拉着回前头院子去了。 第二天,陆子峰果真照常去上差。葛世文原本打算好好宴请几天宾客,庆祝一下的。可是呢,怪就怪他住在了卫家的对门儿,又明显不如卫家的门头高。 不管怎么样的高兴,那场面也是比不上卫家热闹的。他那个丫头又三不五时的闹妖。因此也就歇心,不再支应那摊子了。 钱如意本来以为,这下家里终于清净了,谁知那丫头转脸又来给她添堵,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蛊惑葛世文,要买陆家的宅子,这不是胡闹么。 被钱如意几句话怼了回去之后,许久没来的慧雅郡主,又让人来请钱如意过府去说话。 钱如意知道,她必然是有事情的。 卫长风如今中了进士,必然是要出仕的。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就应该是慧雅郡主才对。但是,慧雅郡主似乎对此并无感触。钱如意去了得时候,她竟然独自坐在屋里打坐。 看见钱如意,莫名就来了一句:“本来我是应该上门去给你告别的。可是,如今这情势,我也懒得出门。所以就叫你过来了。” 钱如意一惊:“郡主……” 慧雅郡主笑道:“你不要担心,我是不会做傻事的。我只是情景习惯了,实在过不惯这热闹的日子。如今,我的丈夫已然得中进士,圣上就算念在往日老侯爷的份上,也必然是不会亏待他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钱如意问道:“那您要去哪里呢?” 慧雅郡主轻轻吐出两个字:“出家。” “……”钱如意沉吟了半响:“难道您就真的不能和山长和好了么?” 慧雅郡主轻轻摇头:“我和他之间,缘起不过一面。仔细想来,其实从来不曾好过,又何来的和好之说呢?如今,我能念起的人,也只有你一个而已。” 钱如意一时间感慨万千,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本,她和慧雅郡主才是最不可能相遇的两个人。阴错阳差之下,竟是只有她曾真正的走近过眼前这个女子的生活。 慧雅郡主将腕上一串明珠摘下,替钱如意带在手上:“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留给你吧。若有一日,你想起我来,方便的时候不妨去看看我。到了那时,咱们大约才能算真正的好友。” 钱如意看着腕上的明珠,这些珠子不知是何材料,通透晶莹,触感温润,就仿佛一粒粒滚动的水珠,串在一条银白色的丝线之上。不用说,这定然是价值不菲的。 钱如意点了点头:“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望您的。”她顿了顿:“只是,我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您的。” 慧雅郡主顿时呵呵笑了起来:“枉你聪明一世,这会儿怎么就糊涂了呢?我要你那俗世里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钱如意不由失笑:“也是,竟是我糊涂了。” 慧雅郡主道:“明日我就走了。你再陪我发一会儿呆吧。以后再想我的时候,就只能去那尼姑庵里找我了。” 钱如意笑着点头。 这两人,虽然一个极富,一个极穷,但是却有很多共同之处。世人眼中极为平常的事务,到了两人面前就变成了大眼瞪小眼儿,谁都无可奈何。 慧雅郡主不懂得穿衣搭配,钱如意只有粗布衣衫。钱如意不会精致的菜肴,慧雅郡主是有得吃就吃,没得吃就饿着。两人都活得太过随性。似乎,倘若没有牵绊,立刻就能归尘归土,归于天地一般。 别人在一起,说话,做活儿,或者无聊了游戏。这俩人在一起,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可就算是发呆,独自一人和两个人也是不一样的。 不是有句话那样说的么:陪伴就是,不管你需要或者不需要,我都在。 大约,这才是朋友,亲人之间最珍贵的东西吧。 两人正坐着,忽听外头有人回到:“郡主娘娘,郡马爷来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看向慧雅郡主。慧雅郡主一向是万事不理的。不管大事小事,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是不会去拿主意的。一般这种情况,她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寻找谁能帮她解决。而这次,她却并没有左盼右顾,而是两眼定定的望着门外:“请郡马进来。” 门外静默了片刻,接着门帘一掀,卫长风一身进士及第的红袍,走了进来。 卫长风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无关乎男女,都是被岁月眷顾的人。卫长风生的极好,玉面朱唇,直鼻星眸,几缕柳髯,更不知平添多少风流。 这样一个人,被情窦初开的慧雅郡主一眼看进心里,那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的。不见凝翠那鲁莽的丫头,都为卫长风倾心不已么。 卫长风进屋来,先是向着慧雅郡主拱手一礼:“卫长风见过郡主。” 慧雅郡主抬手:“郡马免礼。” 钱如意在一旁看着这夫妻二人奇怪的相处方式,努力让自己当隐形人。 但是,她一个大活人,除非卫长风瞎了才看不见。 钱如意只好起身来,向卫长风行礼:“给山长行礼。” 卫长风微微一笑:“免了。咱们一家人这才缘分呢。子峰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往日我只说你机敏,还说不知将来谁这样有福气。原来是竟是子峰。” 钱如意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来:“谢山长夸奖。”她看向端坐在上位上,纹丝不动的慧雅郡主:“我来了也有一会儿功夫了,想必孩子要找我了。” 卫长风似乎巴不得她快走,因此不等慧雅郡主开口便道:“如此,你就回去吧。” 钱如意点头,正要离开,却听慧雅郡主道:“且住。如意,既然郡马爷认你不是外人,正好我有话要和郡马说,你也听听,好给做个见证。” 钱如意为难道:“这个……你们夫妻之间的话,我还是不方便听得吧。” 慧雅郡主坦荡荡道:“我说能,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还不信我么?” 钱如意点头:“自然是信的。” 卫长风的脸色有些不渝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夫妻不能关起门来说的呢?又何必拉着一个小辈来做什么见证,让人笑话。” 慧雅郡主并不和他纠缠这个,开口道:“郡马,你听着。从前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她说着站起身,当真向着卫长风严肃的行了一礼。 卫长风的眸光闪了闪,似乎有些许的得意,似乎他压抑了许久,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然而,下一刻慧雅郡主就又站起身,坐了回去,接着道:“你的错,我也不会去追究。咱们两个恩也罢,怨也罢,从此两不相欠。” 卫长风点头:“正该如此。毕竟,咱们都不一大把年纪了,年轻时候的混账事,就随它去吧。” 慧雅郡主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大概是夫妻二人,目前为止唯一达成共识的一次,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慧雅郡主接着道:“如此,你走吧。” 饶是卫长风再年长沉稳,也被这突兀的一句炸得不轻:“你说什么?” 慧雅郡主道:“你走吧。明日我也会离开这里。这郡主府,你若是愿意住,就住着。若是不愿意住,就任凭它空着。从此以后,咱们各自安好。” 卫长风站起身来:“你这说的什么混帐话。咱们两个是夫妻,什么叫各自安好?” 慧雅郡主不紧不慢的更正他:“咱们两个,只是有个夫妻的名头罢了。你从不曾走近我,也也只是在从前,遥遥的看过你一眼。你若是在乎这个,你将我休弃也可,我于你和离也罢。左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我不同意。”卫长风甩袖转身就要离去。 169、郡主跑了 () 慧雅郡主望着他的背影:“你左右不了我的。之所以我从前不走,是因为我自觉愧对你的女儿,愧对你卫家。毕竟,在我孤苦伶仃的时候,是你们卫家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家。如今,你回来了,卫家不需要我再支撑。你的女儿也早已嫁为人妻,为人母。我已经了无牵挂。所以,不管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左右不了什么。” 卫长风转身:“你说,我卫家靠着你支撑?怕不是在说笑话?” 慧雅郡主正色道:“既然你有此一问,那我少不得要回答你一下。卫家老侯爷清正廉洁,两袖清风。除了这宅子,别无私产。你家两代无人出仕,凭朝廷一点儿禄米支撑。老侯爷临终将你卫家托付于我。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我在哪里待着都是待着,为什么非要在你家待着呢?世人都知我任性妄为,难道我要离开你家,会有什么不妥么?” 卫长风脸色暗沉了下去,但是脸面上毕竟过不去:“你那些俸禄家私,分明是被你的那些刁奴贪墨去了的。如何就要算在咱们家里开销上?即便是真的开销了一些,你是卫家的媳妇,这里也是你的家,难道不应该么?” 慧雅郡主抬手,制止住了卫长风接着说下去:“我并不想和你辩论该或者不该。只是你问了,我就告诉你答案。你信或不信,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还有问题想问我,索性就都问了。” 卫长风的神情变幻也不知道几次:“难道,你真的一点儿不念咱们夫妻感情么?” 慧雅郡主看着他:“咱们只是挂名夫妻,何来感情?” 卫长风道:“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他的眼角瞄到一旁的钱如意,底下的话无论如何说不下去。 钱如意向后退了退,几乎要将自己隐身在幔帐之中,但这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她硬着头皮道:“郡主,山长,我还是走了吧。” 慧雅郡主终于点头:“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你要急着回家,就回去吧。” 钱如意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出屋,看看院子里没什么人,抬起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抖了抖被汗水沁湿,有些粘腻的衣服,准备离开。 忽听屋内慧雅郡主一声嘶吼:“卫长风,你大胆……”那一声凄厉至极,仿佛带着无边的绝望。 钱如意一惊回头,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翻身向屋内奔去。还没等她奔到屋子门口,就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关闭的房门猛然从内炸裂开来,纷飞四溅的木屑中跌出一个红衣人影,不知卫长风还能是哪个。 钱如意紧赶着躲避,也还是没能够躲开,额角被纷飞的木屑划伤,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但她顾不上这些,忙忙的去查看卫长风怎么样了。 只见卫长风整个人跌倒在碎裂的木门上,脸色惨白,口中鲜血直流。 “山长……”钱如意唤了他一声。 卫长风指着屋内,两眼圆瞪,咬牙切齿:“狗……男……女……” 钱如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五十多岁,身材轩昂,头发花白的男子,横眉怒目站在慧雅郡主的房门前。这人,钱如意认得。他是慧雅郡主的侍卫,而且,似乎是那种顶顶难得的暗卫。因为寻常的时候,他从不现身。只有慧雅郡主在危急之时,他才会出手。 钱如意看向卫长风。方才她离开之后,屋里就只有他和慧雅郡主两个人。如果慧雅郡主有危险,那下手的除了卫长风,没有第二个人。 想到这里,钱如意顿时紧张起来,丢下卫长风就奔向了屋里。 那侍卫将身一侧,给她让出一线缝隙。 钱如意奔进去,只见慧雅郡主两手紧紧揪着自己的的衣襟,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眼睛瞪的铜铃一般,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吓得。 钱如意靠近她,她似乎吃了一惊,猛然站起:“你干什么?” 钱如意望着她跟个刺猬一般的样子,问道:“您怎么了?” 慧雅郡主看清楚是她,紧绷的身躯猛然瘫软下来,整个人就向后倒去。 钱如意慌忙伸手去接她。但是,钱如意身材矮小。慧雅郡主高挑匀称,钱如意根本就接不住她的。眼看着她就被慧雅郡主给砸在了地上。忽然,她手中一轻。定睛看时,慧雅郡主已经被那侍卫搂在了怀里。 那年过半百的男子,揽着浑身瘫软的慧雅郡主,就仿佛揽着一个绝世珍宝一般。两眼中的温柔疼惜,绝对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钱如意指着他,怔住。 那姿势,他身为下属绝对是篡越的,冒犯的。可是,以他目中的神情,又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这样不好。 卫长风这时已经缓过劲儿来,从那碎木头里爬起身,也不顾满嘴的血沫子,指着屋内两人:“你们两个男盗女娼的败类……” 那年过半百的男子听了,将一双浓眉竖起,喝道:“你给我闭嘴。” 卫长风不可抑制的哆嗦了一下,明显有些害怕。 那男子接着吼道:“卫长风,就算天下人都骂郡主,你都没有资格骂她的。这么多年,她一个弱女子孤身陷于此地,你扪心自问,可曾担负起一个丈夫的担当?你们卫家,又有哪个是真心将她当成亲人的?” 卫长风指着那男子:“你会后悔的,你们两个会后悔的。我如今红袍加身,将来前程无量。我一定会让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那男子冷笑一声:“我确实后悔了。我悔不当初,就将她掠而走。那怕她恨我一辈子,也好过看她这么多年受尽折磨煎熬。”他顿了顿。语气不觉柔软下来:“知道我为什么不那样做么?我想成她。但是……”他的语气再次一转,陡然冷厉起来:“我万万没想到,你卫长风就是个衣冠禽兽,伪君子。卫善,呵,伪善。你家老侯爷端的有先见之明。你就是个小人,卑鄙的小人。一边花着郡主的银子,在外头装作一副君子的模样。一边将郡主踩在脚下,任凭旁人指责辱骂。她明明是那样好一个女孩子,你凭什么那样残忍的对待她? 如果不是看在她还叫你一声郡马的份上,我立时就一掌劈了你。” 卫长风再也抑制不住浑身的哆嗦:“你……你敢……”哪里还有翩翩君子的模样:“你等着……”他转身,丧家犬一般夺门而去。 这时,慧雅郡主还没有缓过来。 钱如意急道:“怎么办?卫长风要是去叫来人,你们有嘴也说不清。” 那男子冷哼一声:“我怕他?”说着,他转身就要抱着慧雅郡主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提起钱如意的衣领:“丫头,你是个好孩子,我带你一程。以后,离这家人远一些,都是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钱如意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被提了起来。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提来提去,只能在内心轻叹一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离开了卫家,免了之后的麻烦。 也不过是须臾之间,钱如意的脚就落了地。她一个站不稳,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身形。只见那半百男子,已经携着慧雅郡主到了十丈开外。大约是察觉到了钱如意的目光,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向着钱如意遥遥挥了挥手,而后将身一闪,不见了。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钱如意有些回不过神来,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卫家。好一会儿,只见卫家那边风平浪几,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钱如意正要轻舒一口气,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吃了一惊:“哎呀……”一下子跳开。 只见陆子峰站在她身后,见状问道:“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钱如意没头没脑问道:“如果我被你师父加进了黑名单,他会不会不杀死我,誓不罢休?” 陆子峰一怔:“怎么这样问?” 钱如意转头向四周望去,一眼望见站在陆子峰身后的胡大郎。 胡大郎将头转向一旁,同时向旁边靠了靠。一副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听的样子。 钱如意倒是没想瞒着他,说道:“慧雅郡主跑了。” “咳咳……”胡大郎咳嗽起来。 陆子峰没什么反应,他却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陆子峰根本就不信钱如意的话:“什么话都敢说,这里可是京城。祸从口出,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钱如意撇了撇嘴,没有反驳。 到了晚间,钱如意才将白天的事向陆子峰一五一十说了。这件事瞒谁也是不能瞒着陆子峰的。若不然,日后陆子峰懵头懵脑的,万一被卫长风算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陆子峰也是发愁:“如意,你说你,怎么什么事都让你遇上。你让我日后怎么和师父共处?” 钱如意道:“莫若,你把我休了吧。” 陆子峰揉了揉她的脑袋:“胡说八道。”说完沉思了片刻,对于此事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总的来说,慧雅郡主要干什么,钱如意是无法控制的。糟糕就糟糕在,被她撞到了卫长风的家丑。 倘若卫长风真的是磊落君子,陆子峰大可不必忧愁,但是…… 陆子峰忽然惊觉,原来他自己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师父是正人君子的。只不过,卫长风于他有养育之恩,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因为这件事,陆子峰前所未有的发了好几天的愁。不过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化解法子。 陆子峰的忧愁,因为他的升职而暂时缓解。升职就意味着月俸增加,这无疑是一件好事。葛世文先是高中,而后又因为他那个丫头的撺掇,在陆家俨然抖擞的像个孔雀一样。要不是他顶着个钱如意舅舅的名头,陆子峰都想给他扫地出门。 这葛进士,别的都好,就一样不好。耳朵根子软,听不得枕边风。极容易就被那个丫头左右。这一点上,钱如意早就见识过的。想当初,二夫人身边那个秋色,也是轻松就将他吃的死死的。只不过,等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也就不是那么回事罢了。 每当钱如意想起那件陈年旧事的时候,就觉得现如今这个天天作妖的丫头,有眼无珠也是挺可怜的。于是也就懒得再和她计较,反而让那丫头更加的得势,以为钱如意怕了她一样,翻着花儿的在家里作。 钱如意只是告诫凝翠,给她来个一概不理也就罢了。反正陆家很大。宅子里也不是只有一个正门可走。那丫头自觉得意,不屑于和钱如意共走一个门,天天在角门里进出。钱如意更加懒得理会她了。 可是,有一样,钱如意也快绷不住了。那丫头天天闲的没事,买些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引逗笨笨还不给他。钱如意待要给儿子出气,偏她没钱,儿子又小,不知道什么。 这下好了,陆子峰加了月俸,家里的日子也就宽裕起来。别的不说,总是能够免于让娃子自幼就品尝那人穷志短的拮据了。 但是,钱如意这口气还没有喘出来呢,好久不来的勇毅太子,自称十分想念三伯母蒸的苞谷面儿窝头,带着个太监就溜达过来了。 三伯母并不知道太子的身份,但是乡下人家的淳朴,令她对于太子的到来依然十分高兴。毕竟,这个世界的女人们,能得到别人的赏识那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 说实话,自出了陆子峰头甲头名无端被划下榜的事情之后,说对天家没怨气,那是假的。因此,对于太子的到来,她并不怎么欢迎。 太子也不恼,只是像往常一样和陆子峰拉家常,不知怎的,就说道娃娃身上。太子忽然道:“我新近得了一女,你正好有个儿子。不若咱们做个儿女亲家吧。” 这一句话,差点儿没把一旁哄孩子玩儿的钱如意,魂儿给吓飞了,想也没想就道:“不行。” 太子嗑着葵花籽儿:“为什么?” 干完活儿,在旁边打横作陪的小七也问道:“为什么?” 钱如意道:“我家穷,恐怕你家千金来了我家受委屈。” 太子顿时就笑开了:“那有什么,我多给些嫁妆不就行了。” 钱如意道:“那也不行。你家千金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个小兔崽子呢?将来俩人要打架,我也不得安宁。” 太子笑道:“你想的倒是长远。” 陆子峰也笑道:“你就别在这里招人笑柄了,李兄不过是开玩笑,你倒想那好事呢,人家也不能答应你。” 小七憨厚的笑道:“谁说不是呢。”说完向着勇毅道:“李先生,我那妹子,就是个糊涂脑袋,你可别见笑。” 小七经常骂钱如意的,只有这次,钱如意发自内心的觉得,小七骂的好。 太子笑道:“原本我还真是开玩笑的,可是被你们这一说,我怎么忽然觉得,这件事值得考虑考虑呢?” 这下,钱如意傻了,陆子峰也有些傻了。两人高度怀疑太子脑袋被门挤了。 这时,葛世文那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170、前路艰难 () 话说,她的肚子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不到,原本没到十分显怀的时候。她却为了显摆,整日将腰踮起,装出个笨重的样子来。只见她一摇一摆走到太子面前,福身一礼:“给您见礼。” 太子嗑着瓜子,却在不经意间早已闪目将她打量了一遍,并没有搭腔。 那丫头自以为高人一头,又是十二分的端庄得体,扶着自己的肚子,扭捏着道:“您说您才得了一个闺女儿?” 太子将口中的瓜子儿壳吐出来,仍旧没有搭腔。跟在他身边的老太监,就要呵斥那丫头。太子略抬手,制止了。 只听那丫头接着道:“您看我这肚子里,保准儿是个儿子。您要真的想搁亲家,何不找个门当户对的呢……” “噗……”陆子峰一口茶呛出来,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放眼天下,谁敢跟太子爷讲究门当户对。他张口就要喝退那丫头,只听太子含笑道:“我也想找门当户对的,可是太难了。所以,只能找才貌相当的人家了。” 那丫头听了,顿时两眼冒光:“我家有钱。我们葛家在金山县,那可是大财主。我家大爷又会读书,才中了进士的,将来必定是要做大官的。” 太子已经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看向钱如意:“你舅舅哪里寻来的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钱如意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偏他是我舅舅,我又拿他没法子。” 太子已经乐不可支:“回头,你代我向他问个好。就说……”太子想了想:“就说我家门头太低,配不上他家的高门大户,让他失望了。哈哈……”太子说完,放声大笑。 那丫头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反应过来,气氛道:“我家娃能看上你家丫头,那是你家丫头的福气。你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说完,愤愤的走了。 太子接着嗑瓜子儿:“这科考都结束了,葛世文怎么还在你家里住着?” 陆子峰道:“大约是等着吏部给放差事。” 太子状似无意道:“他今年四十多了吧?” 陆子峰点头:“如果我记得不错,四十七了。” “四十七……”太子沉吟了片刻:“可是不年轻了。朝廷里的差事可都不轻松,只怕他难以胜任。” 陆子峰道:“葛世文这个人,我很是熟识。还是有些才能的。只不过子嗣艰难,到了这个年纪,膝下犹自空虚,所以……”那言外之意,葛世文将那丫头宠的无法无天,也是有原因的。 陆子峰是个真君子,况且葛世文怎么说也是钱如意的舅舅,虽然女人们之间常有摩擦,但陆子峰并不愿意因此就断送了葛世文的前程。毕竟,一个读书人能够走到今天,很是不容易。 太子沉吟道:“原来如此……” 这时,三伯母已经蒸好了窝头。熬了金黄的浓稠的小米粥,炒了个白菜丝儿,滴上几滴香油,顿时满院子都是香味儿。因为太子的到来,三伯母还特意为他多炒了个葱花炒鸡蛋。 这都是最平常的农家饭,但是因为一院子的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这饭菜也非常的有滋有味起来。 大约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胡大郎自然而然的从后头过来吃饭。才一露头一眼就发现了鹤立鸡群一般的太子勇毅,慌忙闪身又躲了回去。 太子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向着后院望去:“我怎么似乎看见一个人影?” 一桌子的人都停住筷子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 钱如意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到了这时才发现,太子和胡大郎长的非常的像。大约是因为胡大郎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妖媚之气,所以,钱如意一向并不怎么注意。 近来胡大郎素菜汤子喝多了,将那身妖媚之气都洗涤的差不多了。钱如意才忽然发现了这件事。 小七忽然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怎不见胡大来吃饭?我去叫他。” 太子目光流转:“胡大?胡大郎么?” 陆子峰点头。 太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紧接着便重新恢复原来的从容之色:“早就听说他捐献了部身家,投身做了别人家的幕僚。却原来是你家。” 陆子峰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这件事,我也实在糊涂着呢。” 太子道:“这人呐,想要做事了,总归是好的。”他说完,顿了顿:“我听说你夫人是金山县人。你又是在金山县长大的。” 陆子峰点头。 太子道:“我有个听到一个风声,说朝廷最近要在玉匣关内成立经略衙门,你有没想过要带着夫人回去啊?” 这估计才是太子来串门儿的重点。 陆子峰低头喝粥,但其实心里已经琢磨开这事儿了。 三伯母不明所以啊,听说能会金山县,那当然高兴,立刻道:“那自然是好的。这京城虽然好,可到底那金山县才是生咱养咱的家啊。” 太子笑道:“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左不过,在京里,陆贤弟也是在经略司做个主薄,回到你们老家,也还是做主薄。银子也不少挣,你们一家人还能团聚,多好的事。” 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钱如意都差点儿被太子的这番话动摇了。金山县可是她的家啊。 太子见陆子峰只是吃饭不说话。看向他道:“你考虑、考虑?” 陆子峰抬头:“那经略司也不是只有一个主薄就能行的。” “这个你就多虑了吧?朝廷既然要成立新衙门,还能不把官儿都给配齐了?” 三伯母被他逗笑了:“就是这话。咱们只管干好咱们自己的差事,其余的事,皇帝老爷自然会安排好的。” 太子说是冲着吃窝头来的,但其实,他喝了三碗粥,就吃了半块窝头。毕竟这粗粮,就算是再做得好,也是不如那细米白面好吃的。可还是把三伯母给高兴的什么似的。一直把太子勇毅送出大门老远,再三叮嘱他,有空来再来,这才罢休,转了回来。 陆子峰已经吃饱,起身回屋去了。 钱如意也跟了过去。三伯母收拾碗筷,凝翠看着笨笨。一切都那样有条不紊,平静而安宁。 陆子峰在灯下沉思了半响:“如意,你说太子是什么意思?” 钱如意摇头:“不知道。难道是真的体谅你在金山县长大的,想要送你回去养老?” 陆子峰摇头:“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钱如意铺开被褥,坐在被子里脱鞋。 陆子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如意,你知道经略司是干什么的不?” 钱如意想当然道:“不就是算账的么?户部底下的衙门,还能是干什么的?不外是算一算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地,收了多少粮食,收了多少赋税,就这些呗。还能是什么?” 陆子峰差点没被她的话给气乐了:“你胡说八道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钱如意不解:“我说的不对么?” 陆子峰道:“对了一点点。”他比划了个小指甲盖的大小。 “那经略司是干什么的?” “经略边地。” “什么?” “就是统领边地军政的衙门。” 钱如意傻眼了:“这……怎么可能?那不应该隶属兵部么?怎么户部底下冒出来个统领军政的衙门来?” “分权。” 钱如意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 钱如意不大明白天下的形势,但自古以来,臣强君弱,天下第一大忌。端看北定候府的权势,以及胡大郎一个商贾之子,就能在京中飞扬跋扈,也不难明白如今的朝堂之上是处于弱势的。 经略司的成立,要是为了分权,那么朝廷让陆子峰回金山县,可就不是什么好事。金山县隶属于玉匣关,而玉匣关是北定候的辖地。北定候在玉匣关内的名望,可是非同一般。 不管派谁去金山县经略司任职,都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钱如意一把握住陆子峰的手臂:“能不回去么?” 陆子峰沉吟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希望,太子只是随口说说。”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却都十分明白,太子是绝对不可能跑到他们家里来,随口说一说这件事的。就像小七拿回来的那张科举名单一样,以小七的身份,如果没有人放他进贡院,他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 也就是说,从陆子峰被从皇榜上划掉那时起,朝廷决定的去金山县设立经略司这件事,就已经在谋划之中了。陆子峰正是被谋划中的一员。虽然他的身份,暂时只是经略地的一个不起眼的主薄,但他明白,这绝不是朝廷的最终目的。 朝廷这一招狠辣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十王街的后人,对付十王街的后人。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还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事情么? 两人唏嘘了一夜,但是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陆子峰照常去应差。没到中午呢,门外来了一个青衣小吏,拿着一纸吏部的委任状。原来是吏部下放了葛世文的差事,任命他为金山县县令,正七品的官。这官听着不怎么回事,可是正七品着实是不小的官阶了。 前一夜出去应酬,喝的醉醺醺,五迷三道的葛世文,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差点儿没乐晕过去。 自古都是异地为官,怕的就是那官员在当地,和乡绅勾连,欺压百姓,贪墨朝廷。派到异地去,人生面不熟的才不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葛世文却是直接就给他派回了自己的老家,那他自然高兴的很。当即就收拾行李,准备启程返乡。 他那个丫头就更别提,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就翘到天上去了。 送走了葛世文,又过了几天。陆子峰的调令也下来了。随同的还有几个原来经略司里的同事。其中就包括卫家五小姐的公爹。陆子峰和这位宋义守老先生,一向交好。两人相互敬佩,是个忘年交的好友。 而新人经略司的经略使,不是别人,正是新近才高中的卫善,卫长风。至于他的侄子卫元章,则是留京任职。听说最近皇后给他牵了红线,就要完婚。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对于日渐没落,沉寂的卫家来说,就仿佛枯木逢春,一夜之间就有精神焕发,恢复到了之前的鼎盛状态。 新成立一个衙门,要有许多事务需要提前打理,所以,陆子峰和宋守义这些下属,从人都是要提前出发,前往金山县的。 因为要回家乡去了。钱如意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要去向卫如言辞行。毕竟在京中,也只有她和卫如言能说上话了。 卫如言如今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钱如意去到北定候府的时候,她正在给小女儿缝衣裳。钱如意略坐了坐,告诉她自己要回去了。卫如言停下手中的针脚,静默了许久,轻叹了一声:“如意,我真想和你一起回去啊。” 钱如意笑道:“你父亲也要回金山县的,你总有机会的。” 卫如言苦笑一声:“但愿。”她从梳妆匣里拿出一件金首饰来,递到钱如意面前:“这个,权当我还你的银子吧。” 钱如意将她的手推了回去:“这话从何说起。” 一瞬间,卫如言似乎憔悴了许多:“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我也不瞒你,当初你给荷香那四十两银子,想必你还记得。我原本一直想要还给你的,可是,我这日子看似一团锦绣,内里的拮据也只有自己清楚。说出来你大约不信。我一年到头,莫说银子,就连百十个铜钱见到的都有数。索性这府里什么都供应着。又没有别人跟我攀比。也就这样糊涂过了吧。” 钱如意吃惊道:“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要知道,那北定候一年的俸禄饷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加上每年边关的个色进项,再加上朝廷逢年过节的例行封赏。周家人口简单,应该横竖都吃不穿才对。 除此以外,周玉郎虽然被排遣到很远的地方,但也是有俸禄拿着的,并不是去做白工。怎么就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样的拮据了呢? 卫如言苦笑一声:“你还不知道么?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虽说我当初舍命救回了他的性命,但也是留住人,留不住心。只要我们母子饿不死,冻不死,各自脸上好看也就罢了。” 171、风雪 () 钱如意叹息道:“当初都劝你不要嫁给他了,你偏不听。如果嫁给陆师兄……”说到这里,她下意识的打住了话头:“其实他也不是良配。你再想不到,我跟着他,我俩长街要饭活过来的。” 卫如言道:“我知道你俩不容易。纵然我再艰难,也是有吃有穿,比你们要好很多。所以,这首饰你千万收下,莫要推辞。不然以后我就不认识你了。” 钱如意看着那首饰:“倘若你婆婆不见了这首饰,你要怎么解释?” 卫如言道:“你放心,这件是我还在金山县时,我父亲让人为我打制的。原本就是我闺中之物,就算不见了,也不碍的。” 钱如意道:“那我就收了。如今有了娃儿,不比以前,再也呈不起那强了。” 两人又说了些告别的话,卫如言让丫头把钱如意送到大门外。 钱如意抬头看看周家轩昂的门楼,转头又看看对面卫家张灯结彩的门户。而后望向萧条破败的,自己的家门,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时,凝翠提着一篮子的点心从旁边的巷子里跑出来,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不用看,那些都是方大娘给她预备的行礼。 钱如意心头一动:“凝翠,不如我给你找个婆家吧。那样你就不用跟着我往京城外头跑,可以住在你家附近,能看顾你母亲。” 凝翠摇头:“我才不要。我娘好着呢,还不用我看顾。” 钱如意眼睛飘着卫家,意有所指:“莫非……” “去去去,我不和你说了。”凝翠脸色一红,跑着走了。 钱如意又转头望了卫家一眼,正好卫元章从门内出来,看见她也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各自撇开。卫元章上马而去,钱如意步行回家。 三伯母已经收拾了好些个包袱,码放在板车上。钱如意十分的诧异,这个家里,除了破旧的房子以外,哪里还有许多东西?这些冷不丁冒出来的东西,哪里来的? 三伯母看见她的疑惑:“破家值万贯。你看着不起眼,可也是一个家呢。这些才只是能带走的,后院儿林子里,还有好些鸡鸭,还有圈里的猪,棚里的牛羊。幸亏是秋后了,地里没什么,要不然,那辛苦种起来的庄稼,要是不管了,也是心疼呢。” 三伯母这般说着,触动了一旁小七的心思。他前所未有的惆怅起来:“咱们就这么急匆匆的走了,我辛苦开垦出来的几十亩地可怎么办?” 钱如意也没个主意。陆家就她和陆子峰三口。小七和三伯母都是她娘家人来着。 这时,一向在家里隐形人一般的胡大郎道:“莫若这样,雇上几个人来种。毕竟是辛苦开垦出来的,荒废了也是可惜。” 三伯母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怎么行?雇人不得花钱啊。” 胡大郎望着这个朴实的乡下妇人有些无语。 小七倒是比三伯母开明的多,脑袋瓜子也灵活一些,抬头看向胡大郎:“能行?” 胡大郎道:“怎么不行?” 小七想了许久:“那要这样,咱们家也成地主了。” 胡大郎差点儿没憋笑憋成内伤,勉强点头:“嗯,算是吧。”其实心里早已无语望苍天。不过几十亩薄地,一年下来,充其量得上几升几斗的五谷杂粮。金山县距离京城千里迢迢,若是来收租,都不够磨鞋钱。也就是能保持地不重新荒芜了而已。小七竟然还以为,这样就成了地主了。 小七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自然是不能理解胡大郎的心声的。他欢天喜地的就去找人种他的地了。 钱如意和陆子峰两口子,在家里收拾了两天之后,就启程往金山县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入冬。西北风一吹,路上那叫一个酸爽。但正是这样的情形,让钱如意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进京时的状况:“师兄,你还记得当年不?” 陆子峰赶车,拉着钱如意和三伯母。三伯母怀里搂着笨笨。小七骑驴,这是他在京里三年积攒下来的家当。胡大郎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步行。话说他走起路来,随风摇拽,步履轻盈…… 钱如意问了陆子峰一句之后,一抬头看见走在后头的胡大郎,顿时晃神了。实在是,如今素衣简行的胡大郎,有种洗尽铅华,尽显天真的美。 如此美人,就算是走在万物萧瑟之中,也是一副画。 下一刻,钱如意的脑袋就挨了一巴掌。 她哎呦一声回过神来,只见三伯母正唬着脸瞪着她。 钱如意吐了吐舌头,将脑袋往脖子里缩了缩。 胡大郎一笑,霎时间河山失色。 但是,三伯母的眼刀,成功将钱如意眼里的花痴给杀了下去。 只听陆子峰低低说了一句:“活该。” 钱如意向着被子底下缩了缩,没话找话:“这天可真冷。” 三伯母却已经去和胡大郎搭腔:“大郎啊,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胡大郎点头:“二十七了。” “呦,都这么大了。”三伯母有些意外:“这么大了,可是该成个家了。等我回到咱们村,我立马就托人给你寻摸个好姑娘去。咱们乡下,可是不缺那好姑娘。” “哦……”胡大郎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眼光却不由自主向着钱如意瞟来。 三伯母将钱如意往被子底下摁了摁:“你不是冷么?” 果然,到了傍晚一家人歇在驿站里,三伯母就数落开了钱如意:“你都有家有口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事儿都不懂。那胡大再怎么说是个男人,你怎么好一路上眼巴巴的盯着他看?你让陆先生心里怎么想?你要是敢给我出幺蛾子。别看我只是你伯母,我也饶不了你个小丫头。” 钱如意忙不迭的点头:“我记下了,再不敢了。”其实,她看胡大郎,纯属欣赏。话说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呢?胡大郎长得真的好看,看看又掉不了一块肉。 但是,这些话钱如意也只敢在心里说,是绝对不敢和三伯母讲的。把三伯母惹急了,她真敢削人。 饶是如此,陆子峰回屋的时候还是一股子的醋味儿。对钱如意也是爱搭不理的。 钱如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师兄,你有没有发现……”她故意吊着不说。 陆子峰果然上当:“什么?” “胡大郎和太子长得很像。” 陆子峰一怔,狐疑的抬起头看向钱如意:“你是因为这个才看他的?” 钱如意想要说不是,但她也得敢才行。于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而后,第二天启程之后,一路上不但钱如意三不五时的看胡大郎了,陆子峰也三不五时的瞅胡大郎一眼。这下,胡大郎有些发毛了,索性走到板车的旁边:“你两口子在打什么主意?” 陆子峰是端正君子,闻言道:“没。” 钱如意是一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惯了的,接口道:“我在琢磨,要是缺了盘缠,让你去卖个艺啥的,是不是就不用发愁了。” 胡大郎眉头一簇,浑身煞气顿起,两道冷厉的眼刀就扎进了钱如意心里。吓得钱如意一个哆嗦:“好冷。”又要躲进被子底下去。 胡大郎消停了二年,让钱如意渐渐忘了,这货原来是个危险分子来着。她糊涂了,竟然拿他打趣。 胡大郎将手一甩,手中宝剑呛啷出鞘了半截,又收回剑鞘之中。冷声道:“亏得你想的出来,这个法子果然很好。” 钱如意见他恼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歉:“对不住,我说着玩的。” 胡大郎冷哼一声。转身又往车后走了。才走两步,忽然顿住。单手捂胸,弯下腰去,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哎呀……”首先惊叫起来的是三伯母:“大郎,你咋了?” 陆子峰也慌忙停车,跑去查看胡大郎的状况。跟在后头的小七也围了过去。 胡大郎无力的摆了摆手:“没事。老毛病犯了,一会儿就好。” 钱如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有酒么?” 三伯母呵斥道:“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胡闹么?” 陆子峰却反映过来,急忙忙去车上的包袱里翻。 三伯母见状道:“不用翻了,没有的。我们又都不喝酒,怎么会带着呢。” 胡大郎单手拄着长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用力向起挺着脊梁,显然,他想要站直起来,但是根本做不到。他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子:“不用找了。就算是最烈的酒,都没用的。也不过是麻痹自己一时罢了。” 三伯母看了看天色:“这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咱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这样,大郎你到车上来。” 胡大郎终于在小七的搀扶下,站直了身体:“那怎么行。” 三伯母道:“怎么不行?都一家人,哪里就那么多讲究了。让如意给你腾地方,骑驴去。” 小七看着阴沉起来的天色,又看看脸色苍白的胡大郎:“我看行。”不由分说,将胡大郎给扶到了板车上。钱如意被赶下车子去骑驴。 小七和陆子峰换了换,他去赶板车,陆子峰给钱如意牵驴。 才走了没多久,天空飘下来细碎的雪花。钱如意那小身板,在驴背上如何受得寒风吹。三伯母将板车上的被子,抱一床给她披着。一低头,忽然看见胡大郎眼泪汪汪的。 三伯母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 胡大郎倏然睁开一双凤眸,就要躲开。看清楚是三伯母之后,眼中的凌厉才缓和了下来。 三伯母自言自语道:“不烧啊。”接着,关切的望着他:“你怎么个难受法儿?” 胡大郎摇摇头。 三伯母不信:“要不难受,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哭的眼泪汪汪的?莫要瞒着我,哪里不舒服只管说,等到了前头,咱们赶紧找个大夫来瞧一瞧。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落下病根儿呢?好好看看,肯定能瞧好了。” 胡大郎看见三伯母满脸的关切,点了点头。 原本,钱如意和三伯母在板车上,连娃一共三人,搭着三床被子。这会儿给了钱如意一床,就剩下两床被子了。天气寒冷,一人裹一床被子显然并不足够抵挡严寒。三伯母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搭在胡大郎身上,抱着笨笨和她挤在一块堆儿取暖。 这对于三伯母来说是没有什么的。她年纪大了,当胡大郎是孩子。可是,不要忘了,胡大郎有洁癖的。 钱如意骑在驴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胡大郎。只见那货,先是紧了紧眉头。就在钱如意以为他会拒绝和三伯母挤在一起的时候,那货竟然出乎意料的,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惬意要睡去的样子。 钱如意大跌眼镜,心里暗呼,三伯母会法术,竟然这样轻易就治好了胡大郎的臭毛病。 陆子峰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钱如意知道,陆子峰这是又吃醋了。 她向着胡大郎的方向挑了挑眉毛,示意陆子峰去看。 陆子峰看了许久,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两年,他和胡大郎待在一起的时间远比钱如意多,因此,他是知道胡大郎有洁癖的。这会儿看见他依偎在三伯母身边昏昏欲睡的样子,登时也诧异起来。 雪越下越大,一家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驿站。 又一件令钱如意两口子跌目的事情发生了。原来胡大郎都是自己一个房间的。今天他竟然以自己身体虚弱,需要人照顾为理由,主动要求和小七住一起。 要知道,小七就是糙汉子,一两月不洗澡很正常。那脚臭味儿,钱如意想起来都吃不下饭。胡大郎主动和小七一个屋子休息? 钱如意高度怀疑,这货的洁癖好了,又患上了受虐的毛病。 夜里风雪越发的大。 陆子峰有些发愁,天亮后无法启程。 钱如意爬起身,催他快些休息。忽听外头隐约传来马蹄声,又火把的光芒,耀过纸窗。 钱如意顿时一惊,爬起身来就穿衣服。 陆子峰不解:“怎么了?” 钱如意紧张道:“三更半夜的,哪里来的马匹?别是土匪。” 陆子分顿时也紧张起来。 就听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陆子峰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原来是小七,于是将他叫住:“你去干什么?” 小七道:“胡大郎说外头来了五百匹马。我去看看是不是。” “胡闹么。”陆子峰将他拉进屋里:“你知道外头来的是什么人,就贸然出去查看?要是土匪怎么办?” 172、胡不取 () 小七满不在乎道:“有北定候在,哪里还有土匪。我和胡大郎打赌来着,不去看一看,又怎么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不行,你要么回你房间去,要么就在我这里待着。绝对不能出去看。” 钱如意也跟着点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年我和如言进京,才出咱们金山县,就遇见了土匪。如言的丫头翠儿和奶娘就是被土匪杀了的。” 小七这才吃惊起来:“竟有这事?” 钱如意点头:“我还骗你么?那次,我拉肚子才免遭劫难。要不是……”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一顿。 小七不知所以:“要不是什么?” 钱如意不想提起,摆手道:“你不要问了。只要知道,好奇害死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行了。” 小七见她不说,也就没有再刨根问底儿。 陆子峰看他还想要去一探究竟,亲自将他送回房间去。 钱如意在屋里等着,好一会儿陆子峰才回来。她提起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子峰摆手:“再别提。被胡大郎拉住了。他非说外头有五百匹马,赶马的十几个人。我说不信,他非要去拉着我和小七去数。我假装相信了,他才罢休。” 钱如意沉吟了片刻:“倘若胡大郎说的是真的呢?” 陆子峰并没有往别处想:“真的就真的呗。”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什么,低呼了一声:“哎呀。” 钱如意凝目望着他。 陆子峰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要知道,五百匹马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百姓家里,都不允许私自豢养马匹的,如果外头的是土匪,哪里整来的五百匹马?也就是说,外头的不是土匪。 如果不是土匪,那么就只能是官兵。 这几年,战事停歇,少有听说调动战马的事情,更何况五百匹战马,可不是个小数目。身在经略司的陆子峰,就算不清楚具体的调动状况,但绝对不可能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陆子峰道:“我再去问问胡大郎,那马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钱如意道:“还用问胡大郎么?你直接问问我就行了。刚才,窗子上映照的火光,先是照亮右方,也就是说,那马匹是往右行的。” “右行……”陆子峰连忙走到窗子前比划了一下:“右边……和咱们同路。” 钱如意点头。 陆子峰顿时面色凝重了起来。朝廷在金山县设立经略司,就是为了分玉匣关的兵权。陆子峰知道,这件事非常艰难。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玉匣关竟然已经到了能够私调战马的地步。 今日是他撞上了,他没有撞上的呢? 那玉匣关如今到底有多少兵马? 边关许久没有大的战事了,玉匣关调动那么多战马做什么? 钱如意在他正在忧思的时候,又给了他一锤:“周玉郎不但会武功,而且武功很高,水性也很好。” 陆子峰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撅嘴:“你不信我么?” 陆子峰摇头。 钱如意道:“还在金山县的时候,你和他经常在一起,应该知道才对。” 陆子峰点头:“经你这样一提,我恍惚间想起,周玉郎确实是会武功的。” 钱如意做出个好奇的样子:“那你呢?” 陆子峰甩袖,有几分愠怒起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我是什么样子的,你还不知道么?” 钱如意撇嘴:“我还真的不知道,要不然也不能走了眼。” “又来。”陆子峰心里发急,偏偏又拿钱如意没有办法。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钱如意总说他是骗子,又说自己看走了眼。他在她面前,明明已经表现的那样纯粹,简直要将自己的肚肠剖来开,翻来覆去给她看了。她还是动不动就说他骗人。 陆子峰简直要被气的头发都掉光了。 到了第二天,那雪非但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原先还有风,这会儿风停了,只剩下鹅毛大雪,不要钱一样纷纷扬扬往下落。一夜之间,驿站的院子里就积攒了小腿厚的积雪。 两口子拖家带口的,赶路是赶不成了。 陆子峰一大早就蹲在门口琢磨。钱如意和三伯母,还有凝翠带着孩子烤火,顺便烤俩花生、瓜子儿什么的,闲磕牙打发时间。外头天色阴沉沉的,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屋内的光线也是非常的昏暗,唯有那炉火口一团小小的火光,给屋里映照出一团朦胧的光亮来。 这样的环境,小孩子都是安安静静的。 小七担心他的宝贝驴和陆子峰的那匹瘦马,怕被冻坏了,一大早就跑去驿站的马棚里,忙帮放草帘子,挡风雪了。 天色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个时辰。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胡大郎随着灌进来的冷风进了屋。将脚边的挂着的一点儿积雪抖落在地上,紧跟着凑到火堆边,伸着手烤火:“这天,可真冷。” 三伯母道:“你不是在屋里睡觉么,这是去哪里跑了一圈,瞧着一身的寒气。” 胡大郎道:“我能去哪里,就是出去看了看雪下成什么样子了。回来一个人影看不见,还以为你们都走了,不要我了呢。” 三伯母顿时就笑起来,捡了几个烤熟的花生递给他。 胡大郎伸手接过,剥了一个扔进嘴里:“真香。”转头向着蹲在门口的陆子峰走去:“你也尝尝。” 陆子峰道:“看这雪的架势,咱们怕是被困在这里了。” 胡大郎笑道:“无所谓,反正咱们大家在一起,有吃有喝的,在哪里过年不是过呢。” 陆子峰意有所指道:“咱们走不得,别人恐怕也走不得。就怕到时候这驿站里人多了,粮食不够吃。” 胡大郎道:“这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家驿站,还能不让人来这里歇脚么?” 他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小七从外头进来,一眼看见蹲在门后头的两个人:“你们俩怎么在这里蹲着,差点儿害我踩上你们。” 胡大郎就站起来和他说话:“你干什么去了?” 小七就抱怨起来:“我去了牲口棚。你们是不知道,这个官家的驿站,驿官只管收私钱,别的事一概不用心。都这样冷的天气了,那牲口棚子连草帘子都没挂。要是冻坏了牲口,那可不得了。”他越说越不忿:“你说这世上就有捡现成的,怎么我就没有遇到。我刚把牲口棚子的草帘子挂好,收拾停当,又来了十来个人,骑着十来匹马。我说了两句,那骑马的还拿眼睛瞪我。” 三伯母听了,责备道:“咱们出门在外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小七道:“这个我自然知道。陆先生的官太小了,咱谁也惹不起,这不就回来了。” 陆子峰闻言顿时失笑:“这还都是我的不是了。” 凝翠原本就是个忍不住话的,接口道:“可不就是先生的不是么。先生的官要是做的大,这会儿七哥早就拿大扫把,把那些人给赶出去了,还敢瞪眼睛,腿给他打折。” 满屋子人顿时都笑起来。 小七道:“那也不能够。咱也不是那横行霸道的人是不?” 于是,一屋子人就围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着花生、瓜子儿,随意说笑着。 胡大郎忽然唤道:“如意……”这突兀的一声,屋里人都是下意识的一僵。要知道,胡大郎虽然在陆家待了两三年了,可是从来没有和钱如意正面接触过,更是从来没有唤过钱如意的名字。 所以,他这样看似平常随意的一声唤出来,大家才觉得奇怪。 钱如意却跟丝毫没有察觉这里头的怪异一般,很是平淡的应道:“什么事?” 胡大郎道:“我听先生说,你出口成章。今日这般惬意,吟首诗来听啊,也添几分雅兴。” 钱如意想也没想道:“不会。” 胡大郎道:“不会拉倒。” 三伯母忽然想起什么:“咱们就要回家了,总是这样乱七八糟的称呼,到了家里还不把街坊邻居都叫懵头了。可是不行。” 僵硬了空气,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悄然无声的化解。 陆子峰点头,赞成三伯母的提议。 凝翠道:“那要怎么称呼?” 小七在一旁打退堂鼓:“叫我说,就这样就挺好。要是想戏里演的那样,见了陆先生要称呼一声陆官人啥的,那我见了他是不是还得给他行个礼。怪别扭的。” 陆子峰反驳:“不然。无规矩不成方圆,还是提前说一下比较好。免得将来遇到是非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七瞪眼:“你还真想让我给你磕头啊?我可是你大舅哥。” 陆子峰摆手:“我又没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 三伯母扯了小七一把:“你就不能听陆先生把话说完。” 胡大郎一拍手:“我觉得陆先生这个称呼就挺好。不若以后,咱们称呼陆子峰,就都叫陆先生吧。” 钱如意望着他:“那你呢?” “叫我胡大啊。或者咱们自己家里人,叫我一声大郎也行。” “噗……”钱如意没忍住,笑喷。 胡大郎瞪起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干什么?我的名字有那么好笑么?” 钱如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一听见‘大郎’这两个字,就忍不住会想起一个典故来。” 凝翠最喜欢听典故,连忙问道:“什么典故?” 钱如意摇头:“不敢说。” 胡大郎顿时寒了脸色,指着钱如意:“那就不用说了,肯定是临时起意,向来编排我的。”说完依旧愤愤不平,转头望向陆子峰:“陆先生,管好你家婆娘的臭嘴。不然我可就恼了。” 陆子峰阴阳怪气道:“她是属马蜂的,你要不招惹她,她是不会蜇人的。” 胡大郎瞪眼:“是我错了,你们两口子就是狼和狈。” 小七听不懂:“啥狼和狈。” 凝翠嘴快:“狼狈为奸。” 小七顿时不干了:“大郎,你怎么骂人啊。你这可不对。” 胡大郎低吼:“不要叫我大郎。我以后不叫胡大郎了。” “那你叫什么?” 胡大郎想了想:“我叫胡说八道。” 三伯母看着越说越不像样子了,开口道:“那名字还有改来改去的?你就叫胡大郎,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说完转头看着钱如意:“你把你那典故说出来,大家伙儿听听。要真是你临时胡编乱造出来挤兑大郎的,我可不依。” 钱如意佯装吃醋:“三伯母,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三伯母道:“这里没有外人,都是咱们自己家人。” 钱如意无奈道:“好吧,好吧,那我就讲一讲。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一会儿胡大郎要杀我的时候,你们可都得帮我拦着。我娃还小呢。不能没有娘。” 大家知道她在说笑话,于是都催她快说。 钱如意清了清嗓子:“话说那有那么兄弟两个,哥哥叫做武大郎,弟弟就叫个武二郎……” 她将一段《西门庆和潘金莲》讲评书一样娓娓道来,把三伯母、小七几个气得够呛,早忘了那个‘大郎’的由头。 胡大郎却早已黑了脸庞。陆子峰看他实在介意,憋着笑提议:“那以后,咱们还是称呼胡……胡兄为胡大哥吧。” 胡大郎将美眸一瞪:“我有那么老么?以后都叫我胡不娶。我一辈子不娶老婆也就罢了。” 都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依旧被他的话逗乐了。 钱如意沉吟道:“不娶,不取。不如看取眼前人。这个名字细想还怪好听的。” 陆子峰低咳一声,带起一股子醋味儿。钱如意连忙闭嘴。 胡大郎却转而得意起来:“那我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谁在敢叫我胡大郎,别怪我六亲不认。” 几个人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笑起来,一时又争吵几句。最后也没商量出个一二三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积雪有二尺多深。反正也是无法赶路。几个男人就去帮驿馆清理积雪。三个女人就在屋里带娃。因为这场大雪下得很突然,被困在这个驿站的还有许多路人。小小的驿站,连马棚都被挤满了。 钱如意一行人先来的,这个驿站里一共九间房屋,被她们占了三个。后来的那一行人,将剩下的六个房间,尽数占去。导致再来的人,都没地方住,只能在驿站的大堂里,马棚里等地方挤着,暂避风雪。 钱如意有个容易心软的毛病,陆子峰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俩人看那些商旅、路人们实在不易。于是商量了,就就将其余两间房子让了出去。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这个时候,是无所谓什么礼仪、礼教的。这样大的雪,这样冷的天。如果人露宿在外头,是会被冻死的。这还是太平年景,要是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那就更不得了。分分钟丧命。 173、一家人 () 这边,陆子峰让出去两间房之后不久,那后来的一行人,没多久也将自己占的六间屋子,让出去五间。一大家子挤在一处,也每个消遣,凝翠就又想起钱如意讲的典故来。不依不饶的非要她讲一个来听。 眼见着外头的天还是阴沉着,又要下雪的光景,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陆子峰心里焦灼,便也让钱如意讲一个来消磨时光。 钱如意拗不过,便问凝翠:“你要听什么?” 凝翠想了想:“孙猴子。” 钱如意点头:“行。我就讲《孙猴子大战鲤鱼精》吧。” 于是,一屋子人就坐的坐着,歪着的歪着,听钱如意用她那吐字清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开讲《孙悟空大战鲤鱼精》。正说到猪八戒变小女孩儿,怎么都变不像的时候,房门咚的响了一声。 小七走过去开门,只见外头站着两个身材挺拔的男人。小七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在我家门外站着?” 那二人十分尴尬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我们也是住在这里的路人,在屋里闷得无聊,偶然听见你们家有人说书,一时听得入迷了。” 小七道:“原来这样。我们家没有说书的,是我妹子在讲典故。”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从袖筒里拿出几枚铜钱来:“这些钱不多,权当给令妹润口的茶水钱。你们要是不介意,就让我俩再在这里听一会儿。” 小七看了那铜钱一眼,有些气愤:“都说了,这是我妹子在讲典故,不是说书的。你拿这两个钱来,恶心谁呢?” 那二人忙道:“这不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么。” 小七摆手:“不要,不要。你们走吧,别老在我门前待着,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小七说完,转身回屋,重新将门关上。 凝翠催着钱如意接着往下讲。钱如意怕惹事,说什么不肯讲了。 “着火了……”突兀的一声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陆子峰和小七首当其冲就开门冲了出去。只见一股浓烟滚滚升起。小七顿时就大惊失色:“是马棚。”撒腿就往那里跑去。 着火的是马棚,小七心心念念着他的宝贝驴和陆子峰的瘦马。冲进去先把自己家的牲口牵了出来。 雪已经停了,但是忽然起了风。狂风卷着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的将整个马棚席卷。马棚里没有来得及解开缰绳的马匹、牲口惊的嘶叫跳跃。但是,已经没有人敢进去了。 小七牵着自己家的牲口,抹了一把被烟火熏得流泪的眼睛,一眼看见傻站在马棚外,不知所措的陆子峰,推了他一把:“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如意和三伯母她们收拾东西。” 陆子峰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往回跑。这个时候,驿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火借着风势,只是一时三刻间就席卷上了驿站房屋上的茅草顶。 三伯母抱着笨笨,凝翠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三伯母急道:“不要了,都不要了。” 凝翠不听,依旧忙乱这收拾:“你带着如意先走,我后头就来。” 三伯母劝不住凝翠,只好抱着孩子和钱如意一起往外走。 驿馆停留的人,这时都乱纷纷向外跑。三伯母毕竟上了些年纪的人,一心照顾怀里的孩子,肯定顾不上管钱如意。一抬头,已然不见了钱如意的身影。 钱如意这个时候在哪里呢? 她个子矮,又没有什么力气。才出屋门没走几步,就被人挤在了墙角。眼看着头顶上的茅草轰轰的燃烧,火星子刷刷往下掉。她心里不害怕才怪。她顺着墙角就往外溜。 还别说,别人都乱哄哄的没头苍蝇一样随着大流跑。一个个被烟熏火燎的,根本看不清方向。钱如意顺着墙根儿底下,虽然看似危险,但是一路无阻。很快就跑到了驿站外头。 她松了口气,站在驿站外头呼唤三伯母:“伯母,笨笨,快出来。” 三伯母听见她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抱着孩子一门心思顺着声音往前跑。 钱如意怕她看不见自己,找了跟棍子,将头巾解下来绑在棍子上头,高高举起来挥舞着:“三伯母,我在这里。大门在这里。” 那些乱哄哄四下奔逃的人,听见这话,又许多人这才发觉自己跑错了方向,于是一窝蜂向着钱如意的方向跑去。 钱如意连忙躲在一旁,掂着脚尖在人群里寻找三伯母和孩子的身影。 忽然,颈后一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向前栽倒。 三伯母发挥乡下妇人的强悍,抱着娃好不容易冲出驿站的大门,只见钱如意绑着头巾的棍子丢在地上,哪里还有她的身影。三伯母顿时就慌了:“如意……如意……” 这时,凝翠才背着几个巨大的包袱跑了过来。三伯母看见她,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凝翠啊,你看见如意没有?” 凝翠道:“不是和您在一起么?” “如意丢了啊。” 陆子峰跟着跑过来,随后是赶着马车,拉着驴子的小七。 小七反应快,这一大家子,什么东西都没损失。可是,钱如意却丢了。 陆子峰忽然想起什么:“胡大郎呢?” 众人左右一看,果然胡大郎也不见了。 凝翠道:“莫非是胡大郎把如意给掠走了?” 三伯母根本不信:“那怎么可能。” 凝翠道:“你们不知道,那胡大郎曾经干过这样的事的。” 陆子峰抬手,制止住了凝翠说下去,向小七道:“七哥,咱们分头找找吧。别是被人冲散到了什么地方。” 小七点头。 凝翠道:“我也去。” 陆子峰哪里有心情和她磨嘴,命令道:“你留下照顾三伯母和孩子。”说完,忙忙的和小七分头去寻找钱如意。 驿站已经被烧毁了,驿站里的人,连同驿丞都跑了。陆子峰和小七,把方圆二里之内,差不多都找了一个遍,根本不见钱如意的身影。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落寞的回到被烧毁的驿站前。 三伯母抱着孩子,默默的拢在被子里。 小七看着那驴子和马,气急道:“我就不该先去牵牲口,应该先把如意带出来才对。她那小身板儿,随便谁往胳肢窝下一夹,就给带跑了。” 三伯母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别是她自己走迷了路。” 几人都知道,这个理由实在的牵强。要钱如意迷路,基本不可能。 眼见天色晚了,寒风刺骨。几人只好将行李重新搬到被烧毁的驿站墙角下,寻个背风的地方,先捱过这个夜晚再说。好在小七和凝翠把行李都抢救了出来,不然,这样冷的天气,这一行老老小小的,根本就捱不过夜晚。 可是,就算临时有避风港,几个人又怎能睡去呢。 “看,那是什么……”凝翠会功夫的,五觉比常人要好一些,首先发现了异常。 只见在漆黑的夜色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晃动,渐渐进了,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几人顿时又紧张起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凝翠跳起来,摆出个防御的架势,小七捡了块砖头拿在手上,顺手给了陆子峰一根棍子。 三伯母紧张的抱着笨笨,随时准备逃跑。 呼哧,呼哧的声音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身形来。似乎是一个人,但是又不敢确定。 陆子峰喝了一声:“谁?” 许久,对面传来胡大郎的声音:“我……” 几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见胡大郎肩上扛着一物,步履艰难的走了过来。那呼哧,呼哧的声音,正是他的喘息声。 陆子峰迎过去:“你去哪里了?” 胡大郎将肩上的东西,扔进陆子峰的怀里:“我受伤了,快帮我止血包扎。”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动手脱衣服。 小七凑过去,黑夜里也看不清楚。 胡大郎摇晃了两下,就向后倒去。 小七伸手接住他,出手之间一片粘腻。 陆子峰这才看清,胡大郎扔进他怀里的,原来是昏迷不醒的钱如意。 一抬头又看见向后倒去的胡大郎,连忙将钱如意放在三伯母身边,跑过去帮小七。 凝翠引燃火折子过来照亮。只见胡大郎身上两道伤口,深及骨头。要不是天气寒冷,阻止了血流的速度,这会儿他恐怕早已血尽而死了。 小七急道:“这个不行啊,这样大的伤口,就这样包起来,是不行的。如意,如意……”他一叠声叫了几声钱如意,才想起钱如意昏迷不醒。 他急忙跑到三伯母身边,将钱如意扶起来,摇晃着她:“如意,你醒醒,快醒醒。” 钱如意隐约中听见有人在唤她,顿时不耐烦起来:“干嘛?”这一声出来,立刻头痛欲裂,脑袋似乎要炸开一般。她下意识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股冰冷刺骨的冷,顺着鼻腔钻进了五脏六腑,将她一个激灵,重新激活过来。 脖子仿佛要断了,脑袋也痛的厉害。 小七见她缓过劲儿来,催道:“你快去看看胡大郎,他快死了。” 钱如意道:“我也快死了。” 小七急道:“他把你扛回来的啊,你快去救他,迟了他就真死了。”说着,扯着钱如意就走。 钱如意的视力一向就非比寻常,能在暗夜里视物的。 等她踉踉跄跄被小七扯到胡大郎面前,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伤成这样?” 小七道:“你快想办法,怎么办?” 钱如意向三伯母道:“有针线么?这样重的伤口,得缝合才行。” “这可是人,你可得认真些,不能开玩笑。” 钱如意道:“你既然要我想办法,就得听我的。” 好在凝翠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找出针线给钱如意。钱如意将那针拗成弯月形,望了望奄奄一息的胡大郎:“我也没有缝过人,要是有什么差池,还望担待。” 小七骂道:“你说的是人话么?” 陆子峰低喝道:“别吵。” 其实,钱如意也并不是非要说这样刻薄的话,实在是她心里也紧张啊。脑袋又疼,脖子也疼,还糊里糊涂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陆子峰帮她压着胡大郎的伤口,钱如意下手开缝。还别说,平日连针线活儿都干不好的人,缝人肉却缝的意外的平整。 只不过,等她缝起,胡大郎差不多也快断气儿了。天气很冷,他失血过多还就那样无遮无挡的躺在雪地里一个多时辰。要是换了常人,冻都冻死了。不过福祸相依,也正是因为这极低的温度,胡大郎才捡回一条命。 温度低,血流慢,伤口不容易感染啊。 到了第二天早上,钱如意和陆子峰又在附近的雪堆里,拔雪寻找了多半天的草药。也幸亏了当年俩人一路挖草药进的京城。对这条路两侧的情形还算熟悉,要不然两眼一抹黑。胡大郎还是个死。 可见人这一生之中,无论那种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没有用上,只是还没有遇到恰当的时机而已。一旦遇上了,是可以救命的。 就这样,一家人在大雪之后,就在驿站的废墟上修养了几日。等胡大郎的伤势稳定之后,才重新开始上路。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钱如意其实是没有记忆的。 胡大郎说,他发现钱如意被人掠去,就去追赶。然后跟那些人打了起来。幸亏有人暗里出手帮忙,他才能将钱如意带回来。不然这会儿早就凉透了。 钱如意问他为什么。 他只回了一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因为道路积雪很厚,所以,一家人走得很慢。原本一个月就能到金山县的,结果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到了后来,盘缠用尽了,小七带的粮食也用尽了。两口子重操旧业,挖草药,卖字画度日。不过,因为有了小七和胡大郎的帮忙,收益远比往日要多得多。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胡大郎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怪不得,他那偌大的家业,只他一个人就能轻松支撑下来。 同样的草药,胡大郎拿去卖,就能卖上更好的价钱。那药铺的老板还对他恭恭敬敬的,又是茶,又是水的伺候。钱如意和陆子峰去买,就得看那药铺老板的脸色,还要被压价。 同样的字画,两口子走街串巷都卖不出。胡大郎拿着出去转悠一会儿,就以高价给卖掉了。在做生意上头,两口子不服气还真不行。 钱如意终于相信,有些人就是天生带着财运的,只要他想,走到哪里都不缺钱花。 话说钱如意自上次匆匆离家,转眼已经三年。 一家子先到了县城里四伯家落脚。 看见钱如意好端端的抱着孩子回来了,四伯和四伯母很是欣慰。得知爷爷、奶奶现在在大伯家养老。钱如意便急着回去。可是,临到元宝村外,越走越是情怯。 小七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了,人还没进村,就已经呼喊上了:“爷、奶,我回来了。儿子,你爹回来了。” 174、你看错了 () 钱如意这才想起,小七进京的时候,他的媳妇还怀着孩子,没有生产呢。原本她对于小七总骂她这件事还有些微词,这一瞬间,竟然无比感动起来。 固然小七进京有着自己的打算,可毕竟为她操劳了这三年。如今她回到家里来,竟然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想到为家里人带。她这个姑娘,也是白养活了。 钱如意刚过了桥,家里人就蜂拥而出,纷纷迎了过来。小七无比的兴高采烈,牵着他的宝贝驴,高声炫耀:“驴,大家看我的驴,怎么样?这可是京城里的驴,可比咱们这的驴好的多。” 钱如意看着好笑,却忽然泪湿眼眶。 有人过来,从三伯母怀里接过孩子。笨笨也不认生,口齿清晰,见人就叫。一时间,整个元宝村都充满了欢笑声。一大家子人亲亲热热,竟没有一个人提起,钱如意这趟是空着手回来的。 小七一路上,将那胸膛挺得跟只公鸡一样:“那京城就是好。那大街都铺着青石砖,刮风下雨一点儿都不泥泞,哪像咱们这儿,晴天刮风一脸土,雨天走路两脚泥。” 不知谁说道:“你不是说京里地上都铺着金砖吗?怎么又成石头的了?” 小七也不介意:“那不是咱们以前没见过世面吗?”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忽然,大家的声音同时止住。目光纷纷向着大伯的家门口望去。只见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颤颤巍巍得站在大伯家的栅栏门外。 小七扔下他的驴缰绳就跑了过去:“爷,奶。”说着一个头磕了下去。 钱如意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爷爷、奶奶面前,怎么就和爷爷、奶奶抱成一团哭泣了起来。 钱如意心中有千言万语,到了这时却都化成了眼泪,只能任凭眼泪流啊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反倒是小七,短暂的激动之后,又开始了口若悬河的炫耀:“爷、奶,你们是不知道,如意那个死丫头可赶上了,捡到宝了。陆先生现在当官了,正九品的主薄大人呢。” 陆子峰被他说的,脸皮直发抖。在京城不入流的小官阶,此时从小七嘴里说出来,跟多大个官员一样。 “当官了?”爷爷激动的胡子直抖:“咱们老钱家,可从来都没有出过当官的啊。” 小七道:“可不是呢。虽说陆先生是姓陆的,可是他家里没什么人。又娶了如意那个死丫头的,就好像咱们家的人一样。他当官,咱们脸上当然也光彩的很。以后走出去和人讲话,都有底气的很呢。” 爷爷连忙道:“耶,可不敢那样,会被人骂‘狗仗人势’的,咱们家没有那么势力的人,可不敢做那势利眼的事情。” 奶奶拉着陆子峰的手:“那九品是多大的官啊?” 陆子峰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小七道:“九品那是老大的官了。县太爷才七品。” “那九品比县太爷还大呗?” “不不不……”陆子峰连忙解释:“您别听七哥乱说,九品是最小的官阶。” 小七不服气道:“怎么就是最小的官阶了?你之前不还是从九品么?” 陆子峰有些哭笑不得:“七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么?” “凭啥?你做官是好事,好事就得说。” 话音未落,从外头跑进来一个半大小子:“七哥,听说你从京里带了一头驴回来?给我骑吧。” 钱如意转头望去,只见那小子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面目酷似葛六女,青秀是挺清秀的,不过总给人刻薄的感觉。小九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转头看向她,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撇了撇嘴,依旧把目光落在小七身上。 一时间,热闹的屋子里鸦雀无声。俗话说的好,一个牲口等于半家时光,不要小看这一头驴,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城里,都是顶顶值钱的宝贝。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不见得能买起一头驴。小七看这头驴,简直比命还重要。 大伯母见状,走来打圆场,向小九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要什么驴。” 谁知,小九并不买账,冲着大伯母呲牙咧嘴:“男人说话,你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这一句话把大伯母给噎的:“你个小屁孩子,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小九将眼睛一翻:“我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 气的大伯母就要打他。被人拉住这才罢了。 小九依旧扯着小七,不依不饶:“七哥,这个家里都是坏人,他们都不和咱们好。你跟我回家吧。咱爹、咱娘在家里等着你呢。把那驴也牵着。舅舅做了县令,在县里给我找了学堂,以后我要去县里读书,那驴我还要骑的。” 小七推他:“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 小九见他不接话,顿时恼羞成怒,指着他骂道:“钱老七,你不爱护幼弟,无情无义,不孝顺父母,不忠不孝,就是个败类,孽障……” 小七顿时就生气起来,一把薅住他:“别人读书,你也读书。别人都学的好话,你净学骂人了对不对?你再骂我一句试试,看我打不打死你?” 小七见自己哥哥真要打自己,慌忙挣脱开,逃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我回去告诉咱爹,咱娘去。你吃里扒外,不是个好东西。看咱爹,咱娘怎么治你。” 提起这话,大伯母一拍大腿,推着小七道:“你快回去看看你媳妇儿,一会儿再回来和你爷爷、奶奶说话。” 小七一脑门儿浆糊:“我媳妇怎么了?” 大伯母一叠声的催:“让你去看,就赶紧看看去,怎这么多的废话。” 小七忙忙的走了。 钱如意问道:“七嫂怎么了?” 大伯母显然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起这件事,转而顾左右而他言:“你们一路上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去吩咐媳妇们张罗饭菜。这几天就在大伯母这里住下。” 钱如意看向爷爷和奶奶:“七嫂到底怎么了?” 爷爷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奶奶道:“还能怎么。你那个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小七一走,你七嫂娘儿俩还有好日子过么?” 钱如意道:“那可是我七哥的媳妇。” 奶奶忿忿道:“你还是她的亲闺女呢。一个儿媳妇,一个孙女儿,她才不会放在眼里,恨不得把她们娘儿俩给挤兑死才算。还好,你七哥可算是回来了。” 钱如意有些回不过味儿来:“不是说七嫂生的是儿子么?” 奶奶道:“是闺女。”说着,无比惋惜道:“咱们老钱家,顶数的缺闺女,可怎么就生在了你七嫂肚子里呢?” 陆子峰道:“要不,咱们去看看。别回头七哥咱弄出什么事情来。” 奶奶摆手:“别去。你那个丈母娘啊,我看已经走火入魔,为了她娘家已经没有半分人性了。自己的亲闺女卖了,自己的儿媳妇挤兑着,孙女儿更不想要。现如今,除了她生的儿子,别个谁还能制住她?让小七去,谁都别管才好。” 话虽如此,陆子峰还是有些担心小七。他和小七在一起三年,小七的性格他十分清楚。那人虽然爱骂人,但是秉性耿直,有些鲁莽气。 他走出屋子,看见闲闲站在外头看天的胡大郎:“大郎……” “打住,我叫胡不取。” “好。”陆子峰点头:“不取兄,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去看一看七哥?” 胡大郎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先生吩咐,未有不从。” 陆子峰无奈的摇头。 两人一起出了大伯的门,向着老宅钱家老宅走去。 胡大郎人物生的极好,一路走过,不知道引起多少乡亲驻足。他原是个爱出风头的人,自然是不在乎这个的。只是感叹这乡下的民风:“我活了快三十年,今日才算真的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陆子峰道:“那以往,你都是在天上过活吗?” “不,是地狱。你是不会明白的。” 陆子峰没有再说什么。 元宝村并不大,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老宅前,就听小七的暴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她是我媳妇,除了我,你们谁都不能欺负我,就算是亲爹,亲娘也不行。” 陆子峰道:“坏了,吵起来了。” 胡大郎一把将他拉住:“我倒是觉得,七哥这句话说的在理。” 陆子峰急道:“七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鲁莽,一会儿非打起来不可。” 胡大郎道:“那怕什么,他要是打不过,不还有你我么?” 陆子峰有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知道这里住的是谁吗?七哥的亲生爹娘。” 胡大郎似乎才想起这件事:“这样啊。”他思索了片刻:“那我还真不好帮忙了。你也不好帮忙。那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拉架啊。” “人家的家务事……” 话音未落,就见小七抱着一个和笨笨差不多大的娃子,拉着一个身材槁枯的女子,愤愤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见陆子峰和胡大郎站在门外,七尺高的汉子,顿时就红了眼圈,唤了一声:“先生……”眼泪就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他大约觉得这样不好,转头向那女子道:“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陆先生,咱们妹夫。以后咱们一家子,就傍着他们过日子了。他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再不回来了。” 那女子神情茫茫然的抬起头,迟缓的看了陆子峰一眼,又看了胡大郎一样,摇头道:“不对啊,我记得,如意没有这么高的。几年不见,长高了?” 原来,她竟是把胡大郎认成了钱如意。 小七道:“你乱说什么,那是胡大哥,不是如意。” “胡大哥……”那女子皱起眉头,使劲向前伸着脖子,眯着眼睛想要将胡大郎看清楚,但显然,她的眼睛根本就看不清楚。 这时,钱五郎从里头骂着出来:“你这个孽障,要和老子造反,老子打不死你。”说话间抡起一把锄头,照着小七的后脑勺就砸了下来。这一下要是砸中了,小七不死也难。 陆子峰大惊:“住手。” 但是已经晚了。 胡大郎将手一甩,只见一道流光飞出,砰的一声砸在钱五郎的胳膊上。钱五郎哎呦一声,身形一个踉跄,那锄头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胡大郎一个箭步跨过去,看似闲庭信步,已经走到钱五郎面前。弯腰将击中钱五郎的那件东西捡了起来,原来是他的剑鞘。他将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在指间旋出一个璀璨的剑花,而后归剑入鞘,呛啷一声响,带起一阵余波,仿佛苍龙低低吟过苍穹。 钱五郎吃了一惊,接连后退了几步,这才站定,望着胡大郎:“你是什么人?” 胡大郎一笑:“跟着陆先生的人。” 钱五郎向门外望去,这才发现站在台阶下的陆子峰。 陆子峰遥遥向他见礼。钱五郎却忽然惶恐起来,连滚带爬的转身往回跑了。 陆子峰接过小七怀中的女娃娃,和他夫妻一起往回走。心里庆幸,幸亏自己和胡大郎过来看了一眼,若不然,还不定出什么事呢。 一行人走到之前钱老爷子操持着建的新宅子前,陆子峰下意识的向着里头望了一眼。只见寒冬腊月的天气,赵丰收却光着膀子,在院子里锯木头。 大约察觉到陆子峰的目光,他转头看了过来,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又将头转了回去,接着锯木头。 胡大郎悠然道:“陆先生,我怎么觉着,这小子眼睛里对你有敌意呢?” 陆子峰淡然道:“你看错了。” 几人回到大伯家。大伯母已经带着儿媳妇们张罗好了饭菜。看见小七领着妻儿过来,大伯母也没有多说什么。 大伯母虽然热情,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是爷爷、奶奶当家的时候,钱如意这一趟,叫做回家。可如今,只能叫做回娘家罢了。自来走亲戚,住上一两日的还行,要是常住那是万万不行的。 第二日,陆子峰就让胡大郎去县城找房子,将来经略司要在那里设衙门,陆子峰势必会在此地落脚,也有可能,这一辈子,就在这里扎根了。 钱如意看到七嫂的时候,心里也是无比的酸楚。原本,她千里回乡,往日父母对她的绝情,不经意间被这乡情淡化了许多。这时看见了七嫂的凄凉样子,她那颗哀凉的心,忍不住又冷几分。 175、快走 () 她犹自记得,当年七嫂跟着她离开葛家时,青葱般的样貌,花朵般的形容。不过短短三年,怎样的经历才能让她变成如今槁枯的样子。不但如此,她那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看东西的时候根本就看不清。 两人唏嘘了半响,不知怎的说起了赵丰收。 七嫂颇有几分羡慕道:“他如今可不得了,是咱们这一带的财主了。” 钱如意触动心事:“就他?还财主呢,怕不是有一文钱都被他爹娘给搜刮走。” 七嫂摇头:“这人是会变的啊。赵丰收三年前就已经和他的父母断绝来往了。虽然他爹娘隔三差五还是找他闹腾。可是,听人说,他一文钱都没再给过他父母。前儿还听说闹来着。这两日消停了,估计要不了三两天,又会闹起来。” 钱如意问道:“赵大妹嫁人了么?” 七嫂摇头:“没有。爹娘不修,儿女遭殃,一点儿都没错。原本是有人给赵大妹说了个婆家的,只是对方穷了些,家里还有个儿子。不知怎的,没成。现在……”七嫂说着,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那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元宝村有个赵凤花的。” “啥意思?” 七嫂道:“开门子了呗。” 开门子是金山县这一带,娼门的暗称。那明的叫窑姐儿,暗的叫暗场。这野路子的就叫开门子的。 钱如意下意识的吃了一惊,她做梦都没想到,赵大妹竟然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然吵闹起来,只听赵丰收娘那独有的高亢中带着嘶哑的嗓门,哭叫道:“老天爷,不能活了啊。我养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爹娘饿死也不管呐。” 钱如意起身就要去看。爷爷察觉了,低喝了一声:“哪儿去?” 钱如意坐回去:“没想去哪儿。” 爷爷将烟锅在磕的邦邦响:“咱们家和他们家早就绝交了。你也是嫁了人,当了娘的人了,不许再和他们家有任何瓜葛。以后,别说没遇见那家的人,就算遇见了。他们不躲着,咱躲着走。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呸……” 钱如意见爷爷真的动怒了,连忙道:“我就是坐的时间久了起来活动一下。” “哼。”爷爷根本就不爱听。 那外头越闹越厉害。连奶奶都有些奇怪起来:“老头子,今儿那边的动静有些邪乎,能不能出什么事?” 爷爷骂道:“操你的闲心,我娃吃那亏,都是你操闲心操出来的,还不长记性咋地?” 奶奶吃了瘪,瘪了瘪嘴:“我也就随口一说。” “提都不要跟我提。”爷爷起身,走到屋门口,背对着屋里坐在了门槛正中间。这意思很明显,我看你谁能出去。 外头一直闹到天色傍黑才停歇下来。 陆子峰和胡大郎从外头回来,进门看见爷爷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爷爷道:“没事儿,门槛上凉快。”陆子峰走进屋里,爷爷也佝偻这腰背,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问道:“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陆子峰道:“临近年下了,有些不大好找。” 爷爷想了想:“这样,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个家里说话还能顶点儿用,我去跟你叔伯们商量,看谁能腾出个屋子来,给你们过年。等过了年,再去找房子。” 陆子峰笑道:“我只是说不好找,并不是找不到。” “那是找到了?”爷爷侧起头望着陆子峰,昏黄的眼睛里一瞬间满是失落。 陆子峰点头:“找到了的。” “这么快啊。”爷爷又闷闷不乐起来,走到角落里,将自己缩在油灯的阴影里头,看得出他心里舍不得钱如意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钱如意见状,心里非常难受,走过去搂住爷爷的臂弯:“找到了我也能经常陪着你和我奶。” “耶,那怎么行。你们那么老远的过来,脚跟都没站稳,我和你奶怎么能再跟你俩添乱?你踏实跟陆先生过日子,我和你奶不想你。” 这一句,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的眼泪勾出来:“不想就不想呗,干嘛说出来。”话虽如此,她心里是十分明白的,爷爷、奶奶一手将她抚养成人,怎么可能不想呢? 陆子峰笑道:“您二老要是想我俩好,还真的陪着我们。一则呢,我们这次找的房子,实在太大了。要是没有长辈压着,恐怕我们年轻人压不住。” 爷爷来了精神,抬头看着陆子峰,夸赞道:“还是陆先生想事儿周,这才是读书人的样子。老年间是有这样的说法,是得有长辈压宅才稳当。那二呢?” 陆子峰含笑看了钱如意一眼,做出个不好意思出口的样子:“如意吧,别个都好,就是嘴巴太厉害。七哥一个根本就压不住她,您二老可是不知道,我在家里……”底下的话还用说吗?这是告状告到老根儿底下了,有小七一个骂钱如意,陆子峰还觉得不够,搬请爷爷、奶奶两尊大佛来镇压她了。 最令人无语的是,爷爷竟然十分赞成陆子峰这话,点头道:“这娃是让我和你奶给宠坏了,我对不起你陆家啊。” 陆子峰将话锋一转:“所以,您二老无论如何也得跟我们一起住着。” 爷爷想了想:“行。反正你们在县城里,距离老四家也近。我老俩要是有个什么事,叫老四也便当。” 奶奶看着爷爷:“你这老东西,你这就同意了?你看不出来,这孩子就是变着法儿的,想要让咱俩去他那里养老?” 爷爷想了想:“有吗?咱俩也不算太老啊。至少,给娃看个家还是行的吧?要不然,他俩年轻人,住那样大的房子,你放心?” 奶奶诚实道:“不放心。” 事情就这样简单的敲定,爷爷迫不及待的就去和大伯说了这件事。俩老人高兴的一夜没睡着觉。住不住大房子,两人倒并不在乎,主要是能和钱如意在一起,就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大伯就叫了二伯他们几个,一起来帮爷爷、奶奶搬行李。其实老俩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俩被窝卷。靠儿孙赡养的老人,到了这会儿,身价都分给儿孙了,除了吃喝拉撒,别无牵挂。只是爹娘要出门,做儿孙的无论如何也得去送一送而已,不能当作不知道,那就实在不像个样子了。 三伯母见钱如意这么快就要走,当场就哭了个稀里哗啦。一边是丈夫、儿孙,一边是她亲手养大的侄女儿和外甥儿,她都舍不下。 奶奶让她过了年就去看钱如意,三伯母这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钱如意和七嫂各自抱着孩子,和凝翠一起坐在板车上。板车上依旧铺着褥子,上头盖着被子。陆子峰赶车。小七的那头宝贝驴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套上了家里的板车,拉上了爷爷和奶奶以及非要跟着去玩儿的,六婶子的小儿子。 一家人收拾停当,正要出发。忽见钱五郎虎着脸色,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过来,劈手就去夺小七手中的驴缰绳。 小七自然不依,一把将他推开:“你干嘛?” 钱五郎怒气冲冲道:“你要滚,只管滚蛋。咱家的驴不能牵走。你弟进城上学,还要骑的。” 小七简直要气炸了:“这是我的驴,我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 钱五郎道:“你都是我儿子,你的驴就是我的驴。今天你必须把驴留下来,要是耽误了小九的学业,我打不死你。” 爷爷和奶奶早已听不下去,怒道:“你打我孙子一个我看看?我和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么?但凡我老两口有一点儿是这样教你的,早就把你打死了,还能容你在这里叫唤?” 叔伯们怕爷爷气出个好歹,连忙过来安抚他:“爹,不要和老五一般见识。他就是那样一个糊涂人。” 钱五郎听了,顿时更加气愤起来,指着那些兄弟子侄们骂道:“别以为我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我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们挑唆的。现在,我闺女不是闺女,儿子不是儿子,你们满意了?” 大伯喝道:“老五,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 “我亏心?”钱五郎指着大伯:“我看亏心的应该是你们。我养的儿子、女儿,好处让你们拿了,你们还好意思问我亏心不亏心?” 大伯怒道:“老五,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我不和你计较。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我呸……”钱五郎一口吐沫啐在地上:“你还好意思和我提兄弟一场。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兄弟吗?你们一个个,吃得饱,穿得暖,谁睁眼看看我的日子了?我找个活儿干的好好的,咱爹娘还给我搅和黄了。分家的时候,新房子分给你们,破旧的老屋给我。你要是还记得有我这个兄弟,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 大伯真的气极了,向前就要抽钱五郎大嘴巴子。 “爹,爹……”大伯的儿子们见了,连忙将他拉住,劝道:“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何必这样动气呢?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嘴长在别人脸上,咱们还能管的住么。咱们问心无愧也就是是了。” 大伯气怒,恨声道:“你们要是有一个像他的,我立刻就一棍子给你们打死。” 爷爷实在无力和钱五郎生气了,无力的摆手道:“小七啊,咱们走吧。” 小七拉着驴车就要走。 钱五郎见了,一下子蹦到驴车前头,挡住了去路:“把驴留下来,你死到哪儿我都不管。” 小七昂首怒道:“我要是就不呢?” 钱五郎叫道:“我打死你信不信。” 小七气急反笑:“合着在你心里,就小九是你儿子对不对。我和如意都是捡来的对不对?” 钱五郎抻着脖子叫唤:“你能和小九比吗?小九是读书人,那将来是要当大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一辈子也就是个刨地的料。我和你娘能指望上你,母猪也能上树。” 小七吼道:“你指望小九,我又不指望。他想要驴,你给他买去,关我什么事?” “那不是你兄弟吗?要一头驴怎么了?等将来小九举了官,你送到人家面前,人家都不稀罕看。” 小七将他推开:“我就是饿死,也不找他要饭。” 钱五郎见无论如何拦不住小七,索性往驴车前一躺:“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驴,就别想走。” “我怕你是吧?”小七将牙一咬,拉着车就往前走。 大牲口是有灵性的,看见人了它不往前走。气得小七抡起鞭子就抽它,仿佛抽的不是驴,而是他那满腔的怨愤一般。 驴子吃痛,顿时就嘶叫跳跃起来,眼看发了狂,狂奔向了钱五郎。钱五郎一看驴惊了,真的向着自己碾过来,吓得连滚带爬就往路边躲。那驴拉着板车,哐啷,哐啷就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把车上的爷爷、奶奶,已经叔伯们吓得可是不轻。 等钱五郎回过神来的时候,小七已经赶着驴车,绝尘而去了。 三伯催促陆子峰也赶快走,省得一会儿钱五郎又来无理取闹。 陆子峰催动马车,正要走,就见钱五郎果然冲着他过来了。陆子峰顿时就头皮发紧。他是个读书人,讲理辩论他是不怕的,可要是遇到这样的撒泼打滚式搅闹,他就束手无策了。 下一刻,只见凝翠一跃从车里跳了下来,拦住了钱五郎的去路。陆子峰连忙赶着马车就走。 钱五郎想要去拦截他,凝翠将脚一抬,给他绊个大马趴。 他正要骂的时候,凝翠连忙伸手去扶他:“哎呀呀,对不起啊,我没看见您。快起来,快起来。” 钱五郎急着去追赶陆子峰,想要借助凝翠的搀扶赶紧起来,下一刻,凝翠手一松,啪叽,他又摔了回去,引得围观看热闹的一阵暗地里哄笑。 钱五郎气急败坏,好不容易爬起身,指着凝翠:“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凝翠两手一摊,做出个无辜的样子:“我不是故意的啊。” “你起开,我没工夫和你磨嘴。” “哦。”凝翠说完,转身去看马车走到哪里了。见车子走得远了,估摸着钱五郎追不上。她这才回头向着钱五郎嘻嘻一笑:“我闪开了,你要是想追马车,可得快点儿。” 钱五郎顺着路望去,见那马车已经走得远了,一肚子怒火冲着凝翠就去了:“追个屁,你追一个我看看。” 176、惊艳 () 凝翠脆生生应道:“那您可看好了。”将足一点,腾身一跃,嗖的一声一步足足跨出去一丈多远。这下,不光钱五郎傻眼了,在场的人都傻眼了。 一众乡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看着那个大眼睛,黑不溜秋没啥奇特的女娃子,几步就走出那么老远,又一个跳跃,上了马车。不但如此,她上了马车之后,还站在马车上冲钱五郎挥手,遥遥的喊道:“大叔,我追上马车了哦。” 钱五郎顿时捶胸顿足,也就是他没病,要不然非被凝翠给气吐血不可。 陆子峰有几分犹豫道:“如意,咱们这样对我岳父,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钱如意翻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愿意吗?” 陆子峰语塞。 马车走了一段,就赶上了等在前头的小七。两辆板车,一前一后的沿着乡间小路往县城去。 钱如意之前听陆子峰说,他们找的房子有些大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以为也就是比她大伯乡下的房子大一些而已。结果等到了县城才知道,他们找的房子何止大,简直太大了。 大也就算了,还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宅子。方圆百里最有名的鬼屋。 关于那房子闹鬼的传说,已经无法统计了。院子里荒芜的树木都长成比碗口还粗的参天大树。 当钱如意看见那房子的时候,一个个鬼故事就在她脑海里转圈上演。惊叹道:“这地方也太刺激了。” 陆子峰一脸怅然:“我要说这里原本是我家,你信不信?” “啥?”钱如意高度怀疑自己幻听:“你家不是在京城么?” 陆子峰走到门口的石鼓旁边,那里靠着一块残破的门匾。他仔细的将门匾上的灰尘擦拭去,露出模糊的两个字“武宅”。 钱如意奇怪道:“姓都不同,怎么说是你家?” 陆子峰道:“京里那个是御赐的宅子。这个才是我出生的家。” 钱如意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武侯在金山县安过家?” 陆子峰道:“你去哪里听说去?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我母亲怀着我身体不方便,自然要寻个妥善的地方,才好生养。又怎么会宣之于众呢?” 钱如意好奇道:“只听说武侯和夫人双双抗敌阵亡,难道你母亲也是会打仗的么?” 陆子峰摇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才三岁。不过……她大约是会的吧。” 一行人进了大门。胡大郎没回去,就是找人在收拾这里。 别看外头大门破败,周边一副荒废的样子,等进了大门再一看,门内很是开阔。大约武将家宅,都是这样,粗犷开阔。迎面是一座半敞的敞亭,厅中已经打扫干净,但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摆设。乍看上去,有些像戏台。 果然,爷爷奇怪道:“这里怎么还有个戏台?” 奶奶也跟着符合。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还是奶奶自己想出来一个,在她看了比较合理的解释:“这大概是专门修来,晾晒粮食的,要是阴天下雨,就不怕粮食淋湿了。” 爷爷也觉得有道理。 钱如意在一旁哭笑不得。这敞亭,明显就是方便点将,议事用的。不过,话说陆子峰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位女中豪杰呢?养胎还不忘在家里修个点将台。 敞亭后头才是起居的屋子。胡大郎已经找人把屋子都打扫出来了。这个宅子,和京里比起来,屋子并不多,只有两进的房子,前头一个敞亭,后头三合的一个院子。十二间上房,两边分别有个七八间的厢房。屋子保存的还算完整,最起码比京里的房子好。 它大就大在,房子四周都是空地,这时长起荒草和树木来,将屋子严严实实的环绕起来,因此显得阴森。 爷爷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可真大,要是种菜,那不得种老多呢。” 奶奶也跟着符合:“可是。还要养上几只鸡。我看那草长的挺深的,来年再养两只羊。” 他俩不说,小七还把他的鸡鸭牛羊啥的给忘了,这一说起来,他顿时就想了起来:“爷、奶,等咱们安置下来,我回京里,把那些牛羊都牵回来。” 爷爷意外道:“你还有牛羊?” “有啊。”小七道:“你们是不知道,陆先生家可比这里大多了,那屋子多的住不过来,都糟了。屋后还有池塘,还有地。” 爷爷、奶奶瞪大眼睛听小七说那些京里的事。 钱如意和凝翠忙着安置床铺。 爷爷、奶奶都是苦了一辈子的人,所以也没什么讲究。 这里屋子是现成的,胡大郎又找人提前收拾了许久,安置一家子十来口子,那是很轻松的。 四伯听了这一家子在这里落脚,来看了一次,言语间虽然对陆子峰找这么个闹鬼的宅子有些微词,但是怕爷爷、奶奶多想,也就没敢多说什么。 至于别个,知道的也当作不知道罢了。但凡到了这个境地的,哪里还讲究得起什么。比如小七,他要是讲究,如今带着孱弱的妻儿,又能往哪里去呢?左不过心一横,住着就是。 陆子峰又说这里是他的旧宅,权当他们走亲戚来了。 陆子峰这次回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朝廷要开设新衙门,少不得要先选个地方来。要建造信屋舍,还是就地征召已有的屋舍,那都要实地勘察了,先做起来再说。 陆子峰比卫善先一步回来,就是干这个事的。 因为路上大雪的耽搁,他回来的已经晚了。原本预算着十一月低,最多腊月初就能到。可是如今都已经腊月二十一了,再有两天,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衙门也就都歇假了。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没多少。 安置好家宅,陆子峰就和胡大郎一起去寻何时开设经略司衙门的地方。经略司经略边地,军政一手抓。如果建成,是个实权衙门。虽然这时候,还隶属在户部下头,但是明眼人都清楚,一旦这个衙门有了独立运营的体统,脱离户部,直接归朝廷统辖那是分分钟的事。只不过,此时失态不明,没有人明说罢了。 这就给陆子峰出了个难题。这样一个衙门,用地多了不是,少了不是。倘若那衙门小了,还没落地先就失了威风,于后来的事物开展不利。倘若那衙门大了,引起州府忌惮。恐怕还没落地,就会胎死腹中。 陆子峰天资聪慧,胡大郎的脾气又是百无禁忌。这两人在一起,按道理不会遇到什么太大的麻烦。可就是这个经略司的选地,硬生生把两人给难住了。 两人绕着金山县转了两天,也没找到一块合适的地块。 眼瞅着已经到了小年里,各个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几根。 钱如意这两天里,就是和爷爷、奶奶说说话。帮凝翠和七嫂做些家务事。小七的媳妇虽然眼睛不好,可是手脚勤快,一刻都肯闲着的。这让钱如意万分的心疼,又十二万分的敬佩。 小七这几年在京城,冷落了媳妇和闺女,心里愧疚的很。这几日没事,就是围着妻儿转。一家子在一起,其乐融融。 陆子峰在人前总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样子,人后却忍不住露出愁绪来。话说这趟还是他头一次独立办差。如果办砸了,都不用别个来责备,他自己都会觉得没脸面。 钱如意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于是给他说了一个办法来。那就是把眼下她们居住的这座宅子,用来做经略司的衙门。这个地方够大,够空旷。关键是,这里是传说中的鬼宅,阴气儿重。除了朝廷的衙门,哪个能镇住呢? 这两厢里遇在在一起,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陆子峰还有些犹豫:“那咱们住哪里?我可是再没有多余的银子置办宅子了。” 钱如意也愁:“那你就不能从朝廷给你的经费里头,把咱们家宅子的银子扣出来。” 陆子峰两手一摊:“哪里有什么经费?” 钱如意顿时就将短眉毛一竖:“什么意思?朝廷使唤人当差,连经费银子都不给,指着人往里贴呢?” 陆子峰摆手:“那到不至于。朝廷的事你不懂。就算使一两银子,那都是得经过层层把关,才能下放的。如今咱们这经略司,连一块砖头都还没见,朝廷又以什么为依据拨银子呢?” 钱如意都快被气笑了:“那要按照你这么说。没见物件,朝廷不给钱。那他要是不给钱,又让人拿什么去置办物件去?这样算来,明摆着不让穷人家的有机会当皇差呗。” 陆子峰想了想,点头:“你说的还挺有道理。不过,要是连这点子事情都办不到,我想,就算是给了差事,将来养出来的也都是些庸人罢了。你想啊,那花钱买东西的事情,又有谁不会呢?” 钱如意道:“你也不用和我罗里吧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说朝廷用人,都像那刘皇叔点将呗。” “刘皇叔是哪位?” “刘备,卖草鞋的。”钱如意心里生气,有些不想和陆子峰说话了。闹了半天,陆子峰忙活的不轻,朝廷竟然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让陆子峰自己想办法变一个经略司衙门出来。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钱如意觉得憋屈。 陆子峰见她恼了,顿时秒变死缠烂打牛皮糖,缠着她道:“你倒是给我说一说,刘皇叔是谁啊。万一什么时候说起,别人都知道,独我不知道,露了怯。那可是要丢大人的。” 钱如意撅嘴道:“天底下打了去了,谁就能什么事都知道了?即便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大方承认了不就行了。有什么丢人的。?” 陆子峰又一想,竖起一个大拇指:“娘子一语点醒梦中人,为人处事,真该如此。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明明不知道,却还非要装成知道的样子,胡说八道,那才要贻笑大方呢。” 钱如意被他谦虚的样子逗的一腔愤懑都散了,叹息道:“我这样聪明灵慧一个人,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 陆子峰委屈:“我到底如何,才能不让娘子嫌弃?” 钱如意懒得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转了话头道:“你不是想知道刘皇叔是谁么?我告诉你好了。刘皇叔名叫刘备,原来是个卖草鞋的。是汉家天下的旁支,论资排辈儿,正好是汉皇帝的叔叔辈儿,因此都叫他刘皇叔。汉皇帝式微,天下大乱,群雄崛起,逐鹿中原。后来魏蜀吴三分天下。这刘皇叔就是其中之一。他手下有个大将,叫赵子龙。人送外号常胜将军。一日,刘皇叔为大计图,要攻打某地。派了赵子龙去。赵将军出发之时,只一人一枪一马。回来的时候不但攻下城池,还带回整整齐齐的三军人马。” 陆子峰听完,脸上露出倾佩之色:“果有这般神人么?” 钱如意两手一摊:“这个我哪里知道?左不过典故里这样讲的,我就这样讲给你听罢了。” 陆子峰道:“你那稀奇古怪的典故甚多,怎么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这个?” 钱如意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又不是专门说书的,一向是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没有想起来的时候,你们就是要听,我也说不出来。” 话音未落,凝翠从外头进来,问道:“说什么?” 钱如意的道:“说刘皇叔。” 凝翠顿时来了精神:“桃园三结义么?你们说到哪里了,怎么也不唤我来一起听?” 陆子峰笑道:“我都未曾听说过,你倒是知道。” 凝翠道:“那是自然的,我和如意在一起的时间比较久么。” 第二天,陆子峰又去找胡大郎商量。也不知两人商量的如何,到了中午的时候,胡大郎找钱如意要钱,说是过年了,他要去买些年货回来。话说胡大郎自来陆家,一向没什么花销。平日里饭菜都是和陆家一桌吃,陆子峰穿什么,他穿什么。钱如意那女红,真的不堪一提。也就将就能把布连在一起,能传出去遮个丑啥的。冬天冻不着,夏天……夏天不露肉就是她最求的最终目标了。 至于凝翠的女红,那就更不用提了,还不如钱如意呢。所以,有这俩人操持的家庭,就别指望能穿上什么精致体面的衣服。 说实话,这般境地,钱如意心里对胡大郎听歉疚的。毕竟,以前的胡大郎,上茅厕都用那丝绸缎子。 所以,胡大郎破天荒的头一次开口要钱,钱如意痛快的就拿出一个银角子来给他。 胡大郎看了看,将那银角子随手揣进怀里就走。 钱如意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担心的头皮发颤,嘱咐道:“你拿好了。” 胡大郎回头嫣然一笑,虽布衣荆钗却仿佛冬日里墙角突兀绽放的一枝梅花,于冷冽中开出一丛惊艳来。 177、全家出动 () 钱如意当即捂胸,暗叹:“额滴个乖乖,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个妖精。” 胡大郎对此,似乎十分满意,转身将一头丝缎般的墨发,甩的在半空中滑过一片炫影,而后飘然远去了。 “咳咳……” 陆子峰看见自己那个犯花痴的小媳妇儿,差点儿没把嗓子皮咳破。 钱如意回过神来:“有事?” 陆子峰唬着脸看着她。 钱如意省起什么,有几分心虚的解释道:“欣赏,我就是纯欣赏。” 陆子峰没好气道:“怎么不见你也欣赏,欣赏我?” “你?”钱如意眼睛一转,已经将陆子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语气中带着嫌弃:“有什么好看的?” 陆子峰差点儿没把鼻子给气歪了,一扭头,脚下带风,呼呼的走了。 他的涵养一向很好,一般二般的不生气,就算生气了,也只是自己闷坐着,不会找别的事。所以,钱如意也没当回事。可是,还没等过了一刻钟呢,小七大步流星就走了来,不由分说指着钱如意就骂:“你个死丫头,又干什么二百五的事了?” 钱如意莫名其妙:“我什么都没干,就在屋里待着了。” “你还敢嘴硬,信不信我抽你?你没干不着调的事,陆先生的脸能被你给气歪了?你就做吧,哪天陆先生做了大官,一准儿休了你,到时候看你去哪儿哭去。” 钱如意恍然大悟:“陆子峰去和你告状了?” 小七那个气啊:“许你不着调,还不许人家告状吗?陆先生现在在爷爷那里呢,爷爷叫你过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什么?”钱如意头皮一紧:“你说的不是真的吧?”钱如意怕谁?怕爷爷、奶奶着急啊。陆子峰真的掐她的七寸掐的毫厘不差。钱如意顿时就怂了,也不管小七骂她了,一把薅住小七的胳膊:“七哥救我。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 小七提住她的后脖领子:“我不信。你自己去跟爷爷、奶奶说吧。” 钱如意向后缩:“不去行不行?” “不行。” 钱如意是被小七提着脖领子,提到爷爷、奶奶那屋的。一进屋子她就来个恶人先告状:“爷,七哥打我。” 爷爷冷哼了一声:“打得轻,我要是再年轻些,都不用你七哥动手。” 奶奶也跟着帮腔:“你这丫头,真是从小把你给惯坏了,都嫁了人了还没有个人形。一天天的,什么事不着调干什么。” 钱如意是不会在爷爷、奶奶面前说出她望着胡大郎犯花痴的事情的,那样二老非得给气死不行。她转而剑走偏锋,指着一旁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的陆子峰:“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愿意把我爷爷、奶奶接来一起住了。你伪君子,烦我的时候自己不好讲,让我爷、我奶来教训我……” 一语未完,爷爷一鞋底就砸了过来:“你个兔崽子,长本事了是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胡说八道诬赖人陆先生。人家孩子自打进我这个屋,就一句差话没有说。倒是你,不打自招了。你要是不办不着调的事,人家孩子能烦你?” 其实,那鞋底子根本就没砸到钱如意,可是她怕爷爷、奶奶再审问下去,自己兜不住说出看胡大郎的事情来,那可就糟糕了。要知道,一个女人,没事盯着别的男人犯花痴,那可是十分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爷爷和奶奶真能被气死过去。 因此,她抱住腿就跳了起来:“哎呀,疼,疼,爷,砸的我好疼啊……” 陆子峰见了,顿时心疼起来:“如意。” 爷爷、奶奶也心疼啊,可是得撑着,向陆子峰道:“你别管,这丫头就是缺挨打。” 陆子峰怕爷爷再给钱如意以鞋底子,连忙道:“我不高兴不是因为如意,是因为公事。” 爷爷这才罢了,问道:“什么公事,让你这样为难?” 陆子峰这会儿,哪有什么公事可以拿来抵挡。钱如意见了,接口道:“朝廷要他来划地建衙门。可是,我们在路上耽搁了。眼看过年了,手里又没有银子,因此他才这样。真的不关我的事。” 爷爷呵斥道:“你闭嘴吧。我还不知道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而后看向陆子峰:“那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钱如意哪里是个能闭嘴的人呢?闻言道:“办法是有,不过也挺为难的。就是把咱们现在住着的这个房子,拿来做衙门。咱们另外再寻地方住。” 爷爷也发愁起来:“这都到了年下了,又去哪里找合适的房子呢?”他想了想:“这样,让你四伯给打听着,咱们重新回元宝村。一家人在一起,总归是有办法的。” 陆子峰连忙道:“那倒不用。就算这里做衙门,也是明年开春之后,我师父来了之后的事情。这中间,咱们可以慢慢的找房子。” 爷爷道:“那还发愁什么?” 一旁的小七道:“是不是没钱了?” 钱如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七点头:“我就猜到了。从京里回来,一路上连吃带住的两个来月,你们能有多少积蓄?不过,这也不用为难。等过了年,我把驴卖了,咱们凑一凑,差不多也能在这县城里置办个小点儿的宅子。” 钱如意一口回绝:“那怎么行。那驴可是你的宝贝蛋,小九那样要你都没给,怎么就能卖了呢?” 小七道:“那能一样吗?小九就是个不成才的,要驴是去充面子。咱们现在是真的遇到关坎了,一家子的老小,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爷爷道:“我看这个法子能行。要是还不够,你们不好开口,我去问你四伯他们几个借一借,一家人,总是会给抬抬手的。你们以后有了,再还给他们也是一样。” 陆子峰垂着头不说话。 钱如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望着小七:“你总是骂我……” 小七道:“你的性子,没人压着立刻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现在骂,以后也依然是要骂你的,要是惹急了我,抽你信不信?” 钱如意撅了撅嘴,没有反驳。 因为是小年了,凝翠孩子脾气,卖了糖瓜,拜过了灶王爷,就和笨笨还有小七的女儿丫丫在院子里分糖玩儿。小七说定了要买驴,就出去帮七嫂干活儿去了。陆子峰也接口出去了。 爷爷见孩子们在院子里高兴,也走出去晒太阳。屋里就剩下了钱如意和奶奶。 钱如意向以前一样,依偎在奶奶身边。忽然发现,奶奶不但老了,而且瘦的厉害,棉衣服下头几乎都是骨头。再想要像小时候那样,靠近她的怀里,已经不能够了。奶奶已然支撑不住如今的钱如意。 钱如意心里不由的发酸,悄悄的将自己的肩膀给奶奶做依靠。 奶奶熟稔的捻着线绳,乡下的老太太就是这样,只要能动弹一天,就不会让自己闲着。钱如意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奶奶忽然道:“陆先生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要对不起他。” 钱如意一怔,才明白过来,原来奶奶实在说她:“奶,你怎么这样想?咱们女人,从来都只有被人对不起的份儿,哪里对不起别人去?” 奶奶道:“你也不用跟我这里东拉西扯,就记住我的话就行。” 钱如意有些惆怅:“奶,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帮着陆子峰来压制我?” 奶奶道:“你没听你七哥说么?你的性子,不压着还不要成精了?” 钱如意郁闷起来:“那是你们不了解陆子峰那人。” 奶奶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他怎么了?欺负你么?”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闷闷不乐道:“给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奶奶更加紧张起来:“你不说,是要急死奶奶吗?” “就是……那个……”一向脸皮极厚的钱如意,忽然间双颊滚烫起来,伏在奶奶肩膀上,在奶奶耳畔低语了几句。 奶奶怔了怔,随即就呵呵笑起来:“你这丫头,说你什么好。看着挺精巧伶俐的,原来也是个傻子。” “奶……”钱如意有些羞恼了。 奶奶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你啊,你啊,奶说你个什么好。那个爷们儿看见自己的女人不都那样,要是看见你啥都不想,那才毁了呢。” 钱如意好奇:“奶,我爷也那样?” 一句话成功把奶奶问成一个大红脸,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没规矩,大姑娘家家的,整天胡说八道。” 钱如意撇了撇嘴:“我就知道不是,你骗我的。” 奶奶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上,咬牙切齿,颇有恨铁不成钢之势:“你个傻丫头啊。” 钱如意滚到在炕上,打个滚儿脸朝上,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那会儿糊里糊涂就怀上笨笨了,可是笨笨现在都两岁多了,我想要个女娃吧,这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奶奶瞥了一眼她平平的肚皮:“那是缘分没到,等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钱如意摇头:“我总觉的,是陆子峰在搞鬼,我才怀不上的。” 奶奶轻嗤一声:“难怪你七哥总骂你作。你都不让人家孩子碰你,你自己要是能怀上娃,那不奇了怪了。” “哪有。”钱如意是不会承认的。这也不是她不想就能办到的。陆子峰表面上看着文质彬彬的,可是…… 钱如意捂脸长叹:“他就是个骗子。” 奶奶呵斥道:“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人家孩子,给人家孩子冤枉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换个别的无情无义的,一年半载不摸你的边,到时候你才知道哭。” 钱如意根本没把奶奶的话当回事。 因为这里打算将来做经略司衙门的。抽空的时候,陆子峰和胡大郎、小七,三个男人就开始着手修整。这个时候就看出小七的长出来了。论和泥还是搬砖,小七都能甩陆子峰和胡大郎一大截子。住在县城的四伯,抽空的时候也和儿子来帮忙。 等到了大年初一,住在元宝村的叔伯们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知道陆子峰要修整这个地方做经略司衙门之后。刚过了年初五,大伯就领着一大票子侄和钱家本家的青壮们,浩浩荡荡来帮工了。家伙什儿都是自备。只要管饭就行。 小七卖了他的驴,不过那驴钱没有置办成宅子,而是买了粮食,都给那些帮工的人们当伙食了。四五十口子的青壮吃饭,做饭可不是个轻省活儿。就凭钱如意和凝翠,以及小七媳妇三个,根本就做不出来。 乡下的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六婶子,以及县城居住的四伯母带着堂嫂,都来帮忙。为了陆子峰人生中第一次单独办差的差事办的好,办的漂亮,钱家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了。 一个月时间,在陆子峰老宅原有的基础上,一座亮堂的,气派的崭新衙门就建成了。前头那个敞亭,改成了经略使议事大厅,两边加盖了班房,预备上差应卯的人在那里歇脚。议事厅后头是司事房,就是各部门办公的地方。因为经略司是个能衙门,军政一手抓,所以工、农、吏事房一应俱。这个院子就是陆子峰和钱如意一大家子之前居住的院子了。院子的后头又盖了马房,盖了杂役房。两侧还有侍卫房。总之,凡是该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也都盖好了。 大家听说陆子峰将这里让出去当了衙门,自己一大家子没地方住。顺手又在新建的经略司衙门后头的空地上,盖起了五间泥坯茅草正屋,三间厢房。住下这一家子是足够了。 工钱是不要的,乡下人家一惯这样,有事了互相帮忙,管饭就行。饶是如此,陆子峰那清贫的家境,也是难以支撑,将跟随了自己几年的瘦马也卖了。 钱如意都不能提这事,提起一次骂太子勇毅一次。可是,骂骂也就自己心里舒服一会儿,啥用不顶。 卫善过了正月十五才从京里启程,算着日子,要是顺利最多一个月也就到了。可是他却足足在路上走了三个月,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他不来,陆子峰之前修建衙门垫付的银子就没人给报销,陆子峰的俸禄就没人给发。家里老的小的,靠小七去打零工支应着。钱如意心里对卫善那仅剩的一点儿感激之情,都被消磨殆尽了。虽然不好在陆子峰的面前骂他,可背地里没少骂他老匹夫,伪君子。连带着给陆子峰脸色看。 178、三升米 () 陆子峰知道她为什么给自己脸色,但是也无可奈何。家里的状况确实不好。要不是有小七,有钱如意的娘家一大家子接济,别说他还拖家带口的,就是他自己,也都要饿起来了。 不过,卫善没到,从京里调来金山县经略司任职的大小主薄,各房典吏陆陆续续都到了。陆子峰是打先锋的,自然要负责接待。别看没钱拿,整日里还都忙的脚不沾地。他也实在没多少时间看钱如意使小性子的。 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钱如意还不是个巧媳妇。陆子峰不挣钱,不着家也还罢了,隔三差五还向家里伸手。就好像那衙门不是为朝廷建的,而是为他建的一样。 钱如意原本想把爷爷、奶奶接来享清福的,结果还要二老跟着她吃糠咽菜。可是,抱怨过了日子还是要过。没钱没粮,一天不吃饭就得饿起来。 隔三差五就玩儿消失的胡大郎回来了。原来他拿了钱如意的银子去做买卖。只是本钱实在是小,一时间也赚不来多少钱。看见一大家子捉襟见肘的日子,估计是胡大郎自打出生就从未遇到过得困境。 陆子峰也是焦头烂额,三番两次去书信催卫善赶紧来。可他急,卫善不急。还在路上慢悠悠游山玩水呢。时不时还访个故交旧友。 陆子峰愁得,和胡大郎和小七在一起商量怎么办。 这光出不进的日子,那谁有主意啊。 忽然,胡大郎抬眼扫了一下从一旁经过的钱如意。 陆子峰眼皮一跳:“怎么个意思?” 胡大郎道:“咱们家倒是有个现成的财神奶奶。就是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谁?”小七眉毛一挑:“你说如意吗?她……就是个丫头片子,饭都吃不多,能干什么?不行,不行。” 胡大郎道:“我又不是让她去干什么丢人的事。” 小七道:“那你说她能干什么?” “讲典故。” “你让如意去说书?那可是下九流干的营生,不行。”小七都不用跟陆子峰商量,断然拒绝。 “呸……”胡大郎啐了他一口:“你才让干下九流的营生。我是让她将典故讲出来,我和先生先誊抄下来,之后拿到京里去,寻个大家卖掉。这样的银子,怎么就赚不得?” 陆子峰精神一振:“能行么?如意讲典故,总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胡大郎道:“不是还有你么?难道你读了那么年的圣贤书,这种小事还能难得到你?” 小七忧愁道:“就算咱们写出来,又去哪里找那出得起价钱的大家。而且,这里距离京城那么远,这一来一去,黄花菜都凉了。” 胡大郎拍一拍自己的胸膛:“小瞧我是不是?信不信我这两条腿,从京里打个来回也就三五天的功夫。” “你就吹吧。”小七根本不信。 胡大郎忽然起身,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站在了门外。 小七转头:“你捡了个啥?” 胡大郎将那东西扔在他面前,原来是小孩儿玩儿的响串儿。就是用小木棍儿串在一起,一摇动就会叮当响的一种小玩具。 小七捡在手里:“这不是我闺女的么?你哪里捡着的?” 胡大郎还没有说话,丫丫从外头哇哇大哭着回来了。 小七起身问道:“怎么了?” 气喘吁吁跟在她后头的笨笨道:“丫丫的……嗖……飞了……” 小七这才知道,这玩具是刚才胡大郎在一眨眼的功夫,从外头玩耍的丫丫手里拿的。他顿时苦笑不得,将那响串儿还给自己女儿,望着胡大郎:“那么大个人,干得都是什么事?” 胡大郎挑眉道:“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要是再不信,我把你闺女放树叉子上你信不信?” “信,我信了还不行。” 几人说干就干。陆子峰是个读书人,随时随地都带着笔墨的。立刻就在屋子中间简陋的桌子上铺开纸张。将钱如意请过来,让她开讲。 钱如意诧异至极:“你们不是开玩笑的吧?自古出书立典的都要饿死。你们弄这些野史外传,吃饱撑的么?” 胡大郎道:“要是你们,只怕真的要饿死。遇上我,就不一样了。这天底下,人都能买卖,更别说典故了。你只管讲,换钱的事情交给我就是了。” 钱如意看着他:“那你说说,眼下京城的坊间,什么样的典故最赚钱?” 胡大郎略沉吟了片刻,拿眼角斜睨着陆子峰,似笑非笑道:“真要我说,自然是越香艳的,越赚钱。只是怕先生正人君子,怕污了笔墨,不肯书写。” 陆子峰冷哼:“你倒不怕那要讲的人,说不出口。” 钱如意道:“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陆子峰看了她一眼,目中颇多幽怨。 钱如意当没看见:“说起香艳,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就叫做《秦淮八艳》。” 陆子峰低咳一声:“换一个。” 钱如意从善如流:“将军。” 陆子峰道:“什么意思?” 钱如意道:“一个红尘女子。” “换一个。” 钱如意道:“那可就没有香艳的了。” 陆子峰闷声道:“不计什么都行。” 钱如意反问:“那之前的为什么不行?” 陆子峰沉着脸色不语。 小七一巴掌拍在钱如意脑袋上:“让你换就换,嗦什么?” 钱如意捂着脑袋控诉:“你是哪边的?” “我是中间的。你想了这些,不是风尘就是那啥女人,就不能想个庄重点儿的?” 钱如意道:“那我是女的吗?能想起来的自然都是女人的典故。我要是个男人,早就去边关建功立业去了,还能在这里,一天天的挨打受气?” 小七指着她的鼻子:“你要反天是不是?那你婆婆也是女人呢,人家不就上战场建功立业去了。你笨就是笨,让你变成男人你也这样。” “打住,打住……”胡大郎有些听不下去了:“你们吵的我脑袋瓜子直嗡嗡,等我出去你们再吵。” “谁吵了?” “谁吵了?” 钱如意和小七几乎异口同声的否认。 胡大郎表示自己败退。 钱如意白了小七一眼,气呼呼道:“《花木兰》行不行?” 小七道:“这个花木兰又是哪个窑姐儿?” 钱如意忿忿然道:“她可是巾帼大英雄,把你们男人都比的靠边站的大英雄。” 小七眼睛悄悄看着陆子峰,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于是点头道:“这个还行。那就这个吧。” 把钱如意给恨的:“你以后不是我哥哥了,你是陆子峰哥哥。我以后管你叫大伯子。” 陆子峰早已提笔,催促道:“你倒是快讲啊,咱们家还等着换米下锅呢。” 钱如意仰天长呼:“我到了八辈子血霉了,遇见你们这些臭男人。” 小七又要骂她,陆子峰轻声道:“劳烦七哥帮我研墨。”小七那个没骨头的,颠颠儿凑过去,给陆子峰研墨去了。 钱如意一肚子的憋屈没地方发泄,瞪眼道:“你可听好了,我就说一遍。有民歌云……” 陆子峰挺直脊背,打起精神。 钱如意道:“唧唧复唧唧……” 小七打断她:“你说话就好好说,唧唧什么?学小鸡叫唤啊?” 钱如意翻了他个白眼:“你懂个什么?” 陆子峰抬手,示意小七噤声,小七这才闭上了嘴巴。 钱如意从头再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小七一拍手掌:“这句我听懂了。有个叫木兰的丫头,在织布。” 钱如意怒道:“你还听不听?不听我走了。” 陆子峰示意小七不要插嘴。 小七道:“先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惯着这丫头了。她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七嘀咕着,看见陆子峰看他的眼神,连忙闭上了嘴巴。 钱如意只得再次从头开始:“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她的长项就是说话,说上一两个时辰不带变音儿的。可是,陆子峰却不行。捏着个毛笔写字儿,写一两个时辰不停真的不轻松。 实在没办法,只好中途换胡大郎来写。 话说这还是大家第一次见胡大郎写字儿。那字儿写出来,钱如意看了半响,愣是一个字儿也没认出来。难为陆子峰竟然能将这天书一样的文字看懂。这一点,钱如意表示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人用了两天时间,才把《花木兰从军》整理出来。当晚就由胡大郎带着往京城去了。 而陆子峰则赶紧的去四处奔走,借粮去了。 整个经略司,如今七八十口子,都是要靠着他吃饭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陆子峰已经日夜操劳,瘦的都脱了相。钱如意都怀疑,这货最终会败倒在事必躬亲这四个字上。 他来到这金山县,谁又体谅他一分了?又何必这样的卖命呢? 但是,回过头来,这也是钱如意无比敬佩陆子峰的地方。他想要干成的事,就会毫无保留的身心投入。钱如意身上最缺的就是这种恒心,这种坚持,这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如果换成钱如意,她一早就撂挑子跑路了。 钱如意会干的事不多,比如绣花,比如下地,她都是干不了的。但是挖个野菜她还是会的。家里拮据,填饱肚子是首要的。家务活儿有七嫂,经过了这小半年的修养,七嫂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依旧不如以前,但就算是这样,做出来的活计也比钱如意做的漂亮。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笨笨和丫丫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远比寻常人家的娃要懂事的多。平常由爷爷、奶奶略看顾些也就行了。 一开春,田野里的草才露黄绿,钱如意就和凝翠做伴儿,去县城的周边挖野菜。话说,小时候家里穷,天不饱肚子,钱如意没少干这个,谁能想到,如今太平盛世,她好歹也是个九品主薄的媳妇,竟然还是要干这个。要说心里不窝火,那是假的。可要说她就感觉到怎么难过,那是没有的。她只是替陆子峰叫屈。 这两口子各忙各的,尤其是钱如意那小身板,一天下来都快累瘫了,就算是心里憋屈,也是没力气和陆子峰吵架的。 话说自胡大郎走后不过才两天的时间,钱如意就已经觉得分外难熬。陆子峰那里七八十口子一天三顿都是要吃饭的。得亏陆子峰是在金山县长大的,向乡里乡亲的都熟悉,原先也能在米粮铺子里赊欠些米面来。 可这日子久了,比人家也是日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愿意赊欠给他,而且,偶尔已经有人来要账的意思,虽然都还没有明说,各自保持着脸面上好看。可钱如意明白,如果陆子峰再拿不出银子来,这层脸面也就保不住了。 而此时的陆子峰,还要想方设法的四处游走去为那三升米绞尽脑汁。都说读书人清高,陆子峰这书,估计是独辟蹊径,独树一帜第一家,古往今来再难找第二个。 枉他满肚子的诗书,都不如三升米面来的实在。 陆子峰被愁的吃不下,睡不着,一夜之间就起了一嘴燎泡。夫妻本是一体,钱如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陆子峰前脚离家,钱如意后脚就起床,叫了凝翠去挖野菜,希冀着能多挖一些,陆子峰那边也能省一些菜钱。 俩人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还没亮。等了一会儿城门才开了。才出城门,就遇见一辆驴车。看样子是要进城。这样的事情每天多了去了。所以,钱如意也没想那么多。 两人正要绕过驴车,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唤道:“如意。” 钱如意心头一颤,抬头看去,才发现赶车的竟然是赵丰收。话说这还是自钱如意匆忙嫁给陆子峰之后,三年多第一次和赵丰收这般近。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见赵丰收,肯定会非常生气。气他当初软耳根子,听她奶奶的话,背信弃义。可事实证明,并不是那样。也许是现如今的日子早已让她精疲力竭,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生气。也许,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对赵丰收希冀过什么,更别提感情。嫁给赵丰收,或者嫁给陆子峰对于当时的她来说,都差不多。 她就那样直直的看过去,就像以前小时候一样。 179、想个更厉害的 () 赵丰收垂了头,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腼腆。 钱如意道:“你进城啊?” “啊。”赵丰收仿佛这才六神归位,匆匆抬头瞥了钱如意一眼,又垂下了头:“我来给你送些粮食。” “啊?”钱如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过去的许多年,赵丰收几乎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拿过主意。他总是游走在他奶奶和父母之间,轻易就倾尽自己的所有。 “这粮食……”钱如意不会相信这粮食是赵丰收家的任何一个人让送的。这么一大车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 赵丰收似乎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这粮食肯定是正路来的。你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他说的非常急,生恐钱如意不相信一样,到了最后,眼泪都急出来了,含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是,我是说,这样一大车粮食,你奶奶同意你送来吗?” 赵丰收嘴角一绷,瞬间绷成一条直线,不言语了。 这人就这毛病,一言不合就装哑巴,问死了都不吭气那种。 钱如意有些头疼,嘀咕道:“你怎么还是这毛病?” 赵丰收又垂下了头,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凝翠看着那一车粮食,戳了戳钱如意:“如意,那这粮食咱们要不要?” 钱如意正在思索,就听赵丰收急急道:“要,怎么不要。你们的状况,我可是都打听清楚了。陆子峰现在满世界的借粮食,你家里都吃了好些日子的野菜汤子了。如意的身体弱,那怎么能行呢?” 凝翠依旧看着钱如意。 钱如意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这会儿的神色肯定前所未有的萎靡不振。赵丰收说的不错,就她这身体素质,想要治死她真的十分容易,饿上几天,野菜汤子吊上几天,差不多就完蛋了。 她怕死吗? 不怕。 可是,她要是死了,娃怎么办?爷爷、奶奶会怎样? 又可是,钱如意虽然穷家长大的,但其实钱家人口众多,在乡下,人多就是权势。钱如意还真没有拉下脸向谁伸过手。就连那时候卫如言接济她的东西,都是卫如言好言好语派人给她送家里,她才收下。 人生中遇到的难事肯定不止钱如意现如今遇到的这些,但是,现如今这种形势,却是令她最最为难的,因为,如果接受了赵丰收的粮食,她的骄傲将会无处安放。 但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更别说钱如意根本就不是英雄。家中老少饥肠辘辘,面对这样一车粮食,真的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她最后还是选择将骄傲抛在一旁,咬牙选择了妥协:“那就算我们两口子借你的吧。” 赵丰收点头:“行。” 钱如意看向凝翠:“你会赶车吗?” 凝翠道:“会。” 赵丰收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失落:“我可以帮你送回家去的。” 钱如意摇头:“还是不要了。毕竟我已经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这样不好。” 赵丰收怔住,一副又快哭了的表情。 钱如意侧身坐在车辕杆上,催促凝翠:“咱们回吧。” 凝翠点头,赶着马车回城。 因为是清晨,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赶着车才绕过府前大街,就见一消瘦的身影在料峭的寒风中孑然而行。那身形,伶仃寂寥的令人心疼。 钱如意下意识就呼吸一滞。 凝翠道:“那不是先生么?他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钱如意道:“还能为什么?借粮食呗。” 凝翠已经呼唤起来:“先生……” 陆子峰回过神来,将一双不满血丝的眼睛投了过来。 凝翠驱车走到他面前,兴高采烈道:“先生,咱们有粮了,回吧。” “粮?”陆子峰看着驴车上的粮食,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又是大伯送来的么?这怎么行呢?他们也要过日子的。” 钱如意如实道:“赵丰收送来的。” 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陆子峰消瘦的脸皮抖了抖:“你去找他借粮了?” 钱如意听出他语气中的醋意,压抑在心头的不满顿时爆发:“有区别么?” 陆子峰的眼眸沉了沉,但是因为是在大街上,所以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吩咐凝翠:“你们先回去吧。” 凝翠道:“你不回去么?” 陆子峰已经转身:“我走着回去。” 凝翠还疑惑:“怎么先生看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呢?” 钱如意忿忿道:“读书读傻了呗。” 不管怎样,赵丰收这一车粮食就仿佛及时雨,暂时解了陆子峰的燃眉之急。甚至认真讲起来,也救了钱如意一命。 胡大郎说他三两天能回来,但其实来回用了六天时间。这已经是非常快了,寻常人坐车,也得走十天半个月的,还得是快马加鞭,路上不出插曲那种。 钱如意不知道胡大郎是怎么把那薄薄一叠《花木兰从军》给卖出去的,更不知道卖给了谁。只知道,他把那两张纸卖出了天价,整整一百两银子。 有了这一百两银子,接下来的日子大家才宽裕了很多。但是,也只是熬到卫善到来,陆子峰才得以卸去肩上的责任,松了一口气。 因为去冬路遇大雪,耽误了行程,所以,陆子峰虽然为了这个经略司新衙门费劲心力,但是嘉奖是没有的。那卫善说得好,如果不是看在他和陆子峰师徒一场的分上,陆子峰一个玩忽职守之罪是跑不了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钱如意,气得差点儿没当场就提个擀面杖去找卫善理论。 但是,这些日子,陆子峰心力憔悴,她也跟着耗费心神,她那小身板早已不支,没等别人拦她呢,自己先倒了。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等她好起来的时候,那气性早不知道被病魔折磨的消散多久了。 陆子峰的俸禄恢复正常了,可是之前他为了安置那些提前陆陆续续到来的经略司的典吏,执事们欠下的帐,卫善给他来了个一概不认帐。那些债主冲着陆子峰来要账了。 陆子峰是个君子,断然不会做出赖账的事情的。因此上,日子还是过得焦头烂额。更有甚者,因为陆家经常有债主光顾的缘故,卫善以陆子峰风评不佳为由,将他好不容易当上的主薄给撸了。虽然他还是九品的官阶,却让他去马房喂马。气得钱如意在家里指着卫善办差的正堂,骂了好几天。她算是看出来了,卫善就不是个人玩意儿,成心不让陆子峰好过,想要把他从经略司挤兑走。 陆子峰也是一筹莫展。 胡大郎道:“这样不行。这一家老小,总得先填饱肚子。” 陆子峰无奈:“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如今实在无计可施。” 胡大郎笑道:“你守着个财神奶奶,怎么总说这样丧气的话呢?前儿那《花木兰》虽然只卖了一百两,可是一入京城就掀起一片浪潮。如果再有一个,定然不止这些银子。你若是想安心做个财主,还是很轻松的。” 陆子峰根本不信:“你就不要安慰我了。就是之前那一百两,我都不信你是真的卖那典故得来的。” 胡大郎指着他:“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读书人有风骨自然是好的,可要是自高自大,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字千金这个词么?” 陆子峰道:“那是求字,和这典故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自视过高,这就是了。难道笔墨文采,还有高低贵贱之分么?你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很是瞧不起如意的文采,所以不肯承认?” 陆子峰顿时翻脸:“如意是我妻子,你一个外男怎好这样直呼她的闺名?” 胡大郎并不惧怕他,冷笑一声:“我一向这样,你也不用装腔作势来吓唬我,我是不吃那一套的。如果我真的要对她不敬,也轮不到你什么事情了。你只说,是不是我说到你的痛点了,所以你才恼羞成怒?” 陆子峰沉默。 胡大郎道:“那就是了。你也不是真心的待她,自然是看不见她的好的。” 陆子峰反问:“难道你就能看见了?” 胡大郎摇头:“如隔千山万水,遥遥一望而已。” 陆子峰有几分颓然道:“那你可知道,她也是不肯心意对我的?” 胡大郎摇头:“你这个样子,可是让人看不起的很。难道你差事丢了,连往日的品格都丢了么?怎忽然变得这般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陆子峰叹道:“我原来以为我不会计较。可是,越是到了后来,越是身不由己。就算她多看了谁一眼,多提了谁一句,我这心里都跟钝刀割了一般的难受。” 胡大郎抱臂斜倚在门柱上,眺望这远天的云彩:“这种事,我是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建议的。因为我也不懂。” 陆子峰道:“你说,咱俩到了最后,会不会成为敌人?” 胡大郎转头:“那谁说得准。” 陆子峰愣了许久:“我去找如意。” 胡大郎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胡大不是那龌龊的人,最起码不会干那鸡鸣狗盗之事。” 陆子峰抬头:“我有些不信。” 胡大郎笑道:“信不信由你。”说完,他反而率先出门而去。 “胡大郎,你什么意思?”陆子峰望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胡大郎头也没回:“我叫胡不取。” 陆子峰嘀咕了一句:“滚蛋的胡不取。”骂完了,心里忽然松快了许多,自言自语道:“原来做一个俗人,竟是这般。早知道,我还读什么圣贤书?” 话音未落,就见宋义守从侧门走来,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陆子峰笑道:“没什么。我在说,要早知道我后来会是个喂马的,当初何必读那些书?如果不读书,说不定早早的喂马,这喂马的功夫要比现如今好许多。” 宋义守袖着手,将他上下打量了又打量:“我还以为你乍然被贬,心里不知道怎么拗不过弯儿来,特意的来劝慰你,谁知道你倒是想得开的很。年纪轻轻的,这般胸怀也是令人佩服。” 陆子峰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胸怀,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宋义守道:“这句话我喜欢。”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宋义守忽然靠近陆子峰,低声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子峰道:“但说无妨。” 宋义守犹豫了片刻:“还是算了。” 陆子峰指着他:“你怎么这样,闲极无聊来逗着我玩儿是不是?” 宋义守道:“总是师傅徒弟,老子儿子之间的差池,我要是说得多了,不显得我调拨离间么?所以我还是不说了。” 话都说道这里了,陆子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谁和谁是师傅徒弟,老子儿子?只有他和卫善,卫长风啊。他自幼被卫善收养,即为师徒,又是父子一般。 他们之间的差池。他们之间有什么差池? 陆子峰满怀心事的回到家中。钱如意自然是看得出来的,问道:“又怎么了?难道人倒霉真的喝凉水也塞牙缝,你好端端的去上差,被狗咬了一口么?” 陆子峰摇了摇头。 钱如意递了一块干粮给他。 陆子峰看了看,这桌子上只有他和钱如意两个,于是问道:“他们呢?” 钱如意道:“都吃了,就剩你自己了,快些吃吧。” 陆子峰怅然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暖意,傻乎乎道:“如意,我没有看不起你。有你真好。” 钱如意莫名其妙:“你脑袋被门挤了吧?” 陆子峰自知失言,低头吃饭。 钱如意就坐在他旁边絮叨:“你说这朝廷真不靠谱,把你撅在这金山县,受了多少苦,做了多少难,一句莫须有的罪名,就把那些功劳都抹杀了。要都像这样,谁还肯认真给他办差。” 陆子峰摇头:“要都你这样想,百姓怎么活?” “咦……”钱如意鄙夷道:“你这话当真要笑掉人的大牙,自来那些当官的,谁拿老百姓当过事。” “所以我才不能做那样的官啊。” “噗嗤……”钱如意实在没忍住:“你个喂马的,算什么官?” 陆子峰笑道:“弼马温啊。” “哈哈……”这下钱如意真忍不住了。 陆子峰道:“家里现在依旧揭不开锅,我是没有办法了。所以还得靠你。胡大郎说,你上次讲的花木兰很好,如果再有一个新奇的典故,能比那个值更多的钱。咱们家欠人的帐,就有着落了。” 钱如意道:“这有什么难得。你等着我再给你想一个比花木兰更厉害的。” 陆子峰点头。 门外的凝翠听见了,连忙就搬个板凳进屋来做好,擎等着听钱如意讲故事。 180、弼马温 () 钱如意见了,索性道:“反正天也要黑了,索性咱们就去爷爷、奶奶屋里,大家聚在一起,我讲起来也有意思些。” 凝翠举双手赞成。这么久以来,这丫头已经被钱如意给带的,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于是,钱如意书场,正式开说。 她让笨笨给她找了一块木头来做醒木。将那醒木一拍,先念一首开场诗:“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话说某朝某代,有杨氏一门忠良……” 静谧的小院儿里,响起钱如意清润明亮,抑扬顿挫的声音,将一卷《杨门女将》的故事,徐徐讲来。 《杨家将》很长,一天是讲不完的。不过也不着急。还没到年关底下,那些催债的也还都不是太急,脸皮厚也还能拖些日子。钱如意讲着,家里不计谁忽然想起什么话题来,就打一阵子的茬,仗陆子峰闲暇了整理,出来的书才能看。 陆子峰被贬到马房之后,小七不忍心他一个读书人,天天和马粪打交道。于是经常去替他。马房和一家子居住的地方就隔一堵墙,当时为了放马,进草料方便,墙上还开着一个角门。照看起马匹来,十分的方便。 这样一来,陆子峰就空闲了下来。他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很是疲惫,正好休息一下,顺便整理书稿。整理出来一部分,就给胡大郎带去京城。 小七又不放心他在京里的牛羊,嘱托胡大郎帮他带回来。若是带不回来的,就让给他折现成钱。这一方面,胡大郎是比任何人都在行的。 胡大郎自在惯了的,自然是不会帮他往回带牲口,于是都给他卖了。小七得了钱,就在原来居住的泥坯茅草放旁边张罗着盖砖瓦房。胡大郎劝他拿那些钱当本钱,做生意。小七不肯,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盖自己的房子重要了。 如此半年。 陆子峰不但还清了欠下的各种债务,还有结余。 小七的新房子也建成了,一大家子欢欢喜喜搬进了新房子。原来的旧屋就当堆放杂物和草料的屋子了。乡下人做事情,就是一样好,比较实诚。自从陆子峰去喂马,一家人都把经略司的马当成自己家的牲口伺候了。喂得那是相当的精细。那马,一匹匹膘肥体壮,钱如意都有些担心它们长的太肥,跑不动了。 凝翠自告奋勇,管遛马。其实她那点儿小心思,谁不明白呢。她是想寻机会见卫善一眼。那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脑袋秀逗了一样,就看卫善那半拉糟老头子对眼了,一心要给卫如言当小妈。 可惜,卫善自从来到金山县的经略司衙门上任,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去访友。就好像他不是来做官,是来休闲养老的一般,凝翠最多在马棚转悠一圈,根本就摸不着卫善的边。 钱如意还奇怪,不是说经略司权力很大,是专为经略边地而成立的么?怎么看着像个闲散的衙门呢? 卫善这个经略司都不干事,更别提底下那些人了。这也不能怪那些人,在这经略司里,一天天除了吃饭喝茶,真的是什么事情都 没有,总不能去抢那杂役的饭碗,让各房主薄带着手底下的人去打扫庭院吧? 陆子峰对于钱如意的疑问,只是略略沉默了片刻:“咱们有事情做,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哪里还管的了其他的?” 钱如意赞同,陆子峰现在也就是个养马的弼马温,养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只要朝廷不短缺他的俸禄,真的没什么可抱怨的。 话说,陆子峰是挺清闲的。清闲得他闲来无事,就带着小七和胡大郎,走亲访友去。当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陆子峰真的不愧是卫善一手教养长大的,一样的德行。 这个钱如意也管不着。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眼看着暑热消退,已经到了八月中秋。钱如意正在家里和七嫂闲说话,门外头来个小子,问道:“这是陆家么?”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笨笨听见了,跑到大门口:“这是钱家。”这小子的口齿随钱如意,自幼就伶俐。当然了身高也随钱如意,不大点儿个个子。 那小子看见笨笨回了话,于是问道:“小孩儿,那你知道陆子峰陆大爷家在哪里么?” 笨笨小大人一样说道:“家父不在家,你有事可以告诉我。” 那小子顿时就觉得这娃靠不住,前言不搭后语的。于是不再理会笨笨,而是接着高声呼道:“家里有人么?” 笨笨不乐意了,指着自己道:“我不就是人么?” “你个小孩儿,话都说不清楚。” “我再小那也是男人,家父不在,家里就我当家。” 那小子顿时就笑了起来。 不过,这可不是笨笨诚信捣乱才这么说。他说的都是爷爷日常灌输给他的思想,也是这个世界的主流思想。这世界,男尊女卑是明摆着的事。家里要是没有男人,就算一屋子的女人在家,别人要是问:家里有人吗? 女人们也都会回答:没人。 如果家里那怕有个三尺高的小男孩儿,别人问:家里有人吗? 也会回答:有人。 瞧见了没,女人根本就不算人。所以,钱如意能这样瑟着活到现在,真的是连老天爷都眷顾她的了。 那小子笑了一会儿,向笨笨道:“好,既然你家里,你说了算。那你告诉我,你爹姓陆,怎么住在姓钱的家里?” 笨笨一本正经道:“我娘姓钱,这里是我舅舅家。”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小子恍然大悟:“原来这样。那我还省了力气了。跑一次腿儿就办成两件事。”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封大红烫金的请柬,递给笨笨:“把这个交给你家大人,可千万别弄丢了。就说葛老爷要过寿,又恰好大爷的小公子满月,特意来请你爹和舅舅他们,去赴宴。” “哦。”笨笨将那请柬收了:“我知道了。” 那小子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笨笨有模有样的向他挥手告别:“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 见那小子走远了,笨笨才拿着请柬回屋。 七嫂有几分嗔叱道:“那样小个孩子,你倒是放心他独自处事。” 钱如意笑道:“爷爷教出来的孩子,还有不放心的么?”说着将那请柬打开来看了看,随手放在了一旁。 七嫂问道:“怎么?” 钱如意有些头疼:“是葛家的,说是葛老爷大寿,他家大爷新添的小公子又正好满月,所以,把咱们这些穷亲戚都想起来了。” 七嫂原来在葛家做过丫头的,闻言‘哦’了一声:“要说那葛老爷,也还好。虽然财大气粗了些,可谁让人家真的有钱呢。大爷和二爷为人也算平和。唯独三爷……”她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反正我有些怕见他。” 钱如意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呢?你看看小九,就好像看到三舅的样子了,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咱们怎么说也是和葛家是至亲,老话说,娘亲舅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咱们要是不去也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葛家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咱们得事情,显得咱们刻薄。” 七嫂有些犯愁:“我不想去。我原是做过人家家里的丫头的。如果去了,难免让人看低了你哥哥。” 钱如意想了想:“这样,到了那天,我和七哥去走一走罢了,你就留在家里照看爷爷、奶奶和孩子。别人问起来,也有个由头。” 七嫂点头:“行。”转而又忧愁起来:“那咱们要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呢?总不能空着手去。” “这个你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这边正说着话,就听外头的笨笨叫嚷起来:“你们是谁,怎么闯进我家里来了?” 钱如意连忙起身,掀开门帘看去,心里顿时就一阵钝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钱五郎和葛六女。笨笨不认识他们,拿个大棍子对着他们,一副保护家庭的架势。 钱如意怕儿子吃亏,一边几步跑过去,一边就扯开嗓子呼喊:“凝翠……”现如今,家里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凝翠了。以钱五郎和葛六女的德行,根本就不可能和钱如意用嘴巴讲理的,极大可能就是三句话说不到头,就动气手来。 钱如意可不愿意平白吃这亏,而且这亏吃了是没办法找补回来的。所以她第一时间选择了躲避,叫援兵。 她才将笨笨搂进怀里,钱五郎已经叫骂着:“你这个小奴才,你妈都不敢对我这样,你个小东西竟敢打我?”说话间,一巴掌打向笨笨的脑袋瓜子。 钱如意搂着笨笨就往后急退。钱五郎这一巴掌打空了,才没打到笨笨头上。把钱如意给气的:“爹,你干啥一进门就打我儿子?” 钱五郎不分青红皂白:“我打他还是轻的,我还要打你呢。”说着就要来打钱如意。 钱如意早有防备的,抱起笨笨转头就往屋里跑。 丫丫吓坏了,缩在院子的柴火垛边,拼命往柴火里钻。 钱五郎接连两下都没打到,自己也气得不轻,赶着就往屋里来打钱如意。钱如意将房门栓了,用身体堵住。 钱五郎进不去,只能在院子叫骂。 可惜,这里除了前头的经略司衙门,周围连一个邻居都没有,任凭他叫骂的厉害,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更没有人来拉架。爷爷气得要出去,也被钱如意和奶奶劝住了。 钱五郎在院子里骂了半天,见没人搭腔。自己也是无趣,于是捡个凳子坐下休息。葛六女寒着脸,仿佛别人都欠她钱一样。寻常,葛六女就算有什么心思,都是背后戳戳钱五郎。她自忖是有身份的大户人家小姐,是不会亲自出马办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的。今日连葛六女都出马了,钱如意心里就已经明白,这两口子今天是磨快了刀,要狠狠宰钱如意和小七一刀的。 只是,最后能不能得逞,钱如意有些不太看好。 七嫂忽然想起什么:“哎呀,我的丫丫。” 钱如意转头四顾,只见笨笨站在地上,果然不见丫丫的踪影,于是一把扯过笨笨,问道:“丫丫呢?” 笨笨道:“我让她躲起来了。” “躲哪儿了?” 笨笨走到门后头,透过门缝往外看了好久,回过头走到钱如意身边,踮起脚尖和她说了一句:“丫丫躲在柴垛里。” 钱如意看了七嫂一眼,十分的懊恼道:“这叫什么事?” 七嫂叹息:“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老人。” 钱如意对此嗤之以鼻:“要不是七哥向着你,你和丫丫这会儿还不定有命没有呢。” 七嫂沉了脸色,叹了一口气。 钱如意冷声道:“你也不用说教于我,我是和你不一样的。我自小就这样。要是惹了我,就算是爹娘也不行。” “那能怎么办?” 钱如意道:“虽说他们生了我,似乎对我有生育之恩,但是说回来,他们生我的时候,又有谁问问我愿不愿意了?所以,这个恩情,我是不领受的。他们对我好,我便十倍百倍的还回去。他们对我不好,我只不理会他们也就罢了。左不过,清明寒食,有他们一祭,也就不枉他们生我一场。” 她说的声音很大,就是让外头的钱五郎和葛六女听得。 果然,她的话音未落,钱五郎又叫嚣起来,在外头拿着棍棒乱砸。 七嫂吓得瑟瑟发抖,一脸抱怨钱如意:“你又是何苦,现在可好了,激的咱爹毁坏东西。” 钱如意不屑道:“那东西才值几个钱,让他砸去。坏了旧的,我明儿再买新的。要我低头,万万不能。你们健忘,我可记性好着呢。我原本就是已经被他卖掉的。倘若那时候没有陆师兄,我这会儿是生了还是死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亏得他们还好意思来我家里打砸,大约是老天爷给的脸面,可是大得很呢。” 钱五郎被他气的,拿着棍子就砸门:“你个赔钱货,你再骂一句,老子打死你。” 钱如意只当没听见,兀自道:“大家都是头一次做人,凭什么委屈自己惯着别人?就算是街坊邻居相处,也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自己将养育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能不要了,翻过来还要求儿女必须倾尽所有的去孝顺,也不怕被人听见了,笑掉大牙。合着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一个人赶上了。年轻的时候爹娘养,老了的时候儿女养。 他自己打爹骂娘,又来打儿骂女。皇帝都没有的威风,他一人占了。” 181、告状 () 钱五郎越发要被气死了。葛六女也忍不住了:“古语说的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钱如意冷笑一声:“那古语还说,父母不慈,子孙不孝。” 葛六女道:“你不听话,就是你不对。你爹打死你都应该。” 钱如意毫不示弱:“你倒是听话,怎不和你爹过去。来我钱家祸祸什么?” 葛六女哭了起来:“小如意,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说这样的话可是诛心。” 钱如意冷哼:“我要是也像你们对待我和小七那样,对待我的儿子。那怕将来他把我扔臭水沟呢。” 葛六女哑口无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七嫂在一旁拉钱如意:“如意,你这样说,也太狠了些吧?那毕竟是公公婆婆。” “那还是我亲爹,亲娘呢。你边儿去,不要管。” 两下里就这样僵持着。 凝翠遛马回来,看见院子里的情景顿时就吓了一跳:“我滴个乖乖,进土匪了这是。” 躲在柴火垛里的丫丫,听见她的声音,快手快脚的从柴火底下爬出来,飞扑进凝翠的怀里,紧紧搂住了她。小孩儿是最聪明的,知道谁能保护自己。 凝翠抱着丫丫,看了看气的脸色铁青的钱五郎,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葛六女,问道:“你们俩干啥呢?” 钱五郎是见识过凝翠的身手的,顿时有些气馁:“咋着,你还敢打我怎么着?” 凝翠哭笑不得:“我打你干什么?”说完去收拾院子里那些被砸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一个被砸坏的凳子,摇了摇头:“可惜了,留着当柴火烧吧。”话音未落,将那板凳放在一块石头上,手起掌落,咔嚓一声从中间给劈断了。 这下,葛六女也惊了。起身就跑到了钱五郎身边,躲在了他的身后。 凝翠露这一手自然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震慑钱五郎和葛六女。这两口子的混蛋劲儿,凝翠可是见过的。 她将手里残破的凳子顺手往柴火堆上一扔,转头望着钱五郎:“五大爷今儿是来看爷爷和奶奶的吧?说起来你们也已经好久没来了,心里一定十分挂念爷爷和奶奶,定然拿了很多东西。我帮你们搬吧。我不缺的就是力气。”凝翠说着,举了举拳头。 钱五郎脸上一垮,向后退了一步。 凝翠问道:“东西在哪里呢?” 钱五郎面色露出不自然的神色:“那有什么东西。” “怎么可能?”凝翠表情十分夸张的惊讶道:“爷爷和奶奶在这里住了多半年了。连亲家老爷子,葛老爷有了事情都记挂这给他二老捎个信儿呢。大伯他们更是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没道理你也是儿子,这一半年都不来一趟,来了是空着手的。你一定是和我说笑话玩儿呢。” 钱五郎被问的满面羞愧,葛六女见了,阴沉着脸色道:“我们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里有多余的东西拿来给他俩人。” 凝翠道:“那您二位就是来看一眼就走的,对吧?想必你们也就已经看过爷爷和奶奶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就不留你们了,你们就回吧。” 葛六女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指点点。”说完又怕凝翠打她,越发在钱五郎伸手缩成一团。 凝翠冷笑一声:“大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北定候世子,送给如意姑娘打架的丫头啊。您这样问,难道是想和我打一架吗?” “你一个丫头,你敢打我……”话虽如此,葛六女的气势已经馁了。 凝翠瞪眼,咋呼道:“我眼里,除了如意姑娘,再没有别人。你们倒是试试我敢不敢?” 葛六女叫道:“我可是她亲娘。” 凝翠反驳:“亲爹也不行。” 钱五郎一噎,差点儿没噎死。 凝翠将脚一跺,脚边的一根木棒弹起来,她伸手就抓在了手里,一手抱着丫丫,一手舞个棍花儿出来,而后一指钱五郎和葛六女:“想试试我的棍法吗?” 钱五郎和葛六女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下去了。可面子上过不去,还要硬撑着,指着凝翠:“你等着,有你好瞧的一天。”之后相携着,仓惶离去。 凝翠将棍子扔了,呼唤钱如意:“你们出来吧,他们已经被我赶跑了。” 爷爷长叹一声,奶奶则瞬间红了眼眶:“我怎么就养出这样的一个孽障来。” 钱如意道:“古时候有个叫老莱子的,为了逗他爹娘开心,五六十岁了,还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学娃娃在地上打滚撒泼,逗爹娘高兴。大约是我爹怕你们二老寂寞,特意隔三差五的生出点儿事来,给你们俩调剂一下生活。” 爷爷摆手:“你也不用哄我,我是老了,又不是糊涂了。你爹这样,八成又是因为你外公那个请柬引出来的。他们这些年,地也卖了,猪羊也养不住,小九又读书。就你爹一个人做些个零工,又能有多少进项?你娘又是个没底儿的漏勺,一文钱都攒不住,一个布头都要拿到娘家去的。 你外公一高兴要办酒,还不把他俩给为难坏了。” 爷爷的语气里都是担忧,再怎么说,钱五郎都是他儿子啊。 钱如意也是无奈:“您就别操心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多烦忧。儿若比我强,操心有何用。儿若不如我,操心有何用?” 爷爷叹息一声:“我好歹活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只是……”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钱五郎。 钱如意也知道,这种担心源自骨髓,劝是劝不住的。只能转而道:“这天都快黑了,咱们午饭还没有吃呢。爷爷,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一旁的奶奶听了,笑道:“你可省省吧,就你做的那饭,也就陆先生能咽下去。还是让你七嫂去吧。” 钱如意颓败道:“我就这点儿缺点,您也不用总挂在嘴上。” 奶奶笑道:“你还就这一点儿缺点?你的缺点我都不敢数,怕陆先生听见了,回头再不要你了。” 钱如意嗔道:“他敢。” 正说着,笨笨唤了一声:“爹。” 钱如意转头,只见陆子峰从外头进来,先是伸手抱起笨笨,亲了亲娃的小脸儿,继而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钱如意道:“没说什么?怎么你去访友,总是弄一脚泥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耕田了呢。” 陆子峰笑道:“一看你就没下过田,亏得还是乡下姑娘,竟连这个也不知道。如今已经是八月里了,田里的庄稼都快要成熟了,谁在这个时候耕田?” 钱如意将眼皮一挑:“你去田里了?” 陆子峰道:“路过。” 钱如意要是信了他才怪。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她也没有再多问。反倒是陆子峰道:“葛老爷要摆酒,咱们必是要去的。只是不知道,要那些什么礼物去才不至于失了礼数,还要请教爷爷、奶奶。” 钱如意道:“你怎么知道葛老爷要办酒?” 陆子峰察觉到失言,吱唔道:“如今葛家大爷是县太爷,他家的事,自然是很容易就传出去。我也是回来的额路上听说的。” 钱如意想起什么,就去他身上翻找:“我给你的钱袋子呢?” 陆子峰见敷衍不过,只能如实道:“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岳父、岳母。” 钱如意顿时勃然大怒:“你把钱给他们了。” 陆子峰道:“他二人也是上了些年纪的,又是长辈。如果不是实在拮据,又怎么会那么老远的来找我们呢?” 钱如意气道:“你是君子,你是好人。我是坏人,不肖子孙,要遭天打雷劈的好了吧?我死了,你才高兴了对不对?” 陆子峰知道她会生气,所以原本不想说的,这时只能望着爷爷、奶奶求助。 爷爷张了张口,又闭上。实在是钱五郎做事太绝。就算是爷爷想要劝一劝钱如意大度一些,都无法开口。 奶奶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七呢?” 陆子峰道:“我让他送岳父、岳母回去了。” 奶奶顿时担忧起来:“那愣小子,别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陆子峰道:“怎么会呢?” 正说着,小七从外头进来:“爷、奶,我回来了。”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每当出门前,或者回来后,第一时间都是要到爷爷、奶奶这里只会一声的,这是尊重老人的表现,也是有良心的人,植入根骨的礼节。 爷爷奇怪道:“你不是送你爹娘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七面色不渝:“胡大去了。” 原本以为,钱五郎和葛六女这一出闹剧,就此打住。谁知并非如此。隔天钱如意正在院子里看着孩子吃饭,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小九,带着几个陌生的半大小子,气冲冲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又是一通打砸。 钱如意是拦不住他的,带着孩子躲在一旁,并没有阻拦。 接连两天,家里被打砸了两回,钱如意心里的懊恼,简直无以言表。 小九打砸了一阵子,看见院子里的鸡,一伙人捉了就走。看见钱如意搂着孩子缩在一旁并不敢言语,神情见还甚是得意。 之后几天,只要陆子峰一出门,小九就必定带着人来打砸抢掠。钱如意简直苦不堪言。让陆子峰想办法教训小九,陆子峰又因为小九是钱如意的亲弟弟,坚决不肯。让钱如意给他一些钱,打发了了事。 钱如意差点儿没气死。 她牙一咬,心一横,就去了县衙门前击鼓告状去了。 葛世文升堂,坐在案后一看,顿时就哭笑不得:“如意,你捣什么乱?哪有女人家家的,抛头露面来告状的?赶紧回去。” 钱如意满腹怒气:“我要告小九。他三番两次纠结人众,打砸我家。县令大人要是不管,我就去府里告,去州里告。一直告到京城去。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那混小子。” 葛世文不想让这件闹大,将惊堂木一拍:“胡闹。家务事,在家里解决也就是了。哪有跑来公堂上告自己亲弟弟的?” 钱如意道:“这事原本和我外家有些关联,我怕在家里说的时候,更加的说不清楚。” 葛世文一听,这还牵扯到自己头上了。他初次为官,最是在乎自己的颜面风评,因此不怠慢,直接命令退堂,将钱如意带回后衙问询。 听了钱如意的叙述,葛世文沉吟了片刻,叫了一个小厮来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儿便跑了开去。 葛世文安抚钱如意:“我让人去找那混账小子了,等他来了,我问一问怎么回事。” 钱如意点头,她原本就不是非要将小九告倒,只是心里愤懑,又无可奈何,这才出此下策。葛世文这个人,只要是关系到他切身利益的事,他都会办的十分神速。 就在她等候着葛世文找小九来的空档,忽听一个一折三叠的声音,嗲里嗲气道:“听说老爷带回来一个小娘子,我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啊。能让咱们老爷堂都不升了,直接就拽到了后衙。” 钱如意眼睛一瞪。 葛世文知道她的脾气,连忙喝道:“干什么?”这一声,即是呵斥刚才那女人的,也是呵斥钱如意的。 钱如意心知还要靠葛世文为自己主持公道,因此撅了撅嘴,将胸中火气压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一摇三摆的走了进来,头上珠翠环绕,映照的人眼晕。 钱如意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这人原来是葛世文进京的时候带的那个丫头。因此,她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妇人也看见了钱如意,顿时将满脸的醋意化成嘲讽:“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夫人。怎么,家里揭不开锅,来求我家老爷了么?” 葛世文怕她真的把钱如意激怒了,钱如意那狗脾气,定然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给她一顿,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因此呵斥道:“你不好好在房里带孩子,出来做什么?” 那妇人将手一摆:“要早知道是她来了,我才不稀罕来呢。我还怕被沾染了穷酸气,传染给我儿子呢。”说完转身便走,走到门口,狠狠的啐了一口:“晦气。” 葛世文也是无奈,向钱如意道:“她就是那样,你权当受委屈在我这个舅舅身上。” 钱如意道:“我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怎么可能会怨怪您呢。认真说,您对我有恩,又是我舅舅。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葛世文见她并没有吵闹的意思,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倒不是他怕钱如意,他只是怕钱如意吵闹起来,影响他的清誉。要不是因为这个,他又认识钱如意是哪个。 182、一派胡言 () 钱如意就在葛世文的花厅之中,左等也不见小九来,右等也不见小九来。等得她茶都喝了三壶,茅厕都不知道去了几趟。葛世文也奇怪,金山县不大,就算那小厮绕着金山县跑一圈也用不了一个时辰,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于是,只好又派人去找。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才见小九趔趄着肩膀,从外头走进来。头发散着,衣服也被扯破了的样子。一看就是刚刚和人打架来着。 葛世文现如今这个出身,得来不易,因此分外的爱惜羽毛。行走坐卧,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根本就没有像小九这样乱七八糟的出现在人前过。因此,当他看见小九的样子之后,先就含怒在心,问道:“你去干什么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他不问还罢了,一问小九立刻就呼天抢地起来:“舅舅,你可要为我做主。他们抢了我的钱,还打我。” 葛世文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不是问小九,而是问去找小九的人。 葛世文身边的人,都是葛家的老人儿,对钱家的人并不怎么看得起,因此也并不会帮钱小九隐瞒什么,直言道:“钱少爷和几个人赌钱。赌输了又不想认账,那些人不依,就打了起来。钱少爷还说……” 葛世文早已被气的七窍生烟,追问道:“还说什么?” 那人道:“钱少爷说,他舅舅是县太爷,敢惹他,一定叫那些人不得好死。” 葛世文手里的茶杯,哐的一声就拍在了桌子上。要不是他顾及颜面,不肯勃然大怒,大发雷霆,这会儿早就咆哮起来了。他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堪堪压住火气,指着小九骂了一声:“混账。” 小九见被戳破,耷拉下脑袋,却拿眼角恶狠狠盯着那个葛家的下人。 那人也不惧他,看他的眼生尽是嘲讽。 葛世文咬牙切齿道:“我当初借你家里读书,是想要你有所进益,日后倘若有些出息,好给你们老钱家光宗耀祖,我这个做舅舅的脸上也荣光。可是让你胡作非为的么?” 小九倒是认错的快,伏地道:“舅舅息怒,外甥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我看你是变本加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干的好事。小小年纪,色令智昏,竟然胆敢调戏家中的表妹。我这才将你送到这县里的书院里来,盼望着你能吸取教训,改过自新。万万没想到,你竟越发不成才起来。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小九连连磕头:“舅舅冤枉我了,我原不想赌钱,是他们怂恿我去的。” 葛世文恨极:“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不敢,不敢……”话虽如此,小九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到了这个时候,钱如意来告状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光是小九赌钱这件事,就已经快把葛世文气的失态了。他好几次深呼吸,缓解自己胸中迸发的怒火。最后向小九摆了摆手:“你走吧。” 小九没想到这样容易就过了葛世文这一关,正在沾沾自喜,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就听葛世文道:“从今天起,回你家里去吧。我无才无能,教导不了你了。” 这一句顿时犹如晴天霹雳在小九头顶炸响,他立刻就哭丧下脸,转过头冲着葛世文就连连磕头:“舅舅,你可不能不管我啊。我还要读书,将来还要金榜题名,做了大官,然后回来娶表妹呢。” 葛世文差点儿没有被他气死,黑沉这脸色吩咐左右:“把他给我赶出去。从今以后,不许他进我的门。” 葛家的那些下人们,原本就瞧不起钱家,更瞧不起小九,闻言不由分说,走过去拖住小九就往外走。小九挣扎着叫骂:“你们这些死奴才,我舅舅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们竟然敢对我动粗。等我舅舅气消了,我让他打断你们的腿。” 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 小九挣扎不过,正无计可施,偶然从敞开的门扉中看见钱如意的身影,一腔慌乱狠毒,顿时就找到了发泄点:“钱如意,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你使坏不让我好过,我烧了你的房子,让你们一家不得好死。” 葛世文正气愤难平,不等小九话音落地,一茶杯就飞了出来,哐啷一声砸碎在小九的面前。小九一惊,顿时面如土色,浑身瑟瑟发抖起来,不敢再大呼小叫。 钱如意算看出来了,小九是窝里横,欺软怕硬的货。 葛世文这时候已经被小九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还顾得上给钱如意做主,更可况,在他的心目中,钱如意和小九是一起的。弟弟不是个东西,姐姐也不是好玩意儿。因此十分的厌恶起钱如意来,挥手道:“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老钱家的人。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钱如意还没有从葛世文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呢。葛世文说小九调戏表妹。现如今葛家尚且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只有两个,一个是老三葛世雄的四女儿,一个是二爷跟前的小女儿。 可是不管是哪个,小九竟然敢起那样的心思,当真是可恶至极。 钱如意知道小九被葛六女宠得不成才,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 葛世文见她站在那里发愣,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滚。” 话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钱如意的处境挺尴尬的。她原本是来告状的,这会儿倒仿佛成了小九的共犯。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丢人过,只能悄无声息的溜着墙根儿底下离开。 好不容易出了县衙,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对小九的作为咬牙切齿。 一边寻思着,一边往回走。 才走到经略司衙门前,就见许多人站在那衙门前指指点点。钱如意顺着指点望去,只见一股浓烟从经略司后头升起。她忽然想起小九那句狠毒的话。他说他要烧了钱如意的房子,让钱如意一家不得好死。 钱如意顿时大惊失色:“糟了。”撒腿就往家里跑。 绕过经略司高大的外墙,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好端端的在那里,别说着火了,炊烟都没有一丝。 这时,一股烟气飘过来,呛入钱如意的肺管,她咳嗽了两声,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望去,原来竟是经略司的马棚着火了。 马棚是归陆子峰管理的,如果被烧了,陆子峰少不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钱如意顿时就大呼起来:“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一边喊着,一边就奔过去灭火。这个时候,经略司里的人众似乎才反应过来,纷纷过来灭火。 好在陆子峰提前就有预备放火的。马棚的院子里,备有大水缸,并且除了马匹当日吃的草料,别的草料都不在这院子里堆放。因此,这火虽然烧了起来,但是很快就被扑灭。除了马棚被烧毁了以外,别的并无损失。 为什么呢? 因为马匹被喂的太胖了。这些日子,凝翠都是一大早就赶着马去城外遛马去了。马棚里,一匹马都没有。要不然,那祸可就闯大了,要是认真问罪下来,陆子峰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钱如意心里惊疑未定:“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起火了呢?”要说这火是小九放的,钱如意还真不相信。就小九那怂样,也就在家里瑟,哪里有胆子敢在衙门重地放火呢? 这时,竟然惊动了卫善。他急匆匆赶来:“怎么回事?” 一众主薄、押司并侍卫、杂役,都面面相觑,被烧毁的场院里,啥事一片寂静。钱如意见无人肯为陆子峰说话,急忙忙上前一步:“山长……” 卫善一个眼刀飞过来:“衙门重地,哪里来的妇人?” 钱如意一噎,但是为了陆子峰她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是如意啊,钱如意。” 卫善显然并不打算给她什么面子:“放肆。”话说回来,钱如意在卫善面前,原本就是没有什么面子的。 钱如意还想说什么,卫善将手一挥:“赶出去。” 那些侍卫就来驱赶钱如意。 “抓到了。我把那放火的小贼给抓住了。”只见宋义守气喘吁吁的拖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少年走来。将那少年往人群当中一推:“就是这小子放的火。” 钱如意打眼望去,顿时吃了一惊,挣扎着向宋义守道:“您没有看错么?” 宋义守的本意一目了然,就是为了帮助陆子峰脱罪的。陆子峰管理马房的,马棚失火却不见他的踪影,一个玩忽职守是跑不掉的。宋义守和他在京中的时候就亲厚,自然会替陆子峰着想。 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再不能错。我闲来无事,走到这里,正好撞见这小子放火。我喊了一声,他撒腿就跑。我追了他半个金山县才捉到他,好险没把我这两条老腿给跑断。” 钱如意心急如焚,那人是小九啊。是她的亲弟弟。她是恨小九不争气,可是没想让他有事。放火焚烧衙门重地,傻子也知道那是死罪,斩立决都不为过。 钱如意急急喊道:“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他还是个孩子……”那些侍卫已经将她拖出了马棚,用力扔在了外头的草地上,喝骂道:“不想死的,滚。” 钱如意顾不上浑身被摔的疼痛,爬起身就往那小门旁跑。只见小九被推搡在卫善面前,早就吓得浑身如同筛糠一般。 卫善沉着脸色:“谁让你放火烧经略司衙门的?”只见他满脸阴霾,仿佛地狱中的阎罗,再看不见一丝往日温文儒雅的样子。 小九已经快被吓得晕厥过去了,哆嗦道:“我不是要烧衙门,我只是要烧马棚。” 卫善眼睛一瞪。 小九哆嗦道:“我原本是要烧钱如意的房子的,可是我忘了带火折子。后来遇见一个人,给了我火折子,告诉我,想让钱如意生不如死,烧她的房子不如烧马棚。烧了马棚,她男人就不能活了。” 卫善愠怒道:“一派胡言。” 小九已经被吓得不能思考了,根本就不会说谎。连连磕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卫善道:“你为什么要烧钱如意的房子?” 提起这个,小九顿时气愤起来,连那惊恐都被压下了不少,抬起头来:“我和她……”忽然看见卫善身边站着的一个人,顿时眼睛一亮,指着那人道:“呐,呐,呐,……”说着就要站起来。 “大胆。”那人一拳击在小九的门面上,当场将小九打得头往后一扬,仰面摔在了地上。他挣扎了两下,鼻子、耳朵里冒出鲜血来,而后便不动了。 钱如意大惊,一声尖叫冲出嗓子,但下一刻就被一只手捂住,变成了呜呜声。 她被那人倒拖着,也不知被拖出去多远。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处身在树林之中。胸中憋闷的仿佛要爆炸一样,她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九,小九……” 她是挺恨小九的,可是,那是她亲弟弟啊,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 “别哭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同时递了一块手巾给她:“有人要害陆先生的命,你还是快点儿去告诉他,让他及早提防吧。那小子,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哭他,不值得。” 钱如意擦着眼泪,这才想起什么:“你是谁?” 那女子回眸一笑:“我么?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快回去找你丈夫去吧。晚了怕来不及了。” 钱如意站起身,走了几步,再回头看的时候,只见林中寂寂,哪里还有人影。她只觉得眼眶里发酸,抬起手想要擦一擦,才发现手里还捏着刚才那女子给的手巾。略一回想,她竟然想不起那女子的长相。 可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时候,有人要害陆子峰,是她之前在马棚外听到小九说的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所以,那女子不管是什么人,说的都是真话。 小九大约是活不成了,不能再让陆子峰有事。如果陆子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的家就完了。 她慌忙就找路往回走。 因为挖野菜的缘故,金山县周遭就没有钱如意没走过的地方。她又有个过人之处,就是分辨方向十分厉害。因此很容易就找到回家的路。 但是,走路不是她长项,她之前又是救火,又是恸哭,脚上更没力气。紧赶慢赶回到家中,已经晚了。陆子峰已经被卫善捉了去,暂时押在了经略司内。 183、恍如隔世 () 大郎看也未看,将那东西和银票往怀里一塞,转身便走了。 为今之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要是按照寻常的法子,等钱如意能进入到经略司的衙门,恐怕陆子峰的尸首都凉了。而胡大郎是不用受这约束的,他一身好武艺,想要进如今尚未成气候的经略司,简直易如反掌。 看着胡大郎走的不见了,钱如意这才浑身一软,瘫软在地上。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有些不能接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小九怎么可以听信他人蛊惑,要来陷害陆子峰于死地?难道她钱如意十恶不赦,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巴不得她过不好才算。这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娘。”笨笨扑在她身上,哭道:“我爹被抓走了,你去哪里了,我爹被抓走了……” 钱如意也有些惶然无措,但是她不能垮。她要是跨了,孩子怎么办? “凝翠……”她下意识的想要求援,转过身来,身边空空如也。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凝翠去放马了,还没有回来。 小七从浑噩中回过神来:“我去找找。” “别。”七嫂一把拉住他,眼中已经泪光闪烁:“你要是走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钱如意用尽浑身力量,从地上爬起来,拉着笨笨的小手:“咱们回家里等着,你胡大去救你爹了,你爹一定会没事。” 笨笨不过是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听见这话,便不哭了。 钱如意领着孩子刚走进自家大门,就见爷爷和奶奶两位耄耋老人,相互搀扶着,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奶奶看见钱如意,顿时哭的像个孩子:“如意啊,我娃,你怎么样了啊?” 钱如意鼻子发酸,但是却强忍着让自己不能哭。走到二老面前:“我没事。” 爷爷顿足道:“让你不要去告什么状,你非要去,这下可怎么办?” 钱如意明白,爷爷和奶奶这会儿还不知道小九被杀了的事情。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爷,奶,我错了……” 爷爷指点着她:“你呀,真的是被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要是没了我和你奶,你可怎么办?” 钱如意垂头,再次道:“我错了。”她一向很少认错,这时却是真心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如果她没有去告小九,小九就不会被葛世文赶回家。小九要是没有被赶回家,也就不会恼恨起来,真的要烧她的房子,更不会被人蛊惑了,去烧经略司的马棚。 爷爷见她十分难过的样子,反而来安慰她:“你也不用太担心。陆先生虽然是被山长大动干戈抓去的。可说到底,他是山长养大的娃,山长连儿子也没有,将来老了,跟前也就是他了。俗话说的好,虎毒不食子。要是换了别人做那经略使,说不得要担心一些。山长是经略使,那就一定没事的。 这经略司都是陆先生一手操持起来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再怎么样,也都不会为难他的。” 钱如意心里明白,爷爷说的有道理。这件事要是放在别的师徒或者父子身上。陆子峰充其量挨顿打,或者干脆就是自掏腰包,将烧毁的马棚修复就行。毕竟,就像爷爷说的,他和卫善有师徒父子的情谊,这经略司又是陆子峰一手操持起来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可是,正因为陆子峰的师父是卫善,钱如意心里才放心不下。 卫善的虚伪恶劣,没有亲眼见到,绝对不会有人能够想象。 世人都知道,当年慧雅郡主爱慕卫长风,当街杀了卫长风的妻子。可是,具钱如意从卫家人,以及慧雅郡主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卫如言的生母,卫善那个所谓的妻子,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丫头。认真讲,如果没有慧雅郡主这位嫡母,卫如言其实就是个妾生的庶女。在日渐落魄的卫家,庶女无异于奴婢一样的存在。 而卫善做出一副情深意长的样子,带着卫如言这个妾生女,远走他乡。将一切恶名都推到慧雅郡主头上。二十多年,他搏尽情长的美名,却从未想过替慧雅郡主开解一二。 更有甚者,他一边任凭慧雅郡主背负恶名,一边还像蚂蝗一样,心安理得的吸取着慧雅郡主的鲜血。 这么多年来,他不独在京中留下美名。在金山县更是贤名远播。 之前钱如意不懂,以为他卫家家大业大,卫善出身名门,自然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足以支撑他善待乡里,恩义四方。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拿着慧雅郡主的银子,慷他人之慨,换自己的好名声。 还有卫如言的婚事,以及为什么卫善特特的请求爷爷让钱如意和自己女儿同行? 往事种种,钱如意都不敢过多的细想。如果真的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想过,卫善其人,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虚伪奸佞之人,为了自己又是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要知道,自卫善出任金山经略使,半年多可是寸功未建。长此以往,恐怕他这个经略使就要坐到头了,捎带着,他半生经营的好名声也就要完蛋。世人会说,卫善,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因此,倘若陆子峰落在别人手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落在卫善手里,无疑进了鬼门关。想要活命,千难万难。 “那马棚怎么被烧了?”凝翠从外头进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钱如意哪里有精神向她解释,连忙问道:“马匹呢?” 如果这时再丢了马匹,陆子峰真的就连一丝生路都没有了。 凝翠道:“在外头树林里呢。” 钱如意腾的站起身就向外走:“快,部拉到咱们院子里来。” 经略司的马匹不多,也就三十来匹。但是,部拉进院子里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凝翠不解道:“为什么要拉进院子里来?这家里也容不下啊。” 钱如意慌张道:“院子容不下,就牵进屋里去。这些马无论如何不能再有一点儿闪失。” 凝翠无奈:“好吧,好吧。”说完将手指放在唇边,一声唿哨。只见那些马匹鱼贯着就向院子里走来。 凝翠有些得意的望着钱如意,没心没肺道:“你猜我今天放马,遇见谁了?” 钱如意有些浑噩的抬头看向她:“谁?” “世子。” 钱如意的僵硬着脑袋:“谁?” “世子,周玉郎。” “哦。” 凝翠一向是个没什么眼力的,兀自道:“世子每年中秋,春节都会来向侯爷拜节。我还以为他有了差事,不能来了呢,谁知道还是来了。世子真的是我见过最最好的人。长得又好,又孝顺……” 她说了半天,才发现钱如意神魂不属,根本就没有听,这才后知后觉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道:“陆子峰被卫善捉走了。” “陆先生被山长捉走了?”凝翠显然不信,随即就哈哈笑了起来:“天底下哪有师父捉徒弟的?就算是真的,也是走个过场罢了。” 钱如意早就料到凝翠会和爷爷、奶奶一样的反应。因此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时,四伯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看见满院子的马匹,先是一愣。再听说了陆子峰因为马棚被烧毁这一件事,被卫善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捉走了。四伯的反应和爷爷、奶奶一模一样,都觉得卫善并不会真的对陆子峰做什么。 钱如意满心忐忑,又无处诉说心。她最亲近的人都这样认为,别人的看法更加不用言喻。 小七将四伯拉在一旁,暗暗诉说小九因为纵火,被经略司杀死的事情。 小七虽然是男人,但也是头一次遭事,又是自己的亲弟弟,早已六神无主。 四伯听了小七的叙述,不由得捶胸顿足:“他那样小的年纪,怎么就生出那样恶毒的心思。你和如意可是他的亲哥哥,亲姐姐。这里还住着你们的爷爷、奶奶。一大家子,哪一个不是他的至亲。他怎么敢生出那样歹毒的心思,要烧死你们。” 小七心里也是难过的厉害,不光是因为小九的死,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对于小九的寒心。 小九要不是想害钱如意,又是怎么给了人可乘之机,受人蛊惑去烧经略司衙门重地呢? 四伯忽然想起什么:“是谁蛊惑小九去放火的?” 小七一怔。大家只顾着心慌意乱了,竟然都没人想起这个。 可转念,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小九已经被当场击毙。如今是死无对证。就算找出那个蛊惑他的人来,那人要是不承认,又能奈何? 四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叹息道:“家门不幸。总之是他不该小小年纪,就生那样的歹毒心思。如今这般,是遭了现世报了。” 可是话随如此,小九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四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告诉钱五郎一声。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钱五郎不仁,四伯却不能不义。 四伯嘱托小七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和钱如意,就回元宝村报信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 俩孩子不知道什么,熬不住困意,都睡了去。一屋子大人围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 胡大郎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即没有听到经略司衙门里有什么动静,又不见他回来。各人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时间一丝一缕的过,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点点滴滴煎熬着所有人的心。 忽然,院子里扑通一声。小七一个激灵,拔腿就窜了出去。下一刻就听见他惊喜的声音喊道:“陆先生……” 钱如意抬起头来,茫茫然的看着凝翠,以为自己听错了。 倒是七嫂反应还快些,退了她一把:“陆先生回来了。” 钱如意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陆子峰已经掀帘从外头进来。一瞬间,钱如意望着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陆子峰也望着她,不由得红了眼眶:“如意,我回来了。” 爷爷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一旁歪着的奶奶:“歇了吧。我就说没事,如意还不信。那山长是陆先生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又老子会为难儿子的?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可是累坏了,要歇了。老婆子,你也歇了吧。”爷爷说着,就往炕上躺。 奶奶道:“你好歹等孩子们都走了,再瞌睡,难道就差那一会儿了?” 爷爷满不在乎:“都是自家娃,咱们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讲究?”一边说着,一边就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当真要睡觉的样子。 钱如意却十分明白,爷爷一向话不多,更不会像今日这样,看见陆子峰回来,立刻就嚷着睡觉。他这样做,其实是心里难过。陆子峰没事,可小九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经略司都是钱家人一起合力修缮,完善起来的。不过是一个马棚,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竟然就要了小九的命。这样的事,搁在谁家头上,心里都会有疙瘩。 大家围在爷爷、奶奶屋里,就是为了等陆子峰。如今他回来了,自然各自就散了去。 钱如意低着头走在前头,才进了房间门。陆子峰忽然从后头就一把将她抱住:“你恨我吧,是我连累了小九。” 钱如意已然泪如雨下,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要是不去找舅舅告状,小九也就不会想要害你。” 陆子峰也哭了:“原本要害的,就是我啊……” 他的眼泪落在钱如意的颈窝,先是温热而后渐渐变冷,沁入钱如意的衣领之中,潮潮的,湿湿的,甚是难受。 夫妻二人哭了一会儿,还是钱如意先冷静下来,擦了一把眼泪道:“不能再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肿了,爷爷、奶奶看见该担心了。” 陆子峰将头埋在她颈后,轻轻点了点头。 钱如意问道:“以后怎么办?” 陆子峰吸了吸鼻子:“幸好马匹没有出什么闪失,咱们自己花钱把马棚重新修建起来就是。” “你呢?竟是没有再提么?” 陆子峰苦笑一声,比哭还难看:“那马是不得喂了。经略使罚我清扫大街。” 钱如意道:“也好。扫大街总比丢了性命好。” 陆子峰道:“只是,我如今就好比带罪之人,俸禄是没有的了。为了赎我,又花尽了家里得钱财。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可要怎么过活?” 钱如意满腹酸楚:“你说这话,忒是凉薄。明明咱们一大家子,怎么就成了一家三口了?难道,你日后要是飞黄腾达了,这一大家子你就都不要了么?” 184、不养 () 陆子峰怔了怔,许久垂头,低声道:“是我错了。” 钱如意道:“我当初之所以不考虑嫁给你,就是知道你的前路必定是坎坷的。我不想跟着你担惊受怕,受苦受难。可是,既然我已经嫁给了你,就算再多的风雨也不会退缩。你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有我的就有你的,有你的,你也别想将我甩下。” 陆子峰愧疚道:“竟是我连累了你。” 钱如意叹道:“这大约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你想,我挑挑拣拣那么多年,怎么就偏偏嫁给了你呢?可见我命里就该七灾八难,不得安生的。” 陆子峰将她的双手捧着,捂在自己的胸口:“若真的是天意,老天爷待我不薄。” 钱如意将手抽出来:“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去扫街。” 陆子峰这时已经释然:“不就是扫大街么,饭咱们都讨过得,扫大街又算什么。”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金山县的老百姓赫然发现,街上多了两个扫大街的帅哥。 陆子峰长得很好,长身玉立,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其实他的外表,也还好。含蓄有余,张扬不足。还不是很打眼睛。坏就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跟着一个胡大郎。 胡大郎骨子里就有一股妖冶的气息。而且,他的性格不但张扬,还人来疯。人越多他越瑟。他又一身风流本事,能将那蛊惑二字拿捏的恰到好处。 有这么一个人跟在身边,陆子峰虽然成了陪衬一般的存在,可也招人耳目啊。 四伯回元宝村的隔天才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钱五郎和大伯。大伯是陪着钱五郎来赎小九的尸身的。放火的罪名可大可小。卫善明显是要借这件事来立威,所以,巴不得将这件事严办再严办。这才有了小九被当场击毙的结果。 钱五郎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看上去比大伯还要憔悴。连腰背都佝偻了。 他对小九寄予非同一般的希望,为了小九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刻薄寡恩之人,不惜和自己的长子小七翻脸。可是,谁能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小九,竟是一个短命鬼。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还是次要,内在的精神支柱的倒塌,才是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打击。 爷爷看着钱五郎,心里也是十分的难受。但他刚硬了一辈子,说一不二。就算心里再怎么难受,也是不会主动和这个逆子讲话的。 奶奶也憋着,可女人的心总是比男人柔软许多,面对自己儿子那样的憔悴无助的样子,她又如何真的能憋住不理他呢? “老五……”奶奶低呼了一声。 而这一声,就像打开堤坝的钥匙,一瞬间眼泪就将钱五郎淹没:“娘……”他几乎是嚎哭着唤出这一声,几步奔过去,跪倒在奶奶面前,将头埋进奶奶的怀中,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嚎啕大哭。 一旁的爷爷长长的叹息着,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花。 钱如意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走到钱五郎面前,跪倒在地:“爹,是我害了小九,你打我吧。” 钱五郎伏在奶奶怀里,只顾嚎哭,根本就无暇理会钱如意。 钱如意泪流满面,叫道:“爹,你打我。是我害了小九。” “如意。”七嫂走过去拉她:“你这是干什么?不关你的事。” 钱如意难过的也快崩溃了,挣开七嫂的手:“我错了,是我错了。” 小七见状,走过去跪倒在钱五郎的另一侧:“爹,我也有错。我没有照顾好弟弟。你也打我吧。” 大伯将钱如意和小七拉开,又将钱五郎从奶奶怀里拉出来:“已经这样了,哭还有什么用?我早就看着那孩子越长越不像样子,只是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谁也不怪,就怪咱们老钱家没有那文曲星的命。要是从开始就踏踏实实的种地,能成了这样?” 钱五郎抹着眼泪:“大哥,你这是怪我了对不对?我这样做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给咱老钱家光宗耀祖?” “我呸……”大伯一口唾沫就啐了钱五郎满脸:“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白转了个男人。一天天的净被你家那个败家娘们儿忽悠着,还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现如今,把好好的一个孩子都折腾死了,你还不知道悔改。说的话还不如放屁呢。 你为了咱老钱家好?你可别让人听见笑掉了大牙。 为了你那败家娘们儿,和那个短命鬼。你闺女,闺女不要。大儿子,大儿子不要。也没爹娘,也没兄弟。亏你还有脸说是为了咱们老钱家。” 大伯句句骂在钱五郎的短处,钱五郎低着个头也无话可说。 爷爷有气无力道:“老大,别骂了。再骂咱娃也活不过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咱娃赎回来。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安善良民,谁能想到出个这呢?合该咱们老钱家丢人。可也不能日日任凭那尸首在衙门口放着。要是放臭了,生了蛆,那咱们就更丢人了。” 大伯深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将胸中涌动的怒火压下去:“这么着,我去找葛家大爷,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小九也是他外甥呢。他是体面人,如今又做着县太老爷,总比咱们有办法。” 爷爷点头,又嘱咐道:“要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你回来咱们大家想办法。小九已经祸祸人家不少了,可不能再冲着人伸手。让人看不起。” 大伯点头:“我知道的。”说着,拿眼睛去看钱五郎。 钱五郎下意识的向后缩:“你去吧,我在家里等着。” 大伯那个恨啊:“老五啊老五,你让我说你个什么好?你好歹是个爷们儿,怎么就一点儿出息都没有?你冲着如意和小七使得本事哪里去了?如今到了事上,怎么就成了缩头乌龟?” 钱五郎道:“那能一样吗?葛大爷是县太老爷,万一我说错了话,他要怪罪下来,谁承担得起?” 大伯指着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小七道:“大伯,我跟你一起去。” 大伯叹息一声:“娃啊,你也是上辈子不修,摊上你那个窝囊又混账的爹。” 小七垂头:“再怎么着,那也是我爹。爹不中用,只有我这个当儿子的顶上。” 大伯又叹息了一声:“走吧。你年轻,到了那里只管恭敬着,不要多说话。一切有我。” 小七点头。 小七和大伯走了之后,七嫂安抚住爷爷、奶奶和钱如意,就去和凝翠一起准备午饭。 这两天,大人孩子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怎么行呢。 钱五郎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走出去各个屋子看。看了一圈之后,去到钱如意的屋子。钱如意因为这两天一惊一乍的,早已疲惫不堪,正在休息。忽然见钱五郎进来,连忙从炕上坐了起来。 钱五郎大刺刺的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一会儿就不在家吃饭了,回村里一趟,把你娘接来。” 钱如意莫名其妙:“你接我娘来干什么?” 钱五郎道:“如今,你弟弟死了,我和你娘在家里都要吃不上饭了。不来找你和小七,又去找谁?” 钱如意已经习惯了钱五郎的自私,问道:“那家里得房子怎么办?地谁来照看?还有鸡鸭,谁来喂养?” 钱五郎道:“只有几间破房子,卖得了就卖了,卖不了扔着又有什么关系。” 钱如意吃惊道:“怎么就剩了几间房子了?” 当年钱家分家,钱如意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钱家人口众多。虽然不富裕,但是赖以生存的天地和房屋还是有的。那时候,爷爷顾念钱如意,其实还是偏向着钱五郎的。按道理,分家老大须得留守祖产。爷爷却把老屋给了钱五郎,因为老屋占地大,房屋齐。 那土地说是均分,其实也是将好地多给了钱五郎一些的。 其余鸡鸭,钱五郎也都是有份的。 这才分家不到十年,钱五郎竟然将好好的一份家业,败坏的只剩下几间老屋了。 钱五郎却还并不觉得自己有错,阴沉着脸色道:“还不是你爷爷、奶奶偏心,分家的时候尽捡着破烂的东西给咱们。” 钱如意顿时怒了:“爹,你说这话敢拍着胸脯问问自己的良心吗?分家的时候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要不要我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咱们算一算看爷爷偏心了谁?” 钱五郎顿时哑口无言,许久道:“都那么久了,谁还记得清楚。” 钱如意冷笑一声:“我记得清楚。我自幼别的本事没有,就记性好。当时各家分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你要是不满,等大伯回来,让大伯召集了各家叔伯们,我当着大伙儿的面,一样一样数出来咱们登对。” 钱五郎闷着头不再言语,片刻之后站起身:“我去接你娘。” 钱如意当机立断,截然道:“你不用去,就算你接来了,七哥要留我也不留。” 钱五郎顿时大怒,指着钱如意:“你个死丫头,丧门星,你再说一个,信不信我抽你?” 钱如意重复道:“你不用接。就算你接来了,七哥要留我也不留。” 钱五郎挥手一巴掌打了过去:“你个丧门星,害死了小九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 “老五,你干什么?”一声厉喝,四伯从外头进来,一把捉住了钱五郎的手,一个用力将他推到在一旁。指着他骂道:“如意已经被你卖了,谁给你的脸在这里充当爹的样子?你拍拍自己的胸口,问问你的良心,你配给娃当爹么?” 钱五郎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撞在了墙上,冲着四伯叫嚣道:“我打自己的闺女,你管不着?” 四伯怒道:“如意是从我家出的门子,我就管得着。” 在乡下,还真有这么个说道。闺女从谁家出的门子,就默认和谁家亲近。 这时,四伯母也从外头进来,问道:“怎么了?” 四伯啐了钱五郎一口:“败兴完蛋的玩意儿,要打我娃呢。” 四伯母顿时也恼怒起来,指着钱五郎的脑门儿:“老五啊老五,你可真不是个东西,白披了一张人皮了。小九已经让你两口子给害死了,你还想祸祸如意是不是?我告诉你,有我和你四哥在,趁早歇了你那贼心,没门儿。” 钱五郎气道:“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自己生不出闺女来,早就打着我闺女的主意。告诉你们,我钱五郎还活着呢,轮八遍轮不到你们给钱如意当爹,当娘。” 四伯冷哼一声:“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好好的黄花大闺女,给钱就给卖了?你这时候想起来闺女了,想要闺女了。去跟黄鼠狼要去啊。你不是把闺女卖给黄鼠狼了吗?这里又哪里来的你闺女?” 钱五郎被四伯母堵得张不开嘴,脖子一横:“反正她就得养我和她娘。” 这下,四伯母也是没话说了。 天底下,当儿女的赡养父母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就算是四伯母,也是无法反驳的。 却听钱如意道:“你们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自我落生,没有养过我一天。就算你告状告到金銮殿上,我也是不会管你们两个的。” 钱五郎向四伯道:“四哥,你听到没有。那死丫头说的什么?她不养我啊。” 四伯没有说话,四伯母却冷哼了一声:“还不是跟你学的?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如意眼睛里,最起码还有养育她的爷爷、奶奶,你钱五郎眼里,除了你家那个败家婆娘,还有谁呢?你要人养老,怎不去葛家找人来养你?” 钱五郎道:“你这话没道理。我是姓钱的,有儿有女,怎么去叫葛家人养?” 四伯母道:“你还知道自己姓钱,有儿有女啊?真是笑死个人了。分家分给你的房子、地,你都拿来养自己的儿女了?” 钱五郎仍旧不服气:“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岳父家是名门大户,我们两口子去的时候体面一些,还不都是为了钱家的脸面?” 一直没有说话的四伯指着他道:“老五,你要是再提一句为了钱家的脸面,信不信我大嘴巴抽你?你自己都过成四里八乡的一个笑话了,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被你两口丢尽了。亏得你还有脸说出‘脸面’两个字来。你也忒不要脸了。从今往后,走在街上遇见,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钱五郎见自己一张嘴,无论如何说不赢的。钱如意的态度又坚决,他也没了办法。于是便转身出门去了。 四伯站在门内望着他:“老五,你干什么去?” 185、直面阴暗 () 钱五郎怒气冲冲道:“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我走了还不行么?” 四伯从屋里冲出来,将他拉住:“你个混账的玩意儿,你今天来是干什么来了?我们这么多人,为了小九的事兴师动众,一天三趟往这里跑。你却要走了。你使本事给谁看的?” 说到小九,钱五郎的气焰才消散下去,赌气道:“你不是喜欢霸占别的孩子吗?如意你要了,怎么不连小九也一起要了?” 四伯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怕咱爹娘操心,我今天非打得你找不着东西南北。” 钱五郎虽然比四伯小几岁,可是没有四伯健壮。真打起来他是打不过四伯的。因此,他怏怏的闭了嘴巴,在院子里寻个地方坐下。闷着头不再说话了。 话说,小九的死,给他的打击确实也不轻。他一旦不争吵了,整个人都萎靡成了一团的样子。看着也真的十分可怜。 四伯母去灶下帮七嫂张罗饭菜。把凝翠空出来去看管那些马匹。这些马匹在马棚没有建好之前,还得陆子峰看顾着。陆子峰又要去扫大街。自然是没有分身之术来看顾马匹的。所以,这些马匹依旧放在家里。 这也是家里人多的好处。要不然,光凭陆子峰和钱如意两口子,就这十几匹马就够两口子喝一壶的了。 家里家外这个时候可谓是乱成一锅粥了,因此,钱五郎的可怜便也没人过多的关注了。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起身蔫蔫儿的往爷爷、奶奶的屋里去了。 四伯见了,也跟着走了过去。 忽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人还没有进院子,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小七,小七在家吗?” 钱如意认得是宋义守的声音,慌忙从屋里掀帘出来:“宋叔,出什么事了?” 宋义守看见钱如意,慌里慌张道:“如意啊,告诉子峰和小七,可千万不要着急去赎那个孩子。”他说着,向上指了指:“等着呢。”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怎么?” 宋义守说完,转身就往回跑。 钱如意正要再问什么,他已经摆着手跑走了。很明显,他来这里报信也是偷偷来的。若是被人发现,肯定对他不利。 钱如意那颗心,疏忽间就坠落在万丈深渊,浑身冷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知道卫善虚伪,可是万万没想到竟能恶毒至厮。就算小九罪有应得,可是他都死了,卫善还想干什么? 不过这时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钱如意抬起头来,在院子逡巡一圈之后猛然想起什么,惊呼道:“四伯。” “怎么了?”四伯几乎是从屋里跳出来的,因为钱如意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正常。四伯母也跟着走了出来。 钱如意指着大门,一叠声的催促:“四伯,快去拦大伯和舅舅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不要去经略司赎小七。” 四伯不解:“为什么?天大的罪过也是人死罪消,为什么不能去赎?” “快去,快去……”钱如意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四伯解释。 四伯只好去了。 但是,他去了不过一刻钟,就有转了回来。 钱如意急道:“您怎么又回来了?” 四伯望了望身后,只见大伯和小七垂头丧气的正往回走。 钱如意迎出去…… 大伯看了她一眼,甚是丧气。 小七沮丧道:“到底不是亲的,不是收咱们家东西的时候了。真到了事情上,谁还认得谁呢?” 钱如意这才明白,大伯和小七去找葛世文求助,被葛世文拒绝了。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钱如意反而松了一口气:“小九不能赎。” 大伯道:“为什么?” 钱如意道:“有人正等着要我们的命呢。” “什么?”大伯吃了一惊:“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种地人,又没有得罪谁,为什么要咱们得命?” 钱如意也说不清楚。 小七猜测道:“难不成,小九的罪过还要满门抄斩么?”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顿时满堂皆惊。 小老百姓,听到的关于满门抄斩这个词的机会不多,像四伯母这等妇人甚至都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意思。小七也是去了京城,见识多了一些,才更深切的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大伯和四伯还有爷爷、奶奶显然是知道的。连钱五郎都是知道的。 钱五郎先是一惊,随后就仓惶的站起身,一头冲了出去。 四伯赶上去一步,掀帘看去。钱五郎已经一溜烟跑出大门,跑远了。原来竟是他听到满门抄斩这四个字,自己先跑了。 大伯看向小七:“你说的是真的?” 小七道:“你们不知道。那当官的事情最是说不准的。前一时还风光无限,后一刻杀头掉脑袋的都不稀奇。陆先生这时又失势,咱们又都是平民百姓,那官字两张口,自然是任凭他们编排。小九这个罪名,葛大爷都不好管,大约是很严重了。” 大伯道:“可不是说,那做经略使的是山长么?山长那人一向亲和随意,不能将事情做那么绝吧?” 小七正要说什么,钱如意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卫善在金山县二十多年,伪装的实在太好,钱如意知道,要是她强行让人相信,卫善就是个伪君子,肯定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因此只能找的别的借口,让大伯明白,这次这件事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伯听了,果然不疑有他。继而忧愁道:“那可怎么办?” 钱如意道:“只能先不去赎小九了。大家先回家去,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在这里,离经略司最近,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定然会最先知道。到时候咱们再想对策。” 大伯摆手:“不行。等事情真到了眼前,就来不及了。” 自分家之后,大伯就成了一大家子的主事人。因此连四伯都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大伯想了想道:“这样,咱们不能都在这里。万一小九的罪名真的连累咱们,咱们老钱家不能因为这个就断了血脉根源。咱们得想法子让孩子们多出去几个。” 四伯道:“让谁躲出去呢?” 无论子侄,都是至亲骨肉,取舍之间都是疼痛。大伯的眉头紧促了起来:“莫若这样,咱们一家出一个孩子,让小七领着往京城去。年轻一辈里头的孩子,也就小七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了。别的地方咱也不熟。” 四伯也没有别的法子,点头道:“只好这样。” 大伯又嘱咐道:“你回到家里,不要和娃们说那么详细,就说是有个机会,正好让他们跟着小七出去见世面。免得说的多了,大家恐慌。万一小九的事没有连累到家里,那是最好的。” 四伯点头:“大哥考虑的周。” 四伯母毕竟是个女人家,闻言就有些撑不住,眼圈就红了:“那别的孩子,也是咱们得孩子啊。就不能,都躲出去吗?” 四伯眼睛一瞪,就要呵斥她。 大伯摆手制止了四伯,向四伯母道:“我这样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孩子们都走了,恐怕惹人猜疑,到时候咱们一个都走不脱了。这件事也不见得就成了真的,只是咱们为了完,才做的两手准备。” 四伯母心里依旧难受的厉害。 四伯见了,说道:“你这几天就在如意这里住着,免得回到家中一时忍不住,再露出马脚来。” 四伯母点头,终是忍不住垂下泪来:“你让家中哪个孩子走的时候,千万来看我一眼。我怕再没有机会见着他了。” 四伯点头。转头又去和大伯商量,要哪个孩子和小七一起离开。 大伯沉吟了半响:“自古长子不离怀,就算是……也得留长子守家守业。让各家的老幺去吧。一则年纪轻,没什么牵挂,二则腿脚利索,跑跳起来也快当些。” 小七道:“我也是长子呢。” 大伯道:“你不一样。你爹这一支就剩你一个传后人了。再者,你那几个兄弟还要你看顾。你带着他们走,只管放心家小。有你大伯在一天,就会帮你把妻儿照顾好了。” 小七道:“非要这样么?” 大伯语重心长道:“娃呀,咱老钱家的血脉,就在你一肩担承了。如果没事,过段时间,你们兄弟依旧还回来。你们正年轻着,就算多奔波了些,又怕什么呢?” 小七含泪点头:“好。”说完顿了顿,又趴在地上向着大伯磕了几个头:“大伯,那家里就拜托你们了。” 大伯伸手将他扶起:“莫说这个。” 四伯道:“那他们弟兄什么时候走?” 大伯道:“越快越好。”说完吩咐四伯母:“老四家的,去把饭菜端上来,我们爷们儿几个陪咱爹咱娘吃个饭。” 四伯母点头出去。 大伯拉着四伯和小七,压低声音道:“吃完饭,你俩就走,回村叫上那兄弟几个,不要停留。牵上家里的牲口,要是路上有人追赶,不计你们兄弟哪个,骑上牲口就跑。只要有一个活着,咱老钱家的根就没断。” 小七顿时又要哭起来。 大伯攥着他的手腕,呵斥道:“不能哭。男人流血不流泪。以后,咱们老钱家的兴旺都在你身上了。” 小七只能强忍着泪水:“大伯,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大伯叹息一声:“谁让咱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呢?就算咱们有天大的冤屈,可要是真的脑袋掉了,就补不回来了。这事咱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正说着,四伯母端了饭菜进来。 大伯招呼钱如意:“如意啊,你也过来吃饭吧。” 钱如意闷闷道:“是我的错,害大家这样。” 大伯摇头:“你是个明白的孩子,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小九的死怎么能怪你呢?他能生心害你,有今天也是迟早的事。就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犯了大事,连逃命的机会都不给咱们留啊。这是天要收他,谁都不怪。” 话虽如此,钱如意心里依旧很是难受。过去二十多年,她虽然吃过苦,受过累,也曾见识过人性的阴暗,可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面那阴暗,无处躲藏。 偏偏这其中的黑暗和苦涩,除了陆子峰又是无人能懂,不可诉说的。 一家人默默的吃了一顿饭。吃完饭之后,四伯就和小七一起走了。除了几件衣裳和不多的盘缠,小七甚至都没有过多的嘱咐七嫂什么。这一走,真的是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谁说村汉无情,小七的多情都藏在他的寡言无情之中了。只盼望眼前之事虚惊一场,他们夫妻再见之时,不过是人生之中的一次小别离。无惊无险,平平淡淡。 四伯母在钱如意这里等着四伯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她看见独自回来的四伯才幡然醒悟,四伯食言了。她这一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最小的孩子。 四伯母再也忍不住,一个人在灶下嚎啕大哭。 钱如意反而平静了下来。 陆子峰下了差事回来,就看见她独自坐在门后,冲着门口的方向发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在想什么?” 钱如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子峰叹息了一声:“眼看着中秋了,合家团聚的时候,咱们家却因为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钱如意道:“三起三落才是一生,这又算得了什么。” 陆子峰诧异道:“这话不像你说的。” 钱如意平静道:“人都是会变得。”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小九……总不能一直在经略司门口摆着。” 钱如意沉着道:“死都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皮囊,摆在那里和埋进土里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该担心的不应该是他,而是我们。你师父虽说恶毒了些,可是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装了那么多年的圣贤。大概齐还是受了那圣贤书的束缚,所以不够狠辣。咱们才有了喘息的机会。要是被他反应过来,咱们这一大家子,恐怕都不够他祭刀的。” 陆子峰默然道:“师父,也是身不由己的吧。毕竟,身在其位,身不由己。” 钱如意对此嗤之以鼻:“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陆子峰垂头。 钱如意接着道:“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话,如言都不信。” 陆子峰将眉头一扬:“好好的,又扯如言做什么?” 钱如意嗤笑一声:“少做那虚情假意的恶心嘴脸,和你师父一个德性,平白的恶心人。卫善肯放你回来,固然有你们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情谊在,可要是没有如言的金鎏钗,你这会儿早就在经略司的衙门外,和小九做伴儿了。” “你是说……是如言替我求的情?” 钱如意如实道:“是,也不是。咱们离京的时候,如言执意要将她在闺中的金鎏钗送给我。我当时心里存了疑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陆子峰整个人消沉下去:“如今这般情景,我又能奈何?你若是害怕,就走了去吧。” 钱如意将眼睛一瞪:“放屁。” 186、老贤王 () 陆子峰是个读书人,就算生气骂人都不带脏字那种。乍然听钱如意爆粗口,很是惊诧的看向她。 钱如意将眼睛一翻:“看什么看?我就是骂你的。你说的那叫人话吗?什么叫我要是害怕,就走了去?我已经嫁给你四个年头,孩子都三岁了。你让我走哪里去?” 陆子峰连忙解释道:“我这不是怕连累你吗?” “实话告诉你,你想要不连累也已经迟了。现如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你倒是念着你和那伪君子的师徒情分,怎么不想一想你的孩子、老婆?难道你师父养育了你一场,你不能背弃他的恩情,你自己养下的儿子,就无所谓了么?” 陆子峰再次无言低头。 不是他迂腐仁善,以致愚孝。而是他自幼失去怙恃,在卫善膝下长大。那份情谊当真不是说抛舍,就能抛舍的一干二净的。 钱如意见他还是放不下,冷笑道:“还当你是个有大义,也不过如此。那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纵然你肯舍身取义,置妻儿于不顾。难道家国大事也都不顾了么?那你好端端在京里做事不好么?又巴巴的跑到这金山县来干什么?” 钱如意一番话,令陆子峰浑身一震。他在屋内走了两圈,转身出去了。 钱如意望着他的背影,无端的觉出几分凄凉萧瑟来。她也有些呆不住,于是跟着陆子峰走出了房门。在院子转了两圈,举头望天。忽然间发现自己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金山县人,却是出了村里的几个乡亲以外,旁的一个都不认识,以至于她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竟然无从下手。 她转头唤了一声:“胡大……” 胡大郎在屋内隔着窗子截口道:“我叫胡不取。” 钱如意从善如流:“胡不取,不知那京中如今是什么光景?” 胡大郎从屋里出来:“要说别的我是不知道的,那茶楼酒肆,并那烟花柳巷中的新鲜事,我猜也能猜到大半。这会儿多半是在为你那半卷杨家将,抓心挠肺,个个寝食难安呢。” 钱如意意外道:“果真如此么?” “**不离十。” 钱如意眼睛一亮:“那就再辛苦你一趟。” 胡大郎摇头:“这个你就不懂了。做生意就像讲故事一样,不能一下子就把底儿漏了,那样手里的货就不值钱了,就要吊着人的胃口。让人自己来求索,这才叫买卖。” 钱如意点头:“你说的对。只是我眼下缺钱的厉害。你可还有别的来钱快的法子?” 胡大郎一本正经道:“你那张嘴巴,就是个聚宝盆,如何还来问我?只是你家相公把的严实,这个我是没有办法的。” 钱如意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道:“你要许多钱做什么?” 钱如意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要钱自然有用处。” 陆子峰这时,说是山穷水尽也不为过。于是点头道:“罢了,罢了。我如今都沦落到扫大街了,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胡大郎闻言,一拍手掌道:“这就对了。再说,那讲典故就好比写书立传,所差异的不过是一个是正史,一个是歪传罢了。原本就是雅俗共赏的事情。是你酸文看多了,长了一个迂腐的榆木脑袋而已。” 陆子峰道:“你怎么这样高兴?” 胡大郎也不隐瞒:“我早就垂涎那《秦淮八艳》了。” 陆子峰顿时郁闷起来,指着他道:“那你是没有耳福来听的。回头我整理出来,你自己去读罢了。” 胡大郎笑道:“没看出来,陆先生还是个吃醋的行家。” 陆子峰顿时被他笑成了一个大红脸,扯了钱如意:“回屋子里去,莫要再搭理这个人。” 两人回到屋内,相视而坐,各自心中都不免有几分凄凉。钱如意家里被迫的,分出男丁来远走他乡,只为了留嗣。陆子峰不得不面对,自幼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父的倾轧。 如果可以,这样的局面谁愿意面对?到了这个时候,两人剩下的,只有硬着头皮抗的下也得抗,抗不下也得抗。面对滥权的渺小,令人惶然又束手无策。 陆子峰道:“如意,你要钱想要干什么?” 钱如意苦笑一声:“我要是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信不信?” 陆子峰点头:“信。” 钱如意长舒一口气:“还好有你。” “这话应该我来说,还好有你。”他顿了顿:“那《秦淮八艳》到底怎么样一个典故?” 钱如意看他一脸便秘的神色,忍不住笑道:“能是什么样的典故呢?不过是万人万相而已。亏得你年纪轻轻,这般的迂腐。” 陆子峰反驳:“年轻人怎么了?在乎自己的老婆,难道还要分年轻,年长么?” 钱如意道:“咱们不要东拉西扯了。还是快些将那典故,换成银子。有了钱,咱们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也便当些,才不至于这样畏首畏尾。” 陆子峰执笔:“你说,我记着就是。” 钱如意笑道:“那你可就听好了。秦淮八艳头一位,柳如是……”钱如意讲故事根本就不用想,就好像她脑袋里原本就存着那样多的典故一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作为按钮,那些典故就能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 钱如意讲了半天,忽然看见陆子峰拄着笔在那里出神。钱如意咳嗽了一声:“你干什么呢?” 陆子峰低吟道:“野侨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北浦问谁芳草后,西泠应有恨情边……” 这是柳如是的是,钱如意刚刚说过的。原来陆子峰是在想这个。钱如意顿时就竖起了两条短眉毛,愠怒道:“陆子峰,你什么意思?” 陆子峰回过神来,看见钱如意的样子,顿时哭笑不得:“我不过是略略琢磨了一下诗句,你怎么竟吃起醋来?” 钱如意忿忿道:“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再怎么装的彬彬君子,内里盛的也都是男盗女娼。” 陆子峰着实冤枉:“还不是赖你,你将典故,就好好的讲罢了,为什么又念起诗来?你也知道,我们读书人,见了诗文都是要走不动路的。” 钱如意鄙夷道:“可拉倒吧。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要是见了诗文走不动,怎不和诗文过日子去?你要是也学个梅妻鹤子,吟诗作对过一辈子,我才真的佩服了你。” 陆子峰追问道:“什么梅妻鹤子?” 钱如意见他还来劲了,闷闷的往被子里一钻:“不知道。” 陆子峰跟着她躺下:“你也是,事先都不讲清楚的。我哪里知道那秦淮八艳竟是你说的这个样子。这分明是个才女,误落了风尘。” 钱如意反问:“我何曾说过,秦淮八艳就是风流艳闻。是你自己心里龌龊,提起了风尘,便想那龌龊的事情。你要将那艳字,一早想成惊才绝艳,我又和你过不去了吗?” 论吵架,别说一个陆子峰,十个八个加起来也是吵不赢钱如意的。他当即败下阵来,向着钱如意求饶:“是我错了。” 钱如意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闻言也就不再追究。 陆子峰道:“那柳如是后来怎样?” 钱如意道:“原本不想再和你讲,看在银子的份上,和你说了吧。” 两人说着话,不觉夜已经深沉。 不过,没等胡大郎将整理好的卷本送往京城,京城那边有嗅觉敏锐的猎头,闻着味儿就找了来。只要是能赚钱的东西,一向不缺人盯着的。自古以来,又顶数那酒楼茶肆,花街柳巷里的银子好赚。 不过,话说回来,钱如意要不是嫁给了陆子峰,也不会得胡大郎这个助力。倘若没有胡大郎,她就算有一肚子的锦绣,也只能是吃饱穿暖之后的几分牙祭罢了。想要将这些,说出来就烟消云散,无从捉摸的东西变成纸上的字儿,再变成说书人口中的书,真的和钱挂上钩,其中的千山万水,真的不是钱如意一个乡下女子独自能够完成了。 京中的人,不认识陆子峰不奇怪,但要是不认识胡大郎那就是胡扯了。胡大郎又是天天和陆子峰一起扫大街。他俩所到之处,大姑娘小媳妇,四五十岁的老太太都比别处要多一些,因此十分的好找。 于是乎,金山县的街头就出现了这样一幕。陆子峰和胡大郎并排在前头扫街,后头跟着俩操着京城口音的男人,追着俩人喋喋不休。 后来发展成,那俩人在前头扫大街,陆子峰和胡大郎背着手跟在后头监工。没办法,为了钱,人的动力一向是十足的。别说扫大街了,现在只要胡大郎肯给他俩一张纸儿,俩人替胡大郎扫茅房都愿意。 胡大郎是谁啊?天生的买卖精。在确保了有人天天替陆子峰扫大街的同时,以千金的价格,将那《秦淮八艳》中的柳如是篇给卖了出去。 有了钱,钱如意立刻就央求四伯,合力将那马棚重新修建起来。陆子峰这才得以和新任的养马人顺利交接。 只是,小九还是不能去赎。 卫善大约没想到,一群毫无见识的乡巴佬,心肠硬起来竟然能硬到这种地步。眼看着小九的尸身日渐**起来,他才不得不命人弄了一口薄棺收敛了,找个荒僻的地方随便扔掉。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揪着小九这个尾巴,把钱家一锅端了。一者,钱家虽然人口中多,但都是平民老百姓,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二者,纯粹是被书本所误。老话说,秀才谋事,十年不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总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当断之时又不肯决断。这个时候,陆子峰羽翼未丰,钱家更是任凭捏扁搓圆。等陆子峰将来雄起,钱家有了立世的资本。卫善就只剩哭的份了。 连钱如意这等终日被圈在家中的妇人都看的明白。朝廷往金山县设立经略司,就是往铁板一块的北定候的势力之中,楔了一个钉子。这就是明摆着,要飞鸟尽,良弓藏的架势。 经略司从无到有,想要迅速成长到可以和玉匣关分庭抗礼的地步,显然没那么容易。这其中,最艰难的当属陆子峰。对于玉匣关来说,最难以控制,最容易出变故的也只有陆子峰。 因为,卫善显然是和玉匣关站在一条线上的。他和周正是儿女亲家。还有这个更明确的关系么? 至于,为什么那个不稳定的因素就是陆子峰呢?这也很好解释。陆子峰虽然是卫善养大的,可他的身份却是武侯唯一的后人。要知道,在玉匣关内,从声望上讲,能和北定候一较高下的,非已经作古多年的武侯莫属了。 老百姓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倘若有朝一日,武侯合家抗敌,举家殉国的事情传扬开来,那么很有可能,北定候的光辉会被武侯压下去。 只有真正的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明白,民意的动向非同小可。 此时不杀陆子峰,实在是卫善这一辈子最大的败笔。当然,陆子峰之所以能活着,还有别的因素在里头,只是此时的钱如意并不知道而已。 正是如此,钱如意既然能料到陆子峰此刻处境的艰险,自然本能的就会去想办法化解。 只不过,她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她牵挂的人又实在太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前执拗的不肯将自己轻易嫁出去。原来她潜意识就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保护得了她想要保护的人的。 过去的她一直在逃避,时至今日,她已经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了。 钱如意思考了很久,眼下的境况,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两的。就算陆子峰甘心一辈子扫大街,朝廷也会不同意。倘若陆子峰出头,卫善肯定会第一个不同意。 就在钱如意一筹莫展的时候,京中再次传来消息。老贤王出京了。 老贤王,何许人也? 就是那位因为钱如意对上了对联,甘心奉上四十两纹银的那位任性老者。这位老王爷可不一般,但看他的封号有个贤字,就可见一斑了。 相传,要不是这位贤王爷让贤,大业的先帝是没有机会登基的。至于他为什么让贤,这就不为人知了。但是不可否认,这位闲散王爷的身份之厚重,非同一般。 京中都知道,这位老王爷没有别的爱好,专一喜欢附庸风雅,听曲儿,念个词儿什么的。偏偏他腹中没什么文采的,是个文人,那个酸诗都能在他那里讨上一二百钱的奉上。所以,钱如意从他那里得了四十两,也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话说这位老贤王出京干什么来了呢? 187、想当年 () 寻书。 寻什么书? 杨家将。 钱如意将那杨家将讲了一半,剩下的因为家里出了事情,就没有再讲。胡大郎又故意要卖关子。因此,京中那说得热火朝天的《杨家将》只有前二十回,到了那要紧的地方就没了。 这可是把那些听书的给急的抓心挠肺的。没见连那书场的猎头都找到金山县来了吗? 别人想听书听不着,也只能无可奈何。这位老王爷不然啊。他老人家整日闲的无所事事,东街走,西街逛的。想听书在京中听不着怎么办?他自己来找那写书的人了。 不要怀疑,连猎头都能知道胡大郎在金山县,这位老贤王更加轻易的就知道了。 这老贤王出京,那可不得了。带着半幅御辇,半副銮驾。八百护卫并亲兵、马夫、下人、宫女、丫头、婆子,呼呼泱泱好几千人,沿途走走停停,吃吃喝喝,所过州县,早早的就派人通知地方迎接。那架势,那排场,仅次于帝王亲驾远行了。 没办法,论辈,这位老爷是当今皇帝的叔叔。顶数他的辈分高,身份厚重,除了他别人也不敢弄这样大的动静。 至于为什么老王爷出京还要带銮驾,带宫女啥的。他把老伴儿也带上了。 到了这个时候,卫善和身为金山县县令的葛世文才知道,金山县出了一位说书的民间艺人,一本《木兰从军》,半本《杨家将》外加一个《柳如是传》把京里从上到下的人心都勾的七荤八素的。把老贤王都给勾出京城了。 再以细究,那个说书人竟然就是陆子峰的媳妇儿,葛云生的外甥女钱如意。 这可真是要惊掉人下巴的一件事。话说不独葛云生从来没有将钱如意这个女子放在眼里过,卫善更是从来没有拿眼皮夹一下钱如意的。在卫善的眼里,钱如意就是个有几分利用价值的女子,值得他一顾的,只是钱如意的皮囊而已。比如,让她陪着卫如言回京,其实是想借钱如意的皮囊,捎带着将自己的女儿嫁进北定候家。 别人不清楚,卫善是十分清楚的。周玉郎每年都来金山县几次,要是真的想娶卫如言,婚事早就成了。他后来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开始在金山县逗留。这个恐怕连钱如意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周玉郎受周正之托,为了赎回赵大妹,几次辗转往复于金山县境内,最后无意见遇到了钱如意,他才开始逗留于此的。就算如此,想当初,周玉郎也是宁可在乡绅葛家歇脚,也不在长风书院住。 这种情况之下,卫善想要将卫如言塞进周家,千难万难。还好有钱如意这个契机在。 若不然,以卫善的身份和德性,他又怎么会亲自往元宝村,却向钱老汉这个乡下土包子请求什么呢? 为了自己的前程,把邻家女儿算计在内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将钱如意看在眼中?对于卫善来说,钱如意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聊可以为他做棋子的一个女人罢了。 如今骤然听说,她一个女子竟然能说出令人欲罢不能的好书来。卫善又如何不惊呢? 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给自己找到了合力的解释。认为钱如意一个乡下妇人,又懂什么。一切都不过是陆子峰幕后操刀罢了。这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自己低估陆子峰了。 不过,再想要拿陆子峰个错处,将他杀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老贤王的大部队虽然没到,他的先头部队早就到了。也正是因为他的先头部队到来,卫善才知道老贤王出京这件事的。 给老贤王打先锋的,是老贤王的一众老家院。大约有百十人,个个都头发花白了。年纪大的都弯腰驼背,看着连路都要走不动了的样子,最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 那些人一来,就在钱如意家旁边的林子里,就地伐木搭建帐篷做营地。别看都是一些老人家,手底下的活儿却是十分利落。十几天时间,连伐木带搭建,一个十分气派的营地就搭建完毕。 钱如意日日看着那些老人家干活儿,脑袋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拉住陆子峰道:“你说,这位老贤王之前是干什么的?” 陆子峰一怔:“能是干什么的?” 那些老人家一来,从大街上就抓了陆子峰和胡大郎的壮丁,所以这么多天,俩人都是在营地里帮忙。虽然俩都是年轻人,可是干活儿完和那些老人家没法比。就那默契程度,就足够被那些老人家甩八条街。 这时,胡大郎从后头过来,搭腔道:“反正不是种地的,也不是经商的。” 陆子峰补充:“也不是读书的。” 钱如意不得不承认,这俩人说的都是正确。老贤王要是种地的,钱如意一早就看出来了。要是经商的,也逃不过胡大郎那双眼睛,如果是读书的,陆子峰就是行家。 钱如意道:“那他是干什么的?” 三人相视一望,各自在心中都有猜测,可是都没有说。 钱如意憋不住:“我猜,老贤王之前是当兵的。” 胡大郎看看陆子峰,陆子峰也正在看着他呢。 而后两人两看相厌,各自将眼睛转开。陆子峰拉了钱如意:“管那些做什么。咱们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胡大郎有些不忿:“你这话给谁听呢?可打量你娶了媳妇了。” 之前那个话题,就此揭过。 因为陆子峰被那些老人家捉了壮丁,所以他暂时不用去扫大街,也不用去经略司应卯。钱如意倒是放心了很多。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老贤王才珊珊来迟,到了金山县。 原本钱如意以为,旁边那个营地已经搭建的够大的了,结果等老贤王一来,才发现人多的根本就容不下。老贤王当即就怒了,就要问葛云生和卫善的罪。 这种事可大可小的。往大了说,直接影响葛云生和卫善的前途,往小了说,呵斥几声也就完了。 老贤王估计想整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出来。骂完了葛云生又骂卫善。要两人务必在天黑之前给他把这一行人安排妥当了。 其实,卫善和葛云生挨这骂也有些冤屈。那打先锋的老人家们,报的三五千人。结果老王爷沿途停停走走,捎带着东家拉一个做伴儿的,西家拉一个作陪的。走到金山县,都快有上万之众了。 上万之众可不是个小数目,都要吃吃喝喝。别说住房,就连吃饭也够金山小县开销的。葛云生没有办法,最后决定把县衙让出来给老王爷住。 老贤王不干,直言他看上经略司的地盘了。 这下卫善傻眼了。按说,经略司是朝廷独立运营的衙门,是凌驾在州县之上的。除了当今朝廷,这个衙门是不听别人调遣的。可惜,卫善软弱无能,面对老贤王的强横,他一点儿办法没有。最后没办法,他只好让出经略司的衙门,暂且搬到县衙和葛云生挤一挤。 好在,卫善自来上任,除了小九火烧马棚这件事以外,别的什么事都没有做。经略司里的人手还都是当初出京的时候配置的那些。人不多,也好安置。 老贤王赶走了卫善之后,可还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以老王妃年事已高为由,把陆子峰一家三口迁回经略司衙门居住,又听说钱如意还要赡养祖父、祖母,顺手把爷爷、奶奶也接了过去。 再回经略司的屋子里,爷爷、奶奶简直感概万千。 钱如意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屋子还都是钱家人齐心协力修缮完善的,谁能想到,才几日功夫,这官字两张口,就能将钱家逼的不得不自保的地步。 “老兄弟,我来看看你啊。”老贤王乐呵呵的走进爷爷、奶奶的屋子。 慌的爷爷、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贤王握住爷爷的手,示意二人不用多礼:“我不过比你痴长几岁,你们要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老哥哥也就是了。都偌大的年纪了,就不要多礼了。” 爷爷感激涕零:“您可是王爷啊。” 老贤王摆手:“在家里,咱们不论那个。”他说着,几乎是无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屋顶,感慨道:“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来过金山县了。想当年,金山县还只是个荒凉的小县,人口不过几千。现如今,也像模像样了。” 奶奶惊诧:“王爷来过咱们金山县?” 老贤王点头:“何止来过啊。”之后就陷入深思之中。 爷爷拉着王爷的手:“您说您比我大,可看着您比我要年轻很多啊。” 老贤王道:“我今年七十九了。” “呦。”爷爷和奶奶同时吃了一惊:“那是比我俩都大。” 老贤王苦笑一声:“显得年轻又有什么用呢?你看你这多好,有孙女儿陪着,还有玄孙儿陪你玩儿。我和我家老婆子就寂寞了。整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对着各自的老脸,都快要看吐了。” 钱如意也是头一次听到老贤王的家事,因此下意识的竖起来耳朵。奶奶惊讶道:“难道,你们……” 老贤王摆了摆手:“不提也罢,原本也是有个孽子的,可太过顽劣了,不听话。撇下我们老俩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奶奶追问道。 老贤王抬头望了望玉匣关的方向:“远了……不提也罢。” 这时,笨笨从外头进来:“娘,我渴。” 钱如意正要拉他走,忽听老贤王问道:“你叫个什么名字啊?” 笨笨从善如流道:“我叫笨笨。” 老贤王脸色一耷拉:“这是个什么名字?哪有给孩子取名叫笨笨的?那还不越叫越笨了?” 钱如意连忙解释道:“这不是贱命好养活嘛。” 老贤王忽然就闭上了嘴巴,只是拿两眼盯着笨笨瞧。话说笨笨这个孩子,要不是钱如意确定他就是陆子峰的种,她自己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野地里捡的。他和陆子峰长的就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更是和钱如意没有一丁点儿的相似。 陆子分是长圆脸,笨笨是方脸。虽然还小,带着婴儿的圆润,但是不难看出,等他长大了,定然是一张国字方脸。陆子峰的眉毛细长,平直。笨笨的眉毛稀疏也就罢了,毕竟还是个孩子,可他的眉型是飞起的。陆子峰薄唇,笨笨是厚嘴唇。 钱如意一度以为,这娃长得像他爷爷。 “叫爷爷,爷爷带你吃好吃的。”老贤王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钱如意下意识的看向了他,忽然发现,笨笨的长相竟然和老贤王出奇的相似。尤其是这一老一小,现在两相对应着,更是明显。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巧事。 笨笨已经懂事的摇了摇头:“爷爷,我吃好吃的。我口渴了要喝水。” 老贤王听见这一声‘爷爷’,就仿佛听见了天籁之音,瞬间就心花怒放,连声道:“喝水,好喝水。是爷爷糊涂了,你明明说口渴了,爷爷却让你吃东西。爷爷老了,糊涂了。” 他一叠声的说着,大有一直说下去不停嘴的架势。 不光钱如意有些傻眼,爷爷和奶奶也有些不知所谓了。 各自在心中猜疑,莫非这老王爷膝下空虚,想孩子想魔怔了? 老贤王已经亲自起身给笨笨倒了一杯水,放在唇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这才小心翼翼的端到笨笨的嘴边:“喝吧,慢慢的,别烫着。” 小孩子知道什么,渴极了,低头就着老王爷的手,一口气就将那水喝干了,抬起小脸儿:“谢谢爷爷。” “多懂事的孩子啊。”老贤王这时,似乎眼睛里除了笨笨,别的人都看不见了。两只眼睛紧紧贴在笨笨的身上。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侍女的托盘中,摸了摸笨笨的小脸儿,又摸摸笨笨的小手,再看两眼,再摸两下:“好,好孩子。” 小孩子的耐心是有限的,笨笨有些等不及了,问道:“爷爷,你看好了没有。我还急着出去玩儿呢。” “去玩儿啊?那爷爷陪着你一起好不好?爷爷一个人好无聊,都没人跟爷爷玩儿。你带着爷爷好不好?” 笨笨想了想:“我和丫丫都是小孩儿。” 老贤王连忙道:“那没关系,爷爷也可以装成小孩儿的。” 188、打个照面 () “你都那么老了,装不像的。”这小子还不愿意领老贤王玩儿呢。 老贤王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那你看爷爷一个人,好孤单,好寂寞多可怜啊。你就忍心看着爷爷这么可怜吗?” “好吧。”笨笨勉为其难。 老贤王高兴的像个孩子,拉起笨笨的小手就走。 “哎……”钱如意下意识的出声。 老贤王回过头来看见她和爷爷、奶奶,这才在一瞬间回过神来:“我太喜欢这孩子了,带他去玩儿。” 爷爷叹息了一声。 钱如意问道:“您怎么了?” 爷爷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原本我想着和王爷说上几句话,求求他让咱们小九回家。可这……” 钱如意道:“我去求吧。” 爷爷疑虑道:“你一个女子,讲话能行么?” 钱如意安慰道:“不还有您孙女婿么?” 她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想了想,转身往老王爷下榻的正院而去。才走到门口,就听里头传来老贤王兴奋的声音:“慧儿,你看这娃娃和咱们寿儿长的像不像?” 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妇人的低呼:“天呐……”不用说了,正是那王妃的声音。 这时,那在门口值守的宫女看见了钱如意,问道:“什么人在哪里?” 钱如意走过去道:“是我。” 那宫女见了,笑道:“原来是陆家娘子。咱们老太妃先儿还念叨您来着,可巧您就来了。你且等一等,我去禀报一声。”说完,进屋去了。 片刻那宫女走出来,道:“老太妃请您进去呢。” 钱如意反而有几分踟蹰了,犹豫了一下,这才抬脚进门。 只见老贤王和老太妃坐在软榻上,地上正蹲着两个小孩儿在玩耍,女孩儿是丫丫,男孩儿正是笨笨。俩孩子只顾着玩儿了,钱如意进来都没察觉。 那老太妃好容易将视线从笨笨身上拉回,抬眼看向钱如意:“咦?这丫头好生的眼熟。” 老贤王顿时将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怎么?” 老太妃大约是上了年纪,记忆力不太好,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钱如意。钱如意忍不住道:“咱们是见过的,在北定候夫人举办的春赛会上。” 她这样一说,一旁的老贤王也想起来了,将手一拍道:“我说怎么我看见你也觉得眼熟。原来咱们也是见过的。那个对上了对联,赚走我四十两彩头的是不是就是你?” 钱如意点头:“正是民妇。” 老太妃望着钱如意,眉头渐渐深锁起来:“丫头,你爹娘是谁?怎么不见他们,只见你和你祖父、祖母相依为命?” 这问题,钱如意要怎么回答?她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爹娘不待见她。她是被爷爷、奶奶和叔伯婶子们一起养大的吧。这是家丑,能不外扬,还是不外扬的好。 老太妃见她不语,有些着急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爹娘对不对?” “那倒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钱如意道:“我爹娘身体不好,在乡下修养。” “真的?”老太妃根本不信。 钱如意正想找个由头给小九求求情,于是顺势道:“我有个不争气的弟弟,受人唆使,烧了经略司的马棚,犯了大罪。因此被击杀,尸体原本摆在衙门口,后来因为天热发臭,就被收敛了放在了别处。我们一家都是平民百姓,放火是大罪,为了免收牵连,一直都不敢赎。” “明白了。”老太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爹娘才身体有碍。” 钱如意趁机跪倒在地:“求老王爷和老太妃慈悲为怀,可怜我父母年事已高,思子心切,让我弟弟回家吧。” 老太妃眼圈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这有何难?”说着拿眼睛看向一旁的老贤王。 老贤王这时,脸上也露出了悲戚之色。大约是想起了少小别离,一去不回头的儿子。他将手摆了摆,示意钱如意起来:“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说完叫来下人,吩咐了两声。 钱如意千恩万谢之后才起身。 老太妃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你过来这边坐。这人呐,也是奇怪的很。当年见你,我便胸中憋胀,只觉得难受。如今再见,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钱如意道:“那时候是我鲁莽不懂事,才惹得您生气。” 老太妃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拉着钱如意的手,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转向钱如意道:“你如今看见你,不知怎的很想见一见你的父母。你和说说他们在哪里安身,我好让人去请他们。” 钱如意有些为难起来:“这个就不必了吧。他们都是普通的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老王爷打断她的话:“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本王和王妃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还怕我们把你爹娘给吃了不成?你只管说出个地方来,别的都不用你管。” 钱如意为难啊。但是见老贤王夫妇两个十分决绝,只好将家里的住址说了。 也不知道老王爷怎么安排的,到了旁晚时分,有家人来回复:“确实有个元宝村,也确实有钱五郎这个人。只不过,那夫妇二人两三个月以前就出门了。” 钱如意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钱五郎怕小九的事情连累他,和葛六女一起跑了。不过,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老贤王也是奇怪,问询那来禀报的家人:“你们就没有打听,打听,看那夫妇二人去了哪里?” 那家人道:“原是打听了的。不过没人知道。” 老贤王沉吟道:“这可奇怪了。儿子刚死,尸骨未寒。女儿还在这里,怎么就走的不见人影了呢?” 钱如意也不知道啊。钱五郎夫妇就算是从前,都不和她亲近,更别说近来了。 钱五郎和葛六女去了哪里呢? 俩人确实怕小九的事连累到自己,因此收拾了家中仅有的物件,投奔葛家去了。原本以为,葛家家大业大,葛世文还是县令,定然能替自己挡灾。 谁知他们前脚刚到葛家,葛世文后脚就回来,因此兴起一件对于葛六女和熊氏来说,无异于山崩地裂,海水倒灌的灭顶之灾来。 葛世文如今的功名得来不易,因此更加的爱惜羽毛。小九确实不争气,整日里给他惹是生非就已经够了,如今竟然还敢引火焚烧衙门。这样的事情,别说卫善肯不肯善罢甘休,就是葛世文都觉得不可原谅。任何对于他的前程,声誉有影响的事情,在葛世文这里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同样,对于葛云生来说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原本,葛云生就不待见熊氏这个大老婆,只是当年年少无知,一切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让熊氏走了狗屎运,捡到了葛家大奶奶这个正房夫人的名头。当初要不是为了葛世文的前程,葛云生当真会一辈子将她撅在后院的犄角旮旯里,连带她生的三儿子都不看上一眼的。 如今,同样的道理。为了葛世文的名声和前程考虑。就算葛世文不说,葛云生也绝对不会让小九的事情和葛世文那怕有一丝一毫联系的。他正看熊氏不顺眼呢。因此,葛云生将小九的事情一说,葛云生立刻就气个倒仰,也就是他一向春风得意,身体好。不然非得被气死过去不可。 这般情况之下,葛云生更是连一天都不容不得熊氏了。虽说他如今已经六七十岁,可年轻时都没有过休妻的念头,在葛世文的声名受到威胁的时候,爆发了。 人到暮年的葛老爷要休妻,这个消息传来,举家惊诧。 熊氏这几年,年纪大了,身体多有不便。家里的事情多半交由儿子主持。葛世雄自己花的银子都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填补外家。那熊氏的娘家因此也就不大和熊氏来往了。当葛老爷要休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熊氏顿时就慌了手脚。她如今眼见已经被娘家鄙弃了的,如果夫家再不留,她又能去哪里呢? 别说靠儿子,熊氏也不是真的傻。葛世雄的日子过得,连他自己都顾不住,还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来管她这个老娘。本来,她还有个葛六女,以为可以成为自己的依靠。偏偏这个时候,葛六女和钱五郎灰溜溜的走来投靠她了。 这让她一个年纪老迈,无所依傍的女人怎么活? 这熊氏,一则有病,二则连惊带吓带气恼。不过三五日就一命呜呼了。这对于葛六女来说,可不就是天都塌了一样么? 有个问题,困扰了天下士子许多年。那就是,儿子丧其出母乎? 葛老爷休妻,可是葛世雄这个儿子还是他的。如今熊氏死了,葛世雄要埋他的母亲,还是不管埋呢? 自然是要埋上一埋的。这熊氏是死了,一了百了。葛六女还活着啊。按道理说,葛老爷认儿子,也必定得认自己的闺女。可是,话又说回来。葛云生为什么七老八十了还要休妻?不就是为了和养下了小九这个混账的葛六女,划清界限吗? 别说认葛六女了,就连葛世雄要丧葬其母熊氏,葛云生都给下了死命令,要是让葛六女去参加丧礼,就不要试图花他一分钱。那丧事,葛世雄自己想办法去。 葛世雄一向没有将葛六女放在眼里过,因此,爽快的就答应了葛老爷,自此和葛六女断绝兄妹关系。 钱五郎和葛六女这个时候,当真是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葛六女的外家。 这简直就是自不量力的事情。那熊家要是个好的,能将熊氏好好的日子啃的过不下去,以至于熊氏一辈子不被葛云生待见吗? 他们家自己的亲姑奶奶都不当个灯,一个外甥女上门,那不是笑话吗? 所以,钱五郎和葛六女连熊家的门都没有进去,就被赶了走。 要说这两人,既然无路可走,索性就回乡下来。那小九的事情,不是还没发吗?万一那件事就此化解了呢。就比如现在,钱如意在老贤王面前求了情。那件事不就轻轻的放下了,一大家子都没有事情了。 可是,天底下自私的人,是不会那样想的。你想,钱五郎和葛六女那样的偏疼小九,不还是在听说小九的事有可能连累家里得时候,连他的尸身都不顾,撒腿就跑了吗? 这样的父母,你让他们拿命去冒险,那是万万不能的。 这俩人被熊家赶走,并没有回家,反而想着往更远的地方逃命去。这一去,就没有了音讯。人海茫茫,找都没地方找去。 老贤王派人找了几天,实在找不到钱五郎和葛六女的下落。不过倒是打听出一件不争的事实来。那就是钱五郎和葛六女对钱如意从小就不好这件事。 对于老贤王这老两口的奇怪举动,钱如意心里挺不理解的。她和老贤王其实也没什么交情,不知道为什么,这老两口对她的身世似乎分外的感兴趣。原本这老两口是打着来听说的由头来的金山县。可是到了金山县好几天了,根本就连听书的俩字都没提起来过。每天,老两口要么盯着笨笨和丫丫玩耍,要么盯着钱如意出神。那眼神看的钱如意心里只打鼓,冷汗一身一身的往外冒。 “老千岁,要不我给你们两位讲个笑话?”钱如意试探着望着若有所思的老两口。 老贤王摆手:“且不忙。我想了许久,笨笨应该叫我太爷爷才对。” “……”钱如意一脑门儿冷汗,闹半天,老王爷实在考虑这个问题。 老太妃也跟着点头:“正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从外头进来:“回禀老千岁,太妃娘娘,北定候听闻您千里而来,特意前来拜谒。现在门外等候。” 老王爷闻言:“那还不快请。我也好些年没有见过周家的孩子了。” 侍女退身而去。 老太妃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钱如意道:“你且带着孩子往别处走走。那北定候是行伍之人,一身萧杀之气,惊着了孩子可不好。” 钱如意明白,老太妃这是为了自己好,让自己出去避嫌。毕竟,自己一个女人家家的,在大户人家是不好见外男的。钱如意唤了两个孩子,便一手牵着一个,向门外走。 才出了房门,就见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从外头大踏步进来。两人下意识的打了个照面。 189、外焦里嫩 () 因为已经是盛暑天气,钱如意穿了单薄的棉布衣裤,连裙子都没有系,露着两只白白的脚腕,穿着一双阔口单鞋。简简单单的装束,将她衬托的仿佛一块通透明净的玉。而周正,穿了一身浅褐色的细麻布衣袍,于萧杀之中透出几分柔和,刚猛只中蕴含着厚重。 这通身的气派,并不是年轻人所能拥有的。 有那么一瞬钱如意有些失神,周正也迷蒙了眼中的清明之色。 然而,下一刻两人就各自回过神来。装作彼此不认识的样子,错身而过。 饶是如此,钱如意的心里却依旧的有种莫名的失落和难受。她将笨笨和丫丫带回自己暂时居住的侧院里。将两个孩子交给了凝翠照顾。而后转身去了爷爷、奶奶屋里。 在奶奶屋里坐了片刻,仍旧有些恍然若失之感。于是她又起身到了院中,唤了一声:“凝翠。” 七嫂听见了,走出来道:“她刚刚带着孩子出去玩儿了。” 钱如意问道:“你见着陆先生了么?” 七嫂闻言,顿时揶揄的笑了起来:“真是好夫妻,一会儿不见就开始寻找了。你莫非忘了,陆先生和胡大都在老王爷的营帐当差呢。老王爷说他俩既然在哪里都是喂马,扫大街。索性去给他养马好了。陆先生就去了。胡大也跟着去了。” 钱如意这才想起,正是这样。 陆子峰自从被老贤王给抓了壮丁,每天比在经略司的时候还忙。一早出门,不到夜里是不会回来的。 只是钱如意这会儿实在心里惶惶的难受,于是在院子转了半圈道:“那我去找找凝翠和孩子。” 七嫂点头:“去吧,别回头又玩儿的不知道回来了。” 钱如意从侧门出去。站在经略司的围墙外,不远就是小七又来盖的房子。不过这会儿都被老太妃带来的女侍们住着。这还不够,旁边又搭起了很多别的帐篷来。因此,原本传言闹鬼,周围一片荒凉的经略司,现在人来人往,比往日不知道热闹了多少。 再往远一些,就是老贤王的那些先锋官们搭建的行营了。 钱如意举目望了半天,也没看到陆子峰的人影。她有些沮丧起来,转头去寻凝翠。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凝翠。正漫无目的,信马由缰的溜达着,忽然感觉到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怎么忽然下一子周围变得这样安静? 她有些仓惶的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一双凝视的眼眸之中。 她慌忙之间,又垂下了头去。 周正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的凝视着她:“我让你等我,你为什么走了?” 钱如意垂着头,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连嘴里都是酸涩的味道:“我等的还不够久么?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让我等着,我就一直等。等了十几年。还不够久么?” 周正的双眉下意识的蹙了起来:“你知道的,我在打仗。” “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的。” 周正一噎。显然,钱如意的话并不是凭空臆测出来的。 “是,我是曾经有过那样的心思的。”他并没有否认:“那时候你才几岁?十岁有没有?我能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认真么?” 钱如意道:“那不就结了。你不是认真的,我也想明白了。咱们谁都不耽误谁。” 周正道:“我没想明白。在我没有当真的时候,你苦苦的等,傻傻的等。等我被你感动了,真的让你等我的时候,你却说你想明白了。那你之前在干什么?感动自己玩儿吗?” 钱如意十分郑重的点头:“你说对了。我都没想到该怎样形容之前的我,你总结的很到位。谢谢你。我大约天生就是那样一个矫情的人,喜欢感动自己玩儿。” 周正被她噎的,差点儿没有吐血。他指着钱如意:“你……混账……” 钱如意到了这时,心里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抬起头来望着周正,扳着指头和他算:“咱们两个其实并不熟。这么多年,满打满算,咱们见面的时候也只有四次。你说我之前不是为了感动自己,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周正再次哑然。钱如意说的没错。他俩至今为止,确实见面的时候只有四次。 第一次,周正带着那支七零八落的叫花子兵在迷踪荡里迷路。捉了钱如意带路。第二次,还是在迷踪荡。卫如言被强盗劫掠,周正恰好路过。救了她们。 那一次只是匆匆一瞥,钱如意甚至都怀疑自己到底看到的是真还是幻。 第三次就是在周玉郎和卫如言成婚那天。 第四次,就是眼前了。 “我知道你。”周正沉声道:“我知道你,真的。” 钱如意想了想:“那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吧。或者是我太过出名,你才有所耳闻的吧。” 周正点头:“我在玉匣关,每日里军务繁忙。我承认,在那之前我确实将你和答应你的事情忘记的一干二净。” 钱如意点头:“明白。” “你见过我当年的窘境,所以应当明白我的艰辛和不易。我并不是真的要将你遗忘,实在是身不由己。” 钱如意点头道:“侯爷真的不用解释。我明白,我都明白。您于百忙之中,能想起当年的承诺,并且付诸于行动,把赵大妹赎出来,我真的已经非常感激了。彼时,赵大妹被她的父亲卖掉,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她一天不被赎出来,我的心恐怕一天都不是滋味。” 周正诧异道:“那不是你的妹妹吗?” 钱如意摇头:“不是啊。那是我对门邻居家的闺女。那会儿日子艰难,家家户户挖野菜度日。我不喜欢她,就不带她一起,还教别的小伙伴儿不和她玩儿。大约是因为她经常挖不到野菜,就被她父亲给卖掉了。所以,想起来我心里就不好受。” 周正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丫头……” 钱如意也跟着笑:“我很傻的对不对?” 周正叹息道:“难怪玉郎告诉我,那家还有一个小女儿,并没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我还以为他不肯尽心,竟是如此阴错阳差。” 钱如意有几分替周正汗颜,哪有老子让儿子帮忙替自己打听女人的?但是她没敢吐槽。她吃够了嘴巴的苦,再任性也该学会闭嘴了。 周正又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转身道:“罢了,我也该走了。”说完真的大踏步走了。其余什么话都没有再多说。 钱如意在内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惶然仿佛也随着那一声长气烟消云散了。 她独自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天空发呆,正要回去。就见陆子峰一路小跑向这边儿来。人还没有走到近前,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如意……” 钱如意不由好笑:“你这是做什么,这样急急忙忙的?” 陆子峰在她面前站定:“我听说,他来了。” “哪个他?”钱如意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是她就喜欢看陆子峰紧张的样子。 陆子峰果然上当:“还有哪个他?刚胡大郎告诉我,看见你往这边来了,没一会儿,他也跟着来了。你什么意思?” 钱如意闻言,原本是故意逗陆子峰玩儿的,忽然又愠怒起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子峰十分认真道:“我不让。” 这下,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好笑了:“你不让什么啊?” 陆子峰正色道:“就算你要跟着那老腊肉走,我都是不让的。你是我媳妇儿,是我陆家的人。” 钱如意眼圈忽然有些酸胀:“无聊。”抬脚便走。 陆子峰一把扯住她:“我是认真的。” 钱如意道:“我也是认真的。你很无聊。大约是读书读傻了。回头我找个大夫来,给你好好瞧一瞧脑袋。” 陆子峰便和她一起往回走。 钱如意见他心事沉沉的样子,问道:“你喜欢的不是如言么?怎么忽然这样紧张起我来了?” 陆子峰道:“你懂什么。我还喜欢爷爷、奶奶、喜欢咱儿子呢?那能一样吗?”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巴巴的跑到我们村路边截住我,拜托我无比要照顾好自己的心上人的。” 陆子峰改成牵着她的手:“枉你自作聪明,竟然不知道欲盖弥彰这个词么?” “难道你是喜欢我,想要见我,拿如言做借口?”钱如意笑着看着陆子峰,这话别说她不信,陆子峰都不信。 所以,陆子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过了许久道:“咱们以后都不要再提那些了好不好?”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是你自己紧张兮兮的跑来要和我理论的,又不是我主动提起来的。你见我什么时候,有事没事拿这个磕牙了?” 陆子峰仔细一想,还真是。钱如意虽然爱说话,但是说过的话,别人要是不翻旧账,她还真的极少自己主动提起来。 钱如意自言自语道:“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头呢?因为人是要向前看的。” 陆子峰莫名觉得钱如意说的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钱如意脱开他的手:“你回吧,我还要去找凝翠。她带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儿去了。” 陆子峰抬头看看,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距离经略司后墙不远的地方了,再往前人多眼杂的,两人这样牵着手,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他便也顺其自然的收回牵着钱如意的手:“那我先去了。” 钱如意点了点头。目送着陆子峰走远之后,这才折向另外一个方向,绕着经略司的后墙去另一边找凝翠。 经略司周围都是野生的树木,也不知道原先这一圈空地是做什么用的。如今都已经荒芜成树林了。里头有些结野果子的树,因此童心未泯的凝翠,偶尔会带俩孩子来这里找野果子吃。 钱如意一边在林中穿行,一边四处张望,寻找凝翠的身影。忽然,她看见林中似乎有匹马。她以为是老贤王的部属或者别的什么人拴在这里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她就想着远远的绕开才好。 谁知刚走几步,忽然听见凝翠的声音:“呀……” 这一声很轻,似乎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其中。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顿住了脚步。她张口正要唤凝翠一声,看看她在哪里。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乖,听话……” 这个声音钱如意知道,是卫善,卫长风的。而且这个腔调她再熟悉不过,陆子峰耍流氓的时候,就是这腔调。一瞬间,钱如意直觉的头顶之上天雷滚滚,霎时间将她雷了个外焦里嫩。 凝翠暗恋卫善,这个钱如意是知道的。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是因为以凝翠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处境,除非卫善有心迎合,否则凝翠根本就没机会接近卫善。 卫善…… 钱如意的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抬手就拨开身旁的树丛,想要冲进过去救凝翠。才进了一步,脚下踩着一物,拿眼看去,竟是凝翠贴身的衣服。 钱如意是过来人,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时就算冲过去,又有什么用? 还有,凝翠在这里,俩孩子呢? 钱如意回过神来,慌忙去找两个孩子:“笨笨,丫丫,你们在哪里?” “娘……” “姑姑……” 两个孩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钱如意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只见两个孩子各自用衣襟兜着一些果子,向这边跑来。献宝一样:“娘,你吃。”“姑姑,你吃。” 钱如意看了看那果子,比枣子略大一些,黄橙橙的皮儿,散发着水果独有的香甜味儿。可她哪里有心情去尝呢?拉了两个孩子:“该回家了。” 笨笨天真道:“翠姨还没回来呢。” 丫丫也跟着附和:“翠姑姑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她去给我们摘更多的野果子去了。” 钱如意敷衍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咱们先回去,她一会儿就回了。” 俩孩子不疑有他,跟着钱如意一路上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回经略司暂住的地方去了。 钱如意才回不久,凝翠也跟着回来了。往日里,钱如意是不大留心凝翠的言行举止的,这姑娘神经比较粗大,跟着钱如意久了,很是不修边幅。如今留心起来,才发现那丫头处处透露着马脚。 190、吵架 () 钱如意心里那个恨啊,恨凝翠怎那样的不争气。她和卫善只见得身份,相隔的何止千万里。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不可能和卫善在一起的。 以前,凝翠是周玉郎的丫头,周玉郎是卫善的女婿。哪儿有女婿身边的人去伺候老丈人的道理? 现在,凝翠是钱如意身边的人。钱如意是卫善的儿徒媳妇。比那儿媳妇就差那么一丁点的距离。古往今来,更没有儿媳妇身边的人去伺候公爹这一说。 钱如意虽然出身穷困,可自忖一向是拎得清的人,就算是京中的泼天富贵,都没能迷惑了她的眼睛。她原以为,自己是这样,跟着自己多年的凝翠,也必定是这样。谁知,那傻丫头竟然轻易就栽在了一个情字上头。 凝翠自以为天衣无缝,以她的粗心,如果钱如意不说,她是绝对不会看出钱如意有什么异样的。也正是如此,才令钱如意对她不怎么留心。 钱如意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给那丫头两耳刮子。万一那丫头再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到时候岂不更加糟糕? 她独自坐在屋内,将心头那一股恼恨压下去又升上来,而后再压下去。如此往复,也不知道多久。一抬头,天色都暗了。陆子峰从外头进来,不明所以:“天都黑了,怎么一个人坐在屋里,也不点灯?” 钱如意心头那股无论如何压不下去的恨恼,顿时就奔涌而出:“你过来。” 陆子峰听她语气不对,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钱如意冲着他的胸口就擂了一拳。 陆子峰没有防备,低呼一声:“你干什么?好好的怎么打人?” 钱如意咬牙切齿:“打得就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说着,对着陆子峰又是一顿捶。钱如意的手没什么力气,陆子峰再怎么说都是个大男人,所以,钱如意根本就伤不到他的,充其量就是挠挠痒。 陆子峰也不躲闪,甚至更向前了一步,伸臂将钱如意圈在了怀中。让她打的方便。 钱如意就是个绣花架子,没打几下先把自己累个够呛,陆子峰却一点儿事情没有。她心里的恨无处宣泄,扒住陆子峰就啃了他一口。陆子峰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钱如意心头的恨意这才稍稍缓解了些,转而又心疼起来,怒道:“你是个木头人么,就不会躲开?” 陆子峰十分的委屈:“我要是躲开了,你还不得把自己给气出个好歹来?如果你现在稍微有些出了气,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又错了?” 提起这个,钱如意刚刚下去的火气又起来了,推了陆子峰一把,想把他推开,但是没有成功,气呼呼道:“你还问,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陆子峰是了解钱如意的。别看她长的娇小柔弱,却有着一颗狭义之心。最喜欢路见不平,关键是她还没有那个能力去管,平白的自己生闷气。 陆子峰一看钱如意这样子,这神态,这语气,那还有不明白的么?自己又不知道替哪个张三李四背了锅了。于是问道:“谁又惹着你了?” 除了陆子峰,钱如意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诉说、可以商量的。她撅着嘴道:“你师父。” 陆子峰一怔:“他老人家住在县衙里,和这里隔着一里多地,怎么就惹着你了?” 钱如意冷哼一声:“你们男人什么时候能管的住自己的三条腿的?” 陆子峰略一沉吟,顿时吃了一惊:“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钱如意道:“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么?” 陆子峰有些沉不住气了:“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钱如意就将她白天撞破的事情说了。 陆子峰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钱如意忽然有些同情他。陆子峰自幼家阵亡,就剩下他一个。卫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钱如意很清楚,过去的许多年,陆子峰都以卫善为楷模,为榜样。连言行举止,神态语气都会下意识的去模仿卫善。 卫善之前要杀陆子峰,就已经够陆子峰那小心脏受的了。乍然听说,卫善那伪君子竟然还是个下流坯子,换了谁都难以接受。 钱如意反手搂住了陆子峰的腰,将自己整个窝在他的怀里,希望自己的温度,能够温暖这个可怜的娃。 许久,陆子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会是听错了吧?”但是,这话问的,他自己都不信。钱如意干活儿不中用,可是无论眼力、耳力、还是记忆力都是非常厉害的。她只要见过的人,那怕恍惚中看了一眼,再相遇都能一眼认出来。她只要听过的声音,那怕再飘渺,如果再次听见,也能从纷繁中轻易分辨出来。 所以,钱如意如果说是,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这怎么可能呢?”陆子峰自言自语,将头垂在钱如意的肩膀上。 钱如意忽然有些后悔和他说这些了。倘若陆子峰不知道,也不会这样难过。她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对不起。” 陆子峰越发将她抱紧:“怎么会这样?” 钱如意想要分散他的痛苦,违心道:“许是凝翠的错。” 陆子峰虽然痛苦,却还不至于就此失去了理智:“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我越发的惭愧么?” 钱如意将短眉毛一挑:“陆子峰,这咱可得说说明白。你师父做的事,你为什么惭愧?你和我交待清楚了,是不是这里头还有你的事?你今天要是跟我说不明白,我和你没完。” 原本因为偶像破灭而十分痛苦的陆子峰,闻言顿时升起百口莫辩之感:“我每天干什么,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你今天必须和我说清楚。” “我什么事都没干,没得说。” “你骗鬼啊?你说你什么事都没做,我就相信了吗?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你要这样说,可有点儿不讲理了啊。”陆子峰本来心情就不好,难得的爆发了。话说钱如意也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是赵丰收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都能被她气的跳脚。陆子峰到了她跟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吵架嘛,就算理亏也是不会承认的。更何况钱如意还未必觉得自己不讲理。她将眼睛瞪得溜圆:“你不要和我东拉西扯,我不上当。” 陆子峰是端方君子,让他引经据典的和人辩论,那是绝对不会露怯的,可是遇见钱如意这种毫无章法,纯粹比赛嗓门的争吵,他就有些支应不住了。 钱如意瞪眼睛,他也只能瞪眼睛:“你胡搅蛮缠。”可惜,他的眼睛再瞪也没有钱如意的眼睛大,注定他遇到钱如意,就该一辈子吵不赢。 “我怎么胡搅蛮缠了,你说啊,你说啊……”钱如意声声紧逼。 陆子峰一想,钱如意这一半会儿还真没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这让他想要反驳,还得自己找理由。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把陆子峰给气得,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了。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越不说话,钱如意越逼迫的紧,非让他说不可。 七嫂听见俩人吵架,心说来劝一劝吧。一掀门帘,于昏暗中看见俩人抱在一起。把七嫂给臊的,转身又出去了。心说这俩人,真是没羞没臊的,吵架还抱在一起。 钱如意和陆子峰本来都气哄哄的,被七嫂掀帘这么一打扰也就吵不下去了。再等吃了晚饭,哄孩子的哄孩子,整理书稿的整理书稿。之前吵架的事情谁还记得? 可是,不管记不记得吵架的事。凝翠的事情都在那里摆着,不正视也是没有办法的。 钱如意睡到半夜醒来,想起这件事就再也睡不着了。陆子峰察觉到,坐起身陪着她。 钱如意用被子将他的脑袋蒙住,嫌弃道:“睡你的,我现在看见男人就烦。” 陆子峰将被子扯下:“再烦我也是你男人。” 钱如意低骂了他一声:“厚颜无耻。” 陆子峰都快被她骂习惯了,大半夜的也没有那精神去分辨。只是半阖着眼眸,恹恹的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钱如意正在因为这个发愁,嘀咕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是知道,还能在这里烦恼吗?” 陆子峰也有些忧愁:“这事还真不好办。” 钱如意好不容易平息了的心火又用了上来,指着陆子峰:“你说你……”她原本想说,你师父怎么那么老不正经。可是看见陆子峰恹恹的样子,又不忍心打击他了。她为了凝翠烦恼,陆子峰的心情又何尝轻松了呢? “算了。”钱如意向下钻了钻:“还是睡觉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总归是凝翠自己选的路,咱们谁替她着急也不顶用。” 陆子峰跟着她躺回去,可是两人虽然都没有再说话,但谁都没睡着。 凝翠这件事,她自己真在你侬我侬之时,看不清楚。可钱如意作为旁观者,心里十分的清楚。卫善当年连慧雅郡主都能辜负,更别说凝翠一个无权无势,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以卫善的身份,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为什么偏偏会是凝翠?凝翠长的要是国色天香也还罢了。可凝翠就是个中人之姿。加上她跟着钱如意,比之前在周家的时候,不知道粗糙了多少。这样一个女孩儿,扔在人堆里都没人能一眼看得见。卫善会因为凝翠的容貌做这种仅次于**之事? 这样的解释,估计傻子都不能信。 那他接近凝翠想干什么? 为了掌握陆子峰? 那大可不必。陆子峰现在不过是被老贤王抓了壮丁的小角色。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老贤王。 钱如意心头猛然一颤。是了,能让卫善不择手段的人,除了老贤王以外,在她的周围还能有哪个呢?要知道,连北定候听说老贤王来到了金山县,都亲自从玉匣关过来拜谒,更何况一个在金山县立足未稳的卫善呢。 不过,不管卫善接近凝翠是什么目的,既然钱如意撞破了,就不能任由这种事,这样肆无忌惮再继续下去。万一将来酿出人命案,那就更不好收场了。 钱如意思索了半夜。决定天亮还是和凝翠摊牌了比较好。有些事,真的是婉转解决不了的。 凝翠虽然鲁莽了些,神经粗大了些,可能跟着周玉郎的丫头,又有哪个是真的傻呢?因此,一大早钱如意将她叫道屋里,问她怎么打算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要说处理这种事,钱如意是一点儿经验没有的。她又是将凝翠当成妹妹,因此乍然知道这件事之后,才会十分的愤怒。如今冷静下来,只剩下替凝翠感到不值了。 凝翠虽然是周家包衣奴才出身,但其实,她自幼的生长条件要远远比普通中产百姓家还要好。可以说,她从小没有受过任何艰难,完是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长大的一个姑娘。因此,任性起来比钱如意这个穷人家的姑娘更加严重。钱如意任性,至少还有底线。这姑娘任性起来,可是无所顾忌的。连自身都敢轻易交付,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干的呢? 因此,在钱如意问她怎么打算的时候。凝翠一脸蒙蔽。 这个沉浸在热恋中的傻姑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钱如意当真是十分的头疼,指着凝翠的脑门儿,恨不得把她的脑壳戳个窟窿,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豆腐脑来着。事已至此,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道:“若不然,你回家去找你的母亲,让她替你主持公道罢了。” 凝翠一怔,仿佛忽然间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这才紧张起来:“不行,不行。我娘要是知道非把我打死不可。” 钱如意也生气:“那你说怎么办?” 凝翠这时,还有些痴心妄想:“山长,总不会撇下我不管的。” 钱如意真想给她一巴掌:“要真是这样,那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你既然替自己做了主,又不愿意劳动你的母亲。你就不要怪我没有情谊。” 凝翠迟钝道:“什么?” 钱如意怒道:“你现在就收拾了东西,去找你的山长,好好过日子去。” “啊?”凝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就这样去么?” 191、摇摆不定 () “那你还想怎样去?等将来肚子大了,挺着肚子去么?趁现在我还没有被你气死,你也还能跑能跳,赶紧收拾了去。你那山长要是肯留你,那最好不过。要是不肯留你,你也就不要再痴心妄想,麻溜的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凝翠道:“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带着笨笨,能行么?” 钱如意都快要被这傻姑娘的诚挚感动哭了:“这个你就别管了。” 凝翠喜忧掺半道:“那你要帮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人给我捎个信儿。我还回来帮你。”似乎在她心中,笃定了卫善一定会留她。 钱如意点头。 凝翠便真的去收拾东西走了。 七嫂不明所以,问道:“如意,凝翠干什么去了?怎么还背着包袱?” 钱如意随口敷衍道:“我让她去办点儿事。”话虽如此,她心里其实是希望卫善能够留下凝翠,并且善待那个傻姑娘的。凝翠真的是一个心如璞玉般纯真的女孩子。 但是,钱如意又明白,凝翠多半会被辜负。 果然,凝翠早上走的。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因为她在衙门外等了一天,根本没见着卫善的人影。 到了第二天,这个不死心的丫头,再次出发…… 一连三天,她天天都去。结果一次都没有等到心上那个人。 就在钱如意以为卫善故意躲着凝翠的时候。第四天凝翠没有回来。 可是,没等钱如意替她舒一口气呢。第五天一早,忽然发现凝翠红肿着双眼,独自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发呆。 这还用说吗?小丫头被甩了。 看着凝翠短短几天就憔悴的不成样子,虽然钱如意心里明白,这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下场,但她心里还是十分的愤怒。更糟糕的是,她那张乌鸦嘴,一言中的。凝翠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可是生过一个孩子的钱如意却看的分明,凝翠似乎怀孕了。 如果任由凝翠自生自灭,这姑娘真的没有活路了。 若是别的事,钱如意少不得要去可陆子峰商量。可是这件事中,陆子峰受得伤害并不比凝翠轻。钱如意舍不得再去叨扰他。而她一个闺阁妇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上街都诸多的不便,想要于毫无挂碍之中,成凝翠这个傻丫头,那当真是千难,万难。 首先,凝翠找不着卫善,钱如意也找不着啊。 但是,没关系。她们找不着卫善,可以让卫善来找她们。老天爷有好生之德,钱如意够不着卫善,但是老贤王能啊。 钱如意收拾停当就去了老贤王那里。 这老两口,原本是打着听书的幌子出京的。可是自从到了金山县,看见了笨笨之后,老两口似乎将那《杨家将》什么的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俩人,四只眼睛,从早上睁开到晚上合上之前,一刻都不愿意离开笨笨。 这老两口每天哪儿都不去,就在屋里,院子里进进出出,哄着家里的俩小孩儿玩儿。 钱如意过去的时候,老贤王正把笨笨揽在膝盖上拆着一个什么玩意儿。丫丫则窝在老太妃的怀里,安静的看着。话说,丫丫也是沾了笨笨的光。这丫头自出生,葛六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会儿,她终于在老太妃这里找到点儿被奶奶喜爱是什么感觉了。 看见钱如意过来,老两口显然十分的高兴。老太妃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快来坐,你看娃娃多聪明。那鲁班锁可不是好开解的。” 钱如意将眼睛看过去,这才发现笨笨手中的果然是一个鲁班锁。她笑道:“可是沾了您二老的光了,要不然乡下孩子,哪里得这样的玩具去。” 老贤王顿时就不爱听了:“乡下孩子怎么了?我就看我这个孩子好。那王公贵族家里的孩子都比不上。你让他们谁不服,来争辩一个试试。” 钱如意有些哭笑不得:“哪有您这样夸孩子的。小孩子不经夸,将来您二位要是走了,我须得养不起他了。” 老贤王道:“那就你娘儿俩跟我俩一起走。” 钱如意以为老贤王说笑话,顿时笑起来:“那我可是乐意着呢,就怕您不乐意。” 老贤王望着怀中的孩子,笑道:“谁不乐意谁是小狗儿。” 钱如意越发肯定老贤王是说笑来着。 她坐了一会儿,这才向着老太妃开口:“有个事,我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请您给出出主意。” 老太妃道:“什么事?” 钱如意看看老贤王,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这男女有别,凝翠的事,要她当着老贤王说出来,她还真的有些张不开嘴。 老太妃见了,向老贤王道:“这俩孩子在屋里好一会儿,天气又暑热,让人领出去透透气,散散闷热去。” 老贤王的眼神儿可比老太妃好多了,早就明白这俩人是要支自己出去。但他上了年纪的,很多忌讳早已不当回事了。说道:“你俩不就是想把我支出去,好说悄悄话么?我不听还不行?” 老太妃嗔道:“叫你出去就出去。你以为谁都像咱俩这老皮老脸的,无所顾忌?” 老贤王笑道:“我又没说不出去。” 于是领着两个孩子去外头玩儿了。 钱如意将凝翠怀孕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妃。 老太妃一惊:“谁的?” 要知道,男女大防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一个尚在闺中的女子有了身孕,可不是一件小事。 钱如意道:“卫善的。” “卫善?”老太妃显然对于这个名字不怎么熟悉,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来到底是谁:“这名字怎么听着这样耳熟?” 钱如意提醒道:“就是现如今金山县经略司的正堂主事,卫善卫长风。” “姓卫……”老太妃略一思索道:“想起来了。那个将好好的郡主撅在一边,跟个怨妇似的,巴巴的给一个洗脚丫头守节那个小子吧?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他。你那个叫凝翠的丫头,眼光可不怎么好。” 钱如意点头:“您说的对。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放任她不管,任凭她自生自灭吧?” 老太妃冷哼一声:“一个姑娘家家的,自己不知道检点,若是换了别的人家早就拿绳子勒死,远远的扔了。任凭她自生自灭都是她的福气。” 钱如意自然知道老太妃说的并不是夸大的言辞,可是,凝翠跟了她好些年,她怎么能真的忍心不管她呢?要真的不想管她,也就不会来这里求告老太妃了。 钱如意低声细气道:“我知道您说的对,可是凝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怎么能弃自己的亲人于不顾呢?” 大约是钱如意的话哪一点触动了老太妃的心,她瞬间就和软了下来:“你能这样想,可见你的爹娘将你教的很好。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她说完,又思索了片刻:“别人都说那卫善情深不移,是个痴情种子。其实在我看来,他荒唐的很。你那丫头我也是见过的,是个没心没肺的。要是不明不白的跟了去,恐怕日后不得好结果。那样的话,你这个做主人的,脸上也须无光。这样,你把那丫头叫过来,我收她做个干孙女儿。赶明儿让人去找卫善提亲。 卫善的媳妇儿是慧雅郡主。虽说慧雅郡主失踪了,可旁人想要越过她去,却是不能的。不过,咱们正儿八经的办一场婚事,也能争个不高不下的名分。免得日后她无凭无据,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钱如意连忙替凝翠谢恩。 老太妃将她扶起:“你要是当真感谢我,就叫我一声祖母吧。我的年纪,早该含饴弄孙。只是我命薄,福不住我那冤家孽障,以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膝下冷冷清清。” 钱如意道:“那怎么使得?” 老太妃道:“使得。你只管叫,我只管应。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钱如意有些为难起来:“只怕我爷爷、奶奶多心起来。” 老太妃顿时就满脸不悦起来:“说起的你爷爷、奶奶,也别怪我刻薄。哪有他们那样的,我不过是向他们打听一下你小时候的事情,两个人顾左右而言他,很是不爽利。” 钱如意奇怪:“您打听我小时候的事情做什么?” 老太妃微微一怔:“这不是常日无聊,想要找人说说话,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来了。”她说着,上身微微前倾,看着钱如意:“如意,听说你家里都是男孩儿,就独独你一个女孩子对不对?” 钱如意心说,这老太妃看着庄严肃穆的,没想到也逃不妥女人的天性,爱八卦。于是点头道:“是的呢。” 老太妃道:“那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别的都是男孩儿,就你一个女孩儿?” 钱如意有些哭笑不得:“那生儿生女,又不是谁想怎样就怎样的。” 老太妃摇头:“我就觉得很奇怪。不瞒你说,我总觉的你爷爷、奶奶瞒着什么。要不然,你爹娘好好的跑什么?” 钱如意更加的跟不上老太妃的思路了:“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老太妃长叹一声,举目沉思了半响道:“索性我也直说了吧。我觉得你不是你爹娘的亲生女儿。” “……”钱如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种怀疑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几乎从她记事开始,就有了。要不是爷爷、奶奶和叔伯婶子们都异口同声表示,钱如意就是葛六女生的,连钱如意自己都要怀疑了。 可那些猜疑是建立在,钱五郎夫妇对钱如意的不闻不问上头的。老太妃没有见过钱五郎夫妇,而包括钱如意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和她说过,这对夫妇的为人,以至于老太妃觉得那对夫妇是个分外厚道的人,反而是她见过的爷爷、奶奶不厚道。 这种前提下,老太妃的那个结论,怎么来的? 钱如意在心念陡转之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无从捉摸。 老太妃看着她的样子,道:“你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 “不是,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老太妃脸色露出破釜沉舟一般的凝重表情:“罢了,罢了,我也不憋着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思前想后。”她拉住钱如意的手:“我有个不活的冤家孽障,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钱如意点头:“略有耳闻。” “他当年就是战死在了玉匣关。我家老王爷,最后见他就是在这里……”老太妃提起往事,顿时泪意上涌,老泪涕零。 “这里?”钱如意吃了惊讶道:“这里不是陆家的私宅么?” “谁说不是呢?我那冤家孽障,当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看上了武侯府中的一个什么女人。生生死死都要跟着那女人。为此,我的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家老王爷,千里奔波,也没能将他拉回来。” 老太妃说道这里,抬袖擦了一把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彼时是我们老两口太过强势,武断。不肯接受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原本听说那女人生过一个孩子。可是,我们谁都不肯低头。我那孽障不肯把孩子抱回来,我们老两口也不肯让那女人进门。要早知道,他们三口会一去不回头,和我们阴阳两隔,那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要抱回家的啊……”老太妃说着,再次忍不住,啜泣起来。 钱如意沉声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太妃略缓了缓情绪:“你看看笨笨,再看看我家老王爷。他们祖孙的容貌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呢?” 钱如意道:“也不是没有的。况且一个小孩子,又怎么看的真切。长大了还会变化也不一定。” 老太妃摇头:“我虽然老迈,可还没有到眼瞎耳聋,昏聩的地步。那孩子,无论再怎么变,都会脱不开现如今的模子。且不说那孩子,你就看看你……”老太妃用眼睛将钱如意上下端量着:“你长在庄户人家二十多年,哪里有庄户人家女孩儿的一点儿样子呢?” 还别说,让老太妃这样一说,钱如意自己也摇摆起来,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抱养的,或者干脆就是爷爷在漫天野地里捡回来的。因为自她记事以来,钱五郎和葛六女几乎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钱五郎有时候还敷衍自己一下,葛六女根本就是连眼皮都不待夹她一下的。 192、开门见山 () 可是,话又说回来。钱五郎两口子,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小七,比对待钱如意这个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又怎么解释?总不能他兄妹二人都是捡来的,就小九是亲生的吧? 可小九尸骨未寒,钱五郎两口子不也弃下他跑了么? 钱如意真的有些凌乱了。 老太妃看出她的凌乱,温声道:“你也不用纠结,回去问一问你爷爷、奶奶,或许他们就和你说了呢。” “哦……”钱如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她活了快三十年了,穷日子也过了快三十年,骤然冒出来俩身份非同一般的王公贵族,一口咬定她是王室之后,皇亲国戚。 额滴个乖乖,换成谁都得懵圈。 所以,钱如意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回自己的房间的。等她回过神来,又是一天。 陆子峰看见她又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呆,正要问她怎么了。钱如意回过神来,起身向爷爷、奶奶屋子去。走到门口,又打住了脚步。 爷爷、奶奶已经一把年纪,当年二老为了抚育钱如意可谓是费尽了力气。亲生的也好,捡来的也罢,这份养育之恩都是钱如意穷其一生难以报答的。她这样冒冒失失的,是想要做什么? 于是,她转身又折了回来。 陆子峰看见的举动,更加笃定钱如意肯定有事。等她回到屋中,他便也跟在身后,问道:“你遇到很为难的事情了么?” 钱如意抬头望着陆子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子峰的脸色忽然白了:“莫非……你……” 钱如意将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陆子峰垂下头去:“你要是当真放不下……”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你胡乱猜疑什么?我又当真放不下什么了?” 陆子峰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还能是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放不下的,自然是你那老腊肉呗。” “我呸……”钱如意啐了他一口:“你可真是卫善的高徒,那体面风度没一样学会,黑心烂肺却学的精细。” 陆子峰闻言,脸上顿时变色。 钱如意明白自己失言,明知道卫善是陆子峰的痛脚,好巧不巧口不择言之下,竟然来捅这个马蜂窝。她当即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这破嘴,让你胡说八道。” 陆子峰反而十分的心疼起来,呵斥道:“你发什么疯?平白的打我老婆做什么?” 钱如意眼角顿时湿润了:“你怎这样傻?” 陆子峰叹息道:“还不是跟你在一块儿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两人拌了这一会儿的嘴,钱如意心头那股郁结也化开了。平静的将老太妃白天和她说的话,说给陆子峰听。陆子峰闻言,凝神细思了许久:“也许真有这种可能。” 钱如意顿时又烦恼起来,两手抱头:“我怎么这样倒霉。好端端的招谁惹谁了?” 陆子峰笑道:“你这可有点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啊。多少人巴不得能和老贤王攀上关系呢。你这个简直就是老天爷赏赐给你重生的机会。” “我才不稀罕。”钱如意心里烦恼:“不说这个了,说起来就上火。这两天,我都快变成红孩儿了,张口就能吐出三味真火来。这件事且放一边吧。” 陆子峰点头:“真是天底下的任凭人想不到的事情,都赶在咱们两个头上了。” 钱如意知道,他又想起卫善和凝翠的事情了。偶像崩塌这种事,真的很打击人,况且那个崩塌的还是将陆子峰抚养长大的人。陆子峰能这般平静,已经是少年老成,沉稳过人了。 钱如意想要安慰他,说道:“要说凝翠的事情,古往今来也不算稀奇,只是发生在我们头上,才分外的难以接受。” 陆子峰心里到底郁闷,正没有开解之处,因此问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典故了?说来听听,权当解闷儿。” 钱如意想了想:“还是不说了,怪扫兴的。” 陆子峰其实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两口子默默相对坐了一会儿也就歇下了。 到了天亮,钱如意将凝翠叫起来,带着她去找老太妃。磕了个头,就算认老太妃做了干祖母了。这种事对于凝翠这样的身份来说,可是天大的恩典。这一跪,她便脱却了奴籍,陡然从一个奴才秧子,变成了皇亲国戚家里的小姐。她能有这般的际遇,也和她的质朴忠心脱不开关系。如果不是她心甘情愿跟着钱如意这样的穷主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侯门里的一个奴才,就算以后嫁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还是和她一样,世世代代的包衣奴才罢了。 老太妃收下了凝翠这个干孙女,心里惦记的却还是钱如意这个有可能是自己亲孙女的人。将凝翠送走之后,便巴巴的拉着钱如意:“你可问过你祖父、祖母了?” 钱如意实在的难以开口,摇了摇头:“我爷爷、奶奶为了将我养大,把别人一辈子没有吃过的苦都吃了,把别人一辈子没有受过的难都受了,我怎么可能不是亲生呢?” 老太妃很是理解:“他们家里都是厚道的好人,可是,你看看我……”她说着,声音哽咽了,抚着自己的白发:“我和老王都快八十了,膝下空空荡荡。孩子啊,你就忍心看着我们两个老的,孤独终老么?” 钱如意心里也纠结:“可是,您怎么就认定了我是您的孙女呢?当初,您可是一看见我就十分的不喜欢的。若果咱们真的是血缘至亲,不是应该见着了,就觉得亲切才对么?” 老太妃道:“原来你是怪我见你不亲近。” 钱如意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妃道:“是这个意思也没错。”她略略停顿了一下,让自己不至于太激动。而后才缓缓说道:“你年轻,不会知道孤独了太久的人最怕什么?我们最怕嫉妒。我看见你,心里就不舒服。并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的过错。你太年轻,太张扬,太明艳,太…… 太像我那不活的冤家孽障了。” “我么?”钱如意笑道:“我长得又矮又丑,长到二十多岁都没人肯娶我,怎么会像您的公子呢?” 太妃似乎陷入深思之中:“我那孽障,年轻的时候也是如同你一般,飞扬洒脱,天真烂漫。也正是如此,才轻易的被那妖……”老太妃恨起来,似乎要骂人,但是眼睛碰触到站在身边的钱如意,又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就算她没有将底下的话说出来,钱如意也是能够想到的。这位老人一定恨极了那个将她独子迷惑去的女人的。只是想到钱如意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她才不得不将底下的话咽回去。毕竟,没有当着女儿骂母亲的道理。 “罢了,这件事暂且放在一旁。”老贤王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钱如意连忙向他行礼。 老贤王在老太妃身边坐下,抬手拍了拍老太妃的后背:“你也不要再逼孩子。这么多年了,任凭谁忽然遇见这种事,都会难以接受。你要这样想,咱们的孙女不肯因为咱们的权势富贵,轻易抛却养他的家人,这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比她那个无情无义的爹强上百倍。” 老太妃显然不愿意,但是一时间也无计可施:“怎么不着急。你看看咱们孩子过得是什么日子。要不是咱们两个老东西来了。这会儿她那一家老小,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要我说,那姓卫的一家都不是好东西。他家那老东西还活着的时候,就算计了人家的孤女来给他傍家。这个小的,更不成才。你看看,他偌大年纪都干的叫什么事?” 老贤王笑道:“你又何苦和一个后生晚辈生气?你管他呢,左不过都是姓卫的,又不和咱们姓。” 老太妃将眼睛一瞪:“如何不关咱的事?那个不要脸的东西,都把手伸进他徒儿子屋里头了。他卫家,就缺女人缺到这个地步了?我这是不在京里,倘若这会儿在京里,看我不打上他卫家的门庭,教教卫家那老婆子,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 老贤王安抚她道:“多大点儿事。悄悄的办了也就是了。那咱们自己家的丫头不检点,还没出门子就大了肚子,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老太妃越发的生气:“若不是看如意年轻,面慈心软。这样的丫头,我一早打死拖出去喂狗了。” 钱如意在一旁听着,顿时忍不住浑身打个寒颤。这老太妃说者无意,钱如意却是听者有心。一条人命在这位老太妃的眼里,竟然就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件事。 老贤王大约是察觉到了钱如意的惊栗,连忙转了话题:“你这老婆子,越说越没个样子了。眼下,把那丫头的事情的办一办才是正经。你看看,咱们找个什么由头把那小子叫来?” 老太妃道:“我要见他,还用什么由头么?你只管叫个小子去给他送信,就说我老婆子想他了,让他来看我。” 老贤王指着老太妃道:“你呀,倚老卖老。” 老太妃将眼皮一耷拉:“让你说对了,我就是要倚老卖老。我儿子用命给我挣来的本钱……”说着,声音一哑,眼见着又要垂下泪来。 老贤王连忙道:“好了,好了。莫要这样,再吓着了如意。” 老太妃这才将眼中的泪花擦了一把,抬头,催促道:“你快去啊。让那混账玩意儿骑着马来,迟了一会儿,我有的挂落给他吃。” 老贤王摇了摇头,吩咐人自去请卫善。 话说这个卫善,自从老贤王来到这里,把他赶到县衙之后,就成了缩头乌龟一样,整日里不出头。要不是钱如意无意见撞见他和凝翠在一起,都不知道那老小子还敢出门。 不过,他这出门也不敢好事,还不如不出门也就是了。 听到老贤王传唤,卫善倒是来的挺快。 钱如意本来是要避出去的。老太妃拉住她道:“你这孩子,聪明则已,只是见识太少。这件事,说到底亏心的是卫善,你就坐在这里,看那老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丢人。你若是避走了,还让那老小子猖狂了。” 这个老太妃还真看走眼了,钱如意原本就不是脸皮儿薄的人。她之所以避走是为了老太妃好说话。要不是卫善是陆子峰的师父,还是陆子峰的顶头上司。钱如意根本没有可以和卫善叫板的本钱。钱如意早就打上卫善的家门口了。 所以,老太妃让她别走,她就真的又坐了回去。擎等着看老太妃怎么收拾卫善。 卫善虽然四五十岁了,可是多半辈子什么活儿没干过。一直就是吃着慧雅郡主,花着慧雅郡主的。游山玩水,品酒喝茶。所以,他这个人长得很显年轻。和乡下汉子比起来,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又惯会装,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这种人想要勾搭个大姑娘小媳妇啥的,话说杀伤力还是很强的。 他进到屋里来,正要给老太妃行礼,忽然看见钱如意傍着老太妃坐着,顿时一怔。 他看着钱如意,钱如意也看着他。 最终,卫善将目光收了回去,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妃行礼。 老太妃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听说你媳妇儿失踪了?” 这话够直接,连钱如意都下意识的喉头一噎。 却见卫善略垂了头,片刻之后用十分沉痛的语气道:“回贤太妃,是小子无能,未定看顾好郡主,以至于郡主被贼所捋,不知所踪。” “唉……”老太妃叹息一声:“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也不知那九城司是干什么吃的,都这么久了,连一些儿音信也没有。那孩子,我寻思着多半是回不来了。” 卫善道:“晚辈会一直等着郡主回来的。” 钱如意在心中冷笑,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当着她这个知情人的面,还能将不要脸演绎的恰到好处,也算不容易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卫善,演了半辈子戏的八成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情圣吧。 老太妃的目的并不是和他拉家常,因此也不和他嗦:“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都一把年纪了,总不好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我有个干孙女儿,想说给你做个贵妾。你意下如何?” 卫善此时脸上的表情,钱如意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惜了他之前表演的那一往情深,这时突如其来的绝大际遇,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193、多余 () 要说他不愿意娶老贤王的干孙女儿,他自己都不信。不见他为了和北定候攀亲,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么? 世人都知道老贤王有一独子,多年前战死在玉匣关。之后膝下一直空虚。他的干孙女儿,就算是干的,那也不得了啊。比起寻常的世家千金,都要矜贵很多。能娶到那样的女子,简直是往上十八辈儿祖宗都烧了高香了。 可是,他刚刚才表现的对慧雅郡主情深不移,这么快就来个大转折,脸呢? 只见卫善愣怔了许久,忽然苦笑一声:“老太妃就莫要拿晚辈做耍了。” 钱如意心里叹服,不得不说,这个卫善还是有不要脸的本钱的。他的表演真的出神入化。要是不是亲眼看见过他真面目的人,还真的就被他给骗了。他这一声苦笑,和之前的情深意重衔接的天衣无缝。 钱如意不由在心底竖起一个大拇指:“高手,真是高手。垃圾里的战斗机。” 老太妃显然没什么心情和卫善东拉西扯,将脸一寒:“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老人家闲来无事,和你一个晚辈小子做耍子玩儿么?你要是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的干孙女,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吗?” 卫善这下装不下去了,连忙道:“老太妃息怒。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晚辈一向少在京中,因此并不知道您家小姐是何样人物。” 老太妃顿时大怒,将桌子一拍:“大胆卫善。我贤王府的人,难道是那花街柳巷里的姐儿,轻易就能让人拿来品头论足的么?原以为你是个稳重可以托付,却原来也是个荒唐的货色。” “太妃息怒,太妃息怒……”卫善惊的连忙爬在地上就磕头,还哪里有风度可言:“是晚辈唐突了。还望您老人家看在晚辈年轻,不知礼数的份上,切莫动怒。” 老太妃道:“我自来和你家不对付,因此很不看好你。之所以要把干孙女嫁给你,是因为我那孩儿眼瞎。你要是不愿意,从我这里出去,走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看见你。” 卫善跪在地上,接连的求告:“太妃娘娘万望息怒,承蒙小姐厚爱,晚辈受宠若惊……” 老太妃一声低吼:“不要和我咬文嚼字,我听不懂。告诉你,三天……就三天……” 卫善闻言,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跑。 老太妃喝了一声:“回来,谁准许你走了。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卫善道:“晚辈回去,去寻冰人来。” 老太妃深吸了几口气:“且不忙。我也不是很看好这门亲事。且容我再想一想。” 卫善明显的忐忑了起来。站在那里抓心挠肺,手足无措。 老太妃转头看向钱如意:“刚刚那个典故,你说到什么地方来着?” 钱如意微微一怔,随口道:“铡美案。” 老太妃大约没想到她张口就来,将眼睛一迷:“你接着说。” 钱如意点头:“好。陈世美为了尚公主,要杀原配妻子秦香莲和一双儿女……” 老太妃一拍大腿:“你听听,你听听,这男人是个什么东西,连结发的妻子,亲生的骨肉都能起杀心。老天爷要是有眼,就该晴天下雷把他劈了。那这负心汉,后来的下场怎样了?” 钱如意道:“让包青天用狗头铡给铡了。” “狗头铡?” 钱如意道:“皇帝赐包青天三口铜铡,专铡奸佞作恶之人,分别是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龙头铡专铡皇亲国戚,虎头铡专铡奸臣恶吏,狗头铡专铡江洋大盗,不忠不孝的奸佞小人。” 老太妃顺手一指站在地上的卫善:“假如那个人要上铡,铡一铡,应该用哪口铜铡?” 卫善闻言,明显吃了一惊,脸色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太妃饶命。” 老太妃道:“我只不过听典故,心中好奇,随口问一问。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吧。记住,只有三天。三天一过……”老太妃说到这里,转头问钱如意:“那个铜铡,是个什么样子的?” 把卫善给吓得,慌忙就告退出去,一溜小跑就跑不见影儿了。 钱如意担心道:“太妃娘娘,您这样会不会把他给吓得不敢来了?” 太妃无所谓道:“不敢来就别来。我就不能看见卫家的男人,没一个正经人。要不是他们家那老大……”太妃说到这里顿了顿,微不可见的轻叹了一声。 “那凝翠怎么办?” 太妃一怔,似乎这才想起为什么叫卫善来的:“三天他要敢不来提亲,我让老王铸造一口铜铡,抬到他门前去。” 钱如意默默竖起两个大拇指:“太妃出马,不走寻常路啊。可是……”钱如意忍不住担忧:“要他还是不肯呢?” 老太妃无所谓道:“那我就真的给他铡了。” 这时,已经跑出经略司大门的卫善,浑身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官大一级压死人,贤王府比他大的可不是一点两点,他要是敢不从,别说被压死,就算是被压成肉泥都是分分钟的事。当然,最主要的是,卫善怕死还贪心。他怕贤王府真的和他杠上,更怕就此失去这个攀上贤王爷这个高枝儿的机会。 被献王爷杠上的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因为这位老王爷非常闲。他能整天什么事儿都不敢,就盯着一个人坑。一般二般的人都受不住他老人家这样坑。 同样,要是能攀上贤王爷这根高枝儿…… 那他还用费劲心机的巴结北定候? 贤王爷虽然赋闲在家,可是,但凡有些年纪的人,谁不知道这位老王爷的厉害呢。当年要不是这位老王爷主动让位,如今皇位上坐着的就是这位爷了。谁要觉得这位爷没本事,没手段,那就是纯傻子。 曾有个传说,说这位老王爷,之所以能至今都能在朝中说一不二,是因为他老人家手里握着一样非常厉害的东西。这东西连皇帝都忌惮…… 想到这个,卫善快把自己给乐傻了。好像他已经成功娶到贤王爷家的千金,而后从贤王爷手中获得了那件非常厉害的东西一样。 由此,钱如意的担忧多余了。 第二天一大早,钱如意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七嫂就跑来告诉她,葛世文来了。还带了好多花红酒礼,仿佛给谁提亲的样子。话说,自从熊氏被休,葛六女被逐出家门。葛世文就再没有和钱家有过来往,连陆子峰都是见了面,各自错身而过的。如今带着花红酒礼上门,不用说,肯定是来替卫善提亲的。因为卫善就住在他的县衙里。 钱如意连忙穿起衣服去找凝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经过了这么多天,凝翠已经憔悴的几乎看不出她原来的样子了。原本跟着钱如意没心没肺吃的胖乎乎,晒得乌漆麻黑的姑娘,这时焦黄憔悴,眼中的往日的活泼神色当然无。 钱如意看见她这个样子,没有开口先流了两滴眼泪。这才将卫善委托葛世文来提亲这件事说了。原本以为凝翠听了会很高兴,结果那丫头只是叹息了一声,手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小腹,低低向钱如意说了一声:“谢谢。” 钱如意看她的样子实在可怜,伸手将她抱住:“没事了。” 凝翠将头依偎在她怀中,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边凝翠肚子里有了娃,那边卫善生恐老贤王这只鸭子飞了。所以婚礼一应事宜办的相当快。不过,比起钱如意当初仓促嫁给陆子峰,还是好了不知道多少的。至少,凝翠这件婚事,三媒六证,卫善一样不落的做的十分到位。 这时已经入秋了。老太妃务必要卫善做的尽善尽美,卫善也不敢怠慢。因此,说是三天,但婚礼定在腊月里。这个时候,凝翠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钱如意和七嫂忙着为她准备嫁妆,她却整日里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好像这婚事和她没关系一样。她越是这样,钱如意越担心。要知道,之前的凝翠可是从睁开眼就叽叽喳喳,不是吃东西就是说话,知道晚上睡觉了,这才算消停。也因此,原本苗苗条条的小姑娘,跟了钱如意几年,硬是吃成一个圆润的姑娘。 可现在,才不过两个月的光景,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瘦了回去。 等到了她出门这一天,几乎把半个金山县都轰动了。对于金山县的老百姓来说,最多见多几个乡下土财主家的迎亲嫁娶。可哪一个也是不能和这桩婚事相提并论啊。 经略司的正堂主事,迎娶老贤王的家的干孙女,虽说的干的,可那也是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千金小姐啊。卫善为了热闹,把金山县方圆百十里以内的鼓乐手都请来了。为了充门面,几乎要把金山县所有丝绸布庄的丝绸都卖空了。要说卫善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个钱如意可不知道,金山县的老百姓们就更不知道了。 这些老百姓甚至都不知道经略司是干什么的。只是,连县令大人都给他保媒,那定然是个大官就是了。 这种情况下,钱如意这边风光不风光且不论,卫善可是风光至极。以至于,钱如意都嫉妒了。一大早祈祷老天爷在卫善来迎亲的路上下大雨,给他淋成落汤鸡。 当然了,老天爷是不会听钱如意的。非但没有下大雨,也没有下大雪,反而就像故意跟钱如意作对一样。寒冬腊月的天气,硬是在凝翠出门子那一天,给了一个分外暖和得艳阳天。 花轿停在经略司的大门外,无数乡亲来看热闹。一向冷清的经略司门前,难得的人山人海,瓢泼不进,水泄不通。 那卫善坐在高头大马上,帽插红花,披红挂彩,兴奋的脸蛋子都冒着油光。 丫头扶着打扮好的新娘子,从大门走出来。那边压轿的媳妇子连忙过来迎接。要知道,在所有外人眼里,这新娘子可是无比矜贵的,王爷家的千金。可是不敢怠慢。 就在这时,凝翠忽然转身,一把掀开了盖头。 “哇……”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话说化好妆的凝翠,当真的美丽的连钱如意都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就在众人的惊叹声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凝翠冲着站在门口,各自矮小,衣衫普通,一点儿都不起眼的钱如意,扑通一声就双膝跪倒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砰砰作响:“姑娘,奴婢走了。奴婢对不起您。不管天涯海角,您永远是奴婢的最好的姑娘,奴婢也永远是您的奴婢。” 她一口一个奴婢,顿时就令原本容光焕发的卫善颜面尽是。 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惊愕住了:“不是说是王爷家的千金么?怎么给一个平民百姓的妇人磕头。还自称丫头?” 下一刻就有人认出来了:“这个不是陆家放马的丫头么?” “是不是啊?你别是看错了?要是胡说八道,小心王爷治你的罪。” 一瞬间,人们纷纷噤声,空气中压抑的仿佛凝固起来一般。 卫善但凡有三分骨气的,这时候打马回头,也还能保留住一丝颜面。可是,他敢吗?他舍得吗?因此,当他看清楚所谓老贤王的干孙女儿,竟然就是凝翠的时候,整张脸都煞白着,望向了站在大门下的老太妃。 老太妃根本就不看他,吩咐丫头道:“你们两个还不快把小姐扶起来。” 那两个丫头连忙去扶凝翠。凝翠却不肯起身,又冲着老太妃磕了三个头,把额头都磕破了,鲜血涔涔而下,惊得俩丫头慌忙给她擦拭。 凝翠将那俩丫头推开,望着老太妃:“凝翠谢太妃再生之恩。” 老太妃见她这个样子,原本刚硬的心肠,也不由动容:“你这孩子,大喜的日子这是做什么?你既然跟我磕了头的,就是我孙女儿。三日回门,我和你家姑娘,都在家里等着你。” 凝翠顿时落下泪来:“凝翠记下了。” 她说完,也不用那丫头搀扶,倏然而起,站在众人面前,将已经显怀的肚子挺着,手腕一翻显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指着卫善:“卫善,今日当着众乡亲的面,我须得和你说清楚。我嫁你,不是因为我**于你,无可选择。而是因为体念我家姑娘和老太妃的一片善心,体念我腹中这块肉。若不然,在你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时候,我便已经割了你的人头。” 194、不想哭着走 () 原本觉得颜面扫地的卫善,这时顿时一惊。似乎这才想起,凝翠原本不是普通柔弱的女孩儿。她是会功夫的。瞬间,卫善就觉得脖子根凉飕飕的。要不是看热闹的太多,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只怕他真的要借口开溜了。 凝翠并不给他旁的机会,说完抬脚就自己上了花轿。叱咤一声:“起轿。” 见过新娘子出门子,自己喊起轿的吗? 反正在这之前,钱如意没见过。不但没见过,闻所未闻。 凝翠这个姑娘做到了。她自己上得轿,自己喊的起轿。那架势,卫善要是敢说个不字,立时就教他血溅当场。 不知为何,钱如意忽然觉得,她认识的那个凝翠又回来了。这才是侠义无双的凝翠啊。虽然有时候也犯傻,可她活得光明磊落,活的明明白白。 人群中先是一片静默,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给惊呆了。紧跟着,就爆发出一片轰然的叫好声。 原本卫善娶凝翠这场婚事,在金山县已经够风光了,这下彻底变成轰动了。那些看热闹的乡亲们,几乎不由得卫善退缩,自发的护送花轿,从经略司门前往卫善为了成亲,特意租借的房子去。一路上,那些吹鼓手们个个仿佛大了鸡血,吹的那叫一个响亮。 卫善骑在马上,几欲要被气的晕厥。他在金山县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啊,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做梦也没想到会栽在凝翠这个看上去毫无心机的女孩子手上。 可是,这个时候想后悔,已经晚了。 凝翠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匕首,他敢有个风吹草动,凝翠就敢给他一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原本替凝翠不值的钱如意,在看到这个情形之后,顿时又有些替卫善感到可惜。可惜了这样一个伪君子,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竟然毁在了他的自作聪明上。 枉他一是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女人一旦狠起来,连自己都害怕吗? 陆子峰也跟着颤栗:“凝翠那丫头,一向看着少心没肺的,怎么凶起来那样可怕?” 钱如意在他脖子上比划个杀头的动作:“你只看到她凶了,还没看到我凶呢?我要是凶起来,可是比她还要恐怖。凝翠一怒,只杀一人,流血三步。我要是凶起来,刷……刷……刷……千里不留行。” 陆子峰笑道:“你就吹吧。” 钱如意点头:“知我者,陆师兄也。我却是只有吹牛还行。” 陆子峰笑了笑:“又皮。”话音未落,忽然觉查到什么,抬起头来,只见老贤王正望着二人若有所思。 陆子峰顿时羞红了脸庞,转身丢下钱如意,快步走了。 老贤王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发呆。 钱如意走过去:“见过王爷千岁。” 老贤王这才回过神来,没头没脑道:“那孩子……” 钱如意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此刻的心情了,这老两口想孙辈儿都快魔怔了,刚刚还在一口咬定钱如意就是他们的孙女儿,这会儿又开始怀疑陆子峰的身世了。 她笑道:“您应该见过陆家的人吧,难道我陆师兄长得和我公公、婆婆不像么?” 老贤王几乎不假思索道:“你没有婆婆。” “……”钱如意只觉得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什么叫她没有婆婆?不过,话说回来,陆子峰的母亲死了二十多年,她确实没有婆婆。因此,钱如意尴尬的点头附和道:“您说得对,我婆婆确实早已作古了。我是没有婆婆。” 老贤王道:“武侯根本就没有成过亲。” 钱如意有些不能忍了:“那陆子峰从哪里来的?” 老贤王看傻子一样看着钱如意:“你这孩子看着挺激灵,怎么总说傻话?” 钱如意道:“您自己说的武侯没有成过亲,那陆子峰哪里来的?难道是他爸爸生的么?” 老贤王摇头,指了指屋内:“去问你奶奶。” 钱如意道:“我奶奶也不知道啊。”话音未落才回过神来,老贤王说的奶奶,是指老太妃:“问就问。”钱如意当真去问老太妃了,因为这事关系着陆子峰的身世。她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追根问底。 老太妃听见钱如意的疑问,同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钱如意好久,最后摇了摇头。 钱如意更加纳闷儿了:“到底我有问题,还是我公公有问题。你们老两口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老太妃拉着钱如意的手,轻轻抚摸着:“这话怎么和你说呢?这爷们儿,哪个还没有几个女人呢?” 钱如意的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到地上:“这算什么回答?” 老太妃轻叹一声:“你长在农家,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回觉得奇怪。你想一想,你们村那些有钱人家,是不是会娶好几个女人?” “我们村没有。葛家村有。我外公,娶了仨老婆。” 老太妃道:“就是这个道理了。男人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的。那武侯虽然没有成过亲,但是他家里数代单穿的,怎么可能不会给他安排女人呢?你也不用吃惊,就算你丈夫是庶出的,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也无所谓了。” 钱如意道:“是无所谓了呢。”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老太妃自然看出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钱如意道:“我在想,要是将来陆子峰发达了,是不是也会理所当然的找好多女人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是宁愿他一辈子扫大街。” 老太妃道:“你这是什么道理?自来都是盼着自己夫婿有出息,哪有盼着自己丈夫扫一辈子大街的?” 钱如意道:“您没听说过这首诗么?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但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人生百年,如白马过隙。富贵又怎样,容华又怎样?但凡日子过得,那里及得两口子好好的在一起好呢?” 老太妃忽然不笑了,将钱如意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开口呼道:“老王,快来。” 老贤王闻声进来:“怎么了?” 老太妃指着钱如意道:“你听听刚刚这丫头说什么?她说,富贵又怎样,荣华又怎样,但凡日子过得,哪里及得两口子好好的在一起。” 老贤王顿时动容,也将钱如意从头到脚又打量几遍:“呀,这孩子……” 老太妃已然喜极而泣,紧紧握着钱如意的手:“那孽障也是这般说话的啊……从今往后,谁要是敢说这丫头不是我孙女,我打烂他家门头。” 老贤王也跟着动容,可是要比老太妃理智的多:“切莫这般,让孩子为难。” 三日一晃就到,这一天是凝翠回门的日子,也是腊月三十,小年。 老贤王早早就让人安排起来。其实不难想象,这两位老人,虽然在京中享受着无可比拟的荣华富贵,可也同样承受着膝下空虚的寂寞。如今家里好不容易有喜事,又逢小年,两位老人是很乐意热闹,热闹的。 爷爷、奶奶也沾了老贤王老两口的光。若不然,一对乡下的老人家,如何能有机会见识到什么才叫荣华富贵呢? 当然了,老太妃要是不和爷爷、奶奶抢孩子,爷爷和奶奶就更高兴了。 阖府里忙了脚打后脑勺,等来等去都不见新姑奶奶回来。卫善也就罢了,这个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想看见他的,可是连凝翠都不回来,这就有些诡异了。 就在老太妃要发派人手去县衙里的时候,凝翠一个人骑着马来了。 这情景,先把等在门口的老太妃的贴身婆子给吓了个半死。凝翠可是还怀着孩子呢。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怎么能骑马呢?那婆子惊的连滚带爬就去帮凝翠扯住缰绳,命令七八个宫女来扶凝翠下马。 凝翠都不用,将腿一抬,就从马背上蹦了下来。 吓得那些宫女们,差点儿没昏厥在地上。这要出个什么好歹,老太妃还不得剥了她们的皮啊。 钱如意听见外头大呼小叫的,早按捺不住跑了出来。只见凝翠一身大红色的箭袖短打,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银缎子斗篷,梳着干练的妇人发髻,只用一个银钗子别住,其余一点儿首饰没有。 她的腰腹已经凸出,仿佛在腰窝扣着一口浅锅。脚上穿着大红色粉底儿路皮靴,顶着明晃晃的踢马刺。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一只手还提着一把长剑。 这一身行头,哪里是来回门,分明是要去走江湖,赶场子的样子。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凝翠,你这是要干啥?” 凝翠道:“先进去,见了老太妃再说。省得同样的话,我还要说两遍。” 钱如意闻言,顿时无比的欣慰,这才是凝翠。 她将凝翠让到前头先走,凝翠却不肯,执意拉着她的手。两人进了屋子,只见凝翠跪在地上,先向老贤王和老太妃磕了三个头。又要向钱如意磕头。钱如意将她扶住,这才作罢。 之后她站起身来,向着屋里的人抱拳一个环拱:“我凝翠眼瞎,任性,辜负了姑娘的教诲之恩。还望诸位以我为鉴,切莫做那自贱身份的事情。以后,老王爷和老太妃,还要仰仗诸位。” 钱如意听着不对:“凝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做了二老的干孙女,竟是一点儿心都不想尽的么?”这本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谁知凝翠道:“凝翠不孝,今日即是回门,又是辞行的。” 钱如意惊道:“你还怀着孩子,要去哪里?” 老太妃也道:“莫非那姓卫的对你不住,欺负你?” 凝翠摇头:“我的性子,我家姑娘最清楚不过。我要是不愿意,谁能欺负得了我呢?那卫善不是善类,之前是我眼瞎。但是大人的错不能连累孩子。因此我才嫁他。如今我名分已经到手,是万万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我今日就启程回京去了。” 钱如意紧张道“你一个人,又快要过年了,寒冬腊月的,千里迢迢,你怎么回去?” 凝翠一笑,于凄凉中透出无限的洒脱:“无妨的。我身体结实。往京城的路我也走过几个来回了,一路上都熟悉。我又是一人一马,轻骑简行,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到了。” “一个人?”老太妃连声道:“那可怎么行?你还怀着孩子呢。” 凝翠道:“相信我,行的。我再糊涂,也不会拿自己和孩子冒险对不对?”她说完,又冲着老贤王和太妃一礼,而后又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一惊被她的话雷傻了。一个女人怀着孩子,单人独骑,千里迢迢,寒冬腊月。这几条,无论那一条放在钱如意头上都是死路一条。凝翠竟然敢亲身去做,这不是疯了么? 凝翠走过来,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钱如意一把:“谢谢你,如意姑娘。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而后在钱如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凝翠……”钱如意回过神来,追了出去。 凝翠已经走到门口了。 这时,从旁边跑来两个娃娃,一左一右搂住了她的腿:“翠姑姑,我们想死你了。” 凝翠将二人拉开,接着向外走。 两个娃娃不明所以,追了出去,天真的大喊:“翠姑姑,你要去哪里?我们也要去。” 凝翠翻身上马。 钱如意也追到了大门外:“凝翠……” 凝翠调转马头,却终是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珠泪潸然,顿时便哭得不能自抑,哽咽道:“你们,非要我哭着走么?” 钱如意拉住两个孩子,也忍不住泪目:“一路保重。” 凝翠扬鞭打马,马儿嘶鸣一声,陡然窜了出去。钱如意的心跟着揪了起来:“你慢点儿……” 凝翠又是几鞭,那马儿跑得越发快。钱如意怕她动了胎气,再有什么危险。因此,虽然十分的担心,但强忍着再没有出声。 但是,在凝翠的身影走得看不见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笨笨不解的抬头:“娘,你哭什么?” 钱如意哭道:“笨笨,你长到了可要做个好男人,对自己媳妇儿好,知道不知道?” 笨笨似懂非懂的点头:“我长大了,娶娘当我的媳妇,我一定对娘好。” 一旁感觉被冷落的丫丫跳着叫着:“我长大了也娶我娘当媳妇,也对我娘好。” 钱如意又哭了,不过不是因为凝翠,而是被这俩娃给乐哭的。话说那又想笑,又忍不住流着眼泪的高难度动作,还真的很让人难受。 钱如意牵着俩娃回家。才走近大门没多远,就看见陆子峰站在那里。 195、女人不要掺和 () 钱如意看见他就想起卫善,心里就有气,因此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直直的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陆子峰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往别处去了。 钱如意转而又觉得不对劲儿。那卫善因为娶凝翠这件事,几乎将之前苦心经营的贤名糟蹋一空。就算是个泥人,也不肯能无动于衷的。那卫善偏偏就沉得住气的很。等到了年节下的时候,竟然还有脸面,大摇大摆以老贤王孙女婿的名义,来向老贤王请安问好。 话说这般的厚脸皮,钱如意倒是十分的佩服。 等过了年,后续来喽。 原来那卫善不动声色,就是要打老贤王个措手不及。 过年之前,朝廷在外任职的官员,都是要上述职折子的。就是把自己这一年里都干了什么事,为朝廷做了什么贡献些个本子,递到吏部。 卫善这一年,除了杀了一个未名少年,贬谪了原本就微不足道的陆子峰以外,别的什么事都没干啊。经略边地,你至少要知道自己属地方圆几何,有多少百姓,多少良田,多少兵甲,多少马匹等等这些事情吧? 卫善一概不知。因为他一路上游山玩水,到了金山县的时候就已经快四月的天气了,之后依旧游山玩水,今日访朋,明日会友,一件正经事没干。捎带把地下那些经吏官员们,都养的白白胖胖。 那他的述职折子怎么写? 这货自有度量。 他别的本事没有,可是读了许多年的书,再加上一副小人心肝。最会避重就轻,夸大事实。将小九一事恨不得写出个几十回来,不过一件来去不明的小案件,硬是让他给写成一部烧脑的经侦案卷。将他自己塑造成一个龙图再世,大公无私的中正光辉形象。至于别的事情一笔带过。所有的不作为推到了老贤王头上。意思是老贤王专断独行,抢了他的地盘。他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一应事物自然无法开展。 钱如意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因为卫善的那一本述职折子,年前递到的吏部,没过正月十五呢,就到了老贤王手上了。也怪那厮太过刚愎自用了,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身份,老贤王又是什么身份。 倘若他不在奏折中拉扯老贤王,估计朝廷还真的会被他的故事打动,以为他真的是个好能臣。可是,拉扯上老贤王,就算皇帝不想费心较真,那满朝文武面前也没办法交代啊。 钱如意从老贤王手里接过那奏折,看到一半就再次深深的为卫善的不要脸而感动,拿着奏折就去找了陆子峰。 彼时,陆子峰正在和两个孩子玩儿。 话说他自从被老贤王抓了壮丁。虽说没有俸禄可拿,可每日里整理些典故,再加上他自己心血来潮,写个酸诗,又或者记录个钱如意口中冷不丁冒出来的精句。还别说,小日子平平淡淡,过得挺惬意。 钱如意忽然就有些不想让他看见那个奏折了。陆子峰自然不是真的不知道卫善的本性,只是,他是卫善一手养大的徒儿。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陆子峰已经看了她:“你手里拿的什么?” 钱如意将那奏折往袖子里塞:“没什么。” 陆子峰走过来,捉住她的手,硬是抢了过去。 钱如意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故事写的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想要拿来让你借鉴一下。以后我若是江娘才尽的时候,咱们家的营生还要靠你支撑。” 钱如意说的没错,现在一家人的营生,真的是靠写文维持着。 陆子峰的关注点却不在那奏折上,而是钱如意的话。他将头微侧,眼角微挑着:“如何是江娘才尽,而不是钱娘才尽?” 钱如意知道他容貌甚好的,可是骤然之下,毫不设防的被他那烟波一击,顿时就连呼吸都忘了。 陆子峰见她不应,越发将眼角一挑。 “我天。”钱如意手捂胸口,差点儿一口气没倒上来厥过去:“陆子峰,你能正经一些吗?” 陆子峰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呢,低头看看自己,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怎么啊?” 笨笨也在一旁为陆子峰帮腔:“我爹什么坏事都没干。” 丫丫也跟着作证:“姑父什么坏事都没干。” 钱如意一噎,指着俩孩子:“两个小没良心的。” 陆子峰却忽然恍然大悟,指着钱如意:“你……” 钱如意下意识的脸颊腾的下烧灼起来:“你什么你?”说着,劈手将那奏折夺了回去:“我借老王爷的,赶着还回去。” 陆子峰笑道:“你不是让我借鉴么?” “不要了。”钱如意羞红着脸庞,从屋里跑了出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看着房檐上的积雪,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袖了那奏折回老贤王那边。 老贤王和老太妃两个人,正各自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钱如意走过去,将那奏折交给伺候的宫女。 老贤王将眼睛睁开一线:“你怎么又把那阿堵的玩意儿拿回来了?” 钱如意也不瞒着:“我原本想让陆师兄看一看的,可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这大过年的,何必跟他添堵呢?” 老贤王点头:“这话对。不过,也是你们年轻。这世上的事情,从来没有别人能给添堵的,都是自己给自己寻不痛快。” 一旁的老太妃不满的嘀咕了一声:“说得轻巧。也不知道谁看到这折子,差点儿没气厥过去。” 老贤王见自己被揭穿,略略有几分尴尬:“当着孩子的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 老太妃索性睁开了眼睛:“面子能当饭吃么?要我说,那卫善就该捉来,一棍子打死。如此小人,日后若让他得逞了,必定祸国殃民。” 老贤王不欲和老太妃争辩:“你女人家,懂什么。” 老太妃顿时被噎的张口无言。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女人就是原罪。不光男人这样认为,很多女人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老太妃也只是梗了一会儿,便开始驱赶老贤王:“你走,你走。不要和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在一起。” 老贤王见她要闹起来,立刻揭过那个话题:“孩子在这里呢。”但凡女人,最大的软肋估计就是孩子。 老太妃果然不再揪着那个话题,而是看向钱如意:“要我说,这本折子你该好好的收藏着,说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 钱如意不解:“我用它做什么?” 老太妃轻叹一声,语气中颇多无奈:“你还年轻,不懂得那男人的心思。他们重义气起来,什么事做不出来呢?陆子峰毕竟是卫善养大的,只怕将来到了关节之处,他又心软起来,累及你母子们吃亏。你留着这个,好给他敲一敲警钟。” 钱如意笑道:“那我收着,万一被人瞧见,可怎么得了?这可是朝廷里的文书。我会有口难辨的。” 老太妃不屑道:“怕个什么。咱们家里有几件朝廷的文书,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你只管收着,倘若真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老贤王给你收着的。看哪个敢和你开腔叫板?” 钱如意实实在在的喜欢老太妃这种明摆着的仗势欺人。闻言福身一礼:“那我就收着了。”说着,真将那奏折塞进袖筒里收了起来。 老太妃看向老贤王:“卫善小儿鼠盗之辈,咱们要是一直这样,还得了他的意了。老王,您可有什么对策?” 老贤王道:“这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你只管在家里看顾好孩子们就行了。难道我的能力你还不放心么?试问满朝上下,敢在老夫头上挠痒痒的,有几人?这小儿,大约是久不在京中,所以才猖狂起来。” 老太妃道:“你要治他的时候,须得和我讲一讲。若不然我心头这一口气难以平复,总是不舒坦。” 老贤王无奈:“你看,又来。祖制后宫不得干政。你就不能安心做个本分的么?总是这也要问,那也要问。” 老太妃顿时不悦起来:“我自来就是这样,谁让你不要我姐姐,偏偏看上我的?” 钱如意一看这架势,这老俩又要吵起来了。她一个小辈儿站在一旁,也怪无趣,于是便告辞出来。才出房门,就听老贤王埋怨道:“你看吧,孩子来咱们这边坐一坐,瞧你那通身的本事。这下好了,给赶跑了,你心里高兴了。” “怎么是我赶跑得?我七老八十了,跟前就这一个孩子,我疯了还是傻了把孩子往外头赶。是你赶的,你还老贤王呢,我看你就是个老昏王。一个后辈小儿都欺负到咱头上了,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呢?” 钱如意摇头,看来这夫妻,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就没有不吵架拌嘴的。 她站在廊檐下发了一会子呆。忽然听见笨笨和丫丫的嬉笑声。猛然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触动了那根心弦儿,钱如意心里突的一下,骤然的脸颊滚烫起来。 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连忙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于是提起裙角,匆匆的回跨院里去。 才二月天气,春寒料峭。屋里都还笼着炭火。孩子们都出去玩儿了,陆子峰正在收拾整理的稿纸。炭火的微光将他半边面颊映照的仿佛三月里的桃花。那眼角不经意的光辉,似一道滑过平静心湖的燕儿,直击钱如意的心房。 钱如意下意识的呼吸一滞。 陆子峰从脚步声就知道是她来了,头也未抬,就那样很是随意道:“你这一大上午都急忙忙,来来去去的干什么?外头那么冷,回头你又要说头疼,腿疼,胳膊疼,浑身那儿都疼。” 钱如意走到他面前:“陆子峰。” 陆子峰听着她语气有些怪异,这才抬头:“怎么了?” 钱如意摸着自己的肚子:“你说,为什么这么久了,我的肚子再没有动静了呢?” 陆子峰闻言,将手中整理好的稿纸往一旁摆了摆:“我哪里知道?许是缘分没到。” 钱如意扯住他:“笨笨都四岁了。男孩子越大越离娘远。我想要个女孩子,以后你们出去做事了,好在家里陪着我。” 陆子峰目光闪了闪,忽然恍然大悟,指着钱如意:“你想要女孩子是假的,想耍流氓是真的。” 钱如意原本就有些烧灼的脸颊,顿时腾的燃烧起来:“胡说,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陆子峰将书稿一扔,伸手就来抱她。 “爹,娘……”一个鲁小子,一头闯了进来…… 钱如意顿时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雀儿,一下子从陆子峰怀里跳开。她那羞窘的样子,顿时将陆子峰逗的哈哈大笑,一时间,那笑声穿透纸窗,飞上院外的树梢,惊起一片雀鸟儿,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一家三口正笑闹成一团。忽然有人敲击窗棂,胡大郎的声音传来:“先生,老王爷叫你过去一趟。” 陆子峰这才止住笑声,正了正神色:“我知道了。” 他前脚向外走,钱如意跟在后头相送。掀帘就见胡大郎笔直的站在门外。这几年,胡大郎跟在陆子峰身边。要说过日子,显然是没有当初他守着胡家偌大的家业,过得滋润自在。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又似乎过得比之前好。 尤其来到金山县这一年多,就连他的旧迹似乎都犯的少了。整天又是喂马,又是扫街的,将他那一身奢靡之气早就消磨干净。在这初春料峭的空气中,他一人一身,孑然独立,恍然有种超凡绝尘之意。 钱如意在心中赞叹一句:“好个美男儿。” 陆子峰大约察觉了什么,转身瞥了她一眼:“你回屋吧。我去了。” 钱如意接收他目中的醋意,不屑的翻个白眼儿,转身回屋了。 胡大郎便也跟着陆子峰去了。 话说胡大郎这个人,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且不提。自从进了陆家的大门,便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做个合格的长随。所以,钱如意才越发的胆大起来,由之前看见胡大郎就害怕,发展到现在没事还敢对着他犯一会儿花痴。但是,也仅限于犯花痴而已。 钱如意自然是不知道老贤王叫陆子峰去干什么。就像老贤王说的,男人事,女人不要掺和。对此,陆子峰和老贤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钱如意这个人,别人不说的,她又是不会主动去刨根问底。 196、偶遇赵大妹 () 她在家中的事情,简单也不简单。每日里,家务事虽然都有七嫂一手操持,不怎么用她动手,但是照看两个孩子,四个老人的任务都是她的。尤其是开年笨笨和丫丫都四岁了。钱如意琢磨着给俩娃开蒙。 陆子峰的学问好,但他显然是没有功夫来教导家里的俩娃的。钱如意倒是什么都知道一些。可就是那字儿写的,忒对不起观众。她就不明白了,明明那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她都认识,看着也没什么难得,为什么就到了她笔下就变得歪三扭四起来。 总之,家中这些事,忙得她晕头转向,不亦乐乎,外头的事她一概不打听也不问。 但是,并不是她不问,就真的会像她祈盼的那样,平安无事。 从朝廷成立经略司之处,疾风骤雨就已经开始酝酿。 卫善想要在经略使的位子上无所事事的坐着,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钱如意不知道老贤王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进三月,卫善就一改常态,要在周边州县上报田地、人口等等信息到经略司。 因为他和葛世文挤在一个小小的县衙内,确实有些拥挤。老贤王将原来经略司一应吏房主事,并一干下属,都召回经略司衙门里来坐班。 等到天黑,依旧回县衙门里睡觉去。 而且,这位老贤王,别看年纪大了,可是精神非同一般的好。每天比鸡起的早,比那啥睡得还晚。经略司里,连正堂主事卫善算着,每天起早赶来应卯,那老爷子就已经气定神闲的坐在正堂上等着了。因为经略司这是初初开张,一应事务杂乱繁琐,最不缺的就是事情做。 有这位老爷子坐镇,卫善都不敢喘大气儿,更别说那些吏薄了。 大家一天里马不停蹄的忙碌着,没几天功夫,那些赋闲了一年多,养的白白胖胖的吏薄们,就有些扛不住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再熬了几天,就有身体差,心态被熬崩溃的病倒了。 老爷子理所当然的就把扫大街的陆子峰给划拨过去填坑了。而且这个坑填的,卫善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再等几天,又病倒一个。老爷子从他带来的那些听闲书的人群里,扒拉扒拉,找了个年轻身体好的,又给填进去了。 经略司里的那些老油条一看,这架势,老贤王是有备而来啊。照这速度下去,不用半年,这些人的差事就都丢完了。而且你还没话说。谁让你没有那个能力胜任呢? 你干不了,还不许别人干么? 于是,剩下的吏薄,就算再苦也都不敢轻易的炸毛。一个个跟牛一样拼命往前拉。过去一年耽误的事情,短短半年就整理的初露眉目。 因为有老贤王坐镇,外头的这些小风小雨暂且还吹不到钱如意这里。可是,大约是应了一句话,乐极生悲。四月里,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好起来。也许是老人家看钱如意如今的日子,很是过得,放下心来的同时,浑身的精气神也就散了。开始还能认清人,后来就谁都不认识,整天喊着要回家。 陆子峰现在跟着在经略司里做事,忙得不可开交。钱如意便和七嫂一起,带着孩子陪爷爷、奶奶回了元宝村。 老宅被钱五郎卖的,只剩下三间茅草房。因为常年不曾修缮,也摇摇欲坠。但是,爷爷执意要住回老宅子里去。 叔伯们只好将那茅草屋子简单的修缮了一下,先将爷爷安置下来。但是,安置下爷爷和奶奶,这里就没有多余的屋子给钱如意和七嫂居住。 钱如意看着眼前的情景,别提有多心酸了。 她无论如何不会抛开爷爷、奶奶到别处休息。只能在地上临时打个草铺。 正收拾着,忽见赵丰收远远的站在门外的一棵老树下,默默的向这边看着。 七嫂见了,心里有气,就要去赶他走。 钱如意将她拉住:“都过去的事,我都不在乎了你还纠结什么。” 七嫂愤愤道:“我就是气不过。当初都说好了的,他怎么能说变卦就变卦?” 钱如意道:“都是命罢了。” 七嫂微微一愣:“你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这可不像你?” 钱如意苦笑:“谁一开始就是信命的呢?只不过,活着活着就信了。” 七嫂知道她因为爷爷的事情,心里难过,因此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大家忙乱了一下午,傍晚时分才安置妥当。大伯母回去吩咐饭食,大伯就留下来,一面帮钱如意照看爷爷、奶奶,一边拟订接下来的一干事宜。 因为有钱如意的加入。原本商量好的各家赡养事宜,最后都没有履行。爷爷、奶奶后来一直跟着钱如意生活的。如今眼见着老人的况状不好,身后事自然要早早的安排起来。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钱如意心里明白,可明白不代表就能坦然接受。她不敢想这事,只觉得眼下里每一刻都是煎熬。看大伯在想事情,她便信步走了出来。话说,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独自在村里漫步了。 不知不觉,她便步过了村头的小桥,走到那一望无际的迷踪荡边缘。 忽然,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钱如意下意识的一怔。 那人似乎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转过头来。 “赵丰收?” 赵丰收怔怔的站在那里,许久翻身向这边走来:“我想进荡子里去,可是又怕自己不认识路,走不回来。” 钱如意不解道:“好端端的,又不是荒旱年景,你去那里头做什么?” 赵丰收垂下头,许久道:“你以前常常在那里等人,我也想去那里等你。可是,我不敢……”他说着,都快哭了的感觉。 钱如意心头的酸楚,瞬间更甚:“你都多大了?三十了吧?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你等我做什么?我又不在那荡子里,又没功夫去捉野味来烤了给你,就算烤了,你如今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财主,也不会稀罕对不对?”要说当年的事,钱如意真的放下了,那只是她自己认为的,若不然这时候的语气也就不会这般的夹枪带棒,满含讽刺了。只不过,越是放不下的,才越是不会承认罢了。 赵丰收闷闷的摇头,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一向这样,总是说不了三句话就闷起头来。每每这样,钱如意都被气的火冒三丈。这次也不例外,但是,就在钱如意想要发火的时候,忽然又泄了气。 事已至此。她已为人妻,为人母。还在这里和一个闷葫芦生气,又是何必呢? 赵丰收等了许久,大约没有等到钱如意发火,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起来,抬起头来就看见钱如意目中慢慢的悲伤。他忽然就慌了,忙忙的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塞进钱如意手里:“这个……你家的钥匙。” 钱如意有些糊涂:“我家的钥匙?” 赵丰收两手比划着,越是想说越说不出来,急得出了一头大汗。 神奇的是,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是,钱如意却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赵丰收把钱五郎卖出的宅子,都买了回来。这些就是老宅里所有房间的钥匙。 一瞬间,钱如意有些忍不住目中的泪意,但她不想在赵丰收面前掉泪。她只能将那泪意化成一声怒吼:“你什么意思,来可怜我,看我笑话的吗?” 赵丰收在听到这声怒吼之后,瞬间僵直了。许久,忽然间双目之中泪雨滂沱,一转身,哭着跑走了。 钱如意手里握着那一串钥匙,内心真的很想砸开赵丰收那榆木脑袋看一看,那货的脑袋里是怎样一个奇葩的构造。 她回到村里,看着老宅子大门上挂着的明晃晃、油亮亮的锁头,拿着那串钥匙正想要打开,这才发现,这串钥匙上每一个都做着记号。找到和锁头对应的记号,去开锁,那锁应声二开。 也就是说,这些记号是赵丰收特意刻上去的。 对此,钱如意有些不敢相信。榆木脑袋赵丰收,能有这样的心眼儿? 可是,除了赵丰收,又会是谁呢? 她转头看了看,对门儿赵家的门庭,这几年似乎更加的萧条破败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正站在院子里骂街。钱如意隐约记得,那妇人似乎是赵家的老二媳妇。原本也是个温婉的女子,几年不见,不知如何竟然成了如今这般泼辣模样。 她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赵大妹。 想当年,因为赵大妹被卖,她心里愧疚了好几年。 正在这时,一个梳着圆髻,鬓角垂下一缕长长刘海的年轻妇人,一摇一摆向这边走来。大约是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那妇人抬起眼眸来,四目相对。 那妇人怔了怔,将薄薄嘴唇间的一个瓜子壳,噗的一声吐在了地上,又从手心里捡起一个瓜子儿扔进嘴里,噼啪一声咬开:“如意啊,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听说你嫁到京里了,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被男人休了?就你那狗脾气,被休了也是迟早的事。这么着,你跟着我干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个娘娘都不换。” 钱如意足足看了那妇人有一刻钟,才从她的眉眼中认出,她就是赵大妹。 赵大妹从小就生的漂亮。白白净净的面皮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挺鼻梁,薄嘴唇儿。如今依旧很漂亮。只是脱却那少时的天真稚气,眉角眼梢多了一份风流沧桑。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就问了一句:“你现在还好吗?” 赵大妹将两只手一抬,转了个身给钱如意看:“你看看我,像是不好吗?”她说着,步上老宅的台阶,走到钱如意面前,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干不干?” 钱如意知道她说的是干什么,要是以往,定然和她吵闹起来,这时却丝毫生气不起来,望着她道:“你就没想过以后你老了怎么办?” 赵大妹将身靠在门框上,似乎整个人都没骨头一般,又似乎对面院子里的争吵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懒洋洋,悠悠然道:“我算是想开了,这世上,靠谁都是假的,只有靠自己是真的。女人嘛,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回事。跟谁睡特么不是睡?你说对不对?我现在多好啊,这个睡腻歪了,我再换一个。一个不够我就找俩。” 她说着,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料子:“你看,这可是南边来的绸缎。我之前做丫头那家,连正头主子都穿不着的上好绸缎。这样的,我有好几件呢?你要不,我送你两件。” 钱如意不解:“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了?” 赵大妹翻个白眼儿:“同病相怜呗,还不是看你被休回来,无依无靠的,我可怜你呗。以前是我想差了,才恨你把我赎出来,后来我想明白了。幸亏你把我赎出来,要不然,在那样无情无义的家里,就算我生了儿子又怎么样?就那老妖婆,八成早把我卖进窑子里去了。 要真落到那一步,我才叫求天天不灵,求地地无门呢。 你不知道,我有一次去看我儿子。街上碰见个要饭的肮脏女人,那头发乱的……啧啧……浑身又脏又臭……啧啧……”赵大妹皱着眉头,摆着手,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见到的那个女人有多肮脏了。最后,她神秘兮兮的问道:“你知道那女人是谁不?” 这个钱如意去哪里知道啊。 赵大妹接着道:“是和我原来那家主人,相好的一家的丫头。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我做丫头的时候,她想勾引我主人,我们俩还打过一架。你再想不到,几年的功夫不见,一个好好的人能被糟践成那副鬼样子。啧啧……”赵大妹连连摇头:“亏得她那时候目中无人的猖狂样子了。以为自己长的好,在男人面前有的是手段。结果呢,还不是被自己家的主人送给别人,又不知道过了几手,最后被玩儿烂,买到那最下等的窑子里去。不过一两年就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赵大妹说起往事,似乎还有些无法从惊愕中走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这人呐,还是要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才好。你知道我现在为啥不想着嫁人了不?” 钱如意摇头。 197、贵人 () “实话跟你说,不是我这个半开门的没人要,而是我不想嫁人。想娶我的人,多了去了呢。我要是点个头,能从咱村排到葛家庄去。”她说到这里,嗓门儿忽然拔高,似乎不单单是说给钱如意听得,更是说给满村子里的人听的:“我不嫁。我一个人有吃有喝,要多滋润有多滋润,我脑袋被门挤了,找个男人,再给自己整一窝祖宗回来伺候?” 钱如意竟然觉得她这话说的十分在理。无论是在元宝村还是在京城,女人的地位都十分的低下。像钱如意这样动不动就和丈夫叫板的女人,其实凤毛麟角。更多的女人,别说上赶着和丈夫吵架了,翻个白眼儿都能挨一顿锤,挨了打还没地方诉冤去。 赵大妹喊完,仍旧有些意气难平:“都骂我贱,要我说天底下的女人都贱,那些天天挨打的更贱。离了男人能死是怎么地?”她说着,忽然看见钱如意,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啊。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活的最明白的人了。就我大哥那种王八蛋,你不嫁他简直太对了。你要嫁给他,可有得你苦。” 钱如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苦笑。 赵大妹又怔了一会儿,强调一转:“不瞒你说,我也不光是因为怕伺候人才不嫁。我怕我再遇着一个像我之前那个男人那样的,软弱窝囊还好色,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又怕遇上我爹那样的混蛋。好吃懒做,眼里只有自己。连自己亲闺女都能卖了。” 钱如意听到这里,有些怜悯她,安慰道:“只要你有那个心,总会遇见好的。” 赵大妹摆手:“我已经死心了,这辈子就这样了。趁着年轻,攒俩钱,等老了,就卖个小丫头伺候着。等我两眼一闭,才不管是臭在屋里,还是被扔出去喂狗呢。” 钱如意也是无奈。 赵大妹似乎许久没有逮到可以说话的人了,自见了钱如意就喋喋不休:“如意,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钱如意道:“我是仍旧要回县城里去的,再往后的事情那谁说得清楚呢?” “你回县城里做什么?你不是嫁在了京城么?” 钱如意如实道:“我婆家是京城的不假,这不是跟着丈夫回来任职么?他在经略司里做事。” “呀,这么说你还是官太太来着?”赵大妹惊呼起来,虽不见语气里有多高兴,可是那声音却真的不小:“昨儿还有那黑心烂肺的,在我耳朵边吹风,说你被婆家休了。这下可是好,咣咣打脸了。你是做了官太太的人。那当官的,都是大人物。哪个大人物会休老婆呢? 那戏文上可是说了。官老爷都是好男人。莫说休老婆,就是打老婆都没有的。讲话都斯斯文文的。叫那些天天挨打,挨糙汉子那啥的,都得红眼病。”她越说越指桑骂槐起来。 有人按捺不住,隔着院墙和她对骂:“哪里来的野狗,在人家屋外乱叫。” 赵大妹也不示弱:“怕人有,恨人无的东西,自己家的公狗、母狗还看不住呢,倒来操别人家的闲心。” 钱如意一看,要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再骂下去,非得干一仗不可,连忙劝赵大妹:“你是不是还有事?你有事就去忙吧。” 赵大妹一拍大腿:“哎呦,你要不提醒我,我还真忘了。我赶着回去炒肉呢。你不知道,隔壁村那谁……嘻嘻……哈哈……”她笑着,甩着手,扭着腰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翻身将手里的瓜子儿倒进钱如意手里:“不知道能遇见你,出来的时候就抓了这一把,等会儿我炒好了肉,再给送一些来。我家里,别的不敢说,吃吃喝喝的最是不缺。”说完,也不等钱如意搭腔,自己就扭身走了。 钱如意有些懵,看看手里的钥匙和瓜子儿,有些做梦的感觉。这赵家的两兄妹,难不成都吃错药了么? “如意,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七嫂远远的走来,带着嗔责的语气道:“大伯听见你和赵大妹说话,让我把你叫回去。那就是个破鞋,你理会她做什么?” 钱如意苦笑:“她一见我就拉着我非要说话,我能怎么办?” 七嫂唬着脸道:“也不怪大伯生气。咱们好人家的女人,怎么好和那样的人站在一处?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 钱如意道:“你来得正好。”说着,把手里的瓜子儿倒在七嫂的手中,将大门上打开的锁头摘下来,推开了大门。 七嫂一愣:“你哪里来的钥匙?” 钱如意知道,说出来就得好一通解释,还不一定能解释得通,于是道:“你就别管了。跟我一起看一看,家里还能住人不能。要是能,明天就把爷爷搬过来。” 七嫂是典型的居家女人,不让问的,就不会多问。于是跟着钱如意进了院子。 已经是旁晚时分,但是,开门步入院子的那一刻,钱如意和七嫂两个女人,还是一瞬间热了眼眶。这里毕竟是以前的家啊。院子里打扫的十分干净,屋子也修缮的好好的。一点儿都看不出好久没有住人的样子。 七嫂感叹道:“咱爹这是把宅子卖给了谁啊?可是个有心的人家。你看看这院子收拾的多次序。比咱们住着的时候还规整。” 钱如意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就已经明白,里头的不用看了,明天一早把爷爷搬过来就行。 姑嫂二人回到茅屋的时候,二伯几个吃完饭已经回来了。大伯母送来了饭菜,大伯也正在吃。看见钱如意进来,大伯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将饭碗重重的在桌子上磕了一下,告诉钱如意他很生气。 大伯母拉了钱如意的手,嘱咐她以后再不要和赵家的人有来往。 钱如意应了,大伯这才道:“跑了一天了,吃饭吧。今天晚上,我和你大伯母,都在这里。你吃了饭,就带着孩子先歇。” 钱如意道:“我刚去老宅子里看了看,什么都好好的,跟原来咱们住着的时候一样。明天咱们还是搬回去吧。” 大伯一怔:“你去老宅子了?你哪里来的钥匙?” 钱如意不欲解释,说道:“一个人给我的,说咱们可以回老宅里去先住着。” “什么样的人?” “就是一个年轻人,三十来岁。长得高高的……”这话不假,赵丰收三十来岁,长得高高的。 大伯道:“这可奇了。买咱家宅子的人,我转圈打听都没打听到是谁,怎么就偏偏让你遇见了。人家有那好心,白白让咱们去住?” 钱如意两手一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之前陆师兄出事的时候,也有一个人来告诉我。只不过,那是个女的。看着比我小一些。” 大伯母道:“能不能是神仙显灵?” “去,滚一边而去,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大伯呵斥了一声。 大伯母瘪了瘪嘴,没有再说什么。 二伯道:“能不能是陆先生人缘好,暗中有贵人相助?” 大伯想了想,点头:“有这可能。小七不是说过一次么,他们来的路上遇见了劫匪,如意差点儿被抢去,还是有人暗中帮忙,胡大才把如意救回来的。” 三伯也觉得有道理:“陆先生可是武侯的后人,那武侯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有人暗中护持,也是说不定的。” 钱如意看着他们自圆其说,一脑门儿黑线。深深感叹,三人成虎,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几个伯父,叔叔就把一个故事解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关键这个故事千真万确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跟事实真相八竿子挨不着边儿。 大家这么一说,那还等什么明天啊。既然是贵人相助,今天晚上就搬过去吧。那边又大又敞亮,总比在这边一个破茅草屋里强。 爷爷大约是知道自己终于能回家了,顿时高兴的像个孩子。一向糊涂的他,难得的清明起来,连声叫着:“老大……” “哎。”大伯应了一声。 “老二……” “哎。”二伯赶紧上前。 “老三,老四,老五……” “哎……”钱如意犹豫了片刻,连忙应了一声。 爷爷看了她一眼,宠溺道:“莫要捣乱,我叫你爹呢。” 就这一句,钱如意差点儿泪崩。钱五郎和葛六女走的无影无踪,又去哪里寻他们的人呢?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传来陆子峰的声音,响响亮亮应道:“哎,我在这里呢。”说着一身风尘走了进来。 爷爷顿时就笑开了怀,接着唤道:“老六……” 六叔应了一声。 爷爷笑着:“我这一辈子啊,有你们这些孩子,真好啊。” 大伯道:“爹,咱回家。” 爷爷点头:“回家。哪儿也没有家好。” 几人面面相觑,钱如意还不知道,但是经事多的叔伯已然明了,爷爷的大限就要到了。 众人连忙就行动起来,将爷爷连同铺的被褥,一起抬着回老宅。 等安置妥当,已经是半夜时分。 爷爷的精神出奇的好,原先都不能久坐,这时竟然要起来下地去走一走。一大家子儿孙们,护拥着他老人家,挨院子转悠。爷爷指着空荡荡的栏舍:“老大啊,那猪长得够肥了,改明儿你拉倒县上卖了。你家大小子也不小了,等卖了猪,给他把婚事办了……” 又指着干干净净的鸡舍:“耶,那大芦花又下蛋了。如意……” 钱如意上前:“爷爷……” 爷爷指着鸡舍:“快去,快去,拿了那鸡蛋,让你奶奶给你冲个鸡蛋茶去吃。别让那些猴小子们看见了。要是被他们看见,又该嚷嚷着都要了。一群猴小子,吃什么鸡蛋茶。” 钱如意眼睛酸的都快要忍不住了,只能连连点头。腿脚一阵阵发麻,几乎要站立不住。幸好有陆子峰在身后,伸手撑住了她。 爷爷把前院,后院都转了一遍,大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连腿都拖不动了。 众人齐心合力将他抬回房间去。 爷爷向众人摆了摆手:“天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是爷爷这话一说出口,大家还是一惊,乱纷纷叫嚷着:“爹……”“爷爷……” 更有像七嫂这样的孙媳妇,叫嚷道:“您孙子还没回来呢,您好歹再等一等。” 爷爷摆手,声细若蚊:“我走了,我走了……”那支着的手臂渐渐不动了,落在了炕沿上。 屋里骤然间鸦雀无声,仿佛连时光都静止了。随后便是爆发式的哭声,骤然响起。 钱如意则是双脚一软,直接瘫倒在陆子峰的怀中。若不是有陆子峰支撑,之前她就已经站立不住了。 她强自睁着被泪水朦胧的双眼,忽然看见奶奶的身影往起一站,又直直的向后倒去。她大吃一惊肝胆俱裂,高呼一声:“奶奶……” 众人都被她这一声高呼惊的下意识哽住喉头的哭声。纷纷转目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奶奶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娘……”“奶奶……”叔伯们纷纷哭喊着向奶奶扑去。 只见奶奶安安静静的躺在爷爷身边,已经没有了呼吸。 明明她一直好好的坐着,什么事都没有。谁能想到,就是这兔起鹘落之间,屋里这一大帮男女老少,就父母双双亡故了? 钱如意悲伤不能自抑,高呼一声:“爷爷……”低呼一声:“奶奶……”喉头一甜,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如意……”陆子峰吃了一惊,抱着她就喊:“快来人呐,快救命啊。” 钱如意已经昏厥过去。 朦胧中,忽然脸上一阵剧痛。 她吃力的睁开眼睛,才见三伯母横眉怒目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尖儿骂道:“小如意啊,小如意。你是上辈子和钱家有仇啊。如今老俩才刚刚闭眼,衣裳还没穿。你想干什么啊?老俩一辈子没有闺女,就你一个孙女儿,眼珠子一样捧着,护着。你想让他俩闭不上眼是不是?你想让他二老,身后连个上大供的人都没有是不是? 小如意,你黑心肝啊……” 三伯母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我的婆母娘啊……我的老公爹……我的亲爹亲娘啊……” 她这一哭,满屋子悲声顿时又起。 钱如意‘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出来。 三伯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娃啊,你吓死伯母了啊……” 198、反光 () 三伯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娃啊,你吓死伯母了啊……” 原来,钱如意太过悲伤,昏厥了过去,情急之下,三伯母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才把她打醒。这般嚎哭起来,心头那郁结之气抒发出来,也就好了。 在乡下,但凡有人家传出这样的嚎哭,都不用出门报丧就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家哭了一场之后,大伯便开始着手料理爷爷、奶奶的后事。钱家人丁兴旺,得用的人也多。有去请本家过来议事的,也有往远路去报丧的。 还没等这边分派完呢,同村有人一路小跑从外头进来,叫大伯:“你快去看看吧,你家的祖坟不知道让谁给刨了。” 大伯一听,顿时就怒火中烧:“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我老钱家祖坟上动土?”说完,抄了一根棍子就向外走。许多人紧跟着,呼啦啦就跟了去。 钱如意腿脚不中用,是跟不上的。急得她一路走一路哭,陆子峰干脆将她背了起来。 等她好不容易赶到的时候,只见一大群人在坟地上围成一个圈,都默默的看着眼前的情景,谁都不说话。 钱如意挤进去,顿时也有些傻眼。 眼前掘开的土堆还是新鲜的,泛着潮气儿那种。一看就是昨夜新挖掘的。 土堆拥着一个墓道,直通一面青砖垒成的封墙。那砖是活着垒的,并没有用灰浆。也就是说,这墓是个新墓。而且,看这个墓的位置,正是爷爷该躺的地方。 这也难怪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了。 钱如意就没听说过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为自己百年之后,置办过阴宅。很显然,在场的叔伯们也没一个知道的。爷爷今天天亮才去世,这阴宅一大早就被人掘了出来。显然那个人远不了。 能是谁呢? 众人纷纷在心中猜测。 六叔道:“能不能是……五哥?” 毕竟,除了孝子贤孙,就算是忙帮,也不会有人会想着去一早给别人家里的老人,建个阴宅备着啊。白事去给主家帮忙还要个红利是呢,更别说悄无声息的给建个阴宅这种大事了,这可是顶顶犯晦气的事。 但是,钱如意从看到那阴宅的一刻,就猜到是谁干的了。这个世上,除了赵丰收那个傻子,再没有人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抬头四顾,可惜她个子太矮,四周都是比她高的男人,人圈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四月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大伯又觉得如今是借别人的宅子停丧,不好拖太久,于是决定排七日下葬。钱如意这些天心里悲伤,人也憔悴。 到了第六天,实在熬不住,昏昏沉沉睡去。 正睡着,忽然隐约听到啜泣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七嫂在偷偷哭泣。 钱如意见了,便眼眶发胀:“七嫂,你怎么在这里哭?” 见自己偷偷哭泣被发现,七嫂抹了一把泪水:“如意,你说,你七哥怎么还不回来?” 钱如意这才恍然,细细想去,小七带着其余五兄弟,离开金山县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音讯不通。如今家里有了事情,七嫂心里难过也是应当的。 可是,要怎么和七嫂说呢。 一早看着爷爷情况不好的时候,四伯曾经提起过,要不要把那些外出的孩子们叫回来。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告诉他们了。一是因为来回路途遥远,太过折腾。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陆子峰如今官复原职不假,可谁知道哪天又犯了事儿呢?为了避免临时慌乱,大伯决定不告诉小七他们。 这个决定对于钱家这个家族来说,固然是长远的打算。可是对于七嫂这样的媳妇来说,确实十分不公平的。她们何罪之有,就因为家族的一个决定,令她们少年夫妻,生生分离。 钱如意安慰道:“那京里距离这里何止千里,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七嫂哭道:“可明日,就要下葬了啊。他要是再不回来,连爷爷、奶奶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对此,钱如意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声叹息罢了。 她默默的伸手去拥七嫂。七嫂也回抱着她。姑嫂二人相互依偎着,仿佛这样才能令心中的悲伤,稍稍淡化。 陆子峰这几日都分外的忙碌,是没有时间一直陪在钱如意身边的。还好钱如意还有钱家这一大家子人。若不然,就凭她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抗不过同时失去爷爷、奶奶两个至亲的打击的。 等爷爷、奶奶下了葬,偌大的宅院里,就剩下了钱如意和七嫂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几天,就连两个孩子都分外的安静。 按照风俗,至亲下葬之后,外嫁的女儿要留在娘家住三天。 钱如意从来没有觉得,时间那样的漫长。在家里得一时一刻都仿佛是煎熬,连空气吸进肺管儿,都仿佛一把多刃儿的小刀,割的人撕心裂肺的痛,又无处可逃。 她又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可以过的那样快。 似乎前一刻她还滚在奶奶怀里撒娇,后一刻就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栏舍前,猪没有了,鸡没有了。连爷爷、奶奶也没有了。 三天之后,陆子峰来接她。 钱如意将老宅子的钥匙,就那样明晃晃的挂在了大门的门闩上。她在用只有赵丰收能看懂的方式,告诉赵丰收,谢谢他,她走了。 陆子峰赶着马车,四月的风吹拂过耳畔,带着晚春独有的气息。花香、草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不觉就舒缓了紧张的神经。 钱如意这些天真的累了,懒懒拥着儿子躺在被子下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师兄,等多几天你空了,让胡大去京城跑一次腿吧。” 陆子峰问道:“怎么了?家里不是还有银子么?” 钱如意望着紧挨着自己,搂着丫丫的七嫂:“我想把七嫂送过去。” 七嫂闻言,顿时目光一闪,就差竖起耳朵了。 却听下一刻陆子峰道:“还是过些时候再说吧。最近不大太平。” 七嫂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子峰显然不想多说什么,他一向和老贤王的思想不谋而合,认为女人不应该管外头的事,只管安心照顾家里就好,因此,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出了几个小匪徒。你们不用担心,玉匣关屯兵三十万,很快就会扫平的。” 七嫂还是担心:“那你七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能不能是路上……啊?” 钱如意见她开始胡思乱想,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七哥肯定没事。他这会儿不是在放羊,就是绕城开荒呢。” “哦……”七嫂放心下来,但随即又淡淡失落开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说回来看一看,心可真大。” 钱如意总不能告诉她,家里根本就没有通知外头的那几个人。那样的话,七嫂的心该多难过。她只好装作接着看天,没有听到七嫂的话。 忽然,一道一场耀眼的光辉刺入她的眼眶,只是一瞬间就晃的她眼角流泪。 试问,这世间什么样的东西能将阳光反射的这样刺眼? 钱如意一个激灵,差点儿没从被子下头跳起来。伸手扯了陆子峰一把:“回去,快回去。” 陆子峰不解:“怎么了?” “我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在家里。” 陆子峰心里记挂着衙门里的事物,问道:“回头让人来取不行么?” 钱如意坚决道:“不行。必须得马上回去。” 七嫂不由摇头:“你啊,总是任性的像个孩子。” 陆子峰有些不愿意,但是钱如意坚持,又当着七嫂的面,他只好将车头调转,回元宝村去。话说,他们才刚出村,没走多远呢。调转车头,不过一时三刻,就到了村边了桥头上了。 钱如意从被子下钻出来,扯住陆子峰:“你快说,那匪患如何?凶不凶残?” 陆子峰莫名其妙:“你怎么凭空问起这个来了?” 钱如意道:“刚才我在路上发现有带着利器的人埋伏。” 陆子峰吃惊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钱如意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我问你,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将阳光反射成刺眼的光芒?” 陆子峰犹豫道:“镜子……” 钱如意道:“你家镜子会放在荒郊野外么?” 陆子峰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钱如意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不妙了。陆子峰口中轻描淡写的匪徒,肯定不是一般的蟊贼。话说,二十多年,元宝村的人也是从兵荒马乱,天在**中熬过来的。只是这二十多年太平了,才都懈怠起来。 钱如意见陆子峰不语,连忙就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去找大伯了。 大伯乍然听见她这样说,还有些不信。毕竟,不是谁都像爷爷那样,无条件的相信钱如意,宠着她,爱着她的。 但是,看见陆子峰都紧张了。大伯就有点儿信了。于是就和陆子峰一起,赶紧去找村长。 元宝村三面都有寨墙,只有一面开阔处,就是元宝河流经之地。 村长是上了年纪的,曾经过乱世之苦。闻言并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就召集各家子孙,去到寨墙上巡逻放哨。铜脸盆,铁锅敲起来,各家的狗也都牵出来。咋咋呼呼,乱乱哄哄好一通热闹。 这个有个名目,叫敲山震虎,又叫打草惊蛇。就是告诉匪徒,我已经知道你们来了,我们是有准备的。让那些匪徒知难而退。 毕竟,老百姓们只是为了自卫,并不是非要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才算。能够兵不血刃,将那些匪徒吓走,是再好不过的。 饶是如此,钱如意兀自惊魂未定,将陆子峰扯在屋内:“你认真的和我讲一讲,那匪患真的严重到,遍布到咱们这个村子了么?” 陆子峰见她实在惶恐,更加不忍心和她多说:“大约只是恰巧路过的,也可能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钱如意固执的扯着他不放:“你不告诉我,我才会害怕。你索性说了吧。我这人天生和旁人不同,就算再可怕的东西,只要心里有底儿了,知道深浅在哪里,也就不怕了。” 陆子峰犹豫了片刻:“不是我告诉你,实在是,事关……” 钱如意点头:“明白了,老王爷不让你说对不对?” 陆子峰摆手:“并不是,只是,这是攘除匪患,是男人们的事情,就算和你说了,妄自累你忧心,于事无补。” 钱如意对此嗤之以鼻:“女人就不是人么?就算是个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是不是?你只管说,我扛得住。” 陆子峰再三犹豫,这才点头道:“确实如你猜测,匪患十分严重。数日间,接连屠戮了数个偏远的村庄。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猖狂到这般地步,连距离县城这样近的村庄都敢来。” 钱如意得到了实底儿,果然心里不再那样慌张。略一思索,催促陆子峰道:“你快去告诉大伯,让大家伙儿赶快点起狼烟来。警告别的村子,有匪情。” 陆子峰心里咯噔一声:“我怎么没有想到。” 钱如意道:“你并不在村里长大,所以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 陆子峰连忙去了。 不一会儿,村子上空就弥漫起了一股烟雾的味道。 笨笨从来没见过这情形,扯着钱如意看热闹。 钱如意看着才几岁的儿子,满心的忧愁:“这世间,怎么就不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呢?” 笨笨不解:“娘,什么是太平?” 钱如意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膀:“笨笨,你记住娘的话。一会儿要是有坏人冲进村子里,你就往村子外头的荡子里跑。不要害怕,只管跑。娘一定会找到你的。知道没有?” 笨笨点头:“知道了。”转而再次追问:“娘,到底什么是太平?” “太平,就是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没有坏人来捣乱。” 笨笨似懂非懂的点头:“那笨笨也要太平。” 钱如意心头一动,望着孩子道:“如果有一天,咱们走散了。别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太平。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就知道你在那里了。” 199、焦灼 () 笨笨拍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咱们两个接头暗号对不对?胡大叔叔和我讲过的,江湖人有江湖人接头的暗语,咱们两个也有咱们两个的暗语。” 钱如意点头。 笨笨想起什么:“那丫丫妹妹呢?咱们和她的暗语是什么?” 钱如意略一思索道:“只天下太平,就不愁人间盛事。你叫太平,那她就叫盛世。” 笨笨听了,撒欢儿往屋内跑:“我去告诉丫丫和舅妈。我叫太平,她叫盛世。” 钱如意站在门前,抬眼向着远处望去。寨墙上浓烟滚滚,也不知外头是什么光景。 男人们敲打了一天,在寨墙和元宝河也分拨巡逻了一天一夜。村外静悄悄的,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第二天,天色快要亮起来的时候,人们头一天聚起来的精气神便也消散了下去。如今这些负责防卫的年轻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并没有真正经历过那个艰难的岁月。不知道祸乱之苦也是正常。 就连陆子峰也焦灼起来,有些后悔贸然让人戍卫起来。如今连土匪的头发丝儿都没有看见一根,传扬出去,可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钱如意搂着笨笨,看他在屋子里转圈。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时间,竟然又想起赵丰收来。 若说她这半生,得遇陆子峰是知己之幸,那么赵丰收则是毫无条件的信任着她。这其中还是有些落差的。就比如这一刻陆子峰的焦灼,就让钱如意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一种,原来满村人的性命,竟然不如陆子峰的面子重要这种念头在心里盘旋。 钱如意知道自己这种念头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陆子峰的焦灼她是能够理解的,但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 陆子峰几步就跑到了外头,比兔子还快。 钱如意跟着追出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踉跄着走来。浑身血迹斑斑,衣不蔽体。她却然不在乎这些,也不在乎一路上乡亲们的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钱如意惊愕的发现,那妇人正是赵大妹。 “你……” 赵大妹听见钱如意的声音,吃力的抬起头来,眼神虚无飘渺,声音空洞:“如意啊,土匪来了……” 她这虚虚的一声,不仔细听几乎都要听不清楚了。可就是这样虚弱的一声,顿时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陆子峰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赵大妹吃力的指了指村外元宝桥的方向:“土匪……在村外……”她显然虚弱极了,说了这两个词之后,就开始喘息。过了许久才又道:“不行了,那帮人太狠了。老娘都快被他们那啥死了。不行了……我要回家去睡觉……”说着,又僵硬的迈动步伐,向前走去。 街上的众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摇晃着走进她的那座小院子,这才都仿佛才被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真的有土匪。” 男人们重新抖擞起来,该巡逻的巡逻。女人们纷纷缩回了家里。大伯母领着一帮大娘、大婶,就在村子中央的老树下头,支起灶火来。烙油饼,杀鸡炒菜,给巡逻的男人们做饭。 陆子峰焦灼的心,非但没有因为赵大妹带来的消息得到舒缓,反而更加焦灼了。 没有土匪他丢面子,可是,真的有土匪了。他一介书生,就算有一腔热血,满腹才情,当此村廓之地,无一兵可调,无一将可守,又能怎么办呢? 这人生在世,有时候还真的是纠结。进退两难啊。 钱如意比陆子峰更不如。最起码,陆子峰还是个男人。钱如意身为女人,本就柔弱,她还是女人堆里最不中用的那个。 怎么办? 两口子四目相对,各自忧愁。 钱如意道:“不然这样,咱们和村长商量一下,倘若那土匪真的攻打过来,教男人们无论如何守住元宝桥。让村子里的老弱妇孺,都往荡子里跑。” 陆子峰忧虑道:“能行么?” 钱如意道:“只要我活着,就能把迷失在里头的人一个个都找回来。” “可……”底下的话,陆子峰没办法说出口。这人生在世,是知道下一刻会是什么样子呢?钱如意之柔弱,仿佛温室的里的娇花。倘若那悍匪冲杀进来…… 说实话,陆子峰对自己不是太有信心。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钱如意的周。 但是,眼下这般,除了这一条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陆子峰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在家里看好孩子,我这就去找村长和大伯。” “是葛家庄……”外头忽然传来村民们的呼喊声:“葛家庄放狼烟了……” 钱如意在屋里如何能坐得住呢?闻言走出来,想看个究竟。就听远远的传来大伯气氛的声音:“我不同意。你们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们老钱家人不去。老葛家已经和我们老钱家断绝关系了。自古以来,不成亲就成仇。我们老钱家现在和他们老葛家是仇人。” 钱如意紧走几步赶过去,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三伯母拉住她:“葛家庄点狼烟了,村长要咱们村去人襄助。” 狼烟分很多种,有报信的,有求援的。元宝村之前点的就是报信的,这会儿葛家庄点的,不用说,是求援的。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个村都有自己的治保队。相邻村子之间有了什么敌情,都会相互传信,相互支援。这也是,为什么钱家明明很穷,葛家很富有。葛云生却并不敢轻视钱家人的原因。 钱家人马多啊。在乡下,人马多那就是本钱。 比如到了现在这个危机时候。如果钱葛两家没有矛盾。光是老钱家的壮丁就有百八十个,那可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尤其是在救命关头,别说这么多人马,有时候,去个三尺高的小孩儿都能扭转局。 钱家在元宝村人多势众。大伯不肯去驰援葛家庄,别的人家更加不会出头。谁不惜命啊。 村长也是无奈:“要说那葛家处事,真的短浅。一个出了门的姑奶奶,恨不得啃的骨头渣渣都不剩。亏得他们家还出了个县官老爷呢,我这隔村的乡亲,提起那些事都看不起他。” 村长都这样说了,村民们更是认同。 可也有人担忧:“那要是以后咱们村有了事,葛家庄也不来帮忙怎么办?” 大伯怒道:“难道少了他那俩臭鸡蛋,咱们还不做槽子糕了么?咱元宝村的爷们儿也不是软蛋,任凭谁想捏就捏的。” 那人立刻就将脑袋一缩,缩了回去。 村长见状,挥手道:“不能因为别村的事,影响了咱们自己。大家伙都听着,该当值的都警醒着点儿。万一是那土匪的调虎离山计呢?不能掉以轻心了。不该当值的赶紧歇着,要养足了精神头。妇女们,带孩子的把孩子带好。有老人的把老人照顾上。空闲了的,该给大树底下做饭的女人们换换班儿的,就换换班儿。各自都多留点儿心,把那耳朵竖起来。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的,就赶紧来找我汇报。都散了,散了。” 村长的话,就是好使。人们听见了,便陆续散去。 陆子峰走过去,和他低语,商量着什么。 村长便唤了大伯一声,又招呼了几个村里的老人,往一旁走了。 三伯母见了,向钱如意道:“你也带着孩子回家去吧。有你伯伯、叔叔们在,不会有事的。” 钱如意点头,正要回去。忽然又听从元宝桥那边传来一阵呼喊声:“土匪想过河呢,快来人呐。”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难道还真的被村长一语中的,那土匪果然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她的心念还没有转过来,忽然眼前一花,旁边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变化太快,以至于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紧跟着,第二个人,扑通一声,也一头栽倒在地上。 钱如意使劲推了三伯母一把:“快跑。” 大家还有些愣怔,第三个人到底。这时,第一个倒地的孩子身下,才缓缓洇出鲜血来。他的母亲嘶鸣一声,向孩子身上扑去。 钱如意惊的大叫:“大家快跑,快跑……”话音未落,胳膊被三伯母扯着,身不由己向旁边倒去。 一件什么东西,贴着她的鬓角,嗖的一声飞了过去。原本梳的好好的头发,霎时就披散了下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抬头,只见一个身材精瘦的人影,在屋顶上跳跃,每次扬手,必然会有一人倒下。但是,那人手中扬出去的是什么,钱如意根本就看不清。 男人们大多上了寨墙,这时,村子里在外头的多是妇人。措手不及遇见这样的事情,女人们早就乱成一团。 三伯母拖着钱如意,连推带抱就把她拖到了墙根底下。两人顺着墙根往门内爬。 并不是这二人自私,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而是因为,此情此景,两人皆是无能为力,能自保就已经不错了。 “大嫂……”三伯母忽然低呼了一声。 钱如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慌乱的大伯母正没头苍蝇一样在人群中东奔西突。她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灵活,怀里还搂着一个年轻些的女子。 三伯母急道:“是他们家老四媳妇。这娘儿俩,一对迷糊蛋子。” 钱如意也看清楚了,喊道:“大伯母,树,树……” 大伯母闻言,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拉着自己的儿媳妇就躲在了村子中央的那棵大树后头。 三伯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钱如意却立刻发现了不妙,因为,下一刻她浑身的汗毛就竖了起来。这是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本能的反应。她是拉不动三伯母,于是,她几乎想都没想,本能的反应,翻身到了外侧,用身体挡住了三伯母的要害。催促三伯母:“快跑……” 然而,当她想要爬起来跟着跑得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不听使唤了。可这个时候,只要不死,哪里还顾得上一条胳膊。她拼命蹬着双腿顺着墙根儿就往门洞里爬。 从门缝里伸出一只健壮的胳膊,拽住她的肩膀,一把就将她拉进了门里。 钱如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扯,抻的头晕眼花,差点儿背过气去。就听三伯母愤怒的声音传入耳鼓:“赵丰收,你干嘛?” 而后,她后肩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硬是将有几分恍惚了她又疼的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脸朝下爬在地上,睁开眼睛,眼睫毛都能扫到地上的尘土。 还没等她整明白怎么回事呢。肩膀上再次传来剧痛。又差点儿把刚刚清醒了的她,痛晕过去:“赵丰收,你个大傻子,你想要我的命啊。” 赵丰收正紧张的将药膏不要钱一样往钱如意肩膀上的伤口上糊,满脸红白黑紫交错,流淌着不知道是他的汗水,还是泥水,还是血水,又或者是泪水。 而钱如意在高度紧张下,除了感觉到肩膀上疼,还没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呢。她惦记孩子的安危,想要挣扎着爬起来。 赵丰收是不敢忤逆她任何意愿的,那怕知道钱如意是错的,他也不敢。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养成了这种无条件服从习惯。他下意识的服从他生命的每一个重要的人。爷爷、奶奶,父母,兄弟姐妹,包括钱如意。 但是,这时候的钱如意,自己看不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赵丰收却能。 钱如意肩膀上中了一飞镖,伤口很深,鲜血直流。她本就体弱,如果不立刻止血治疗,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因此,在钱如意挣扎的时候。赵丰收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一下子跨坐在了她的腰上,用身体的重量,压制住了挣扎的钱如意,继续手里敷药的动作。 钱如意就是个身娇肉贵,温室里的花,脆弱的不得了那种。哪里禁得起赵丰收那人高马大的一个屁股墩儿,顿时眼冒金星,差点儿没被墩的当场撒手人寰,英年早逝。 这下,老实了。爬在地上只有出气的力气,再也折腾不起来了。 三伯母惊道:“赵丰收,你干嘛?” 赵丰收利落的为钱如意将伤口包裹起来,这才闪身到一旁,讷讷道:“她乱动,没法儿裹伤。” 钱如意虚弱的拍着地板:“裹你个头,你才受伤了。我要是被你颠死了,变成厉鬼天天跟着你。”并不是她想要骂人,在她看来,赵丰收实在欠骂。她好好的被他给撂翻在地上,又提来,又扔在地上。中间还给了她一屁股墩,差点儿没把她坐死。她骂人都还是轻的。 200、愁 () 没想到,赵丰收对于她这话,竟然十分严肃认真的回答道:“好。” 钱如意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再次当场暴毙。问这世上,谁能把钱如意给气死,非赵丰收莫属。 三伯母见她还能骂人,顿时放下心来:“你都受伤了,要不是赵丰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将自己的外褂披在钱如意身上,将她上半身包裹起来,吃力的扶她从地上坐起来。 这个时候钱如意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受伤了。而后,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迹,眼皮一翻,晕死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只有三伯母陪在她身边。 三伯母不等她询问便道:“赵丰收说了,让咱们好好在这里躲在。笨笨他已经安置好了,保管给你藏的严严实实的。就算土匪把村子烧了,都伤不到孩子一根汗毛。让你放心。” 钱如意信是挺信赵丰收说的话的,不过,她虚弱的抬起眼皮:“这话真的是赵丰收说的?” 三伯母点头:“是啊。千真万确他说的。” 钱如意根本不信:“他要是能连着说出这么长的话,就不叫赵大傻了。” 三伯母撇了撇嘴:“你才傻。现如今的赵丰收可不得了。你以为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憨憨呆呆的?他厉害起来,你三伯都说看着心里发毛。说那小子是属狼羔子的。记仇。” 钱如意要信了就奇了怪了。 三伯母见她不信:“你这孩子,连我的话都不信了么?以前光看见那小子窝囊了,可你没看见那小子这几年做事有多毒。他自己的亲爹、亲娘、亲兄弟,跪在他面前求他给俩钱救急,他该干嘛干嘛,跟没看见一样。那可都是他的至亲骨肉啊。也不知道他攒那么多钱干什么用的。”三伯母感叹着。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反正不是给我用的。”她实在没有力气和三伯母说话,知道儿子安之后,昏昏沉沉之间又想睡去。 三伯母摇晃她:“你别光睡,和我说说话。不然我心里发慌。也不知道外头现在怎么样了。你三伯还有你堂哥、堂嫂们怎么样了。” 钱如意心里也担心,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那些。 三伯母忽然想起什么:“如意,今天赵丰收给你裹伤的事,你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钱如意不解:“为什么?” 三伯母轻轻推了她一下:“你这孩子,还说赵丰收傻。我看你才是真的傻。你伤在肩膀上。我都还没发现,赵丰收倒是眼尖,二话没说,把你摁在地上就把衣服扯下来了。我想阻止都没来得及。 刚刚……”三伯母比划着,赵丰收为了给钱如意裹住后肩的伤口,不得不将她提起来再放下去的动作。虽然,程钱如意都只是背对着赵丰收的。可是,她是女子啊,还是个已婚女子。这样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钱如意可以不在乎。陆子峰那边可就不好说了。 钱如意想到这里,也是头疼。 要说陆子峰这人,通透起来是真通透,迂腐起来也是真迂腐。 以钱如意对他的了解,这种事情,如果被陆子峰知道,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留下一根刺。不独陆子峰,这天底下的男人,遇见类似的事情,估计心里都会不舒服。 三伯母提醒的还是很及时的。 钱如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三伯母怕她睡过去,又找些别的话来和她说。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陆子峰焦急的声音:“如意,笨笨,你们在哪里?” “这里……”钱如意应了一声,因为太过虚弱,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 三伯母高呼了一声:“这里。” 房门被从外面撞开,陆子峰冲了进来,一眼看到裹着三伯母衣服,面色惨白的钱如意,先是松了一口气,转瞬又着急起来,急步到钱如意身边:“这是怎么了?” 三伯母替钱如意回答道:“中了那土匪的飞镖。” 陆子峰转头看见扔在一旁的飞镖,伸手捡了起来看了看,递给了紧跟着他进来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里。那老者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随手将那飞镖掖在了腰间。而后走到钱如意面前,伸手替她诊脉,之后又抬头看向陆子峰:“我可以看一下这孩子的伤口么?” 陆子峰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这位老者五六十岁了,但是无论怎样,都是男的。 老者会意,点了点头便站起了身:“这孩子身体一向就弱。这时候只是更虚弱了些而已。如果伤口处理得当,修养一些时日也就好了。” 这话说的,不但陆子峰奇怪,三伯母也奇怪:“您认识我家如意?” 老者点头。 三伯母审视着那老者,而后和陆子峰面面相觑,两人都不认识这老者是哪一位。 老者也不解释:“你们没事,我就走了。等我去查一查这些匪盗的来历。” 陆子峰道:“如此多谢前辈,晚辈和州县百姓都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者默然了片刻,吐出了两个字:“无名。”之后便出门而去。 陆子峰将钱如意抱起,走出房门。才走了没两步,就听见笨笨欢快的声音叫嚷道:“爹,你好笨啊。这么久了都还没有找到我。” 原来,这娃儿竟然以为自己躲藏起来只是为了和陆子峰躲猫猫。 可话说回来,笨笨是赵丰收藏起来的,怎么会认为是在和陆子峰躲猫猫玩儿呢? 要是钱如意实在虚弱,她还真的想问一问这孩子怎么回事。可惜她现在只想着赶紧好好休息一下。 这次匪患,村子里死伤无数。因为那匪是潜入村中陡然发难,在村子外围戍守的男人们反而大多无事,造难的多是村中的老弱妇孺。 这些人多半都没有反抗的能力,死伤极为惨重。 村中几乎家家户户有丧事。钱如意家也不例外。她虽然出声提醒大伯母,要她躲好。可是,大伯母还是因为保护儿媳妇和孙子,死于匪徒的飞镖之下。 钱家成年的女孩儿,就钱如意一个。在乡下,家里没有儿子不行,没有女儿也同样的不圆满。有句俗话说得好,有子没花,时光半家。 尤其到了人老百年之后,就算你有七郎八虎,可要没有个女孩儿给摆顶灵大祭,那身后事也会显得十分冷清。 爷爷、奶奶的顶灵大祭就是钱如意摆的。如今到了大伯母,自然还是她。谁让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受了家里人这么多年无私的宠爱呢。 她有伤在身,守不得灵,就已经很遗憾了。 “姐姐,起灵还有一会儿呢,你先歇一会儿吧。”一个个子和钱如意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女孩儿从外头进来。 这个女孩儿叫阿青,之前告诉钱如意,陆子峰有难的就是她。这次土匪来袭,多亏了她和她哥哥襄助,才令元宝村免遭更大的创伤。 土匪退却之后,陆子峰是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的。已经和随后赶到的胡大郎一起会金山县公干了。留下了这兄妹二人在这里照拂。 阿青的哥哥叫做小白。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看上去是一个十分斯文、腼腆的男孩儿。阿青的性格显然和小白恰恰相反。 要不是钱如意有伤在身,又接连遭遇失去亲人的打击。她其实十分有心和这兄妹二人讲一讲《白蛇传》的故事。 钱如意原本以为这二人和陆子峰有交情,所以才会出手相救。谁知一番接触下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二人竟然纯粹是崇拜陆子峰宫门卖甲的豪迈举动,又恰好遇见了陆子峰被困于此,才出手搭救的。 对此,钱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原来人世间的缘分,有时候竟是这般的莫名其妙。 安葬了大伯母之后,钱如意才在阿青兄妹的护持下回到金山县。距离她回村安葬爷爷、奶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老太妃看见她生龙活虎的回去,苍白憔悴的回来,心疼的落泪。连声骂那该死的土匪。又说要老贤王发兵,将那些土匪都剿灭个干干净净,好给钱如意报仇。 老贤王却沉吟着,什么都没有说。 钱如意便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土匪不一般。 不过,且不论这些土匪一般还是二般,出了事情就要有人担责任。之前闹匪且不论,这一次闹匪,不光元宝村首创,就连县太爷的老窝葛家庄都遭了殃。要不是周边隔村增援的快,葛家庄这次就被连锅端了。 据说,县太爷的老爹都被吓病了。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 剿匪,无疑就成了金山县的头等要事。 光县令剿匪还不行。经略司是边地军政一手抓的衙门,也要有所动作啊。而且,老贤王和老太妃还在这里呢,戍卫也很重要。 但是,话又说回来。卫善来到金山县,一应事宜都是老贤王坐在他脑袋上,逼着他才做的。如今,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想要剿匪拿屁去剿。 怎么办? 陆子峰不是说过,玉匣关屯兵三十万。这件事,不但陆子峰知道,玉匣关内的老百姓都知道。就看卫善肯不肯去借了。 可话又说回来。兵就是权,借兵就是借权。卫善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不能愿意去。 玉匣关的周正,当年可是带着一群七零八落的叫花子兵,打下的如今的局面。他可不是吃素的菩萨,而是夺命的阎罗。去他手里借权,不亚于虎口拔牙。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卫善如果还想在现如今的位置上混下去,借兵这件事,他不去也得去。 不管怎么样吧,卫善都往玉匣关借兵去了。 至于卫善在这中间怎么操作的。钱如意和玉匣关内翘首以待的老百姓们一样,都不知道。大家只知道,这兵还真让卫善给借回来了。而且借的还不少。足足三万大军呢。 这下,至少金山县周边的老百姓晚上都能睡着了。 不过,陆子峰睡不着了。 随同这三万大军来的,还有一个经略司新上任的副经略使。这下,再次证明的经略司的权力之大,简直一人下,万人之上。除了正堂主事官以外,其余的下属官员能自行任请。这可是不得了的权利。朝廷任请个新官员都还要各种斟酌考量。而在经略司,只要经略使一句话就行。 长此以往,倘若经略使这个位子在仁人志士手里还好,万一落入奸臣佞贼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的形势就有些不妙。那副使手握三万人马而来,权势极大。卫善又是个畏首畏尾,不中用的。可以遇见如果不干预,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陆子峰是即愁近忧,又愁远虑。愁得他茶不思饭不想,就差乘风而去了。 陆子峰睡不着,钱如意能睡吗? 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她一个内宅妇人,又没别的本事。发愁起来能干什么?去找老太妃呗。 有老太妃的地方,自然就会有老贤王。老太妃知道了,老贤王也就知道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陆子峰就算再有先见之明,他如今的身份只是经略司里一个吏薄。别说操朝廷的闲心了,就算是剿匪,轮八圈都轮不到他靠前。这就是所谓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是不想谋啊,是够不着谋,你能奈何? 钱如意找老太妃诉苦,老贤王就在一旁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来。又自己沉吟了半响,倒了回去,接着闭目养神。 老太妃见状,责怪道:“你这是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老贤王悠然开口:“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有什么事情?” 这老俩时不时的斗斗嘴,钱如意都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将老贤王的话放在心上。 她又在老太妃这里坐了一会儿,才说要走。老贤王忽然道:“丫头,你去叫笨笨来和我玩儿。我新得了一个蝈蝈笼子。” 钱如意应了,便走了出来。寻找了笨笨,才说让他去找老贤王。笨笨抬头唤了一声:“太爷爷。” 钱如意转身,才发现老贤王跟着她走了出来。这时她察觉到老贤王是真的有事。 老贤王从随从手里拿过一个精巧的蝈蝈笼子,递给笨笨:“喜不喜欢啊?” 笨笨自然高兴的合不拢嘴:“喜欢。” 老贤王指了指外头:“那咱们一起去外头逮蝈蝈去,逮着了,带给你太妃奶奶玩儿好不好?” “好……”笨笨率先就跑了出去。 老贤王吩咐自己的那些随从:“快跟上些。”这种事常有。老贤王毕竟上了年纪的,腿脚不能和小孩儿比。经常是笨笨前头跑了,他让随从跟上去照顾孩子。 反正小孩子也跑不了多远。 201、出事了 () 老贤王就和钱如意慢慢的在后头跟着。渐渐的,笨笨就引着那些随从们,跑得远了。 老贤王状似无意道:“我年纪大了,有个要紧的东西,你帮我收着吧。” 钱如意明白,能从老贤王口中说出要紧的,必然不是寻常的东西。她问道:“什么?” 老贤王在袖子里掏了掏,又在怀里摸索了半天。远远看上去,就好像这老爷子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东西,又忘了放在哪里的似的。 钱如意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看。 老贤王道:“你别光站着啊,也帮我一下。”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老贤王扯了扯颈项间一根皮绳,示意钱如意帮她解下来。 钱如意踮起脚尖,帮他解了下来。 那皮绳的下端,拴着一块桃符,虽然雕工精细了一些,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奇特之处。 老贤王拿着那桃符,放在掌心反复摸索,眉梢眼角尽是慈祥之色:“这是我那孽障留给我的,跟着我已经快三十年了。”说完,他将那桃符交在钱如意手上:“这个桃符是我这辈子最最放心不下的了。如今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的保存。将来,如遇名主,此符方可现世。否则,就任凭它化风做尘罢。” 钱如意不解:“不过一个桃符……” 老贤王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问。 钱如意追上老贤王的脚步:“您老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又怎么知道这桃符的重要之处呢?我又不是神算子,又没有那绝顶聪明的脑袋。” 老贤王道:“你不是常说你自己很聪明吗?” “吹牛的不行吗?”钱如意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走远的侍人们纷纷转头开来。 老贤王哈哈笑了起来。 那些侍人以为两人只是平常的说笑,便有转回头去帮笨笨找蝈蝈。 钱如意有几分下不来台,忿忿道:“您还真别笑,古往今来这种自以为是,最后便宜了外人的事情多了去了。说有个老头儿,原先有个儿子,七八十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老来子。老头知道自己没办法活到看着小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怕他自己咽气儿以后,大儿子为了争家产再迫害他的小儿子。 这老头以为自己聪明着呢。把家里得房子、地都给了大儿子,就分给小儿子三间柴房,一副画像。 结果,这老头特能活。一直活到了小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他才死。 老头一死,大儿子就拿出分家单来,要把小儿子一家赶到柴房里去住。小儿子不服气就跑去衙门告状。县官鬼精,鬼精的。一听这事,肯定有玄机啊。 就问那柴房在哪里呢?那画儿又在哪里呢? 小儿子就领着县官去了。 县官看明白了。说,今天天晚了,咱们明天再来断这个家务事。 第二天,县官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你们家老爷子。你们家老爷子说,给小儿子埋了东西在地下。 于是,大家一起挖,果然挖出许多银钱来。 那县官看见了,接着说:你家老爷子昨天晚上托梦和我说了,让你们哥儿俩拿出一千银子来感谢我。 那哥儿俩欢欢喜喜的拿了一千银子来给那个县官。” 钱如意说完,望着老爷子:“您说,是不是先人不说明白,才累及后人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白白的送给那县官一千银子。要是有那一千银子在,买肉吃不香吗?” 老贤王哈哈大笑:“叫我说,那县官倒也还可以。是个可以任用的。人嘛,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私心杂念呢?挖出许多的银钱,只贪了一千,也不算多。” 钱如意发现,男人和女人对同样一件事情的关注点,真的完不同。她明明在说,前人交待不清,累及后人掐架破财。这老贤王却想的是,那县官可不可以为用。 钱如意顿时泄气的扶额。 老贤王见状,再次笑了起来:“好了,你想说什么,我明白。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省得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发愁和人掐架破财。” 钱如意道:“这才对嘛。” 老贤王指着那桃符:“你先带起来。” 钱如意麻利的就把那桃符戴脖子上了,不过一个桃符,能有多重? 老贤王压低声音道:“这桃符里头镶嵌着一枚十字令,可以调动五千士。” 钱如意一怔:“什么?”其实她挺清楚了,就是这些话连在一起她没听明白。 老贤王笑的云淡风轻:“可以调动五千士。” 钱如意顿时就觉得颈项间的桃符很烫脖子,伸手就要摘下来。 老贤王甩袖而行:“送给你了,就不要再想退回来喽。”那得意洋洋,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他放下了千斤重担,脚步都要飞起来一般。 钱如意有些傻眼了:“这是你家的东西,我不要。” 老贤王头也不回:“我儿子不就是你爹嘛,你自己老子的东西,你不要给谁?” 钱如意有些百口莫辩:“我姓钱的。” “你姓后也没用。我老人家认定的,我看哪个敢来我的槽头牵犊子。”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老贤王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那不是胡闹么? 眼见自己是追不上老贤王的,钱如意跺脚就转回了自己院子里。 陆子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正对着一块桃符生闷气。很是不解道:“怎么了?” 钱如意看见他,立刻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把将那桃符抓起来套在了陆子峰的脖子上。陆子峰不明所以,正要摘下来。钱如意捉住他的手:“我严厉警告你,这个桃符挂上去就不能轻易的摘下来,不然我和你没完。” 陆子峰哭笑不得:“我一个大男人,挂着这个像什么样子?” “这是老贤王给我的。说是他儿子的遗物。老贤王挂了三十年了,你怎么就不能挂着。而且,这个桃符我告诉你,非同小可。这里头有个十字令,能调动五千士。” 陆子峰看她说的一本正经,忍不住只想笑:“好吧,那我就挂着这五千士,不摘了。”话虽如此,他显然是不相信钱如意的话的。 因为,在他心目中,钱如意讲话一向真真假假,东拉西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都当不得真。 对于身处底层的钱如意和陆子峰来说,桃符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算这桃符之内,真的暗藏一把绝世利器,落在如今的钱如意和陆子峰手里,也是毫无用武之地的。五千士还不如二斤米有用呢。二斤米吃了还能饱一会儿。要真招来五千士,钱如意恐怕要为了怎么养活这五千人忧愁而死。 就像陆子峰,虽然看出经略司要是真的成了一地值守的衙门,滔天的权势没有束缚,必定成为朝廷最大的祸患。可他看出来也没用是不是? “抓刺客……” 远远的,忽然的人声陡起,紧接着锣声震天。一浪高过一浪的‘抓刺客’,越过经略司的高墙,传入钱如意的耳鼓。她顿时一惊。 陆子峰下意识的将她拥在怀中:“你好生在屋里躲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钱如意心里害怕:“别……” 陆子峰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房门顶好,谁来敲门都不要开。” 钱如意知道,他是必定要去的。因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抱了他一下便松开了手。陆子峰转头出门,连头也未回。 钱如意心里记挂笨笨,如何在屋里待得住呢,紧跟着也走出房门。斜刺里闪出一个身影:“娘子,你要去哪里?” 钱如意道:“我要去找孩子。” 阿青道:“我陪你去。” 两人急匆匆的穿过跨院的门,向老贤王居住的正院走。还没走到通往正院的小门口,就听一声厉喝:“站住。” 钱如意认得,那个呵斥她的人是常日驻守在老贤王身边的侍卫,因此说道:“我是钱如意,来找我儿子的。” 往日,钱如意来往于老贤王的院落,是不需要说这些的。原本以为今日里也费不了多少功夫。谁知那侍卫并不买账:“事有急缓,娘子速回。” 阿青顿时怒了:“你这狗奴才,我们要找陆家的小公子,你凭什么阻拦?” 那侍卫并不和她多话,弯弓搭箭,就将箭头对准了阿青。 钱如意吓得腿都麻了,连忙道:“我们退去就是。” 阿青却是江湖习性,叫道:“你当姑娘是吓唬大的么?怕你不成?” 钱如意死命拉着她:“可莫要惹事了。笨笨在老王爷这里,想必是比在我身边还要安。是我想差了。咱们先回吧。可莫要外头还没怎么样,咱们自己家里先乱起来。” 阿青听她说的在理,但仍旧不服。向着那侍卫冷哼了一声,和钱如意一起回转。 外头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钱如意高悬的心也才稍稍落地。七嫂领着丫丫,慌张的走来:“如意,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又是喊打,又是喊杀的?难道土匪打到县城里来了吗?” 钱如意自己其实也是惊魂未定,但是七嫂独身一人带着丫丫在这里,傍着她过活的。她要是在七嫂面前慌乱起来,又让七嫂怎么办。因此,钱如意努力让自己表现的无比平静,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没事。这里是经略司。除了玉匣关,关内就在没有比这里更安的地方了。” 七嫂显然是十分相信她的话的,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是啊。” 钱如意道:“你要是害怕,就在我屋里,咱们几个做伴儿。” 七嫂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怎么不见笨笨?” 钱如意道:“在老王爷那里。” “老王爷真是个好人啊。这些日子,丫丫跟着笨笨可是没少沾老王爷和老太妃的光。不然,咱们这穷山僻壤的,哪里去见那京城里才会有的稀罕玩意儿。” 钱如意闻言,知道七嫂心里记挂小七呢:“七嫂,等路上太平了。我让陆师兄送你和丫丫去京里逛逛好不好?” 七嫂顿时羞涩起来:“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笨笨怎么办?” 钱如意见她明明心里想去,却还不好意思承认,顿时笑起来,直接把七嫂给笑成一个大红脸。屋内紧张的气氛,顿时就随着笑声,瞬间开化。 钱如意侧耳听了听外头:“这会儿没声音了,大约是没事了。” 阿青道:“你们在屋里等着,我去看看。”说完,一个闪身,人已经在门外。 七嫂顿时羡慕的感叹:“你说说,都是女子,怎么人家就那样有本事,咱们就什么都不会,只能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带孩子?” 钱如意笑道:“七嫂,你还想做个女侠怎么地?” 七嫂无不向往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正说着,笨笨从外头进来,一头扑进钱如意怀里:“娘,我回来了。” 钱如意虚悬的心,这时才算彻底落地。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孩子呢,笨笨就已经从她怀里钻出来,将手里一个精致的点心塞进一旁的丫丫嘴里:“你尝尝,我特意给你留的。” 丫丫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高兴的眼睛都迷成一条缝了。一边笨拙的咀嚼着,一边含糊道:“笨笨弟弟最好了……” 钱如意嘴巴上嫉妒:“你这小子,你娘我十月怀胎,九死九生生下你,给你养到这么大。你有了好东西竟然不记着我。” 笨笨摆着一双小手:“你都是大人了,怎么和小孩儿一般见识?” 这话怼的,钱如意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七嫂顿时笑开:“可算有了一个能制住你的人。不然,天底下的话都要被你一个人说完了。” 钱如意忍不住也跟着笑:“生就的骨头,长就得肉。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这嘴爱说是天生的,能怎么办呢?” “你还有理了。” 两人正说笑着,阿青从外头回来:“是隔壁大营里出事了。” 钱如意和七嫂就都止住笑声,静等下文。 隔壁大营,原本是老贤王没来之前,排遣的他的那些老先锋们给他修的营帐。老贤王一来就把卫善赶出了经略司,住进了经略司的衙门里,那营帐就一直空着。 卫善从玉匣关借来的三万大军无处安放,正好就安置在那营帐里。阿青说的隔壁大营,就是那里了。那三万大军新来不久,脚跟还没站稳呢。 阿青接着道:“那新来的副经略使,死了。” 202、沉默 () “呦……”七嫂先惊诧起来:“怎么就死了呢?被土匪杀了?”也难怪她心惊。如果坐拥三万兵马的经略使,都能轻易的被人在营帐里杀掉,那这金山县还有哪里是平安的。 阿青道:“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哥哥跟着陆先生过去了呢。一会儿他们回来,就知道了。不过,我估计不是外人杀的。这青天白日的,能混进军营之中,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一员大将,那得怎样高深的功夫才能做到?” 七嫂仍旧不放心:“你这样年轻,就能高来高往跟走平地一样,难保没有比你还要厉害的人。” 阿青顿时就不乐意了:“七嫂,你这话说的,看不起我阿青么?我是年轻,也没有那青天白日潜入军营的本事。可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比我们兄妹本事大的有几个?” 七嫂原本就是个乖顺的性子,见阿青恼了,便不再说什么了。 等到了傍晚,陆子峰才从外头回来。 钱如意问道:“听说那个新来的副经略使死了?” 陆子峰并不打算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嗯。” 钱如意看他不愿意多说的样子,也就识趣的没有再多问。 第二天,陆子峰才走。阿青就跑了来:“娘子,你说怪不怪?” 钱如意不解:“什么怪不怪?” “那死掉的经略使,浑身上下即无伤口,也看不出来有没有中毒。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睡了一觉,就那么平白的死了。现在,可好,那土匪是一天没剿,卫大人先摊上一脑门儿官司。 那经略使是北定候身边的得力干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忽然没了。这件事要是整不清楚,北定候那一关是过不去的。” 钱如意听了,不免有几分郁闷:“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可惜我守着自家男人,还落得个跟聋子、哑子一样。” 阿青道:“那男人,大约都是那样,有什么话一向闷在肚子里,非要人使出浑身的本事,磨得他受不住了才肯说话。我哥哥也是那样的。只是他惹不起我,才和我说。” 钱如意点头,十分赞成:“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是说一不二的。我奶奶后来都不问他了。” 这时,七嫂从外头进来:“听说,葛老爷死了。” 钱如意奇怪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阿青还有她哥哥在外头。七嫂,难道你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么?” 七嫂笑道:“我要有那本事就好了。你整日里茶不得煮,饭不得烧,只知道吃清嘴儿的。就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你又去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去?我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喝,还不许我去买个油盐酱醋么?” 钱如意自然知道七嫂说的都是真的。以前家里拮据,钱如意还去挖个野菜什么的,后来不愁吃穿之后,她就真的很少出门了。家里得事情,也不是她不会做,以前没有七嫂的时候,她和陆子峰也没饿死。可她做饭的手艺,仅限于生的做成熟的,能够勉强吃得下肚,饿不死人罢了。 渐渐的,家务事也就都叫道七嫂手上了。 钱如意搂住七嫂的胳膊:“我错了,七嫂辛苦了。” 七嫂笑道:“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论年纪,你比我还大一两岁呢?” “咱们不论年纪,只论辈分儿。你是我嫂子。长嫂入母,我在你面前,到老都是孩子。” 一旁的阿青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葛老爷是谁?” 七嫂这才说道:“就是葛家大爷的爹。” 阿青脸上露出无奈之色。七嫂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七嫂省过味儿来:“葛大爷就是咱们金山县的县令。” 阿青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钱如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不管怎么说,葛云生都是钱如意的外公。虽说葛云生后来把熊氏给休了,还和葛六女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在钱如意这里来说,钱如意非但不怪葛云生无情,反而十分理解,同情这位老爷子。 娶妻不贤毁三代。在句话在熊氏这一脉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幸亏葛云生后头又去了俩媳妇,要不然这老子现在的下场,估计和钱五郎有一拼。 想起钱五郎,钱如意心里更加郁闷。 钱家几兄弟,都是爷爷、奶奶生养的。怎么就差距那样的大? 钱五郎上有兄,下有弟,就当间蹦出他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来。 七嫂见钱如意沉思不语,问道:“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钱如意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我外公娶了我外婆,是他这一辈子干过得最眼瞎的事情。” “你外公?”阿青惊讶道:“葛县令的爹是你外公?那是不是说,你是葛县令的外甥女?” 钱如意点头:“原先是,后来不是了。我外公把我外婆休了,和我娘断绝关系了。” 阿青顿时气氛起来:“那样绝情的人,那你还难过什么?” “我在替我外公难过啊。他将就了我外婆一辈子,到最后老了、老了都没能绕过休妻这一关。实在是我外婆一辈子对不起他。” 阿青道:“原来是这样。” 钱如意道:“说实话,我外公对我不错。当年我那样胡闹,在他家里都动了刀,他也没有将我怎么样。” 七嫂点头:“葛老爷是个好人。就是死的不是时候。葛家大爷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他这一死,葛家大爷就得回家去守孝,这县官也就做不得了。” 阿青无所谓道:“不就做官么?有什么好做的。” 三个女人正说着闲话,陆子峰忽然从外头进来。 钱如意奇怪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子峰道:“王爷找我,我回来换身衣裳。” 钱如意这才看见他裤脚,袍摆上都是泥点子。于是问道:“你去和泥了么,怎么一身都是泥点子?” 陆子峰道:“别提了,路上有个水坑,我没留心踩了进去。”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葛老爷去世了。你看,我是去吊唁一下呢,还是不去?” 钱如意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陆子峰道:“虽说葛老爷和岳母断绝了关系,可血缘关系总是断不掉的,而且,我和葛大人是同窗。” 钱如意略一思索:“那你就去吧。” 陆子峰点头。 阿青和七嫂听说他要换衣裳,早就自觉的出去了。 钱如意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陆子峰。陆子峰一边换,一边道:“老王爷找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钱如意闭着嘴不吭气。 陆子峰没有听见她的回应,有几分奇怪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变成了锯嘴儿的葫芦,不说话了?” 钱如意不忿道:“反正,我就算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你都是满不在乎的。索性我就省一省自己的口水,也替你省一省耳朵。” 陆子峰笑道:“你呀,总是爱耍小孩子脾气。我不和你说自然是有原因的。外头的事,就算和你说了也是于事无补,还要累你担心。不如不说。” 他急匆匆的换好衣服就出门去了。 钱如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嘀咕道:“不过是个吏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的官职,整天忙的不见人影。” 这人大约都是经不住念叨的。钱如意上午才在家里嘀咕,说陆子峰的官职不大,事物挺多。到了晚上,就见陆子峰穿着一身县令的绿袍子,腋下夹着乌纱帽回来了。 钱如意愕然:“你要唱戏么?” 陆子峰随手将乌纱帽扣在钱如意脑袋上:“你做县官太太了。”他顿了顿:“上午王爷找我,就是说这件事。葛大人回家丁忧,至少也得三年。朝廷新任的官员,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金山县如今接连出事,正是用人的时候。县令的职位不能空缺。因此,老王爷就让我先顶替着。” 钱如意恍然:“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么,你一个九品的吏薄,怎么可能贸然的就让你做了县令呢。” 陆子峰顿时郁闷起来:“九品怎么了?那也是我辛苦得来的。” 钱如意道:“你以为如今这金山县令是什么美差呢?才刚死了副经略使。你师父又是个惯会甩锅,毫无用处的。你原先只是个小小的吏薄,他就算找茬子也找不到你头上。你如今做了县令,只怕他头一个找的挡箭牌就是你。” 陆子峰闻言,顿时就沉默了。 钱如意顿时就后悔自己刚才管不住嘴了,她能预料到的事情,陆子峰又怎么可能预料不到呢? 果然,陆子峰头一天走马上任,卫善就把追查杀害副经略使的案子送到了陆子峰的案头。 也就是经略司初初建立,卫善又是个畏首畏尾的无能之辈。若不然,经略司的权利真的相当恐怖。给下辖州县派活儿那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个经略使就死在金山县的境内。 所以,别人都觉得葛老爷子死的不是时候,把葛世文好不容易得来的县官之职给死没了。可是,在钱如意看来,葛老爷子真是死都要为儿子着想。 这个副经略使是北定候的人,他死在金山县经略司的任上,这件事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北定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北定候没人惹得起,翻过来,那经略司难道就是一个小小的金山县衙能惹得起的吗? 金山县令夹在这两尊大神中间,一个不慎就是功败垂成,粉身碎骨。 葛老爷子这一死,恰好给了葛世文一个完美的,顺理成章的退身机会。 可是,接任他的人可就难了。 好巧不巧,陆子峰就是接替他的那个倒霉蛋。 天气炎热,尸身也不好放。北定候那边立等破案,卫善那匹夫,更是乐得苛刻儿徒,好博他大公无私的美名。他之前在金山县经营的名声,差不多被凝翠给祸祸完了,如今将就够他遮羞的,也就剩大公无私这一条了。 陆子峰本就不着家,这下可好,更加的见不着人影了。 眼看三日期限已到,钱如意从早上起来就提心吊胆。让阿青去县衙里打听那案子的情况。眼看快晌午了,还不见阿青的踪影。钱如意正在抓心挠肺,忽见胡大郎从外头进来。 钱如意自从住进了经略司的跨院里,见胡大郎的时候并不多。因此,看见他独自一人回来,略略的还有几分回不过神。胡大郎转眸望了她一眼:“不用担心了。那案子破了。” 钱如意一颗心落地,转而又奇怪道:“那阿青呢?你有没有看见她?” 胡大郎的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神色:“她和小白在一起。” 钱如意点头:“原来这样。” 胡大郎站在原地:“小白和陆子峰在一起。” “哦……”钱如意并没有往别处多想。 胡大郎看着她,欲言又止:“陆先生让我告诉你,他晚些时候回来。” “哦……”话说钱如意早就习惯了陆子峰的早出晚归。 而胡大郎还是站住那里没动。 钱如意奇怪道:“你还有事么?” 胡大郎摇头:“没有了。”转身又走了。 他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反而显得有几分奇怪。钱如意摇头:“这怪人。” 七嫂走来道:“我怎么觉得胡大今日有些奇怪。” 钱如意不以为意:“那人就是那样,怪毛病多着呢。” 七嫂摇头:“不对,我总觉得胡大话里有话。”她想了半天道:“你有没有觉得阿青很奇怪?” 钱如意还真没有察觉出什么:“阿青……怎么了?” “你想啊,她和她哥哥,都有一身好本事,去哪里不能过得好好的呢?怎么就心甘情愿来到咱们家呢?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连陆先生的官,也只是临时替代的。” 因为有胡大郎在先,钱如意对于七嫂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更不多想:“那你是不知道胡大的身份底细。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胡大原本是京城第一首富的当家人。他家里上茅厕用的手纸都是绣花的缎子。他还不是跟了陆师兄么?” “什么?”这个消息对于七嫂这种乡下妇人来说,简直太劲爆了,直接把这小妇人给雷的不会思考了。 然而,转过头来钱如意就陷入沉默。 陆子峰自从做了金山县令,就像毛毛虫化茧成蝶,瞬间就释放出璀璨的光辉。只不过待在家里得时间越来越少就对了。之前,阿青还留在家里,陪着钱如意。可是,阿青是江湖女儿,风里来,浪里去,无拘无束惯了的。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待着呢。 203、追魂令 () 先是她自己闷不住,一天三次往县衙跑。渐渐的,每天一早就跟着她小白,随同陆子峰一起往县衙里应差了。 钱如意相信陆子峰的人品,但是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男人。 这个世界,男人喝花酒狎妓都能说成君子风流。那不要脸的程度可见一斑。 但是,又能怎样呢? 如今的钱如意,身边除了七嫂,当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贤王倒是乐意她时不时的过去陪着老太妃坐一坐。但她心里的忧思,能和老太妃说吗? 显然是不能的。 “京里来信了。”这天,陆子峰在接连七天没回家后,回到家里得第一件事,就是将一封打开的书信交给钱如意。 很显然,这书信他是看过得。 不知为何,钱如意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懒懒道:“你直接告诉我信上说了什么不就行了?” 陆子峰道:“是凝翠给你,你还是自己看吧。” 钱如意将信纸抽出,忽然明白陆子峰为什么不肯说了。原来是凝翠生了。生了一个儿子。信中说道许多闺中女儿的话。陆子峰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钱如意将信看了一遍,不觉替凝翠感到高兴:“她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下好了。母子平安了。” 陆子峰却默然了片刻:“你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卫先生?” 钱如意一怔:“这是你师父的家事,怎么要咱们去说?” 陆子峰点头:“也是。”他和卫善的关系,总是避不开要提起彼此的。可是,每次陆子峰在钱如意面前提起卫善,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仿佛卫善的无耻,令身为徒弟的他颜面扫地,因此抬不起头来。 钱如意看着他,看了很久。没有再说话。陆子峰也默默的更衣就寝。明明夫妻二人谁都没有说什么,可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钱如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转个身留给陆子峰一个后背。 陆子峰本能的想要跟着她转身,但是看见她的背影之后,便有默默的躺了回去。 钱如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的时候,陆子峰已经不在身边了。 “如意,出大事了。”七嫂从外头进来:“陆先生神机妙算,没动一兵一卒,活捉了土匪一百多口子。现正押解在衙门外头,等着贤王爷发落呢。” 钱如意惊讶道:“有这等事?”要知道,昨天陆子峰回来,只说了凝翠来信这件事,别的只字未提。 七嫂道:“千真万确。那些狗贼,现在都在衙门外头捆着呢。围了好些人。” 钱如意道:“他怎么做到的?” 七嫂摇头:“我可不知道。” 钱如意穿起鞋子就往外走。她的大伯母,就是死在土匪手下,还有村里的乡亲,好些也是死在这些土匪手底下。她要去看看,那些都是怎样一帮禽兽。 七嫂跟在她后头:“你慢些走。那些狗贼都上着绑绳呢,跑不了。” 钱如意一口气冲到跨院的角门处。因为她们一家,沾老王爷的光,现在都住在经略司主院旁边的跨院里。平日进出,都是从跨院的角门里走。 钱如意要出门从角门走在正常不过。可是,当她走到角门后的时候,忽然有止住了脚步。 七嫂不解:“你怎么又忽然不走了?”她望着钱如意,忽然道:“我明白了,你心里害怕是不是?那些恶人都被捆着呢,不用害怕。” 钱如意闷声不语,转头就往回走。 七嫂还跟在她后头笑:“看你那胆小的样子吧。” 钱如意回到屋里,在椅子上坐下:“我不去看了。” 七嫂道:“不去就不去吧。”转身便要去做饭。 钱如意道:“我不去看,不是我害怕,只是我不想去。” 七嫂笑道:“我知道了。” 看着七嫂离去,钱如意心里越发的沉闷,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一般。她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索性起身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躺了多久,模模糊糊的正要睡去。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人闯进屋里。她猛然惊醒,低喝一声:“谁?” 屋内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只有门帘微微晃动着,似乎被风吹拂的一般。但是,下一刻,一股淡淡的幽香飘入鼻腔。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快速的起身,连鞋子都没顾上穿就跑到了门口。掀帘向外望去,房顶上晴空依旧,连丝云彩都没有。 “怎么了?”七嫂掂着饭勺从屋里跑出来。 钱如意摇头:“没事。” 下一刻,她自己又愣住。似乎她胸中有什么东西,猛地释然了。她不告诉七嫂她发现了什么,就是因为,就算七嫂知道了于事无补,还白白的担心。陆子峰从来不和她说外头的事情,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一瞬间,钱如意觉得自己特好笑。这样简单明白的一件事,枉费她纠结许久。甚至还自己赌气起来。 她回屋穿上鞋子,招呼七嫂:“七嫂,你不是说去看那些落网的恶贼么?还去不去了?” 七嫂纳闷儿:“不是你自己说不想去了,怎么现在又要去了?” “我改变主意了。” 七嫂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饭勺:“你自己去吧,我占着手呢,不得空。你要是上街,去买几斤肉来,要肥肥的。我一会儿炒了,等晚上陆先生回来的时候,咱们好好替他庆庆功。” 钱如意问道:“为什么要肥肥的?肥肉不好吃。” 七嫂无奈起来:“你呀,真不知道怎么长的,一点儿都不像咱们庄户人家的女孩儿。天底下还有比肥肉更好吃的吗?算了算了,你还是别买了。等会儿我去吧。” 钱如意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七嫂眼中竟是这样没用的一个,连肉都不会买。不过,回头一想,她好像真的挺没用。不光肉不会买,菜也不怎么会烧,衣服也不怎么会做,凡事都是马马虎虎。 她从角门里出来,顺着墙根儿向前走。 钱如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成的溜墙根儿的毛病。也许是那次土匪进村留下的后遗症。反正她就觉得溜墙根儿,心里踏实,有安感。 溜着,溜着…… 咦…… 啊…… 这墙上是什么东东? 钱如意看着墙上画的圈圈叉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要说这是孩子画的吧。不大可能。经略司是衙门重地。原来的时候这里有是有名的鬼屋,周边很是荒凉。孩子没有,野鸡、野兔子倒是有几只,后来被凝翠给逮的差不多了。 现在虽然人多了起来。一部分是老贤王带来的,剩下就是卫善从玉匣关借来的三万大军。这些人里不可能有孩子。 那就只剩下笨笨和丫丫了。 钱如意比划了一下,那记号花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四岁孩子能够着的。而且,笨笨和丫丫是不可能在没人看护的情况下,溜着墙根儿玩儿的。 钱如意这一发现,顿时就引起了她的疑心。心说,别是匪盗之流留下的什么暗号之类的吧? 她原本是溜着墙根儿向前走的,想到这里,转头又开始往回走。走到角门的另一侧,只见墙上也画着一个和前面那个符号差不多的符号。 钱如意有些不淡定了。 她推开角门又回去了。 七嫂听见响动,从屋里探头出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钱如意道:“我又不想去了。” 对于钱如意这样的反复任性,七嫂已经习惯了。摇了摇头就自去做她的饭菜。 钱如意将角门闩上,用手摇晃了一下,觉得角门还算结实。这才往老贤王的院子里走去。 她才走到正院,忽然听见屋里传来陆子峰的声音。下意识的,她将脚步一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以为陆子峰去公干了,没想到转了一圈他就在隔壁。 值守在门外的侍女看见了钱如意,笑道:“陆家娘子来了?老太妃一早还念叨你呢。” 钱如意点头,这才步上台阶。 侍女帮她掀起帘子来。钱如意站在门槛外头,抬眼向屋内望去,只见陆子峰也正想她这边望来。夫妻二人就这般隔着门槛相识而望了一眼,而后又各自转开了眼眸。 钱如意走进去,向老太妃行礼问安。 老太妃笑道:“正好你来了,不然一会儿我就要去找你算账了。我们老脸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寻乐子,颐养天年来的。你家的女婿倒是会给我家老王找事情做。如今办差,都办到我面前来了。” 钱如意陪笑道:“让您受累了。您心里要是不乐意,看在他是为国为民份上,打我两下出出气罢了。” 老太妃笑道:“你们倒是夫唱妇随的恩爱模样。我要真打了你,岂不叫人骂我老糊涂?” 老贤王也跟着笑起来:“正好,你丈夫正给我出难题。我来问问你,要是换了你,你要怎么做?” 钱如意看了陆子峰一眼,转向老贤王道:“您可别拿我来取笑,我一个女人家,又知道什么?” 老太妃拉着钱如意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且听听,又碍着什么了。” 老贤王向陆子峰使个眼色。 陆子峰显然不想说,吱唔道:“这事……” 老贤王道:“你吱唔什么,快说。” 陆子峰微微垂了眼睑道:“外头那一百二十一个恶贼,如何处置?” 钱如意听了,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贤王道:“看吧,连你媳妇都不好回答,你倒来问我。老夫虽然顶着个老王爷的名头,可是即不是这里的正堂主事,又不是执掌一地的封侯。你讨主意也不该讨到我这里吧?” 陆子峰面露难色。 钱如意明白了一多半,必定是卫善又在其中搞鬼。陆子峰有口难言。她看向老贤王道:“咱们先不说这个。千岁,您可见过这个……”她说着,就从老太妃手边的茶碗了,倒了一点儿茶水出来,拿手指沾了在桌子上画出了外头见到的符号。 老王爷看了一眼,顿时皱了眉头:“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个符号?” 钱如意一看,有门儿:“您见过么?” “这是早年间一个江湖帮派的暗号,说起来,我见这个暗号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又是哪里知道的?” 钱如意指了指外头:“我无意见在角门两侧的墙上看到的。觉得奇怪,就来找您问一问。咱们家里,顶数您见多识广了。” 老贤王根本无暇听她拍马屁,转向陆子峰道:“你说,你到底是怎么轻易就抓到那么多匪徒的?” 陆子峰看老王爷的神色,不敢怠慢:“是胡大追踪他们,无意见发现了他们聚集的一个窝点。晚辈让人化妆成卖酒人,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老贤王反问道:“如此简单,你就没有想过其中有诈?” 陆子峰愕然。 老贤王略一思索道:“罢了。你回跨院去吧。明日之前不要再出门了。让你手底下可用的几个人,也都警醒着些。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了。” 陆子峰不解:“为什么?” 老贤王道:“我也不瞒你,这个符号有个明目,叫追魂令。追魂令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有关系。四十年前,老夫没有抓到这追魂令主,至今想起都是一件憾事。看来今日要圆满了。” 陆子峰大吃一惊:“您是说,有人要对您不利?” 老贤王反问:“你以为呢?老夫要是料得不错,有老夫在这里一天,有人就会睡不着啊。” “谁?”陆子峰的声音下意识的颤抖了。可见他已经想到了。 老贤王冲他摆摆手:“莫要多问了,带着媳妇儿回家去吧。” 陆子峰道:“就算真的有危险,事情是我引来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老贤王不耐烦和他嗦,骂道:“麻溜滚蛋。你一介书生,真打起来,你能干什么啊?趁早待在一边儿,少给老夫添乱。” 陆子峰还想说什么。 老贤王扬声道:“送客。” 外头进来俩宫女,将手一伸:“请……” 陆子峰无奈,只好躬身告退。 老王爷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低喝了一声:“回来。” 陆子峰站住身形。 老王爷道:“你跟我来一下。”说完,背着手向外走去。 老太妃在老王爷后头,用手指指点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无可奈何。 钱如意如何不能理解老太妃此时的心情呢,将身依靠在她身上,跟着轻叹了一声。 204、心里泛酸 () 等老王爷和陆子峰的身影都走出去看不见了,老太妃才长叹了一声:“男人啊……”她摇了摇头:“我也习惯了,反正就当个傻子罢了。”说完转向钱如意:“你也回吧,看好孩子。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更美满的事情了。” 钱如意有些担忧,问道:“您呢?” 老太妃笑道:“我都跟了老王爷六十多年了,还有什么是撑不住的呢。”老太妃的笑容中满是宽容和恬淡。 钱如意下意识的跟着模仿起来。 老太妃看见她缓和下来的神色,满意的拍了拍钱如意的胳膊:“回吧。” 钱如意向着老太妃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只见老太妃正含笑目送她呢。钱如意这许多日子有些彷徨郁闷的心,瞬间就踏实起来。 她抬脚出门,往跨院而来。 如她所想的一样,陆子峰还没有回来。 她将七嫂叫来,嘱咐了几句,让她带着丫丫去四伯家暂避。七嫂听了,坚决不同意。 其实,七嫂理解的也对。如果经略司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衙门都不安,平民百姓家里岂不更不安。 陆子峰随后回来的,像个没事人一样。但饶是他伪装的很好,钱如意还是看出他的异样来。往日只要陆子峰不说的,钱如意定然不会问。可是,从老太妃那里回来之后,钱如意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陆子峰是她丈夫,凭什么他的事情,他想瞒着,自己就任凭他瞒着?那她这个媳妇和外人又有什么区别? 因此,钱如意看见他就应了过去。陆子峰走走哪里,她就跟哪里。一副,只要你开口,我就一直跟着你架势。陆子峰明显有心事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发现钱如意的意图来。有些无奈道:“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钱如意反驳:“我不跟着你,怎么夫唱妇随?” 陆子峰焦灼起来,又转了几圈,实在有些扛不住了:“如意,不是我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你,实在是……”一语未完,他忽然脸色一变,整张脸都煞白下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钱如意往后一跳,才让自己的裤脚幸免于难。 七嫂大惊着跑来:“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陆子峰摆手:“没事。” 七嫂急道:“这还没事,那什么叫没事啊?”慌忙转头去喊人:“阿青,阿青啊……” 阿青应声走来。钱如意抬头看去,只见那小姑娘脸色泛着隐约的铁青色,神情也有些不正常。 七嫂正着急,浑然不觉,催促阿青道:“你快去叫你哥哥,或者喊胡大……” 陆子峰堪堪止住呕吐,有气无力道:“不用,谁都不用叫。我没事。” 七嫂还要坚持。陆子峰向钱如意使个眼色。 钱如意走过去,让七嫂不要担心。同时闭了房门,将满脸惊慌的七嫂和一脸铁青的阿青都关在了门外。走回来,给陆子峰倒了一杯水来漱口,又拿手巾给他擦一擦。 陆子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 钱如意问道:“到底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陆子峰再次趴下腰就吐,恨不得将肠子,肚子都吐出来一般。 钱如意更加纳闷儿:“你到底怎样了?怎么好像怀了孩子一样。” 陆子峰已经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求饶的摆了摆手:“你就别问了,容我缓一缓。” 钱如意只好作罢,自去将陆子峰呕吐的污秽之物收拾了。转回来的时候,陆子峰已经阖着眼睛,无力的躺在了床上。 钱如意记着老王爷的吩咐,将笨笨叫到跟前。拘着他,一家三口就在屋内待着。 陆子峰缓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来,自言自语道:“倘若老王爷所料不虚,怕是有一场恶战。” 钱如意有心再问问他到底怎么了,见他十分苍白的样子,于是作罢。 对于那追魂令一事,钱如意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紧张。就像她无数次和陆子峰说的那样,她对于已知的东西,总是害怕不起来的。但是,为了孩子还有陆子峰,她还是决定待在屋里。 这一日,说过的快也快,不过依旧是一日三餐。往日陆子峰忙碌的时候,她在家里这是这样度过。可要说这一日过得慢,确实也慢。满院子的人,都拭目以待的等着那追魂令主的出现。话说这世上最消磨人的,除了等待,还有什么呢? “呜……”幽夜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沉闷幽咽的声调。 钱如意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侧耳细听:“是埙。” 陆子峰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识得?” 钱如意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这话问的,比如一曲笛声,你听见了便识得是笛子吹的,但是你又怎么解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陆子峰道:“因为听过。” 钱如意道:“我也听过。” 两人正说着,窗外忽然黑影一闪而过。二人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只听衣袂破空之声,飒然远去。片刻之后,从远处传来叮当两下金铁相交之声。 钱如意从床上滚下来。 陆子峰伸手去拉她,但是没拉住,于是便也跟着滚了下来。两夫妻猫着腰凑到门缝后,向外张望。外头月光清冷,花影扶疏,静悄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钱如意看向陆子峰,陆子峰也正看着她。两人相视片刻。钱如意伸手就要开门。陆子峰急忙阻止她。 两人在门后伏着,静静等候。 忽见一道白影,疏忽一闪,飘然落在了院子正中央,还没等二人看清楚,那白影陡然飞起,仿佛一只白鹤,掠过夜空就消失在了屋脊后。 紧跟着,小白和阿青从屋内冲了出来。 兄妹二人相视一望,略一点头。小白纵身跃过了屋檐,看不见了。阿青则转身向着夫妇二人的房间走过来。站在窗下,叩了叩窗棂:“陆大人,陆先生。” 钱如意看了看拥着自己的陆子峰。陆子峰松开她,两人站起身。 陆子峰低低应了一声:“什么事?” 阿青道:“刚才有人来过,我哥哥让我来保护你。” 钱如意听见这句,顿时撇了撇嘴,指了指陆子峰。因为阿青话里说的是,保护你,也就是指陆子峰一人,可没有钱如意母子什么事。 陆子峰露宠溺的笑容,指点了一下钱如意的鼻尖,而后伸手开门。 阿青闪身进来。 钱如意笑道:“辛苦你们兄妹了。” 阿青不以为意道:“我们兄妹久闻陆先生的名声,甘愿来投奔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娘子就见外了。” 钱如意顿时便冷笑起来:“是哦,是我见外了呢。” 陆子峰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轻叱了一声:“胡闹。” 钱如意冲他翻了翻眼皮儿,自回床上休息。 陆子峰跟着她:“阿青姑娘在这里,你倒要自己去睡,像什么样子。” 钱如意道:“莫若我们两个女人做一头睡,你男人家守夜?” 陆子峰也没有别的办法,说道:“反正我也睡不着。那就这样吧。” 阿青却不肯随同钱如意一起休息:“我们江湖儿女,餐风露宿的惯了,一两天不睡觉也是常日。并不碍的。” 她不肯去,陆子峰也没有办法。但是把阿青一个姑娘家扔在当地,他和钱如意两夫妻并头睡着,这种事陆子峰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因此只好和阿青,一左一右的坐着,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钱如意先前只是那么一说,并没有想真的就睡着了。谁知她那身体,一向娇贵的不得了,有床铺睡着,自己就要熟睡起来。躺着,躺着,就真的睡了。一觉醒来,接着窗外透过来的朦胧晨曦,只见陆子峰脊背挺直的端坐在桌前。另一侧,坐着同样端正的阿青。晨曦的光线很是昏暗,因此,这二人的身影就仿佛两张剪影一般,乍然看去,有种莫名的和谐。 钱如意心里顿时就冒出一股酸水,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但是,没过一刻钟呢,眼睛又不听使唤的跑了过去。 陆子峰端正君子,相貌堂堂。阿青青春年少,窈窕美貌,和钱如意这种五短身材的小矮子相比,确实是高挑的阿青和陆子峰在一起,看上去更和谐一些。 钱如意心里那股酸弥漫开来,又从那酸的伸出,冒出一些儿苦来。她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陆子峰闻声,起身走过来:“怎么了?” 钱如意能说么?事情未发之前,一切都不过是他的揣测,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于是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感叹,那所谓的追魂令也不过如此。” “娘子所言差异。”阿青忽然开腔:“那追魂令主绝对不简单。我哥哥从来没有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过。昨夜必定一场苦战。” 说实话,这种事,像钱如意这样的普通百姓是无法想象的,因此她问道:“会有危险吗?” 阿青脸上神色略略一僵:“我们江湖儿女,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呢?左不过,打赢了,我们活,打输了对方活。” 明明是十分残酷的事情,从阿青口中平平淡淡的说出来,仿佛也只是有些许苍凉而已。钱如意那颗柔然的心,顿时就像被人万箭穿心般的难受起来。 再看阿青,只觉得她年纪轻轻就颠沛流离,过着打打杀杀的日子,很是可怜。 忽然间,她似乎又想想要成这个姑娘了:“阿青,我看着你也不小了?” 阿青大约没想到钱如意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因此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垂下了螓首,点了点头:“嗯,我今年十九了呢。” 钱如意掐指算着:“十九,似乎小了点儿。不过,也不大碍事。” 阿青连忙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都十九了,小还能小到哪里去?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自是不碍的。” 钱如意笑道:“难得一个激灵的姑娘,我还没说呢,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事,就无碍了呢?” 阿青的脸腾的一下,涨红成一片红云。 钱如意装作没看见,接着道:“咱们院儿里的胡大,胡不取你是知道。他比我师兄略小了几岁。你要有意,我去替你做媒啊?” “啊?”阿青吃惊的抬起头:“胡不取?你想让我嫁给他?” 钱如意点头:“不然呢?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阿青的眼光下意识的往陆子峰身上飘。 陆子峰转身往一旁走了。用行动表示,和他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钱如意自然是看到了阿青的小动作的,若是换了以往,她定然已经跳脚起来。可自从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就像世人说的那样,钱如意就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小狗,不自觉的就收敛了爪牙。 这时,院子里扑通一声。陆子峰抬脚就走了出去。他也不是傻子,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再在屋里待一会儿,难保不会引火烧身。那他才叫冤枉呢。 只见小白一身鲜血,拄剑跪倒在尘埃里。阿青惊呼一声:“哥哥,谁把你伤成这样?” 小白想要站起来,但是伤势太重,力不从心。非但如此,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哥……”阿青冲过去将他扶起来。 陆子峰也跟着跑了过去:“白大侠……” 钱如意道:“我去叫大夫。”抬脚就往老贤王那里跑。老贤王出京,什么都带得齐,随行御医都有仨,借俩来用一用估计不成问题。 钱如意一溜儿小跑就跑到了老贤王那里,人还没有走进通往主院的门,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跪伏在院子当中。老贤王背着手,背对着那老者站着。 钱如意下意识的顿住脚步。 老贤王正好转头看过来:“一大早你匆匆忙忙的,要干什么?” 钱如意指了指跨院的方向:“我们那里有人受了重伤,想沾您的光,借位御医用用。”说这话,眼睛仍旧有几分管不住向着院中跪伏的老者那里瞟。 因为这个老者钱如意认识,就是和慧雅郡主私奔那位,自称无名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如今跪在老贤王面前,而老贤王的样子,似乎还有些不想搭理他。 钱如意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所以,老贤王很轻易就看出她的疑惑来。先是低咳一声,拉回了钱如意的神思。转而吩咐身边的人,带御医去跨院里看诊。 钱如意连忙谢恩。 老贤王抬手制止了她。 钱如意正讨厌这动不动就跪,就拜的礼节,顺势也就站直了身体。 老贤王指了指院子里那个老者,向钱如意道:“你认识他么?” 钱如意点头。 205、贪生怕死 () 老贤王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根鞭子就扔在了钱如意脚下:“捡起来,替我抽死这个奴才。” “吓……”惊的钱如意一下子跳开了老远,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我不敢。” 老贤王那张老脸,顿时阴沉的仿佛一块黑锅底。眼底深处的恨怒之意翻滚。看钱如意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但是,也就死须弥只见,老贤王眼眸中的滔天恨意,都化成了凄凉哀伤,轻轻合上了眼皮,仰头长叹了一声:“唉……”伴着这声长叹,他整个人似乎都萎靡下来,一瞬间就仿佛苍白了许多。 跪伏的老者见状,将那鞭子捡起,双手捧着跪伏到钱如意面前:“王爷让打,你就打吧。只要王爷能够些许的释怀,某虽死无憾。” 钱如意哪里敢去拿那鞭子,为难道:“就算要我打人,我也得知道为什么吧?” 老贤王几乎是咬牙道:“就因为这奴才失职,致使你父英年早逝,连一条根苗都没有给老夫留下。” 钱如意整个脑袋都是懵的:“这话从何说起?” 那老者也跟着倏然举头,望着老王爷:“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老贤王愤然转身,指着那老者的鼻子。低喝一声:“你还有脸问?我让你去保护小王爷,你保护的小王爷呢?你把你家主子保护到哪里去了?” 那老者再次跪伏余地:“奴才有罪。” “你有罪?你是有罪,你罪该万死……”老贤王怒吼着,忽然冲了过来,一脚将跪伏着的老者踢翻在地,又接连踹了几脚。只踹的那老者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匝,说不出的狼狈。 饶是如此,老王爷也气的差点儿厥过去。踉跄一下,差点儿跌倒。 钱如意大惊,慌忙跑过去用脊背将老贤王撑住,高呼道:“快来扶住王爷千岁。”不是她扶人的姿势奇葩,是她自知身材短小,又无力气,如果像常人那样去扶身材高大的老贤王,必定是扶不住的。 饶是她如此的力以赴,老贤王如果不是自己尚且能够立定,也早就将钱如意砸趴下了。 老贤王顿时更加的悲愤,一把将涌过来的侍者都挥开,吼道:“滚,老夫用不着你们这些狗才,都给我滚的远远的。” 这位老王,从来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从容大度模样。钱如意还是头一次见他发火,也是头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无以言表的凄凉。他指着地上那老者:“你这奴才,死便死了,生便生了。如今又跑到我面前来做什么?难道你的狗命,能弥补老夫的失子之痛么?”他说着,声音都颤抖了,老眼之中泛起了泪花。 钱如意怕他太过激动,再有个什么好歹,连忙规劝道:“王爷千岁,息怒,息怒……” 老王爷看了她一眼,无比失望的摇摇头:“有什么用,到底只是个女人啊。”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利剑,直刺钱如意的心脏。她从不因为自己是女子便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这个世界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女子就是不行。 老王爷大约也是知道这句话伤人的,如果不是他这时十分的悲伤,估计一辈子都不是说出这句话来。但是,既然说出来了,他便不准备在藏着掖着。他摆了摆手,向钱如意道:“你纵然再天资聪慧,我这一脉,到了你父亲也便断绝了啊……”他说着,越发显得沧桑老迈起来。 忽听那老者道:“王爷,小王爷当年留了后人在的啊。” 老王爷指了指钱如意:“这个不就是么?” 那老者抬起头来:“不是啊。武侯当年生的是个男儿。” 这一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钱如意和老贤王双双愣怔在地。 “男儿?” “武侯?” 男儿两字出自老贤王之口,武侯两字则是出自钱如意的惊诧错愕。 钱如意这时,满脑子就回荡这一句话:“武侯生了个男儿。武侯生了个男儿……”话说这几个字她都认识,可是凑在一起她就听不明白了。 武侯是谁? 陆子峰的爹。 武侯生了一个男儿。 武侯怎么能生男儿呢?不对,非但不能生男儿,女儿他一个大男人也生不出来啊。说武侯的女人生了个男儿,这还差不多。可要是武侯的女人生了个男儿,那和老贤王有什么关系? 那老者还嫌雷不够大,接着又抛一个:“陆子峰就是小王爷之子,王爷您的亲孙儿啊。” 扑通一声,老贤王没有站立住,一下子跌坐在了身后的台阶上。 吓得宫人们乱纷纷就要过来搀扶他。 老贤王振臂将那些宫人挥开,一瞬间仿佛老树逢春陡然百般精神起来,望着那老者:“奴才,你给老夫一字一句说清楚,少说了一句,老夫要了你狗命。” 那老者又磕了一个头:“奴才原本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当年,小王爷爱慕上武侯陆逢春,生死相随,至死不渝。武侯就在现如今这经略司衙门内养胎,生下一个男儿。后来武侯满门战死,那孩儿就寄养在长风书院,卫侯爷的孙儿卫善那里。如今将近三十年了啊。” 老贤王沉默起来。 钱如意暗暗向那老者打眼色:“赵将军,您老糊涂了么?武侯怎么生子?” 那老者匍匐余地:“事到如今,武侯和小王爷已经战死多年,陆家公子都已经成家立业,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武侯原本是个女儿身。” 老贤王这时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道:“陆逢春是个女儿身……陆逢春是个……”忽然又摇头:“不可能。陆逢春是陆家的独子,少年成名,武艺冠绝京城内外。老夫年轻时,曾有爱才之心,和他交过手。那时候他才十七岁,老夫都差点儿栽在他的手上。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那样厉害?” 那老者闻言,接连磕了数个响头,又立掌发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谬语,天打雷劈。武侯千真万确是个女儿身。当年,武侯有孕,小王爷命奴才寻地建宅。一则为了养胎,二则为了掩盖这件事情。”那老者说着,抬起头指着经略司的高墙之外:“如今林木丛生之地,正是当年特意留出来,以备武侯跑马之用的。除了武侯,又有哪个女人养胎是要跑马的呢?” “王爷……”钱如意眼尖,忽然看见老贤王站起身来,梦游一般向着前头走去,惊的慌忙唤了他一声。 老贤王虚虚站住脚步,向钱如意招了招手:“丫头,陪爷爷走走。” 不怪这老人家无法接受,实在是眼前这个消息太过的曲折离奇,换了谁,一时间也都难以接受。 钱如意也不知道老贤王要去哪里。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见他老人家,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目中除了无尽的苍茫还是苍茫,直直的向前走着。就仿佛熟睡中梦游的人一般。 “王爷,台阶。”钱如意笑声提醒了他一下,生恐自己声音大了,再惊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无比脆弱的老人家。 老贤王一路茫茫然的走出经略司大门,走到距离经略司大门几丈开外的一棵参天大树下。而后,他眼光忽然一亮,仿佛看见了什么一般,冲到那棵树下,望着那大树虬结的枝干,又发了一会子呆。 下一刻,这老爷子忽然爆发,一拳打在那树杆上,生生的打下一块树皮来,低吼一声:“孽子,孽子啊……”其声仿佛裂帛,直撕到人的五脏六腑深处,痛不可当。 钱如意扶着他,担忧的唤着:“王爷,千岁……” 老贤王目中老泪滚滚如雨落,呜咽着痛哭失声。 钱如意抬头向跟来的赵将军望去,那已经花白了头发的老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再次跪倒在老贤王的脚下。 一阵风吹过,带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味道。钱如意下意识的转头四顾,忽然在那被风吹过的黄沙之下,看见了一片深褐色的暗红。如果不出所料,那是血的痕迹。 一瞬间,四周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了,连头顶的阳光都苍白了起来。 一股冷,从人的心底生发,令人无端的感觉毛骨悚然。 老贤王嘶哑低沉的哭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巨兽的咆哮,召唤着那来自遥远边塞的,回荡着的隐隐战鼓。 钱如意此刻站在这位悲痛欲绝的老人身边,渺小的就仿佛万千尘世里的一粒尘埃。她能做的,除了默默的陪伴,别的真的无能为力。 赵将军跪伏余地劝慰:“王爷保重啊……” 这劝慰直白僵硬,但是似乎对老贤王分外的管用。 老贤王止住了恸哭,略平静了心绪,自己抬起袖子来擦了擦眼泪。缓慢的转过身来,望着赵将军:“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见到的我那孽障。他于我三言两语便争吵起来,负气转身而去。我便是站在这棵树下,一直望着他走进那座大门。”老贤王抬手指向经略司的大门,声音不觉已经颤抖:“从始至终,那孽障都没有和我提起那母子二人的只言片语。你们说,他的心是铁石做成的么?我可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怎么能那样的狠心绝情?” “王爷……”赵将军欲言又止。 老贤王怒道:“如今这般境地了,你还有什么是不能讲给我听得么?” 赵将军一头伏在地上:“王爷错怪小王爷了……”话音未落,已然泪雨纷纷:“彼时,蛮夷犯边,大兵压境。小王爷自知凶险。原本是想要将少公子托付于您的啊。” 老贤王怒吼道:“放屁。他但凡提上一句,我能到了这个年纪,都不知道自己的孙儿是男是女么?” 赵将军膝行两步,双手抱拳,哭道:“千真万确。只是后来,你们父子争吵了起来,小王爷负气而去,没有来得及言讲。那时,边关军情紧急,玉匣关岌岌可危,关内随时可能失陷。小王爷也是一片孝心,顾虑您的安危,才没有解释。” “顾念我的安危?”老贤王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半生戎马,可曾有过败绩?老夫用他保护么?” 话虽如此,老贤王的语气中的怒火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悲凉之意。 他叹息一声:“罢了。是我半生戎马,早就的杀孽太重,没有那父子的缘分。这么多年,老夫也认了。只是……”他声音陡转,指着那赵将军:“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护主不利也就罢了。明知幼主下落,这么多年即不寻找,又不来告诉我。你居心何在?” 赵将军伏地道:“奴才有罪,罪该万死。” “你纵万死,也难抵你的过错。今日你要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老夫定叫你生死不能。” 那赵将军伏地道:“玉匣关武侯阖府上下和小王爷尽数为国捐躯。奴才侥幸捡了一名,可是身受重伤。等奴才养好伤的时候,再去找小公子,已经失去了小公子的下落。”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陆子峰就是我的孙儿?” 赵将军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回禀王爷,奴才确实早就知道了小公子就在长风书院,所以不说,是因为……” 老贤王步步紧逼:“因为什么?” “奴才贪生怕死。怕您要了奴才的命。” 老贤王踉跄一下:“难道在你们心目中,我竟是这般么?” 赵将军不语,但神情显然就是默认。 老贤王将目光投向钱如意:“丫头,你觉得爷爷可怕吗?” 钱如意问道:“实话实说吗?” 老贤王点头。 钱如意道:“就刚刚您生气的样子,有点儿吓人。” “那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和平常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 老贤王轻舒了一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向了赵将军:“或许你说的对,若是再早上一两年,你敢出现在我面前,人头早就落地了。”他说着,甚至走过去伸手去扶赵将军。 赵将军一惊,慌忙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王爷。” 这时,又一阵风裹挟这地上的沙土吹来,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又去看那掩藏在沙土之下的血迹。 老王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疲惫道:“丫头,陪我回去看看你太妃奶奶。刚刚的事情,先不要让太妃知道。” 钱如意点头:“明白。” 赵将军却有些不解:“为什么?” 206、矛盾 () 老贤王道:“这事情太过突然,我怕她受不了。” 何止老太妃听见这个消息会受不了,钱如意这样年轻,这件事和她又无切肤之碍,她都有些难以接受。单单武侯是女人这件事, 就足够她惊诧好几天了。 老贤王这时需要的其实是安静,需要的是老太妃的陪伴,钱如意在不在并不重要。 钱如意又记挂跨院里受了伤的小白,还有狂吐了一天,憔悴的陆子峰。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十分就纠结怎么把,陆子峰其实是他 爸爸生的,这件事告诉陆子峰本人。 她回到跨院的时候,阿青正好从夫妻二人的房间走出来,和从外面回来的钱如意走个顶头。钱如意心里顿时就有些不是滋味,问 道:“白大侠怎么样了?” 阿青道:“无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一些日子就好了。” 钱如意看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心里更加的不淡定了:“我看着,那皮外伤可是不轻,你怎么不照顾他,跑到我屋里来了?” 阿青道:“我看陆先生脸色不好,过来看看要紧不要紧。”说完,抬脚便走了。 钱如意转头,看着她的背影。要是在村里,有女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往她屋里跑,说不得,她早就要指桑骂槐起来。可是,这里 不是乡下,阿青的身份又有些特殊。她是跟着哥哥来投奔陆子峰的,属于幕僚。就算钱如意心里有气也不好骂。 钱如意那叫一个气闷。 忽听一声若隐似无的轻笑。 她顺着笑声看过去,只见胡大郎依靠着他房间的门框,正一脸张扬的嘲笑。 钱如意顿时大怒,四下里寻了寻,没有找到可以扔过去的东西,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胡大郎已经回屋去了。她有心忿忿的掸了 掸身上的尘土,抬脚回屋。 陆子峰正坐在窗前出神。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你回来了?” 钱如意应了一声,本来想着不要问的,可她实在不是个能沉住气的人,事关她的切身利益,她是憋不住的。于是望向陆子峰:“ 阿青来干什么?” 陆子峰将手中一个碗抬了抬:“送了些鸡汤来。说是她给她哥哥熬的,顺带着给我盛了一碗。” 钱如意看了一眼,那鸡汤还在碗里。于是问道:“你怎么不喝?” 陆子峰苦笑一声:“你就别问了。我现在……呃……”说到此,再次干呕起来。 钱如意有些无措,顿时将阿青的事情给忘到了脑后,扶住陆子峰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难道你们家男人真的会生孩子的? 陆子峰干呕了半天,无奈腹中空空,吐不出来什么。倒是别的鼻涕眼泪一大把。他无力的支棱起脑袋,任凭钱如意帮他擦脸,有 气无力道:“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不要再东拉西扯的挤兑我了。男人要会生孩子,那要女人做什么?” 钱如意道:“别人家的男人大约是不会生的。可是你们陆家的男人,就难说了。” 陆子峰根本就没有往别处想,他这会儿也没力气胡思乱想,摆手道:“你饶了我吧。如果我们陆家的男人真的会生孩子,我一早 就生个女儿给你了。” 钱如意一怔:“陆子峰,你话里有话啊?什么意思?” 陆子峰察觉到失言,含糊道:“什么就什么意思了?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的。” “你以为我是真傻子么?” 陆子峰见含糊不过去:“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么?可是你那身体,怎么能行呢?所以我说,如果我能生,我就生一个给你。” 钱如意顿时不满起来:“我的身体怎么了?笨笨不是我生的么?” 陆子峰不语。 钱如意忽然仿佛明白过来什么,指着陆子峰:“你……” 陆子峰神奇的竟然明白她什么意思,连忙解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别的心思。” “你骗鬼呢。当我是瞎子看不见么?”钱如意指了指门外:“那个阿青……” 陆子峰顿时举手投降:“饶了我吧。我真的没有。” 钱如意气恼起来,转身不再理他。 陆子峰仰靠在椅子里虚弱的嚎叫:“你看看我成什么样子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现在命都要吐没了。” 钱如意闷声道:“活该。” 陆子峰见她真的生气了,没话找话说:“你为什么说,单我们陆家的男人会生孩子?” 钱如意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告诉陆子峰实情:“你其实是你爸爸生的。” 陆子峰神色一僵,他为人板正到有些迂腐,是无法容忍谁拿着先人开玩笑的。待要生气,又觉得钱如意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于 是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如意将之前在跨院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子峰整个人都要傻掉了。他支起身子,看看钱如意,再抬头看看屋顶,然后又在地上转了三圈:“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钱如意看着他无措的样子,郑重的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陆子峰整个人都茫然了,回头望着钱如意:“若果这是真的,我怎么办?” 钱如意心里的酸涩翻上来:“这句话应该我说。” 陆子峰道:“你自然还是你。” “那可未必。”钱如意意有所指:“自此之后,你是王孙,是皇亲国戚。前程无量。而我,只是你落魄之时娶的一个糟糠罢了。 ”她原本半真半假的说着,可是,说到后来,语气中不觉带上了凄凉之意。 她从没想过嫁陆子峰,也是料到会有今日的处境。陆子峰的前程不管怎样坎坷,以他的才能和抱负,都是要做官的。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别人身边都是花红柳绿,他想要独善其身十分艰难。 如今只是这一天来的早了一些罢了。原本,陆子峰可能要到了四十多岁,甚至年纪更大一些,才能到达那种高度。 倘若陆子峰认祖归宗,成了老贤王的嫡孙,原本的艰难,便不复存在。他少年得志,身边的迎来送往,更加可以预见。 钱如意想到这些,怎能不生出凄凉之感呢? 而陆子峰此刻仿佛真在梦中,自顾尚且不暇。 “叩……叩……叩……”外头忽然传来叩击窗棂的声音。 屋内的夫妻二人这才各自回过神来。 只听胡大郎的声音道:“陆先生,我要回京一趟。” 陆子峰道:“怎么忽然要回去了呢?” 胡大郎沉默了片刻:“我要回去祭拜我的外祖。” 陆子峰连忙走出屋去:“这时又不是清明,又不是寒食,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胡大郎只是沉默,并没有解释。 钱如意跟着走了出来,问道:“你走得这样急,总得容七嫂给你预备上一些干粮。” 胡大郎摇头:“不用。我一个大男人,路上难道还能饿死么?”说完,向着陆子峰微微抱拳:“我这就走了。” 钱如意看他,一人一剑,连包袱都没有一个。有些不放心:“那换洗的衣裳总要带上两件。” 胡大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钱如意看向陆子峰:“他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陆子峰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时,阿青又走了过来:“我大约知道。我听哥哥说,胡不取好像和追魂令主有仇。他今日赶着回去祭拜,大约是告慰先人去的 。” 钱如意有些不喜欢阿青,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陆子峰也只是点了点头:“原来这样。” 阿青似乎完没有察觉这夫妻二人的冷淡,接着道:“如今我哥哥受了伤,陆大人要去衙门的时候,少不得招呼我一声。这金山 县,最近似乎有些不太平。” 钱如意原本就不是个能压制得住性子的人,闻言实在忍不住,冷声道:“阿青姑娘有心了。只是自古男女有别,还是不麻烦你了 吧。” 阿青无所谓道:“我们江湖儿女,一向不拘小节……” 钱如意打断她的话:“我在乎。我们乡下人在乎。阿青姑娘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男人又正年少。你们走在一起,总是不合适。” 话说这还是钱如意第一次这样张扬的称呼陆子峰为‘我男人’。 陆子峰若有所感的深深望了她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阿青被钱如意说的哑口无言,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可是,金山县进来匪盗横出,就连消隐于江湖几十年的追魂令主都出现了。 陆大人独身来往于县衙,你就放心么?” 钱如意自然是不放心的,不过这话不能和阿青说:“这是他们男人们的事情,自然是不必我们女人家操心的。” 阿青再次哑然:“好吧。” 钱如意见她还站着不走,于是催促道:“阿青姑娘不用去照顾你的哥哥吗?如果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或者我们夫妻有想的不周 到的地方,你可不要客气。尽管直说。” 阿青点了点头:“谢谢娘子。”这才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钱如意转头看了陆子峰一眼,心里便无限的烦恼。 陆子峰跟着她回到屋里,看怪物一样看着钱如意:“刚刚,还是你么?” 钱如意翻了他一个白眼,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怎么了?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 钱如意索性抬起头来望着陆子峰:“你是不是看上阿青了?” 她原本就不是能忍住性子的人,有些话憋在心里真的很不好受。索性说出来,反而舒坦多了。 陆子峰一怔,随即失笑:“青天白日的,说的什么梦话?” “是,还是不是?”反正说出来了,钱如意便要问个清楚明白:“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虽然爱东拉西扯, 胡说八道,但我是讲理的。以你的身份,三妻四妾的原本也正常。你要是有那心思,趁早的和我说了,我好有所准备。” 陆子峰一巴掌盖在她的脸上:“你这胡说八道的毛病没改,什么时候又多了胡思乱想的毛病。” 钱如意捉住他的手,硬拉下来:“你要是真的没有那心思,为什么不敢看我?” 陆子峰瞪眼睛:“我有什么不敢看你的?你是我媳妇。别说看你了,我什么……没做过?” 钱如意瞬间被气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陆子峰为人端正,遇到问题并不会东拉西扯。唯独钱如意问他阿青的事情上,他 一反常态,闪烁其词。他心里怎么想的,还用说么? 意识到这个的钱如意,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你看你,好好的说话怎么还哭起来了?”陆子峰连忙要给她擦眼泪。 钱如意抬手将他的手挡开,自己拿起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我没事。就是忽然被灰尘迷了眼睛。” 陆子峰要是信她的话才有鬼,但是,陆子峰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言道: “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的歇一歇。” 钱如意道:“有个事要和你说一声。” “嗯。” “眼下县里真的不太平。你兼着县令的职务,事物繁多。我又是个孱弱的,不但帮不到你,还要拖累你分心。所以,我想带着笨 笨和七嫂一起,回乡下去。” 陆子峰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乡下有伯父、伯母们照应你和孩子,我还放心些。等忙过这段,我去接你们。” 钱如意心里酸的要死,眼泪又要落下来。怕陆子峰看到,急忙低下了头。陆子峰或许没有察觉到钱如意的用意,又或者他察觉到 了,只是认为钱如意在使小性子,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了。 因为,如今的陆子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落魄到要靠宫门卖甲来维持生计的陆子峰了。倘若他认祖归宗,前途一片光明。正所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恐怕都会生出轻狂之意来。 隔天,钱如意便收拾了东西。七嫂去四伯那里,找了堂哥来,套着驴车把两个妇人和两个孩子送回乡下。 在四伯看来,闺女走娘家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就连一向和钱如意生活在一起的七嫂,都没有看出钱如意和陆子峰只见的异样。因为,两人从始至终一句都没有吵,甚至都没有碰触那矛盾的由来之处。 这大概是钱如意嫁给陆子峰的好处,也是不好之处。那就是两个人实在太过了解对方,就连有了矛盾,也是不用言语来说,就彼此了然了。 回去的路上,钱如意还是能够绷得住的,她甚至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一路上甚至还有心情看沿途的风景。可是,当板车转过长风书院的山脚,一眼看见村头的元宝桥时,钱如意却忽然的鼻头一酸,眼泪在还没来得及去忍的时候,便滚落在了两腮。 “如意……”七嫂担忧的看着她。这时,才察觉到一丝不正常来。 207、莫名其妙 () 钱五郎已经把分家时候得到的宅院,田地都祸祸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了老宅子外头的两间泥巴房。不过,因为之前才收拾过不久的,只需要稍微打扫就能主人了。钱如意和七嫂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人口也简单。安置下来非常容易。 并非叔伯们不肯收留她们,而是钱如意不肯去。 过日子是长久的事情,亲人再亲,她一个成了家的人,又怎么好一直帮着娘家亲人过日子呢? 这时,已经是九月里的天气了。掐指算来,钱如意嫁给陆子峰已经是第五个年头,等过了年,就第六个年头了。笨笨都要五岁了。她从县城里回来的时候,将家里积存的银子带回来一般,大约有个三十多两。这点钱,在京城不算什么,可是在乡下,那可是一笔巨款了。 所以,衣食上钱如意暂且不用发愁。这对于她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妇人来说,真的是非常重要。 “如意,葛家出事了。”七嫂洗衣服回来,便带回来这样一个消息。 钱如意随口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七嫂道:“葛家大爷后来得的那个小小子,你知道的吧?” 钱如意点头,这个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那个孩子要做满月酒,葛六女为了死要面子才引来小九和钱如意吵闹。才导致最后小九火烧经略司的马棚,被当场打死。 七嫂道:“那小子死了。” 钱如意心头一跳:“死了?”虽说她对葛家意见是挺大的,但是并不恨。造成她家里现在这个光景的,根源是葛六女,并不是葛云生,更不是葛世文。相反,葛云生在世的时候,父子们对钱如意一家还是很有照拂之心的。只是葛六女不争气罢了。 退一万步讲,大人之间再怎么样,也不管一个小孩子什么事情。乍然听说,好好的一个孩子死了,钱如意心里怎能不惊。下意识的她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七嫂见钱如意不语,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小九了。”说着叹息了一声:“要说,葛家大爷的命也真是不好。先头一儿一女,连同那肚子没出生的,都没了。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又生了一个儿子,又没福住。” 钱如意摇头:“我忽然想起秋色了。” 七嫂的神情明显一震:“好端端的,你提那个死鬼做什么?” 钱如意摇头:“不知道,我就是忽然想起来的。” 七嫂顿时后悔起来:“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个。”说完,转身往灶下去。 钱如意走出屋子,秋天的阳光明媚,但是并不刺眼,可钱如意下意识就被晃的眯上了眼睛。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省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茅屋外头,是叔伯们帮忙,用荆棘围的篱笆墙,圈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七嫂是个勤快的人,将小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钱如意被太阳光晃的有些头晕眼花,正要重新回屋去,就听赵大妹的声音传来:“如意啊,如意……”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赵大妹穿着葱绿的缎子褂子,西瓜红的裤子,正站在篱笆墙外头嗑瓜子。看见钱如意看过来,她顿时十分高兴起来:“如意,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一直不见你出门。我又不好去看你。你还好吧?” 钱如意点头道:“还好。” 赵大妹将手伸过篱笆墙。 钱如意会意,她是在给自己瓜子儿,因此摇了摇头道:“我不爱吃那个。” 赵大妹也不强求,接着站在篱笆墙外头嗑瓜子儿。 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道:“谁家的狗站在我们家墙外头?赶紧滚。” 钱如意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大伯来了。不用想,大伯嘴里的狗,就是骂赵大妹呢。 赵大妹虽然是村里日子最好过的女人,但是因为她干的事,也是最最被人瞧不起的女人,甚至是被当成污秽一般的女人。大伯看见她站在钱如意的门外,可不就要骂她呗。 赵大妹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听见骂声,只是翻了个白眼儿,将头一甩,扭着她那小腰…… 嗯? 钱如意忽然发现赵大妹有些不对劲儿。她的腰肢明显僵硬,似乎有了身孕的样子。 赵大妹才走,大伯就提着一筐菜蔬从篱笆墙的另一侧走过来了。看见钱如意站在门口,他唬着脸走进来,将菜蔬往地上一掼:“都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和那娘们儿搭话。你就是不听。你就算忘了以前他们家是怎么给你造谣的,也该想一想咱们老钱家的脸面,想想你男人,你娃的脸面。你和那娘们儿走得近了,就不怕人家再给你编排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钱如意垂着头不吭气儿。她知道大伯是为她好。 大伯骂了一通,自己寻个凳子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抽了一袋旱烟。这才起身道:“我走了。你和小七媳妇,有啥事了去告诉我一声。女人家要有个女人家的样子。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的。你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你大伯母也不在了。我和你二伯他们如今也都上了年纪的人,就算想护着你,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周。自己长点儿心。” “嗯。”钱如意应了一声。 大伯这才将旱烟往腰间一别,背着手走了。 七嫂从灶下赶出来:“大伯,你不吃了饭再走?” 大伯已经走出篱笆院:“不用,你大嫂子做了饭了。” 大伯才走,就见一匹高头大马踢踏而来。马匹在乡下十分罕见。所以,这匹马立刻就引起了钱如意的注意。甚至有那么一刻,她那颗恍然的心都骤然急急的跳动了两下。 但是,下一刻,她就惊讶了,望着从院子外走进来的人:“葛大爷?” 没错,那个单人独骑而来的,就是七嫂才提起的葛世文,葛家大爷。 话说,钱家和葛家虽然做了好多年的亲戚,可是因为种种原因,两家其实并不怎么亲近。后来因为小九的事,两家更是断了亲。葛世文贸然前来,说实话,挺让人惊讶的。 葛世文看见钱如意脸上的惊讶之色,问道:“怎么,竟认不得我这个舅舅了么?” 钱如意摇头:“认得自然是认得的。只是您……”她可是刚刚听说葛世文丧了老来子。这个时候,他不在家里待着伤心,跑到元宝村来做什么? 葛世文自己在大伯之前坐的凳子上坐下,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如意啊,给舅舅倒杯水来吧。” 钱如意点头,走去倒水。 正在灶下的七嫂拉住她,向着外头打个问询的眼色。 钱如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葛世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后,她拿了个粗瓷碗,倒了一碗水端出来。因为没有桌子,只好递在葛世文手里。 葛世文双手捧住那碗,忽然间泪水便滚滚而落。五十多岁的人了,哭的仿佛一个孩子。他一边哭,一边喝水。七嫂是个心地非常柔软的人,见状便十分的不忍心起来,走过来叮嘱道:“大爷,您慢点喝。” 葛世文这时候,哪里还有精力听别人说什么。 他好不容易将一碗水喝完,将碗递还给钱如意。 七嫂已经拿了干净的手巾,递给他。 葛世文将手巾盖在脸上,又哭了许久。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又平复了许久的情绪。而后起身道:“走了。”说完,果真头也不回的出门,上马走了。留下钱如意和七嫂二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这位葛家大爷到底抽什么风。 “你个畜生,白眼狼。狼心狗肺的东西……”突兀的一声嘶骂响起。将面面相觑的姑嫂二人惊回了神。 七嫂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八成又是赵老娘。赵丰收也是,自己那么富,却一个子儿都不肯接济他爹娘。” 钱如意叹息一声:“如果不是被逼急了,谁又肯背负这不孝的骂名呢?” 七嫂并不清楚赵丰收过往,就算只言片语,也大多是从钱家人口中听到的。因此,和亲眼目睹了就打了大大的折扣。听见钱如意也这样说,不免好奇,问道:“那他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话说当年,要不是赵丰收拒绝。七嫂差点儿就成了赵丰收的媳妇。她好奇赵丰收的从前也是难免。 钱如意却实在没心情和她解释什么。 自从金山县回来,她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发呆的时候倒是比说话的时候多。 七嫂却兀自追问:“你就和我说一说吧。免得我心里总是好奇。” 钱如意反问道:“赵丰收的爹当年能把只有十来岁的赵大妹卖了,你说赵丰收为什么不孝顺他父母呢?” 七嫂道:“那有什么?谁家里还没有个过不去的坎。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又会卖儿卖女呢?想当年,我爹病了,家里揭不开锅。我娘还不是把我卖给葛家去做丫头了。要不是遇见了你和好心的二太太,我现在说不得还是个丫头呢。” 钱如意顿时无语。 “娘,有人找你。”笨笨领着丫丫从外头回来,浑身上下玩儿的跟泥母猪一样。 两个孩子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钱如意望过去,意外道:“赵将军。” “叫我无名罢了。”赵将军走进院子里:“我原本就无名无姓,是王爷收留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因此才随了王爷的姓氏。” 钱如意连忙去搬凳子。笨笨已经拖了板凳过来,像模像样道:“您请坐。” 赵无名并不因为笨笨是个小孩子就忽视他,抱拳还礼道:“多谢。” 笨笨又给钱如意和自己拖了板凳坐下。 赵无名这才跟着坐下。七嫂忙着去烧水,丫丫也跟着去了。 钱如意好奇道:“赵将军怎么有空来乡下行走?” 赵无名道:“实不相瞒,属下是受王爷拆迁,来请您和小公子回去的。这些日子不见,王爷甚是想念你们母子。” 钱如意本就茫然的心境,闻言越发的荒芜起来:“是王爷让你来叫我们母子回去的么?” 赵无名点头。 笨笨天真的问道:“伯伯,我爹怎么不来?” 赵无名顿时哑然,许久道:“你爹公务繁忙,没有时间。” “原来这样。”笨笨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 赵无名看向钱如意:“如意姑娘,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起身?” 钱如意不答反问:“赵将军,当日您是和郡主一起离开的,怎么今日就剩下您孤身一人?” 赵无名的脸色顿时便暗沉了下去,露出了悲戚之色。许久道:“她……去世了……” 钱如意想到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慧雅郡主死了。她吃惊道:“什么时候?” 赵无名悲怆万分:“过去那么多年的折磨,早就将她的身体掏空了。我们离开京城不久,她的身体便每况日下。” 钱如意道:“那郡主葬在何处?” 赵无名摇了摇头:“如意姑娘莫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她来这人世间一遭,没有享受过半分的安乐。如今她去了,我是不会再让人有机会去打扰她的。” “你好自私。”钱如意说出这话的时候,都惊讶自己的平静。 赵无名并不反驳,点头道:“我后悔自私的晚了。倘若我早一些自私起来。便能带她游遍她想要去的每一个地方。如今,却是不能够了。” “唉……”钱如意长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果然如此。”这句话,她即是说给赵无名说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之所以心中茫然,总有种患得患失的不知所措。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对陆子峰动情罢了。倘若无情,别说陆子峰身边多了一个阿青,就算他身边美女成群,她又难受什么呢? 可情之一字,不知因何而起,更不知因何而终。谁能奈何? 钱如意将笨笨拉到赵无名面前:“你带笨笨回去看看王爷吧。等过个几天,孩子想我了,麻烦您再给送回来。” 赵无名意外道:“如意姑娘,你不回去么?” 钱如意道:“过几日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四十九日,我就不来回折腾了。” 赵无名听了,点头道:“孝道乃是头等大事,既然如此,我就先带小公子回去。” 丫丫听见了,吵着道:“我也要去。” 赵无名笑道:“好。我来的时候,老太妃还特意叮嘱了,让我把你们娘儿俩也带回去。多日不见,她甚是想念你们呢。” 七嫂笑道:“我就不去了吧。我留在家里陪如意。” 208、扎篱笆 () 七嫂笑道:“我就不去了吧。我留在家里陪如意。” 赵无名并没有多想:“也行。我带着两个娃娃,走路还轻省了呢。”说完,就一手拉了丫丫,一手拉着笨笨出了门。 钱如意和七嫂将三人送到门外。看着赵无名将两个孩子拢在前头,往怀里一抱,策马而去。 七嫂扶着胸口道:“哎呀呀,我这心里怎么还不得劲儿起来了呢?整日里看着这俩娃吵吵,我脑袋瓜子都要被这俩人给吵吵炸了。这乍然的一走,我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钱如意又何尝不是呢。 她只是没说,有些恹恹的转身,准备回屋里。 七嫂拉住她:“你也不要整天在屋里躺着。好人都给躺废了。咱们到附近走走,看看有没有野菜什么挖一些回来。” 钱如意看傻子一样看着七嫂:“现在是秋后,还哪里来的野菜?” 七嫂道:“正收秋,伯伯们都挺忙的,不然咱们去帮忙也好啊。” 钱如意有些不耐烦:“你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些吗?” 七嫂将眼睛一瞪:“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回来都快一个月了。你要清净,那清净的时候还不够久吗?你哥哥又不再家,我要是不管着你,万一你真在家里睡傻了,到时候我没法交代。”说着,拉着钱如意的手就往外走。 钱如意道:“你好歹把门关上。” 七嫂完无所谓道:“就咱们这个穷家,敞开门让人来偷,也不会有人惦记的。” 两人出了门还没有走几步,就见赵大娘骂骂咧咧的向这边走来。看见钱如意和七嫂,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丧门星。” 七嫂顿时大怒:“你怎么骂人?” 赵大娘红着一双眼睛,呲着口里稀稀拉拉的黄牙,恶狠狠仿佛疯狗一样:“我骂的就是你,有种你杀了老娘。” 七嫂便要和她吵起来。 钱如意用力扯住她,将她拖开。 七嫂兀自愤怒:“如意,你不要拉我,让我骂那老货。” 钱如意道:“你不见那老婆子眼睛都红了么?她这是疯了。你和一个疯子又能计较出来什么?” 那赵老婆子仍旧不肯罢休,望着姑嫂二人的背影骂:“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被男人扔了不要的破烂货。现如今没人要了,跑回来勾引我儿子,想让我儿子把偌大的家业都贴给你们。你们两个狐狸精,不要脸的贱货……” 七嫂忍无可忍:“如意,你不要拉我。你听听那疯婆子嘴里说的还是人话吗?她自己的闺女半开门,她倒还有脸来骂别人破鞋。” 钱如意只是死命拖着七嫂的胳膊,不让她回去。 七嫂忽然省起什么,一把抓住钱如意的肩膀:“如意,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哥在外头有人了?不然你为什么不让我骂那老东西?” 钱如意的眼泪扑簌簌就往下落:“七嫂,你就别问了。” “什么就叫我别问了。你知道什么倒是和我说啊。。” 钱如意怎么说?说什么?告诉七嫂,小七在外头早就别娶娇娘,做了陈世美了?不独小七做了陈世美,跟着小七出去的几个,哪一个没有再找呢? 只是留在家里的人不知道罢了。 七嫂怔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如意,你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钱如意没有说话,只是悲哀的看着她:“七嫂,下辈子,咱们都别做女人了吧。” 七嫂就算是个傻子,这时候也没有不明白的了。她忽然撇下钱如意,转头就高呼着:“大伯、二伯……”仓惶的仿佛没头苍蝇,向大伯家跑去。 等她跑到村头,明明大伯的家门就在眼前,她却整个人都茫然着,找不到大伯的家门。急得在门口转圈:“大伯呀,二伯……” 正在做饭的大堂嫂闻声从院里出来,看见七嫂的脸色很不好,连忙扶住她:“小七媳妇,你这着急忙慌的怎么了?” 七嫂愣愣的看着她:“你是谁啊?我找大伯……” 大堂嫂被吓了一跳:“小七媳妇,我是你大嫂啊。” “大嫂?”七嫂迷离的眼神这才慢慢聚焦,好一会儿才认出大堂嫂来:“大嫂,我大伯呢?我有事向问他。” “下地去了。” 七嫂闻言,转身便走。 大堂嫂哪里放心她就这样走了,慌忙一把扯住。这时才看见远远站在后头的钱如意,连忙招呼钱如意:“如意,你快过来,帮我拉住你嫂子。你看她这个样子,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去田里?” 钱如意这才走过来:“大嫂……”一语未完,鼻子再次一酸。 “怎么这是?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大堂嫂惊的声调都高了许多,一叠声的喊:“老二,你快出来。” 二嫂手里拿着一把没择完的菜,边走边道:“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大嫂哪里顾得和她解释,望着钱如意问道:“和你七嫂吵架了?” 钱如意摇头。 二嫂也看出姑嫂二人的神色不对了。接着问道:“那是谁欺负你们俩了?” 这时,七嫂已经恢复心神,望着大嫂和二嫂:“我听说,小七在外头有人了。” 两位嫂子闻言,都是一震。大嫂怒道:“你听谁胡说八道,我去撕了她的臭嘴。” 七嫂都快急得蹦起来了:“如意都承认了。小七在外头有人了……哇……”她说着,嚎啕大哭着扑进了大嫂的怀中。 两个嫂子面面相觑,并非她们有一隐瞒什么,是她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 二嫂愣怔了一会儿,将手里的菜一把摔在了地上,怒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和她没完。”说完还不解恨,又将脚把那菜踩上几脚。就仿佛那菜是嚼舌根的人一般。 大嫂也跟着帮腔道:“就是,肯定是有人眼红咱们的日子过得好,造谣呢。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的。” 二嫂则已经道:“你跟我说,到底是谁和你说的。” 七嫂被两人说的有些动摇了,因为,从头至尾,她问了,可钱如意并没有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道:“是赵老太婆说的。” “她啊。”二嫂顿时泄了气:“那也算个人么?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你掂量一下也使得,可是从那老太婆嘴里说出来,就只当她是放屁一样。你倒好,给你个针鼻儿你还认真起来了。那人是个正经的人么?” 大嫂也跟着附和:“就是,那赵家就没有一个好人。你也是没心肝的,竟然去听信他们的话。还巴巴的来找我公爹诉说,亏得我公爹不在家,不然肯定给你一顿好骂。” 七嫂越发被两人说的打消了疑虑:“原来是我相差了。” 二嫂似笑非笑道:“不是你想差了。多半是你想汉子,想的迷了心窍了。等你家汉子回来,收拾你一顿就好了。” 七嫂顿时被她说的羞红了脸庞,拉着她道:“你有什么活儿没有,我帮你做。” “那可好。” 眼见二人回了院子,大堂嫂拉住钱如意,压低声音大问道:“你和我说实话,小七的事是不是真的?” 钱如意点头。 大堂嫂皱起了眉头,低喃了一声:“造孽。”转而又叮嘱钱如意:“这事千万不能让你七嫂知道,那几年,你七哥不在家,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九死九生才盼到你七哥回来。这事要是让她知道,她非疯了不可。” 钱如意点头。 大堂嫂这才发现,钱如意和七嫂是两个大人过来的,于是问道:“孩子呢?怎不见你们那俩娃?” 钱如意闷闷道:“接回金山县去了。” 大堂嫂可不是年轻好糊弄的七嫂,她顿时便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俩娃那样小,怎么他们回去了,你们两个却还留在这里?” 钱如意没有吭声。 大堂嫂越发觉得奇怪了:“你和陆先生闹别扭了?” 钱如意张了张口,才发现就算她想说,也不知道怎么和大堂嫂说起。陆子峰和阿青,就算郎有情,妾有意,可也只是在朦胧阶段。 “你不说算了,我自有能问出来的地方。”大堂嫂说着,拉着钱如意进了院子,喊道:“小七媳妇,你出来一下。” 七嫂走出来:“什么事?” 大堂嫂指了指钱如意问道:“如意和陆先生怎么了?” 七嫂其实也隐约察觉到钱如意和陆子峰之间有矛盾,但是又不能确定。因为钱如意和陆子峰真的一句嘴都没吵,和和气气的就分开了。一个留在金山县,一个回了元宝村。 大堂嫂见七嫂和钱如意一个德行,都是张着嘴巴不吭气儿,顿时就急了:“你倒是说啊。” “他俩真的没吵没嚷的。”七嫂如实道:“只是,家里来了兄妹两个,那个妹妹叫阿青的,总是喜欢围着陆先生转。”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堂嫂转头就给了钱如意脑门儿一指头,戳得钱如意浑身都跟着晃悠:“你傻呀。自家的篱笆要是扎严实了,那野狗还能钻进来么?你倒好,遇见这种事,不说修补一下你那破篱笆,反而带着孩子跑回乡下来,连大门都给那野狗敞开了。你是生怕你男人被别的女人抢不走啊。” 钱如意原本心里挺委屈的,闻言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是啊,陆子峰是她碗里的肉,难道任凭谁想要都可以夹一口的?那她钱如意算什么? 想到这里,她学着男人的样子,向着大堂嫂抱拳一躬:“多谢大嫂,一语点醒梦中人。” 大堂嫂指着她骂:“你个死丫头,就能出怪。遇到事情上就昏了头了。亏得你还自己总夸自己聪明。依我看,你就是个自作聪明。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识文断字儿的人,有本事的人,能看上你已经是咱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你个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好歹,和他置气起来。你只管置气,有你哭都没地方哭的时候。” “我错了。” 大堂嫂转而又开始骂七嫂:“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如意的娘家人,要你跟着她就是给她多操心,多长心眼儿的。你倒好,稀里糊涂就记着自己想汉子了。这要是让那猫三狗四的钻了空子,你看小七回来怎么收拾你。 咱们家,因为和陆先生这门亲事,偌大的家都差点儿散了。这才逼迫的他们兄弟们,不得不远远的走开。咱们种的树,要是被别人摘了桃儿,可是亏死咱们了。” 七嫂被骂的不敢抬头,嗫嚅道:“那陆先生又不是树,又不是什么东西。他要怎样,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呸。”大堂嫂啐了一口:“他娶了咱们家闺女,就是咱们家女婿。不然,管他是树,是什么东西呢,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要不是因为这个,他做官咱们也犯不着跟着沾光,他下大狱也犯不着咱们这个遭殃。可现如今,他一举一动都和咱们一根绳上拴着,说转大天,也不能让别人把绳牵走。” 七嫂嘀咕道:“陆先生又成蚂蚱了呗。” 大堂嫂越发的骂起来:“就你话多,多嘴多舌的。怎不见把你顶嘴的本事往正经事上用一用?” 七嫂这才不说话了。 这时,下地的男人们都回来了。 大堂嫂道:“都别愣着了,赶紧吃饭。吃完饭让你大哥把你俩送回去。” 钱如意便有些等不及:“那你们先吃着,我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大堂嫂看她猴急起来的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摆手道:“那你去吧。你不吃我的,还省我两块干粮呢。” 七嫂也道:“那我也回去收拾了。” 姑嫂二人回到茅屋,才说收拾东西,忽听灶下哐当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碰翻在地。七嫂第一个就跑出去看究竟。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蓬头垢面的老太婆,正在灶下,两手抓着锅里的剩饭往嘴里塞。 七嫂顿时叫起来:“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那老太婆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只是拼命的往嘴里塞吃的,显然饿坏了。 钱如意听见七嫂的呼喝,赶出去查看。见状将七嫂拉住道:“反正咱们要走了。还能把剩饭拿去给大伯他们分分不成?让她吃了吧。” 七嫂道:“我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你看看都被她糟践了。以后咱们要是再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什儿可怎么用?” 209、流浪之人 () 钱如意本就容易心软,这时看着那老太婆心里顿时就泛起酸涩来:“七嫂,你不知道。当初我和陆子峰上京的时候,我们两个兜里一文钱盘缠都没有,靠着一路乞讨没饿死。要是没有沿途的好心人,哪里还能有我这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 七嫂道:“我又不是那铁石心肠,不让她吃。只是……”她望着老太婆:“她也太肮脏了一些。” 这时,那老太婆因为吃得太急,被卡住,抻着脖子挥舞着双手四处找水。 钱如意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那老太婆一口气喝完了,喘息了一会儿,这才缓过来,将瓢递还给钱如意,沙哑的嗓音说道:“谢谢。” 钱如意回到:“不用客气。” 那老太婆望着钱如意:“你们说要走了?要走去哪里?” 七嫂闻言就老大的不乐意起来:“你这人吃饱喝足了就赶紧走,怎么还问起我们的家事来了?” 那老太婆道:“实不相瞒,我是个流浪之人。漂泊的太累了,想要这个地方歇歇脚。好巧不巧就走到你们家里来,这也是缘分不是。” 七嫂大概听出来了:“你还不想走了?想要住在我们家怎么着?” 老太婆点头。 七嫂顿时愤怒起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吃了我们的,喝了我们的,还想霸占我们的房子吗?你快些走了,不然我可要把你赶出去了。” 老太婆目光微微一闪:“我又不白住你们的,权当我租的还不行么?”说着,将肮脏的袖子一抖,从里头摸出一片金叶子来。 话说这种东西民间可不常见,故而七嫂根本就不认识。她只管摆着双手道:“我们也不要你的东西,也不要你的钱财。你只管走了就是。” 老太婆显然也不耐烦起来:“我今日虽然落魄了,可是这金叶子,卖下你的破房子也足够了。劝你不要不知好歹,看我年老就欺负我。” 七嫂还要和她争吵。钱如意一把拉住了她:“算了,算了。咱们今日离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当请这位婆婆帮咱们看家的罢了。” 七嫂道:“穷价值万贯。咱们家虽然穷,却是咱们立身的根本。如果让别人占了,以后咱们要回来的时候,要往哪里走?” 老太婆听了,似乎颇有感触:“这样吧,我虽住在这里,但是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便走了。或者,咱们都是女人,挤一挤也使得。这屋子再小,难道还容不下我一个流浪之人么?” 七嫂道:“凭什么我们家,就要容下你?” “凭这个够不够?” 话音未落,也不见那老太婆如何动手,钱如意和七嫂只觉得眼前一花,崩的一声轻响。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去,只见一把短匕颤巍巍钉在灶房的门框上。 七嫂被吓的‘哎呀’一声,两腿一软差点儿没跌坐在地上。 那老太婆冷哼一声:“没见识的东西。” 七嫂颤抖着,不敢再多言。 钱如意向着那老太婆福身一礼:“老人家,咱们萍水相逢,无怨无仇。您要是愿意在这里住着,只管住着。只是不要惊扰了乡邻才好。” 那老太婆上下打量着钱如意:“你这丫头的胆气倒好,也随和。不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我答应你,只管好好的在这里住着,绝不惊扰你的乡邻。” 钱如意又向着那老太婆一礼:“我们还要收拾东西去,您自便。” 老太婆摆手道:“自管去,不用管我。” 钱如意拉着七嫂,走出灶房。 七嫂悄声道:“如意,那老婆子不能是土匪吧?”实在是最近这一半年,金山县不太平,由不得七嫂不多虑。 不想那老太婆看着年纪虽大,但是耳力却很好。早已将七嫂的话听在耳力,扬声道:“我不是土匪,却是土匪的祖宗。” 七嫂吓的,扑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将那灶房内站着的老太婆乐的哈哈大笑。 钱如意安慰七嫂:“你想多了。你见过女人家家的做土匪么?” 七嫂闻言,觉得有道理。才说稍稍放心一些,就听灶房里那老太婆道:“我见过。女人要是做了土匪,那可比男人厉害的多。” 才说稍稍松口气的七嫂,顿时又被这话给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就钱如意那小身板,根本就扶不起比她高了快一头的七嫂,顿时又气又急,冲着灶房里低吼道:“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那老太婆笑道:“她自己胆小,可不关我的事。” 钱如意道:“你要是不拿话吓唬她,她能这样吗?” 老太婆依旧笑着:“我讲的可是实话。”她说完,不再理会钱如意,而是去忙着刷锅烧水了。 钱如意好不容易才把七嫂扶起来,在院子里做了。她自去收拾东西。正收拾着,那婆子走进屋子:“丫头,给我找两件干净的衣裳替换。” 钱如意顺手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扔过去。 那婆子抖开一看,顿时又笑了:“你给我一件小孩儿的衣裳做什么?” 钱如意顿时有些不高兴了:“那是我的衣服。” 老太婆道:“你不看看你自己才多大?” 钱如意又翻捡了一翻,找出两件七嫂的衣裳。 那老太婆摇头:“太乍了。” 话说这老太婆,老则老矣,可是身材健壮,比在寻常妇人跟前,都要高出许多去。钱如意和七嫂的衣裳确实装不下她。 钱如意道:“只有这些,别的没有了。” 那老太婆也是无奈:“那就这样,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拿着七嫂的衣服走了。 等钱如意收拾好两个包袱,走出来看七嫂的状况的时候,顿时有些傻眼。院子里,一个身材健壮的老妇人,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正在拿水泼院子。七嫂则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妇人干活儿。 话说那妇人这时候洗漱干净,露出真容来。不独她的身高要比寻常妇人高一些,就连那眉眼都比寻常妇人刚毅。尤其是那眉角眼梢,隐约间,竟然有几分只有行伍之人才会有的肃穆萧杀之气。 有这样气质的人,迄今为止钱如意就见过两个,一个是北定候周正,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老妇人了。 “丫头,你总盯着我看干什么?”那妇人察觉到钱如意惊诧的眼神,转头望了过来,目中神色,堂堂正正,大大方方。 钱如意道:“我在猜您的身份。” “我有什么身份?”那老妇人一笑。她虽然落魄,但似乎非常爱笑:“我就是个孤魂野鬼。” “啊呀……”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惊惧的七嫂,又被这句话给吓得惊跳起来。 那妇人有些无奈的望着她:“我说这个丫头,你是纸糊的么,怎么这样的没胆色,动不动就要一惊一乍,你再这样,我都要被你给吓着了。” 七嫂闻言,顿时讪讪起来。因为她这时也反应过来,那老妇人说她自己是孤魂野鬼,不过是开玩笑的。要真的是孤魂野鬼,这青天白日的也不可能显形啊。 这时,大堂哥赶着板车来到门前,隔着篱笆墙问道:“如意,你们收拾好了没有?” 钱如意应了一声:“收拾好了。” 大堂哥就走进来帮钱如意拿东西,一眼看见院子里陌生的老妇人,下意识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们家里?” 那老妇人笑道:“我是新来看房子的。” “我怎么不知道?” 七嫂见了大堂哥,心里有底气了许多,将那老妇人的来历说了。 乡下人都朴实,大堂哥见那婆子一脸的正气,不像是邪门歪道的人,于是便道:“这屋子是我五叔的,他们两口子不在家。我妹妹又是出了门子的,也不常住。你要住着也行。可是有一条,我们家的人要住的时候,你该搬走就得搬走。” 那老妇人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钱如意和七嫂上了板车。那老妇人跟出柴门,目送她们离去,一瞬间,钱如意的眼睛一花,仿佛看见了奶奶的身影。 她连忙垂下头,不敢再多想,生恐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如今的经略司两旁,已经不复往日的萧条。光是老贤王带来的就有万把人,后头又来了卫善从玉匣关借来的三万人马。比整个金山县城原来的人还多。 这些人,人吃马嚼的,每日都是不小的开支。他们又不务农桑,靠买卖。经略司周围的买卖作坊,在这一两年间仿佛雨后春笋一般往外冒。如果不是住在这里人,不用隔的时间太久,就算是隔上三年没有来这里行走,都会认不出这里原来的样子的。 大堂哥赶着板车从经略司门前的大街上走过,沿途也忍不住感叹:“头两年你们才回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个荒树林子,你看看现在,都不敢认了。” 钱如意心里也感慨万千:“是啊。”这时别提多感谢大堂嫂给她那当头一喝了。想她和陆子峰走到今天,容易吗?枉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没怎么样呢,就那样轻易的把陆子峰给让出去了。 “娘……”笨笨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老贤王夫妇正领着俩孩子在街边闲溜达呢。 大堂哥连忙停了板车。 笨笨跑过来,望着他唤了一声:“大舅。”又像模像样的给他行礼。 大堂哥笑道:“这读书人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丫丫也学着笨笨的样子向大堂哥行礼:“大伯。” 大堂哥笑的合不拢嘴:“我们丫丫也是好孩子。” 这时,老贤王夫妇也走了过来。 大堂哥和钱如意又连忙向两位老人行礼问好。 话说老贤王的身份,在京城那可是一等一的尊贵。可也许是这位老贤王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在大堂哥心目中,他们老夫妇和隔壁家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你像那葛家,平日里也是穿金戴银的人家,钱家人也并没有因此就觉得葛家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人家。那葛家为人处事,也平常的很,并不会因为自己家里富裕一些,就敢横行乡里的。 这也许就是乡下人的好处,总是能很自然的将不平凡的人和事,变成平凡的。这也是乡下人的短处,无知者无畏啊。 老太妃看见钱如意,问道:“你不是说要替你奶奶守七么?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大堂哥道:“家里有孩子,她男人又忙。等到了那天,我再来接她们娘儿俩回去,也不碍着什么。总不能让陆先生一个大男人在家里带孩子,那像什么话。” 老太妃便笑了起来:“你们家的人啊,都是情理人。子峰那孩子,能娶到如意,可是他的福气。” 钱如意听见这话,便冷笑:“人家可不见得这样想。” 老太妃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大堂哥将钱如意送到了地方,便转回头往四伯家里去了。因为钱如意和陆子峰现在住在经略司衙门的跨院里,他自忖是个平民百姓,出入那官家的衙门,总归是不妥当。不光是大堂哥,钱如意这边,除非有事,不然就算来看钱如意,也是都不会留宿的。 今日天色已晚。这一带闹土匪又不太平,大堂哥自然是不会冒险走夜路赶回村里的。他去四伯家里就是去借宿。等到天亮再回去。 随侍老太妃的侍女,接过钱如意的行礼先送回去。钱如意和七嫂,就各自拉着一个孩子,陪着老贤王慢悠悠的往回走。那土匪神出鬼没的,各处都人心惶惶,因为经略司附近驻扎着三万大军,所以,以往荒凉的这个地方,这时却俨然成了百姓心目中福地。那有钱人家,无比争相在这里买地建宅。那没钱的人家绞尽脑汁也要在这里挤出一个立足之地来。以至于,这里虽然成了金山县最热闹的地方,同时也成了纠纷不断的是非之地。 因为陆子峰现在替着金山知县这个官职,本来就毫无作为的卫善,正好理所应当的把手底下的事物都扣到陆子峰头上。遇见这样一个师父,陆子峰也是有苦说不出的。所以,说陆子峰很忙,这一点钱如意毫不怀疑。 一行人正走着,前头忽然围了一群人,内中吵吵闹闹的。 钱如意不爱看热闹,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她肯定就绕道过去了。可是,老贤王爱热闹啊。这老爷子就是个闲不住的,没事还想找点儿事情来做的。看见有热闹,断没有错过的道理。 只见他老人家三两下就拨开人群,给他自己和跟着的女娘们拨拉开一条道路。 210、放弃 () 钱如意个子矮,就算这样,她站在老贤王和老太妃身后,也什么都看不见。忽听前头有人气愤道:“陆大人,你可要替小的做主啊。小的辛辛苦苦卖油得来的几文钱,还没有来得及给柜上交账,就被这厮偷了。要是这钱要不回来,小的肯定会被掌柜的打死的。” 钱如意听见‘陆大人’这三个字,眼皮不由一跳,从人缝里往里瞧。只见陆子峰穿着他那身县令的绿袍子,头上带着蛾子翅儿的乌纱帽正站在人圈里。在他身边站着的,正是灵巧天成的阿青。 钱如意看见这两人站在一起,心里顿时便打翻了醋坛子,要多酸有多酸。 却听陆子峰沙哑这嗓子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另一个人道:“小的是种地的。” 陆子峰又问:“那你之前都做过什么?” 那人回答的十分伶俐:“小的原本想买个锄头的,可是没有遇见可心的,其余并没有做什么。” “嗯。”陆子峰支应了一声。 以钱如意对陆子峰的了解,他现在应该很累,而且似乎有些上火。因为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还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可惜别人并没有察觉,或者察觉了也不在乎。 陆子峰转过头吩咐阿青:“去拿干净的盆,打一盆干净的水来。” 阿青正要去,旁边看热闹的小贩道:“旁边茶水铺子里尽有。我去端一盆来。”所以说,古往今来,最不缺热心好事的人。 片刻功夫,那小贩就端着一盆干净的水快步走来。后边还跟着来看热闹的茶水铺老板。 陆子峰望着那‘种地的’:“把钱扔水里。” 那‘种地的’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陆子峰将那水盆晃了晃,抬头指着那‘种地的’:“抓起来。” 那‘种地的’大呼:“冤枉啊。我又不是贼,怎么不由分说就抓人。” 陆子峰道:“从来没有蟊贼把字写在脸上的。” 那‘种地的’梗着脖子:“我不服。” 陆子峰指着那水盆:“你自己来看看,这水面上飘着的是什么?” “那不就是一盆水么?” 卖油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油,水面上飘的是油。我卖油,手上肯定会沾上油,用手拿钱,钱上自然也会沾上油。钱放在清水里,上头的油就飘起来了。看吧,看吧,大伙儿看吧,我没有说谎。这钱就是我的,这个人就是小偷,他偷我的钱。” 卖油的这样一解说,大家立刻便恍然过来。那小偷也哑口无言。 陆子峰这时,身边没有带什么人,也就阿青一个。让她去捉那小偷,显然并不合适。于是向着围观的众人道:“劳烦大家伙儿,把这个人押到县衙去。” 有人道:“经略司就在前头,何必再麻烦往县衙门去。就押解到经略司去吧。” 陆子峰显然很累,闻言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诸位了。” 那小偷霍然变色,见众人来捉他,他抽个空档,闪身就跑。 阿青大喝一声:“哪里走。”一个箭步追了过去,翻身一个鞭腿就将那小偷撂翻在地。人群里寂静了片刻,紧跟着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那小偷跌在地上,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向前跑。阿青抬腿又是一脚,踹在他的后背上,顺势就将他踏在了地上。那小偷反手向阿青的脚踝打去。 阿青连忙收脚躲过。 那小偷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手中赫然握着一片薄薄的刀刃。刚才要不是阿青躲闪的快,定然会被这刀刃所伤。 阿青正要赶上去和那小偷撕斗。却见那小偷另一只手一翻,掌中赫然出现了三只飞镖,低喝一声:“别动。不然我这镖飞出去,伤着了人可别怪我。” “阿青……”陆子峰喊住了阿青。阿青不予理会,但是陆子峰却不能不理会。这时候,街上到处都看热闹的百姓。那飞镖打出来,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钱如意看见那飞镖,心里也早已咯噔一声。这个人她没认出来,这飞镖她却认出来了。上次元宝村闹匪,大伯母和很多村民都是死在这样的飞镖之下。就连她,都中了一镖。 她下意识就低呼了一声:“土匪。” 老贤王没有听清楚:“什么?” 钱如意道:“土匪,那个小偷是土匪假扮的。” 老贤王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我就看那小子不地道,是个练家子。”说着,他向着挤在另一侧的赵无名使了个眼色。赵无名会意,转身出了人群走了。 这时,那小偷已经捏着三支飞镖,慢慢退出了人群。 见没有人赶上来,他腾身一跃,上了路边的树梢,向着陆子峰道:“陆大人,不是在下不给你面子,不肯随你去衙门里走一遭。实在是,在下也惜命啊。”话音未落,他忽然扬手将那三支飞镖打了出来,直奔陆子峰上中下三路。 钱如意惊叫一声:“躲开。”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老贤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下一刻,惊魂未定的钱如意才发现,老贤王不知怎的,站在了陆子峰身前,那三支飞镖,正夹在他的两掌手指之间。 钱如意兀自惊骇的回不过神来。 那小偷见状,不敢停留,腾身越向另一棵树木,又几个跳跃,便走的不见了踪影。 钱如意跑过去,望着老贤王:“您老没事吧?” 老贤王反手将那三支飞镖把玩在手中,不屑道:“区区小贼,老夫还不放在眼里。” 这时,陆子峰才发现钱如意。他望了钱如意一眼,欲言又止。 钱如意见他没事,便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 一行人回经略司衙门去。 笨笨多日没见陆子峰了,一路缠着他说话。 陆子峰有些心不在焉的支应着。钱如意知道他肯定很累,但依旧对于他那明显应付的语气、神态感到万分不满。 七嫂一回到院子就开始忙碌着去煮饭。她就这样,似乎煮饭、洗衣、养娃是她生活的部一般。她的眼神不大好,精细的针线活儿做不了,但是有空闲的时候,还要找出些不太精细的针线活儿来做。总是一天天的闲不住。 钱如意就拢了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耍。 两个孩子正是爱动的时候,如何在屋里能闷得住呢?没一会儿功夫,就都跑出去缠着七嫂去了。 陆子峰走进来,在钱如意身边坐下,却不说话。 他不说话,钱如意就当她是空气。 两人坐了许久,钱如意正有些忍不住,忽然听见打鼾的声音,转头一看,陆子峰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在椅子里睡着了。几日没见,这货不知道憔悴了多少。似乎连额头上的皱纹都要出来了。 屋里光线暗淡,钱如意少不得将眼睛望他脸上凑了凑,猛然间发现,陆子峰的发间多了几丝银白。钱如意以为自己看花眼了。陆子峰今年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可能生了白发呢? 她起身点燃了烛火,散开陆子峰的发髻,伸手拨拉了一下,这才发现,陆子峰头上的白发还不少呢。要说他这白发是被钱如意给气出来的,钱如意可不相信。可要说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钱如意也有些落意不过。 她轻叹了一声,那颗茫然的心又增添了几许无奈。 陆子峰大约是被她的叹息声惊醒,睁开眼睛来,迷蒙着双目四处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身旁的钱如意身上:“几时了?” 钱如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天刚黑。” 陆子峰将身重新靠回椅子里,淡淡的应了一声:“哦……” 钱如意道:“别睡了,七嫂做好饭了。” “嗯。”陆子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强自睁开眼睛。 钱如意去灶下帮七嫂去端饭,布置碗筷。又去唤阿青和小白来吃饭。这时才发现胡大郎不在,顺口问了一句:“胡大郎还没有回来么?” 陆子峰点头,胡乱的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筷:“你们慢慢吃,我得去好好睡一觉。这几天太累了。” 钱如意点了点头。 七嫂看着这夫妻二人,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俩人闹别扭的时候闹的悄无声息,如今这般,到底是和好了呢,还是没和好? 吃完饭,钱如意又帮七嫂收拾了碗筷,给孩子们洗了脚,打发俩娃睡了,还和七嫂聊了一会儿天。这才回屋去。 她原本以为,陆子峰这会儿肯定已经睡的沉了。谁知她回到屋里的时候,陆子峰正披着一件外衣,依靠着床头看书。看见钱如意走进来,他将书放在枕边,往床里头挪了挪。 钱如意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我想明白了。” “什么?”陆子峰掀起眼皮望着她,话说他生的很好,此时带着些许疲惫的神态,这般看过来,那长长的睫毛仿佛两把小刷子一般,轻易就扫过人心,令人心神忍不住一阵荡漾。 钱如意却越发的心酸起来,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眼睛:“我是个不中用的,你再找一个能替我分担一些,想来也是好事。” 陆子峰瞬间便更加疲惫起来:“我累了。”说着就躺了下去。 钱如意依旧站在床前:“我是认真的。” 陆子峰翻个身,扔给她一个后脊梁。 钱如意再接再厉:“那你是不喜欢阿青么?” 陆子峰有些忍无可忍:“我要是说喜欢呢?” 钱如意道:“那我便替你张罗起来。” 陆子峰猛然坐起身:“如意,你和我说实话,咱们夫妻那样艰难的走过来。你心里就对我没有一点儿感情么?” 钱如意本就心酸,闻言差点儿泪崩:“你说这话,可是诛心。我如果真的不在乎,大可一走了之。别说天下这么大,就是在这金山县里,你我若是不愿相见,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又何必巴巴的跑回来?” 陆子峰道:“那你怎么不肯信我?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陈世美一样,无情无义的人么?” 钱如意不答反问:“你敢说,你从未在我之外,动过别的心思么?” 陆子峰哑然。 钱如意道:“所以,你又何必这样呢?你喜欢,你也需要,我成,这还不行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陆子峰伸手去抱钱如意。 钱如意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你要是想好了,我明日就去和小白提亲。” 陆子峰的手,捉了一个空,心里顿时就仿佛缺了一块,非常的难受:“我不要,我谁都不要。” 钱如意正色道:“你不用这样。真的。” 陆子峰用双手蒙住脸庞:“你不要再说了。你不在,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这要是还不够。你便拿把刀来,将我杀了吧。这样,我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钱如意再也绷不住,目中蕴起了泪意:“我知你苦,知你累。所以才不忍心令你为难。我身体孱弱,注定无法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在将来的哪个紧要关头,还会成为你的掣肘。因此才狠下心肠,试着让自己退一步。” “……”陆子峰无语,因为两人彼此太过了解,他十分明白钱如意说的是事实。 钱如意转身欲走。 陆子峰道:“你要因为将来的不确定,现在就抛弃我么?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我何其无辜?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啊。” “我不是圣人。相反我还很小心眼儿。只要我一想到,将来会有别的女人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就难受,无论如何过不去那个坎。你就当,放过我吧。”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陆子峰的话里,忽然间充满了凄凉之意,他重复的低喃着:“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正好给自己找了一个远离我的理由,而后堂而皇之的将我推的远远的。如意,你自己说,我冷了,饿了,累了,伤了,你真的在乎么?” “你呢?”钱如意反问。 简短的两个字,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陆子峰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罢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前程,什么黎民,我什么都不要了。” 钱如意竟然感觉到心痛的滋味,她解释道:“你不用这样的,真的。你会是一个好官,你将是黎民之福。” 陆子峰摆手道:“不管了。我自幼孤苦,天下也好,黎民也罢,谁都不曾赋予我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人,来牺牲我毕生的幸福?” 钱如意有些发急起来:“你真的不用这样,轻易就放弃自己的抱负。如果这样,我会愧疚终生的。” 211、上当 () 陆子峰道:“我意已决。”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钱如意望着他:“多少人想要还求不来的,你有那样的才能,又那样的抱负,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呢?” “为了我自己。”他双眸定定的望着钱如意:“谁让我娶了一个不爱我的老婆。从来不会心疼我,只想着把我往外头推。我自己再不心疼我自己一些,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钱如意大呼冤枉:“我明明是在成你啊。” “那你问过我自己愿意了吗?” 钱如意顿时有些讪讪:“我问了,你闪烁其词,必定是你自己愿意了的。毕竟,天底下的男人,又有哪个不是喜欢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呢?你又不是圣人,不愿意才怪。”她说着,语气中不觉带起了醋意。 陆子峰顿时委屈起来:“你又懂了?该懂的事情你不懂,不该懂的事情,你倒是比谁都想的透彻。我是男人没错,男人是容易管不住自己这也没错。可是,你是干什么的?难道娶个老婆回来,就是为了摆着看的吗?要是我被别的女人那……什么了。你不管我还要在一旁鼓掌喝彩不成?” 钱如意纳闷儿起来:“你自己做那没**子的肮脏事,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你没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不怪你怪谁?” 钱如意这狗脾气,顿时就上来,撸袖子道:“陆子峰,你是猪八戒他二大爷,倒打一耙是不是?” “你抛弃我,还想要打我么?”陆子峰睁着一双疲惫的,委屈的,甚至还有些愤怒的眼睛瞪着钱如意。但是,大约是因为他太累了,虽然已经在努力瞪眼睛了,可是没什么威慑力,相反还看着可怜兮兮的。 钱如意本来就心软,见状忿忿的将被子提起来扔到他头上:“睡你的觉吧,废话多。”她扔完被子,忽然发现陆子峰不动了。她顿时吃了一惊,又连忙将被子扒开。这才发现陆子峰闭着双眼,脸色非常难看。她伸手试了试陆子峰的鼻息。其实,这种试鼻息的办法真的不好用,反正钱如意没试出来。她有连忙爬在陆子峰的胸膛上听心跳。生怕陆子峰劳累过度再猝死了。 还好,陆子峰的心跳还是挺正常的。钱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盘膝坐在陆子峰身边,盯着他看了许久,脑子里反复回荡这大堂嫂和陆子峰刚刚说的话。 想的次数多了,她忽然觉得陆子峰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就像大堂嫂说的,篱笆扎的严,野狗才钻不进。陆子峰是她男人,她钱如意的男人,哪个女人觊觎一下试试? 这才符合她从小到大一惯的作风对不对?贤妻良母的形象,注定这辈子和她无缘。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陆子峰已经出门了。她坐在床上想了半天,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要陆子峰淡泊名利,那是根本就不用说的事。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淡泊的人。可要让他放下抱负,那简直就是做梦。陆子峰那种犟,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就算他想改变,估计都身不由己。 昨天晚上才说的好好的,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气的钱如意狠狠捶了一下床板。床板没事,震得她手生疼。她从床上跳下来,喊道:“七嫂……” 七嫂从外头进来:“怎么了?” 钱如意道:“你帮我找个篮子,装上些饭菜,我要去县衙给陆子峰送饭。” 七嫂闻言,顿时高兴的喜笑颜开,连连称赞道:“这就对了嘛。自己的男人总要自己心疼才对。你要是不心疼他,少不得被那狐狸精们惦记。” 钱如意点头:“你说的对。” 七嫂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准备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钱如意就挎着篮子走在了经略司门前的崭新的大街上。她是从跨院的角门出来的,须得绕着经略司的围墙走少半圈,才能走到经略司前头的大门前。虽然这一带因为老贤王和那三万大军的缘故,飞快的发展了起来。但是,衙门口偌大的地方,还是被老百姓在有意无意间留了出来。 钱如意才走到,沿着空地边缘踩出来的大路上,鼻端就嗅到一股子血腥气。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经略司门前的那棵老树。这一看,才发现那树上赫然悬挂着一颗人头。 远远的还有几个百姓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钱如意心里发惊,不敢过多停留,赶紧加快了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但是耳朵里还是听来三言两语。 “那不是昨日在街上偷钱的小偷么?” “谁说不是。” “当时不是被他跑掉了吗?怎么脑袋被挂在这里?” “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这经略司里的大老爷,那可是属阎王的。谁要是敢冒犯了他老人家的尊威,还能有跑?” “是吗?” “是吗?你把那个吗字去掉。前段时间,土匪闹的正厉害的时候。咱们县令抓了百十号土匪,押解在经略司的衙门前,请卫大人定夺。卫大人二话没说,就给他们都咔嚓了。” “该……” 钱如意听在耳中,下意识的浑身打个哆嗦。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天陆子峰神情怪异,动辄呕吐不止了。多半是他亲眼目睹了那百十多人被斩杀的情景。 继而,她又想起那老树下头,被沙土掩盖的血迹来。不用说,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可是,要说这事是卫善干的,钱如意是不信的。卫善自出任经略司的正堂主事,就没干什么正经事。好不容易去玉匣关借兵,还捎带借来一个副经略使。 也就是那副经略使是个短命鬼,但凡那副经略使命硬一些,这时候,八成整个经略司都已经姓了周了。 卫善做不了这种事,陆子峰更加做不了,看他吐得天翻地覆的样子,就不是个能下得了杀手的人。况且是百十余未曾过堂,尚未定罪的土匪。他更加不会贸然的斩杀他们。 那当时经略司里,唯一会做这件事,能做这件事的人,非老贤王莫属了。 想到这里,钱如意下意识的又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就在回想,自己有没有惹老贤王不痛快的地方。这老爷子太可怕了。简直杀人不眨眼啊。 不过话说回来,老贤王是打着听书消遣的旗号来的。虽然他霸占着经略司,就连正堂主事的卫善,都不得不一天来回的奔波上差。但在外头人看来,尤其是老百姓心目中,但凡经略司里出来的号令,那毋庸置疑,就是卫善的命令。 因此,老贤王杀人,卫善却背了杀神的名头。 卫善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样反应。 钱如意挎着篮子急匆匆往前走。县衙距离经略司大约有个一里多地儿。钱如意腿短气弱走得慢,走到县衙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晌午了。 衙门口当差的衙役根本就不认识她。自然是不能让她进去。又费了好大一番周折,钱如意才得以提着篮子进了后衙。这个时候,已经正午了。 陆子峰看见她,先是惊讶万分,又看见她提来的饭菜,顿时就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我在衙门里,又不是没有吃的?” 钱如意一本正经道:“你为了咱们这个家,牺牲那么多。我自然也要做些什么才行。” 她将那后衙的屋子各个转了一圈。其实,这后衙也就和经略司他们现在居住的跨院差不多大,只是在县衙里,这里是居住的主宅,两侧多了东西两个花厅。 陆子峰身边除了小白和阿青这两个半路冒出来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亲近可以使唤的人。钱如意察觉出来:“你如今公务繁忙,总是一个人连个跑腿的都没有,很是不方便。不如将我七哥叫回来吧?” 陆子峰不解:“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钱如意不想多说。 陆子峰道:“我自然是非常愿意的,七哥是自己人,别人总归是不能比的。” 钱如意道:“只要你愿意就成了。你写一封信去,让他回来吧。” 陆子峰想了想:“也好。” “可惜胡大不在,不然来去还快一些。” 陆子峰看看左右无人,酸道:“你总提起他,我心里不高兴。” 钱如意看了他一眼:“我想要提起谁的时候,就明明白白的说,那个像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陆子峰白了她一眼,接着吃饭。钱如意等他吃完,收拾了篮子,又叮嘱道:“你可不要忘了给七哥写信。” 陆子峰点头:“我知道了。” 钱如意这才提着篮子出了县衙,信步在街上走着。 “老板,给来几个馒头。”一个外地口音传入钱如意的耳鼓。她下意识向那边望去。最近一年多,金山县的外地人很多。有来做生意的,也有一无所有来讨生活的。 那人大约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下里只是匆匆一瞥而过,谁都没有当回事。 钱如意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忽然从县衙方向传来。钱如意下意识的转头。只见街上三三两两的人都向县衙方向涌去。话说钱如意还没有见过陆子峰坐堂的样子。她转身又往回走去。 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正两手挥舞着,抡着鼓槌,似乎用尽浑身的力气狠命的砸那鸣冤鼓。 第一眼,钱如意只觉得那妇人很是眼熟,待仔细一看:“这……” 这妇人是谁啊? 那个给葛世文生下老来子的那个丫头,后来抬成了妾的那个。叫什么名字,钱如意想不起来了。葛世文那个老来子新近死了,这个钱如意是知道的。可是不知道他这个小妾怎么就成了这样,又为什么跑到县衙前来敲鸣冤鼓。 鸣冤鼓一响,那怕县令正上一半的茅厕,也得赶快擦了屁股来升堂。这是古往今来,朝廷立下的规矩。陆子峰如今替着县令的职务呢,他那个秉正的性子,自然是更加不会怠慢。 衙门里头升起堂来,那小妾将手中的鼓槌一扔,连扑带跌就往里头冲。外头那些百姓们,跟着拥簇到大堂外去围观。 只见那小妾扑跌在大堂上:“青天大老爷,你要为民妇那枉死的孩儿申冤,为民妇做主啊。”说着一头磕在地上,顿时就在地上印出一个血印子。三个响头磕完,额头上的鲜血,流的满脸都是。她原本就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这时看去哪里还有人样子,就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凄厉悲惨。 陆子峰并没有认出她来,因此将惊堂木一拍,颇有几分架势的问道:“那妇人,你姓甚名谁,因何事击鼓,又状告何人?你且细细道来。” 那妇人抬起头,又喊了一声:“大人……”嗓音一哑,垂下泪来,血于泪混在一起,形容更加的凄惨:“民妇葛王氏,家主城外三十里葛家庄,丈夫叫葛世文,便是金山县前一任的县令。” “……”陆子峰一怔,细细看去。看了半天也没认出她是哪个?于是将惊堂木一拍:“一派胡言。葛家大爷只有一妻一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附和:“是啊,葛大人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 那妇人发急起来,将披散的头发撸起,露出自己肮脏的五官来,向着陆子峰,几乎用尽身的力气嘶吼:“我真的是葛世文的小老婆。” 这丫头在陆家住过,之前披头散发陆子峰没认出来她,这时她露出了五官,虽然依旧满脸血丝呼啦,看着甚是可怖,但勉强还是能认出来是谁的。 陆子峰惊道:“你怎么来击鼓了?” 那妇人见问,顿时便嚎哭起来:“大人呐,你可要为我儿申冤呐。我儿被那黑心烂肺的女人给害死了……” “谁死了?”陆子峰显然还不知道葛世文的老来子死了。这件事对于葛世文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毕竟只是个小儿夭折了,自然是不会对外说太多的。 那妇人已经哭倒在地上:“是郑氏那个毒妇,她杀了我的儿子。求青天大老爷,替我们母子做主啊。” 212、我帮你 () 葛世文的继妻就姓郑,是金山县学监的小女儿。葛世文前脚中了秀才,后脚死了老婆孩儿,便娶了郑学监的这个小女儿做填房。这个郑氏,钱如意就见过一面,看着是个厉害的人物,成亲这么多年,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是,要说她杀死葛世文的小儿子,钱如意也不大信。因为郑氏无子,就算葛世文这个老来子是小妾所生,那也得叫她一声嫡母。她实在犯不着杀了这个孩子。 可是,看堂上那妇人惨绝的样子,又不像是信口开河。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挤开人群径直跑进了大堂,一把扯住那哭倒的妇人,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我回去。”说着,拖着那妇人就要走。 这可是县太爷的大堂啊。 只见陆子峰将那惊堂木啪的一甩,两边的衙役一声喝,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威武……” 那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陆子峰等着一双明眸,鄙视着那老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要是说清楚了也还罢了,要是说不清楚,我治你个咆哮公堂。” 那老头一看就是没见识那种小民,闻言早就吓的浑身筛糠一样,结结巴巴道:“这个是我闺女……原来是给……给葛家大爷做丫头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给葛家大爷生了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葛家大爷待我们家都很好。可是,我们家没福气,福不住那还爱。又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孩子前几天得个急病就死了。 我闺女听见这个消息,就疯了。你说她哪里来的胆子,在葛家又吵又骂的?葛家大爷仁善,不忍心为难她,就让我把她领回家里看顾。这不,一没留神,就叫她跑了出来。还来到这大堂上。” 那老儿一边叙说着,一边头上的冷汗就一层一层往外冒。 陆子峰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说的假话。再看那妇人,披头散发,厮闹泼赖确实也不像是正常人。于是便要退堂。 却听那妇人嚎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不能退堂啊。我没疯。我是装的。我要是不装成这样,早就被那郑氏给害了。我是逼不得已啊。” 那老儿闻言,急忙辩驳道:“她是疯了的。她连我和她娘,她兄弟都认不得了的。怎么能不是疯了呢?大人,您要是不信,可以去小老儿家里附近访一访。我这个疯女子,自打接回家里,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还要杀了她兄弟、侄子。这都是有街坊邻居见证的。” 那妇人闻言,悲愤不已,就在大堂上陡然站起了身子,指着那老儿,形容凄厉似鬼:“你还有脸说是我爹?还有脸说那是我兄弟?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但凡有一口气,都和你们没完。这辈子,咱不死不休。” 那老儿见状,向上头陆子峰道:“大人,您看吧。这可不是疯了么?哪有好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那妇人嘶吼道:“我就算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的。我是嫁不出去吗?你们十两银子把我卖到葛家去?卖了也就卖了吧。我生了儿子,在葛家得了脸面,你自己说,你们这一二年,从大爷手里扣索了多少好处去? 你们既得了葛家的好处,但凡有三分良心,就不该眼看着葛家的孩子蒙冤无动于衷。你说我在你们家里喊打喊杀。我若是不喊打喊杀,早被你们一家灭口了。不用说了,你们定然也是那郑氏的同谋。”她控诉着,转过头了直直的跪倒在陆子峰的案前,当真是字字血泪:“民妇恳请大人,将这老儿一并捉了,给我那死去的孩儿申冤雪恨。” 那老儿闻言,早就愤怒起来,也不管还在大堂之上,劈手就要打那妇人。被旁边的衙役一喝,又吓得缩回手去。望着陆子峰连连磕头:“大老爷啊,您可不能听这个疯婆子胡言乱语。葛家大爷和大奶奶都是好人。是我们没福气,福不住那孩子。” 陆子峰抬手招呼来身边的班头,低语了几声。那班头连忙去了。 这时已经是午后,眼下这案子,想要调查清楚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行的。陆子峰吩咐完班头,抬头望向那妇人:“你写一个状子来,先押在衙门这里。” 这就是说,这个案子,县衙接了。要是没有状纸,回头陆子峰费劲扒拉查了半天,原告要是来个不言不语不承认告过状了,或者中间出点儿别的事,死无对证什么的。真到了那个时候,陆子峰这个县令可就被动成笑话了。毕竟,没有状纸,他就没有原告来告状的凭证。 告状写状子,这是再正常不过是的事情,可是,那妇人却愣住了。许久匍匐在地上道:“回禀大人,民妇不会写字。” 这让陆子峰说什么? 那妇人见状,跪转身来,望着大堂外围观的人们,叩头道:“哪位乡亲肯替小女子写诉状,等这件事了,小女子倘若还有命在,定然为他当牛做马,报他恩德。” 大堂外寂静一片,许久都没有人应声。 一则,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看热闹的人里头,识文断字儿的人并不多。二则,这妇人状告的是葛家的大奶奶郑氏。郑氏的父亲是金山县的学监,但凡金山县的学子,无不出自他门下。 三则,这是葛家的家事。不管结局如何,对于葛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葛世文现在虽然丁忧在家,但是谁能说准了,他出孝之后就不会官复原职了呢?到了那时,替他这个小妾写状子的人,怕是要有麻烦。 诸上所述,围观的人们,就算有会写字的,都没人愿意替她出这个头。 那妇人见状,顿时又哭泣起来,虽然不像之前那般竭力嚎啕,却分外的令人酸楚。那绝望之意,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众人眼前一寸寸零落成灰一般。 “我帮你……”突兀的一个声音响起。 围观的众人,连同大堂上的陆子峰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那个出声的女子。那是一个矮个子,生的玲珑有致的小女子。短眉毛,大眼睛,挺鼻梁,薄嘴唇,肤色白净细腻。虽然布衣荆钗,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她就那样姿态飒然的往那里一站,就仿佛周身遍布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华光。 围观的众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自然而然的将钱如意让在了前头。 钱如意一头雾水的回头看了看,这才后知后觉,刚刚那‘我帮你’是出自的自己的口中。她有几分局促的捋了捋鬓前一缕黑发,抬头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目中满是无奈和气恼。只不过当着大堂上许多的人,没有办法爆发。若是在家里,这时候八成已经跟钱如意动手了。 钱如意有些想反悔了,她一向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到了这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阴差阳错的出那句‘我帮你’了。 下一刻,那妇人便已经冲着她,崩崩崩磕了三个响头:“恩人,我若不死,定当相报。” 钱如意道:“可是,我没有纸笔啊。” “有的,有的……”围观的人们中,有人喊了一声。下一刻就有人将纸笔从人群缝隙里递了过来。 之前那妇人跪求的时候,没人肯出头,这时候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肯出头的,都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 钱如意捧着那纸笔,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写就写吧。她向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大堂,可没有预备给她写字的桌子。 那妇人倒是激灵,将身趴在地上:“恩人若是不弃,就将小妇人来做案几吧。” 钱如意无奈道:“好吧。” 她先是将那笔墨纸张放在地上,又不紧不慢的将臂弯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而后在那妇人背上铺开纸张。再然后抬头看向陆子峰:“那个状子的制式是什么样子的?” 陆子峰整张脸,咔嚓就掉在了地上。一手扶额,一手向着旁边记录案卷的吏薄摆了摆手。那吏薄大约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有些懵头的向左右看了看。 钱如意执着笔,歪头用眼角看着那吏薄:“劳烦您打个样子给我看看?” 那吏薄这才明白过来,走过来告诉她状纸怎么写。 金山县是个小地方,男人里头识文断字的都少,女人会写字的更少。堂上堂下这个时候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钱如意和她手中的毛笔上头。就连那负责书写案卷的吏薄,都站在钱如意身边,捻着颔下不多的几根胡须,想看看钱如意能写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话说钱如意写状纸,那字词还是难不倒她的。可那字……就实在的有碍观瞻了。 别看她执着笔,有模有样的。可也只是样子好看罢了。 状纸的状首,要先写上“诉状”两个大字。钱如意才只写了一个字,那吏薄就摇了摇头,转身回他的座位去了。堂外围观的人们见状,心里大多也都有分寸了。知道钱如意写的字,必然是很不像样子的。 不过,大家也都理解。毕竟是女人家。男孩子都没钱供他读书,女人家会写也就不错了。 钱如意字不好,可是遣词造句是有一把刷子的。因此,她知道了状子怎么写之后,当真是以挥毫泼墨之势,用她那狗爬一般的字儿,很快就将状子写好。吹干上头的墨痕。递给了那妇人。 而后,她有条不紊的将笔墨收拾好还给人群里的人,还不忘把自己的篮子重新挎在臂弯,就是这番镇定自若,也足够围观的人们嗟叹了。 当然了,大家不知道那上头坐着的青天大老爷,其实是眼前这个小女子的丈夫。她不慌张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更有堂上端坐着的那人的原因。 钱如意的字儿写的狗屎一样,但是,到了那妇人手里却仿佛捧着前两黄金。只见她双手捧着那状子,擎过头顶,向着大案后的陆子峰,近乎虔诚的跪拜下去。 陆子峰使人接了。 那妇人却依旧跪着不起:“青天大老爷,民妇还有一事相求。民妇此时的处境,倘若今日出了这大堂,明日还不知有没有命在。求大人护佑。” 这请求,说过分也不过分,说不过分也有些过分。因为衙门自古以来只管断案,没有管饭的道理。可是,很多时候,告状的都是弱势一方,要是衙门不管,就像那妇人说的,出了大堂,是生是死都得看运气。这显然对于弱势群体来说是不公的。 陆子峰略一沉吟道:“这样。你且寻个客栈暂且存身,本官使两个差官随同保护于你。” 那妇人这才千恩万谢的下堂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状,也就纷纷散开。钱如意便跟着那散开的人群往回走。 忽然,毫无预料的,她浑身的汗毛就陡然竖了起来。她下意识的一个寒颤,停住了脚步。向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之处了。可是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哪里来的?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转身又向回走。一口气走出好远,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才稍稍舒缓了些。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她又走回了县衙门前。 于是,她决定不走了,在这里等陆子峰下了差事,一起回家。 但凡衙门前头,可能有官威压迫,寻常人没事是不会靠近的。因此,钱如意一个女人家,站在衙门前头就有些突兀。她便又从县衙的后门进去,去寻陆子峰。这时,陆子峰刚刚退了堂,正在后衙里头坐着。钱如意才走到门口,就听阿青的声音道:“好端端的,怎么还不开心起来?” 钱如意便下意识的在门外站住了脚步。 这时,小白从旁边走来,唤了一声:“陆家娘子。” 阿青从屋里出来,看见她,笑道:“您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有我们兄妹跟着陆大人,您还不放心么?” 钱如意摇头:“并不是。”说着便进了屋子。 陆子峰见她进来,反而背转身去,不看她。 钱如意自然知道他在生气什么。这时代讲究男女有别,尤其是女人,更是不能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已经够不安分的了。钱如意还跑到大堂上,当着众目睽睽写什么状纸。就陆子峰那读书都读秀逗了脑袋,要是不生气那才怪了。 213、相通之处 () 钱如意也不去哄劝他:“我前头来,是作为你的妻子,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是我的本分。我应该的。这一次来,是因为我是金山县的百姓,有个事要想县令大人你反应。你要是听我便说,你要是不听就算了。” 当着阿青兄妹的面,陆子峰不好表现的太过拿乔了,那样太小家子气了。于是,他虽然千般不愿意,万般不愿意,还是将头转了回来:“你说。” 钱如意道:“我刚往回走。走到路口,忽然汗毛倒数,出了一身冷汗。” 这句话,要是让外人听了,定然会以为钱如意没话找话说,又或者小题大做。比如阿青和小白兄妹,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陆子峰是了解钱如意的。他闻言立刻就警觉了起来,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钱如意摇头:“我四处都看了,什么异常都没看到。” 陆子峰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在地上转了两圈,看向小白:“麻烦白大侠跟下官去街上走走。” 小白点头:“陆大人客气了。” 阿青见状道:“我也去。” 陆子峰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也跟你们一起去吧?或者你们要是嫌我累赘,就先送我回家。反正我自己是不敢一个人回去了。” 阿青道:“那我先送娘子回家,回头再来找哥哥和陆大人吧。” 钱如意似笑非笑道:“我知道我碍眼的很,可是阿青姑娘啊,你也不用这样猴急的要将我踢开吧?” 阿青并不为意,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钱如意是什么态度:“我这不是怕一会儿我们走得快了,你跟不上么?” 钱如意知道,不管阿青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实话。她腿短也没力气,走路确实不快。 陆子峰道:“我们男人在一起,讲话也方便,行事也方便些。你们两个就都不要跟着了。” 阿青顿时不愿意了。 小白呵斥了她一声:“不要任性。” 阿青这才作罢。转而陪着钱如意先回家去。 再次走到那路口,钱如意反复试了试,都没有再出现那毛都悚然的感觉。她站在那里,奇怪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 “胡大哥,是胡大哥……”阿青忽然指着前头一个背影,兴高采烈的喊了起来。 钱如意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别说,前头那个人影真的和胡大郎十分的相似,要不是钱如意和胡大郎很熟,和前头那个人也很熟,真的会把两个人认错。 她拉了一把阿青:“那个不是胡不取啦。” 阿青道:“怎么可能。那人明明就是胡大哥。你看他那高傲的样子,我喊他,他都不应。要不是胡大哥才奇怪呢。” 钱如意道:“那人真的不是胡不取。” 阿青不由分说加快了步伐:“咱们走快一些,追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是走路跟闹着玩儿一样,可钱如意不行啊。钱如意在体格上那就是个二等残废。她紧追慢赶,连跑带窜都没能赶上阿青的脚步。只见阿青欢快的跑到那人身后,在那人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胡不取……” 钱如意替阿青捂脸默哀。那人的肩膀其实谁都能随随便便拍的。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了轻微的兵刃出鞘的声音。 不过,她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呵斥打斗,而是等来了阿青带着笑意的得意声音:“娘子,我说什么来着。是胡大哥吧?” 钱如意放下捂脸的双手,抬眼看过去。只见太子勇毅正笑眯眯的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呢。钱如意确定,阿青确实是个神经比较大条的姑娘,比起凝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胡大郎一向寒着他那张万年冰山脸,笑一笑似乎能要了他的命。什么人,什么时候见过他这般笑眯眯的样子了? 勇毅已然向着钱如意微微抱拳打招呼:“弟妹,好久不见。” 这一声‘弟妹’,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砸个跟头。陆子峰就是个不入流的九品小官。借钱如意一百个胆,也不会觉得陆子峰能够到达和太子称兄道弟的地步。 但是,太子穿着常服,这里又是大街上,人多眼杂的。钱如意也没胆子揭破太子的身份,给他行大礼。因此上,只得硬着头皮向他再次福了福身:“好久不见。” 阿青望着太子,急急问道:“胡大哥,你是才刚从京城回来,要回家里么?” 太子不知道她的用意,反问道:“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阿青道:“要是呢,你就把娘子给捎回家去。我哥哥和陆大人去办事了。我有些不放心。” 这下,太子明白这姑娘为什么看见自己高兴的要起飞的样子了,原来是把钱如意当成了包袱,好容易找到了可以甩掉包袱的地方。 钱如意也明白了,心里真是有气又恼又好笑。 她生气阿青总是惦记着陆子峰,懊恼自己笨手笨脚的,待在陆子峰身边只能给他添麻烦,又好笑阿青将太子认成胡大郎,太子那副吃瘪的熊样儿。 话说钱如意对太子的不满,那可不会是一天两天,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阿青问完了,就眼巴巴的看着太子。话说这姑娘娇憨可爱,心无杂念的人,连眼神都分外的澄澈动人。太子也不是圣人呐。钱如意看的清楚,太子看阿青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簇烟火般的光彩闪过。而后他好脾气的点了点头:“你去吧。弟妹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阿青却对太子的神态视而不见,又或者这姑娘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陆子峰,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不曾留意。她见太子答应了,顿时就高兴万分:“谢谢胡大哥。”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蝴蝶一样,划过街上来往的人流,也在太子眼底划过一线闪亮的痕迹,跑走了。 钱如意走过去,低咳了一声,才将神魂跟着阿青的身影远游的太子唤醒。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钱如意道:“经略司衙门。” 太子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倒是像老贤王的行事作风。” 钱如意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 太子还是没忍住,问道:“刚刚那个姑娘……” 钱如意正巴不得给阿青找个归宿,好让她远离陆子峰呢,于是道:“她叫阿青,还有个哥哥叫小白。兄妹二人一向浪迹江湖,大约是流浪的累了,便留在这里了。” 太子点头:“良禽择木而栖。陆子峰不错,是个可以追随的人。” 钱如意道:“我倒宁愿他是个庸才。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不是挺好么?” 太子听她语气中有怨言,笑道:“你是怪我将他的状元功名给划掉了吗?” 钱如意道:“不敢。” 太子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道:“陆子峰是个有才能,有胆识的人。只是读书太多了,难免有几分迂腐刻板,不懂得变通。这样的人,到了后来自然是能臣,是忠臣,是老百姓大大的好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人,在他尚未适应官场的时候,也容易被人攻讦,被人利用,甚至被人……”他说着,做个砍头的姿势。 钱如意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陆子峰就做个小小的九品吏薄,不还差点儿被卫善给咔嚓了吗?要是他做的官再大一些,他在朝廷里又是没有依仗的,这会儿恐怕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太子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唬住了,转而笑道:“话虽如此,可你不用担心。卫善名义上是陆子峰的师父,但谁人不知道,他们名为师徒,实则父子一般。有他在,你丈夫可保无虞。” 钱如意听了这话,只想冷笑三声:“要不是卫善,也许还好一些。” 太子摇了摇头:“弟妹啊……” 太子是什么样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只有别人宽宥他,为他着想的。他哪里替别人操过心,开解过别人。因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化解钱如意的怨气,顿了顿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前儿我累你丢了诰命夫人的封诰,他日等咱们京城再会,我定然以一品诰命的车驾相迎于你。” 钱如意算是明白了,她和太子讲话,就好比鸡同鸭讲。根本就说不通的。她心里怨怪太子用人太刻薄,害的陆子峰一路吃苦。太子却在以为,钱如意在乎的是陆子峰的功名。既然讲不通,钱如意也就放弃了,无奈的点头道:“那就谢谢您了。” 忽然,走在前头的太子毫无预料的顿住了脚步。钱如意低着头也没看路,想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一头撞在了太子的后脊梁上。太子痛不痛她不知道,反正撞的她自己眼冒金星,脑袋嗡嗡响。 太子苦笑道:“就算你心中老大的不满,也不至于这般的报复于我吧?” 钱如意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您忽然停步……”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的向前看去,想看看是什么让太子忽然停住脚步的。这一看…… 呃…… 只见胡大郎头戴斗笠,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剑,风尘仆仆站在前头不远处。 太子向旁边闪了闪,向钱如意道:“你家人在前头,我就不送你了。” 钱如意道:“你不去看看老贤王么?” 太子一笑:“我还有事,过几天会去的。” 钱如意向他福身行礼告别,向着胡大郎那边走去。 胡大郎将手中的剑从右手换到左手,用空出来的右手从新牵住马缰,斗笠下一双寒眸,向钱如意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而后转而便走。就仿佛刚刚他和太子勇毅那匆匆一瞥,就是普通的陌生人之间无意的一望而已。 望过了,转身了,便也忘却了。匆匆而过,谁都没有给谁留下什么痕迹。 可钱如意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你想问什么?”胡大郎突然开口,问了钱如意个猝不及防。 “啊?”钱如意发誓,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想问。 胡大郎转头看了她一眼,遮挡在斗笠后的眼睛里,满是阴郁:“你不是一向喜欢叽叽喳喳吗?怎么忽然不开口了?” “啊。”钱如意有些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和你说说话。” “随便你。” 钱如意想骂胡大郎,一天天的,摆个臭脸给谁看?可是,忽然又觉得胡大郎挺可怜的。他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更没有别的家人。 于是,钱如意没话找话道:“你回京城干什么去了?” 胡大郎送给她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钱如意拍了自己一嘴巴子,她明明知道胡大郎回去是去祭拜他外公去了。却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她转而问道:“京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胡大郎想了想道:“有。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从街头到巷尾,都在议论《杨家将》、《花木兰》。” 钱如意有些不屑:“京城里的人也不过如此,没见识的很。不过一个随口杜撰的典故,值得什么。” 胡大郎道:“在你看来,那不过是个典故。可是,你要知道,这世间万人万相,一个典故一万个人听,就有一万种见解。” “那他们要是听上几回《红楼梦》,还不得把自己给绕进去出不来了?” 胡大郎自然是不知道《红楼梦》是什么的。不过他的心思也不在《红楼梦》上:“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你自己想一想,你接连讲的这几个典故,可有什么相通之处?” 钱如意想都没想:“能有什么相通的?” “都是女将。” 钱如意一怔:“你要不说,我还真的没有留意。” 胡大郎说的没错。花木兰是女将,杨家将到了后来,老爷们儿都打光了,剩下都是孤儿寡妇,也都是女将。 胡大郎道:“你觉得,朝廷那些人听了你这些典故,会想到什么?” “我又不是朝廷的人,我怎么知道?” 胡大郎道:“要不是我一早就认识你,又知道你善于讲典故,并没有什么人支使,否则,我都会以为是有什么人在暗里操纵着,借典故言喻今朝。” 钱如意吃了一惊:“那些大臣们吃饱了撑得么?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事情他们不去管,只管拿个民间的典故做什么文章?” 胡大郎道:“那《花木兰》也就罢了。不过是猎奇之话。可是那《杨家将》竟是和本朝之事不谋而合。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杨家到了最后,必定是满门战死。或者留下一个遗孤,也将是淹没于江湖,不得而知。” 钱如意惊住。 214、何其无辜 () 胡大郎说《杨家将》和本朝之事不谋而合。岂止不谋而合,简直就像是照着陆子峰的家事做的典故。武侯举家战死玉匣关,留下陆子峰一线血脉,二十多年湮灭于江湖,不闻于朝野。 这个……钱如意忽然有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感觉。 要是让人知道,武侯其实是女子之身这件事…… 钱如意不敢再往下想。 胡大郎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过不了多久,那《杨家将》的后续自己就出来了。” 钱如意惊的一跳:“你可不要吓唬我。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会讲这个故事了。再想听下头的,趁早歇了那心。” 胡大郎轻笑一声,带着他独有的孤傲:“会讲故事,写典故的,天底下又不是只你一人。你不讲,自然不缺人往下写。” “你……你……你什么意思?” 胡大郎若有所思道:“且看着吧。” 钱如意忽然觉得,自己犯大错误了,给陆子峰惹大麻烦了。当下追着胡大郎道:“你把话说清楚,不要遮遮掩掩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吧?” “你说呢?” 钱如意这会儿特别反感胡大郎这种讲话方式,有些发急道:“你直说就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什么要我猜?我不过是个乡下的妇人,又懂得什么?” 胡大郎道:“你也就剩下这点儿自知自明了。实话说,陆子峰配不上你。倘若你真的被人觊觎,他根本就护不住你。” 钱如意道:“你不要东拉西扯。” 胡大郎道:“我要说会有影响,而且影响大了,你会怎么样?” 这句话倒是把钱如意给问个哑口无言。 是啊,就算这件事和她的生活有碍,她又能怎么办?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日常进出的角门外。胡大郎先进了门,去找地方拴马。钱如意站在门口,兀自忧愁。七嫂从院内迎出来,接过她的篮子:“你送个饭,怎么才回来?” 钱如意随口道:“遇见点儿事情。”话音未落,忽然看见陆子峰站在院子里。 没错,就是陆子峰站在院子里。 钱如意奇道:“你怎么在家里?” 陆子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语未发转身回屋了。 七嫂悄悄的扯了扯钱如意的衣角,向她是个眼色:“你怎么惹着陆先生了?从刚才回来就一脸的不高兴。” 钱如意道:“没事。不用理他。兴许是他太累了。” 七嫂还是有些担忧:“要不,你去看看他?” “看他做什么?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又不是月子里的娃,难道还要人哄着抱着么?不管他,我去帮你烧火。胡大今天回来了,家里人好容易聚乎了,咱们吃个团圆饭。” 七嫂沉下脸色:“不是我说你。你是嫁了人的,怎么能这样不分里外呢?胡大是胡大,咱们是咱们,怎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一家子了呢?你这样可不好。” 钱如意道:“那领兵的大将军还讲究个爱兵如子呢。胡大不求名,不求利的跟着陆子峰跑前跑后,还救了我的命。怎么就不能当成一家人了?要是按照你这样的说法,岂不寒了追随陆子峰的人的心?那他以后,难道要做个光杆司令么?” “光杆司令是个什么官?” “你别管那是个什么官,你知道要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好了。”钱如意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和陆子峰商量了,让他写封信,请我七哥回来。他眼下里实在太忙了,身边没人不成。” 七嫂闻言,顿时喜上眉梢:“那信上没有说,你七哥什么时候到家?” 钱如意看着她欣喜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小七在外头不但新找了女人,还又生了儿子。上几个月就往回捎信,给家里报喜。现在,钱家大伯和几个老弟兄都知道这件事。只是瞒着底下的孩子们。 七嫂看见她的表情,不解道:“怎么听到你七哥要回来,你还不高兴了呢?” 钱如意道:“我是想要笑话你的,可是又觉得你可怜。那信都还没有捎出去呢,你就问我七哥什么时候能到家,可不是傻了么?可是吧,回头想一想,你们两口子都一年多没见着了。身为女人,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当真可怜。” 七嫂闻言,顿时红了眼圈,拍了钱如意一把:“你这个坏女子,好好的非要说这些心酸的话来,非要引得我哭了,你才高兴对不对?”说完,一径转身走了。 钱如意站在原地,想要跟着她去灶下帮忙,又实在对自己隐忍的功夫没信心。往日不想的时候,也还罢了。如今想起来,让她不在人前露马脚,真的是非常难。 她正犹豫着,忽然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的时候,陆子峰已经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陆子峰已经一把扯住她就往屋里拖。 钱如意心里也清楚,陆子峰在公堂上憋得火,迟早要发。她如今就好比砧板上的鱼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果然,陆子峰将她拖回屋里,就指着她的脑门儿开始发火:“钱如意啊钱如意,你让我说你个什么好?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有没有王法尊严?” 钱如意并不惧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丈夫是用来装在心里记挂的,王法尊严是要用心尊敬的。” “那公堂上众目睽睽,你一个妇道人家,出得什么风头?被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你就满意了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嘁……”钱如意根本就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你现在来计较这个了,嫌弃我抛头露面,做不到名门闺秀那般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当初做什么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当年的我,那谣言典故满天飞,连二百里外的玉匣关都知道我么?” 陆子峰愠怒道:“你终于说实话了对不对?你嫁给我还是不甘心对不对?你之所以总想着在人前崭露头角,不就是为了让玉匣关那位听到你,知道你,记着你么?” 钱如意听到这话,就算是好性子也要发火了,更何况,她还从来都不是好性子。她指着陆子峰就低吼了一声:“陆子峰……别以为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你要是觉得我碍你的眼,尽管直说。不用拿那些莫须有的事情来污蔑我。你口口声声说我惦记别人,恰恰说明你心虚。” 陆子峰怒道:“我心虚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钱如意道:“如言在京城,就算你想做,你也够不着她。况且,她也是不会和你同流合污的。你倒是想在这件事上亏心,可惜没人给你机会。” “我别的事上也没有对不起你的。” “呸。”钱如意啐了一口:“别以为我是个乡下女子,一点儿心机没有就是个傻子。金山县那么多的女子,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只要你点头说娶,就冲着你是卫善的儿徒这一条,那大姑娘都得带着嫁妆抢着嫁给你。你为什么单单费尽心机的娶了我?” 陆子峰道:“那不是赶上了么?我也不要你感激,你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话虽如此,可陆子峰的气焰已经在不经意间馁了。可见当初他确实是别有用心的。 钱如意冷笑:“谁知道是赶上了,还是原本就是你搞的鬼?” 陆子峰听着钱如意的语气不对,下意识望向钱如意的眼睛,只见她眼底一片冷凉之色。陆子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如意,莫非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钱如意反问:“说了怎样,没说又怎样?你敢说当年我被逼迫的走投无路,里头没有你的功劳么?” 陆子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钱如意冷声道:“无话可说了?” 陆子峰将足一顿:“我有什么无话可说的?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恶事。当年,你爹知道了你爷爷要将你嫁给赵丰收,他便去赵家索要巨额的聘礼。赵丰收自然是拿不出来的。他去书院找卫先生,想让卫先生帮他说和……”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钱如意自然明白,以卫善的为人,他必然是不会帮对他毫无用处的赵丰收的。当年赵丰收的绝望,可见一斑。 “后来呢?”钱如意追问道。这件事,真的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她怨了赵丰收这么多年,就连钱家到现在都不和赵家说话,都没人提起当年这其中的曲折。 陆子峰道:“后来我看他着实可怜,就想帮帮他。谁知,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岳父大人,赵丰收的祖母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你们那桩婚事。岳父大人一怒,就说要给你找个更好的。于是就去找那绸缎庄的林少爷去了。 我一看这事情要遭,连忙赶去葛家庄搬请葛家大爷。我是真的没想到,你那样一个小女子,竟敢真的动起刀来。” 钱如意回忆起往事,也是心有余悸:“我也不是真的就有多大的胆子,不过是逼急了罢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当年那件事,到了那时就已经风波落定,为什么后来又冒出你来提亲的事情了?” 陆子峰吱唔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被你拿刀的风采折服,忽然改变主意想要娶你了不行么?反正我这辈子和……也是无望。娶谁不是娶呢?与其找一个彼此都不认识的,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儿的。” 这话倒是和陆子峰一向的说辞吻合。可钱如意要是真信,也就没有今日情急之下的逼问了。 陆子峰见钱如意不信,这才无奈道:“好吧,好吧,我索性和你说了吧。是因为周玉郎。” 钱如意的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浑身蛰伏的八卦神经立刻高度调动起来:“什么意思?难道你对周玉郎才是真爱?” 饶是陆子峰聪明绝顶,也被钱如意这句给问懵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抬手盖在钱如意脸上,将她推开:“胡说八道。”不是他喜欢这样推钱如意,实在是钱如意个子矮,推肩膀都得垂手,不如直接推脑袋方便。 钱如意跟个不倒翁一样,被他推得一晃,又凑了回来:“真正的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你放心,我开明的很,是不会因此歧视你们的。” “放心你个鬼。”陆子峰恼羞成怒:“你那张破嘴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么?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收拾你?” 钱如意连忙告饶,指着外头道:“天还没黑。白日宣淫,有失君子之风。不好。” 她这副样子,气得陆子峰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我说因为周玉郎,难道就只能是喜欢他么?就不能因为点儿别的?” 钱如意追问道:“难道是因为恨他?” 陆子峰抬眸,给了她一个‘如何不能’的眼神。 钱如意就奇怪了:“你恨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子峰扶额:“钱如意,你就是我的劫。我就不信,周玉郎喜欢你,你自己不知道。” 钱如意点头:“你说的没错,那小子居心不良,吃着碗里还想占着锅里的。这个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但是,他想怎样是他的事。你想要报复他,却找到我的头上,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很搞笑?” 陆子峰道:“我不觉得。他已经娶了我师妹,难道连你都要给他霸占去么?” “你这个逻辑很奇葩啊。”钱如意望着陆子峰:“我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我嫁不嫁他,和你都没有关系。” “可是和他有关系。我娶了你,就像往他心头扎一根刺。” 钱如意点头:“明白了。他去了你的心上人,让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你就反手将他一军,娶了他喜欢的女子,让他也尝一尝失去心上人的滋味。” 陆子峰点头。 下一刻钱如意就叫起屈来:“你们两个这样斗来斗去,有没有想过我啊?我也是个人,我何其的无辜?你这样做,实在是……”她想了想,吐出四个字:“丧尽天良。” 陆子峰默然,许久道:“对不起。” 钱如意这时,其实心里挺难受的。但是她无比清楚,不管当初因为什么两人走到的一起,时光都不可能倒流。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她这人就是这样,想明白的事情便会放下,从此并不纠结。于是摆手道:“算了。咱们两个半斤八两。当年,我幸亏没有嫁给赵丰收。不然我定然会一辈子对他心怀愧疚。咱们两个凑活在一起也好,都是各怀心思,两不相欠。” 215、火上房了 () “你什么意思?”陆子峰不干了:“难道到了现在,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你那老腊肉么?若果真是如此,那次你怎么不就和他一起走了?” 钱如意反驳:“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我是男人。” “我还是女人呢。”钱如意说完了,忽然意识到什么,指着陆子峰:“你从心眼儿里瞧不起女人是不是?” 陆子峰自然不会承认,可也不否认:“你见哪个女人守着自己的丈夫,心里还想着别人的?” 钱如意道:“你不要东拉西扯。你只管明白的说,是不是看不起女人?” 陆子峰仍旧顾左右而言他:“男人就算心里想着,也是有分寸的,知道什么是能做,什么是不能做的。女人能吗?多半是有了新欢,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钱如意指着他的鼻子:“陆子峰,你说这话可就过分了啊。你还是跟你娘一个姓呢?有本事,你不要姓陆,我才真的佩服你了呢。” 陆子峰拨开她的手:“不要总拿那没踪影的事情来说。那件事,也就你会相信。你看看老王爷,再看看我。哪里像你,听风就是雨。可见女人的定力就是不如男人的。” “你怎知老贤王就不相信的?他不说肯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钱如意说着,恍然大悟:“我懂了。你急着做王孙,不见老王爷来认你,你心里着急了,拿话来挤兑我消遣。” 陆子峰又急了。不但急了,连脸色都白了:“钱如意,我白认识你了。”说完甩袖就往外走。 钱如意毫不示弱:“我还白认识你了呢?” 才走到门口的陆子峰,忽然转头甩过来两个眼刀。 钱如意下意识一惊:“你想干什么?” 陆子峰咬牙:“让你记住你是谁的女人。”说着反身又走了回来。 钱如意见他真急了,立刻就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您是青天大老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子峰简直要被她气死了:“钱如意,你太过分了。我若不是青天大老爷,你就想怎样,就怎样吗?” “爹,娘,开饭了……”笨笨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喊的那叫一个响亮,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这小子的嗓门儿随钱如意,又清亮又利索。 陆子峰一怔,脸上显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钱如意指了指外头:“娃在叫咱们吃饭呢。” 陆子峰指着她的鼻子,压着嗓子,咬牙切齿道:“你等着。”说完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平息了一下胸中的怒火,这才向外走了。 钱如意看着他的样子,暗自在心里嗤之以鼻:“伪君子。”确实,陆子峰在外人面前,真的是彬彬有礼,行止得体的人。可是一旦面对钱如意,就会原形毕露。 钱如意深深为自己默哀了一把。而后也抬手整理鬓发,整理到一半,忽然省起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陆子峰何其的相似。她下意识的又自嘲一笑,这才整理好鬓发,又查看了衣服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这才走出门去。 钱家是庄户人家。庄户人家有个习惯。为了省灯油钱,除了冬天,其余时候都会在院子里借着傍晚的天光吃晚饭。陆子峰孤家寡人一个,所以,虽说是钱如意嫁给他的,一应习惯都还是依从了钱如意的生活习惯。 钱如意没有什么太明显的阶级意识,家里所有的人一向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个时候,胡大郎、小白、阿青包括丫丫都坐在院子里的饭桌前,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钱如意。不用说,之前陆子峰走出来,大约也是接受了这一洗礼的。 不过,要让着些人失望了。钱如意生的白净,但是脸皮却一向很厚的。她只是略微的尴尬之后,就十分自然的走到了饭桌前,招呼还在灶下忙碌的七嫂:“嫂子,吃饭了。别忙了。” 七嫂从灶下端着一筐白面馒头过来,看了看陆子峰,又看了看钱如意,见两人面色如常。她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娘,丫丫说她也想学写字。”笨笨嘴里塞着馒头,都没耽误他说话。 陆子峰顿时就拉下脸来,呵斥了一声:“食不言,寝不语。” 笨笨脑袋往回一缩,低头吃饭。 不过,陆子峰的话对笨笨有用,对别的人可就不那么好使了。尤其是胡大郎。他原本是这些人里话最少的一个。一天里也少见他说几句话。这时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向钱如意道:“许久没有听你讲笑话,讲一个来听。” 陆子峰一梗,但是并没有说什么。胡大郎是这些人里头本事最大的一个,武功高,眼光刁钻。有本事的人一般都被人特别的尊重些。陆子峰对胡大郎就是这样。 钱如意看见陆子峰吃瘪,自然是不愿意的,因此道:“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胡大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陆子峰一眼,点了点头,接着吃饭。 吃完饭,钱如意照例收拾碗筷去洗。七嫂在一旁和面,准备明天的干粮。一家子吃饭一个人做,还是不轻省的。七嫂往外头是个眼色,向钱如意道:“胡大是在帮你,你怎么还给他话听?” 钱如意翻个白眼:“你糊涂了。他是我什么人啊?我和陆子峰吵架,怎么好把他搅和进来?” 七嫂点头:“也是。”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胡大这趟回来,心事似乎沉了不少。往日只是不爱言语,这次回来整个人都闷闷的。也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你回头让陆先生问问,看咱们有没有什么能帮上他的?” 钱如意心里也纳闷儿:“他能有什么事呢?他家里得人都没了,和陆师兄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来咱们家的时候,把家产也都捐了的。” “能不能是,他想娶媳妇了?” 钱如意更加不信,可也想不出来胡大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道:“咱们还是别在这里乱猜了,回头我让陆师兄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七嫂顿时又担心起来:“那你和陆先生……”说着话锋一转:“你也是,陆先生是个男人,平日里就算说了你几句,你听着也就是了,做什么总是一锤一锚,分厘不让。陆先生如今可是县官了。哪天要是真恼了你,有你哭的时候。” 钱如意不屑道:“再好的链子都拴不住爱跑的狗。他要真是那样的人,我就算天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也没用。” 七嫂摇头:“越说越不像话。” 钱如意看着她,不觉又替她心酸起来,将洗了一半的碗扔下,伸手将她抱住。 七嫂乍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哭笑不得:“你这是干什么?” 钱如意道:“七嫂,你真好。咱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七嫂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钱如意道:“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以后陆子峰要是不要我了,你一定要收留我。你要是有什么事,也要记着还有我永远在你身边呢。” 七嫂以为她说笑话,点头道:“好。” 两人把灶下收拾妥当。又烧了洗漱用的热水,分装在木桶里。七嫂站在灶房门口,仿佛守疆的大将,志得意满的守着她的地盘,高声呼道:“热水烧得了,大家快趁热,洗洗干净好睡觉。” 胡大郎首先便走来,提了一桶水回去洗漱。他之前有洁癖的,后来跟了陆子峰虽然好了许多,但还是比别人都要爱干净的多。他的屋子,门框和窗棂,七嫂都特别给他擦的干干净净,明亮的能滑到苍蝇。 之后就是小白来提热水,顺便给阿青也提一桶去。 陆子峰要用热水,也是自己来提。没办法,钱如意就没有请人的意识,况且她也不习惯整个外人来家里走动。家里得活儿不多,有她和七嫂相互帮忙着也就干完了。 钱如意心里清楚,陆子峰一般不生气,生气起来气性长着呢。她在厨房磨蹭着。七嫂领着丫丫和笨笨走了,厨房里就剩下了她。 她正在发愁,忽然看见门口映出另一个人影了。她无奈的转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陆子峰:“你想怎么样吧?” 陆子峰一把将她推进了灶房内:“你想怎么样?” 钱如意举手投降:“这里是灶房。” “我不在乎。你是我老婆,我是你男人。灶房怎么了?我又没去大街上。” “你个变态。你还想去大街上表演怎么着?” “咳……”忽然一声低咳。 陆子峰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开。乐得钱如意,死命捂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陆子峰探头探脑向外望了一眼,转头道:“胡大郎站在外头。” 钱如意伸头一看,还真是。月色下,胡大郎只穿着一身洁白的中衣,披着一头墨发站在院子当中。两手自然垂在身侧,微微抬头望着天上的半边月亮。他本俊美,此时月光朦胧之中,仿佛要乘风归去一般。 钱如意赞叹道:“此人之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陆子峰那张脸,顿时酸的快要拧出汁子来。 钱如意解释道:“欣赏,纯欣赏。” 陆子峰恨极,伸手在她腰间扭了一把。虽然没有怎么用力,但钱如意那身娇肉贵的,顿时便痛的低呼了一声。 胡大郎循声向这边望来。 陆子峰向旁边一缩,试图躲了开去。被钱如意伸手死死搂住了胳膊拖着。 胡大郎冷笑一声:“二位好雅致。”那声音冷的仿佛淬了寒冰。若是三九天听见了,恐怕都要打个寒颤。 陆子峰讪讪道:“还好,还好。” 胡大郎转而又恢复了他之前的姿势。 陆子峰扒拉了钱如意几下,想把她的手扒拉开,毕竟这样当着外人的面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实在和他的一惯认知相驳。 钱如意却死命搂着他的胳膊,就是不放手。她也是今天才发现。别看陆子峰在没人的时候禽兽的很,可是一旦有人就会变得异常羞涩。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的得意。仿佛终于找到了报复陆子峰‘禽兽’的方法。 胡大郎站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轻轻浅浅望着陆子峰:“这么晚了,二位还不休息么?” 钱如意可以确定,胡大郎杵在这里是故意的。可是无所谓了,难得陆子峰这样的羞涩局促,不报复个够本她是不会松手的。 陆子峰说个什么好呢? 难道他说,我俩本来想在这里这样,那样的。你胡大郎出来的不是时候,麻烦你先回房间里去,不要打扰我们两个。 这个他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也是不可能说的。 他又扒拉不下去钱如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啊,我们这就回去了。” 胡大郎做个十分优美的请的姿势。同时还侧着头看着陆子峰。 陆子峰僵硬的拖着钱如意,盯着胡大郎灼灼的目光,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才进了房门,陆子峰就甩开了钱如意,指着她的鼻子:“你搞什么?现在开心了?” 钱如意憋着笑喊冤:“是你饥不择地……” 陆子峰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点儿。 钱如意指了指床铺:“那位现在能去睡觉了吗?” 陆子峰松开她,无奈的摆了摆手。 钱如意松了一口气,愉快的爬上了床。她今天这一劫是躲过去了。不然,陆子峰发起疯来,就她那小身板,还真的有些吃不消。 等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陆子峰早上差走了。这就是家里没有老人的好处。要是钱如意嫁个有公婆的人家,少不得一早得爬起来去请安问好,去做个早饭什么的。但是,她嫁了陆子峰,这些麻烦便根本不存在了。 钱如意起的晚不说,甚至还有时间坐在床上,想象了一下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不知道是公爹还是婆母娘的武侯长什么样子。 这时,七嫂走了进来:“哎呀,我的姑奶奶。外头都火上房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发癔症?” “怎么了?”钱如意不解。 “葛家大爷一大早就来了。生气的很。在外头喝了两壶茶了。” 钱如意顿时就明白葛世文为什么来的了,连忙起身:“你怎么不叫我?” 七嫂道:“我原想着,他们男人说话,有咱们女人什么事呢?谁知道葛家大爷和陆先生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这时候,葛家大爷还在那里坐着呢。陆先生上差去了。家里也没个人,我只好来叫你了。” 钱如意一边穿鞋,一边道:“什么叫家里没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 216、不妥吧 () 她穿好衣服和鞋子,将头发胡乱梳理了一下,扭成一个发髻,拿了一直木钗别住。转向七嫂道:“我脸上不脏吧?” 七嫂道:“不脏。” 钱如意这才掀帘从屋里出来。 只见葛世文阴沉着脸色坐在石桌前,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跟。 钱如意走过去,还没有开口。葛世文大怒着一把将桌上的茶壶拎起掼在地上,掼了个粉碎。飞溅的茶壶碎片和茶水溅了钱如意一裤脚。惊的七嫂一下子跳起来多高:“哎呀呀,这是怎么话说的。” 葛世文愤怒的指着钱如意:“你们两口子可真行。你拍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我葛世文对你们钱家怎么样?现如今我失了势,别人要欺压我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你们两个?你们安的什么心?难道非要我在金山县无颜立足,才趁你们的心意么?” 钱如意道:“舅舅息怒。” “我不是你舅舅。我和你们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钱如意将眼睛一瞪:“那这事咱们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您既然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一大早的跑到我们家里来做什么?” 葛世文顿时就被问的哑口无言。 钱如意语气一转,顿时就缓和下来:“您不用说,我也知道为了什么。” “你知道还问。” 钱如意走到桌前:“您一大早赶来,定然想让我师兄趁着那案子还没有开解,赶紧的撤了。把这件事平息了。毕竟是您的家事,家丑不可外扬,对不对?” 葛世文顿时又勃然大怒:“什么家丑?什么家丑?我葛世文在这世上走一遭,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有什么家丑?是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拿个疯婆娘,硬捏个家丑扣在我头上,好让我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被世人耻笑。” “舅舅,息怒,息怒。”钱如意连忙的劝慰他。 葛世文新近丧了老来子,原本就正在悲痛万分之时,现在又冒出来小妾状告正妻谋杀亲子这件事,要是能平静下来,那才奇了怪了。他愤怒的拍着石桌:“要我息怒,我息个屁怒。要是陆子峰不把这案子给撤了。不给我个交代,我和他没完。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欺负人的?就凭一个疯婆子,他就认了真了。还拿王法大律来压我?我葛世文是那山野愚夫,被吓唬大的么?” 钱如意看着他拍桌子,都替他疼:“舅舅,您好歹心疼一下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您要和那陆子峰打擂台,也得先保重身体不是?” “我保重个屁。”葛世文一向以读书人自诩,最是爱惜羽毛。轻易不会爆粗口的。这个时候急怒起来,两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口不择言。 “舅舅,舅舅……”钱如意连声呼唤他,生恐他再把自己给气出个好歹。 但还是晚了,只见葛世文暴跳如雷几声,忽然双目暴瞪,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哎呀,大爷……”吓得七嫂连忙跑过去接他。奈何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扶住葛世文一个大男人呢? 钱如意也急忙过去帮忙。两个女子,好不容易才把葛世文扶住。钱如意死命掐住葛世文的人中,好一会儿葛世文的喉咙里才呼噜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活了,活了……”七嫂已经吓得双脚瘫软,站都站不住了。 只见葛世文暴瞪的眼珠动了动,眼皮忽然垂下来,紧接着从眼缝之中流出两行泪水来,人还没有完清醒,嗓子里已经开始呜呜咽咽的哭出来:“儿啊……” 钱如意帮他扶着胸口缓气儿,口中无意识的念叨:“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实在是刚才葛世文那一下子,把她也给吓得不轻。这要是一下子厥过去了,钱如意可去哪儿说理去? “家门不幸啊……”葛世文哭着。好一会儿哭累了,才渐渐平静下来。垂着头坐在桌子前。他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人生六十古来稀,到了葛世文这个年纪,当真是已经到了暮年了。此刻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呆滞的坐在那里,好不凄凉悲伤。 钱如意那颗柔软的心啊,顿时就有些受不了,根本就落下泪来。 葛世文抬头看着她:“你哭什么?” 钱如意擦了一把眼泪道:“我哭我自己个儿。您只看到您自己可怜,须知我比您更可怜。我自下生,因为是个女子,爹娘就没有正眼瞧过。如今更是,弟弟也死了,爹也不见了,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不比你可怜么?” 葛世文道:“你如今嫁了人的,有丈夫,有孩子。不算可怜。而我……一把年纪……”他说着,又要哭起来。 钱如意跟着流泪:“舅舅此言差矣。您只看到我有丈夫,有孩子,就觉得我不可怜。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我是男儿,成就何止这些?说不得那高官得做,俊马得骑。” 葛世文哑然,目光混沌的望着她:“你竟存着这般心思么?倒是我小看你了。” 钱如意道:“试问这天底下,不将女子小看的男人,又有几个呢?” 葛世文叹息一声:“就算高看了又能怎样,女人到底还是女人呐。” 钱如意道:“您也承认了,女人的心智并不比男人差的对不对?那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有那样的女子,一生圈禁于后宅之中,当真就甘心做个贤妻良母么?又或者,她自己无有一子,当真就甘心替丈夫养着别人生的孩子么?” 葛世文一怔,恍然大悟:“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如意带着泪的眼睛看着葛世文:“舅舅,您可还记得秋色?” “秋色……”葛世文显然记不起来是哪个了。 钱如意道:“她原本是二太太身边的丫头,后来被卖了。” 葛世文迷蒙道:“你忽然提起她做什么?”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葛世文根本就没有想起秋色是谁。 钱如意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您怪罪我们夫妻,将您的家事拿在人前,任人评说。可是,您不知道的是,那一日我在大堂,看见那披头散发,形如鬼魅般的女子,无端的就想起了秋色。当年,她的凄惨之状,虽不如这葛王氏凄惨,但是那悲绝之色,确是有过之而不及。 如今也才过了十来年光景,你就已经将她忘的干干净净。倘若她知道了,必定也是会恨的吧。” 葛世文哑口无言,许久黯然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家事。我刚才和陆子峰说了许久,无如他是个刻板迂腐之人。言说那王氏既然将状纸押在了县衙,这案子他就要查一查,访一访。这不是多余么?难道我的儿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吗?” 钱如意问道:“那您到时说说,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我记着,他原来在衙门里跟着王氏的时候,可是活泼健康的很呢。” 葛世文再次哑然:“是……是得了小儿急症……” “什么样的急症?” “……”葛世文明显回答不上来了。 这时,阿青从外头快步进来,人还没站稳就问道:“七嫂,葛大爷还在咱们家么?” 没等七嫂回答,钱如意应道:“在呢。” 阿青也已经看见了神色萎靡的葛世文,走到他面前,抱拳一躬道:“葛大爷,陆大人请您到县衙一趟。” 葛世文面上露不情愿之色。 钱如意劝道:“君子坦荡荡,无不可对人言。既然这件事出了,何妨坦然面对?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您说是不是?” 葛世文听了,略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向阿青道:“我随你走一趟。” 话虽如此,这是他受打击太大了,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几下,竟然都没有站起来。 就在这一摇一晃之间,钱如意心念陡转:“舅舅。” 葛世文抬起懵懂的,黯淡的眼睛,看向钱如意:“嗯?” 钱如意道:“您身体多有不便,不如就先不要去了吧。且在家里歇一歇。这件事,说是公事,可也是私事。您的身份又不比寻常的平民百姓。还是缓一缓吧。” 葛世文这个时候,已经不会思考,下意识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钱如意摇头:“并没有,我只是忧心舅舅的身体。” 一旁的阿青道:“这样不好吧。陆大人请葛大爷过去,葛大爷要是不去,那陆大人那边怎么办?” 钱如意道:“陆大人的官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经略司里的卫大人么?我舅舅虽然丁忧在家,但仍旧是七品的官衔。陆师兄只是九品的末流小官。又是晚辈。虽说那王氏将状子押在了县衙,可是这里现有更好的打官司的去处,何必舍近求远?” 阿青有些对接不上来,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葛世文这时倒是无所谓起来,摆手道:“罢了。左右也就这一摊子了。早完早结早清净。我去了吧。” 钱如意扶住他:“舅舅,哪有甥婿审舅舅的道理?” 葛世文道:“你这会儿倒是明白事理了,昨天怎不见你想到这些。王氏往状子,不还是你捉笔的吗?这时候又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这反过来是你们夫妻,返过去还是你们夫妻,有理没理都让你们占了吗?这大堂我是去定了的。甥女儿啊,你舅舅我丑话说在前头。陆子峰要是给我问不出个道理来,别怪我翻脸无情。” 葛世文说着,奋力站了起来。 “谁跟谁翻脸无情啊?”忽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 钱如意转头,只见老贤王背着手,阴沉着脸色站在跨院和住院相连的月亮门前头。 葛世文这样外放的七品官,在地方官职确实不小,可是在京里真的不算什么。所以,他没资格见到老贤王的,因此他并不认识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此时,悲伤之余,更是没有什么眼力。因此顺着老王爷的话便答道:“我和陆子峰没完。” 老王爷眉毛一竖:“你敢?” 这一声,气势如虹。顿时将葛世文从浑噩中惊醒过来。他这才后知后觉起来。这个院子的隔壁就是经略司,能在经略司衙门里随意游走的老人,还能是谁? 葛世文半生发奋,为了就是光宗耀祖,根本就不敢得罪权贵。闻言,扑通一声从坐着的凳子上滑下来,跪坐在地上:“老人家容禀,非是我蛮横无理,实在是陆子峰那厮太过份了。这件事,他要是不给晚生一个说法,晚生拼着上金殿,都要争出个是非公道来。” 老贤王冷冷道:“那你不用去了。金山县到京城千里迢迢,一来一往太过麻烦。老夫今日就在这里给你个公道了断。”他说完,向着左右吩咐一声:“去县衙,叫陆县令带着苦主,并涉案的一干人等,到这里来。老夫今日恰巧有空,就在这里问个事权作消遣。” 葛世文原本就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老贤王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因此,他也只好就在那里勉力跪坐这,就差瘫成一团了。老贤王看了他一眼,目中毫不掩饰的鄙视:“亏你还是男人,竟然这样的不中用。看在如意喊你一声舅舅的份上,你且一旁坐着去吧。” 葛世文道了谢,挣扎着往起爬。想他养尊处优的人,又连番遭受打击,这个时候那里还能站得起来。老王爷实在看不过眼。命人将他叉起来,拉到凳子上坐了。 这个时候,已经年逾八旬的老贤王,都还笔直的站着呢。可见和这位老王爷比起来,葛世文是真的挺不中用的。 老贤王看了钱如意一眼:“去给爷爷搬个板凳来。” 钱如意连忙去了。 老贤王就在跨院里寻个阳光正好的地方,随意的坐了。 县衙距离金山县,有一里多地呢。老贤王身边的侍卫脚程快,可是架不住陆子峰就是个一点儿功夫不会的书生,还带着那苦主王氏,更是走不了多快。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一行人才陆陆续续的赶到。 看见院子里的情景,陆子峰有些懵。可是,别说在金山县,就算是在京城,能越过老贤王的人也不多。说不好听的,这位老王爷往那儿一站,那就是王法。 要是换了寻常官员,定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可是,陆子峰的脑回路一向不寻常啊。还没等老贤王说话呢,他先开口了:“王爷,国有法典,非同儿戏。这般……不妥吧?” 217、问得好 () 同样的,要是换成别的权贵,听见陆子峰这样不识好歹的话,定然会勃然大怒。可老贤王爷不是别的权贵啊。他极大可能是陆子峰的亲爷爷。 只见他将手一摆:“这个好办。卫大人就在这经略司衙门里坐堂。你呈报于他就是。” 陆子峰也并不是非要过问这个案子的,既然老贤王都发了话,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当场书写了呈报文书,一众人等就从跨院的门进去,径直去了经略司的正堂。 话说陆子峰当初修整着经略司的时候,原本只是修整出来前后三进的。前头那个敞亭,便做了经略司的大堂正厅,后头的正院才是经略司的心腹之地。可是,老贤王一来,就把这原来的设置给强行更改了。他曾经一度将经略司上下给赶到县衙门里去和葛世文挤着。后来看着不像样子,才让卫善回来上差。虽如此,因为他老人家占了经略司的主院和做跨院。反而经略司里的正主要屈居在新建的有跨院里头。平日里反正这些人也都是无所事事。如今老贤王给他们找事情做,就显得地方格外的捉襟见肘起来。 那卫善也是有三分急智的。闻听老贤王主张的,要把这案宗递给他。他大约是寻思着,反正葛世文也是个无有依仗的,他也不怕什么。于是当即就命人在经略司的前头正厅里,摆案升堂了。 为了让百姓知道,他这个经略司使也不是摆设,他还特意命人打开了经略司大门,欢迎老百姓来观看。 只不过,卫善想的挺好的,无如老百姓不买账。你想啊,他在这经略司里才坐了几日的正堂主事,经略司门前,前前后后停了多少死尸?随说后一回被砍头的都是土匪,可那也瘆人呐。 因此,虽然经略司打开了大门,老百姓竟没有一个敢近前来的。 不过,这对于卫善来说,也是不要紧的。他如今的境况,百姓的口碑对于他来说有了,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再糟糕到哪里去。他在乎的只是能够影响他前途的人的心情。就比如老贤王。 只要不让这老头儿高兴了,他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至少有老贤王在这里一天,就连玉匣关那边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卫善是打着奉承老贤王的心思升的堂。 葛世文这个时候,已经比之前缓过一些劲儿来,摇摇晃晃的,勉力可以行走。那卫善又是他的先生,他也不敢像对待陆子峰那般的颐指气使。多多少少心里都存着敬畏的。 只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公堂上不用下跪。 见一院子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钱如意稍稍吐出一口气。以为没自己的什么事儿了。却听老贤王招呼她道:“丫头,老夫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方便,你来扶爷爷一把。” 钱如意便走了过去,伸手去扶老贤王。 老贤王自己便站了起来,他虽然年纪大了,可是身子骨十分的硬朗,哪里就用钱如意来搀扶,不过是找个借口,想带钱如意去前头看热闹罢了。 陆子峰见了,顿时便有些不高兴。他一向不喜欢钱如意抛头露面。 老贤王自然看见陆子峰的脸色了,摇了摇头道:“这小子,一点儿都不像他爹的种。” 老贤王的声音并不小,陆子峰自然是听到了的,脸上露出讪讪之色,略垂头跟着大部队走了。 老贤王领着钱如意,在后头踱着步子,仿佛闲庭信步一般的向前溜达着:“丫头,这么些日子下来,老夫觉得,还是你更对老夫的脾气一些。你说,赵无名那小子能不能是在和老夫耍花枪?那武侯,当真能是个女人?” 莫说老贤王对此持怀疑态度,连钱如意一个女人也是将信将疑的。传说中,那武侯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七八岁就会排兵布阵,十七八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当年玉匣关原本已经失守了的。是武侯举家奔赴战场,几经鏖战,将玉匣关又夺了回来。她的余部在玉匣关坚守数年。要不然,就算今日的北定候是天生将种,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说白了,就是武侯帮北定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北定候才能带着一帮乞丐兵,守住玉匣关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将胡虏驱逐到千里之外去。 钱如意虽然没有打过仗,可是见过杀鸡。杀一只鸡她都有些受不了的,更不敢想象手举钢刀,砍在人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何况,武侯上的可是战场,杀人如同收割的地方。 别说钱如意一个女子,只是想象一下那情景就不寒而栗了,陆子峰见过了老贤王斩杀土匪,还吐了好几天呢。 一个男人尚且如此,武侯要是个女人…… 钱如意在由衷的难以想象,那应该是怎样强悍,怎样恐怖的一个女人才能做到。 老贤王见钱如意神色变幻,问道:“你也是不信的对不对?”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这女子为将吧,典故里倒也有,可现实里吧……我乡下人,实在没见过。” 老贤王轻哼一声:“别说你没见过。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想当年也曾驰骋疆场几十年,莫说女人为候为将的,就算会拳脚的,见了人能说出个囫囵话的都少。” 这话赤果果的对女人的鄙视,钱如意有点儿不愿意听:“您也不能这么说。虽说我知道的女将军都是典故里的,可有句话说的好,典故是另一个版本的历史,是现实生活的升华在加工。空穴也不会来风是不是?” 老贤王道:“那你到底站哪边的?” 钱如意也不知道啊:“我又没见过武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贤王默然了片刻:“我倒是见过那小子的。而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小子。可是……他怎么能是个女人呢?”老贤王显然无法说服自己。 钱如意再不好奇的人,遇见这种千古奇人的典故,那也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王爷千岁,那武侯是不是长的不好看,您才不喜欢他的?” “嗯。”老贤王点头:“那小子长的油头粉面的,天生一副欠揍的样子。我是看见他就想揍他。听见他的名字就来气。” “……”钱如意无语,心说这老贤王也真是管得宽,别人家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人家不顺眼,结果赔了自己的儿子进去…… 老贤王说着,话锋一转:“可他怎么可能是个女子呢?” 这句话,老王爷一会儿功夫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钱如意明白,他其实并不是非要向钱如意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而是,他自己打心眼儿里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武侯是个女人,这是真事。 “晚辈拜见贤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卫善的声音传来,将老贤王的神思拉回。原来,他带着钱如意,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头正厅。 老贤王抬头看了一眼那重新修缮过个厅堂,顿时又走神了。 钱如意扯了他一把:“王爷千岁。” 老贤王这才陡然回神,无不懊悔道:“你说,当年我要是径直进到这院子来,是不是也就没有眼下这烦恼了?” 钱如意点头:“大约是。” 老贤王倒是看得开,叹息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卫善根本就不知道俩人在说什么,只能在一旁躬身候着。陪笑不是,不笑也不是。那表情,哪里还有当年在长风书院时候的半分风骨。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戏台上,阿谀奉承的跳梁小丑。 老贤王本就对卫善没什么好感,看了他一眼顿时就沉下脸色:“让你问案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要卫善怎么回答? 难道他能说,我为了拍您老的马匹,特意升好堂,在这里恭迎您的。 他要真敢这样说,老贤王就真敢抽他。 所以,卫善虽然被老贤王呛了一鼻子灰,却并没有敢多说什么,反而连连告罪,迎着老贤王进了大堂。 老贤王站在大堂中央看了看,指了指那案几旁边的位置:“给我搬把椅子,我就坐在那里。” 可怜旁边坐着的笔录官,连忙起身给老贤王让地方。 老贤王坐定了,示意钱如意站在他身后。而后才招呼大堂里站立的各人:“你们该怎样就怎样?” 卫善这才勉强在大案后落座。至于陆子峰,他官阶小,辈分也小。这地方也是没有他坐的地方的,反而还不如葛世文。至少卫善为了表示自己出事得当,还给了葛世文一个凳子的。 卫善先是拿起案上的状纸,打眼一看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原因无他,钱如意那一笔臭字儿写的,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了。除了勉强能认出来,其余真的毫无可取之处。 老贤王盯着卫善呢,见状问道:“怎么了?” 卫善双手将状纸捧过去。 老贤王并不接:“我只是个旁观的看客,不管你这大堂上的事。” 卫善转向跪在地下的王氏:“你这状子谁给你写的?” 王氏莫名其妙:“大人,您不问案,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这妇人,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此胆子非同一般的壮,并不给卫善面子。 卫善顿时就落下脸来:“放肆。” 王氏道:“敢问大人,可是民妇的状子有什么不妥?” 卫善一梗,这时才发现,自己今日净干那给自己找没脸的事情。问案就问案罢了,做什么问这状子的书写人是谁?他低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倒是没有。” 而后将那状子看过,交给旁边的书记官去宣读。 那书记官接住状子,也差点儿没被那一笔臭字儿给呛晕了,因为但凡读书的人,无不是从练字儿开始的,就算写得再不好的读书人,也没有将字儿写道这种狗屎程度的。 不过,这书记官也没敢多寻思什么,上头几位大人看着呢。他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念: “诉状。民妇葛王氏,状告主母郑氏,杀害民妇亲生儿子。 吾子向随其父葛氏世文,养于任上,从未于民妇相离。且一向康健,少有微恙。不意去岁,其祖父葛老大人故去,子随父丁忧回府。 郑氏为主母,言道葛家大爷膝下空虚,此子理应养于她的膝下,以为嫡出。 民妇心知那郑氏蛇蝎心肠,奈何出身微贱,无以为争。自子去日,数月母子不得相见。每每忧心,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几欲疯癫。 果不其然,不过三月,那郑氏便露出蛇蝎手段,将不到三岁的幼子杀害。 民妇泣血求告,乞苍天有眼,绳恶人于法。望大地有灵,惩奸除恶,为幼子申冤。” 那书记官读完状纸,卫善看向一旁落座的葛世文:“世文,这原本是你的家务事,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葛世文还没有开口,却听那王氏道:“大人,我才是原告,我才是苦主,您不是应该先问我么?” 这妇人一而再的抢白卫善,令卫善十分的难堪,要不是有老贤王坐镇,估计这会儿卫善早不由分说将那妇人干了出去了。 可是,谁让他犯在老贤王眼皮子底下,再是尴尬难堪,他都得忍着。因此,卫善再次低咳了一声,将眼光虚虚瞟向跪在地上的王氏:“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家主母杀了你的孩子。本官问你,她明知膝下空虚,为什么要杀掉这个唯一的孩子?” 王氏叩了一个头,抬起头道:“民妇无从知道那郑氏,因何这般狠毒。” 卫善闻言,将惊堂木一拍:“你是来戏耍本官的么?” 王氏毫不示弱:“倘若民妇有那问案审凶的本事,又何必装疯卖傻,将状纸押在公堂之上?” 卫善还没来得及发飙,就听一旁的老贤王赞赏道:“问得好。” 这一句成功将卫善那酝酿在肚子里的怒意给打压个干净。他是最擅长做戏的,转而将自己伪装成一副宽宏大度,平易近人的样子,望着王氏道:“那你且说一说,你凭什么怀疑是郑氏杀了你的孩子?” 王氏道:“状纸里写的清楚,我那孩儿,跟着我的时候,连小病小灾都没有过的。为什么被郑氏抱走,才几个月就病死了?” 卫善道:“小孩子嘛,有个急症也是难免的。本官理解你为人生母的心情,可那郑氏也是孩子的嫡母,她又没有别的孩子,害了这个孩子,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218、风起 () 王氏接着道:“民妇虽然出身微贱,但好歹是孩子的生母。同在一个府邸之中,相隔不过一堵高墙。那郑氏要不是心怀鬼胎,为什么不准我们母子相见?” 卫善义正言辞道:“你也说了,你出身微贱。自古以来,先有子凭母贵,后来才有母凭子贵。若是换了你是郑氏,你愿意自己的嫡子和身份低贱的生母亲近么?” 这话,听在钱如意耳中,只觉得分外的讽刺。凭什么亲生母子不得相见?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却要给别的女人抚养? 但,卫善说的,也并非凭空臆造,强词夺理。自古妾通买卖,就像一件物品一般。妾生的孩子,自出了娘胎那一刻,哪里还由得亲娘做主呢? 卫善见王氏张口结舌,似无话可说。以为这就是一个闹剧来着。却见王氏忽然向前跪行几步,高呼道:“大人。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为了给我儿申冤,民妇也就顾不得那许多。” 卫善看向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氏犹豫了片刻,转头向着坐在旁边的葛世文磕了两个头:“大爷,奴才对不起您了。看在奴才也是为人母一场,想要为冤死个孩儿申冤的份上,还望大爷不要记恨于我。” 在场的人,闻言无不精神一震,这里头怎么还有葛世文的秘闻暗史怎么着? 葛世文反倒镇定的很:“我自忖并无不可对人言讲的,只要你不是信口雌黄,尽管道来。” 王氏又给葛世文叩了一个头:“大爷可还记得秋色?” 这个问题,之前钱如意就问过。可奇怪之处不在这里,而是在于。钱如意知道秋色,是因为她恰巧撞见了当年那桩公案。可那个时候,王氏也就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没有到葛家去。等她跟着葛世文进京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她是怎么知道秋色的? 满堂的人都望着葛世文呢。可葛世文明显的早已忘记那个可怜的丫头了。这让他怎么说?只见他摇了摇头:“并不记得。” 那王氏冷笑一声,颇多鄙薄之意:“大爷好生凉薄啊。” 葛世文当着堂上这样的多人被一个妾指责,脸上有些下不来:“你有话直说就是,这是做什么?” 王氏再次向着葛世文叩了一个头:“前面三个头,权当妾身报答大爷这么多年对妾身的恩宠,这个头,是妾身对你不住,权当作别。青天在上,后土在下,满堂大人们为证,从此以后,咱们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葛世文低喝道:“胡闹。” 王氏却已经不再听他的。转头望着案几后的卫善道:“大人容禀。民妇的父亲和哥哥烂赌成性,将民妇的母亲气死。嫂嫂不慈,常日里大骂于奴家。那一年冬天,奴家在河边顶着寒风洗衣服的时候,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子。便是秋色。那时,她已然身怀有孕,将要临盆。是民妇将她藏在河边的破庙里,又请了附近的老人家给她接的生。 秋色虚弱,没有奶水喂养孩子,就想着把孩子送回本家。可是她新生产,不能成行。想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哪里去给她母子寻赖以活命的口粮?可我也不能眼看着她们母子,就那样在寒冬里自生自灭。 万般无奈,我偷偷的沿街乞讨。都说那郑学监为人慈悲,最是良善。我实在讨不到吃的,就试着去他门首求告。也是那秋色母子,合该短命,是能想到,我替她们乞食,竟然乞到阎王殿里。 那一日,正巧郑学监的小姐要出嫁,我在门外遇见了就要成为新婚妇人的郑氏。她不但命人给了我吃的,还细细盘问我秋色的状况。我那时年幼,不曾想那么多。以为自己遇见了贵人,便将那母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谁知,等我回去破庙的时候……”王氏说到这里,脸色下意识的煞白一片。 卫善还没有开口,在一旁看热闹的老贤王早已般不急待的问道:“你看到什么?” 那卫善张了一半的口,只好又恹恹的闭上。 王氏平稳了一下情绪道:“我看到有人要勒死秋色母子。秋色正拖着虚弱的身体,拼命挣扎。是我,捡了一根大棍子,将那人打晕,而后帮秋色抱着孩子,一同逃走。 秋色这时才告诉我,这孩子是葛家大爷的种。她要我抱着孩子去寻葛家大爷,只要孩子没事,她死便死了。 我那时不过十一二岁,年下体弱,如何能照顾得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因此就答应将她母子送到葛家庄去。那时正是隆冬,天地荒凉,野害最多的季节。秋色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走。况且……” 王氏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况且,但凡是人,只要有一线生机,谁肯轻易就死了。” 老贤王点头:“这话我信。” 王氏接着道:“从金山县到葛家庄,三十多里。我们两个小的小,弱的弱,顶着寒风走了一天一夜也才走出去不到二十里。又在荒野里迷了路径。偏偏这个时候,那个要杀秋色母子的歹人又追了上来。我便想着去将他引开,让秋色母子好跑。 但是,我又饥又饿又冷,年纪又小,根本就跑不过那歹人。他追上我来,看见追错人了。倒也没有难为我,转身就又去追秋色母子了。我悄悄跟在他后头。等到了地方的时候,秋色母子已经被那人杀了。 那人就地挖坑,将那母子草草掩埋在地里。” 老贤王追问道:“那和你家主母有什么关系?” 王氏向着老贤王叩了一个头:“老大人有所不知。那时,我躲在荒草丛中,亲耳听到那歹人杀人埋尸之后,对着那一捧黄土言讲:“你母子到了阎王殿里告状,可莫要告错了人。是葛家的新奶奶,郑学监家的二小姐郑氏,花了一百两纹银卖你两母子的性命。八十两是小公子的买命钱,二十两是娘子你的买命钱。” 葛世文听到这里,怒喝一声:“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王氏道:“这件事千真万确。那母子二人的尸身,就埋在距离长风书院不远处的一块农田里。那歹人走了之后,我四下里寻找路径,才知道,那农田就在一条大路旁边,往前走不远就是长风书院。” 王氏说到这里,陆子峰忽然动容,拿眼睛将王氏上下又打量了一遍。 王氏察觉到了他打量的目光,向着他扣了一个头道:“大人,您不用看了。我就是当年那个差点儿冻饿死在书院门口的丫头。若非我知道如今是您在任上,万万不敢贸然前去击鼓鸣冤。我这一条贱命不值什么,却还要留着给我儿申冤。” 陆子峰转头看向卫善,卫善也正看着他。 陆子峰上前一步道:“回禀卫大人,七八年前的冬日里,确实有一个小女孩儿迷失在长风书院门外。是下官看她可怜,将她救起,并且给送回了金山县城。” 王氏也向着卫善磕头:“那个丫头,就是民妇。” 卫善道:“单凭你空口无凭,做不得数。总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王氏道:“那秋色母子的尸身,就在长风书院不远处的农田里埋着呢,大人大可以派人去挖掘出来,一看便知。” 卫善看向陆子峰:“这桩案件,是你接的。少不得你去跑一趟。” 却听老贤王道:“不,咱们大家都去。哪有主审的官员,只是坐在堂上的?许多事眼见都未必属实,口口相传的,更不可信。你们这些做官的,勤勉是本分。我这个看客,都不怕劳动两腿,难道你们倒是比我上了年纪,走不动路么?” 卫善闻言,连忙应是。当下里就命人备马往长风书院方向去。 等到了长风书院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没办法,老贤王带着钱如意,称作的马车走的慢。还有那王氏,也是走不快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等到了王氏指引的地方,站在大路上向下头的农田里看。钱如意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抬头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头望了过来。但是,钱如意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那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忘了一件什么事,这个时候那件事又要跳出脑海一般。 因为人多眼杂的,陆子峰不好走过来和她说话。两人一瞥也就各自将目光转开。 如今那农田早已经被耕种了不知多少次。因为是秋后,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露着还没有来得及翻耕的谷茬。站在路边向下看,平坦坦的田地上,仿佛铺着一层金灿灿的地毯。每一丛谷茬和每一丛谷茬都差不多,更别说别的了。整块地除了谷茬就没有别的标志物,更没有坟头之类的存在。就算底下埋着尸骨,又从哪里找起? 那王氏也傻眼了。 她能确定,当年秋色母子就掩埋在这块地里,可是也说不出个准确地方。 老贤王看热闹不嫌麻烦,当即命人从田地中间开始,向着两边开挖。 卫善对此是不敢有任何异议的。这件事要是换成他自己主审,根本就不会来这里找什么尸骨,早就找个由头把王氏打发了轻省。可这不是有老贤王压着嘛。他不敢不动。 经略司手底下现在不缺人,光兵马都借来三万呢。所以,开挖的很快。不到两个时辰,二三百人就把田地给翻了一个便,可是,别说尸骨了,连头发丝儿都没有找到。 王氏顿时急了起来:“不可能,当年我亲眼看见,秋色母子的尸体,就被掩埋在这块田地里的。” 原本开挖之前,葛世文也是捏着一把冷汗的。这件事,不管怎样,都对他的名声不利。如果挖不到,便可以断定是王氏思子心切,以至于疯癫才闹出这样一出闹剧来。再怎么说,都只是个疯妇的行径。如果挖到了什么,虽然不能直接就证明是他的继妻郑氏所为,可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种事,穿出来的话估计也不能好听了。这对他名声的影响要远比家里出了一个疯妇要大得多。 两利相衡取其重,两害相衡取其轻。 因此,葛世文再三衡量,还是盼望着不要挖到什么的好。至于那对,对于他来说,就好像莫须有的秋色母子的冤屈,根本不在他考量之内。活人的事还整不明白呢,谁又有心思去想死人? 葛世文看见挖到天黑也没有个结果,便向卫善进言:“是学生治家无方,致使疯妇惊扰尊师。恳请恩师宽宏大量,容学生代替那疯妇,撤诉了吧。” 卫善正不愿意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闻言正要顺水推舟。 王氏听见了,跪伏余地叫道:“大人,民妇不撤诉。” 卫善呵斥道:“你这妇人好生的唐突。本官不追究你污蔑主母之罪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斯缠?” 王氏言之凿凿:“秋色母子,当真就在此地。也许是挖得还不够深,所以找不到。” 卫善大怒:“放肆,你是在怀疑本官,还是怀疑王爷老千岁?”不得不说,卫善扣大帽子的本事,无师自通,用的还挺顺溜。 王氏也不是愚笨之人,早就看出这里说话最管事的其实是和钱如意站在一起的老头。她立刻就舍弃卫善,转而扑向老贤王。 但是,你想。一个普通的妇人要是能随随便便扑到王爷的面前,那王爷的那些侍卫就不用混了。因此,没等王氏扑到老贤王前头呢,就被侍卫一脚踢翻在地上呵斥道:“大胆。” 王氏反跌在地上,身上的疼痛还是次要,心中的绝望无疑已经达到了巅峰,忽然嚎哭了出来,仰面望着苍天,高呼了一声:“老天爷……”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天上无月,群星晦暗。四周都是灯笼火把。 随着王氏这一声嚎哭,四周里陡然起了一阵狂风,吹的火把上下跳跃一下,猛然熄灭。四周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几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辉,在黑夜里摇晃。秋意又浓,那风很冷,激的人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就毛骨悚然起来。 王氏见状,翻身从地上爬起,跪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对着那块田地嘶声呼叫:“秋色,你母子要是地下有灵,快些现身吧……” 那风陡然大了,带起一串唿哨,在这暗夜之中,仿佛妇人在幽幽哭泣。虽然在场的人很多,可见此情景无不暗自惊慌。 219、诈一诈 () 老贤王见状,怒吼一声:“都慌什么?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你们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怕一个妇人么?又或者,你们是知道什么的,才心虚起来?” 吓得众人,一个个都屏气凝息,惊醒起来。 钱如意出来的时候没穿什么衣服,这时候真的冷。于是缩着脖子道:“王爷千岁,天都这般黑了。又冷。大伙儿都在这里耗着,也不定用。不如明天再来。” 老贤王恨那些衙役不争气,带着怒意道:“咱们只是来看热闹的,又能管的了别人许多。” 卫善一听,这才回过神来。这样冷的天,黑灯瞎火的,老贤王偌大的年纪可是还和这些一样在冷风里冻着呢。他连忙让人先去长风书院暂时歇脚。一应事宜等明天天亮再说。 老贤王被安置在卫如言之前的闺房,因为整个书院顶数这里最清幽,环境最好。 因为钱如意在这里,陆子峰自然也过来住。 因为白天的时候没有找到那所谓的尸骨,陆子峰的压力也挺大。要是这件事最后定性是王氏疯癫之作。陆子峰少不得要丢些颜面。但凡像陆子峰这样的人,就没有不爱惜自己羽毛的。由卫善到葛世文,到陆子峰,师徒们,师兄弟们一脉相承的毛病。 钱如意见他这样,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有些矛盾。一边希望王氏讲的是假的,秋色还好好活着。另一方面又觉得王氏讲的是真的。秋色已经惨死。 陆子峰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秋色’这个名字。” 钱如意点头:“那丫头对我的冲击很大,所以我一直记着。她原本是葛家二太太的贴身丫头。不知怎么得就和葛世文搞在了一起。那年我去葛家走亲戚,好巧不巧在三太太屋子旁边的巷子里,撞见了二人苟且的一幕。又好巧不巧,他们被二太太捉住。之后,那丫头就被二太太赶出葛家了。至于去了哪里,我是不知道的。” 陆子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真的只是很随意的问,并没有多想什么。 钱如意也是很随意的回答:“那个时候,是葛世文才考中秀才吧。他原配妻子还没有死,怀着身孕。” 陆子峰点头:“我记得,那个时候葛家大奶奶确实还活着。” 钱如意道:“这男人凉薄起来,当真猪狗不如。想那葛世文,白披了一张人皮。秋色因他被赶出了府,才不过几年的光景,他就忘的干干净净了。他那原配的妻子,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新死不到一年,他便迎娶了新人。”她说着轻叹一声,颇多感慨。 忽然,脑袋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升了上来,只不过这次比之前更强烈一些,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跳跃出来。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一年,我赌气从葛家庄不行回村。走到之前翻地的地方,那里不知为何,落了许多的乌鸦。回村之后,我隐约记得,奶奶和我说,有个带着娃回娘家的妇人,造了狼灾了。就在距离长风书院不远的地方。” 陆子峰有些恍然:“你是说……” 钱如意点头:“能不能是当时天寒地冻,那歹人杀了秋色母子,埋得并不深,被狼又给扒出来了?” 陆子峰道:“你年后去走亲戚的,那距离王氏说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啊。” 钱如意道:“你傻啊。当时正是隆冬,天寒地冻的。就算是人死了,也不可能很快就坏掉。” 陆子峰道:“那要真是这样,又去哪里寻那母子的尸身?” 钱如意想了想:“未必就寻不到。既然有人知道,是一对母子造了狼灾,必定是她们的尸体并没有部被狼糟害。要不然又去哪里分辨是母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陆子峰觉得有理。 钱如意道:“去问一问那田地的主人,大约会知道那尸体的下落。” 陆子峰抚掌:“正是这样。如果那尸体是秋色母子,必然是没有苦主认领的,说不得只好由那田地的主人来择地重新安葬了。”他说到这里,便要起身去找卫善。 钱如意拉住他:“你看你师父是个想管事情的人么?你要真的想把这件事查明白,只好自己辛苦一些,去把那母子俩的埋尸之地找出来,再去找你师父回报也就是了。只不过,这样一来,出力的是你,领功的是他。” 陆子峰道:“我又不在乎这个。”起身连夜去找那田地的主人了。 等到天亮,他还真的带回两个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赵丰收。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钱如意并不认识。 话说赵丰收怎么来了呢? 因为那块地现在是赵丰收的,而那个老者则是那块地原来的主人。 一行人再次来到那田地边的大路上。钱如意忽然就有些难受起来。当年她负气离开葛家,才知道赵丰收因为担心自己,在葛家门外守候了一个晚上,冻的眉毛上都是霜花。 就是这条路,他护送她回来。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抱起了她,却把自己给吓哭了。 如今人物依旧,往事已非。 “有了。”远处忽然传来挖掘人的喊声。 老贤王望了钱如意一眼:“你敢去看吗?” 钱如意有几分犹豫。 老贤王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色。 钱如意被他一激:“看就看,不过是个死人骨头,又有什么好怕的?” 老贤王道:“你可别吹牛,要是吓坏了。我可不负责。” 钱如意闻言,将脑袋一缩:“那我还是不去了。”她真的不敢看。 老贤王将她留在原地,自己往那边走去。也难怪昨天挖不到。原来,那母子二人的尸身被扒出来之后,因为天寒地冻的,尸体冻的梆硬。狼也没有铁嘴,根本就啃不动。只好把她们弃在田地里。 这两具无主的尸体,没人认领。当时田地的主人没办法,就只好自己动手,用草席将二人卷了,在地头挖个坑将二人埋葬了。但是,终归是心里对这块地有些忌讳,后来就把这块地卖给了赵丰收。 田地里真的起出了尸骨,最起码证明王氏的话并非胡言乱语。但是,这并不能就此证明,这具年轻女子就是王氏口中的秋色,更不能证明这年轻女子,是郑氏买凶所杀。 还有一桩,王氏说,当年被杀的是母子二人。那田地的主人也说,是母子二人。可是坑内只挖出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骨。这也好理解,婴儿的骨头细弱,八成已经化尘做土了。 但这也只是存疑之处,谁也不敢据此下定论,当初就是怎么样的。这大约就叫死无对证。 虽然王氏泣血求告,祈求卫善于她做主。可也无可奈何。一则,卫善并不是勤政之官。二者,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是证明了王氏说这里埋着一个冤魂,并非说谎。其余的一概佐证不了什么。 之所以说那具起出来的尸骸是冤魂,还是托了老王爷的福。卫善和陆子峰都是不懂看尸验骨的,是老王爷一眼看见那女子骸骨的喉骨碎裂,断定那女子是被人扼杀而死。这才定性了那女子是被人谋害的。若不然,只怕这女子的尸骸,白白的又暴露在天光之下一回,也还是冤沉大海,永世不被人得知。 只是,遗憾的是,纵然有人知道她含冤而死,因为年代久远,实在没有线索可以追索。这桩误打误撞引出来的冤案,也只得暂且高悬。 卫善命人收敛了那遗骨,暂且寻个寺庙庵堂寄存了。便打道回府。 因为葛世文的苦苦哀求,他也破天荒的并没有追求王氏的诬告之罪。将她放回。 王氏却不肯再跟着葛世文回去,也不肯回归娘家。而是跟着钱如意去了。无论钱如意怎么劝说,她也不肯离去。只因她曾在公堂之上说过,谁能帮她写状纸,事了之后,倘若她还有命在,定当舍身为报。如今,虽然这案子有头无尾,就此打住。但她还是妖言出必行,来实践自己的诺言。 话说钱如意从一开始就和她不大对卯。这个王氏,忒是眉高眼低,张扬跋扈。还在京里的时候,没少和钱如意找麻烦。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她又回来了,而且还赖上钱如意不走了。 钱如意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王氏哭一回,求一回,她便心软收留了她。 说起来,这王氏也真是可怜。父兄烂赌,嫂嫂不慈。若是让她回娘家去,定然不会有好下场。要是让她回葛家去,一个敢在公堂之上状告主母的小妾,下场也是可以预见的。 钱如意自己都恨自己这个心软的毛病,可既然是毛病,那就不是容易更改的。好在家里得事情,陆子峰是不会过问的,她说怎样就怎样。葛世文也没有像之前他自己发狠的那样,咬着陆子峰不放,非要给他难堪。 就在钱如意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新的麻烦来了。 卫善看在葛世文的份上,将王氏放了。那边郑氏不干了。一张状纸将王氏连同陆子峰这个代职的县令一起,直接告在了经略司的案前。前头说过,经略司的权势非常的大,上到军队,下到地方,没有他不能管的地方。也就是摊上卫善这个懒政的家伙,什么事老贤王要是不拨他一下,他自己就不会动弹。不然,这经略司要是嘚瑟起来,那可是相当可怖的。直接接受一桩民间的案件,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难得卫善破天荒的抖擞起来,竟然舍得主动问事了。 只不过,这问的头一桩,就又给陆子峰找了个大麻烦。 郑氏状告王氏以下犯上,诽谤主母,这告的理由合情合理。倘若判下来,少说这王氏也得充军千里。捎带着告陆子峰这个县令,昏庸无度,包庇逃奴,这也是告得上的。那状子确实是陆子峰接的。非但如此,那状纸还是陆子峰的老婆钱如意写的,如今那王氏也待在陆子峰家里。 而且,郑氏那状子,写的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用词遣句恰到好处,文笔之老练一看就是个中老手,经过深思熟虑,严密斟酌写的,钱如意那当场胡乱的发挥的状纸,比在郑氏的状纸跟前,说钱如意写的是狗屎都有些侮辱狗屎这俩字。 陆子峰这边要是没有有力的反驳,这一案判下来,他这一辈子估计就和仕途无缘了。 钱如意差点儿没被气死:“真以为死无对证,我就拿她没办法吗?” 王氏本已经心灰意冷,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并未将郑氏那反手一将放在心上。可是,乍然听见钱如意这样说,顿时又生出了生机:“娘子,你还有办法么?” 钱如意望着她:“那得看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王氏举起一只手来:“千真万确,奴婢要是有半句虚言,立刻叫我被天雷打成飞灰。” 钱如意道:“那咱们就乍她一乍。” 王氏不解:“怎么乍?” 钱如意却陷入了思索之中,并没有回答她的话,片刻之后,起身往主院去了。她就算有千万个鬼主意,就她自己那副孱弱的样子,也是做不成的。非但她做不成,就连陆子峰也是做不成的。幸好有老贤王在,她底气才足了一些。 王氏根本就不知道钱如意去干什么了,不过她如今的处境,已经不能再糟糕了,怎样也无畏。 到了卫善升堂那天,郑氏作为原告苦主,自然是要过堂的。 经略司的所在地,之前是方圆几百里有了名的鬼屋。现在四周虽然聚拢了许多百姓,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经略司门前几十丈内,是没有寻常百姓敢踏足的。不见经略司门前的老树上,还挂着个人头么?谁活腻歪了,往这边凑。 因此,这个地方,从人的心理上就似乎带着阴森的感觉。 那郑氏再强悍,也只是个妇人,况且也不见得真的就强悍到无敌的地步,至少,葛家现在还是二太太当家。她当了许多年的葛家大奶奶。到现在为止,依旧是个不管事的葛家大奶奶。 郑氏为了壮胆,带的人可不少,光丫头就七八个,婆子四五个,跑腿的,赶车的,浩浩荡荡一大票人。可惜,她带的人再多也不顶用。经略司的衙门不是大集,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那些丫头下人,一个都不得入内。还得郑氏自己去。 220、吓死了 () 大堂就在经略司一进门的地方。两旁侍卫执着明晃晃的刀戟,威风凛凛。郑氏一个内宅妇人,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先在心里吃惊起来。 原本,卫善一早就要升堂的。 郑氏等在大堂外,等着传唤也用不了多久。 可是,今天奇了怪了,卫善迟迟没有露面。他去哪里了呢? 卫善被老贤王拉去下棋了。 老贤王那脾气,说不放他走,借卫善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走。 要说这老贤王也是真能熬,硬是拉着卫善下了一天的棋。可怜卫善一介书生,又一向养尊处优的。被老贤王拖着,一天没吃没喝,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浑身虚汗直冒。这个时候,老贤王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一会儿要去做什么来着?” 卫善道:“问案。” 老贤王望着他:“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卫善顿时又出了一头汗,着此不是累得,是气的。明明是老贤王拖着他不让他走,这时候反而成了他的错误。可是,他不敢说啊,只能打哈哈:“都这个时候。” 老贤王并不给他面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公事要紧啊。”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一直觉得你这里少些什么,忽然想起来了,你这里缺一面鼓啊。要是外头有什么事,你在里头怎么知道呢?明天去制一面鼓来,摆在衙门口。” 卫善连忙点头。 老贤王见他还在那里站着,催促道:“你还不去问案,还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秋意寒凉,卫善一个大男人,下了一天的棋都累得有些受不住,更别提郑氏一个妇人,独自一人在阴森森的衙门内站了一天了。早就累得快要虚脱了。 忽然听见内里升了堂,正精神一震。忽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她听到头顶一声爆喝:“下跪何人?”那声音之大,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般,寻常人无论如何发不出那样的声音。郑氏一惊,清醒了过来。一抬头,顿时又吓昏了过去。 昏沉中,她只觉得寒意入骨。那可不么,已经是深秋时节,到了夜间,夜凉如水,不冷才怪了。可这郑氏已经被刚才一眼吓昏头了,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一档子。 她浑身颤抖着,哆嗦着跪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但见映照在地上的光影,绿惨惨,光怪陆离。不时有一二声凄厉的声音,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 只听上头惊堂木一拍:“下跪何人?” 郑氏浑身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哆嗦了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那上头道:“那妇人,抬起头来。” 郑氏不敢不听,将头抬起。这一看,再次肝胆欲裂。只见那阴森森,绿惨惨的大堂之上,坐着一个黑脸大官;两边侍立着四员大将,脖子上头长的却不是人头,而是牛头马面。再旁边,还站着两个纸扎一般的人,一黑一白,带着高帽子,吐着两条红艳艳,血淋淋的长舌头,分明是吊死鬼的模样。 那郑氏顿时又要被吓得晕死过去。许久才从格格打架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只见那黑脸大官,将一本案卷扔在她的面前,声如洪钟般问道:“现有冤死母子,状告你买凶杀害她母子二人,你可认罪?” 郑氏的胆子也算女子里大的了,总算理智还没有被吓失掉,本能求告道:“大人明辨,民妇冤枉。” 那黑脸大官道:“你可敢和那母子对质?” 郑氏垂下头去,浑身颤抖的更加厉害:“我……我这是……死……死了……么?” 那大官道:“你阳寿未尽,只是那母子怨气冲天,将状纸押在本君案前。本君才发了令签,命黑白无常,拘你生魂于此。郑氏,你可知道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倘若你并未做那伤天害理之事,现有那母子二人就在案前,你可敢和她们对峙?” 郑氏颤抖着,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只听那黑脸道:“带秋色母子……” 这一声,听在郑氏耳中,如同炸雷,她忽然就又晕死在地上,屎尿流了一地。 扮成厉鬼的阿青,飘然过去,伸手一试:“死了。” 卫善急匆匆跑来升堂问案,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郑氏双眼大睁,脸上表情惊恐万分,死在一片屎尿之中。陆子峰双手背缚,跪在案前请罪。身后跪着他的媳妇钱如意。 跟着卫善过来的老贤王,看见这情景也有些发懵。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郑氏不经吓,让钱如意出的这儿馊主意给一吓,什么都没说,直接吓死了。 卫善这个人,是个十足的无胆小人,顿时就吓得头皮发紧,头发丝儿往起竖。他倒不是怕那死尸,而是心里清楚,郑氏这样莫名死在大堂上,对他的前程那是相当的不利。他的个人名声,因为凝翠的缘故,早已成了狗屎一样,仅有的三分官声,也还是老贤王给他挣得。 老贤王这个人,杀伐果断到令人惊心的地步。也可以用杀人不眨眼来形容了。 只不过,但凡从经略司里出去的命令,造成的结果,无论功过都是要记在卫善头上的。少不得那杀伐之名也是卫善的。之前死在经略司刀下的鬼,还都不算冤枉。 这个郑氏却是不同。 她本是原告来着,现在一堂未过,一句未审就死在了大堂之上。这要是传扬出去,卫善一个滥杀无辜的名头少不了。那小人为了前途,因为一件小事就能轻易的将儿徒陆子峰送上断头台,更何况如今这般境地了。他也顾不得什么老贤王了,当即命人将陆子峰夫妇捉拿问罪。 陆子峰是个板正的有些迂腐的人,今日之事虽然是钱如意瞒着他干的,但是,既然出了事,他便不会推卸。卫善拿他,他毫无怨言。就这破性子,确实如同太子勇毅说的,太过容易被人利用、辖制。 但是,因为卫善生恐做的不够,对自己有一丝的影响,要连钱如意一起捉了。陆子峰就有些不愿意了:“卫大人,贱内无辜,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话一出,说实话钱如意挺意外的,要知道,以陆子峰的为人,钉就是钉,卯就是卯,让他说谎话比要了他脑袋还难。 旁边还有老贤王在呢。卫善自然知道老贤王对钱如意分外的不同,因此也不想赶尽杀绝,将老贤王得罪狠了,于是问道:“钱氏,你怎么说?” 钱如意心知自己这次闯大祸了,要是换了以前,她肯定能躲就躲了。谁人不惜命啊。可是,眼下不行,她要是躲了,陆子峰就悬了。撇开夫妻不说,她也不能让一个中正良善之人,替自家背锅、 她向着卫善磕了一个头:“回禀大人,吓死郑氏是我的责任。我原本想诈她一诈,或许能有所收获。可没想到,郑氏不经吓。” 她的话音还未落,陆子峰呵斥道:“明明是我的主意,要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多嘴多舌。” 钱如意不紧不慢道:“若是旁人,你说这话的时候,少不得还要斟酌个真假。偏偏是在卫大人面前。你是他一手养大的,难道他不了解你的脾气秉性吗?这等馊主意,舍我其谁?” 陆子峰哑口无言。 卫善这会儿又饿又累,早就不耐烦了。摆手道:“就这样了。将陆子峰暂且押下。钱如意自行回转。” 有人问道:“卫大人,那郑氏怎么办?她的侍女下人们,可都还在外头等着呢。” 卫善也是头疼,要是就此将郑氏已死的消息放出去,说不得他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不要怀疑,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真的会为了一己之私,轻易就罔顾人命的。 卫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想了想道:“暂且压下,明日一早去请葛家大爷来在做论断。” 他是正堂主事,他既然吩咐下来,谁敢不听。于是,大堂中的一应人等退散个干干净净,留下屎溺之中的郑氏尸体,再无人问津。 老贤王虽然看卫善这般的作为,心里暗自恼火,但是现在这种局面,他也很被动。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钱如意快要把肠子给悔青了。当初要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帮王氏写什么状纸,陆子峰压根儿就不会接这个案子。陆子峰要是不接这个案子,葛世文就不会来闹。葛世文不来闹,就不会惊动老贤王。也就没有后来这一大堆的麻烦。 这下可好,不独那王氏要被充军,就连陆子峰都牵连了进去。郑氏又被吓死了,就算那无名女尸以及后来的王氏失子都是郑氏一手操纵的,如今也是死无对证。 “咚……咚……咚……”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 钱如意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卫善新安置的鸣冤鼓,这么快就开张了。也不知是哪个冤家苦主,前来击鼓鸣冤。 “娘子,不好了。”阿青从外头一溜小跑冲进钱如意的屋子,指着外头道:“那郑学监听闻女儿死在了公堂上,一大早就来击鼓鸣冤。要卫大人严惩凶手。陆大人的大麻烦来了。” 钱如意一惊站起身来,但随即就又坐了回去,向着阿青摆了摆手:“容我想一想。”她自来便是这样,一旦到了惊恐慌乱的极致,便会自动的冷静下来。 阿青却已经急得跳脚起来:“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想的。不如让我和哥哥去劫了陆大人去,从此逍遥江湖,总比做那劳什子的官要强的多。” 钱如意闻言,顿时冷笑:“只怕这才是你们兄妹到陆子峰身边的真实目的吧?” 阿青情知失言,索性大方承认:“不错。是我看上了陆大人,从京城跟着他来到金山县的。” 钱如意就不明白了:“天下之大,比陆子峰强千百倍的人,比比皆是。你为什么非要跟定他一个有家室的人呢?” 阿青道:“因为遇见了,喜欢了啊。” 这个回答,还真的令钱如意无言以对。喜欢是最最不需要理由的理由了。 阿青见钱如意忽然不语,以为她气苦起来无话可说,反而来安慰她:“娘子放心,我们江湖儿女虽然不拘小节,可也并非完不知礼数的。今日我和哥哥截了衙门,带了陆大人走。他日若有机缘再见,你仍旧是陆大人的发妻,我只算作他的小妾。你若是有意,我便在这里叫你一声姐姐。从此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钱如意摇头:“我不同意。我的男人,便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男人。陆子峰要是想再娶,须得先休了我。否则其他都是痴心妄想。” 阿青愣了愣,向着钱如意抱拳一拱道:“如此,妹妹我便得罪了。陆大人我是无论如何要带走的。”说完转身便于出去。 钱如意唤住她:“不是我托大,小看于你。他是不会跟你去的。” 阿青转头:“要是陆大人跟我走呢?” 钱如意道:“我便成你们。” 阿青抬起一只手来:“咱们击掌明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钱如意望着她:“要是陆子峰不肯跟你走,你待如何?” 阿青想也未想道:“那我便就此放手,永不纠缠。” “好。”钱如意抬手和她击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话算数。” 阿青又指天发誓:“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哎呀,不好了。如意啊,快去看看吧。山长要将陆先生斩立决啊。”七嫂惊慌失措的跑了来。 “这么快?”钱如意始料未及:“就算定罪,也要过堂审了才能定吧?” 七嫂急道:“我怎么知道?那郑学监去告状,才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山长就要把咱们家陆先生给斩了,人都推到经略司外头的空地上了。胡大正和那侩子手对峙着呢。不然这会儿恐怕就已经晚了。” 钱如意大惊,起身就向外走:“快去找老王爷。”大约是走得太急了,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这时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身来,向阿青道:“你快去前头阻止他们动手。就说陆子峰是武侯之后,老贤王亲孙,当今万岁的堂兄弟。谁敢擅自伤他性命,罪同犯上。快去,快去……”她一口气说出来,好无停顿。而阿青却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名头给震懵了,直到钱如意催促她,她才慌忙跑走了。 221、并非善类 () 钱如意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到老贤王那里的。虽然和前头大堂只是一墙之隔,老贤王知道郑学监来击鼓,却也万万没想到卫善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着急忙慌的要将陆子峰斩首,就好像迫不及待想要陆子峰的性命一般。 钱如意去的时候,老贤王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已经往前头去了。所以,钱如意扑了一个空。 她又连滚带爬的跑到前头去,只见卫善一脸假正义的正和老贤王对峙:“千岁息怒,陆子峰是下官一手抚养长大的,虽为师徒,情如父子。今日斩他,还有谁比下官更加心痛?只是,天理昭昭,法不容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下官也只好忍痛大义灭亲。” 钱如意冲过去:“黄泉路上不走糊涂鬼。卫大人就算要杀儿徒,博美名,也须得给明明白白的交代。陆子峰因何就该死了?” 卫善道:“他害死郑氏,人命关天,难道不是死罪么?” 钱如意望着他:“请问卫大人,陆子峰是以什么样的手段害死郑氏的?” 卫善一怔:“吓死的。” 钱如意顿时就冷笑了两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郑氏要是心中无愧,因何就轻易被吓死了?” 卫善回答不上来了。 却听一个老者嚎哭道:“明明是陆子峰将我女儿害死的,如今却要被你们颠倒黑白。你们仗势欺人,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钱如意循声望去,只见那嚎哭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长得五官身材,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这时候虽然恸哭嚎啕,却一点儿都不显得有多悲伤。 钱如意心头一动,望着那老者:“你就是郑学监吧?” 那老者点头:“正是老夫。” 钱如意道:“郑氏之死,卫大人一早就派人去请葛家大爷来。如何他还没到,你就知道了呢?你的消息可真的太灵通了。难道在经略司里,有你的亲戚不成?” 郑学监闻言一怔,但随即更加大声的嚎啕起来:“老天无眼啊,如今屈死了我的闺女,竟然还让一个黄毛丫头来污蔑于我。不能活了啊……” 周围顿时就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钱如意这才注意到,之前卫善打开大门让人来围观,都没有百姓敢近前。今日却有许多的百姓不请自来,围在经略司门前看热闹。 老贤王见那些围观的百姓渐渐的义愤填膺起来,怕局面控制不住,于是怒吼了一声:“老夫今日就仗势欺人了,你们待要怎么地?” 整个大业国,敢这样说话的估计只有眼前这位老贤王了。那郑学监也是倒霉,好巧不巧的撞在了这位老王爷的驾前。 这下好,你不是说我仗势欺人么?我今天就仗势欺人了,你能怎么地吧? 被老王爷这一吼,那些议论纷纷的百姓,顿时便鸦雀无声。但是,下一刻便有人叫道:“这是金山县,不是京城。想在金山县横行霸道,我们不服……” 这一声仿佛引信,瞬间引燃了围观的人群。围观的人群顿时喊叫声鼎沸,甚至有人往老贤王这边扔烂菜叶子……单纯围观的老百姓,谁会准备这种东西随身带着?这些人要不是提前有组织,有预谋的,钱如意大头朝下倒着走。 她见状,高呼了一声:“保护王爷。” 老王爷可不是空着手从进城来的,他带来的的侍卫们可都是京城顶尖的人物。呼啦啦就将老贤王围在了中间,纷纷亮出了兵刃。 寻常百姓看见这架势,是不是应该被吓跑了?可那些围观的百姓非但不怕,反而蠢蠢欲动的样子。似乎,要是他们手里有把刀,这会儿就敢冲过来和老贤王这边火拼。 钱如意望向那郑学监:“您一个学监,可是好大的威风。竟然比王爷的官威还大,告状还带着御林军护驾?” 郑学监闻言,大呼:“冤枉。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监,又有什么官威?” 钱如意指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围观者:“那些不就是你带来护驾的么?” 郑学监拍胸顿足:“天地良心,那些都是金山县仗义的乡邻。是他们听说了小女被屈死,自发前来一探究竟,如何就成了我带来的?我也看出来了,你这丫头嘴辣心黑,惯会颠倒黑白的。可怜我年老笨拙,我女儿含冤屈死,去却无能为力……”他说着,又要嚎哭起来。 “大人……不好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斜刺里插了进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钱如意个子太矮,抬头也看不见外头什么情景,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这种高度,所以也并不去张望,只是盯着那郑学监看。 只见那郑学监听见外头的喊声,脸上忽然滑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放心下了什么,又似乎窃喜着什么。 钱如意便明白,这个郑学监定然不简单。 下一刻,郑学监察觉到钱如意的目光,连忙又摆回一张哭丧的脸色。 如果这个时候不是陆子峰被押在鬼头刀下,钱如意实在笑不出来,不然她非得笑话一下那个郑学监演戏不认真了。 就在钱如意盯着郑学监的时候,早上被卫善派去请葛世文的人,从马背上反跌下来,连滚带爬的跑到卫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尘埃里,指着葛家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不好了。葛家庄被土匪给洗劫了。葛家也被烧了,村的人都死了……” 钱如意脑袋轰的一声:“什么?”葛家庄距离元宝村不过十来里,所谓唇亡齿寒,同病相怜就是这个。况且,如果葛世文一家子都死了,郑氏这个案子,就更加的死无对证了。 卫善并不太在乎葛家庄那些人的死活,因此比在场所有人都镇定的多,问道:“那葛家大爷呢?” 那人摇头:“不知道。” 却听那郑学监又一声嚎哭:“我苦命的女儿啊,我那苦命的女婿啊……”虽如此,却明显的有气无力。 卫善这时,已经无比的头痛。葛家庄距离金山县不过三十里,就在经略司衙门的眼皮子底下被屠村,他这个经略司使可是难辞其咎。更麻烦的是,要是搁以前,出了这种事,他可以把责任推到陆子峰这个代理县令身上,可从昨天开始,陆子峰就被羁押了。这时候再想往他头上扣罪名,老贤王那一关也过不去。 可笑卫善,身为一地大员,出了事并不想着怎么补救,反而第一时间向着怎么推责。卫善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这边的葫芦还没摁下去,那边就又起来个瓢。 正在暗自发愁的时候,忽听那鸣冤鼓‘咚咚’又响起来。想来今日这经略司衙门,应该是别样的热闹。 卫善就在经略司衙门前的人群里呢,也不知道谁这么的不长眼睛,放着这样一大堆人看不见,还跑去击鼓。 “回大人,是葛家庄来人了。” 场中的人听了,无不一震。 卫善道:“不是谁,葛家庄被屠村了么?” 那差役也不知道啊。 卫善摆手:“请过来。”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带着两个年过半百的的男子,分开人群从外头走了进来。那妇人将眼睛在场中一转,目光在钱如意脸上略作停留,而后落在卫善身上。 这人谁啊? 不独钱如意认识,卫善和陆子峰也都认识。 这位虽然老迈,但是气度从容的妇人,正是葛云生的二太太。她身旁那两个男子,一个是葛云生的二子葛世武,一个是葛云生的三子葛世雄。如今都已经不年轻了。 话说这个二太太,从一开始就不是个简单人物。膝下并无一子,却能在葛家执掌中馈,叱咤风云许多年,不得不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了。 “世武,世雄,扶二娘我给卫大人跪下。” 那二人闻言,便扶着二太太跪倒在地上。三人一同伏地不起:“葛家庄被土匪屠村,还望大人为我们乡邻百姓申冤报仇。” 卫善看了看,就只看见这三人,并没有看见葛世文,问道:“你们家大爷呢?” 二太太起身道:“谢大人挂念。世文被郑氏那个毒妇所害,如今病卧在榻,故而无法前来。” 卫善问道:“哪个郑氏?” 二太太伸手,指着那郑学监道:“就是郑学监的女儿。” 郑学监闻言,怒道:“你血口喷人。” 二太太呲目欲裂:“你以为你勾结土匪,将我葛家村屠杀一空,我就死无对证了是不是?我呸……”二太太一口涂抹吐过去,啐了那郑学监一脸:“我早就觉得那郑氏不对劲,一早就提防这她的。只是没想到,她竟然那样的歹毒。竟然要谋杀自己的丈夫?” “你信口雌黄……”郑学监哪里能认,顿时就要和二太太争吵起来。 二太太冷哼一声,向老儿葛世武道:“去把东西拿过来。” 葛世武起身,片刻提着一个包袱过来。打开来,里头是一些香料并香炉,还有许多的香灰。 二太太望着郑学监:“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不等郑学监搭话,卫善已经走到近前,将那香料盒子拿起来看了看,转头看向郑学监:“这不是你家的老山香么?”他为什么问话的时候看着郑学监呢? 金山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郑学监家里有一块祖传的檀香。有多大呢?据说有二尺方圆,一丈多长。郑家专门盖了间房子来保存那香。那香有个别称,又叫老山香。虽算不上奇珍异宝,但是在金山县这种小地方,也算十分难得的东西了。 因此,郑学监经常拿一点儿,当作礼物送给亲朋好友。很多人都知道郑家的老山香。 郑学监的小女儿是葛家的大奶奶,二太太拿出郑家的老山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只见二太太指着那香盒子愤愤道:“那香里有毒。” 此话一处,先把卫善给吓了一大跳。要说这郑家的老山香,他可没少得。 “你血口喷人……”郑学监这会儿被气的,似乎就剩下这一句话了。 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对陆子峰有利的人,钱如意可不想让郑学监在中间胡搅蛮缠。她早就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因此不等卫善开口,她先问道:“二太太,您怎么知道这香里有毒的?” 二太太道:“是那郑氏的丫头今日里无意说走了嘴,别我听到。我访遍了方圆百里内的名医,才验出这香里有毒。才知道那郑氏蛇蝎心肠,竟然连自己的丈夫都暗害。” 郑学监急道:“口说无凭,你找的那个大夫呢?” 二太太语塞:“死了。被土匪杀死了。” 郑学监道:“你拿个死人栽赃,可见你居心不轨。” 二太太一时无语。 钱如意道:“那大夫死了,郑氏的贴身丫头却还活着。问问她有没有这种不就知道了?” 郑学监脸色顿时一白,额头上立时沁出冷汗来。 二太太道:“对啊,那丫头时刻跟着郑氏。将她叫来一问就知道了。” 卫善看向郑学监。 老贤王早就不耐烦了,喝道:“你是主事官,看他做什么?莫非和他有什么勾连?” 吓得卫善脖子一缩,连声道:“传那丫头。” 老贤王道:“本王年纪大了,久站不得。还是回衙门里坐下来,好好的将这案子审一审,务必要审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卫善自然不敢怠慢,命人将一干人等带回经略司大堂之内。自然而然的那些围观的百姓便被隔绝在了经略司的大门外。 老贤王招呼钱如意:“丫头啊,你还跟着爷爷站在一起。我看那主事官糊涂的紧,还不如你个小丫头脑袋清楚,口齿伶俐。等会儿他哪里审的不好了,你尽管说。我给你做主。” 钱如意正巴不得呢。不是她爱出风头,实在是陆子峰如今在卫善手上,她一千一万个信不过卫善。 卫善坐了正案,老贤王依旧拿把椅子案几旁边坐了,钱如意站在他身边。 陆子峰被押回来。因为他是有功名的,因此不用跪,站在一旁。 郑氏的尸体依旧在堂上倒着,那一地的屎尿都干了。显而易见,那郑学监要真的心疼女儿,该早将她收敛了才是。可见那郑学监也并非传闻中的善类。 222、被无视 () 不一会儿,差役们带上来一个丫头。还没等审问,那丫头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栗不止。当她看到郑氏的尸体的时候,更是惊叫一声,尿了裤子。爬在地上冲着上头的卫善不住的磕头:“大人饶命,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求大人饶命。” 郑学监脸色顿时变得漆黑一片,似乎要张口呵斥那丫头。但是,意识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呢,最终张了张嘴又把嘴巴合上了。 只听那丫头道:“自我家奶奶,知道了大爷在外头又有了新欢,心里便嫉恨的很。一时又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一时又打骂我们,说我们也都是没用的东西,竟叫外头一个野的迷住了大爷的心,还生下个杂种来。时时逼着我们去侍候大爷。可是,大人呐。您不知道,那天底下真有那不爱女色的男人。我家大爷就是。 他说他如今不比年轻的时候了,好歹有个儿子可以传后,不忍心耽误我们。因此,不管我们这帮奴婢怎么的花心思,用手段,大爷都是不肯的。” 那丫头说到这里,反倒令钱如意忽然间对葛世文生出几分敬意来。原来那葛世文也并非生活作风一塌糊涂的人。这丫头要是说的是着的,说不得葛世文这个人还是挺正派的。 卫善道:“本官问的是,那老山香中,可有下毒的事情,其余事情不提也罢。” 那丫头原本就被吓得狠了,这时根本就不会思考,只是本能得把知道的事情往外倒。虽然卫善让她不要说其他无关的,可她还是接着说道:“奶奶见我们几个总是不能成功,一怒之下打死了小莲。后来又让珠儿去借种,珠儿不堪其辱,悬梁自尽了……” “胡言乱语……”那郑学监再也忍不住,指着那丫头破口大骂:“你个背主求荣的贱人,见你家奶奶死了,就以为没人能制住你们了是不是?你再敢胡言,我剥了你的皮。”非但如此,还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要去揪打那丫头。 卫善却只是在上头看着,并不阻止。 钱如意看不下去,冷喝一声:“郑学监这是心虚了么?” 郑学监转头一口啐了过来:“我呸,你是哪里来的妖女,公堂之上,岂有女人立足的地方?分明是藐视公堂,藐视王法,藐视朝廷。” 钱如意冷声道:“郑学监可是扣的一手的好帽子。你这般的看不起女人,难道你是你爹生出来的么?” 郑学监语塞,憋的脸涨脖子粗:“荒谬,可笑,可悲……” 钱如意毫不示弱:“养子如此,确实可悲。” 卫善眼看着不像话起来,这才将惊堂木一拍:“肃静。” 那郑学监这才止住了话头,可也被气得不轻。 卫善从新看向跪在下头的那个丫头:“你接着说。” 那丫头却眼睛望着郑学监,再不敢开口了。 钱如意见状道:“你只管说,众目睽睽,天理昭昭。就算是郑学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郑学监却在此时,冷哼了一声。将那丫头吓得又是一缩。 钱如意转向卫善:“卫大人,郑学监当堂恐吓认证,难道您就不管么?” 卫善自然是不想管的,可是老贤王坐在他身边呢,从一开始这老贤王就放话了,钱如意见着不平尽管说,他给撑腰。也就是说,钱如意说的话,就是老贤王要说的话,只不过老贤王位高权重,不好自降身份和这一干人等开口,借了钱如意的口罢了。 话说,如此情景之下,卫善敢不管吗? 自然不敢。于是,他又拍了一下惊堂木:“本官审案,闲杂人等住口。如若不然,一律按照咆哮公堂论处。” 只是,那丫头被郑学监一吓唬,无论如何不敢开口了。 卫善原本就是个不作为的货,推一推,转一转那种。又根本没有将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过。见状哪里还有什么耐心,喝道:“本官再问你一句,那老山香中是否被郑氏投毒?” 那丫头还是不敢说。 卫善在这公堂上,已经自我感觉十分受气了,这时候还被一个丫头藐视,他如何能受得。当即抽出一根令签来:“来呀,大刑伺候。” 那丫头顿时肝胆都吓裂了,连忙告饶:“大人饶命,左右都是一死,奴婢说了就是。那老山香里确实下了药,却不是毒药。也不是大奶奶下的。是老爷从外头拿给大奶奶的时候就有的。说是掺的多子药,只要将这掺了药的香给大爷熏着,大爷就不会拒绝我们,我们这么多的人,又年轻,总会有人怀上孩子的。” 郑学监闻言,又要暴怒起来。这此,二太太却先于他发怒了,指着那郑学监:“好啊,原来是你这个老狐狸出的主意。难怪我一直盯你闺女盯得那样紧,却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祸根原来在你这里。” 郑学监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丫头是你家的丫头,定然是你提前传统好了,好来污蔑于我。” 二太太怒道:“郑学监,你可真不要脸。大奶奶身边的人,有哪一个是我们葛家的?借种?我葛家难道生不出儿男了,要你闺女操心去借种?先头那个王氏哭告到我这里来,说郑氏要害她儿子,我还不信。如今我是悔不当初啊。 我要是一早知道你父女是这般的蛇蝎心肠,我那孩儿也遭不了毒手。”二太太说着,嗓音一哑,劳累双垂,就在公堂之上,望天流泪:“老爷啊,我对不起你。你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我却没能帮你照看好儿子和孙子啊……” 二太太这边恸哭起来,引得那丫头也跟着哭起来:“小公子是被饿死的啊……”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二太太也跟着哭声一哽:“你说什么?” 那丫头哭道:“二太太,事到如今,反正我都是不能活命的了。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家奶奶原本是想要好好抚养小公子的,可是小公子不肯叫她亲娘。她便发起狠来,不让小公子吃饭。奴婢,偷偷给小公子吃的,被大奶奶发现,说我要是再敢不听话,就叫奴婢和那秋色一般无二的下场。奴婢害怕起来,眼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就那样活活的饿死了啊……” 二太太闻言,差点儿一头晕厥在地上,指着那郑氏的尸体痛骂:“你个毒妇,蛇蝎一样的心肠啊……” 郑学监道:“空口无凭,就任凭你们说了就算的吗?” 那丫头此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向着卫善道:“大人,此时寒凉,小公子的尸身或许还未曾损坏。大人让人挖出来一看就知道了。” 卫善当即发签,要人去掘那小孩子的遗骸。被羁押在外头的王氏得知,顿时便恸哭起来,悲伤不能自抑。 这边,卫善便不再问什么,似乎等着那遗骸验完再说的样子。 二太太见状,向上禀道:“大人,我家大爷如今被那郑氏父女所害,尚在病床之上,生死未卜,还望大人为我家大爷做主。” 卫善明显的显得有些头疼。但是,事在眼前,不得不问。只得说道:“那丫头不是说了么,那香里是有药,不过不是毒药。” 二太太道:“据民妇所知,那香里掺的是慢性毒药,并不是什么多子药。只是那毒,识得的人不多,民妇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恰巧遇到那么一位。” 卫善道:“你不是说那识毒者已经死了么?还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二太太有些发急:“民妇身单力薄,倾尽力也只寻到一个可识那毒的人。大人您就不同了,您位高权重,高瞻远瞩,想要再寻一个那样的人来,岂不探囊取物一般?” 卫善闻言,吩咐左右:“去将县城里的所有大夫都请来。” 二太太连忙阻拦:“县城里的大夫民妇都问过了,没有那样的人。” 卫善将惊堂木一拍:“你这不是戏耍本官么?” 二太太惊道:“民妇不敢。” 忽听一人道:“给我看看。” 卫善抬头,只见一个一身粗布长袍,光头未冠的年轻人从外头走了进来。整个人干净的仿佛能反光一般。卫善顿时吃了一惊,就要从案后站起来。 但是,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太子勇毅。太子勇毅是一位宽厚之主,眉眼温润,平易近人。这人虽然长得乍然看去和太子十分相似,但仔细看去的时候,其实两人并无一处相似的地方。最起码他那一脸的冷厉之气,就和太子大相径庭。 卫善认得,这人是陆子峰的一个死党,叫做胡不取的。 他望着胡大,呵斥道:“大胆,这里是公堂,未经传唤谁给你的胆子擅闯?” 胡大这个人,连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的,何况一个毫无作为的卫善。他径直走到卫善的大案前:“东西呢?拿来我看看。” 卫善见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就愤怒起来,高喝一声:“来呀,把这个目无法纪,藐视公堂的给我拿下。” 胡大冷哼一声,眼光入刀,扫过那些差役:“我看你们谁敢?” 钱如意见他这般,都替他有些着急。如今的胡大并不是当年那个肆意飞扬的胡大。他早已将家产捐出,无依仗,要是卫善认真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 却听老贤王忽然开口道:“卫大人,审案要紧,还是不要旁生枝节的好。既然有人能辩那香中有没有毒,给他看一看便罢了。” 卫善十分委屈起来:“千岁,这人实在太过傲慢无力。若是不严惩,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老贤王道:“傲慢自然有傲慢的道理。不该你问的,莫要多言。” 卫善闻言,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将胡大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命人将二太太带来的老山香以及香灰递给了胡大。 胡大也不接,就着那送来的人的手,伸指捻了一点儿香屑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将那香灰拨了拨:“我当是什么奇毒,不过是砒霜罢了。这金山县中,要是无人能识得,明日卫大人就可以派人将那些庸医都下了大狱,以免日后那些庸医害人。” 郑学监听了,顿时叫起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人,竟敢在这里胡说?” 胡大反手衣袖子,刷的一声将那郑学监给拍的倒退了好几步:“我许久不发威,难道你就以为我病猫么?你去京城里打听打听,我胡大郎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稀罕和你这样的微末小人说谎?” 钱如意见状,下意识的就心头咯噔一下,胡大郎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往日他是不会在人前提起旧事的。 老贤王则对于胡大郎的表现,十分的赞许。要不是这里是大堂,正有人命关天的案子在审,只怕这老人家立刻就要为胡大郎叫好起来。 胡大郎一袖子拍退郑学监之后,转身便站在陆子峰身旁。仿佛这公堂之上,除了陆子峰再没有人能入他的眼睛一般。卫善气的脸色青了又白,但是,能让老贤王替他说话的人,卫善实在摸不清到底有什么根底,所以再气也得忍着。 话说卫善这官当的,当真是憋屈的紧。 你郑学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已经面如土色。 二太太趁机向前:“求卫大人替民妇做主。” 卫善一拍惊堂木:“大胆郑学监,竟敢伙同自己的女儿,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郑学监怎肯就此认罪,辩解道:“那香虽是从我家出的,可那毒并非小人所放。祈求大人明鉴。” “那你说那毒是何人所放?”卫善一向最善于推卸。 这一时半会儿,郑学监去哪里捏造个人出来担罪,他一眼望见死在地上的郑氏:“大约是我这个孽女,心怀妒嫉所为。” 卫善冷笑:“你倒是推的干净,刚才你不是还说,你的女儿生来良善,万万做不出歹毒之事么?怎么这么快就又改口了?” 郑学监道:“人说那女人心,海底针。谁又能琢磨的明白呢?许是她嫉妒起来,便蒙蔽了心窍,一时糊涂做出错事也未可知。” 卫善竟然被他问住,正在尴尬之时。钱如意问道:“那秋色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郑氏要说,让那丫头和秋色一般的下场?” 郑学监这下推的更加干净:“我怎么知道?” 钱如意看向二太太:“秋色曾是您的贴身丫头,因何不见了呢?” 223、冤屈 () 二太太闻言,面上露出难言之色:“只因那丫头犯了**之罪,我便将她逐出府去了。” “二太太可知她后来去了哪里?” 二太太目光闪烁:“听说,流落到那烟花之地去了。” “日前卫大人在长风书院旁边的农田里,起出一具无名尸骨。那王氏说,便是秋色的遗骨。” 二太太惊道:“不是说,她怀了身孕,从那烟花之地逃走了么?” 眼见钱如意和二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卫善深感受辱。这是他的衙门,他的公堂,可是,这大堂之上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将他看在眼里。就算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卫善再不作为,这个时候也愤怒起来。 他不等钱如意再问什么,一拍惊堂木:“你怎么知道秋色怀了身孕?” 二太太一惊,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着卫善又磕了一个头:“大人容禀,只因此事涉及到家丑,所以民妇才遮遮掩掩,不肯直言。这是民妇糊涂了,还望大人恕罪。如今这个境地,为死者申冤,生者报仇才是正经。那家丑也就顾不得了。” 她说着,又向着卫善磕了一个头。白发苍苍的年纪,这般的恭谨有度,令卫善也没有办法再借题发挥,发作于她。只能恹恹道:“你讲来就是。” 二太太道:“我家大爷,自年轻的时候就只知道读书,心思十分的单纯。秋色那丫头,自持年轻貌美,便对大爷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时候大爷年轻,血气方刚。经不住诱惑,于那丫头成就了一段风流事。事发之后,民妇便要将那丫头赶走。那丫头苦苦哀求到民妇面前,说她怀了大爷的孩子。 民妇自然不肯相信。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就算真的有孕,又怎么知道就是我家大爷的呢? 但是,民妇又怕那孩子真的就是葛家的后。因此,便托人多多留意那丫头的动向。也因此,民妇知道当年她怀着孩子跑了。之后再没有了音讯。” 卫善也并不是真的草包,他点头道:“你这番话,倒是和王氏之前所说正好吻合。但总归有空口无凭之嫌。你当年托何人留意那丫头的动向?” 二太太语塞。 卫善便知其中必然有曲折,于是再次将惊堂木一拍。 未等卫善再开口问询,那二太太已然惊惧万分:“人说卫大人明鉴高悬,慧眼如电。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民妇说了就是。” 原来,当年二太太心慈手软,并不忍心要了秋色的性命。又怕她到了后来,得了机会将自己算计大爷的事情抖搂出来。因此就找了个牙婆,要将秋色远远的卖了。务必让她一辈子再没有机会回到金山县。 可但凡人贩子,就没有不贪财心黑的。那牙婆得了秋色之后不久,就发现那丫头怀了身孕。于是略使手段,就问出那孩子的来龙去脉。 葛家可是大财主。自然的,在那牙婆的眼睛里,秋色丫头肚子里这块肉就成了金疙瘩。因此,那牙婆就将秋色圈养起来。原本只要等到那孩子瓜熟蒂落。那牙婆拿着孩子去葛家要钱,以葛云生和葛世文的为人,自然是少不了她的好处的。 可是,坏就坏在,但凡那做黑心买卖的人,家中必然是黑心烂肺的一窝子。那牙婆有个相好,早就垂涎秋色的姿容。竟然趁着那牙婆外出逼迫了身怀六甲的秋色。 那牙婆和相好吵翻了。她那相好自己跑到葛家庄去讨赏。二太太这才知道了秋色有孕的消息。 二太太确实想着,等秋色腹中胎儿落地,再做打算的。不得不说,这个妇人虽然有些手段,但是并不狠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牙婆忽然要将秋色卖进烟花之地。秋色连夜逃脱,就此失去了下落。 既然话说到这里,少不得要将那牙婆找来问一问。 那牙婆就住在县城里,年轻的时候常在金山县城方圆百十里走动。很多人都认得她,所以很容易就将她找来了。 钱如意站在老贤王身边往下看,只见是个五十来岁,精瘦的妇人。一边向堂上走来,一边眼光乱飘,悄悄打量着。这种三姑六婆,一向走街过巷,穿堂过户,最是刁滑。比寻常妇人要胆大的多。 只见她跪倒在案前,恭恭敬敬道:“民妇刁氏,给大人磕头。” 卫善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秋色的丫头?” 那妇人想也未想,摇头道:“不认识。”要是常人,别人问起这样的问题,少不得要想一想。她回答的太干脆了,不合常理就成了敷衍。 卫善今日,一再的吃瘪,憋着一肚子气。见连这三姑六婆都敢敷衍自己,那气冲天而起,怒吼道:“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可认识秋色?” 那妇人依旧是那死性:“回大人,不认识。” 卫善抬手就扔了一根令签在地上:“来人呐,先把这个刁妇打上二十大板。” 那妇人估计做梦也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就给自己招来一顿好打。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郑学监,叫道:“郑大人救我。” 郑学监脸色顿时一变。 那妇人已经连扑带爬的搂住了郑学监的腿:“郑大人,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郑学监将她推开:“胡言乱语,我认识你是何人?” 这时,衙役们已经过来要将刁氏拖走,那刁氏慌的张牙舞爪大喊:“郑学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杀人灭口。如今正好借了卫大人的刀。说是打我二十大板,谁不知道你们那衙门里的阴私事。郑学监,你这些年害的人还少吗?等我死了,我定然带着那些冤魂厉鬼,天天缠着你,日日折磨你……” 钱如意心说,别回头真的二十大板把这刁氏给打死了。到时候岂不又成了个死无对证?她连忙喊道:“慢着。”这大堂上,人人都知道老贤王放话了,这女子讲话就像老贤王讲话一样。所以,那些衙役闻言,便拖着刁氏,站住了脚步。 卫善快被死气了,一拍惊堂木,呵斥那些衙役:“你们敢违抗上命?”他已经快被气得失去理智了,今日无论如何要拿着这刁氏作伐立威。不然,以后他这个经略使,在下属面前就连个屁都不是了。 他辛苦求官,难道就是为了窝囊一辈子的? 钱如意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转头向着卫善道:“大人,这妇人还不能死。” 卫善怒道:“本官何曾说过要这妇人死?” 钱如意闭嘴,卫善确实没说过这话。 那些衙役见状心里还能没有点儿数么?于是依旧将那刁氏脱了下去。片刻之后,外头便传来那刁氏鬼哭狼嚎的声音。先是嚎叫痛骂郑学监,渐渐的便没有了声音。 等她再次被拖上堂的时候,烂泥一样被扔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气了。如果不是之前钱如意横加干预,估计这刁氏真的被二十大板给打死了也未可知。 刁氏趴在地上装死,卫善也并非善类,命人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那刁氏顿时浑身颤抖一下,嘴巴里哼哼唧唧,又活了过来。 卫善再次将惊堂木一拍:“刁氏……” 这下,那刁氏才是彻底的吓得三魂七魄都炸裂开来。一头抢地连连告饶:“卫大人息怒,卫大人饶命。民妇定然知道的,定然都说了。十多年前,民妇确实买到过一个叫做秋色的丫头。是从葛家庄,葛老爷家里买来的。因为那丫头勾搭主子少爷,是个不安分的。 谁知道,那丫头竟然怀了身孕。也是民妇一时起了贪念。想要凭借那丫头腹中的骨肉,给自己某一笔财富。是知道,那丫头即能勾搭主子,又能是什么安分的人呢?没过多久,竟然趁民妇不在家,勾搭上了我家那死鬼。民妇气不过,要把她卖了。谁知她竟连夜跑了。” 卫善问道:“之后呢?” 刁氏连连叫屈:“那往后的事情,民妇真的就不知道了。” 卫善道:“那你刚刚为何求郑学监救你?难道这往后的事情和郑学监有关?” 刁氏道:“民妇之所以求他,是因为他往日也曾从我这里买过几个丫头。没过几日,那些丫头便都不见了。民妇猜测,是被他给害了,因此要挟于他。不过……”刁氏顿了顿,喘息了两声:“大人这样一问,民妇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当时,秋色已经快要临盆。她一个小脚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又是怎样轻易从我家里逃走的呢?我后来想了许久,大约是和我那个死鬼串通一气,我家死鬼将她整出去,告诉我她是自己跑了的。只是……” 那刁氏思索道:“民妇后来也曾探访过,我那死鬼虽然不知道怎么发了财,在他老家盖了大宅院,大小老婆娶了一堆,可是家里并没有那个丫头,也不见那孩子。多半是他拿了那孩子,问葛老爷讨了一大笔钱,又转手把那丫头给卖了。因此才发财起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那刁氏越说越恨,忍不住破口大骂。显然,她还不知道秋色已死。又或者,那农田里起出来的尸骨,不是秋色,而是另有其人。 原本是葛家小妾状告主母的案子,谁知道越审问,里头竟然牵扯出这样许多曲折来。放眼天下,又知道在太平景象之下,掩盖着多少冤屈罪孽呢? 这王氏走运,遇见了陆子峰两口子。陆子峰两口子也走运,遇见了老贤王撑腰。不然就算王氏胆量非凡,心智过人,也不得不落个冤沉大海,恨埋黄土的结果。 到了这时,卫善少不得要顺藤摸瓜,将那刁氏的相好传唤来问个究竟。 那刁氏的相好,老家距离金山县很远,一时三刻间自然是传唤不到的。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卫善暂且退堂。因为那郑氏确实有杀害庶子的嫌疑,虽然还没有定案,但她的死多少也不是那么无辜。又有老贤王在一侧施加压力。卫善便将陆子峰当堂开释,命他戴罪立功,去寻那刁氏的相好来。 陆子峰连夜带着胡大和小白去了。钱如意则转回了家中。她原本就是个娇贵的身体,站了许久早就累得受不了,到头就睡了。不管天大的事情,她能吃能睡,这也是老天爷给她的天大的好处了。 钱如意正睡着,就听七嫂喊她:“如意,如意……”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外头天色还黑着,不解道:“怎么了?” “王爷千岁让你过去呢。” 钱如意爬起身,任凭七嫂拿着衣服给她往身上套,有气无力道:“天还没亮呢,王爷叫我干什么?” 七嫂摇头:“这个我可不知道。” 钱如意穿起衣服,七嫂便来给她梳头。她嫌麻烦,随便用个带子将头发束了:“就这样吧。”七嫂连忙又去拿了一件厚实的棉斗篷来,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今年的天,冷得可真早。昨天还大好的天儿,暖暖活活的,谁能想到,夜里就下起雪来。你身子弱,可不要受了风寒。” “下雪了?”钱如意有些不信:“这才刚进十月,就下雪了?” “谁说不是。也不知你七哥从京里起身,带着棉衣没有。这男人在外头,真的让人操心。” 竟七嫂这么一说,钱如意才忽然想起来,陆子峰昨夜匆匆出门的,,八成也没带御寒的衣服。 七嫂看着她直摇头:“你呀,怎么做人媳妇的,万事都不知道操心。昨儿陆先生要走的时候,我看着天气变了,起的风冷飕飕的,给他准备了厚衣服才走的。” 钱如意顿时十分感激起来:“谢谢你嫂子。要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七嫂催促她:“你快去看看吧。王爷千岁和老太妃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 钱如意掀帘出来。迎面一股冷风扑过来,扑得她下意识的呼吸一滞:“好冷。” 外头有上了些年纪的姑姑带着两个宫女,提着灯等着。 七嫂见了:“如意,要不我跟着你去吧?好歹有个人跟着。” 钱如意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嫂子做那下人、奴仆的样子,摇头道:“不用。千岁那边我是常来常往的,熟悉的很。” 她说完,招呼那姑姑道:“咱们走吧。” 正院和跨院之间的距离真的没几步路,穿过两堵短墙围起来的小院子,就是正院的月亮门。钱如意走过去的时候,老贤王已经穿戴整齐,披着一件翻毛大氅,背着手在院子里等着钱如意了。 224、下雪了 () 见钱如意过来,问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语气中十分的不满。 钱如意莫名其妙:“您有事但请吩咐。” 老贤王却更加的不满意起来:“老夫要真有事情,等你这样龟速的爬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话说,这还是老贤王第一次冲着钱如意发火。 而且,钱如意这骂挨的还莫名其妙。可老贤王这时候发火了,钱如意也不敢问到底为什么啊。只能在一旁闭嘴站着。幸好七嫂给她裹了个棉斗篷,要不然这黑天里的冷风,早就把她冻惨了。 老贤王见她站着不吭气儿,顿时有些不耐烦:“你倒是说话啊。” 钱如意有些犯难:“那我说什么啊?” 老贤王烦躁道:“我睡不着,不计什么,你说着,我听着就是。” 钱如意只想喊冤,感情只是老王爷睡不着,就黑天半夜的把睡梦中的钱如意给拎起来了,还一来就劈头盖脸给她骂了,这让钱如意去哪儿评理去。 可是,这些她也就只敢腹诽,并不敢说出来:“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 老贤王摆手:“不要那个。” “那我给您老讲个笑话?” “老夫就是个笑话,还有什么笑话是比老夫我这一辈子更可笑的吗?” 钱如意有些为难了,这老头明显的无理取闹。 老贤王见她又不说话了,还催:“你倒是说话啊?往日里最是能说,那嘴巴一张,叭叭的就没个停。今儿让你说话,你反倒成哑巴了。” 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吗? 可是,钱如意拿这老头还没办法。她问道:“那您想听什么?” 老贤王回答的十分干脆利落:“我哪儿知道。” “您这可就有些不讲理了。” “我就不讲理了,你能怎么着吧?” “我哪儿得罪您了吗?”钱如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话说这老贤王蛮不讲理起来,真的令人无从捉摸。 老贤王想了想:“没有。” “那您这大半夜的,发的哪门子的邪火?” “邪火?老夫自踏进这金山县地界,就满肚子的邪火。”老贤王倒是承认的爽利:“如今老夫更是越想越恼怒。武侯是女人,你信吗?” 钱如意闻言哭笑不得:“原来是这个,您都说过好多次了,怎么还纠结这个?” “我能不纠结吗?你不知道,当年陆逢春那小子,可是狂傲的很。他……他……他……他怎么能是个女人呢?就算他是个女人,怎么可以勾引我儿子为她卖命?老夫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钱如意委屈:“您要是实在生气,武侯墓就在玉匣关。您去她坟前骂她去,又或者您把她挖出来,问一问也行。大半夜的,您折腾我做什么啊?” “我生气,不行吗?”老贤王怒道:“谁让你嫁个男人是姓陆的?” 钱如意简直欲哭无泪:“那您找我男人发火去啊。” “那他万一要是我孙子呢?” 钱如意虽然穷家出来的,可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啊,当即抱着脑袋就蹲在了老贤王面前。 “你什么意思啊?”老贤王望着她。 “我委屈还不许我难过一会儿啊。您自己个儿的孙子,您舍不得为难,倒是舍得来为难我一个小女子。” “看吧,看吧。你也说小女子了对不对?那陆逢春,你是没有见过,身高马大的,往那里一站,足以和老夫比肩。枪挑虎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要是女子,那天底下还有男人吗?” 钱如意索性无助耳朵,不听这老王爷念经了。她算是听出来了,这老王爷对于陆逢春是不是女人,其实并不十分关心。他之所以揪着这个问题心里过不去,是因为他早年和陆逢春有过节。钱如意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了。不过,往回想想,世间事当真是挺无奈的。 老贤王和武侯不对付,偏偏他的独子就和武侯同气连枝,生死都要追随。 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那武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绝世品格,竟然让一位王子,对他誓死追随。要知道,这位老贤王当初可是王储来着。举国上下都知道,要不是这老头让贤,当今天子也登不了基。那他的独子,毋庸置疑身份非同一般的尊贵。 要不是武侯品格非凡,那位王子要怎样的脑残,才能放着荣华富贵不享,放着大好河山不要,跟着武侯跑到这穷关边地来,还把命给丢了。 “丫头,丫头……” “嗯?”钱如意回过神来,只见老贤王正低着头看着她呢。 “生气了?” 钱如意一脑门儿黑线。所以说,千万别和一个老人一般见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刚刚老贤王还在骂人呢,这么一会儿功夫又来问钱如意是不是生气了。 钱如意摇头:“没有,我只是忽然好奇,我公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老贤王十分不屑道:“他能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油头粉面,奸滑阴险的小人罢了。” “您似乎对我公爹有着很深的怨言?” 老贤王点头:“不错。要是那小子还活着,敢出现在老夫面前,老夫肯定要把他的腿打折。” 钱如意道:“那他要真是个女子呢?还给你生了孙子。” “他敢。” 钱如意再次一头黑线,老贤王这是什么回答。什么叫他敢? 不过,这老头显然不顺劲,就是没事找事的胡搅蛮缠,钱如意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时,远远的一阵空灵的哭声随风飘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尤其是还有零星雪花飘洒的夜里,听在人耳中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老贤王倒是十分镇定,看向身边的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片刻有侍者跑回来道:“回禀王爷。哭声是那王氏发出来的。她因为太过悲伤,难以自抑,所以才惊扰了王爷大驾。” “王氏?”老贤王道:“她不是跟着人去起那孩子的尸骨,一探究竟了么?怎么大半夜的在衙门里哭?” 钱如意心说,您老还知道这是大半夜啊。 那侍者回答道:“去的人,才刚回来。” “结果怎么样?” 侍者道:“局仵作说,那孩子确实是被饿死的。” 老王爷闻言,略怔了怔,随即勃然大怒:“丧尽天良啊。” 钱如意被那老爷子的暴怒吓得吃了一惊,下意识从地上站起当隐形人。 老王爷看向那侍者:“你去前头击鼓,让姓卫的小子赶紧升堂。这样大恶之人,本王一刻都容不得她在世上。” 钱如意提醒道:“千岁爷爷,那郑氏已经死了。” 老王爷又是一怔,这才想起来郑氏确实已经死了。他转头看向钱如意:“死了吗?” 钱如意点头:“死了。” “是了。”老贤王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老夫想起来了,确实死了的。是被吓死的。”他也不催那侍者去唤卫善升堂了,转而望着钱如意:“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把那恶妇给吓死的?” 钱如意道:“许是她自己心虚,一吓就死了。” 老贤王道:“这个老夫自然是知道的。” “您老不是不想听典故么?” “老夫忽然又想听了,不行么?” 钱如意有些为难:“只是这黑灯瞎火的讲鬼故事,您胆大不怕,我自己都要害怕起来。” 老贤王摇头:“你呀,比起那陆逢春差远了。那小子杀人都不眨眼,一个鬼故事又能害怕到哪里去。” 钱如意不解:“您老怎么总拿我和武侯比?我就是个乡下丫头,自然是比不过武侯的。” “不要和老夫提他,提起那小子老夫的脑仁儿都疼。” 钱如意明白,在老贤王面前,彻底说不清黑白反正了。 老贤王却自己讲起了陆逢春的故事,确切的说,是老贤王眼里陆逢春的故事。 陆家和杨家将里的杨家还真的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步。家中儿男,为了报国死伤殆尽。十王街里的开国十王,几乎都是武将出身。自古将军马上死,这样的结果虽然悲壮,但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不见连不会功夫的文候都没落了么? 这个陆家,糟糕就糟糕在,他家的女人来历都非同一般。一个个跟母老虎一样,十分的厉害。陆家的老祖母,虽然没有杨家将里佘太君那般的权势,也没有什么打龙杖什么的。但是,她是土匪的闺女来着。 俗话说的好。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可见这领头的什么样,真的非常重要。陆家有个土匪头子,底下的女人们能不如狼似虎么?据说,他家的烧火丫头都能擒虎,看门老头都能捉豹。虽然剩下一家子的女眷,可也没人敢下眼看的。 陆逢春就是好比那万红丛中的一点绿。不过他可没有人家杨宗保,杨文广教养好。他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惹是生非,招猫逗狗,比纨绔还要纨绔。 老贤王那时候还年轻啊。他一向在军中心走,最是嫉恶如仇。听说京城出了这样一个混世的霸王,他抽空就想收拾陆逢春。 可是,那时候大业也不太平,老贤王也抽不出空闲来。一拖就拖到陆逢春十七岁了。那小子这时候已经长成,从招猫逗狗变成了招蜂引蝶。不知道造了多少冤孽出来。而且,那小子好赌。嗜赌成性。什么都能赌那种。 他又尚武,年年摆个擂台,引一帮地痞流氓对斗,他就在擂台下公然大开赌局,赌台上输赢,坐赚银子。谁敢不服,先打一顿。往往整的周边乌烟瘴气。 老贤王还没见着他人,先就被他气的要死。于是,趁着回京有空,就想去收拾他一顿。去到那擂台下的时候,陆逢春正拘着一帮小子,在擂台下胡吃海塞。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娘。 老贤王走上前去,二话没说,揪住陆逢春的脖领子就给他扔到了擂台上。 老王爷说到这里,忽然顿时不说了。 钱如意明白,他和陆逢春的梁子,大约就是从那一刻结下的。 老贤王独自陷入回忆之中,许久如梦呓一般:“他怎么……” 钱如意替他补充:“……能是个女人呢……” 老贤王顺着话头:“是啊。他祸祸的女人,没有几百也有大几十个。他怎么能……”老贤王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年轻的后辈女子说话。这个话题明显不合适。 于是,他将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钱如意看着忽然回屋的老贤王,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这才无奈的转身回去。 屋子里还亮着灯。七嫂见她回来,问道:“怎么样了?” 钱如意摇头:“没事。那老爷子睡不着,找人说话呢。”她将身上的厚斗篷解下,忽然想起什么:“七嫂,你去叫上阿青,咱们三个就伴儿,去前头一趟。” 她为什么这么说呢? 经略司衙门的前头接连死人,真的很阴森。只有她和七嫂俩女人,反正钱如意自思不敢去。 七嫂不解:“这大半夜的,你去前头做什么?怪吓人的。” 钱如意道:“王氏回来了,在前头哭呢。这天忽然变了,她衣衫单薄,回头别再冻出个好歹来。” “哎呀,是啊。”七嫂是个善良的女人,闻言顿时也担心起来,又问:“那……她那个孩子……” 钱如意摆了摆手:“不用提了。” “真是被活活饿死的啊?那郑氏怎么这样狠毒,我说怎么那样的不经吓,一吓唬就死了,怕不是那鬼差老爷看不过去,给她拘走了。” 钱如意浑身打个冷战:“黑灯瞎火的,快别说这个。” 七嫂道:“那我去叫阿青,你也快些把斗篷在披上。我再找两件厚实衣裳去。” 钱如意点头。又将那棉斗篷裹在身上。七嫂叫了阿青,三个女人手拉手相携着往前头去。阿青的胆子大,走在前头。这是个时候,郑氏的尸体并新掘出来的孩子的尸体都陈列在前厅的院子里。庭前两盏昏暗的灯笼,映照在雪地上,映出两片苍白的光辉。 衣衫单薄的王氏,跪坐在那灯晕中,形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地上盖尸布下小小的一团。她那副样子,不是鬼魅也形同鬼魅了。 就连一向胆大的阿青,见此情景都暗自吃了一惊。走了过去唤了她一声:“王氏。” 许久,王氏才转动僵硬的脖子,抬起涣散的眼神,直直看向阿青:“你是谁?” 225、回家种地好不好 () 阿青伸手接过身后七嫂递过来的厚衣服,披在她身上:“我是阿青啊。这样冷的天,要不你先跟我们回去?” 王氏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阿青是谁,摇了摇头道:“我要在这里陪着我的孩子。他一定很冷,一定很饿,一定……”王氏的嗓子一哑,又要哭起来。 阿青连忙道:“好吧,好吧。你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只是不要再哭了,你这样的哭法,身体会受不了的。” 王氏垂下头去,呆楞的看着身上忽然多出来的衣服,抬手就要拿下来。阿青捉住她冰凉的手:“你干嘛呀?这样冷的天,你会被 冻死的。” “我儿子……冷……” 阿青怔住:“他死了。死了就不知道冷了。” “死了……真的就不知道冷了吗?那他还会不会饿?” 阿青摇头:“不会。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样啊……”王氏似乎忽然放心下什么,又似乎万年俱灰,连声音都是空灵的,有气无力的。 阿青转头看向七嫂和钱如意。 这样冷的天,王氏又是这样一副神魂恍惚的样子,要是将她独自留在这里,非出事不可。 钱如意道:“要不,咱们俩在这儿陪着她吧,她也怪可怜的。” 七嫂闻言:“那可不行,你身子弱,怎么能受得了这夜里的寒?要不这样,你回去,照看着孩子,我和阿青在这里陪着王氏。” 阿青摆手道:“不要婆婆妈妈的了,你俩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 七嫂看看钱如意,钱如意摇头:“不行,我拖着你们来的。怎么能把你自己放在这里呢?”她转头推着七嫂:“嫂子,你回去吧。有你在,两个孩子我才放心。你也知道,我干什么都不中用,这黑天半夜的又冷,不得熬点儿姜汤什么的?你就不怕我把灶房给烧了?” 七嫂听了,这才走了。 钱如意和阿青将她送到侧院门口,这才双双回去,陪着王氏。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眨眼就在地上盖上一层雪白。那王氏只管僵坐在孩子身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仿佛无知无觉的泥塑木 雕一般。钱如意和阿青,抻着个布单子替她当风雪,要不然,一夜过后,只怕她就和孩子一起被雪埋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卫善升堂。 夜里的守卫,连同差役都被王氏的悲伤和掘强给惊的动容了。 就连那卫善都被感动了。升堂第一事就是给那郑氏先定了个谋杀庶子之罪。那郑氏已死,其实不管什么罪名都是对她没什么用处的。 尽管如此,王氏已然仿佛忽然间心愿得逞,紧接着向后一倒,失去了知觉。钱如意连忙和阿青一起将她背回去,灌了一碗浓浓的姜汤,又用厚被子捂着,好一会儿那王氏才活了过来。 阿青感慨道:“可惜便宜了那郑氏,竟然就先死了。” 七嫂也跟着含恨:“那样一个毒妇,死了倒是便宜了她了。” 钱如意也是觉得遗憾。郑氏将一个好好的孩子,活生生饿死,当真是比蛇蝎还毒。就那样吓死了,真的是便宜她了。世间多少这 样的事情,恶人虽死,却给活着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害。倘若真的有阴曹地府,那该多好。 七嫂见钱如意闭口不言,若有所思,以为她昨夜冻着了,又或者熬夜伤了身体。连忙走过来查看她的情形:“如意,你没事吧?” 钱如意吸了吸鼻子,有些塞:“估计受了些风寒,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七嫂道:“见你呆呆的不说话,吓死我了。” 钱如意道:“我在想一件顶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 “你看看那郑氏,不将天理人伦放在眼中,将人命看的如同草芥一般。我想,有个什么法子,让那恶人作恶的时候,有所忌惮。或许这世间就会少了许多了罪恶。” 七嫂道:“你想的倒是好的,可也就想一想罢了。朝廷老爷都没有办法的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钱如意拉着她道:“我想寻个地方,盖个阎王殿。” “咦……”七嫂一颤:“你胡说八道什么?哪有盖阎王殿的?” 钱如意道:“怎么不行了?那别的大罗神仙都有人供养,阎王爷也是神仙,怎么就不能被人供养了?” 七嫂紧张道:“你疯了吧,那阎王爷其实凡人能拿来说道的,快闭嘴。”说完匆匆的走了。片刻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招呼阿青道:“你也快去喝一些吧。冻了一夜,好歹驱驱身上的寒气。” 阿青答应着去了。 七嫂看着钱如意喝完姜汤,嘱咐她捂汗。这才出去干活儿去了。 钱如意昨天夜里被老贤王提溜起来,又去陪了王氏半宿,这会儿是真撑不住了。躺下就睡着了。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就来到了阎王殿。看见殿上的十大阎君,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团团围着自己,个个脸上露着诡异的笑。 话说,提起阎王爷来,凡人心目中,无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有谁提起来说,阎王爷笑眯眯的,或者牛头马面笑眯眯的。关键是, 钱如意梦中见到的这些,鬼也好,神也好,仙也罢的,都长的奇形怪状,狰狞可怖的。这样一笑,我滴个乖乖,可比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人多了。 钱如意一惊,从梦里醒来。这才发现自己吓得浑身冷汗淋林,把被子都濡湿了。 “做噩梦了?”陆子峰的声音传来。 “嗯。”钱如意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陆子峰去公干了,不在家。刚刚谁跟她说话? 钱如意转头看去,只见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和他对视:“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钱如意道:“你怎么回来了?” 陆子峰就顿时哭笑不得:“我是去公干,又不是被发配了不回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钱如意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也不支一声,吓我一跳。” 陆子峰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睡得跟猪一样,现在反而来怪我。” 钱如意摸了摸肚子:“有些饿。” “可不饿么,你明天早上要再不醒,七嫂就来打你了。你睡了三天两夜了你知不知道?” “啊?”钱如意自己都吃惊起来。 陆子峰便往起爬。 钱如意扯住他:“你去干什么啊?这黑天半夜的,怪冷的。” “去给你拿吃的。” “不用了。捱一会儿天就亮了。又不是没挨过饿,没啥的。” 陆子峰道:“要不我给你倒点儿水喝喝?” “不要,喝了一会儿又要上茅房,太麻烦。” “你梦见了什么啊,把你给吓成那样?” “阎王殿。” 陆子峰一梗,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钱如意接着补刀:“阎王爷和牛头马面,殿上的小鬼儿都冲着我笑。” “……”陆子峰发自内心的佩服钱如意,就连做梦都与众不同。 “不信啊?” “信。”陆子峰摇头。 钱如意道:“那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呐?”钱如意学着他的样子。 陆子峰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忽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意,你真好。” “你发什么神经?” “我看见葛世文的下场,当真是十分的后怕啊。幸亏我只有你一个,要是我也像他一样,日后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因缘结果呢。” 钱如意这才想起那秋色的案子来:“刁氏的相好怎么说?” “他就是杀死秋色母子的凶手。” 钱如意呼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 陆子峰将她拉回被窝里,用被子拥住:“你干什么?自己的身子骨怎么样,自己不知道吗?一惊一乍的,回头又生病起来,别人又替不了你难受。” 钱如意道:“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陆子峰没有回答却接着道:“日前过堂,非但秋色的案子有了着落,就连那你前舅妈的死都牵扯了出来。” “啊?”这个消息是在太过劲爆了。炸的钱如意差点儿从床上蹦起来。 陆子峰连忙安抚她:“我累了,你容我先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再讲给你听。” 钱如意如何能睡得着啊?可是,看陆子峰的样子,确实挺累得,于是便不再追问。好不容易捱到天快亮了,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正睡着,腿上一阵疼痛:“哎呀……” 睁开眼睛一看,七嫂正满脸担忧的站在床前。看见她醒来,七嫂眼泪都出来了:“如意,你要吓死我啊?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你想干什么啊?” 钱如意这才想起昨晚陆子峰说的,如果她再不醒,天亮七嫂就要来打她,果然就挨了打了。 她转头:“陆师兄呢?” 七嫂道:“一早就上差去了。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的。快起来。饭都要凉了。” 钱如意爬起来,可是因为饥饿,手脚绵软使不上力气,于是向着七嫂撒娇:“嫂子,我动不了了。” 把七嫂给气的:“我上辈子欠你的,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话虽如此,仍旧拿了衣服过来帮她穿戴。 钱如意趁机搂住她的脖子,啪叽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七嫂最好了。” 把七嫂顿时就给羞成了大红脸,打了她一巴掌:“自己穿。”转身跑出去了。 钱如意笑道:“我又不是七哥,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七嫂正要斥责她,忽见陆子峰快步从外头进来,看见七嫂嘱咐道:“看好孩子们,不要出门。外头出大事了。”说完径直向着正院去了。 七嫂顿时惊慌起来,急忙去门外找两个孩子。只见外头兵马来来往往,嘈杂纷乱。她连忙扯了两个孩子进来,将通往外头的小门闭了。 钱如意听见外头有李子峰的声音,因此走了出来,就见七嫂扯着两个孩子慌张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七嫂道:“不知道,刚刚陆先生回来,进门就让我看好孩子,不要出门。之后就急匆匆往正院去了。外头兵马齐动似乎是出了大事了。” 钱如意道:“我去问问。”正要也往正院去,就见一队侍卫从正院奔跑过来,在院子里散开。为首的向钱如意道:“请陆家娘子带着家人躲避到屋子里去。没事不要出来。” 钱如意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 “县城混进了土匪。” “土匪啊。”七嫂顿时就惊惧起来。 话说肆虐玉匣关内的土匪,当真是十分的厉害,之前还只是屠村,后来竟然敢攻打县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十分的残忍。大约是因为土匪的残酷,老贤王不放心,才派了侍卫来保护钱如意等人。 钱如意慌忙就从七嫂手中拉过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拽着七嫂就躲进了屋里。保险起见,两人还抬着桌子将门顶上。 外头隐约传来喊杀声,兵刃交集之声,和院子里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钱如意和七嫂两个女人,搂着两个孩子缩在门后的桌子下头,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从外头推动了两下,传来陆子峰的声音:“如意,没事了。开门。” 钱如意和七嫂这才松开孩子,起身又合力将那沉重的桌子抬开,将房门打开。 只见陆子峰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站在外头。钱如意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你怎么了?师兄你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摸索着查看陆子峰的身体。 陆子峰捉住她冰凉的手:“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溅在我身上了。” “别人的血?”钱如意悬起的心稍稍落地,但旋即又提了起来:“别人的血,怎么能溅到你身上这么多呢?你当时站在哪里?” 陆子峰握着她的手,发自内心的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他也只是血肉凡人,刚刚和死神擦肩而过,如何就着的能平静下来呢。他张了张口,忽然张臂将钱如意抱住:“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儿子了……” 一语道出,他的眼圈也红了。 钱如意道:“你傻啊,知道让我们躲起来,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躲起来?” “我是朝廷命官啊。” 钱如意哭道:“咱们不做官了,咱们回家种地去行不行?” 陆子峰紧紧拥着她:“等此间事了,咱们便回家种地去。” 钱如意明白,陆子峰胸有丘壑,就算他此时答应了自己,也是言不由衷,因此点了点头。 七嫂问道:“外头怎样了?” 226、没法聊 () 陆子峰道:“没事了。老贤王当真是神人也,偌大年纪,临危不乱。已经将那土匪击溃。只是,我师父受了伤,有些不好。” 钱如意道:“严重么?” 陆子峰道:“伤势倒是不重,只是受了惊吓。” 钱如意道:“土匪怎么就进城了呢?” 要知道,自从关内起了匪患。金山县因为老贤王的到来,戒备异常的严密。在这样严密的防守之下,还能让土匪混进城里,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陆子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给我找件衣裳换了。” 钱如意去了给他找干净衣服。 陆子峰换了,又坐下喝了一杯茶,这才定了心神,说道:“我奉命去找那个刁氏的相好。你再想不到我是从哪里找到他的。我们去到刁氏所说的镇子,那里已经被土匪夷为平地。原本以为就此断了线索。谁知转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将死的乞丐。好巧不巧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钱如意道:“这个我听你说过了。他就是杀害秋色母子的凶手。” 陆子峰点头:“没错。” “可那和土匪有什么关系?” 陆子峰道:“你才那郑学监是什么出身?” “这个我哪里知道去?你只管说了,不要卖关子。” “郑学监原本是马匪。” “什么?”钱如意差点儿没惊的把自己的舌头给咽了:“马……马匪……” 陆子峰点头。 钱如意扶额:“我脑袋有点儿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一个马匪怎么又做了学监了呢?” 陆子峰道:“只因事出突然,那郑学监暂且押在县衙的打牢中,还没来得及过堂。” “明白了,那些土匪攻打县衙是为了劫狱?” 陆子峰摇头:“不清楚。我总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可是,却又说不清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陆大人,王爷有请。”阿青在外头喊了一声。 陆子峰闻言,来不及和钱如意细说,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用力将钱如意抱了抱:“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钱如意想要苦笑一声,但是看见陆子峰眼里的深情,缓缓点了点头。 陆子峰这才松开他,向外去了。 钱如意转过头来,就苦笑了一声,就她这五短身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德行。倘若躲在穷乡僻壤里,或许还可以勉强保证自 己和孩子的安。像如今这样,跟着陆子峰这个注定了要跨越千山万水的人,她实在不自信的很。 她站在那里,独自发了一会儿呆,暗叹自己怎么就上了陆子峰这条风雨飘摇的破船。 陆子峰一去就十来天没有回来。每每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陆大人在前头问事。关键是,陆子峰只是个暂时顶替的县令,这里是经略司衙门。虽说卫善受了伤了,可陆子峰也说了,伤得并不重。轮八遍也轮不到陆子峰问事。 而且,钱如意带着孩子就住在经略司的跨院之中。和前厅不过几步的距离。陆子峰竟然能忙到是来多天不回家。 这也就罢了,他不但不回家,还连一个信儿都不往回送。这就有些过分了。 可是,转而再想。其实陆子峰这样不难理解。他身边亲信的人,真的不多。一个胡大,让他干那跑腿送信的差事,想都不要想的 。他可是比陆子峰还要孤傲的多。别说陆子峰没有重要的事不敢使唤他,就算使唤,也得看那胡大爷的心情,否则根本就使唤不动的。 再一个小白。他是冲着给他妹子找女婿来投奔的陆子峰,让他来给钱如意送信,实在有些不合适。阿青……那就更不用提了。那 姑娘估计巴不得陆子峰不和钱如意联系呢。 “如意,你七哥回来了。” 钱如意正在苦恼,能把谁搁在陆子峰身边,好方便给自己通个风,报个信什么的。那怕是陆子峰忙的时候,抽空能给自己抱个平 安也行啊。七嫂大呼小叫的从外头冲进来,望着钱如意手舞足蹈,不知所措。 钱如意看着她:“七嫂,你这是干啥啊?” “你七哥回来了,你七哥回来了……”七嫂一叠声的呼着。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我七哥回来了,你不去接他,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七嫂一怔:“是啊。”但是,下一刻就羞红了脸庞:“我这不是来告诉你一声么。”说完转身扭扭捏捏的走了。 钱如意望着她的背影,一瞬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跟着走出去,就见小七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细棉布夹袍,外头罩着皂青色对襟儿小褂儿。头上带着一定四角褶子帽。还别说,打扮的整整齐齐,有模有样的。一看就是在京城混的不错。 钱如意走过去唤了他一声:“哥。” 小七下意识站起身来:“如意。” 钱如意连忙道:“你一路上辛苦了,快坐下歇一歇。” 小七点点头。 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七嫂就扭着衣襟站在一旁,手眼腿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钱如意见了,不由得替她心酸:“嫂子,你不是早就准备了七哥爱吃的东西了吗?怎么还不拿出来?” 七嫂这才入梦方醒,连忙去拿吃的。 小七道:“不用了。我不饿。你在家里辛苦了,也该歇一歇。” 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七嫂却顿时红了眼圈:“这不都是我该做的吗?” 小七却不再和她说话,而是望着钱如意道:“不是说家里缺人手,才叫我回来的吗?陆先生在哪里?我去帮他。” 钱如意看看七嫂眼中殷切的目光,笑道:“不忙。你好久不在家,也该陪嫂子好好说说话。师兄那边,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小七却已经站起身来:“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男人们的事情,你们懂什么?如果陆先生不是实在的顾不开,又怎么会写信给我呢?”说着又骂钱如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不省心的。一天天不给陆先生惹事都是好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男人的辛苦。” 钱如意顿时无语。 她觉得她可能上辈子欠她亲生爹娘和兄弟的。小七回来还没有坐稳,三句话没到头就又开始骂她了。 小七向着外头吆喝了一声:“拴住,去把马牵去放放。” 门外头有个小子略略从门缝里露出半个头来,应道:“听见了,七爷。” 钱如意莫名其妙:“他是谁?” 小七站起身:“我带来的一个小厮儿。回头我得了空,给你俩挑俩顺眼的闺女来。看看别的女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再看看你们俩?尤其是你。”小七指着钱如意的鼻子:“你大小也是官太太了,看看你有没有一点儿官太太的样子。你自己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钱如意本来不想和小七见面就吵架的,可是小七说话实在太过分了,她由不得不恼怒起来:“我过成什么样要你管?你走,你走。我后悔让师兄把你叫回来了。本来家里人手不够,想让你回来帮忙的,不是让你来骂街的。要骂街,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 “你再这样没规矩,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我抽你,你信不信?”小七也怒了。 七嫂见状,连忙拉住钱如意:“你哥就这样,他心里其实是为了你好。” 钱如意道:“他骂我们两个呢。” “男人嘛,说话都重。”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很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把小七在外头有了女人的话说出来。只好转头坐在一边,闭上嘴巴生闷气。 七嫂见状,连忙告诉小七陆子峰的所在,将他打发走了。而后又回过头来准备安慰钱如意,钱如意不敢和她说话,怕自己生气着,再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撅着嘴回屋去了。 到了晚间,陆子峰依旧没有回来,但是,正如钱如意所料,小七回来走了走,吃了晚饭,顺便说了两句陆子峰的事情。怪不得陆子峰这些日子没黑没白的忙活。 因为土匪的袭击,金山县现在人心惶惶,各种事情一大堆。卫善借伤罢工,不干了。老贤王顺理成章的就把陆子峰给顶在了前头。陆子峰虽然聪明,有些本事,可他在做官这一道上,就是个新兵蛋子。要不是有老贤王在背后撑着他,他早干不下去了。尽管如此,现如今他也忙个脚打后脑勺。 陆子峰没空回家,小七也是不会在家里安睡的。所以,他吃完饭,就又拎着七嫂给陆子峰和胡大他们准备的饭菜,又急匆匆的走了。话说他也是才回到家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开始忙碌。 要是换了别个,说不得会感激涕零。可是,钱如意看着他忙忙碌碌,毛毛躁躁的样子,一点儿都感激不起来。小七分明就办了亏心事,没办法面对七嫂和丫丫,这才让自己显得忙碌的不得了。 小七大概也察觉到熬钱如意其实是知道他的事情,所以,傍晚回来的时候,没有再找茬骂钱如意。而是说了几句陆子峰的事情,就又匆匆的走了。 尽管如此,七嫂依旧高兴无比,连同丫丫都一整天乐的合不拢嘴。一天里不知道和笨笨说了多少次,我爹回来了。 搞的钱如意都替自家的七哥感到没脸见人,在屋子里躲了一整天。连吃完饭都没敢和七嫂母女俩一桌。 “如意,老太妃找你。”七嫂笑呵呵的从外头进来,怀里抱着折叠好的干净衣服。对于这个善良的乡下妇人来说,老贤王和老太 妃的存在,就仿佛多了个有钱的邻居一样。虽然她做过几天葛家的丫头,但葛家原本就是个土财主,规矩都是乱七八糟。因此,七嫂的心目中,关于阶级之类的分划并不清晰。 所以,这时说起老太妃叫钱如意,就好像隔壁老奶奶找钱如意玩儿一样。 钱如意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七嫂呢,于是披着斗篷出门。 她到隔壁老太妃这里,早已经轻车熟路。来到老太妃的屋子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气氛有些异样。老太妃坐在榻上,而一向精神的老贤王,却拥被躺在那里,两眼望着房顶,似乎在想着什么。 “如意见过王爷千岁,太妃娘娘。”钱如意福身行个礼。 老太妃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老贤王坐起身,望着钱如意:“丫头,你说,如果陆逢春还活着,现在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将钱如意问了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办?” 老贤王道:“你可知道前几天闹匪的事?” 钱如意点头:“知道是知道,只是不怎么清楚。听说那郑学监原来是马匪出身。大约是他将那土匪引来的。” 老贤王摇头:“老夫日思夜想,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钱如意无奈道:“哪能是什么样的目的呢?难不成那土匪是为了您而来?” 老贤王依旧摇头:“不像。老夫偌大的年纪,膝下空空。既无前忧,又无后患。他们图谋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老贤王这话说的不假。老贤王都七八十岁了。他也没有个儿女,死了活着真的对朝廷起不到多大的影响。土匪费劲巴拉的找他麻烦,真的有些莫名其妙。 钱如意思索着:“难道是为了您那件要紧的东西?” 老贤王陷入深思之中。这种事还真的不好说。 老太妃忽然开口道:“如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话说钱如意已经快憋死了,闻言道:“我七哥做了陈世美了。” 说完,将小七在外头又找了女人的事情说了。 老太妃道:“那他有没有不要你家中的七嫂?” “这倒没有。” “那就不算陈世美。男人嘛,在外头有个把女人不是很正常么。” 钱如意气闷,觉得和老太妃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她转而道:“秋色的案子怎么样了?” 郑氏谋害庶子一案,尘埃落定之后。钱如意就没有再往前头去过。后来又出了匪患,外头乱糟糟的,陆子峰忙得脚打后脑勺,自然也没人和钱如意说经过。 老太妃却是知道的。闻言叹息了一声:“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原来,当年葛世文靠上秀才之后,那郑学监就看中他勤奋刻苦,家里有是金山县的乡绅大户。于是就萌生了要和葛家结亲的念头。那时候,葛世文的原配身怀六甲,不日就要生产。 那郑学监买通了稳婆,在那妇人生产之时,假做难产之相趁机要了那妇人和腹中孩子的性命。这才有了后来葛世文和郑氏的这门亲事。 227、对不起 () 葛世文这个人,对功名比较上心,对女色并不怎么留意。做不过是一个女人死了,再娶一个。能娶个对自己前途有助益的,他自然很高兴。至于郑氏长得是高矮美丑,他都不在乎的。 谁知,那郑氏却是一等一的妒妇。她听闻葛世文前妻留下一个女儿,顿时就不愿意嫁给他。那郑学监少不得又做个手段,将葛世文的小女儿也害了。 两家里议下亲事之后,郑氏以为自此高枕无忧。谁知摁下个葫芦又起来个瓢。偏偏那刁氏的相好,拿着秋色的身孕独自去葛家邀赏,回来之后遇见了郑学监。 他和郑学监,早就是相识的。几杯酒下肚,就把那秋色的事情说了。 郑学监既然能杀了葛世文得前妻和女儿三条人命。又其在乎多杀一个每名没分的丫头? 于是乎,这般那般,给了刁氏的相好一笔银子,要他务必将秋色母子除掉。 刁氏的相好是个贪花好色之人,早就占了秋色丫头的身子。因此,那丫头对他多少少了些戒心。那无赖告诉秋色,带她远走高飞,从此去过好日子。那丫头就动了心思。跟着他走了。走到一半,发现不对劲。这才慌忙逃走。后来在河边遇见了尚且年幼的王氏。 之后的事情就和王氏说的差不多了。 也是那丫头生来命薄。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在破庙里产子。却因为衣食之事,王氏去郑家门首讨饭,因此泄露了行踪。最后被那刁氏的相好追杀,杀死在荒郊野外。黄土埋尸,含冤负屈十几年。 话说回来,也怪那郑氏太多歹毒。自知不能容人,又贪恋葛世文的前程,三番两次害他妻子、子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终是 得了因果,被活活吓死在公堂之上。 刁氏那个相好原本和郑学监是一路的,但他也怕郑学监将他杀人灭口。拿了银子之后便回到老家,买田置妾,滋润逍遥的过了几年。 谁知突然一天,被土匪寻上门来,才知道那郑学监从来没歇了灭口的心思。 他好不容易才逃了一命。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就想要到金山县来揭发郑学监的真面目。因此,和陆子峰等人错肩而过,直到陆子峰返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救了他一命。后来看他不像良人,几番逼索之下,他才说了实话。 郑学监是马匪一事,刚刚爆出来。第二天那土匪就在城里闹了起来。 听了老太妃讲这段因果,钱如意也忽然觉得老贤王的多虑是正确的。就算那郑学监是马匪,就算他能不动声色的将那么多的土匪偷进城里。 可是,他既然敢来衙门里告状,必然就是吃定了自己不会因此被牵连,被下大狱。否则,难道是他活腻歪了,自己来找死,然后提前布置下人马来劫狱玩儿? 这种事别说钱如意不信,是个人就不能相信。 撇开那些土匪不是为了劫狱救郑学监这件事,他们进城一定是另有图谋的。那是为了什么呢? 老贤王? 话说要动老贤王,有一千一万个时间地点,都比在金山县动手来的方便。 而且,老贤王虽然老了,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不见在仓促之下,他都能指挥若定,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赶杀殆尽么? 那这些土匪在金山县费这么大得劲儿,搞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是为了什么? 钱如意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呀……”猛然惊的站了起来。 老贤王原本眯着的眼睛一睁,老太妃也看向她:“怎么了?” 钱如意惊慌道:“这些土匪不会是为了太子而来吧?” “太子?”老贤王沉吟片刻。猛然又坐起身来:“你说谁?” 钱如意重复道:“太子。” 老贤王道:“太子来金山县了?” 钱如意点头:“您不知道吗?” 老贤王一拳砸在榻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低骂一声:“这个混蛋。老夫要是想要这天下,难道还能轮得到他来坐么?竟然糊涂至厮。” 钱如意明白,他骂得是当今皇帝。 老贤王骂完了,向着外头呼了一声:“来人。” 一个侍女从外头急忙走进来:“王爷吩咐。” 老贤王道:“去叫赵无名那厮过来。” 那侍女去了,片刻回来:“回王爷,赵将军去追敌尚未回转。” 老贤王道:“那去叫张王二位将军速来。” 钱如意见状,起身便欲告辞。 老贤王见了,说道:“你坐着。你们陆家的媳妇个个都不是好相于的,你不用回避。” 钱如意正不想回去面对七嫂,于是又坐了回去。 过了不到一刻钟,两位身高马大,昂阔腰圆,须发花白的老者,大踏步从外头走了进来,抱拳一躬:“末将参见王爷。”两个人齐齐说话,声若洪钟。 可是,这两位将军的气势虽好,但年龄着实的不小了。 老贤王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望着两位将军道:“刚才老夫听到一个消息,太子来到了金山县。二位怎么看?” 那张将军顿时就愤怒起来:“王爷卸甲数十年,难道那人还对您有所猜忌么?” 老贤王摇头。 那王将军沉稳一些:“王爷,您的意思是,太子有危险,让弟兄们去寻么?” 老贤王点头:“那土匪虽然嚣张,可是咱们大张旗鼓在这里驻扎了四万大军,还有百姓无数。那些土匪就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可能这样贸然的来攻打县衙和经略司衙门。” 那张将军闻言,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老贤王道:“这件事还需不动声色的进行。” 那二位将军齐齐向老贤王抱拳:“王爷放心,末将等必然不辱上命。” 老贤王送走了那两位将军,转过头看向钱如意:“若是你,那郑学监该怎样处置?” 钱如意有些犯难:“这个……我实在不知道。” 老贤王摇头:“你比起你们陆家其他的媳妇,相差远矣。” 钱如意气闷:“您怎么总拿别人和我比较?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老贤王一怔:“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老太妃莫名其妙:“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老贤王笑道:“那陆家的媳妇,你也是认得的。你来说一说,她们是什么样子的?” 老太妃想了想道:“说起来,我和她们也不太熟。她们整日舞枪弄棒的,并不于寻常的妇人为伍。不过,陆三娘的容貌是顶好的。三奶奶的笔墨听说也不输男儿。”老太妃讲到这里,轻叹一声:“只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又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陆家原本家 大业大,到了如今却只剩下子峰一线血脉。当真是令人唏嘘。” 老贤王忽然沉默下来,许久道:“你说的对。陆家为了咱们大业,洒尽热血无怨无悔。和他们相比,我这个王爷做的,着实惭愧了。” 钱如意似乎从老贤王的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来,待要仔细琢磨,却又无从琢磨。她狐疑的看着老贤王。老贤王却将视线转开了。 钱如意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琢磨着七嫂该去休息了,这才告辞回转。 大约是亏心,夜里难得的竟然睡不着。正在翻来覆去的烙煎饼,忽听外头传来陆子峰的声音:“如意,开门。” 钱如意从床上下来,走去开门。只见陆子峰一身凉意站在门外。 钱如意嗔怨道:“你还知道回来?” 陆子峰一边关门,一边道:“金山县人心惶惶,里里外外一大摊子的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 钱如意道:“七哥回来是回来了,可是我这心,看见他就难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七嫂。如果不告诉她,总觉得我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要是告诉她,看她满心满眼里都是我七哥的样子,又着实的不忍心。” 陆子峰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想我才没好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钱如意白了他一眼:“我烦着呢,你不要这样嬉皮笑脸。” 陆子峰一边脱着外衣,一边道:“这件事还真的难办。要是让你不说,你的脾气,能忍住真的不容易。要是让你说了,七嫂必然难过起来。你心里也依旧不好受。” “谁说不是。”钱如意接过陆子峰手中的外袍,顺手搁在衣架上。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个头绪。忽听床上传来打鼾的声音,转头一看,陆子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他熬了几个日夜,竟然困成这样,脚上的鞋子都才脱了一只。 钱如意无奈又心疼的瞪了他一眼,走过去帮他把另一只鞋脱掉,将他的腿搬到床上盖好。 然后,她贴在门缝后向着七嫂的屋子张望了一会儿。外头黑漆漆的,只有七嫂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不用说,是小七刚刚和陆子峰一起回来了。 钱如意又在屋里转了一个圈,还是睡意无。 而后又张望了一眼,见那边的烛火熄灭了。她这才恹恹的爬上床,才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了嘤嘤的哭泣声。她已经睁开眼睛,听了听哭声又没了。 她又爬下床,趴在门缝后往外看。一阵风吹过,带起一阵唿哨声。钱如意便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天亮的时候,她便赖在床上不想起。要说钱如意真的不是个贤妻良母。懒床几乎是她的每日必备项目。每每等到七嫂做好早饭,叫她吃饭的时候,她才慢慢吞吞的爬起来穿衣服。 而这个时候,往往陆子峰已经上差走了多时了。 然而,今天进来叫钱如意吃饭的是陆子峰。钱如意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愿意相信。她试探着问了陆子峰一声:“七嫂呢?” 陆子峰给了她一个,你说呢,眼神。 钱如意再不想相信也不顶用了:“她还是知道了?” 陆子峰点头。 “那她现在怎么样?” 陆子峰摇头:“不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去看望她的。” 钱如意便从床上起来,准备过去。 陆子峰一把拉住她:“这种事着急不得。须得给她时间冷静一下。” 钱如意忿忿道:“我要是个男人,一定揍小七一顿。陈世美。” 陆子峰看她一夜没有睡好的憔悴样子,有些心疼的揉了揉她的秀发:“我不是陈世美就行了呗。你管了我,难道还要管尽天下所有的男人吗?” 钱如意斜眼望着他:“不是你自己说,你看见我舅舅如今的下场,吓得不敢有非分之想了吗?我何曾管你?” 说到这里,陆子峰道:“说起来,你舅舅的为人不错。他家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作为晚辈的,也应该去瞧瞧他才对。” 钱如意道:“话是这么个话,可咱们要去哪里看望他们呢?葛家庄不是被土匪烧了么?谁知道他们一家走去哪里了?” “他们现在暂且在元宝村安身。” “我们村?”钱如意真的十分意外。 陆子峰点头:“葛家出了事,家产被土匪一把火焚烧干净。昔日那些亲友,如今都成了陌路,没人肯收留他们。葛家大爷还病着。大伯知道了,就让他们在元宝村暂且安身了。” 钱如意长叹一声:“当真是落难才见人心啊。往日里,提起葛家,叔伯们无不咬牙切齿的,到了如今却还是看不过眼去,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陆子峰点头:“这才是人心最贵之处。”说完顿了顿:“咱们也别光在这里说话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去看看七嫂。” 钱如意顿时头皮有些发紧:“提起七嫂,我竟有些害怕见她。总觉得是我对不起她似的。” 陆子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走吧,吃饭。” 如今天冷了,大家便在爷爷、奶奶原来住的屋子里吃饭。陆家人不多。就钱如意和陆子峰一家三口。再就是七嫂和丫丫。而后是胡大和小白兄妹。 胡大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一向不怎么上桌,都是七嫂做好了,专门为他留一份,他自己走去灶下取了去吃。剩下的就这几个人了。 人少也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规矩。事实上,钱如意也没有立规矩的意识。 她生在农家,长在农家,自由自在的惯了。并不愿意将那些所谓的规矩往自己家人头上套。 可是,今天当她走进屋子的时候,除了七嫂外的所有人都站在桌子旁,你看我,我看你。 钱如意不解:“这是怎么了?” 228、你不懂 () 小七忍了忍没忍住:“如意,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说你,你现在好歹也是官太太,家里怎么能管成这样呢?” 钱如意最不愿意听这个,反问道:“怎么了?” 小七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你要是在不知道该怎么管家。我把你二嫂子叫来,让她帮你。” 钱如意一怔,之后才明白过来,小七口中的二嫂是谁。她本就对小七停妻另娶的事情愤然于胸,闻言冷哼一声:“亏得你还好意思说我不懂规矩。我问你,我那个二嫂是哪条路上来的?” 小七一哽:“她是我在京里娶的。” 钱如意反问:“自古男女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别娶娇妻,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七道:“当初我们兄弟离家,原就说好了是逃命去的。这般情况之下,哪里去寻父母之命去?” 钱如意道:“那你是有媒保的了?要是没有,那就是苟合,奸夫**。” 小七闻言,顿时大怒,指着钱如意:“你怎么说话这样难听?那可是你嫂子。咱爹娘不在,长嫂如母。你可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我看就是缺挨打。” 钱如意指着门外:“我嫂子现在那屋里,哪里又冒出来个不要脸的,也敢让我叫她嫂子。她倒不怕天上下雷劈死她个狐狸精。” “你再说一遍?”小七站起身来,作势就要打钱如意。 钱如意是不会站在那里给他打的,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那女人就是狐狸精,就是不要脸。” 陆子峰总不能站着看自己媳妇儿被大舅哥打,伸手拦住小七:“你消消火,如意她一向那样,心直口快的,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小七闻言,立马调转了枪头:“陆先生,我怎么听着你这话里有话啊?” 陆子峰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小七指着跑到外头的钱如意:“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钱如意仗凭着这会儿人多,知道自己必定挨不到身上大的,出奇的胆大。毫不示弱的叫道:“你没完?我还没完呢?你以为随便整个女人就是我嫂子了?她也配?” 陆子峰见她说的不像话,呵斥道:“有孩子在呢。” “孩子在怎么了?大人办的事儿还不如个吃屎孩子呢?凭什么就不能让孩子知道?” 小七听了,又要冲过来打她,却被陆子峰死死的抱住:“七哥,息怒,息怒。” 小七恨怒道:“你就惯着她吧。你是不知道这丫头的。给她点儿脸面就等蹬鼻子上脸,满天底下都装不下她的霸道。” 话音未落,忽听桌子上砰的一声。 小七和陆子峰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只见一向不大和大伙儿一起吃饭的胡大郎,不知何时坐在了桌子前,手中握着一个粥碗。刚刚那一下,就是他将粥碗磕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 小七顿时就不乐意了:“你想干什么?” 陆子峰连忙阻止他:“七哥,七哥……”但是已经晚了。 只见胡大郎慢悠悠掀起一线眼皮儿,双眸之中仿佛隐藏着两潭漆黑的潭水:“七哥,你今天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的。说完了,咱们大家好吃饭。” 小七道:“我有什么要说的?” 胡大郎伸手捏起筷子:“那就吃饭吧。”说完,真的去夹菜来吃。 小七跌目:“你还真吃啊。” 胡大郎瞟了他一眼:“你说呢?” “那……你们这……太没规矩了些。” 胡大郎轻笑一声:“七哥,不是我笑话你。你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泥巴洗干净了没有,要是没有,赶紧去洗洗。” “你这话什么意思?” 胡大郎道:“你来我面前讲规矩,不是自取其辱么?真要讲究起来,八个你绑起来,也没有爷门房的孙子懂得多。” 小七道:“你怎么骂人?” “骂你了吗?”胡大郎将眼皮一掀,那叫一个波光潋滟,风姿卓越。没办法,长得好看的人,就连吵架都好看。不过,长得好看的人,说话可就不见得好听。他一语刚刚说完,紧接着就说道:“倘若你认为我是骂你。那就算是骂你了吧。” 小七的脸都要被气白了。 胡大郎将口中的菜咽下去,站起身来:“我吃饱了,你们自便。”而后转身,经过陆子峰和小七身边的时候,冷冷的望了一眼,眼中的不屑,就差拿毛笔写在眼皮儿上了。 小七看着他悠然回屋的身影,气得跳脚:“你傲什么傲……”说完气呼呼的走回饭桌前准备吃饭。一眼看见胡大郎怼在桌子上的 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想要将那碗拂开,谁知手碰到碗上,那碗非但纹丝儿没动,反而将他的手碰的生疼。 小七这才发现,那碗的小半边嵌进了桌子上。 小七伸手用力一拔,才将那碗扒出来。他拿着那碗看了又看,确定那就是个普通的碗,毫无奇特之处。 就在他惊讶之时,小白走过来,从他手中将那碗拿过来,啪的一声,又给拍进了桌子里。 小七讶然。小白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我也吃饱了,你慢慢吃。”说完也走了。 剩下个阿青站在那里:“那个……我不饿……”跟着小白出去了。 小七尴尬的坐在那里,抬头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无奈道:“七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小七道:“我这不是看你这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想要替你归置,归置嘛。” 陆子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思。是你自己做了错事,感到尴尬,这才想要拿着我们这些人作伐。可是七哥啊,你也不想一想,咱们家里总共就这几个人,你怎么忍心因为一个外人,来难为咱们自己人?” “哪个是外人?”小七有些不乐意了:“那也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人家可还是豪主家的闺女呢,那规矩礼仪学的,可是咱们这些人不能比的。” 陆子峰无语:“我也不饿,你自己吃吧。”起身也走了出来。 钱如意正在院子里犯愁,她有心走去劝慰七嫂,临到门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在院子里转圈。 陆子峰冲她使个眼色,意思是,怎么样了? 钱如意摇摇头,不知道。 陆子峰眨了眨眼睛,你去看看? 钱如意皱了皱眉头,我进去了说什么啊? 陆子峰迷了迷眼睛,还是去吧。 钱如意轻吐了一口长气,好吧。 这一番交流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但各人的意思,都在不言而喻中。 钱如意提起裙角,伸手扒住门框,又转头看了一眼陆子峰。 陆子峰冲她点点头。钱如意这才靠着门框,迈着小碎步,挪进了门槛里:“嫂子……” 七嫂坐在床沿儿上,偏着头不看她。 钱如意挪到她面前:“嫂子,对不起。” 七嫂还是不理她。 钱如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撩起裙摆,双膝跪倒在了七嫂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 七嫂吃了一惊,伸手就去扶她。 钱如意看见她哭的红肿的双眼,眼眶一酸就留下泪来:“嫂子,对不起。” 姑嫂二人抱头便哭。两人哭了一会儿,哭累了才各自收住眼泪。 七嫂红肿着眼眶道:“我想了一夜,也想明白了。谁让我就是个穷木匠的女儿呢?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还好我有丫丫,不然,我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说着,又忍不住要哭。 钱如意拉着她的手,紧挨着她坐着:“你莫要这样想。才刚我哥竟然想要给我们都立起规矩来。我们就给他来个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是那外头的没来,倘若她来了的时候,你看我怎么替你收拾她。” 七嫂摇头:“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想了。以后就一心一意,傍着你们两口子过日子吧。” “那可不行。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丫丫想。看我哥的样子,他在京里的日子,定然过得不错。他的家业,也有你和丫丫的一份,凭什么就要便宜了那外头的,苦了你自己和孩子?你别怕,到时候只管听我的。我还不信了,我治不了一个外头的野女人。” 七嫂担忧道:“你看你七哥的样子。他的心一径被那女人迷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免得你再被你哥骂起来。” 钱如意道:“嫂子,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您还不知道吗?我怕他?我那是给你面子,不和他一般见识。你别管,且等着瞧。只要那外头的女人敢登门,我要她好看。” 七嫂搂着钱如意的胳膊,几乎将多半个身子都依靠在她肩膀上:“如意,我有你这样一个小姑,真好。” 钱如意道:“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我就是你亲妹妹。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我和她没完。” 两人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钱如意的肚子咕噜噜叫唤了两声。 她就是这样,一餐不吃就饿的走不动路。 七嫂听见了,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做早饭,于是站起身道:“哎呀,我竟然把早饭给忘了。” 钱如意拉她:“你不用管,有人做了。” “家里一共就咱们几个,我不做,谁能做呢?” 不怪七嫂这样讲,钱如意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说起做饭,充其量生的做成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七嫂一向不指望她。 事实上,钱如意确实也没想起来要早起去煮早饭这个问题,这时七嫂问起来,她也纳闷儿。 早饭到底谁煮的? 陆子峰? 胡大……那就不用想了,根本不可能。 小白? 阿青? 陆子峰的做饭水平和钱如意不相上下。今天早上的饭菜,虽然钱如意没来得及吃,但是一看那样子就知道不是陆子峰做的。胡大郎就更别想了,他一向是被人伺候的,从来就不会伺候人。 小白和阿青估计使剑比使菜刀麻利。 这不是奇了怪了嘛。 俩人这里正奇怪呢,就见王氏双手托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一个冒着热气的砂锅,三个小碗儿。 七嫂见了,连忙站起身来接她:“你怎么起来了?” 王氏自从那案子完结,就生了一场病,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可谓几生几死。平日里,一向都是钱如意和七嫂换着班儿的照顾她。只因她病得沉重,所以,钱如意和七嫂才都没往她这里想。 王氏见问,笑道:“我不起来,难道还一直睡下去么?我睡的已经够久了,再不起来,不用你们嫌弃,我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了。” 她这一笑,仿佛春风拂散乌云,重新又露出明媚的阳光来。只不过,七嫂这时却无心替她高兴,面上依旧沉沉的。 王氏见了,从砂锅里盛出一碗喷香的鸡汤,先递到她手里:“要我说,这世界上的事,再大都大不过自己个儿。吃饱喝足养好了自己的身子是正经。就连那亲生的,也有指望不上的时候。你说呢?” 七嫂点头:“你说的,我都懂。” 王氏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然是懂得。要是换了那糊涂磨不开的,我才不费这心劲儿给她熬鸡汤。”她说着,又盛出一碗来递给钱如意:“你尝尝,我好久不做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钱如意接过去尝了一口,冲她伸出一个大拇指:“比七嫂做的好吃。” 王氏笑道:“那是。我可是豁的出去的,尽捡着好材料用。哪像七嫂啊,你看看她穿的、戴的,哪里像个年轻人的样子?常言说得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年轻时候不打扮,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样的年纪再打扮?” 她一边说,一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单手端着,俏生生站在那里:“赶明儿外头太平些了,我带你们两个出去逛逛,买一些鲜亮的好料子,把你们好好打扮一下。” 七嫂道:“那要多少钱啊。” 王氏翻了她一眼:“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该花就得花。你要舍不得,可有人舍得。到最后,苦了你自己,便宜了外人。傻不傻?” 钱如意附和:“这话说的对。我赞成。” 三个女人在屋里,一边喝着鸡汤,一边胡聊海侃。正说到热闹处,阿青从外头探头进来:“你们三个在聊什么?” 钱如意看见她,顿时就有些笑不起来。 王氏见状,笑着向阿青道:“我们聊的话题,你不懂。” 229、探望 () 阿青好奇道:“什么话题?” 王氏捂着嘴便呵呵笑起来:“自然娘们儿被窝里的话题。” 阿青顿时羞红了脸庞,转身走开了。 王氏轻笑一声,转头来招呼钱如意和七嫂:“咱们说到哪里了?” 只是谈兴已过,再接着聊反而显得尴尬。七嫂道:“不聊了,都这个时候了,家里还一大摊子活儿呢。” 王氏道:“那你说,都干什么。我帮你。” 七嫂看了看她。话说王氏不过二十来岁,十分的年轻。此时梳洗打扮的干净利落,当真是越看越顺眼。于是点头道:“好。” 钱如意不由得尴尬:“当年咱俩总是不对付。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的。谁能想到最后会成为一家人。” 王氏连忙摆手:“可不敢这样说。就算是当年,我的身份也是不能和你比的。之所以我一时猖狂起来,时时处处的和你找麻烦,并不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而是因为我嫉妒你。” 七嫂并不知道当年之事,不解道:“怎么回事啊?” 王氏便指着钱如意:“七嫂,你看看她,长得瘦不拉几的,也就那样。你再看看我。是模样不好呢?还是身条不好?凭什么她就嫁了那样好的一个相公,我就被我爹卖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当使唤丫头。换成谁,心里能不嫉妒的?” 七嫂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如意的过人之处,是咱们不能比的。” 王氏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仔细想一想吧,又不知道。只当是命吧。各人的命数不同。我也认了。从今儿起,我就踏踏实实的做好我的奴婢老妈子。”她转向钱如意:“也不怪你七哥骂你。你就是缺些该有的身份架势。一天天的,主不主,仆不仆的。再这样下去,你早晚要吃亏。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认命的。 陆大人长得又好,前途也好。这也就是那些猫三狗四的,还没有机会往这家里钻。等日后家业大了,你就等着哭去吧。” 钱如意想起这个就发愁:“我要不让他做官吧,显然不大可能。要让他做官吧。整日里的提心吊胆,回过头来还要去想这个,当真是心累的很。” 王氏抚掌大笑:“哎呀呀,听你说这话,我心里才算彻底的平衡了。原来这世上,奴才有奴才的不甘心,主子有主子的烦恼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各人顾好各人的本分罢了。谁让咱们赶上了呢。” 钱如意点头。 七嫂也跟着点头:“咱们可不就是赶上了。不自己受着又能怎么办?” 三人正说着,忽听外头传来小七的咳嗽声。 三人的话音一顿,只听小七道:“我让牙婆带来几个丫头,你们两个来挑个顺眼的先使唤。” 钱如意听见他的声音就生气:“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们不要。” 小七也恼怒起来:“我警告你,不要这样不懂事。否则我真抽你信不信?你自己愿意吃苦,不要人伺候,那是你的事。可你怎么能不考虑一下陆先生呢?他是要干大事的,在外头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你脸上就有光了?” 钱如意一噎。 她是和这个世界挺格格不入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往自己身边整什么丫头、婆子。因此也忽略了陆子峰的需求。陆子峰身边现有三个人,但那都是臂膀一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去做那跑腿儿,送信儿,牵马坠镫的小事的。偏偏这些小事,要没有人做,还真的挺让人为难。 就看陆子峰现在忙碌起来的架势。要是没人时时刻刻跟着照顾,说不得他就真的,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甚至上厕所没有厕纸也是可能的。 王氏见状,走到外头,向着小七福身一礼:“这个屋里地方小,都到上房屋子里去吧。” 小七是认识王氏的。王氏跟葛世文当过小妾,虽说妾通奴婢,但葛世文是小七的舅舅。长辈的妾,总要给几分面子的。因此,小七点了点头。招呼他带来的那些人,往上房外头候着去。 七嫂反而来劝钱如意:“去吧,你七哥别的事做的不地道,但是这话说的对。”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你不生气了么?” 七嫂露出几分无奈苦涩:“生气自然是生气的。可日不还得过么?有你给我撑腰,我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钱如意道:“实话和你说吧嫂子。不是我不知道师兄身边缺人使唤,是我心里总是过不了一个坎儿。想当年,赵大妹被她爹卖了。我心里就难受了好久。那是人啊,怎么能像货物一样,随意的买卖?后来,咱爹又将我卖了。我当时真的,死的心都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咱们自己不愿意的事,如何能强加于别人头上呢?” 七嫂叹息一声:“谁说不是。想当初,我爹病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奈何才想卖了我们姐妹其中的一个,换钱给我爹看病。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哭的好不伤心。幸好遇见了你和好心的二太太,不然,我的今天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落个那秋色的下场也说不定。” 王氏就站在门外,将二人的话听得请清楚楚。因此又走了回来道:“那是你们家里得人有情有义,你们才舍不得离开家里。若是换成了我,我是巴不得离开那个家。每到那生不如死的时候,莫说是卖给人家当奴婢,就算是卖我进窑子里当窑姐儿都行。所以,你们也不用太过的由己及人。你们自是好命,也要给天底下苦命的人留个一线生机。 要我说,那些被迫要卖身为奴的,反正都是被卖掉。与其让他们流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倒不如咱们挑了来。以你们两个的为人,必定不会为难他们。这又何尝不是做善事了呢?” 七嫂道:“被你一说,我倒觉得有些道理。” 王氏笑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呗。比如我,当年遇到葛家也是莫大的造化了。要不然,就像七嫂你说的,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呢。” 她说着,一边拉起七嫂的衣袖,一边挎住钱如意的胳膊:“咱们去了吧。省得七老爷一会儿再生气起来,胡乱的给你们挑俩,中意不中意,都是个大活人。退回去吧,七爷脸上须不好看。不退回去吧,你们自己瞧着气闷。” 七嫂挤出个无奈的笑容:“就你会说。” 王氏笑道:“谢七奶奶夸奖。” 三人才走出屋门,就见陆子峰站在院子里。 王氏连忙福身一礼:“陆大人安。” 陆子峰摆手:“罢了。”向钱如意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去看望舅舅么?你这会儿可得便了?” 钱如意道:“这就去吗?” 陆子峰道:“我想了想,眼看入冬了,很快就又是年关。事情必定比现在还要多,怕蹉跎了,以后更不得空。正好今日得闲,索性就早些去看看。” 钱如意点头:“行。”又看向王氏:“你要一起去吗?”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最终摇头:“葛家于我是有恩。但是我自思已经报了。那孩儿虽说短命,却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就不去了吧。免得两下里见了,各自不自在。” 钱如意道:“也好。” 王氏有些不放心:“只是这些日子,外头乱糟糟的,路上须得小心些。” 钱如意道:“你放心,有我师兄在,定然是没事的。” 钱如意说话的时候,陆子峰已经走到门口等着她了。 钱如意跟了过去,走出门看时,只见胡大郎骑着一匹白马,在前头等着。他今日穿了一件暗灰色鎏金云纹的斗篷,偌大的帽兜将半个脸庞都遮掩住了,只露出一个下巴来。 当中停着一辆带棚的马车。小白和阿青站在车旁。这赶车和押车的活儿,原本不该他们出手的。可是,如今陆子峰身边没有什么可使唤的人,少不得就由他们代劳。 钱如意顿时就十分的愧疚起来,冲着他们先后的福身行礼:“有劳了。” 只听胡大郎轻笑一声:“今儿被骂了一顿,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难得的竟然知道礼数了。” 钱如意顿时尴尬起来:“往日是我轻慢各位了,实在的对不起。” 胡大郎道:“咱们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陆子峰在后头,轻轻拍了拍钱如意的肩膀。钱如意抬脚想上车,但她长得矮嘛,旁人一脚就能跨上去,她不能。幸亏陆子峰在身后,伸手卡住她的腰,将她半推半抱送到车上。钱如意转头:“你呢?” 陆子峰指了指旁边的马。 钱如意道:“天这样冷了,你穿得单薄,骑马能行么?” 陆子峰笑道:“没事。” 胡大郎悠然道:“我是独身一人,习惯了的。反正从来都没人心疼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有人作伴的,也是没人心疼的。”他一向这样,想起来就阴阳怪气的。陆子峰这个人,胸怀之宽广,反正钱如意佩服的五体投地,从来不会因为胡大郎间歇性的抽风,胡言乱语而气恼。 阿青却有些听不下去:“胡大,你怎么这样说话?” 胡大郎瞟了她一眼:“我自来就这样,你可以不听。” 阿青顿时就气得脸色泛白:“你太过分了。” 胡大郎却已经不再理会她,两腿一夹马腹:“驾。”先行走动起来。 阿青看着他张狂的背影,却毫无办法。她只能忿忿的低头也钻进车子里来。 钱如意没有陆子峰的胸怀,自从知道了阿青到来的原因之后,无论如何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坦然的面对她。因此,两个女子在车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马车走动起来,耳边只闻粼粼的车轮之声。 那声音,听得久了,心情也便平静下来。 金山县距离元宝村十几里路,马车走得快,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葛家村被土匪屠戮之后,隔村都加强了戒备。当元宝村的乡亲们看见是陆子峰来了之后,顿时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询,什么时候才能把匪患荡平。 陆子峰支应了几句。大伯就带着堂兄们来接应他们了。 如今,葛家造了难,昔日荣华富贵时候的亲朋好友,没有一人愿意收留的。还是大伯听说了这件事,将他们接到家中来。钱如意去到大伯家里的时候,葛世文已经好了很多,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时不时的喜欢发呆。整个人也显得无比的苍老,五六十岁的年纪,看着比二太太还要老一些。 葛世武和葛世雄两兄弟,家里的妻儿都在匪患中没了。这个时候连家都没有了,也不是悲伤的时候。两个大男人没有在别人家做吃等死的道理。郑学监和郑氏的案子完结之后,两人就结伴出门去做工了。 之所以钱如意一直说葛家是土财主,是有原因的。 葛家的家业,靠的是祖上的积累和田产的出息。在外头并没有什么别的产业。如今家业被一把火烧光了,眼看着又到了冬天,田地里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出息。因此就流落到如今的地步了。 要是太平年景,卖上一两亩田地,也还能渡些时日,支撑到来年秋天。可惜匪患陡起,各村各店,家家户户人人提心吊胆,自己的田地都还不知道该怎么耕种,更不会想着去买别人的田地。 陆子峰自去陪葛世文说话,少不得开解他一下。 钱如意就和二太太在一起坐了。 二太太叹息道:“谁能想到,我老了老了,竟然还落到这般地步。幸好,我保住了老爷的三条血脉,将来到了黄泉之下,也不至于没脸见他。” 钱如意奇怪道:“咱们各村联保,又是黑夜白天都有人巡逻的。你们葛家庄,庄子大,人马多,寨墙也高。怎么就着了土匪的道儿了呢?” 二太太摇头:“莫说了。总归是我上了年纪,照看不到的缘故。我早就看那郑氏不地道。可惜我上了年纪,在家中说的话,也渐渐的没人肯听了。 世文自那孩子没了之后,便日渐的消沉,憔悴的不像样子。王氏在衙门里递了状子要告郑氏,那郑氏因此就吵闹起来。日日的不得安生。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许多人,我看着一个个的都不像是寻常的人。心里就觉得慌。因此就多了个心眼儿,说我自己身上不痛快,要他们兄弟三个在跟前伺候。 原本,我也是叫了三太太的,毕竟她和我这么多年,又是世文和世武的亲娘。 230、如意救命 () 可是,你也知道,三太太是个糊涂的,以为郑氏是她儿媳妇,两个人做成一块儿,反而来闹我。世文因此被气的病发。我这才借着给他瞧病的由头,将那大夫请进府里来。谁知那大夫看了一眼,就说是中毒。又问了我一些来来去去之事,他便要走,也不肯和我说那毒的来去细节之处。”二太太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如今思想起来,竟是我害了那大夫的性命。若是往日家境还好的时候,总要去抚慰一下他的家人。可如今,我们自身难保,也是无可奈何。” 钱如意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而是问道:“您说郑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不知道底细的人?” 二太太点头:“谁说不是。我到现在都在猜测,那些人说不定就是土匪的内应。若不然,我们葛家庄那样高的寨墙,怎么就让土匪闯进来了呢?” 钱如意思索道:“您大约猜对了。我听陆师兄说,那郑学监原是马匪出身,说不得他们一家子都和土匪有勾连。莫说你们葛家庄了,前些日子,那些土匪都混进县城里了,要不是有老贤王压阵,差一点儿就酿成了大乱。” “呀……”二太太吃了一惊:“那郑学监竟然是马匪?” 钱如意道:“您还不知道吗?” 二太太摇头:“不知道啊。我们那日回来之后,一直都等官府的信儿,到现在什么音信都没听到啊。那郑学监怎么可能是马匪呢?虽说他们父女做事太过歹毒,但是我偌大的年纪了,也不能就此圈着舌头说话。 那郑学监,别人不知道,我和老爷都是知道的。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金山县人,老爷在世的时候,偶尔也和他家有来往。那郑学监年轻的时候,和我们家老爷曾一起在长风书院读过书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长风书院还不叫长风书院,叫金山书院。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忽然不和我们家来往了。那时候老爷还纳闷儿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他。后来看他对世文多有帮助,又觉得不像是得罪了他。 因此又想着,是不是因为他做了学监,世文又正好念书要考功名。他怕和我们家走动的频繁了,被人诟病。这个人,一向谨小慎微的,又胆小。怎么可能是马匪呢?” 钱如意糊涂了:“我也不知道详细的,只是听陆师兄说了这么一句。那其中的事情,还是老太妃和我讲的,前些日子,陆师兄忙的屋都顾不上回。我也没处打听去。” 二太太笃定道:“要说那郑学监宠溺闺女,因此黑了心肝。这个我信。说他是马匪,万万不能。我偌大的年纪,又和他是有深仇大恨的,犯不着替他扯谎。你要不信,回头让陆大人再去好好审问那人。郑学监要是说他自己是马匪,其中就必定还有别的事情。” 钱如意点头:“如此说来,还真得和我师兄说说这事。” 钱如意和陆子峰来的时候就已经快中午了,因此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也就该回去。路上不太平,就算带足了人手,也还是能避免的危险,避免了比较好。 因此,钱如意和二太太说话的功夫,大堂嫂就来叫她吃饭。乡下人待客没有别的,就是一顿热乎饭。 钱如意和陆子峰吃了饭,便告辞出来。大伯和堂哥们又赶出来,嘱咐他们路上小心。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告别。 钱如意和阿青依旧上了马车,正要离开的时候,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如意,救我……” 阿青的身手要比钱如意快很多,伸手就掀开了车帘,向外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踉跄着扑到车边,伸手扒住马车的辕杆,哀呼道:“如意,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于此而来的是一股扑鼻的恶臭,熏得人几欲呕吐。 堂哥看见了,几步赶过来,就要将那女子踢开。钱如意急忙制止:“堂哥。” 堂哥一脸嫌恶的望着那女子,向钱如意道:“如意,我知道你自小儿就心软。你可不能被这肮脏的玩意儿迷了心眼儿。他们老赵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钱如意道:“堂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看看她的样子,哪里还禁得住你一脚?要是真的打出人命来,值不值得呢?” 一旁的大伯听了,这才呵斥了堂哥一句:“回来。哪里都有你,就不怕脏了自己的脚。” 那女子扒着辕杆,已经奄奄一息,可仍旧瞪大一双眼睛,死死望着钱如意。 钱如意心里顿时一片酸楚。赵大妹是个长的多好的女子啊。谁能想到,才几时不见竟然就成了眼前这般。钱如意有心帮她,可也知道家里人不会答应。 她无助的抬头,看向陆子峰。 要说这世上,谁人最了解钱如意。非陆子峰莫属。 陆子峰坐在马上,只当没有接受到钱如意的目光,而是忽然将那官腔打起:“那女子,你是何人,因何扒住我夫人的车马,又因何要人救命?” 大伯等人神情一肃,似乎到了这时才想起,陆子峰现在是金山县的县令来着。 旁人遇见赵大妹这样,厌弃也罢,恶心也罢。可陆子峰是金山县的县太爷,有官体在身的。要是也视而不见,肯定对他的名声有碍。 但是,要是陆子峰管赵大妹吧。四里八乡,都知道赵大妹是半开门儿。大伯当然不愿意让陆子峰,尤其是钱如意和一个窑姐儿扯上关系。 赵大妹这时,已经有进气没出气,同样的状况要是换成钱如意,早完蛋了。大约是她求生心重,才能吊住一口气不断。哪里还能回答陆子峰的话。 陆子峰也看出来了,赵大妹这时候,那是拿命在博。博对了,捡一条命,博错了,也没有比这时更糟糕的了。 是人都会有恻隐之心的,陆子峰也不例外。 他顿时就有些为难起来。 俗话说,人老成精,大伯自然也看出来了。十分不情愿道:“陆先生,这个是赵家的大女子,你只管让人去她家里找人来,见她抬了去也就是了。” 陆子峰看向小白。无他,胡大郎是个神经病,他想干的事情才会去干。不想干的,谁都支使不动。他的功夫又十分了得。陆子峰十分的敬佩他,自然也不愿意因为个跑腿的鸡毛蒜皮小事去劳烦他。 相比较之下,小白为人随和,十分的好说话,所以,多半这种事情都是他去。 小白会意,转身便要走去。 大堂哥怕他不认识门路,走过去道:“我带你去。” 两人去了一时,赵家的人没有带来,却带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媪。那老媪虽然上了年纪的,但是腰不弯,腿不疼,步履之间隐约似有风雷之声。就这步伐,身姿,姿态,钱如意都不用仔细看就能轻易的认出来是谁。 因为,这样威武的妇人,几百几千个里头也难寻出一个来。她就是那个闯进钱如意家中,强硬的非要借宿的老妇人。 只见那妇人径直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死死扒着辕杆,瞪着大眼睛,其实眼神已经接近涣散的赵大妹,而后一言未发,伸手将赵大妹抗麻袋一样,双手叉起往肩上一扛,转身又大步走了。 所有的人都看向堂哥和小白。 小白两手一摊。 堂哥则摆手道:“别提了,就知道赵家那老两口的德行,必定是不会管他闺女的。我们因此吵闹了起来,惊动了借宿在咱们家的那位老妇人。她问明了缘由,二话没说,就说赵大妹她帮忙领回去了。然后,二话没说就过来了。” 钱如意道:“这人倒是个怪人。” 堂哥道:“其实也不怎么奇怪。就是说话耿直了一些,待人接物都挺爽快的一个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孤身一人,说起来也挺可怜的。” 却听胡大郎忽然开口:“这人功夫了得。” “什么功夫?”堂哥很是意外。 胡大郎道:“你看她年纪,少说五六十岁了吧。但是你看走路,下盘稳健,点尘不惊……” “什么不惊?”堂哥根本就听不懂胡大郎的话。 胡大郎望了他一眼:“你下次再看见她仔细看看她的鞋子,是不是一点儿灰尘都没沾。” 堂哥顿时就不信了:“除非不在地上走路呢,不然怎么可能脚上不沾灰尘的?那不成鬼了么,都在半空里飘着。” 胡大郎道:“大哥,我要说你少见识,你可不许恼。”话音未落,他忽然从马背上冲天而起,紧接着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身影急坠,而后足尖在地上一点,须臾间已经去了几丈远。而后他翻身又上了路边一棵小枣树上,站在那细弱的树枝儿上头,展臂将一只被惊起的雀儿捉在了手中:“大哥,这个雀儿你要不要?留着哄孩儿玩儿。” 不独大堂哥,连钱如意和陆子峰都被他忽然露出来的这手给惊艳了。 没办法,长得好看的人,怎样都养眼啊。胡大郎刚刚那两下子,要是让不认识的人看见,八成会被错认成是天外飞仙。 “娘子。”阿青忽然戳了钱如意一下。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啊?” 阿青指了指她的下巴。 钱如意抬手一摸,我天,口水都流出来了。 阿青瞥了一眼卖弄的胡大郎,不屑道:“油头粉面,娘里娘气的。” 钱如意讪讪的点头:“确实有那么一点儿。” 胡大郎已经飞身而回,翘着叫给大堂哥看:“大哥,你看我脚上可有尘土?” 大堂哥这才信了。但随即又担心起来:“那妇人会不会是坏人啊?寻常人家的女人,哪个会功夫呢?” 胡大郎道:“人有两面,好坏掺半。你们不要去惹她也就是了。” 大堂哥道:“那是自然。” 胡大郎转头的一瞬间,目光有意无意的从钱如意脸上滑过,而后将斗篷上的帽兜往起一翻,重新遮住眉眼,又恢复了他那副高冷的样子,似乎刚才卖弄的不是他一般。 钱如意和陆子峰这才又和大伯他们告别,离开元宝村,回金山县。 车子才到了门外停住,就从里面迎出来一个穿着粗布比甲,收拾的干净利落的妇人。望着马车行礼:“奴婢孙氏,给爷请安,给奶奶请安。” 陆子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翻身下马。那妇人见状,连忙转头催促跟着身后的一个小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爷请安,把马接过来?” 那小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生的倒也周正,只是有些腼腆,缩在那妇人身后不肯上前。那妇人就着急起来,呵斥道:“你不听话是不是?” 钱如意看着不忍:“你就别为难他了,一个孩子还没有马高,回头再被马惊着。” 孙氏闻言,顿时感激不尽:“多谢奶奶宽容。我这个孩子,干活儿还是伶俐的,就是腼腆的厉害。回去奴婢好好的教他。” 钱如意心里明白,眼前这俩必定是小七上午领回来的那些人里头的。 阿青先从车上跳下,转头去接钱如意。那妇人连忙搬个马凳给钱如意踩。还别说,踩着凳子下车就是比从车上往下跳方便的多。 钱如意进了门,就见七嫂领着四个丫头站在那里等她。看见她进来,就像是离娘的孩儿终于又见着了亲人:“你可算回来了,让我好担心。” 钱如意面上不动声色:“七嫂,你来我屋里,咱们好说话。” 七嫂正巴不得呢:“好。”跟着钱如意就进了屋。 到了屋里才发现,陆子峰也在呢,七嫂顿时又尴尬起来:“要不,我还是一会儿再来吧?” 钱如意拉住她:“咱们说话,不管他。” 陆子峰一笑,转头拿了一本书,找个旮旯坐下,安静的看书。 钱如意指了指外头那几个人:“你挑的?” 七嫂摇头:“我哪儿有那个本事?是王氏帮我挑的,但其实都是她的主意。”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忙忙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来:“这些是那几个人的身契,你收着。” 钱如意闻言,顿时像扔火炭一样,将那身契扔了出去:“七嫂,你可不要来害我。你也知道我最是心软。这些东西要是在我这里放着,我肯定吃不下也睡不着。” 七嫂道:“我都问过了,他们都是自愿卖身在咱们家里做事的。咱们又不虐待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呢。” 231、都没了 () 钱如意连连摆手:“反正我不要。光是看见那几个人,我心里就老大的不得劲儿了。一想到他们活生生的大活人,被人卖来卖去,我心里就难受。” 七嫂沉默了片刻:“谁说不是呢。你七哥骂的也对,咱们就是那糊不上墙的烂泥,有福都不会享,不如那外头的大家小姐会做人。” 钱如意瞪眼:“你这是什么话?这就好比两军交战,还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你就自己先气馁起来。将来要真见了面,还不得被那外头的,牵着鼻子走?” 七嫂苦笑一声:“这一半天的,我也想明白了。还见什么面啊。她在京里过她的,我在家里过我的。做个老死不相见也就是了。” 钱如意道:“要那外头的也这样想,也未尝不可。就怕咱们不计较,人家不肯。到了那时,你要怎么办?所以,这种泄气的事情,再不要想。就连那念头,也都不要有一些儿。 我是个心软的,注定不中用。不过,没吃过猪肉,咱们还没见过猪跑吗?只要你愿意,莫说是咱们家这个暴发户的样子,就算是那世代簪缨,钟鼓馔玉的鼎礼之家,不也都是人来当家的么?咱们又比那些人不少鼻子眼儿、胳膊腿儿的。” “什么英?什么礼?”七嫂根本就没听懂钱如意的话。 钱如意道:“你就说你想不想在那外头的跟前站的住就行了。” 七嫂点头:“那还有不想的吗?” “这就行了。我来帮你。” 一旁的陆子峰忽然低笑了一声。 钱如意转头,凶巴巴道:“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陆子峰抬头做迷茫状:“什么?”顿了顿:“哦,我看见一个好笑的典故,要不要讲给你们听?” 钱如意知道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也不好当着七嫂的面和他吵闹起来,况且又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又转过头来和七嫂说话:“你将那些身契拿着,那些人自然就会听你的。” 七嫂道:“这样大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钱如意瞪眼:“这才哪儿到那儿?等将来我七哥发了大财,家里还不知道要使唤多少人呢。趁现在他还不怎么样,你还能收得住,先练着手。慢慢习惯也就好了。” 七嫂犹豫道:“能行吗?” 钱如意点头:“必须能行。不能行也得行。王氏说的好,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为了丫丫你都得行。从今儿起,咱们家你管家。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七嫂又要摆手。 钱如意捉住她的手:“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家里以后的事情,你自己定夺了就行了。” “不是……”七嫂顿时就犯愁起来。 陆子峰插话道:“七嫂,你就答应了吧。如意的秉性你还不清楚么?她说着是让你管家,实则是为了偷懒。你要是不愿意,说不得她明日就把这管家的事情抛给旁人了。到了时候,咱们大家反而都不放心。与其这样,不如一早你就接了过去。 再者,你一直说是傍着我们过日子。可是你想一想,分明是我们傍着你们过日子才对。这里一应家事,连同那京里的一应家务事,都是你和七哥在帮我们料理。这个家,你来当才叫理所应当。” 七嫂道:“我只是怕当不好。” 陆子峰拿下巴点了点钱如意:“不是有这个狗头军师在么。” 钱如意顿时瞪起眼睛:“你才是狗头军师。” 陆子峰一笑,并没有反驳。 钱如意反而更生气了。 七嫂连忙将劝阻她:“如意,你也是。都做人媳妇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也就是陆先生的脾气好,要是遇见个坏脾气的,可怎么得了?” 钱如意转头:“七哥才回来不到两天,你听听,可量你们是两口子,竟然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难道我嫁了人,就该天天挨打受气么?” 七嫂嗔责道:“你怎么好赖话不分了。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好。” 钱如意指着她:“听听,听听,也不知道谁之前哭了一宿,俩眼泡子哭得跟桃子一样。这会儿气儿顺了,就一个鼻子孔出气了。” 七嫂顿时就沉默下去。 钱如意见了,拐住她的胳膊:“恼了?” 七嫂转过头去:“你说呢?” 钱如意道:“我也不是非要说这话,让你心里难受。只是让你知道,这件事已经发生,你逃避是逃避不掉的。你那心,狠也得狠,不狠也得狠。这女人们的战争,虽不见硝烟,可也是暗藏刀光剑影。你想一想舅舅。他这半辈子,殚精竭虑,苦读诗书。不过就是为了博上一二分的功名,光宗耀祖。可最后,半生努力都葬送在郑氏一个妇人手中。可见这妇人狠毒起来,比男人更加的入木三分。你要不狠,必定吃亏。” 七嫂长叹一声,又发了一会儿呆。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 钱如意扯着她:“不是你去做饭,而是你去安排做饭。” 七嫂道:“怎么觉得这么别扭。” 钱如意笑道:“慢慢的也就好了。” 七嫂前脚刚刚离开,后脚陆子峰就闷闷的笑了起来,几乎要将肚肠都笑破一般。 钱如意走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两只耳朵,硬扯着:“陆子峰,你过分了啊。你说你这一会儿的功夫,笑话我几回了?” 陆子峰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不是我非要笑,实在是我今日才发现,你当真阴险的很。看见你就想起一个词来。” “什么词?” “狼狈为奸。” 钱如意怒道:“你才是狼,你才是狈。” 陆子峰捉着她的手,顺势将她圈进怀中:“你是狈,我可不就是狼吗。” 钱如意道:“你先别闹,我有个正经事要和你说。” 陆子峰只管在她耳鬓间厮磨:“你说。” “二太太说,郑学监不可能是马匪。他要真是马匪,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让你赶早审一审,问一问。而且,二太太话里的意思, 郑学监十分的宠爱他的女儿。可那天在公堂上,你也看见了郑氏的尸体倒在那里,他脸上可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样子?” 陆子峰沉吟了片刻:“等我明日回禀了老王爷,再做定夺。” 钱如意道:“我有些担心。要说那郑学监的身份有猫腻,那些土匪的身份是不是也有猫腻?” 陆子峰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如意摇头:“我也说不清。” 陆子峰将她放开,起身道:“我去老王爷那里走一遭。” 钱如意嘱咐道:“快去快回,该吃完饭了。” 陆子峰点头应了一声,快步的走了。 钱如意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陆子峰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被她多嘴给搅和了。也不知道他这一走,今晚还会不会回来。 “如意,出大事了。” 钱如意这边还没有从后悔里走出来,陆子峰就匆匆的去而复返。 钱如意一惊:“出什么事了?” “太子丢了。” “啊?”钱如意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子峰走进屋里,又重复了一句:“太子丢了。” 钱如意傻眼了:“那怎么办?” 陆子峰在屋里转了一圈,显然也是束手无措。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突然。 钱如意又问道:“老王爷那里什么反应?” “一筹莫展。” 钱如意心念陡转:“提审郑学监,立刻,马上。” 陆子峰道:“如今郑学监押在这经略司里,卫大人伤病卧床……” 钱如意道:“你傻啊。不是有老王爷在么。以他老人家的权势,就算是要仗势欺人,谁又能怎么样?” 陆子峰大张着嘴巴:“这样……不好吧……” 钱如意反问:“难道太子的安危不够重要?” “万一郑学监和太子失踪一事并无关联呢?” “那万一要有关联呢?就算真的没有关联,谁又让他撞上了呢,合该他倒霉。况且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不信,言而不行,行而不果,唯大义也。如今这情势,为了太子的安慰,难道还够不上大义么?” 陆子峰哑然。而后将袍袖一卷,露出一副大义凌然之态,转身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决心。毅然决然的出门去了。 钱如意刚刚就在后悔,这时追着陆子峰的身影奔出门去,顿时更加的后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嘴巴子。 “哎呀,娘子。你这是干什么?”王氏看见了惊呼一声冲了过来,伸手捉住钱如意的手,查看她的脸颊:“哎呀呀,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都打出印子来了。” 钱如意却越发的气恨自己:“这破嘴,实实的该打。” 王氏不明就里,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娘子若是心里有气,只管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何苦糟蹋自己?” 钱如意道:“你不懂。不要理我。”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小七实在看不下眼了,走过来呵斥道:“一天天吃饱撑的,净会瞎胡闹。爷们儿们在外头多苦多累,你知道多少?闹吧,闹吧。有你哭的时候。” 钱如意正没好气,翻个白眼:“你个陈世美。” 小七抡起巴掌来:“皮痒痒了是不是?” 只见小白快步走来:“七哥,陆大人要提审郑学监。” 小七怔了怔,指着钱如意:“你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匆匆的走了。 王氏道:“这位七爷,怎么能这样呢?娘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妹子?” 钱如意道:“自然是的。他也就嘴巴厉害些。比起……”想起自己的父母和死去的小九,钱如意长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陆子峰这一去就是一夜,天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那时,钱如意正睡眼朦胧,看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不顺利,但还是问道:“怎么样了?” 陆子峰摇头:“那郑学监嘴巴严实的很,只是说自己的冤枉的,索性连被指认的马匪一事都赖的干干净净。这样的人,我倒是有些佩服起来了。” 钱如意道:“但凡人,就会有他的软肋。” “那人骨气甚好,软硬不吃。” 钱如意十分意外:“你对他用刑了?” 陆子峰并没有否认。 钱如意想了想道:“如果他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咱们少不得只好将他当作郑学监。以他犯的罪过,满门抄斩虽然有些过分了,但特殊时期,也说得过去。他既然不开口,只好从他身边的人身上找突破口。” 陆子峰静等下文。 钱如意起身道:“你且歇着。我去郑家走一趟,看望一下郑学监的夫人。” 陆子峰道:“能行吗?” 钱如意也说不准:“总得试一试。” 陆子峰不放心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女人和女人之间好说话。你去了反而不美。” 陆子峰道:“那让阿青陪你去吧。” 提起阿青,钱如意本来想讽刺他几句的,可是看到陆子峰眉宇间坦荡的神色,顿时就觉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点头道:“好。” 钱如意不但带了阿青,还带了王氏。依旧由小白赶车,往郑学监家里去。 郑学监的家就在县衙旁边不远处,是个二进的小院儿,在金山县也算整齐的人家。 钱如意去到他家门首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四下里鸦雀无声。王氏走过去拍了拍门:“家里有人吗?” 过了片刻,不见有人应声,却惊起几只鸦雀。 王氏又拍了拍门,却仍旧不见有人应声。她向着左右看了看,真想要去附近的人家询问一下,看郑家其他人去了哪里。才刚走了两步,迎面被一个丐婆挡住去路。王氏向左让了让,那丐婆也跟着往左。王氏往右让,那丐婆跟着往右。王氏顿时就恼怒起来:“你这人,眼睛是瞎得么,不知道好狗不挡道?” 那丐婆被骂了,这才瑟缩着躲在一边。王氏走去拍隔壁家的大门,但是,你说奇怪不奇怪。她接连拍了几家的门户,都是大门紧闭着,空无一人。 气氛一下子就诡异起来。小白和阿青下意识的就把钱如意给护在了中间。 忽听那丐婆问道:“你们要找谁啊?”声音嘶嘎难听,仿佛铁丝擦过铁板。 王氏道:“我们要找郑学监的家人。” 却听那婆子长叹一声,无不哀伤道:“没了,都没了。” 232、什么将军 () 钱如意道:“郑学监是咱们金山县有头脸的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怎么说没就都没了呢?他家的人呢?难道都外出去了?” 那婆子抬头指着天空:“都上天了。” 王氏见她疯疯癫癫的样子,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这老婆子,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婆子忽然将脸凑到王氏面前:“我胡说八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这突然的一个动作,可是把王氏吓得不轻。连蹦带跳就跑到了阿青旁边,望着那婆子:“我管你是谁?” 那老婆子指着她:“你不管我,我却认识你。你是那个告我女儿的疯女人。”她说着,忽然张牙舞爪向王氏扑来:“你把我女儿害死了,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王氏被她的形容吓得花容失色:“你不要过来,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阿青却并没有因为这丐婆的形容可怖而惊慌,劈手将那婆子拿住:“你有话就说,没话走开。要是冲撞了我家娘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丐婆被她捉住,挣扎了两下见挣扎不开,顿时愤怒起来:“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狼,反正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你们索性连我一起杀了吧。” 钱如意道:“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和那郑学监又是什么关系?” 那丐婆愤怒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们知道。我就是被你们害死的那个郑冤鬼的妻子。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钱如意道:“郑学监没死。” “你骗鬼去吧。我亲眼看见你们把他勒死,投入我家后院的那口水井之中的。你们还要杀我,是我连夜逃走,才侥幸捡的一条烂命。只是可怜了我那两个女儿……” 那丐婆说着,颜面恸哭起来。 钱如意向阿青使个眼色:“暂且将她带回去,交给陆师兄审问。” 阿青点头:“好。”提了那丐婆,转身便走。那丐婆挣扎起来,阿青一掌将她击晕了过去。背在背上,转瞬就走的不见了踪影。 王氏惊叹道:“想不到她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竟然有那样的力气和手段。” 赶车的小白闻言,笑道:“我这个妹子,本事在我之上。” 王氏似乎这才注意到小白这个人,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也会功夫的?” 小白一笑:“在江湖上行走,勉强够保命而已。” 王氏自然知道他这是谦虚的说法,顿时就对他刮目相看。 钱如意道:“咱们回去吧。” 王氏点头:“是。这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当真是惊悚的很。” 三人转回经略司。 钱如意将在郑家门外看见的情景说了,陆子峰连忙提审那丐婆。无如那婆子神智颠倒,言语颠三倒四的。一时间也审问不出个什么,只能将她暂且安置在跨院之中。 陆子峰带人去了郑学监的家里。从他家后院的水井之中,先后打捞出一具妇人的尸体和一具白骨。那妇人的尸体已经被水泡的面目非,但是从衣着看,应该是郑学监的家眷。 只是,从郑学监家人这里撬开他的嘴,显然是不能够了。找到太子,迫在眉睫。如果太子出事,金山县一应上下难逃其咎。 陆子峰愁得几乎一夜间白头。要知道,太子安慰关乎社稷,关乎黎民百姓的安定。 钱如意道:“莫若,咱们再来个诈一诈。” 陆子峰闻言,顿时就犹豫起来:“能行么?” 要知道,之前就是钱如意出的这个主意,将郑氏活活吓死在了公堂之上。如今再次提出来,不光陆子峰心里没底儿。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儿。 钱如意道:“反正那郑学监都是死罪。要不是你阻拦了一下,无比要遵循国法,将他正法,这个时候他早就被贤王爷给砍了脑袋。这样一个人,就算吓死了,也是他罪有应得。” 陆子峰这个时候,一筹莫展。于是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钱如意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 陆子峰当即就准备起来。 这时候,郑学监正被关押在经略司的偏殿之中。本来他这样的重罪之人,是应该下大狱的。可是,陆子峰当初在自家的旧府基础上,修建经略司的时候,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建牢房,以至于像郑学监这样的重犯根本就没地方关押,只能关在偏殿中。 那郑学监别看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倒是心胸宽阔,明知道自己必定一死,竟然毫不在乎。又能吃,又能睡。就凭这份度量,就和二太太讲的谨小慎微丝毫没有关联之处。 是夜,那郑学监正在熟睡。忽然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冷得一阵哆嗦,从睡梦中醒来。 朦胧中,那寒意耿重。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飘荡。 要是换了常人,说不得早就害怕起来。那郑学监胆气了得,竟然丝毫不惊,低喝一声:“是谁?” “郎君……相公……”女子飘渺的声音细若游丝般钻进耳鼓:“我死得好惨啊……” 饶是那郑学监胆量过人,听见这话顿时也将睡意惊的无影无踪:“你到底是谁?竟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我死的好惨啊……呜呜……”那身影飘忽着,倏然向前。窗外雪色映照进来的微光下,忽然显露出那妇人的装束,只是五官模糊,看不清楚。 郑学监皱眉:“你到底是谁?” “我好冷……井水好凉……郑学监的冤魂纠缠着我……我好苦……”那女子呜呜咽咽,悲悲戚戚的哭诉着,身形也随着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你是……”郑学监的眉头越发的促紧,声音中带起微不可查的颤抖:“你是恭娘?” “我好冷……我好苦……” “恭娘,你是恭娘……”郑学监站起身来,两手前伸,似乎想要捉摸那飘忽不定的身影。 “郑学监来了,他又来纠缠于我了……救我……救我……”那声音陡然急迫起来,渐次飘远,最后归于寂静。 “恭娘,恭娘……”郑学监放声大呼。 “生更半夜,叫喊什么?”外头传来侍卫的呵斥声。 郑学监扑到门扉后,两手把着门缝:“上差大哥,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 郑学监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抬起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而后,接着窗外的微光,摇摇晃晃向床铺方向走。忽然脚底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他弯腰捡起来,一股水汽扑鼻而来。他接着微光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条湿漉漉带着粘腻的发带。他整个人一哆嗦,仿佛被那发带烫伤了一般,迅速将那发带抛了出去。 而后,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两手揪住了胸前的衣服,艰难的喘息了两声,一跤跌坐地上,举头望着黑鸦鸦的屋顶,无声的张口大哭。从房顶的瓦片缝隙里看下去,他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仿佛暗夜里受了重伤的野兽。因为怕引来敌手,所以连嘶鸣都不敢发出声音。 胡大郎悄无声息的将那缝隙盖上,翻身仰卧在了屋顶上。他一身女子的装束,躺在屋顶的皑皑白雪之中,分外显得清冷凄美,孤独寂寥。 他躺了许久,这才忽然间弹身而起,将足在屋脊上一点,跃身掠过一片夜色,再几个跳跃,已经在跨院之中站定。 陆子峰和小白正站在院子里等他,见状问道:“怎么样?” 胡大郎看了他们一眼:“我很冷,能进屋说话吗?” 陆子峰点头:“是我太过着急了。” 胡大郎掀帘进屋。钱如意和阿青也都还没有休息,正在屋里等着。 钱如意急忙起身,给他到了一杯热茶。 胡大郎端起茶杯一口喝了:“我记得,你曾经许诺,要请我和金山县最烈的酒。” 钱如意道:“这个好办,咱们明日就喝去。” 胡大郎沉默了片刻道:“我如今倒是有些羡慕那郑学监了。最起码,他还有可以牵挂的人。” 钱如意问道:“什么意思?” 胡大郎道:“咱们在井里打捞出来的女子,叫做恭娘。郑学监唤她的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钱如意道:“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胡大郎摇头:“没有,不过也快了。等明日我再去。” 不过,那郑学监显然没有耐心等钱如意这徐徐工之的计谋。胡大郎的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一片喧闹之声:“捉拿逃犯……” 胡大郎身形一晃,人已经在门外。 陆子峰跟着就跑了出去。钱如意犹豫了一下,想要跟去看看,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尽量,且不说自己是个女子,就她那没用的样子,去了也是给前头添麻烦。因此,她站起身又坐了回去。 可是,她心里不知为何,心神不宁的厉害,于是唤道:“王氏。” 王氏就睡在钱如意的隔壁,钱如意呼唤完,就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以为是王氏过来了。谁知下一刻门帘掀起,闯进来一个浑身失血的男人。 钱如意一惊,矮身就钻到了桌子下头。 那人显然受了重伤,踉跄着走到桌前,掀起桌布,两眼猩红的望着钱如意:“你给我出来,老子不杀女人。” 钱如意傻了才会出去:“你是谁?” 那人伸手去桌子下捉她。她连忙躲闪。钱如意身材矮小,因此就十分的灵活。那人又是受了重伤的,相对的笨拙了不少。因此,一时间他还真的捉不到钱如意。 那人愤怒起来,骤然用力将桌子掀翻了过去。 钱如意趁机矮身就从那人的腋下钻过去,跑到了门外:“七嫂,王氏,把房门顶好了。千万别出来。” 话音未落,小七从屋里披着衣裳出来:“怎么了?” 钱如意连忙跑到他身边,指着跟出来的那人道:“七哥,快去叫人。” 小七顺手就抄起一根棍子,将钱如意护在了身后。 那人并不恋战,见状转身就跑。只不过,黑灯瞎火的,他显然对这里又不熟悉,逃跑走错了路径。本来是想往外跑的,结果却跑向了跨院通往正院的门里去了。 钱如意见那人走了,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就见那人又仓惶的跑了回来。赵无名带着十几个侍卫,打着火把迎面赶了过来,指着那人一声虎啸:“郑学监,你往哪里跑?” 钱如意这才认出,那个浑身失血的人,竟然是郑学监。话说她曾经在公堂上见过郑学监一面的。那时候,他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和现在的形容简直判若两人。 那郑学监显然被追的没有了走头之路,慌乱之中,一头钻进了灶房内。 赵无名带着一中侍卫,呼啦啦冲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将那郑学监捉拿起来。这时,胡大郎一马当先赶来,看见那郑学监的惨状,呼喝道:“切莫为难于他。” 赵无名一怔,望着胡大郎抱拳一礼:“胡公子,因何替这人犯求情?” 胡大郎原本十分的娘气,但这个时候,他虽然穿着女装,举手投足之间却未显一丝一毫的女气,反而说不出的磊落。他坦然望着赵无名:“我敬他是个情种。” 郑学监看见胡大郎的装束,似乎瞬间就明白过来,懊恼道:“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胡大郎正色道:“我并非假好心。你对那恭娘的情义,我从你的呼唤中听得出来。我自幼孤身一人,尝尽寂寞滋味。最是羡慕你们这些性情中人。因此才替你说话。” “你怎知我心中牵念的,唯有恭娘?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发带?你说她好冷,什么意思?你说她在井里,她为什么会在井里?”郑学监一连几个问题问出来,整个人几近崩溃。 胡大郎道:“她死了。我们从你家后院的井里将她的尸身打捞上来的。彼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叫恭娘,也不知道她和你什么关系。” “死了……”郑学监眼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你胡说,不可能,不可能……” “是真的。”胡大郎望着他,十分肯定告诉他:“难道不是你杀了她吗?” “我怎么会杀她?”郑学监怒吼起来:“我怎么可能杀她?她是我的恭娘啊。我就算死,都要替她打算好一切。我怎么可能会杀她?” “那她为什么死了呢?还被扔进井里。” 郑学监突然疯狂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将军明明答应过我,他会成我们,就算我死了,他都会替我安排好恭娘的余生,不让她受苦受难。” “将军?什么将军?” 233、逃走了 () 郑学监这才自知失言,顿时闭口不再言语。 胡大郎也不追问与他,话锋一转:“你要不要去看看恭娘?” 郑学监盯着胡大郎:“你将她捉了,编个故事来诈我的话对不对?你这阴险小人。这个时候,该死的人是你。为什么你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还穿着恭娘的衣服,和她一般的装束?你告诉我,哪里出了差错?” 胡大郎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真的有鬼。你看见的我,并不是人,而是一个孤魂野鬼而已。而且,我告诉你。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鬼。只是你们这些活着的人看不到。” “你是……鬼?” 胡大郎点头:“没错。”他说着,低低的冷笑起来,那笑声仿佛淬着寒冰,比这冬夜里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你要见恭娘吗?要见就跟我来,不见我也不勉强。” 郑学监仿佛受了蛊惑一般:“要。” 胡大郎转身便走。 后来赶到的陆子峰向赵无名摆了摆手。赵无名会意,押着郑学监跟了上去。 陆子峰匆匆看了一眼躲在小七身后的钱如意,见他安然无恙,略略松了一口气,跟在赵无名后头又急匆匆的走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经略司外的大营之中,忽然响起炮声。紧接着兵马齐动。 七嫂和王氏,自赵无名押着那郑学监走后,就在钱如意屋内和她作伴。这时听见炮声惊天动地,个个心惊:“这是怎么了?” 正在猜测,小七急匆匆从外头进来,叮嘱道:“贤王爷点兵去剿匪,陆先生也要跟着去,这件事非同小可。赶快收拾一下,都到隔壁老太妃那里去。那里有侍卫把守。比这边安一些。你女人们在家,务必要保护老太妃的周,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七嫂问道:“是探到那土匪的巢穴了吗?” 小七匆匆道:“差不多。”说完,转身便走。 七嫂追出去:“你可要小心。” 小七遥遥的向她摆摆手,头也未回的走了。 钱如意道:“快些收拾东西,咱们都到隔壁去。” 王氏手脚飞快,已经收拾起来。七嫂去隔壁叫醒两个孩子,并她新买来的几个丫头和孙氏母子。几个女人带携着两个幼子,急匆匆的赶到隔壁正院,老太妃的院子里去。 老太妃看见她们各个心神不宁,神魂不守的样子,不由得摇头:“你们啊,还差得远。你看看我,都习惯了。” 钱如意心里紧张的厉害,有些说不出话来。倒是王氏伶俐,接话道:“太妃娘娘说的是。爷们儿在外头做事,咱们女人先得在家里头稳住了,他们才好专心。” 老太妃没有见过王氏的,因此问道:“这个是……” 王氏道:“奴婢姓王,是我们家奶奶新得的仆婢。” 老太妃道:“瞧着倒是伶俐。” 老太妃看钱如意紧张的嘴唇都白了,有些心疼,吩咐王氏:“让你奶奶后头休息去。她身子弱,熬不得夜。让孩儿们也去睡觉。这里有我老婆子坐镇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是,陆子峰一个文官,老贤王又偌大的年纪了,这样两个人带兵去剿匪,钱如意要是能睡着那才怪。 “太妃娘娘,卫大人求见。”侍女从外头进来。 老太妃道:“他不是病着么,怎么过来了?” 侍女垂首:“卫大人说要紧的事情要禀告太妃娘娘。” “请。” 话说这个时候,金山县就剩下卫善这个经略司使在了。县令陆子峰和老贤王都剿匪去了嘛。 只见卫善从外头提着袍脚进来,满脸恹恹的病容,憔悴的不像样子。进门来唤了一声:“太妃娘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老太妃脚下,未曾开眼泪先流。 他这般景象,顿时就令屋里的女人们,将紧张的心越发的揪紧,钱如意都吓得不会呼吸了。 却听那卫善哭道:“启禀太妃娘娘,下臣适才接到家书,言讲下臣的母亲,薨了……” 听见这话,钱如意憋在胸腔里的一句话才吐了出来。她都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定然十分的难看。 老太妃也明显舒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卫善道:“上个月。” 不怪他接到消息晚。从京城到这金山县,一路上千里迢迢。又闹匪患,道路难行。一封家书走一个月到了,已经是万分幸运的事情。那走不到的,也不稀罕。 老太妃叹息道:“你母亲一生,也算不易。” 卫善跪伏余地:“太妃娘娘,下臣不孝,未能侍奉老母榻前。如今老母挺匛在堂,下臣怎可贪恋功名,令老母久等不至?” 老太妃听明白了:“卫大人是要这就启辰回京尽孝么?” 卫善点头。 老太妃道:“你可知,金山县现在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 卫善再次伏地:“下臣自然知道。可是孝字大过天。况且,这里有老王爷坐镇,料想无忧。” 老太妃冷笑:“看来你去意已决。” “望太妃娘娘体恤下臣一片孝心。”卫善说着,又向着老太妃行了一个大礼,而后不等老太妃开口,站起身来,弓着腰,依旧提着袍脚向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老太妃伸手抓住桌上一个茶碗,望着他的背影就砸了出去:“庸才,小人。” 可那卫善除了走得更快,连头也未回。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卫善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妃道:“躲事罢了。” 钱如意看向老太妃,老太妃也正看向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相视而望,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们各自心里都明白,朝廷在这里设立经略司的目的,就是为了分玉匣关的兵权。自古以来,世人为了争权夺利,骨肉相残得都不知多少。分权好比虎口夺食,和北定候对上那是迟早的事。 那郑学监曾提到‘将军’二字,试问,那个土匪的头目称作将军的?这其中的关窍还用明说么? 那卫善庸政,懒政未尝不是知道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之处。如今这般,他躲得又是什么,但凡略思想一些,就不难知道。 老太妃看钱如意的脸色实在难看,伸手将她搂紧怀中:“孩子啊,那男人们在外头做事,咱们女人就是家里的天。撑得住也得撑着,撑不住也得撑着。这一点,那北定候的夫人,就是女子中得翘楚。” 钱如意这时,就算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玉匣关,不要去琢磨那北定候都是不能够的。陆子峰和老贤王的安慰,在那周正的一念之间。她不得不想,不得不揣摩。 因此,听见老太妃提起那北定候的家事,她下意识的就打起了精神:“听说那周夫人年长北定候很多。” 老太妃点头:“那周夫人原本是周正的表姐。那时候,周家已经没落。周正的父亲烂赌好色,年纪轻轻就死了。留下了孤儿寡母两个。周正的母亲不事俗务,并不懂得经营。就请了她的姐姐、姐夫来家里帮忙。谁知,那是一对中山狼,夫妻两个觊觎周家的残存的家业,要将周正母子谋害了。是他们的女儿,也就是周正的表姐,现在的周夫人,不耻父母的恶行。救了周正母子。 周正的母亲不堪打击,一病不起。临终托孤给自己的甥女儿。彼时,周正才三岁。周夫人是抱着他成得亲。” 钱如意听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周夫人大义,世间少有。” 老太妃点头:“是啊。这样的女子,也算奇人。她不但将周正抚养长大,还将他教的文武双。这等本事,当真是非一般女子能有。我是佩服的很啊。” 钱如意叹息道:“确实非同一般。” 老太妃道:“所以,这女人厉害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你也不用过于担心,退一万步讲,你不还有儿子傍身么?况且,我家老王,我最是信得过得。他半生戎马,从无败绩。几个蟊贼罢了,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钱如意道:“我心里明镜一样,只是心不由己。大约熬过了这一段,也就好了。” 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榻上,两眼望着窗子上的天光。 恍恍惚惚间,钱如意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自己病得昏昏沉沉,躺在奶奶的怀抱中。忽然,她的身体向下一坠,竟得她慌忙睁开眼睛,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自己正盖着被子,躺在老太妃常作的榻上。 王氏趴在她身边,大约是被她的一惊一乍给惊醒了。抬起头来,惺忪这睡眼道:“奶奶,您醒了?” 钱如意爬起身,只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仿佛被烟熏过一般的疼,问道:“什么时候了?” 王氏看了看天色:“才刚亮。”说着去给钱如意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钱如意一口气喝了:“怎么外头那样亮?” 王氏道:“昨夜又下雪了。今年的雪特别的多,总是阴三天,晴两天,又要下两天。地上的雪一层摞一层,都要到大腿上头了。” 钱如意沉吟了片刻:“七嫂呢?孩子们怎么样?” 王氏道:“孩子七嫂看着呢,小孩子懂得什么。还是和往常一样,都好的很。” 钱如意想要下地,但是往起一站,脑袋瓜子针扎一样疼。她只好又坐了回去:“外头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王氏摇头:“没有。” 钱如意应了一声:“我在睡一会儿。”说完又躺下了。 王氏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钱如意根本就睡不着,合着眼睛躺着,反而感觉比睁开眼睛还累。可是,真的睁开眼睛,又心慌得难受。正在无论如何都不舒服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她睁开眼睛,向王氏道:“你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王氏去了,片刻回来道:“奶奶,你快去看看吧。是咱们家大伯和葛家大爷,带着能有千把人在外头请命呢。说是要去帮忙打土匪。” 钱如意起身道:“舅舅不是病着么?” 王氏道:“我看着他颜色也不好,是被人抬着来的。劝了,他也不肯回去。他说,他家里老小,都葬送在土匪手里,连家业都被土匪一把火焚烧干净了。只要不死,就要去找土匪报仇。” 钱如意起身,披上厚斗篷,向外头走去。 只见经略司的大门外空地上,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乡亲。有拿粪叉得,又拿锄头的,还有扁担,棍棒,总之家中有的,几乎都拿来当武器了。 大伯腰里别着旱烟袋,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棍,和面色蜡黄得葛世文两个站在前头。 钱如意看见这二人,顿时就眼眶发热,泪花模糊了眼眶:“大伯,舅舅。” 大伯道:“如意,你不要害怕。陆先生好不该自己去打土匪,留下你母子在这里。大伯带着人来给你壮胆了。咱们家和土匪是有仇的。你告诉大伯,那土匪的老巢在什么地方,大伯让你堂哥们去帮忙。让那些兔崽子们也知道知道,咱们老钱家的爷们儿也不是好惹得。” 葛世文也道:“是啊,你告诉舅舅,那土匪的老巢在哪里。我葛家和他不死不休。” 钱如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流了出来:“我不知道啊。” 她真的不知道陆子峰和老贤王带着兵马往哪里走了。连夜得大雪,早就将他们的踪迹掩盖,就算要顺着痕迹去寻,也不容易。 大伯看向葛世文:“葛老弟,你是做过官的,眼下里怎么办?” 葛世文道:“莫若请卫大人出来,咱们再商议。” 一旁的王氏闻言,撇嘴道:“那个卫善,昨夜里,早就连夜跑了。” 葛世文脸色一沉:“我师父,跑了?” 王氏道:“那还能有假不成?” 大伯道:“罢了,不是一路人,也捏不到一块去。眼下就凭葛老弟你吩咐吧。” 葛世文看向王氏:“那现在县城里谁坐镇,谁主事?” 王氏道:“除了老太妃,就是我们奶奶。” 大伯一拍大腿:“这不是胡闹嘛。山长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大得事情,扔给两个女人就自己跑了。” 钱如意擦干眼泪道:“大家先进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大伯看向葛世文,葛世文点头:“事急从权,只能这样。”说着由人扶着,当先上了经略司衙门的台阶。大伯随后而行。 234、赶上了 () 天色依旧阴沉着,北风呼啸。就好像这适逢多事之秋的金山县一般。黑鸦鸦,暗沉沉,令人心里也跟着难以舒展。 钱如意道:“那县衙前头有偌大的一片空宅院,里头的起居物品齐,先把乡亲们安置在那里。等咱们探到我师兄那边的消息,再做定夺。” 大伯看着外头的天气:“也是。这样阴沉的天,说不定一会儿又下起雪来。大家伙儿也不能在露天地里就这样待着。而且,吃饭也是个问题。” 钱如意道:“这个无妨的,我和师兄还有一些积蓄。足够大家伙吃喝的。” 大伯叹息道:“别人家出个当官的,举家都要跟着沾光。咱们家可好。自从陆先生出了仕,咱们举家赔进去多少钱财劳力不说,将一个好好的家,弄的都散了。要我说,真还不如咱们种地的好。” 钱如意闻言,心中无比的愧疚:“大伯,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大伯摆摆手:“不说了。都是一家人,哪里就能分的清楚了?总归是让咱们赶上了。要是换了别人,大约也是如此。” 一旁的葛世文惭愧万分:“我和陆师兄是同门,比起陆师兄天下为公的大义,相差远矣。惭愧,惭愧。” 大伯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去让他们先安置起来。”说完,向外走去。 钱如意看向葛世文:“我大伯是粗人,许多事还要舅舅多多费心。” 葛世文道:“这个自然。”钱如意让七嫂去拿家里的银子出来,给葛世文,让他看着操办那些乡亲们的饮食。 葛世文更加的无地自容:“妄我苦读诗书许多年,境界不如你一个小女子多矣。”说完,拿着那些银子去了。 七嫂见他去了,这才忧愁起来:“如意,你将咱们家的钱都拿了出去,万一……咱们吃什么?” 钱如意知道她担忧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了那时,咱们又要钱财做什么?” “什么意思?” 王氏在葛世文身边多时,多少懂得些,解释道:“奶奶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万一,咱们得家都没了,还要钱财给谁花用?” 七嫂惊道:“怎么就到了那样的地步了?” 钱如意道:“如今咱们式微,就好比一只小老鼠,面对的可是狮虎。” 七嫂不免抱怨起来:“要早知道这样,真像大伯说的,咱们踏踏实实的种地,不做什么官了。这做官也太难了一些。” 钱如意苦笑:“不是赶上了么?” 话虽如此,因为葛世文和大伯带着一众乡亲的到来,钱如意的心才略略踏实了些。要知道,老王爷点兵,可是将县城里的人马点数一空。偌大的县城,一夕之间就成了一座无人把守的空城。如果那匪徒倒卷而来,这一城的百姓顿时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这也是钱如意为什么无比的焦灼的原因之一。 葛世文虽然还病着,但他做过金山县的县令,对于县城的防御十分的熟悉。虽然这些人不知道陆子峰一行去往哪里剿匪,但是做好县城的防御还是不难得。 城中的百姓,听闻乡下的人们都来助力剿匪。顿时就鼎沸起来。实在是这匪患搅闹的人心惶惶,老百姓们对之恨之入骨。因此,没有不赞同的。有许多城中居住的百姓们,自发的结成巡逻的队伍,统一由葛世文调度。 那些乡绅,富户们,见是葛世文主持一应事务,个个信服。这便是本乡本土人的优势。如果将葛世文换成外地来赴任的官员,这时候别说已经不是县令了,就算还在任上,也不见得有这样大的号召力。 这其中也有唇亡齿寒的原因在内。葛家在金山县那也是数得上的人家,家里好几代的大地主,老财东。连他家都被土匪给屠戮了,别的乡绅富户,如何能不心惊呢?自然是巴不得赶紧把那匪患给平息了。 有了这些人助力,满城百姓众志成城。 “找到了,找到了。”放出去打探老贤王兵马去向的人,连滚带爬,气喘吁吁的进到大厅之中:“葛大爷,找到了。老王爷和陆大人带着兵马,在伏虎坡和那些土匪拉开战阵了。” 这是自陆子峰连夜走了之后,七天里钱如意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她急道:“战况怎么样?” 那人道:“已经大胜了七八场,将那土匪都赶到山上,不敢下来了。” 葛世文一拍椅子:“这可是个好消息。快让人准备起来,将那牛肉多备一些,干粮也要预备的足足的。将士们吃饱喝足了才好打那狗日的土匪。” “哎。”那探马立刻就化身成传令兵,转头就跑出去传信去了。 钱如意诧异的看着葛世文。 葛世文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失言,爆粗口了。他又几分讪讪的低咳了两声,将尴尬压下去:“如意,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太妃去?” 钱如意点头,转身去了。 但说实话,虽说这是捷报传来,是好事。可是陆子峰一日未回,她一日就放心不下。 还没等她走到后头正院的门口呢。忽然又听外头有人一路喊着:“葛大人,不好了。”冲进了大厅之中。 钱如意心头一个激灵,连忙又转身回来。 来报信的是钱如意的堂侄子,才十六七岁。钱如意看着他:“怎么了?为什么大惊小怪?” 那小子指着外头道:“姑姑,葛大人。城外了一队人马。” 葛世文问道:“是什么样的人马?” “不认识。葛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葛世文闻言,就要出去。钱如意跟在后头:“我也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男女之别,男主内,女主外这些了。葛世文转头嘱咐了她一声:“那你自己小心。”先抬脚走了。 他虽然病着,但是危急时刻,依旧比钱如意这个腿短的小女子走得快。 钱如意在后头紧追慢赶,跑得气儿都要喘不上来了。好不容易才爬到城墙上。只见城外果然来了一队人马。远远的停驻在城外的山坡下,也没有旗号,所以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葛世文大声问道:“对面是什么人?” 那些人也不回应,就那样静悄悄的排开阵势和城墙上的对峙。城墙上防守的百姓们,纷纷将自己的兵器亮出来,对着那边。那气势也是丝毫不弱。 两厢里对峙了大约有两个多时辰,那队兵马忽然向后退去。不到一刻钟走得干干净净。 别说葛世文一头雾水,城墙上所有的人都一头雾水。 钱如意心里却已经有些明白了:“那些是‘土匪’。” 葛世文一惊:“何以见得?” 钱如意转身便往回走:“咱们回去再说。” 葛世文命令那些城墙上的戍卫,加强戒备。跟着钱如意又回了经略司:“甥女儿如何断定那些就是土匪?我看他们进退有矩,毫无匪气啊。能不能是……” 钱如意到了这时,反而沉寂下来:“舅舅是想说,那些有可能是玉匣关听闻咱们这边的事,来增援的。” 葛世文点头:“咱们这里距离最近的就是玉匣关了。老贤王点兵遣将那样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玉匣关。北定候来增援也不奇怪。” 钱如意反问:“那他们既然是来增援的兵马,为什么一言不发又退走了呢?” 葛世文也有些想不明白。 钱如意冷声道:“舅舅可曾听说,兵妃一家?” 葛世文倒抽一口冷气:“甥女儿,这话可不是能够乱说的。谁不知道北定候忠勇双,义薄云天。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钱如意不答反问:“舅舅,你可知道朝廷成立经略司的目的么?” 葛世文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 “舅舅,倘若你面前有一只你豢养长大的猛虎,你现在要卸去他的爪牙,那猛虎可会乖乖的就范?” 葛世文默然。 钱如意道:“这件事,我一个后宅妇人都能想到。舅舅就更会想到了,只是您太过忠厚仁义,因此不愿意相信罢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就算识破那‘土匪’的真身,少不得也要当作不知道。只把他们当作悍匪来对付也就是了。若是撕破了这层面皮,只怕咱们就连一丝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金山县立时就是咱们的葬身之所。这也还罢了。 我师兄做官,原本是为了江山社稷能够长治久安。就算死了,也在所不惜。只是,恐怕咱们死了,这玉匣关内自此就又要战火纷飞了。咱们得死又有什么意义?” 葛世文点头:“甥女说的对。”说完,却认识忍不住叹息:“北定候忠勇无双,玉匣关内,乃至大业半壁江山,无不受其庇护,受其恩惠,如何就成了今天这样了呢?” 钱如意也跟着叹息:“自古权势误人。” 葛世文皱眉不语,显然还是有些不能接受钱如意的说法,又知道钱如意说的有道理。 钱如意道:“城外那些兵马都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如果咱们迎头撞上,定然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葛世文道:“那可怎么办?”他是文官来着,并不擅长排兵布阵。况且他现在统领得都是一众乡邻,临时组织起来的防御队。这些百姓,纵然有一腔热血,也是可那些身经百战的正规军不能相提并论得。钱如意说的玉石俱焚,两败俱伤,那都还是往好处说了不少。 真要短兵相接,别看城里人众,可结果也并不乐观。 钱如意想了想道:“咱们暂且将他们拖住,看能不能拖到老王爷半师回转。到了那时,便无忧了。” “怎么个拖法?” 钱如意道:“那些人,一箭未发,一语未出便转了回去。极大可能,那领兵者多疑。以为咱们城中空虚,却不想倒在这里,忽然看见城头旌旗竖立,人影憧憧,所以摸不清根底,这才退了去。少时等他打探清楚了,必定回来攻城。咱们要做的就是虚虚实实,让他探不清楚。” “怎么做?” 钱如意道:“咱们给他来个三十六计里的‘空城计’。” “空城计?” “对。”钱如意点头:“只不过诸葛先生那是真空城,咱们这个是假空城。” 葛世文听她说了详细,点头道:“如此,可以一试。”他自出去找大伯商量了一下,各自分头安排起来。 钱如意这边却有些犯愁起来。空城计好出。可是,哪里去寻那城头弹琴的诸葛孔明? 老太妃听了她的话,笑着拍了怕自己的胸膛,无不感叹道:“没想到,老身一辈子禁足于高墙之中,这老了老了,还有了用武之地了?” 钱如意惊奇道:“难道您老会弹琴?” 老太妃笑道:“何止会弹琴。我那老王,当年可是万众瞩目的英雄,京中所有女子闺梦中的情郎。我要是没有十八般武艺,如何能过关斩将,嫁给了他呢。”老太妃说着,脸上露出少女般的温柔甜蜜来。 钱如意道:“我去给您做那焚香烹茶的侍女。” 老太妃看了她一眼。露出嫌弃的神色:“就你那五短的身材,往城头上一站,脚底下还得踩伤高翘,不然在城门下都看不见你。” 钱如意一头黑线:“您怎么专挑我的短处来说?” 老太妃道:“我实话实说。我身边随便扒拉出两个来,都比你要好的多。我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露脸的机会,可不想留下瑕疵。我是不会带着你的。你趁早跟着那撤退的百姓一起,走地远远的。” 钱如意心里明白,老太妃这般说,其实是不想她涉险。毕竟,临阵对敌,情况瞬息万变。就算是那诸葛老先生,当年在城头上弹琴的时候,也不见得就是十拿九稳得。只不过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之而已。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刻,那些兵马退去,并没有退多远,而是就在县城外头三四里地的地方扎营安寨。 葛世文明城中百姓,将家中所存的菜油,尽数拿在城头上,通宵点起火把,将城墙内外照的亮如白昼。这种情况下,就算一只猫儿跑到城墙下也会被人看见,更别说对方想要放探马过来窥探了。 葛世文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那些人夜里前来偷袭的。不过,这个办法自然是不能长久来用的,城里也没有那么多的菜油。不过,点上一两个夜晚的还是能够支应的。 235、虚中有实 () 等到天亮,老太妃隆重登场。她今日做了个观音娘娘的装束。老太妃原本就体态端方大气,音容慈祥,配上她那苍苍白发,令人观之肃然起敬。 她身边的宫女、内侍又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容貌端正,身姿挺拔。此时,一个个装扮起来,当真是蓉荣华贵且不失庄严肃穆。 不用别的,单是老太妃这一亮相,就足够给对面那些人马心里垒上一道坎。毕竟,谁人家中没有老母?谁人心中没有三分柔软? 老太妃在城头之上唱‘空城计’钱如意这边也不敢大意。将城中的百姓,从另一侧城门暗暗的撤出。金山县城内百姓不多,可也有数万之众。金山县外头,又没有深山密林,这么多人又往哪里去藏? 有钱如意在,这些都不是难题。金山县紧邻迷踪荡。这个荡子十分的古怪,寻常人走进去,极容易迷路。可钱如意自幼就能自由出入其中。 迷踪荡连绵百十里,方圆不见边际,藏起这两万多人就仿佛沧海之中,投入一粟。连波澜都惊不起。 城中这般的举动,且别说对面的主将的性格是否多疑。就算他原本不多疑的,看见那城头上的老太妃,都不免要疑上一疑了。 城中百姓能撤离的那样顺利,除了葛世文的号召力以外,悍匪的恶名居功甚伟。要知道,金山县前不久才差点儿被屠了城。这些百姓们哪个不惜命。 城内,在葛世文的带领下,百姓们连同一众乡亲自发组成的护城队,都退到了城外。老弱妇孺们,藏匿在迷踪荡里。那荡子里的蒿草深厚,成了天然的御寒屏障。也不至于太过难捱。 而那些乡邻组成的护城队,则分别由葛世文和大伯等人带领着,藏匿在金山县城两侧的沟壑荒滩之中。等着那些人们按捺不住进城的时候,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这就是钱如意说的,虚中有实。 那些人果然上当。老太妃在城头坐了多半天,钱如意使王氏来告诉她,城中百姓都撤出了,让她也赶紧走。 老太妃前脚出城,那些人马见城门打开,内中静悄悄的一片,这才派人过来查探。等查明城中早已空无一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尽管如此,那些人也不敢贸然进城,又等了一夜,第二天探明,城中确实空无一人了。这才进城。 钱如意就等着他们进城里去呢。那些人马前脚进城,后脚葛世文就带着无数乡邻,手持棍棒和自制的刀枪,弓箭,将小小的县城给团团围住。 他们也不是要攻城,就是将那些人困住,等着老贤王班师回转就行。 到了这时,那被困城中的人马自然知道自己上了当。待要突围出去,外头有被无数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严严实实。百姓人多,那兵马人少。不管里头出什么计策,外头钱如意这里,就给他来个按兵不动。那架势摆的明明白白,我不和你打,我就困着你,困死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怪对方那‘匪首’轻敌。以为老贤王带走了金山县几乎所有的兵力,金山县就成了软脚蟹,轻易就能任人拿捏。估计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金山县的百姓们给围困起来。 这时,距离陆子峰和老贤王去剿匪,已经过去十天了。又五天,老贤王率兵攻破伏虎坡的匪穴,而后留下一队人马扫尾,老贤王带领大军,胜利凯旋归来。 听到这个消息,城外的百姓欢欣鼓舞。 老贤王是没有那耐心和城里那几千人费时间的。他归来第一天就命人准备火把弓弩,要连夜焚城,将那些‘土匪’烧死在城中。 钱如意连滚带爬到了老王爷马前,好不容易才打消老王爷这个念头。 百姓们都被剿灭土匪的喜悦冲昏头脑了,根本没想到,这天寒地冻的,如果金山县城被焚烧了,他们要去哪里安身。 老贤王虽然听取了钱如意的意见,但是以他雷厉风行得手段,一刻都未停留就攻进城中。 之所以这么顺利,还有一个原因。老贤王班师回来功成,就一开始受到一些抵抗,但那抵抗根本不不值一提。等兵马进城,大家才发现,县衙方向烧起了大火。大家不由的怒骂那‘土匪’狠毒。他们没舍得焚烧县城,他们却自己放起火来。 大家兵分两路,一路搜捕那些‘土匪’,一路人马前去救火。 到了火场才发现,并不不是县衙着火了,而是县衙附近的一片居民宅院着火。因为连日大雪,湿气很重,所以那火虽然燃烧了起来,但是蔓延的并不迅速。 住在附近的都知道,这里是郑学监的家。 钱如意曾经来过这里,更加知道,自郑学监被捕之后,这里的居民几乎在一夜间人去屋空。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闪现:“能不能,这里藏着同往城外的暗道?” 葛世文一怔:“不无可能。” 按照常理来说,人要是被困在绝境,定然会想尽办法突围。可是,那些人虽然被骗进了城里,就好比鱼虾进瓮,可是这几天已来并不见有任何突围的架势。直到今天老贤王搬师回来,那些人也只是在城头装腔作势似的抵抗了两下,就走的无影无踪。又不见他们从城头飞出去,那就只能是遁地而去了。 满城之中,唯有这里起火,说不得那暗道的入口就在这一片宅院底下。 葛世文连忙就命令人寻找起来。 果然,两个时辰后,一个暗道入口被人从焚烧得残垣断壁之下找到。 葛世文使人下去查看。下午的人去了不到一刻钟就返回来了:“下头都塌了,不能前行。” 葛世文看了一下那人带回来的泥土,明显是新土,还带着潮气,也就是说,这暗道是新近才被人炸塌的,为的就是阻止别人追踪。 钱如意顿时一阵后怕,那些人能从暗道里逃出城去,难道不能再从他们的身后,突袭他们么?可是,那些人并没有这样做,也不知因为什么? 葛世文猜测:“也许这暗道的出口,距离咱们这里有些远。” 钱如意有些不信,但是又找不到其他合理的接口,只能暂且将这个疑问存在心中。 老贤王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去剿匪半个多月,回来后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人前还好一些,到了没人的地方,腰背都佝偻了。毕竟,快八十岁的人了。 因此,回来之后的一应军务,就部交接给了陆子峰掌管。 自朝廷立意在金山县建立经略司开始,陆子峰就一马当先,来到这里。如今,金山县令葛世文还在守孝丁忧期间。卫善又借口母亲去世,逃跑了。能够顶大梁的,最后真的就剩下吏薄出身,只有九品官阶的代理县令陆子峰。 也因此,老贤王将卫善借来的三万大军,并自己带来的人马都交给陆子峰掌管,顺理成章。从上到下,无异议。 陆子峰新进仕途,一应事务并不能驾轻就熟。他原本就够忙了,这下更好,索性就忙的不见人影了。自他跟随老贤王剿匪回来,竟是连家门都没进。 因为,匪患虽然压制了下去,太子的行踪却还是个谜。 眼看着就到了冬月里。年节下,太子如果不露面,显然对于朝中的安稳十分不利。 钱如意能做的,也只是在家里看顾好孩子罢了。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阿青,有一身好武艺,能够时时刻刻跟随在陆子峰身边。 那怕是不能为他分忧,至少能够在疲惫的时候,静静的陪伴。 而她,因为身体羸弱的缘故,到了冬天里,连房门都不大出得去。 “奶奶,有人找。”王氏从外头进来,同时带进来一股冷风。 钱如意被那冷风激的一个激灵,问道:“是谁来了?” 陆子峰跟前缺人手,钱如意还没有来得及帮他安排。大伯这次来,帮他完美的解决了。大伯将家中得用的娃儿都赶到陆子峰面前听差。那些孩子,多数都在十几岁之间,部都是钱如意的子侄辈儿。个个都要唤她一声姑姑,唤陆子峰一声姑父。所以,钱如意听见有人找,并没有往别处想,以为是自己的哪个侄子过来了。 她家里男丁多,人马众。子侄自然也多。有都是自家兄弟,面容上多少有些相似。王氏分不清也不奇怪。 谁知那王氏道:“说是从元宝村来的,是个老婆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妇女。” 钱如意闻言,顿时就糊涂起来:“别是我哪个伯母来看孩子吧。快些请进来。” 王氏去了,片刻请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钱如意一看,这不是那个强行接住在家里的老妇人么。奇怪道:“您怎么来了?” 那老妇人像个男人一样,冲着钱如意抱拳一礼道:“老身昨日去打猎,捡了一个人回来。我看那人眼熟的很,想起来,似乎在娘子身边见过。因此就将他带了来。” “在我身边见过?”钱如意被她说的一头雾水。 那老妇人道:“那人现在就在外头。由大妹看着。娘子去看看便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娘子要有心理准备。或者,你找个男人来认一认也行。” 钱如意心里顿时就生气一股不详的预感。她伸手捉住旁边王氏的胳膊:“咱们去看看。” 王氏九死九生才捡了一条命在,如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点头道:“是。”转身帮钱如意拿了件厚斗篷,将她从头到脚得包裹住。 那老妇人见状,微微的摇头:“这身子骨也太弱了些。” 钱如意并不介意,道:“我自幼便是这样,很是坑了我的家人一把。” 王氏扶着钱如意的胳膊,随着那老妇人走到院子外头。只见赵大妹抱着一块旧头巾,正站在一个包裹旁边。王氏不认识赵大妹, 但见是个头脸整齐的妇人,冲她微微点头,笑了笑。 赵大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钱如意问道:“人呢?” 那老妇人走到那包裹前,打开一角,从里头顿时露出一个死人的脑袋来。 饶是王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都被吓的一跳。 钱如意早已吓得傻眼了。不过,她不是被死人的样子吓怕的,是被那死人的身份吓得。 那人显然死去多时了,头脸都发青了。可是,五官样貌钱如意却是认识的。 她被吓得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王氏也回过神来了,大叫道:“哎呀,这不是胡大么?他怎么?”说道这里,她又被吓了一跳:“鬼啊……”扯着钱如意就往回跑。 那老妇人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 王氏躲在门后,颤颤兢兢道:“您老有所不知,我前儿还见这个人来着。穿着一身白衣服,走路脚不沾地。我心里一直犯嘀咕, 都是人,为什么他就走路不见脚印的。您却从外头扛了他的尸体来,我见到的,不是鬼又能是什么?” 那老妇人看着王氏,顿时呵呵笑起来:“你这丫头,好生的伶牙俐齿,都被吓成那样了,还能说一堆话。” 王氏急道:“真的有鬼。我真的见鬼了。” 老妇人道:“倘若真有鬼,那也是人变的。又怕什么?” 钱如意这时才堪堪缓过一口气来,张惶道:“去请陆师兄,快去请陆师兄。”说完又觉不妥:“去请老王爷。” 老妇人问道:“哪个老王爷?” “贤王爷。” 那妇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这人我给你们送来了,我便走了。”说完,招呼赵大妹:“丫头,咱们回去了。” 赵大妹却有些不情愿:“奶奶,我不想再住在那里了。那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你只管活你的,要别人喜欢做什么?”那妇人说着,扯了赵大妹就走。 钱如意这时,无心去想别的。向王氏道:“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动这尸体。我去请老王爷。” 王氏有些害怕:“能不能让孙氏或者哪个丫头和我做伴儿?” 钱如意摇头:“这件事不能声张,就算有人过来,问起这个包裹,你都不能说这里头是什么。” “那好吧。” 王氏在那里守着尸体,钱如意转头去请老王爷。 自剿匪归来之后,老贤王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也许是累着了,也许是年纪实在太大的缘故。钱如意看着他苍老的面目,真的不忍心将自己刚刚看到的消息告诉他,可是,那是件天大的事情。她要是不说,天真的就被捅出窟窿了。 236、九剑 () “王爷千岁……”她唤了一声闭目养神得老王爷。 “如意啊,你来了。”老王爷将眼睛睁开一线。 钱如意犹豫了片刻:“太子,找到了。” 老王爷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人呢?” “死了。” 老王爷一怔,下一刻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的:“你说什么?” “钱如意如实道:“尸体就在侧门外,我让王氏看着。是一个老妇人送来的。她越是把太子,认成了胡大郎。” 老王爷踉跄了一下,而后唤道:“赵无名。” 赵无名从外头进来。 “让陆子峰火速到我这里来。” 赵无名转身去了。 老贤王看向钱如意:“让人把太子搬过来。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钱如意点头:“我知道。”转身出去。 到了侧门外的时候,只见王氏跟个护崽儿的老母鸡一样,正两手乍煞着,挡在那包裹的前头。在王氏面前,站着一身白衣,点尘不染的胡大郎。 钱如意原本还在思考找谁来搬运尸体。这下好了,不用找了。 她吩咐王氏一声:“不用拦他。” 王氏这时候,其实已经被胡大郎的出现,给吓得三魂都飞了七魄。听见钱如意说不用拦了,她连忙就跑回了门内。从门缝里往外张望着站在外头的钱如意和胡大郎。 胡大郎似乎早就知道那包裹里是谁一样,只是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办?” 钱如意道:“老王爷让搬到他那里。” 胡大郎二话没说,伸手将那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扛在肩上便走。 王氏被唬的又是一跳,转身远远的跑开。 等钱如意和胡大郎到了老王爷那里的时候,陆子峰已经赶到了。这还是自他剿匪归来之后,两夫妻匆匆一瞥后的第一次再见。但是,两人谁都没有那小别的喜悦。而是双双愁眉深锁的看着放在榻上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太子勇毅没错。只不过,昔日宽和敦厚的人,此刻变成了一句冷冰冰,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身上刀伤,箭伤七八处,且致命伤在后背。显然是被追杀而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追杀他的人,没有带走他的尸体,而是被那老妇人得着。原本就憔悴不堪的老贤王,此时更加的消沉。仿佛从内到外积攒的失望,都在这一刻一发不可收拾。连同他整个人都显得了无生机。 屋内只有他和陆子峰,钱如意两口子,剩下的另一个就是胡大郎。所有人都默默无语。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知所措。且别说太子怎么死的。单单太子薨了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朝中一场巨澜在所难免。大业经历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战火,这些年才初初安定。谁都清楚,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都经历不起大的变故了。 到时候,天下大乱,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贤王忽然长叹了一声:“是我的错。我当年就不该意气用事,因一己之私,弃家国于不顾。更不该,在那么多的子侄之中,独独选中了你那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的父亲。”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胡大郎。 胡大郎的脸色白了白,薄唇绷成一条直线,没有搭话。 老贤王依旧望着他道:“原本,勇毅的性格我也是不看好的。古语云,慈不掌兵。治国也是一样。他的性格太过仁善,敦厚。若是做人,他必定是个好人。可要是为君,他不如你多矣。如今看来,上天也是这般考量的。” 陆子峰和钱如意双双的眼前一亮,齐刷刷看向胡大郎。 胡大郎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他从母姓,姓胡。父亲不详。如今从老贤王口中说出来,大约是不能假的。老贤王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让胡大郎李代桃僵,顶替太子的身份。 胡大郎却表现的分外冷静甚至冷酷道:“我不愿意。” 老王爷沉声问道:“为什么?” 胡大郎转身,坦然望着老贤王:“我姓胡。” 老王爷道:“如果我说,如今躺在榻上这个才是姓胡的呢?” 胡大郎一笑:“这天下不是你的天下,就好像我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一样。你已经偌大的年纪,既然当年都放手了,如何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呢?” 老贤王反问:“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江山么?” “那又是什么呢?” 一旁的钱如意脱口而出道:“是黎民。” 老贤王眸中神色再次黯淡下去,点头道:“确实如此。这江山有一份是我儿用命换来的啊。我身为他的父亲,怎能眼看着他用命 守护的山河,再造涂炭?你说我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罢。我偌大的年纪,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好留恋的么?” 胡大郎转头看向钱如意,又看向陆子峰:“要是换成你,你待如何?” 陆子峰道:“当仁不让。” “你也为了黎民百姓?” 陆子峰道:“于公自然是如此。于私,我不想让我的妻儿,再受饥寒离乱之苦。” 胡大郎冷笑一声:“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陆子峰捶胸道:“陆某倘若有半句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胡大郎忽然暴怒起来,吼道:“你立时去死了才好。”这突兀的一声,将老贤王在内的人都惊的一怔。不知道胡大郎为何胡忽然如此。 陆子峰脸色白了白:“倘若我死,你肯去做太子。我死了就是。”说完走到胡大郎面前,伸手拔出了他手中的长剑。 钱如意大惊,扑倒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拉着他的手:“你干什么?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如同儿戏一般吗?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的理想抱负怎么办?” 陆子峰铁青着脸色,两眼直直望着胡大郎道:“只要天下太平,死我一人何足惜。” 胡大郎也回望着他,双目中寒芒闪烁,仿佛无数剑芒要将陆子峰千刀万剐一般。下一刻,他伸手将宝剑从陆子峰的手中夺过,熟 稔的还剑入鞘。将那宝剑在双掌中摩挲了片刻,连剑鞘一起扔进陆子峰怀里:“这剑,我用不着了。送你。若有一日,你违背了今日所思所言,就用这剑自刎谢罪吧。” 陆子峰双手捧着那剑,大喜过望,望着胡大郎纳头就拜:“太子圣明,臣定然牢记今日之教诲。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贤王紧皱的眉头,闻言也稍稍舒展开来。 唯有钱如意,怔怔的还回不过神来。 胡大郎看了她一眼:“江湖路远,好自珍重。他日回京之时,莫要忘了你还欠我一场酒。” 钱如意这才恍然过来,胡大郎答应顶替太子回京了。她连忙俯身余地:“叩见太子殿下。” 胡大郎颇为不满道:“昔日勇毅到访,也不见你如此大礼。如今这般,是要告诉我,彼此生分了么?你也不用心有余悸,我胡大并非那种强夺强取之辈。我喜欢了的,自会藏于无人能至之处。我不喜欢的,才会摆在眼前。就比如……”他将目光投向陆子峰:“我其实是不喜欢你的。” 陆子峰汗颜:“太子胸怀,无人能及。” 胡大郎道:“你不必急着拍我的马屁。我常听人言,世间有两样最是迷惑人心窍。一是财,而是权。那钱财自是无法左右于我的。只是那权势怎样,我却并不知道。倘若有一天,我真的坐在了那最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 陆子峰道:“臣还是那句话,只要天下太平,死臣一人何足惜。” 胡大郎道:“好。”又转向钱如意:“倘若……”但他终局没有说出倘若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叹:“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们兄弟在一起待一会儿。” 陆子峰站起身,又将钱如意扶起。夫妻二人扶着老贤王走出屋子。 外头的冷风一吹,钱如意冷得一个哆嗦。陆子峰本能的帮她将斗篷拢严实一些。老贤王却在思考另外的一件事:“如意,你说是谁将那尸体送来的?” 钱如意将那个老妇人的事情说了。 老贤王问道:“你说那妇人一身行伍之气?” 钱如意点头。 老贤王疑惑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么?”说着,转头吩咐人去元宝村请那妇人过来一见。 钱如意知道,老贤王心里这还是放不下陆逢春倒是是男是女这件事呢。不过,老王爷这般,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那妇人听见贤王爷三个字,立时就走了。似乎是认识贤王爷的,而且对贤王爷十分的反感。 钱如意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那老妇人就是陆逢春,陆子峰的亲娘,她的婆婆呢? 不过,转念过来,这念头又荒诞的太过离谱了。世人都知道陆逢春战死。这么多年,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不来寻找她的幼子呢? 不过,她显然没有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如果太子活着,那么死去的就只能是胡大郎。胡大郎和太子两个要是互换身份,能认出来的人真的不多。因为这两个人除了神韵不同以外,长的真的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胡大郎这几年和陆子峰在一起,脱开那富贵牢笼,在凡尘俗世打了个滚儿,身上多少沾染上了烟火的味道,想要将那根骨之中的锋利稍稍隐藏一下,还是不难的。 活着的人有了,死了的人总要收敛安置,这些毫无疑问落在陆子峰和钱如意两口子身上。 这边陆子峰亲自去置办棺木寿衣等等一切丧葬事宜。那边钱如意让人搭起简单的灵堂来。因为胡大郎孤身一人,无亲无眷,他的丧事注定了不会太风光。 也不知他看着这冷清的样子,心里做何感想。 反正钱如意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如意,不好了。”钱如意这心里的难受劲儿还没有过去,赵大妹慌慌张张从外头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钱如意面前:“如意,求求你,救救我奶奶。我奶奶被人捉去了。” 钱如意之前,听赵大妹叫那妇人‘奶奶’,因此立刻就明白过来,问道:“被谁捉去了?” 赵大妹道:“说是京里来的贤王爷。”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不是是被我歪打正着,胡思乱想给蒙对了吧?难道那老妇人真的武侯陆逢春?若不然,她和老贤王哪里来的仇恨,怎么还没有打照面,就先杠上了? 一个听见老贤王三个字,拔腿就走。另一个去请不行,就用武力捉拿。这要说俩人不认识,鬼都不信。可要说俩人认识,又不像是很熟悉的样子。 这可就奇了怪了。 钱如意心里打着问号,少不得去隔壁正院里瞧一瞧,到底怎么回事。 等她到了那里,就只见老太妃和那位不知名的老妇人正抱头垂泪。钱如意更加的晕头转向,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好容易等两位老人家不哭了。她明白。这位强行借宿的老妇人,不是武侯陆逢春,却和陆逢春有着极深的渊源。她是武侯的贴身侍女之一,叫做九剑。终于七剑、八剑去了哪儿,不用说,都战死了。 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老贤王和武侯不对付,同样的,武侯和老贤王也不对付。故而,九剑听见贤王爷三个字,转头就走。 但两下里都是旧相识。老贤王认得陆逢春,当然也认得她当年的这个贴身侍女九剑。也因此,老贤王将她捉来之后,说起当年之事。从九剑得口中证实了,武侯陆逢春确实是位女子。而且,她当年确实也生了一个男孩儿。取个名字就叫陆子峰。 说到这里,老太妃思子心切,顿时恸哭起来,九剑也忍不住流泪。就成了钱如意进来时看见的,两位老妇人抱头垂泪的情景。 两人哭了片刻,便都止住了悲声。就在老王爷和老太妃都巴巴的等着听下文的时候。这位九剑女侠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话锋一转,叹息道:“倘若我家小公子还在世,如今也三十岁了。” 扑通一声,一向刚强稳健的老王爷,差点儿一跤跌在地上:“你说什么?” 九剑黯然道:“当年一战,侯爷和小王千岁双双阵亡。临终托孤于我。我星夜赶回金山县,只见乳娘惨死在家中,小公子被砍的血肉模糊,已经辨不出人形了。是我将乳娘埋葬,又将小公子的尸身带到玉匣关和侯爷、小王葬在一起的。” 237、殊途同归 () 老贤王那颗被打击的支离破碎的心,这才悠悠的缓过来。指着钱如意道:“去叫子峰来。” 钱如意闻言,转头去了。话说她还是头一次在陆子峰做事的时候去找他。她走到前厅的时候,陆子峰正在披阅案卷。没办法,整个金山县,乃至周边的案卷现在都汇总在了这里。卫善之前是万事不管的,陆子峰接手之后,一切从无到有,万事开头难,自然的案卷堆积的多一些,忙乱一些。 大约世上真有心有灵犀这种事,钱如意不过在大厅外站了一站,陆子峰就觉得忽然间浑身难受,想要出来走一走,舒展一下筋骨。这一出来,正好和钱如意四目相对。 钱如意向后头使个眼色。陆子峰便心下了然。于是,向身边的人交代两声,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向后走。走到那无人之处,陆子峰加快了脚步赶上钱如意,伸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又赶紧放开。 夫妻二人虽然同在经略司衙门里,可是能够碰面的时候真的不多。 钱如意甩了他一眼,却也放慢了脚步。 可惜前厅距离后头正院太近,就算走得慢也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 没等老王爷开口,看见陆子峰的九剑先是一呆:“你是谁?” 陆子峰拱手道:“晚辈陆子峰。” 那九剑又将他打量了一番:“看着怪熟悉的,不过不认识。你也叫个陆子峰,大约这就是缘分。” 老王爷见状,一拍脑袋道:“我老糊涂了。这小子长的不像爹,也不像娘,倒是自己一个样儿。我叫他来做什么?”他说着,转头向钱如意道:“笨笨呢?去吧笨笨叫来。” 一旁的陆子峰一头雾水:“怎么了?” 老贤王道:“你别问,一会儿就知道。” 钱如意又去将笨笨领来。 九剑看见笨笨,顿时一惊:“这孩子哪里来的?” 老贤王指了指陆子峰和钱如意:“那是他爹,那是他娘。” 九剑诧异的看看那俩人,又看看孩子,蒙圈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老贤王道:“老夫也觉得巧,太巧了。” 九剑道:“可是,我亲自将小公子和侯爷、小王他们两个葬在一起的。” 老贤王道:“不是自己说的么,那小公子已经被砍的面目非。” “是啊。可是,那身上的衣服还在,确实是小公子的衣服啊。” 反正,不管怎么说。当年小公子死没死,陆子峰到底是不是老贤王的亲孙,现在都成了无头公案。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这个世上估计就只有将陆子峰养大的卫善。可是,这会儿卫善不是跑了吗?一时半刻也没地方问去。 老贤王似乎也并不怎么迫切想知道陆子峰是不是自己的嫡孙,不然,之前卫善在这里的时候,他完有大把的机会去问。他偏偏一次都没问过。估计,要不是九剑说小公子已经死了,他也不会着急起来,才忙忙的想要证实陆子峰的身份。 现在,这件事又成了一个谜。老贤王那焦急起来的心思,眼见着又平静了下去。 其实,钱如意能理解老贤王这种心态。 他要的是希望,不是事实。只要没人能证明陆子峰不是他的嫡孙,那么陆子峰就永远和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如果当真追究起来,万一陆子峰真的不是他的孙子,那种遗世独立的绝望,真的不是一个老人能够承受得了的。所以,老贤王选择了退一步,保持他和 陆子峰只见这种模糊迷离的状态。不远不近的彼此相守着,才是最好的结果。 九剑显然不能理解。可能,在她心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务必要弄个水落石出来。因此,她道:“我去京城,见着那卫善,卫大人,问个清楚不就行了。” 老贤王显然不愿意让她的出现,打破现在和陆子峰之间微妙的关系。说道:“不忙。眼看进了冬月了。老夫总是要回京的。你且等一等,咱们一起走。” 九剑道:“也行。看在你老爷子如今这般好说话的份上,我就和你们一道儿了。” 老贤王顿时就沉下脸色:“放肆。” 九剑对于老贤王的呵斥却毫不在乎:“才说了您老这脾气好了些了,怎么转脸又是这样?难怪当初,我家侯爷提起您来就火冒三丈。说您是个老糊涂,老古板。” 老贤王闻言,拍桌而起:“他陆逢春倒是不糊涂,不古板。打得一手好算盘。将我唯一的儿子拐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他要还能站在老夫面前,老夫定然打折他的狗腿。” 九剑望着老王爷:“看看,又来了。您也就看我家侯爷不在了,拿您没办法。真要我家侯爷站在这里,谁打断谁的腿还不一定呢。” “你个混账……”老贤王怒极,顺手抄起一个茶杯就向九剑扔来。 九剑一躲,那茶杯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碎裂成无数片。吓得笨笨直往钱如意怀里钻:“娘,我害怕。” 老贤王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孩子。强自压了压火气,向笨笨道:“孩子,莫怕。你爷爷……你奶奶……”老贤王发现自己被气的话都说不顺溜了,再次忍不住怒骂了一声:“你奶奶的……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笨笨吓的,哇的一声就哭了。 老贤王喝道:“我又不是骂你。” 钱如意抱着笨笨:“我把孩子带出去,哄哄就好了。” 老贤王摆了摆手。 钱如意带着笨笨出来,陆子峰随后也跟了出来。 钱如意看了他一眼,无奈道:“看来老贤王和武侯,将来就算九泉重逢,也少不了针锋相对。”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如意,你说那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孩子?” 钱如意意有所指道:“这个问题还真的有些不好回答。说你不是武侯的后人吧。你叫陆子峰。说你是吧。你到底算你爹生的,还是算你娘生的?” 陆子峰闻言,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顽皮。” 钱如意道:“我看老贤王也不会拿九剑姨怎么样,赵大妹还在家里等着我的回信。我就回去了。你要一起回家去,还是往前头去?” 陆子峰道:“前头去吧。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眉目。年前这一段时间注定是要忙碌一些的。等过了年,就轻松了。” 钱如意表示理解:“那你去忙吧。” 夫妻二人在老贤王的屋子外头分别。一个往前厅去,一个自回跨院。 赵大妹正心急如焚的在院子里转圈,看见钱如意回来,急急道:“如意,奶奶怎么样了?” 钱如意道:“没事。九剑姨和老贤王原来就认识的。只是请她去叙旧。” 赵大妹如在梦中:“奶奶竟然认得王爷么?” 钱如意点头:“你也别净在院子里站着,怪冷的。咱们屋里说话。估计一会儿九剑姨就过来找你了。” 赵大妹看了看钱如意的门首,犹豫道:“我还是就在院子里等着吧。我这样的人……进你的屋子不好。” 钱如意不解:“怎么不好了?” 赵大妹垂下头去:“脏。” 一瞬间,钱如意心里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道:“那我陪你一块儿在这儿等着吧。” 赵大妹点头。 七嫂在屋子里看见了,唤了钱如意一声:“如意,你在院子里傻站着干什么?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啊,快些进屋里来。”嫌弃赵大妹的语气不言而喻。 钱如意回道:“没事。” 七嫂见她不肯回屋,走出来拉她道:“你怎么越大越糊涂了。” 钱如意拽住七嫂:“嫂子,咱们都是女人,又何必这样呢?大妹这样,是她自己愿意的么?” 七嫂鄙夷道:“自然是她自己愿意的。你没听说过吗?母狗不调腚,公狗也不会往上扑。如意,你心眼儿好,好容易就把那过去别人对你的不好给忘了。我可还没忘呢。那些年,他们家人怎么编排你的?都能写一本一千回的话本子,请个说书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得说,都得说上好几年。 我就不明白了。天底下怎么有那样不要脸的人家。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粪堆,哪儿有脸给别人家头上扣屎盆子。” 赵大妹听了,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钱如意拽着七嫂:“你少说两句吧。” 七嫂道:“我看见那恶心的人就生气,怎么能少说?要不是看你面子,这地皮儿我都不给她踩。等她走了,我一定让人把这里好好刷洗刷洗才行。” 钱如意想把七嫂拽屋里,可是她力气小,拽不动。因此叫孙氏:“你愣着做什么,快些把我嫂子拉走。” 孙氏就要上前。 七嫂正在火头上,喝道:“我看谁敢。” 那孙氏吃了一惊,顿时又缩了回去。 钱如意又唤王氏:“快些来把七嫂拽进屋子里去。一会儿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王氏听见了,从屋里出来,拉着七嫂笑道:“嫂子也是,怎么自己这样的不知道尊贵。也不看是什么人,就只管叫嚷起来。知道的是你心里替咱们家之前蒙的冤屈委屈,不知道的定然就是你不讲究,自降身份。” 这个王氏惯会说嘴,伶牙俐齿。顿时就将七嫂说的张口结舌:“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就猪油蒙心和她叫嚷起来了。亏得有你相劝。” 王氏向钱如意看来,钱如意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将七嫂拉走。因此,王氏拉着七嫂,一边走一边道:“正是这话,可见七嫂是个明白事理的通透人,我才一说,您就明白了。而且,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您不独明白,还有一双天底下难寻的巧手。我才刚在屋里描花来着,无论如何都描不好,嫂子快些来帮我看看。” 七嫂是个老实人,被王氏这样一说,顿时就有些晕头转向,糊里糊涂被她扯进屋里去了。 钱如意望向赵大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嫂子就是那样的有口无心的人。” 却见赵大妹抬起头来,脸上都是轻松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不会的。我如今这般年纪了,又不是小时候好赖不分的。七嫂子骂的也没错。” 钱如意见她果然没有放在心上,这才长舒一口气。 赵大妹道:“其实,你不用在意我。我什么没有经历过呢。这世上,能让我放在心上的,这会儿估计还在它姥姥家。” 两人正说着话,九剑从正院过来,看见赵大妹,奇怪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大妹见九剑确实没事,这才道:“我无聊,散着步就走到这里了。” 钱如意诧异的看着她,她原来心急火燎的,可不是这样说的。 只听那九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要不然也不能混到人人厌弃的地步。我有事,要往京里去。你以后好之为之吧。” 赵大妹顿时有些慌了:“怎么忽然要往京里去?” 九剑道:“那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她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掏出几文铜钱来,扔给赵大妹:“我不是个会过日子的,所以没什么钱。你自谋生路去吧。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嘱咐你一下,算是临别赠言。你不要再在那个村里待着了,迟早被人打死。” 赵大妹将那铜钱收起:“正好我也没地方去,也往京里去吧。咱们一道儿,正好做伴儿。” 九剑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行。你得身上有暗伤,跟不上我的脚程。” 赵大妹忽然毫无预兆的跪倒在九剑面前:“我今日磕了这个头,以后再不会对人屈膝。”说完,向着九剑伏地一扣。而后自己站了起来。望着九剑道:“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九剑看着她,忽然转向钱如意:“丫头,我嘱托你个事。” 钱如意道:“您说。” 九剑指着赵大妹道:“自我家侯爷为国捐躯之后,我这半生再没有一个可牵挂之人。虽说这个丫头十分的不讨人喜,但毕竟她叫过几声奶奶。我要是就这样走了。恐怕过不了三天,她就被那些虎狼之人给害死了。说不得,将她托付在你这里,就当是个物品,暂且寄存也罢。” 钱如意算看出来了,九剑就是最冷心软的一个人。赵大妹也只是嘴巴上强硬而已。这两人,一个江湖漂泊,孤苦伶仃。连一间遮头的屋子都是强行借来的。另一个半生坎坷,遍尝苦难,到最后一身一命都得靠别人施舍。所谓殊途同归,同病相怜,大约如此。 238、生前身后 () 钱如意那个心软的毛病啊。明知道她要是答应了,回头七嫂肯定跟她闹翻天,可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 果然,到了第二天七嫂知道了,将钱如意好一通的骂。可她原本也是心地善良得人,骂完钱如意也就罢了。 胡大郎的灵棚还搭在外头,棚里孤零零一口棺木,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钱如意心里不忍,早晚去烧一烧灵前纸。好歹他也曾来人世走一遭,好歹他也曾风光三十年。如今落得郊野存身,这大约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不管怎么说,都要他在人世间过了头七再下葬。 七天时间,倏忽就过去了。钱如意最后一次去给他烧纸。 才刚走到灵前,忽然听见棺材后头一声闷哼。 钱如意顿时惊得毛骨悚然。她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四下里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没有一点儿。值夜的侍卫站的笔直,丝毫没有异样。 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于是烧完纸正要转回去。 “留步。”这一声,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的魂儿给吓飞了。要知道,这可是灵堂。除了外头值夜的侍卫,灵堂内就她一个活人。钱如意这个时候,真的十分后悔没有拖着王氏来给自己做伴儿。 只见一个长长的影子从棺材后站起,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衣服。 “胡……胡……太子殿下……”钱如意连说了两个胡,才猛然省起,如今躺在棺材里的才是‘胡大郎’,站在面前的这个是‘太子勇毅’。 胡大郎脸色很难看,惨白如纸,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一般。只见他脚步虚浮的走到钱如意面前。垂首看着她。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从上而下压迫下来。 钱如意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胡大郎却毫无预兆的忽然出手,手指从钱如意的下颔滑过,最后扯住了她的袖子:“我很吓人么?为什么你看到我总是很害怕的样子?” 钱如意不动声的将自己的衣袖扯了扯,发现根本从胡大郎的手中扯不开。于是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没。那是敬畏,敬畏。” 胡大郎抬起另一手来,似乎想要摸一摸钱如意的脸蛋。但是,下一刻轻轻拍在她的脑袋上:“胡说八道。”而后松开她的袖子:“走吧。” 钱如意一怔。 胡大郎眼眸一眯,那股巨大的压迫感顿时又扑面而来。钱如意回过神来,提起裙摆,转身就跑。胡大郎不是勇毅。勇毅平易近人,宽洪仁厚。而胡大郎就是个神经病。她要不跑就是傻子。 胡大郎看着钱如意一溜烟跑回侧院的门里去了,这才转过身来,望着灵棚中的棺木,眸色暗了暗,轻叹了一声。虽然这棺木里躺着的不是他,可眼前的情景无疑是他身为胡大郎的生前身后了。估计也就是胡大郎才能面对这般情景,只是一声叹息。如果换了别人,这个时候内心还不知道怎么个风起云涌呢。 他望着那棺木发了一会儿呆,低喝一声:“出来吧。” 过了片刻之后,棺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又片刻之后,形容憔悴的阿青从棺木后站了起来,两眼中满是狠毒的望着胡大郎:“你就不怕我把她杀了么?” 胡大郎轻描淡写道:“你不能。” 他说的不是你不敢,也不是你不会,而是你不能。可见他的自信和霸道。 阿青浑身一个哆嗦,似乎怕极了他:“你混蛋。” 胡大郎看向她:“你说的对。如果你曾经去过京城,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个混蛋。” 阿青眸中闪现出泪花:“为什么?” 胡大郎转头望向经略司的高墙:“你不是已经明白了么?” 阿青再也忍不住眸中泪水:“你喜欢的是她,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上了陆子峰。”胡大郎坦然而又平静的望着阿青:“我说过,我喜欢的,会藏在没有人能够达到的地方。你想一想,我自己那般小心呵护着的人,会让别人有机会去伤害她吗?我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不是吗?” 阿青无语。 胡大郎又看了一眼那静静停放在灵堂中的棺木,而后转身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走。东宫地方不大,但还是容得下你的。你要是不愿意,江湖之大,随便你来去。” 阿青发狠道:“你就不怕我仍旧留在陆子峰什么,和你那个藏在无人可及之处的人,争夺么?” 胡大郎一笑,轻狂之中满是冷酷,绝情之中尽是冷酷:“你太不了解陆子峰了。他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酸人。你如今这般,就算是送到他面前,他都不会要的。” 阿青顿时又泪流满面:“你好狠。” 胡大郎头也未回道:“我建议你还是跟着我走了吧。你待在这里只能独自煎熬。那种日日看着自己厌恶的人在眼前转悠,偏还拿他没有办法的煎熬,我是懂得的。万一哪天你一个没忍住,将她杀了。等待你的将是无妄地狱,永无出头之日。何必呢?” “你此时倒是慈悲起来?” 胡大郎摇头:“错。我从来不曾慈悲过。我只是觉得,你我的处境莫名的相似,同病相怜罢了。我此去,必定要找个女人来做挡箭牌得。找谁不是找呢?你要是答应了,日后我若登基为帝,后宫以你为尊。我用不世荣华,换你一具躯壳,这买卖可做。” 阿青忽然毫无预兆,一掌向胡大郎劈来。 胡大郎侧身抬手,轻松将她制服:“我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倘若你将我惹恼了,这棺材装一个是装,装两个也是装。他活着的时候,对你十分的有意,就当我成他了。” 阿青挣扎了两下,根本就挣扎不开。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小白的声音:“阿青,你在哪里?” 胡大郎作势要将小白唤过来。 阿青急道:“住口。” 胡大郎垂眸望着她:“你同意跟我走么?” 阿青道:“你不是说,就算我不肯去,你也不会勉强么?” 胡大郎松开她:“我这不是给你个台阶下么?跟着我,你不吃亏。且不说权势,单说我的容貌手段,就是一百个陆子峰都难以比拟的。这样好的买卖,你哪里去寻?” 阿青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和那个人做这买卖去?” 胡大郎眸色沉了沉:“她是一块顽石。” 这时,小白已经找了过来,看见二人在灵棚内说话。小白望着胡大郎就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胡大郎摆手:“免礼。”他望了阿青一眼:“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抬脚离开。 小白看向阿青:“你怎么了?怎么神色怪怪的?” 阿青仓惶道:“没事。” 小白不疑有他:“没事就好,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一陪胡大。怎么说咱们也共事一场,不能让他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阿青正要躲开,但是走到灵棚口,又站住了脚步:“哥,我想跟着太子进京。” 小白转头,不解道:“为什么?” 阿青垂下头:“就这样。”转身跑了。 这一夜,陆子峰依旧在前厅忙碌,钱如意独自一人,拥被而眠;阿青对灯发呆到天亮,胡大郎在屋顶了吹了一夜的冷风…… 一条道路,顺着金山县城穿城而过,而后在远方分开成无数条不同的道路来,就仿佛这天幕底下的众生,各人都有各人的宿命。 胡大郎和老贤王启程的时候,钱如意还没有睡醒。等钱如意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陆子峰难得的回来,正坐在案头发呆。 听见钱如意翻身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窗外的暖阳从窗缝里照进来,柔柔的照亮他的容颜。令他整个人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钱如意半眯了眼睛:“你怎么有空回来了?” 陆子峰笑道:“我再不回来,怕你把我忘了。” 钱如意慵懒的趴在被子上:“谁把谁忘了都不一定呢。” 陆子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阿青走了。” 钱如意还不知道这件事,意外道:“走了?去哪里了?” “跟着太子回京了。” “跟着太子……回京……”钱如意真的有些不明所以。 陆子峰将她拥在怀中,仿佛放下了许久以来压在心头一块千斤巨石:“终于就剩咱们一家人了。” 钱如意将他扒拉开:“你还没有说清楚,阿青怎么忽然跟着太子走了呢?她不是喜欢的是你么?她怎么肯跟着太子走的?” 陆子峰悠悠道:“胡大郎的手段,你还不清楚么?他想要带走的人,还有带不走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的看着钱如意。 钱如意回过味儿来:“陆子峰,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在庆幸啊。胡大郎的心思,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么?他能为了你,将家私抛尽。如此破釜沉舟,无惧无畏的一个人,如果真要发起颠来,谁人能够制得住?就算真的有人能将他拿下。我的妻儿,谁又补偿给我?所以,我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钱如意张大了嘴巴,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陆子峰:“你还是我陆师兄吗?你怎么能这样?要是我真的跟着胡大郎跑了,看你哪里哭去?” 陆子峰指了指自己:“我天天和胡大郎在一起,带着他东跑西颠,不给他一刻在家里见到你的机会。你就算真想跟着他跑,也得等他有了空闲来和你谈情说爱才行。你那德行,我还不知道吗?就是个顺毛驴,不给你把毛捋顺了,你是不会跟着任何人跑的。” 钱如意怎么听着都想是陆子峰在骂她:“你说谁是顺毛驴?” 陆子峰情知失言,连忙道:“我,我是顺毛驴。” 饶是如此,钱如意还是一把揪住了陆子峰的耳朵:“我说你为什么一天天的那么忙,连睡觉都不回来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陆子峰任凭她揪着,笑道:“我那也是真的忙啊。以后不忙了,多陪陪你还不行么?” 钱如意其实理解陆子峰的处境。他既无权势,又不会功夫。胡大郎要是发了疯,他除了一败涂地,玉石俱焚真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是,就像他说的那样,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就算他不畏强权,玉石俱焚,又如何能好过像现在这样,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呢。 因此,他这招整天带着胡大郎到处溜达,不激他,也不惯着他的以退为进的怀柔手段,真的是没有办法之时的最好的办法了。 钱如意早知道陆子峰度量大,今日才知道他不单度量大,而且城府深。就冲他对胡大郎那份隐忍拿捏的恰到好处,这个人就注定绝非池中之物。 “只是,阿青……”陆子峰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青:“她和小白兄妹二人来投奔于我,我竟没有能力保护好她。是我无能。” 钱如意顿时就翻到了醋缸:“你要是真的喜欢她,一早收了她便是,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陆子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大郎那个人,阴晴不定,心狠手辣。就算咱们和阿青是不认识的,看见好好的一个姑娘,跟来胡大郎那样的人,也是难免要惋惜几分的吧。” 钱如意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胡大郎对于他身边的人还是很好的。” “你怎么知道?”这下换成陆子峰吃醋了。 钱如意道:“我去过他的家里,自然知道。他家里得丫头都是穿绸缎,带珍珠的。” 陆子峰似笑非笑:“这就叫做好?” “那什么才叫好?”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去穿绸缎,带珍珠?” “我生来穷命,愿意要饭不行么?” 这个理由还真的把陆子峰给堵的哑口无言。 钱如意爬起身,问道:“几时了?” 陆子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快要到晌午了吧。” 钱如意道:“该走的走了,该入土得也入土罢了。” 陆子峰会意:“我这就安排起来。” 夫妻二人同时出门,亲自将那棺柩送上坟山。沿途百姓,有知道这里头躺着的,是那位风华绝代的胡不取……胡大爷,一个个无不惋惜的。更有那大姑娘、小媳妇,乃至街边买菜的大娘、大妈们,都不知落下多少眼泪来。 谁能想到,这棺柩停在灵棚里的时候,除了钱如意早晚去烧个纸,没有一个人来祭奠。如今出殡,走在路上。寂寂寥寥的几个人,抬着一口光不溜秋的棺材,沿途竟然引来无数人同悲。 239、个中心酸 () 甚至有大妈,忙忙的从家里拿了香烛出来,在路边遥遥的路祭于他。 可惜,那往京城去了的真胡大郎,只看见了自己生前身后的寂寥,却并没有看见这乡亲间的深情厚谊。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了孤独,每每总是能够完美的错过世间那情谊深长之处,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就在‘胡不取’的灵柩才刚出了城门的时候,有斥候来报:“陆大人,前方发现玉匣关的兵马。” 钱如意顿时就紧张起来,下意识看向陆子峰。陆子峰问道:“领兵的是谁?” “似乎是北定候。” 陆子峰坐在马上,抬头张望。片刻之后就见道路尽头涌现出一片旌旗,前头一个大旗上,写这一个大大的‘周’字。玉匣关内,能有如此阵仗,又姓周的,除了北定候真的再没有别的人了。 陆子峰的官阶小啊,虽然他现在坐镇经略司,可他只是个九品小官。古往今来,这样小的官阶,担当这样的官职的人,估计除了陆子峰再没有第二个。 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北定候高出陆子峰的官阶可不是一级。陆子峰又是后生晚辈。所以,他看见北定候的依仗 之后,二话没说就打马上前。而后滚落在马下。望着北定候的依仗就大礼跪下,高声道:“金山经略司使陆子峰,跪迎北定候,请侯爷得安。”那做小伏低的样子,令钱如意再次对他的印象刷新,一度以为眼前这个陆子峰是假冒的。 却见那周正勒住马头,垂眸望着跪在尘埃中得陆子峰:“金山经略司使不是姓卫么,什么时候姓陆了?” 陆子峰伏地道:“回禀侯爷,家师有重孝在身,回家守制去了。晚辈自知不才,但至此朝廷用人之际,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周正冷眼道:“我知道你。你叫陆子峰,武侯之子。以你的家世,做这个经略司使倒也不至于辱没了。” “侯爷夸奖。”陆子峰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整个一顺杆爬。说完也不等周正叫他起来,他自己就从泥土地上爬起来,又向着周正抱拳道:“侯爷公务繁忙,下官就不耽误侯爷赶路了。”那话里的意思,似乎周正只是正好路过这里一般。 然而,那周正却并不吃他那一套:“我并非路过这里,而是专程前来参见贤王爷。顺便的,我听说我的那些猴崽子们歼了横行在关内得悍匪,大获胜。特意命人带了许多美酒,前来犒赏我那些猴崽子们。” 陆子峰讪讪一笑:“属下臣驽钝。侯爷这话,下臣听不明白?” 周正看了他一眼:“陆大人,这话可就好笑了。当初卫善从我这里借去三万人马,关内人人皆知。怎么,陆大人要翻脸不认帐么?” 陆子峰连忙摇头:“不、不、不。下臣哪里有那样的胆子,敢眛侯爷的东西。只是,家师走得仓促,彼时下臣官小位微,这等大事下臣实实的不知。” 钱如意远远的看着,心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想哭的是,周正是行伍出身,他如今的权位,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陆子峰一介书生,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他面前耍花枪。 想笑的是,亏得陆子峰一向以正人君子的样子示人,不知从什么时候,竟然学会这无赖行径了。 周正显然并未将陆子峰这个九品的小书生看在眼里,明显不耐烦道:“我也不和你磨嘴,自去找贤王爷理论。” 陆子峰涎着脸,陪着笑:“侯爷,有句话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正瞥了他一眼:“你且讲来。” “那个……贤王爷护送太子,回京了。” 一瞬间,就连钱如意隔得那么远,似乎都能感觉到周正浑身冷冽的杀意:“你说什么?” 偏那陆子峰,就跟丝毫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不知死活的涎着脸,重复道:“献王爷护送太子……回京了。” 周正闷哼一声:“看了我来迟一步。”转而向陆子峰道:“不知贤王爷身体可好?太子可好?” 陆子峰躬身道:“侯爷忠君爱国,下臣着实佩服的五体投地。回禀侯爷,贤王爷健朗的很,太子爷也好的很。可惜您来得晚了一步,太子临行之前还念叨,您欠他一场酒呢。” 周正眉峰一挑:“太子果然这样说的?” 陆子峰点头:“千真万确。” 周正在马上沉吟片刻:“看来,我果然来迟一步。既然你师父卫大人和贤王爷都不在,有些事情和你也说不清楚,我就先回去了。 你告诉你师父,我会去找他的。” 陆子峰点头:“谨遵侯爷吩咐,下臣绝对不敢怠慢。一定将信传到。” 周正连眼神都不稀罕多给陆子峰一个,正要拔转马头,眼光忽然瞄见远处聚集的不多的几个人,随口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陆子峰卑躬屈膝道:“回禀侯爷,是下臣的一个长随没了,今日出殡。” 周正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屑道:“男人们在外头的事情,怎么还有妇人混搅在其中?” 陆子峰弓腰道:“侯爷教训的是,下官惭愧。” 周正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都说读书人明事理,如今看来,有那一等读书人将那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比起那大字不识一个老粗,不过没有廉耻的更精致了一些。” 陆子峰一再的将腰拱得更深一些,几乎要将头杵在地上一般:“侯爷说的对。” 周正这才调转马头,带着一众人马,如同他来的时候一般呼啸而去。那气势威风凛凛,颇有令风云变色之势。但是,钱如意看着他走了,便知道,他这一去,半生英雄,半生枭雄,只怕难以善终。 周正年轻得意,又无人教导。还是桀骜嚣张了些。如果他今日不因为陆子峰是微末晚辈,看不起他,因此而不屑于进城里去。如今的陆子峰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他将陆子峰杀了,于他的声名也并无太大的影响。他在这玉匣关内,依旧是挥斥方遒的存在。在那朝堂之上,依旧可进可退。 可惜,这人呐,总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陆子峰望着周正远去惊起的尘埃,怔了许久,这才转身回来。旁若无事的指挥人将棺木下葬,立起一块石碑来。碑上简单的一行字:胡不取之墓。既无铭文,也无落款。 两口子又在碑前祭奠一番,这才回城里去。 临近年关,吏部发来一纸嘉奖令,嘉奖金山县剿匪有功。随同嘉奖令而来的,还有一份着命原金山县令,官复原职的公文。原本葛世文回家丁忧,是要守孝够三年,才能去吏部报个道,等着朝廷重新安排官职的。以葛世文如今的年纪,若是正常情况下,他这一生就再没有可能被重新启用了。因为,他毕竟不年轻了。只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朝廷提前启用了。这种例子比比皆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葛家被焚烧一空,葛世文和二太太一直都借住在钱家。如今得了上令,在休衙之前就又重新搬回了县衙之内。原来熙熙攘攘的一大家子,如今却只剩下了兄弟三人和老迈的二太太。 葛世文官复原职的第一件事,就是安葬家中被土匪杀害的亲眷家下人等。 足足六十七口,红白棺木在残垣断壁的葛家庄上,停了一片,当真是见者惊心,闻着泪目。葛家庄幸存的人口连同葛家四人在内,不过十几人。十个人稀稀拉拉站在一片棺木中间,好不凄惨。 葛世文命人,将自家棺木和庄中其他无人收敛的乡亲一起,就地葬在了原村旧址上。 将心存的村民,有愿意追随他的,尽数带走。 他命人在葛家庄的旧址之上,竖起一块巨大的石碑,正面书:天下为公。背面书:告葛氏后人,自某年某月某日起,凡我子孙只知有国,不知有家。 话语虽然豪迈,但其中心酸也只有当事人知道。 葛世文在年前走马上任,陆子峰这边就轻松了许多。 话说当官也不是没好处的,要是那穷苦人家,倘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冬月里最最难熬的。因此,过年才叫做年关。 陆子峰的官阶虽然不大,但是到了年节下也是要封衙休沐的。休沐顾名思义,就是放个假,回家洗洗澡,换换衣服的意思了。陆子峰这一二年间,钱不见往回挣多少,人却是极忙的。不管他是真的忙,还是假的忙,反正很少在家里待着。 眼下匪患解除,又到了年下封衙的时候。连钱如意也觉得,自从嫁给陆子峰,几年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过。 陆子峰在写对联,小七领着俩孩子和孙氏的那个孩子去喂马。七嫂带着孙氏和买来的四个丫头忙着蒸制各种年味。赵大妹一直不受欢迎。连知道了她经历的王氏都排斥她,因此她便独自在一旁做些针线活儿。 王氏最欢实,仿佛个孩子一样,家里家外,走来走去手脚都没个闲,但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忙个什么劲儿。大约是,她从来没有在这样和和美美的环境里过年,所以兴奋的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至于钱如意,她便窝在陆子峰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帮他研墨。 忽然,王氏高亢明亮的声音响起:“你是谁啊?怎么一径的就往人家里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样横冲直撞的,仔细你的皮。” 钱如意抬起眼皮。 陆子峰也正望向她,眸中的意思很明显:不管他。 钱如意皱了皱鼻子:以为我愿意管吗? 而后,她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研墨。 却听七嫂的声音惊诧道:“赵丰收,你来干什么?” 钱如意眼皮一跳,陆子峰的手一抖…… 两人同时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许久,陆子峰毛笔尖儿上一滴墨珠落在大红的之上,形成一点突兀的污渍,就仿佛他此刻原本平静的心境,落入一颗石子。 又过了片刻,赵大妹掀帘进来,望着夫妻二人,许久低声道:“我大哥来了。” 陆子峰看着钱如意,钱如意也正看着陆子峰。两口子都莫名其妙。钱如意望向赵大妹:“年下了,他是来接你回家过年的吧?” 赵大妹摇头:“我奶奶死了。” 钱如意道:“原来这样。那你收拾一下和他一起回去吧。过后你要是依旧愿意回来,就还回来。” 赵大妹摇头:“我大哥并不是来接我回去的。是他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我奶奶上两年就去世了。他已经守孝够三年了。就来了。” 钱如意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赵大妹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你知道。这会儿,七哥要将他赶走。他就是不走。我怕一会儿两人再打起来。” 陆子峰将眼皮一掀,眸中满是幽怨道:“那你就去看看吧。” 钱如意看了一眼他那酸不拉几的样子:“去就去。他还能把我吃了?”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陆子峰喊道:“等一等。” 钱如意转头:“你也要去吗?” 陆子峰顺手将她的斗篷扔过去,正扔在钱如意的头上,将她的脸都罩住了。钱如意将那斗篷扒拉下来,披在身上。 赵大妹只是远远的看着,并不帮忙。不光别人嫌弃她,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平常都是当隐形人,不该她碰的东西,她绝对不会碰。而且,整天将自己收拾的一尘不染。比胡大郎那个洁癖有过之而不及。 钱如意批好斗=斗篷,招呼她一声:“走吧。” 赵大妹才喏喏的跟在她身后,走出屋子。 一出屋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扑得钱如意呼吸一噎。 只见院子里,小七正拿着一根大棍子,和赵丰收对峙。 赵丰收则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棉袍,头发梳的光溜溜,扎着同色的头巾。整个人打扮的整整齐齐,别说还挺喜庆。 话说赵丰收这个人,小时候不好看,长开了之后模样还是挺养眼的。如今也三十来岁了,褪去了那青涩稚嫩,长身玉立的往那里一站,隐约间似乎还有一些书卷气息。 钱如意举头望天,深感老天爷搞笑。赵丰收一个乡下汉子,给他这样一副容貌有个毛线用。还不如自小就让他长的五大三粗,高高壮壮的呢。那样的话,她那时候也不用整天因为赵丰收被人欺负而去替他强出头。 240、痴儿女 () 241、牛不喝水 () 242、受不起 () 243、你说 () 七嫂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样的东西,就算把我们娘儿俩都卖了都置不起,万一丢了的时候,我又拿什么还你。” 王氏顿时发急起来:“七奶奶,你傻啊?七爷现在,既然能在外头养起那么多妖精,不过几件东西,又值得什么?你也嫁人一回,如今图不到人,图他些银钱,以备将来老了傍身,又有什么不对?就算你不需要,丫丫将来出嫁总要嫁妆的吧?她爹挣的世产,难道她身为女儿的得不到半分,都便宜了那外头的?” 七嫂明显有些动心。可转而又为难起来:“他也不说给我,难道我要伸手问他要么?” 王氏扶额:“难道你连这个都要别人来教你吗?” 七嫂又快哭了:“我就是不会吗。” 王氏无奈道:“好吧,好吧。看着我家奶奶的份儿上,这个恶人,少不得我来做了。”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你不是跟着二太太去找牙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我跟着二太太的轿子才过了老槐树下头,就看见一辆咱们这儿不大常见的车子往这边来了。心里知道,肯定是有事情了。于是就返回来看看。没想到正看到你和她们吵架。不是我这个当奴婢的说你,往日里你说起别人来最是明白不过的,到了自己头上就糊涂起来。那些个也都算个玩意儿?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轮得到你去和她们吵?” 钱如意忽然一怔:“这话我怎么听着这样熟悉?” 王氏道:“我说的是实话。” 钱如意感慨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家的时候,最是能惹是生非的,往往和人争吵起来。我奶奶就经常这样说我。” 王氏噗嗤一声失笑:“奴婢有那么老吗?” 钱如意道:“咱们今儿让那些人吃了闭门羹,我这会儿想着,等七哥回来他脸上须不好看。” 王氏道:“那怎么办?人是奴婢赶走的,莫若再让奴婢去将她们请回来?” 钱如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道:“七爷也未必就将那些个人当成个物件儿。瞧那小妮子妖里妖气的样子,八成不是正路来的。七爷自己又不说,咱们整日家里待着,又哪里知道去?” 钱如意笑道:“你这张嘴啊,左右都是你的理。” 王氏也不谦虚:“奶奶,你就好好的疼着我罢了。有我在,指定不能让咱们家吃亏。” 钱如意道:“你真的就不考虑回去当你的县令夫人了?” “我才不稀罕。”王氏甩着手儿:“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是饭不好吃呢,还是觉不好睡?为什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非要跑到那男人身边去看他们的脸色过活。” “王氏……”七嫂提醒了她一声:“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王氏笑道:“我的七奶奶,我就是说着玩儿的。” 七嫂垂下头,轻叹了一声:“你说的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的。这男人呐,怎么就不能像咱们女人一样……”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王氏道:“好了,好了。有我们在,保管让你把那些小妖精拿的死死的,这还不行么?你可不要这样多愁善感,闷闷不乐的样子了。瞧瞧那小模样儿,怪可怜见的。要我说,七爷也是眼瞎,放着好好的一个媳妇不疼,跑出去打野食去。” 王氏有些不爱听这个:“天不早了,我去准备饭菜。”说完走了。 王氏望着她的背影,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钱如意走到她身边:“看吧,看吧,你只管嘴上骂得痛快,打老鼠带翻了玉瓶,连我嫂子也惹了吧?你也不想想,那我哥是她亲老公,她能愿意听你骂他?” 王氏也不以为意:“你这个嫂子就是个糊涂蛋。又可怜又可恨的那种。你要是不信咱俩打赌。要是没人管她,用不了三五天,别说跟京里那个比较,就是京里派过来的这俩妖精,都能轻松将她收拾了。” 钱如意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呢?只是有些担忧,咱们要是做的太过了,我哥要为难。” 王氏摆手:“男人的脸面在外头,不在家里头。只要不闹到人前去,你就放一千一百个心。”她说着,看向钱如意:“你和我交个实底儿,你是真心想要帮你七嫂,还是只是想要替你七哥圆和起来?” 钱如意道:“这不是一回事吗?” 王氏摇头:“不一样。你要是心里有你七嫂,不忍心她受欺负,打定了主意要替她撑腰,那是一回事。你只是想替你哥圆和着又是另一回事。想要替你七嫂撑腰,必定要和你哥招惹的那些人打对台。要只想替你哥圆和,那就好办了。你哥喜欢哪个,你就抬举那个就完了。” 钱如意道:“我就是那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么?” 王氏又道:“那你可要考虑好了。你看看,今日我不过说了你七哥几句,你七嫂就不乐意了。他日,你要是管她的事,说的不得会落埋怨。她那个人,只占着一个善良老实,即没有见识,也没有心胸。外头的人心眼儿多,难保她不会被人蛊惑了,翻过来和你闹矛盾。” 钱如意点头:“我知道。” “你呀。”王氏无奈的望着她:“天底下一等心肠软,我要是走了如何放心得下?” 钱如意抬头:“你不回去,怎么还怪在我头上了?这锅我可不背。他日舅舅和二太太怪罪下来,我可是不认的。” 王氏笑道:“认不认是你的事。怪不怪是他们的事,通共都和我无关。” “你怎么这样的无赖起来?” 王氏笑道:“日后,等你见的多了,才知道我这点儿无赖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她说着,顺手从桌子上捡起一件绣活儿,看了一眼,啧啧称赞道:“我的奶奶,你这活儿可是见好。悄悄这鸳鸯绣的,跟活得一样。” 钱如意道:“我哪儿有这本事。”说着,向着角落里的赵大妹使个眼色。 王氏转头看见赵大妹,顿时就沉下脸来,将那绣活儿扔回桌子上:“别人养条狗看知道看门儿,咱们家这是养了个哑巴。外头人都骂到家了,竟然还坐在这里。” 钱如意推着王氏:“你一天天不是事情最多么?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快去忙吧。” 王氏便走便道:“奶奶,不是我说。那奴才秧子天生就是贱命,你给她三分颜色,她便要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好了,好了。”钱如意将她退出门外:“我知道了,你都说过了。” 王氏这才住了骂,转而又是一张笑脸:“你想吃什么?奴婢去给你做。” 钱如意想了想:“如意糕。” 王氏点头:“行。”转身去了。 钱如意回到屋中,只见赵大妹垂着头呆坐在那里。于是,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怎么了?” 赵大妹回过神来:“没……” 钱如意道:“王氏就是那样,口无遮拦的。可是,她没有坏心眼儿。刚刚之所以骂起来,是因为担心我的缘故,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大妹点头:“我知道。她骂的也没错。你也知道,我们家一向那样。我自小就是那样长大的,心里只记着自己,从来不知道别人。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是不能改变。是我的不对。” 钱如意道:“把自己照顾好了,也是本事呢。我自小就多灾多难,最是羡慕能把自己照顾好的人。” 赵大妹抬头,冲她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你有那么多的家人,他们都爱你。肯为你出头。我有什么呢?”她笑的十分的凄凉,但不管怎么说,她是笑着的。 钱如意由衷道:“你真好看。” 赵大妹突然无地自容,垂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 钱如意道:“你这个样子,和你哥哥真的很像。你可不要学他闷葫芦的样子,我看见了就忍不住的脑壳疼。” 赵大妹点点头:“嗯。” 钱如意无语,这不还是闷葫芦吗? “奶奶……要去哪里?”赵大妹突兀的一声。 钱如意意外道:“你叫我什么?” “奶奶……” 钱如意顿时哭笑不得:“咱们是对门邻居,一块儿长大的。你怎么能叫我奶奶?” 赵大妹道:“原是我疏忽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在你家里,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和那王氏一样,都是报恩来的。早该这样才对。” 钱如意道:“你是九剑姨,寄养在我这里的罢了。” 赵大妹摇头:“她自己都潦倒无依,不知道着落在什么地方呢?又说什么寄养?况且,我能活下来,虽然赖她救命,可她和我之间,和你之间都是一样的。又说什么谁寄养谁呢?总归,她的好我记着,你的恩我也记着。” 钱如意都快被赵大妹的言辞给绕晕了:“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 赵大妹看着她,又问了一句:“奶奶,你要去哪里?” 钱如意道:“屋里闷,我出去走走。” 赵大妹顿时就站起身来:“我陪你去。” 钱如意见她好不容易想要出去走走,于是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 小丫头跑来道:“陆大人回来了。” 钱如意抬头望去,果然看见陆子峰正从小门里走进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算起来,他们夫妻已经七八天没见了,钱如意心里也高兴,问道:“从哪里回来的?” 陆子峰吱唔了一声:“外头。” 钱如意心说,这不是废话吗?谁还看不出你是从外头回来的?但是,因为院子里有别人,她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陆子峰径直向屋里走去,走屋子门口,忽然意识到钱如意没有跟来,于是转头看向她。 钱如意装没看见。 陆子峰折身又走了回来:“有件事和你说。” 钱如意眼皮都没有掀:“什么?” 陆子峰讳莫如深道:“你跟我来。” 钱如意这才翻着眼皮跟在他身后回屋。 赵大妹看了看,转身往别处走了。 陆子峰进了屋子,就将帽子往桌上一放,坐在椅子里沉默不语。钱如意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有什么事,说吧。” 陆子峰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如意……” 钱如意见他十分为难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摸不着底儿,于是问道:“到底什么事?你痛快的说了。别让我在这儿猜。” 陆子峰道:“是外头……” “明白了,是京里来的那几个妖精,在七哥面前说了什么,让你跟着为难了对不对?”钱如意将那杯水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颇为豪气干云道:“你让七哥只管来找我,是我把那两个妖精关在门外的。不关别人的事。” “京里?妖精?”陆子峰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钱如意诧异道:“难道你不是说的这件事?” 陆子峰摇头。 “那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陆子峰张了张口,忽然又用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将下唇咬得青白一片,似乎要沁出血来。 钱如意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心,一寸一寸的冰冷下来:“你说外头,你外头有人了。”她说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陆子峰摇头,又点头。 钱如意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她看不见自己此刻的神色,陆子峰却看得见。只见钱如意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惨白入灰,连同嘴唇都成了白色的,整个人仿佛石膏雕成的娃娃,呆滞而无生气。 陆子峰顿时就惊慌起来,一把将她抱住,摇晃了几下:“如意,如意,你不要吓我啊。” 钱如意这才一口气缓上来,冷冷道:“放开。” 陆子峰却越发将她搂得紧了:“如意你听我说。” “你说。”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是北定候,他不由分说送了我两个女子来。我……我如今的处境,真的……” 钱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血色:“明白了。” 陆子峰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你答应我,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能让自己有事。” 钱如意示意陆子峰坐下。她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和陆子峰对面坐了:“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陆子峰道:“你知我,不用多言。我也知你,自知也不用多言。我先行一步赶回来,就是要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钱如意道:“你要我怎样准备?” 244、自己生气 () 陆子峰惭愧道:“我如今,德行尚浅。许多的身不由己。” 钱如意道:“你自己什么意思?要长留,还是短留?长留,我成你。自此你不要再进我的房门。短留,我自有手段,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打发她走了便是。” 陆子峰道:“那还用说么。短留。” “嗯。我心里又底儿了。你去忙吧。” 陆子峰握了握她的手,一语未发起身又匆匆的走了。 王氏掀帘进来:“咦,我见着陆大人回来了啊,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在屋里坐着了?”一语未完,发现钱如意脸色不好,顿时沉下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望着她,勉强一笑。 王氏嫌弃道:“快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钱如意道:“家里,可要热闹了。” “怎么了?” “才刚咱们还骂我哥,整了俩小妖精来。说嘴这不就被打嘴了。” “什么意思?”王氏不可置信的指着外头:“陆大人……也整回来俩小妖精?” 钱如意点头。 王氏瞬间石化,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抬手重重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骂道:“这张乌鸦嘴,让你胡说八道。” 钱如意急忙捉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就算要打,也先记着。留着这张嘴,回头帮我收拾那俩妖精。” 王氏哭丧着脸:“陆大人怎么会也这样呢?” 钱如意道:“你不要这样。那两个是北定候送来的,和旁的不一样。” 王氏不屑道:“要我说,都是一样爬床的玩意儿,有什么不一样的。” 钱如意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见王氏这样,越发的不高兴起来:“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原以为你会帮我想主意,谁知道光会激火。” 王氏见她恼了,这才住了抱怨的口,想了想道:“这事还真的有些麻烦。北定候可是大官,又掌管着玉匣关三十万兵马。他送来的人,少不得要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能太亏待了。可是要我去奉承她,也是万万不能。真是轻不得、重也不得。” 钱如意道:“还用你说么。” 王氏眼珠一转:“莫若这样,正好我明天要去帮葛家大爷挑几个贴身伺候的,索性多挑两个头脸整齐的来。就摆在咱们家里,和那外头的两个打对台。气死她们。” 钱如意扶额:“莫若你先气死我算了。” 王氏还要说什么,忽听赵大妹在门外唤道:“王嫂子,七奶奶找您呢。” 王氏听了,不耐烦道:“知道了。” 钱如意催她:“你快去吧。” 王氏这才走了。 钱如意烦恼的扶额半趴在桌子上,门帘一掀。她以为王氏又回来了,不耐烦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七嫂找你什么事?”一抬头,却见进来的是赵大妹。 只见赵大妹走到钱如意面前:“陆大人是个好人。” 钱如意点头:“我知道。” 赵大妹便没有再说什么。 钱如意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坐直身体又独自烦恼了一会儿。就听外头又小丫头道:“奶奶,外头有人找。说是北定候府里来的,送什么人过来。” 钱如意顿时又趴了回去。 赵大妹走了出去,向那小丫头道:“奶奶知道了,你去让外头的人先等着。” 那小丫头去了。 赵大妹走回来,望着钱如意:“奶奶总这样趴着也不是办法。” 钱如意自然知道:“别理我,烦。” 赵大妹又重复道:“陆大人是好人。” 钱如意烦躁道:“都说了,别跟你哥学,别跟你哥学,你偏偏学来气我。” 赵大妹站在一旁,不语。 钱如意用力锤了一下桌子,可是,下一刻就被震得痛的嘶哈乱蹦。 赵大妹站在一旁陪着她。 钱如意发作够了,这才强压了心头的烦恼:“去把那两个妖精叫进来吧。” 赵大妹一言未发,转身去了。片刻引着两个容貌端正的女子走了进来。钱如意原来还猜测,不知道周正会给陆子峰塞俩什么样的妖精过来。此时看见这两个女子,顿时十分的意外。 这两个和之前小七整回来的那俩显然要层次高很多,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虽然第一次见钱如意,但是不疾不徐,谦卑有礼,倒是让钱如意之前酝酿了半天的主意,没地方用。 “婢子常氏云裳……” “婢子常氏云容……拜见娘子。” 钱如意看着跪倒在自己眼前的这两个女子,不由叹息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好名字。” 那两个女子越发将身伏得低:“婢子们,早就听闻陆大人才华出众,猜想娘子必然也是闺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钱如意道:“我看你二人,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就到了北定候府里?” 常云裳道:“婢子姐妹二人的父亲,是长水县知县,讳中牟。去岁仲秋,长水县遭遇匪祸,赖侯爷庇护才幸免于难。因此,父亲遣我姐妹,在侯爷跟前伺候。日前,侯爷行猎,偶遇巡视的陆大人。侯爷感念陆大人兢兢业业的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家国难以两相周。所以,使我们姐妹二人前来,替娘子分忧。” 这话说的,人家两姐妹不是跟钱如意抢男人来的,是来帮她照顾家里来着。钱如意要是就此吵闹起来,顿时就落了下风。可是,她自来就不是个能压得住性子的人,让她装成贤良淑德的样子,可是非常的难为她了。 她只能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咬牙切齿罢了:“你们家侯爷有心了。替我多谢他。” 二女闻言,都是微微一怔。只听那妹子常云容道:“侯爷吩咐,从此以后,我们姐妹唯娘子和陆大人之命是从。” 钱如意道:“难为你们还是大家闺秀。” 这话表面看上去像是好话,其实并不能细思。一个说‘你们家侯爷’显然是和那姐妹二人划清界限,告诉她们,你们想做陆子峰的小老婆,我是不认的。 另一个说‘从此唯娘子和陆大人命是从’,意思是,我们姐妹来了,就是这个家里的人。 那个又说‘难为你们还是大家闺秀’。意思更明显了,你们还是县太爷家的千金小姐呢,真不要脸。 这两下里,如果让钱如意选,她真的宁可选小七招来的那两个妖精,大家明白的骂街还痛快一些。 那姐妹二人要是傻,也混不到北定候跟前去,哪里听不明白呢。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她们是北定候送来的,钱如意一天在家里坐着,任凭她们是县令家的小姐,还是知府家的千金,都越不过这个乡下女子去。就算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心,明面上也得拢着,不能露出来半分。 比如这会儿,钱如意不让她们起来,她们就得跪在冰凉坚硬的地上,动弹不得。 说实话,钱如意倒并不是真的有意磋磨她们。实在是她心里气闷的很,不想说话。 一旁的赵大妹见状,向那姐妹二人道:“二位姑娘起来吧。你们来的仓促,家里也未曾准备。你们且在奶奶这里站一站,奴婢去收拾间屋子来,姑娘们好歇息。” 那姐妹二人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才携着手站了起来,见上首那玲珑短小的女子,闭口不语,她们初来乍到的,也不敢多言,只是在一旁站了。 赵大妹正要出去,常云裳忽然道:“嫂子留步。” 赵大妹虽然未曾嫁过人,但早已不知几经沧海,故而做妇人打扮。常云裳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见她在钱如意身边伺候,所以唤她一声嫂子也没错。 赵大妹顿住脚步,问道:“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我姐妹还有一些行李,随后送到。还要麻烦嫂子,着人帮忙给搬一下。” 赵大妹看了钱如意一眼,见她依旧闭着嘴不说话,知道她心里那股子气性还没下去。于是,赵大妹也不问她了,自己点了点头向常云裳道:“奴婢记得了。” 钱如意实在不愿意看见这两个女子,见赵大妹要出去了,于是唤住她:“你顺便将这二位小姐一并带着,她们的随身行李,还是要自己看着才好,免得出了差池。” 赵大妹福身道:“是。”便引着两个女子出门。 经略司衙门的原身是武侯修养生息的府邸,为了不暴露行踪,所以修建的并不十分宏伟。卫善派陆子峰打前锋,一文钱没给的。 陆子峰万般无奈才将自己的旧宅做了衙门。在原有民宅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才有了今日的经略司衙门。 而且,这个修补的过程,靠陆子峰和钱如意两口子的人情支持。钱家又是极为普通的庄户人家,又能将这经略司修建多好呢?只是够结实,够住就行了。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因为,下一刻那两个女子口中所谓的行李送到。二十口樟木大箱子,绑着红花,系着绿绸缎子。后头陆陆续续还有妆台,柜子,桌椅板凳脸盆架子,乃至一对同样系着红花的马桶。足足摆了这个不大的跨院一院子。将这整个院子都衬得瞬间失了颜色。金山县富裕人家嫁女,能有这样排场的都屈指可数。这两个女子可只是北定候送来给陆子峰的妾。 钱如意在屋里生闷气,没看到。外头的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两个三个,都被这排场给震懵了。饶是王氏,自以为见过世面的,都被惊的走路颤颤,进到屋子里的时候,整个人的神魂都仿佛还飞在天外。 钱如意不解:“怎么了?” 王氏这才一口气吐出,回了魂儿:“我的天呐,我活了半辈子,今儿才算开眼。那侯爷家就是不一样,送别人两个大活人,还带那么多东西。我敢说,咱们整个金山县,就算大嫁闺女的,都没有这些排场大。” 钱如意断眉一挑:“什么东西?” 王氏道:“你去看看。” 钱如意起身,正要出去,却又忽然收住脚步,坐了回去:“你糊涂了,又不是我的东西,我看什么看?” 王氏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和谁是一伙儿的,顿时忧愁起来:“人说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那俩来者不善啊。” 钱如意心里只是气恼:“我的亲舅妈,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王氏连忙去捂她的嘴:“我就是个奴才秧子,你这样说话是要折我的寿的。” 钱如意没好气道:“你只管在这里眼馋别人的东西,如何不自己走回家去?我舅舅如今官复原职,也是正儿八经的县太老爷,将来何愁不能给你赚来这些个?你在这里挤兑我做什么?” 王氏一把将她搂住:“我告诉你,你再别想生心把我赶走。我这辈子,就是赖也赖定你了。我哪里也不去。” 钱如意赌气道:“我可没有那些好东西来孝敬你。” 王氏顿时又笑了:“我就是顺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有件事,我须得和你先说清楚了。不是我自己不尊重,看见那些东西就红了眼,因此张狂起来。而是,二太太有心抬举我。她老人家拿我当个人看了。我就是奴才秧子,少不得也得高看自己几分。如若不然,我折的不光是二太太的脸面,还是大爷的脸面,更是你的脸面。” 王氏这话说的,其实考虑的很是周到。 她原先是葛世文的妾不假,可后来因为她在家里日日搅闹。葛世文不耐烦她了,就给她送回娘家了。也就是说,和葛世文没有关系了。原本妾就是奴才,被送回娘家的妾,身份更高不到哪里去。 后来,她要报恩,跟着钱如意以奴仆自称,这也是使得的。 关键,二太太现在有心叫她回去。 这个世界讲究女子从一而终,一日为夫,终生为夫。别说是个妾,就算是被休弃了的妻,夫家要是想重新叫回去,也很正常。何况,二太太的意思,不光是要把王氏接回去,还要将她扶正了做正妻的。这份体面,可是非同一般了。就冲这一点,王氏就算不离开陆家,也是不好再以奴仆自居了。毕竟,葛世文可是钱如意的舅舅。哪有舅妈给外甥女儿当奴才的道理? 钱如意道:“我自生我的气,哪里又说你了?” 王氏笑道:“你说不说,我都得先和你讲明了。省得你心里不痛快起来,看我也成敌人。我是奴才也好,不是奴才也罢,总归心是向着你的。” 245、没忍住 () 钱如意道:“你要真向着我,就不要吵我,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心里现在乱得很。” 王氏道:“我原本还想和你说那两个妖精的事情呢。你要是不听,我就不说了。” “那个红红绿绿的?” 王氏点头,还没有开口就又笑了起来:“你是没见,那两个看见了七爷,立马就跟蜜蜂看见了蜜蜂屎一样,扑过去,又是搂,又是抱,又是哭,又是笑的。那满大街那么多人呢?可是让人好生的笑话。不是我说,你七哥的眼光不行,比起你家陆大人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 钱如意顿时担忧起来:“那七嫂呢?她有没有怎么样?” 王氏有些无奈:“她那个性子,你猜也能猜得到啊。听见七爷回来了,她自己先吓得钻墙角不敢出来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灶房里钻着呢。” 钱如意道:“那你快去看着她吧。回头别再让她吃了亏。我这里没事。” 王氏望着她:“真没事?” 钱如意点头:“没事。我自己生一会儿闷气也就好了。” 王氏道:“那我就先去了。”说完顿了顿:“对了,我给你蒸的如意糕好了,一会儿我让小丫头子给你送来。你热热的吃,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才有力气对付那外头的。” 钱如意点头:“我知道了。” 王氏又道:“你得防备着些那姓赵的。戏子无情,表字无义。你看看她如今在外头蹦跶的多欢实,好像那两个是她老子娘一样。” 钱如意点头:“知道了。” 王氏这才走了。 钱如意直觉的头疼欲裂,于是又趴在了桌子上。 有小丫头进来,将蒸得热气腾腾的点心放在她面前,她也无心情去吃。 陆子峰回来,看见的就是钱如意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样子,顿时就吓个半死。几步走过来,伸手推了推她:“如意。” 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嗯?”抬起僵硬的脖子,发现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你回来了?” 陆子峰悬起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你吓死我了。怎么也不点灯的?”说着,自去将灯点上,这才发现她面前放着的,已经冷了的点心:“没吃饭?” 钱如意趴了半响,脑袋瓜子跟着脖子一起都僵硬起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子峰说了什么:“哦,七嫂还没来叫我,大约饭还 没有做好。” 陆子峰道:“那你好歹吃两块点心垫补一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么?” “哦,没事。” 钱如意迟钝的反应,令陆子峰忽然间无比的难受,他将钱如意拥在怀中,许久道:“莫若,这官咱们不做了吧。” 钱如意轻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里是咱们说不做就能不做的?” 陆子峰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来。又去考的什么功名。” “金珠岂可和黄土同语,白玉也并非顽石能够掩藏。当初你去科考,不也没有考中么?哪里就是那科考的错处了?你太过优秀,就像是那真金藏于黄土之中,总有藏不住的时候。要怪,只能怪这世道。不让人做好好的夫妻,总要从中生出事端来。” “是我羽翼未丰,德行尚浅,累你委屈,你倒劝慰起我来了。让我的心中越发的忐忑,就好像,你已经将我划分出咱这一家三口一般。” 钱如意叹息道:“莫说那个。你也累了。我去看看饭菜准备的怎么样了。”她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来到院子里,忽然看见院子里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四个小丫头并两个年长些的婆子。不用说,都是常云裳姐妹二人带来的。 钱如意走到灶房门口,唤了一声:“七嫂。”却并没有听见七嫂的声音。 她心里奇怪,走进去,一看,只见七嫂正坐在灶火前,望着黑漆漆的灶火发呆。孙氏拢着狗子,默默的站在一旁作陪。别说饭菜了,连火都没有生。 钱如意又唤了七嫂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话未出口泪先流:“如意,咱们两个可怎么办?莫若,咱们回村里去吧。” 钱如意看见她那软弱的样子,本就不舒服的心里,顿时就怒火往上冲:“为什么要回去?这是咱们的家,只有别人走的份儿,哪有咱们自己走了的道理?” 七嫂哭道:“你也看见那两个小狐狸精的猖狂样子,我和丫丫以后可怎么活?” “该怎么活,就怎么活。”钱如意看向孙氏:“天不早了,大家伙都还饿着呢。这就生起火来,先做饭吧。” “是哦。”七嫂似乎这时才想起,还没有做饭,说着就要起身。这一起,没有起来,一头向前栽去。幸亏那火塘里没有火,灶上的锅也是冷的。这才没有烫着。 孙氏和钱如意将她扶住,问道:“你怎么样了?” 七嫂摇头:“不知道,就是忽然眼前一黑,就站不住了。” 孙氏问道:“你这个月,身上来事了没有?” 七嫂睁大不满血丝,无神的眼睛:“我记不清了。” 孙氏道:“我的七奶奶,您怎么这么糊涂呢?不是奴婢说您,这几日我看着您的气色,有些不大对头。别是害喜了,自己还不知道。” “害……喜?”七嫂浑身一震。 钱如意见状,扶着她道:“我先扶你回屋歇着去。” 七嫂担忧道:“那饭怎么办?” “家里这么多人,难道连饭都还做不得?”钱如意不由分说,让孙氏和自己一起,扶着七嫂回屋去。 看见七嫂憔悴的样子,钱如意顿时又埋怨:“你啊,就是没有将我当自己人。知道我一向是马大哈,你不舒服就该早些告诉我。” 七嫂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偶尔头晕眼花,眼前发黑。过了那一阵儿也就好了。我就没有放在心上。” 钱如意将她安置好,嘱咐孙氏在屋里看着。 七嫂仍旧放不下她那一摊子的活计:“那么多的活儿,你怎么能干得来呢?我没事,你让孙嫂子去帮你吧。” 钱如意回头,冷声道:“你就好生养着,别的事一概别管。我自会安排。不要总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不然,被人踩在脖子上拉屎,有得你哭。” 七嫂顿时就闷口不言了。 钱如意知道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了。小七外头招来的那俩妖精,就是七嫂心头的一根刺。这个时候,她不该提。可她心里憋着一窝子的火,又不擅于隐藏情绪的,一个不留神就说了出来。 这时站在院子里,只见家里原来的四个小丫头子,这会儿都跟乡巴佬一样,挤在厢房的门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也不见赵大妹的影子。 钱如意想起王氏让她提防赵大妹这件事来,心里顿时更加的恼火,几乎是吼道:“大妹,你在哪里?” 赵大妹这会儿,正在厢房里帮忙安置东西。那两姐妹带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厢房太窄,无论如何放不下。可是,也没有让一个没过明路的妾,占正房的道理。因此,赵大妹就在那里看着。 那姐妹两个带来的人,可不止院子里的四个丫头,两个婆子,屋里还有俩大丫头呢。 赵大妹听见钱如意的话,从厢房里出来:“奶奶什么吩咐?” 钱如意道:“爷们儿从外头都回来了,家里清锅冷灶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赵大妹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吩咐那四个挤在一处,将那两个妾当景儿看的小丫头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烧火做饭?” 赵大妹在家里一向不招人待见。因此,那小丫头也不怕她,转头道:“你算什么?凭什么使唤我们?” 钱如意二话没说,走上前去,劈手就是一巴掌。她再没力气,这一巴掌也是用力力气打的,顿时就将那小丫头打懵了。捂着脸就要哭。 赵大妹见状,喝道:“来的时候,你们的娘都没有教你们规矩么?” 那丫头闻言,这才硬生生止住了眼泪。丫头不算人,在主人家是不许动不动流泪的。只不过钱如意一向不管事,七嫂比较随和,将这些个小丫头们都给纵的忘了本分。 就连钱如意这会儿打人,也不是为了立威,多半的愿意是因为心里生气。气那丫头里外不分,当着敌人的面,下自己家人的脸面。 话说,这还是钱如意第一次打人。她自幼不少往家里惹事,可一次都没有轮到她亲自动手过。这一巴掌打出去,她的半边身子其实都在颤抖。她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这样。 那四个小丫头乖乖的跟着赵大妹去灶下做饭去了。 院子里,那姐妹二人带来的丫头婆子,都诧异的看着她,在那诧异之下,明显的鄙夷。 钱如意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确实挺掉价的,但是她实在忍不住了。要是不发泄一下,会把自己憋疯。她现在,甚至一刻都不想再这个院子待着。于是,她真的举步走了出去。 赵丰收在小门外头,傍着围墙,搭建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平日里他就住在那里头。除非有事,要不然从不踏足院内。钱如意平常 不怎么出门,所以,两个人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见面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钱如意在黑夜里自己走出来,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赵丰收诧异的看向她,但瞬间,似乎明白了钱如意的处境,垂下头没有说什么。 钱如意也并不指望他能说什么,这人自幼就是个闷葫芦。 只不过,这个时候,有人陪在身边,远比自己一个人要好的多。 钱如意就那样在门外站了许久,赵丰收则默默的缩在他的小屋里,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和钱如意搭话。 “如意,你怎么在这儿站着?”王氏提着一个灯笼,穿过稀疏的林子走了过来。 钱如意不答反问:“黑灯瞎火的,你去那边做什么?” 王氏道:“还能做什么?小七将那两个妖精安置在了那边。那两个妖精托大的很,竟然还想住进上房里。” 钱如意道:“你还说是我舅妈。七嫂倒是你亲外甥女儿了。” 王氏道:“这个醋你也要吃,以后可有得你吃。”说着拉着钱如意回院子里。 这时,赵大妹已经带着那些小丫头在灶下做饭了。 那些个丫头,连赵大妹在内,哪一个是会做饭的人呐。生的煮成熟的,毒不死人就算不错了。 饭菜上桌的时候,钱如意还罢了,反正她没什么胃口。陆子峰也没什么,他和钱如意在一起,早就练成只要没毒就能下咽得本事。余下的那些人,连王氏在内,看见那饭菜,脸都绿了。 钱如意只扒拉了两口,应应景儿就回屋去了。陆子峰紧跟着也回去了。七嫂在屋里歇着。孙氏陪着她。一共就这几个主人,都不在,扔下一屋子的人,脸色比刚才看见那饭菜还要精彩。 钱如意回到屋里就合衣睡下,陆子峰回来看见了,也跟着她合衣躺下。夫妻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躺了一会儿各自睡着了。等到天亮的时候,钱如意难得的早醒,才发现自己依偎在陆子峰的怀里。 “醒了?”陆子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钱如意才发现他早就醒了,于是问道:“你怎么醒这么早?” 陆子峰道:“习惯了。” 钱如意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我有些发愁。家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子峰道:“我有个主意,你要是实在不想搭理她们,就给她们找些事情做。免得她们闲了生事,你还要麻烦。” 钱如意道:“她们一看就是千金小姐出身,又能做些什么?” “又心软了吧?不管她们是什么样的出身,进了这个家门,我都得听你的,何况她们。要是她们因此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不正好么?” 钱如意扶额:“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就不能想这个,一想就头疼。” 陆子峰心疼道:“开心一些。等我空了,好好陪陪你。”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七嫂似乎又有身孕了。” “那是好事啊。不管男女,生下来都好和丫丫做伴儿。” 钱如意半支起身子,看着陆子峰:“你都不着急的么?丫丫有人做伴儿,笨笨呢?” “笨笨有丫丫做伴儿。” 钱如意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肚子,也太不争气了些。七哥才回来,七嫂就有了。我们生了笨都几年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246、管好你自己吧 () 陆子峰道:“缘分没到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这个?” “什么好好的。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好。男人的心,海底的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呢。我不趁着年轻,多生两个,等将来给我养老,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陆子峰目光一闪:“你原来想的是这个?你等着,我今儿早些回来。” 钱如意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一脚踹在陆子峰的小腿上:“你个流氓。” 陆子峰凑在她耳边:“我想你了。”这个‘想’显然是别有用意的。 钱如意推他:“滚滚滚……” 陆子峰起身:“你倒是给我找件衣服换换,你闻闻,都馊了。亏得你昨晚一整夜的还搂着抱着,也不怕呛着自己。” 钱如意这才注意到陆子峰果然一身的汗腥味儿,顿时皱眉:“你这些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就和行猎的周正遇到了一起?” 陆子峰道:“再别提。我又不是傻子,知道北定候不喜欢我,我还往他面前跑。谁知道怎么得,就和他遇个对头。” 钱如意道:“能不能他是故意要和你来个偶遇的?” 陆子峰一怔:“故意?就为了给我送两个女人添堵?” “这不是好事么?怎么就成添堵了?男人不都喜欢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么?” 陆子峰沉默了片刻:“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 钱如意知道他说的是葛世文:“二太太想让王氏回去。” 陆子峰道:“回去自然是好的。她这样在咱们这里,家不成家,业不成业的。年轻的时候还好,要是老了所靠何人?” 钱如意顿时冷笑:“难道我们女人,离了男人就都要不得善终么?” 陆子峰摇头:“不独女人这样。男人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赵大妹的声音:“里头还没起。” 钱如意顿时就捂住了脑袋:“头疼。” 陆子峰歉意道:“让你受累了。”不过,下一刻就话锋一转:“谁让你是我媳妇呢?我的事,你不管又让哪个去管?” 钱如意瞪眼:“陆子峰,你能不能有点儿良心。我嫁给你,就是用来给你挡烂桃花的?” 陆子峰一边换衣服,一边道:“你这个比喻恰到好处。你自己不也处处桃花开么?” “男人能和女人一样吗?女人多傻,原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们男人呢?樊素口,小蛮腰,铜雀春深锁二乔。你拿什么和我比?” 陆子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座中多少痴儿女中的一个?” “你喜欢的是如言。” “你还喜欢周正呢。” 钱如意忽然发现,俩人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似乎俩人每次说话,都能说着说着绕到这个上头来。这个话题说久了,仔细想起来,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于是,钱如意选择了恹恹的闭口。 陆子峰换好了衣服:“等着我,我今儿一准儿早回来。” 钱如意趴在被窝里,哼了一声。 陆子峰走去开门,只见赵大妹站在门口。听见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来:“大人,常姑娘煮了燕窝粥。” 陆子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春寒料峭中,两个端庄美丽的女子,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看见陆子峰,双双向他福身行礼。那仪态万方的姿态,是钱如意从来没有过的。这也难怪。钱如意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又没什么机会正儿八经的向谁行个礼什么的。 陆子峰随口道:“这样冷的天,以后不用这样辛苦了。” 却听屋里钱如意的声音传来:“做都做了,你好歹吃两口。人家一早辛苦煮的,又难为想着你给你送到门口,哪有就走的道理?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不能容人。” 陆子峰转头,屋内光线暗,钱如意整个人隐在朦胧的阴影中,他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只是一瞬间,钱如意就距离他好远。 钱如意看陆子峰,却是看的清楚,见他的神色晦暗的样子,于是道:“正好我也不会煮,七嫂身体又有恙。有人做了就是好的。哪里就有那么多的东想,西想的?难不成,人家还给你下药不成?” 惊得那二姐妹,连忙就要跪地告罪。 赵大妹拦着:“奶奶也就随口一说,你们这样可就开不起玩笑了。倒让人觉得你们真的心虚一般。”搞的那姐妹二人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陆子峰急着去上差,因此随便拿了一盅燕窝来,倒进嘴里。而后将炖盅放回托盘上:“多谢。”转身走了。 这跨院到主院,中间就俩门,中间一个不大的四面高墙,仿佛缩小版瓮城一样的院子。所以,陆子峰去上差,连人都不用使唤,自己溜达着就去了。 陆子峰就这么溜达着走了。钱如意这会儿还在被窝里。院子里空留下两个美丽的女子,端着个托盘,领着俩小丫头子傻站着。估计这俩人,此刻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抬头问苍天,我是谁?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 话说,陆子峰走后,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的钱如意,破天荒的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家里人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早睡晚起的作息模式,都见怪不怪了。那初来乍到的可就不太好过了。 要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家里进了新人,总该有个章程的,就算不像娶正妻那样,张灯结彩。也总得意思一下,最起码定个主次尊卑,有了规矩可依啊。 到了钱如意这里,完颠覆了这一传统。她想起这件事就头疼,索性来了个不闻不问。当那院子里忽然冒出来的一堆人是空气。她这个态度,别个自然也是这个态度。常云裳姐妹两个也是到了血霉,遇见钱如意这样的一个主母。 就算你憋了一肚子的雄心壮志,想在后宅之中建功立业,也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去。根本没人接招啊。 钱如意一觉睡醒,才觉得脑袋轻松了许多。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了。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她才坐起身,就见王氏从一旁的桌子边转过头来:“醒了?” 钱如意想起来,王氏原本说今日要去帮二太太挑人的,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王氏笑道:“我都回来了。” 钱如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起的晚了。 王氏问道:“你今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钱如意顿住穿鞋的动作:“如今家里不比以前了,哪里能一直让你给我开小灶。” “这话说的可是好笑。这是咱们自己的家,咱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再说,我给开小灶,我乐意。” 钱如意问道:“七嫂怎么样了?” 王氏笑道:“那个糊涂蛋,自己都有了身子快俩月了,竟然都不知道。亏她还生养过一个呢。”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神色黯淡了下去。 钱如意知道,她大约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正要想话来劝慰她,却见王氏已经收拾起了黯淡的神色,依旧阳光明媚,满脸笑容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饭。等吃了饭,我还有事情和你说。”她说完,就一径的走了。 这时,赵大妹走了进来。将手里的脸盆放下。不用说脸盆里是给钱如意洗涮的热水了。 钱如意有些过意不去:“我自己来就好。” 赵大妹道:“你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一塌糊涂。只好我们跟着你的人,自己警醒着些。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什么世面没见过的?自然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钱如意翻个白眼儿:“往日让你说话,你都难得开口。今日我还没有说什么呢,你倒一堆话等着我。” 赵大妹道:“你糊涂起来,我自然就话多。” 钱如意洗漱了,一边梳头,一边仍旧让心不下七嫂:“七嫂那边怎么样了?七哥有没有给她气受?” 赵大妹瘪嘴道:“快别提了。七爷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来,到那边去了。” 钱如意顿时就起了一股子气:“七哥也太不像话了。这不是纵着那俩妖精,踩踏七嫂吗?” 赵大妹道:“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家里人多了。七爷虽说是你的亲哥哥,可也是个大男人。大家总是在一个院子里起居,到底有些不像话了。” 钱如意道:“我才不管那些。这是我家,自来就是这样。” 赵大妹便不再说话。 钱如意几乎没有梳过什么复杂的发式,没嫁人的时候,两条大辫子。嫁了人之后更简单,就一个圆髻。所以,三两下就束好了。 正好王氏也端了饭菜来,黄橙橙一碗蒸鸡蛋,上头洒着细碎的小葱沫子,滴了几滴香油。看着翠绿嫩黄,闻着香味扑鼻。只不过,钱如意不爱这个,就有些恹恹的。扒拉了两口道:“我去看看七嫂。” 王氏道:“我陪着你去。正好到了午间吃饭的时候了,到了那屋里,说不定人多了你还能多吃两口。” 钱如意闻言,又将吃剩下的蒸蛋拿过来,一口气吃完了。 王氏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她。钱如意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孩子。舅妈这是干什么。” 王氏道:“我在想,你爷爷、奶奶当真是了不起的很。难为她们怎么把你这样一个难伺候的孩子养大的。” 钱如意闻言,顿时心头一股暖流涌动:“是啊。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才行。绝不能辜负他们二老对我的一片苦心。” 王氏笑道:“这才对。” 两人去了旁边七嫂的屋里,进去的时候,孙氏正在门口纳鞋底儿。见钱如意过来,便要起身。钱如意示意她不用动弹,自己走了进去。只见七嫂正在床上躺着垂泪。 钱如意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回头再让孩子看见。丫丫那孩子心细,别让她跟着担忧才对。” 七嫂抬袖将眼泪拭去:“如意,你哥真的好狠的心啊。我在这里受罪,他竟然连来看一眼都不来。” 钱如意道:“这是他的不对,我替他想你道歉。有我在,你只管把心放宽。一会儿我去找我哥,告诉他你又有了身孕的消息,他一定就来了。” 七嫂颓丧道:“你快别管我了。如今你自己都一大摊子事。你家那两个新来的,我也看见了,只怕比我家那两个妖精还要厉害些。你看看人家的嫁妆,咱们乡下女人,几辈子能攒下那么些个东西?光是在这个上头,你就矮了人家一头的。” 钱如意顿时就恼了起来:“七嫂,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矮她们一头了。别说她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就算将来要进门子,也得先给我磕过了头,奉过了茶,我点了头才行。” 七嫂道:“你气糊涂了吧?” 钱如意真是恨其不幸,怒其不争:“你才糊涂呢。我是陆子峰明媒正娶,正儿八经的老婆。那后头来的,就算是带着金山来的,见了我也得低头。我可不像你,自己糊涂,只会在这里哭啊哭的。” 七嫂见她恼了,连忙道:“我这不也是替你担心吗?” “你管好自己吧。”钱如意说着,起身就向外走。 七嫂急了:“你去干什么?” 钱如意气呼呼道:“去帮你教训狐狸精,把我哥找回来。” 王氏连忙跟着钱如意往外走,又吩咐孙氏好好照看七嫂。 钱如意从院子里走过。那姐妹二人带来的丫头和婆子,一个个傻愣愣的看着她,根本就没想起来还要行礼什么的。钱如意自然也不在乎,但是该呲哒她们的话,还是不会少的:“一个个跟木头桩子一样,见了人连叫一声都不会。也不知怎么学的规矩。” 那两个婆子倒还罢了,毕竟年长一些,经得住事。那小丫头子们就有些沉不住气儿。 正要吵闹的时候,被屋里一声低咳,喝止住了。 钱如意出了小门,穿过稀疏的树林,对面不远就是小七之前修建的宅院了。自从老贤王来了,把一家人整到经略司里去住之后,这个宅子就一直在外头租着。老贤王走的时候,跟着他过来的人家,也走了许多。这宅子就又空了下来。没想到,正好给那外头来的住了。 247、我想办法 () 原来,这宅子周围没有什么人家的。这两年土匪闹得厉害。因为这附近驻扎了经略司的兵马,相对来说比别处安一些。很多百姓都纷纷在这一带落户。起房盖屋。两年时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家。 钱如意一向很少出门的,所以穿过树林看见那边的景象,还诧异了一会儿。这才在一片民房之中,找到大家原来居住的房子。那 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小七,真的到了该分门立户的时候了。她们兄妹二人,都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彼此紧紧依靠的年纪了。这个发现令钱如意十分的难受。她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将胸中的难受稍稍冲淡了一些。 王氏不解道:“怎么了?” 钱如意摇头:“没事。”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姑娘了,很多事,很多经历和感受,真的只是放在心里就好。 钱如意走到那院子的门前,只见院门虚掩着。她伸手将门推开。那个胖婆娘看见了,走过来阴阳怪气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们的家门?” 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报昨日被关在门外之仇。 王氏赶上前去一步:“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你们的姑奶奶。你们七爷的亲妹妹。” 那胖娘们儿道:“你说是就是吗?” 王氏瞪眼就要和她吵。钱如意道:“莫要理她。”说着,一径就往里走。 那胖娘们儿,伸手想要阻拦。王氏劈手将她推开:“反了你个狗东西,谁你都敢碰?” 钱如意已经听见那厢房里有人声,径直走了过去,掀开门帘见里头的门关着,她伸手就给推开了。一股酒气夹杂着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差点儿没把钱如意给扑的闭过气去。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屋内杯盘狼藉。再一看,不宽的一张床上,叠罗汉一般睡着三个脑袋。顿时就把钱如意给气的,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碗就用力摔在了地上。 那床上酣睡的人一惊,从梦中醒来:“谁啊?” 钱如意二话没说,两手捉住桌子边儿,索性哗啦一声,将桌子给掀了个底儿朝天。杯子、碗盏,连同上头的残羹剩饭,稀里哗啦 摔了一地。偌大的声响,顿时就将床上还在五迷三道中癔症的三个人都给惊醒了。小七看清楚站在地上,横眉怒目的是钱如意,下意识的往被子底下一缩:“你疯了。” 钱如意怒道:“我就是疯了。”话音未落,冲过去伸手就揪住了他们身上盖的被子。 小七吓得慌忙抓住:“你个姑娘家家的,还知不知道害臊?” 钱如意是扯不过小七一个大男人的,但是她此刻气急了,一口吐沫就啐了小七满脸:“你还好意思问我害不害臊?你自己做的事猪狗不如,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害不害臊?你是没见过女人怎么地?我嫂子怀着身子,难受的起不来炕,你倒好,在这里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美呢是不是? 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这事儿办的也还算个人?” 小七其实早在看清楚,进屋的是钱如意的时候,就已经羞臊难当。只是当着女人的面,又被钱如意这一通得抢白,顿时就恼羞成怒起来,指着她道:“你给我出去,我一会儿和你算账。” 钱如意怒道:“你不和我算账,我都要和你算帐的。”说完,气冲冲的出了屋子。 外头,那胖婆娘还和王氏在纠缠呢。钱如意一肚子的冲天怒火没地方撒,捡起一个扫把,冲着那胖婆娘没头没脸就是一顿削。她没身力气,平常就算再气都轻易不会和人动手的。这个时候,实在是气的受不了了。 那胖婆娘顿时就鬼哭狼嚎起来:“七爷救命啊,打死人了啊。” 小七穿起衣服从屋里出来,看见这情景,走上前去,伸手将钱如意手中的扫把夺了,远远的丢开,吼道:“你想干什么?” 钱如意反问:“你想干什么?” 小七一怔,黑着脸道:“回家去,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钱如意几乎用尽身的力气叫道:“我也是姓钱的,什么就用不着我管了?你敢不敢和我回家里去,找大伯他们评评理去?” 小七喝道:“你别闹了行不行?你哥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你能给我留点儿脸面吗?就算你真的闹到家里去,你以为大伯他们不知道?” 钱如意气极反笑:“他们是知道你在外头有女人,可你敢让他们知道你在外头是这样鬼混的吗?” “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成了你哥在外头鬼混了呢?”那个绿什么绿的,不知何时从屋里钻出来,阴阳怪气的望着钱如意。 “滚……” “滚……”兄妹俩几乎异口同声,呵斥了那绿什么绿一声。 那绿姑娘顿时就委屈起来,向着小七一顿足,含嗔带怨唤了一声:“七爷……”那语调一波三折,听得钱如意都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旁的王氏看着这景儿,呼道:“我昨儿竟没有看出来。老七,你本事啊。这是整了俩窑姐儿回来给你老钱家光宗耀祖来了。” 那绿姑娘闻言,顿时变色:“你骂谁是窑姐儿?” 王氏冷笑一声:“骂的就是你。” 小七正在气头上,向王氏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兄妹讲话,轮得到你插嘴?” 王氏冷哼一声:“你到你舅舅面前说这话,要是他不大耳刮子抽你,我姓王的是丫头大闺女养的。” 那绿姑娘也是个没眼力价的,见小七给她撑腰,顿时嘚瑟的鼻孔都要朝天了,向王氏道:“只怕你不是大闺女养的,倒是表字养下的。” 王氏二话没说,上前两步,劈手就给了那丫头一耳刮子。她可不是没有四两力气的钱如意,这一巴掌打得可是不轻。顿时就将那绿姑娘的牙都打松动了,顺嘴流血。 那绿姑娘回过神来,顿时嚎叫起来:“你敢打我……”张牙舞爪向着王氏就冲了过去。 王氏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人物,想当年他跟在葛世文身边,住在陆家的时候,可是隔三差五都敢挑衅一下钱如意这个女主人的。虽然那时候并没有沾光,但足以说明,这女人内里野性张狂,非一般女人能有的。 这个女子,有口,有心还有手。吵架,玩心眼儿,打架那都不在话下。 那绿姑娘一副娇柔纤细的样子,仿佛弱柳扶风一般,哪里是王氏的对手呢? 只见王氏一把就给她撂翻在地上,一屁股蹲在她肚子上,挥起双手,噼里啪啦左右开弓,眨眼的功夫就扇了那绿姑娘十七八个耳光,早将一个小娇娘给打成了猪头一样。 那绿姑娘却不肯服输,一径的叫骂,又骂那胖娘们:“你是死得么……” 那胖娘们儿想要去帮架,钱如意向前一横,挡在了她的面前。就算给她是个胆子,这胖娘们儿也不敢真的动钱如意一根手指头的。 小七眼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被王氏虐,却又无可奈何。他是知道王氏之前的身份的,因此,还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无论如何不能去拉王氏一个年轻的妇人,更不能和她动手。不然,葛世文那边不好交代。 可他又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被虐,于是喝道:“王氏,你够了。” 王氏这个时候看自己打得那妖精也不轻了,于是借机站了起来,向着小七冷笑一声:“好叫七爷知道,我这可是为了大家的脸面好看。你的家教委实的不上台面。由此看来,你在京里整的那个,也不怎么回事。” 小七道:“你又知道什么?” 王氏反问:“你说我不知道?看看你现在整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还不都是你那外头的整来的?你什么时候见你媳妇,往家里给 你整这些个妖精进来了?” 小七沉声道:“她一个乡下娘们,又知道什么?” 王氏冷笑:“你还是乡下娘们生的呢。” 小七待要发怒,又忌惮葛世文。因此摆手道:“我不和你们这个妇人一般见识。”因此抬脚要走。 钱如意问道:“你不去看看七嫂吗?” 小七转头:“她让你来的是不是?” 钱如意盯着他,目中神色渐冷:“七哥,你变了。” 小七却像忽然间在无所是从中,找到了眼前这乱七八糟的场面的罪魁祸,更加大声吼道:“是她让你来的是不是?” 钱如意盯着他道:“你心里清楚。七哥,我看不起你。你不但薄情寡义,你还是个懦夫。”这一刻,她真的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哥哥,失望至极。 小七挥起手来:“你再胡说八道,我打你信不信?” 钱如意瞪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小七也将眼睛瞪起来。 兄妹二人仿佛比赛谁将眼睛瞪的更大一般。 许久,小七见钱如意并没有气馁的意思,他将手一扬,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垂落在身前,转身道:“懒得和你一般见识。”说完,抬脚便走。 “爷……”一直没露面的红姑娘从屋里追出来。 小七头也没回的走了。 那红姑娘转头看向钱如意,似乎猛然间醒悟过来什么似的,紧走几步向着她福身行礼:“奴婢小红,见过姑奶奶。” 钱如意这时,只觉得多看这里的人一眼,都得回去洗洗眼睛。因此,眼皮都没眨一下,向王氏道:“咱们回。” 两人出了院门,一直走过那树林。王氏才心有余悸道:“刚刚咱们是不是闹的太过了。以后你七哥要是因此嫉恨你七嫂,那可怎么办?” 钱如意道:“你是个明白人,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七哥现在已经被女色迷了心窍,就怕原本对我七嫂那一点儿真心,都要烂了。 就算咱们不闹,他也未必就记得七嫂的好。” 王氏道:“如今这样,咱们回去要怎么向你七嫂交代?” 钱如意沉吟道:“先不说。” 王氏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打那小妖精了。实在是看她那猖狂的样子,我一时没忍住。” 钱如意道:“打便打了吧。我要是有你的力气,也早打她了。”她站在那稀疏的树林边缘,抬眼看着经略司的围墙,一股无法言说的厌恶从心头升起:“我真的想带着孩子回乡下去。” 王氏这才想起,钱如意这会儿比七嫂的处境只好那么一点点。小七是个不通礼教的乡下汉子,做事凭心意,连一点儿脸面都不给自己的原配正妻留。陆子峰比小七强那么一点点,还知道和钱如意说,给她留面子,如此而已。 可是说到底,对于原配妻子来说,那伤害都是一样深刻痛苦的。 王氏看着钱如意,忽然叹息了一声:“我原本恨极了郑氏,如今看见你和你七嫂的处境,竟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做的事情,当真是可恶至极。这时,竟然还有些同情起那郑氏几分了。” 钱如意意外的看向她,许久微微一笑:“你能放下仇恨,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解脱呢?” 王氏点头。 钱如意将目光放远:“你说,这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堂地府?” 王氏无比肯定的点头:“有的。” 钱如意道:“我想修一座阎王殿。” “……”王氏无语,这件事,钱如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钱如意接着道:“倘若世间真有六道轮回,天堂地府,那人们再想要为所欲为的时候,大约会有所克制吧。” 王氏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善心。可是,盖什么庙不好,为什么非要建一座阎王殿呢?” 钱如意忽然一笑,却无奈又苍白:“佛法慈悲不还有四大金刚护法吗?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总要有恶报才对。” 王氏见说不动她,转而忧愁道:“可银子哪里来呢?” 钱如意道:“我想办法。” 王氏发愁道:“就陆先生那几两俸禄银子,眼下家里这么多人,紧紧巴巴不拉饥荒就不错了。你又不会变钱,能有什么办法?” 钱如意道:“你别管,明日陪我去城里转转。” 王氏点头:“这个不难。总归你去那里,我跟去那里。” 翌日,钱如意就和王氏两个出现在金山县街头。 去岁,因为匪患。刚刚休养生息几年的百姓们,再次遭遇巨大的打击。许多家庭因此流离失所。金山县街头的乞丐,几乎一夜之间就增添了许多。就算陆子峰和葛世文绞尽脑汁,呕心沥血。这种事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解决得了的。连带着,县里做牙婆的家里,生意都比往年好。 248、穷 () 钱如意要去的,就是县里的牙婆家里。 她以前是十分逆反买卖人口这种事,可是经历的多了,不知不觉也麻木了起来。 王氏自幼在金山县城长大的,对这里十分的熟悉,因此钱如意才让她一起来。钱如意买了两个长相平常,但是口齿伶俐的男孩子。王氏还以为她是给笨笨买来做伴儿的。毕竟笨笨现在大了,在私塾里读书,一天天独来独往的,到底是孤单了些。 钱如意却并没有让这俩娃给笨笨做伴儿,而是收俩娃为徒,一个取名金德禄,一个取名金德篆。教他们说书。她虽然对于这种买卖人口的事,无可奈何。但终是无法将活生生的人当成个物件。王氏这才明白,原来钱如意是打的这个主意。 她自己要去抛头露面说书,那肯定是不行的。别说她现在是经略使太太的身份,就算是之前做姑娘的时候,家里也不会允许她抛头露面做这个的。 但是,她不做,不代表她不能教人做啊。 可转而,王氏又替钱如意发愁起来:“你这样做,要什么时候才能赚够建阎王殿的钱?” 钱如意也不知道:“总之,咱们做着就比不做要有希望。”其实,她最想说的是,这个家她现在一会儿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钱如意自己忙得不亦乐乎,自然就顾不得管家里那常云裳、常云容两姐妹。那两个小女子,一开始还是挺能沉不住气的。不过,钱如意整天不知道干什么,进进出出的。陆子峰一大早就走,有时候三五天不会来。这俩姐妹想见也见不着。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姐妹原来的身份可要比钱如意这个乡下女人要高贵的多。如今到了这里,要在这个乡下女人面前低头不说,那女人还不知好歹,一连半个月都不提两个人和陆子峰的事。那她们在这里待着,算怎么回事呢? “奶奶,吴嫂子求见。” 这天,钱如意才刚起来,赵大妹就从外头捧着脸盆进来。 钱如意的身体自来的孱弱,一向比别人睡的时间长,因此,早上想堵她那是非常容易的。 吴嫂子是常云裳的奶妈子,那个妹妹常云容跟前还有一个奶妈子,姓刘。而且,这姐妹俩除了带来了两个老妈子,四个小丫头子,还带着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一个叫春花,一个叫秋月。年纪和那姐妹二人相当,而且都生的也不错。 就这些人,都快赶上钱如意之前的一大家子了。 钱如意听见那边的人,就脑壳疼。她扶着额头:“有事吗?” 赵大妹道:“还能是什么事?她们一直这样被晾着,沉不住气了呗。” 钱如意摆手:“打发走了,就说我没时间。” 赵大妹道:“这件事,你迟早都要面对的。我已经帮你挡了好几回了,这是瞅准了机会,特意来堵你的。” 钱如意两手捂头:“这个该死的周正,没事找事。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整不明白,却还有心情俩管旁人家里得闲事。可见是吃饱了撑得。” 赵大妹连忙冲她摆手:“快别说了,再被人听见。” 钱如意道:“我就说了,别人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就算是这会儿周正站在我面前,我也照样是这话。”她坐在那里想了想:“去叫王氏来。” 赵大妹点了点头去了。一会儿的功夫,王氏就从外头走了进来。不等钱如意开口,就像外头努了努嘴道:“那屋的,在外头堵你呢。” 钱如意不耐烦道:“我知道。” 王氏道:“你叫我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想我再替你打一架去?这种办法,对那屋的是没用的。” 钱如意摆手:“不是。你对县里比较熟悉,咱们县里有没有会弹琴唱戏的女孩儿?要长得漂亮的。” 王氏一怔,看向她:“你想开了,要给自己准备几个人来和那屋的打对台?” 钱如意摇头:“不是。我是找来送给周正的。他不让我舒坦,我自然也不能让他好过了。” 王氏一愣:“啊?” 钱如意问道:“到底有没有啊?” 王氏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呢:“如意啊,你说的是真的?你可要想好了,北定候可不是寻常人物,那可是咱们关内的大救星。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匹配得上他老人家呢?” “噗……”钱如意没忍住,顿时失笑:“周正要是听见你叫他老人家,只怕要被气死。” 王氏吓得连忙捂嘴:“瞧我这张破嘴。越发的没遮拦起来。” 钱如意道:“你去,你快去打听。打听到了咱们再计议。你就当是替关内的老百姓关心北定候了。他如今而立之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世子。他的王妃又是上了年纪的,再想生育也不大可能。咱们多送他几个,好让他们老周家多多的开枝散叶。” 王氏的眼睛亮起来:“你要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只是……”她看向钱如意:“北定候那样大的官儿,真的只有一个儿子?” 钱如意点头:“这还能错么?我和玉颜是好朋友,她可是北定候的儿媳妇。那北定候家里的事,我还能不知道?” “北定候才四十多岁,怎么他的王妃就老了呢?” 钱如意道:“他的王妃是童养媳来着。嫁给北定候的时候,北定候才三岁,他的王妃就已经二十岁了。” 王氏惊叹道:“哎呀,原来这侯爷家的事,和咱们老百姓家里的事也差不多。我还以为,就咱们穷乡僻壤的,才会怕儿子将来说不上媳妇,早早的卖个童养媳放在家里呢。” 钱如意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懒得和她解释。因此,催促道:“你空了就快去。” 王氏点头:“我定然把这件事给办好了。” 钱如意转念又嘱咐道:“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都是内宅里女人们计较的。你可不要说是我师兄的意思。反正就是咱们女人们私下里计较的一片好心就行了。要是打着陆师兄的名头,只怕要被人捉了把柄去。让朝廷里那些言官们有话说。” 王氏不解:“咱们本来就是一片好心,那些言官又能说些什么?” 钱如意道:“你不懂。女人们做这件事,那叫顺理成章。男人们要是把心意花在这个上头,那就成了骄奢淫逸了。于名声一千一万个不利的。你可千万要记住。也就咱们自己家人,我才放心。不然这件事托付给别人去做,我还不放心呢。” 王氏跟过葛世文,因此多少知道些风评对官员的重要性,因此顿时就紧张起来:“原来这其中的弯弯绕是这么算的。”不过,片刻她也就自我通透起来:“说也是。寻常里做媒的,也多半是女人们穿针引线的多。如今换成了侯爷家的事,我竟然就糊涂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保管给你办好了。” 钱如意道:“不是给我办好了,是给咱们大家办好了。那北定候可不是咱们家的北定候,是关内一大家伙的北定候。” 王氏道:“你这样说,我心里就更有底儿了。你等好儿吧。”她说完,就向外去了。 赵大妹指了指外头。 钱如意才刚刚不疼了脑袋,又疼了,咬牙道:“让她进来吧。” 那吴婆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就等着这句话了。因此,也不等赵大妹去叫她,自己就走了进来,望着钱如意就请安:“老奴吴氏,给娘子请安。” 钱如意睁大眼睛装糊涂:“你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 吴婆子道:“是这样。您看咱们姑娘到家也有些日子了。您看,是不是也该定个日子,给娘子您奉茶啊。毕竟,大家一个院儿里住着,有个名分大家走动也方便些是不是?” 钱如意从赵大妹手中接过热水来,喝了一口。别看她表面平静的很,跟在计较这件事似的。其实内心里她什么都没想,就觉得头疼了。 吴婆子看她怔怔的只管出神,实在等不及唤了她一声:“娘子……” 钱如意抬起眼皮:“你别催啊。我这不是在计算日子吗?我师兄整日忙的不见人影。我都抓不住他的。这个大家日日都见到了,也不是我说谎,故意找借口。我总算一算,看他什么时候休沐。” 吴婆子躬身道:“陆大人公务繁忙,奴才们都有眼睛看着呢。日常里咱们也多承蒙娘子的照拂,咱们嘴上不说,心里感激不尽的。也正是如此,所以娘子也别怪姑娘们沉不住气,自己不知道尊重,巴巴的来问娘子日子。实在是咱们看着娘子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实在辛苦。等姑娘们有了名分,也好替娘子分担、分担。” 钱如意道:“你也来家里有些日子了,须知我不是那多心多意的人。女人嫁人那人,那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言语并不是轻视谁,却正是重视着你们姑娘呢。不肯潦草的委屈了她们。要是学那没规没矩的,就让你们姑娘伺候了我师兄去,也只是她们自己不好看,于我却是没什么大碍的。” 吴婆子闻言,连连点头哈腰:“娘子说的对。是咱们考虑不周。” 钱如意道:“这么着吧。我师兄的时间实在不好掌握,等我回头问过他的意思。抓紧的让他空出个时候来,咱们再商量。成婚入洞房,不是别的什么事情,我能干的代劳了也就罢了。这种事,我就是有心,也没那本事是不是?” 吴婆子张口结舌:“这倒是。” 钱如意摆手:“你有事忙去吧。我就不留茶了。”事实上,也根本没人要给吴婆子倒茶的意思。钱如意这里,她自己想喝茶还得自己倒呢。 吴婆子只好告退出去。 钱如意见她走了,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赵大妹低笑一声:“早就知道你嘴巴厉害,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钱如意翻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和人斗嘴?你听听她那话说的,有了名分好帮我?我有什么要她们帮的?真要有心,她们走了多好,我还清净些。” 赵大妹问道:“你今天还出去吗?” 钱如意点头:“如今家里人多起来,再住在这里也不方便。”她没说的是,最主要她不想看见小七。 那天小七走了之后,第二天是来看了看七嫂,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但是,现在的状况是。家里来了俩大姑娘,小七一个大男人不好进进出出,正好给他找到借口,天天宿在那俩妖精那里。 钱如意又不能说让七嫂回自己家里去住的话,好像她要赶人一样。因此,她就萌生出要整个房子的念头来。 地方她都想好了。就在县衙前头不远处。 那里原来是郑学监的家。后来不是出了事情了么,被一把火烧了。钱如意就想在那里建个房子来居住。经略司这边,现在人很多。钱如意不大喜欢。 还有一点就是,那片被火烧了房屋,在世人眼里看来,属于不吉利的地方。因为,那里不光被火烧了,还从井里打捞出了死人。 钱如意为什么不在乎呢?她穷。 正是因为这里晦气,别人都不要,因此低价就十分的便宜。钱如意都打听好了。像经略司附近,原先一文不值的地方,现在都炒到几十上百两银子一个宅基地了。县衙前头这片,同样的价钱能买下所有被火烧毁的地方。 她没钱,还想整个大一些的地方。关键是,还不能太热闹了,也不能太偏避了。太热闹了,钱如意嫌吵,太偏避了,她这副小身板,金山县又才闹过匪患没多久的,她害怕。 寻遍金山县周边,顶数县衙前头这块地最合适。 钱如意今天准备去找葛世文,拿买地的文书。 葛世文虽然不是钱如意的外婆生的,可也是钱如意的舅舅。有关系自然好办事。她径直从县衙的后门进到后衙里去。 才走进去,就见下人们正在忙碌着掌灯挂彩。二太太身边的婆子看见她,连忙笑着迎了过来:“表小姐来了。您现在都是经略使的夫人了,怎还是这样随性呢?身边连个人都没带。” 钱如意道:“我习惯了。”又望着那红彩问道:“家里要办喜事?” 那婆子笑得合不拢嘴,点头道:“可不是。前些日子,我们家老太太不是新挑了几个人来吗?” 钱如意恍然:“这是我舅舅准备纳妾了。” 那婆子笑道:“是呢。老太太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给您报喜。可巧您就来了。” 249、原来如此 ()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老太太的屋子外头,就听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谁在外头呢?我怎么似乎听见如意丫头的声音了?” 那婆子笑道:“可不就是表小姐来了。” 钱如意走进去。只见二太太正坐在矮榻上,看着丫头们干活儿。见了钱如意,连忙道:“快过来坐。” 钱如意走过去:“我也不知道家里有喜事,因此空着手来的,您可不要见怪。” 二太太道:“原本我正在纠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呢。不告诉你吧,家里这么大的喜事,没人和我一起高兴,我不愿意。告诉你吧,又怕你说我是想收你的礼钱。这下好了,你也知道,我也撇清了。” 钱如意知道二太太是在说笑,可心里忽然间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要是我亲外婆能像您这样就好了。” 二太太闻言,拉着钱如意的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也别怪她。她也挺可怜的。老了老了,也没能善终。”她说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话说回来,她也不能算一点儿福气没有的。至少,她还有个儿子送终,落了个尸。哪像家里那些个人……” 钱如意知道她想了家中惨死的那些人们,心里不好受起来。真想要安慰她,却见下一刻,二太太自己就振作了起来:“不说那些了。有件事你得帮我办了。” 钱如意道:“您说。” 二太太道:“家里如今要进新人,王氏却不肯回来。这怎么能行呢?你回去帮我劝劝她。那怕她来这里,等那两个小的,给她磕了头,奉了茶,她立刻就又走了呢。咱们是正经人家,总不能不给那俩小的名分。要是将来生了儿男,好说不好听的。” 钱如意笑道:“看来您是铁了心要抬举我这个舅妈。偏偏我这个舅妈就跟吃了秤砣一样,死活不肯回头。” 二太太笑骂道:“找打呢?怎么说你舅妈呢?” 钱如意连忙道:“我知错了。再不敢了。您老都没见,她现在在我家里,都快称王称霸了,有事没事就要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一通。我巴不得她赶紧回你们家里来呢。这件事,我去说。” 二太太道:“她要非不肯回来的时候,你就和她说。并不是我和世文非要难为她。一则呢,我们娘儿俩敬她有情有义。咱们葛家遭了难,不说别的,就连我那亲亲的闺女、女婿,看见我们都像看见了鬼一样躲着。 你大约还不知道。你那舅妈,偷偷的变卖了首饰,拿来给你舅舅看病。就冲这份情谊,葛家大奶奶的位置,就非她莫属。” 钱如意点头:“我也是过后才听她提了这么一句。说是感念舅舅对她的恩义。那些东西,原本都是舅舅容许她从葛家带出去的。 换了别的人家,别说小老婆,就算是大老婆,要送回娘家的时候,又有哪个肯让她带许多东西回去呢? 也是舅舅为人仁厚,才有此后报。” 二太太点头:“这话也对。世文这孩子,读了许多的书,果然是不白读的。”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将王氏扶正,也有我的私心在里头呢。你也知道,不管我一辈子怎么的兢兢业业,呕心沥血的打理家事,到死了也只还是个小老婆。我心里不甘啊。 可是,你外公已经去世几年了。我就算再不甘心,也不顶用。难得王氏这样仁义的媳妇,看着她得了好结果,也就像是看见了我好了一样。 人生在世,总要有点儿盼望,才活得有意思。你说对不对?” 钱如意点头:“您的这话,我会和王氏说的。” 二太太看看钱如意的左右,这才发现她是独自一人来的,于是道:“不是倚老卖老的要说你。你现在大小也是官太太,身边总要跟着个人才像样子嘛。” 钱如意道:“我习惯了。” 二太太摇头:“那可不行。你要是用不惯外头的,你家里人那样的多,难道还挑不出来一两个能和你做伴儿的?” 说起这事,钱如意就哭笑不得:“您还不知道我们家,生个女儿像生什么一样。我这一辈儿,就我一个女孩儿就差点儿把家人给累懵了。下一辈子里头,就我一个侄女儿,可今年才五岁。我又哪里去找人来做伴儿?就这样吧。” 说到这里二太太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前几日,我听着风言风语的,说是你七哥在外头找的女人,找上门来了?还让你给打了?” 钱如意道:“我也不想瞒着谁。七哥这事做的不地道。而且,那来的根本就不是那外头的正主,是那正主派来的两个妖精。成心来恶心七嫂的。偏偏我七哥那个糊涂蛋,看见个女的就走不动。日日和那两个妖精鬼混,连自己怀着身子的媳妇看都不看。因此我才生气起来,确实打了人的。” “有这事?”二太太沉吟道:“原来我还想劝你,这男人在外头,找个把女人不算什么,想要让你劝解,劝解你七嫂。要是像你说的,那你七哥可真的不像话了。不过两个丫头,就值得他这样么?” “谁说不是?”钱如意提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七哥这几年在外头,别的本事一些儿没长,就整回来那两个妖精。这还没怎么着呢,就闹得满城风雨,都传到您耳朵里了。要是再这样下去,还不得整出什么笑话来。我说他,他比我还凶,还想要打我。 我七嫂那个人,又是个厚道老实的,指着他管束我哥,也是白搭。” 二太太想了想:“这样,我和你舅舅说了,让他抽空的时候,敲打,敲打那个孩子。你们的爹娘如今不知所踪。就剩下你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的。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咱们大家败兴都还是轻的,就怕小七也糊涂起来,走了小九的后路。到了那时,才叫要命呢。” 钱如意点头:“谁说不是呢。” 二太太安慰她:“你放心,你爹娘不在,舅舅最大。你舅舅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钱如意发自内心的道谢。 二太太忽然又想起什么:“你往日里不大出门,今天独自走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钱如意道:“我想问舅舅,买下衙门前头那片废墟。” 二太太皱眉道:“你买那个做什么?” 钱如意道:“自然是盖房子。” 二太太道:“你年轻,不懂。那地方凶煞的很,不好。你要是真的想建房子,让你舅舅再换个别的地方给你。” 钱如意摇头:“不用了。我满县城里打听了,就数那里最合适。而且,我也不怕那里凶煞的。我现在手里没钱,等有了钱,我往那里建一座阎王殿,再大的凶煞也给镇住了。” 二太太指着她:“可是疯了。净胡说八道。哪里有人建那个的?” 钱如意道:“那天上的神仙,都有人建庙供奉。怎么就不能建个阎王殿了?我不但要建,等我有钱的时候,我把那十殿阎君,十八层地狱都建起来。顺便的,再建一座狱神庙。让那天下行凶作恶之人,听见咱金山县的名字,就吓得魂飞魄散,将那十分的凶恶,先吓跑七八分去。” 二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又经理过生死,比一般人都将这红尘人世看得淡泊许多。闻言思索了片刻道:“你这用意倒是好的,只是你这想法,太过离经叛道。” 钱如意道:“我自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做离经叛道的事才是顺理成章的。我不和您说话了,我要去找舅舅买地去。” 二太太道:“你且等一等,我话还没有说完。” 钱如意站住脚步:“您说。” 二太太忽然又不开口了,许久摆了摆手道:“我一时又想不起要说什么了。你先去吧,回头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钱如意点头。正好这个时候,葛世文从前头回来。钱如意就将自己要买那块地的事情和他说了。 葛世文倒是并不怎么在乎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因此,钱如意没费什么口舌,就将那块地买了下来。那地契也容易得,葛世文让书吏写了,扣上官印,经办人的私印和钱如意的指印儿,也就成了。 钱如意将那地契折了折,揣进怀里就要离开。二太太不放心她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在街上走,又让身边的婆子去送她。 两人走到那片被火烧过之后的残垣断壁旁边,钱如意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她之前心血来潮去给代理县令的陆子峰送饭,曾经走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汗毛倒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她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再次走到这里,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地方,之前藏匿了许多的匪盗之流。就连太子,都折在了这帮人手里。 只不过,如今再路过这里,虽然原来的房屋都成了废墟一片,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没有了。 “相公啊……女儿……” 从那废墟深处,传来一个妇人嘶嘎难听的呼喊声。来送钱如意的婆子听见了,顿时吓得一个哆嗦:“什么东西?” 钱如意抬目望去,只见一个衣衫破旧肮脏,披头散发的妇人在那废墟里焦急的穿行呼号:“相公啊……女儿……你们在哪里?我找不到咱们家了。你们出来接一接我啊……” 钱如意道:“是郑学监的娘子。” 那婆子看了一眼:“怎么可能?那狗东西的老婆早就死了,后来又娶了个小的。那狗东西事发之后,那小的也投井自杀了。” 钱如意道:“那个郑学监是假的。他那个投井自杀的媳妇也和真的郑学监没关系。这个才是真的。” 那婆子忍不住又看了那疯妇两眼:“活该。她那闺女总归不是假的吧?能养出那样狠毒的闺女来,可见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着又催促钱如意:“小姐,咱们快走吧。多看她两眼,我都觉的晦气。那样的人家,怎不叫他死绝了?卫大人也是,本该诛九族的罪过,却只杀了那假的郑学监,其余的一概不问了。白瞎了他铁面无私的名头。” 钱如意奇道:“你说什么?谁铁面无私?” 那婆子道:“卫长风,卫大人啊。谁人不知道他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那会儿,陆大人捉了那么多的土匪,却因为年轻,自己不敢定夺。拉倒经略司门口,卫大人一声令下,就把那些土匪的脑袋统统砍了。好不大快人心。他老人家还有个外号,叫铁面阎罗。 可见卫大人有多厉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闪过了那一家子的恶棍。” 钱如意曾经耳闻过卫善在金山县有个铁面阎罗的名头。只是不太清楚这个绰号怎么来的。今天听这婆子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老贤王。 老贤王一直住在经略司。要说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这位老王爷可谓是将这两个词阐述的淋漓尽致。而且,这老人家爱恨分明,毫不拖泥带水。因此,陆子峰把那百十土匪送到经略司门前,他一没审,二没问。直接拖着陆子峰一起监斩,把那些土匪的脑袋嘁哩喀喳都砍了。 当时情景钱如意虽然没见,但是从陆子峰回来之后,脸色煞白,吐得天翻地覆,肚肠都差点儿吐出来来看。那场面应当相当的惨烈。 至于其他因为各种坑蒙拐骗,撞到老贤王刀口上,被不由分说砍了脑袋的,也为数不少。反正,自那老爷子在经略司衙门住下开始。经略司大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悬挂的人头就没有断过。 谁能想到,他老人家在这里快意恩仇,反倒给卫善做了嫁衣。 不过,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卫善那厮,做事一样不行,说嘴确实一个顶仨。说不得,又是他自己扯着老贤王这张大旗,来给自己做虎皮充门面。 那婆子将钱如意送到经略司的大门外,这才走了。 钱如意正要回家去,忽然看见小门外拴着一匹马。她心里疑惑,这是谁来了?还是谁要出去? 自己家里一共就那么几个人,用得着马匹的人实在不多。因此,钱如意想了又想,直到走到家门口都没想出来,这匹马到底是谁骑来的。 等她进了院子,看见一身箭衣短打的女子站在那里的时候,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顿时大喜过望尖叫一声:“凝翠。”伸出双臂奔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 250、索性办了吧 () 凝翠则一脸嫌弃的将她推开:“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副瘦不拉几的样子?忒是丢脸。” 钱如意只顾着高兴了:“怎么?你嫌弃我?” 下一刻,凝翠忽然伸手,将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笑道:“不嫌弃。”一边说着,抱着钱如意就转了一圈。 吓得赵大妹和孙氏,双双大喊:“哎呀,快放下来,别摔了。” 钱如意却丝毫不害怕,将两只手都挥舞着,哈哈大笑:“凝翠,我想死你了。凝翠,我爱死你了……” 虽说两个人都是女子,可是钱如意这样奔放的话喊出来,还是令院子里其他的女人,个个一头冷汗。这也……太那什么了。 钱如意却丝毫不在意。 凝翠将她放下来之后,她将脚一蹦,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几乎整个人都吊在她的脖子:“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凝翠道:“美得你,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这是回家。以后都不走了。” 钱如意一怔:“不走了?”刚刚的高兴顿时就消散了一多半:“你把孩子也带回来了?” 凝翠面上的笑容一僵:“死了。” “……”钱如意望着凝翠眸中的一闪而过的沉痛,忽然间她便泪流满面:“怎么就死了?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凝翠将她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明显不愿意深谈这件事:“死了就是死了。” 钱如意后知后觉,自己这样更难过的还是凝翠。她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拉着凝翠的手道:“你回来的好。以后我让笨笨给你养老。” 凝翠噗嗤一声笑了,眼圈却是红的:“我才多大年纪,比你还要小几岁的。怎么就到了要养老的地步了?咱们不说这个,我才不在家几天,咱们家变得好热闹啊。这都是谁?也不见人给我介绍、介绍。” 钱如意见她眼光撇着那屋的人,顿时就头痛起来:“我脑袋痛,咱们屋里说话吧。” 凝翠点头:“好。”将肩头飘荡的剑穗往身后一甩,无比潇洒的拉着钱如意往屋里去了。留下一院子的女人大眼儿瞪小眼儿。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家里出了七嫂,别个都是不认识凝翠的。偏偏七嫂这会儿整日在屋里躺着保胎。剩下的这些女人们,可不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呗。 两人进到屋里,各个都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待要张口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最后,钱如意崩出一句来:“如言现在过得怎么样?” 凝翠闻言:“就那样呗。她家里人口简单,平日了万事不用操心,只看顾好两个孩子就行。”她说完,指了指外头那些女人们:“那些都是什么人?” 钱如意又要头疼起来:“你快别问了,我就不能想这事。还不是你家侯爷,管闲事都管到别人的被窝里来了,硬生生给送来两个大姑娘。早上的时候,那屋里还让人来催,问什么时候办事。” 凝翠闻言,本想发火,可是又想起钱如意说的她们家侯爷,于是问道:“你说的哪个侯爷?” “你们家北定候啊。” “……”凝翠顿时熄火:“我家侯爷也真是,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正好你来了,我也有一份大大的回礼,代表金山县,代表关内千百老百姓,送给你家侯爷。别个去送我还不放心,你去走一遭吧。” 凝翠问道:“什么样的礼物?”据她对钱如意的了解,钱如意不像是那种以怨报德的人,倒是个睚眦必报的主。没道理北定候给她添堵,她还会乐呵呵给北定候送份大礼。 钱如意道:“你别问,等我舅妈回来,你就知道了。” 凝翠有些无奈的笑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亏得你还有心情能笑的出来。不过……”她顿了顿:“陆先生不像是那样的人啊,大约必定不会让你失望伤心的。” 钱如意十分无奈道:“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反正这件事头疼的都是我。罪魁祸首是你们家侯爷。”她说完,才发现凝翠一身风尘 仆仆的,于是道:“你先去洗漱,休息好了咱们两个再说话。反正以后日子长着呢。不在乎这一会儿。” 凝翠道:“我进了家门,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你要不提醒,我都忘了呢。我可是干了几天的路,连觉都没睡。” 钱如意唤了赵大妹一声:“大妹,你看一看灶下有没有热水?要是没有,让人烧一些来。” 赵大妹应了一声去了。这些天,钱如意整天神昏不宁的,在外头东奔西走。七嫂卧床了,孙氏照顾她。家里靠王氏和赵大妹打理了。 凝翠不认识赵大妹,于是问道:“那小媳妇倒是整齐,哪里来的?” 钱如意道:“我对门邻居,赵丰收的大妹妹。” “她?”凝翠道:“怪不得我看着眼熟。早先我是见过她的。” 钱如意奇怪道:“你去哪里见她?” 凝翠笑道:“这件事说来话可就长了。那会儿我和云烟两个,每年都要跟着世子去玉匣关给侯爷拜节的。有一年,侯爷忽然提起个事。说他十几年前曾经答应一个人,帮她把妹妹赎出来。侯爷在关上,走不开。就吩咐世子去办这件事。我俩跟着世子,访了很多地 方,很多家,最后来到这金山县。访到那买那女孩子的主人家。可是,那家男主人一看就是对那女孩子不怀好意的,不肯放人。 世子又不好因此就用手段压制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偶然听说了长风书院卫大人在当地十分的受人尊敬。我家世子早就听说过这个人,正好也想见见他。就去长风书院,拜访卫善了。” 钱如意这才知道,为什么周玉郎堂堂世子爷,怎么就七拐八拐到了金山县,又好巧不巧的在元宝村附近溜达。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凝翠讲完,叹息一声:“可惜,这样天大的机缘,到了最后也是有缘无分。说是天意弄人,一点儿不假。” 凝翠望着钱如意:“你知道为什么世子不去住县衙里,也不住在长风书院,而是要住到葛家庄吗?” 钱如意摇头:“总不能因为倾慕我舅舅的文采吧?” 葛世文这个人,读书的天分其实很一般,他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和他的刻苦努力以及他父亲葛云生的鼎力支持有关。但凡有个 人要说仰慕他的文采,那绝对是胡说八道。 谁知,凝翠却十分认真道:“你猜对了一半。虽然不是因为仰慕你舅舅的文采,却实实在在是因为你舅舅这个人。” 钱如意想了想:“要说我舅舅这个人吧。身上确实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不过,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就葛世文那样的人,放在金山县数一数二,可要是放在京城,扔人堆里都找不到他。周玉郎什么样的人物,什么人没见过。会看中一个葛世文。 凝翠摇头:“因为他是你舅舅。” “……”这是什么解释。 凝翠接着道:“我家世子的人品,你是知道的。他并非那种狂浪之辈。虽然生在豪门贵胄之家,却一直洁身自好。怕你吃亏,连我都给了你。谁知道你竟是个眼瞎的。” 钱如意愕然的望着凝翠:“与我何干?你怎么想要咬我的样子?” 凝翠恨声道:“你可真是顽石一块。” 钱如意反驳道:“你才顽石一块。你只知道你家世子怎样,怎样。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凝翠道:“你能怎么想啊?你就矫情,犟驴一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钱如意指着她:“你是来替你家世子讨债了的是不是?” “才没有。”凝翠翻了她一个白眼儿:“我就是忽然看见你如今的处境,替你不值。” 钱如意当然知道,不由也黯然起来:“我早就知道,跟着陆子峰不会好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凝翠道:“这会儿自然是无计可施了,可当初你又干什么去了呢?我家世子为了你,伤心欲绝。和我家夫人都闹翻了天。可是你呢?好生的绝情。你有今日,也是自找的。” 钱如意望着凝翠:“有件事,我只和我是师兄说过。本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今天想告诉你。” 凝翠看向她:“什么事?” 钱如意凑到她耳边:“我喜欢的是你家侯爷。” 凝翠浑身一僵,许久咕咚咽了一口唾沫,看傻子一样看着钱如意:“姑娘,你该不会是被外头那俩给气的失心疯了吧?你都没有见过我家侯爷,怎么就……” 钱如意道:“我去京城,一则陪伴如言,二则为了什么,你知道的吧?” 凝翠点头:“你说你要找一个姓周的将军,白面皮儿,小眼睛。” “我那时不知道他就是你家侯爷。” “可……我家侯爷的眼睛不小啊。” 钱如意眯起眼睛:“这样,小不小?” 凝翠向后一撤:“我家侯爷才不会做鬼脸。” “他笑起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钱如意呲着牙,越发的挤着眼睛。 凝翠又向后撤了撤身体:“咦,你的样子好难看。我家侯爷才没有这么难看。你眼瞎你就承认了吧,何必拉我家侯爷来挡枪。” “我说的是真的。” 凝翠起身就往外走:“我才不信。” 钱如意见她果然不信,也没有办法。她静静想了想,她喜欢周正这件事,还确实挺让人难以置信的。一个是守关大将,麾下重兵三十万。一个是乡下丫头,自小病病歪歪,活过了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这样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对儿啊。 “大人回来了。”外头传来丫头们的声音。 话说,如今这个家里,可不光那屋的两个盯着陆子峰,就连之前七嫂买的那四个小丫头,也是看见陆子峰就两眼闪闪发光,仿佛陆子峰是一块肥肉一般。 这也难怪。钱如意懒得管家。七嫂不会管家。这些丫头都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女子,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既没有什么家教,更谈不上什么自尊。你想一个被当成牲口买卖的人,你能指望她有什么自尊? 陆子峰又长得不错,自然的勾的那些个丫头们都对他心猿意马的。 陆子峰一向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也是一头钻进屋里,不大在外头久待的。 因此,他走进屋里来,就见钱如意坐在那里想什么。很是自然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钱如意直言道:“我在想,我怎么就看上了周正呢?我俩也不想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啊。” 陆子峰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个来?” 钱如意道:“凝翠回来了。刚才和她说话,就想起这个来了。” 陆子峰已经了然七八分了:“她又替周玉郎打抱不平了吧?” 钱如意点头:“陆大人料事如神。” “那丫头自幼跟在周玉郎身边,自然会替他说话。” 钱如意道:“你今儿怎么回来这样早?” “我听说你买了县衙前头那片废墟。这样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所以我坐不住了,回来找你兴师问罪。” 钱如意知道他在说笑话,恹恹的爬到桌子上:“你的耳朵倒是挺长,我才办好的地契,你就知道了。” “哪儿是我耳朵长。是葛师兄来找我,他说起来我才知道。” “我舅舅?他找你做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小七的事情。他今天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七哥这些天竟然闹出那么些风言风语来。就你这性子,只怕也是被他气得不得了,才去找葛师兄告状。” 钱如意摇头:“我才不会管他的事。没得生气。是我今天去找舅舅买地,二太太问起来,我顺口说了。二太太让舅舅来管教他。” 陆子峰看钱如意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心疼:“你要是累,就床上躺着去,怎么总是在桌子上趴着?” 钱如意垂着眼眸:“不想动弹。” 陆子峰就走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钱如意道:“今天上午,那屋的使婆子来催问了。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办事。” 陆子峰抱着钱如意的手一紧:“要是再来问,你就说这一半年里都不得闲。” 钱如意伸手圈住她的脖子:“真要那样,恐怕你在周正那边不好交待。” 陆子峰沉默。 钱如意无力的阖上眼睛:“事情到了这一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索性办了吧。” 251、吃饱喝足过日子 () 陆子峰浑身一颤:“再说吧。眼下得先把小七的事情整明白。他要是总这样没个章程,恐怕不行。要是被言官知道了,就麻烦了。” 钱如意轻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娘……”笨笨掀帘从外头进来,看见陆子峰也在,很是意外的怔了怔,而后张开双臂,飞扑向陆子峰:“爹。”陆子峰早出晚归的,父子二人好久没有见面了。 陆子峰看见儿子,也很高兴。伸出另一手将笨笨搂进怀里:“你不是去私塾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笨笨闻言,顿时拉下了小脸儿:“他们都笑话我,我不想去了。” “笑话你什么?” “笑我笨。” 陆子峰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自己笨吗?” 笨笨摇头:“不觉得。先生教的字儿,顶数我写得好。可是,他们说,我叫笨笨,就是笨的。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我不叫笨笨了。要换个厉害的名字。” 陆子峰这才省起,笨笨都到了开蒙的时候了,却只是叫着小名。于是,他想了想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名字才叫厉害?” 笨笨天真道:“聪明。我以后不叫笨笨了,要叫陆聪明。” 陆子峰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名字倒是取的直白简洁。” 笨笨摇晃着陆子峰的胳膊:“行不行嘛?我就要叫陆聪明,我就要叫陆聪明。” 陆子峰笑道:“行。不过你不能这样夸自己啊。你聪明,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要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别人一样会笑话的。” 笨笨顿时发愁起来:“那怎么办?” 陆子峰道:“这样。你还叫陆聪明,不过咱们把那个字儿改一改。改成从前的从,明白的明。这样一来,别人再要笑话你的时候,你就跟他说,我叫陆从明,当然了我也是很聪明的。” 笨笨犹豫道:“那他们还要笑话我怎么办?” 陆子峰道:“他们要还是笑话你,那就是嫉妒你聪明了。难道你要因为别人嫉妒,就要变的不聪明吗?” 笨笨摇头:“不要。那就让他们嫉妒去好了。” 钱如意摇头:“哪有你这样教孩子的,他将来还不要骄傲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陆子峰笑道:“我这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都是跟你学的吗?” 钱如意摆手:“我没力气和你拌嘴,头疼。” 笨笨这才发现钱如意恹恹的,于是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道:“娘,你是不是累着了?吹了冷风了?七舅妈说,你身子弱,得好好将养着才行。娘,你看我都长大了。以后我爹不在家,我来照顾你。你哪里不舒服了就和我说。我认得去药铺的路,也认得那药铺里坐堂的大夫。我也不怕黑。我是男子汉,我什么都不怕。” 钱如意脑袋疼,心里烦:“知道了,你最聪明,最能干。现在我只想睡一觉。你去找丫丫玩儿吧。” “行。”笨笨从陆子峰怀里跳出来,向外走去。 一瞬间,陆子峰却鼻子一阵酸楚,向着钱如意道:“对不起。总是让你受委屈。我竟连咱们儿子都不如,都没有照顾到你。” 钱如意摆手道:“你也别说话了。我心里烦着呢,又懒言。你让我静一静吧。” 陆子峰点头。帮她盖上被子,就坐在她身边,随手拿了一本演义来看。 钱如意生就小姐身子丫头的命。这几天心烦意乱的,也没有怎么休息好。确实有些不舒服。因此躺在床上,一会儿功夫真的睡着了。 等她睡醒的时候,陆子峰还在灯下看书。桌子上用热水给她暖着饭菜。 钱如意爬起来,胡乱的吃了两口,直觉的嘴里发苦,实在没什么胃口。她又自己发了一会子呆,忽然一阵子前所未有的沮丧升起来:“师兄,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那屋的那两个姐妹。” 陆子峰以为她说赌气话呢,嗔道:“胡说八道什么。那我岂不成了陈世美了?” 钱如意正色道:“我不是说气话。我是忽然想明白了。我的身体你也清楚,三天里有两天都是懒得。自从生了笨笨之后,这么多年肚子也没见再有动静。怕是那年生产,伤了根本了。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你又那么的忙,我一旦撒了手,闪下你和孩子可怎么办?” 陆子峰目光一沉:“你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了?你才多大?我比你还要大几岁呢,要说死,也是我先死在你的前头。再不要想那有的没的。” 钱如意摇头:“我这会儿认真的很。” 陆子峰走过去,伸手将她圈住:“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你这些年一直没有身孕,是我的缘故。” 钱如意诧异的抬头:“什么意思?” 陆子峰垂眸看着她:“你生笨笨的时候,差点儿要了命你还记不记得?” “有吗?”钱如意真的记不起来了:“我生完就睡了一觉,就好了。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陆子峰深深的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眼睛里吸进心里,藏起来一般:“你那是谁了一觉吗?你那是去鬼门关走了一圈,阎王爷不收你,把你又赶了回来。”他的声音下意识的颤抖了,无意识的摇了摇头,不想回忆起那时的情景:“咱们有笨笨就足够了。 以后别再想着那些没用的事情。” 钱如意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么傻?” 陆子峰红着眼圈道:“你不也傻吗?明知道嫁给我,一辈子会很辛苦,不还是嫁给了我?” “那是形势所逼,没办法的事情。” 陆子峰道:“这就叫天意。”他用下巴点了点外头:“那个,从小就跟在你后头,粘粘糊糊的,到最后不也没干过天意吗?所以,往后余生,你就踏踏实实的跟着我,咱们俩过日子。不要再东想西想那些没用的。” 钱如意扒拉开他的手。 陆子峰问道:“你干什么?” 钱如意道:“人是铁,饭是钢。吃饭。吃饱喝足了才能跟着你过苦日子。” 陆子峰一笑,这才对。 钱如意忽然就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虽然她很不想承认,陆子峰也有蛊惑大姑娘,小媳妇芳心的本钱,但事实就是如此。钱如意熟悉的男人中,周玉郎的长相比较明媚,仿佛带着阳光。胡大郎比较妖娆,似乎集山川水泽世间一切芳华之妖娆于一体。动辄能勾魂摄魄那种,令人有些害怕的妖异之美。 周正…… 钱如意表示,和他其实不熟。 赵丰收也长的挺好,可总归带着憨傻之气。三棍子打不出个那啥来。钱如意想起他就脑壳疼。 只有陆子峰,属于那种清风岚月,苍松修竹般的人物。可远观,可近那啥…… 钱如意一边吃着饭,其实已经根本不知道饭菜是什么滋味了。因为眼前有个比饭菜更加秀色可餐的。 陆子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钱如意一本正经的点头:“嗯。” 陆子峰在脸上抹了一圈:“掉了没?” 钱如意摇头。 他没办法,只好将脸凑过来:“你帮我擦一下。” 钱如意眼睛一迷…… 然后,下一刻钱如意就后悔了。因为她在陆子峰眼中看到了狡黠的光辉。这货并非像他的外表那样的端方正派,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一向流氓的很。 但是,此时后悔已经晚了。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的。等她睡醒的时候,不出所料。陆子峰早走了。 话说她和陆子峰成亲也有好几年了。自打从陆子峰找了差事开始,钱如意就很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她身子骨不争气,白天容易累,晚上就睡得格外深沉。很少能听见陆子峰起床,更别说给他准备早饭。钱如意独自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子的呆,直到赵大妹进来,她才回过神来。 她向外头看了看,不见王氏,于是问道:“我舅妈呢?”以前,她都是直呼王氏的。可昨天从县衙回来之后,她便明白,再不能这样不讲究了。二太太是认准了要扶正王氏的,那么,不管她以后在不在葛世文身边,只要她没有明白的拒接,钱如意都得唤她一声舅妈。 赵大妹是知道王氏和葛世文的关系的,知道钱如意说的是谁,因此说道:“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一大早就急匆匆的走了。” 钱如意道:“等她回来,告诉她我找她有事。” 赵大妹点头。 钱如意又想了想:“一会儿把吴嫂叫过来,我有话和她说。” 赵大妹点头:“嗯。” 钱如意又问:“我七嫂这两天怎么样?” 赵大妹道:“还是那样,一吃就要吐。整个人软得起不来床。”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黯淡了不许多。 钱如意这才想起什么:“大妹,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之前不是……”她比划个怀孕的手势:“怎么后来就成了那个样子?” 赵大妹叹息一声:“我也想着留下来,将来养大了,至少我老了不能动的时候,能有个人给我端口水喝。谁知道,我命薄,连个野种也福不住的。没足月,扔了。” 钱如意闻言,也是唏嘘不已:“等以后遇见合适的人,再生吧。” 赵大妹苦笑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这个样子,哪个好人家肯娶我?我也不做那梦,都是痴心妄想。活到哪儿在那儿。等将来一闭眼,又知道什么。那怕被野狗衔了去呢。” 钱如意叹息道:“咱们女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赵大妹没有再说什么。 钱如意吃了两口饭,就见吴婆子从外头进来,望着钱如意恭恭敬敬道:“娘子找奴才?” 钱如意点头:“你们家姑娘,来家里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我想着,也是该计议计议了。” 吴婆子闻言,早已高兴的合不拢嘴:“但凭娘子吩咐。” 钱如意道:“只是,家里的情况你也见了。不是我不肯体面,实在是咱们一大家子借住在这衙门里。一则不好办事,二则也铺排不开场面。我这几日来来去去的,想要在县城里寻个去处。可是,咱们金山县原本是个小县城,可心意的房子一时也不可得。再者,我也不瞒你。我师兄是个两袖清风的人,官阶又低。俸禄微薄。养着这一大家子已经勉强的很了。就算有那可心意的房子,也兑不出银子钱去买。” 那吴婆子听着,试探着问道:“那娘子的意思……” 钱如意道:“你回去教你们家姑娘商量,商量,咱们家就这样的状况,她们要是不嫌委屈,我便张罗起来。要是住不惯,我着人送你们回家去。” 那吴婆子闻言,早就将那满心的欢喜化成一心的忧虑,点头道:“老奴这就去传娘子的话。” 钱如意点头:“你去吧。” 那婆子才走不到一刻钟,就听外头传来嘈杂之声。似乎是女人们争吵起来的声音。但是,等钱如意侧耳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又没有了。 她也懒得去猜想什么,自顾自吃饭。 正吃着,小七从外头掀帘进来,不由分说道:“你干得好事,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饭。昨天让舅舅把我一通好骂。你是想让我像小九一样,不得好死吗?” 钱如意闻言,顿时变色,将碗往桌子上一扔:“你自己做的混账事,不要赖在我头上。我也没有去向谁告状。是二太太问起我来,说那坊间风言风语的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自己家亲人面前,说实话也不行么?” 小七挥手道:“我不管那些。我昨天想了一夜,也想明白了。不过是你家陆先生,如今做了大官了。你嫌弃我这个又穷又没本事的亲哥哥了。你怕我拖了你家陆先生的后退,妨碍他继续升官发财了。” 钱如意顿时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说这话不亏心吗?我要是嫌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巴巴的让陆师兄把你从京里请回来?”她说到这里一顿:“我明白了。是我把你从京里的妖精窝里拉了回来,你心里一早就怨恨着我了,因此才圈着舌头说着无赖我的话。七哥,你拍拍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我七嫂吗?” “那是我们两口子的事,你一个出了门子的姑娘,轮不到你多嘴多舌。” 252、好大的威风 () “你现在知道我是出了门子的了,早谁和我说的。咱们没爹没娘了,从今往后相依为命。如今是我碍了你的事了,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却还要倒打一耙,说是我嫌弃了你?亏你七尺高的汉子,怎么说出口的?” 小七怒道:“你们两口子,哪个将我当哥哥看待了。你们叫我回来,那是身边缺了使唤的人,叫我回来给你们当牛做马,当奴才来了。”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 小七道:“是又怎么样?你去京里打听,打听,我钱七爷也是叫的起来,响当当的人物。亏得你们两口子怎么好意思,叫我回来给你们当使唤奴才。还我亏心?谁亏心谁知道。” 钱如意点头:“我明白了。你如今是大人物了。了不得了。原是你看不起我们这个穷亲戚了。是我错了,以为你是亲哥哥,世上在没有比你更贴心的人,因此才请你回来,帮陆师兄。你要是不愿意,一早只管说了就是。难道陆师兄就真的是找不来几个帮衬的人么?” “这话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金山小县,七爷我早就不愿意待了。”小七说完甩袖便走。 “慢着。”钱如意道:“你要将我七嫂怎么安置?” 小七道:“那是我家的事,不用你多操心。” 钱如意道:“就算你不是我哥,她也是我嫂子。这件事我问定了。你要是想把她独自留在金山县,你依旧回京里去找你那帮妖精鬼混去。我是不依的。” “你能怎样?” “你看我能怎样?” “你又要去舅舅跟前告状是不是?” 钱如意瞪着他没有说话。 小七道:“随便你。我看在咱娘的份儿上,叫他一声舅舅罢了。真当他葛世文就是个人物了?” 钱如意简直有些不敢认眼前这个人了:“你真的是小七,我的七哥?” “以前是,以后……爱是不是。”小七说完,掀帘走了。片刻之后,院子响起七嫂的哭声:“爷,你等等我。” 钱如意闻声,连忙走出去查看。要知道七嫂这一胎,胎气十分不好,整个人都很虚弱,要是出个什么事,可不得了。只见七嫂由孙氏搀扶着,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望着门口的方向哭泣。看见钱如意出来,她顿时就怒火中烧:“这下你高兴了。你七哥要走了,不要我了。” 钱如意道:“他要是真敢这样薄情寡义,我告他个停妻再娶,宠妾灭妻。” 七嫂哭道:“你可不要再逞能了。要不是你不肯不软的性子,拿言语激他,他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钱如意道:“他心不在这里,这是我逞能教的吗?他刚刚那样大声和我吵架,难道你没听见?是他如今得了意,连妻儿故土都嫌弃了,你不怨他,反来怪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七嫂哭道:“我不怪你,不怪你行了吧。我只怪我自己,是我无能,没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还要小姑子来替我出头。到现在,男人跑了,自己寄人篱下,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钱如意被她气的,差点儿厥过去:“你说你不怪我,可口口声声哪一句不是在怪我?你要是有胆量,我送你一把刀,上京去找那妖精单挑去。你一刀剁了她,若是官服抓你要坐牢的时候,我去给你送饭。到了那时,我才佩服你是英雄好汉。你在这里和我喊有什么用?或者,你省省力气。养好身子,万一生下个儿子来,将来教他读书明里,考个状元,举个大官。给你撑腰出气。” 七嫂被钱如意说的哑口无言,只是哀哀哭泣。那形容也着实的可怜。 钱如意向孙氏道:“扶七奶奶回屋歇着去。” 七嫂哪里肯就此回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这时,凝翠从屋里出来,望着她道:“我家姑娘说的没错,你要是真不甘心,就更应该保重自己。你要真的想上京去,我这把剑借你。”她说着,呛啷一声就将手中宝剑抽出,那锋利的剑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华流转,寒芒四射。令人望而生畏。 七嫂本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女子,顿时就被那剑光给惊摄住了。 凝翠接着道:“你真要去报复的时候,也不必去找那京里的妖精。这天底下,总归是先有了薄情寡义的男人,才有了那不知廉耻的女人。你要杀要砍,先向那男人下手才是对的。你要是不敢,或者下不去手。我帮你也成。”她说着,将一把长剑舞出一片剑影,刺啦一声轻响,将墙根儿底下竹丛中的一棵竹子,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 七嫂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男人。” 凝翠道:“他是你男人,你舍不得怨怪他,却舍得来怪我家姑娘。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家姑娘要替你出头,还有错了么?” 七嫂再次哑口无言。但是目中神色显然还是埋怨钱如意的。 钱如意走上前去,从凝翠手中拿过长剑,帮她还剑入鞘:“家里这么多人,不要这样动不动舞刀弄剑的,仔细伤着人。”又吩咐孙氏:“扶七奶奶回屋去吧。” 七嫂这才起身由孙氏扶着回屋去了。 凝翠道:“往日看她是个利索的,今日才知道也是个糊涂蛋。” 钱如意道:“我七哥这样,她一个妇人,又能怎么办呢?” 凝翠道:“姑娘,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七哥那样的,不过是才有了两个闲钱,就烧包的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换成我是七嫂,一顿好打,立马就给他打明白了。” 钱如意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一身的好武艺么?” 凝翠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就这点儿依仗了。若不然,下场还不如七嫂呢。” 两人正在院子里说着话,就见那边屋里走出来一个常云裳。她径直走到钱如意面前,冲着她福身一礼:“贱妾愿意跟随娘子和陆大人,终生不悔。” 凝翠看着她,冷笑一声:“你是哪个,怎么望着我家姑娘自称贱妾?” 钱如意制止住凝翠的冷嘲热讽,向那常云裳道:“你当真想好了吗?” 常云裳道:“自古为女子者,一身不侍二夫。又说,一而再,没有再而三四。妾虽微贱,也知廉耻。虽然从候府而来,但承蒙侯爷大德,白璧犹存。又幸而得遇娘子贤德,陆大人正人君子,已是妾积世之福,绝不后悔。” 钱如意向着那厢房方向望了望,只见吴婆子两手乍煞着,有些无措的站在门口。几个小丫头子,茫茫然不知所措,却并不见其他的人露面。 常云裳看到钱如意的目光,向钱如意道:“我妹妹想要回父亲膝下,替贱妾尽孝,还望娘子成。”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谁不知道什么意思呢?就是她的妹子不愿意待在陆子峰这个婆家,想要回去呗。钱如意巴不得这两姐妹都不愿意待在这里呢。于是她向着常云裳道:“尽孝乃是人伦大事,我又怎么会阻拦呢。就是你,若是有那孝心,我也可以一并成了的。” 常云裳斩钉截铁道:“妾身谢娘子恩义。” 钱如意道:“那你是和你妹妹一起回去呢,还是怎么样?” 常云裳道:“父母大恩,妾身只能日后图报了。” 她还是不走。 凝翠在一旁沉不住气了:“我说你这姑娘,怎么死脑筋转不过来弯儿呢?我家姑娘好心成你一片孝心,你怎么还不领情?给人做小老婆有什么好的?你要是回去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做正头娘子不好么? 你大约还不知道。陆先生这个人,毛病多的很。你非要跟着他,可要有吃苦头的准备。” 常云裳道:“我不怕。” 凝翠无奈道:“这丫头吃了**药了,脑子糊涂的很。” 钱如意道:“她要愿意,你也不用劝。该来的,该走的,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 凝翠撇嘴道:“你倒是想得开了。也不知谁当初说……那啥……”凝翠在那儿咬着牙哼唧。满脸的不满。 钱如意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哼哼唧唧,酸不拉几的样子,也不理她。转向常云裳道:“那就委屈你了。也不知你妹妹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是等她走了咱们再办事,还是咱们办完了事,再送她走?” 常云裳顿时犹豫起来。毕竟是亲姐妹,这一别再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 却见常云容从屋里走出来道:“你们家地方小了些。我今儿就走了吧。我走了,你们地方也宽敞些。”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件事我得先说好了。我的东西,我的人是一并要带走的。姐姐的东西她自便。” 她话音才落,从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大一些的丫头,来到常云裳面前,扯着常云裳的衣袖:“小姐,你就不再想一想了么?” 常云裳挥开她的手:“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陆家就是我的归老之地。我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你不用多言。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只管跟着二小姐回家去。到了那时,你留在家里也可,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那丫头道:“那怎么行?奴婢是您的贴身丫头,跟着二小姐算怎么回事?” 常云裳道:“你不用多言。” 凝翠再次忍不住:“你这女子是不是死脑筋?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你家丫头都那样劝你了,你怎么一句都不听,油盐不进的?” 常云裳索性就闭口不言了。 凝翠道:“完了,完了。这女子中鬼迷心窍了。” 她的丫头见劝不动她,于是便转身和常云容的丫头们一起收拾东西。那吴婆子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也转身收拾东西去了。 常云裳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沉痛之色。要知道,吴婆子可是常云裳的奶妈子。奶妈子和别的使唤婆子都不一样,她是自小将常云裳奶大的,虽是主仆可情谊分外比别个要深重许多。 常云裳只管一意孤行,估计也没想到连自己的奶妈子都要离自己而去。她心中伤痛也是人之常情。 钱如意看向赵大妹:“让你哥哥去找两个人来,套上车马。将她们好好的护送回家去。好在匪患肃清了,往长水县方向走,路上也太平。” 赵大妹听了,自去找赵丰收。 没多一会儿功夫,赵丰收就找来两个小子,套了车马。帮着把常云容的东西往车上抬。 钱如意站在院子看着,明眼人都看得出,常云容搬东西,明显要比单一份的多。可是,常云容就像没看见一样,只管任由她搬。 到了最后,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厢房,几乎被搬空了。 这姐妹二人自来陆家,一向都是赵大妹照应着的。这个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向常云容道:“常二小姐,您怎么着也要给大小姐留几件换洗的衣裳。” 那二小姐闻言,顿时就沉下了脸色:“你怕我把你们家的东西带走吗?” 赵大妹原本也是个不好像与的主,只是因为半生坎坷,才早就如今沉默寡言的性子。此时听了这话,顿时就有些沉不住气:“我不过是说一句公道的话。你的人我们家都不稀罕,难道还稀罕你的东西?” 那二小姐听了,顿时冷笑一声,脸上露出轻蔑之意。 “妹妹。”常云裳唤了她一声,阻止她开口:“你要走便走,要拿什么东西尽管拿去。” 那二小姐道:“姐姐,不是我欺负你,连你的东西也要占为己有。你如今死活要做人的妾。那些个东西留在你这里也是浪费。不如我带走了,将来也是咱们家的脸面。” 常云裳道:“你随意就是。不用多言。” 凝翠冷笑一声:“从来只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明明贪墨自己姐姐的财物,却还做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没得恶心。” 那二小姐顿时恼怒起来,但是因为此刻还寄人篱下,因此也不好发作。转而一巴掌抽在身边丫头的脸上,骂道:“没眼力价儿的东西,还不快去干活儿?” 赵大妹夸装的拍着胸口道:“哎呀我的妈呀,好大的威风。亏得这么多天我小心翼翼的。没有惹到人家,不然这张老脸怕是早成了猪头。” 凝翠冷哼一声:“那是我不在。” 253、巧了 () 说完,作势又要拔剑。钱如意连忙叫道:“饶过那竹子吧。那是陆师兄从书院移栽过来,好不容易种活的。哪里禁得住你一言不合一阵乱砍?” 凝翠翻个白眼儿:“小气。”转身便走。 钱如意道:“你去哪里?” “我去给这个脑袋秀逗的丫头找两件换洗的衣裳。可怜见儿的,年纪轻轻脑子就坏掉了。回头别再让人以为咱们欺负她。” 钱如意指着她:“闭上你的破嘴吧,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凝翠冲她皱皱鼻子,回屋去了。 这边的东西也搬的差不多了。许是因为赵大妹插了一嘴,引来凝翠的冷嘲热讽,许是那二小姐到底念着姐妹情谊,还是给常云裳留下了两箱子东西。那箱子的锁头都有些锈了,也不知锁上多久没有开过的。整个箱子都旧旧的。 其余一应物件,连脸盆架子,马桶都拿走了。 凝翠拿着给常云裳找的几件衣裳,走进屋子里转了一圈:“咦,铺盖还在。” 一句话令满脸落寂的常云裳哭笑不得。 钱如意随后走进屋里,看见常云裳哭笑不得的样子,向她道:“你不用理会我们这些半疯的人。我们一向这样胡说八道惯了的。 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就行。” 凝翠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放在了床上:“我这次回来,能带的东西不多,本来不打算带衣裳的,看这几件料子还好,都还是簇新的,正好给你穿了。” 常云裳看她一身粗布短打,也没想着她的衣裳能是多好的料子。不过还是向她道谢:“多谢你了。”这个家里人不多,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常云裳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该怎么称呼凝翠。 凝翠摆手:“你少惹我家姑娘生气就是感谢我了。” 常云裳有些难堪,只得将眼睛望向那包的乱七八糟的包袱,转移自己的尴尬。这一看,顿时一怔。之间那包袱里露出一角鲜亮的绸缎来。她诧异道:“这……” 钱如意见她诧异,走过去将那包袱打开。只见里头包着的,都是用上好绸缎缝制的衣服,上头绣了细致的花纹。且别说料子,单是这绣花的样式,就是新鲜的很了。 钱如意忍不住笑道:“这衣服,确实于你不大合适。” 常云裳连忙点头:“妾身也是这样想的。” 钱如意诧异的抬头看向她,忽而又笑了。 凝翠道:“我家姑娘是说我的。不是说你。这种衣服,穿起来总得人小心翼翼的。一个不小心不是抽了丝,就是挂了花。也不知道是人穿衣服,还是衣服穿人。” 常云裳道:“这么贵重的料子,确实也不是我这样的身份该穿的。” 凝翠道:“以我看着,咱们家里顶数你穿最合适。不过几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管放心大胆的穿,上头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花纹。” 常云裳道:“这料子,这花纹,怕是京里才会有的。定然价值不菲。我如何受得了呢?” 凝翠拍手道:“你说的对。这就是去年京里流行的衣服款式和料子。连那绣花都是京里有名的喜云堂的出品。我才上身不到半天的功夫,家里有了事情,就换下来了。” 常云裳闻言,越发的惊疑不定:“敢问您,怎么称呼?” 凝翠道:“我叫凝翠啊。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行。” 钱如意却明白,常云裳问的不是这个,因此解释道:“我这个妹妹是……” “咳咳……”凝翠夸张的咳嗽了两声,制止钱如意说下去:“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我自己都不去想了。你们大家也都忘记了吧。” 钱如意只好不再说了。 她看向常云裳:“这两天是好日子,我想着你挑一天,就把事情办了。以后大家进进出出的也方便些。” 常云裳顿时娇羞起来,垂首福身道:“但凭姐姐做主。” 钱如意点头:“那我就操办起来了。” 常云裳点头,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 钱如意出了她的屋子,站在院子里,深呼吸了两口。胸中隐隐作痛。 凝翠跟着她身边:“你真的决定了,要给他们圆房么?” 钱如意无奈道:“是。” 凝翠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钱如意默然道:“人都是会变的吧。我大约是有些累了,所以,忽然相通了。有个人帮我分担,不是也挺好的吗?” “好个屁。”凝翠忿忿道:“我之前不懂,这时却是再清楚不过。什么贤良淑德,都是骗人的。” 钱如意听出她语气中的愤懑:“卫善又有了新欢了么?” 凝翠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连忙摇头:“没有的事。他还在孝里呢。” 钱如意冷哼一声:“那伪君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凝翠顿时就有些不乐意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你好歹也体恤一下我的脸面?” 钱如意道:“那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凝翠哑口无言,许久道:“我愿意。” 钱如意知道,她必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只是她不说,自己也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 虽说是纳妾,可是钱如意既然办了,就想要办的像个样子。因此特意买了两匹红绸来装饰。又做了崭新的铺盖。她也没做过这种事,只能说尽力办好。 这也有常云裳的原因在里头。 要是常云裳想小七整回来的那俩妖精一样,猖狂的没边。钱如意有的是手段磋磨她。可偏偏这个姑娘,通情达理,进退有度,反而让钱如意有天大的手段也没出施展。没办法,她承认自己不但容易心软,还有点儿蠢。陆子峰都明说他不要什么妾室了,此事只是无奈之举。钱如意拖着也行,耗着也罢,反正不予理会就行了。 可她却自作主张,要成他们。 王氏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钱如意没有否认:“也许是。” 王氏看着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痛,更加的不解:“你明明不喜欢,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 钱如意看向她,一瞬间脸上满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哀:“舅妈,我能把笨笨托付给你吗?” 王氏吃了一惊:“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这话?” 钱如意眸中不觉腾起泪意:“我觉得,我似乎活不久了。” “你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钱如意道:“我的身体我知道,一向三灾九难的。以前,三天里两天是懒的,现在,恨不得日日躺在床上,不要动弹才好。而且,最近我心里一直发慌。怕不是什么好事。” 王氏连忙劝慰她:“快些不要胡思乱想。年纪轻轻的,有没什么灾病,哪里那么容易说死就死了?” 钱如意摆手:“你不了解我。我大约是因为体弱,自小就对不好的事,不别人敏感些。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错过。这一次,只怕是我在劫难逃了。因此我才想要替陆师兄找个人来做伴儿。正好北定候就送了连个来。你说这能是巧合吗?这分明就是天意。”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王氏吓得连忙对天祷告。 钱如意顿了顿道:“不说这个了,正好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王氏问道:“什么事?” 钱如意将葛世文今日要纳妾,二太太请她回去喝茶的事儿说了。 王氏道:“我说呢,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一口一个舅妈的叫我。原来如此。我都说过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钱如意道:“要是以前,我一定不劝你。可是,如今我相通了。做人总要给别人留一隙,也给自己留一隙。你说对不对?你不想回去,二太太和我舅舅也不勉强。只是,他们诚心诚意的抬举着,你也不好真的就做的太绝,将各人的脸面都扫在地上对不对?” 王氏点头:“我知道你这是好话。可是,你不曾经历过我的经历,不知道我的心境。我也不瞒你,要是以前,大爷别说将我扶正,就是多少抬举我一些,我也是感恩戴德,高兴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如今,我只要想起大爷,想起葛家,心里就跟千万虫蚁撕咬这一样的难受。” 钱如意道:“你真的要做的这样绝吗?连一点儿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王氏点头:“我是死过又活了的人,遇见咱们这样的人家,才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你就不用劝我了。我这一辈子,是无论如何不会踏进那个家门的。” 钱如意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太太说了吧。” 王氏点头,又接着道:“我本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谁知道和你说了这一通话,差点儿忘记了。” “你说。” 王氏道:“我这两天,腿儿都要跑细了。满县城里打听了个不待打听,也没找到一个足以匹配北定候的女子出来。后来,我托了的人,又托人。几经曲折才给我打听到两个绝好的人儿来。” 钱如意笑道:“你还真当个事儿去干了。左不过是咱们得一点儿心意,只要是个女的,活的会喘气儿也就罢了。” 王氏闻言,瞪眼道:“你这话说的,可别怪我拿舅妈的架子,要打你了。北定候是什么样的人物?那可是大官,咱们关内老少的救命恩人,保护神。你这话要是让外头的人听见了,保管砸你一头臭鸡蛋,烂菜叶子。” 钱如意缩了缩脖子:“再不敢了。你这七里拐弯的到底打听的谁家的姑娘,你还没说呢。” 王氏道:“是长水县的。姓常。是那个常,不是长水县的常。” 钱如意心头一震:“这么巧?也姓常,也是长水县的?” “可是。都说长水县的水土好,专一出好姑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你舅舅姓葛,难道就不许别人家姓葛了?”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钱如意道:“你讲具体一些。” 王氏道:“这件事,我也是人托人打听到的。只是说那家人,家业挺大,在长水县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家里两个女儿,都长的花骨朵儿一样,琴棋书画没有不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年龄有些大了。” 钱如意问道:“多大了?” “一个十九,一个二十。” “嗨……”钱如意道:“我还以为多大了呢。这叫什么大?” 王氏道:“这样还不大啊?十九、二十了都还不嫁人,都老姑娘了。就因为那家里的眉眼高,寻常人家看不上,才把姑娘给耽误了。我十九的时候,都跟着大爷两年了。” 钱如意扶着胸口,按捺着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你可别刺激我了。我这破败的身子,实在经不起你这一惊一乍的。你也不问问我,我嫁给我师兄的时候几岁。” 王氏道:“你现在才几岁?撑死了二十出头吧?也许我猜得还大了些。笨笨五岁,咱们就算你今年二十,往前数五年,你嫁给陆先生的时候,也才十五岁,正正好的年纪。” 钱如意目瞪口呆,许久哈哈大笑:“舅妈,你是要笑死我,好继承我这三分破烂的家业吗?我十几年前就过了二十岁了。” 王氏瞪眼看着她:“我说你疯了吧,净说那疯话。你自己拿镜子照照,我说你二十岁都是看着笨笨的年纪,放大了胆子猜的。” 钱如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我真的三十多岁了。”话音未落,陆子峰从外头进来:“什么三十多岁了?” 王氏看见他,一把扯住道:“陆先生,你快来看看你媳妇吧。硬要说她自己三十岁了。” 陆子峰笑道:“她今年确实不到三十岁,二十七了。” 钱如意和王氏都是一怔。 王氏道:“不能够吧?二十七也太大了些。” 陆子峰道:“过的年过了,自然就大了。我比她还要大几岁呢。那岂不是都要老了?” “那男人怎么能一样?” 陆子峰笑道:“都一样过年就长一岁的。”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捧着:“今天家里怎么这样清净?” 王氏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钱如意道:“你要是嫌清净,等几日我多给你整几个人回来。” 陆子峰不疾不徐道:“我不是那意思。今天一天没见七哥,我这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他没来找你?” 钱如意道:“来了。” “没怎么样吧?” 钱如意沉默了下去。 254、惊心 () 王氏见状:“我今儿跑了一天,着实累了。先去休息了。” 钱如意点头:“舅妈慢走。” 王氏自顾着离去了。 陆子峰这才问道:“七哥没有怎么样吧?” 钱如意摇头:“他也就是个纸老虎,嘴巴上的本事。真的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只是……”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陆子峰说。 “只是什么?” “我七哥嫌弃你没有给他个官职来做,说咱们瞧不起他了。一径的走了。” “走了?往哪里走了?” “还能往哪里?自然是回京里去了。他还说,要不是你叫他回来,他才不稀罕回这个破金山县。” 陆子峰无比的意外:“七哥怎么能这样?他要是不想回来,不回来也就是了。怎么又说咱们瞧不起他?” “他大约觉得你现在是大官了,怎么着也得给他整个官来做才行,谁知道你净让他跑腿了。也许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他整个人都飘了,也许是被那俩妖精蛊惑的,好赖不分。” 陆子峰道:“你不要难过,我真的是没有想到这个。只是觉得七哥是自己人,比别个更可靠些,因此……” 钱如意道:“我自己的哥哥,我自己的男人,都是什么样子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又何必和我解释这个?我只是想起小七就忍不住的担心。怕他一时得意起来,再走了小九的后路。” 陆子峰沉思了半响,也无计可施,只能轻叹一声:“人各有命吧。”转而又道:“那七嫂……” “别提了。”钱如意道:“七嫂以为是我气跑了七哥,正怨怪着我呢。” 陆子峰道:“她也是可怜人。你就多担待吧。” 钱如意点头,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陆子峰道:“累了么?” “嗯。”陆子峰将她圈在怀里:“那你就先眯一会儿,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钱如意懒懒躺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师兄,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我会变成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照着你,也照着咱们的儿子。” “又说傻话。昨天你不还说过,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么?” 钱如意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个性格坚韧的人。我胆小、自私、爱耍小聪明。跟着你能撑这么久,我都已经佩服我自己了呢。” 陆子峰道:“你会更佩服你自己的。” 钱如意道:“你明天还能早点儿回来吗?” 陆子峰不解:“怎么了?”直觉告诉他,钱如意心里有事,可是他又猜不透是什么事。 钱如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就说你能不能早些回来吧?” 陆子峰点点头:“我尽量。” 钱如意轻舒一口气:“那就好。”而后倦倦的闭上了眼睛。 陆子峰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最终没有忍心开口再追问什么。 第二天,钱如意i照旧是在陆子峰走后才醒。她睁看眼睛看着房顶发了一会儿呆。而后爬起身:“大妹,让小丫头子们都精神起来,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该挂的都挂起来,该贴的都贴上。无比要整的红红火火的,像个办喜事的样子。” 她又在自己简陋的可怜的梳妆台上翻捡了片刻,最终也没能找到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首饰来。最后,只好让赵大妹去街上的首饰 作坊里,卖了一套银头面来送给常云容梳妆。就这套简单的纯银头面,也是钱如意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在她这里,已经是极尽所能给予常云容最体面的东西了。 做完这些,她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就算她的身体很好,陆子峰和她在一起也是委屈的,不合时宜的。陆子峰是要做大官的。将 来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而她骨子里就是个乡下妇人。别说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来过奢华的日子,就算真有那样的资本了,她也是过不了那样日子的。 她就像迷踪荡里生长的一种野花,柔弱,苍白却又固执的可怜。离开那荡子就不能活。 凝翠走进来,看见她独自坐在椅子里发呆,目光暗了暗:“姑娘,你好歹也打扮一下。” 钱如意这才回过神来:“我么?就不用了。” 凝翠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既然是喜事,家里就人人有份。” 钱如意道:“一会儿云容敬过了茶,我还有事要出门。打扮那么鲜亮做什么?” “你要出门,我怎么都不知道?” 钱如意这才省起,自己竟然忘记了告诉凝翠:“我拖我舅妈给侯爷打听个人。舅妈昨日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我总要亲自去看过才放心。” 凝翠道:“原来是这事。我这就去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好上路。” 她正说着,话音还没落。外头的小丫头子隔着门帘道:“奶奶,老舅太太来了。” 钱如意心里奇怪:“二太太怎么来了?”一边又连忙吩咐外头:“快请。” 说这话,二太太已经掀帘进来:“不用请了,我老太婆不请自到了。”她的身旁,一左一右两个极为年轻的妇人,都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也都挺周正。鬓边都攒着红色的水红色的绒花,身上的衣裳也鲜亮,喜气洋洋的样子。不用说,就是葛世文新纳的妾了。 钱如意看着这两个小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太太左右看了看:“你舅妈呢?我老胳膊老腿儿的,特特的带着两个小的来给她磕头奉茶,她倒是清闲的很,都看不见人影子。” 钱如意这才明白过来二太太此来的用意,因而道:“我去看看。”说着走了出去。 只见王氏抱着红绸子的绣球,正从屋里出来。 钱如意向她招手。 王氏走过来:“怎么了?” 钱如意压低声音:“二太太来了,带了两个小的来给你奉茶。” 王氏顿时怔住:“什么?” “二太太,特地带了两个小的,来给你奉茶。” 王氏听了,转头就往回跑:“你就说我不在。” “你躲什么?这种事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王氏道:“我不管,反正你就说我不在就行。” 钱如意是拉不住她的因此大声道:“老太太,我舅妈说她不在家。” 王氏急道:“你呀。”再想躲起来,已经是不能了。 只见二太太闻言,隔着门帘缝隙看见站在外头的王氏,连忙向两个小的道:“那个就是你们当家的主母,快些去给她磕头。她要是让你们起来了,你们才算进了咱家的门,成了咱家的人。不然,我可是不认你们的。” 那两个小女子闻言,生恐老太太不认她们,争先恐后的跑出去,双双跪倒在王氏面前:“贱妾给奶奶磕头了。” 到了这时,王氏已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想要下去,那可得非同一般的勇气。她看着那两个小女子,急道:“你们也是糊涂,何苦巴巴的来给自己找拘束呢?平白的给自己头上架个奶奶。” 两个小女子只是死死跪着,并不肯起身。 王氏无奈:“你们起来吧。我认下了还不行。” 那两个小女子这才欢天喜地的又向着王氏磕了两个头,双双站了起来。 王氏望着那二人:“既然你俩给我磕了头,少不得就得听我絮叨两句。我是常常不在家的,你们两个要好好的伺候大爷,孝顺老太太,知道了没有?” 两个小女子连忙点头:“知道了。” 王氏又道:“有句话,好说不好听。但是,既然是丑话就一定要说在前头。你们两个年轻,大爷是有了些年纪的人,不比你们两 个精力充沛,日常生活里,你们两个要有分寸。更不能生出别的该有不该有的心思来。要是让我听到了风言风语,你们且等着瞧。” 那两个小女子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顿时被唬的颤颤兢兢,慌忙应着:“是。” 王氏这才道:“好了,你们走吧。” 那两个小女子蹑手蹑脚的转身,回屋里去了。 钱如意看着她,顿时失笑。 王氏羞恼道:“都是你,乱喊什么?” 钱如意道:“你手脚快着些。让下头的人也快着些。咱们早些完了事,早些赶路。” 王氏道:“我知道了。” 钱如意这才回屋去了。 二太太问道:“你舅妈抱着那么多红绣球做什么?我怎么看着也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钱如意道:“前些日子,北定候给家里送来两个小女子。那个妹妹待不惯,自己走了。留下这个姐姐。家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也不好称呼。索性就当个事办了。” 二太太诧异的看着钱如意:“你小时候那样霸道的性子,没想到长大了竟然能这般的通情达理。竟是我看错你了。” 钱如意苦笑:“我再霸道,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就是这世道。我总不能让我家男人走出去,让人说他连个小老婆都没有吧。” 二太太夸赞道:“你能这样想,可见是个深明大义的。将来也必定是有大福气的。” 钱如意心里一片冰凉,面上却依旧带着笑:“谢老太太夸奖。” 二太太道:“既然赶上了,那我就讨你家一杯喜酒喝喝。” 钱如意正要说话,却听王氏的声音传来:“您老可就不要捣乱了。如意事情多着呢,哪里有时间招待您老?” 二太太闻声看去。 王氏向她福身一礼。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如意有件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您老要是想喝酒,就回家去喝。” 二太太问道:“什么事?” 王氏道:“北定候日理万机的,都还惦记着陆大人身边伺候的人不够。因此送了两个来。咱们关内这么多的老百姓,都受他老人家的恩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老人家了? 这种事,男人不好出头的。因此,只好我们女人们去办。 我昨儿打听到了两个绝好的女子,这不急着去相看吗? 这件事由咱们去办,也叫礼尚往来。” 二太太道:“原来这样,这可是大事。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大的。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都要跟着你们一起去帮侯爷相看,相看。这么着,你们两个女人出门,身边不能没人照顾。你把这两个小的带着吧。” 王氏笑道:“您老糊涂了?我把这两个小的都带走了。您这几天忙忙碌碌的又为了什么?” 二太太叹息一声道:“你也知道,咱们家现在不比以往了。就算是我的身边,也是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的。不让她俩去,又能让谁去呢?” 提起这事,王氏也是心酸。 一旁的钱如意笑道:“不用她们去的。我们是去替侯爷相看媳妇,又不是去打仗,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有凝翠在就行了。去的人多了,万一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一个人还照顾不过来呢,难免顾此失彼了。” 二太太仍旧不放心。 这时,赵大妹走进来道:“常姑娘收拾好了。在外头等着给奶奶磕头呢。” 钱如意道:“让她进来吧。” 赵大妹转身,片刻扶了常云容进来。 常云容本来就生的端庄秀丽,此时精心打扮起来,更加的好看。尤其是她身上穿的衣服。虽说是凝翠的就衣服,但是,凝翠是什么身份啊?她是卫善的贵妾,除了慧雅郡主就数她身份顶顶的尊贵了。慧雅郡主又是不见了的人。可以说,在卫家,凝翠就是三房的 头一份。她的衣服要是比到京中别的贵胄之家,估计不算什么。可是放在金山县这个小县城,那就是数得着的好衣服了。 常云容长的又端庄,很是能镇得住那份华贵,连她头上那套简单的银头面,因此都被衬托得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她往那里一站,不像是小妾,倒像是大户人家的正头奶奶一般。 二太太见了她,顿时暗暗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十分的替钱如意担心起来。话说像眼前这样好的女子,哪个男人能不当做珍宝一般疼爱,那绝对是那个男人眼瞎。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完美,太无可挑剔了。 钱如意看见常云容的样子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怔,有个词她从未曾真的了解过,那就是自卑。这一刻不用任何言语,她都将那两个字明白了个透彻。 话说像常云容这样的女子,谁人站在她的面前不自卑呢? 这个人,如果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太过张扬了。如果用温婉端庄来形容,又缺少了风骨。 钱如意都忍不住在心中暗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呢?她的一切一切,仿佛就是为了匹配陆子峰而生。 255、熟人好说话 () 陆子峰像竹,叶落根偏固,心虚节更高。 常云容像梅,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钱如意心头的那一股自卑消散下去之后,留下的就只剩这四句诗。忽然间,她压抑的心头仿佛有一道光,穿过厚密的乌云,洒下一点微光。她整个人也有了那么一点儿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常云容已经捧着茶盏跪倒在她的面前多时了。 钱如意伸手接过茶,喝了一口。那茶水温温热热的,入口清香甘甜,钱如意尝了一口之后,觉得非常好喝,索性一口气喝完了。 旁边的二太太提醒了她好几声,她都当作没听见。就连那奉茶的常云容看着都有些傻眼了。 钱如意喝完茶,望向常云容,由衷道:“委屈你了。” 常云容连忙跪伏于地:“妾身不委屈。” 钱如意看她还不起来,转头看向赵大妹。赵大妹会意,走过去将她扶起。 常云容满含娇羞的站在一旁。 钱如意望着二太太道:“这位是二太太,我舅舅的母亲。” 二太太接口道:“是庶母。我老爷去世几年了,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只是个小妾而已。不敢以嫡母自居。你要有心,向我行个半礼就是了。” 这老太太话里有话的敲打常云容呢。提醒她,她只不过是个妾,要知道分寸。记得自己的身份。 常云容闻言,向着二太太行个半礼。 二太太道:“你们奶奶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钱如意送走二太太,转过头来看着常云容的模样,心里一阵阵的发酸。面上却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如今,咱们都是自家人了。有些话就算不用我啰嗦,想必你也比我做的周到。家里这里几天,就拜托你了。” 常云容有几分惶恐道:“我初来,又年轻。恐怕做不好。” 钱如意低低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苦涩:“陆师兄是极为好相处的人,你不用担心什么的。想当初,我嫁给他的时候,比你这个还要仓促。前一时我都还不知道身归何处,后一刻就成了陆家的媳妇。我也不瞒你,就算到了现在,每每午夜梦回,我思想起来都还是像做梦一样。” 常云容道:“姐姐还是交待几句吧。我心里才有低。” 钱如意想了想,一时间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总归你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就好了。” 常云容点头:“我记下了。” 钱如意看向凝翠。凝翠出门是很利索的,一身箭衣短打,一个小包袱,外加一匹马,一把剑,如此而已。不过,带上钱如意就不同了。钱如意的身体,根本就经不起颠簸坎坷。所以,马车不管好赖,都得有一辆。车上一定要铺上褥子,带上被子。吃的喝的也必定得带一些的。不然这姑奶奶到不了地方就能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凝翠点头:“放心,都准备好了。” 钱如意脚上王氏,三人一起出门。常云容在后头相送。只见门外早已停着一辆收拾好的马车。车上扣着用芦苇篾子编制而成的芦棚,金灿灿的,倒也十分的好看。 赵丰收穿着一身粗布短衣站在一旁,看样子是要跟着去。 钱如意诧异道:“你怎么也要去?” 赵丰收道:“赶车。”他一向惜字如金,钱如意也拿他没有办法的。 只是,钱如意这一匝出去,固然有为了相看姑娘的原因在里头,更多的是躲家里的事。她原本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更何况亲自整个女人给自己争丈夫这种大事呢?如果她在家里待着,只怕真的要疯癫起来。 因此,她现在即不敢见陆子峰,也不想见赵丰收。 “你就不要去了,人多了麻烦。”钱如意说着,想要上车。但是,车高,她矮。想要像凝翠那样一脚跨上去,那是不可能的。 赵丰收几乎想都没想,伸手将她扶到了车上。走在后头的凝翠眸光一暗,多看了他一眼。王氏却是个急性子,催促道:“凝翠快走。天色已经不早了。到长水县可还远着呢。” 凝翠道:“我知道的。” 三个女人上了马车,只见车中早已铺好厚厚的被褥。已经是晚春的天气,对于常人来说,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对于钱如意来说,她还要再穿上几天夹袄,到了初夏时节,她才真的能脱开棉衣,穿上单衣。 钱如意看见这样体贴的布置,由心的感激:“凝翠,谢谢你。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凝翠一脸的晕菜:“这不是我准备的啊,我哪里耐烦整这个呢?” 钱如意将目光望向王氏。 王氏连连摇头。 就在这时,只听外头赵丰收的声音闷闷传来:“做稳了,要启程了。”紧跟着,马车一晃,走动起来。 钱如意这才想起,刚才自己让赵丰收不要跟着去的。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上路了。她也就懒得说了。 钱如意缩在被子底下,凝翠和王氏则坐在被子上头。 凝翠道:“我真的挺喜欢这样赶路的方式的。大家挤在一起,慢悠悠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担心。说说笑笑的。” 王氏听了,笑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就要笑话她了。你要这样说,我还真不知道怎样反驳。只见世人都羡慕高车大宅的,头一次听说喜欢这小地方的芦棚车的。” 凝翠道:“那是你一早没有遇见我家姑娘。你要是遇见她,就会知道,什么高车大宅,都是虚妄。人和人在一起,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王氏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还真是这样。” 钱如意默默的听着她们说话,却一点儿都提不起精神来。 凝翠见她恹恹的,怎么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呢:“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多想了。就像你和我说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如今,你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索性就放开了心胸,做个没心没肺的,高高兴兴的吧。” 钱如意摇头:“我并不生陆师兄的气,也不生常云容的气。我生周正的气。” 凝翠撇嘴:“我家侯爷也是一片好心。” 钱如意冷声道:“也就你愿意相信。” 王氏听的云里雾里:“这……什么你家侯爷?” 钱如意道:“舅妈,你糊涂了么?凝翠本来就是周家的人,她自然是偏向着周家的。” 王氏这才想起凝翠的身份来,一拍大腿:“这下可更加好了。省得别人到时候,以为咱们藏着私心,挑的人不尽心。有凝翠在就不用担心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这下总不会出差错了。” 凝翠瘪瘪嘴:“我姓方,不姓周。” 王氏道:“你就是姓圆,也是侯爷家的人。” 凝翠忽然叹息了一声:“不是了,早就不是了。”语气中不免充满了惆怅。 长水县距离玉匣关很近,但是距离金山县却很远,得有个二三百里的路程。要是骑马这点儿路也不经走,赶车就慢了许多,又是这样慢悠悠的走法,一天撑死了也就走个五六十里。二三百里得走五六天。 等走到长水县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了。 王氏按照打听的地址,果然找到一户人家。看那门头,在长水县当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家里的男主人早年下世了。如今少公子和少奶奶当家。 听闻钱如意的来意之后,那家少奶奶先就高兴起来:“哎呀呀,我就说这几日总有喜鹊在门前叫唤,原来真的有喜事到来。”又连忙吩咐下人:“快去告诉老太太,有贵人登门了。” 钱如意这才知道,这家虽说是少年人当家,背后还有个老太君坐镇的。因此,三个人又跟着少奶奶去了佛堂。见着了那位老太太。 话说那位被称作老太太的人,其实才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端庄稳重。看见钱如意三人,未曾开口先带三分笑意:“贵客远道而来,快些坐下歇歇。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王氏是个直爽性子,早已按耐不住自报家门:“小妇人姓王,这个是我家外甥女儿,金山县经略司衙门那位正堂主事,就是我家外甥女婿。” 那老太太闻言,下意识就站起身来,诧异的望着钱如意:“这位是陆大人的娘子?” 也不怪这妇人诧异。钱如意惯穿布衣,不饰什么首饰。除了天生的皮肉娇嫩些,其余真的普通的就是个农家小妇人的样子。她又生的玲珑纤巧,十分的显小。要是给不认识的人来猜,猜八圈都猜不到她就是经略使的夫人。 要知道,经略司可是一个权势非常大的衙门,远远凌驾在州府之上。又因为卫善之前的经营,借着老贤王的手,成就了他铁面阎罗的绰号。这经略司在世人心目中,俨然就是一个铁血衙门。 这个衙门的正堂主事,自然而然就给人一种威煞之感。他的夫人,无论如何不能和钱如意这样的小女子联系在一起的。 钱如意点头:“正是。” 那老太太道:“夫人也太年轻了些,不知夫人芳龄几何啊?” 钱如意如实道:“二十七。” 老太太摇头:“不像。” 王氏笑道:“莫说咱们初次相见,您不相信。就连我当初听到了,也不相信呢。可陆大人自己也说,他媳妇二十七岁了。想必他是记不错的。” 老太太道:“果然二十七岁了么?” 凝翠也有些忍不住了:“这位姐姐,年龄这种事,又不是藏着掖着就算了的。我家姑娘当真是二十七岁了。她二十多岁嫁的陆先生,如今儿子都五岁了。这还能假吗?您要还是不信,只管上金山县打听去。” “姐姐?”那老太太闻言,顿时就忍俊不禁:“我哪里还能做得人姐姐?都一把年纪了,怕你你叫我一声大婶都使得。” 凝翠道:“那可是不行的。我虽然年轻一些,可是我那口子可不年轻了。故而不能叫你大婶。” 那老太太指着她哈哈大笑:“这个媳妇倒是快人快语。” 王氏也跟着呵呵笑:“您要是了解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三个都是藏不住话的人。” 那老太太道:“你们来的也巧。这可是缘分了。我有个侄女儿,正好才从金山县来。说是也认识陆夫人的。不如我唤了她来,大家熟人好说话。” 钱如意虽然一直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很清楚,光凭自己三个空口白牙的,任凭谁都不会相信的。因此,闻言道:“既然如此, 那再好不过得了,就麻烦把您家的侄儿小姐请出来,咱们好说话。” 那老太太点头,转而吩咐人道:“去请二小姐来。” 过了片刻,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姑妈,你叫我什么事?” 钱如意一听,这声音还就是很熟悉。王氏则早已眼前一亮:“这不是常二小姐的声音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十**岁的美娇娘从外头走进来,正是才从金山县走了的常家二小姐常云裳。 “姑妈。”常二小姐进门俩,先给那老太太行个礼。这才转过头来打量屋里的三个人,这一看顿时就怔住了。 王氏看清楚那小女子是谁,顿时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这一个大圈子绕的,竟然绕回来了。” 二小姐已然将一张粉面沉了下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可是告诉你们,趁早歇了你们的心,我既然回来了,就必定不会再回去的。” 凝翠听了,冷笑一声:“以为谁稀罕?” “凝翠。”钱如意低喝了凝翠一声,转而向二小姐道:“二小姐且安心,我们这次来,是有别的事要和常夫人商量。” “别的事?”二小姐狐疑的看向并不老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这时,已经将眼睛笑得迷成了一条缝:“早知道大家都是熟人,咱们什么话都好说。” 钱如意笑着点了点头:“如此,我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了。” 那老太太道:“陆夫人请讲。” 钱如意看向王氏。王氏会意,将自己三人的来意说了。 旁边那二小姐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氏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了?侯爷百忙之中还惦念着我们陆先生。没道理咱们关内几百里的百姓,竟没一个人体念着侯爷得辛苦的。而且……” 256、只有一人 () 王氏笑道:“而且,咱们三个中还有候府里出来的人呢,再不能是胡闹的。” “北定候府出来的?”那常老太太闻言,意外的看向这三个人。这三人之中,钱如意和王氏都是金山县口音,唯有凝翠是京里的口音,所以很容易就分辨出来。 那老太太显然也不是个笨的,一瞬间就猜出来了。望着凝翠道:“怪不得你说不能叫我大婶,原来是京里的贵客。” 凝翠笑道:“你看我的样子,也知道在这里,我家姑娘才是贵客,我只是个使唤丫头罢了。” 那老太太越发的糊涂起来:“妹子是从京里来的,怎么管陆夫人叫小姐?” 凝翠笑道:“我们的事要是从头讲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咱们还是说眼前的正事吧。我们来呢,就是这一个意思。向给侯爷找两个贴心的人。倘或能为周家生下一男半女,开枝散叶的,也是大功一件呢。” 那老太太凝眉道:“承蒙抬爱,这是我们家的福气。只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总得容我们思量一二。” 钱如意点头:“这个是应该的。总要两情相悦,才好比翼双飞。那我们就在县城里寻个客栈先住下。等你们商量好了,或者使人去告诉我们一声也行。我们隔两天来听信儿也行。” 那老太太道:“你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哪里有让你们住客栈的道理。家里还算宽绰,住得开的。就算住不开的时候,咱们挤一挤,挪一挪,也要给贵客挪出个地方来不是?” 王氏笑道:“那感情好。住在你们家里,还省了我们的盘缠钱了呢。” 那老太太就吩咐儿子、媳妇去给三人准备客房。 这常家的风光,比起金山县经略司里的那个粗糙的跨院,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屋子也整齐,院子也干净。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园。家里得下人不多,可来来往往都静悄悄的,可见家教是十分好的。 钱如意心里生疑:“也不知道这常家是什么来历?” 王氏道:“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家祖上就是经商的。你看她家里的气派,就不是土财主能比的。这样的人家,要是还配不上侯爷,满关内就真的再找不到能匹配侯爷的人家了。” 钱如意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这样好的人家,把人家闺女说给人做小老婆,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王氏哑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凝翠却是知道钱如意的想法的,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能给我家侯爷做小老婆,不知道好过给多少百姓人家做正头娘子来的风光呢。” 钱如意瘪嘴:“那你怎么不去呢?” 凝翠顿时恼了:“姑娘,这话可不是能拿来说笑的。我是世子身边的人。” “切。”钱如意不屑的轻嗤一声:“我还不知道你,难道让你跟着你家世子,你就愿意了?” 凝翠气呼呼的转过头去:“不理你了。” 王氏笑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好好的就吵起来了。” 凝翠忿忿道:“你看如意姑娘都说的什么话,好像我家侯爷是讨饭的花子,无赖二流子一样,怎么就叫这样好的人家,给我们家侯爷做小老婆就是不地道了?” 王氏劝慰道:“这不是随口说着玩儿的吗?” “那也不行。我在家的时候,是世子身边的人。开玩笑也没有这样开的。那家儿子、老子混在一起的?那是要笑掉大牙的。” 钱如意知道自己说话过头了,道:“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 凝翠气鼓鼓道:“不行。”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了我的凝翠姑奶奶。” 凝翠这才消气:“这还差不多。” 话虽如此,钱如意心里还是有些负罪感。她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错的离谱。北定候不是女人,是男人。她打击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定位错误了。 可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了。 “陆夫人在么?”外头传来小丫头的声音。 王氏闻言,应道:“在呢。” 三人现在住在常家的客房里,没事并不会外出去走动。钱如意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常二小姐带着个小丫头从外头进来。看见王氏和凝翠也在,常二小姐道:“二位能不能……我想和陆夫人单独说说话。” 话说常二小姐这作为,倒是够直爽,十分的将自己当成一回事。 王氏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微微点头。 王氏便和凝翠走了出去。 钱如意这才看向常二小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那二小姐冲着钱如意福身一礼:“您此行,果然是替侯爷保媒的么?” 钱如意点头。 常云容道:“我也不瞒陆夫人。我父亲将我姐妹送给侯爷。侯爷事多忙碌,因此并未见过我们姐妹。我们姐妹辗转到了金山县的 时候,我心里是十分不甘的。因此携了奴才们从你家里离开。但是,我又不敢就此回家,怕家父责怪。只好悄悄投奔我姑妈家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望夫人不计前嫌,提携一二。” 钱如意道:“你是还想回到北定候身边去?” 常云裳点头:“正是。” 钱如意道:“这也不难。只是不知你姑妈愿意不愿意。” 常云裳苦笑一声:“不怕夫人笑话,我那两个表姐妹如何到了这般年纪还不肯嫁人?还不是心比天高,一心想要攀个高枝儿?之前我父亲有了这样打算的时候,我姑妈曾经和我父亲说过,让我们姐妹若有机会的时候,无论如何提携着她们。谁知见我落魄归来, 一个个就都变了嘴脸。要不是我携带了许多财物,她们定然不能容我。如今,她们得了机会,又如何会携带着我呢?所以我才贸然来求夫人成。” 钱如意道:“只恐你说话不尽属实。我看这户人家都是良善恭谨之辈,不像那尖刻浅薄的人。” 常云裳冷笑一声:“那贩私货出身的人家,只是表面好看罢了。内里的勾当,又岂是人一眼能看穿的。” 钱如意眼睛眯了眯,这常云裳可真是个恨人,为了达到目的当真是不择手段。轻易的就将自己亲人的底细,透露给了钱如意这个外人听。 不过,钱如意心中的愧疚之感,这一会儿因为常云裳的话,消散了不少。她点头道:“只要你愿意,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云裳闻言,大喜过望:“谢夫人成。” 两人正说这话,忽听外头传来王氏的声音:“常太太,您怎么自己过来了?有什么事使个人来招呼一声就行。” 那常老太太的声音道:“你们是贵客,理当我亲自来的。” 常云裳连忙闭上了嘴巴,站在了一旁。 那常老太太走进来,看见她:“云裳也在啊。” 常云裳点头:“我来问问我姐姐的如今的状况。” 那常老夫人这才一副恍然醒悟的样子:“哎呀,看我这脑子。你和云容,原来就是去了陆大人家里的啊。我竟然一时没有想起来。”她说到这里,转而向钱如意道:“陆夫人,让您见笑了。我这个侄女儿,自幼母亲亡故,被我哥哥宠坏了。不懂事的很。如果有什么冲撞您的地方,您千万不要介意。我已经替您教训过她了。等过几日,你们回去的时候,我就送她和你们一块儿家去罢了。” 这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要把常云裳赶回陆家去,并不承认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 钱如意笑道:“常夫人误会了。这次要是说好了,二小姐是依旧要回北定候府的。” 那常老夫人面色上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了:“陆夫人,不是我说嘴,您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有些事情不大留意。我这个侄女儿是已经进了你们家门的,生死就都是陆家的了。哪里能再回候府里去呢?” 钱如意摆手:“并没有。她依然还是候府里的人。况且,这件事和咱们现在商量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关联。不提也罢。您看,您的意思是愿意让二位小姐去呢,还是不愿意?” 那常夫人道:“如果能去到侯爷身边,自然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钱如意道:“这就好办了。我们这就往玉匣关去。将这件事和北定候爷说了。” 那常夫人又假意挽留。 常云裳忽然道:“陆夫人,莫若这一次,我也和你们一起,咱们就个伴儿,往关上去吧。”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常夫人。这姑侄两个一般的平静样子,一般的容貌端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下里的关系却十分的异样。 常云裳毕竟年轻,见钱如意不说话,顿时有些发急:“我们路上彼此还有个照顾,多好的事情。” 钱如意点头:“好。” 那常夫人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斥责常云裳道:“陆夫人有正经的事情,你就不要捣乱了。” 常云裳已经站起身,准备出门去收拾东西,闻言回头笑道:“我先行一步,好帮侯爷收拾一下,迎接两位姐妹去啊。你可不知道,侯爷的事情多得很,可没有功夫来留意这些。” 那常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常云裳自去收拾。 钱如意和王氏、凝翠三人告辞出来。依旧坐上赵丰收赶着的马车。常云裳大约早就预备着随时离开,东西、马车都是一早就预备停当的,只要略略收拾了就能上路。 直到这个时候,长水县的知县才知道,自己的二女儿回来转了一大圈了。他急匆匆的赶来,不过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等常知县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钱如意一行已经出了县城了。 长水县距离玉匣关很近,近到什么程度呢? 像钱如意这般慢悠悠的赶路,有个一半天就到了。 玉匣关名叫关,但其实就是建在漫天黄沙中的一个泥土夯实的城门。远远看像一个盒子,因此得名玉匣关。 钱如意几年前来过这里一趟,是跟着陆子峰来祭拜武侯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也只是远远的望了那城楼一眼而已。这次来却是不同,她要去找周正。 钱如意一向胆小怕事,尤其怕死。之前被心里一股子气性支撑着,也不知道害怕。这时看见玉匣关旌旗翻卷,遥遥听见那猎猎风声,心里顿时就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还没等她有机会真的退回去呢,就被一队巡逻的人马给发现,并且拦截了下来。 玉匣关地处荒僻,荒芜寒凉,一向没有什么百姓来到这个地方,因此,她们的到来就显得十分的突兀。被发现了截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行人被带到一座营帐之中。 军中没有女人,所以,这几个女人分外的惹人眼目。不过片刻功夫,从营帐外走进来以为黑面判官一样的军官,看见这几个小女子,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继而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凝翠来过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了,因此她并不怎么害怕这些当兵的,上前道:“我们是金山县来的,找侯爷有事。” “金山县?”那军官沉吟片刻道:“陆子峰那小子那儿来的?” 凝翠点头:“正是。” 那军官道:“等着。”向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去回禀侯爷,陆子峰那小子派了几个妇人来,不知道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语气,十分的不善。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那小兵从外头进来:“禀将军,侯爷让把人带过去。” 于是,钱如意一行被人押解着,进了中军大帐旁边的一个营帐中。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大帐里灯火通明,一位白袍将军正在案几后头,席地而坐看着一本什么书。帐中灯火映照在他身上,衣袍上的金银丝线,熠熠生辉。 钱如意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就是周正。凝翠还要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王氏和常云裳则是根本就没见过他的。 几人走进去,在帐中站定。那周正只管看书,似乎把这几个人给忘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目光似乎无意识的从地上扫过,看见几个女子的身影,而后一怔。 再然后,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真的愣怔住了。两眼直直的望着站在大帐中间的钱如意。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消失了,眼中便只有她一人。 257、走丢了 () 但是,他这一愣怔,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继而就恢复了神智,问道:“你怎么来了?” 帐中众人都是一头雾水的看向钱如意,又看看周正。因为周正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认识钱如意,而且很熟的样子。 钱如意道:“我们来是给侯爷做媒的。” “哦?”只见周正眼睛一眯,满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的光辉,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这会儿很高兴,非同一般的高兴。 最惊讶要属凝翠:“侯爷……还真的会笑……” 周正闻声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这样说?”显然他不记得见过凝翠。 凝翠如实道:“奴婢都没有见过您笑啊。” “你是……” “奴婢凝翠,之前跟着世子来过这里,也见过侯爷。” “哦,这样啊。”话虽如此,可周正的样子,显然还是没有想起凝翠是哪个。他也不纠结这个,转而看向钱如意:“你给我保的什么媒?” 钱如意道:“难为侯爷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家男人缺人照顾,我们总不能无动于衷。出于礼尚往来,因此我斗胆也替侯爷您寻了两个可心可意的人儿。” “哈哈……”周正忽然开怀大笑:“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就说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将书本合上,扔在桌子上,而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今日天色晚了。你们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且先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休息,其余的事咱们明天再说。” 说完,也不等钱如意反应过来,吩咐道:“摆宴,置酒……”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什么:“酒就不用了,几个小女子,想必也喝不惯咱们边地的烈酒。做几个清淡的菜来吧。” 常云裳越众而出,向着周正福身一礼:“侯爷,饭菜的事,交给妾身来安置吧。” 北定候看了她一眼:“你又是哪个,为什么在我面前自称妾身?” 难为那姑娘的脸皮够厚,望着北定候道:“侯爷事多,想必是忘记了,妾身名叫常云裳,家父是长水县知县。” 周正道:“你父亲有几个女儿?” 常云裳道:“两个。” 周正道:“那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呢?” 常云裳道:“回侯爷的话,原本就还是妾身。奉侯爷之命,前往陆大人身边的是妾身的姐姐。妾身是妹妹。” 周正看看她,又看看钱如意,笑着叹谓道:“你这是给我回礼来了啊。我记着是送去了两个,你如今又给我带回来一个。罢了,罢了,只要你高兴,带回来了就带回来吧。” 常云裳闻言道:“那饭菜的事。” 周正然不在乎这些的,摆手道:“你去吧。” 常云裳顿时像捡到了宝贝一般,欣喜若狂的答应道:“是。” 周正却一径走到钱如意面前:“玉匣关虽然荒凉,但是风景也算别具一格。我带你去看看。” 钱如意道:“不用了。” 周正却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走吧。”说完,自己先走了出去。 王氏看向钱如意:“这……” 周正已经走到了大帐门口,见钱如意没有跟上来,站住脚步等她。那样子,似乎钱如意要是不去,他便一直等下去。话说他是统领三军的人物,那一身威压施展开来,谁人能够受得了。 最先扛不住的就是王氏,向钱如意道:“莫若咱们就去看一看吧。难得来一趟。” 钱如意只好点头:“好。” 玉匣关内外,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周正身材高大,行伍之人走路又十分快。钱如意那小短腿儿,深一脚浅一脚勉强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没走多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周正却仿佛不知疲倦,依旧跟闲庭信步一般。钱如意实在跟不上了,扒着凝翠的胳膊,不走了。 周正转头笑道:“说起话来,一个人能敌千军万马,怎么才走了这几步路,就累成这样?” 钱如意道:“我一向就是这样不中用的。” 王氏也走得累:“侯爷,您武艺高强,我们几个小女子,如何能跟您比呢?”玉匣关内赖北定候护佑,因此王氏见着周正,自来的就十分亲切。恨不得抱住他啃一口才好。两只眼睛时时刻刻都在他身上贴着。 不过,这种贴着,无关风月,完就是无比的崇拜造成的盲目爱戴。 只见周正大步的走了回来,伸手提住钱如意的后脖领子,一下子就将她提了起来:“是我疏忽了,那咱们就回去吧。” 钱如意道:“我自己能走。” 周正指着那夜色下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漠:“等你走回去,天都要亮了。万一遇到狼,可就麻烦了。” 没等钱如意开口,王氏一个激灵:“哎呀,这里竟然有狼么?” 周正道:“自然。而且,沙漠里的狼要比别的地方的狼,分外的狡猾凶狠一些。” 王氏道:“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周正单臂提着钱如意,就仿佛提着一只小鸡崽儿,点头道:“那就走吧。” 王氏也已经累的腿脚酸软,这时又被周正的话一吓唬,就有些走不动。周正理所当然的指挥凝翠:“你扶着她,咱们走得还快一些。” 凝翠看向钱如意。 周正察觉到她的目光,笑道:“她这样小的一个人,我单手提着就行了。” 钱如意挣扎道:“我能走。” 周正不容她辩驳:“你能喂狼。” 一行人转而又向回走。 走了片刻。钱如意忽然发现一件事。周正提着她,明明走得不慢,但是却距离凝翠她们越来越远。之前出来的时候,不但钱如意身边有凝翠和王氏,周正也是带了亲兵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周正带着她越走距离那些人越远。等钱如意发现的时候,两下里已经拉开不短的距离了。 钱如意察觉不妙,张口就要喊凝翠。忽然颈后一痛,她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惊恐的转头看向周正。只见他一脸凝重的神色,也正看着她。 钱如意顿时惊慌失措,忘记了自己发不出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周正忽然将她横抱在怀里,转头向着另外的方向走去。 钱如意挣扎了两下,周正越发的将她抱的紧,沉声道:“别动。”短短两个字,透露着无限危险的气息的。 钱如意不是黄花闺女,知道那危险的气息意味着什么,吓得顿时瑟缩成一团,不敢再乱动。 周正将她抱在怀里,放步飞奔,越跑越快,似乎要飞了起来一般。钱如意缩在他怀中,只听见风声呼呼过耳,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胸膛的衣襟渐渐被汗意透视,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这才渐渐缓下了脚步。而后站在一处高地上,抬头望向深空中的黑暗。 钱如意依旧一动不敢动的缩在他怀里。 许久,周正将她放下:“你走吧,不要回头。” 钱如意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玉匣关的关城上头。而周正此刻,正站在关城上头的女儿墙上头,临风独立,在这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分外的估计。令人不由想起迷失在暗夜之中的,孤独的狼。 很显然,独狼是很危险的,周正也是很危险的。 因此,钱如意没有敢停留,顺着关城的陡峭的阶梯,一口气奔跑下去,而后远远的跑开。直到她的腿累得失去了直觉,而后一跤跌倒在地上。 地上都是黄沙,跌的并不疼,可一瞬间,钱如意却想放声大哭。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抱起,转身便走。 “赵丰收,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钱如意哭着。 赵丰收闷声不语,一直走出去很远,很远才停住脚步道:“在我心里,你是最聪明的。” 钱如意再也忍不住,顿时就嚎啕大哭:“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是我依然好难过。” 赵丰收将她放下,伸出粗糙的双手,帮她擦拭着泪水:“回吧。她们在大帐里等你呢。” 钱如意哭道:“我想回咱们村。” 赵丰收的眼眸在暗夜之中沉了沉,那双眸子似乎比那漆黑的夜空还要黑上几分。许久,他轻声道:“你心软,放不下陆子峰的。” 钱如意承认,赵丰收说的对。她和陆子峰这些年,要过饭,挨过冻,经历过生死。就算原本彼此都不爱对方,只是因为赶上了就在一起了,到了如今彼此也都割舍不下了。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想让自己不哭。可还是没有忍住。 赵丰收低叹一声,就那样默默的站在她面前陪着她。钱如意第一次感觉,原来赵丰收不说话也挺好的。她这个时候这样毫无理由的狼狈,要是赵丰收问她为什么,她真的会无地自容。 她早已嫁为人妇,做了孩子的母亲了不是吗?她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不是吗?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哭。为了一个完毫无瓜葛的人,在这黑夜之中,肆意的流泪。 “如意,是你吗?”王氏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满是担忧。 钱如意哭的无法回应。因为只要一开口,她必然再次嚎啕。 赵丰收道:“是呢。” 王氏急匆匆的跑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 赵丰收道:“走丢了,还摔了一跤。” 王氏笃信不疑,后怕道:“快别哭了,人没事就好。怎么走着,走着就走丢了呢?害我好担心。凝翠和侯爷的那些亲卫们,都在各处四散着找你们呢,可算找到了。”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什么,四下里张望:“侯爷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不见侯爷呢?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要是遇上狼那可怎么办?” 钱如意在憋着哭,赵丰收一向不多话。因此,王氏这一问,无人回答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钱如意再次发觉不爱说话的好处了,那就是省了许多解释的口舌。遇到不知该如何言讲的事情的时候,沉默真的比寻找借口更加的合适。 钱如意回到帐中不久,出去寻找她的凝翠就回来了。王氏却还惦记着周正的安慰,知道他没事之后,这才放心下来。可见玉匣关内的百姓,对于周正的爱戴是发自肺腑的。 三个女人就在大帐旁边的偏帐之中休息。 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在大军之中,哪里就能睡得着呢? 王氏翻个身,发现钱如意鼻息匀净,还佩服了她一把,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安然入睡。其实,她不知道的是,钱如意身体孱弱,轻易就能把自己给累垮而已。与其说她的沉睡,不如说她的昏睡。 “呀……” 暗夜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声呼叫,将王氏给吓了一跳。 凝翠一把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出声。 王氏惊疑未定:“那什么声音,不会是闹鬼吧?” 凝翠压着嗓子低喝道:“不要乱说,军中重地,什么鬼敢来这里撒野。” “那是什么?” 凝翠道:“你都生个娃儿的,反来问我。” 这时,又一声音传来。 王氏听了半天,才指着外头:“是……” 凝翠将她的手打下来:“你乱指什么?” “是我的不是。”王氏说着,又忍不住赞叹:“侯爷不愧是侯爷,好生猛啊。” 凝翠顿时哭笑不得:“瞧瞧你说的什么话,像什么样子。” 王氏道:“我们乡下女人,不比你们大户人家的女人,都扭扭捏捏的。况且,咱们私底下说的,又不是到人前去宣讲。只是…… ”王氏顿了顿:“侯爷这般奋力耕作,只怕那常二姑娘明日须要起不来床。”她一边说着,一边压着嗓子唧唧的笑,形容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凝翠讶异的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这样?” 不过,这些钱如意一概不知。她昏昏沉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王氏和凝翠,连同常云裳都早已准备停当,就等着她启程回长水县了。 为什么这常云裳也要回去呢? 理由很简单,军中不许有女人。周正虽然承认了她小妾的地位,可是她也不能在军中待着。长水县距离玉匣关最近,故而要回那里去,置备庄宅,好居家过日子。 至于钱如意说的,常云裳的另外两个表姐妹。周正也一并照单收了。让常云裳看着安置。 话说常云裳这姑娘,这一赌还真赌对了。真个就心想事成,爬上了北定候的床。那可是北定候,玉匣关内所有百姓心目中神明一样存在的人物。 不过,钱如意无法体会这有什么可荣耀的也就是了。 马车上路,走了一时。 凝翠忽然道:“侯爷。” 258、快去救六哥 () 钱如意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周正一人一骑,手握一杆银枪,银甲白袍枣红马,伫立在不远处的沙丘之上。一双浓眉微蹙着,眸中仿佛蕴藏这万千愁绪一般。 这样一个人物,换了那个女子不心动呢? 钱如意收回目光,无声的低低叹息。今生,她注定和这位白袍将军无缘了。 王氏却已经被周正的风采倾倒,双手捧心:“呀,都说北定候长的凶神恶煞,简直都是胡说八道。侯爷明明长得比陆先生还要好看几分的。” 听到陆先生仨个字,钱如意心里就真真发闷。她出来已经好些天了。也不知陆子峰和常云容…… 钱如意胸口越发的发闷,头也突然痛起来,张口干呕了两声。 凝翠见她脸色不好,担忧道:“你怎么了?” 王氏这时也顾不上看北定候了,转回身道:“能不能是怀孕了?” 钱如意摇头:“不是。估计是这些天累着了。不舒服的很。你们先不要说话,让我静一静。” 王氏和凝翠双双点头。 钱如意将身缩在棉被下头,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回到长水县。 常云裳从金山县回来的时候,是将姐妹二人的嫁妆都带回来的。所以,她不缺钱。她父亲又是长水县令,想要办什么事很容易。 她这次去玉匣关转了一圈,和前一次偷偷摸摸从金山县回来不一样,似乎巴不得见个人就告诉人家,她是北定候周正的女人了。她爬上了周正的床。 她又是不缺钱的。因此,买房置宅等等一切事宜,都办得相当的高调。 大约是嫌钱如意在这里碍事,而且钱如意回到长水县之后,也确实身体不舒服。常云裳拐着弯想轰她走,她便也顺势走了。 回去的路上,钱如意便总是恍恍惚惚的。 她心里很害怕。即怕陆子峰真的和常云容好了,又怕陆子峰没有和常云容好,怪她自作主张,多事。 越到金山县附近,她就越害怕的厉害。她来到这世间将近三十年,还从来没有什么事让她这样害怕过得。以至于到了后来,她每一时每一刻都头痛难耐,呕吐不止。 短短几天时间,原本就不怎么丰腴的她,瘦得都脱了像,奄奄一息了。 将王氏和凝翠可是给吓得不轻,发誓再也不带她出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得知陆子峰出门公干去了。不在家。钱如意悬起的一颗心这才稍稍落地。 常云容亲自做了精致的粥饭来,碰到她的面前。钱如意看着她恬淡的神色,有些开口问她些什么,又不敢开口。止不住就落下泪来。 常云容慢声细语的抚慰了她好一会儿,钱如意才打起精神,吃了两口东西,沉沉睡去。 正睡着,忽然听见啜泣之声。 她睁开眼睛来,只见陆子峰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双目赤红。眸中泪意尚存。整个人也是憔悴的不像样子。 一瞬间,钱如意心中的惧怕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扑进他的怀中,哭道:“你怎么这么傻?你是男人,不过是多要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要紧?怎么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陆子峰也紧紧回抱着她,哽咽道:“我要真的做了,你可还有命在?” 钱如意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一样活不下去吗?” 陆子峰默然。许久道:“这官,我不做了。” 钱如意道:“就算你不做了,他也未必肯放过你。” 陆子峰浑身一颤:“你见到他了?” 钱如意点头。 “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 陆子峰再次默然。很多时候,说了反而是放下了,什么都不说才是放不下。 钱如意道:“他不杀你,大约正是因为你如今的身份。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现在的身份。你不但要做官,还要做好这个官。 让他忌惮,不敢对你怎么样。而我……” 钱如意的声音低沉下去:“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陆子峰紧紧拥着她:“你是我的妻。” “爷,奶奶,姨奶奶来了。”小丫头隔着门帘回禀了一声。 钱如意下意识要从陆子峰怀中起来,陆子峰却将她抱得更紧,说道:“请进。” 常云容捧着一个托盘从外头进来,托盘上摆放着精细的饭菜。她将饭菜放在桌子上,望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面不改色道:“爷,奶奶,妾身煮了点儿粥,多少都吃一些吧。” 陆子峰道:“家里尽有的是人,以后你不要管这些。” 常云容不亢不卑道:“伺候奶奶原本就是妾室的事情,这是云容份内的事。” 陆子峰道:“有件事我须得和你先说明了。免得你心生怨怼。” 常云容打断他的话道:“妾身也有话要说,就让妾身先说了吧。” 陆子峰原本是个心胸极为开阔之人,闻言道:“好。” 只见常云容冲着二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之后,抬起头道:“云容之所以流落到此,是因为一己一身难以自主之故。云容认命了。爷想要赶云容走,除非云容死了。只是……” 她顿了顿,望着钱如意可陆子峰双双憔悴的形容,不由了动了容:“云容这些日子看得清清楚楚,爷和奶奶伉俪情深,你们之间再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云容发誓,日后绝不在你们之间生事。做那争风吃醋的宵小伎俩。只求一个安身之地罢了。倘若……” 她的语气不觉落寞:“倘若有朝一日……”她一连说了几个有朝一日,最后,后头的话化成了一声叹息,终究没有说出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常云容不走,但是也不争别的什么。只要让她拥有这个小妾的身份,安安稳稳在这个家里过日子就行。 这也许是这女子以退为进的计策,也许不是。但是有什么重要的呢?这样的决定是目前为止,对于两夫妻来说最有利的,也是唯一能接受的。 常云容说完,望着陆子峰道:“爷不是有话要说吗?就请说吧。” 陆子峰反而无语:“谢谢。” 常云容一笑,仿佛春风拂过动土,蝴蝶飞过花心,端的嫣然明丽,动人心弦:“爷说什么话呢?自家人,说什么谢谢?” 一瞬间,钱如意都忍不住被她的笑意给摄了魂魄去。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分明在陆子峰眼里也看见了惊艳之色。 她的心头一片黯然,却并没有说什么。 往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且珍惜眼前罢了。 钱如意将养了一个多月,这才缓过劲儿来。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五月夏收的时节。陆子峰总是忙,就把钱如意送回了元宝村将养。王氏自然也跟着去了元宝村。 一大早,钱如意还在睡梦中,三伯母就一溜小跑的跑进了院子里:“如意啊,她大舅妈。好事,可是好事。” 钱如意从睡梦中被吵醒。三伯母已经笑呵呵的站在她床前了:“如意,刚二太太派人送来的信儿,你大舅那两个小妾,都怀上了。” 这大概是钱如意这么久以来,听到最好的事情了。她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真的?” 三伯母道:“当然是真的。” 她正要去喊王氏,忽然又止住。看向三伯母:“这件事,怎么和王氏说啊?” 三伯母这才省起什么,顿时也忧愁起来:“可是。王氏好好的孩子扔了。这件事对于咱们来说是喜事,要是让她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呢。这事整的你说……”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传来骂声:“这是我们家,你要教训闺女,使本事的时候,只管带回家去。那怕你打死了呢,也不管我们家的事。”听声音,正是王氏。 “怎么了这是?”三伯母疑惑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外头还没有人呢。怎么着一半会儿又骂起来了?” 钱如意起身:“咱们去看看。” 两人来到门前,只见王氏正卡着腰,瞪着眼睛骂一个身材瘦小,形容猥琐的老太婆。钱如意看过去的时候,好一会儿才发现那老太婆竟然是赵丰收的母亲。 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脏污,一双黄褐色的眼睛隐藏在散乱的头发后。哪里还有人的样子,分明饿鬼一样。 钱如意很少回村里了,因此并不了解对门的事情。 三伯母见了,也跟着王氏骂那老太婆:“你这人是不是糊涂啊。你看看你自己。你逞能了半辈子,东家吵,西家骂的。儿子,儿子被你祸祸,女儿,女儿被你们祸祸。到了现在,你倒是靠着当初你疼的,宠着的那些个去。娃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一天三遍的来找事。你想干什么啊?把他们都逼死,看谁还会给你一文钱,管你一口饭吃?” 那老太婆虽然形容猥琐,可嘴巴依旧狠毒:“我家的事,要你管?” 不等三伯母开口,王氏接口道:“你闺女、儿子现在捧的是我们家的饭碗,我们管不着,又有哪个管得着?天底下就有你们这等做父母的,没脸没皮。把儿女当牛做马,恨不得扒皮吃肉才解渴。你们也配当人爹娘?人家要喊你的时候,你自己不嫌臊得慌?” 她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愤怒。 钱如意明白,她多半是心情不好,骂着、骂着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了。 于是劝她道:“算了,算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糊涂了一辈子的人,你还指望能骂醒她吗?” 王氏怒不可遏道:“我见不得她欺负大妹。” 钱如意道:“你不是一向不和大妹说话吗?” 王氏气冲冲道:“我不理她那是我的事,现在别人欺负到她头上,那就是不行?赵大妹现在在咱们家,欺负她就是欺负咱们。” 钱如意正要再劝她几句,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处急促而来。钱如意下意识的顺着马蹄声看去:“七哥……” 三伯母老眼昏花了,耳朵也有些背,问道:“谁?” “我七哥。” 三伯母顿时高兴起来:“是小七回来了啊。” 就见小七已经骑着马跑到了门前,将马勒住,翻身下马,看都没看站在旁边门内的钱如意几人,噔噔噔就跑进了大伯家的家门。 三伯母喊了他一声:“小七啊……” 小七根本就没听见。 一股不详的感觉升上心头。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能不能是七哥出什么事了?” 三伯母道:“能出什么事呢?” 钱如意顾不上多说什么提起裙摆就往大伯家走。 才进了院子,就见小七垂着头坐在矮凳上,大伯背着手焦急的在院子转圈呢。看见钱如意进来,大伯眼前一亮:“如意,你来的正好。你去和陆先生说,让他快想办法搭救你六哥。” “六哥怎么了?” 大伯看向小七。 小七欲言又止。 大伯急道:“你倒是说啊。如意是你妹子,难道还有什么话是不能和她说的吗?” 小七两手将脸一抹,往地上一摔:“罢了,总归是我办的没脸事。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六哥让由检司的人给抓了。” “由检司是什么衙门?”钱如意头一次听说这个衙门。 小七道:“由检司是专管经商做买卖的。” 钱如意道:“那他为什么抓六哥?是六个犯了什么事吗?” 小七咬了咬嘴唇,显然有些话难以启齿。 大伯急的蹬了他一脚:“哑巴了,问你话呢。” 小七一个趔趄,差点儿被大伯蹬的翻到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道:“六哥贪图钱财,给人带私货,让由检司的给查住了。” “私货?”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之前常云裳似乎说过一句,贩私货出身的什么,什么。当时钱如意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又听见了这个词。 小七不耐烦道:“你就别问了。你快些回去让陆先生搭救六哥吧。这种事,说大就大,说不大也不算什么大事。在那当官的两嘴皮子一吧唧。” 钱如意听了,虽然不相信事情如小七说的这么简单,但也生恐小九的事情重演。当下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套了车回金山县。 到了县里才知道陆子峰出去公干,好几天没回来了。这对于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钱如意不敢等,连忙就去了县衙找葛世文商量对策。 这一商量,从葛世文的嘴里才知道,这走私货是怎么回事。 259、扯平了吧 () 玉匣关虽然地处荒凉,但却是通往外邦的咽喉之地。 昔日,未曾闭关之时,来自关外的牛羊、毛皮以及更遥远地方的香料、美酒、珠宝,曾经让关内乃至遥远的京城都收益颇丰。因此才引得那外邦垂涎,屡次犯边,试图将这座关口据为己有。 连年征战,造成了关内外贸易中断。近几年,虽然战事少了,可是玉匣关依旧锁闭关城,并不与外交流。但是,这却并不能关闭的住民间私下的交往。尤其是那些追逐利益的商人,更是想尽办法私通内外货物,用以获取丰厚的报酬。这便是走私货了。 只是,从来利益和风险都是同等的。朝廷对于缉私这一方面,从来都十分的严谨。一旦被查获,轻者流放,重者杀头。 钱如意听了葛世文的解释,先吓出一身冷汗。她本是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孩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家的人会和走私货这样的事情挂上勾连。 “那可怎么办?” 葛世文沉吟片刻道:“小七有没有说,你六哥是被哪个衙门捉去了?” “长水县。” 葛世文心里咯噔一下:“哎呀。” 钱如意紧揪的心,顿时更加的揪紧了几分:“不好办么?” 葛世文道:“你不知道。北定候近来在长水县修建别府。这事要是犯在别处,或许还有个商量,偏偏犯在长水县,只怕那县令也不敢私自做主。” 钱如意道:“这么说,这件事是要上报给北定候知道吗?” 葛世文摇头:“也未必。你先别急,我再想想。” 钱如意怎能不急呢。 葛世文想了想道:“你常日在家,这件事和你说不清楚。你让小七来,我们两个合计,合计。” 钱如意道:“他就在外头,怕您生气,因此不敢来见您。” 葛世文闻言道:“那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让你大伯且放宽心。有我和子峰在,出不了大事。” 钱如意知道,葛世文这是有意要支开自己。这个时候也不是逞强的时候。于是,她便起身告辞出来。 回到经略司的跨院中时,常云容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等她回来。见钱如意心神恍惚的样子,常云容忍了几次没有忍住,问道:“奶奶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钱如意看向她:“云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常云容见她欲言又止,识趣的并没有追问。 到了晚间,陆子峰风尘仆仆从外头回来,人还没有进门,声音便传了来:“你们奶奶回来了么?” 小丫头应了。 陆子峰进到屋里,看见钱如意便道:“你且将心放在肚子里吧。六哥没事。” 钱如意道:“你已经知道了么?” 陆子峰道:“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六哥上当了,进了别人布置的陷阱里头了。” “别人布置的陷阱?” 陆子峰看见她担忧的样子,伸手将她圈住道:“莫怕,有我呢。就算是圈套也没什么。他有黄梁计,我有过墙梯。” “他是谁?”钱如意望着陆子峰:“周正?” 陆子峰没有否认。 “他为什么要抓我六哥?难道是因为我的原因么?” “不要胡思乱想,男人的事哪里就那样简单了?就算有你的原因,十分里头连一分都占不了。胡大心里还有你呢?又怎么样?” “可为什么偏偏是六哥?” 陆子峰道:“就像你说的,遇上了呗。” “六哥现在怎么样了?放出来了么?” 陆子峰一手拥着她一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将钱如意喝剩下的半杯凉茶一口气喝了:“哪有那么容易?” “那……” “你呀,就是个急性子。我才从外头回来,总得容我喘口气儿是不是?” 钱如意道:“你知道,我心里装不住事。六哥待我比亲哥哥还要亲。我怎能不着急。” 陆子峰将茶杯放下,沉默了片刻道:“我得到音讯就赶到了长水县,总算没有白费口舌。六哥已经被连日押解往京城去了。不然,等你知道了消息,黄花菜都凉了。我之所以急匆匆的赶回来,就是怕你着急,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钱如意轻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 陆子峰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六哥和走私货的混搅在一起,也是忒胆大了些。但是罪不至死。只要不死,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两人正说话,外头有丫头道:“七爷来了。” 陆子峰连忙放开钱如意,站在一旁道:“快请。” 小七掀帘进来,见陆子峰也在,十分意外:“你回来了?” 陆子峰将脸色一沉,冷声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能不回来吗?倒是七哥,你怎么也舍得回来了呢?” 小七脸上顿时讪讪的有些挂不住:“以前是我鲁莽肤浅了。都是一家人,你又何必让我没脸?” 陆子峰冷哼一声:“我可不敢。七哥如今是有钱的大老爷,连舅舅说你两句都不行,我就更不敢说话了。” 小七越发的惭愧:“是我不对,还不行么。” 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钱如意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他这般的无地自容,自己却无动于衷。于是道:“六哥没事。你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我七嫂和丫丫吧。” 小七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又出去了。 陆子峰看着他走了,摇头叹息一声。 钱如意道:“你说,原本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陆子峰知道她说的是小七和小六他们。他十分认真的想了片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唉……”钱如意长叹一声。 陆子峰顿了顿道:“六哥这件事,就算到了京城,恐怕也还有些麻烦。” 钱如意抬头看向他,静等他的下文。 陆子峰又沉吟了半响道:“关内现在事物繁多,我是一时半刻走不开的。所以,这件事……” 钱如意会意:“你是说,让我上京一趟。” 陆子峰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许久展臂,再次将钱如意拥入怀中:“如意,我害怕。” 钱如意道:“你怕什么?” 陆子峰道:“你天真纯善,心里藏不住事。京中局势波谲云诡,错综复杂。倘若你一个人去了,我不放心。” 钱如意将自己依靠在他怀中:“你不是说过吗。我是属狈的。大不了我多带几个爪牙去。狈是最善于隐藏自己,保护自己的。我又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想必不会轻易就被打倒了。” “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放心。你明白吗?” 钱如意点头:“明白。你整日在外头东奔西走,我也是不放心的。就当,咱们两个扯平了吧。” 陆子峰道:“等此间事了,我便挂冠归田,到了那时,咱俩个含饴弄孙,好好的过咱们的小日子。” 钱如意知道,陆子峰也只是说说罢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别人或许还有个选择。陆子峰生来就是没有选择的。谁让他是十王之后呢。不管他这个身份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一日朝廷认为是真的。他就永远脱不开这仕途,这倾轧。但她还是十分信任的点了点头:“嗯。” 这时,常云容走进来:“爷……” 话未说完,看见陆子峰拥着钱如意的样子,顿时将底下的话又咽了回去,脸色一红转身就要离开。 陆子峰却十分自然道:“有事吗?” 常云容道:“我只是来告诉您,洗漱用水烧好了。” 陆子峰道:“知道了。” 常云容这才仓惶的出去了。 钱如意透过陆子峰的臂弯看着她的背影,有种赞叹道:“她当真是时间少有的好女子。” 陆子峰道:“好的多了。” 钱如意推他:“快起。莫要辜负美人的一片心。” 陆子峰却牵住她的手:“你帮我搓搓背吧。我实在累得很,怕自己洗不动。” 钱如意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陆子峰瘦了很多,才三十多岁,两鬓有了银丝,眼角有了皱纹。眼睛里不满了血丝。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神色。 钱如意顿时无比的心疼起来:“你呀,那事情是朝廷的,身体才是自己的。要是这样干下去,怎么能行呢?” 陆子峰笑道:“我心里着急啊。只想快些把眼前的事情干完了。好陪你。” “那也要好好的保重自己才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陆子峰点头:“嗯。” 一时间,夫妻二人相拥无语。 “如意,你出来。” 突兀的一声传来,将睡梦中的钱如意惊醒。她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向身边看去。往常这般,她看到的多半是陆子峰空空的枕头。 今日里,却只见陆子峰阖着双眸,睡梦正酣。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黑沉沉的。于是,以为自己刚才只是幻听。正要接着睡觉,目光落在陆子峰的脸颊上,下意识的被胶着住了。 她很早就认识陆子峰了,对于他相当的熟悉。可是,到了这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的,仔细的看过陆子峰的样子。 她轻轻的伏在他身边,用眼神描摹他的眉眼。大约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太多的缘故,陆子峰脸上的文弱秀气,不知何时被消磨的只剩下了三分儒雅,多了许多男子汉的坚韧模样。这不得不令钱如意越发的心疼。 陆子峰原本是多么温润的一个人啊,却硬生生被世事逼出了棱角。 就在钱如意沉浸在自己的柔情之中的时候,外头忽然又传来一个带着气急败坏的声音:“如意,你给我出来。” 这下钱如意听的清楚,是七嫂的声音。话说七嫂怀的这一胎十分的艰难,将她折腾的饭吃不下,水喝不下。整个人虚弱的只好卧床保胎。这大半夜的,她怎么忽然跑出来了?而且听那语调,十分的不像是好事。 钱如意连忙就披衣起身。 陆子峰睁开眼睛:“你倒是把衣服拢上一些。” 钱如意转头,才知道他刚才也是醒了的。 陆子峰也跟着起身。 夫妻二人才打开门,七嫂就从外头一头撞了进来,踉跄一下,差点儿跌倒。幸亏钱如意不顾一切的冲上去,用身体将她扛住,这才险险没有跌倒。 钱如意急道:“七嫂,怎么了?” 话音未落,七嫂一把将她揪住:“如意啊,你怎么能这样做?你们都要去京里,要把我们娘儿俩丢下对不对?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钱家了。你们做事这样的绝情?”说着便哭了起来。 钱如意莫名其妙,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道:“你哪里听来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说要将你们丢下?我又什么时候说过大家都要去京里了?” 七嫂哭道:“你不用瞒着我。你七哥才刚回来,就是来接你们的。我不是傻子,我都知道。” 钱如意哭笑不得:“你知道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 这时,孙氏从外头进来,去扶七嫂:“七奶奶,咱回吧。这生更半夜的,仔细您的身子。” 钱如意看见她,一把将她扯住:“孙嫂子,我嫂子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话?” 孙氏面上露出难言之色:“这个……” 钱如意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只管说。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这个家里待腻歪了。要是想走,只管和我说一声。我告诉了七嫂,难道我们姑嫂还能拦着她通达的路么?” 孙氏见钱如意真急了,慌忙道:“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说的。是那边的人说的。” “那边?”钱如意将短眉毛一皱,顿时明白过来是哪边了。之前从京里来的那俩妖精,小七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就留在了这边。一直住在外头那宅子里。 钱如意横眉冷目望着孙氏:“咱们和那边从不来往,我七嫂怎么听见那边的风言风语的?” 孙氏为难道:“是七奶奶……” 钱如意转头望向七嫂。 七嫂顿时气馁起来,嘴上却还依旧强硬:“你们两口子把我男人挤兑走了。连我都不知道音讯,难道还不许我去打听,打听?” 钱如意差点儿没被她气死:“七嫂,我替你出气撑腰,因此才和七哥闹翻了。你却听信那俩妖精的话,翻过来怪我?你要是这样看重那俩妖精,你们一块儿过去,又管我走不走,来不来做什么?反正你们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我一个嫁了人的姑子又算个什么?” 七嫂顿时就被钱如意说的哑口无言。 陆子峰在一旁劝道:“你看你这性子,好好的说话怎么就又着急起来?” 260、上京 () 钱如意怒道:“我能不着急吗?咱们巴心巴肺的对人好,在人心目中反而不如两个外头来的妖精。” 七嫂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我就知道那些人说的没错。连你七哥都看不上我了,你如今是官太太,就更看不上我。你们索性把我和丫丫杀了,你们都落个清净。” 钱如意激怒起来,声音不觉的就大了,将那桌子拍的砰砰山响:“七嫂,你说这样的话,不怕造天打雷劈吗?” 她喊的声音大,七嫂哭的越发厉害:“不用麻烦老天爷,我自己去死了就是。”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陆子峰连忙喊孙氏:“快去拦住她。”转头又劝钱如意:“有话好好说,一家人死啊,活啊的,叫人听见像个什么样子?” 钱如意鼻尖一酸:“我愿意这样吗?我生来有罪,欠他们的。” 陆子峰道:“我又没说你什么,怎么就还哭起来了。” 钱如意索性哇的大哭起来。她委屈,难道还不许她哭么? “这是什么话说的。深更半夜的,又吵又闹又是哭的,发生什么事情了?”王氏听见动静,起身过来查看。 陆子峰拥着钱如意,十分无奈的看向她:“舅妈,你来的正好,快去劝劝七嫂。” 王氏道:“我也得知道怎么回事啊。” 这要陆子峰怎么回答。 王氏转头就去问孙氏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们七奶奶不在屋里睡觉,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厮闹?” 孙氏满脸苦色:“白天的时候,七爷去看了七奶奶就走了。七奶奶不见七爷回转,就去外头找七爷。被那边那两个连说带讽刺的,回来就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时又伤心难过起来,怕大家都不要她了。因此要过来问一问。” 王氏指着七嫂:“你呀,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自己也忒没骨气了些。那边的也算个东西,你放着自己正头老婆的尊重不要,巴巴的跑过去和她们搭腔。这还不够,你不该听了那些妖精的话,翻过头来怀疑如意。她要真是无情无义的。只小七是她哥哥,无论娶了谁不是她嫂子呢?又何必为了给你出气撑腰,和她自己的亲哥哥翻脸?” 七嫂要是能翻过这个点来,也就不来和钱如意吵闹了。所以,王氏说了一通也是白说。非但如此,七嫂反而越发觉得,满屋子里的人都针对她,看不起她。越发的哭闹着要寻死觅活。 正闹的不可开交,就听外头传来赵大妹的声音:“七爷来了。”原来,赵大妹见七嫂和钱如意厮闹起来,以她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是万万开不得口去规劝的。因此就忙忙的跑出去,叫了小七过来。 小七人还没有走进来,一声怒吼已经传了进来:“闹什么闹?” 俗话说的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之前,王氏那样的规劝七嫂,她都厮闹不休。小七这一声传来,顿时就像给她施了定身术一般。只见她张着口,睁着一双泪眼,生生将到了嗓子眼儿里的哭声给咽了回去。 小七已经掀帘进来。 钱如意兀自哭泣着,连眼生都没给他一个。 小七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七嫂身上:“你这婆娘,莫非疯了?” 七嫂顿时噤若寒蝉,未语泪先流:“如意……” 小七瞪着她:“你知道个屁。一些儿忙帮不上,整日里只知道嚼老婆舌。还不滚回你的屋子去?再让我知道你在家里搅闹的家宅不宁,看我怎么收拾你。” 七嫂眼中的泪意滞住,想哭却不敢哭。那样子着实可怜的紧,可是此刻看在屋里各人的眼中,也只剩下无奈。这人脑袋糊涂也就罢了,要是脑袋糊涂还不肯自立自强,别人除了一声叹息,又能怎么办呢? 小七见她一副凄凄哀哀的样子,原本就烦躁的心里更加的不耐烦,将眼睛一瞪。 七嫂顿时一个哆嗦,默默站起身来,仓惶向外便走。但她原本体虚,又厮闹了这么久,早就腿脚绵软。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幸有孙氏将她扶住。 小七却更加恼火,恨声道:“你要是想死,尽管自己去。要是连累我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等着。” 小七的样子,实在是恶劣至极。原本因为七嫂收了委屈的钱如意,听见这话都想上去抽他两耳光,可是,七嫂就吃这一套。别人好言规劝于她,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如今被小七劈头盖脸一顿骂,老老实实的走了。 这大约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小七骂走了七嫂,自己也转身离开。王氏这才想起什么:“凝翠姑娘呢?怎么不见她起来?这也睡得太沉了吧?” 赵大妹道:“她早就被吵醒了。之所以没起,是因为她觉得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情。有咱们在,足够了。” 王氏道:“没看出来,那姑娘咋咋呼呼的,竟然还有这份度量。” 各人各自回屋去,接着休息。但其实,经此一闹,谁都没了睡意。 钱如意哭了一场,原本压抑的心里,反而舒畅了不少。反正也没有什么睡意了,就起身去收拾东西。陆子峰一向没什么时间在家。屋里的一应摆设并衣服等等,他根本就不知道放在哪里。因此也只能跟在钱如意身后打下手。 两人收拾着,不知不觉就收拾出两个大包袱来。 等回过神的时候,钱如意才发现,陆子峰连常日喝水的杯子都给她塞进了包袱里。照这样收拾下去,等收拾好,这屋里估计就剩一张床了。 于是,两人又从包袱里往外掏。 掏完了,陆子峰又发现,原来钱如意的东西那样的少,除了几件平日里换洗的衣服,连首饰都没有几件。他便又向给钱如意多带上一些棉被什么的。 结果刚刚被掏空的包袱,又被填满了还不算,还又多出一个来。 两人只好又往外掏。 如此反反复复,一直收拾到天亮。在钱如意的一再坚持下,才只剩下一个包袱。 凝翠从外头进来,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由跌目道:“你们这里是造了贼了吗?怎么乱成这样?” 无如两口子,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说笑。两两相对,默然无语。 凝翠将飘落在前的剑穗向后一撩,望着陆子峰笑道:“陆先生只管放心。你媳妇交给我,保管给你照顾的好好的。” 陆子峰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凝翠顿时无语,陆子峰说的挺对。凝翠一向大大咧咧的,能照顾好自己确实已经很不错了。 钱如意向外走。王氏拉着笨笨已经等在外头。 钱如意诧异道:“舅妈,你也跟着我去么?” 王氏道:“我这不是还指望着,将来你儿子给我养老吗?你们娘儿俩都去,我当然也要跟去的。” 钱如意又看向常云容:“家里和我师兄,就交给你了。” 常云容点头:“您只管放心。不是还有赵家姐姐帮衬我么。没事的。” 钱如意又看向赵大妹。 赵大妹笑道:“其实,我也挺想跟着你去京里见见世面的。下次吧。下次你一定要带上我。” 钱如意一笑:“好。” 凝翠催促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上路吧。” 钱如意拉住笨笨,转头看向陆子峰。只见陆子峰满眼都是不舍,却又因为院子里人多眼杂,无法表露。 笨笨正年幼不知事的时候,只知道母亲带他回京城的家里,京里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因此十分的兴奋,向着陆子峰摆手:“爹,你在家里好好的。我和娘到了京里,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回来。” 陆子峰只好挤出一丝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来:“好,爹等着。” 笨笨转头四顾:“怎么不见丫丫?” 一院子的大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钱如意之所以要带着笨笨一起上京,是因为陆子峰忙碌起来根本就顾不上家里。将笨笨托付给常云容照顾。说实话,钱如意还真有些不放心。笨笨可是她的半条命,她不敢大意了。 再者,陆子峰如今做的事情,看上去他是以九品的官阶,出任经略司使这样手握实权的官职,十分的威风荣耀。但内里,却是很危险的。毕竟,他要做的可是虎口夺食,从正当壮年的北定候手里夺权。一个不慎就会灰飞烟灭。笨笨留在他身边,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原本,钱如意上京,多带一个孩子也是没有什么的。可是,七嫂不让啊。 她如今的身子骨,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小七又不在她身边,丫丫就是她唯一的至亲之人,所以,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让她的女儿跟着钱如意走的。 王氏眼眸一转,向着笨笨道:“你都要照顾你娘,丫丫自然也要留下来照顾她的娘啊。” 笨笨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对哦。那我回来的时候,多给她带一些好吃的吧。” 一行人出了门。凝翠骑马,钱如意和王氏则带着笨笨坐车。赶车的依旧是赵丰收。 陆子峰看见赵丰收头戴草帽,身穿粗布短衣,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遥遥向他抱了抱拳。 赵丰收从草帽下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手拍了一下马儿:“驾……” 陆子峰目送车子走远,却久久不愿意回身。 车子出了金山县不远,就见路边一个休息的商队。几两马车,拉着些关内的一些特产。看见赵丰收赶着马车过来,领头的问道:“兄弟,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丰收道:“上京。” 那领头的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好巧,我们也要往京里去讨生活。只是……”他迟疑道:“我们都没有去过京城,路径不熟悉。因此不敢贸然上路。兄弟,你知道路不?要是知道,带携我们一程。” 赵丰收闷闷的应道:“嗯。” 那领头的道:“那可太好了。”说着就招呼另外几辆马车上的人:“兄弟们,咱们遇见贵人了。走着。” 凝翠放慢马的速度,蹭到车子旁边:“姑娘,这也太巧了些。咱们才出县城就遇见这些人了。就好像是专程在等着咱们一样。” 钱如意心里也疑惑:“听他们的口音,倒是金山县人。咱们多留个心眼儿总没错。” 凝翠点头。 钱如意的身体是禁不起太辛苦的长途跋涉的,一路上只能慢悠悠的走,根本就走不快。那些人也不着急,只管跟在她的车前后,一同慢悠悠的走着。 走了两日,大家都熟识起来。 那个领头的十分的健谈,休息的时候就拉着赵丰收问长问短。因为钱如意这边,除了赵丰收一个男人,剩下的就只有笨笨这个小男孩儿了。他们也只好拉着赵丰收说话。 赵丰收不爱言语,话很少。 因此,那领头的没有问出赵丰收个所以然来,倒是把他们自己的底细说了许多。 原来,这些人说起来还是钱如意的乡亲。他们村距离元宝村就三里地。提起一些人名来,钱如意都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想起要上京去呢? 原因还在钱家身上。 当初,大伯为了避祸,让小七带着各家最下的儿子一起去了京城。这几年下来,钱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于是,乡里就传说,老钱家的几个儿子,在外头发了大财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羡慕不已。因此,金山县下辖乡村的村民之间,悄然兴起一股进京热。 钱如意才出城就遇见这些人在那里,还真不是巧合。 京城距离金山县千里迢迢。没有人带路,想要走到难度可想而知。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携四邻的。于是就衍生出一种,现象。想要进京的人,往往会在县城外头蹲守。遇见认识路径的人,跟着人家走。 很多时候,还要给带路的人一些费用。 赵丰收不要钱。让他们白白跟着,这些人自然十分的高兴。因此,一路上对赵丰收和钱如意几人,分外的照顾。 这些外出讨生活的人,又都是些年轻人,遇见沟沟坎坎,抗抗抬抬的十分便宜。因此,有了这些人就伴儿,钱如意这一路走得简直顺风顺水。原本预计走一个月能到也不错,结果十来天就到了。 261、不用接也不用请 () 京城还是那座京城,却又似乎有什么不同。钱如意之前在京中的时候,京中虽然比别处要繁华,却并没有如今这般繁华。还在城外三十里,就见客商云集,做卖做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笨笨正在好动的年纪,早已被这热闹景象给吸引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会儿功夫,光是零嘴儿,玩具就买了一大堆。还是钱如意让赵丰收快些赶路,这才作罢。 “由检司的人来了。”不知谁呼喊了一声。一瞬间,那些做买卖的人先是沉寂了下去。 钱如意从车帘的缝隙里向外看去,只见一些小贩儿急匆匆的收拾了货物仓惶的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之中。她心中多半有些明了,这些人怕都是做的不是正当的买卖。 就在她正要将目光收回的时候,被一道异样的眼神吸引住。她抬眸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红袍官员,骑在一匹白马之上,一手押着腰刀的刀鞘,一手扯着马缰,正望向她这边。 钱如意略略一怔,认出那人是卫如言的三堂哥,卫元章。 卫元章大约并没有看到钱如意,只是寻常的校检而已,很快就将目光从钱如意的车上移开,转头看向别处去了。 但是,接下来钱如意就知道,卫元章其实看到了她。因为他所过之处,无论商还是行人都纷纷避让,轻易就在熙熙攘攘人流中分开一条道路。钱如意的马车,顺着这条道路,很轻松就进了京城的大门。 等走过了繁华区,到了内城门口的时候,卫元章才带着人往别处去了。 话说钱如意自上一次离开京城的世间虽然不长,也就两年多也一些,但因为期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故而有种事隔经年之感。 十王街还是以前的十王街,不过和外城一样,不知热闹了多少。原本很多王府因为主人家没落都空置了,如今都重新修缮,有了新主人。也就周家、卫家和陆家依旧还在。 可是,当钱如意走到自己家门前的时候,整个人都晕菜了。 原本的陆家因为年久失修,无论是从大门还是到内里,都破旧的很。要不是钱如意后来找人潦草修缮过,简直就是个荒宅了。可是,眼前这座府邸,虽说没有别家辉煌,可是修整一新。粉蓝的砖垛,黑底儿大红对联的大门。门前的大柱子,刮去了原本斑驳的旧漆,露出原木的颜色,再刷上一层透明的胶漆,阳光一照,金灿灿,亮闪闪煞是好看。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原本大门上的武侯扁被卸掉之后,门首一直是空着的。陆子峰一个九品的小官,实在没必要整个大门匾挂在上头。 这时候,那个位置却明晃晃挂着一块红底黑字儿的大匾,上书两个大字‘钱府’。 当笨笨卖弄似的读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一瞬间钱如意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在胸腔里炸开了一般。 这可是陆子峰的家。钱家人住可以,好不该将这宅子的门头都更换了。钱如意一直觉得,自己家的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并不会被外物所化的那种善良。 如今看见眼前这一幕,顿时就一口老血呛入肺管子里,就差当场绝倒了。 从小七宠妾灭妻开始,她再一次被自己的自以为是打了个大巴掌。 王氏是住过陆家的,因此当她听到笨笨读那门匾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笨笨读错了。等她再三确认之后,简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小七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明晃晃的谋夺妹夫的家产吗?老钱家从前没有这样的人啊。肯定是小七后头招的那个狐狸精撺掇的。我得找她去算账。” 王氏说着就自行跳下车,往那大门前去。 人还没有到近前,就见在门口打盹的一个家人,睁开眼睛厌恶的望着她:“哪里来的要饭花子,快走,快走。莫将晦气沾染到我们家。” 王氏气的,将袖子一撸:“我呸。我没嫌你们晦气,你们倒说我晦气。进去告诉那狐狸精,正主子回来了,知趣的让她麻溜收拾东西滚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家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上来赶王氏:“哪里来的疯婆娘,撒泼也不看地方。” 那家人长的人高马大,又是个男人。王氏一个妇人,如何是他的对手。但她也不是好惹的,不会眼见着要吃亏还傻站着不走。因此,见那人赶过来,她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街坊四邻都来看呐。没天理啊。那外来的狐狸精站着人家的宅子,要打正主人啊。这还是不是京城,有没有天理王法……” 那家人大约没想到王氏会来这一手,指着她道:“你给我闭嘴,以为这里是乡下吗?这是京城。” 王氏原本就是个泼辣的妇人,闻言更不得了,高喊道:“京城的狐狸精打死人了。狐狸精,死妖婆子要杀人灭口。” 其实,那家人根本就没追上她。 十王街如今不是当年那萧条的样子,而且,能被朝廷赏赐,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一般人。就连那下人,奴仆都不是泛泛之辈。这时候听见王氏喊叫,早就有路过的人过来一探究竟。 听见王氏嘴里只管胡乱的嘶骂,就有人道:“你这妇人,骂人只管骂人,不要带上京城两个字。” 王氏道:“我也不想。是那些黑心烂肺,生孩子没腚眼子的拿京城两个字来压我。因此我才带上京城两个字的。你们但凡是通情达理的,就该去怪罪那些王八蛋,不该拿话来挤兑我。要没有那王八蛋起头,我一个乡下妇人,又知道什么。” 王氏不知道厉害,只管胡乱的骂。那看门的家人却是知道的,顿时就求饶起来:“各位大人,小的实属冤枉,是这妇人来到我们家门前,不由分说就叫骂起来。小的这才赶她。” 王氏冷笑一声:“我呸。什么你家?我认识你是哪个旮旯里爬出来的王八?这是我们家,是我们陆家。我们陆家的奶奶现在车上坐着,你倒是和我说说,这宅子什么时候姓了钱了?” 那家人道:“我不知道什么陆家,只知道钱家。这十王街的宅子,很多换了好几回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王氏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们陆家人活的好好的。你们一家子狐狸精才换了还几波人了呢。” 那家人道:“你这妇人,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骂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不能。让你们那一窝子的大狐狸、小狐狸、骚狐狸都麻溜的滚蛋。” 旁边有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氏正要开口。那家人认得那人,连忙道:“宋大人,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氏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又看向开口那人,见是个年轻的男子,也没穿官衣,年纪和陆子峰差不多大。长得也挺干净的。王氏在家里和陆子峰说话,一向自在惯了的,因此也没觉得这个宋大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望着他道:“是这样……” 车中的钱如意,听她要将家事往外倒,连忙支使笨笨去拉她。 笨笨喊了她一声:“老舅奶奶。” 王氏下意识的转头:“哎……” 笨笨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我娘让你回去。” 王氏道:“干啥要回去,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 笨笨只是扯着她:“回吧,回吧。不然我娘要生气的。” 王氏只好转向那宋大人:“我回头再和你们说哈。”跟着笨笨回到车前。 钱如意道:“这是京中。我看如今京里的气派,和往日大不相同,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 王氏闻言,顿时紧张起来:“那我之前的话,不会惹出什么事吧?” 钱如意一头黑线看着她:“你除了连我都骂了之外,倒是并没有说出什么要紧的话。” 王氏拍着胸口道:“那就好。就算我连你也骂了,那也是为了你们陆家好。你要是怪我,不就成了你七嫂那好赖不知的?” 钱如意道:“谁让你是舅妈呢。就算实实的骂我,我也只能听着不是。” 王氏道:“你也心大,家都让那狐狸精给占了,亏得你还有心思说笑。” 钱如意道:“不过一个房子。我倒是并不在乎的。我难受的是,我家人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王氏叹息道:“人呐,能不被富贵迷了心窍的有几个。世上多的是能够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不是我说嘴。我要是没有死几死,活几活,将那世事都看透了。混蛋起来比他们更混蛋。” 钱如意叹息一声:“您说的对。” 这时,那大门里头大约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走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也就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员外衫,头上带着四方帽,白面皮,大眼睛,颔下几缕柳须。看上去还挺有几分儒雅气质的一个人。看见外头那辆不起眼到寒酸的芦棚车子,向着看门的家人招了招手,问道:“怎么回事啊?” 那家人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婆子,说是咱们家的正主子。张口,闭口骂我们的一窝子狐狸精。” 那中年人摆手道:“我知道了。”也不来和钱如意搭腔,转身又回去了。 王氏不解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如意道:“咱们只管看着,以不变应万变。我就不信了,偌大的京城,朗朗乾坤之下,还能让人把我拦在自己家门外。” 王氏撇嘴:“让不让的,不也拦了吗?” 自到了进城就钻进车里不肯露头的凝翠道:“那是我家姑娘还没有使出我。要是让我去,我早大棍子把他们都打出来了。” 王氏还真认真考虑了一下凝翠的话,摇头道:“不行,咱们人少,会吃亏。” 凝翠忍不住笑:“到底是你和我家姑娘的脾性相投才走到一起,还是走到一起之后,你俩才变得脾性相投?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要考虑一下,会不会吃亏。” 王氏道:“你不知道。像我这种人,无论做什么事,就算死了都没人管的。因此就学会了要做什么之前,先掂量一下,尽量不让自己吃亏。不然,伤了残了,倒霉的还是自己。如意怎么会和我一样呢?” 凝翠笑道:“你俩千真万确的一样。” 钱如意也诧异:“真的么?” 凝翠肯定的点头。 钱如意想了想道:“可能我活的比较谨慎。” 一语说出,连她自己都笑了。 凝翠道:“我知道了。这就叫异曲同工。” 钱如意接着补充道:“殊途同归。” 几个人正在说笑,也不知哪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到车前,望着车上福身失礼:“奴婢方氏,给娘子见礼了。” 王氏转头,眼皮忽闪之间,已经将那妇人打量了一遍。见只是个平常的妇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此问道:“你是谁?怎么向着我家奶奶行礼?” 方氏恭敬道:“妇人姓方,是二门上的管事。奶奶听说娘子到了家门前,命奴婢前来迎接。” 王氏道:“派你来迎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主人,我们是来走亲戚的。你回去,让你家的人将门都打开。我们要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从正门回自己家里去。你们家的人要是知道事儿,就来拜见我们一下,要是不知道事,只管自己收拾了包袱离开。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见不见也就那样。 我们是回自己的家,不用谁接,也不用谁请。” 方氏顿时为难起来,陪着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先回了屋子里再说,何必在这大街上,让人见了笑话。” “笑话?”王氏将眼睛一瞪:“我们自己的家被一群不相干的人占了,我们自己倒要被挡在门外。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大的笑话吗?” 方氏陪着笑:“这怎么话说的。之前不是看门的不认识娘子,才闹出了误会吗?” 王氏道:“看门的不认识我们,怎么你就认识了?” 方氏被她堵得无话可说:“那你们要怎么办吗?” 这倒是把王氏给问住了,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道:“让你们主子出来说话。” 方氏道:“我们家爷不在家。” 钱如意冷笑一声:“这是鸠占鹊巢,赖上我了。罢了,我也没工夫和你一个下人磨嘴。”说完,向赵丰收道:“咱们先找个客栈住下,回头找几个人来打扫庭院。” 262、只恐无法挽回 ()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方氏听钱如意话里不善,连忙上前拦住马车:“家里人尽够使唤了,就不劳娘子费心了。奴婢保证,一定将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请娘子来住。” 钱如意冷眼看着她:“我本不该和你说话,你的身份不配。但是,看你主子一些儿规矩无的,忍不住教你两句。连你主子在内,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讨价还价?” 她的话音未落,旁边忽然响起鼓掌的声音。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胡大郎一声便衣站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中。之前那个姓宋的年轻官员,就恭敬的站在他的身后。 钱如意顿时就头疼起来,扶额将视线转开。也没有了和那方氏纠缠的心情。向王氏道:“舅妈,你扶我一把。咱们家去说话吧。” 方氏见她忽然转变了态度,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向看热闹的人群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只好上前,试图和王氏一起扶钱如意下车。 王氏一把将她推开,骂道:“拿开你的狐狸爪子。” 方氏闻言,瞥了瞥嘴,向后退了半步。 钱如意从车上下来,正要往正门走。却听方氏道:“娘子,这边请。”却是要将她带到一旁去。 钱如意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就在她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听人群中有个小丫头唤道:“夫人……” 钱如意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凝翠已然变色,快步越过钱如意,就向大门走去。那看门的上来拦她,她慌不择路之下,一脚将那人踹的,倒退几步,直接跌进大门以内。看上去,就好像她特意上前去给钱如意开路一般。 那家人被凝翠踹翻在地,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叫道:“你怎么打人?” 凝翠也不语,径直往里冲。 只有钱如意看的清楚,她在躲着什么人。 也难怪,陆家和卫家连同周家都是左右邻居。卫家就在陆家的隔壁,周家在陆家的对面。看凝翠的样子,她之前的事定然是没有撕脱利索的。此时被人看见,所以才慌张起来。 凝翠一路横冲直撞的进门去,自然而然的给钱如意打开一条道路。连那方氏,看见凝翠霸道的样子,以及她背上背着的长剑,也只好怏怏的闭上了嘴巴。 话说钱如意走进大门一看,还真的挺佩服小七。才不过两年多的光景,也不知他那里来的银子,将这庭院收拾的像模像样。但是,意识到这之后,钱如意的心不由得又是咯噔一下。 是啊,才两年多的世间。小七就算长着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挣到许多的银子来修整这宅院。要知道,陆家的宅子虽然破旧,可是占地面积十分的大,房屋十分的多。想要修整一新,要花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正当的营生,无论是做买卖还是种地,都不肯能在短时间里积累这样多的钱财。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小七在做违法的,暴利的营生。 想到这一点的钱如意,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 她从正门往里走,沿途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之前她种菜的地方,现在都清理干净,种上了花草。院子里摆着偌大的海缸,里头养着金鱼。再往后走,也有种着石榴树的,也有种着玉兰树的。各种乱七八糟,大红大紫的花儿,这时候都正开的泼艳艳的热闹。 那些来往的丫头,婆子们,看见钱如意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一个个都站住了脚步,错愕的看着她们。 方氏见拦不住钱如意,只好跑到前头来,引着钱如意道:“娘子,这边走。” 钱如意偏不。这是她家,就算修整一新了,她也不是不认识路。只管按照自己的路线走。她不进来也还罢了,既然进来了,自然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占着她家的正院主屋。 方式见状,有些发急,伸手拉住钱如意:“娘子,真的不好再向前走了。前头是我们少爷的院子,这男女授受不亲的。你要是过去,两下里打个照面,多尴尬。” “你们家少爷?”钱如意冷笑。 王氏则一把推开了方式,将她推的一个趔趄:“我们认识你家少爷是谁?就算是你们家的祖宗,今儿我们来了,他也得卷包滚蛋。” 方式见几人进了院子里,自以为得了仗势,顿时就变了脸色:“不要给脸不要脸。以为这是你们乡下小地方,由着你们撒泼吗?” “我呸。”王氏一口啐过去:“不要脸的老货,一家子没脸没皮。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们家,要逞威风,滚回你们的狐狸窝去。”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什么人在这里喧哗?”那威风,那架势,好像他是天王老子一般。 王氏循声望去,原来是之前在大门外探了一脑袋又缩了回去的胖子。因此不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缩头乌龟。” 那胖子将脸一沉指着王氏:“你放肆。” 王氏怒吼一声:“你放屁。” 那胖子怒道:“反了天了。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拿下那疯妇。” 就见十几个年轻的家丁,拿着绳子就往前涌。 王氏指着那些人:“好啊,怪不得非要我们进来说话,原来是存着这个心思。我果然没有说错,这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夺人房产,杀人灭口。” 那胖子怒吼:“你胡说八道。”又催促:“还不快给我拿下,先打个半死。再送到你们奶奶面前等候发落。” 笨笨见状,往钱如意腿上一贴:“娘,我害怕。” 钱如意拍了拍他:“不怕,这是咱家。他们不敢怎样。” 再看王氏,她是死过的人,根本就什么都不怕的,将胸膛一挺,拍的咚咚响:“哪个敢动老娘一根汗毛试试?” 那些下人们还真被她拼命三娘的样子给唬的一怔。可是这并不好使。钱如意这边,只有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就赵丰收一个男人,还被留在了大门外。 那胖子这边人多,他们之所以忌惮,并不是真的害怕王氏的张牙舞爪,而是害怕凝翠。 这时,见凝翠只管站在一旁怔怔的样子,以为她不过是个样子货,没什么可怕。他们顿时就张扬起来。便要上前来捉王氏。 忽见凝翠将眼睛一迷,呛啷一声轻响,紧跟着钱如意直觉的面前一阵微风拂过,剑光一闪……她下意识的将笨笨搂住,捂住了他的眼睛。 下一刻,就在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云霄:“啊……我的手……” 只见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家丁,用另一手握着自己的断臂,痛的在地上蹦跶嚎叫。 在他面前的地上,一只断手兀自在地上抽搐。 凝翠一脸杀气的护在王氏和钱如意面前。这样的凝翠,别说胖子那些人了,就连钱如意都是头一次见。 之前的她虽说也会和人动手,但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重手。钱如意能够感觉到,要不是看钱如意的面子,凝翠斩下的绝对不是那人的手,而是那人的脑袋了。 她担忧的呼唤了一声:“凝翠。” 凝翠浑身的杀气,才渐渐的消散了,向钱如意道:“我没事。” 钱如意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却见那胖子指着钱如意,叫道:“你们胆敢杀人,我要去官服告你们,你们等着坐大牢吧。” 凝翠冷哼一声:“去,只管去。官服要是抓我,我从此不姓方,跟着你姓。” 那胖子见恐吓并不能管用,顿时就怂了下去,顿足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吗?” 凝翠指着他:“带着你的人滚。” 那胖子道:“这是我闺女家,我说了也不算。” “那就叫你闺女出来说话。” 那胖子仍旧拦着路,不肯后退。凝翠将手中的长剑一晃。 顿时,那些下人们先被吓的四散逃开了。他们满打满算在这个家里也就横行了两年,主仆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情谊,那些人不跑才怪。 那胖子见状,连声大骂:“你们这些奴才,吃我的,喝我的。事到临头,一个个背主求荣,丧尽天良……你们不得好死……” 凝翠又向前逼近一步。 那胖子明显的害怕起来,却依旧不肯让步:“我儿子在这个院子里头读书,你们要是闯进去,耽误了他读书,考不上功名,我……我和你们没完。” 凝翠怒叱咤一声:“你让不让?” 那胖子实在害怕她的长剑,只好不甘不愿的让开。 凝翠带着钱如意就进了正院。 钱如意这时,已经快要气崩溃了。小七占着她的家宅不说,还将正院让给他那个所谓的小舅子住。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糊涂的人吗? “你们是谁?怎么闯到这里来了?”一个小丫头走过来,趾高气昂的挡住了去路。 凝翠的脾气,最是不耐烦和人磨嘴。一把推过去:“去。”顿时就把那丫头推了一跤。 那丫头跌的不轻,顿时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时就惊动屋里的人,只见七八个年轻貌美的丫头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有 两个甚至衣衫不整。 钱如意还没有变色,跟着进来的胖子已经变色,指着那些丫头就骂上了:“你们这些个贱人,青天白日的,让你们陪着少爷读书,你们干的什么好事?”一边说着,一边冲过去,胡乱揪住一个,劈头盖脸就打。 打的那丫头跪地求饶,呜呜之哭。 钱如意扶额,小七这都是给她整了一窝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在家里。这乌烟瘴气的,还好意思住她的正院。武侯要是地下有知,半夜里回魂,给她们都吃了。 正厮闹着,从屋里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钱如意打眼一看,先吃了一惊。 暗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长的这样像的两个人。 凝翠也跟着一惊:“那不是小九么?” 确实,那少年长的和死去的小九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那一脸高傲不耐烦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要不是钱如意亲眼看见小九死了,一定会认错。 那少年大约察觉到钱如意异样的目光,下意识向着这边望来。脸上的不耐烦顿时变成了轻浮的笑容。但他自己大约还觉得自己笑的多么的倾国倾城,玉树临风,望着钱如意道:“小妹妹,你是新来的吧?” 钱如意差点儿没吐了。王氏已经不由分说开骂:“小兔崽子,你管谁叫妹妹呢?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那少年顿时变色,将一张原本青秀的五官,硬是扭曲成一张狰狞的形容,恶狠狠望向王氏:“你活的不耐烦了吗?” 王氏反驳道:“我看你才活的不耐烦了。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在这里胡闹?” “这是我家。” “放你娘的拐弯屁。” 少年大约从来没有人敢和他这样说过话,闻言顿时一蹦三尺高,指着王氏向那胖子道:“爹,把那死婆娘给我打死,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了,你也没有我这个儿,我让你李家断后。” 到了这个时候,钱如意才知道,那胖子姓李。当真是够讽刺好笑的。 钱如意径直进了正房,那房间里的陈设,比起钱如意见过的最奢侈豪华的屋子都要金碧辉煌上几分。那胖子哪里是在养儿子,分明是在养皇帝。 那少年跟着钱如意进屋,伸手就要拉她。凝翠一脚将他踹开。他顿时就滚在地上,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 凝翠将眼睛一瞪,那胖子是知道凝翠真的会动手的,连忙连拖带抱将那少年拖走了。 一时间,院子里的下人,丫头风吹落叶一般,走了个七七八八。 王氏道:“这下可清净了。” 钱如意看着屋里的陈设,却越发的心里没底儿起来。隐约觉得,六哥的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家里得陈设实在太过奢华了。 只恐他们兄弟几个,犯下大错无法挽回。 她长途跋涉到了京里,原本已经很累了,这时却并不敢休息,向王氏道:“舅妈,你去外头看着,看看家里谁在这里,让他快些来见我。” 王氏这才想起来什么:“也是啊。咱们都来了这么久了。又是吵,又是闹的。怎么不见一个钱家的人?”她说着正要出去,就听外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奶奶来了。” 263、竟敢打八弟 () 钱如意抬头望去,只见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进来后也不说话,转身将门帘打起,迎进来一个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来。要是长得俊,在钱如意眼里也就平常人,只不过穿戴的比七嫂好了些,保养的也好一些,又占了些年轻的光。 她一进来,看见坐在椅子里的钱如意,便气冲冲道:“这位敢就是乡下的妹妹?” 要是从小七那里论,这话原本没错。可惜钱如意不想认她这个嫂子,于是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是哪个?怎么大刺刺的站在我家里?” 只见女子轻笑一声,语气中说不尽的蔑视:“我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按说,你年纪比我大,我应该叫你一声姐姐。可惜,我才是爷明媒正娶的妻,说不得只好委屈你做个妹妹。” 听到这里,钱如意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将她当成七嫂了。就这蠢样子,钱如意都不知道小七是怎么觉得她比七嫂好,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 她冷冷的看着那女子:“对不住,我不认识你。别说这是陆家,我才是唯一的女主人,就算是在钱家,你想要当女主人的时候, 也得问一问我嫂子答应不答应。” 那女子错愕的望着钱如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通身的本事使错地方了。眼前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钱如意,她那个从小被家宠着的小姑子。陆家唯一的女主人。 “八爷来了。”外头再次传来丫头的声音,屋里那就要凝固的尴尬才悄无声息的稍稍化解了些。 只见钱八爷匆匆忙忙从外头进来,一眼看见坐在椅子里的如意,唤了一声:“姐。”于此同时,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差点儿将钱如意扑得背过气去。 钱如意拧眉道:“我都来了半天了,你干什么去了?” 钱八垂首道:“我有个应酬……” 大家一起长大的,钱如意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八弟什么德行,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茶盘子,哐当一声就给摔在地上,摔的碎瓷沫子四处乱飞,别说钱八了,连王氏都吓了一跳。 钱如意长得小巧玲珑,虽然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但是很少这般的凶狠。这个时候的样子,瞪着眼睛似乎要将小八给吃了一般,指着他骂道:“你还有没有长心?” 谁知,小八还顿时委屈起来,抬起头来望着钱如意道:“你只管骂我,却不知道七哥做事多过分。你看看这个家,还是咱们的家吗?都快成了李家的了。这主院都让给了他小舅子来住,咱们一大家子都记在偏房侧院里。我回自己的家,都还要看他李家人的脸色。我不去喝酒,又能去做什么?” 钱如意自然知道小七过分了,可此时她也毫不示弱,指着小八:“你说这话,要是爷爷还活着,大嘴巴抽你信不信?你一口一个咱们家,这是咱们家吗?这是陆家,陆家。你去前头看看,那门头上,你们是怎么好意思挂上钱家的姓名的?你们这样做,还知道什么叫脸吗?” 小八顿时气馁下去,吱唔道:“这事是七哥的主意。我然不知道的。” 钱如意见再纠缠这事也没什么用处,转而问道:“六哥呢?小幺呢?其他人呢?”她问小八六哥在哪儿,绝对是有意的,她就想看看小八的反应。 小八闻言,先是一脸茫然,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回答,让钱如意绝倒:“你不知道?” 小八顿时又气愤起来:“七哥做什么事都不和我们兄弟商量。我恼了他,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 “那小幺呢?其他的兄弟呢?” 小八忿忿道:“五哥管家田地和牛羊,在城外,一向不怎么回来。老十气不过七哥做的事情,自立门户了,自己租了房子,依旧干木匠。小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越发的生气:“被七哥打了一顿,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在那里。留下他媳妇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整日里也是凄凄惨惨的。要不是有我看顾着,怕是一早就被人赶出去,娘儿俩要饭了。” 钱如意听到这里,差点儿没被气死,指着小八:“大伯当初让你们出来,是让你们避祸。之所以让你们兄弟结伴,是想着自家兄弟,彼此有个照应。你们可好,这才两年的时间,都干的什么好事。” 小八道:“还不是七哥的缘故。你怎么不说他,净数落我?我知道了,到底你们是亲骨肉,我们和你是隔了肚皮的,你心里自来就有计较对不对?” “对个屁。”钱如意气的又想砸东西,可惜手边没有了。 她指着小八:“去把五哥和小十都找来,我有话说。” 小八看她气的脸色都白了,浑身打颤。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姐姐,他还是有感情的,于是点头道:“好。”又嘱咐:“你也不要太过生气。七哥就是个混球,我都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了。” 钱如意摆手:“你快去。”又道:“你到了外头,看见赵丰收,让他到贤王府去一趟。请老贤王派人过来,我要封宅。” 小八没明白:“啥意思?” 钱如意道:“你别管。快些去。” 小八转身走了。 “那个……你就是如意吧?”之前那女子这才找到机会开口:“我是你七哥新娶的媳妇,我姓李,叫李玉环。我们家是开绸缎庄的,家境还不错。” 钱如意被小八一番话给气的,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闻言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想认识你。” 李玉环被她说的一噎,转而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如意啊,你别看家里如今这番光景,可其实,你哥没往回挣什么钱,都是我娘家贴的。” 钱如意不理会她,向王氏道:“舅妈,你帮我看着笨笨,我实在累了,要去歇一歇。等小八和五哥来了,你叫我一声。”她说着起身,自去寻地方睡觉。 李玉环想要赌气离开,却又生生压住脾气,跟在她后头小心翼翼问道:“如意啊,那个封宅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七哥没有和你商量,就擅自把宅子挂上钱家的姓,是他不对。可是你想一想。那是你七哥对不对?他才是你的亲人。虽说这宅子是你婆家的,可是你是姓钱的……” 钱如意心里本就烦,那有心情听她这奇葩理论,向凝翠道:“赶出去。” 凝翠走过来,不由分说,扯住李玉环就给她扯到门口,一把推了出去。 李玉环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住身形。望着屋内,气急败坏的想要开口骂上两声,可是看到凝翠肩上飘荡的剑穗,又生生的将到了嘴边的恶毒话咽了回去。 京城不像金山县,只有巴掌大小的地方。小八去城外找小五和小十,一来一去也得不少功夫。钱如意睡了一觉起来,他们没回来,老贤王的人马先到了。赵丰收带回来人马的同时,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老贤王病了。 人上了年纪,对外说病了,各人心里,多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就算人活百年,到头来也是难免一死。 这个消息对于钱如意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是,能怎么办呢?她现在除了庆幸,还好有老贤王在,余下的事只能尽快去做。 要不然,她怕再晚上一些,不但六哥的性命不保,七哥连同陆子峰都要受牵连。毕竟亲人这种事,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是撕脱不开的。 李玉环见着兵马将府邸围住,这才慌张起来。 先是跑来和钱如意好言诉说,见钱如意不为所动,就是哭闹辱骂,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发挥了了个淋漓尽致。可惜钱如意没工夫 和她玩儿这种小游戏。而李玉环显然不知道男人们在外头的事情,从头至尾都以为钱如意这这样做,只是因为想要夺回陆家的房子。 当然,她这样搅闹,自然是不想将以为吞进肚子里的宅子,还给钱如意。 小八和小五、小十兄弟三人赶回陆家的时候,钱如意正好一觉睡醒。不要佩服她的胸襟和度量,她的睡其实是累极了之后的昏睡。与其说睡得沉,不如说那是她体力不支昏死过去,昏的比较好看,以至于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在睡觉。 小五看见钱如意才睡醒之后苍白的脸色,心痛道:“京城离家里那么远,你怎么自己来了?” 钱如意才醒来,神色还有些呆,木然道:“我不来行么?七哥和六哥闯了大祸。我要不来,六哥就没命了。” “什么?”到了这时,这兄弟三人似乎才知道小六出事这件事。 五哥顿足道:“我就知道小六和小七迟早会出事,可是俩人死活不听劝。这下可怎么办?” 钱如意无力的摆手:“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晚了。救六哥要紧。旁的事等以后再说。” 五哥看向钱如意,忧愁道:“怎么救啊?咱和那官服里的人又不熟。” 钱如意扶着脑袋:“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你们解说什么。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心里也还有六哥。就听我的。要是信不过,或者心里没有六哥,你们就走。走的远远的。六哥我自己救。” 小八犹豫了片刻:“你说的什么话,六哥是咱们自家兄弟,怎么能不救呢?你说吧,怎么救?” 钱如意指了指外头:“你们来的时候大约也看见了。我已经请了兵马,封了宅子。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口,以及东西,从明天开始我都要登基造册。但是,七哥和六哥在外头有没有产业,有多少产业我不清楚。这件事只好你们去做。” 小八问道:“然后呢?” “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登记造册,部拿来救六哥。” 小八倒抽一口凉气:“就算要救六哥,也用不了那许多东西。姐,你不知道,咱们家现在可不是以前了,咱们家现在有钱。” 钱如意冷眼看着他:“钱算什么?没有了咱们再赚。可是命要是没有了,你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小八垂下头去。 钱如意看出他的犹豫:“你要是不愿意,我给你个机会。你连夜收拾了东西,愿意回家乡,你就回家乡,不愿意回去,山高水远,任凭你去那里,但是有一条,从此之后,你再也别说我是你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弟。” “不是,姐。咱这不是正在商量吗?” “这事没得商量。如果六哥保不住,咱们在坐的包括我师兄都会被牵连。” 小八想了想,转身便走。 小五扯住他:“八弟,你怎么能这样?” 小八道:“五哥,你也别拉我。以前家里穷,咱们兄弟又多,连口白糖糕都眼巴巴的瞅着,吃不到嘴里。自打跟着七哥来了京城,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日子。我是苦日子过怕了,再不想回到从前了。” 小五沉默。 小八接着道:“小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媳妇还孩子,还是我一直看顾着呢。我就算不为别的想,也不能为了六哥,就不管小幺了吧?” 小五松开他:“你走吧。” 小八又转头看了钱如意和十弟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小五看向十弟:“要不,你也走吧。你一早就和大家分开了,救五哥是我们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说什么呢。谁让咱们是兄弟。”小十一笑,走过来拍了拍五哥的肩膀。 钱如意道:“你们要是想好了,咱们就这样定了吧。” “行。” 兄妹们刚刚商量好,忽听外头传来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嚎叫:“来人呐,抓贼啊……” 钱如意问道:“怎么回事?” 守在门外的凝翠道:“不知道。” 钱如意道:“让赵丰收去看看。” 凝翠道:“不用了,他们向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闹哄哄的一片人声向这边而来。 只见李玉环的老爹李在山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李玉宝,带着几个下人和一人扭打着进了院子。 小五眼见,指着被扭打的那人道:“那不是八弟吗?”一边说着,一边火气就起来了,骂道:“奶奶的,真当咱们老钱家没人了。竟然敢打八弟。”说着,招呼小十:“还愣着干什么,打他娘的。” 264、你可以骂我 () 兄弟俩各自抄起一把椅子就扔进了人群里。而后,兄弟三人揪住李在山父子就是一顿锤。把那父子二人给捶的嗷嗷叫唤,哭爹叫娘。 钱如意见状,喝道:“别打了。” 兄弟三人才放开李在山父子,这个时候,那父子二人已经被打的躺在地上直哼哼。 钱如意问道:“怎么回事?” 小八忿忿的又踢了李在山一脚:“我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一对贼父子竟然骂我是贼。” 李玉宝闻言,叫道:“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我姐的,我姐的就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能动,谁拿了谁就是贼。” “我让你骂。”小八上去就又是一脚,骂道:“拿那个常服来压八爷我,瞎了你的狗眼?我常日里喊她一声嫂子,那是给我七哥面子。我七哥家里有正经的老婆,她一个常服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李玉宝被踢的哭爹叫娘,指着小八道:“钱老八,你给我等着。等我姐夫回来,我告诉他,看他收拾不死你。” 小八听见,又要踢他。李在山连滚带爬的一把将儿子护在怀里:“我的活祖宗,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儿家里来了个野丫头,就变天了。老钱家没人了,被一个野丫头捏的死死的。挺大个老爷们儿,叫往东不敢往西。” “放你娘的屁,你才野丫头。你们家都是野丫头。”小五冲上去就又要揍那爷儿俩。 小八将他拦住:“莫要和这狗东西一般见识。咱们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小五这才罢休,指着那父子俩:“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那父子二人正要逃走,小八抬手:“慢着。” 小五看向他。 小八道:“不能便宜了这两个狗东西。先给他们关起来再说。”一边说着,一边暗暗向五哥递眼色。 兄弟之间多半都是有些心灵相通的默契的。五哥顿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钱如意如今要做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府里这么多人,要是乱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五哥顺着小八的话点头道:“对,不能便宜他们。先给他俩关起来,饿一晚上再说。” 兄弟俩也不用别人,自己就动手把那父子二人推进厢房里,锁了起来。 而后,五哥看向小八,语重心长道:“走吧,自己好好保重。” 小八将宽大的袖子一甩:“不走了。我想明白了,兄弟齐心,其力断金。没有你们,我一个人就是颗大头蒜。” 五哥抬手,在他胸前捶了一拳:“好兄弟。” 兄弟俩关住了李在山父子,这府里能够阻拦钱如意接下来的行动的人,几乎就可以不计了。一个李玉环年纪又轻,又是一惯的听从她父亲的主意行事的。没了她的父亲和兄弟在身边,她就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小丫头罢了。 钱如意迅速的带着凝翠和王氏查点家中,在她看来多出来的东西。除了新铺的屋瓦不能扒下来,几乎将所有东西,连同家里的佣人都查点清楚,造册登记。而后让三兄弟拿去尽数变卖了。连那些佣人也都遣散了。 京城的好处就在于,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机会总是比乡下要多的多。要是在乡下,偌大的府邸,从上到下那样多的东西,没有个三五个月是变卖不完的,在京城就完不必有这种烦恼。只是买的急了,多少折一些本钱而已。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六哥还在大牢里,等着救命呢。 小七在城外开垦的田地,因为不在官服的地亩册子里,虽然一向没人收税,可也不能变卖。钱如意便让五哥将那些田地以及佃农都登记好了,拿到她这里来。 这个时候,钱如意才知道小七为什么忽然抖擞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短短两年的时间,他挣来的钱财十个元宝村的人加起来都不敢想象的。 也是他心大,竟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要纵容自己起来。要是换成钱如意,但是如今折算变卖的银子放在手里,就已经彻夜难眠了。 足足二十五万两啊。 那是什么概念? 要是换成银锭子,能堆满一间屋子了。 转念,钱如意心里又怀疑起来。小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太了解了。那就是个乡下的莽汉子,就算有些微的头脑,最多也就是开垦些荒地,或者再做个小买卖。让他做大生意,光是本钱就能吓死他?何况,就算是贩私货,那天底下也没有一本万利的道理。 两年时间,二十五万两银子。除非…… 想到这里,钱如意一掌拍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响。 但是,她英雄也就一瞬间,下一刻就被桌子反震的她的手痛的跳了起来,甩着手掌嘶哈乱转。实在太疼了。 王氏看着她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这是干什么啊?” 钱如意哭丧着脸,其实已经痛的眼泪汪汪:“我生气。” 王氏将她的手拉过去看了看,只见一片红肿:“这下好了,不独自己心里有气,手也受伤了。” 钱如意看着桌子上厚厚的银票以及田地册子,忽然又泄了气,向着王氏道:“你们也忙活了这么多天了,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王氏不放心道:“那怎么行。这里除了我和凝翠,你又没有个贴心的人。还是我俩轮流陪你。” 钱如意道:“没事。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想想事情。” 王氏道:“那行,你有事叫我。” 钱如意点头。 王氏走到门口,正要转身将房门关闭。钱如意见了道:“不用关门了。我心里闷,开着门好透气。”但其实是,她刚刚反过点儿来,心里气得慌又无可奈何。 王氏这才去了。 这个时候,夜色早已降临。坐在正院的上房里向外望,除了能看见几重屋檐之外,就是廊檐下的灯笼以及屋顶上方不大的一片天空。倘若钱如意做了这后宅的女子,触目可及之处便是她后半生的所有天地了。 “难得你还给我留了灯。”一声轻笑传来。 钱如意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睛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胡大郎一身白色便袍,蹁跹而来。他似乎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能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都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仿佛看不真切他那个人一样。 此刻在夜色中,灯影里看去,他整个人就显得更加不真切了。以至于钱如意看见他,下意识的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你会从天上来,没想到你却是从地下来。” 胡大郎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转眸看向钱如意:“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没想到你竟然这样的直白。” 钱如意道:“我知道除了你不会有别人,大家都这么熟了,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胡大郎这才将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来,但是依旧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外望着钱如意:“你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无趣的人。” 钱如意将手边的银票和地亩册子向着他的方向推了推:“都在这里了。我六哥……” 胡大郎略垂了垂头,脸上显出索然无味的表情来:“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亲自来?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市侩的商人么?除了钱,就没有别的可谈?比如……”他抬头望天:“今夜的月色多美?又或者听听风也好。再或者,我可以带你去逛一逛京中的夜市,热闹的很。金山县是没有的。” 钱如意道:“你知道,我的身体孱弱的很。这几天光是替你整理这些东西,就已经是舍命奔忙了。实在没有精力去风花雪月。钱如今都在这里,你将我六哥放了吧。” 胡大郎看了看那些银票,走进来拿了一叠在手中,随意的甩了甩,又扔了回去:“我可以保你六哥不死,但是,他能不能重获自由却不在我。” 钱如意道:“怎么说?” 胡大郎道:“你一向聪明,应该知道,我其实和你一样,什么权势,什么财富在我眼里都不过是浮云。” 钱如意根本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因为她十分清楚,胡大郎就是个神经病。惹谁都不要惹神经病,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或者疯狂起来会做什么样的事。人生就一次,她可赌不起。 因此,没等胡大郎说完,她就道:“你想让我师兄怎么做?” 胡大郎吐出四个字:“开关、通商。” 钱如意倒抽一口气,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胡大郎。 玉匣关内,经略司势弱,因此陆子峰只能百般的委曲求,费尽心机的以蚕食之法,从周正手里一点一滴的争取权利。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大的努力了。 要是打开玉匣关,打通关内和外邦的通商路径。就意味着要和周正正面交锋。因为周正是镇守玉匣关的大将,开关就意味着他的实权要被削去一半以上,甚至一多半,更甚至他的存在变成名存实亡。 这样的事,换成哪个人都不会愿意的。以陆子峰现在的实力,对上周正。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不行。”钱如意道:“你这样做,是在借刀杀人。” 胡大郎反问:“我借谁的刀,又杀谁了?” “你借周正的刀,要杀我师兄。” 胡大郎忽然轻笑了一声,突然的转了话题:“如意,你为什么总是叫陆子峰师兄?” 钱如意并不被他的话牵着走,十分严肃认真的望着他:“你如今是太子,真的想要杀我师兄,轻而易举。但是不应该用这样的手 段。你这样会让我师兄之前的呕心沥血,付之东流。会伤了忠臣志士的心,会得不偿失,激起内乱。” 胡大郎见她并不顺着自己说话,只好将两手一摆:“你个女人家家的,就不能说些女人们爱说的话题吗?” 钱如意道:“你危及到我师兄的生命安了。危及到我的家人,我的乡亲的生命安了。” 胡大郎反问:“你不觉得,这样才好玩儿吗?” 钱如意愕然:“你以为国家大事,百姓民生只是一场游戏吗?” “不然呢?” “你……”钱如意瞪眼看着他,但是下一刻又变得无可奈何。胡大郎就是个疯子,不是吗? 胡大郎见她忽然闭口不语,问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无话可说。”钱如意颓然的坐回椅子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如今,你是君,我师兄是臣。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办呢?” 胡大郎道:“你可以骂我。” 钱如意摇头:“不敢。” 胡大郎忽然低笑一声,内中颇多自嘲之意:“我刚刚以为你必定是会骂我是疯子的。”他说着,转头看向别处,面上满是失落之意:“可是,你却没有。” 许久,屋里一片寂静。胡大郎抬脚向内室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站在内室的门口转身:“你大约不知道,从那里……”他指了指自己刚刚站立的位置:“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现在站立的位置:“我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甚至,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要说的话,我都想了又想,自认为万无一失。我等的,就是你骂我。可是,你却没有。” 他颓然的将身靠在内室的门框上:“钱如意,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唯一的劫。从来没有人能让我无可奈何,只有你。倘若没有陆子峰,我一定将你掳走。” 钱如意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何其无辜?我师兄何其无辜?” 胡大郎再次一笑,笑容中隐约有几分癫狂的滋味:“谁人不无辜,谁人又真的无辜?”他说完掀开内室的帘子,竟是真的要进去的样子。忽然又顿住脚步道:“忘了告诉你了。我在你家的宅子里修了一条密道。能从你家的任何一个地方,通往皇宫。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找一找。” 钱如意心里暗自一惊,她看见胡大郎从外头进来,闲庭信步一般,就猜想家里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谁知道,他不但挖了地道,还留了许多的出入口。不得不说,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 转念,钱如意又意识到了什么。 265、当然要争 () 如果陆子峰和周正死磕,结果肯定九死一生。陆子峰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钱如意一家在金山县定然无法立足,到了那时,想要活命她只好带着家人回到京中这座宅子里,寻求朝廷的庇护。真有那么一天,钱如意不敢想象。 “好了,我该走了。那些东西一会儿会有人来取。”胡大郎说完,进内室去了。 钱如意呆坐在椅子里,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这时,从内室里走出来一个小黄门,望见钱如意之后,躬身行礼。而后伸手将桌子上的银票和地亩册子放在一个托盘里,又向钱如意躬身施礼之后,这才端着那些东西依旧回内室去了。 那小黄门,一来一去不过片刻功夫,即没有说话,也没有留下一丝的脚步声。就仿佛一阵风刮过,将钱如意面前的桌子刮得干干净净。 明明是夏天,天气很热。回过神来的钱如意,却忽然觉得周身很冷。四周仿佛有无数个空洞,都在向着这院子里吹着阴冷的风,就像胡大郎那阴晴不定的眼神。 她仓惶的站起身,边向外走边唤道:“舅妈,凝翠。” 王氏睡眼惺忪的开门出来:“怎么了?你怎么还没有睡?” 钱如意道:“我心里发慌。” 王氏奇怪道:“好好的怎么会心里发慌呢?”又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凝翠那丫头也是,怎么睡得这样沉?” 两人正说着话,赵丰收从外头进来,看见敞开的院门还愣了愣,而后向钱如意道:“贤王府那边送来的信儿,让你过去一趟。” 钱如意心里咯噔一下:“有说什么事吗?” 赵丰收闭口不言。但是,有些事,越是不说越证明是真的发生了。 之前就说老贤王病了,如今半夜里来信儿,还能是什么事呢? 钱如意道:“快去。” 王氏便急急忙忙去叫凝翠,谁知喊了几声不见动静,推开她的房门一看,屋内空空的,人根本不在。 钱如意见状道:“她原本就是京城人氏,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咱们先去贤王府。” 王氏点头。两人相互搀扶着,出了陆家的大门。赵丰收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外头等候。 深夜的京城寂寂无声,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经过。不过看见贤王府的人马,也都纷纷避让。 但是,等钱如意赶到贤王府的时候,还是晚了。府内各处灯火通明,已经有侍者在门前挂起白布来。红灯笼部卸下,换上了白纸糊的灯笼。 钱如意急匆匆赶到上房里。只见老太妃一脸平静的坐在椅子里,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下人们一应的事宜。看见钱如意进来,老太妃忽然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瞬间就苍白干瘪下去,伸手拉住钱如意,眼泪就啪嗒、啪嗒向下掉:“如意,幸好你来了。” 钱如意将她扶住:“节哀顺变。” 老太妃擦了擦老泪:“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伤心难过的掉泪,是高兴的掉泪啊。要不是你恰巧回京了。我家老王的身后事有我,可我的身后事,谁来操持呢?” 钱如意安慰道:“莫要说这样的话,您还要长命百岁呢。” 老太妃摆手:“我才不信那鬼话。要不是有老王陪着,我早活腻了。再活上几年,怕不是要疯了。我才不要。”她拉着钱如意在身边坐下:“我要,说不得也要跟着我家老王去了。我要是不看着他,就他那狗脾气,到了地下,真的看见了我那孽障和武侯在一起,他指定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你说说,那武侯不过是长的白净了些,也不知道我那老王怎么回事,就是一千一万个看他不顺眼。提起来就要火冒三丈。那武侯也是,年纪轻轻的,火气也忒大了些。和别个都能说话,唯独和我那老王,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俩人是见面就打,见面就打。你说,就他那样的,怎么能是个女人呢?” 钱如意这才意识到什么:“您都知道了?” 老太妃道:“能不知道么?武侯留下个丫头在,隔三差五就要和我那老王吵一架。他们吵来吵去的,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啊……对了,九剑呢?”老太妃忽然想起什么,四处张望着。 有侍女道:“九剑被老王爷关起来了,这会儿还关着呢。” 老太妃抚掌道:“你看看,临死都不消停。我要是不看着他,可怎么行?”说着,连忙让人把九剑放出来。 片刻之后,九剑从外头进来,望着老太妃像男人一样抱拳行礼:“见过老太妃。” 老太妃道:“不用多礼。” 下一刻,只见九剑抬起头来,气呼呼道:“老太妃,您给评评理。我家小主子,千真万确是从我家侯爷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家侯爷一辈子,就一个男人,就是你家世子了。老王爷怎么能污蔑我家小主子是野种呢?” 钱如意跌目,如今老贤王都已经去世了。白纱灯笼都挂起来了,莫非这九剑眼睛不好使,看不见? 却见老太妃道:“如今争这个还有什么用?” 九剑气势汹汹道:“这件事,事关我家侯爷的荣誉,当然要争。” 老太妃失笑:“好了,好了。我再不管你们活人的官司了。你要分辨的时候,只管去找你家少夫人。”说着,指了指钱如意。 九剑是认得钱如意的,看见她略抱拳一礼道:“哎呀,刚才光顾着生气了,竟然没有注意少夫人在这里。实在是对不住。” 钱如意一头冷汗的看着她:“您多礼了。我哪里是什么少夫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罢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咱们陆家的女人,个个都很了不起的。” 话音未落,忽听侍女们乱纷纷喊叫:“老太妃,老太妃……” 钱如意和九剑同时转目望向老太妃。尤其是钱如意,她就在老太妃的身边,只是错眼和九剑说话的功夫,再回头就见老太妃身体后倾,仰面靠在了椅子里。那样子,就仿佛困急了,睡过去了一般。 可是,谁都清楚,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前一刻老太妃还和九剑和钱如意说话,后一刻向后一靠,就没了声息。 九剑伸手摸了摸老太妃颈侧的动脉,摇了摇头。 瞬间,屋内的侍女们伏地哭倒一片。一时间哭声四起。 钱如意两手乍煞:“这……可怎么办?” 老贤王刚刚去世,一应事宜都还没有安排好,之前还好好的老太妃,说走就走了。钱如意要不懵头才怪。 就在屋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赵无名从外头进来,单膝跪倒在地:“禀告老太妃,宫里来人了。” 一语说完,察觉屋内气氛不对。这才知道,就在刚才,老太妃也仙去了。 这一屋子人里头,顶数九剑最冷静:“闲杂人等先退下,留老太妃贴身的人,先给老太妃换上衣服。不然一会儿人凉了,就不好换了。” 估计也只有见多了生死的人,才能在这措手不及之间这样的冷静了。 老贤王的后事是宫里操办的。因为,不管陆子峰是不是老贤王的亲孙儿,老贤王自始至终都没有认他。就算是寻常百姓家,没有认祖归宗的后人那也不叫后人,是不能参加长辈的葬礼的。 因此,老贤王的身后,就像百姓们所熟知的那样,空无一人。他的丧事只能是由宫里来操持。话说这一二十年间,京城中由朝廷出面操办的丧事真的是一桩接一桩。十王街里的开国十王之后,除了周家和卫家还在,陆家消匿了二十多年,名存实亡。其余的王侯之家,都绝后了。最后的丧事只好朝廷来办。 本来老百姓对于这样的现象,还有些风言风语,比如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话。 这下老百姓彻底没话可说了。 十王街那些都是异姓往。如今去世的这位老贤王可不是异姓王。那是妥妥的皇室王,而且是差点儿做了皇帝的皇子王孙。连他都绝后了,那别的往后没后人,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老贤王连亲孙儿都能不认,何况凝翠这个随便认的干孙女呢。 可笑卫善还等着去吊孝呢,结果无他半毛钱关系。将他给气个够呛。 钱如意是怎么知道的呢? 凝翠回来说的。 凝翠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偷偷回卫家看她的儿子去了。 钱如意也是过后才知道,原来凝翠说孩子没了,是说的气话。她没有和卫善成亲的时候就认清了卫善的为人。以凝翠那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性子,一旦知道了卫善的秉性,让她和卫善讲究这过日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卫善年近半百,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凝翠带走了。 而且,在凝翠的心目中,那儿子虽然是她生的,可也是姓卫的。她也不稀罕带着。但是,母子天性,就算她不屑于和卫善为伍,可孩子还是她的亲骨肉。她不在京里也还罢了。既然回到京里,卫家就在眼前,她又如何能按捺住不去看一看孩子呢? 因此,她趁着钱如意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悄悄的潜去卫家,偷看孩子去了。 老贤王一生功绩颇高,因此他的葬礼分外的隆重。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办完的。钱如意根本忙不上任何的忙,因此就决定及早回金山县去。 从民间传言来看,朝廷里的局势也并不乐观。老皇帝多日不上朝了,估计也快不行了。朝堂上现在完被胡大郎掌控在手中。那个疯子做事,根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所以,钱如意决定早些回去向陆子峰报信。免得他被动。 至于京中这边家里的事情。钱如意已经无语。 小七整的外室李玉环一家子,看见钱如意把家里一应器具都变卖了个干净,就剩下个四壁徒徒的空屋子,而且那屋子还是姓陆的,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一家子骂骂咧咧的走了,连铺盖卷儿都带了走。听说刚离开陆家就去人市上,把身边的丫头给卖到了肯过给钱的地方。 小八的女人也早在看见家里变天的时候,夹包走掉了。原本是小八要和她一起的。小八改变主意之后,回去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自己早已走掉了。 小幺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无处走,所以只好依旧住在这里。 钱如意答应,回去的时候将她和孩子带回去。毕竟,她和小幺是原配的夫妻,感情要比旁的都深厚些。 剩下兄弟几个,钱如意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学小七的冒进,安生的营生过日子也就是了。 就在钱如意一切安置停当,准备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卫如言派人来请她。 话说二人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 周家就在对面,走过去也用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钱如意去了的时候,卫如言已经站在门口,快要望眼欲穿了。看见钱如意,她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知道你回来了,我都快要高兴死了。谁知道你那样的没良心,竟然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钱如意看见她也很高兴,但是在高兴之余,心里却有许多的五味杂陈。她也用着卫如言:“我也想你。可是,我家里出了事,实在不得空。又怕你如今是世子夫人,我贸然求见,你家人拦着不给我见你。” 卫如言闻言,拍了她一下:“笑话是不是?咱们从小儿一起玩到大的,只要你来,我就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爬着也要来接你。” 这话说的,怪心酸。钱如意是个极容易心软的人,顿时就红了眼眶:“说什么傻话,要说躺倒不能动,也是我先躺倒的。你身体一向比我好的多。” 卫如言也跟着鼻子发酸:“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容易见面了,都说些高兴的。” 话是这样说,可是下一刻,两人四目相对,明明一肚子的话,可又各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钱如意道:“我忙的还没顾上吃饭呢。” 卫如言这才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道:“瞧我这记性。知道你喜欢吃白糖糕。我从知道你回京了,就日日让方大娘给做。一心要让你吃到新鲜出锅。如今看见你了,反而忘记了。”说着,拉着钱如意往屋里走。 266、相拥泪流 () 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儿,看着和笨笨的年纪相仿。看见卫如言,扑进她怀里,怯怯的望着钱如意。 卫如言拉着那女孩儿,指着钱如意道:“这就是娘和你说的如意阿姨,快叫人。” 那女孩儿明显的十分的内向,越发的往卫如言的怀里钻,更别提说话了。 卫如言无奈的看向钱如意:“这孩子就是太胆小了些。” 钱如意道:“你不是有两个孩子吗?怎么不见那个大的?” 卫如言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苦涩:“咱们进屋再说。” 两人这才进了屋子。只见卫如言屋内的摆设,还是几年前的样子。钱如意心里不由就生出几分感慨来:“如言,时间过得真快。 想当初我陪着你进京,转眼咱们都已经各为人母了。” 卫如言点头:“谁说不是呢。” 又连忙唤春香:“快些去给如意端个凳子过来,将那白糖糕也拿来。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春香点头,去捧来一个匣子。将那匣子打开来,露出里面晶莹剔透,洁白如玉的点心来。白糖糕其实就是米粉蒸熟了,撒上一层白糖,是最简单不过的点心了。 可是,钱如意吃过了许多白糖糕之后,最怀念的还是卫如言这里的。 她也不客气,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眯起眼睛来想要再次回味一下那记忆里的味道。但是,下一刻这糕的味道就让她有些失望了。明明还是同样的点心,吃在口中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钱如意一向不擅于隐藏自己的心思,顿时就又叹息了一声:“时过境迁啊。” 卫如言有些失望道:“不好吃么?” 钱如意摇头:“点心还是当年的点心,可你我都不是当年的你我了。” 卫如言略略垂下头去,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春香,嘱咐她好生看顾着,而后才转头来和钱如意说话:“如意,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钱如意摇头:“不好。” 卫如言黯然道:“我也不好。” 钱如意有些诧异:“你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有儿有女,有吃有喝,衣食无忧的。” 卫如言道:“你只看见我衣食无忧,却看不见我的难处。你刚刚不是问我,我儿子去了哪里么?” 钱如意点头:“是啊。” 卫如言苦涩道:“他在夫人那里。” 钱如意道:“那不是很正常吗?我家孩子经常跑得整天看不见人影儿。” 卫如言接着补充道:“他在夫人那里养着。连我想要见上一面,也是不容易。” “嘶……”钱如意倒抽一口气:“你婆婆这是什么毛病?哪有不让孩子和母亲在一起的?” 卫如言苦笑道:“所以我说,你只看到我衣食无忧,却看不到我的难处。我如今,守着这屋子也正剩下吃吃喝喝了而已。要不是有嫣儿在我身边陪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钱如意凝眉望着她:“你怎么忽然说这泄气的话?” “不然还能怎样?”卫如言的目光透过窗子,一直飘向远天:“如意,我后悔了。” 心灵的孤寂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温暖的,钱如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许久她垂头道:“我也想后悔啊。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要后悔。可是,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呢?我和陆师兄原本就是不合适的。他太优秀,我太孱弱。我就算倾尽力,都不可能做到和他比翼双飞。” 卫如言道:“最起码,师兄一直陪着你。可是我呢?”她看向钱如意,眸色黯淡,忽然欲言又止。 钱如意道:“你想什么,直说就是了。咱们两个之间还用藏着掖着么?” 卫如言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这一二年,你见过他么?” “嗯?”钱如意短眉毛一挑,半天才明白过来卫如言口中的他是谁。她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卫如言:“你想男人想傻了吧?我在金山县,金山县在北,周玉郎在西。期间隔着前山万水。你都见不着他,我又去哪里见他?” 卫如言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我也就随便问问。北定候不是在玉匣关么?万一他去那里给侯爷请安,你们撞上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钱如意望着卫如言:“我的姑奶奶的,你是在屋子里圈傻了吗?你知道金山县有多大,玉匣关内有多大?就算周玉郎去玉匣关见北定候,我俩想要遇见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啊。” 卫如言笑道:“那万一就遇见了呢。” 钱如意摆手道:“就算万一遇见了,我也会绕着走的。那小白脸也就你把他当成宝。我想起来都要头疼的。” 卫如言笑道:“知道陆师兄好,可你也不用这般的贬低别人来衬托他。” 钱如意扶着额头:“你也不要和我提陆师兄。现在,我谁都不想想起来。你是不知道,陆师兄如今,官没有做多大,气却没给我少生。前些日子从外头回来,还给我带回来两个小妾来。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眼睛里那一一粒沙子都容不下的。给我气的,差点儿没厥过去。” “啊?”卫如言吃惊的看着钱如意,一双妙目瞪的溜圆:“你说陆师兄领会家两个小妾?” 钱如意伸手将她的眼皮儿乡下扒拉:“不要这么惊讶,我说的句句属实,千真万确。我使尽了本事,才赶走其中一个,现在还剩一个在家里呢。你是不知道,日日看着个不相干的女人在眼前晃,是什么滋味。” 卫如言拍手道:“该。”大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快意之感:“当初让你和我做伴儿,你死活不愿意。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被别的女人撬了墙角?要是那时候,咱们两个在一起,哪里会有这样的烦恼?你看看这府里,什么样秉性的人都有,独独没有那乱七八糟的女人。” 钱如意见她幸灾乐祸,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只怕过不了一年半载,你这一家独大的局面就要被打破了。将来,你儿子还要管一个小不点儿叫叔叔。” 卫如言一怔:“什么意思?” 钱如意道:“你不是说你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吗?我可以十分严肃认真的告诉你。那是以前了。回头你让你婆婆多放点儿心思在你公公身上吧,别一天天没事拘着你儿子玩儿了。你公公在外头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个妹妹。再多些时日,你那些庶婆婆们,给你和周玉郎生个十个八个的弟弟、妹妹,有得你婆婆玩儿了。” 卫如言根本不信:“如意,你莫非被陆师兄给气糊涂了?” 钱如意摇头:“并没有。你要是不信,让你婆婆去长水县打听去。北定候在长水县修建了别府,府里当家主事的娘子姓常。这件事,玉匣关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那长水县的县令,早就是北定候的老丈杆子了。只怕你家的庶妹,庶弟也早就在你庶婆婆肚子里头了。你还有心情笑话我?” “这……”卫如言显然被钱如意这话打击的不轻:“这怎么可能?” 钱如意道:“你只管去打听不就是了。” 卫如言忽而又担忧起来:“夫人常说,世子肖像其父。如今侯爷这般,那……” 钱如意道:“这个我却是不知道的。不过,陆师兄那样的人都能纳妾,你家周玉郎也不大保险。” 卫如言连连摆手道:“快别说了。早知道我就不笑话你了。如今被你这样一说,我这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钱如意望着她,撇嘴道:“就这样还说什么当初让我和你作伴儿的话。亏得你说得出口。我又不是傻子,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那心眼里都是周玉郎,哪里容得别人分去那怕一根头发丝儿。当初我要是不走,真的留下。咱俩现在还能这样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话?怕不是早就刀兵相见,不死不休了?” 卫如言略略有几分惭愧道:“我再容不得人,也得看是谁?要是你,就算我真的容不下了,难道你又是个坐吃等死的么?少不得我压一压你,你又压一压我。这常日无聊,也是个乐趣。” 钱如意撇嘴:“我才不和你玩儿这宅斗的无聊游戏。我宁可嫁个村汉,种上两亩地,养上一两个娃。只要有吃有喝,安安静静,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就行。” 卫如言反问:“那你不也还是做了经略使的太太么?” “那是事赶事,赶到那里了。陆师兄平日里的学问,都用在吟诗作对上了。头前还在京中的时候,科举开考,我舅舅还考中个末等,他连榜都没上得去。我们一家三口也是要营生的,只好靠着祖荫,厚着脸皮讨个差事来做着。谁知道怎么得,赶着赶着,就赶鸭子上架了呢。” 卫如言摇头:“你说这话,我又忍不住要和你辩驳几句。如何我师兄在你眼里就成了不学无术了呢?我师兄的才情可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那是你师兄,你嘴上自然不肯承认他不好。可是心里怎么想就未必了。他要真的那样好,你又何必舍近求远,跑回京城嫁人?” 卫如言顿时沉默,许久轻叹一声:“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两人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钱如意看着天色不早了,这才起身告辞。卫如言一直将她送到角门外,拉着她的手难分难舍。两人虽然自幼常在一起,可自从嫁了人,便天各一方,想要见一次面,说一说话都十分的困难。 直到一个婆子走出来催促道:“奶奶,该回去了。” 卫如言才撒开钱如意的手。 但是,她往回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一把将钱如意抱住,眼泪再次潸然而下,嘱咐道:“如意,你要是再回京城的时候,倘或我不知道,你一定要记着,自己来看我。” 钱如意也惹不住泪目,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婆子又要催促。 王氏看见了,先开口道:“这位姐姐,你们府里可真好。” 那婆子本待不搭理她,无如大家都在大街上,旁边还有很多丫头婆子们看着,她太傲慢了也不好。于是只好敷衍道:“还行。” 王氏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东拉西扯的功夫比起钱如意不遑多让。于是便和那婆子胡乱说话。 卫如言这才和钱如意有了时间好好的告别。 两人各自帮彼此擦去眼角的泪痕。卫如言看着钱如意:“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他,记得告诉他。我和孩子都等着他回家呢。他那怕回来看一眼呢,或者捎个只言片语给我都行。也好过我这般整日里云里雾里,一颗心无所依从。” 钱如意点头。 卫如言又道:“你回到家中,看见我师兄,也帮我问他好。” 钱如意又点头。 卫如言再次道:“我师兄其实是极好的。他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必然事出有因。如意,你可千万将心胸放宽些。” 钱如意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三伯母?” 卫如言道:“我当你是亲人啊。” 钱如意拉着她的手:“如言,那我便也叮嘱你几句。倘若你见到周玉郎的时候,告诉他。让他看在我们两个的情谊上,如果有那么一天,陆师兄得罪了他,犯在他手中,求他千万高抬贵手。给我留一个活的回来。” 卫如言听了,顿时又泪流满面。 两人再次相拥泪流。 王氏一边和那婆子东拉西扯,一边留心着钱如意这边的状况,见二人又大有在街上抱头痛哭的态势,王氏便适时打住了话头。这个时候,那婆子也已经应付她应付的不耐烦了。偏偏王氏这个时候停了话头,她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走上前去伸手就拉扯卫如言,语气也十分的生硬:“奶奶,该回了。” 卫如言无奈,只得放开钱如意。 王氏走到钱如意身边去,伸手将她扶住,原本百分的关切,偏要做出个千万分的关怀备注来:“这风口上,可不敢这样的流泪,仔细回头被风吹着了,日后眼睛疼。” 和她的关怀备注相比,卫如言那婆子简直粗鲁不可一世至极。十分的不像样子。 这时的十王街已经不是之前钱如意见到的冷冷清清的街道了。时不时的有人路过。看见这情景,不免的就有人多向这边看上两眼。 267、睡不着 () 那婆子原本一肚子的不耐烦,这会儿被人用异样的眼光一看,顿时就将一肚子的气都憋到了脸上,一张脸都成了猪肝色。 王氏看着解气,笑着道:“那位姐姐。你们京城的各样景致那都是绝好的。就是人文风俗我们小地方的人有些看不懂。那奴才秧子一个个比主子的摆的谱都大。这要在我们金山县,就算有上个十个八个那样式儿的,也一顿乱棍给打出去了。” 她这是明明白白的挤兑那嚣张的婆子了。原因无他,就俩字儿。护短。她护着钱如意。钱如意和卫如言交好。爱屋及乌,她也就连卫如言也顺道儿护一护了。 那婆子被气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可是看见王氏那竖眉瞪眼的样子,分明就是等着和她过招呢。 她自持身份,要是和王氏一个小地方来的媳妇吵吧,忒掉价。要是不吵吧,偏她又咽不下这口气。这滋味实在的不好受。于是乎那脸色也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煞是好看。 钱如意暗暗扯了扯王氏,让她不要这样。恐怕她们走了,为难的还是卫如言。王氏却摆脱她的手,依旧挑衅似的望着那婆子:“我们小地方的人,见识浅。您可别笑话我们净想着攀高枝儿。实在我们仰仗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劳烦老姐姐您有了机会,见着周夫人的时候,替我们向周夫人问个好,替我们讨教个治下的好方子。我们也就感激不尽了。” 她说完,也不等那婆子反应,拉着钱如意:“咱们走了。” 却听那婆子在身后道:“那小地方的人就是不懂规矩。主不主,仆不仆的。” 王氏转头,嫣然一笑:“实不相瞒,您别看我年轻,我辈分儿可不小。我家如意要唤我一声舅妈嘞。莫非,如言小姐也要唤您一声舅妈?” 那婆子一噎,差点儿没翻了白眼儿。她就算再张狂,也不敢让卫如言喊她舅妈。真要那样,周夫人还不剥了她的皮。 王氏说完,转头扶着钱如意,将一尺九的小腰扭的那叫一个肆意张扬。 钱如意扯了扯王氏,示意她不要这样。王氏却并不在意。 钱如意转头望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目光依依不舍的卫如言,向她摆了摆手:“回吧。” 卫如言这才转身向回走。只是三步之间转头望了钱如意两次。 王氏看着她带着贴身的丫头走进门里看不见了。这才道:“这卫小姐可真是长情长意的。” 钱如意挎住王氏的胳膊,两人相依傍着往回走:“我们这一别,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王氏闻言,也不免叹息:“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就是不公。明明是在家时候的好姐妹,就因为嫁了人就要各奔东西。就算彼此心里惦记着,可又如何能做得长久的相好。” 钱如意点头:“谁说不是呢。” 钱如意回金山县的马车已经备好,仍旧由赵丰收赶着。九剑带着笨笨等在车中。五哥也牵了马匹在一旁,就等着钱如意回来好启程。至于凝翠,她一大早就趁着天色未明,先一步出城去了。 钱如意知道,她是在有意躲着卫善,躲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 对此,钱如意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她。凝翠这个人,太过的善恶分明。爱了就是爱了,恨了就是恨了。自她看清楚卫善的品质那一刻起,如今这般就已经注定。 而五哥之所以和钱如意一起回去,是回去搬他的家眷的。 来过大地方的人,在一定程度上,眼界会比圈在小地方要宽阔的多。让五哥再回金山县去务农,显然有些强人所难。经过了六哥一事之后,五哥也想明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避祸也好,躲灾也罢。除非你钻进深山老林去,与世隔绝呢。要不然,在哪里朝廷都能找到你。反正都是这样了。他又何不将家眷一起接来,一家子大大方方的过日子。 要说来往京城这条路,钱如意已经走了好几次了。路上并没有什么新鲜的。 和之前不同的是,玉匣关内剿匪成功之后,路上明显太平了。来往的人也比别的时候多了些。不过,难行的地方依旧难行也就是了。 等到了燕子坞的时候,方圆几十里也依旧还是只有那一家驿站。就连那断壁之上,早年被火焚烧得痕迹也依旧还在。当年钱如意跟着陆子峰,回金山县修建经略司的时候,路遇大雪就被困在这里。后来这驿站又因为匪患被烧。钱如意被土匪捉去,还是幸亏了胡大郎搭救。 如今这驿站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建的围墙十分高大坚固,看着就十分的安。也比之前的驿站大了两三倍不止。因为过往的旅客,大多在这里落脚,要还是之前那小小的驿站,根本接纳不下。 钱如意只住了普通的客房,五哥和赵丰收住马棚,看马。 马匹是行路人的腿脚,顶顶重要,就算有宿头也是要得力的人看顾,这是不成文的事情。要是放心给驿站的马夫看顾,要多花钱是一方面,那样多的马匹,一两个马夫又哪里有自己看顾的周到呢。 因此,钱如意和凝翠说起话来,就说到看马上头。凝翠忽然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夜里从外头路过的马队?” 钱如意顿时也想了起来:“自然记得。” 九剑不知就里,问道:“马队怎么了?” 凝翠道:“您老不知道。那马队忒是奇怪。我听着,怎么着也得有四五百匹之多。那时候,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四五百匹马走过去,路上总得留下痕迹。可是,等我们上路的时候,那些马匹路过的痕迹,消失的干干净净,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凝翠说着:“您说怪不怪?” 九剑道:“能有这种事?”她本是跟着武侯行伍出身的人,对马匹之类的最是上心。因此想了想道:“那你们后来就没有找一找,看一看么?四五百匹马可不是小数目,玉匣关还没有听说谁人能豢养这样多的马匹。” 凝翠摇头:“我们那个时候,狼狈的很。哪里还有力气去寻这个。只是今日突然说起马来,我才想起来了。” 九剑道:“这样,反正现在咱们没事。我去沿途查看查看。” 钱如意道:“都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您这会儿又能看出什么?” 九剑道:“四五百匹马,凭空消失了。这可不是小事。我要是不查看个究竟,只怕以后再也睡不着了。你们年轻不知道。当年侯爷为了征召战马,不知费了多少的功夫。可惜咱们关内的马匹,到底也还是比不上那关外的野马驯化过来的马匹厉害。当年,要是咱们也有那样的好马……”九剑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脸上露出落寞之色。 许久之后,她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凝翠之前听见九剑的提议,早已蠢蠢欲动,向钱如意道:“要不,就让我和九剑前辈一起,乘着夜色去看一看吧。我也早就有探究的心思,只是每一次都不得空。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还有人做伴儿。不去看看,只怕我以后想起这事来,也会睡不着呢。” 钱如意却心有余悸:“还是不要去了吧。你忘了那次,我被人掳去了么?万一有个什么,我是个不中用的,连接应你们的人都没有。” 凝翠笑道:“哪里就那样严重了?我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来。就算真有什么状况,回去以后自有陆先生定夺,哪里就轮到我们出头了。” 钱如意仍旧不放心:“你的脾气,哪里是能忍得住的?” 九剑一拍胸膛:“在我身上了。” 钱如意心里其实也对那件事存疑已久。见状点头道:“那好吧。只是你们自己要多加小心。四五百匹的马,没事还罢了,要是有事,就一定是大事。” 九剑和凝翠双双点头。两人乘着夜色,蹑踪潜行而去。 钱如意躺在驿站的床上,搂着孩子。原本是不想睡去的。谁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还是没有扛住睡魔的侵袭,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人喊马嘶,火焰冲天。她一惊,这才醒来。 睁开眼睛,见天色还没有明亮起来。一转头,看见凝翠躺在一旁,阖着双目。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钱如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破德行。” 只听九剑笑道:“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倒是少见。要我们两个是人贩子,这会儿把你扛着跑出去百十里地去了。” 钱如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九剑坐在桌前喝水。她下意识问道:“您怎么没睡?” 九剑面色沉重道:“心疼,睡不着。” 钱如意爬起身:“怎么了?” 九剑道:“四五百匹战马啊……”九剑举头望天,语气十分的惋惜:“都被斩杀在一个洼地之中。” “斩杀?”钱如意心头一惊。马匹金贵的很,何况是战马。那可是比人都不知道要金贵多少的。四五百匹战马被斩杀,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大笔巨大的财富被斩杀了。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是战马,数目还不小。谁人能够统调这样多的战马?又是什么样的原因令这些战马被斩杀在这荒僻难行的地方? 彼时,金山县可还没有经略司。那么,能消无声息做成这件事的只有玉匣关的周正。私调战马……关键是,玉匣关因为战事,闭关长达四五十年之久。外头良种马匹进不来,因此九剑才叹息,当年关内将士没有好马可骑。那周正是从哪里调来的那样多的战马? 一夜之间,斩杀四五百匹战马。这样的大手笔,那是不是说明,四五百匹战马在周正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那他现在有多少战马? 想到这里,钱如意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就艰难起来。 九剑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紧张起来?” 钱如意垂下头去。 九剑见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为了关内百姓的安宁,侯爷将举家的性命都押上了,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坐视不理。” 钱如意忧愁道:“只是,我们两个女人,又能做什么呢?” 九剑笑道:“说的什么话。咱们陆家的女人可不比男人差呢。老贤王厉害不厉害?可不也是让我们侯爷给从擂台上给掀下来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尴尬的笑了笑:“也怪那时候,侯爷年轻气盛。她明明看上了贤王的公子,不去讨好贤王爷也就罢了。偏偏有事没事的就去捋一捋虎须,每每将老王爷给气的跳脚。嗨……何必呢。” 钱如意闻言,十分的意外:“您说,竟是武侯先看上了贤王的公子?” 九剑一脸不解的看着她:“这有什么好奇怪?公子爷那会儿,可是满京城大姑娘、小媳妇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我家侯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男人,她能看得上吗?” 钱如意想了想,这话似乎有道理。武侯可是个能领兵打仗,能把老贤王给气的,至今提起来都要跳脚的人。她定然是和寻常女子不一样的。 九剑却兀自说道:“其实吧。我真没觉得公子爷和侯爷如何的般配。” 钱如意听着:“那您还觉得贤王的公子,配不上武侯了?” “啊。”九剑理所当然的点头:“我家侯爷,要长相有长相,要武功有武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独步天下。要是没有公子爷拖累,她一早和我们一起逍遥江湖去了,又如何会落到黄沙埋骨,马革裹尸的凄凉境地呢。”九剑说着,顿时又感叹起来:“说起来都二十多年了。自那抵死一战,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去看过侯爷了。” 钱如意奇怪道:“那一战,武侯阖府殉国,如何您老还活着,竟然都没有想到去找一找我陆师兄呢?” 九剑道:“我自然是找过的。可是,当我到了金山县的时候,看见的是死去的乳娘,以及血肉模糊的小公子啊。”她大约想起了彼时的凄惨之状,一向坚毅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268、英雄 () 屋子里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压抑起来。 钱如意无声的叹息了一声,向九剑道:“天还未亮,睡一会儿吧。” 九剑摇头:“不了。反正也是睡不着的。索性出去走一走。”又问钱如意:“你要不要去?” 钱如意想了想,点头道:“去。” 她起身,整理好衣服,又在外头披了一件长衫,这才向九剑道:“走吧。” 九剑打量着她,微微摇头:“这身板儿也太孱弱了些,等空了,跟着我习武吧。也不指望你能上阵杀敌,只把身体锻炼好了就行。” 钱如意拢着衣襟,自知不用看,自己也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有些无奈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就这副身板儿,还是我爷爷、奶奶和叔伯婶子、大娘们,合力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的。不然早不知死了几死了。” 九剑道:“难怪。我这双眼睛,不说多通透,但是看人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身上那份淡然宁静。原本我心里还奇怪,一个小年轻的人,怎么会有那般沉静的气息。原来原因在这里。只有切身经历过死亡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气息啊。” 钱如意笑道:“您可别这样说。我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人。您要再夸我几句,只怕我就该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九剑看她走起路来,轻飘飘,颤巍巍的样子,着实的有些不放心,伸手将她的胳膊捉住:“你还别说,看你走路我还真怕一阵风刮得大了,将你吹走了。” 钱如意也任由她捉着,两人一起出了屋门,在外头信步而行。已经是六七月的天气了,就算是夜里,外头也很热。这样的天气,对于别人来说是极难熬的,但是对于钱如意来说,才是刚刚好。 她体弱,往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还穿着夹袄。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轻松一些。 两人漫步而行,不觉走到了驿站的门口。天色还未明,驿站的大门紧闭着,旁边门房的灯也黑着。 九剑就在那里站住,颇多感慨道:“这驿站还是当年侯爷使人修建的。她说……”九剑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话头。 钱如意道:“武侯说什么?” 九剑的神色忽然悲怆起来:“她说,将来咱们马革裹尸的时候,走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停尸,别再让狼把咱们得尸首给叼去了。所以命人修建了这个驿站。其实是用来停尸的。只是,这停尸地,至今没有用上。侯爷和公子爷也不知何时能够回京,得入祖茔。是我无能啊。这许多年,迷失在关外,总不得回。如今回来了,却也偌大的年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达成侯爷和公子爷的遗愿。” 钱如意不由动容:“当年武侯出京之时,就料定难以生还了么?” 九剑摆手道:“行伍之人,生来就是刀头舔血的人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钱如意那颗本来就极容易被触动的柔软心脏,听到这句话,久久难以平静。直觉的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对于那些英雄的赞颂。最后,她只好伸出一个大拇指来:“你们是英雄。” 九剑毫不客气道:“那是。”顿了顿道:“老贤王也是英雄。” 钱如意道:“你不是一向和贤王爷不睦么?怎么反而赞美起他来了?” 九剑道:“那是私人恩怨,不足一提。贤王爷当真是绝世的大英雄。当年,他原本是可以坐江山的。可是,为了大业的安宁,他自愿斩断羽翼,退守京城做了一个闲散的王爷。他本来可以有许多的机会,将小公子认回的,可是,依旧是为了大业的安定,他放弃了。” 钱如意讶异的看向九剑:“这话怎么说?” 九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贤王爷临终之前还和他吵了一架吗?” 钱如意摇头。 九剑道:“我要将他病重的事情告诉你们。他不让。小公子如今做的事情关乎大业的将来。他不愿意在这节骨眼儿上横生事端。 而且……”九剑顿了顿:“他说朝廷欠武侯甚多。他不能将武侯唯一的一线遗脉,据为己有。老贤王这般的胸襟,就算武侯在世,也定然难以匹敌。” 钱如意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陆师兄如今做的事情,真的这样重要吗?” 九剑点头:“自然。”她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深处,若有所思道:“我原本是想不明白。我们陆家为了朝廷举家战死,至今侯爷藏身边地,不得回还。朝廷竟然不闻不问,忒是凉薄。可是,现在却想明白了。我们生也罢,死也罢,哪里是为了朝廷。我们为的是天下的百姓啊。” 钱如意仰望着她,忽然间觉得眼前站立的不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而是一座她究其一生都难以逾越的高山。她不由的有几分惭愧:“我只想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在一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九剑转头看向她,足足看了有一刻钟。忽然一笑:“我信我家小公子的眼力。” 钱如意赌气似的转身向回走:“那他可是看走眼了。” 九剑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因为她大半夜的没睡,在外头溜达,天亮登程的时候就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一上马车就窝在角落里打瞌睡。笨笨躺在她怀里数数玩儿,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来。钱如意一惊睁开眼睛。王氏看见了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道:“马蹄声。” 王氏道:“哪有,你做梦吧。” 钱如意坐起身,掀开车帘向外望,触目郁郁葱葱,别说马了,就连只兔子都没有。 她再次闭上眼睛,可是还没有一刻钟,耳鼓中又响起马蹄翻飞的声音,那踢踏纷杂的声音,每一下都仿佛踏在她的神经上,痛的很。她只好再次睁开眼睛。侧耳听了听外头,除了自己这辆马车的车轮声,依旧别无他声。 她索性掀起车帘,望着外头。 天气很热,正好通通风。王氏也就没有当回事。 九剑却忽然抬手道:“停车。” 赵丰收停住车子。五哥赶上来问道:“怎么了?” 九剑面色凝重的望着来路。也就是片刻之间,远远的腾起尘土来。 五哥望了望那尘土:“莫非那边林子着火了么?” 骑在马上的九剑将马头勒住,摇头道:“不是火,是马踏起的尘土。” 五哥道:“那得多少马匹啊。” 九剑吩咐赵丰收:“把马车赶到路边去。” 赵丰收依言。 也就这一片刻只见,那反卷的尘土仿佛浪潮一般向着这边涌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仿佛急雨打过浓密的芭蕉,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跳跃的马头犹豫群鲤攒动,此起彼伏。 九剑凝眉自语:“怎么是赵无名?” 钱如意从车里钻出来往那里玩那里望去,那一队人马,领头的果然是赵无名。一众将士大约有五六百人,个个头上裹着白色的孝布,腰间系着麻绳。分明是披麻戴孝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但是,那纷杂的马蹄声,声声敲打在钱如意的心尖上一般,依旧敲得她浑身难受。她承认,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的声音。 九剑已经迎了上去:“赵将军,你们不在京中为老贤王守孝,怎么到这里来了?” 赵无名道:“末将奉贤王爷遗命,追随陆大人去也。” “那老贤王那边呢?” 赵无名道:“贤王爷已然入驻皇陵了。” 钱如意远远听见两人的交谈,这才想起自己这次出京,走得比往常都要慢很多。老贤王停丧七七四十九天。她出京的时候,也才停了一七,如今都已经下葬了。她还没走回去,赵无名就追了上来。这…… 钱如意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朝廷想要开关的消息,先于她到达金山县,无疑的,陆子峰将会十分的被动。 虽然她十分的不想把这个消息带回金山县,告诉亲口告诉陆子峰。但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抖擞起精神来。因为,这个决定是她无法改变的。 她将身缩回车内,吩咐赵丰收:“走吧。” 赵丰收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挥动鞭子感动马车重新上路。 九剑转头看向马车,脸上滑过一丝若有所思。而后向着赵无名拱了拱手,拍马追上了钱如意的车子。 赵无名并没有超越钱如意,而是带人远远坠在了她们后头。 钱如意明白,赵无名这样做是不想自己冒然的到金山县去,打草惊蛇。跟在钱如意后头就显得自然的多。人人都知道老贤王特别喜欢钱如意,派人保护她回金山县,一点儿都不奇怪。 至于老贤王殡天的消息。千里之外的金山县,想要知道估计还得等个一年半载。 只是,钱如意的身体注定了她不是块逞强的料。她想要慢悠悠的走没什么。想要快走就相当的困难了。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一天她都被颠簸的七荤八素。上车晕乎乎,下车也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金山县的。 回来之后便是一通好睡。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和自己说话。她强打精神才睁开眼睛。只见陆子峰正坐在她的面前,手中端着一碗粥。见她睁开眼睛来。他盛了粥递到她唇边。 钱如意实在没有胃口,将他的手捉住:“朝廷要开关。” 陆子峰一怔:“先吃些东西。你都昏睡了两三天了。再不吃东西,怕你身体受不了。” 钱如意强撑着眼皮,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摆手道:“我实在吃不下。” 陆子峰也不勉强,将粥碗放在一旁。轻轻的替她按摩着胳膊腿儿:“你刚刚说什么?” 钱如意道:“胡大亲口说的。他要开关通商。如今,皇帝久不上朝了,朝堂上的一应事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人……真的相当厉害。” 陆子峰沉吟道:“难道他不知道经略司如今立足未稳么?” 钱如意道:“他就是个神经病。咱们要早做准备才行。” 陆子峰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周正在玉匣关经营将近二十年。如今表面上就拥兵三十万,暗地里谁又知道还有多少隐匿不报的兵马?钱如意回来路上,九剑探到的被斩杀的四五百匹战马,在这玉匣关,除了武侯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还能有谁? 钱如意想到这个就不敢向下深思。要是以如今陆子峰的力量去和周正硬碰硬,陆子峰连颗鸡蛋都算不上。 钱如意沉吟良久:“如今,也只好以退为进。” 陆子峰知她,比了解自己还要清楚。闻言顿时皱起眉头:“如何退?” 钱如意还没有开口,就觉得心都在流血。她挣扎着往起爬,可是浑身无力,根本就爬不起来。陆子峰伸手将她扶起,想要顺势拥入怀中。钱如意却固执的推开他,自己靠在床头上,气喘吁吁道:“我能行。”而后抬眸,望向那厢房的方向:“师兄,你多往那屋里走走。” 陆子峰的脸色顿时就变的十分难看:“要是这样,我宁愿以卵击石。” 钱如意好不容易将气息喘匀了:“你都已经退了一步了,再退一步有什么难得呢?如今,你身上系着的可是关内的黎民百姓,乃至天下苍生。你便退一步又怎样了?” 陆子峰眸中流露出悲伤之色:“如意,这种事是可以退让的么?倘若换成你,你要怎样?” 钱如意想要看着陆子峰的眼睛,最终发现她高估自己了。就算只是假设,她也根本没有直视陆子峰的勇气,所以,她只好颓败的将眼眸转开:“我也会那样做的。” 陆子峰怔了怔,忽然起身,伸手拿起放在旁边的粥碗作势就要摔在地上。他一向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就算是发怒都不会这样的歇斯底里。 钱如意唤了他一声:“师兄。” 陆子峰举着粥碗的手顿在半空中。他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着。 钱如意又唤了他一声:“师兄。”眼眸中潸然泪下。 陆子峰僵硬在半空中的臂膀缓缓落下,将那碗粥捧在手中,仿佛捧着绝世的珍宝一般,许久道:“再吃一些吧。” 钱如意点头:“好。” 陆子峰却忽然哭了:“如意,对不起。” 钱如意几乎是逼着自己将那碗粥喝完的。而后缩进被子里:“师兄,我累。还要再睡一会儿。” 陆子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苍白的容颜。 269、不愿自贱 () 钱如意真的睡着了。昏沉沉的,仿佛置身在大海之上,起起浮浮,摇摇晃晃,反正睡得十分的不踏实。忽然,她一脚踩空,身体直坠而下,一惊醒来。 只听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道:“奶奶醒了。” 钱如意认得,这是常云容的声音。她转头看过去,只见常云容喜气洋洋的站在她的面前,福身道:“妾身给奶奶请安。” 钱如意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给厥过去。她看了常云容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你以后不要叫我奶奶了。我就是个乡下丫头来着,听着不习惯。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 常云容从善如流:“姐姐。” 钱如意想要自己做出个自然的样子答应一声,一张口嘴里满是铁腥气,只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哎……” 常云容过来将她扶起,转身又端了一杯温热的水来:“姐姐睡了好几天,嘴里肯定苦,先用这淡盐水簌簌口吧。我做了些清淡的小菜,熬了些小米粥。一会儿端过来,让小公子陪着姐姐用一些吧。” 钱如意点头,她本想不问陆子峰的去向,可最终还是没忍住:“我师兄,去你那里了么?” 常云容面上微微一红,垂头轻声道:“去了。” 一瞬间,钱如意的心仿佛被钝刀狠狠的割了一刀般的难受。 却听常云容接着道:“陆大人去了,坐了一坐就又走了。” 钱如意抬头:“为什么?” 只见常云容垂着头,咬着唇道:“陆大人对您的情深意重,云容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了。云容不想在你们两个之间做恶人。” 钱如意道:“我也不瞒着你。我确实不是贤良淑德之人,也没有多么宽宏的度量。只是,既然你进了咱们家的门,我便也不会将你当作外人。你也不应该将自己当成外人。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怕是不能陪着我师兄到百年的。与其到了那时候,将他丢开一个措手不及,何如早早的打算起来呢?你是个好的。比我强千百倍。把他交给你,我是一千一万个放心的。” 常云容脸色更加的通红,垂着头声细若蚊:“姐姐是个爽利的人,我便也不藏着掖着。陆大人的人物才情,但凡是个女子,未有不动心的。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轻贱了自己。” 钱如意颓败道:“我在你面前,已然是无一是处,你如今这般,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常云容道:“姐姐如何这般的妄自菲薄呢?” 钱如意摇头:“我自己的斤两,自己再清楚不过。我和陆师兄在一起,原本就是一个错误。非是我配不上他,而是我们两个不合适。” 常云容道:“您要这样想,就是您的不对了。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你们二人伉俪情深,足以羡煞无数的旁人,那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钱如意知道,无论和她说什么,她也是不懂的。因此也便不再多言。由着常云容将她扶起来梳洗。 笨笨从外头进来,看见她起身了,十分的高兴:“娘,你睡醒了?你都睡了三天了。我要叫你起来,我爹偏不让。我要睡懒觉的时候,他就不许的。爹可真偏心。” 钱如意问道:“你爹呢?” 笨笨道:“前头去了。” 一家人就在衙门的侧院里住着,陆子峰不出去的时候,上差很是方便。往前面去了,就是去上差了。 钱如意又问道:“那你今日怎么不去上学?” 笨笨道:“今日休沐啊。” 钱如意才想起这事来。她的身子弱,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能顾住自己已经是倾尽力了。能顾得上照看孩子和陆子峰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的。幸亏了她身边的人,帮她看顾着。不然日子早就过的一塌糊涂了。 想到这些,钱如意心里不由得又黯淡几分。她将笨笨拉到自己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而后抬头看向常云容,向笨笨道:“叫常姨。” 笨笨天真不知事的年纪,闻言冲着常云容甜甜唤道:“常姨。” 常云容明显有几分不知所措,一边答应着,一边在身上摸索着:“我这也没有什么礼物给你。”她摸到自己颈项间的一个链子,略犹豫了片刻,将那链子从衣领里扯了出来,只见上头缀着一个小小的玉坠子。常云容将那玉坠子取下,戴在笨笨的脖子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如今就送给你吧。” 笨笨道:“谢谢常姨。” 常云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又红了,调转话题道:“咱们吃饭吧。” 钱如意望着她道:“以后,这孩子还要多赖你照顾。” 常云容羞涩道:“这是自然的。” 笨笨是个人来疯,眼里又一向没有生人。常云容又生的漂亮,会讲话。他很容易就和她熟悉起来。吃过饭就跟着她出去玩儿了。 常云容也乐得和这孩子熟稔一些。毕竟她的身份现在是陆子峰过了明路的妾室。女子从一而终,这里就是她的家。陆子峰是她的丈夫,笨笨是陆子峰的儿子,就是她的半个小主子。 这时,王氏走进来。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饭菜,又看了看钱如意:“你怎么忽然心软起来?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日后须有你哭的时候。” 钱如意此时,已经有些麻木,木然的望着她:“那你说,当家主母的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 王氏哪里知道,因此说道:“最起码,该是和二太太那样的。” 钱如意更正道:“二太太是妾。” 王氏闻言,不由得感慨起来:“也是。可惜了二太太的人物。” 钱如意反问:“所以,是妾还是妻,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为人处事的方式。二太太虽说一辈子做不得正妻,可是你看她如今,不知道比多少富贵人家的正头老婆都过得滋润呢。我三个舅舅,哪一个不把她当亲娘一样敬重?” 王氏点头:“那是。”但她转而就恍然起来:“如意,好端端的你怎么说这话?你舅舅把二太太当亲娘,是二太太的德行好。他们个人又没了亲娘的。你如今好好的,可不能有那样的心思。” 钱如意一笑,却满是苦涩:“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觉得常云容的人品,人物比二太太如何?” 王氏吱唔道:“这个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要说实话,这位常姑娘的人物自然是没的说。满金山县,我还没有见过比她更端庄,气度更好的姑娘。德行嘛……这个却还不好说。” 钱如意道:“我瞧着德行也好。你看她进退有度,举止得体。咱们离开那么久。家里只有她和我师兄。倘若她要使出点儿什么手段来,还不方便么。” 王氏道:“你又没见,知道她使没使手段?” 钱如意道:“我信她。” 王氏道:“那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哪里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 钱如意黯然道:“我自然不愿意这样。可是,我能怎么办?” 王氏闻言也是无奈:“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忒是不公。”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七嫂尖声的叫骂:“就你嘴馋,什么都想吃。你没修了那可人疼的命,活该你吃不着好吃的。” 紧接着便是孙氏劝慰的声音:“七奶奶,可不敢动气,仔细动了胎气。” 钱如意向外望了一眼。王氏冲她摆手:“你歇着吧。我去看看。你七嫂现在越来越糊涂了。咱们才回来几天,她就骂了几次了。 也不想一想,要不是有你在,给她撑着腰。就她那德行,早被那外头的两个妖精给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钱如意拉住王氏:“你也不要去看了。随便她吧。” 王氏看钱如意的脸色十分的不好,白的似乎要透明一般,心里也确实放心不下,于是道:“罢了。那我也不去看了。随便她吧。 左不过骂两声,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王氏看钱如意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便死活拉着她出去走走。 如今的经略司门前,过了那个长着一棵老树的空地,就是集市。虽不如京城繁华,可也热闹的很。 王氏拉着钱如意在街上闲逛。 忽然听见路边的茶楼里传来孩童清脆的说书声。钱如意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里头说的是《白蛇传》。她抬起头看了看那茶楼的门匾,上书《听风楼》三字。连同那茶楼的名字,带门口的装潢,都有些清爽的出了奇,和金山县一惯的装璜完不同。在林立的商铺中间,独树一帜。 王氏见钱如意站在那茶楼下侧耳聆听的样子,笑道:“你这个师傅真的是顶顶不合格的。连自己徒弟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 钱如意道:“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已经能够登台了呢。” 王氏道:“还不是你的眼光好吗?这两个小子,虽然其貌不扬的,但是聪明伶俐的很,又安守本分,又知道刻苦用功。原本我也还想着,等他们两个能登台的时候,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呢。谁知道,咱们出门了两个月,这俩猴崽子自己倒是有主意的很,自己给自己找了营生杆子。” 钱如意更加意外:“你说,他们两个是自己找到这家茶楼来说书的?” 王氏点头:“是啊。要不说这俩猴崽子自己有主意呢。” 钱如意道:“那咱们去看看。” 两人来到茶楼前。 茶楼前负责迎客的茶博士,早已看到这两个人站在那里了。见她们走过来,连忙迎接着:“二位楼上请。” 钱如意从善如流,跟着那茶博士来到楼上。只见楼上一个开间,已经坐了许多客人,开间的前头有个略高于地面的台子。此刻金德禄兄弟两个,正在那台子上说的热闹。钱如意走进来,他们两个根本就没看见。 钱如意见旁边有空座位,正要去坐。那茶博士道:“女客都在那边。” 钱如意抬眼看去,只见一道屏风横亘在屋子中央,将一间大屋子分隔成两块。这边靠近楼梯的地方,果然都是男客。她便走到另一边去。才看见那边的景象,果然都是女客。 钱如意和王氏寻个位子坐下。茶博士又问,要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点心。钱如意对这个一无所知。王氏随便点了些。茶博士便自去张罗了。 钱如意抬头看了看四周。那女客们有老也有少,大部分都衣着整齐,一看就是有些家底儿的人家出来的。也难怪,要是贫苦人家的女子,终日为了生机奔波就已经足够精疲力竭了,哪里还有闲心来听人说书。 钱如意又看了一遍,忽然发现,这屏风是将屋子的一角都隔起来的,除了一个入口,别的毫无缝隙。女客虽然没有男客多,但是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又是大夏天,那滋味儿也怪不好受的。 尤其是那年轻的女子,大多数都是涂了脂粉的。汗味儿和脂粉味儿混合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聚集,那味道相当的酸爽。而且,她们只是能听到说书人的声音,根本就看不见人的。 钱如意在这里坐了一坐,便有些受不了那里头的气味和闷热,起身离开了。 王氏一路嘀咕着:“咱们才要的点心和茶,好歹喝上两口。不然把点心拿回家去也成。您倒好,看都没看就都扔了。” 钱如意道:“我实在受不了那里头的气味儿。” 王氏道:“那有什么法子?男女授受不亲。咱们金山县的书场,又只有这一家,别无分号的。想要听书可不就得受着点儿委屈。” 钱如意问道:“你说这说书能挣钱不?” 王氏道:“自然是能的。你不见那茶楼里多少人么?” “比种地怎样?” 王氏想了想,摇头:“不如种地。” “为什么?” “你想啊。种地那好赖是正经人家的营生。说书算什么呢?卖嘴的。三教九流这个最多算下九流。也就和唱戏的差不多,都是拉着棍子要饭的行当。” 钱如意道:“你看看我。像我这样的,见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是会说书不也是一条活路么。人到了窘境,只要能活下去,有个吃饭的营生,还管他是上三教还是下九流么?” 王氏点头:“你说的也对。自从这俩猴崽子开始登台说书。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这俩孩子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怎么会 被卖了呢?” 270、就骂你了 () 王氏点头:“你说的也对。自从这俩猴崽子开始登台说书。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这俩孩子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怎么会被卖了呢?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摇身一变成了书场里的先生了。同样都是十来岁的年纪,能像他俩这般造化的,实在不多。要是他们早有这本事,也不会被卖了。” 钱如意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咱们既然能教出两个来,自然就能教出更多个说书的艺人来。到了那时,就算……”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转而道:“就算咱们将来不得不背井离乡,漂泊流浪去讨生活的时候,也有一技之长对不对?况且,说书又不重,只要脑子里记着,张口就能来的事。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了。” 王氏道:“你当初让这两个小子学说书的时候,不是想攒钱建阎王殿的么?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钱如意道:“一样的。我建一个阎王殿,不过是震慑一地善恶而已。倘若咱们金山县能出许多的说书艺人,善恶曲直就在里头了。” 王氏其实是拉着钱如意出来散心的,所以也并不和她讲究这件事可行不可行。见她兴致起来,乐得附和:“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只是咱们回去还要好好的想个章程出来,不然,只怕你前脚放出话来,后脚咱们家的门槛就被人踩破了。” 钱如意出去转了一圈,心里的郁闷之气抒发了不少,脸上的颜色也好看了。可是,等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顿时又气闷起来。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明白,这是因为她心里根本无法接受常云容的念头在作怪。可是,她秉性如此,就算理智上知道,这件事是不得不为之的,心里也依旧是难受的厉害。 这种滋味,就仿佛一个人走在钢丝绳上,底下是火焰山,后头是毒蛇猛兽。你不得不向前走,可是难受也是真真切切的。 王氏见她在家门口下意识的站住脚步,知道她的心思。却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静静的陪着她。两下里各自无语,难免就胡思乱想起来。 也不知王氏想到了哪里,忽然道:“我想得空去给郑氏上柱香。她如今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乱坟岗子里,一个妇道人家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别再被饿鬼欺凌了。” 钱如意十分诧异的转头:“你不恨她也就罢了,怎么又想起给她上香?” 王氏道:“我越是看见你如今难受的样子,心里越觉得自己有罪。当年我爹要把我卖了是我不能自主的。可是勾搭大爷确实是我自己生了心思的。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一心向着攀高枝,过好日子。哪里能想得到自己那样做,会让别人难受呢?那郑氏虽然狠毒,害死了我的孩子。可归根结底,我也是凶手啊。如果不是我抢她的丈夫,她又怎么会平白的对我的孩子下手?” 钱如意道:“你能这样想,也好。” 王氏道:“这件事,我只和你说。你可不要和别人说。” 钱如意点头:“我明白。郑氏恶名在外,你是不想惹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王氏点头:“她已经死了,我还要继续活着的。我有心去祭奠她,总不能连自己后半辈子的安生也搭进去。” 两人站在门外,东拉西扯,没话找话的聊天。其实就是为了晚一点儿回家去。 正说着话呢,孙氏从院子里急匆匆的出来,一眼看见钱如意和王氏,张惶道:“不好了。七奶奶发动了。” 钱如意一惊:“不是还没到月份吗?” 孙氏道:“谁说不是呢。只是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快些去叫人吧。” 王氏道:“城里我熟,我这就去找人来。”说完慌忙就走。 钱如意叫道:“备车去吧。” 王氏一边一溜小跑的向前走,一边道:“顾不得了。” 钱如意转头找人,一眼看见赵丰收的小屋,上前唤道:“赵丰收,你快些跟着我舅妈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赵丰收闻言,起身跟着去了。 孙氏依旧惶急无措:“怎么办,怎么办?” 钱如意道:“你别慌,先回去看着七嫂。我去找我七哥来。” 孙氏抓住她的衣袖:“这个时候,你找七爷来有什么用啊。他又进不了屋子的。” 钱如意道:“我七嫂生的是他的孩子,不找他找谁?”说完脱开孙氏的手就要走。 孙氏赶上两步,依旧拉住她,急慌慌道:“姑奶奶,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家里就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让我们这些下人听谁的去?” 钱如意道:“那你去叫我七哥来。” 孙氏一个瑟缩:“我不敢。” 钱如意再次挥开她:“这不就得了。家里除了我,谁还肯往我七哥面前去?”她说完,转身向着小树林对面跑去。 孙氏急的顿足:“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忽见院内闪出一个人影:“孙嫂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着七奶奶。” 孙氏转头,只见常云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她顿时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向常云容:“常姑娘……” 常云容冷着脸训斥道:“孙嫂子,你也偌大的年纪,好歹也生养过的,怎么就慌成这样?你只管好好看着七奶奶去,旁的事不用你操心。” “哎。”孙氏顿时仿佛有了主心骨,低头猫腰乖顺的回去了。 常云容转头,只见赵大妹正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己。她顿时脸上有些发烧,将头一低,转身进灶房去了。赵大妹走过去:“这些粗活,我来做就行了。” 常云容有几分拘谨道:“我就是看孙嫂子太过慌张了。” 赵大妹点头:“平日里倒是没看出来,她确实不扛事了些。不过做奴才的嘛,要那么多主见也没什么用。” 常云容又不是傻子,当然能听出赵大妹话里有话在敲打她。她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赵大妹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头干活儿。 钱如意一溜小跑就到了对面的院子门外。见大门敞开着,她便冲了进去,喊道:“七哥。” 只听上房里唧唧哝哝的嬉笑声,钱如意几步上了台阶,一把掀起门帘就走了进去:“七哥……” 只听丁零当啷,咕咚……屋里一阵乱响,小七掩着衣襟冲着站在屋子当间的钱如意吼道:“你给我出去。” 原来,自六哥出事之后,小七就躲在金山县不敢露头了。他平日里什么事也没有,就搅和着俩妖精吃酒耍笑的嬉闹。钱如意进屋之前,他正和那俩妖精喝酒。 自古酒色不分家。喝着、喝着就老实了,渐渐的就乱七八糟,那啥……那啥…… 那丑态正好被闯进来的钱如意看个正着。钱如意一把掀了他们的桌子丁零当啷,盘子、碗摔了一地。小七惊的一起,把趴在他身上的妖精推在地上,咕咚…… 钱如意生的娇俏,可那性格可不娇俏。要是换了别的姑娘,看见这种情景,早羞跑了。钱如意却根本就没看在眼里。上前一步,伸手揪住那个被推翻在地上的妖精的头发就是一顿狠命的厮打。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认真打架她必输无疑的。所以,只能趁你病,要你命。趁着那妖精被摔的还没回过神来,先下手为强。揪着她的头发就是一通挠。完了还踹了一脚。 正好她一肚子的愤懑之气没地方撒呢,这下找到出气筒了。 “如意,你疯了是不是?”小七上前来拉她。 钱如意哪里肯停手,捡来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她要是有凝翠的身手,早来收拾这俩妖精了。 旁边那个见状,就要冲过来帮架,打钱如意。小七几乎是本能的伸手一横,将那妖精挡住,怒骂道:“都特么疯了吗?闹什么闹?”话虽如此,但其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将钱如意紧紧地护着,根本就不容自己的那俩妾对自己的妹子动手。 钱如意没什么力气,打了几下发发心里的邪火,自己也就住手了。因为她实在没多余的力气了。然后她伸手扯住小七的衣领:“七哥,跟我走。” “你给我松开。”小七将她的手揪下:“有话快说。” 钱如意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喘息道:“七嫂要生了。” 小七浑身一紧:“这么快?” “不够月份,小产。” 小七抬脚便走。走了两步见钱如意还站在那里喘息,转头催促道:“你愣着干什么,快走啊。难道你指望我一个大男人进产房吗?” 钱如意转身向外走。 小七看她慢吞吞的样子就着急,伸手将她往背上一抡,背起来就跑。 话说这是兄妹俩吵完架之后,第一次这般亲近。钱如意趴在自己哥哥的脊背上:“哥,你已经好久都没有背过我了。” 小七心里担忧妻儿的安慰,不耐烦道:“净说那没用的。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不会走吗?” 钱如意搂着他的脖子:“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在京里置办的东西,我都给你卖了。” “卖就卖了吧。等过了风声,我再挣。” “你在京里找的那个妖精,跑了。” “啥?”小七一个急刹车,差点儿把钱如意从他头顶上窜出去。 钱如意一字一顿道:“那个女人跑了。” 小七转头,怒吼一声:“我信你个鬼。你给老子卖了吧?” 钱如意也急了:“真是她自己跑的。她看我把你的东西都卖了,捞不着油水,就连夜自己跑了。你自己眼瞎,找的破女人,你冲我喊什么?” 小七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低骂一声:“王八蛋。”而后,依旧背着钱如意,几步就跑过了小树林,跑进了对面的院子里去。而后将钱如意往地上一放:“快去看看你侄儿怎么样了?” 钱如意道:“你只记着自己的儿子,难道就不顾七嫂的安危么?” 小七提起脚,作势要踹她:“你哪里来的那些废话,让你干啥就干啥。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叽叽喳喳的,净说那些没用的。再多嘴我踹你。” 但其实,他也只是虚晃一枪。就钱如意那身板子,根本就经不起他一脚踹的。他要真的下手打钱如意,钱如意也活不到现在。 钱如意走进七嫂的屋子,只见孙氏正俯身在窗前,拉着七嫂的手,轻声安慰:“七奶奶,您忍着点儿。接生婆一会儿就来了。” 七嫂这一胎怀的十分辛苦,自知道有孕就一直卧床保胎,期间又一直因为小七整回来的那俩妖精,心情不好,所以身体十分的孱弱。 钱如意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她整个人都瘦的几乎脱了相,脸色青白,嘴唇发黑。除了半睁着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儿神采,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可言。 钱如意顿时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她怕七嫂看见了自己掉泪影响心情,连忙将脸转开。 却听七嫂微弱的声音道:“你讨厌我,你们都讨厌我……” 钱如意摇头:“没有。我刚刚去找我七哥了。他现在就在外面。他很担心你们娘儿俩。” “你骗人,你骗人……” “我没有。”钱如意简直快要急死了:“都这个时候了,我骗你做什么?你要不信,我让七哥说两句话给你听。” 七嫂此刻看着状况越发的不好,神智都似乎恍惚了,只是用微弱的声音重复道:“你骗人,你骗人……” 钱如意冲着外头喊道:“七哥,你说两句话啊。让我七嫂知道你来了,在外头守着她呢。”她原本就是压抑着泪水的,这一声喊出来,眼泪顿时奔涌而下,止都止不住。 小七心里也紧张,也着急:“我……我说什么啊……” 钱如意索性哭道:“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七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 小七急道:“你有话就好好说,哭什么?” 钱如意哭着骂道:“我打不过你,要不然我还想打你呢。你就是个陈世美,你混蛋你不是好人……” “你给我闭嘴。” “我就不。我今天要把想骂你的话都骂了。”钱如意一向不善于压抑自己的情绪,这会儿看见七嫂的凄惨样子,顿时就爆发了。 她从小到大就一个长项,那就是说话。骂起人来都不用打草稿的。 就在钱如意放开了边哭边骂小七的时候,忽听孙氏低呼了一声:“七奶奶……” 271、悲催的两口子 () 下一刻,‘啪’的响亮的一声,钱如意半边脸颊被打的整个脑袋都歪到了一边,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话说她长这么大,一路惹是生非不少和人吵架,可是挨打还真的不多。 她转过头,不可信的看着怒目圆睁的七嫂。她这时,哪里还有刚才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呲眉瞪眼的简直就是一个母老虎。用打钱如意的那只手,指着钱如意的鼻尖:“不许你骂我男人。” “哇……”钱如意又哭了。不过不是伤心委屈的哭了,而是高兴的大哭:“七嫂你活过来了,七嫂你没事就太好了……” 话音未落,只见七嫂眉头一皱,回手捂住肚子,扑通一声又倒回了床上,咬牙腰腹:“嘶……” 钱如意是生过孩子的,自然知道这生产的痛楚。当下也顾不上自己的脸疼,扶着七嫂的后背道:“七嫂,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又吩咐孙氏:“去看看接生婆来了没有?” 孙氏正要出去。钱如意又想起什么:“让大妹给七嫂做点儿软货顶饱的东西,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生孩子。” “哎,哎……”孙氏本来就是个没注意的,三两下就被钱如意给指挥晕了。 还好赵大妹已经提前蒸了鸡蛋羹,端了进来。见钱如意半趴在床沿儿上,两眼紧紧盯着七嫂的脸色,紧张的比她自己生孩子都厉害。于是将她拉开道:“你又帮不上忙,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钱如意道:“这是我亲嫂子,我不在这儿谁在这儿。” 赵大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将手里的碗递到钱如意手中,让她端着,自己伸手将七嫂拉了起来,上半身坐起,靠着床头:“生孩子没那么快,先吃些东西,攒攒力气。” 七嫂摇头:“我吃不下。” 赵大妹道:“吃不下也得吃。你不要命了,孩子还要命呢。你多好啊,生个孩子有这么多人围着。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让人看一眼都没人看的。” 钱如意在一旁听着她这夹枪带棒的话,生怕伤了七嫂那脆弱的跟琉璃茬子一样的心,可是,你说奇怪不奇怪。七嫂偏就吃这一套。赵大妹数落她几句,反倒比钱如意整日给她赔笑脸好使。 七嫂吃了些东西,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钱如意仍旧不放心,在一旁眼巴巴的盯着她看。也不管人家多不想看见她,给她摆臭脸。别说赵大妹了,估计天底下,连陆子峰在内都从来没见过钱如意这般贱兮兮的样子。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接生婆才赶到。 一看七嫂那瘦的都没人样子了,接生婆先在心里打个咯噔。要是换成普通人家,估计这老婆子转头就跑了。小产,孕妇还是一副痨病鬼的样子,那发生危险的系数是非常高的。要是能躲开,谁愿意触这霉头呢?可惜,这不是普通人家,借那婆子十个胆,她也不敢跑。 七嫂虽然身体瘦弱了些,可因为是早产,孩子也小。她又是生过一个孩子的,比那头胎要容易一些。所以,不管怎么说吧,几番折腾下来。孩子平安落地,虽然母弱子也弱,但还算母子平安。 那接生婆这才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我的妈呀,可真是阎王殿里走了一匝。以后我老婆子出去,要是和人说起,可不算吹牛。” 一旁的孙氏听着这话有些不大对味儿:“你这话说的,我们家怎么就成了阎王殿了?” 那婆子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说溜嘴了。” 孙氏这时倒是叫起真儿来:“说溜嘴也没有这样说的啊。” 那婆子道:“还不是陆大人一向铁面无私,大家私底下都开玩笑惯了嘛……” 孙氏还要不依不饶,只听咕咚一声。几人转头看去,只见钱如意一头栽倒在了七嫂的床边。孙氏大惊:“姑奶奶……”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钱如意抬回房里。 钱如意其实没啥事,她就是累虚脱了。 别人生孩子,把她累倒了。这要是放在别人头上,肯定会被人笑话死的。可是放在钱如意头上,一点儿都不奇怪。她就是这么个 破身体。以前还好,这几年跟着陆子峰奔波,越发的不像样子,以至于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不定哪天就猝死了。 钱如意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毫不意外的陆子峰守在她身边。当她睁开眼睛那一刻,看见陆子峰背对着她静静看书的样子的时候,心里瞬间就一片温暖。这个岚风霁月的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呢。 下一刻,她就忽然醒悟过来,惊觉自己竟然用到了曾经这个词。明明,她和陆子峰两个都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个要变成彼此的曾经? 她一时呆楞住,胸中仿佛憋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都缓不过来。 陆子峰转头时,看见的就是神游天外的她。放下书本走过来,温声道:“想什么呢?” 钱如意回过神来:“没什么,发呆而已。” 陆子峰伸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她下意识的侧头躲过。一瞬间,夫妻二人都有些惊愕和尴尬起来。陆子峰固执的将手伸过去:“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保护好自己呢?你看看这脸肿成什么样子了?都一天了还没消。” 钱如意这才察觉到脸上麻木的钝痛,下意识抬手一摸,才碰触到面皮顿时疼痛加剧,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嘶……” 陆子峰道:“就这,你还吵着要再生一个孩子。拿什么去生?拼命么?” 要是换了往日,钱如意定然反唇相讥。可这时她却丝毫提不起精神来:“你说的没错,我是个不中用的。” 陆子峰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比较知道心疼自己,活得比较自私。你要有个万一,我还能活么?” 钱如意冷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般的花言巧语了?” 陆子峰的脸色一白,目中浮现出受伤的神色:“如意……” 钱如意知道自己的话伤害到他了,可是并不想改变。她垂下眼眸:“我记着今天是双日,你应该在常云容那里。” 陆子峰的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连呼吸都迟滞了:“如意……” 钱如意将身缩回被子底下:“我还困,就不招呼你了。” “钱如意……”陆子峰再也惹不住,低吼了一声。但是下一刻却突然仿佛崩断了浑身的筋骨,一跤坐倒在床上,两手抱头道:“你非要这样吗?我在外头已经很累了,我真的很累啊。” 钱如意知道,如此脆弱的陆子峰,只要她一句话,也许他就会放弃掉他之前所有的努力,跟着她去种地也好,去说书也好,自此远离这官场,远离这仕途。 但是,他的余生就算安闲有余,也终会留下巨大的遗憾。他是人中龙凤,不该碌碌一生。 所以,钱如意咬了咬牙,没有做声。 陆子峰在床上萎靡的坐了许久。之后悄无声息的爬起来,拖着鞋子走了。 钱如意听着他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望着桌上摇拽的灯芯,以及灯影下陆子峰放下的那半卷书。她的心忽然一阵空落落的,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迷茫起来。 “陆子峰……”她忽然大叫了一声,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撕心裂肺。将满院子的人都吓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下一刻,只听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向这边跑来,仿佛鼓槌,一下一下敲打在心鼓之上。陆子峰向一阵风席卷而来,连脚上的鞋子都跑丢了。 他冲进屋子里,一把将钱如意紧紧地拥进怀里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骨子里那样霸道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将我推出去。” 被钱如意的一声高呼惊醒的人纷纷跑过来看究竟,看到的就是陆子峰用力搂着钱如意,流着眼泪大笑的样子。话说陆子峰在人前一向温润君子的模样,这下整个形象崩塌了个干净。 王氏转头招呼凝翠和九剑等人:“回了,回了,小两口吵架,有什么好看的。” 九剑却固执的不走:“万一等会再打起来可怎么办?就钱姑娘那身板子,还不得被打死?” 王氏发急道:“放心,要被打死也是陆先生被打死。” 凝翠也来拉她,和王氏一起,好不容易才把九剑拉走了。王氏还特意转过身,帮夫妻二人把房门给关上了。这多此一举的动作,令后头赶过来的赵大妹啼笑皆非,但转瞬又心酸难耐。 “我错了,我错了……”钱如意将头使劲贴在陆子峰的胸膛上,嚎啕大哭:“我错了,我错了……” “我原谅你,再有下次,我就真的走了。走的远远的,让你一辈子找不到我。” 钱如意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反正这些日子以来,心里憋的那股子愤懑之气,都哭了出来。再次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看什么都顺眼了不少。 陆子峰破天荒的没有早早出去,而是陪着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钱如意睁开眼睛,转头看见陆子峰的时候还愣了愣,再三确认才敢承认身边睡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正牌老公。 陆子峰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也难怪他今日不去上差呢。就这副尊荣,要是被他的那些下属看见,可就颜面扫地了。 钱如意推了推他:“别装了,知道你没睡。” 陆子峰翻个身:“别闹。” 钱如意爬起身穿好衣服,见盆里已经放好了洗脸水,就洗漱了,坐在桌前梳头。 这时,常云容带着小丫头掀帘进来。钱如意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红红的,大约昨夜也哭过。常云容无疑是个顶好的女子,可惜和钱如意狭路相逢。以前钱如意顾虑颇多。可是昨夜一哭之后,她不打算把陆子峰分出去了。那么,常云容越好,对于她来说就越是强劲的敌手。因此,钱如意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睛。 常云容明显有心事的,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吩咐小丫头在桌子上摆开粥饭来。忽然觉得一道寒意袭来,她诧异的抬头望去,才发现钱如意一反常态的,目光闪闪的望着自己。 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做错了什么吗?” 钱如意摇头:“没有。”而后,她倏然起身,走到桌子前,端起桌上的饭菜就扔到了门外。饭菜连同碗碟,跌落在门外,哐当、哐当碎成一片。 常云容诧异的看着钱如意,看怪物一样。 钱如意却拍了拍双手,神采飞扬的转身望着她:“我准备从今天起,做个妒妇。你以后最好离我远远的,要不然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常云容一头雾水:“姐姐……” 钱如意抬手:“不用多说。你出去吧。” 常云容对于钱如意忽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并不知道,这才是钱如意的真性情,她原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乡下丫头,之前那些温和也好,委婉也罢,都是装出来的。 王氏走进来,扯了扯傻掉的常云容,示意她快走。 常云容这才回过神来,急步去了。 王氏看了钱如意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对还躺在床上的陆子峰投以怜悯的目光。 钱如意见状,将腰一卡,瞪着一双大眼睛道:“看什么看,那是我男人。回家看你自己男人去。” 王氏顿时失笑:“你找打是不是,敢这样和你舅妈说话?” 钱如意凶巴巴道:“舅妈也不行。谁都不许多看我男人一眼。要是让我发现了,我骂她十八辈儿祖宗。保管叫她在金山县呆不下去。” 王氏笑道:“好,你行,你有本事。谁让你是陆大人的老婆呢。你就算要在金山县横着走,谁又敢说什么了?” “知道就好。” 王氏问道:“那你今天早上的饭还吃不吃了?” 钱如意一怔,肚子不期然的咕噜噜一阵叫唤。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气势依旧不减吼道:“吃,为什么不吃。老娘要吃饱喝足,保卫我的男人。” 王氏发誓,她真不想笑来着。可是实在没忍住。 背对着钱如意的陆子峰,听见她这话,感觉自己缩在被子里是十分明智的选择。不然,这会儿他去哪里找地缝钻进去呢? 但其实,钱如意转过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两口子挺悲催的。一个肿着半边脸,一个肿着俩眼泡。吃饱喝足了都不好出门,只好你拧个凉毛巾给我敷一敷脸,我拧个凉毛巾,给你敷一敷眼睛。 272、有些动摇 () 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嗑瓜子儿的凝翠,望着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的九剑:“我说要真打起来,挨打的肯定是陆先生。这下您信了吧?” 九剑无论如何都缓不过劲儿来:“我怎么就没看出来,那丫头那么虎呢?” 凝翠道:“您还没见过她和人吵架呢,那才叫虎的厉害。整个一荤素不忌,什么话都敢说。” 九剑点头:“厉害。” 但是,经略司现在每天的事情都非常的多,从民夫徭役赋税,到秋收冬藏,谁家养了几匹骡子几头驴都要管一管,问一问。这是没办法的事啊。谁让经略司根基浅呢。不多做些事情,哪里就那么容易从玉匣关那里分到权势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周正懒得理,才给了陆子峰可乘之机。 所以,他要想站住脚,只能日以继夜的为这些看上去琐碎的事情奔命。 于是,陆子峰在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之后,就又匆匆忙忙的上差去了。去的时候,他那俩肿眼泡还没消呢。 因为这个,侧院里来了一位稀客……宋义守。 这老爷子和陆子峰原来就交好。自从随着主事官来到金山县,如今离开京城也两年多了。那些随任的官吏,有些回京去了,有些留下来的,又各自寻个妾室,过起了小日子。只有这老爷子独身一人,平日里没什么事了和陆子峰喝个小酒什么的消遣。钱如意一家人都当他是长辈一样尊敬。 宋义守见陆子峰顶着俩肿眼泡去上差了,以为他们两口子吵架了,弄不好还动手了。抽个空劝架来了。等他看到钱如意肿得看不见眼睛的半边脸,就更加确信两口子是吵架了。 对此,钱如意也是哭笑不得。不过她也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反正她铁了心要做个妒妇了,正怕没人知道她因为陆子峰纳妾,在家里和陆子峰打架的事情呢。 原本,她还觉得自己肿着半边脸不好出门的。宋守义这一来,反而给她提醒了。第二天,她就顶着肿脸,出门去看她之前买来的地方了。 那会儿她只卖下了县衙门前的地方,没顾上搭理。这时候有空闲了,更重要的是她心情好了。就想着先去看一看。然后再计划怎么办。 原本她是打算在那里盖个阎王殿的。到现在为止,一毛钱也没凑起来。因此只能搁浅那个计划,先做别的事情。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在钱如意这里真的是实力解析了。 她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风顺水的。小时候,别的娃都满街跑着玩儿的时候,她七病八歪的。整天除了被爷爷背着去看大夫,就是跟着爷爷去挖草药。然后熬药、喝药。循环往复。 好不容易大了一些吧。兵荒马乱的,连肚子也吃不饱。都去挖野菜,就她那小身板儿,别说和人家抢了,能跟上人家的大部队就算不错了。没办法,她才进了迷踪荡。 再大一点儿,姑娘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死活就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吧。原本想着嫁了个穷秀才,平平淡淡也就一辈子了。谁知道这个穷秀才摇身一变,成侯爵的后人了。侯爵就侯爵吧,还是个失势的侯爵。除了一大堆的麻烦,连吃饭都成问题。 两口子采过药,买过字画,讨过饭,到最后也没能过上安静的日子。 此时望着眼前的废墟,钱如意都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来渡劫的。 她绕着那废墟转了一圈。忽然发现,有些地方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于是她便走了过去。只见那原本被熏得焦黑的土石被拔拉出一大块缺口来。 钱如意一向不怎么干活儿,对于砖石土木更没有研究。所以,她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王氏却已经破口大骂了:“那个蟊贼,偷东西竟然偷到咱们家了。” 钱如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一处倒塌的砖石,被人偷了去,因此才形成一个缺口。 钱如意不解:“他们偷这些破石头,烂砖头做什么?” 王氏望着她无语道:“我的姑奶奶,你真是乡下人家的女孩儿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偷砖石,自然是建房子用啊。再不济,盖个猪圈,垒个鸡窝也都行啊。” 钱如意后知后觉:“啊,是啊。” 王氏又骂了几句那蟊贼。 钱如意道:“舅妈,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咱们也没有钱来修整这里。咱们把这里划分一下,整成一个专门说书的,唱曲儿的地方好不好?” 王氏道:“不好。这人都连饭还吃不饱呢。整这个还不如清理出来种菜呢。” 钱如意道:“你不见那听风楼上那么多人吗?” 王氏撇嘴:“那些都是吃饱了撑得闲人。” 钱如意明白,再和她说什么都也是白搭。于是转了话题道:“这里离县衙很近,我想顺道去看看二太太,你去不去?” 王氏面上露出不情愿的颜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咱们两个一起出来的,再怎么样我也得陪着你是不是?” 两人从县衙的后门进去。才说往二太太的房间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个大腹便便的少妇人从屋里出来。看见钱如意和王氏,那少妇人便应了过来,冲着二人弯腰行礼。但她的身体实在笨重,王氏将她扶住道:“你如今都这般了,还行什么礼?” 那少妇人道:“主母教训的是。” 屋里的人已经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有婆子走出来问道:“二太太让问,谁来了?” 钱如意高声道:“贼来了。” 顿时引得屋里屋外都笑了起来。 钱如意进了屋,二太太指着她道:“外甥是个贼,见什么拿什么。你们快看看,果然是我们家的贼来了。” 钱如意笑道:“看您还有力气笑话我,可见您身体是很好的。我就算真是个贼,也值了。” 二太太道:“贼这话可是先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可不是我老太太先要笑话你。” “瞧瞧,人老成精,一点儿不假。笑话了我还是我自找的。”钱如意径直走过去,也不行礼,直接坐在了二太太的身边。这时听见一声男人的低咳,她才发现葛世文坐在窗子下头。她连忙就要起身:“给舅舅见礼。” 二太太拉住她:“自己家人,不用这么多礼。”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来看着她:“你怎么有空想起来看我了?” 钱如意道:“我来看我先前买的那地,走累了,口也渴了,进来歇歇脚,讨杯水喝。” 二太太拍了她一下:“我就知道你这个没良心,没有那么好心来看我。进门来连一块糖都不见你的。再这样,我让门上把你打出去。” 钱如意道:“您要是舍得,那怕现在就打我几巴掌呢。” 于是,屋子里的人都又笑了起来。 二太太扶着她的脸:“你这利嘴,要是换在别人家,定然天天挨打。” 两人说说笑笑,十分的热闹,似乎将王氏和葛世文都忘记了一般。葛世文默默坐了片刻,起身出去了。王氏的眼眸追着他的身影,到了门口又缩了回来。毕竟是做过夫妻的,两人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葛世文曾经将王氏带出火坑,王氏也曾在葛家落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两人之间就算没有爱情,也还有缠绕不开的恩情、亲情在里头。 二太太看在眼里,向钱如意使个眼色。 钱如意会意,向王氏道:“舅妈,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体寒。这屋子里就热。我是不怕的,你就有些难受了。那外头廊子下头挺凉快的,要不你先去那里凉快一下?” 这屋里确实比旁的地方热。王氏确实有些呆不下去。闻言点头道:“好。”便走了出去。 钱如意转头看向二太太:“您老人家要怎么谢我?” 二太太做出个嫌弃的样子:“你拐带我的儿媳妇给你扛长工,我不打你就是好的了,还想让我谢你,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钱如意两手一摊:“看看,我就说您人老成精吧,什么错到了后来都是我的。” 二太太道:“莫要拉扯那些没用的。你七哥现在怎么样?” 钱如意道:“还那样。不过自从我七嫂给他生了儿子,他对我七嫂好了不少。也不天天去找那俩狐狸精了。” “小七媳妇生了?”二太太精神一震:“怎么都人告诉我的?” 钱如意这才想起,七嫂生了这件事,她忘了通知家里和亲戚们了。 二太太拍着钱如意的手:“你这个假精明,真糊涂啊。你七哥是个男人,不懂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你怎么也不说给操心张罗,张罗呢?你侄儿将来大了,不上族谱啊?” 钱如意汗颜道:“我给忘了。只觉得她们母子平安,我心里就高兴极了。旁的事真的一些儿都没想起来。” 二太太一脸的无可奈何:“你呀,你呀,真的该打。” 钱如意闻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二太太叫住她:“你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去?” “我告诉我四伯母去。” 二太太指着她:“说你是个假精明吧,真的一点儿都不冤屈你。哪里就在乎这一时片刻的了?你且站一站,等会儿你舅妈还不来叫你吗?” 钱如意一想也是,转身又走了回来。 二太太是个老人精,拉着她的手道:“你和我说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往日里你可不这样,最是有主意不过的,怎么就丢三落四的了?” 钱如意轻叹一声:“自我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伯母们又都不在一处,我满肚子的话真的不知道和谁说。既然您问起来,我也就不怕丢丑了。索性告诉你吧。就家里那个,就把我整的颠三倒四,无所适从了。” 二太太道:“怎的?她给你使本事了?” 钱如意摇头:“没有。她要真的像别个那样使手段,我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偏偏人家安分守己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举手投足端方得体。不亢不卑,进退有度。我都觉得让人家做小老婆屈得慌。” 二太太奇道:“这还不好吗?你们两个相互有个照应,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钱如意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道:“好什么啊。那两口子的事又不是别个。” 二太太道:“你呀,就是被你爷爷、奶奶给惯的。人不大,事儿不少。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男人有本事,往家里多进个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钱如意无可奈何的看着二太太:“就知道和您说这个,您又要教训我。” 二太太道:“我这是好话。” 钱如意摆手:“算了,不和您说了。” “你不和我说,我也要说你的。你这都是自己和自己找别扭。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整天穿的滴里搭拉的,瘦的像把柴火棍儿。是你男人管不起吃,还是管不起穿?有福也不会享,整天净想那些没用的。” 钱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粗布衣裳:“我的衣服又不脏,又没有露着肉。怎么了?” 二太太撇撇嘴:“我都不稀罕说你。你瞧瞧自己有个小姑娘没有?” “我都孩子妈了。” “顶嘴。”二太太又拍了她一下:“听我的,回去好好打扮、打扮。年纪轻轻的,把自己打扮的鲜亮的,自己看见也喜欢不是。” 钱如意真心佩服二太太的唠叨劲儿,点头应付:“好,我记下了。” 两人又说些别的话,王氏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吧。” 钱如意看向她:“其实我自己也是认得回去的路的。” 王氏假装没听见。 钱如意向二太太道:“我回去就替我七哥写请帖,您就等着出礼钱吧。” 二太太摆手:“去。” 钱如意这才和王氏一起出了县衙。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晃荡这往回走。 王氏忽然叹息了一声。 钱如意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王氏道:“怎么说呢?看见大爷如今的样子,我这心里真的挺不好受的。” “我舅舅怎么了?我刚看见他不是挺好的么?” 王氏道:“我也说不上来那感觉。就是觉得他挺孤单的。整个都和之前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挺可怜,让人看见就鼻子光想发酸。心里就难受。” “那你陪着他不就好了。” 王氏想了许久:“再说吧。” 钱如意明白,她有些动摇了。 “七哥。”钱如意眼尖,向着不远处匆匆走过的男人喊了一声。 273、挡回去 () 小七闻声停下脚步,望向她,下意识皱眉道:“你不在家里待着,在外头晃悠什么?” 钱如意就知道小七会是这种调调。这个世界的,生为女人就是原罪。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那怕原本不是你的错,只要你是女人,那就是你错了。 钱如意这些年经历的多了,早已麻木。走到小七跟前道:“我才从二太太那里过来。有件事,我忘记了,怕是你也忘记了。” 小七问道:“什么事?” “你儿子将来要上族谱不?” “那不是废话吗?” “那你告诉大伯他们,你媳妇生了一个娃没有?” 小七一拍脑门儿:“哎呀……”实在是他这一段时间,因为六哥的事情惶惶不可终日,根本就忘记了这件事。这时被钱如意一说才猛然想起来。但他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疏忽的,转而便怪罪起钱如意:“你是干什么吃的,这样大的事情,竟然都不提醒我一声。” 钱如意嘀咕了一句:“无理取闹。”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小七张了张口,想要骂她几句,见她已经走开便作罢了,转身往四伯家的方向走去。 按道理,他的父母都不在跟前,这件事要先告诉大伯的。可大伯不是在村里嘛,来去得不少时间,因此他先去告诉四伯去了。 钱如意和王氏依旧晃荡这向前走。 王氏道:“你这个七哥是个混不吝的,窝里横,你七嫂又立不起来。你可怎么办啊。” 钱如意掀了掀眼皮:“你这是要抛弃我,回到我舅舅怀抱吗?” 王氏情知自己失言了,索性也不隐瞒:“说真的,刚才看见大爷,我还真的有心回去照顾他。就算帮不了他什么最起码陪他说说话也好啊。” 钱如意道:“你自作多情了吧。你也看到了。我舅舅那俩小妾,长得水灵灵的,哪里就用得着你去陪他说话?” 王氏摇头:“你不了解大爷的为人。他那个人十分的有章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像小七那样,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钱如意张口,本来想怼她两句,但是想起葛世文的遭遇,已经是人间悲剧了,她要再冷嘲热讽,就太刻薄了。于是又闭上了嘴巴。 王氏接着道:“大爷,是个好人。” 钱如意点头:“是。” 王氏问道:“那你说,我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 王氏轻叹一声,颇多感慨:“要是我娘活着就好了。” 钱如意跟着道:“要是我爷爷、奶奶活着就好了。” 两人像一对苦命水鸭子,在街上晃荡。 忽听身后传来呼喝声:“朝廷钦差,闲人让路。” 两人下意识的闪在一旁,只见一匹黄马背上插着三角小旗,驮着一个信报手疾驰而过,径直往经略司衙门去了。 王氏道:“也不知道什么事情?” 钱如意心里却有几分明白。大约是朝廷要开关的信报下来了。陆子峰安宁的日子到头了,她的安宁日子只怕也到头了。 王氏见她只管望着那去处出神,问道:“怎么了?” 钱如意回过神来:“没什么。” 朝廷要开关是大事,一日没有公布于众,她就不能轻易的言说。因此,她并不打算向王氏解释什么。但她原本就不是能藏住事情的脾气,下意识的还是加快了脚步。 她回到家中的时候,陆子峰破天荒的已经回来了。钱如意知道,他必定是十分为难的。 看见钱如意回来,陆子峰原本深沉的眼眸也是一亮。下意识的就迎了过来:“你去哪儿了?” 钱如意道:“去街上逛了逛。” 一旁的王氏已然笑起来:“瞧这俩人的样子,酸不死个人。前一天还横眉竖眼的,这会儿就又扭股糖一般。” 钱如意没什么,反而是陆子峰羞红了脸庞,向着王氏拱手:“舅妈饶了我吧。” 王氏便笑着走开了。 陆子峰见钱如意一脸疲惫的神态,想要牵她的手,又看见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没好意思。没办法,这个侧院不大,现在住着七嫂,孙氏、四个小丫头,常云容还有凝翠、九剑和王氏。加上丫丫和笨笨两个五六岁正满地跑的孩子,一天里也每个消停的时候。 钱如意确实累了,走到石桌前便要坐下。 “哎……”陆子峰提醒了她一声,先走了过去,不着痕迹的将自己宽大的袖子铺在了石凳上,这才示意钱如意坐。 钱如意顿时就有些感动,望着他:“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 陆子峰并不反驳,只是示意她坐。 钱如意坐下。 陆子峰道:“你说的那事,果然应验了。” 钱如意气恼的将手杵在桌子上,支着脑袋:“我就知道,那神经病一天天自己不消停,定然不会让我们好过。” 陆子峰温和道:“不要这样说,让人听见不像话。” 钱如意气呼呼道:“他就是在我面前,我也照样这样骂他。” 陆子峰笑道:“你就别吹牛了。也不知道谁看见他,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钱如意顿时气馁下去:“你干嘛戳我短处?” 陆子峰沉吟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过些天,找个借口回乡下去吧。家里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钱如意知道他的意思,是怕她在这里受牵连。她摇了摇头:“我才不会去呢。我要是回去了,不正好给了你偷吃的机会。你趁早别打那主意。” 陆子峰作势又要发火,脸色都黑了起来。 钱如意看着他,瞪眼道:“咋着?你现在做大官了,有本事了是不是?还敢和我瞪眼睛?” 一旁传来凝翠的声音:“九剑前辈,快来看,大戏开锣了。三娘教子。” 这一声不大不小,正好传进钱如意和陆子峰的耳朵里。钱如意忍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陆子峰则瞬间漆黑的脸色变成了黑锅底,甩袖道:“你平常都和人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起身便要走。 这一走,才想起自己的衣袖被钱如意坐在屁股下头呢。他只好站住脚步,背转身去不看她,生闷气去了。 钱如意拉了拉他:“那话又不是我教她的。” 陆子峰摆手:“不要闹,院子里有人。” 钱如意道:“我自然知道,你这样站着,她们都看你呢。” 陆子峰抬头,果然见那小丫头们都鬼鬼祟祟的偷看他。他的脸色顿时腾的一声就红了。慌忙坐下身去。引得那些小丫头一个个痴痴的笑。 没办法,如今家里,除了笨笨和孙氏的儿子这俩小毛头以外,就陆子峰一个成年男人。撇开他的容貌不说,满天星星就一个月亮,那些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子们,要不把他当成梦中情人,那才奇了怪了。 陆子峰虽然坐下了,可依旧如芒在背,暗戳戳的扯自己的衣袖:“咱们屋里说话去。” 钱如意道:“咱们自己家,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谁也管不着。”她很少见陆子峰这样的拮据的样子,所以有心戏耍他。放过了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别的机会了。 这时,忽听赵大妹的声音,清冷冷呵斥道:“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活儿都做完了吗?” 那小丫头子闻言,一个个将脖子一缩,麻溜的回屋去了。 赵大妹也转身往灶房去了。自从七嫂卧床之后,一家人的吃喝几乎都是赵大妹在管着。连带着,将那几个小丫头也管束了起来。 陆子峰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将脊背挺了挺。一抬眼,见钱如意直直的望着自己,他的脸上顿时又泛起淡淡的羞涩:“你干什么呢?” 钱如意道:“我要将你的样子,看在眼里,刻在心上。” 一句话不长,陆子峰却忽然动容。他慌忙转头,将眸中泪光藏起:“净胡说八道。” 钱如意站起身:“累了,我要回屋去休息一下。” 陆子峰点头。 等她走了,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屋子里去。 他这般的拘谨,让钱如意忽然间好生的心疼。这是他的家,他却自始至终仿佛是做客一般。也只有在屋里,独自面对钱如意的时候,才能真性情释放。 钱如意见他要张口,先发夺人道:“你不用多说,我是不会回乡下的。” 陆子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会乱来的人。你要真的不放心,将她也带去。” 钱如意道:“你太低估我了。难道我在你心里就真的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吗?” “你不是小肚鸡肠,你是眼里不揉沙子,骨子里生就的霸道。” 钱如意道不想和他在东拉西扯,问道:“你怎么打算的?” 陆子峰道:“还能怎样?做最坏的打算呗。” 钱如意摇头:“既然一开始就示弱,索性就示弱到底。” 陆子峰挑眉:“怎么说?” “上书,把这道政令挡回去。” 陆子峰一怔:“上命难违,这样做合适吗?” 钱如意道:“那人就算想要你的命,也定然不会亲自动手。先挡回去再说。” 陆子峰和别的男人比,心胸和眼界都算非同一般的了,但是他也有别的男人都有的毛病,那就是凡事自己拿主意,并不会和钱如意商量,甚至根本就不会告诉钱如意。 因此,他听了钱如意的话之后,很是思想了半天。最后点头道:“好,就以你所言。”说完,他便在桌子上铺开一本空白的折子,提起笔来。 钱如意自然的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慢慢的替他研墨。 她嫁给陆子峰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会,研墨的手艺却是一流的。 陆子峰文采极好,稍作思索,提笔便写,一气呵成。而后吹干墨迹,让人把赵无名叫来,交给他,让他将这本折子带往京城。话说老贤王给陆子峰留下的这些人,真的帮了陆子峰大忙了。 令他行事方便了许多。 陆子峰目送赵无名远去,胸中一口气这才长舒出来,转向钱如意道:“你总是往外跑,倒是有什么事情?” 钱如意正郁闷呢:“别提了。” 陆子峰给自己倒了杯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钱如意将她买下那块过火的废墟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陆子峰想了想道:“你想要给金山县的贫苦百姓人家,谋条安身立命的路径,这是大好事,大功德。以你一人之力,确实有些难办。” 钱如意沮丧道:“所以我才郁闷嘛。我和二太太说这事,二太太骂我吃饱撑得。” 陆子峰顿时低低笑开:“活该。” 钱如意幽怨的望着他:“你不爱我了,你也骂我?” 陆子峰知道她是说着玩儿的,也不在意:“谁让你放着我这样一个好丈夫不知道用的?” 钱如意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支持我了?” 陆子峰点头。 但是,下一刻钱如意就又泄气了:“你支持顶什么用?你自己都穷的丁零当啷的。连我和儿子都养不起了。我需要银子啊,好多,好多的银子……” 陆子峰脸上浮现起一丝歉意:“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钱如意点头,做出个十分委屈的样子:“确实受苦了,可苦,可苦。” 陆子峰拥住她:“这样,你划个草图给我。我派人照着样子先把那里清理出来。” “还能这样?”钱如意高兴的两只眼睛闪闪亮。 陆子峰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假精明,真糊涂。你男人现在是经略使,连这点儿权利都没有不就成笑话了?” 钱如意挠了挠头:“我怎么还有点儿不适应呢?” 陆子峰满是宠溺的望着她:“你傻呗。” 钱如意将脖子一梗:“说起这事,我又忍不住要生气。既然经略使是大官,朝廷为什么不肯升你的官阶?九品的大官,就不怕笑掉人的大牙吗?” 陆子峰顿时皱眉:“又开始胡说八道。那朝廷也是能拿来胡乱说的?” 钱如意道:“你知道的,我是藏不住话的人。要是不让我骂一骂,我会憋死的。古往今来,哪里有只使唤人做事,不肯多给俸禄的?” 陆子峰摆手:“咱们又不是为了那个。” “那也不行。咱们该得的。你别管,回头我遇见了正主,问他讨要去。” 陆子峰根本不信:“你不怕他了?” 钱如意气恼起来,挥起粉拳捶他:“我吹吹牛不行吗?你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子峰连连败退。 两人正厮闹着,赵大妹在外头咳嗽了一声。 274、虚惊一场 () 陆子峰瞬间就像被电了一样,立马就变成正襟危坐的样子。钱如意白了他一眼:“伪君子。”转而向外头道:“大妹吗?” 赵大妹这才从外头进来,将手里一封烫金的请柬放在桌子上:“北定候派人送过来的请柬。” “北定候?”陆子峰看了看那请柬,又看了看钱如意。 钱如意伸手将那请柬拿了起来。 原来是北定候要纳妾,请陆子峰去赴宴。这在之前是绝对没有过的事情。换言之,陆子峰如今在关内的影响力,已经到达了让北定候无法忽视的地步。但是,他又远远没有到达和北定候分庭抗礼的程度。这个时候才是最难得。 以前微不足道,北定候根本就不稀罕看他,只要他不自己蹦跶出去找死,就是安的。要是能达到和北定候分庭抗礼的程度,也就不用怕他了。就眼下这种,一个不慎就被北定候给捏死了。 就在钱如意还在考虑找个什么借口让陆子峰别去的时候。却听赵大妹道:“北定候派来接陆大人和奶奶的车子已经在外头等候了。” 钱如意将请柬往桌子上一扔:“哪有这样请人的?” 赵大妹道:“我哥哥在外头拦着呢。”言下之意,要不是赵丰收在外头拦着,那些还敢闯进来。 钱如意心里生气,可是又无可奈何。 陆子峰道:“这样,我和常大小姐去。你带着孩子回乡下去。” 钱如意道:“哪那么容易。你不见他那架势,是逼着咱们夫妻一起去的吗?” 陆子峰摇头:“你身体不好,去不得。” 钱如意想了想,喊了一声:“凝翠。” 凝翠从院子里走过来,探头进来:“怎么了?” 钱如意道:“我有事要和师兄出门一趟,笨笨就拜托给你了。” 凝翠道:“带我一起吧。” 钱如意摇头:“孩子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 这时,九剑走来道:“莫若我和你们一起去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钱如意点头:“也好。”多带个人,总是没错。 陆子峰有些急怒:“如意……” 钱如意看向他:“师兄,只是赴宴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却见孙氏急匆匆从外头进来道:“外头都要打起来了,陆先生快去看看吧。” 陆子峰转身出去了。 只见小门外,赵丰收横亘在门中央。对面两个膀阔腰圆的军汉,虎视眈眈的望着他。赵丰收那人,一向木讷认死理。这时也不说话,脸色也不见改变神色,就那样跟泥塑木雕一样的堵在门口,一步不让。将那两个军汉气的跳脚。 见陆子峰出来,那军汉才作罢了。 “这位就是陆大人吧,当真是一表人才。”一个妇人从军汉身后的马车边走来,望着陆子峰就是一顿夸。将陆子峰说个晕头转向,问道:“您是……” 那妇人笑道:“妇人姓常,奉了北定候的命,从长水县来请陆大人贤伉俪去喝喜酒的。我您不认识,我要说个人,您肯定认识的。” 陆子峰道:“但讲无妨。” 那妇人依旧带着笑容道:“我有个侄女儿,嫁在你们金山县,闺名叫做云容的。”说完笑了起来。 陆子峰后知后觉,这妇人原来是常云容的姑母。于是拱手施礼道:“一向少见,怠慢了。” 说完,将那妇人迎进门中。 那妇人进了院子,站在门口就先将院内情景尽数收在眼底。脸上的笑容下意思的僵了僵。不怪她势力浅薄。这个跨院是后来钱如意的叔伯们帮忙加盖的。乡下人做活,实用为主。盖的是分粗糙。和这常氏的家是没法相比的。 这时,钱如意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凝翠,九剑和赵大妹。看上去呼啦啦一堆人,气势汹汹。那常氏看见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的僵硬起来,先向钱如意行个礼:“见过陆夫人。” 钱如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原来是常老夫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常氏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这不是侯爷要办喜事,想着邀请二位去赴宴。正好我也许久没有见到我家侄女儿了,就毛遂自荐来了。” 钱如意脸上挂着假笑:“如此,劳烦常老夫人了。” 却见那常氏捂嘴一笑:“我已经不是什么老夫人了。” 钱如意诧异道:“这话怎么讲?” 常氏目中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但是面上又惺惺作态:“这话说来就长了,日后您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常云容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那常氏,一脸的不可置信道:“姑母?您怎么来了?” 常氏看见她,上前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我的好侄女儿,我可是想死你了。” 常云容道:“莫非家中有什么事情了么?” 常氏摇头:“没有,没有。是侯爷让我来请你家陆大人和夫人去喝喜酒。” “原来这样。”常云容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这就走么?还是等明天再动身?” 常氏道:“这就走。” 常云容看了看天色:“姑母,您可真会说笑。这天都快黑了。我见着您高兴糊涂了,您也糊涂了么?怎么着也得等明天再走。” 常氏道:“不是我不近人情,我也是当差跑腿的,做不了主。” 常云容道:“我家奶奶身体不好。恐受不得颠簸。不如这样,我去吧。” 常氏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来:“侄女儿啊。别怪姑母说话不好听。你的身份,还是差点儿。” 常云容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虽然宣称自己要做个妒妇,可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常云容又是十分好的一个姑娘,她真的狠不下心给她难堪,因此,见常云容将目光投过来,她立刻就忘了自己之前的豪言壮志,向常氏道:“我当云容是妹妹。” 一旁的凝翠和王氏听见这话,双双替她扶额。就着豆腐一样柔软的心,指望她做个恶毒的主母,下辈子吧。 “那也不行……”常氏呲着嘴角看向钱如意:“侯爷吩咐……” 钱如意抬手:“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陆子峰急道:“如意,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受得了长途颠簸?” 钱如意道:“北定候可是咱们关内百姓的大恩人,他老人家有请,咱们夫妻二人就算舍命也要陪君子啊。” 她向着常氏道:“您且安坐,我收拾几件衣服咱们就走。” 却见常氏道:“不用了,来的时候,咱们都准备好了。” 这架势,钱如意和陆子峰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啊。 钱如意看向陆子峰。陆子峰也是无奈。 这时,只见常云容飞快的跑回自己屋里,片刻背着一个小包袱出来,站在了钱如意身边。 常氏见状:“侄女儿,你这是干什么?” 常云容道:“我家奶奶身体不好,我不放心。” 钱如意看向她。 常云容目中满是坚定的神色。好像钱如意要不让她跟着,她走着也要去一般。 常氏无奈道:“好吧。你跟着也好。咱们姑侄许久不见,路上也好说说话。”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笨笨下学回来,看见院子里的景象,知道钱如意和陆子峰要出门,他也不在意。这孩子平日跟着家里人惯了的。根本就不粘钱如意。 钱如意和陆子峰上了车,才知道常氏说的准备好了,真的不是客气话。 来接他们夫妻的车子很宽大。比起金山县常见的芦棚车,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车中铺着厚厚的锦绣被褥,夫妻二人坐上去,瞬间就被那褥子给衬托的仿佛冬天树枝儿上蹲着的俩灰麻雀。 这车内的陈设实在太豪华了,这两口子都穿着半旧的布衣,与这车中的布置格格不入。 此情此景,夫妻二人真的高兴不起来。 一路上,二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不知道在长水县等着的是什么样的情景。 等二人终于到了长水县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真的只是北定候纳妾,请二人来喝喜酒。这一场虚惊给俩人吓得。 夫妻二人到了那里才发现,自己只是北定候众多宾客里的两个。夫妻两个,不对是夫妻三个到了那里,只是在宾客中间,远远的喝了一杯北定候敬的酒。然后吃了点儿饭就又被送了回来。只不过,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回来的时候是一辆马车。夫妇三人挤着往回走。 这可就有意思了。北定候大老远的派人,请陆子峰两口子去喝一杯酒。一向进退有度的常云容还非得跟着。 钱如意看看常云容,又看看陆子峰。一路上把两人都给看毛了。 可是,陆子峰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常云容则垂眉顺目的,什么都不说。 钱如意不知道的是,周正纳妾请喝喜酒这才只是个开始。 这次之后,才过了三个月,常氏又一脸喜气洋洋的跑来请夫妻二人喝喜酒了。又过了俩月,又来了…… 等到了这年冬天的时候,钱如意掐指一算,周正半年时间娶了仨小妾了。每次必请她和陆子峰去,还每次都摆出一副不去不行的强硬架势。 半年里周正接连娶了仨小老婆。 钱如意暗叹,这家伙是要疯了的节奏。前半辈子光顾着打仗了,后半辈子这是要找补回来啊。 不过那都是后话。钱如意和陆子峰回来之后。陆子峰无论如何都要将她送回乡下去。 正好小七的儿子要做满月。在乡下,这可是人生里的一件大事,表示向街里乡亲,烈祖列祖报喜,家里又添丁进口了。钱如意作为亲姑妈,自然也是要去帮忙张罗的。 陆子峰的态度又非常强硬,她便回了元宝村。 车子走过迷踪荡,转过弯来就是元宝河。元宝河边站着一个人。钱如意眼角扫过,以为自己看错了。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那人果然是周玉郎。 自京城一别,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周玉郎。 之前有一次,凝翠说周玉郎在金山县,她心里还存着疑惑。如今一见才知道,当日在京中卫如言叮嘱她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原本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周玉郎,真的在金山县。 周玉郎显然也看到了她。比起当年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如今的周玉郎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的气息,令人触之胆寒。他凝眉的样子,乎眼睛里有千万把利刃,能瞬间将人割成无数碎片一般。 钱如意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正要将视线移开。却见周玉郎忽然纵身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翩若惊鸿的影子,掠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钱如意一惊,向着四周寻找了一圈,并没有再看见周玉郎的影子。 “怎么了?”九剑望向她。 钱如意指着周玉郎之前站立的地方:“那里原来有个人,你看见了吗?” 九剑点头,下意识的转头望去,顿时也是一凌:“人呢?” 钱如意道:“飞了。” 九剑惊叹道:“能悄然无息的来去,这功夫当真很厉害了。没想到,这金山小县,藏龙卧虎啊。” 钱如意问道:“你能打过那人吗?” 九剑不解:“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打人家呢?” 钱如意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这样大年纪了,想必功夫也退步了。” 九剑不屑道:“那你多虑了。只是我的功夫路子,和刚才那人的路子不同而已。我是行伍之人,练的对阵杀敌的功夫。刚才那人练的江湖上保命的功夫。他要命,我们行伍之人是连命都不要的。真要对上,他就算年轻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 钱如意略略放心了些:“那就好。” 九剑笑道:“你怎么这样胆小?” 钱如意道:“我从下体弱多病,能活到现在靠谨慎。” 九剑顿时就笑了起来:“你这样要上战场可不行。没等敌人来呢,先把自己吓死了。” 提起这个钱如意就懊恼:“我这身板子,就算想上战场,也得有人肯收留啊。” 九剑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你跟着我习武,你偏不。”这一掌,九剑根本没用力,却差点儿把钱如意给拍吐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小七有钱之后,又把原来的旧宅给买回来了。满月酒就摆在院子里。倒也热闹。等到夜深人静,亲友们散去之后。钱如意拿了小板凳,独自在井台上洗碗。 不是她不累,非要抢着干活儿。而是她在等人。 275、安宁的日子 () 月色很好,她接着月光低头认真的洗着没一个粗瓷碗。 忽然,一股久违的气息飘入鼻腔。紧跟着,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将她手中的粗瓷碗拿了过去。 钱如意抬头,只见周玉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袍,将那只粗瓷碗高高的擎起,迎着月色细细的观看,就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他那修长的身形,在月色下倒影出一副优美的剪影。 不得不说,周玉郎光凭外表就足以惊艳了时光。 忽然,他的手似乎一滑,那粗瓷大碗骤然失落,疾奔而下。 “呀……”钱如意下意识低呼了一声。 就在下一刻,周玉郎弯腰探手,将那疾落的大碗稳稳接住。而后递给了钱如意。 钱如意伸手接过:“如言让我给你带个话。她和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你要是有空,就回去看看吧。” 周玉郎点头:“谢谢。” 钱如意低下头,接着洗碗。周玉郎就背着双手,站在她身后,仰望着空中的明月,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副画卷,仿佛岁月静好。 忽然,屋里一声轻响,紧跟着灯光渐渐明亮起来,似乎有人起身了。 周玉郎转头看了一眼那窗纸上映照出来的一团橘红,而后腾身移步,飘然远去。仿佛一只夜枭,转瞬融入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中。 紧接着,黎明前的院子里响起一声吱呀的门轴转动的声音。 钱如意转头看去,只见凝翠披着外衣,走出门来。钱如意伪装了一夜的平静顿时土崩瓦解,扶着腰身向着凝翠求救:“快来扶我,我腰都要断了,起不来了。” 凝翠走过来,将她扶起来,同时眼睛向着四周张望了一圈。 钱如意道:“不用看了,你家世子已经走了。” 凝翠轻舒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我在门后趴了一夜。九剑前辈实在看不过去了,就点亮了油灯。” 钱如意从腰到腿再到脚趾头都通胀麻木的不听使唤了。一边一瘸一拐的向屋里走,一边道:“你可真行。看了一夜都不带出气儿的。要不是九剑救我,恐怕我这会儿就躺在地上了。你家世子也是,好端端的差事不做,跑到这里来吓唬人。要吓唬也行,找你们去啊。干啥可着我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吓唬呢?” 凝翠道:“还不是因为你眼瞎?要当初你留在府上。哪里还能有今天?” “我看如言才是眼瞎。你没看到你家世子现如今的样子吗?简直是胡大郎重生,一身的阴戾之气。阎王老大他老二一般。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处扮鬼飘。” 凝翠彻底服气了:“我说不过你,总之你不喜欢的,就算是再好你都能跳出许多的不顺眼来。明明我家世子一向就是那样的,你偏说他有毛病了。” 钱如意好不容易进了屋,在凝翠的帮助下爬到床上躺下,舒服的叹谓了一声:“骑马坐轿,不如躺倒睡觉,还是躺着舒服。” 一旁的九剑笑道:“我还以为你和那小子能段故事,谁知道你们一个傻站了一夜,一个洗了一晚上的碗。” 钱如意疲惫的阖上眼睛:“您老说这话可就有点儿为老不尊了啊。我是已婚妇女,有男人,有孩子的。要是和旁的男人发生点儿故事,那不成潘金莲了?” “屁……”九剑不屑道:“就须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还不许有个红颜知己?” 钱如意含糊的更正:“就算有,那也叫蓝颜知己。” “管他什么颜呢?要是我家侯爷,恐怕早就将那小子吃干抹净,嚼巴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凝翠那颗八卦的心啊,顿时就来了精神:“讲来听听。” 九剑却顿时蔫巴下来,摆手道:“有什么好讲的?万一公子爷上头有灵,让他听见了。我家侯爷死了都不得安宁。男人要是吃起醋来,那可是不得了。” 凝翠道:“这么说,武侯怕公子爷?” 九剑将眼睛一瞪:“胡说。我家侯爷就没怕过谁?”话虽如此,可她明显的底气不足,将身一缩:“睡觉,睡觉。一夜没睡,困死了。” 这个时候,钱如意已经昏沉入梦了。九剑看见了:“这丫头倒是个没心没肺的。睡得倒是快。” 凝翠撇嘴:“她那是睡得快,分明是累惨了,一闭上眼睛就身不由己了。” 钱如意原先,迷迷糊糊还能听见俩人拌嘴,片刻之后就陷入黑甜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她醒来,又是一天。她这个睡觉的毛病,总是不分黑夜白天。什么时候歇过来了,什么时候才能醒。 往常的时候,她醒来几乎都能看见陆子峰的身影,就算看不见的时候,在枕头边也会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告诉她陆子峰曾经守着她来着。 可是,这次睡醒之后,身边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一瞬间钱如意心里就无比的失落起来,似乎遗落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她拥被坐着,好一会儿才让自己从那巨大的失落中缓解过来。她承认,她非但不坚强,还比常人要脆弱很多。一点儿风吹草动,对于她来说都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严重。 小七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 六哥现在还在天牢之中,要不是陆子峰及时赶到,权利周旋,这会儿他的坟头草都二尺高了。小七经此一吓,似乎才恍然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庄稼汉来着。 往日在京中的那一切,如今都仿佛黄粱一梦。 这男人要说凉薄,也是真的凉薄。从钱如意那里知道了京里的那个跑了之后,他的反应简直和李玉环如出一辙。钱如意那次在街上看见他,他就是去卖掉自己那两个小妾的。连同那两个小妾带来的婆子和小丫头,都卖了个干净。然没有顾及往日的一丝一毫,更别提什么情谊了。 钱如意对此,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在世人看来,小七这是幡然悔悟,浪子回头。可是走钱如意看来,心情就复杂矛盾的多。 钱如意自然是厌恶那两个妖精的,就像她明知道常云容很好,却还是厌恶她一样。这和那俩妖精的人品无关,和那俩妖精的位置有关。 可是,就算厌恶了,那也是活生生的人。也跟过小七的女人。就这样被卖掉了…… 她只能叹息一声,做人小老婆真惨。 而五哥则接了妻儿,要回京里去。他这人相比较起小七来,一向老实巴交的多。谁能想到,老实人在外头能立住脚,反而像小七这样自以为有些精明的,在外头立不住。 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比这世事无常的,还有就是人生无常了。 钱如意前脚回村,后脚就听说了对门赵丰收的老爹不行了。这老头儿,一辈子自私自利,内心里,上无父母,下午妻儿。偏偏赵丰收的娘,就爱他入骨。你说这事,也是没法说。 因此上,赵丰收的爹还没死,赵丰收的娘就先成了慌脚鸡,到处求神拜佛的,想要神佛开恩,不要收走她家老爷子。 大约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的祈祷也许真的顶了用。赵丰收的爹竟然真又活了过来。不过,在他好转的前一天,赵老太婆因为去山上求神拜佛,失足落崖死了。 赵老太婆这个人,虽然一辈子讨人嫌,但她手脚勤快,十分的能干。她活着的时候,不管怎么说,看在她帮忙打理家里的几亩地的份上,儿子还给老两口饭吃。 如今这个能干活儿的死了,留下一个好吃懒做把自己当大爷的。别说儿媳妇了,就算他那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不待见他。 赵老太婆这边尸骨未寒,儿子、儿媳妇就把赵老头给扫地出门。实在是这老家伙太能作。 这老家伙正不想在那个破家待着呢,他早就眼红赵丰收的宅院,想要搬过去。所以三番两次怂恿赵老太婆跟赵丰收闹。如今,正好钱如意回来,赵丰收要赶车,也跟着回来。他趁机就巴住赵丰收不撒手了。 赵丰收自幼就是个被动的性子,这又是他亲爹。而且,他似乎也不大在乎自己的房产。于是,赵老头轻易就得逞了。 不过,这并没有满足那老无赖的胃口。 不到半年,这老无赖就以极低的价格将赵丰收的院子给卖掉,将钱挥霍一空之后,卷着铺盖卷进县城找赵丰收了。自此赖在钱如意家门外窄小的门房里头。有钱胡吃海塞,没钱就骂街。 将钱如意给恶心的。要不是陆子峰那个滥好人,看他可怜要留下他,钱如意连赵丰收和赵大妹一起都赶走了。 就在钱如意为那老无赖天天生闷气的时候,已经是腊月里,谁都认为接连娶了三个小老婆的周正,也该消停一下了。没想到那老小子也不肯消停。又巴巴的派人送来的请柬。 钱如意两口子现在,就好比在热锅沿儿上行走。 一边是朝廷,半年里给陆子峰下了两道政令,要他开通玉匣关,和外邦通商。这种事,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吗? 另一边,是周正,紧盯着陆子峰不放。钱如意都能感觉到,他隔三差五的娶个小老婆,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陆子峰提溜到眼前溜溜,敲打,敲打。 俗话说的好,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周正这边也还罢了。反正只要陆子峰的姿态够恭顺,估计还能撑几天。朝廷那边可就不好说了。就胡大郎那神经病,陆子峰要是敢第三次再把他的旨意挡回去,说不得那货敢亲自来金山县把陆子峰打一顿。他那人,实在是太无所顾忌了。钱如意觉得,就算是把整个江山做个枷锁,套在他头上,都有点儿收服不住他的张狂。 没办法,周正那老小子发了请帖,钱如意只能硬着头皮和陆子峰一起去。话说从金山县到长水县之间的路径,他俩都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怎么走。可是,天公不作美,就在夫妻二人才上路一天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雪。金山县地北,地气寒凉。一旦下起雪来,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往往一夜之间就能下一尺多厚,这种天气想要赶路,快马还将就。像钱如意这种,好像琉璃棍儿做成的人,那就寸步难行了。 夫妻二人被困在一个驿站之中,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每天吃吃饭,说说话,看看雪,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彼此坐着也能过一天。话说自两人成亲一来,一路坎坷,像这样安宁的日子还真不多。 等到雪停了,道路终于能够行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正月底了。 长水县是去不成了。夫妻二人启程回金山县去。 两人处身的地方,还在金山县境内,距离县城也就马车走一天的路程,要是骑马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又在这驿站困了将近两个月,各人都归心似箭,忙忙的收拾起来。 钱如意由来怕冷,拢了厚厚的棉斗篷,连头脸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才从驿站内走出来,就说要上车。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带起枝头几片残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她下意识的就打了个寒颤。 陆子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被风眯了眼睛?” 钱如意抬起头来:“不知道,感觉怪怪的。”话音未落,忽见赵丰收从车前跃起一把将钱如意扑倒在地上。 钱如意吃了一惊:“师兄……” 只见陆子峰身体一晃,脸色骤然惨白,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淌下,仿佛断了线的血红珍珠,点点滴滴落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上。 “师兄……”钱如意脑中顿时轰然一声,肝胆俱裂,五内如焚。陆子峰洒落在地上的鲜血渐渐的洇开,将她的眼前浸染成了一片血红。 “如意,如意……”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的声音不停的在她耳边缠绕。钱如意稍稍一动心念,就觉得痛如火烧。她皱了皱眉头,耳边的呼唤声清晰了起来,是赵丰收焦急的声音:“如意,如意……” 他这人木讷,一向话少,着急起来似乎只会不停的喊她的名字。她不耐烦道:“别吵。” 却听赵丰收的声音里忽然带起了哭腔:“你没事就好了,你没事就好了……”紧接着就是他呜呜的哭声。 “哭什么?”钱如意想要睡去,可是被赵丰收吵的不得清净,只得用尽身的力气,将焦灼的眼皮睁开。入目是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下沾满雾凇的树枝。 276、这是怎么回事 () 一阵冷冽的风吹来,扑的她差点儿背过气去。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赵丰收将她扶起来。 驿站的大门空洞的敞开着,一个烧锅的老妪无措的站在那里。在近了就是马车,而后是地上雪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 一瞬间,钱如意的呼吸几乎又要停止。幸亏有赵丰收在后面挺着她的脊背,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从内到外的痛,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简单的呼吸都变成了刀,剌得她鲜血淋淋,支离破碎。 “人……人呢?”她颤抖的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赵丰收咬了咬下唇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安抚道:“没事,都没事。都没事的。” “人呢?人呢?”钱如意整个人几乎都要崩塌下来,涕泪交流却哭不出来。 赵丰收道:“没事,真的没事。陆子峰还活着。你放心,陆子峰还活着。” 听到这句‘陆子峰还活着’钱如意所有的无助和悲痛,顿时就化成一股喷发的岩浆一般,奔涌而出。她张开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别说她,这种事换成谁都难以接受。前一刻夫妻二人还你侬我侬,下一刻就骤然离散,生死不知。 赵丰收道:“没事,所有人都追去了,定然能将陆子峰安带回来。”话音未落,却见钱如意眼睛上翻,再次昏死过去。 等钱如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处身在驿站的客房内。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师兄……” 那身影微微一震,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来,并不是陆子峰,而是赵丰收。 钱如意忽然间就觉得眼前这个赵丰收好生的陌生。他那浑身的憨气不见了,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 但是,下一刻,他那冷静默然的形象就被打破了:“如意……我……我们……怎么办?” 钱如意差点儿没再次让自己苦死过去,指望赵丰收能改变,比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还难。如今陆子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倘若她死在这里,谁去将陆子峰找回来?谁照看孩子? 想到这里,她挣扎着往起爬。无奈她身体本就孱弱,经此一劫更加的虚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而赵丰收那个木头,就远远的看着她跟个离水的鱼一样在床上扑腾,连手都不搭一把。 钱如意扑腾了好半天,把自己累了个大汗淋淋,这才勉强爬起来,下地的时候才发现,脚上还穿着鞋。也就是说,赵丰收那个木头,将她扛回屋子之后,就这样囫囵个儿的扔在床上了。不过这样也好,她正虚弱,正好省去弯腰穿鞋的麻烦。 她勉力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个赵丰收,恍惚间变成了好几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受了刺激太过虚弱的原因导致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这里除了赵丰收一个傻子,就她自己了啊。 她拖着脚步,努力让自己走的稳当一些,正常一些:“走,咱们回。” 赵丰收根本不问往哪里走,回哪里去。似乎从小到大,只要是钱如意说的,他就毫无异议的服从。 从驿站的客房到大门外的马车,不过短短的路程,钱如意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一般的艰难。好不容走到马车前的时候,浑身已经汗如雨下,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 她看着那对于她来说,原本就很高的马车,一瞬间就又有种要崩溃的感觉要升上心头。剩下她一个人的前路实在太难了,那怕是爬上眼前这辆马车。 再没有什么时候,想这一刻这样,令钱如意厌恶自己这副躯体了。 “如意,你不要这样,我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赵丰收满是仓惶的声音传入耳鼓。钱如意这才发觉,她在打自己。赵丰收被她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给吓得,脸都白了。 钱如意胸中一腔的愤懑、无奈和无助,瞬间都冲着眼前这个空有一副过人皮囊的男人。她冲着他大吼:“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总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赵丰收紧紧捉着她的双臂,以阻止她再次伤害自己的行为:“你说,我都听你的。” 钱如意低吼道:“我不要你都听我的,我需要人帮助啊。我想要我师兄在身边。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什么都要问我。我已经自身难保了啊。” 赵丰收眼圈一红,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下一刻,他弯腰将钱如意抱起,送到马车上:“陆子峰能做到的,我也能。” 钱如意这时,时时刻刻接近崩溃的临界点,如果不是还有赵丰收在,她真的片刻都撑不下去。身体的极限,并非意志能够克服的。 她爬在车中,奄奄一息的望着外头的赵丰收,不敢让自己心中那一股愤懑消散。咬着牙道:“那好。我师兄是经略使,你便也做一个我看看。我师兄为了关内百姓,呕心沥血,舍生忘死,你也做一个来看看。” 她并不指望赵丰收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她只是不敢让自己松懈而已。 谁知,赵丰收缓缓转过头来,两眼定定的望着钱如意,无比严肃认真的望着她:“好。” 虽然只是简短的一个字,可是却仿佛饱含了无数的决心和勇气。他那坚定的目光,令钱如意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一道光。一道希望之光。 她有些放心的将头伏在了车上铺的褥子里,让自己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下来。 赵丰收将缰绳一抖:“驾……”马车启动,向着金山县而去。 钱如意被车子骤然向前颠簸了一下,肺腑间难受的厉害,于是翻个身仰卧在车里,望着头顶简陋的顶棚,内心才算稍稍的平静了一些:“赵丰收,你总说,什么都听我的,当娘让你娶我,你怎么不听?” 赵丰收沉默了许久,就在钱如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后悔了。” “为什么?” “陆子峰说,我给不了你安宁幸福,可是,他也给不了。” 钱如意忽然间又泪流满面,不过却并不如何的悲伤,只是单纯的想哭:“他说的,你就听了,我说的你却不听。” 赵丰收再次默然:“对不起。” 钱如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她哭了许久,直到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泪来。而后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赵丰收,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赵丰收点头:“嗯。” 她挣扎着爬起身,从车中翻找出陆子峰的衣服,扔了出去。赵丰收伸手接过,看了看。 钱如意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了陆师兄,这辈子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今,金山县经略司的事情正在节骨眼儿上,陆师兄一天都不能有意外。” 赵丰收什么都没有说,将陆子峰的衣服穿上。但他长得和陆子峰一点儿都不像,因此道:“我要不要易个容?” 钱如意十分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赵丰收的神色忽然就又木讷起来。仿佛刚才说话的那个不是他一般。 但是,下一刻钱如意就不再纠结什么:“我信你,你信我么?” 赵丰收点头。 钱如意道:“在金山县,只要我说你是陆子峰,你就是陆子峰。” 这话还真不是钱如意吹牛。陆子峰身边差遣的人,大部分都是她娘家人。这是其一。其二,也就是最重要的是,经略司是一个好无束缚的衙门。也就是说,这个衙门的权利是无限的。再说不好听一点儿,如果这个衙门口在玉匣关内的实权盖过了周正,绝对可以做到在关内肆无忌惮,一手遮天。 这个忧虑,在陆子峰奉命离京,先行到金山县修建衙门的时候,陆子峰就已经有过这样的担心了。如今这个弊病,恰好成了钱如意要以假乱真,鱼目混珠的好机会。 试问在金山县,除了她谁还能对陆子峰的真假有更权威的发言权? 马车走得不快,到了金山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钱如意一路上都是躺在车上的。她就算有千般的本事,万般的手段,摊上这样一副孱弱的身体,也都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忽然感觉马车停住了,于是强撑着身体,半趴起来问道:“怎么了?” 赵丰收道:“城门关闭了。” 钱如意重新躺下:“叫开。” 赵丰收向着城上喊道:“金山经略使陆子峰在此,快些打开城门。” 片刻之后,只听一阵沉重的吱呀声响起,从城门里涌出一队兵丁来,领头的打着火把,往马车这边一晃,指着赵丰收大骂:“大胆蟊贼,竟敢冒陆大人之名。给我拿下。” 车中的钱如意一惊,爬起身来:“我看谁敢?”不是她非要出头,实在是赵丰收那个人,木讷又胆小,她凡事都站在他的前头,习惯了。 那领头的将火把往车中一晃,试图看清车中的人物。 却听赵丰收低喝一声:“大胆。”紧接着,呼的一声风声响过,那明亮的火把光顿时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就仿佛那些火把被风一起吹灭了一般。 再一刻,就听刀刃出鞘的声音响起,那些兵丁将马车团团围住,那领头的喝道:“想动手么?” 钱如意在车中道:“你们要是对我们夫妻有异议的话,去请知县葛大人来,他是我的舅舅,再不会认错甥女儿。” 那领头的闻言,点了点头。转而派人去请葛世文。 这边依旧将马车团团围住,生恐二人逃走了一般。 钱如意在马车上,心念陡转。这其中定然有蹊跷,要不然这黑灯瞎火的。那守城的官兵怎么可能随便拿火把一晃,就肯定赵丰收是冒充的?难道真的陆子峰,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不由的欢喜起来,转念又担心,怕是有人提前一步想到了找个人来冒充陆子峰。 因此,她在车上一时喜,一时忧,整个人如同在油灯上烤一般。 好在葛世文是个十分勤勉的县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状况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舅舅。”钱如意听见葛世文来了,先在车中喊了他一声。 葛世文走过来:“是如意么?” 钱如意强撑着往起爬,无如爬不起来,只能由赵丰收扶着,在车上向葛世文点头:“我们路遇大雪,被困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回来,谁知到了这里,竟然被人指做假的。还好有舅舅在。不然我们夫妻百口莫辩了。” 葛世文自然认得钱如意,也认得赵丰收。见赵丰收穿着陆子峰的衣服,心里就先打鼓起来,如今听钱如意这样说,更加的疑惑。 不过,他也是上了年岁的人,虽然迂腐依旧,可毕竟比年轻时多个心眼儿。因此就打起马虎眼来,向着那守城的官兵道:“你们定然是夜间吃了酒了,酒眼昏花,因此连陆大人都认不出来了。还不快放行。” “不对啊。”那守城的将士头领一脸疑惑道:“早上陆大人才进的城,并没有出来。为什么又来一个陆大人?要这个是真的陆大人,那之前那个是谁?” 其余的兵丁也跟着附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陆大人咱们大家都认识的。葛大人,您还是好好看看眼前这个。这个我们倒是瞧着面生的紧。” 葛世文这个人迂腐啊,把名节,面子看得比天都重要,闻言顿时就发怒起来:“一派胡言,难道本官连自己的甥女儿都不认得了么?你听说过谁家一个女儿配两个女婿的?” 不得不说,这老头的脑回路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在怀疑陆子峰的真假,他想的却是,如果眼前这件事被戳穿,钱如意的脸面往哪里放,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不过,他说话也是挺好使的。守城官兵见县令因为这个都发怒了。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那这一男一女定然就是葛县令的外甥女,外甥女婿没错了。 问题转个圈又回来了。要这个是真的,之前进城那个是谁? 葛世文也不知道钱如意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他也怕眼前撒的谎,到了后头圆不过去。因此道:“本官送他们回去,顺便看看怎么回事。” 守城的官兵闻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就打开了城门,放钱如意和赵丰收进城。 277、退无可退 () 守城的官兵闻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就打开了城门,放钱如意和赵丰收进城。 钱如意心里却一阵阵的发慌。她自幼便是如此,只要遇到危险,就会浑身发冷,或者心慌难耐。因此喊住葛世文:“舅舅,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大妙。” 葛世文心里也正不妙呢。闻言道:“如意啊,你这黑天半夜的,搞得什么鬼?” 钱如意便将陆子峰受伤,不知所踪的事说了。 葛世文这才大惊起来:“我原来还以为是你们夫妻拌了嘴,各自而行。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可笑还在我金山县管辖范围之内,我这个知县竟然一无所知。” 钱如意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时候。最重要是搞清楚,之前回来的是谁?” 葛世文道:“难道这人还能造假么?” 钱如意要怎么和他解释呢? 如今那金銮殿上主政的太子爷,就是个以假乱真的冒牌货? 葛世文不是赵丰收那样没主见的人,要不然也不能做了县令。他又是有了年纪,一生经历颇多的人,转瞬就有了主意:“这样,你跟我先回县衙里安置。我就当你们夫妻真的吵了几句嘴,你生气回了我那里。等明天我就做个说和的样子,去经略司里探个究竟。 要真是陆子峰先行一步回来了,那最好不过。要不是,咱们再做计较。” 钱如意这会儿,光是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晕死过去就已经竭尽力,其余的真的没有半丝精力去想。于是点头道:“好。” 葛世文又交代底下的人,这件事不要乱说。然后带着二人回县衙去。 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一行人才到了县衙前,就见县衙前有个人影在焦急的转圈。没等葛世文停马呢,那人就已经冲了过来:“葛大人,如意是不是回来了?” 葛世文一看:“这不是钱四哥么?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衙门前转悠?” 四伯急道:“是不是如意回来了?” 葛世文并不着急说,而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如意回来了?又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等着呢?” 钱四伯毫不犹豫道:“是陆先生说的。”看得出他十分的着急,根本就不容葛世文多问什么,急急道:“葛大人,你到底看没看见如意啊?家里出大事了。” 葛世文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如意会和我在一起?” 四伯急的直跺脚:“葛大人呐,我是真没心情和你在这里打机锋。笨笨丢了,娃丢了啊。还有那个看孩子的叫凝翠的也一起丢了。我大哥都急病了。怕不是被那个凝翠给拐跑了。因此才着急找如意来问问,看她知不知道。” 如果钱如意此时不是已经奄奄一息,她定然会大惊失色的从车中窜出去。但她这时,连这最起码的事情都做不到。听到这惊天霹雳般的消息,直接把自己给震得晕死了过去。 葛世文见钱如意车中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怎么个计较。于是向四伯道:“我没有看见她,要不我派人和你一起去别处找找?” 四伯闻言,顿足道:“不早说。”转身便走。 葛世文道:“留步。我派人和你一同去。” “不用了。”钱四伯说着,已经快步走了,片刻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个不是四伯。”赵丰收忽然呓语似的说了一句。 葛世文转头看了他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钱如意迷迷糊糊之间,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后衙。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的烛火还亮着,外头映在窗纸上的天光却已经泛了白。 赵丰收站在一旁,葛世文则捧着半盏凉茶,在那里凝眉深思。显而易见的,这两人都是一夜未睡。 见钱如意醒来,赵丰收下意识的向走过来将她扶起,可是碍于葛世文在场,他止住了脚步。 葛世文看向钱如意:“如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钱如意摇头:“我也不知道。去冬大雪,我们被困在驿站里,才说要回来。突然遇到了袭击。我只看见我师兄脸色变得很苍白,嘴里吐出血来。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了。” 葛世文道:“能不能是余匪伺机报复?” 钱如意摇头,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葛世文道:“我想了一夜,这件事蹊跷的很。恐怕如今那经略司衙门里头的,真的是个冒名顶替。可是,以我微薄之力,实在难以插手经略司里的事情。如今只好向北定候请求援手。” “北定候么?” 葛世文点头:“若是往京城去,路途遥远,一来一往,恐怕迟则生变。往玉匣关去,就便宜的多。” 钱如意摇头:“不行。” 葛世文道:“除了北定候,咱们现在又能指望得上谁呢?” 钱如意想了想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葛世文道:“倒是还没有。” 钱如意咬了咬牙:“邪不胜正,那咱们就来个直捣黄龙。将那假的揪出来。” 葛世文有些犹豫:“这如何使得?那可是经略司的衙门口。” “有陆大人在,就算有什么事,也须怪罪不到舅舅的头上。” 葛世文指着赵丰收:“他?”满脸的不屑:“甥女儿啊,你可真是让我说你个什么好?陆子峰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啊。惊才绝艳,举手投足,儒雅天成。你就算要找人来冒充,好歹也找个靠谱些的。找一个庄稼汉来,这不是胡闹么?” 却听赵丰收道:“陆子峰能做到的,我也能。” 葛世文急得就差跺脚了:“孩子,不是我瞧不起种田的。满腹诗书的和大字不识的人,那真的从外表上看就不一样。” “我认字儿。” 葛世文快被这个木讷的傻子给急傻了:“你认个屁字儿。” 赵丰收并不争辩:“你给我二十个人,我去把那个假的给抓起来。” “吹牛吧你。”葛世文这时其实也挺无措的。经略司的权势滔天,内中又情由不明。除了求助玉匣关,他身为县令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赵丰收见葛世文根本就不信他,转头看向钱如意:“如意……” 钱如意望着他,冲他点了点头。昨夜那个四伯的话她听到了,笨笨和凝翠下落不明。联系到陆子峰带伤失踪,很明显这都是有预谋的。不用说了,如今经略司衙门里的必定是个假货。 无论结果怎样,最大的收益者显然就是周正。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去向周正求援。如果她去了,陆子峰和孩子只怕就真的回不来了。 那她剩下的除了破釜沉舟,还能怎么办? 葛世文也是无奈:“如意啊,这件事事关重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的不说,就算你将那假的拿下了,难道真的要让这小子去顶替陆子峰的位置吗?你可知道,冒充朝廷命官是多大的罪名?” 钱如意道:“舅舅,我也不瞒你。从嫁给陆子峰那一天起,我就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的。如今,我的丈夫受伤不知所踪,我的孩子也不知所踪。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顿了顿: “我叫您一声舅舅,那是咱们私底下的亲戚。如今我唤您一声葛大人。您在这金山县县衙内住着也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关内得局势您定然是知道的,也不用我多说什么?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可走么?” 葛世文哪里能不知道呢。只是,所谓大义,指点别人的时候,无不是大义凛然的,真的轮到自己头上,得失之间能选择大义的,恐怕十个里头不见得能有八个。 钱如意见葛世文犹豫,知道他怕受到牵连。因为,不管是经略司还是北定候,身为县令的葛世文都惹不起。稍有不甚,等着他的可能就是不得善终的下场。 钱如意见状也并不强求。向赵丰收道:“咱们走。” 葛世文将她叫住:“你们就这样去了么?” 钱如意点头。说实话,她此时能够支撑着身体不倒,已经十分的不容易,什么生死,什么策略,她都顾不得了。就剩一腔尚还未凉的热血。做到哪里算哪里。 别人不认得陆子峰,经略司上下吏薄绝对是认识的。赵丰收虽然身形和陆子峰有些相似,但跟本就是两个人。别人指鹿为马是因为权柄在握。钱如意这个纯粹就是赴死。 但她就是义无反顾的要去,也有那赵丰收,不问缘由,不问来去,义无反顾的跟着她去送死。 葛世文最终没有阻拦钱如意,也没有帮她。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和陆子峰是然不同的。陆子峰出仕,是为了一展抱负,为国为民。葛世文出仕,先是为了光宗耀祖,余下的才是恪尽职守。 钱如意走出县衙的时候,二月初的阳光正好,只是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下,却无半点温度。混合着地上积雪融化的湿冷,似乎连空气都要胶着成一团。 钱如意看了赵丰收一眼:“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的。” 赵丰收也看着她,摇了摇头:“不悔。” 两人穿过街巷,径直向着经略司而来。 远远的看见那棵老树,钱如意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心中的怯意压下。她原本是个极其怕死的人,如今也是。 “杀……”一声厉喝骤然在半空中炸裂。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压迫力从天而降。钱如意大惊:“小心。” 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腰肢一握,她的脚顿时就离地而起,眼前一花,耳边风声掠过。等她好不容易定住神色,才知道刚刚那一声喊杀出自赵无名。赵丰收带着她躲了开去,此刻两人正站在空地的边缘。面前是赵无名带着十几名侍卫,杀气腾腾,虎视眈眈的望着二人。 “赵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赵无名冷笑一声:“奉陆大人之命,斩杀你等奸夫**。” 钱如意问道:“哪个陆大人?” 赵无名道:“陆子峰陆大人。” 钱如意顿时冷笑起来:“赵将军,你先认识的我还是先认识的你口中那陆大人?” 赵无名一怔:“你。” 钱如意又问:“那你为什么信他,不信我?” 这还真把赵无名给问住了。钱如意这个人虽然浑身毛病,但她有一点贯彻的非常到位。那就是她特有底线,特有分寸。多一分不取,少不一分不行那种人。像这种人,要想让她生活作风上出点儿什么问题,那是非常困难的。 有些事就是经不起反想推敲的,赵无名也不是傻子,顿时就察觉出不妥来。 钱如意望着那经略司的门墙,愤然道:“如今坐在正堂上的那个陆子峰是假的。” 赵无名顿时浑身一颤:“这怎么可能?陆大人我还是认得的。” 钱如意厉声道:“你敢让他出来和我对峙么?要是不敢,我进去找他也行。” 赵无名沉吟片刻,转头向身边人使个眼色。 那侍卫去了片刻,回来跟赵无名耳语了几句。赵无名忽然冷笑一声:“罢了,这定然是有鬼的了。”转身向钱如意道:“咱们进去。” 钱如意原本是有些怯意的,如今见了赵无名,那一分怯意早就飞的不知所踪了。跟着赵无名就向经略司里走。 才进大堂,就听一声惊堂木响:“你这**,还敢自投罗网?你的死期到了。”其声冷厉。要是换成寻常的妇人,说不得就被这一声惊喝给下的魂飞魄散了。 可惜,钱如意不是寻常妇人。她越遇到事情越冷静,而且,这经略司前前后后都是她老钱家人帮忙修正完善的。每一处都有她和陆子峰的心血。别说这大堂,就算这是阎王殿,她也不怕的。 因此,她站在当地,抬头向那案上望去。这一望,先是一喜,紧接着便是毛骨悚然。 只见陆子峰衣帽整齐的坐在大案后头。那眉毛、那眼睛都是钱如意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就像葛世文说的那样,陆子峰的儒雅是由骨子里生发出来的,由内而外的。不是谁想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 眼前这个人,虽然容貌上和陆子峰如出一辙,举手投足间也多有肖想,但钱如意还是能够轻易就分辨出真假来。 这样一个人的出现,显然是蓄谋已久。因此钱如意才觉得毛骨悚然。 她指着那人,厉声喝问:“你是谁?为什么冒充我的丈夫?” 278、拼命忽悠 () 那人见钱如意毫无惧色,眼底掠过一丝不经意的慌张:“你胡说八道。”就这一句,就足够败露他的马脚了。一旁的赵无名顿时大怒,一步跨过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是谁?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那人倒是有几分急智,见状反而呵斥道:“你大胆,放肆。” 赵无名道:“你说你是陆大人,陆大人有一样特殊的信物,从不离身,你拿来我看。” 那人道:“拿便拿。”话虽如此,眼神却到处的飘忽,闪烁不定。显然他是不知道陆子峰有什么信物的。因为别说他了,就连钱如意都不知道陆子峰身上能有什么特殊的信物。 就在这时,只见那人从颈项间拉出一截皮绳,上头拴着一个欲坠子。 钱如意顿时心里咯噔一声:“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 这个玉坠子还真的是陆子峰身上的东西。里头藏着一件据说能让当今圣上都忌惮的宝贝……十字令。 当初老贤王将那东西给了钱如意的时候,钱如意也没当回事,就随手给了陆子峰。陆子峰也就随随便便的一直在脖子上挂着。如今十字令在这里,那陆子峰人呢? 钱如意不顾满堂的差役,噔噔噔跑到那人面前,伸出双手来,从赵无名揪着那人的缝隙里拽住他的衣领:“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你说,你快说……”她的坚强也好,麻木也好都是伪装的。只要很小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土崩瓦解。 那人见这东西起了作用,顿时就有了底气,挣扎的叫骂道:“你这个疯女人,我休了你。” 钱如意已经将那十字令抢在手中。这东西往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见东西不见陆子峰的人,钱如意整个都崩溃了。她抬手就挠了那人两爪子,吼叫道:“你快说,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东西在这儿,那人呢?人呢?” “来人呐,还不快拿下这疯婆子。”那人嚎叫着。忽然觉得一股凉意袭来,转头看去,只见赵无名一脸杀意的正瞪着自己。他顿时气馁:“赵将军……” 赵无名伸手,从他脸上捏起一线什么,猛然用力一撕…… “啊……”那人一声凄厉的惨叫,两手捂脸痛的浑身只抽搐。 当堂的差役无不倒抽一口冷气。许多双眼睛,亲眼看见赵无名从那人脸上,生生揭下一张面皮来。此刻,那面皮捏在赵无名的手指之间,上头还挂着血珠。 此情此景,谁人不惊? “如意……”赵丰收见状,也白了脸色,走上前去,将钱如意圈入自己的怀抱里,将她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怀中,生怕她看见那可怕的一幕。 “哇……”有人忍不住呕吐出来。 实在是此时案后那人的一张脸,恶心至极。黄白交错,血丝呼啦。很显然,赵无名撕下的那张面皮,并不是他原装的面皮。只不过,这个整容的技术实在有限,才被钱如意愤然失措之下两爪子给挠出了破绽。 而恰好,赵无名是个见多识广之人。这才轻易的就揭穿了这张假面皮。 不过,那面皮之下隐藏的斑斓的脸是真恶心就对了。 继第一个人吐了之后,紧跟着又有几个衙役没忍住,狂吐在公堂上。 赵无名大怒:“尔等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污秽公堂?” 那些衙役们急忙就转身往外跑。赵无名喊一声:“回来。” 那几个差役哪里敢不听,连忙就转回身来,强忍着呕吐之意:“将军吩咐。” 赵无名将手一送,抓在他手中偌大一个人,仿佛个草包枕头一般,就被他扔了出去。哐叽一声摔在地上,顿时就摔的七荤八素。 那几个衙役看见了,又忍不住要吐。 赵无名喝道:“胆敢冒充朝廷命官,死不足惜。拉出去砍了。” 那几个衙役,正因为自己不小心吐在了公堂上而忐忑不安。这时候将所有的过失自然都记在这个假冒的陆子峰身上,根本就不听他辩解,一个揪住衣领,一个扯住衣袖,连拉带拖就拖到了经略司门前的空地上。手起刀落,血溅五步,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砍完了其中一个还拿脚踢了那脑袋一脚:“特么的,恶心死大爷了。” 话说经略司自叫出名号以来,门前砍人都是干脆利落的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会像州县那样,一审、二审,但凡人命大案必定仔细的推敲,而后上报朝廷等候批文,才会问斩。这一通流程走下来,一年的时间差不多就到了秋天了。所以民间又有秋后问斩这一说法。 而经略司完没有这套流程,也就是说,只要他认定该砍的人,二话不说,推出去就砍了。且别说这门前死的有没有冤屈鬼,就算真有冤屈也没地方诉说去。因为,这里根本不给你申诉辩论的机会。这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情了。 此刻,钱如意就处在那有口难言的境地之中。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赵无名行事和老贤王有得一拼。只不过,他只学会了老贤王的雷厉风行,却没有学会老贤王的城府智谋。最起码,你捉到这个冒牌货,你得先审一审,问一问,万一要是有知道陆子峰下落的线索呢。这赵将军可好,一言不合将那假冒的给咔嚓了。 赵无名这时也才想起不妥来,忙转头呼喝道:“跟着这个假冒的来的人呢?抓过来。” 好一会儿,只见衙役们扭着两个小厮儿过来,回禀道:“那个老的跑了,只捉到这两个小子。” 赵无名将虎目一瞪,将大案拍的砰砰响:“你两个给我从实招来,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个小厮儿早已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被赵无名一喝,顿时屎尿横流,那味道熏的人啥事酸爽。之前被恶心吐那俩,差点儿又吐了。接连踹了那两个小厮儿几脚,这才好了些,喝问道:“将军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两个小厮儿趴在地上,几乎瘫痪:“回……回将军的话。没人派我们来。” 赵无名砰的又拍了一下桌子:“一派胡言。” 那小厮儿此时,被吓的六神无主,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真的没骗人。我们两个是孤儿,原来跟着师父一直住在山中。后来师父说要带我们去见世面,先去了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个村庄还是军营,反正住着很多人,还有马。后来就跟着陆大人来到这里了。” 赵无名见问不出什么,将手一挥,正要将那二人推出去也一并砍了。却听赵丰收道:“赵将军手下留情。” 赵无名看向他,只见钱如意此刻脸色苍白如纸,连站立都不能够的样子,凭赵丰收一力支撑着。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个样子,赵无名实在的看不过眼,可是公堂之上,除了钱如意之外,都是男人。换了别人撑着她更不合适。无可奈何之下,赵无名选择了就当没看见。问道:“你有话说?” 赵丰收将刚才钱如意抢到的十字令在赵无名眼前一晃:“从现在起,我就是陆子峰。赵将军可有异议?” 赵无名将花白的浓密眉毛一皱:“这话什么意思?” 钱如意无力的张了张口:“将军,我师兄出事这件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一句话几乎耗尽了积攒许久的力气,话音未落,她已然冷汗涔涔。 赵无名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有所了悟。陆子峰出事的消息要是放出去,朝廷设立金山经略司无疑前功尽弃。他下意识的抬虎眸,电射向堂上众人。此时大堂之上,衙役,侍卫,吏薄不下四五十人,这件事想要不被人知道,显然代价有些大。 那些人在接触到赵无名目中的寒凉之意的时候,不由的都脊背发凉。这个赵将军年纪虽然大了一些,可是武功即高,手段又狠辣。将这满堂之人灭口的事情,不是做不出来。 钱如意挣扎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堂之上,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向着四周围的人抱拳一圈,一个头磕在地上:“我知道,我一介妇人,人微言轻,难以服众。但,大家既然食朝廷俸禄,穿百姓衣衫,就该上替朝廷分忧,下替黎民做主。死我丈夫一人,不过世间多我两个孤儿寡母。可是,倘若死陆子峰一人,这玉匣关内会是什么样境况,诸位都是衣冠男儿,自然比我这个闺门妇人清楚的多。” 钱如意实在支撑不起自己的脊背,甚至连抬起头来都难以做到。她就那样伏在地上,喘息了许久,接着道:“小妇人也知国事为重。甘愿背负错认丈夫的骂名。若有罪过,我一人承受,绝不连累诸位。倘若我丈夫侥幸生还,我自削发为尼,用遁空门,不使他的声名有污,也不使诸位的声名有污。” 赵无名到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朝廷设立经略司的目的很明显,连钱如意这个后宅妇人都知道的事,经略司里的这些当差人更加的清楚。 正堂主事在任上被掳,如果虚惊一场还好。要是真的出了事,这些人没有一个能脱得了干系的。一个保护不利,就够这些人喝一壶的了。于公于私,有个现成的陆子峰顶上,而且事后还有钱如意替罪,对于这些人来说,无疑的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谁要是不答应那就是傻子。 当然了,座中还有赵无名这样的血性男儿,大事当前,别无他法。 “如意……”赵丰收见钱如意说完话就伏在地上没了动静,顿时大惊,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只见钱如意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来:“放心,我没事。我的命硬着呢,九九八十一难都要不了我的命。这点事算什么?” 她之所以这样说,完是为了安抚大堂上的那些人。如果她一不小心就死了,那些人怎么会甘心认鹿为马马,听她一个将死之人忽悠。 她这样做哪里是为了国家大事,她只是为了尽最大的努力,让陆子峰有可以活命的机会而已。那怕那机会十分的渺茫,她都会拼尽力的努力。那怕最后,连她自己都拼进去了,什么都没剩下,她也在所不惜。 经略司里一天有人主事,陆子峰在外头就相对的安一天。要是经略司里将他出事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他才是真的没有归路了。 赵丰收见她实在虚弱的厉害,顾不得估计满堂人的眼睛,将她抱了起来,向赵无名道:“我先把如意送回去休息。一会儿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赵无名这时,就算是只鸭子,被赶得也能上架了,闻言点头道:“好。” 赵丰收将将钱如意抱回侧院的屋子里,安抚道:“你放心休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 钱如意这时候,只剩下挣命的力气了,要不是挂念着陆子峰和孩子,一口气吊着,她情愿自己死过去算了。闻言点了点头。 赵丰收这才转身正要出去,只见赵大妹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凄凉无助:“哥,是不是出事了?” 赵丰收道:“你别管,照顾好如意。” 赵大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哥,你告诉我实话吧,是不是陆先生出事了?咱们这个家要散了?要真是那样,我怎么办?” 赵丰收转头看着自己的妹妹,抬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眼下有件事,我不得空。要让你为难。” 赵大妹道:“只要咱们这个家能保住,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赵丰收道:“如今县城里的事情,别的都不怕,就怕咱爹来捣乱。他是个酒肉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去替我将他赶回乡下去。能不能做到?” 赵大妹闻言,点头道:“能。” 赵丰收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钱如意,转身走了。 赵大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穿着陆子峰的衣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而换上一副凶狠的样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冲进厨房里去,拿了一把菜刀,气势汹汹的就向外走。 孙氏看见了,连忙拉住她:“赵家妹子,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赵大妹道:“今天是黄道吉日,我去杀了那老畜生,给我自己和我的孩子报仇。” 孙氏急的大呼:“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发起疯来?” 赵大妹一膀子将她顶开,冲出门去了。 彼时,赵老头正在小茅屋里睡觉。忽听孙氏呼叫连天,一惊而起。只见自己的大女儿手持菜刀,仿佛下山的母老虎一样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