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茁壮的草根》 第一章 光荣退伍 () 起床号吹响的时候,宁向东吓得一屁股坐起来,待看清楚尖刀班里的状况时,才长出一口气,重新躺倒在床上。 老兵们早已离队久矣,整个机炮连只剩了他一个人。 口渴的要命,闭着眼伸手在桌子上摸水杯,却摸到了一个酒瓶。 昨晚一场宿醉,喝的太多了,这会儿感觉头疼的要命。 本想再躺一会缓解身体的不适,结果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又回到三年前,音乐老师叫自己去办公室的时候。 “就是这个孩子,洞箫吹的很不错,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音乐老师指着他,对几个穿军装的人说。 几名军人就让宁向东现场吹一段。 他想了想,就春江花月夜还算拿手,于是吹了开头的一段。 军人们频频点头,看样子很满意。 宁向东暗暗汗了一个,其实就会头一段,再往下能吹,技巧就很烂了,只能把曲子顺下去,却没了韵味。 当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部队看上时,宁家父母一时不知所措。 宁父当了一辈子老师,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部队征兵,是公民的义务,他不会拒绝,可文艺连是什么兵种,是战士还是军官?以后一直吃军粮?还是干几年就退役?退役了怎么办?分配工作还是继续上学? 宁母才不管那么多,一想儿子要远离家乡去当兵,当时泪就下来了,坚决不同意。 自己妻子在部队同志面前哭哭啼啼,大学教授宁鉴良犯了尴尬症,很严肃地对妻子说:“霍敏芝同志,保家卫国也是老百姓的义务!部队看上咱们的孩子,这是宁家的光荣,再说,七师又没有多远,从并原到南榆,也就二百多公里,想孩子了随时去看不就得了。” 部队同志听到宁教授嘴里开始跑火车,连忙接过话头,先是高度赞扬了宁父的觉悟,同时提醒宁家,到了部队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是想看孩子就能看的。 文艺连的人给宁母解释了连队日常的正课内容,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才进行专业训练。 就这样,办妥了武装部的交接手续,一个星期后,宁向东到七师师部的文艺连正式报到。 宁向东当时才十五岁,青春期还没开始,身高才一米五五,结果一到连里,军装没有合适的,六号服穿在身上也像穿着袍子。 管后勤的副连长看了一个劲摇头,向装备库调拨也没有比六号还小的,幸好女兵班副班长季君珍学过裁剪,一口气把冬夏两套常服改了,宁向东才算有了军装,只是军帽一点办法也没有,戴在头上来回晃荡,只能先凑合着,好在文艺连戴军帽的场合不多。 只是有一次师参谋长在作训室的窗户前,无意中看到去开水房的宁向东,不禁很奇怪,问身边的作训参谋:“那个小孩子,戴的是草帽吗?” 我军的文艺部队在战时,为了活跃部队气氛,鼓舞指战员士气曾经起到过不可或缺的作用,所以始终保留了这个编制。 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期,军委开始着手部队改革,撤销了文工团的编制,宁向东所在的七师,才将团编压缩成了一个连。 师参谋长听说宁向东是文艺特招兵后,冷冷地哼了一声:“招个娃娃进来,简直乱弹琴,我看这个文艺连留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年春训开始前,文艺连正式解散,男兵一律下到班排接受集训,女兵部分配到通信站,每天练习爬电线杆。 当一九九零年的阳光,透过窗户前的树影,斑驳地落在宁向东脸上时,他终于醒了过来。 昨晚,自己的老班长邓建发也正式退伍了。 老班长是服役七年的老兵,退伍命令下来后,团政委周绍智专门找他谈了话。 邓建发的老家在河南一个挺艰苦的村子里,从入伍那天起,就打算留在部队不回去了,谁知道,一场兵当下来七年,考了四次军校也没考上,想转个志愿兵,也一直没有机会,最后只好服从命令,光荣退伍。 昨夜,宁向东从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瓶酒和袋装花生豆等几样小菜,俩人喝了顿硬酒。 邓建发倒了一晚上苦水:“你知道吗向东,我走的时候,村人对我高看一眼,就等着我穿上四个兜干部服回去……” “我比不了你啊,你们城里兵回去就有工作,还都是正式工,可我呢……” “虽说你是文艺连解散后分到班排里的,没经过新兵连集训,除了队列训练,器械、战术、射击样样不行……” 宁向东尴尬地笑了笑,拿起烟递给老班一支,自己拿一支。 “可你娃脑子聪明啊,就凭着单个军人队列动作考核,就拿了师嘉奖……” 宁向东划着一根火柴,给邓建发和自己点上烟。 烟是阿诗玛,算是名烟了,一云,二塔,三中华,最不好抽阿诗玛,可就算在名烟里排最后的阿诗玛,一盒的价钱也是宁向东一个月的津贴费,平时只敢抽两毛钱的登月,这是发了退伍补助,才敢奢侈一回。 半夜十一点四十分,宁向东送邓建发去火车站,买的是硬座车。 老班不但舍不得买卧铺,而且所有的行李也坚持不托运,要自己扛回去。 宁向东只好买了站台票,一直送到了车上,邓建发很是心疼,说就进个站,还要五毛钱,太贵了。 上车后老班酒劲上来,醉得在硬座上坐不住,宁向东就偷偷找乘务员补签了一张卧铺票。 送走老班回到营房,已经下半夜,他连桌子也懒得收拾,直接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宿醉引起的头疼稍微缓解了一点,宁向东才起了床。 把一片狼藉的桌子收拾好以后,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就随手找了一张旧报纸去厕所。 教导团一共四个营,贴着东西两座墙根,分列了四个厕所,一个厕所的长度从头走到尾大概也得有一站地那么远,往常早晨的时候,人喊马嘶地都往厕所跑,去晚了连坑也没有,现如今走在里面,过堂风呼呼刮过,竟然也能听到自己腾腾的脚步声。 蹲着坑,看着废报纸,有一个标题写着:“军区领导下基层,视察后勤工作”,宁向东这才想起,现在已经中午了,而自己早晨饭还没吃,又发现自己在茅房里想着吃饭,不禁感觉又古怪又好笑。 随后心想,我当了三年兵,就回过一次家,光写信了,性情也改变了,想到信,忽然想到,临复员的时候给宋小青写信说了情况,可现在人都走完了,也没看到她来信。 三年了一直没见过面,最后这一年,信也少了,只知道宋小青今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想到这里,宁向东的心飘了起来。 第二章 归途邂逅 () 收拾好背包,宁向东向营门走去,上衣兜里放着十六张大团结和一些零钞,一共二百块钱的退伍安置费,昨天送邓建发喝了顿小酒,竟然花了三十多块,几乎干掉了一个月的津贴。 刚参军时,一个月津贴费是十二元,一九八八年部队施行授衔制,军装也取消了三点红,帽徽改成麦穗环绕八一军徽,缀红五星的领章也改成了领花,宁向东授士兵衔任中士,津贴费涨到了二十三,第二年升为上士,津贴费三十八元,而昨晚买了一盒阿诗玛烟七块钱,一瓶高粱白两块五,再随便买点小菜,一共花了三十多,地方物价真是太高了。 教导团驻地距离南榆县城徒步要一个多小时,附近只有一个叫大王庄的村子,县城开往北山的公交车只在每天早晚对向发出一次,其他时间村里人想进趟城只能自己想办法。 前几天,部队有专车送退伍老兵到火车站,宁向东的家离部队很近,用不着坐火车,而汽车连的司机不愿意开着大轿子车专门再跑一趟汽车站,宁向东本人也无所谓,大不了走着去,五公里负重也跑过,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而事实上在公路边走了没有多久,就遇到村里进城的拖拉机,老乡看到背着背包、提着行李的退伍兵,便大声招呼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后斗里坐着三四个人,一打听是去师专拉食堂泔水的。 “难怪臭烘烘的。”宁向东暗自想到。 拖拉机一路哒哒轰鸣,跑的挺快,宁向东大声问车上的人:“不是有送饲料的吗?干嘛还要去拉泔水?” 车上的人也同样大声喊着答道:“饲料多贵呀,泔水不要钱,师专还倒给钱,还得好好谢谢咱们,一举两得!” 宁向东看着大王庄几个老乡眉飞色舞的表情,也跟着大笑几声,这样高声聊了几句后,实在太累,因为声音稍微低一点就被拖拉机的轰鸣声和风声盖住,几人很快没了聊天的兴趣,便看着路两边飞快掠过的行道树发呆。 拖拉机开到师专门口停下,宁向东跳下车,跟老乡道别,立刻被路边等客接活的三蹦子盯上,考虑到师专到汽车站还有五六里路,宁向东忽然失去了步行过去的想法,一番讨价还价,五块钱成交,宁向东咬咬牙,心里暗骂:“真黑!老子坐回并原也才五块钱! 终于来到了汽车站,三蹦子很给力,直接开到一辆公交车旁边,车门口的售票大姐正在豪迈地吆喝:“省城!省城!还有一分钟!” 三蹦子就笑起来,冲大姐喊道:“老子一个钟头前送客人来,你就喊一分钟,到现在还没走。” 大姐一瞪眼:“你个球货废话咋这么多?小心把你赌钱的事告诉你老婆!” 三蹦子立刻怒了,张口就骂:“闭上你脑袋上那个坑!一张碎嘴!” 大姐从车门边拽出一把扫帚就打,三蹦子忙掉转车头跑,大姐指着背影骂道:“老娘晚上就去找你老婆,把你球货关在门外!” 三蹦子跑出好远,扭头回了一句:“老子怕你个球!晚上回去照常跟老婆对尿尿,旱死你个没老汉儿的!” 大姐蹦起来喊道:“老娘的老汉儿在煤矿开车拉煤挣大钱,比你个球货强百倍!” 售票员大姐堵在门口骂架,宁向东上不去,就站在车边笑个不停,大姐一扭脸看见了,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道:“省城五块!先交钱!” 又等了大概半个小时,陆陆续续上来一些人,看看车厢渐渐满了,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才吭哧一声,颤颤巍巍发动了。 还没走多远,又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售票员大姐哗啦一把拉开车窗,半个身子探出去,冲着后面大喊:“省城!省城!” 好像是得到了什么答复,大姐缩回身对司机喊了声:“靠边!” 车门一开,跑上来一个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儿。 刚上来的姑娘扎着马尾辫,大概因为追赶车子,跑上来后有点气喘,胸部就略有急促地起伏,白皙漂亮的脸蛋儿也红扑扑的。 九十年代初的客运公交车,刚刚开始承包给个人,为了多拉快跑,司乘人员对乘客的要求并不高,车里的人有磕瓜子的,有吃水果的,还有很多抽烟的,搞得整个车厢乌烟瘴气。 姑娘匆匆扫视着车内,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座位。 “何萍?是你吗?” 身边的独座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随后一个人站了起来。 姑娘一愣,仔细看去,原来是市团委的任秋林。 “这么巧?你是去市里吗?”任秋林一脸喜悦地说道。 “任科长?”姑娘诧异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您是去县团委办事吗?怎么没见到你?”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客气中隐隐保持着距离。 “哦,我是去县委办事,我现在已经调到并原市委了,”任秋林挑了挑眉毛,笑道:“临走时县委非要派车送我回去,被我坚决拒绝了,我们这些市里的干部就应该经常坐坐公交车,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说着话,任秋林并没有一直看何萍,反而用眼睛的余光不停斜窥着车厢其他人的表情,当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以后,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听到任秋林说县委派车,刻意提高声调的时候,何萍眉头微微皱了皱,并未迎合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还是任科长觉悟高,您坐,我到后面坐了。” “哎,何萍……”任秋林看何萍向后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何萍向车厢后面看了看,最后一排还有座位,但是有两个抽烟的乘客把那里熏的烟雾缭绕,犹豫了一下,她收回视线,又看到宁向东旁边还有一个空座,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何萍坐下来,宁向东才看到,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发现这姑娘侧面的样子跟君珍姐有点相似,想到季君珍,就不由得又想起了文艺连。 听说在文艺连解散后君珍姐调到广州军区文工团了,那边好像还保留着这个建制,只是改成了文职,而且据说还可以接商演…… 正在想着,忽然耳边听到有人不客气地说道:“嘿!你!看什么看?到后面坐着去。” 抬头一看,正是任秋林。 任秋林看着何萍坐在了一个穿军装却没有领章的青年身边,一时无计可施,随后发现这个青年一直盯着何萍发呆,心里腾的出了一股火,话语间没了客气。 宁向东莫名其妙,看着气冲冲的任秋林,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去后面坐?” “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你就自己一个人,让让不行吗?”任秋林没好气地说道。 看着任秋林的表现,何萍心里一阵厌恶,她故意拉了一下宁向东的胳膊,轻声说道:“我也只是认识他而已。” 尽管声音很低,任秋林还是听到了,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何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何萍拢了拢头发,淡淡地说道。 任秋林张开口,正要说什么,忽然前面的售票大姐喝了一声:“那个谁?客车里不允许站立,要么赶紧回你座位去,要么现在就下车!” 任秋林抬头一看,车上那个五大三粗的售票员正指着自己,而所有乘客都看着他,眼里隐隐带着鄙夷的神情。 看到大家的样子,他一阵尴尬,自己刚刚从团委调到市委,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南榆县大院的一枝花何萍,还没来得及好好卖弄一番,就吃了瘪,心里别提多拧巴了。 “好,好!” 他伸手指指宁向东,又指了指何萍,连说两个好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对不起。”何萍轻声对宁向东说道。 “又不是你的错。”宁向东乐了,他完没有把刚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此刻反而有点犯困,车子在通往并原的省道上一路颠簸着,鼻子里不时传来何萍身上的淡淡幽香,他困得眼睛渐渐睁不开了。 “都别睡觉啊,前边快到南寨了,有小偷上车!”坐在前门的售票大姐忽然喊道。 “大姐喊什么呢?又跟谁吵架了?” 宁向东迷迷糊糊地想着,身子一歪,在这辆破旧的中巴车上,他彻底睡着了。 第三章 车匪路霸 ()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并原市周边,曾经出现过专门偷盗沿线公交车的违法犯罪现象,有一度时期很猖獗,甚至发展到半公开明抢的状态,不过很快在公安部门的强势打击下,犯罪分子纷纷归案,社会治安重新回到宁静平和的环境当中。 公交车在南寨村口缓缓停下,上来了三个年轻人。 这三人的打扮高度统一,上身穿着天蓝色衬衣,下身统一是一条部队的军裤,这是当时社会上的时髦装扮,老百姓把这种裤子叫“甩裆裤”,因为部队的军裤为了训练行动方便,把裤裆部分都做的很肥大。 脚上也是清一色的黑色条绒布鞋,红色塑料鞋底,这也是当时社会上小混混的标配,天气再冷点,还要戴一顶部队早期配发的那种解放帽。 那个时代穿着这样一身打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所有人宣布,老子是混社会的,别惹我! 车子很快驶上了大路开始加速,三个人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反而开始扫视整个车厢的情况,当看到大多数人早已在汽车的颠簸中沉睡时,暗自对视了一眼。 这段时间,南寨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这条线上好搞钱,“要想富,上公路”,“踩四轮儿,捞偏门儿”是并南线上小玩闹们的共识,此刻上车的这三个人,正是盯上了这辆“四轮儿”。 一直坐在车门旁售票员大姐早已看到这三个人,她动了动嘴唇,正在犹豫想说点什么,却从车厢后视镜里看到司机严厉制止的目光,只好恨恨地站起来,离开车门旁的座位,走到副驾驶位置坐了下来,这样,整个车厢都在司乘人员的身后了。 二人心里早已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他们两个在这条路上奔小康,谁都有一家老小拖着,天天在这条路上跑,不管南寨上来的是谁,也得罪不起,一旦惹了这帮混混,就没法再在这条路上跑车了,除非换到其他线上去。 与此同时,酣睡的宁向东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他家在并原冶金学院家属院,宋小青在并原钢铁公司机关宿舍楼,只是隔着一条马路。 五十年代初期,并钢是一座集炼钢、轧钢、锻钢为一体的大型钢铁厂,企业为发展需要成立了一个培训部,专门培养适用性人才,由于配备师资的规格很高,一经成立就被冶金部看上了,于是把培训部从企业里分离出来,在政府主导下,进一步提升规格成立了冶金学院,从此变成部属重点院校。 这样一来,学校和钢铁公司变成了两个不相干的单位,宁向东的父亲留在学校任教,他出生后就成了院校子弟,而宋小青的父母都是公司机关的技术人员,她便成了企业里的孩子。 两人从上小学开始,就天天一起结伴去学校,到中学后又分在了一个班,中考即将来临的时候,两人更是结成了学习小组,每天形影不离。 当宁向东参军的事情定下来后,宋小青非常生气,气冲冲地找到他家里,质问道:“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上十五中的!你这算什么事!”宁母恰好在家,看着宋小青生气的小脸儿,就笑个不停。 宁向东就怕宋小青生气,她一生气就使劲拧他。 先把胳膊保护好,宁向东才开口道:“都怪那个音乐老师,要不是她,部队的人哪知道我是谁。” “对了,也怪你们宋家!”宁向东忽然想起来,刚上初中时宋爸爸出主意说让两个孩子学点特长,听说以后升学考试可以加分,结果宁向东就学了民乐,宋小青学了舞蹈。 宋小青一听宁向东埋怨到自己家头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过去就要拧他的胳膊,宁向东怕疼,一着急抓住了宋小青的手。 自己的手忽然被男生握住,宋小青是一点防备也没有,不禁羞得面红耳赤,用力往回抽,却抽不出来,羞愤之下只好大声喊道:“你……你干什么!” 这一声喊真是无比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宁向东大吃了一惊,猛然睁开眼,醒了过来。 此刻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惶恐的表情。 坐在身边的何萍早已站起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你干什么?放开他!” 宁向东向前一看,只见三个小青年围在任秋林身边,其中一个人用手抓着他的衣领,任秋林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色厉内荏地嚷着:“你们……你们是小偷!” 何萍已经冲了过去,她一把推开抢包的人,挡在任秋林身前,极为严厉地说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在做什么?这已经不仅仅是盗窃那么简单了,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抢劫!” 听到抢劫两个字,其中两个明显心虚了一下,都看着留小胡子的人。 这次“踩四轮儿”,小胡子的确是主谋,当他看到另两名同伴露出胆怯的样子时,不由大怒,指着两人骂道:“让一个娘们就把你俩吓住,还能干个球!什么抢劫还是盗窃,对老子都一样,老子就是求财来了!” 说完话伸出手,冲着何萍脸上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速度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何萍眼看着那手掌向自己扇过来,挟着的风甚至将几根发丝都带了起来。 她毕竟只是个姑娘,眼看这一巴掌已经无法躲开,不禁吓得两眼一闭。 然而事先预想的耳光却没有扇到何萍的脸上。 就在一瞬间,从小胡子身后探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胡子扭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人,只是这个年轻人不但看上去比他还小几岁,而且此刻还睡眼惺忪的。 “你算不算男人,连女人也打?”说完这句话,年轻人还打了个哈欠。 小胡子一听这话气的想笑,土不土啊,英雄救美能不能换句别的?他手腕一翻,挣脱了宁向东的钳制。 宁向东大梦刚醒,梦里被宋小青怒斥的火气还没消,这会儿正浑身上下憋着起床气,居然还遇到了打劫,他吃惊地嘴巴差点没掉到地上,随后又看见这几个家伙太不讲究,要对女生动手,忍不住出手拦了下来。 小胡子因为业务不精,偷任秋林的包被他发现了,本来已经恼羞成怒,又被何萍冲过来一搅合,心里就着了急,干他们这行的一般要速战速决,得手后迅速下车,纠缠的时间越久越不利,万一车上的乘客反应过来,群起而攻之,他们三人可就危险了。 “哪来的小蛋籽?看我今天弄死你!” 想到自己身处险境,小胡子心里发了狠,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磨尖了的螺丝刀,向宁向东肩头刺了过去。 由于宁向东站在小胡子的背后,他并没有看到那家伙手里的螺丝刀,但从周围乘客的惊呼声中,意识到了危险,迅速将身子往侧面一闪,然而两人距离过近,他还是没有完避开,肩膀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 小胡子一脸狰狞,那两个同伙可有点吓着了,前几天三人商量的时候,都觉得踩四轮这事稳妥,动作小一点,上车得手后,立刻下车走人,又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乘客也大都是外地的,吃点亏破财免灾,屁都不会放一个,谁曾想事到临头非但不是轻松加愉快,而且还见了红,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了啊。 闹了这么大动静,司机早已把车停靠路边,并打开了门,他抱定的宗旨是不管怎样,别把车砸了,这三个混混赶紧下车离开就好。 果然,另外两人一看要出大事,立刻转身下车,穿过公路迅速窜进庄稼地的深处。 小胡子一看两名同伙逃走,感到大事不妙,手持凶器猛然轮了几圈,把宁向东逼退几步,随后一纵身扑到车门旁,就想夺路而逃。 宁向东哪肯让他跑掉,迅速向前冲去,同时身体一跃而起,一只脚就重重地踹在小胡子后背上,小胡子哎呀一声顺着车门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路边。 宁向东跳下车,用膝部将小胡子身体压在地上,同时将他双臂向后一拧,冲着躲在车窗前偷看的任秋林喊道:“下来!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送派出所!” “要不……算了……” 宁向东闻言猛然抬头,只见任秋林吓得往回缩了缩,嗫嚅着说道:“反正,也没丢钱……” 何萍在旁边听的真真切切,生气地说道:“你是没丢钱,可人家呢?肩膀都被扎出血了!” 任秋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着何萍生气发怒的样子,终究没敢说话。 这时,售票员大姐拿了一个急救包过来。 说是急救包,其实就是跑长途的司乘人员自己准备的小包,里面放着消毒棉、绷带、酒精等等,还有一些常规药品,常年在路上跑,以防不时之需。 何萍也连忙过来,跟大姐一起给宁向东处理伤口。 宁向东听到任秋林说算了时,就已经放开了小胡子,而何萍和售票员大姐正忙着给他处理伤口,谁也没有留意这个家伙。 小胡子趁几人不备,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一头窜进公路边的庄稼地,向远处飞奔而逃。 何萍发现后急追几步,哪里还来得及,转回身看到宁向东正平静地看着她,才明白他早就看到小胡子的动作。 一时间何萍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生气,涨红了脸庞说道:“我跟那个姓任的不一样,”说完后感觉越解释越乱,不解释又觉得太丢人,强忍着难堪继续道:“对不起,我仅仅是认识他而已,我……”话没说完就被宁向东笑着打断了: “又不是你的错。” 和刚上车时同样的回答,同样的笑容,何萍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她从身边的包里找出笔记本,迅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宁向东,说道:“我是南榆县团委的何萍,这是我家里的电话……” 萍水相逢留家里电话?宁向东疑惑的看向何萍,看到了一双晶莹温润的眼睛。 “一定给我打电话!”何萍盯着宁向东,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完想了想又道:“下车还是先去医院。” 第四章 花痴老妈 () “妈,求你了,我在医院都一个星期了,让我回家吧!” 从长途公交车下来,宁向东连家门都没进,就在何萍的陪伴下来到并原市中心医院。 若是依着宁向东的意思,连医院都不想来,随便找一家小诊所消消毒包扎一下就行了,但是何萍坚决不同意,路边的小诊所哪里靠得住,不是祖传老中医,就是离休老军医,进去了还不把聋子治成了哑巴? 在何萍的坚持下,二人来到医院,哪想到一进去就走不了了。 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严肃地告诉宁向东,伤口有点深,而且创面小,很容易引起破伤风菌在体内缺氧环境下繁殖,必须留院观察。 宁向东当时就有点蒙了,就这么点小伤,也值得住院?他苦笑着对何萍说:“这下聋子没治成哑巴,把豆腐卖成肉价钱了。” 何萍和宁向东从南榆一路到并原,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状况,多少有些熟悉了,此时听到宁向东耍贫嘴,嗔了他一眼,说道:“少废话!真要是伤情严重就是一头猪的钱也得花!”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头,想了想醒悟过来,不禁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大夫,看到何萍活泼开朗的样子,不由好感大增,说道:“姑娘,你说得很对,话糙理不糙,看上去你比你这个小男友年龄大点,那就得多管着他,安心住院,安心治疗。” 说完,在诊疗本上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何萍:“喏,这上面是一种特效进口药,专门针对破伤风的,我们医院没有,你要到马路对面那个药店去买才行,就拿我写的字去买,价钱上会有折扣的,”大夫慈祥地微笑着:“最好是用上,其实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为了喜欢的人什么事情都肯做……” 看着何萍发呆的样子,这次轮到宁向东大笑起来,只是不敢笑出声,甚至连表面上也不敢流露,只好把笑强忍在身体里,忍的浑身打颤,几乎出了内伤。 老大夫大吃一惊,肌肉痉挛也是破伤风的典型症状,看患者这么激烈的表现,病情很凶险啊。 办理好入院手续后天色已晚,何萍问宁向东要了家庭地址,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宁家。 没曾想家里只有宁母霍敏芝和二姐宁向红,正对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父亲宁鉴良去公园下象棋去了,两个女人老的老,弱的弱,一时慌了手脚,霍敏芝连忙给在派出所值班的大儿子宁向阳打了电话。 民警宁向阳一听三弟出事,也慌了神,当即开了单位一辆挎斗摩托车匆匆赶回家。 一进家门就看见老妈和二妹正乱作一团地收拾随身物品,旁边还有一个白净漂亮的女生。 宁向阳愣了愣,一把抓住老妈的胳膊急吼吼得问:“三弟病的严重吗?怎么还得收拾东西?要在医院过夜吗?” 霍敏芝被晃得七荤八素,何萍忙在旁边轻声答道:“没那么严重,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所以暂时住下了。” “那我妈为什么收拾东西?”宁向阳问道。 “阿姨听说宁向东住院了,就开始收拾东西,我说什么也不听了,”何萍摇了摇头:“大概是……关心则乱吧。” “妈,要被你吓死!”宁向阳松开霍敏芝,看了看何萍,疑惑得问道:“妈,这位是……” 霍敏芝支支吾吾介绍了半天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三儿子的朋友,随后又简略说了宁向东的情况,这次说清楚了,听说三弟是打架被扎伤了肩膀,宁向阳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个老三从小离开家,去了部队,这几年就回来过一次,现在刚离开部队就打架斗殴,还带个女的跑回来,得找机会好好盘问盘问他,宁向阳心里暗自揣测。 霍敏芝哪知道大儿子的心思,只是不断催促快走快走,宁向阳也看出时间紧迫,不便说什么,只好匆匆对何萍说了谢谢之类的客套话,拉着三人风驰电掣赶到了医院。 何萍在家里是独生女,没想到宁家居然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这让从小过惯了沉静生活的她很是羡慕,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假如我也进了他们家是不是就更热闹了呢? 何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看坐在侉子边斗里的霍敏芝,不由脸上发热,心里慌的厉害。 “别废话!你要是不去逞这个能,也不用在医院里憋着!”霍敏芝板着脸训斥小儿子。 宁向东长叹一声:“唉,老妈呀,你也不管,他也不管,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说着用没有受伤的右臂轻轻一揽霍敏芝,继续唱着《说句心里话》:“谁保卫咱妈妈,谁来保卫她,谁来保卫她……” “别胡闹!快好好坐着,大夫不让你随便乱动,怕扯到你那个肩。”宁母爱怜地把儿子手臂轻轻拉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道:“说起那个她,送你住院的何萍只是公交车上认识的?” “是啊,凑巧坐了一趟车。” “那姑娘不错,也不知道有男朋友没有?”宁母喃喃自语道,像是对宁向东说话,又像是对自己说:“年龄吧,跟你不合适,跟你哥倒是蛮合适,可惜是个县城丫头,你哥未必看得上……” “妈,你又来了!”宁向东不耐烦地说道:“你要觉得好,那天晚上你怎么也不好好安排一下人家住宿吃饭啥的,结果人家走了很久你们都不知道。” 霍敏芝有点尴尬,又有点恼羞成怒,抬手作势要打宁向东:“废话!还不是慌着照顾你忘了吗?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爹,下象棋下的半夜才到家,回去了都不知道我跟你姐不在,第二天知道了也不问问,还又忙着去授课,就没个让我省心的!”说完余恨未消,一巴掌拍在儿子胳膊上,竟忘了宁向东负伤的位置,宁向东伤口受到牵扯,嗷的怪叫一声。 “干什么?干什么!”病房门打开,走进来一名白衣护士。 “哎……不好意思啊周护士,你的病人不听话,我没忍住打了他一下。”宁母连连认错。 周护士噗嗤一笑,说道:“不听话就是该打!打疼了才能加深印象。”说完又对宁向东说道:“躺下,输液。” 宁向东乖乖躺下,周护士麻利的挂瓶、扎针,交代一番后关门离去。 宁母看着周护士修长的背影,又开始嘟囔:“周婷这丫头也不错,年龄二十三岁,大儿子二十五岁,蛮般配的。”说着话连连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老妈,你是不是花痴啊,看见个女的就要给我做大嫂,我哥那么困难吗?”宁向东实在受不了,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一直到中午二姐宁向红来接班,宁母霍敏芝回去后,宁向东才算清静了下来。 没想到下午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探视。 正躺在床上发着呆,病房的门打开了,人还没看着声音已经先传进来:“向东,好家伙,英雄啊,哈哈!” 宁向东一看,是个白胖子。 胖子把头凑到他肩上,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道:“有道是宁挨一刀,不受一攮,你娃这是命悬一线啊,来,让哥给你号号脉。” 说完胖子一屁股坐在床边,抓起宁向东的手腕。 宁向东也不客气,对准胖子的大屁股轻踹一脚,笑骂道:“龚强,你刚才就像电线杆上的祖传老中医。” 龚强哈哈一笑道:“快点出院吧东子,卢天晓和梁海潮他们几个还等你聚聚呢,九月份可就要去大学报到了。” “芦花鸡这小子都能上大学?”宁向东不禁感慨着,问龚强:“那你呢?报到了?” 龚强点点头:“加工车间,上班三个月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宋小军也在二厂。” 宋小军是宋小青的哥哥,没想到也在二厂,宁向东愣了愣,没接这个茬:“可以啊龚胖胖,塑料二厂国闻名,能进去就是你的造化了。” “老黄历喽,现在每天生产的东西都堆在库里,南方那些小厂子冲击的太厉害了。” “呦呵,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大局观嘛,这会儿有点厂长的意思了。”宁向东看着龚强的形象,要是再老十几岁,还真有点企业家的形象。 “不贫了东子,聊点有意思的吧。” 看到龚强欲言又止,宁向东明白他还有话要单独说,便对旁边陪视的宁向红道:“二姐,液体快输完了,你去护士站问问看还有什么要输的吗?” “说吧,有什么事?”看着二姐关门出去后,宁向东问道。 “这可是大事……”。 “有多大?”宁向东看着龚强故弄玄虚。 “我有一场大富贵送你!” 第五章 拖鞋一块二 () 望着龚强手里的拖鞋,宁向东很是无语。 “这就是你送我的一场大富贵?” 龚强用力点点头:“一双鞋拿货价才一块二!” 一块二? 宁向东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塑料二厂的产品现在虽然销路萎缩,但是在并原,乃至金阳省,人们还是很认可的,毕竟是本土品牌,影响力扎根在几代人心里。 这种白蓝底的泡沫拖鞋在解放路百货大楼的柜台价是五块钱,差价巨大啊。 “怎么会便宜这么多?”宁向东疑惑道。 龚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有点小毛病的,压在库里了。” 宁向东明白了,现在的人们已经不仅仅像过去那样,吃饱穿暖就可以了,随着物品资源的日益丰富,购买东西已经开始从美观大方的角度考虑了。 接过拖鞋仔细看了看,果然有点小毛病,鞋底扎了个小眼,边缘有部分毛刺没清理干净,款式也是过去简单的老款,一切都是从实用出发,确实不如南方流通过来的同类产品漂亮。 宁向东的大脑高速运算起来,并原市作为内陆省会,在过去的年代,这种实用性超强的拖鞋拥有强大的拥趸,大夏天里,一把蒲扇,一双拖拉板,是并原最标准的休闲打扮,而且因为鞋底柔软耐磨,上了年纪的人更喜欢,这些人就是强大的市场消化能力。 “还有多少?”主意拿定后,他问龚强。 作为宁向东的邻居,龚强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不由得大喜过望:“要多少有多少!实不相瞒,这就是哥们的工资了。” 宁向东吃了一惊,二厂的困境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 龚强明白他想什么,解释道:“主力车间还是能保证足额工资的,只是我们这些加工车间不行,过去有关系的都愿意来这里,又清闲又舒服,拿的钱还一样多,但是现在不行了,厂里按劳统筹,我们的劳就是把库存变现,赚提成当奖金,还能拿额工资。” 宁向东仔细盘算了一番,自己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他准备再找老妈要几十凑够二百整,龚强能拿出一百,三百块钱起步应该够吧,都接近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就算经商了吧,在部队的时候听说过不少下海经商的事,报纸上天天写谁谁成了万元户,在过去这可是投机倒把呀,如今风向真是变了,搞活经济是发展的头等大事。 夜半定下千般计,天明依然卖豆腐,宁向东心里憋着大招,还得继续在医院里熬着,直到肩膀上的伤口都快长好了,才盼到慈祥老大夫批准出院的通知。 回到家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跟合伙人龚强约好去厂库里把订好的拖鞋提出来。 宁向东家的电话是他入伍以后才装的,还是学校专门为他爸爸特批的福利,虽说是分机,需要总机转接,往校外打还得先按零,但也是稀有家庭了,寻常人想装一部电话要去电信局申请,尽管当时已经面向社会放开了电话资源,但是想顺利安装也得四处找关系疏通才行,一部家庭电话,在那个时代是身份的象征。 何萍留下的电话也是家里的,县城里的人家有一部电话,还是直拨的,这是什么家庭? 这个念头只在宁向东心里倏忽一闪,就抛到脑后,他挂断电话后飞奔下楼,跳上大哥扔在楼道里的破二八自行车直奔塑料二厂。 三百块钱,五箱拖鞋。 反复清点了几遍,一共二百五十双,这个数字让二人很是无语。 龚强累得汗如雨下,浑身的胖肉像吸饱水的海绵:“这也太他妈巧了,搞出个二百五,出师不利呀东子。” 宁向东也有点傻眼,他是个多少有点宿命论的人,总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十元钱一张总共三十张大团结,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买回来个二百五。 八月的下午,骄阳明晃晃地照着,二厂厂区连个成片树荫也没有,水泥路面晒得要冒烟,宁向东口干舌燥,看着面前龇牙咧嘴的大海绵,真想扑上去嘬两口。 此时已经快四点了,宁向东从挎包里拽出几根麻绳:“现在打包用自行车拉回去,差不多半个小时,我俩再一人带一箱出来,到绿柳巷去摆摊,大概就是六点左右,绿柳巷夜市刚好开始上人,还能找个好位置。” “下午就开始?”龚强一听咧了嘴:“我还想回去吃个冰镇西瓜呢,我爸单位刚分了一麻袋沙地种。” “龚强,收工的时候我请你去雪山吃冰激凌怎么样?” “哎,走着您呐!”一听雪山冷饮厅,龚强脸上乐开了花,这家专门经营冷饮冰品的店在并原可是赫赫有名,市里五个大区各开一家分店,冰激凌做出了花样,胖人爱甜食,龚强七寸被捏,什么出师不利的阴影早扔到了爪哇国。 让他俩万万没想到的是,两箱拖鞋摆到绿柳巷两个多小时,卖了个精光,甚至一度还引起了围抢。 刚到夜市时,摆摊的还没几个人,两人占了个好地方,在天龙大厦门前的小广场。 小广场四周错落着一些长椅,大厦的人也把门前三包区域打扫得很干净,而两侧也分别是高楼,因为高楼效应,风从狭长的通道吹过来格外清爽,夏夜纳凉的人就喜欢聚集在这里。 龚强和宁向东的摊子很快引起了人们注意,一看是二厂的货,都很感兴趣,再一问价钱这么便宜,有人就动了心,偏偏宁向东一根筋,直言不讳地说这鞋都有点瑕疵,买鞋的人听了就开始在箱子里挑拣起来,尽量找毛病小到忽略不计的买,这样摊子前渐渐围起了人。 出来纳凉的都是闲人,看到小广场上有个人堆儿,就都好奇地凑过来,有些人本来并没打算买东西,可一看别人买了,就担心自己不买一双会不会很吃亏,结果羊群效应就出现了,头羊带头,群羊踊跃,两箱拖鞋很快卖光。 有几个没有抢到的大妈很是失望,宁向东和龚强拍着胸口保证说明天还来,还在老地方,这才悻悻离去。 人群慢慢散开后天色已暗,两人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小心翼翼把兜里的一大把钞票掏出来,凑着远处路灯散射过来的光,开始认真整理、清点。 结果让人震惊,一千二百五十元,刨去成本三百,两个多小时,净赚九百五十元。 宁向东的父亲和龚强的父亲是同事,一个月工资收入扣除房租水电,都是只有三百多元,而今晚,从六点到夜市,不到八点卖完货,一千多元入账,纯利润九百多,超过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两人惊得呆若木鸡,彼此对视了半晌,都看见对方眼睛里火星乱窜,胖子没控制住情绪,还放了一个屁,破坏了现场气氛。 “东子,咱不吃冰激凌了,先回家吧。”龚强激动地浑身肥肉乱颤,说话也叉了音。 第六章 你是我姐夫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宁向东就被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吵醒了,迷迷糊糊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龚强沙哑的声音:“起床了东子,请你吃早饭,南马路老童家的麻叶老豆腐咋样?” “不去!”睡眠被打搅,完没有好心情。 “那水西关的烙饼羊杂汤?要不南肖墙的水粉糠窝窝?” 宁向东搂着电话,冲着听筒那边运了运气:“你是不是疯了,这才几点就起床?” “实话告诉你吧,我一晚上就没睡,”龚强压着嗓子低声说,语气里透着兴奋:“哥们把魂斗**通关了!” 宁向东彻底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我可严肃告诉你龚强,富贵不压身,这才几个钱,你就火烧屁股飘起来了。” “没没,就是多少有点小兴奋,再说凭劳动致富不违法吧!” “是不违法,不过知道的人多了,就轮不到你致富了,”宁向东拿出教育低幼儿童的语气:“在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勤劳的人。” 电话那头龚强出了一头汗,说的是啊,二厂的货给谁不是卖,凭什么让一个刚刚入厂不久的学徒工独占了:“这么一说咱还是见个面吧,边吃边聊。” “那就去桥头街炝锅面吧,大早晨有汤有水舒服点。” 放下电话,一番洗漱,宁向东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正好被刚起床的霍敏芝看到:“大早晨干什么去?也不吃饭了?” “别管了妈,我出去吃。”宁向东说完带上门就走了。 霍敏芝呆了片刻,连忙回卧室对宁鉴良说道:“老头子,你说这个小三,从出了院就见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还有送他去医院那个女的,几乎隔天就打电话来,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宁鉴良就被吵醒了,这时正拿着一本《弹性力学》晨读,此刻被老婆打断,便没好气地说:“什么关系?那姑娘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你要不放心,自己问问你宝贝儿子不就行了?” “我宝贝儿子?不是你宝贝儿子?他可是姓宁,没跟我姓霍,”霍敏芝气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安置办问问,什么时候分配,这每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我看着不放心。” 吃早饭的时候,二女儿宁向红才起床,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说道:“三弟一回来不是不着家就是大早晨吵得别人没法睡觉,我都没休息好,我这两天在厂里盯纺车,快累死了。” 霍敏芝一听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恶狠狠地对女儿说:“你赶紧跟你们厂那个叫赵宝库的断了听见没?找哪儿的不行,非找个你们厂的!” “什么找啊找的,我们只是工友,关系好点罢了,”宁向红白了老妈一眼:“再说了我一个并纺的女工,你让我找啥样的?人家也得能看上我啊!” “并纺怎么了?工资高,待遇好!”说着又对宁鉴良道:“小三的工作争取分配到并钢,市里就这俩单位数得着了。” “得了吧妈,你没听人家都说‘好男不进并钢,好女不进并纺吗?’你把我逼到纺织厂不说,现在又坑老三。” “说的什么屁话!”霍敏芝生气道:“跟什么人学什么,赶紧跟你那个好工友断交,我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妈,我说您去医院看看吧,你大概到更年期了,科学保养,争取平安过度哈。” 女儿话音刚落,宁鉴良一口热粥喷出来,笑得嗬嗬直喘,霍敏芝见状火冒三丈,冲着女儿伸手欲打,却被宁向红躲开了。 “我上班去了啊,时间要来不及了,”宁向红伸手抓起一个包子,走到门口又转头对霍敏芝说了一句:“亲爱的妈妈,别忘了抽空去医院看看啊,操心让人老,健康最重要。” 霍敏芝操起桌上的抹布扔过去,却扔在了门上,宁向红早就关门跑远了。 宁教授也站了起来:“我也得走了老太婆,早晨第一节课是我的,”看了看一桌子的残羹剩饭,拍了拍霍敏芝的肩膀,略带心疼地说:“等我也退休了,咱俩一块出去旅游去,到处看看,孩子们也大了,让他们自己安排生活,咱们不管了。” “我真是后悔提前退休,还以为能早点享清福,没想到更累。” 霍敏芝在并钢设计院,曾经给上海宝钢的高炉设计过给排水通风设备,还获得过冶金部的大奖,那个时代没有绘图软件,画图靠大图板和丁字尺,一笔一笔画出来,女人天生抽象概念比男人差,霍敏芝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相当不容易,靠自身的悟性和扎实的实践经验。 宁家的早晨在鸡飞狗跳中结束了,最小的儿子宁向东完不知道,吃完早饭后已经准备回家了,胖子却意犹未尽,又提议去大光明澡堂泡池子。 宁向东倒是无所谓,反正待分配期间,时间一大把,龚强在路边找了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车间请了假,又买了一盒白嘴箭牌烟,这种外烟宁向东抽不习惯,一股臭胶皮味,龚强说他也不习惯,可现在人们要的就是这个范儿,说着把烟放在衬衫左上角的兜里,隔着薄薄的布料,箭牌烟就隐隐地在兜里显露着。 “看见了吧,什么叫档次,这就叫档次,低调中的奢华!”胖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大光明澡堂的池子有三个,温度分别是中高低,宁向东不敢去高温池,那里面坐着的都是上岁数的人,一泡就是个把钟头,从池子里爬上来的时候,一个个浑身通红好似油焖大虾。 二人都进了中温池,胖子往池边一靠,双眼微闭,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他妈才叫生活啊!” 不得不承认,龚强是个极为会享受的人。 不知道是脱离地方生活太久了,还是自己压根是个迟钝的人,宁向东面对这些物质带来的东西完没有快感,相反,他非常享受获得这些东西的过程,尤其是为了理想结果而缜密计划的时刻,反而对最终不出预料的成功兴致缺缺。 泡完澡龚强又叫了一壶酽茶,二人在休息厅躺了俩小时,临近中午才离开。 胖子心满意足蹬着自行车去上班,宁向东散步回家,泡澡是个消耗体力的事,在古代中医学里,甚至把它归纳为治病的手段,再加上喝的那壶浓茶,这会儿已经很有点饥肠辘辘了。 一上午的享受,挥霍了三十块钱,面对地方生活高昂的物价,宁向东已经麻木了。 冶院家属区在一片绿荫掩映中,中午的日头有点毒辣,宁向东尽量贴着树荫走,转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二姐。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青年站在离宁向红很近的地方,一脸讨好的表情,正热烈地说着什么,二姐侧着身,过了许久才点点头,男青年大喜过望,飞速在二姐脸上亲了一下。 实在看不下去了,宁向东重重地咳嗽一声,慢慢走过去。 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两人迅疾弹跳起来,分开一个正常的距离。 “向东,怎么是你?”看清楚来人是三弟,宁向红心里又慌又羞,狠狠瞪了身边的男青年一眼。 男青年一听对方是宁向东,明显松了一口气:“是三弟啊,我赵宝库。”说着热情地伸出手来。 “唔,是姐夫啊。”宁向东慢吞吞地跟男青年握了手。 “瞎说什么啊!”宁向红又羞又气,挥拳就向三弟打去。 “早晚的事。”宁向东不躲不避,又追加了一句:“不过咱妈那一关过不去,还是没戏。” 赵宝库听宁向东如此说,悲喜交加,不住地抓耳挠腮,忽然以手扶额,想起来一件事,转身从身后的自行车后架上拿出来一个盒子:“三弟,本来是让你姐带给你的,现在正好碰上了,就当面给你得了。” 宁向东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非常精致的不锈钢保温杯,杯子表面本色暗光处理,散发出金属特有的光泽,很有内敛的美。 第七章 姐夫是高人 () 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满世界的迷离也未有不同,而宁向东和龚强却已经陷入了困境。 从第一天爆销一百双拖鞋,到第二天一箱不到,再到一个星期零零星星卖掉几双,这组冷酷的数据把胖子亢奋的情绪直接打回原形,宁向东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嘴角起了个大泡。 连本带利一千多元已经变成堆积如山的货箱,摆满了宁向东的房间,霍敏芝终于知道了儿子每天在干什么,虽然有点不务正业,还好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只是被每天从房间里散发出来的橡胶味熏得头晕眼花,霍敏芝满肚子的抱怨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老大宁向阳住在单位,每周才回家一次,宁父对小儿子的做法是完放任自流,然而老伴每天的抱怨和担忧,严重影响了他钻研象棋谱和看书的心境,几次想开口规劝,又怕被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还是跟老伴好好谈了谈:“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愿意干什么就让他们去干,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保重自己,开阔心胸,相扶到老,不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和牵挂,不要干预太多,这个世界终究是他们的,伟人曾经教导我们,牢骚过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听了宁父满口语录,霍敏芝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这一晚宁向东和龚强二人照例出摊,照例无人问津,天龙大厦小广场上的夜晚,照例闲人如织,如同云烟里的繁华,可远观却遥不可及。 龚强嘴角叼着一支烟,是裤兜里的半盒登月,这种丢份的烟打死他也不会放在衬衫兜里。 宁向东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缤纷画面,然后看到有个人慢慢向他们走来,蹲在摊位面前,冲他绽开一个欠揍的笑脸。 这人是赵宝库。 “收摊吧二位,再摆下去也是瞎耽误工夫,跟我走。”他说。 “知道毛病在哪吗?”坐在食品街的饭馆里,赵宝库点好菜,问道。 “不知道。” “知道。” 赵宝库听见两个不一样的答案,愣了一下:“向东说知道什么原因,那你说说看。” “专一。” 跟自己心里想说的完不一样啊,我这个小舅子看来是个有挺想法的人,赵宝库大感兴趣:“什么意思,向东,再往深里说说。” “也没什么,最初弄这事就是想玩玩,没想到后来就认真了,”宁向东叹了口气:“所以,认真你就输了……” 说话的时候宁向东正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流,不经意间,似乎看到宋小青和一个男的并肩走过,只是食品街人影幢幢,还没看清就一闪而没,收回目光,心里蓦的有点乱,是她吗? 赵宝库哪里知道宁向东的心思:“屁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个字,做什么事,只要较起真来,就一定能做成!” 宁向东知道赵宝库除了上班,还开着一家文印店,店里复印机的主力机型是佳能,那个年代复印机还是很前卫的办公设备,价格昂贵,难以普及,在国家没有推行办公自动化以前,很多单位仍然在使用铅字打印机。 赵宝库的店里也有一个,操作起来很麻烦,一张蓝色的打印蜡纸要小心安装好,不能有折叠痕迹,不然油印的时候就会把折印留在纸上,然后再把铅字一个个敲上去,最后是平整地铺在油印机上,用滚筒沾着油墨均匀印刷,效率低下不说,重要文档还不易保存,因为时间长了油墨会发生晕染,最后就变成一团一团的墨迹。 赵宝库的文印店就开在学校附近,学生们已经开始舍得花钱复印重要的学习资料了。 复印一张明码标价两毛钱,量大还可以打折,赵宝库的要价良心,所以生意很火,有些离得稍微远点的人,也会拿着不太着急的材料专门过来复印,而店里只有一台老款的复印机,每次开机都得预热两分钟,客人们只好等着,有时候人多了就等的不胜其烦。 赵宝库就琢磨着想再添置一台复印机,当时国内最新引进的机型是稿台移动式,复印效率显著提高,最主要的是不用预热,以他的头脑,浪费那两分钟不单单是电费,时间也是金钱,蒙受的是双重损失。 宁向红得知后担心新款机器太贵,就不赞成赵宝库买,没想到他偷偷买了以后才告诉自己。 宁向红很生气,在她看来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很严重,现在没结婚赵宝库就敢这样,谁知道婚后他胆子会不会更大,到时候控制不住他,宁向红就在马路边闹了别扭,结果就被宁向东撞到了。 事实上买了新机器后工作效率提高了不止一点点,赵宝库对于效率的理解就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所以当听说宁向东他们一天天白白浪费时间,自己就先心疼的要命,怎么说将来也是一家人,这个忙他说什么也得帮。 听了赵宝库的话,龚强也打起精神来:“怎么个认真法,姐夫教教我们呗。” “摆地摊没错,灵活机动,而且成本低,人员流动快,但是你们这样不行,刚来的时候新鲜,买卖是好点,可时间一长谁还来?你看看这地方,来来回回就是附近的居民,而且你们卖的是拖鞋,人家买回去不得穿个几年再换?流通性和变现率太差,”赵宝库指着窗户外边:“食品街里倒是人多,而且从哪来的都有,但这里边也不让你们练摊啊,所以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想卖的好吗?就得换着花样来,永葆青春不褪色才成。” 宁向东和龚强一句也不敢打断,赵宝库这是在授业解惑了。 “想打开销路,不能天天这么傻等着,没错,你们干的是等客上门的买卖,但是不能循着等客上门的想法来,”赵宝库用手点点自己的头:“脑子是个好东西,要用,不用就是个饭桶。” 一席话醍醐灌顶,两位小兄弟连连点头,这大几岁就是不一样,说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干货。 宁向东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我这姐夫是个高人啊,不抽烟,不喝酒,有头脑,讲礼貌,简直就是现在说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新青年啊! 我姐可真有福气。 第八章 全民总动员 () 钟楼街上的红星电影院正在进行内部装修改造,要建一个小型的三维立体播放厅,据说是专门派人从深圳那边学习取经后定下来的方案。 市民们口口相传,很神秘地说:“银幕上面演什么,连椅子都知道,比如爆炸了或者地震了,椅子也跟着抖,这还不算什么,要是上面演下雨,你坐着也得被淋一头。” “那看电影不得带把伞?” “嗯呐……” “不用带伞,进去的时候一人发一把,下雨你就撑开,电影看完了,伞也给你了。” “还有这好事?” 公园里,几个老头窃窃私语着。 宁鉴良盯着棋盘,完不为所动,对面的棋友老丁则一脸轻松,端起茶缸滋溜滋溜地喝着:“再摆一盘吧老伙计,你那已经是死局了。” 宁鉴良抬头看着丁启章得意的样子,胸有成竹地一笑:“先别高兴的太早老丁,老朽还有秒棋。”说完拿起被困住的老将,直接落到老丁的帅上。 “这……这是什么下法?”老丁瞪圆了眼睛。 “当然是我创造的下法。” 宁鉴良扶扶眼镜,笑眯眯地说着,扭头对不远处的宁向东问道:“看明白了?” 晚上在食品街吃完饭,宁向东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赵宝库的话,隐隐约约抓住点什么,可用心一想,似乎又什么也没有。 脑子是个好东西,怎么用才不是饭桶? 左右想不出来,看看已经走到了龙潭公园,西北边的欧韵角是老爸的根据地,宁向东便下意识往这里走。 果然,很远就看到老爸跟丁启章在切磋棋艺。 附近三三两两还有些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天。 宁向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很快,关于城市建设和发展的话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十年代的并原就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各项工程面开花,身边不断出现的新事物在无形中影响着每一个人,大家见面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变化太大了,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自己家里取得的成就一样,流露着淡淡的自豪和欣喜。 人们面对每天发生的新变化不断地观察、总结,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然后在身边的圈子里互相探讨交流,又碰撞出新的思索重新酝酿成新的话题。 宁向东感到,脑海中那一点飘忽不定的东西似乎更加清晰了。 当听到红星电影院改造成最新式播放厅的消息时,他脑子里如一团气泡般的东西悄然破裂了。 求变。 一直忽隐忽现的点,原来就是这两个字。 “看明白了?” 当老爸对他问出这句话时,仿佛一只手掀开朦胧的纱幔,许多的光照亮了许多的暗。 求变这个词犹如迅速分裂的细胞,不断进化,充斥了整个脑海。 他走过去,把手放到棋盘上轻轻一拂,三十二枚棋子纷乱掉落。 做了一辈子政府工作,丁启章有一套独特的观察力,面前这个小伙子让他眼前一亮:“突破桎梏?” 宁向东点点头:“下自成蹊。” 老丁哈哈大笑,指着宁鉴良,说道:“你这个老夫子,有什么事不直接说,偏跟我打哑谜!” “难言啊老伙计,我们一同经历的岁月,我们都懂的。”宁教授略带着歉意。 丁启章自然明白宁鉴良的意思,随即饶有兴味地看着宁向东,感慨道:“不服老不行喽,后生可畏啊。” 看明白老丁的态度,宁鉴良长吁一口气,心上的大石落了地,儿啊,你那堆拖鞋终于有着落了,我也能回家见你妈了。 这个星期天,由于装修而停业的鼓楼街红星电影院门前,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影院大门的台阶上摆放着两张桌子,桌子前挂着条幅,上面写着“塑料二厂便民小组”几个大字。 那个时代曾经涌现过很多学雷烽便民小组,通常都是理发、修理自行车、配钥匙等等,这个便民小组的桌子上却摆着几双拖鞋,透着无法理解的怪异。 人民群众都是好奇宝宝,很快就围满了人。 宁向东和龚强穿着工作服,两人胸前都别着一枚“塑料二厂”的厂徽。 看看人群聚集的差不多了,宁向东站在台阶高处,热情地说道:“朋友们,现在我有请绿柳巷街道办事处的魏主任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小组的活动宗旨。” 站在桌子旁边的魏大妈吃了一惊,低声对宁向东说:“我是居委会的主任,不是街道办的主任。” 宁向东笑笑,把魏大妈往桌子前一推:“反正都是主任。” 从六七十年代一路走来的魏大妈已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工作了一辈子,对付这点小场面还是不在话下: “同志们!” 围观的人就笑,这个称呼现在用的人可不多了。 魏大妈很有风度地停顿了一下,待笑声稀落下去后,接着说道:“我是北固人,十几岁就来到并原,对这里的一切是有感情的,对绿柳巷的群众更有感情,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今天,在改革春风的吹拂下,我代表绿柳巷办事处,很高兴请到了我市大型国有企业,塑料二厂的厂……” 魏大妈说顺了口,差点把“领导”两字说出来,还好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及时停住了:“厂里的两位师傅,给我们带来了代表二厂最高水准,最先进生产技术的……” 看了看摆在桌上的拖鞋,魏大妈这次真有点傻眼了,拖鞋要啥先进技术,这可怎么往回圆? 索性一摆手,抛开说顺口的套话,举起拖鞋:“就是这个,说实话你们谁家没用过二厂的拖鞋?别小看了这一双简简单单的拖鞋,能做的这么结实的国也找不出几家,我们家就有,穿了七八年到现在也没坏……” 宁向东和龚强在台阶下一咧嘴,敢情老太太也会满嘴跑火车啊。 “今天塑料二厂的师傅们带着产品走上街头,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宣传和销售任务,更主要的是把方便带给了大家。” 听着围观的人噼里啪啦鼓掌,魏主任越发地意气风发,大手一挥:“今后,红星电影院这个地方,就是二厂的固定联络点,有什么质量问题和咨询欢迎同志们随时过来。” 讲话天马行空,宣传方式独特,魏大妈这一波操作收到了奇效,久违的抢购现象再次出现。 宁向东暗自庆幸邀请魏大妈现场助威真是太英明了,居委会再小也是政府的态度。 胖子热泪盈眶,发誓结束后要请魏大妈吃一顿雪山。 魏大妈连忙谢绝:“老太太血糖高,胃也不好,受不起这份心意,再说了我这个岁数哪能让你们小年轻的破费。” 宁向东和龚强二人连说过意不去,魏大妈双手一摊,像是痛下决心:“要不这样,大妈拿两双拖鞋,也是我一个念想,也是你们一份心。” 送走了拿着五双拖鞋,心满意足的魏大妈,宁向东和龚强的心凌乱了很久。 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刻,恰巧有一位并原晚报的记者路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场面让她很震撼,向周围群众了解了原委后,她悄悄拍下了几张现场照片。 第二天,并原晚报拿出半个版面的篇幅,隆重报道了二厂这次宣传活动,照片上清晰地看到龚强没心没肺的笑着。 二厂厂长谷生有看到报道后大吃了一惊,连忙让厂办的人去调查是谁组织的活动,为什么没有经过上会讨论。 “这个胖子,还有下面照片里这个人,都是哪个车间的?马上把名字报给我。” 厂办经过一番调查才发现,所有的班子成员竟然对这个活动一无所知,完是一个青工的个人行为。 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查遍厂也找不出来,厂办主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向谷厂长做了汇报,同时以电话通报的形式通知了加工车间。 车间主任庞大炮接到通报,当时就拍了桌子,表示严格按厂办的要求严肃处理,对职工龚强予以记大过处分,检查不深刻直接开除公职。 就在龚强接受厂子处理的同时,市委祝长明书记也看到了晚报的这篇报道。 面对当前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祝长明陷入了思考,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他一向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相当自信,但是如今金阳省在推动经济发展这个课题面前,远远落后于南方省份,省委省政府已经召开了吹风会,下一步将作为专项课题一边推动省改革,一边不断总结改革过程中取得的经验教训。 只是作为省会的并原市,要起到怎样的带头作用,要从哪里开始下手呢? 邓公说过,要摸着石头过河;祝长明很清楚改革之路是光明的,但这第一块石头要如何摸呢? 带着很多问题,他抱着求师问道的虔诚态度,前往丁老家拜访。 丁老给他讲了在公园下棋时,宁家父子摆出的机锋,沉稳地说道:“势如棋局,唯有打破桎梏,勇于创新,才能更好地发展,总设计师早已绘好了蓝图,我们再不下决心,不止是落后于别人的问题,更是能不能解放思想的问题。” “可是没有先例啊,省里也没有拿出明确的论点。” “呵呵,还要什么论点,从古至今,哪有改革的成例?邓公早已给出了答案,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啊我的书记同志!” 想到这里,祝长明放下手中的报纸,抓起电话:“叶秘书,通知二厂的谷生有厂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停了一下,接着说道:“给办公室打招呼,下周召开常委研讨会,以文件的形式传达。” 宁向东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卖掉家里积压的拖鞋,却促成了并原市繁荣市场经济,丰富人民群众夜生活,在市五区成立夜市决议的通过和执行。 当天的晚报同样出现在并钢机关家属楼的一个房间里。 一盏柠黄色的台灯,照着书桌上的报纸,宁向东身穿二厂工作服,极力装扮成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宋小青的侧影映在温馨的灯光下,漂亮的眼睛里却流露着一丝微恼,她随手抓过一本杂志,啪的一声盖在了报纸上。 “哼!你这个臭家伙!我看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第九章 熟悉的陌生人 () 对于去宋小青家,宁向东考虑了很久。 其实刚刚出院的时候,他曾经给宋家打过一次电话,是宋母章束接的。 电话里的章阿姨虽然很客气,但宁向东总觉得有一种远远的距离感,完没有了三年前的那种熟络,他强迫自己,把这种感觉归结为参军三年没有见面才形成的疏离。 一切皆有可能吧,毕竟当初去部队的时候,宋小青还是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小女生,而自己也是个小毛孩子。 想到这里,宁向东拿出一张照片,认真端详着。 照片上的小姑娘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两条辫子乖巧地垂在脸颊两侧,照片是黑白色的,小女生就越发显得清纯无暇。 听龚胖子说,宋小青现在已经是披肩短发了,宁向东想象不出来那个样子。 还是去家里一趟,出于基本礼貌也得去,况且眼看着九月开学季就要到了,同学们早就说好了要聚会一次的,既然早晚也要见面,那干脆就今晚吧,总不能就拖到聚会那天才见第一次,未免太尴尬了。 买了一件小礼物,其实价格不菲,是一只派克钢笔,自己在东方购物广场的文具专柜精心挑选的,可惜颜色上没得选,不是碳黑就是金属拉花的暗银色,不过这样也好,售货员真要拿出一堆斑斓的色彩,反而更傻眼,毕竟搞不懂少女心呀。 再说这样的色调更适合文房内敛儒雅的氛围,自己安慰着自己,主要还是为了把忐忑的心理压制下去,为这次登门有一个从容一点的理由。 其实十八岁的宁向东在感情方面启蒙的太晚,完领悟不到此刻的心早已是少年之烦恼,只是潜意识里想起这个同龄的女孩子心里就会微微的疼,伴随着不可言状的甜蜜。 “宋叔叔,您好,我是向东。” 打开房门时,宋益平明显楞了一下,显然没有认出对面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谁。 当听到宁向东自报家门时,才惊喜地说道:“你是向东?都长这么大了,快进来……” 精神的放松恍如发出声音的实质一般,宁向东呼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想的太多。 其实他一直是个果决的人,偏偏对待宋小青这件事扭捏了很久。 “当初送你走的时候,才这么高,”来到客厅坐下,宋益平万分感慨,用手在胸前比划着:“你还掉了眼泪,那会儿是冬天,你刚理了短发,我用手捂着你的头怕你冷……” 说起当年的事,宁向东就不好意思地笑。 ”前几天报纸上看到你,很了不起啊向东,呵呵,哦对了……”宋益平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向屋里喊道:“束,快过来,向东来了!” “向东?!”客厅旁边的一扇门开了,宋小青跑了出来,几乎是跳跃着站到宁向东的面前,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一扭头:“哼!” 宋益平就笑笑:“你这孩子,什么态度?” 小青不搭话,撅起嘴来。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她妈妈在干什么,”宋益平站起身,慈爱地指指女儿:“不许没礼貌。” 宁向东连忙欠欠身,还没等再次坐稳,就听到厨房里咣当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同时传来了章束没好气的声音:“怎么都这么闲?有时间见不相干的人,没时间给我帮忙?这么一大摊子事什么时候弄完?” 宋益平快步走进厨房,把门关上,低声埋怨着:“你搞什么啊,不是说过女儿报到还早吗?这么急干什么。” “我搞什么?你女儿可是大学生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做朋友的……” “声音轻一点好不好?人家还在外面,而且还是个孩子,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声音轻一点?我声音轻一点他能听到吗?还有你说我想的复杂?我是为你女儿着想哎老宋!你脑壳拎拎清楚!”章束把胸口拍的砰砰响。 厨房里又响起拉扯的声音,东西被摔打后发出沉闷的声音。 宁向东很平静地坐在那里,倒是宋小青有些慌慌的,看着他说道:“向东,你别往心里去,我……” “又不是你的错。”宁向东摆摆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只小盒子,递过去:“还说送你上车的时候再给你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我去部队的时候叔叔阿姨还送过我……” 宋小青接过来,一个狭长的小盒子,很细心地包装,只是外面粘贴的一朵手工制作的小花朵歪了。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知道宁向东花了心思的,她能想象出来,一个大男孩,笨手笨脚地,努力地,将这件礼物变得更漂亮一点时的样子。 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宋小青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她轻轻握住宁向东的手:“我从来没想过不把你当朋友!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十八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宋小青的手相握,记忆中那双小手白皙修长,掌心永远带着潮润的温暖。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很凉,很冷,这冰冷的感觉伴随着心里宛如触电般骤然一疼的快感,迅猛袭来。 三年之中,你没改变我,我没改变你,却再也找不到相见的理由。 厨房门忽的一声拉开,宋妈脚步腾腾,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如王母君临。 宁向东站了起来,看着章束,平静地说道:“那,阿姨,我就回去了。” 章束板着毫无表情的脸,沉吟一刻,冷冷说道:“阿姨知道你这孩子能干,拖鞋都能卖到报纸上去了,不过你也别怪阿姨态度不好,小青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不想让她受到什么干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说完也不看宁向东点头,直接对另外一个房间喊道:“小军,替我跟你爸送送向东。” 宋小青也要跟哥哥一起去,却被章束死死抓住了手。 走到楼下后,宁向东刚准备说声再见,宋小军先开了口:“以后别找我妹妹了。” 宋小军二十二岁了,已经是成年人,说这话明显是受了他妈妈的吩咐。 听到这句话,始终表现很平静的宁向东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只是他自己知道,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好啊小军哥,那你妹妹要是找我怎么办?” “你少他妈废话!”宋小军陡然妖魔化,恶狠狠地说道:“把你自己管好,别犯在老子手里!” 说完用力给了宁向东一拳,正好打在肩头的旧伤处。 “呸!打你个小屁孩我都觉得丢人!”宋小军摆出满脸狰狞的样子,重重唾一口,转身进了楼道。 黑暗中,宁向东伤得痛彻心扉。 楼道里隐约传来的争吵,似乎是宋小青的声音。 终于,走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吗? 第十章 风吹涟漪点点开 () 滹北河从北向南,在并原市中心横穿而过,而童年时的坝堰已经改变了模样。 那时的河面上只有两座桥,一座在柳溪街附近,一座是很远的南内环桥。 上学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沿着柳溪街走到尽头,坐在坝堰上看着河水缓缓流过;看着岸边几颗野生的老柳树,枝条垂进水里静静摇摆。 到了起风的季节,柳叶缤纷落下,撒在河面,像一条条沉默的船。 每条船上都有一个灵魂,在岁月之河上随波逐流。 宁向东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扔去,连续击起数圈涟漪。 “东子,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我其实是想对宋小青表白的……”一直坐在旁边的梁海潮说道。 上学的时候,宁向东、龚强、梁海潮还有宋小青经常一起来到河边发呆。 只是,这次少了宋小青。 听着梁海潮的话,宁向东笑起来:“你们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抽烟喝酒,泡妞打架么?” “差不多。”梁海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的爸爸梁曙光是并原中级法院经济二庭的庭长,曾经因为这个独生儿子的叛逆期伤透了脑筋。 “和宋小青闹到连朋友也不是的地步了?”梁海潮小心地问,同时仔细观察着宁向东的反应,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哈!”宁向东夸张地笑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是个只有十八岁,即将报到的大学生吗?”声音听上去好假,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严格来说,其实跟宋小青没什么,只是跟她妈妈闹的很僵……”宁向东的声音终于低沉下去。 “这我就放心了。”梁海潮仿佛去了一块大心病一样拍着胸口,如释重负地说道:“终于能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追宋小青了,向东,我谢谢她妈妈把你撵走啊。” 死党是一剂良药,损友亦然,而死党和损友的合体,是治愈系回春大补丸。 看着梁海潮一脸坏笑和眼睛里流露的真诚,笼罩在宁向东心里的阴霾一团团退散。 看到宁向东心情大好,龚强趁势补了一刀:“我看见宋小青和卢天晓在约会。” 闻言,梁海潮和宁向东的目光似刀子扎过去。 胖子眼前的天空似乎黑了,身边刮起阵阵阴风。 风卷起岸边的杂草,翠绿的色彩间现出零星的明黄,间或有枯叶扬起在空中。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媚的夏天悄悄过去,摇曳在水波中的青萍之末,终于起风了。 并原地处群山环抱的盆地中,而北方的巨大山体却出现了一道缺口,每年来自蒙古高原的寒风从这里畅通无阻地进入,这也是并原市以及整个金阳省南部秋冬季干燥多风的主要原因。 每当起风的季节,并原的早晚就带上了瑟瑟的凉意。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宁向东挨了宋小军一记重拳之际,龚强在厂里春风得意。 厂长谷生有接到祝书记指示后,才明白市里打算以二厂这次宣传活动为契机,首先开办夜市,迈出活跃当地经济的第一步,同时借助报刊杂志、广播电视等传播媒介,大造声势,当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并原市欣欣向荣的风貌后,就是对企业大刀阔斧的改革时刻,而企业改革必然产生的阵痛,只有在广大市民普遍理解接受的基础上,才可能圆满完成,从而进一步取得最大成果。 龚强因祸得福,调离加工车间,走马上任销售科专职业务员,刚刚入厂参加工作的学徒工一步登天进了厂部机关楼,这让无数车间职工羡慕不已。 或许体胖的人真的心宽,龚强生性乖巧,擅于察言观色,初进厂部便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友善,除了郭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郭颖是宋小军的女朋友,而他从小和宁向东一个院长大,又是同班同学,天生自带了宁字标签。 塑料二厂在安排了龚强岗位一事后,顺便接手了红星电影院营销点的工作,不但把宁向东劝退,连胖子也再没有去过,倒是谷厂长连续两个星期天亲自前去坐镇,可惜再也没有偶遇晚报记者的暗访,不禁有些悻悻然,这样一连番的操作,并未起到在无声处起惊雷的预期效果,看来想要吸引上级领导的关注,只能通过正常的汇报渠道了,而这样有针对性的工作,力度就差了太多。 搞企业谷厂长是一把好手,但是只干不说是傻把式;只说不干是嘴把式;怎样做到又会说又会干的巧把式,还需苦练内功。 这次并原市推动改革,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尽管今后,这种机会肯定会有很多,但也不如现在就力拔头筹,尤其在眼下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时刻,如果成为推动改革进程的先进典型,载入史册都有可能。 这么一番思量下来,谷生有越发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也越发感觉那个营销点所处节点的重要性,说得更重视一点,那个小小营销点很可能就是二厂在今后改革路上的桥头堡了。 一念至此,谷生有拿起电话打到了财务装备科:“把小龚他们那批货尽快结算了,就按市价,对……没错,按市价!” 胖子来到宁向东家的时候,一脸的惊恐还没有完散去。 他紧紧抱着一个大挎包,等宁向东把房门关好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里是一个报纸包裹,一层层报纸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成扎的人民币,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那时候八零版和九零版的蓝色百元人民币尚未流通到并原,所以这些钱都是十元面值的整捆,很多,很多。 “我们厂长亲手交给我的,说是买断咱们货的款子……我数了,两万多……”胖子带着颤音。 他有一颗大心脏,但是这段时间,他把一辈子需要承受的刺激都体验了个遍,这颗强壮的大心脏要挺不住了。 龚强今年刚刚入厂,工资是三十九元,恰好赶上了提升工资标准,如果再早一年,他一个月只能挣二十六元,后来宁向东分配工作的时候,一个月一百二,国家一年之内连续提高工资标准,极大地改善了人民的收入水平,增强了生活幸福感。 你幸福吗?这也是央视记者在街头随机提问的底气。 第十一章 我有一屋金子 () 听龚强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宁向东了然,这么看来,营销点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子,世事如棋局局新,除了他和胖子这两个另类。 本就不是棋局中的棋子,出局才是预料中的结果,只是这些话,没法明说。 龚强走的时候,满怀心事。 尽管宁向东再三安抚,却收效甚微,或者胖子来的时候并不是想听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求得一个心理安慰。 倒是一件事宁向东直言不讳,就是龚强对取消了他介入营销点的决定时,耿耿于怀的态度。 虽然和利益相关的博弈他并不知道,但在这件事中丁启章所起到的影响,他还是告诉了龚强。 面对前任离休领导丁启章这样巨大的背景,龚强的心态由吃惊转而骄傲,随后又产生了庄严的使命感,他暗自发誓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尽管这事似乎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只是无意之中做出了敢为天下先的行为,稚嫩的胖子终究还是惴惴不安。 随后的日子,简单而平淡。 只是有时候,宁向东回想起来,两万多块钱,四千多双拖鞋,最少一千多个家庭从自己和龚强手里购买过商品,他的心里多少会产生些许骄傲的感觉。 身怀一万多巨款,不想存银行,家里除了自己睡觉的房间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随身携带更是不可能,只好仍然用报纸包好,塞到了枕头下边。 每天晚上睡觉时,散发着淡淡油墨香味的纸钞便一整夜在他的梦里。 那是钱的味道。 周日的时候,大哥宁向阳回来了。 这段时间,大哥好像消失了一样,很久也没有回家,除了打过几次电话就音讯皆无了,父母亲对他既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人民警察的职业天生自带信任感,宁向阳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担心的是,随着搞活经济推动市发展,在物质的刺激下,很多心术不正的人不断挑战法律的尊严,尤其以夜市为高发区。 一段时间以来,夜市小偷小摸的现象泛滥成灾,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拦路抢劫,严重阻碍了夜经济的良性运转。 这些事件引起市委市政府高层震怒,于是一场以净化市场,打击犯罪分子的缜密计划-利箭行动开始实施了。 这次行动不但沉重打击了活跃在市区内的惯犯、小偷,也顺手把骚扰郊县公共交通的犯罪团伙一锅端了,踩四轮儿违法犯罪活动彻底绝迹。 至此,并原市进入了高速发展的健康轨道。 宁向阳这次回家宣布了一件大事,由于搞了一个颇有职业特色的突然袭击,此后很久,还被宁母霍敏芝抱怨不断。 大哥带回来一个姑娘,同时正式确认了两人的恋爱关系,让宁向东大跌眼镜的是,这姑娘他也认识:中心医院的护士周婷。 同时,他也注意到大哥腰间的一个新鲜物品:单位配发的传呼机。 传呼机从八十年代开始出现在并原市,当时佩戴的清一色都是生意人,并原老百姓对这些人有个统一称呼:跑业务的。 带着传呼的人无疑令人羡慕,这是有钱人的标志。 不过如果是上班族,没人会去买一台传呼机挂在腰上,大家都认为,只有挣钱的人才应该拥有,而每天上班的人,家和单位两点一线,谁疯了从牙缝里省吃俭用,用攒下来的工资买一个这玩意儿拴住自己。 看到传呼机后,宁向东心里一动,想到枕头下边那一堆淡淡的墨香,他决定给自己买一个。 按说马上就要分配工作,开始上班了,这个东西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就是想买一个,心里种下了这颗草蓬勃生长,他得拔下来。 第二天,宁向东去了位于塔城路的电信局。 营业大厅里没什么人,四周摆着一圈柜台,右边是卖传呼机的,左边卖大哥大,大哥大是舶来词,是从刚刚兴起的港台片里流传出来的。 那个时代,手持大哥大走在街上才是真正**裸的炫富,而胖子那种衬衫兜里放一盒外烟的行为,只能算经不起推敲的虚荣。 这种手机的造型过于霸气,宁向东不喜欢,他一向对过于张扬的事情有抵触,传呼机这种东西符合他的气质,小巧不引人注意,很低调的样子,只是每次滴滴一响,还是有点张扬了。 126台的传呼机,机身一千三,不想裸奔的话,要加个专用皮套,五十元,再加条链子吧,好看还防止丢失,又五十元…… 处处要钱,但很无奈,126台是唯一一家垄断行业,信号强,基站广,服务差,收费高。 除了机器还有一张小卡片,密密麻麻的数字后面是百家姓,这样来传呼时,看数字代码就能明白怎么回事,前面两个数是姓,后面一串是电话号码…… “要震动吗?”刚准备离开,营业员懒洋洋地问道。 “震动?” “就是不方便的时候,比如开会,或者会见什么人,你可以设定成震动,来传呼的时候声音不响,只发出震动,这样既不会错过信息,又不会打扰别人。” “要要要!” 这下完美了,这正是宁向东想要的,千事万物,于无声处。 “一百。” “……” 这才是做生意啊,宁向东心里呐喊,挣着你的钱,你还得求着他。 跟卖拖鞋两相对比,他越发庆幸自己及时出局。 严格说,其实接下去的棋局他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不上出局。 而事实上,他现在极力想避开的这件事,恰恰给他带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当腰中别着传呼机走出营业厅时,宁向东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心里那么排斥已经终结的拖鞋生意。 那就是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脱离了最初的本质,而脱离了自己能掌控的事情,再有诱惑也要及时放开,就好像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在飞奔,纵然是奔向一座金山也不能乘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马车到了金山前是一头撞死还是能稳稳停住。 传呼机要一个星期才能开通信号,宁向东无所谓,他心情很好,随即想起来,当初去塑料二厂进货时借了老妈几十元钱,该还了。 给二百吧,把自己发的退伍安置费都交给老妈。 从此以后,做个懂事的暖男,我有一屋金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十二章 高科技电视手表 () 第一个发现宁向东有传呼的是赵宝库。 晚上,吃饭的时候。 宁向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就往窗外看,而且还把窗户和阳台门都打开了。 霍敏芝就没好气地说:“这都几月天了,晚上还开门开窗户。” “可我觉得热,而且满屋子饭味儿,难闻。” 霍敏芝晚饭前煮了点萝卜水,听女儿说房间里有味道,想了想也有可能,就没再说什么。 这时,楼下传来两长一短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这种暗号宁向东太熟悉了,但肯定不是找他的。 首先他晚上没约人,其次就算约了人也用不着这样,直接来家里或者在下边喊一嗓子都行。 自己家里现在谁约了人还需要藏着掖着呢?宁向东不动声色地瞟了二姐一眼。 果然,楼下车铃儿一响,宁向红腾的站了起来。 正收拾饭桌的霍敏芝吓了一跳。 “妈,我出去一下。”宁向红的口气随意轻松。 “干什么去?大晚上的。”处于更年期潜伏阶段的霍敏芝警惕性很高。 “那什么,前院的燕子叫我去她家打麻将。” “打麻将?你等会,打麻将你化什么妆?”霍敏芝凑到女儿身边,两只眼睛好似雷达一般上下扫描。 宁向东心里暗暗竖大拇指,老妈的革命斗争经验真不是盖的。 “还抹得浑身上下香喷喷,这是弄给谁看呢?”霍敏芝很快发现了女儿身上的诸多疑点,身子一横挡住了门:“你给我说清楚喽,打麻将的都有谁?是不是有那个赵宝库?” “哎呀,说什么呐妈!你要不信现在给燕子家打电话问问!” “你以为我不敢!”霍敏芝伸手拿起电话:“你说不说,不说我现在就打电话!” 谁知不小心拨了重播键,听筒里忽然传出温柔悦耳的女声:“你好,这里是126台,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呼几号?” 霍敏芝冷不防电话自己出了声,听的一头雾水:“什么胡几号?我又不打麻将,是我女儿要去打。” 对方显然也蒙了,只好再次重复问话:“请问您呼几号?” 霍敏芝明白可能是打错了电话,对着听筒道:“我胡七条,行了吧。” 说完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并原口音里“七”和“金”发音类似,霍敏芝想都没想就讨了个口彩。 126的电话被老妈无意接通时,宁向东吓出一身冷汗。 买传呼的事他一直瞒着家里没说,下午闲着没事给126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开通业务,结果126只负责传呼,业务问题要打其他电话咨询,一时犯懒没打,这个126的号码就一直被电话保留着,晚上老妈不小心碰了重播键,误打误撞拨了过去。 宁母接电话的回答让姐弟俩差点笑岔气,老太太这才明白自己闹了出笑话,也跟着笑起来:“我还说现在的科技神了,老二刚说要去打麻将,电话就来了,还问胡几号?我心说胡几号我也不能往外说啊,万一被上下家知道不放炮了呢?” 经过这么一闹腾,霍敏芝也忘了追查女儿行踪的事,只是嘱咐别回来太晚,影响休息。 宁向红前脚出门,宁向东后脚站起来也往外走,霍敏芝老毛病又犯了,追到门口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也去打麻将,去鸽子家,”宁向东笑眯眯地说:“不信您老打电话问,它肯定也问您胡几号。” …… 冶院的家属楼是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四层尖顶小楼,当时采用的是苏联图纸,那时国大部分地区的楼房都是这种建筑结构,苏联人的设计思路是防止冬天楼顶积雪,把房子压塌了,实际上我国冬天远没有那么冷,即使是东北地区积雪也没那么严重。 楼下空无一人,但这难不倒宁向东,借着昏暗的路灯,绕过道路一侧的冬青树,他轻手轻脚,向远处的配电房走去。 果然,在配电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看见两个人影正窃窃私语,二姐不时发出压抑的轻笑,赵宝库在旁边贱贱地手舞足蹈。 “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看看喜欢吗?电视手表……” “呀……真精致,这个按键是夜灯吗……还是绿色的,真好看……” 赵宝库见宁向红喜欢,禁不住心花怒放:“你更好看……” “讨厌……”宁向红娇嗔地瞪了赵宝库一眼。 听墙根的宁向东见二人开始打情骂俏,忍不住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他怕突然出现吓着幽会的两人,于是清了清嗓子。 即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安静的地方听着也挺响。 一对恋人吓了一跳,赵宝库看清来人是宁向东后,忍不住懊丧得一跺脚:“怎么又是你啊,三弟!” 宁向东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二姐手腕上的电视手表,表盘上不是指针,而是一个屏幕,细小的长方形窗口里,显示着阿拉伯数字,最后一个数字不断变化着。 这就是后期烂大街的地摊货电子表了,但在当时是非常高档的奢侈品,还有个高大的名字:电视手表。 “我也要。”宁向东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向红。 “你知道这表多少钱吗?解放百货大楼要八十八元钱一块,”宁向红气急:“再说了你要算怎么回事啊,赵宝库是你什么人,你想要就要?” “我没跟赵宝库要,我跟你要。”宁向东存心逗他姐,始终垮着脸。 “不给!”宁向红瞪起眼。 “那我就告咱妈,你出来不是打麻将。” “别别!我问问你宝库哥还有没有。”一听三弟要告状,宁向红立刻怂了。 “有啊!不但有,还多着呢。”赵宝库从裤兜里拽出一串电子表,眉飞色舞地说道。 姐弟俩当时就愣住了,这么多,得好几百块钱呢。 宁向红忽然生气了:“买一块就行了,买那么多干嘛,这么贵的东西,戴的过来吗?” 赵宝库低着嗓子哈哈大笑:“没多少钱,深圳那边五元钱一块。” 姐弟俩彻底傻了眼。 最初要电子表,宁向东只打算开开玩笑,现在一听这么便宜,真动了要的心思。 赵宝库是精明人,闻弦歌知雅意,一看宁向东的表情,立即递上来一块。 宁向东也不客气,伸手就接。 bbb,bbb…… “什么声音?”宁向红向后退了一步,是从三弟身上传出来的。 “你有传呼?”赵宝库看着宁向东,有点小惊讶。 第十三章 并钢 () 自从有传呼,宁向东总是随身带着,因为上面有个时间显示,虽然暂时还没有开通呼叫业务,但是当个手表也挺好。 没想到这该死的传呼,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关键时刻响了。 最后姐弟俩达成协议,谁也不出卖谁,只是手表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 过了几天,宁向东分配工作的事有了消息,如霍敏芝所愿,他进了并原钢铁公司,最初宁家父母还以为会一波三折,甚至想拜访一些老关系通通门路,结果根本不用费劲,并钢今年急速扩张,兼并了很多小厂,对原厂职工重新调配后,出现了大量岗位缺口。 因此,对本年度所有待安置退伍战士、待分配技校毕业学生,并钢通通来者不拒。 不过刚刚招收进来的工人,虽然具备基本素质,但是专业方面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所以公司决定,这批青工部安置在厂总办集中培训,等到结业后才会分配到各个分厂。 经过兼并重组,并钢如今有三个炼钢厂,四个轧钢厂,三十六个分厂,已经初具集团化规模。 此外,在附近郊县一些偏僻地方还有几个矿,其中最艰苦的是鹅关蛭石矿。 鹅关位于鹅岭,曾经是一座雄关,自古以来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鹅岭的山川地势凶险,地质结构复杂,通往鹅关的路崎岖蜿蜒,重载大车行驶非常不便,而且由于山石结构的原因,铺好的路只能靠人力夯实,承载力度就差了很多。 在大货车日复一日地碾压下,路基下沉,路面形成了沟壑,越发增加了通行的险恶,素有“十八盘,在山尖,难于上青天”之称。 并钢总公司办公室的培训部是一座独立的六层楼,教室设在顶层的大会议室。 总办把这批青工分了三个班。 宁向东在三班,一共五十人,男青工四十八人,女青工两人。 报到第一天上午,公司副总、总工、劳资处长分别到各班巡视,并代表公司发表了重要讲话,无外乎是以厂为家、努力工作、甘于奉献、勇挑重担等等。 下午才开始真正的岗位培训,而第一课就是安第一、预防为主,整整讲了一下午。 并钢整体设备老旧,最早是抗战时期日本建立的,后来被国民政府接收,解放后在原有基础又进行了修缮和扩建,而这一次扩建,是在国家推进企业市场化改革方针之后,公司领导作出的具有前瞻性的决策。 然而原有的设备却没有替换,生产中难免发生各种故障,因为更新换代的资金缺口太大,所以冶金部迟迟没有批复升级改造的请示。 而同时,相应的技术攻关也没有跟上,这实际上成了并钢目前改革发展的瓶颈。 就这样学习了一天,新入厂的青工们对并钢的历史渊源,发展沿革有了一些切实的了解。 宁向东是冶院子弟,说起来学院当年和并钢也算是亲兄弟,即便这样,有很多发展中的历史故事也是第一次听说。 厂史很有趣,只是讲的有点短,随后是厂里规章制度的详细解读,内容枯燥乏味。 宁向东坐在最后一排,身边坐着技校毕业待分配好几年的赵伟,还有一个长相非常老成的同学叫郑村民。 这名字很有个性,宁向东来了兴趣,一问之下,郑村民老家在西北农村,是顶替他爹进的厂。 这些年为了能进城,他一直熬着不结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二十八岁时盼来了深山出太阳。 解决了农转非,郑村民终于可以放飞自我,这会儿老师讲什么完听不进去,眼睛一直盯着班里两名女工的背影发呆。 赵伟技校毕业四五年了,一直没上班,档案在劳资处挂着,估计也是家里在并钢能说得上话的。 也许是觉得家里有点关系,又在社会上散漫了几年,就不太好好听课,除了听厂史安静了一会儿,其他时间一直坐不住,好像屁股下边有颗钉子,当他发现郑村民一直盯着那俩女工时,凑上去低声说:“老郑,这样的你也能看上?那俩女的长得比我还像男的。” 郑村民呲牙一笑,牙齿明晃晃的白,赵伟一愣,道:“你老兄这口大白牙挺招人啊。” 宁向东本来还想着认真听听公司的制度,结果发现赵伟说话不走寻常路,也侧着耳朵听起来。 “你老兄知道咱们分哪个厂吗?”赵伟发现郑村民不爱说话,就故意找大家都关心的话逗他开口。 果然郑村民摇摇头:“只要不分到耐火材料厂就行,假如命不好分过去了,千万别分到鹅关矿,去了那儿就回不来了。” “鹅关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啊,那儿主要是当地人,又不用迁户口,工资还高,主厂派过去的人去都被撵回来了。”赵伟轻蔑地一笑:“我听我爸说了,咱们三班很可能去连轧厂,那个厂是刚成立的,一水儿的日产设备,虽说是七十年代的产品,但在冷轧设备里算是世界上先进的。” 宁向东的母亲是并钢设计院的,他多少知道点并钢整体的科技含量,听说引进了日本七十年代的产品,心里也暗自一惊,虽然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但这种大型设备更新不是很快,短短二十年发展可以忽略不计。 并钢一直在流传与日本日新钢铁株式会社合作的消息,但始终没有没看到冶金部的文件,倒是总厂确实接待过前来考察的日本企业。 这么看来,并钢与日新合作的最大的可能是不锈钢项目,不然成立冷轧厂干嘛?现在冷轧薄板在南方销售火爆,不但地产工程上有大量需求,基本民生用品也得到了系统开发,锅碗,刀剪等等非常畅销。 当国市场面铺开后,这将是个巨大的蓝海。 但是南方小厂的产能不足,同时也缺乏原料加工水平,只能大量从国外进口板材成品,自己再根据订单需求加工生产,这样一来最多赚个工钱,造成国家外汇储备流失的同时,很容易产生同质化竞争,进一步恶化市场的良性运转。 并钢如今上马不锈钢项目,将完弥补国家在特种钢方面的短板。 郑村民张着嘴像吃了个大鸡蛋:“我爸说,就这个厂最好,他临走前在并钢厂区里转了转,当时正建这个厂。” 并钢主厂区占地十几公里,但如果把所有分厂都包括进去,大概有二十七八公里,同时整个厂区采取封闭式管理,外来车辆严禁进入。 并钢拥有自己的公交公司和通勤班车。 和城市里一样,厂区公路沿线设有公交车站牌,职工在厂里乘坐可以办理月票,郑村民的爸爸在并钢干了一辈子,临走前特意借了照相机,花去一整天时间,乘坐公交车,在每个厂门口拍了一张合影带回家,郑村民没来之前,早已对这座父子两代人工作的大型钢铁企业充满了神往。 宁向东也很惊讶:“那咱们运气不错啊。” 赵伟撇撇嘴:“你们都觉得好,可我不想去,我想去运输公司,开自卸式大货车!”说着,两手摆出握方向盘的姿势,嘴里呜呜地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 他一时得意忘形,声音有点大,前排同学就转过头来看,随后一根粉笔头划着优美的弧线,正好打在他脑门上,溅起的粉末点出一颗白色的美人痣。 讲台上,培训部老师正怒目而视。 虽然是老师,但厂总培训部临时客串的老师和终日在学校里尊师重教环境中呆着的老师不可同日而语。 讲台上的这位,尽管戴着眼镜,但是短袖外边裸露的肱二头肌,看上去完像个体育老师,还是教举重的那种身板儿。 赵伟抻着脖子跃跃欲试了几下,最终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缩回头,做了忍者神龟。 第十四章 帮帮老郑 () 下午到五点半才结束了一天的培训。 劳资处负责培训的人又零碎说了一些考勤的事:“今天报到,从明天开始,培训这段时间所有的请销假部要计入考勤,并和工资、奖金收入挂钩。”这就意味着,过了今天,所有在座的人已经是并钢的正式职工了。 说完考勤的事,又每人发了一张表,是关于个人信息和简历的登记表,要求一式五份,随后下课。 这一天下来八个小时,和上班的时长一样。 郑村民现在暂时住在厂部单身宿舍,就在总办大院里,但是他也随着宁向东和赵伟往外走,准备先去附近找地方复印个人简历信息表,然后再随便找个面摊吃碗面打发肚子。 走到大门口,三人打了招呼散开,宁向东目送郑村民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宁向东很奇怪,用心想了想,抬头再看那个微微弯曲的后背,猛地恍然大悟,原来老班长邓建发也有一个这样的背影。 他心里一动,叫住了郑村民:“要不,把登记表给我吧,我姐……呃,开了个文印店,我拿她那儿复印,不花钱,你刚来,能省就省点。”宁向东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文印店是他二姐男朋友的。 此时赵伟还未走远,一听有这好事立刻凑上来,把自己的表往宁向东手里一塞:“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宁向东笑道:“好说,便宜给你占到底,一起吃饭去。” “那饭钱算我的,你俩都别抢。”赵伟虚张声势的说。 宁向东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假客气。 并原有经商的传统,民间自古以来就有精打细算的风气。 如果看到两个并原人在饭店拉拉扯扯地怒吼,千万别以为是打架,一定是互相抢着付饭钱,不过最终该谁结账,当事人之间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被请的人姿态要做足,按并原老百姓的大白话就是:“让让是个礼,锅里没下米。”不然就会被看做不明礼数。 此时赵伟就是礼到了,米没下,这是基本路数,宁向东心里明白就笑笑没接话。 可身边的郑村民当了真,大声说:“你俩都比我小,哪能让你们破费,我当大哥的请客。” 宁向东和赵伟对视一眼,这老兄说的肯定是真话。 到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高粱白,一份凉菜拼盘,一盘过油肉,过油肉是山西特色的菜,做法也很独特,传到并原后挺受欢迎。 没想到郑村民初来乍到也认识这个菜,说他们老家也有:“这可不算老西子独创,我们大西北都会做,只是里面的配菜不太一样。” 过油肉的配菜因地制宜,在山西是玉兰片,到了并原改成了木耳和蒜薹。 三人要了一两的酒杯,你来我往喝起来,高粱白五十三度,赵伟的脸越喝越白,郑村民是越喝越黑,宁向东皮肤比较白,却喝成了粉红猪小妹,郑村民就笑着说:“你这脸皮太薄了吧。” 宁向东心里就一叹,真让你说着了,我要脸皮厚点说不定能留在部队多干几年。 由此想起年初连长杨四方找他谈话,意思是想让他考个军校,可他当时犹豫了一下把指标让给了老班邓建发,结果老班充分发扬足球精神,不负众望第四次名落孙山。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郑村民跟赵伟连续走了两个满杯,赵伟就开始摇摇欲坠了。 都说喝酒有三怕“白脸蛋儿的,扎小辫儿的,吃药片儿的”,意思是喝酒脸色发白的人;扎小辫指的是女人;吃药的是说身体有病吃着药还敢喝,那肯定嗜酒如命,这三种人酒量最大,没想到赵伟连喝两杯,就有点不行了,捂着杯口说什么也不肯再添。 倒是宁向东和郑村民喝到了一块儿,一瓶酒喝完,俩人不尽兴,又要了一瓶,也没再加菜,就夹着凉拼里的花生豆,吃一颗嘬一口,聊一会儿,等第二瓶见底的时候,赵伟在旁边早已头晕地看天不蓝,喝醋不酸了。 这时从饭馆门口进来一个姑娘,走到柜台前点了一份鸡蛋炒饭后,随便找个张椅子坐下来,也没再点别的菜,看样子要打包带走。 那姑娘扎着个马尾辫,看上去清清爽爽的,郑村民眼睛立刻直了。 宁向东发现后心里暗笑,老郑怕是想媳妇想疯了。 再看那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短袖,裤子却是并钢的工作服,脚上一双拖鞋,看到拖鞋,宁向东格外用心看了看,暗暗怀疑是自己卖出去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用多说,百分之八十以上跟老郑一样,也是个住单身宿舍的并钢职工。 暗暗观察了一会儿,宁向东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 此时饭馆里没什么人,那姑娘发现这边酒桌上两个男人使劲盯着她看,心里就有点毛毛的,正在忐忑不安,看上去年龄小的那个,忽然站起来,往自己这边走。 姑娘心中紧张,连忙看了看外边,只见马路上华灯初上,人来人往,很热闹的样子,心里的紧张就减轻了点,反正在自己单位附近,路上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表姐?怎么是你?”声音透着喜悦。 姑娘愣了,抬头看宁向东,粉红微醺的脸庞,略带一点婴儿肥,但是整体看着很舒服,一双眼睛清澈纯净。 完不认识。 “你……?”姑娘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宁向东哪能让她开口:“这么巧啊表姐,在这儿遇上你,没在食堂开伙?” 然后指指郑村民:“那边是我同事,也是并钢的,跟你都在这儿住单身……” 也是并钢的呀,姑娘一听是同事,明显舒了口气,警惕性去了一大半,只是还是有点纳闷,跟这个有点帅气的小弟是不是真的认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单身? 宁向东向郑村民招了招手,郑村民连忙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我表姐,跟你一个宿舍的。” 郑村民初来城市,哪懂得这么多套路,听宁向东一说,顺口就问那姑娘:“你也在28宿舍住?” 姑娘瞅了郑村民一眼,见是个蛮厚道的模样,抿嘴一笑,轻声道:“28宿舍是男生宿舍,我在19宿舍。” 宁向东暗自一拍大腿,成了:“表姐,这是我同事郑村民。” 老郑虽然朴实,但也是耕礼传家,连忙礼貌地问姑娘:“你……叫啥?” 看着郑村民朴实无华,粗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安感,姑娘戒心尽去:“……孙秀玲。” 这时,饭店老板端着打包好的蛋炒饭送过来,姑娘接了饭,细声细语地向两个半醺汉子告辞要走。 宁向东连忙叫老郑送送。 郑村民狐疑地说道:“你表姐你不去送?” 宁向东以手抚额,抹掉脑门上的黑线,凑到老郑耳朵边:“不是你傻就是你装傻!我没表姐,不过说不定以后有个嫂子。”说完狠狠瞪了老郑一眼,暗自冲他竖竖中指。 老郑江湖阅历虽然少,但不傻,相反很内秀,此刻看见宁向东表演一指禅,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却恍然明白宁向东费的心机,当下喜的合不拢嘴,呲着一口招人大白牙,紧随孙秀玲而去。 这一走过了半个多小时,郑村民才回来。 此时已酒冷菜凉,赵伟早在二人跟孙秀玲搭讪之前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郑村民也没了再继续喝下去的心情,着急上火地想回宿舍,回味刚才送孙秀玲时,一路上飘散在空中的淡淡幽香。 只是赵伟酒醉,骑不了自行车,郑村民只好扶着他先回自己的宿舍醒酒。 宁向东看看时间刚八点半,一想赵宝库的文印店九点才关门,于是直接骑自行车去了店里。 第十五章 姐夫果然是高人 () 文印店的店面不算大,不过布置的比较讲究,打印区和复印区完分开,这样划分反而看上去十分清爽。 赵宝库自我解嘲说,自己完没有费心思去布置,之所以形成现在的布局,是因为当时主打是油印,油墨的存放要有专门的地方,打印蜡纸也要有专门存放的地方,滚印好的文稿还要有专门的地方摊晾和存放,而有些特殊的文稿,例如有绘画图形或者排版有特殊要求的,铅字打字机就不能胜任了,需要专用的钢板,专用的钢尖笔,把蜡纸铺在上面人工刻版。 结果在这么多苛刻的条件下,就腾出这么一块儿空地,现在正好安放复印机。 相对复印区,现在打印的地方反而并不大,一张办公桌上摆着电脑和打印机,看上去更像一间办公室。 宁向东来到文印店没看见赵宝库,却看见了二姐。 宁向红看见三弟拿着材料要复印,立刻眉开眼笑,连夸三弟懂事。 随后听说是给同事免费帮忙,一张俏脸就瞬间拉了下来。 “喏,你就用这个纸好啦,架子上面的不要乱搞,很贵的啦。”二姐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纸包。 这时赵宝库从外面进来,他一看宁向红让她弟弟用地上那包纸,连忙拦住:“别用这种纸,向东,就用纸架上的。” 说着对宁向红道:“你也是,那些纸什么质量你不知道啊?” “可我不是嫌贵嘛,狗咬吕洞宾。”宁向红瞪了赵宝库一眼。 “三弟这是要入档案的,那种破纸存不住,时间长了发黄老化,说不定就碎了。” “哎,我说,要不只给三弟用纸架上的纸,那两份用地上的雪花。”宁向红灵机一动。 “你打住!不够给我丢人的!” “我给你丢人?那你别求着我嫁给你啊!”宁向红柳眉倒竖。 宁向东一看自己惹了两口子不开心,连忙拉住赵宝库,劝到:“好男不跟女斗,算了,算了。” “你是谁家的?胳膊肘向外拐?你还姓不姓宁!”宁向东的后脑勺被他二姐拍了一巴掌。 “咳!这脾气,跟你妈一样!”赵宝库手指宁向红,面对宁向东说道。 宁向东连连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其实这种雪花牌复印纸不能说不好,就是纸张的纤维密度不够,不适合复印用。”赵宝库给宁向东解释了复印纸的门道。 复印机的工作原理和照相机差不多,原稿上的深色字迹被曝光灯扫描后,投射在显影鼓上形成静电核,这种静电核眼睛是看不出的。 在显影鼓下方有一个墨盒,里面的墨粉也带有静电,这种静电与鼓上的静电核有正负之分,利用正负相吸的物理特性,墨粉就被吸附在了显影鼓的稿件影像上,随着显影鼓的转动,这些墨粉又被同样带有静电的复印纸吸附,然后纸张被传送到定影鼓,定影鼓是高温的,可以将墨粉融化,被复印纸的纤维吸收,这样一张稿件就复印完成了。 “难怪刚复印出来的纸张都热乎乎的。”宁向东点头道。 “所以啊,一定要小心定影鼓的高温,别被烫伤了。”赵宝库继续道:“雪花纸纤维密度差,墨粉吸收到纸里后,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散落,久了字迹就变得模糊,而且纸也会发脆,所以一般的复印件我用雪花的,但是需要存档和长久保存的还得是专用的原装纸。” “只是进口的纸太贵了,是雪花的两三倍,用不起啊。”赵宝库说道。 “难道我们连一张纸也做不好吗?”宁向东费解,他想不通纸的工艺能有多复杂。 “不是做不好,是没有耐心,现在的人们都想赚快钱,很难踏实下来专心做好一件事。” “不过呢,也是佳能复印机的设计有问题,它的显影鼓是硫化鼓,要是换成硒鼓,跟纸的亲和度就高了,不挑剔粗粮细粮都能吃,现在南方已经有了硒鼓复印机,武汉的汉光优美和上海施乐都是,不过还没普及到咱们这儿来。”赵宝库接着说道:“只是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硒鼓是好,但造价太高,而且坏了就得换,自己修不了,硫化鼓就不一样,表面静电附着不均匀了,可以自己打磨,可以省很多钱。” “嗯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宁向东表示赞同:“勤俭是个传家宝,发家致富离不了。” 旁边听他俩说话的宁向红就笑道:“你当复印机是你那破袜子,这可是高科技,来咱们店里修机器的人都叫工程师,你宝库哥每次都得好言好语地陪着。” “没办法啊,就算机器再皮实,那些耗材也得换,”赵宝库一想这些就无奈:“维修保养这些钱,还有房租等等,都靠一张一张的纸里赚出来,说白了也是干苦力的买卖。” 说着赵宝库话题一转:“我这次到深圳,真是大开眼界了,那儿的人看上去一个个地忙死,走在街上都急匆匆的,我有一次早晨吃艇仔粥的时候,对面有个家伙在讲电话,说老子分分钟几万块钱流水,没时间跟你废话……”赵宝库一只手摊开:“那电话巴掌大,我专门找电讯商店看了,名字叫掌中宝……” “我说向东,你那传呼机也买早了,我听深圳人说,你这种叫数字机,都快没人用了,香港那边都用一种汉字机,可惜是繁体字,跟咱们不通用,不过我想咱们这边应该也快了,到时候你这种就淘汰了。” “那也不一定,我这个是代码,没有密码本一般人看不明白。”宁向东对数字汉字倒是不以为然,能用不就行了。 “等你看见就不说这个话了,”赵宝库笑眯眯地说道:“要不等你有空,下次跟我一起去玩玩?” “估计够呛,我已经到并钢报到了,现在天天培训……” “那你这周日,去佳能服务站帮你宝库哥拉几包纸回来吧。”宁向红忽然插话,白给她弟弟复印了三份简历,她看着心疼。 赵宝库一听也挺高兴,现在店里忙的要死,打印稿件太费时间,他五笔还没学会,笨手笨脚地速度太慢,经常不能按时交活,还好有些人是跑惯的腿,懒得再换一家,最多只是抱怨几句。 赵宝库现在一门心思攒钱想娶宁向红,舍不得再雇人,再说打字员都是小姑娘,他又担心宁向红吃飞醋,干脆就把准媳妇也叫过来帮忙,现在听她开口让宁向东去拉货,乐得捡个免费劳动力,偷偷摸摸冲着宁向红伸伸大拇指,宁向红洋洋得意抛个媚眼。 “宝库哥,等我妈过了更年期,你就去我家提亲吧,你这样的高人,别说我姐,放在外边连我都不放心!”宁向东冷不丁冒出一句。 第十六章 交错无言 () 这个星期天,宁向东骑着文印店的三轮车去服务站拉纸。 他家在柳溪街,柳溪街在草坡坪,草坡坪最高处是冶院,而服务站在大南门,所以是一路下坡。 并原的八月早晚凉,白天热,宁向东起了个大早,趁着凉快赶紧把这件事办了,偏巧这几天遇上了回南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升的很快,不过一路下坡兜着小风倒也很惬意。 很快到了服务站,玻璃大门映出宁向东走过的模样,他停下来,看看退伍后一直没有理的短发已经有点长了,伸手理了理,又整理一下卷起的衣领,呲着牙给了自己一个微笑,玻璃门上的他,露着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像郑村民一样,他连忙闭上了嘴。 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位很有点气质的中年大姐端着一杯热茶小口抿着,宁向东连忙上前,拿出提货单,大姐看了看单子,又看看这个面容略显秀气的小伙子,问道:“新来的?” “啊……是。” “赵宝库那么壮,干体力活他倒躲了。” 有怨念…… 宁向东小心说道:“我哥他在店里忙着打字,就让我过来了。” “上次他过来,向我显摆他戴的电子表,我说找他买一块,这就看不见人了……”这位大姐说着话,也不派单,拿起桌上一本彩页画册慢悠悠地扇着,随意瞟了宁向东一眼,指着他的手腕:“喏,就是这样的表……” 那时,服务站是指定的独家代理,垄断所有进口耗材,根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公司。 宁向东略一思量,说道:“误会了大姐,这块表就是我哥让捎给您的,刚才光惦记着拉货忘了说,”说着把表摘下来:“我也没带包,路上又怕丢了,就带自己胳膊上了,您看看,完好无损。” 手表递过来,这位大姐稍微缓和了面孔,淡淡地问道:“多少钱呐小伙子?你受累给你哥带回去。”说着拉开抽屉假意拿钱。 “我哥可没说跟您要钱,送大姐您的。” “矮油,这怎么说的……”大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这样吧,待会去库里多拉俩散包,反正不能外发了,最后也是处理掉,你们回去挑拣挑拣,能用的就凑合用着。” “哎,好嘞大姐,替我哥给您作个揖。”宁向东对大姐拱拱手。 大姐一乐:“下次让赵宝库自己来,你这身板儿干这活受罪。” 宁向东笑笑,不经意看到了桌子上的画册,那本画册封面是佳能的红色商标,背景是一台复印机。 “大姐,这本画册看着挺精美,能借给我看看吗?” “这个不是画册,是佳能内部的售后技术资料……”大姐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拿起画册递给宁向东:“干脆给你得了,反正一年年的都来新册子,公司也没说归档,你拿走看着玩吧。” “谢谢大姐!”宁向东将画册卷了卷塞进裤兜,随后接过大姐递过来的出库单。 “甭谢,都是自己人。”大姐晃了晃手里的表,满脸笑容。 宁向东向大姐告辞,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着她的牙齿,心里暗骂自己,我特么这是坐下病了,认识了郑村民,老子连笑都不会了。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顺利,宁向东到库房提了五箱整包的复印纸和两个散包,他看了一下,那两包纸都是搬运时不小心摔破的,里面大部分完好无损,都能使用。 离开服务站来到大街上,太阳果然发威了,回去的路都是小慢坡,汗开始止不住的流,宁向东脱下衬衫,把扔在车里的草帽戴上,脖子上又挎了条毛巾。 这身板儿爷打扮还真挺方便,出了汗顺手就擦,草帽遮着太阳,又轻又透气。 骑到了一个稍微陡直的大坡前,实在上不去了。 宁向东下了车,看见不远处公交站牌旁边正好有个冰糕摊,于是把三轮儿往路边一停,过去买了根雪人吃起来。 刚咬了没几口,就见一辆公交中巴开得飞快进了站,上上下下几个人后,又飞快的起步出站,宁向东的三轮车停的不太是地方,恰好挡住了中巴车出站的路。 当时并原市公交路线,实行两种运营方式,一种是正式的大公交车,按时发车那种,还有一种就是这种私人承包的中巴车,票价是公交车的十倍,公交车五站地两毛钱,中巴是两块,优点就两个,一是人少,最多坐十二人,二就是速度快,不像大车慢悠悠地晃,不过不着急赶时间的没人坐这个,倒是没耐心等公交车年轻人很喜欢。 中巴司机看到出站线上停着一辆三轮儿,有点恼火,他这趟车在始发站停的时间有点长,是压着公交车的发车时间才出来的,必须争分夺秒把距离拉开,不然站牌的人看到远处开过来公交车,就没人坐他的车了,这样跑下来很可能要赔点钱。 宁向东躲在冰糕摊的遮阳伞下边吃雪人,猛地听见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抬头一看,是自己的三轮儿挡住了中巴车,连忙把剩下的一大块雪人塞到嘴里,跑过去把三轮儿推开,结果手忙脚乱,不小心掉下来一包纸,把一个整包的摔成了散包。 中巴这时已经开过来,纸包掉下来又挡住了人家的路,宁向东急忙弯下腰,连拢带抱把纸包拖到路边。 中巴车从他身边滑过,即使是喧嚣的马路上也能听到司机的叫骂声,所有乘客都在看着他。 宁向东蹲在路边,用手扶着纸包,因为嘴里塞满了雪人,鼓着腮帮子也没法说话,只好歉意地向乘客们点头微笑。 就在这时,车厢的中排,他看见靠着车窗的宋小青,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子里满满的震惊。 随后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车窗前,是同班同学卢天晓,他和宋小青并肩而坐,此刻都侧身看着他。 一切在猝不及防中,三个人呆呆地看着彼此。 忽然,卢天晓笑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难明的含义,他抬起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宋小青的肩头。 宁向东也笑着,也举起一只手,向车窗里打着招呼,就像颇有气度的长者,又或者是知心的朋友,对车内宛若恋人的同学送去真挚的祝福。 第十七章 不动则不伤 () 时近中午,宁向东把纸包拉回文印店,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跟赵宝库一起卸了货,一切安顿后,宁向红也做好饭,就在店里吃了,看见弟弟受累了一上午,当姐姐的又开始心疼,对赵宝库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 吃完饭赵宝库又说起了去深圳的事,宁向红就瞪起了眼:“我看你是心野了,并原都撑不下你,就惦记着往外跑,我告诉你,再去就带着向东去,要不就别去!” 自从赵宝库去了趟深圳,她也关心起这个南方的明星城市,结果听说那边的妹子玩的很开,就心乱起来,打定主意坚决不让赵宝库去跑单帮了。 宁向东一看狼烟又起,连忙告辞回家。 回去后发现爸妈都没在,想了想很久没听到何萍的消息了,就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何萍也没在家,是她妈妈接的电话,宁向东留了传呼号后,觉得有点累,就躺到床上,本想着眯一会起来,却一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爸妈回来才醒,原来老两口下午去拜访并钢的几位老朋友,了解儿子工作的分配去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青工三班就是定向分配到连轧厂。 听说三娃能到并钢最先进的冷轧薄板厂上班,老两口非常高兴,霍敏芝甚至想哼一段“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被宋教授一句淡定喝止住了。 晚上吃饭时,也没见到宁向红回家。 老大宁向阳正在热恋中,更不可能回来,就算以前没有女朋友,宁向阳也经常不回来,不是在单位出任务,就是去宁家另外一套老房子住,那套住房本来也是准备给老大结婚用,老两口也就由他去了。 吃罢晚饭,宁向东回了自己房间,拿起从服务站带回来的册子看起来。 这本册子很精致,铜板纸印刷,捧在手里沉甸甸,很厚,册子里详细讲解了复印机工作原理,电器部分和机械部分的结构。 小日本的书讲解的很详细,但是也很嗦,宁向东索然无味地往后翻,看到最后一页有一张邀请函。 这是一张邀请国各地服务站到北京集训的公函。 他大概看了看,上面提到因为产品更新迭代很快,每一次推出新型号,内部结构都会进行优化,为了保证售后服务质量,需要各地派出代表定期到北京的总部参加集训……等等。 函件的末尾,盖着一枚印章,宁向东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二节堂”三个字。 册子的封底是佳能株式会社北京公司的地址、电话,此外再没其他引人之处。 宁向东随手丢在一旁,心想这么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册子,干嘛管库大姐还说要归档,想到这里又拿来看了看,还是没有特别之处,通篇就是详细介绍新产品结构和维修要点而已,除了最后那封装订在册子上的公函。 除了公函? 为什么要除了公函? 宁向东心里一动,又看了一遍,才看出这份公函也是去北京集训时的报道证明。 可最后盖着“二节堂”的印章是个什么鬼? 左思右想不得法,也看不出有什么卵用,宁向东再一次放弃了思考。 …… 新的一周开始了,还是继续培训,这星期换了一个老师,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重点讲了并钢今后的发展方向,和致力于建设成为国家特种钢基地的决心,未来即将上马的不锈钢品种中铬钢和镍钢的区别,以及十八锰的工艺特点。 没想到不锈钢还分两种,铬钢有磁性,镍钢没磁性,宁向东大感兴趣,今天这个老师看上去专业对口,不像上周那个教数学的体育老师。 赵伟上课期间非常专心,和上周的表现完不同,这星期考勤和奖金挂钩,上课老师连续记录三次违反课堂纪律,就要体现在考核上,说白了就是要扣奖金的。 赵伟声称是不想白白损失冤枉钱,可脑门上那个包出卖了他。 不远处坐着郑村民,正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自从和孙秀玲好上以后,老郑开始培养写日记的习惯,他觉得以后的每一天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光靠脑子是记不住的,一定要写下来。 真是个痴情的男子,只是深陷情网后智商为零…… 正在胡思乱想,宁向东腰间的传呼震动起来,他看一眼前面的代码,姓龚,不用说死胖子又想他了。 下课后给龚强回电话,龚强告诉他同学们不聚会了,等春节的时候再好好聚,然后抱怨说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他回传呼,宁向东就说不想等那给我买个移动电话不得了,你又不差那一万块钱,胖子在电话里大吼一声:“你先弄死我再说!” 挂掉电话,宁向东又想起那天上午在公交站遇到卢天晓和宋小青的事情。 说实话这件事在他心里并没起什么波澜,既然注定是两条平行的线,这辈子也就不再有什么交集,那选择相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那天卢天晓略带炫耀和挑衅的行为让他不太舒服。 刚刚不是还说宋小青在自己心里并没什么吗?那对卢天晓吃的哪门子飞醋? 还是放不下。 上午课程结束时,正好十二点,中午时间短,大家懒得来回跑,就在食堂吃午饭。 当三人进去后,里面已经是熙熙攘攘,每个打菜的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食堂十一点半就开饭了,有些去的早的职工打好了饭,坐在餐桌旁大嚼。 这么多人在一起,呼呼噜噜吃食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进了猪圈。 提前打好饭的孙秀玲在不远处的餐桌旁冲他们招手,三人一起走过去,只见桌上照例只摆着两份饭,郑村民咧着嘴,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凑到旁边坐下,孙秀玲抿着唇,被他牙齿上的反光晃得目眩神迷,眼睛里是温柔。 其余两名单身狗拿起准备好的饭盒,目不斜视去窗口排队打饭。 孙秀玲家就在本市,只是住在南城,离并钢太远,所以就申请了宿舍。 她父亲身体不好,早已内退在家,母亲在二轻局的招待所当服务员,除了上班就是照顾父亲,平常跟女儿的交流就少了点。 孙秀玲又是独生女,有了心事没地方说,这样的家庭环境让她从小缺少安感,郑村民的出现简直就像她命里的骑士一般,立刻就被引住了。 在她眼里,只有高大的郑村民才配的上她,像宁向东那样略带清秀的男生根本不是她的菜,赵伟更不用说了,喝个酒就把自己撂倒了,哪堪家庭大任。 吃过饭后,四个人一起去郑村民宿舍玩拱猪,谁输了就在脸上画一个猪头,一中午下来,郑村民画了四个猪头,赵伟画了一头,最后一把宁向东输了,因为马上要去上课就没画。 孙秀玲有点不高兴,这两个家伙明摆着欺负老实人,以后不让郑村民跟他们玩了。 又想起他俩认识的经过,要不是那个猴精宁向东过来套近乎,还不知道上哪捡到这个宝贝呢? 想到这儿孙秀玲又高兴起来,走路的时候甜蜜地挤着郑村民。 在去上班的路上,某一瞬间宁向东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学校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中午也不回家,早晨上学时就带好午饭,放到学校的蒸箱里,中午放学后把热好的饭取出来,就在教室里吃,然后一起玩一中午,直到下午上课。 那时候也是四个人:梁海潮、龚强、宋小青和他自己。 终究还是放不下,宁向东摇了摇头。 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第十八章 保媒拉线 () 转眼间到了八月底。 这些日子对宁向东来说,每一天都带着些许新意。 在过去,并钢对他来说只是个符号。 北郊那几根低空排放的烟囱,日复一日冒着黄色的浓烟,夹杂在空气中一股怪怪的味道,弥漫在城区上空很久。 是并钢的味道。 也是宁向东对这座将近百年的老企业的部印象。 这些天,在培训部的大楼里,这个厂在他脑子里逐渐立体起来。 这厂里有赵伟,有郑村民,有他的初恋女友孙秀玲。 并钢渐渐地活了,融进身体里。 吸收他体内的营养,与身体一起呼吸,与血脉一起成长。 以厂为家,爱厂如命,还以为只是口号和高调,现在开始逐渐明白,当每天接触一个人、一件事、或一段生活时,自己的情感也融入其中,古人看月缺花残黯然泪下,是触景生情,也是对自己的感念。 动什么也别动感情。 郑村民和孙秀玲的感情急剧升温,若不是认识时间太短,说不定早就大被同眠了,赵伟满怀绮念,跟宁向东碎碎念了好几次。 宁向东只觉得他受了刺激发春,说你羡慕就叫孙秀玲也给你说一个。 赵伟果然悄悄拜托孙秀玲,也在她们分厂给自己找个女朋友。 孙秀玲在精密配件厂上班,车工,经常在车床前一站一天,主要加工的都是轻巧、精细的小零件,对操作手法要求很高,是个挺适合女工的工种,有一次她开玩笑,说如果有图纸,有材料,她能车一把枪出来。 这周六下课挺早,宁向东接到了孙秀玲的传呼。 他这个机子,现在已经成了三人专用传呼了,郑村民把号码告诉了女朋友,赵伟告诉了家里,有什么事直接安排给宁传达就可以。 这次也一样,宁传达一看号码,把传呼递给郑村民。 郑村民在附近找了公用电话回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挂掉电话,兴高采烈地对赵伟说:“成了。” 孙秀玲给他说了个女同事,要是两人都没什么事,今晚就见个面。 赵伟一听好事临头,心里反而没了底,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 为了避免尴尬,郑村民又给孙秀玲打了电话,说要不大家一起去,就当朋友小聚,聊起来也自然一点。 孙秀玲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把地点约在了她妈妈上班的饭店。 二轻局招待所今年刚刚改成了一家饭店,叫做龙湖渔村。 看看时间还早,宁向东说得先去趟他二姐店里,刚到了一台新款2020复印机,叫他过去帮着装一下,本来想晚上再去,既然晚上要吃见面饭,干脆现在先去装了。 赵伟和郑村民一听,决定跟他一块去,忙完了再一起走。 三个人到了文印店,一看机器已经拆了外包装,一些外设还散着,需要安装到机器上,不过就是拧拧螺丝,赵宝库自己已经弄的差不多了。 宁向东打开机盖,伸手晃了晃曝光灯和栅极丝架,没有松脱的现象。 赵宝库被唬的一愣一愣:“臭小子动作挺娴熟啊,我要不认识你,还以为你是服务站的工程师。” 最近没事翻翻那本售后技术手册,宁向东发现复印机虽然型号多、更新快,但几个主要部件基本变化不大,就算不熟悉内部结构,只要看看几大件,基本上就搞明白了。 最难的其实是电气部分。 临走时,赵宝库递给宁向东一叠钱。 宁向东有点蒙:“干嘛?” “不是请朋友吃饭吗?拿着用。” 宁向东原本想说自己今天是吃蹭饭,陪吃加陪聊,不要钱就不错了,但一想赵伟和郑村民就站在一旁,这话就说不出口,伸手接了钱。 赵宝库又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部移动电话:“这个也拿着,万一有事比传呼方便多了。” 移动电话很小巧,可以折叠,左上角一盏绿色的灯光明灭着。 宁向东有点被震撼到了,他认识这种型号的手机,最新款的掌中宝,移动电话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叫大哥大,而是有了正式的名字:手机。 “别告诉你姐。”赵宝库凑到宁向东耳边说:“买来装门面的,你拿着能不打就别打,一分钟两块钱,花不起。” “……” 三人赶到饭店的时候,时间有点早,一看该来的都还没来,就松了口气,第一次见面,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先等着。 龙湖渔村在南城区上点档次,最初只是二轻局招待所的内部小食堂,用于宴请关系单位的客人,现在改成了一家主打海鲜的饭店,不过酒菜也分了几档,有价格昂贵的海鲜,也有家常菜,算是二轻局内部的创收。 过去二轻局部门冗余,闲人多,不过计划经济时代,有国家财政兜底,多养几个人也无所谓,但是现在推行改革,很多杂七杂八的多余部门都被砍掉了,招待所也在其中,不再享受国家财政拨款,这么多人的工资,二轻局自己承担起来有点困难,干脆把招待所改成了饭店,没想到这一改还挺好,由过去的花钱大户变成了赚钱大户。 孙秀玲的妈妈在饭店当服务员,得知女儿帮人撮合亲事后,表示大力支持,成人之美可是积攒福报的好事,正好驱驱自己家多年的戾气,就偷偷跟值班经理要了一间雅间。 宁向东三人进去后,等了没有一会儿,孙秀玲也到了,带着一个白净的女生,虽然个子不算高,但容貌还说得过去,赵伟趁打招呼的时候仔细看了,感觉比孙秀玲还好看,心里就有点乐意。 落座后,姑娘大概不太好意思,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别人问一句你姓啥,答我姓马,多大啦,二十八…… 赵伟一听对答如流啊,还是个头脑灵活的内秀姑娘,心里更满意了,再一想年龄大了点,不过女大三,抱金砖,那都不叫事儿,就假借倒茶的机会,坐到了小马姑娘身旁,小马姑娘趁机偷偷看了一眼,挺阳光一个小伙子,比孙秀玲那个大个子有灵气。 点的菜还没上来,二人已经有点眉目传情了。 其余几人看在眼里,心说有门,孙秀玲就站起来说:“我去催催菜。” 刚起身,雅间的门被猛地打开,冲进来一个服务员:“小玲,快去看看你妈,有个顾客要讹诈她。” 第十九章 酒壮怂人胆 () 卢天晓的好心情完被一盘菜给破坏了。 今晚这顿饭,原本是他的得意之作。 最初发起同学聚会的人就是他,从接到大学入学的通知书时,他就决定要召集同学聚会一次,功成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到北京上大学,还是学的最热门的法律系,他当然要昭告天下。 当听说宋小青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时,卢天晓先是大喜,随后大忧。 喜的是能跟心中的女神就读同一所大学,整整四年在一起,可以提供太多借口和机会,虽然梁海潮也考上了这所大学,似乎也在打女神的主意,但暗中观察之下,女神对他也没什么感觉。 忧就有点棘手了,卢天晓想起那天约宋小青一起去取录取通知书时,宋小青的对他的态度。 在中巴车里,刚看见宁向东时,真以为他当了拉货的板爷儿,内心如饮甘霖般痛快,随后涌起一阵恶念,手就搭在了宋小青肩上,以期给宁向东更大的刺激。 然而,当看到宁向东在车下向他俩招手,笑的无比平和的表情时,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憋了整整一个星期,再加上当时宋小青猛然回身推开他,车里的乘客看到这个剧烈的反应时,卢天晓感觉自己非常丢脸。 那个始终面容的平和的男生,是他潜意识憎厌的人。 聚会那天晚上,只要宁向东在,宋小青注定不会正眼看他一下。那样还有何意义? 同学会是自己的主场,不是秀场,我也不是马戏团的! 卢天晓通知龚强聚会取消,而且他就通知了龚强一人,因为他知道,龚强只会告诉宁向东,只要宁向东不去,龚强就不会去。 龚胖子究竟为啥每天围着宁向东?卢天晓百思不得其解,说好听点,叫志趣相投,说难听点,叫臭味相投。 可女神呢?那么在意宁向东,卢天晓想了想,那叫明珠暗投。 聚会这天,只来了二十几个同学,大部分人没有去。 没去的同学各有各的借口,去的同学也心知肚明他们为什么不去。 说不上什么心态,也没什么自卑,但是不同的归宿很自然地划分出不同的圈子,今晚能来到龙湖就餐的同学,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当人生刚刚进入色彩缤纷的社会的时候,站立的位置已经参差不齐。 “同学们,”卢天晓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站了起来,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今晚这个美好的时刻。” 这身西服是用纯毛料,在桃园洋服店定做的,花了八百多块钱,据说是上海来的师傅,并原地处内陆,但也是自古商贾云集之地,繁衍下来的眼光很是独到,就拿穿戴来说,一向不买成衣,只认量身定做,海派裁剪的名气源自清末打开口岸之后,尤其擅长西服的收束和贴合,卢天晓穿上就没舍得脱。 众人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一饮而尽,开始说话。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预祝我们在未来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众人又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又一饮而尽,开始说话。 按并原的例行习惯,开席之时先要一起端三次杯,酒过三巡才开始自由发挥。 “我跟海潮,还有小……”卢天晓想直接说小青,但看了看宋小青的眼神,冒出的话缩了回去:“还有宋小青,上了北京同一所大学,大家以后来一定找我们,很方便了。” “一定,一定!” 众人再端酒虚饮一口,吃几口菜,卢天晓再一饮而尽,再打算说话时,舌头有点捋不直了。 “好好,天晓说得好!” 梁海潮带头鼓掌,众人无奈,放下筷子跟着鼓掌,他趁机把早就瞄好的一盘大虾转到自己面前,连夹三个。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高中三年朝夕相处下来,你梁海潮一侧身,想放什么屁,谁心里没个底数。 现在一看,不用招呼,纷纷推杯举著,风卷残云起来。 aa制还来这么贵的饭店装逼,赔本是注定的了,只能尽量多吃几口赚回来。 卢天晓从进了饭店就处于亢奋,一直没怎么吃菜,这会儿酒劲逐渐开始发作,其他人也没有提醒他吃口菜压压,同学是拿来出卖的,老爸是用来还债的,先把本儿吃回来再扯别的。 八月天气晚上虽然凉,但雅间里坐了这么多人,那时的空调只有嗡嗡作响的窗机,卢天晓感觉阵阵燥热,把西服脱下来搭在旁边空着的椅子背上。 “嗯?你们怎么不陪天晓聊聊?”梁海潮吞下一只丸子,诧异地看着同学们。 “你怎么不聊,你俩都去北京了,话题更多!”同学们心有默契,边说边吃,一点不耽误。 “我俩都去北京了,有的时间聊,是吧天晓?”梁海潮看卢天晓反应迟钝,知道他喝多了,说道:“赶紧吃几口菜,一会儿都被抢没了。” 卢天晓一看盘子还真是,说道:“别急别急,还有硬菜没上来。” 还有硬菜?特么的不早说,几个围攻大丰收的同学停下了筷子,其中一个刚夹起一块西红柿,假装没夹牢,手一松又扔了回去。 正说着,一个上年纪的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汤菜,摆好后顺手转了一下转盘。 菜转主位,这没什么错,错就错在卢天晓。 他一看新上的菜从宋小青身边转了过去,连忙用手按住转盘,用劲有点大,菜汤飞了出来,在惯性的作用下,有几点就飞到了他西服上。 卢天晓一声尖叫,像是雅间里多出来个娘们。 “矮油!我妈非骂我不可!”接着手指老服务员,怒目而视:“怎么这么笨!你陪我!” 孙秀玲的妈妈今晚已经服务了一桌,老太太感觉有点累,可大堂经理给面子,偷偷借给她一个雅间让女儿用,感谢不够工作来凑,就连包了三个雅间的传菜,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服务到这个雅间时,刚摆好菜,就见那个有点亢奋的年轻人用手一拍桌子,把菜汤弄到自己衣服上,却冲她来了劲,老太太就有点不高兴了,心说干嘛呀,怎么想讹人啊?就说道:“你在主位,我在传菜口,离这么远,怎么能怪到我这儿来?” 卢天晓这会儿已经开始头晕了,一看这老服务员不但没有连声道歉,弯腰鞠躬,反而还冲他顶嘴,正打转的脑子里腾起怒火,猛一拍桌子猛然站了起来,却带动了菜盆,本来只是上衣沾了一星半点的油渍,这下菜盆倾斜,又倒了一裤子。 眼看一身海派洋服泡了汤,卢天晓一声嗥叫,恍若狼人化形窜了过去。 刚站起来准备拉架的梁海潮,也被他一把推倒在一个女生怀里。 一把抓住孙秀玲妈妈的领口,他厉声尖叫道:“你这个该死老太婆!今天不赔我衣服,你就别想走!” 门外的服务员听到骚乱连忙进来看,卢天晓威风凛凛,戟指如剑:“滚!” 第二十章 宋小青的勇气 () 孙秀玲的妈妈被人拽住衣领,有点喘不上气,一看同事向外跑,想叫她别去惊动女儿,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力去掰卢天晓的手,哪里能掰的动。 正在僵持不下,门口闪进来几条人影。 当先一人身高体大,看清屋内情形后,爆喝一声,好似半天打了个霹雷,伸出双手用力一分,一把将挡在眼前的人推开。 刚刚站稳的梁海潮再次被推倒在女生怀里,那女生长这么大也没有这种体验,连续两次被砸,只疼的泪花滚滚,两眼一翻假装昏死过去。 狂怒中的卢天晓,大脑被酒精燃烧的濒临失控,原来欺负人可以特么的这么爽! 正在极度自嗨之中,忽然眼睛一花,紧接着头皮巨疼,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后用力撕扯,随后身体轻飘飘离开地面,周围的景物天旋地转,好像童年在玩蹦蹦床,接着啪的一声闷响,卢天晓身剧痛,看到桌子脚出现在眼前一厘米。 随后,他的身体被人剧烈地翻扯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一排耀眼的大白牙。 大白牙急速开合,碰撞地邦邦作响,那人大吼一声:“我今天要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随即一颗碗大的拳头像流星撞地球一般,砸到他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感觉不到疼痛,身的神经系统传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快感,一股温热的液体倒流到嗓子里,甜甜的,咸咸的,好像上小学妈妈冲的油茶,他吞咽了一口,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吃饭了。 仅仅一秒,鼻梁传来的巨疼将卢天晓拉回龙湖渔村的雅间,那个宛如鲁提辖的人还骑在他的身上。 要打死我了啊!他心中恐惧到极点,拿出身的气力,拼命大喊起来。 一阵阵尖叫划破了空气,把骑在他身上的好汉吓了一跳,歪头看了看满脸是血的卢天晓,好汉站了起来:“洒家便饶了你这娘们的贱命!” 恍惚中,似乎是这样的结束。 而现实中,紧随郑村民身后的宁向东,在他打出了第一拳后,紧紧抱住了他。 卢天晓被这一记炮锤打得眼泪、鼻涕、鲜血激情迸流,身体重重撞在墙上,瘫倒在地。 孙秀玲在两个男人身后挤不进去,眼睁睁看着郑村民把欺负老妈的人暴揍一拳,吓得哭哭啼啼,直到宁向东用力拽住男友,才挤到老妈身边,一起在椅子上坐下。 赵伟和二十八岁的马姑娘也紧随其后,低声安慰着孙秀玲娘俩。 郑村民终于站了起来,呼呼喘着气,好似浩克博士平息怒火时的后遗症。 …… 一切缓缓平静下来,宁向东终于发现了这个房间的异常。 歪倒在墙根的人竟然是卢天晓…… 抬头扫视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梁海潮,无奈而尴尬地对他笑着。 随后,一道寒光射过来。 宋小青宛如实质的目光像刀锋一般刺中他的心脏,他疼的呻吟一声,伸手扶住桌子。 无法抵挡。 宁向东稳稳心神,查看了一下卢天晓肿起的面部,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送到医院。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卢天晓已经清醒了,但没有睁开眼,众目睽睽之下,唯有继续坐在地上,是最好的选择。 挨揍的时候,酒醉已变成了恐惧。 他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婆,受了欺负后,怎么能秒速招出一个杀神来,一拳把他的尊严打的粉碎。 阿拉丁神灯也没这么快。 宁向东出现时,恐惧又变成了羞耻。 今夜的主场秀,最终变成了马戏小丑秀。 当看到宁向东拿出手机拨打120时,卢天晓彻底疯了。 他在心里狂呼着:“怎么可能?这家伙不是板儿爷吗?拉苦力的怎么会有手机?!” 打完电话后,宁向东蹲下身,拿出自己的手帕,很仔细地帮卢天晓擦脸。 这样的情形下,卢天晓没脸睁开眼说话,只好继续装死。 “向东,我俩扶他起来吧。”梁海潮走过来。 “别,刚才120说了,伤情不明时,不要随意挪动患者。” 救护车很快到了,医生迅速检查了卢天晓的情况,发现都是皮肉伤后,松了口气。 宁向东不太放心,卢天晓的鼻子肿的太高了,他担心鼻梁骨折,决定跟车一起去医院看看,结果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郑村民作为当事人,坚持要去,宁向东只好同意,把赵宝库给他的钱都拿给了他。 这时孙秀玲扶着妈妈从饭店走了出来,走过同学们身边的时候,就忿忿地瞪着他们。 一群人不知道说什么,表情就讪讪的,虽然动手的是卢天晓,跟他们无关,但看着孙妈妈脖子上的淤青,大家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还是宋小青,上前向母女俩很真诚地道了歉。 孙秀玲也知道这事并不怪别人,只是一时心气难平,这时见到宋小青道歉,更是怪不到这个漂亮的女生身上,于是连连说着没关系。 看看孙秀玲母女要回去了,赵伟和小马决定一起陪她们回家。 说好的一场相亲会,就这样结束了,好在没有影响两人见面的结果。 这边的同学们也心情复杂,站在饭店门口相对无言。 这一晚上信息量太大。 对于在学校按部就班一步步上学读书的人来说,这群考上大学的人才是佼佼者。 宁向东跟他们分开三年了,刚刚退伍回家就折腾出个卖拖鞋的事,在班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现在竟然有了手机! 刚才他塞给那大个子的钱,得有一两千吧?大家心中暗自揣测,偷偷瞟着迷之向东。 他们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位气宇平和的同学了。 并原的天气白天热,早晚凉,这时夜色渐深,从热闹的雅间出来已久,大家渐渐感到有点冷,就打算告辞。 宁向东也打算和同学们告辞,刚刚扬起手准备说再见,却被站在身边的宋小青一把抓住。 他吃了一惊,连忙想挣脱,没想到挣扎越用力,宋小青就握的越紧,只好由得她去。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双手紧握。 同学们看到后先是一愣,随后眼神里流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意味,接下来的道别,就都把两人连在一起: “啊,我们回去了,你俩路上小心……” “向东,天晚了,照顾好小青……” “不好意思啊,我们就不打扰两位了……” 越说越离谱,好像同学会冲撞了两人的约会。 “你俩晚上还回家吗?” 最后一句是梁海潮说的。 宋小青闻言飞起一脚,梁海潮笑着躲开。 “我家小青脾气不好,让您贱笑了。” 宁向东嘴角扬起,笑眯眯地说道。 第二十一章 连轧带钢厂 () “那天,那个小女孩,是你对象?” “不是,是我同学。” “我说嘛,那么好一颗白菜,咋能让猪拱了。”马娟娟撇了撇嘴。 “呃……”宁向东无语:“我还是个孩子呀,大姐……”。 旁边的赵伟拉了一下马娟娟的胳膊,手却不拿开,顺势环拥着她,马娟娟让他幸福了一会儿,才扭扭身子,甩开他的手。 郑村民坐在对面,看见赵伟抓住一切机会套近乎,咧开嘴无声的笑着,忽然把孙秀玲揽在身边,孙秀玲立刻乖巧地靠了过去。郑村民笑的更开心了,眉毛也扬起来。 有时候显摆也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巴不得让世界都知道自己幸福的幸福。 宁向东也想笑,但看了看郑村民的大白牙,还是抿住嘴,转头看向窗外。 钻天杨在风里摇着,像是厌倦了一样,抖落满身的树叶。 树叶缤纷飘落,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春华秋实一年年,转眼间已是落英满地堆积,并原的冬天到了。 郑村民打人的事件到底还是惊动了派出所,宁向东暗自找大哥说明了当天的情况。 宁向阳就给南城分局龙湖派出所打了电话,将自己了解的情况提供给辖区民警。 民警通过走访调查,了解情况后,对两名当事人各打五十大板,严肃批评了卢天晓和郑村民动手打人的严重错误。 而这起唯一的损失是那套海派西服,宁向东拿了八百块钱给卢天晓,卢天晓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要。 宋小青也终于去北京了。 走的时候,宁向东悄悄去了车站。 他远远站在一根立柱后,看着宋益平、章束夫妇和宋小军、郭颖几人把宋小青送上了火车。 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他目送着列车越走越远,卷起阵阵飞尘,模糊了视线…… 并钢青年工人上岗培训终于结束了,宁向东他们正式分到连轧带钢厂。 新厂在并原市的最北边。 并钢已经够偏僻了,连轧厂的选址更偏僻。 之所以选在这里,总厂有几个考虑,一是当地居民动迁成本忽略不计;二是比邻总厂,行政区划很简单;三是不涉及到耕地,批复环节大大简化。 目前,主厂厂房已经建成,只是里面空空荡荡,一号轧机机组的立辊还没有吊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二号轧机和精轧轧机机组倒是安装就位,但是连接机组之间的运输链和步进梁连影子也没看到,不过,两侧配套的酸洗喷丸车间和热处理车间,已经完竣工了。 这套机组,在当时的整个亚洲也算是先进的,国内只有四套,包括从日本引进、正在宝钢调试安装的那套机组。 除了这两套之外,首都钢铁公司和武汉钢铁公司各有一套。 连轧厂主厂从东部的板坯车间到西边的成品库,步行要走一公里。 为了往来方便,厂里专门配备了电动车,一车可以坐两人。 不过有资格坐车的基本都是戴红色安帽的管理人员,像宁向东他们这种戴白色安帽的一线操作工人,不允许随意乘坐。 不过操作工上班时间都在各自岗位,自然也不需要坐车。 虽然,人员设备已经部就位,但是连轧厂目前还无法投产。 不能投产的原因是,别说生产工人,就连技术员也是外行。 眼下整个并钢,没有一个人熟悉机组的运行情况,即使是连轧厂的总工程师石宗勤也一样,仅仅是了解生产流程,不敢说熟悉。 石总作为六十年代毕业于哈尔滨工程学院的大学生,别说在并钢,就是在冶金部也是硕果仅存的技术专家。 哈工院的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1953年在伟大领袖亲自关怀下成立的,第一任校长由陈赓大将担任,同时也兼任政委。 哈军工建校初期,成立了十一个系一百余个专业,涵盖了我军陆海空军种的所有学科,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点大学。 年轻时期的石宗勤,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军人,所以能够考上哈军工也是他的奋斗目标。 然而令人抱憾的是,等他考上这所学院时,是1966年9月,而恰恰在同年4月,根据中央军委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正式退出部队序列,改名为“哈尔滨工程学院”,从此与成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失之交臂。 这次,并钢决定启用和委任本公司国宝级技术专家坐镇连轧带钢厂,足以证明总公司的决心和这个项目在并钢的分量。 经过反复的论证和考量,总厂最终决定,由石宗勤挂帅,分批派遣人员去武汉钢铁公司实习。 武钢是最早引进连轧生产线的工厂,据说比首钢还早,而且是直接引进的国外设备,上到决策管理层,下到具体岗位操作工人,已经有了一套完整成熟的生产经验。 其实最早总公司的意向是派人到首钢,因为从金阳省到北京的距离近一点,更加便于管理。 但是在向冶金部请示是,没有被批准。 因为同期,攀枝花钢铁公司也要大规模派遣职工到兄弟企业实习,考虑到学习时间长,两个国内主要的钢企同时承担培训任务,有可能影响到国钢铁生产任务的完成,冶金部在权衡后,决定两个钢企的职工合二为一,都到武钢。 …… 连轧带钢厂对新入厂的职工,首先进行了工段划分:板坯车间、初轧机组、二轧机组、精轧机组、横切机组,此外还有预热炉班组、喷丸酸洗班组、平整分卷机组等等辅助段位班组。 宁向东他们三人被分配到了质监站。 质监站一共十二人,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班三人,对应车间生产班组的工作时间,也实行四班三运转。 宁向东、郑村民和赵伟划到丁班,哥仨都挺高兴,敢情从培训部认识了,要奔着一辈子的交情去啊。 质监站在连轧厂办公楼一层,就一间办公室,面积不大,站长和技术员的办公桌摆在里面,基本没什么地方了。 站长张东是辽宁人,身高接近一米九,人称大老张,技术员温国庆,毕业于北京钢院,老家湖北,老婆就是土生土长的并原人,据说也是为了爱情,追随妻子来到并原这座北方内陆城市。 三人进去报到的时候,赵伟疑惑地看着房间的面积问:“这么点大个地方,您二位坐着都嫌挤,我们哥仨往哪安排呀?” 温技术正抱着一本《板坯热送热装工艺和气化冷却工艺》的材料在抠字眼,听到赵伟问话,扶了扶眼镜道:“这里是办公室,倒班工人的工房在楼后边。” “哦哦……” 三人来到楼后,只见一座水泥预制板搭建的排房立在锅炉房旁边。 “这**的也叫工房?” 一看环境,赵伟忍不住骂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石总工的革命文物 () 走到排房前,郑村民看了看,说道:“糙是糙了点,不过能用。” 宁向东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看,说道:“乱是乱了点,不过还行。” 赵伟上前一脚把门踹开:“这么个破房子,还锁着门,怕啥呢。” 房间里不但乱,还有很多尘土,正中间一张长桌,旁边一条长椅,墙角有两个立柜,对面是一块白板,上面还有凌乱的笔迹。 墙角还有一台很新的落地电扇,看样子夏天的时候还在使用。 以前应该被什么人用过,这样一间简易的排房,地面居然还铺了砖,宁向东看了看墙壁,上面贴了壁纸。 转了一圈,三人都觉得这房子虽然外表粗陋,里面还可以,长桌摆放的也是恰到好处,中午累了还可以当板床躺着休息一会儿。 越看越觉得能接受,除了脏乱,一点都不差。 郑村民从门后找出几把扫帚,三个人开始大扫除,忙乎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收拾出点模样。 “就是离开水房和澡堂有点远。”打扫干净后,赵伟心情好多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刚才打扫卫生三人都出了一身汗,赵伟看到电扇还连在插座上,试着打开了开关,电扇就呼呼啦啦摇着头转了起来。 “是有点远了,咱在成品这儿,食堂在板坯那边,这走着一来一去也够吃劲的。”郑村民对赵伟的话表示赞同。 车间的工人,工作环境比不了办公室,厂房也不可能密不透风,一个班下来不是灰头土脸,就是满身油渍,下班后洗个澡是每个厂的基本福利,这哥仨打扫卫生出了汗,很自然地想到这个问题。 宁向东盯着墙根的两个柜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俩柜子放衣服不错。” 赵伟眼前一亮,对呀,下班回家没人穿工作服回去,都是在工房里换,更衣柜是必须要有的。 “明明三个人,就给准备俩柜子,这不科学呀。” 赵伟站起来,朝柜子走过去,伸手试了试,没拉开:“怎么还是上锁的?” “先别动……”宁向东觉得不太对劲。 质监站十二个人,怎么可能一个班组独立在不同的地方?那怎么交接班?应该是四个班的工房在一起才对啊。 报到分配工段的时候,宁向东注意看了,每个工段的倒班班组都集中在一个固定区域。 “咱们站的工房怎么没在一起?温技术说工房在楼后面,这个排房也不够咱们站这十几个人用啊,一人一个更衣柜都摆不下,更别说其他了。”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咱们累个臭死把这间房子打扫干净了,这就是咱们用的。”赵伟有点不耐烦。 他看上其中一个柜子了。 柜子是最常见的绿色,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看上去比另一个新很多,门也很平整,不像另一个,油漆斑驳不说,铁皮门上还有几个碰撞的坑。 赵伟在屋里翻出一根破钢筋棍,用力往外拽了拽柜门,看看拽出一道缝后,把钢筋棍插进去别住,顺着缝隙往里面看。 宁向东刚想阻止他,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随后走进来一个人,头戴红色安帽,身穿整洁的浅青色工作服,很显然是一名工厂管理者。 那人进来后,先看到房间被打扫的窗明几净,不由愣了愣,接着看到赵伟正在撬柜门,非常吃惊,连忙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赵伟吓得一哆嗦,迅速松了手。 “你们是哪个段的?在指挥部干什么?”红帽子一脸严肃,喝问道。 宁向东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指挥部? 见三人都默不作声,红帽子脸上怒气更盛,目光逐一扫视着他们,看到郑村民一脸朴实正直的模样后,用手一指:“你来说,怎么回事?” 郑村民早已懵了圈,一听对方让他说话,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大早晨来厂里报到,先是分配了工段,分配完了到厂部找质监站又报到,报到后领导告诉我们,工房在楼后,找着工房了一看太脏,就开始打扫,打扫完再看,更衣柜不够啊,就打算先看看,怎么能凑合出仨人的柜子来……” 逻辑严谨,层次分明,结构明晰,宁向东和赵伟对了对眼,看把老实人吓成啥样了。 红帽子听着郑村民的叙述,找出话里的毛病:“你说谁让你们到楼后找工房的?” 郑村民一听,这话风不太对劲啊,好像要找自己领导麻烦,才刚报到,他可不敢张口乱说,就答道:“厂里领导让来的呀……” “厂里哪个领导?” “那,那什么……”郑村民被追问的有点张口结舌,忽然眼珠一转,说道:“我们是质监站,当然归石总工管着了……” “胡说!”红帽子两眼一瞪:“你不老实!” “谁不老实啊老程,这是跟谁呢,这么大的火气?” 随着话音,走进来一个满面笑容的清癯老头。 同样戴着红色安帽,宁向东三人一看,立刻站直了身子。 进来的人不是石总工又是哪个。 连轧厂目前,职位最高的就是眼前这个石总工了,虽说是厂长责任制,可现在总公司还在为谁来就任厂长举棋不定。 并原钢铁公司的架子是地市级别,公司总经理可以直接调到市里当市长,而且通常都是在市里过渡几年,就提拔为书记,再取得成绩甚至可以直接进入省里。 在过去也有过几个这样的先例,最近时间提拔的就是现任市委祝长明书记,他当初是并钢负责原料生产处和科技质量处的副总经理,直接从副总位置提拔到并原做市长,再次换届时再次取得进步,担任了书记一职。 所以有人说,并钢是培养干部的摇篮,不断为革命队伍输送新鲜血液。 “石总工!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老程跑过去,顺手接过石宗勤手里的塑料盆,一边热络地问着,一边用手指着宁向东他们,说道:“你看看这三个家伙,不知道从哪来的,在撬您的柜子!” “哦?还有这样的事?”石宗勤走过去,拿出钥匙打开柜门,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喏,看看啊,我这柜子里就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个饭盒,哦对了,还有几份旧图纸……” “除此之外老头子有什么稀罕东西,入了你们三个人的法眼了呀?”石宗勤脸上笑意更浓,和蔼地说道。 宁向东三人有点傻眼了,明明是给自己打造个舒服点的小窝啊,早知道是石总工的地盘,吓死他们也不敢进来折腾。 “我……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啊,”三人说话都结巴了:“再说了,我们什么也没碰……” “碰坏了就晚了!”老程严厉地说道:“虽说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但是严格地说,像石总工这样的老一辈革命者,他用过的东西都是革命文物!在将来是要送到厂史博物馆陈列的……” 这下石宗勤有点受不了,连忙拦住老郑:“好了好了,老程,你先打住,我这还没千古呢……” 说完看着呆呆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这是厂总务处的程处长,严格说革命文物不归他管,不过你们以后的吃喝拉撒可都归他管,赶紧道个歉过关吧,哈哈……” 三人连忙向老程道歉,老程唬着脸,看了看房间,发现不但没有破坏,反而打扫的很干净,心里也不禁想笑,这三个臭小子手脚挺勤快,倒省了自己的事。 石宗勤把自己的个人用品简单归纳了一下,从老程手里拿过塑料盆,慢条斯理地一一往里放。 当他拿起一双蓝白底拖鞋时,宁向东眼前一亮:我滴个乖乖,你还无处不在啊! 第二十三章 誓师大会 () 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二日,举世瞩目的亚运会在北京隆重举行。 这届运动会,是自一九七八年我国面推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的第一个国际综合性赛事,是中国对外开放、北京走向国际化的重要时间点。 当年为了举办北京亚运会,举国上下出力、出钱,数千万人慷慨解囊,共捐款2.7亿元,占部投入的十分之一,一批现代化的亚运会基础设施拔地而起,很多人为北京新地标的宏伟吃惊,认为至少超前了十到十五年。 北京亚运会期间,亚组委和共青团北京市委组织的在册“义务服务人员”达二十万人,实际服务亚运会的“义务服务人员”超过四十万人,其中五百多名志愿者是来自北外等五所高校的大学生志愿者。 刚刚走进大学校门的宋小青也成为志愿者之一,由于亚运村没有志愿者工作餐厅,也不提供盒饭,五百多人一到饭点儿就只好去周边少得可怜的几个小餐馆凑合一口,但是她和她的同学们,被整个首都热烈的气氛感染着,被一种激昂的心情鼓舞着,每天自发走到亚运村义务工作整整一天,在傍晚再拖着疲乏的身体返回学校。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分钱报酬,但所有的同学似乎都没想过这些,相反每次被委派任务后,反而有一种无上光荣的感觉。 在亚运会结束后很久,同学们慢慢回味过往每一天的分分秒秒,才终于理解了当时自己心中激荡的情绪是什么,那就是身为中国人的骄傲。 而宋小青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然成为共和国改革开放这一段重要历史时期的亲历者。 北京亚运会不单单是一场国际性赛事,也成为中国向世界展示民族文化、精神气质和大国形象的重要舞台。 远在金阳省并原市的宁向东,也完不知道,自己也成为我国推进大型国企改革的亲历者。 十一月初,连轧带钢厂经过紧锣密鼓地安装、调试和运行,取得了一次性试车成功的辉煌战果。 同时,厂里举行了第一次体职工大会,这也是连轧带钢厂成立的誓师大会。 从此,在并钢四十余家分厂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成员,公司总经理袁克航亲自到场发表了热烈激昂的讲话: “同志们!” 会场上掌声雷动。 坐在主席台上的袁克航,极具气度地抬起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待掌声停止后继续说道: “我代表,总公司体干部和职工,诚挚欢迎你们,加入到并钢,这个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集体中……” “今年以来,我们省上下、力推进,国有企业的转型跨越。 目前来看,改革、发展、安、稳定的总体形势一片大好,特别是广大干部群众,对转型跨越、发展、再造一个新金阳的共识和激情,正在转化为加快面建设社会主义步伐、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强大动力……” “整个并钢,在改革过程中呈现出产能上升、效益提高、质量稳定的良好态势,各项指标均已提前、超额、圆满实现,安生产形势为多年来最好水平,这些,都为我们连轧带钢厂,在未来线投产,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这就要求,今天在座的每一名同志,牢记公司党委和广大职工的重托,以厂为家,爱岗敬业,以实际行动谱写一份自己满意的答卷,不辜负厂职工和广大群众的信任与期望……” 袁克航的动员讲话完毕后,石宗勤接着讲话,首先表达了自己就任连轧厂总工的态度:“我本人对承担起连轧带钢厂总工程师这一重任深感使命光荣、责任重大,而怎样才能够以优异成绩回报在座同志们的信任和厚爱呢?那就是质量!” “我们厂的口号是‘安重于泰山,质量高于生命!’这就要求同志们拿出高度的主人翁责任感……”石总工三句话不离本行,再三强调了产品品质的重要性,尤其以热轧2250带钢轧机容易引起的质量缺陷类型和产生原因做了详细的分析,并提出控制措施。 “……尤其是塔型、氧化皮压入、辊印和浪形,这几个能够提前发现和规避的表面缺陷,要绝对避免出现!”石总工严肃地说道,话语中表达的意思很明显:“生产出现问题生产处要挨板子,质量监测上出了问题,我拿质监站是问!” 质监站的人坐在第一排,听了石宗勤的讲话,站长大老张和温技术两人暗暗对视了一眼,都感到将来质监站的工作轻松不了。 宁向东带着一个笔记本,在石总工讲话期间,始终低头写着什么,因为坐在第一排,所有人都仰望主席台的时候,他的这个举动就非常扎眼,甚至引起了在台上讲话的石宗勤的注意。 总务处长程伟志坐在主席台后排边缘,他的主要工作是为第一排的重要领导茶杯里添水,这种服务员就可以胜任的工作,程处长一向是亲力亲为。 当石总工讲完话后,有大管家之称的程处长正式宣读了明年四月份去武汉钢铁公司实习一年的消息。 话音一落,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 大家都知道要去武钢实习,但没想到一去这么长时间,像宁向东、赵伟这样的青工无所谓,反正一人吃饱家不饿,但是上了年纪拖家带口的人就不行了,每个人都有个家庭的担子。 别说已经成家的人,就连郑村民也咧了嘴,这一去一年,他的秀玲儿可咋办。 随后,是授旗仪式。 连轧厂去武钢实习期间,将实行军事化管理,由此,厂一级各处室成立为大队,各工段为分队,各班组为小队。 质监站接到的红旗上绣着质监分队的字样,各小队分别就仨人,连队旗也没混上,比起其他工段班组动辄几十人,一个分队还不如人家一个小队有气势。 大会结束后,质监站走在最后一排。 “小宁,过来一下。” 宁向东回头一看,是总务处程伟志叫他。 “来来,还有你们俩,上来搬桌子。” 程伟志手底下那几个兵到会场大门外拆条幅,他顺手抓了这哥仨的壮丁。 三个人屁颠屁颠跑过去帮忙,因厂处级领导分派工作而倍感荣幸,是职工的基本觉悟。 就几张桌子,轻松加愉快搞定,这时郑村民看到石总工的茶杯遗落在桌子上,伸手拿了就准备去厂办送过去,宁向东一看连忙夺了过来,递给程处长,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石总工的杯子,劳烦您顺便送去吧,我们哥仨偷个懒,不想去爬楼梯了……” 宁向东满脸赔笑,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程伟志看在眼里,心说这小伙子有眼色,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很明白轻重。 程处长老怀大畅,拍拍他的肩膀,连声夸奖道:“小宁不错!” 第二十四章 忘了春江花月夜,却来碧海潮生曲 () 誓师大会之后,厂以班组为单位,开始组织学习。 质监站的工作重点就是质量检查,看似很有特权的部门,其实不然,像并钢这种老牌国企,随便拉出个上岁数的老职工,只要在一线车间待过的,人人都是半个技术员,因此,并钢的老分厂并没有单独设立质检科室,当班作业的工人自己就把了关。 不过连轧厂招收的这批职工,着重考虑了年轻化和知识化,基本都是技校毕业生和复员战士,几乎所有人生产实践经验为零,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做起,虽说明年要去武钢实习一年,但还是要提前把基础夯实。 质监站的工房在厂部大楼里面,宁向东三人之所以闹了个乌龙出来,纯粹要怪温技术惜字如金,不好好说话。 连轧厂刚刚建成,配套工房还没有完交付使用,所以,厂部大楼把一层西半块划出去,分给质监站做了临时工房。 因为长白班的各处室下班后,要关闭办公楼正门,考虑到各个班组要三班倒,上夜班来的职工出出进进很不方便,所以就在走廊里做了封闭,把大楼的后门留给了质监站工房,这样就各行其事,两不相干了。 宁向东他们吭哧半天打扫的排房,是建造主厂区时临时的施工指挥部,办公楼建起来以后,石总工他们都搬到了楼里,只是这个排房没有拆,充当了临时存放物品的房间。 质监站一共十个质检员,业务培训课的老师就由温技术一人担当了,开始从最基本的常识讲起。 连轧厂的未来重点是生产不锈钢和高碳钢的钢卷,以及冷轧板材,要求成品必须是二级表面,有些特殊订单甚至要求是一级表面,这就对三钢厂浇注的钢坯也有了很高的标准要求。 考虑到这些现状,温技术特意找来了一些不锈钢和碳钢的板材样品,每块上面都有一些质量缺陷,比如最常见的重皮、铁鳞、擦划伤等等,此外着重讲解了辊印、轧痕,热拉裂和气泡,其中气泡的检测需要动用探伤仪,这需要无损检测站的设备,属于基本了解范畴,连轧厂的生产监测用不到。 上午学习完专业课,下午就是个人复习。 现在各班组还没有开始倒班,工房又在楼后,每天下午连个外边的人影都看不见,这些人闷在工房里,哪有一个肯钻研技术,看看没有领导过来问津,就买了副扑克牌,七八个人在工房里玩。 开始只是画个脸谱,贴张纸条什么的,渐渐地感觉不过瘾,就略添了点彩头进去,输了的拿几根烟给赢家。 太掉价的烟不好意思拿出手,就都买差不多的烟,结果玩来玩去,赢了烟的人挑拣贵的猛抽,剩下都是便宜点的烟,而输家也舍不得再买好的,都拿一块钱的凑合,结果烟越来越差不说,最终谁的工资也没剩下,都换成烟抽了。 同事们的钱都换成了烟,一看就宁向东没搀和着玩,就都找他借钱。 他上班后一个月工资是一百二十元,被这几个家伙三借两借,没几天借个精光,有的同事上个月借的钱还没还给他,这个月就又借,好在他现在是茶壶里的饺子,肚子里是货,完不当回事,所以来者不拒,借完拉倒。 每天下午,宁向东就一个人溜到那间闹乌龙的排房里去。 在这里遭遇程伟志和石宗勤后,他主动去买了把锁扣,把赵伟踢坏的门重新修好,因此程处长对这个机灵小伙子印象很不错。 这次宁向东专门去找了程伟志处长,说自己在质监站的工作不忙,就是看书学习,下午有时间可以帮忙打扫排房的卫生。 程处长一听这不错啊,上次石总工对排房无人管理,积了很多灰尘的事还有点看法,还把一些没有长期保存价值,但现在还需要就近存放、随时调阅的图纸也拿到办公室了。 宁向东提出的请求让程处长很高兴,立刻点头同意,还专门给了他一把钥匙。 排房寻常也不见有人,他自己每天下午来打扫打扫,再把上午做的笔记重新整理一遍。 好容易找到这么一块清静地方,他连郑村民和赵伟都没叫,每天下午偷偷溜进来,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一会儿难得的寂寞和孤单。 只是幸福太短暂,这样的好日子被工会的乔旭打破了。 那天乔旭临时过来,替石总工拿点东西,没想到这间房子里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看看房间打扫得这么干净,不用说,肯定是他干的了。 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很快熟悉了。 乔旭比宁向东大三岁,刚刚大学毕业。 她本来就是学的冶金专业,可惜本人对冶金没有兴趣,更愿意做文职,这次连轧建厂,自己主动申请从二钢厂调了过来。 都说理工科女生只要学习好,专业强,外在形象肯定是就泯然众人矣,偏偏这个乔旭不同,能歌善舞,很文艺的一个女生。 好在乔旭不怎么常来,但是一来就坐半天不走,天南海北跟他扯。 然后有一天,扯到了音乐…… “你竟然会吹箫?!”乔旭杏眼瞪的溜圆,好看的眉毛也扬到额头上。 “皮毛……” 宁向东敷衍地笑着,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闲着没事干嘛非扯到这上面,他连《春江花月夜》都快忘光了。 乔旭性格活泼外向,完没有注意宁向东的表情,顺着话题面展开,深情表达了对民族乐器的热爱:“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包括土地上,与音乐有关的一切……” “我想学拉二胡……”乔旭平静了一下,充满神往地说道。 “二胡哪有那么好学的,就靠一把弓在弦上扯,音准靠感觉,没有任何参照。”宁向东终于憋不住了。 “那不一定吧,我学过布鲁斯口琴,压音和超吹不也是靠感觉吗?” “当然不一样,吹奏乐器无非控制气流而已,简单……” 宁向东缓缓望向窗外,叹了口气:“常言道‘三年笛子十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想学民乐,哪一件不是下多少年的功夫,慢慢打磨人的性子,直到物我两忘,成名成圣……” “或许,这就是中华文明的气蕴吧,例如书法,例如丹青,例如……”宁向东想了想:“例如厨子……” “厨你个头!”乔旭抿嘴一笑:“我会弹古筝,有机会咱俩和一段《碧海潮生曲》” 宁向东两眼一黑,不是吧大姐! 第二十五章 被逼无奈 () 乔旭开始不断造访宁向东的小屋,向他咨询关于洞箫的一切知识和技巧,往日的静谧被彻底打破。 宁向东自己也是个半吊子,经常被问的无言以对,只好暗自庆幸,幸亏对方也是个白丁。 转眼间,到了年底。 一九九一年的元旦马上要到了。 这是连轧厂成立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厂里决定由工会组织,广大职工参与,举行一场热闹的联欢会。 伴随着进一步改革开放,港台影片和流行音乐在内地迅猛传播,厂里的大喇叭也在午饭时间传出了《恋曲1990》的歌声。 这首歌是电影《阿郎的故事》里的主题歌,有些人因为电影喜欢上了这首歌,有些人因为这首歌爱上了电影。 每一个人对人生感悟各有不同,有的人追求太多,有的人习惯平淡,所以选择分开,与爱无关。 其实谁又不一样,为了心中固守的执念,慢慢迷失在市井红尘,最终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这一天,宁向东在排房的柜子里找到一本陈旧的笔记。 本子的扉页上写着石宗勤三个字,他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翻开,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是个人日记就不看了。 里面记录的都是厂里的各项情况,宁向东松了口气。 其实他无法确定,如果真的是个人日记,他能果断合上不看。 本子里记录了石总工到连轧厂以后,遇到的一些问题和相关技术数据等等,以及大篇幅对连轧厂未来前景的思考。 宁向东拿出自己的本子,开始摘抄笔记中关于思想方面的记录。 技术数据对他如同天书,只好在心里兴叹一声,第一次产生了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读书的念头。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宁向东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这间排房,原本是他心里最得意的小秘密,每天下午进来,都有一种久别归来的感觉。 但是乔旭的出现,就像珍藏的玩具被别的小朋友发现了,玩坏了…… 宁向东是个有点小洁癖的人,他对乔旭本人没意见,只是她的出现,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 “这里还有人?” 进来的竟然是石总工,宁向东连忙站起来。 “……又在做笔记?”第一届体职工大会上讲话时,石总工曾经注意到台下低头做记录的宁向东。 他饶有兴趣地拿起笔记本。 字体写的很工整,看上去赏心悦目。 “以前练过字?”石总工问道。 “小学时,写过一年……” 石总工点点头,接着看笔记的内容。 第一页从总厂培训部开始,并钢厂的历史沿革,各项制度的要求;一直到连轧厂的技术讲解,生产工艺流程等等,以日记形式,记录了一名新入厂青工的清晰轨迹。 在最后一页,石总工看到一些熟悉的字句和思考,是他本人对连轧带钢生产线的一些理解。 这些理解,宁向东刚刚摘抄到笔记本上,每抄一部分,就在后面写一段自己的体会。 看到这里,石宗勤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赞许。 “你这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啊,小宁。”石总工放下笔记本,背负了双手,环视四周。 他的这本笔记里,记录的都是最初对连轧厂的看法和理解,随着时间推移,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又会发现有很大不同。 所以,这个本子就一直放在这里,今天忽然想起来,本打算过来拿到办公室,但看了宁向东的笔记后,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留在这儿:“这个本子里是我过去写的东西,也很不成熟,你看看就算了,不要作为今后工作的参考。” 石总工说着向外走,到门口后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小宁,我怎么听说,工会的老刘找过你们站长,要借你过去帮忙。” 宁向东吃了一惊,心说坏了,一定是乔旭惹出来的事。 工会主席果然把宁向东借走了,就一个事,让他和乔旭,在元旦联欢会上,表演古筝和洞箫的合奏。 宁向东欲哭无泪,只好下班回家后,从自己房间里翻出洞箫。 找出来一看,居然没有裂,北方冬季干燥,家里又有暖气,很多木制、竹制的东西不妥善保存,就会崩裂变形,没想到它却一点事也没有。 这把箫还是宁向东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在解放路百货大楼买的最普通的紫竹箫。 制箫的材质有很多,铜的,玻璃的,还有截成三段的,两头镶了扣,演奏时装上,平时拆开方便携带。 因为六孔箫的尺寸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厘米长,宁向东一度也想买一支这样便携的,但是他基本功太差,怕自己调不准音,只好买了把通长的。 吃了晚饭,宁向东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练习。 可是毕竟荒废了太久,自从文艺连解散后,他就再没摸过这玩意儿。 这次乍一上手,指头肚搭在气孔上,连封闭状态都感觉不出来,右手小指去按第一孔时,怎么也够不到,难道手指头也变短了? 适应半天指头才找着感觉,气又跟不上了,吹出来的基础练习不是跑风漏气,就是呜咽一声后,变成了嘘嘘嘘。 老妈霍敏芝正和女儿宁向红在客厅里坐着,一边看电视剧《外来妹》,一边竖着耳朵听儿子练箫。 每次呜声一起,霍敏芝就跟着提气,随后一串嘘嘘嘘,音下来了,霍敏芝就跑一趟厕所。 二姐宁向红说:“别人吹箫要好,你吹箫要命,妈都尿频了。” 家里没法练。 宁向东一想这事是乔旭整出来的,干脆去找她要排练的地方,找不着更好,直接推了拉倒。 乔旭出身在音乐世家,她爸爸是一名音乐老师,哥哥乔洋,是金阳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两人都是学习的西乐,所以对中国的民乐很感兴趣,因此学古筝的女儿家庭地位很高。 这次听说连轧厂举办元旦联欢会,乔旭要登台表演,家都大力支持。 “干脆去我家得了,我家不怕这个,”一听宁向东想打退堂鼓,乔旭想都不想,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家里练二胡,拉的鬼哭狼嚎的,我哥还夸我比他拉得好……” “不过嘛……”她眼珠儿一转:“你去我家不能白去,得教我洞箫,我都买好了。” 乔旭买的箫是一把九目十节的定制箫,长度一米五,表面刷了亮油,箫筒上雕龙飞凤,怎一个富贵了得。 宁向东差点亮瞎了眼:“这是谁忽悠你买的?” 第二十六章 内部汇演 () “箫长一米五,你得吹多长的气才够用?” “……” 有道理啊,乔旭有点傻眼,憋了半天才说道:“可人家制箫的人说,只有长箫的声音才悠远好听……” “筒音好不好,跟密度有关系,跟粗细有关系,惟独跟长度没关系,”宁向东耐心地说道。 乔旭初次接触管乐,还是有必要讲明白了,授业解惑,师之道也:“竹箫的取材,选择五年左右的最好,一两年的竹子太嫩,声音轻浮,七八年的竹子,已经长老了,吹出来的声音干瘪衰败,所以只有五年的竹子最美,密度也好,声音穿过筒壁没有滞留,一气到底,才会有空明幽远的意境……” “再看你这支箫,表面雕刻繁复,破坏了竹子本身的张力,不但影响音色的发挥,而且不利于保存,很容易在破皮的地方开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支顺手好用的六孔洞箫,方法再正确,也永远学不精……” 乔旭有点呆住了,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心想一说到箫,这家伙的气场怎么都变了。 “可是,我这支箫是八个孔哎……” 随着元旦一天天临近,宣传处也组织人员,在连轧厂的厂区,挂出了各种条幅和口号营造气氛: 科教兴国! 发展才是硬道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 代表新时代的口号直击人心。 在连轧厂礼堂,除了门口悬挂欢庆元旦、喜迎新春的灯笼外,里面的墙壁上也张贴着“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等标语。 舞台上方的条幅,也没有写迎新联欢会等常规字样,而是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这十二个字,是总设计师于一九八四年第一次南巡时,在深圳蛇口工业区看到的,当时给予了充分肯定。 参加演出的人员都是本厂各工段选送的职工,没有舞台经验,所以经过工会请示和厂部批准后,体参演职工一律脱产排练。 尤其是歌舞类的多人集体节目,需要整体的默契协同,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为了尽可能达到最好的舞台效果,只好加班加点进行排练。 宁向东和乔旭的筝箫合奏也在其列,甚至比参演群舞的人下的功夫更多。 毕竟两人都是业余水平,独奏都是毛病百出,更别说配合了。 而且在选曲上也很伤脑筋,乔旭会的曲目还算多点,宁向东几乎没有精熟的,适合箫吹奏的古曲曾经都练过几次,但是都拿不上台面。 而那首熟练的《春江花月夜》,两人和过几次,效果不太好。 他在部队时,曾经下功夫练过一首古曲,只是跟迎新联欢的气氛不符,一直不敢说出来。 “想好了没有,你俩出什么曲子?” 工会主席刘元贵心急火燎,节目单早就拟好了,这俩活宝也天天叮淙呜咽地练,可就是迟迟报不出曲目。 眼看着元旦就要到了,正式演出之前,所有人员必须在一起彩排两遍,待整台节目捋顺以后,还要提前向厂领导汇报演出一场,都满意了才是面对厂职工的正式演出。 “我会的小宁都不会,小宁会的那个曲子,古筝弹不好……“乔旭吞吞吐吐地说道。 “小宁你说,你会的那个是什么?” 刘主席搞了多年工会工作,文艺方面的事情也耳熟能详,他不相信还有什么乐曲不能合奏的,最多是不适合罢了。 “内个……刘主席,单纯从曲子的角度说,元旦演出用用也没关系……” “快说!”刘元贵着实上火。 “苏武牧羊……” “牧你个头!”刘元贵瞪起铜铃眼,:“再说一个。” 其实《苏武牧羊》的旋律并没有激昂愤怒,北风凛烈这些元素,只是一片平和的乐声,而这平和之中,却包含着一种坚韧的执念。 这样的曲风与宁向东的性格特征暗合,所以在潜意识里,他很喜欢这支古曲,只是自己并没有察觉。 “要不就高山流水?就是不热闹……”宁向东试探着说道。 “就它吧!” 毕竟不专业啊,刘元贵重重叹口气,在节目单空白处写上高山流水几个字。 把节目搞的这么丰富,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实在不行,只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百鸟朝凤》顶上去了。 刘主席吹唢呐一把好手,过去别人家过事时,也请他帮过忙,只是后来担任职务后,很少再献艺表演了。 “哎,刘主席,这节目单里怎么写着琴箫合奏啊,人家小乔弹的可是古筝。”宁向东凑过去看刘元贵写字。 “废话!古筝在古代就叫琴。” 宁向东看了刘元贵一眼,心想这家伙的音乐是不是跟体育老师学的。 转眼到了汇报演出的时候,厂里科处室领导都应邀参加,会场里坐了一大堆人,有些不在邀请之列的科室人员也混了进来。 现在的演出比过去越来越精彩了,不再是什么诗朗诵、唱山歌这些,更多了欢快劲舞、相声小品等等。 对混进来的人,刘元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吧,看吧,能组织这么一台演出,是工会和他刘主席的能力体现。 想不到的是,演出非常成功,尤其是宁向东和乔旭的《高山流水》。 在上一个激烈奔放的劲舞刚刚结束后,猛然来了一段空明净远的古曲,颇有涤荡心灵之感。 曲声悠长,台下一片静谧,连偶尔的轻咳也被刻意压抑,生怕破坏了此刻的意境。 为了这次元旦联欢会,宁向东专门买了套西服,是当时最流行的双排扣大翻领,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今晚演出时特意穿上了,没想到舞台效果非常好,看上去整个人比平时更显得成熟帅气。 乔旭穿着一身淡绿轻纱的演出服,看到宁向东的打扮时,差点热泪盈眶,演奏民乐你穿西服,大哥你是谁派来砸场子的? 演出结束的时候,以石总工为首的厂领导体起立鼓掌,并走到演员身边一一握手,当握住宁向东的手时,石总工格外用力摇了摇:“想不到你这个小伙子这么多才多艺,很好!很好!” 刘元贵挤过来大声说道:“这些都离不开领导的关怀和支持!” 第二十七章 筝箫和鸣 () 内部汇演取得了成功,刘元贵乐开了花,对最后排练抓的更紧,恨不得让这帮参演职工都住进厂里别回家。 “虽然内部汇演取得圆满成功,但是我们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百尺竿头,要更进一步!”这句话已经成了刘主席每天的必备开场白:“还有你小宁,不要忘记石总工和厂领导的殷殷嘱托。” 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汇演成绩得到肯定后,宁向东和乔旭的合作忽然融会贯通,往日一些滞涩的节点如骄阳融雪,水到渠成。 二人都是学习民乐的,对古乐中宫商角徵羽都有自己的理解。 在此后的练习中,已无需像开始那样,每次有分歧,都得停下来交流一番,才能令对方理解。 现在只要通过音色曲调的细微表达和适当的眼神交流,即可明白对方的想法,或迎合、或伴随、或争鸣。 一首《高山流水》终于取得大圆满。 马克思说音乐是人类的第二种语言,诚无欺言。 “正式演出的时候,你要是还穿西服上台,别怪我不认识你!” “那我穿什么?穿中山装也不合适吧?” “我不管,反正你演奏的是民乐,”乔旭想了想:“要不,你也像我这样,买套演出服?” “为这事买套衣服,就穿一次太浪费了……”宁向东嘟囔着:“再说我工资早没了,拿什么买。” “谁叫你把工资都借出去了,活该!”乔旭笑的眼睛弯了起来。 两人正在工会的小会议室里闲聊,赵伟忽然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道:“向东,有钱没有,借我点!” 乔旭吃惊地看看赵伟,又看看宁向东:“我……我不是故意的……” 乌鸦嘴啊! 宁向东悲叹一声,带赵伟去办公室拿钱。 虽然连轧厂尚未投产,但是上班时间还是要按要求穿工作服,钱都在便服的兜里。 拿出来数了数,就二百块,宁向东本来打算都给了赵伟,忽然想起还要买演出服,就问道:“一百够不够?” “够了,够了。”赵伟下意识摸了摸兜,里面还有来之前找马娟娟借的二百。 “怎么这么急?遇上事了?” “没有……”赵伟犹豫了一下:“这不快过年了吗?想去马娟娟家看看……” 宁向东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想了想,说道:“下午还是别玩牌了,我听说你们最近玩的挺大的,十块钱以下的烟都不让上场了。” “没,我早不玩了……”赵伟讪笑两声,伸手去拿钱。 宁向东手一缩,盯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说:“有事就跟我说,别掖着。” “真没事!”赵伟有点急了,楼下还有人等着呢。 这次宁向东没说什么,把钱递给他。 赵伟接了钱转身就走,临下楼梯的时候,回头一看,宁向东还在门口望着他,赵伟摆摆手,走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跟马娟娟闹别扭了?宁向东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担忧。 厂部楼下,赵伟刚一出现,旁边就闪出三个人。 “怎么着?拿了吗?”为首一个光头问道。 “拿了,拿了,”赵伟从兜里把钱掏出来:“一共三百,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光头接过钱,在手里甩了甩:“看不出啊,路子挺野,一会儿功夫就找齐了。” “那必须的,咱哥们把名声看的比命都重……” 光头呦呵一声,笑着点头道:“行行,是个哥们!”说着冲赵伟竖了竖大拇指,又道:“就这么歇了你甘心?要不再玩玩?” 赵伟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这几天太背……” “说不定就转运了呢?玩嘛,不就这样,今天你的,明天我的,捞回来再收手也不迟……”光头亲热地搂住赵伟的肩膀:“来这儿之前,你去找的那女的,就那个挺好看的小矮个,是你女朋友?” 赵伟点点头。 “多好一姑娘,谈恋爱的时候肯借钱给你,这是把你放心上了,你就好意思把人家的钱白白扔了?”光头化身教育家,循循善诱,每一句都说到赵伟心坎上。 这段时间,马娟娟其实跟他挺别扭的,刚认识的时候,他说等培训完了要去并钢汽运开大货,没想到家里托的人不给力,只说暂时先去连轧厂报到,等过了年再慢慢运作。 在并钢汽运开大车是个肥差,不但每个月工资和厂里一样,而且出一趟车,还额外有外勤补贴,再加上空车往返接几个私活,修车加油的报账,一个月收入是工资的几倍。 只是他们这批青工是对口招收,所有人都分到了连轧厂,目前还真没一个调出去的,可马娟娟不信,天天说他吹牛。 金阳省是国有名的工业强省,并原钢铁公司又在省排名第一,想进来的人打破了头,虽然社会上有句话叫“好男不进并钢,好女不进并纺”,那是因为这两个单位的一线工作强度大,倒三班的生产工人累,但是正因为生产任务重,厂子的效益才好,要是一线工人天天闲的旦疼,那就离破产不远了。 想到马娟娟最近的态度,赵伟一咬牙:“玩就玩,不过地方得我选,不去酸洗那儿了,太特么背,去你们精整工房。” “听您吩咐,走着。”光头哈哈一乐,指着身边一个胖墩说道:“小胖,去了咱那儿给伟哥泡一杯高香花茶。” …… 送走赵伟,宁向东跟刘主席请了假,说要出去买衣服。 刘元贵一听有点抹不开,对宁向东说:“小宁,按说给厂里演出,服装是应该报销的,只是这次参演人数太多,财务处吕贵娥那老太太又是有名的小气鬼,这回你先垫着,等有机会我一起给你报了。” 宁向东笑笑没说什么,要不是乔旭逼着自己,他还真就穿西服上场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毕竟这个年代,还有很多人穿着西服,连袖口的商标都不剪掉,脚上也穿着布鞋。 并原最热闹的商业集中区就是钟楼街,记得红星电影院旁边就是卖戏服的,宁向东决定先去那儿看看。 钟楼街是一条步行街,再次走过自己买西装的那家店时,他忽然看到同款西服在大甩卖,三十块钱一套,差点喷了一口老血。 站在门口,只犹豫了一下,宁向东就走进去,又分别买了一套男款和一套女款西服。 就当亏损补仓吧,平摊成本,这下春节送老爸老妈的礼物也有了。 一百块钱剩了四十,这还够买演出服吗? 宁向东提着两个服装袋往红星电影院走,一边走一边想。 有几个人在路边的影壁上刷大字: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第二十八章 父母爱情 () 早晨来到单位,宁向东看了一眼办公楼大厅里的时钟,和往常一样,正好七点三十五分。 进了办公室,先把水壶打满开水,把四张桌子上散落的报纸和文件整理好,再把房间的地用墩布拖一遍,用时二十分钟。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寄生在人的体内,无知无觉,就支配了一生。 有时候宁向东很讨厌这样的自律,就像机器一样刻板,这是从部队带回来的毛病。 还有五分钟,办公楼里才会有人来,这短短的几分钟,属于自己。 宁向东忽然很怀念楼下那间简易排房,自从借调到工会,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人为什么越长大就越渴望孤单? 小的时候,每一分钟都不愿意安静地呆着,希望所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可总也得不到满足。 于是有的人就用一生找回童年;而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宁向东站在窗前,看着连轧厂的厂区发呆。 冬天的窗外,只能看见几颗没有了树叶的树杈和青白色的天空,远处热处理车间冒出巨大的蒸汽,扭曲翻滚着,散在更高的天里。 楼下渐渐出现了自行车的影子,上班时间到了。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内刊翻了翻,这一翻居然有了新发现,里面新增了一个国际技术信息的栏目,发表的文章是几个发达国家的译文,内容涵盖了炼钢、连铸、压力加工、热处理、耐火、焦化等几乎与冶金有关的部信息。 完看不懂…… 我想用现在找回我的学生时代。 阴霾的天空,带来阴霾的心情,宁向东再次抬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里,飘舞着片片洁白的雪花。 这一天,是一九九零年冬至。 “小宁……” 宁向东转身一看,是刘主席,他连忙站起来。 “石总办刚刚来电话,叫你过去一趟。” 刘元贵说着话,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紧紧盯着宁向东,似乎想看出什么答案。 石宗勤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关着,对面秘书小魏的办公室门是敞开的。 听到宁向东的脚步声,小魏连忙迎过去,轻声说:“这么快就来了小宁,你先坐,我看看石总工现在能不能见你。” 说完,魏秘书轻轻走到石总工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应答后推门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很快门又打开了,魏秘书冲他招招手。 宁向东进去后,正在接电话的石总工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意义难明的手势。 他没看明白,也不敢坐,也不敢走的太近,就在沙发旁边站着,魏秘书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石总工的电话似乎是关于人事方面的事,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 “怎么不坐下,小宁?”石宗勤靠在长背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道。 “您没说坐,不敢擅专。” “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坐吧。”石宗勤一摆手,笑呵呵的说道。 宁向东只拿出半个屁股搭在沙发边缘,规规矩矩坐下。 石宗勤看着好笑,说道:“来我这里,用不着这么拘谨。” “我是当过兵的,首长面前,该稍息该立正还是懂的。” “好,好!”石宗勤笑容更盛,问道:“说起当兵,我听说你是特招的文艺兵?” “是的,石总工。” “那你是并钢的子弟招进来的?” “算是半个并钢子弟,我妈在并钢,我们家是冶院的。” “哦?那你妈妈在哪个分厂?” “我妈没在厂里,在设计院。” “设计院我很熟悉啊,”石总工微微惊讶,坐直了身子:“你妈妈姓什么?” “姓霍……” “你是霍工的孩子?那你爸爸是宁教授喽?”说到这儿,石总工轻拍一下脑门:“你姓宁,我早该想到的……” 宁向东愣了,望着石总工。 石宗勤一看他的表情,笑道:“看来我和你很有缘啊小宁,你爸爸妈妈,我们都认识……” “霍工,哦,就是你妈妈……”石宗勤解释道:“当年,我们一起去包头搞过四清。” “一晃眼二十多年,我们都老喽,你们都长大了,”石宗勤感慨着,看看宁向东:“你和你妈妈,长的很像……” “那时候,你妈妈刚刚参加工作,到设计院报到那天,穿着一条布拉吉,梳着两条大辫子,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石宗勤靠在椅子上,眼神中流露着追忆的神情,万分感慨的说道:“那时我也在设计院,我,你妈妈,还有另外两名同志,我们四个人一起派往包头,晚上下班没事的时候,我吹口琴,你妈妈和其他三位同志一起唱山楂树,喀秋莎……” “只是没想到啊,你妈妈最后嫁给了你爸爸,虽说宁教授当年也是一表人才……”石总工沉浸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完忘记了倾诉对象是故人的晚辈。 虽说?虽说我爸爸当年“也”是一表人才?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呀,宁向东心里暗自想到。 再看对面的石总工,戴着一架琅框眼镜,浅青色的工作服虽然略显陈旧,但是洗得一尘不染,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根根熨帖不乱,雪白的衬衫领口没有一点污渍沉淀。 更令人仰望的是,这把年纪的石总工,身材保持的非常匀称,颇有儒雅谦和的长者之风。 宁向东迅速在心里跟老爸对比了一下,可惜自己很少见到宁教授上班的形象,脑子里是他在家穿着秋裤,拖鞋的样子,有时候看书还把脚搬起来架在腿上,用手爱抚几下…… 不想还好,一想是恶习啊,宁向东的白脸也变黑了。 同是两个读书人,一在青天一在尘。 老爸您堪忧啊,看这架势,石总工别是您当年的情敌吧? 那个年代竟然还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就是起点作者半闲半散也不敢这么写吧! 石总工沉浸在感怀之中,过了很久,才看到宁向东印堂发黑的样子,这才想起叫他来的事儿。 “小宁,我叫你过来,是这么个事,”石宗勤严肃的说道:“魏秘书下星期要调到钢研所担任副所长,人事处征求我的意见,我推荐了你过来,怎么样,有没有勇气挑起这幅担子?” 第二十九章 尘封往事 () 元旦联欢会的余兴尚未散去,连轧厂又迎来一件大事。 一九九一年元月七日,新任厂长李铁正式报到。 李铁曾经在总公司原材料处担任副处长,对外协调的能力很强,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是服从领导、胆大心细,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打擦边球,是一个让上级领导又喜爱、又操心的猛将,只是,把这样一名善于对外协调的干部放到连轧厂,有点不对口,于是就有一些关于李铁得罪了人被下放的流言散播出来。 连轧厂对新厂长到任非常重视,在三楼小会议室举行了一个小的欢迎仪式。 布置会场的时候,宁向东忽然想起,那天在石总工办公室听到的关于人事变动方面的电话,原来就是李铁就职这件事。 李厂长比石总工小了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很贴合的西服,看上去显得精明干练。 在宣读了总公司的任命通知后,石总工代表厂里致欢迎辞: “同志们: 首先我代表机关体班子成员对李铁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要知道,在目前领导干部配比紧张,改革形势飞速发展的大好形势下,李铁同志的到来,及时充实了班子的力量,这是总公司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和支持。” “李铁同志曾经在原材料处担任领导职务,是一位工作经验丰富,组织能力强,政治觉悟高的实干型领导人才,相信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够继续为我们厂的体同志起到标杆的示范作用,带领大家埋头苦干,再上新的台阶!” 掌声中,李铁谦虚地摆了摆手:“我这一来,石总工就给我扣了几顶高帽……” 各处室与会人员就轻声的笑,似乎被李厂长的幽默打动。 “石总工是我们总公司乃至冶金部首屈一指的专家型、学者型领导,连轧厂从开工到建成,一砖一瓦都饱含着老领导的心血和智慧,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是两手空空直接来摘胜利果实,惭愧啊……” 在座各处室领导脸上就流露出理解的表情。 并钢实行厂长责任制,李铁就任厂长后,今后谁在连轧厂一言九鼎,不言自明,因此,与会领导都报以十二分的热情。 “同志们,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是见面会,不是汇报会、总结会,但是我有一点想强调一下,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借着这个机会,直接先把第一把火烧起来!” 李铁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连轧厂是生产单位,对技术我是门外汉,所以今后凡是涉及到生产、攻坚、质量把关这些关键节点,一律向石总工请示,他的意见就代表我的意见!” “至于我嘛……” 李铁扫视一眼会场,看到程伟志,笑着指了指:“我要夺了老程的权,你那个管家的帽子以后由我来戴,今后连轧厂的大总管就由我来担当,力配合各个生产车间,配合石总工,把产品、销售、品质搞上去,不辜负总公司的殷切嘱托!” 李厂长新年伊始走马上任,上任后第一次见面会,就旗帜鲜明的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力支持石总工,生产挂帅不问其他。 参会的各个科处室人员,听了这番话,心里都像明镜一般,有些开始打小算盘的人也暗暗收了心思。 石总工明白,李铁之所以开门见山,一定是来之前有上级领导专门谈过话。 连轧厂作为今年的重点项目,也作为今后并钢打造特殊钢生产基地的唯一竞争优势,容不得半点损失,更容不得管理层把精力浪费在彼此内耗上面,由此可见总公司的决心,也因此,石总工倍感肩头担子的沉重。 自从李厂长在见面会发言后,再也没有在厂里的公开场合露过面,每天,人们见的最多的人,还是石总工忙碌的身影。 第一天发言斩钉截铁的态度引起很多人心里的震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了下去。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紧弛松静的平衡,是领导艺术。 …… “妈,您认识我们厂的石总工?” 吃过晚饭,宁鉴良去了书房,二姐上中班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宁向东娘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之火,忍不住问道。 “哪个石总工?”正在看电视的霍敏芝猛地转过头。 反应好强烈…… “石宗勤,前几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聊了很久。”宁向东轻描淡写的说道。 “石……石宗勤?!”老妈几乎要站起来:“他跟你聊什么了?” 好强大的气场!宁向东偷偷看了一眼房门,测算了百米加速窜出去几秒能到门口,才说道:“他说年轻的时候跟你一起去过内蒙古包头……” 先抛出一个小话题探探虚实,霍敏芝眼睛里已经现出张煌的神色:“还……还说什么了?” 果然是老革命啊,宁向东心里点赞,再次确认了从自己这里到门口的路径。 怎么还有把椅子挡在逃生通道?宁向东不动声色的用脚把椅子拨到一旁。 “还说,晚上跟你一起吹口琴,唱歌跳舞……” 霍敏芝腾的站起,只一闪就到了宁向东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等会再说!跟我到厨房去!”说完小心的看了眼宁教授的书房。 宁鉴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研究象棋谱,不时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看样子推演已经到了关键之处,胜败在此一举。 “还说什么了?”进了厨房,霍敏芝死死盯着宁向东,紧张的问。 “没了……” “没了?” “没了。” “就这些?” “对呀。”宁向东疑惑地问:“妈你紧张什么?” 霍敏芝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我哪里紧张了。” “那你干嘛莫名其妙把我拽进厨房?” “哦,那什么,我是说你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还给我跟你爸买衣服,两个月工资没了吧?”霍敏芝掩饰着拢了一下头发。 “我去找老丁下棋了。”宁教授突然从书房走了出来:“咦?你们两个躲在这里搞什么?” 看到老伴和儿子在厨房鬼鬼祟祟,老宁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爸。” 宁教授狐疑的看看老伴,霍敏芝连忙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宋鉴良摇摇头,转身离开,去丁启章家下棋去了。 这俩老头水平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儿,下了整整一夏天还不过瘾,天气冷了干脆转战到家里继续。 宁向东和老妈回到客厅坐下。 把电视机调到静音,霍敏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他老婆我也认识,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吃过喜糖的……” “石宗勤喜欢文艺,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个口琴吹呀吹,他老婆就是这么被他追到的,不过他老婆成分也不好。” “为什么是‘也’?”宁向东奇怪的问道:“我知道你也成分不好……” 看着儿子征询的眼睛,霍敏芝心里忽然有点乱。 老头子出门了,眼下危机尽去,心里埋藏的暴脾气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冲儿子瞪一眼:“问那么多干什么?有机会我再好好跟你说!” “现在不就是机会吗?妈,我爸刚走,一时半会肯定不回来,看那架势,刚研究出个新招来。” “我现在没心情!”霍敏芝不耐烦地挥挥手:“等再有时间吧,妈跟你好好说说。” “那我再问一句,行不行?”宁向东小心的说道。 “问!”霍敏芝的小宇宙快要爆发了。 “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滚!” 宁向东顺着逃生路线滚出家门,堪堪躲过小宇宙爆发的灾难现场。 第三十章 大雪天留客 () “东子,听说你在厂里给大领导当秘书了?” 这天下班后,龚强来家里找他。 “文书!”宁向东一字一句更正道。 那天石总工提出让他接小魏的班,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石宗勤如果不是负责技术方面的工作还好说点,腿跑勤一点,话少一点,活多干点,还能凑合下来,但是秘书岗位是对个人素质要求很高的工作,他干不来。 看到宁向东很坚决地回绝了,石总工也有点觉得自己有点草率,只是他看着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努力的精神,对自己完不懂的领域也能下功夫去尝试学习钻研。 况且,同样喜爱音乐,在宁向东身上似乎找到自己的影子,进一步了解后,居然还是故人的后代,石宗勤越发起了爱护提拔的心,归根结底还是私心在作俑,现在看到宁向东对自身水平有清醒的认识,欣赏之余也就看淡了位置的安排。 最终石宗勤还是把他留在了身边,只是负责每天文件传递和来人接待,宁向东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宁传达。 常言道宰相门前三品官,他这个宁传达只对石总工负责,地位超然,实力编制也落在了厂办。 “要我说,你也不适合干这活,不如混几天去团委得了,反正你一直靠那支箫起家的。”胖子开始信口开河。 “……” “哎,你们厂在红星电影院那个点,还在吗?”宁向东问道。 “还在,不过我没去过,听厂里人说,那个点平常一个人也没有,白白闲在那儿……” “好像有时候还有记者去吧?在报上看见过采访。” “纯粹就为了采访才保留的,当时闹那么大,市里也表扬过,老古就一直不肯撤掉。” “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还给咱哥俩卖拖鞋多好!”一提这事胖子就来劲,毕竟是他的转折点:“不过也无所谓,哥们现在忙的很,在销售科成天出差……” 说着胖子往前凑了凑:“东子,你有没发现我有啥变化?” 宁向东仔细看了看,除了更胖点,没什么变化。 “我现在成天国各地跑,家乡话都不会说了,”胖子感慨着:“没发现我满口都是北京话?” “发现了。” 宁向东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最近听过一首诗,也挺符合你气质的。” “说来听听……”胖子来了兴致。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肉成堆;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胖子你是谁?” “……” 继续闲聊一阵子,龚强走了。 宁向东拿起电话给何萍打了过去。 南榆县团委的何萍,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这段时间也打过两次电话,但是阴错阳差,每次何萍都不在家。 自己留下的传呼,何萍也只是打过一次,就一直没有联系。 胖子刚才说到团委,宁向东心里猛然一动,她最近在忙什么呢? 电话接通后,何萍还是没在家,不过这次得到一个信息,何萍来省会了。 南榆县工会和县团委共同发起组织了一次色织厂的劳模疗养,地点在并原市璧麓寺工人疗养院。 疗养时间从一月份开始,为期三个月,因为色织厂每年冬季停产,进行厂生产设备大检修,厂里就利用这个时间安排了这次职工福利。 并原市的气候是典型的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干冷漫长,夏季湿热多雨。 临近春节的时候,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这场雪从腊月二十七半夜开始,下到早晨停了,太阳出来以后天气格外的冷,环卫队员出动,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机动车道清理出来,本打算第二天再清理人行道,没想到晚上又开始下,早晨变小了一点,到下午停了俩小时,当晚九点多又开始下小雪,后半夜转中雪。 腊月二十九早晨,雪停了,但依然是阴天,气温很低。 也幸亏是阴天,落雪没有完融化,但即便这样,城区街道几乎部瘫痪,大街上所有机动车辆都无法行驶,收音机里及时传来政府的紧急通知,市中小学部放假。 与此同时,政府机关、武警和解放军部队,公安消防等等部门,也都走上街头,协助环卫部门清理积雪。 整个并原市民总动员,终于在大年三十这天恢复了正常的交通秩序。 晚上的时候,宁家正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包饺子,梁海潮打来了电话。 “向东,明天拜年的事还进行吗?这么大雪,没法出门了。”大过年的梁海潮没敢骂脏话,但明显被天气变化弄的情绪不好。 梁海潮大学一放寒假就回来了,很早就和宁向东、龚强约好了初一去同学家拜年。 “我跟龚胖子一个院好说,你离的远点,要不看情况?” “要我说这破天各在各家,各找各妈得了,甭出门折腾。”梁海潮说道:“反正宋小青去她姨家了也不在,别人你见不见的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宁向东心里想着,嘴上没说什么:“好啊,在家就在家吧,胖子那儿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 “我来吧。” 刚挂了电话还没离开,电话铃又响了,宁向东接起了电话。 “你好,请问宁向东在家吗?” 是个悦耳的女声,宁向东愣了愣,不是宋小青,谁找我?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何萍。” “何萍?”宁向东挺惊讶:“你在家?还是在璧麓寺?” “本来是想回去的,没想到一场大雪堵在这里,只好在这里过年了。”何萍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刚给家里打电话说了情况,听他们说你打电话了?” 城区的道路有环卫部门及时清理积雪,但是省道清理的工程量太大,没有几天时间根本清理不完,而且已经是春节了,工作只好等初三以后再开始。 “那你们这两天吃饭不受影响吧?” “听食堂说,大米白面没问题,就是蔬菜不多了,没想到突然下暴雪,食堂没来得及储备。” “那怎么办,你们有几个人在那儿?” “有七八个人,已经打电话求援了,这里有个并原电视台常驻记者站,也给台里打了电话,这两天等路况好转,给养车辆应该就到了……” 宁向东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明天去找何萍给她带点过年货过去,但是现在他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刚挂掉,电话又响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霍敏芝就看了这边一眼,低声对宁教授说道:“咱三娃在厂里出息了,大年夜还有这么多人打电话来找。” “喂?” “向东,是我,新年快乐。” 宋小青柔和的声音在电话里传了过来。 “新年快乐……”刚刚挂掉何萍的电话,就听到宋小青的声音,宁向东心里忽然有一种被抓现行的感觉。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萍那是我姐呀…… 宁向东举着电话甩了甩头,霍敏芝远远看见了,一个健步冲过来:“儿啊,是不是被电到了?” 宋小青在电话那边吓了一跳。 她在大学报了个社团,学习播音主持,刚才刻意让声音带了点磁性。 啥体质啊,这就被电到啦? 宋小青疑惑的看了看听筒。 第三十一章 紧急援助 () 大年初一早晨,宁向阳的女朋友周婷来家里拜年。 两人的关系一直稳定发展,双方家长也都见过了面,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明年国庆就可以把喜事办了。 看了宁向阳和周婷,霍敏芝长吁短叹,二女儿还一直跟赵宝库拉拉扯扯,今天一大早又跑出去了,冰天雪地的肯定不是去压马路,没准钻进哪间小黑屋。 自从三儿子宁向东跟自己提到了石宗勤,她最近这段时间就心乱如麻,总是想起那些尘封旧事。 当年石宗勤调到总公司,霍敏芝心里松了口气,原以为两人分属各自不同的单位,一个在设计院,一个远在十八宿舍,无非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罢了,没想到三儿子居然成了他的手下。 怎么哪都有这个老家伙!霍敏芝恨恨不已,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案板上。 周婷跟着霍敏芝在厨房里帮忙,可她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正拿着一块老姜发呆,到底是去皮呢还是直接切碎呢?本来在未来的婆婆面前就很拘束,一直小心翼翼的奉承着,冷不防霍敏芝在旁边摔了抹布,吓得她战战兢兢。 早就听同事大姐们都说恶婆婆不好相处,原以为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现在再看,那些一路厮杀过来的大姐们都是经验之谈啊。 霍敏芝根本不知道她眼里的未来好儿媳已经战旗高扬,仍然盘算着自己那点闹心事。 宁向阳回了家,打发女朋友去厨房帮忙,看到老爸在阳台上收拾一条鱼,就搬了马扎,坐在一旁拉扯闲话。 客厅里只剩下宁向东一个人,他看了眼厨房,妈跟大嫂忙着准备午饭,气氛热烈而不失尴尬,爸与大哥相见甚欢谈兴浓…… 宁向东站起来,双手抄着裤兜,故作漫不经心走到大门口,从宁向阳的外套里把摩托车钥匙顺了出来,又拿起自己的衣服,也顾不上穿,把房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闪身挤了出去,随后将大门无声关闭。 他蹑手蹑脚来到楼下,先把侉子推到自家小房旁边,拿了一口袋加工好的半成品烧肉和丸子,又搬了一袋大白菜,一股脑都塞到挎斗里,才缓缓驶出冶院家属区。 初一的早晨马路上空空荡荡,拐到胜利街口,才看见人行道上有几个小孩往空中扔小鞭儿,劈啪着炸起一团团虚弱的烟雾。 天气贼拉拉的冷,摩托车上连个头盔也没有,迎面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的实在受不了,宁向东只好把挎斗里装大白菜的袋子拽到胸前挡风。 胜利街一直向南走到尽头往右拐,两公里后再向左就出了城区,驶上郊线四级南璧路,这条路的终点就是璧麓寺。 郊区的柏油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积雪被压的像镜子一样明晃晃,明显能感到轮胎打滑,宁向东不敢大意,就收了油门挂二挡,小心翼翼行驶在机动车道的最中间。 就这样慢慢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发动机忽然嘭的一声灭了火。 他不敢踩制动,也不敢捏手刹,就这么在公路上出溜着,等了半天摩托车才停下来。 宁向东几乎冻成冰棍,慢慢挪动身体,上上下下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哪出了问题,看看油表显示也不缺油。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几辆车缓缓开过来,前边是两辆小车,后边跟着一辆大解放。 车队很远看见这辆抛锚在路中间的侉子就开始制动,等慢慢滑行到宁向东身边时才彻底停稳,最前面的小车司机下车走过来,问道:“坏了?还是没油了?” “有油,开着开着就熄火了,不知道哪儿的毛病。” 司机要了钥匙,拧到点火位置,猛踩几脚启动杆,摩托车突突几声没反应,又伸手碰了碰发动机,挺烫…… 司机对宁向东一摆手,说道:“走,旁边抽根烟去,一会儿再看。” 宁向东对摩托车完不懂,听司机这么说,心想也只好如此了,就跟司机走到路边抽烟。 这时,后面一辆小车的门开了,又下来一个人,对他说道:“小宁,给我也来一支。” 宁向东一看,竟然是李铁! “李厂长!怎么是您?!”太吃惊了,大年初一在南郊区一条四级公路上,都能遇上自己的顶头上司。 “你这是……”李铁看到摩托车的挎斗里有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用手拨拉开袋口看了看,只见里面都是各种蔬菜:“给哪儿送菜啊?” “我一个朋友困在璧麓寺了,她们有好几个人,我送点年货过去……” “哈哈,巧了,”李铁大手一挥,指着后面的解放车:“我们也是给璧麓寺送温暖的,一起走吧。” 这时,后面小车又下来几个人,扛着摄像机和照相机。 “李厂长,这位同志也是你们厂的吗?” “是的,是石总办公室的。” “石总在厂里值班过不来,这位同志可以代表吗?” “完可以,不但可以代表石总,更可以代表他本人!”李铁笑着,点头肯定道。 “那太好了……” 几名记者围着宁向东一顿咔嚓,连那辆绿色的侉子摩托车也一起摄进镜头。 …… 璧麓寺工人疗养院给市工会打电话的同时,并原电视台的驻站记者也给台里打了求援电话。 总编温建新听到消息后,敏锐的觉察到这里面的新闻价值,于是把消息透露给并钢原材料处前任副处长李铁。 李铁和温建新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在原材料处长期负责对外联络,跟新闻媒体部门非常熟悉,尤其电视台的温总编,更是多年的老朋友。 如今温建新送来这么好一次正面宣传的机会,李铁欣然笑纳,要知道连轧厂的上马,不但是冶金部和并钢的重点项目,也是并原市乃至金阳省的重点项目,迫切需要正面曝光的机会。 李铁从受命厂长之职起,不但决心把这个厂打造成一流的现代企业,同时也决心把班子领导竖立为锐意改革的新企业家形象。 电视台把这个机会给了并钢下属的连轧厂,也同样有自己缜密的考虑,紧急援助重在时效性,同时宣传的重点也要紧跟风向,如今整个并原最热的话题就是刚刚上马的连轧厂,做一次极具时效性的正面新闻曝光,无疑是各方面都喜闻乐见的好事。 …… 宁向东和司机抽完烟又等了一会儿,上前一打火,摩托车启动了。 司机看着宁向东佩服的表情,哈哈一笑:“车没毛病,就是长时间低转速高油门,发动机过热自我保护,断油熄火了,而且这车一看就是光有人用,没有人养,平时注意点,也不会有今天这事。” 问题顺利解决后,宁向东骑着摩托先走,车队尾随其后,缓缓向璧麓寺工人疗养院驶去。 第三十二章 璧麓寺 () 疗养院的人已经提前知道车队上午要来的消息,早就开了大门,只是天气实在寒冷,就都躲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眼巴巴地看着外边。 第一个进来的是辆绿色的挎斗摩托车,人们都有点发呆,车上的小伙子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袋大白菜。 后面跟着的车挺正常,两辆小车,最后大解放货车一进来,人们发出一阵欢呼,一天三顿面条,清汤飘菜叶,真是有点吃够了。 等骑摩托的人停了车下来以后,何萍一声惊叫,冲了出去。 “你怎么来的?”何萍充满惊喜,这家伙一声不吭,连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 “骑摩托车来的。” “废话……”何萍看着宁向东头发眉毛上是白霜,差点掉下泪来,这么大冷的天,把人都冻傻了。 璧麓寺位于并原南郊,据说始建于周朝,寺内不仅供奉着释祖如来,也供奉着三清道尊,是一座佛道共有的庙宇,这样的宗庙,在北方城市很多见,也反映了历史发展,儒道释三家对中原流域的影响至深。 疗养院就在寺庙西邻,李铁一行人来到食堂,把车里的食品卸下来,堆放了大半个房间。 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又是一通忙乱,给了李铁无数个角度的特写,搬卸结束后,又做了专门的采访,连宁向东也一并包括了进去,做了单人采访。 这一上午,宁向东先是在摩托车上冻成狗,后来又跟着卸货累成狗,最后还得配合镜头摆拍了好几个热火朝天的忙碌场面,寒冬天气出了一身大汗,走在院里头上热气腾腾,这个样子也被摄像记者趁机抓拍了下来。 电视台的同志万分满意,这个形象可是摆拍得不到的,对李铁连声夸他带出来的好兵。 所有工作忙完后,救援车队都去了疗养院的接待室休息,何萍跟进去拉着宁向东的手就走。 接待室的人刚刚落座,就看到这样一幕,何萍实在太漂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铁恍然大悟,原来小宁的女朋友被困在这里,难怪大年初一也要跑过来。 电视台的同志们很纠结,这家伙原来是为了爱情,刚才镜头给了那么多,回去到底要不要剪掉? 最终温建新拍了板,不管是为什么,就冲他在现场的积极表现,也要播出去。 革命同志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要解放思想,不能再以老脑筋看待新事物。 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宁向东实实在在享受了一把目光浴。 何萍的房间在二楼,后窗视线很好,正好可以看到璧麓寺大殿前的广场。 时值冬天,又是旅游淡季,一场暴雪下的万径人踪灭,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白茫茫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午饭后,李铁和电视台等援助车队回去了。 宁向东是自己骑摩托车来的,无需跟他们一起行动,索性就听从何萍的安排,一起去璧麓寺转转。 虽然璧麓寺离并原不远,就在南郊,但是宁向东只来过几次,还都是上学的时候,而且从来没有在冬天来过。 何萍来的更少,记忆中只是小学组织春游才来过一次。 大殿锁了门进不去,里面的塑像据说是唐代的,到现在还是色彩斑斓没有褪色,不知采用了什么工艺,所以璧麓寺的面积尽管小了点,名气却很大,这些唐代彩塑和墙壁上的彩绘,比敦煌莫高窟里的唐画保存的更完整。 寺庙围墙边上,还有几颗巨大的树,六七人合抱能围一圈。 南边的槐树是唐朝时期栽种的,北边的柏树年代更远,有史料记载种植于周朝时期。 这几颗树也是国仅存的唐槐周柏,可惜柏树在民国时期遇火灾,被烧的只幸存了一颗。 而仅剩的这颗柏树,也只是一层皮还活着,中间躯干早已枯朽。 虽然附近山里嫁接了它的好多枝丫,这些子子孙孙也都活成了大树,但失去了千年历史的柏树也没了意义。 在院子正中间,有一平台,立着四尊铁人,身披铠甲,分列平台四角,是北宋时期的铸造作品。 其中一尊和其他几尊铁人颜色不一样,这里面就有个故事。 相传有一年,四尊铁人站着心烦,其中一个就逃出去散心。 走到黄河边,被河水阻挡过不去,正好看到一位老艄公摆渡,就问道:“你这个船能载了我渡河吗?会不会沉?” 艄公哈哈一笑:“怎么可能载不了你,你又不是铁人。” 这一句叫破了铁人的真身,当时就化出原形不动了,后来,璧麓寺的僧人得知消息后赶来把铁人搬了回去。 寺里供奉的真武大帝非常生气,抽出宝剑在铁人身上连砍了三道剑痕,结果这尊铁人失去了并原地脉根基保护,从此耐不住空气中的雾水和湿气,开始慢慢氧化生锈,而其他三尊铁人历经数千年风雨,依然明亮如初,毫无变化。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做人的道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真武大帝天天白吃水果拼盘,手下站岗小弟还管不好,害他几千年被你们并原人数落,搞没了面子…… “别胡说,这里可是真武道场。”何萍听宁向东信口开河,又好气又好笑。 “那不一定,我离释祖法身近,真武他老人家够不着。” 宁向东随口瞎扯着,看到横眉怒目四尊铁人身上,落满了积雪,就伸手逐一掸落,口称罪过。 何萍笑道:“祖师爷在那边,你就瞎说,对手下的小弟,你又这么虔诚。” “宁向东正色说道:“为求善果,而结善缘,小乘;无为而施,发自在心,大道。” 何萍张大了眼睛:“意思是说不求收获,只问耕耘?” “然。” 继续在院子里转一会儿,渐渐感到身上寒气沉重,就返回了房间。 何萍泡好两杯热茶,两人暖着手,相对而坐。 “会下象棋吗?”她问道。 “会啊。” “太好了!”何萍欢呼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国际象棋。 “……刚才说错了,不会。”宁向东脑门上起了几根黑线。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啊。” 等宁向东学会基本路数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要不……晚上别走了……”何萍轻声说着,眼睫低垂。 “这……合适吗?”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何萍起身,拉上了窗帘。 疗养院的暖气烧的很烫,宁向东有点要出汗的感觉。 …… 跟在何萍身后,宁向东来到借宿的食堂大师傅老张的房间。 老张是个身高体胖的人,脑门上似乎有永远出不完的油。 “时间这么早也睡不着,要不咱俩杀几盘?”老张声若洪钟的问道,嗓门跟体型对的上号。 “好……啊。”宁向东警惕的看着他。 果然,老张拿出一副国际象棋。 还能愉快地玩耍吗? 第三十三章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 连轧厂的精整车间,位于产品库后边,是整个带钢连轧线的最末端。 和成品库一样,车间大门也有一条铁轨,将来投产后,列车可以直接停在厂门口装卸货物。 因为位置偏僻,除了本工段的人,很少有人走到这里来。 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精整工房里依然很热闹,五六个人围在桌子前,每人手里抓着三张扑克牌。 赵伟手里的牌,明面是一张黑桃a,单牌里最大的点。 他用右手极为缓慢的用力捻着牌的左上角,等看清楚第二张牌面后,轻轻放在桌上。 “明一块。”赵伟说道:“第三张不看了,买张心中想。” “暗十块。”下家的小胖看都不看自己面前的牌,直接扔了十块钱在桌上。 “哎?不是最高十块封顶吗?”赵伟一看有点吃不消,这一圈转过来,自己要再跟就得四十。 “没错啊,封顶是十块,但没说暗牌有这限制啊。”小胖嘴角咬着烟,颠着二郎腿说道。 小胖的下家看看牌明跟了二十。 后边几家直接放弃,最后尾圈的光头也不看牌,暗跟了十块。 赵伟再次拿起牌,再次缓慢而用力的捻,第三张看清楚了,黑桃q。 “二十。” “我也明二十。”这轮小胖不暗了,拿起牌看一眼,扔出二十。 他下家骂一句,把自己的牌扔进废牌堆里。 光头继续暗牌。 这时场上只剩了三个人,赵伟、小胖、还有光头。 几圈下来,桌上的钱毛估估也有两三百了。 赵伟挺激动,他手里是黑桃qka,同花顺天牌,除非是三张一样的,再也没有牌大过他,这回可逮住一把。 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背驴,基本属于屡败屡战,外债多的都不敢细算。 有几次眼看手气上来抓到一副好牌,可别人不是小破对儿就是大单牌,偶尔跟个一两块钱也是打算捞锅底的,一看他气势汹汹跟进,连牌面都不看直接就扔了,气的赵伟大骂自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接着又是新一轮追注,光头继续暗牌不看,小胖和赵伟俩人谁都不弃,二十,二十不眨眼往桌上扔。 旁边观战的都激动了,有人提议说要不三家见面得了,这么下去谁输了都得内伤,还玩伤了感情。 光头听了就问赵伟:“怎么着伟哥,要不开牌见面啊?” 小胖一看光头发话,笑了笑:“我听大金哥的。” “不行!” 赵伟不干了,好容易抓到一把大牌,而且还有俩人跟他杠,这么大一块肉再不养肥点,对不起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挣扎。 “看来赵伟这回是把大的,要不你俩弃一个得了。” “对呀对呀,大金别傻了,人家都明牌多少圈了,赶紧看牌吧……” “就是,人赵伟这么坚决,肯定大的没边了!” 观战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有人想拿他俩的牌看看到底是什么点,两人不约而同用手按住不让动。 “伟哥的点子可能挺大,不过我觉得我也不含糊。”小胖嘿嘿一笑,又扔进去二十。 “要不这样,二十二十的加太麻烦,不如一人再拿一百,咱仨一块买个面?”光头大金提议到。 听了二人的话,赵伟暗自盘算起来。 大金一直是暗牌,什么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率就是三张杂牌,不足为虑,小胖是明牌,但他是第一家,一般情况下有个大单a就敢跟,万一下面的人都弃了,能白白捡个锅底钱。 不过他看了牌就跟的这么坚决,估计最起码是个小顺,很可能他以为自己最开始一明打两暗,牌面也大不到哪去吧。 但是刚刚小胖说话这么硬,万一是个炸怎么办? 赵伟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偷偷瞄了他一眼,陡然捕捉到小胖眼里闪过的一丝惶恐,心里一下如明镜般闪亮起来。 原来这俩家伙合伙诈我!想让我弃了他俩分钱。 大金和小胖俩人是铁哥们,要不是平常玩的时候也有输有赢,赵伟很可能早就收手了。 “一人再加二百买个面,要不就不开牌,就这么一直跟下去,直到有一个没钱下注了,剩下俩人见面。”打定主意后,赵伟说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来。”大金点点头,扔了二百在桌上,小胖也紧随其后扔了二百。 他俩货太稳健了吧?看了大金和小胖的表现,赵伟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又安慰自己,有什么怕的,该死球朝天,不该死活了一天又一天!一咬牙,也掏出二百放到桌上。 “开牌!开牌!”观战工友早就按捺不住了。 赵伟自感胜券在握,缓缓翻牌,把自己的同花通天顺逐一摆在桌上,面无妄喜,色不惶妥,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大金同样慢条斯理翻开自己的牌: 三张a…… 暗牌翻出个豹子,通杀! 赵伟感觉一道霹雳打在头顶,那光芒太盛,几乎晃瞎了他的眼。 小胖一看大金的明牌,耸了耸肩:“大金哥牛叉!我认输。”抓起自己的牌就往废牌堆里扔。 “等一下!我看看你什么牌!”赵伟扑过去,一把捞住小胖扔出去的牌。 是三张哪哪都不靠的杂牌…… “你们他妈的玩我!”赵伟眼珠子红了,抄起一顶安帽,劈头盖脸砸过去。 小胖闪身避过,顺手拿起一把呆头扳手。 大金从工具盒里抽出一条大板锉。 三人动起了硬家伙,只是谁也不敢近战,都在安范围内一通抡。 其他几人一看,唯恐天下不乱,在外围一通摇旗呐喊后,趁乱从桌上猛捞几把,掉头向门口跑去。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房门被人剧烈拉开,接着传来一声爆吼:“都原地蹲下,公安处的!” 当郑村民心急火燎找到宁向东的时候,他刚刚被大哥宁向阳痛骂了一顿。 九十年代公车私用还不像后来那么敏感,那时如果谁家有事,找车队领导借车,一般都能派出来,但是宁向阳这辆摩托是出任务的警车,虽然公安系统逐步开始更替即将报废的车辆,但这辆摩托毕竟还是登记备案的警用车。 幸好没出事故,宁向阳想想都后怕。 并原电视台在春节期间的午间新闻和晚上的“今日并原”专题节目里,大张旗鼓宣传了连轧厂部分职工在李铁厂长带领下,放弃春节假期,驰援三十七公里外的璧麓寺工人疗养院,使困守在那里的同志们顺利度过难关,过了一个难忘而有意义的春节。 专题里有宁向东一分钟的单独镜头,他在热火朝天的现场,头顶蒸气腾云的模样,给电视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宁向东和郑村民匆匆跑到并钢公安处的时候,赵伟已经在禁闭室里关了一夜。 禁闭室由公安处一个里外套间的办公室改造而成,里屋临时关着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情节轻微,严重的早就连夜移交了。 “呦呵,这不是宁大侠吗?” 禁闭室外屋坐着几个联防队员,其中一个认出了宁向东,电视上那个霸气外露的形象迅速被人起了绰号。 宁向东听的有点懵圈,哥不在江湖,江湖上依然有哥的传说。 “人带走可以,但是得交五千块钱罚款,并写出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参与违法犯罪活动。”其中一个联防队员说道。 第三十四章 “俺也一样” () “咱俩分别行动吧向东,我去通知厂里,你去赵伟家。”从公安处出来后,郑村民焦急的说道。 宁向东一把拉住骑车子要走的郑村民:“谁都不能通知!” 郑村民诧异地看着他:“都不说?不告诉单位和家人?那谁交钱?谁签字担保?” “别急村民,有我。”宁向东拍了拍郑村民的肩膀:“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这么多钱从哪弄啊?” “我有办法。” 听了宁向东的话,郑村民心里踏实多了,他望着宁向东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什么时候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哥们,给他带来这样可靠的感觉?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成了别人心里的一颗大树。 回到家中,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拿出一摞钱,宁向东分了一半出来。 这是当初卖拖鞋的一万块钱,除了买传呼,剩下的钱几乎没用过,一直在抽屉里放着。 这时宁向东才发现他竟然不会花钱。 从部队开始,每个月可怜巴巴的几块钱津贴费,他除了买点牙膏香皂等日常的洗漱用品,最多再买盒烟,主要还都是为了和别人打交道时方便沟通才买的,剩下的也都放着没动过。 工资也是同样,看似月月精光,实则都借给了别人,上班这几个月,他成了连轧厂青工里最大的债主。 想到这儿,宁向东苦笑一声,不会花钱这事儿,是病,得治。 从公安处接出来赵伟,已近中午,三人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饭馆吃饭,算是给他压压惊,郑村民也给孙秀玲打了电话,叫她中午别吃食堂了,过来找他们。 春节期间放假,但是三班倒生产不能停,食堂也正常开门,只是饭菜质量比平时有所下降了,现在假期刚过,人们的心还没收回来,郑村民就舍不得让孙秀玲自己吃食堂,一看中午下馆子,哪管什么场合不场合,二话不说就把女朋友叫来了。 时间虽然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赵伟整个精神已经有点萎靡,宁向东和郑村民以为公安处的人对他上了点手段,追问之下完没有这回事,甚至连冲他大声训斥都没有。 摧毁赵伟的是外债。 被关进禁闭室后,他一晚上也没合眼,仔细想了想从最开始玩扑克牌,添点香烟彩头那时起,到有一天中午在食堂,无意中和大金小胖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听他俩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聊天,不时传出几句昨晚“又端了个大锅”等等。 赵伟当时就来了兴趣,主动凑过去问道:“哥俩说什么呢?” 小胖警惕地看了看他,说道:“我俩随便聊会,跟你没啥关系吧?” “别呀哥们,不就是玩嘛,带一带呗。” “什么带,小心好奇心害死你!” 坐在旁边的大金堵住小胖的话,劝道:“哎,既然人家乐意凑个热闹,那就带上。” 这真是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赵伟仔细算了算欠的外债,大概有三千多块钱了,他的工资和宁向东、郑村民一样,一个月就一百二,想把这笔钱还上,不吃不喝得两年多。 宁向东一听赵伟是因为钱的事愁断肠,笑了:“还以为什么大事,我手里还有点钱,差不多正好三千多块,明天我带来。” “向东!绝对不能再让你拿钱了,这不成害你了吗?”赵伟一听急了,欠大伙的钱他还轻松点,毕竟不可能所有债主集中起来一起找他,这要是欠了宁向东一个人,他心理压力就太大了。 “怎么可能是害我,你是在帮我!”宁向东的笑容春风般和煦:“我说的是真话。” 赵伟眼泪都下来了,他拉住及时雨宁大侠的手抽泣道:“向东!给我两年时间,就是喝西北风,我也要把这笔钱还给你!” “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别太看重了。”宁向东温言安慰道。 郑村民呲牙一乐,说道:“还有五千块钱罚款呐。” 赵伟差点摊在地上。 正在这时,孙秀玲进了饭店,她把马娟娟也带来了。 马娟娟不知道赵伟刚被宁向东和郑村民从里边捞出来,进来一看见他,立刻大声说道:“赵伟!你算不算男的?还钱!” 赵伟老脸一红,瞪着眼说道:“喊什么喊?不就二百块钱吗,发了工资就还你!” “发工资发工资,多长时间了,你发了工资也没说还我!”马娟娟伸手猛推赵伟一把:“是男人不?是就现在还我!” 赵伟坐在酒桌旁,抬头看了看马娟娟横眉竖目的样子,用力咬了咬牙,扭头对宁向东说道:“借二百。” 宁向东一听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从兜里拿出掏出钱递给赵伟。 赵伟站起身,俯视着矮小的马娟娟说道:“喏,拿上这二百,从此一刀两断!” 马娟娟怔住了,眼眶里闪出泪花,一把抓过钱,扭头跑了出去。 “过分!”孙秀玲狠狠瞪了郑村民一眼,追了出去。 郑村民一咧嘴,从女朋友进门自己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躺着就中一枪,以后再也不占这小便宜了。 这一顿饭,就没吃痛快了,赵伟重重叹了口气:“都是他妈的钱闹的。” “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宁向东颇有感触的说了一句,今天中午,他又成了穷光蛋。 “问题是没钱。” 赵伟看着宁向东,端起一杯酒,郑重说道:“向东,咱们哥仨有缘分,一起上班,一起进厂,你最小,村民哥最大,有些话我没资格说,但是今天特殊,我就仗着酒劲提一句,从今后,我赵伟就把你当亲弟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完站起身,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郑村民也站起来,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宁向东说道:“俺也一样。” “今后我与向东你患难与共,不分彼此!”赵伟感觉意犹未尽,再次加重了语气。 “俺也一样!”郑村民紧随其后。 “但凡有事尽管吩咐,万死不辞!”赵伟越说越激动。 “俺也一样!”郑村民看着赵伟的醉态,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像一个孩子。 第三十五章 天意 () 公安处在连轧厂抓赌的事还是传到了厂里。 星期一厂务例会上,李铁首先做了自我检讨。 石宗勤哪里能让李铁承担部责任,心情沉重的说道:“李厂长刚刚到任,还在了解情况阶段,没有正式展开工作,出了这件事情,主要责任在我。” 听石宗勤这样说,李铁就想插话,却被石总工摆摆手制止了:“从组建厂子开始,我就忽略了职工思想的建设工作,把精力都用在技术攻关上面,现在看来,这样下去很危险啊,这次事件的曝光,恰恰说明了思想改造工作的重要性……” 会议进行的时间比平时延长了很多,与会一些老同志有点坐不住,所以进行到一半时,暂时休会五分钟。 总务处长程伟志早晨从家里出来晚了,到单位就参加例会,也没来得及上大号,早就憋的肚子难受,一听宣布休会拔腿就走。 急急忙忙来到厕所,刚刚蹲下还没开始痛快,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两个人,随着哗哗的水声,其中一人开口说道:“宗勤,一会儿定调子,你就不要跟我争了,我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已经从总公司下来了,情况还再差到哪去。” “不能这样说啊,李铁同志,我是马上到站的人,所以责任我担起来没什么影响,你不一样,克航老总很器重你,以后是要挑担子的,再说这也不是突发事件,是由量而产生的质变过程,那时你还没来嘛,怎么能让你承担责任……” “宗勤,要不这样,这个事情先不定性,思想工作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我们有必要请示总公司,充实一下班子了。” “这样就太好了!最好能派一名有丰富经验的党组成员过来担任书记。” 这时外边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着石总工,李厂长的打招呼的声音,两人很默契的结束了对话。 厕所里的人你来我往,又等了很久,才算彻底恢复平静,程伟志双腿蹲的酸麻,慢慢扶着墙站起来。 刚刚两位一把手的简短对话,仿佛一道神迹,降临在他心里,早已尘封的上进心再次活跃起来。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当命运之神眷顾的时候,才能牢牢抓住,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老天有眼啊,程伟志顾不上继续参会,急急忙忙赶回办公室。 后半场会议临近结束时,李铁宣布了最后的决议:首先向总公司请示,厂党高官一职空缺已久,拟请上级选派以充实连轧厂班组成员,其次对此次参与赌博职工本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开除精整工段两名组织者和发起人的公职。 “同志们呐,这次事件带来的教训是沉痛的,连轧厂作为亚洲最先进的带钢生产厂,培养的每一名职工,组织上都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这次,因为思想建设环节的薄弱,所带来的损失,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样才不会犯大错误,从大的方面来讲,我们要警惕右,更要防止左,继续坚定不移推进改革开放的同时,坚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从小的方面来看,一个人如果放松了对自身思想修养的学习提高,不仅仅会产生消极落后的观念,更有可能滑向犯罪的边缘!” 李铁的讲话引起了整个连轧厂管理层的震动,厂办内刊把这次例会的精神整理后迅速发放到各处室工段,掀起了厂职工努力学习、提高和改造个人素质的热潮。 连轧厂这次颇有意义的例会继续进行之时,程伟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总公司党委方振杰副书记办公室打了电话。 电话是方书记的秘书陈定远接的:“啊,是程处长,您是说晚上想去家里是吗?好的,我看一下方书记的时间安排……” 陈秘书对方书记家的组成人员十分熟悉,包括这位远方妻弟程伟志。 “是这样的,程处长,方书记今晚在家,不过他明天要去冶金部开会,销售处的冯处长有个重要汇报晚上也要去家里,您看……” 程伟志明白,这就是婉言拒绝的意思了,但如果他是一般干部,话点到此就会很有自知之明的表示不去打扰,但他跟书记夫人孙梅是很远的表姐弟关系,虽然很远,但却是一个村里的,孙梅的母亲就很喜欢听他吹唢呐,早些年,程伟志的老母还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回老家,都要去孙老太太家表演一段,顺便和当时在二钢厂担任党组书记的方振杰聊聊单位的闲事。 方振杰搞了半辈子政工工作,自认看人的眼光很准确,他对这个远亲印象还不错,给程伟志的评价是淳朴农民的孩子,却透着机灵劲,这个评价就很重量级了,既肯定了他做人的老实本分,又懂得做事时的眼力和分寸的把握。 程伟志听了陈秘书提供的信息,心里很高兴,其实他完可以直接去家里或者给方书记本人打电话,但蹲厕所的时候他仔细想了想,直接去家里,万一方振杰本人不在,白跑一趟不说,过几天再去就不合适了,毕竟领导家里没有合适的借口去的太频繁容易招人反感,给方书记本人打电话更不合适,总不能在电话里说自己要汇报思想,一来太不严肃,二来以他的身份,找组织谈心应该首先去找兼任书记的石宗勤,同时越级汇报更是大忌,但不说实情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不说,也同样是没有理由在近期找石书记第二次了,有道是兵贵神速,他要抢在厂里请示文件之前,在方书记这里留下一个自己要求进步的印象。 既然在家就好办了,他给陈定远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知道方书记的动向。 程伟志很客气的打断陈秘书的话,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尽量不打扰振杰书记,另外考虑时间。” 他用了振杰书记这个称呼来代替只用姓和职务的称呼,这就让听的人心里产生了微妙感觉,通常此类称呼仅限于上级对下级,或者下级对上级充满爱戴和敬仰的时候,才会这样用,同时,也向听到的人传达一种信息,就是我跟这位同志之间不仅仅局限于工作联络,已经升华到亲密的朋友关系。 果然,程伟志这么一说,电话里陈秘书的语气明显变了:“程处,按说您是家里人,都不用给我提前打电话预约,不过这次时间上真不凑巧,要不您跟我说一下什么事?我给方书记汇报。”陈定远是很有眼色的人,直接把处长的“长”字去掉,立刻把自己摆在亲密而不失尊重的位置上。 程伟志在电话里很有风度的笑笑:“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啊,小陈处长,只是想看望一下我那老姐姐。” “您不敢叫我处长,我这个处长在您这个处长面前就是玩笑,别的人叫着玩玩,程处您这样就是在批评我了。”陈定远诚恳的说道。 程伟志听了很受用,虽然陈定远不在面前,依然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上去派头更足了点。 继续寒暄几句后挂掉电话,程伟志想了想,从办公桌侧柜里拿出一幅字轴,据说是著名书法家匹夫大师的作品。 画轴上题着两行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字是赞赏女子的,当时收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也没法挂,没想到这会派上了用场 程伟志再次感到冥冥中似有天意眷顾。 第三十六章 要求进步 () 方书记家在并钢老干区住,程伟志选在晚上八点半准时敲门。 对于拜访时间的拿捏他是花了心思的,去的太早是用饭时间,而且像方振杰这样级别的人通常要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之后还要看金阳省的新闻选编,这两个节目看完,方书记怎么也得稍事休息一下,差不多八点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销售处的冯处长今晚也要去,按照程伟志的想法,老冯也是一名老同志了,对拜访时间的把握应该跟自己一致,所以一定会在晚八点这个黄金时间汇报工作,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延后半小时上门。 好在还有个亲戚的名分,八点半去勉强说得过去。 没想到去方书记家的时候,冯处长还没有走。 今年并钢连轧厂上马,国各地的预约订单已经如雪片般飞来,这让销售处始料不及。 这些订单里,有多年前延续过来的老客户,但更多的是这几年南方城市迅速崛起的新锐用户。 老客户依然保持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固有思维,供销手续繁冗,结账周期长,但这些单位基本上都是过去的老牌国营企业,彼此知根知底,和并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好像一个大家族里的不同族亲。 新用户对产品需求大,结算迅速,但是单次批量少,宁肯多花运费也不肯一次性大量采购,而且需求不稳定,这就让销售处很为难,在调整出货分配的额度上不敢过度倾斜,以至于造成几次明明库存积压,却出现订单一再延期发货的现象。 冯处长在总办调度会上连续挨批,他甚至怀疑袁克航已经对他产生了看法。 这段日子老冯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私下找方书记从中斡旋,帮自己过了这一关。 家庭服务员张姨开了门,程伟志一看冯处长还在,心里就有点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再适当等等就好了。 “伟志来了。”方振杰对他的登门倒没什么态度,走过来简单握了握手,说道:“你去偏厅吧,我跟冯处长还要再聊会工作。” 程伟志对冯处长笑着点点头往里走,老冯坐着欠了欠身,二人都没有语言交流,彼此用肢体语言打了招呼。 穿过主厅,张姨带程伟志进了偏厅,这间房面积比刚进来的主厅小了很多,依然是客厅的布置。 能到这里落座的基本上都不是外人了,程伟志满足的想,接过张姨倒好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他来过方书记家很多次,连书房都去过,但这间小厅反而无缘得进。 门口响起脚步声,程伟志正襟危坐,他的远房表姐孙梅进来了。 “伟志,初一不是才来过吗?找老方有事?“孙梅关切的问道,她在市图书馆工作,还没到退休年龄,不过因为脊椎劳损,已经长期病休在家。 “没什么事表姐,前两天有人给了我一幅字,我觉得挺适合你,就拿过来了。” 接过程伟志递过来的画轴,孙梅戴上老花镜,逐字细看:“呦,还是李商隐的词。” 她一辈子在图书馆,光看书了,对李商隐挺了解,看完这两句词,笑笑说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两句太抬举我了,配不上啊。” “什么配不上啊,伟志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正说着话,方振杰走了进来。 程伟志进来不久,冯处长就不适合久留了,看看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很自觉的告辞离去。 “唔,耕夫大师的手迹……”方振杰拿起画轴,认真端详着,又看了看左下角的两枚章,一枚刻着耕夫的款,一枚是闲章,镌刻着“野人”两字。 方振杰心里小小的吃惊了一下,耕夫在国内题字很多,但是这枚闲章极少使用,通常只是馈赠给好友,私人之间交流才会加盖。 “太贵重了伟志,亲戚之间不要这样嘛。”方振杰放下字轴,略带责备的意思。 程伟志听了方书记的语气,知道并无大碍,就故作紧张的搓了搓手,带着歉意说道:“只是一幅字,我看了感觉符合我姐的气质,就拿来了……” 方振杰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关怀地问道:“在连轧厂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习惯!不但习惯,我甚至还想再给自己加加担子,替厂里分忧!” “哦……?”方振杰看了程伟志一眼,心想难怪初一刚来拜过年,今天又来了:“我听说你们厂搞得不错嘛,尤其是元旦的汇演,你这个总务处给工会做保障,搞的很成功。” “姐夫,总务工作其实挺简单的,虽然繁琐,但只要多操心就没问题了,不过我总觉得我这匹老马,可以再多拉几个套……”程伟志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心愿,态度上也很恳切。 “要求进步是好事,目前司干部也有缺口,你们厂班子基本都身兼数职,下一步再有调整的时候,我可以考虑在会上提一下。” 程伟志听到方振杰没有拒绝后心中大喜,连忙将厂里刚刚决定申请添补书记一事说了。 “是吗……?”因为还没见到文件,方振杰并不知道连轧厂的决议,不过他当着程伟志的面,不打算过早表明态度:“好,这个事情我知道了,等我从部里回来,了解一下再说。” “哦对了,我出去这几天,你可以跟小陈联系,这次去北京,我不带他走。” 程伟志连忙点头答应,看看该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连忙告辞离开。 “这个程伟志啊,心思很不小,只是这一步跨的有点大了……”方振杰仰头靠在沙发背上,一副深思的样子。 孙梅走过来,用手轻轻帮他揉着肩。 “那副字还是挂在卧室吧,挂在客厅里,我怕同志们以为我在家里惧内,呵呵。”方振杰爱怜的拍拍老伴的手。 “伟志能力还算强,可惜就是起步太晚了,缺乏实践工作的锻炼。”孙梅轻声说道。 “这也是我的考虑啊,厂里的人事安排,相对省市还简单一些,毕竟不占用市里的指标,等连轧厂的文件报上来吧,有合适的机会我会提一提。”孙梅给他揉肩的力度恰到好处,方振杰闭上眼睛享受着:“谁让我那个老岳母喜欢他呢,再说,你在省城也就这么一个能说话的亲戚。” 孙梅赋闲在家已久,最喜欢亲戚来家里走走,可惜身边只有个表弟程伟志。 第三十七章 再上层楼 () 程伟志打电话给陈定远,请他吃饭,地点约在了青园街的怡园宾馆。 怡园宾馆前身是总公司招待所,隶属于总办,现在也拿出主楼开了饭店,这在并原市很常见了,自从推进改革后很多单位的招待所都改成了饭店,甚至省政府办公厅招待所也开始面向社会服务。 吃饭的雅间定在了杏林。 怡园宾馆的房间都以并原市的城区或者街道命名,不知道有什么典故,并原的地名都和植物有关,比如草坪坡、绿柳巷、青园街等等,很有地域特点。 程伟志先到了一步,在雅间订好菜品和酒水后,主动到饭店大厅门口等候陈定远,不一会儿陈定远坐着一辆白色的科罗娜过来,程伟志认识这辆车,是他表姐夫方振杰的座驾。 陈定远往大厅走的时候,程伟志已经迎了上去,搞得他有点小尴尬,因为方书记去北京开会,把车留在了家里,他就顺便让司机送自己过来,没想到程伟志姿态放的这么低,亲自到大门口迎接,私自用车这事正好被他看在眼里。 程伟志哪能想到陈秘书心里的小算盘,他堆起一脸笑,以略微小跑的姿势迎了上去。 陈定远也连忙快步向前走,很远就双手抱拳向程伟志致意。 这时,忽然有人在旁边喊了声:“小陈。” 陈定远扭头一看,忙向程伟志示意了一下,转身向那人走去。 程伟志就停了脚步,看着陈定远到那人身边时,伸出两只手握住对方伸出的一只手,态度恭敬而热烈,就在心里想,这是什么人?能让陈定远这么客气? 回到雅间坐下后,程伟志吩咐服务员开始布菜,过了一会陈定远进来了,看到程伟志征询的目光,没有等他问,就主动说道:“刚才楼下是秦书记的秘书。” “秦书记今晚也要来?”程伟志吃了一惊,自己想进连轧厂党组,如果成了,秦运昌书记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不光是秦书记,你们厂李厂长也来了,他们今晚一起吃饭。” 程伟志一听这个消息,大脑立即高速运转起来。 李铁和秦书记一起吃饭,九成九是为了厂里增补党委领导的事,也许顺便还有些其他的话题,但充实班子一定要谈到。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巧的事,这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程伟志决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服务员上了菜以后,两人连续走了三杯,陈定远不好意思的说道:“秦书记那里,我得过去敬一杯,既然遇上了,不去的话说不过去,程处长多担待。” “好说,好说,这是应该的。” 陈定远就站起来,端着一杯酒出去了。 程伟志把服务员叫过来,问了服务员秦书记的房间。 本单位自办酒店就是这点好,订房间时都知道是并钢的人,对客人信息也就不那么保密,程伟志跟怡园的刘经理也比较熟悉,服务员并没觉得不妥,很大方的说了房间号。 等了没一会儿,陈定远敬酒回来了,坐下也没提敬酒时如何如何,只是跟程伟志闲扯家常,程伟志心里自有主意,也不追问。。 二人正这样平和地聊着,酒店刘经理带着领班敲门进来,连声说着:“抱歉抱歉,没想到陈处长大驾光临。” 陈定远很稳重的坐着含笑点头,嘴里说着好好,程伟志看在眼里,就感觉颇有表姐夫的风度,心里暗暗记住,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用得上。 刘经理坐下后客套了一番,跟程伟志和陈定远连走了三杯,再要添酒时,陈定远就优雅的用手盖住杯口,嘴里说着刘经理随意,不肯再添了。 刘经理就跟自己带进来的美女领班对喝了一杯。 程伟志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欠身站起来,对在座几人歉意的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然后又转身对刘经理说道:“小刘等我回来再走,不然冷了陈处长的场。” 刘经理连声说放心放心,我们领班小妹还要敬两位处长一杯。 程伟志出了房间,一路看着门牌,来到写着听松两字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跳,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程伟志推门进去,看到在座的有三四个人,故意先看向李铁,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李厂长,听说您也在这里用餐,向您敬一杯。” 李铁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程伟志,一看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连忙制止道:“秦书记也在。” 程伟志表现出很惊慌的样子,顺着李铁的手势看过去:“秦书记,真该死,我没看到您。” 李铁一听程伟志话里的语病,又气又笑,说道:“程处长,怎么语无伦次!” 程伟志早就等着李铁这句话,趁势快走几步,来到秦书记身边,说道:“秦书记,我是连轧厂的小程,不会说话,请您多批评。” 秦书记笑着摆摆手:“哪里有那么多忌讳,来小程,坐下说。”说着指指身边的空座。 程伟志心里一阵激动,连忙坐在旁边,摆了个随时听从领导教育的姿势。 秦书记面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也不动筷,也不说话,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问道:“小程在厂里分管什么工作?” 从坐下到开口问话,这段时间对程伟志来说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始终摆着一个倾斜的坐姿,一动也不敢动,脑门上就有点冒出汗来,这时秦书记的问话犹如天籁之音,连忙答道:“李厂长爱护我,只负责后勤总务这些杂事。” “哦,好好……”秦书记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手指继续在扶手上敲着。 这下程伟志有点受不了了,浑身上下毛孔大开,好似坐进了桑拿房,想站起来告辞又觉得太突兀,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铁,李铁也一脸微笑的看着秦书记,一句话也不说,听松间里只有轻轻敲击椅子扶手的声音。 “嗯,总务工作虽然繁琐,可不算杂事,管好厂的吃喝用度,不是简单的事啊。”秦书记再次温和的说话了。 对面的李铁就笑笑,说道:“程处长不错,工作做的细致。” 同时用眼睛看着程伟志。 这个目光程伟志看的懂,连忙欠身说道:“秦书记那您先忙,小程就不打搅了。”说着站起来,倒退几步向外走。 李铁听了就笑起来:“你这个老程,今晚说话是怎么回事啊,哈哈。” 程伟志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饭店,刚才那句告别的套话又惹出了笑话。 秦书记笑的更慈祥了,说道:“小程是个朴实的同志,不错。” 走出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程伟志才察觉到自己后背上是汗水,又想起最后秦书记的那句表扬的话,整个人都轻的要飘起来。 第三十八章 眼似水波横,眉如青山黛 () 二月下旬的一天,梁海潮打来电话,说宋小青从苏州回来了。 宁向东跟她约好下午三点在龙潭公园西门口见面。 一直到下午两点五十分,他才从家往外走,因为距离实在太近,沿着柳溪街东行,走路也就五分钟。 穿过胜利街,又走了大约二三百米远,就看到公园门口,梁海潮和宋小青正东张西望着。 并原的冬天万物凋零,龙潭公园几乎没有人,花池边缘的冬青叶片上也覆着厚厚的尘土。 梁海潮穿着灰银色高领大衣,宋小青白色羽绒服上围着一条鲜红的毛围巾,在灰蒙蒙的色调下,更衬托出男的玉树临风,女的娇俏动人。 “别说,离远看你俩还真不像两口子!”宁向东走过去,笑着寒暄道。 “好心帮你,就这么损我吗?”梁海潮苦着一张脸。 “开玩笑呢海潮,谢谢你帮我约小青出来。”宁向东真诚的说道。 “好兄弟一被子,说谢就远了,有事尽管吩咐!”梁海潮义不容辞的说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还真有点事……”宁向东犹豫着。 “啥事,说!” “你去附近那个并钢职工影院看会录像,过俩小时再来送小青回去行不?” “……” 宁向东态度诚恳,宋小青笑得灿若春花。 “行!你给我买盒长嘴良友烟我就去!”梁海潮恶狠狠的说道。 自从放了寒假,宋小青的妈妈就让她去苏州娘家过春节,这几天才刚回并原,就被面封锁了一切社交活动。 今天中午,章束看到小青在家哼着各种情啊、爱呀的小曲儿,就提高了警惕,旁敲侧击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女儿只说下午跟同学出去玩。 同学? 章束首先想到宁向东,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几个月都音讯杳无,估计他连宋小青在哪个大学都不知道。 “大冷的天,哪个同学找你玩啊?还跑出去?”章束漫不经心的问。 “当然是中学同学了,啦啦啦……”宋小青漫不经心的答,顺手拿起一条丝巾对着镜子,一边转圈一边哼着意义难明的曲调。 “是男的?”章束实在忍不住,干脆不饶圈子了。 “是呀,”宋小青根本没注意她妈啥心情:“哎我说妈,你看你们老家多好,干嘛毕业了不回苏州,傻乎乎的分到并原来。” “你以为老妈愿意啊,还不是你爸要来,相应国家号召,支援内陆城市建设。” “那你能受得了吗?看您现在这样,当年也肯定细皮嫩肉的吧?”宋小青转身捧起章束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这一捧,章束才发现,女儿这几月,好像又长高了点,看自己的时候,居然有点俯视的感觉了。 “别跟我没正形!”章束挣脱开宋小青的手:“你还没说谁来找你呢!” “来了你不就知道了,啦啦啦……” 这孩子越大越没心没肺,操心得操到什么时候?章束感到一阵无力。 这时响起敲门声,宋小青去开门,章束的心提到嗓子眼。 梁海潮进来了,礼貌地向她问好。 还真是中学同学!女儿果然没骗我。 章束简直有点乐不拢嘴,连声催促着两人,出去吧,出去吧,连水也忘了给客人倒一杯。 “晚点回来啊,”两人走下去好几层了,章束还追到楼道里喊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也别冻着!” …… 龙潭公园的历史很长,是解放后在护城河的基础上改建的,当时西侧湖岸还有段残破的城墙,现在早已不见踪影。 小时候每年冬天,他俩都和院里的孩子一起来滑冰。 宋小军、宋小青兄妹俩,和宁家三个孩子总在一起玩。 宁向阳穿他爸爸的冰鞋,这双鞋的冰刀很长,是跑刀,宋小军的恰好也是,两人经常沿着冰场边缘的跑道比赛,看谁滑的最快。 宁向东穿他妈妈的冰鞋,冰刀和鞋底差不多长度,前面带几个齿,是花样刀。 宋小青从小长得粉雕玉琢般可爱,家里就偏袒一些,舍得花钱,专门买了一双儿童冰鞋给她玩。 宁向东就把她的冰鞋要过来,拿给他姐姐宁向红穿,然后告诉宋小青,看滑冰的多傻,自己累的够呛,还不是表演给别人看? 说完自己就在宋小青面前,做勾手或是点冰跳的技巧,玩一场下来,所有人浑身是汗,就宋小青脸颊鼻尖通红,格外美丽冻人。 就这样一直到长大,宋小青也没学会滑冰。 一些记忆恍若隔世,一些记忆历久弥新,儿时的玩伴,在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已如花儿般静静绽放。 并原的冬天,寒风无时不在,宋小青微微收了收身子,宁向东就伸出手臂,把她环拥在怀里。 似乎有一声满足的叹息,她把脸颊靠在他胸前,等这一刻,有三年了吗? 她抬起头,冰凉的鼻尖轻轻触碰到宁向东的下颌。 轻若飞鸿般的碰触,宋小青如受电击般轻轻一颤,无力的只想坠落。 眩晕中夹杂着一丝可怜的清醒,帮助她用双手紧紧抓住环拥着自己的臂膀。 这是我的初吻吗? 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看到同样一双清晰的眸子里,映着另外一个自己。 “砰砰砰……” 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 宋小青站直了身子,双颊似微醺般晕红。 “挺疼的……”宁向东哑着嗓子说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砰砰砰……” 两人看过去,只见岸边有个人,正在用钢钎在薄冰上凿洞,不知道打算从湖里捞什么。 最近这些年因为暖冬,湖面已经冻不住了,而且随着轮滑的兴起,再也没有人能耐得住寂寞,花费一年时间为一个游戏守候。 大时代从那时已经来临,早有先觉者开始拼命向前奔跑。 多少人以为未来很远,实际未来已至。 天快黑时,梁海潮打来传呼,该送小青回去了。 一下午时间很长,一下午时间很短。 夜晚,宁向东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是那双秋水般明眸。 眼似水波横,眉如青山黛,如诗如画的良辰美景里,他看见了自己。 第三十九章 眼看他执权柄 () 随着并原钢铁公司新一年的工作安排,连轧厂增补书记的请示终于提到日程上。 本着对选派工作的慎重态度,总公司专门召开了总各分厂一把手联席会议,这在并钢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会议表决了三个科研站所负责人的任免,连轧厂放在最后,一共有四名候选人,前三名分别是加工厂、第二炼钢厂、连铸厂的党组副书记,年纪差不多,都是常年工作在生产一线的同志,不过最后一个提名让石宗勤大跌眼镜,竟然是本厂的总务处长程伟志。 他获得提名的理由是虽然一线工作经验欠缺,但是毕竟在本厂工作,熟悉厂里基本业务,和同志们相对比较熟悉,便于进一步开展工作。 并钢实行厂长责任制,李铁第一个发言,首先明确表示,无论四名同志哪一个就任连轧厂的书记,他都坚决拥护,热烈欢迎,其次在最终人选上,不搞投票制,以总公司最后决定为准。 李铁的表态令石宗勤心中有所不满。 身为厂长,对连轧厂为什么迫切需要一位思想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坐镇,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何况这之前两人也有过几次长谈。 但石宗勤却不知道,李铁曾经在怡园宾馆见到程伟志和方振杰书记的秘书陈定远一起吃饭的事情。 简短的发言结束后,李铁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方书记,只见他戴着老花镜,双目低垂,手捧会议议程,很认真的研读的样子,似乎对李铁的发言毫无知觉。 参会的各分厂领导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对于这个程伟志,在座的大多数同志不但不熟悉,有些人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 这也难怪,并钢现有在职职工十三万人,如果算上小集体、大集体等外围不在劳资处备案的职工,大概有二十万人,此外还有一大批离退休职工,所以,粗略估计并钢的职工总人数差不多有三十万人上下。 李铁发言完毕后,会议出现短暂的冷场,秦书记请袁克航总经理讲话,袁克航推辞了,虽然是厂长责任制,但现在的讨论,是关于党组方面的,自然应该由秦书记主持。 两人座位相邻,此时都侧身向对方微微倾斜,轻轻交谈几句后,秦书记直起身子,微笑着扫视了一下会场,原本有些低声谈话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参会的同志都是执政一方的领导,本身具有良好的基本素质,看到秦书记的神情后,纷纷做出倾听的姿态。 “刚才李铁同志的发言大家都听到了,我跟克航同志也交流了意见,这次选拔出来的四名同志,都是经过长期培养锻炼的优秀同志,也是我们公司干部队伍里的骨干力量,我相信,哪位同志去连轧厂就任,都能出色的完成上级赋予的任务。” “对于最终决定哪位同志去挑起这副担子,我们的考虑是征求一下宗勤同志的意见,宗勤同志在连轧厂初创期间就参与其中,可以说对每一位干部职工都是熟悉的。” “……好吧,既然运昌书记点了我的将,那我就谈一谈,”石宗勤考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程伟志同志呢,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从连轧厂组建开始,这位同志就担负起总务行政方面的工作,可以说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是一位非常务实肯干的老同志,不过嘛……” 说到这里,石宗勤短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后面的语言,怎样做到合情、合理,同时又不伤感情:“程处长毕竟是做总务行政方面的具体工作,而连轧厂目前面临的情况是,缺少一位具有丰富思想工作经验的同志来承担起这方面的职责,如果程处长就任书记职务,那么我们即将面对的是,既失去了一位合格的总务处长,又没有得到一位合格的党高官。” 石宗勤谈任何问题已经习惯了固有思维,不知不觉用上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 “唔……,那么宗勤同志,你的最终态度是什么呢?”秦书记和蔼的问道。 “我党的用人宗旨是‘不惟上、不惟亲、只惟贤’,”石宗勤毫不犹豫的说道:“正是因为我跟伟志同志很熟悉,所以我对他担任书记一职持保留意见。” 听了石宗勤这番话,身边坐着的李铁已如老僧入定,再也不往主席台看一眼,因为他不知道,当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时,自己如何回应这种特殊的语言交流。 由于石宗勤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会议已经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秦运昌和袁克航碰了一下头,由主持会议的方振杰书记最后宣布,关于连轧厂人事任免的请示压后决议。 散会后,李铁的心情多少有点沉重,他知道石宗勤这样做,是为了连轧厂今后能够取得更好的发展,但他无法想象,这次会议后,石宗勤将面临着什么。 而事实是,会议结束一个星期后,总公司的正式任命下来了,这次没有再经过讨论,直接以文件的形式传达到各分厂。 文件内容是,李铁同志担任厂长的同时,兼任书记一职,石宗勤同志担任连轧厂第一副厂长,主抓技术工作,免去兼任的书记职务,程伟志同志担任副厂长、厂总支书记。 文件传达后第二天,程伟志由总公司副书记方振杰亲自陪同,到连轧厂报到,这与当初李铁上任时属于同等待遇,略逊一筹的是,李铁是行政口,由袁克航总经理亲自陪同,而程伟志是党政口,秦运昌书记并没有来,而是换成了副书记方振杰。 即使如此,这也是连轧厂很轰动的新闻了,原因只有一个,程伟志一跃由总务处长提拔为主管总务行政后勤的副厂长,这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倪。 石宗勤听说这个消息后,短暂的楞了一会儿。 当听到楼下传来的阵阵喧哗时,他走到窗前,看见一辆白色的科罗娜停在厂办大楼的正门,程伟志弯着腰对车里说着什么,话音传不到楼上,但程厂长明媚的笑容给石总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令石宗勤奇怪的是,并没有在车旁看到李铁。 他走到对面的办公室,宁向东正坐在原来秘书小魏的位置上,聚精会神摘抄内刊上关于新一年总工作规划的细则。 石宗勤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小宁,知道李厂长现在在哪里吗?” 宁向东抄的太专心,没听到石总工的脚步,闻声连忙站了起来,说道:“李厂长打招呼说今天有事不来了。” “哦?说什么事了吗?” “好像说是牙疼,去拔牙了。”宁向东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道。 石宗勤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部红色电话拨了出去:“周部长吗?我是小石,今年春节也没去看您,这两天您方便吗……” 第四十章 吾心安处是吾乡 () 程伟志的办公室在三楼西边,由原来一间小会议室改造而成,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李铁和石宗勤的办公室都在二楼的东边,他不愿意在二楼办公,搬到三楼又不能在这两人头上,这间小会议室成了最佳选择,尽管面积有点超标,但是没人计较这些,李铁这几天每天去看牙,根本不操心这些闲事,石宗勤也一样见不着。 办公室的装修倒也能提现出程伟志的品味,基本风格于简洁明快处见匠心,靠墙一排书柜,每一个转角都多了几根蚀刻的线条,而且厚度刚好可以放进去一整套马恩列斯的著作选集,本本精装硬壳书,是出版社专门出版给需要用作陈列而不是用来阅读的客户的。 沙发对面有一个水族箱,有水却没有鱼,这里面的讲究不便与人道,水在中国传统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基本都与风水、财运等等相关,一汪空置的水有其寓意,水中鱼则又有一种说法,此外在房间中的摆放位置也大有讲究。 鱼缸旁边有一博古架,上面并未陈列瓷器,只放着一盆文竹,恰恰是这一盆廉价的植物,反而衬托出办公室环境里的点点生趣。 对这盆文竹大加赞赏的第一个人是刘元贵。 面对厂里骤然发生的巨变,工会主席刘元贵心里也如翻江倒海一般,在他眼里,自我感觉比程伟志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是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程伟志不但敢去想,还做成了。 在刘元贵眼里,程伟志这颗迅速升起的新星太过耀眼,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看到自己的缺点,就应该快速弥补,打定主意后,刘元贵很快调整自身角色,变成了程伟志身边的拎包小助手。 只是对程伟志的称呼,他一开始是叫程书记的,但发现每次叫的时候程伟志都故作没有听到,才恍然改口叫了厂长,不过还是把副字吃掉了。 假如没有石宗勤从中作梗,程伟志还是很愿意别人称呼一声程书记的。 一想到石宗勤这三个字,程伟志心里就升起烦腻,好似一桌珍馐,却被苍蝇踩了几脚,如果没有方书记再三敲打,他恐怕早就向石总工开火了。 “时刻要注意保持基本素质和修养,尤其是对石总工,过去十二分的态度,今后要放大到一百分!”方振杰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哦,我说的是尊敬的态度,不要理解错了!” 对这位远房妻弟,他几乎是手把手传帮带,此刻要说不后悔也是假的,他怎么也没想到石宗勤竟然会强烈反对。 “石总工对你目前持什么态度?”方振杰问道。 “我还没见到他……”程伟志心里结了疙瘩,他绕不过去。 “怎么不主动去见见呢?”方振杰一听有点上火,言辞中就带了责备。 “去了一次,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不在,就去家里嘛,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是拜访老领导。” “这……我回去准备一下就去。” “暂且不必了,老石去北京看望他的老学长了,等回来再说吧。” 方振杰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石宗勤把书记这个位置看的如此重要,他也曾询问过程伟志是不是个人方面得罪过石宗勤,程伟志坚决否认了。 由此方振杰怀疑,也许任何一个人受命书记一职,都会激起石宗勤的强烈反弹。 这么一想,诸多困惑都迎刃而解,拿掉书记这个职务,他就只剩下光杆副厂长,这放在谁头上都难以接受啊。 那么,主动跟李铁提出,向总公司发出请示增补书记的建议,就是以退为进了。 “简简单单的事情,偏偏搞的如此复杂,”方振杰长叹一声,看着程伟志,严肃的说道:“你在任上,一定要吸取这次教训,踏踏实实搞好本职工作,积极配合李铁厂长,不要把精力都浪费在内耗上面,明白吗?” 又过了大概一个星期,石宗勤回来了,耐人寻味的是,他上班的第一天,李铁的牙也治好了,石宗勤听说后,摇着头苦笑几声,这个李铁,本来还想跟他交代几句,现在看来不必了。 石宗勤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在这里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从连轧厂还是一片荒草坡开始,他就跟随建设指挥部来到这里,那时每天的工作,都在楼后那间简易排房中进行。 后来办公楼盖好,自己选择了这个房间作为办公室,因为站在窗前,能直接看到连轧厂的主体车间。 这趟去北京,终于得到了部里的明确答复,考虑到石总工这些年在冶金战线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个人请求,决定派遣他代表并钢,去海南东方市,参加为期半年的重要培训。 石宗勤拿到培训函后,本打算跟李铁说一下,当听说李铁已经不再看牙时,他知道,这家伙一定也找到了化解心法,将压在心里的石头化掉了。 到底还是年轻啊,花样比我这样的老家伙多一些,石总工笑着摇摇头,对门口喊了一声:“小宁过来一下。” 随着一声答应,宁向东快步走了进来。 “来,你看看,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吗?有需要就拿走。” 宁向东看着石总工的办公室,往日的有条不紊,此刻已被些许凌乱打破,他有点吃惊的看着石宗勤。 “我这几天就要离开并原了,你抽空去航空预售处给我订张机票吧。” 当得知石总工要去海南岛时,宁向东更加吃惊的问道:“这算什么结果?” “结果?为什么会认为是结果呢?”石宗勤哑然失笑道。 “……” 宁向东没有说话,这句问话本就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开篇的一个楔子罢了,他望着石宗勤,等待着。 “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石宗勤指着窗外连轧厂的主体车间说道:“这棵树是我亲手种下去的,现在看,似乎结了果,然而,果子甜不甜,还没有人亲口尝一尝,单看表面的艳丽成色,谁会抢着吃下去?” “既没有成熟,也不知其味,”石宗勤走到窗前,似乎自语般继续说道:“李铁都去看牙了,这个果子,没有一般的胃口,谁能消化掉呢……” “可是,毕竟您年纪大了,海南又那么远,万一水土不服……” “革命人永远都年轻,好比那大松树冬夏长青,”石宗勤微笑着,眼角的鱼尾纹丝丝绽放:“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四十一章 惟我心永恒 () 石宗勤离开连轧厂去海南学习的消息传遍厂时,看牙归来的李铁韬光养晦,坚门壁垒从不走出房门一步。 这两人在厂里失去了踪迹,程伟志就成了一号人物。 每天早晨,厂办大楼里处处传来他激昂的脚步声,每一层工作人员都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不断忙碌、走来走去的程厂长的身影。 大家聚在一起闲聊,禁不住要感叹几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可敬的程厂长事无巨细,处处放火。 石宗勤临走时,把办公室钥匙交给宁向东,让他代自己交还厂里,虽然自问心中磊落,但连轧厂毕竟是自己眼看着一天天成长起来的,终究还是放不下,心里就不太愿意面对如今这样微妙的氛围。 程厂长拿到钥匙后,在手里反复把玩,良久没有说话,同时,暗中观察宁向东的脑门,当发现没有如预期那样看到一层细汗时,心里不禁懊恼,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被领导晾在一边就紧张。 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宁向东很有点莫名其妙,程厂长为什么瞅个冷子就瞥他一眼,自己脸上又没有开花。 “小宁啊,要不这样吧,石总工的办公室还是保持原样不动,万一老领导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程厂长忽然想起方振杰苦口婆心的教导,凡事示恩于外,可得民心。 “对于你的安排吗……”程伟志双手交叉相握,两枚大拇指往复画圈,做深思状:“还是回工会吧,我跟刘主席打个招呼。” “程厂长,我有个请求能说吗?”宁向东忽然插话道。 “哦?说来听听。”程伟志对宁向东这个人很有兴趣,如果他不是石宗勤的人就好了。 “我还是想回质监站,我那点艺术水平,去工会也是白白浪费了一个编制。”宁向东很恳切,假如不是石总工赶鸭子上架,他连石办都不愿意来。 “这样啊?”程伟志沉吟了一会儿:“按说你一直在石总工身边工作,应该有个合理的安排,其实我在考虑,团委是不是更适合你……”说着,他打开保温杯的杯盖,却没有端起杯子喝水。 略做停顿后,程厂长又盖上杯盖,面露惋惜之色:“既然你提出到生产一线去,这样也好,年轻人确实应该加强自身锻炼,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汇报谈心。” 宁向东走后,程伟志脸色阴沉下来,他不信这个年轻人没看出他的暗示,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真的就没有低头。 累啊,心思都用到端茶倒水这些细节上来了,程伟志长叹一声,疲惫的陷进椅子里,这个厂长当的比处长还累,什么时候,把头上这个副字摘掉就算熬出来了吧? 瞬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旋即又想,心有多大舞台才有多大,万一呢? 他对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很满意,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迫切的是,要慢慢抹掉姓石的留在人们心里的所有痕迹。 石宗勤离开并原的时候是夜里。 他特意买了晚班的机票,因为价格能便宜很多,虽然能够报销,但他还是坚持,公家的钱也是钱,更何况他还是连轧厂的人,厂里如今还没有效益。 “省下的就是赚下的。”石宗勤笑呵呵的对李铁说。 李铁来送行,纯粹以个人身份,宁向东也来了,他给石总工订的票,时间他知道,不过令石宗勤意外的是,宁向东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候机楼,他看到小宁身边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子。 宋小青的寒假即将结束了,她好容易又找到机会跟宁向东见个面,没想到这么凑巧,石宗勤今天飞海南,两人的约会变成了给石总工送行。 没有前呼后拥的送行队伍,石宗勤和李铁走在候机楼里,完是一位普通的老者,身边伴随着一个略微年轻的点兄弟,甚至流露出来的气宇,也是平凡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两个青春阳光的小伴侣。 “你算是解脱了,宗勤。”李铁感慨的说道。 “解脱?那是谁绑着你呢?”石宗勤含笑问道。 李铁一愣,话里的机锋他能听出来,短时间却悟不出来,就笑道:“好吧,那我换个说法,你这一走,算得了清静。” “可谁能吵到你我呢?”石宗勤用手指戳在李铁左胸。 李铁胸口一痒,忽然顿悟,哈哈大笑道:“唯心而已!”。 人世间熙熙攘攘,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为我何愁,千万般烦恼,唯心乱而已。 两人在前面口打机锋,宁向东和宋小青在后面静静聆听。 航班起飞后,石宗勤走了。 走出候机楼,李铁也走了。 二月底的天气,乍暖还寒。 机场外的夜空,深灰的色调里透着诡异的光亮,寒风刺骨卷起路边碎叶。 宁向东拉着宋小青缓缓而行,当看到路边的一张条椅时,他走过去坐了下来。 宋小青知道他满腹心事,静静的陪在一边。 夜色越来越深,空中飞舞着雪花,落在冻得麻木的脸上,无知无觉。 气温越来越低,宁向东依然端坐不动,眼露迷茫,望着东方。 宋小青握住他冰冷的手,担忧的看着他。 后半夜,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宁向东的眉毛已凝满冰霜,身上落雪一层又一层。 这一夜,蒙古高原的冷空气入侵我国北方大部城市,并原经历了史上气温变化最剧烈的倒春寒。 宋小青偎在宁向东身边,雪花落满身,两个人坐成了一个雪人。 当东方出现曙光的时候,宁向东动了,他低头看看倚靠在身边的宋小青,心中所有滞障片片破碎成灰。 宋小青也醒了,宁向东抖落一身残雪,轻轻挽住她,二人迎着天边红霞,缓缓起身。 三千年历史,不外功名利禄,世间百态,璀璨图画,穷一生所求,终归迷失于外的虚表罢了。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世间万物变化无穷,俱一一留照,惟我心永恒。 东方天际,一轮朝阳喷薄而出,照亮此世间。 宋小青伸手挽过一段花枝,递到宁向东眼前,枝头一粒嫩叶,含苞欲吐。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第一卷完 四十二章 人潮凶猛 () 宁向东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差点误了车。 厂里下午才把车票交给他,而此时,离开车时间只剩两个小时。 据办公室的人说,订票时把他忘了,因为他一直在石办工作,后来回到质监站时,劳资处的人员实力没有变更,所以完忘了给他买票的事,这张票还是加急办理的,连硬座也没混上,更别提卧铺了,宁向东一听傻了眼,这一趟上千公里,连个座也没有,不得要了老命。 上个星期,他被派到东山园林所参加兄弟单位友情共建,山上连电话也没有,整整七天就像生活在另一个时空。 所里的办公地点在山顶,每晚都可以看到并原市的灯火,山上也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春天树木发芽的声音。 宁向东简直爱死了这里,既远离城市,又没有远离文明,所有一切都跟他骨子里追求的平淡生活水乳交融,他甚至有点感激程伟志厂长安排的这趟公差。 而这一星期,也是连轧厂开始分批往武汉钢铁公司派遣进修职工的时间,当他下山返回厂里,已经有一半职工离开了。 拿到火车票,宁向东匆匆忙忙赶回家收拾行李,又匆匆忙忙给龚强打了电话,谢天谢地龚胖子还在单位。 接到电话后龚强很冷静,身为塑料二厂销售部门的骨干成员,胖子出门太多,经验老道:“别急东子,车站咱有的是人,等我打个电话给你安排。”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龚强赶到冶院家属院,直接在楼下吼了一声,宁向东早已收拾停当,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喊声立即飞奔下楼。 两人来到街边,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也顾不上讨价还价。 出租车司机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看两人急吼吼要去火车站,张口就报三十。 胖子气的浑身乱颤,差点让司机乱了方向盘:“要三十?刀磨得太快了吧?坐公汽才一块五!” “那你坐公汽啊,就您这体格,我拉着还多费两个油。”那时的出租车没有计价表,花多少钱看乘客和司机之间谈成多少。 司机硬气,胖子就得软:“便宜点啊老哥,都不容易,您看看我俩像大款吗?” 出门求财不求气,胖子服软,司机也缓了语气:“他不像你像,最多再便宜十块钱,能走就走。” 这回宁向东和龚强谁也没话了,从草坪坡到火车站,二十几站地,公交车得活活跑一个多小时,得了,二十走吧。 到了车站,龚强约好的朋友早已等了半天,一见面也顾不上寒暄,一人给了一个乘务员臂章,带着他俩从车站一个小门进去,上上下下几个通道后,直接上了月台。 这趟从并原到武汉的车是过路车,只停三分钟。 站台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铁轨上空空荡荡,也没有绿皮车。 两人心里有点慌,看手表发车时间已经过了,别是误了车啊,连忙在附近找个人打听,才知道火车晚点了。 哥俩松了口气,胖子抹抹头上的汗,从兜里掏出烟,和宁向东一人一根点上,刚抽没几口,远处响起吹哨声,车站的人跑来跑去,驱赶靠近站台警示线的人,随后远远传来呜呜的声音,火车进站了。 看了看等车的人也没多少,宁向东的行李也不多,就俩箱子,干脆抽完烟再过去上车也来得及。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随着火车停稳,平地里忽的就冒出一大群人来。 不但人多,随身行李还都是非得肩扛的特大号,其中六七个更是带着套被褥,手里提着脸盆,看架势是家随人走的民工兄弟。 众人一通乱挤,一位民工大哥的脸盆被挤下月台,立刻纵身跳下去拣。 站在车门口维持秩序的列车员是个中年大姐,连忙尖叫着让那人上来,上车的乡亲们事不关己,哪管这些,只顾低头猛挤,结果有人把列车员的大檐帽也挤掉了,列车员急忙去捡,帽子转了个圈,也下了月台。 龚强一看这阵仗,说得了东子,送佛送到西,咱俩一块挤吧,我送你上车。 胖子体积大,提着一个箱子带头杀进人群,宁向东提起另一个紧随其后。 与其说是挤,不如说是被人潮前呼后拥送上了车。 不过挤到车厢的厕所旁边,就再也挤动不了,前边过道里早已塞满了人和行李。 厕所旁边是洗漱的地方,就这儿还能转个身,身后不断有人催促往里走,宁向东的票没座,进车厢里也没意义,就把行李接过来,连声催促胖子赶紧下车。 龚强这么胖的人,从上车脚就没够着过地,完是被人流夹着过来的,这会儿也不敢再客气,刚才往上挤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吹哨了。 他转身想往外走,可哪里还有出去的地方,急的胖子想从人头上面爬过去,但挤成一团的民工兄弟绝不答应。 宁向东把车窗拉起来,喊道:“从这儿跳下去!” 站台上立刻过来一名铁路民警,指着他横眉竖目,宁向东一看也没了辙,刚刚那位掉了帽子的乘务员大姐正一溜小跑往最后边的宿营车去了。 龚强看看窗户面积,两手一摊:“还是拉倒吧,不行我下站再下车。” 没想到的是,下站只有更挤,没有轻松,源源不断的人从外边挤上来,车里下去的人却寥寥无几。 哥俩感到非常诧异,这是一趟夜间火车,怎么这么多人坐,而且看他们从容的样子,对车里的状况似乎早有了解。 宁向东向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道坐这趟车的人,大部分是到汉口的汉正街进货的。 选择这趟车时间正好,到终点是凌晨四点半,下车找个早点摊吃完早饭,天也才刚刚亮。 “进个货也要起大早?一白天不够你进的?”龚强理解不了。 “早晨市场里没人,进好货就走了,省去很多麻烦,你不知道,白天汉正街里得有多少人。” “能有多少人?有这车里人多?” “差不多。” 胖子撇撇嘴,都说了就是条街嘛,还能有这么多人?龚强自认见多识广,家乡话都不会说了,却没有想到街和街的意义完不同。 过了一会儿,龚强有点内急,这才发现厕所从上车就没看见打开过。 不可能是列车员锁的吧,那样不得激起民愤? 刚才说话的那位民工兄弟就狡黠的笑了笑。 宁向东摸出一支烟递过去:“这厕所坏了还是锁了?一直不开门。” 那位兄弟说道:“你敲敲就开。” 龚强一听连忙敲门,果然开了条缝。 里面露出半张脸,警惕的问:“干嘛?” 这不废话吗?龚强理直气壮:“上厕所!” “等着。”那人边说边打开门出来,却拦着他不让往里挤。 龚强正纳闷着,只见里面又出来一人,随后还有一个,最早出来的那人这才冲龚强一摆头。 这下有点麻烦了,地方本来就窄,胖子一个顶俩,现在凭空又冒出仨来,几个人原地扭做一团,挣扎半天才算交换了位置。 进了厕所,才发现里面还有个人,正贴墙根站着。 看见龚强进来,那人就笑笑:“尿吧,我不看。” 我去! 胖子一把把那人抓了出去。 解完手,外边四个人又进了厕所。 宁向东和龚强长出一口气,还是他们呆的地方宽敞。 第四十三章 龚强的缘,妙不可言 () 一夜的颠沛流离,龚强困得几乎虚脱,火车到站后,他冲宁向东苦笑一声:“你自己拿行李吧,哥们实在不行了,先下车等你。” 说完胖子双臂下垂,一头扎进人群,胖大的身体瞬间被裹挟带走,好似一群兴高采烈的工蚁,刚刚捕获一坨美食,簇拥着返回老巢。 龚强先下车,宁向东反而不着急了,怎么也是到了终点站,他走进车厢,一屁股坐在最靠门边的硬座上,舒服的差点呻吟出来。 等到哥俩在车站外汇合,天光仍未大亮。 四月底的天气,从并原出来时,还都穿着秋衣秋裤,此时来到汉口,这身秋衣开始塑形发汗了。 胖子更是怕热,于是两人转回候车大厅,在公共卫生间里把秋衣脱掉,只穿了外边的单衣单裤,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大爷就笑着说:“年轻伢北方来的撒?汉正该去买套春服来穿索。” “索啥?”龚强走南闯北,惟独湖北话听不懂,他都听不懂,宁向东更不明白,哥俩也不知如何回答,眨巴眨巴眼睛,干脆直接装傻好了。 于是两人站在小便池边撒了泡酣畅淋漓的长尿,转身往外走,却被大爷拦住:“两毛。”又指指小方桌上放着的两包纸:“买纸免费。” 上厕所是要收费的,胖子这回明白了,问道:“纸多钱?” “一包三毛,两包五毛索。” 敢情是这么个意思啊,胖子恍然大悟,豪迈的一挥手:“两包都梭了哈!” 抓起手纸,给了宁向东一包,自己随手塞进屁兜一包。 屁兜里塞了包纸,鼓鼓囊囊煞是扎眼,胖子一晚上累得够呛,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形象。 出了厕所还要再坐公交车到武昌,两人决定先吃了早饭再说。 在站前街随便找个地摊,宁向东看到吃饭的人都拿着一种油炸的、看上去像面饼的东西在吃,就指给地摊老板说:“给我来俩这个。”一看还有豆花,也要了一碗。 老板连声答应着,看到他后面跟着个胖子,就问道:“那儿子伢和你一起的?要不要也来一份?” 龚强在后面听懂了,火冒三丈的问老板:“你孙子伢的占老子便宜撒,叫我儿子?” 老板莫名其妙,听到龚强张口老子闭口儿子,也骂道:“你姆妈的,外乡人跑这里来横撒?” 周围的食客一看两人斗鸡,纷纷站起来劝架。 这么一闹饭也没法吃了,干脆先过了长江再说,宁向东拉起胖子就走,胖子不依不饶,边走边扭头:“你特么才傻,你家都傻!” 哥俩拎着行李,匆匆赶到公交车站,放眼一看差点坐地上,除了人还是人。 武汉这个大都市,还真不是并原能比的,没出来之前,觉得并原三千年历史古城,已经很了不起了,到了武汉才知道,一个汉口可能都比并原市大,更别说武汉三镇,还有武昌和汉阳。 人再多也得上啊,两人提着行李箱就往车上挤,少不得一番冲杀,座位就别指望了,能找个站着舒服点的地方已经谢天谢地。 随着人流拥挤,宁向东被直接推到车尾,胖子一把抓住售票台,风雨不动安如山,百忙之中还主动买了两张行李票,获得售票员赞许的眼神后,开恩没有往后驱赶,从而顺利躲过几轮波段人群的冲击。 这时,车上又来了个女胖子,自古道胖胖相吸,那女的看到龚强,远远挤了过来站在他身边,随着车辆行驶的摇摆,不断靠紧他。 那一身柔软让龚强很舒服,这是同类之间才能体会到的触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车窗外,可以看到长江缓缓流过的画面,这水怎么是黄色的?龚强迷迷糊糊的想着,向女胖子靠了靠,女胖子坚定的挺直身子,让他睡得更踏实点。 这时,又有两个人围了过来。。。 龚强是被宁向东叫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靠在售票台上,女胖子早已踪影皆无。 哥俩下车的站牌是红钢城,不远处就是武钢第一招待所,位置相当不错,站在楼上就可以看到长江。 武汉钢铁公司位于武昌青山区,几乎把这个区都占据了,宁向东报到的地点就在招待所主楼前台,这倒省事,报到的时候顺便给龚强也办理了住宿登记。 为了方便,哥俩没有在主楼订房间,而是订了旁边一座附楼的客房,那里更不错,离着长江边也近。 办完手续,拿了钥匙,两人提着行李从主楼出来。 这时,有江风徐徐吹来,龚强忽然觉得屁屁一阵凉爽,伸手一摸,忍不住大骂起来。 屁兜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一道口子,那包手纸也不翼而飞了。 裤子开了洞,没法穿了,两人只好再次返回前台,打听附近有没有服装店,服务员小妹一看,说道:“你们哪里遇上小偷克撒?” 宁向东大概听明白了意思,答道:“在公交车上。” “我们武汉就是小偷多,不过几乎都是外乡人在这里搞,本地没有人这样的,”小妹想了想,又说道:“我给你们找找针线,先缝一下凑合穿,不要在附近买衣服,价钱很贵的,有时间你们去汉正该子买,很便宜撒。” 再次提到了汉正街,宁向东来了兴趣,仔细问了去那里的路线,服务员一边说,一边把针线递给他。 两人来到自己订好的房间,才发现这里的招待所和他们认知中的也不一样,在北方大部分酒店,里面的床铺都是木板,上面铺一块床垫,而武钢招待所这里,每张床都没有床板,而是用棕绳编织的网撑在那里。 服务员进来送被子,看见两人好奇的样子,解释道:“这里夏天很热的,号称中国四大火炉之一,如果是床板,就会不透气,人热的受不了,藤网就好多了,可以透风帮助散热。” 收拾停当后,胖子一头倒在床上,宁向东打开窗户,看见远处的江边人山人海,不禁脑袋有点大,怎么到处都是人。 这时,一架直升飞机沿着江面,从低空缓缓飞过,机身下挂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武汉市横渡长江节。 第四十四章 四个儿子伢 () 上午十点钟,气温火辣辣地上来了,武汉果然是火炉,只要太阳升起来,温度就陡然拔高几个等级。 龚强已经彻底进入梦乡,宁向东反而越困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觉得燥热难受,正打算去卫生间冲个凉,胖子一骨碌坐起来,吓了他一跳。 “解手……”龚强睡得满脸油腻,咕哝了一句。 解手回来,胖子坐在床上开始大骂小偷,同时还发表了几句攻击治安管理薄弱的言论,中心思想就是他唯一一条裤子被小偷开了天窗。 宁向东以为他不睡了,正想着强打精神陪他聊会儿,没想到胖子骂了几句,扑通倒在床上,立刻鼾声如雷。 这一觉睡到下午快四点,两个人才被饥饿叫醒。 宁向东刚睁开眼的一瞬间有点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既好像是连队营房的午后,又恍若东山顶宿舍的清晨。 龚强也醒了,他上午睡的太匆忙,衣服也没顾上脱,醒来时发现被褥上是汗,想去冲个凉,结果站起来一阵头晕,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没吃。 胖子揉揉肚子,对宁向东说:“饿得实在受不了,咱赶紧跟大部队会合吧。” 两个人找到郑村民和赵伟的时候,这哥俩刚去了趟青山商场,采购回来一堆武汉小吃,是孝感麻糖、湖北麻烘糕,蜜饼什么的高热量食品。 各种盒子散落在床上、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整理,从门外冲进来两个饿货。 郑村民和赵伟脸上的表情从惊喜到惊愕还没转化完成,这堆小吃就没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饿货从容多了,恢复了文明人的正常思维。 郑村民和赵伟比宁向东早到了一个星期。 也就是宁向东前脚出公差上东山,他们后脚就开拔了,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了想法,程伟志花这些小心思折腾他,能取得多大的效果? “这批是谁带队来的?”宁向东问道。 “工会刘元贵主席。” “没有生产处和技术处的人吗?” “有生产处的人,技术处下一批,”郑村民说道:“他们都在二招,离武钢也近,当时刚来的时候先去的那儿,后来说安排不开,才把咱们质监站放一招这儿了。” “还不是看不上咱们,石总工一去培训,就没人待见了。”赵伟接上话茬说道。 石总工主管技术处室,质监站也属于他的管辖,但是技术处也一样啊,厂里现在这么搞,不怕连轧厂的培训学习吃了夹生饭? 宁向东思索了一会儿,看到胖子还在不停的吃,说道:“给我点。” “没了……”龚强塞了一嘴,含混着说。 宁向东不说话,拿眼睛一直看他,胖子不情愿的从兜里掏了块蜜饼。 “那你们来了这一星期,上班了吗?分到哪儿了?” “上不了,先分配攀钢的人,再过一个星期才是咱们并钢。” 宁向东一听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自己什么也没耽误,再一看胖子又在吃,就冲他伸出手:“再给我点。” 胖子呆了一会儿,从裤裆里掏出一盒麻烘糕:“这次真没了。” “你敢不敢站起来?”宁向东笑了。 “……”龚强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敢。” “算了,别吃这些了龚强,再吃成猪了,”赵伟开口道:“都是高热量,吃不饱还容易长胖,一会儿晚饭咱出去吃。” 龚强一听有点不服气:“我再是头猪,也是一头走过千山万水的猪,你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并原吧?” “你是想去吃饭还是想看那个妹子伢?”郑村民粗声大笑着岔开了话题,宁向东最受不了他这个范儿,那排白牙简直不忍直视,就转过脸假装看窗外。 “就算是想看那妹子伢又如何?”赵伟跟马娟娟的关系已经进入至暗时刻,这次又来了武汉,一别就是半年,谁知道回去还有没有关系。 他跟郑村民没法比,前段时间,郑爸爸已经不远千里赶到并原和孙秀玲父母见过面了,而且是孙妈亲自安排住进了二轻局招待所,两家关系就差民政局的小红本。 还有妹子?胖子一听来了精神,连声说这顿饭咱得去好好搓着。 赵伟推崇的饭馆离武钢一招不远,走路用不到十分钟,是一个藏在胡同里的苍蝇店,可喜的是门口还有个台球案子。 这倒不错,以后没事可以过来打几杆,价钱也跟并原一样,一块钱一把,十块钱十五把。 四个人刚到小饭馆,门口坐着看台球案子的大爷就站起来,老远打招呼:“小郑、小赵过来了?”说着往他俩身边看看,笑着问:“还带了两个儿子伢,你们朋友啊?” 龚强一听头发立刻竖起来,他早晨就因为一句儿子伢跟别人干起来,搞得饭也没吃着,一口气饿到现在。 这武汉人怎么回事?口下无德啊,逮谁叫谁儿子? 只是这次他没敢鲁莽,偷偷观察着对面的老汉,只见那老汉一脸慈祥,笑容可亲,分明一副乐善好施的员外相,再看自己这边,郑村民和赵伟也心平气和,就瞥了一眼宁向东,正好看见他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啊李老爹,今天才来的。” 老汉扭头对屋里喊:“梦风,出来接客喽。” 这一嗓子,宁向东和龚强差点绊倒,接客这个词在并原是不可描述的。 屋里噼里啪啦响起一串脚步声,跑出来一个女孩儿,宁向东和龚强看的眼前一亮。 这女孩儿细看长的不能说多漂亮,却透着北方姑娘没有的水灵和清秀的味道。 几个人进了屋,才发现里面还带着个小院,吃饭的人都坐在那边,既凉快又通透。 赵伟接过梦风妹子递过来的菜单,简简单单点了几个菜。 龚强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有效的遮挡了屁兜缝补的痕迹。 这会儿他也不敢乱说话了,竖起耳朵听着周围人聊天,像个超敏雷达一样努力接受着各种信息。 现在胖子终于知道了,儿子伢似乎不是骂人话,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很快几样小菜端上来,四个人开了一瓶黄鹤楼,这种酒倒挺对口儿,跟山西的汾酒挺像,都是清香型。 当时国内最畅销的就是汾酒,黄鹤楼跟它并驾齐驱,素有南楼北汾之称。 李老爹看几人开了瓶黄鹤楼,也端了盘豆皮过来坐下,说酒钱和这盘豆皮也算我的,你们结其他菜的账就行。 几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能答应他的要求,李老爹就说:“这次按我说的来,下次再按你们的来。” 赵伟一听答应了,李老爹是个爽快人,再矫情也没意思。 他去年还在外面当扁担干挑货的活,今年孙女从老家来了,就干脆张罗了这个小馆子,不过他干扁担的时候交游广阔,认识的都是社会基层的人,酒馆开张,都来这儿给他捧场。 宁向东暗暗观察,总感觉这位老爷子举手投足带着点爽利,保不齐年轻时是个有故事的,言辞中就带出了看似无意的敬重。 李老爹风雨半生,晚景一般般,如今看到北方儿子伢懂规矩,有礼数,不由老怀大畅,谈兴也愈加浓厚。 “黄鹤楼这个酒过去叫汉汾酒,想不到吧?”李老爹嘬了一小杯,说道。 四个儿子伢面面相觑,还真不知道,这名儿跟杏花村的汾酒,重合度太高啊。 “所以嘛,后来改成黄鹤楼了,不过这俩酒味道差不多,而且都是好酒。” 可惜的是,杏花村成名于世上千年,传承不绝,而黄鹤楼早被一把火烧了,现在的楼子是八十年代恢复重建的。 聊到武汉的风物,儿子伢们来了兴致,一致决定明天出去逛逛。 这时,赵伟终于抓住机会,故作猛然想起之态:“老爹,把你家妹子伢借我们一天,当个向导行不?” 李梦风在旁边听到了,脸微微一红,站起来走到外屋的门槛上坐下,以手托腮,远远看着跟爷爷喝酒的四个外乡人,两只眼睛亮晶晶。 第四十五章 罗汉堂里求真签 () 第二天,宁向东和龚强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去找赵伟和郑村民。 到了两人的房间一看,郑村民早已收拾停当,赵伟还在卫生间里,而且还关着门。 龚强走到门口听着里面静静无声,推开门一看,赵伟正对镜梳妆,拿着一瓶摩丝在头发上猛喷,看到龚强打开门,冲胖子一甩头,抛了个媚眼:“有摩丝,秀发,就是这么简单……” 胖子竖起胡萝卜一样的中指,对赵伟嚷道:“你娃能不能快点,今天还要去归元寺数罗汉呢。” 四个人到了小酒馆,李梦风早已等在那里,这妹子伢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淡蓝色发白的牛仔裤,小长发简单的扎了马尾,又清爽又阳光。 看到四人后,李梦风主动迎上去,跟他们打了招呼,赵伟的发型在人群中太飘逸了,引得妹子伢使劲多看了几眼后,抿着嘴,把好笑藏了起来。 “归元寺在汉阳,要不我带你们先去黄鹤楼,再到归元寺,然后坐轮渡回来,正好是一个圈,不用走回头路。”李梦风说道。 四个人在武汉都是路痴,郑村民和赵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步行走到江边,自然对李梦风的建议言听计从。 黄鹤楼离他们最近,也在武昌这边,大家便决定先去这里。 如今的黄鹤楼是八十年代初期恢复重建的,说是恢复重建,其实连旧址都变了。 古时候黄鹤楼最后一次被毁,就再也没有重建过,新中国成立以后,武汉修建长江大桥,正好占用了旧址,所以,一九八一年重新复建黄鹤楼,选址选在了长江边的蛇山。 公交车上人还是不少,不过比起刚到那天好多了,几人问李梦风,武汉一直都是这么多人吗,李梦风就笑了,说你们赶的巧,再过一个多月是端午节,要举行龙舟比赛,同时,今年是中断了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又重新开始举办横渡长江节,所以来的人就多了。 说话间,公交车到了站。 大家下车后,站在路边看黄鹤楼,就已经感觉很壮观了,飞梁画栋的很是气派。 几个青年工人里也就宁向东被公认还有点艺术细胞,这个认可还是因为他的箫。 其他人的鉴赏水平泯然众人矣,胖子一口一句:“我槽!真尼玛牛!这古代人怎么这么厉害!” 李梦风笑的花枝乱颤,跟他说了黄鹤楼的历史,龚强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楼子才建起来十年,不禁大发感慨:“要说我也是走过千山万水了,竟然不知道这么一件大事!” 宁向东听胖子追忆生平,笑了笑没说什么。 赵伟对宁向东这个死党已经很了解了,一看这胖子总是在妹子伢面前抢风头,心里各种酸不爽,这会儿终于抓住机会,怼了他一句:“龚业务出山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吧?” 两人在李梦风面前互吃飞醋,郑村民看着新鲜,他从小到大在老家长大,进了城就谈了孙秀玲这么一个女朋友,还一谈就成了,哪知道城里人套路这么深,心想这哥俩喝酒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见着妹子伢,就忘记了谦谦有礼。 进了黄鹤楼,几人一看还有电梯,不禁大呼扫兴,外面古韵十足,里面一派现代感,空间跳跃实在太大,等上前一问坐电梯还要钱,立刻失去了兴趣。 看着四人兴趣缺缺,李梦风反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带他们来这里扫了兴,就趁几人不注意,偷偷买了坐电梯的票。 这么一来可把赵伟和龚强的脸被扇得不轻,二人争先恐后掏钱给李梦风,谁也不跟谁客气,并原市彪悍的谦让之风在长江边上演,这次可不是让让是个礼锅里没下米,而是动了真格的,两人拳来脚往向妹子伢冲锋。 李梦风完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连倒退。 最终,赵伟飘逸的秀发化成草垛,胖子的裤子又牺牲了,缝补的地方承受不了强大的后坐力应声开线。 钱还没还回去。 黄鹤楼的最高层,视野开阔,不但可以看到长江大桥,连鹦鹉洲大桥也一目了然,对面龟山上,武汉电视塔遥遥相望,只是当年的塔身上,箭牌烟草的广告非常扎眼,这烟曾经是龚强的最爱,夏天买来放在衬衫兜里装逼用的。 这个时候层顶没几个人,毕竟不是节假日,本地人也不会到这里花冤枉钱,几人正在后悔没带相机,旁边立刻闪过来一个拿着立拍得的人,一张照片十块,这价钱也是贵出天际了,但四个人二话不说,集资拍了一张合影。 李梦风站在四人的中间,笑的纯美无瑕,四个儿子伢也充满朝气。 可惜的是,当时只留下这么一张照片,被李梦风拿走了,多年后,四人还为了这张照片争论不休,以此回忆这段再也找不回的没心没肺的青春岁月。 下了黄鹤楼,几人还是乘坐公交车去归元寺。 早就听说归元寺的名声,不但在华中地区,甚至海外也有很高的声望,然而在民间的名气,却是因为五百罗汉堂求签灵验而口口相传。 在门口的时候,李梦风特意嘱咐几个人,进门的时候,哪只脚先迈入门槛,就从哪个方向开始走,一定要认真数,按照自己的年龄,周岁虚岁无所谓,但是必须数准确。 “一定要认真哦,不然不灵的,数错了再重新数也不行了。”妹子伢以难得的严肃神情说道。 四人齐声答应,开始往里走。 宁向东是个有点宿命论的人,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待三人都进去后,自己迈出左脚。 按说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也算是刻意而为,从推演的角度讲,就着相了,出来的结果可能不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事先不讲清楚规矩,进去一通乱走,求到的签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 具体的讲究宁向东也不懂,只是按着老百姓通俗的说法男左女右来做,进门后左转,数了二十尊罗汉,看了看编号和名称:第一百二十六休息尊者。 默默记住后,他出了罗汉堂,找到寺里专门负责解签的地方,花了十元钱,僧人听他报了编号和称呼后,拿出一枚签,只见上面写着: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待到隆冬大雪后,枝头梅花暗香生。 第四十六章 心诚则灵 () 宁向东看着签上的四句话,从字面上理解,大概意思也能看明白,但他知道和尚道士们不好好说话,明明一句话说清楚的,偏偏旁征博引,以物喻人,就打算找个师父进一步说的白话一点。 正在这时,罗汉堂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宁向东扭头去看,只见龚强跟一个灰袍保洁僧在拉拉扯扯。 原来龚强正在堂内专心数自己的前身是哪位尊者,不巧遇到一位保洁僧在打扫卫生,本身只是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此生可能再无交集,偏偏龚强穿着破了屁兜的裤子在寺里行走,这就坏了佛门清净的规矩。 其实,胖子不是不知道进庙拜佛的讲究,只是他从并原被迫上车来到武汉,到遭遇小偷,一步步走下来,完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根提线,拽着他的每一次行为。 进归元寺之前,龚强特意把李梦风斜背的大挎包要了过来,有效的遮挡了肥臀曝光的不雅,哪知进了罗汉堂,保洁僧看到这青年分明是死肥宅的装束,偏偏背着粉红色少女心的挎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且刚刚在另一角落擦拭佛台时,赵伟从他身边经过,一个精致的鸡窝头散发着摩丝特有的芳香,已经引起保洁僧的不快,此时再看到少女心宅男,不由心生忧怖,口中低喧佛号,垂下双目,只打算眼不见心不烦,胖子的开裆裤如期映入眼帘,白花花的分外妖娆。 “罪过罪过,施主请留步。”保洁僧横在胖子前方阻住道路。 龚强正在默默计数,这个活儿看似简单,其实也挺操劳,只因为每位尊者的称号非常吸引眼球,一路走来,像什么明照尊者、阿逸多尊者、执宝炬尊者、众和合尊者这些称呼下都有罗汉解析,看的胖子心动神驰,如饮心灵鸡汤。 心无属则不安,保洁僧横在路中,龚强莫名其妙,也合十问道:“师傅几个几个意思?” “施主,庙堂之上袒身露体,与佛祖不敬,还是离去吧。” 龚强自知理亏,说道:“我数了我的罗汉就走。” 保洁僧听他话语不敬,不由犯了嗔戒,拿起手中的抹布只管挥去,口中说着:“快走!快走!” 这一来胖子乱了阵脚,自己数的数也忘了,想起临进门前李梦风提醒的话,数罗汉的事不能重新来过,心中一阵沮丧,劈手拉住和尚的灰袍,大声说:“还我的罗汉。” 保洁僧的衣袍被紧紧扯住,急切间挣脱不开,把手中抹布一扔,也抓住龚强的短袖袖口,两人拉拉扯扯,本是佛门的清静之地,瞬间变成市井街头。 就在这时,藏经楼旁传来一声佛号,走出一位老僧,远望保洁僧,说道:“耀相,放过自己吧。” 保洁僧闻言浑身出汗,连忙松开手,快步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躬身:“弟子见过常山师。” 常山微微点头,对龚强说道:“施主,烦恼来由心田昧,静气柔和是妙方。” 龚强衣衫凌乱,短袖也被扯成了长袖,脖子一梗,说道:“你这庙里的规矩大,我的罗汉也数不了了,什么妙方能解?” 常山笑道:“不管你数到哪尊,贫僧也已替你解过了。” “少来搪塞我,都没给你编号和称呼,从哪里来的解语?”胖子岂是好糊弄的,摇头说道。 “那你心中想想,刚在堂中,哪位尊者你印象最深?” 胖子仔细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有位观行月轮尊者,编号好像是八十八,这个数字挺吉利,遂告知常山,常山听了招招手:“随我来。” 带着龚强走进解语堂。 堂中一堵墙边,布满方格,常山指指写着八十八号的格子说道:“你自取来看。” 龚强满腹狐疑,从里面抽出一枚解签,但见上面写着:心镜明,鉴无碍,廓然莹彻周沙界,五象森罗影现中,-颗圆光非内外。 解签背面附有一首白话小诗: 古刹山门向南开, 心不虔诚莫进来, 殷勤奉上香一炷, 万事平安无祸灾。 用通俗文解释就是:凡抽到这个签的人,都是礼佛、敬佛太少,即使拜佛也没有诚心,须知心诚则处处皆佛,与人为善,多结善缘,如此才能平安无事,无灾无祸。 看罢解语,龚强如土胎泥塑般呆若木鸡,这几句解语句句存着劝谏向善之意,都说归元寺有灵气,哪知灵验如斯,此时再看常山,隐隐似有宝光环绕,耳廓里阵阵佛音袅袅。 龚强惊得汗珠滚滚而下,连忙整理一下扯坏的衣服,向常山师深深鞠了一躬。 常山微微一笑:“善哉。” 胖子猛然想起什么,从脖子上扯下一条挂坠,说道:“师父,我这个随身的挂坠能开光吗?” “二百。” “……” “便宜点。”刚刚见证了神迹,龚强不敢造次,可这个价开的实在肉疼。 “最低一百。” “成……交!”按规矩,开口搞价的买卖不能收回,胖子只好咬牙切齿应了下来。 常山带着龚强去法物流通处,刚到门口就看到旁边一张公告,上面大字分明写着:随身爱物开光,五十元。 “不是吧,师父,这儿明码标价五十开个光啊。”胖子好像发现了金矿,指着牌子对常山说道。 “五十是起步价,施主你这个是翡翠雕件,价钱要高些。”常山嘿嘿一笑。 看到胖子一脸黑线:“可我这个这么一点大……” 常山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再让让,开一送二,免费再开一件光,另外再赠送贫僧亲手盘过的数珠一条,施主平时诵经时可以用来计数。” 看着龚强动了动嘴唇,常山连忙拦住说道:“谁都不容易,不能再讲价了。” 龚强无奈只好点头,转身去找宁向东,他知道宁向东脖子里常年带着一条用部队子弹做成的挂坠。 没想到拿过来流通处不收,开光师父说道:“这种东西杀伐太重,与佛理不合,有道是兵者,不祥之器也,施主还是收回去吧。” 从归元寺出来,龚强身破烂,宛如乞丐,明晃晃的太阳一照,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损失了好几亿般怅然若失,可进庙里走了这一遭,明明得到了很多呀。 李梦风瞥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说道:“胖哥,你就这一身衣服呀?” “是啊。”面对妹子伢的纯净眼神,胖子老脸一红,拿着挎包遮挡,怎奈处处春光灿烂,挡也挡不住。 “那咱们先别回去了,从这里去汉正街也不远,去那儿买身衣服撒。” 几人连连点头,龚强这副模样,再这么走下去,其他几个家伙甩了他的心都有。 第四十七章 汉正街 () 从归元寺到汉正街,龚强衣衫褴褛,说什么也不坐公交车了,打出租车坐不下这么多人,李梦风想了个主意,在街边叫了辆麻木(载人三轮车)。 这几个人哪里想到他们早被麻木盯上了,李梦风一招手,蹭蹭过来七八辆。 “妹子伢,去哪里撒?” 这年头武汉的麻木也更新换代了,过去人蹬的土麻木早已被淘汰,换成了烧油的电麻木。 “到汉正该子撒,多少钱?”李梦风说道。 一说完去汉正街,几个麻木掉头走开,只剩了一辆上岁数的人还留在原地思考。 “妹子伢,只能去汉正该头子,不往里面走,人太多进去出不来。” 李梦风连连点头,说当然可以了,又谈了价,五块钱到头子,这辆麻木对散开的车子喊了一声:“走撒,五块钱汉正该头子。” 又一辆麻木听了,才开过来,说道:“五块钱都无兴趣赚撒。” 一辆麻木正常乘坐只能拉两个人,他们是五个人,再加上还有个胖子,麻木就极力劝说胖子单独再叫一辆,胖子坚决不肯,最后只好宁向东和龚强再加上李梦风坐了一辆,剩下两个男的坐另一辆。 这下赵伟羡慕的眼珠子快鼓出来,都说社会上歧视胖子,谁想到还有这个优势。 宁向东不开眼的要坐中间,被胖子一把扯到边上,自己坐在中间,李梦风坐了另一边,本来是想借机会能跟妹子伢多聊一会儿,谁知一路上没累死。 麻木三个轮,在街上跑起来挺灵活,可也不稳当,这一路各种蛇形、飘移,龚强为了不挤着李梦风,两只手高举,紧紧抓着车棚上边的横梁,使出吃奶的劲撑着身体,生怕挨着李梦风。 宁向东在旁边不时冲胖子挑挑眉毛,里面藏着是调侃,胖子把他的好心当了驴肝肺,这会儿只好有苦自己吃。 就这样一路到了汉正街口。 等五人打发了麻木,打量这条街时,才终于明白了街和街意义的不同。 汉正街名字叫街,实际上算是一片城区,走进里面,密密麻麻数不过来的小胡同和老鼠街仿佛蜘蛛网一样向四周蔓延辐射。 几人触目所及,都是步履匆匆的人,这会儿时间已是下午,人流出来的多,进去的少,往往能看到一两个人身边,跟随着几个挑着货物的扁担。 李梦风在街边随便找了个铺面,问了买衣服鞋袜的区域哪一片,带着四人走过去。 汉正街所有的商品都有分布,小家电,塑料制品,衣帽鞋袜都各有自己的区域,这倒方便了国各地批发零售的商贩,不需要满世界去看货选货,只需专注一处即可。 找到卖衣服的地方,龚强本着一个原则,怎么便宜怎么来,他家里衣服也多得是,犯不着再花这个冤枉钱。 然而事实是,这里的衣服一套比一套便宜,看的龚强眼花缭乱,一会儿就拿下了三套。 宁向东竟然发现了自己春节前买的同款西服,这里的标价是十五元,最贵的也就二十,区别在于贵的西服上扣子用料不一样,便宜的是再生塑料浇注的,边缘的毛刺清晰可见,宁向东连吐槽的心也没了,要怪只能怪这个年代南北信息的巨大不对称,才造成了这样的差价,而其中蕴含了利润竟然是最少一倍。 正在这时,龚强忽然叫他过去。 胖子正站在一个卖袜子的摊位前,手里拿着的袜子竟然是采用了封闭包装。 这种包装的袜子也是近两个月才在并原商场里出现的,采用完塑封的方式,塑封压出袜子的立体形状,看着相当高档,标价五元一双。 “怎么说?”胖子压低声音问,他知道宁向东的二姐在并原纺织厂,对纺织品品质鉴定有一定的了解。 宁向东没有马上答话,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问老板:“有拆开的吗?看看。” 老板是个中年人,看宁向东上来没有先问价钱,而是拿着袜子翻来覆去的看,知道碰上了懂行的,二话不说,随手拿起一双袜子撕开包装,扔过了过去。 宁向东拿在手里摸摸,捻捻,翻出里面看了接头,向龚强微微侧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错……” 二人在一起多年,早已有了彼此间的默契,龚强一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对老板说道:“多少钱老板?” “批价四毛。” “多少?”龚强惊呆了,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装作没有挺清楚的样子,再次问道。 “四毛啦,哎呀你们也不用装,”老板直接戳穿了两人的表演,说道:“你们这些北方伢刚来都是这样,好烦哦。” 宁向东和龚强老脸一红,陪了个笑脸,扔支烟过去。 “市场里不让吸烟,心意就先领了,”老板捡起烟夹在耳朵上,说道:“刚才那个价是批发价,零售不卖的。” 这哥俩心里刚着起来一团火,立刻就被熄灭了,零售不卖,批发还不得最小以箱为单位吗? 龚强不死心,还是问了一句:“一箱能批发吗?” “哈哈……”老板指着龚强失声大声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能给就给,不给就拉倒,不就是觉得我们拿货少吗?”龚强恼羞成怒。 “一打就起批啊年轻伢……” 宁向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们武汉说的一打是十二双吗?” “当然是十二双了,武汉又不是外国。”老板笑着摇头道。 “那我们来一打,”龚强指了指拆开的那双袜子,斩钉截铁的说道:“质量保证都是这样的!” “放心好了,我这里想拿质量不一样的也没有啊,都是这样的一种货。” 当晚,宁向东和龚强拒绝了李老爹喝酒的邀请,匆匆赶回招待所。 “向东,我想马上回去。”龚强心里像着了一团火。 “沉住气,不少打粮食。”宁向东慢条斯理的说道。 “废话,能沉住气吗?这么好的质量,才卖四毛,二话不说就是干了啊。”龚强瞪起眼睛。 “货源是不错,可销路在哪呢?”宁向东看着龚强:“没有下家,谁吃的下去?” “满大街走来走去的人不就是下家吗?” “要说你也是堂堂国企大厂培养出来的销售骨干,眼睛还盯着马路边的摊?” 一说到这儿,龚强有点泄气:“现在还有个问题,你在武汉,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要光靠我一个人练摊,我可不去。” 宁向东脸上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能走的开?”龚强知道,宁向东他们在武钢,也跟上班一样有考勤,这几天之所以自由一点是因为还没轮到给他们安排岗位。 “我去请假肯定走不开,”宁向东意味深长的说道:“但是会有人求我走开的……”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龚强最烦宁向东扯这个淡,一摆手说道:“让我心里也好有个准备,总这么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知不知道我心里没底,会作下病啊?” “还真保不齐胖子,说不定你就快得富贵病了。”宁向东笑眯眯的说道。 龚强一看这架势知道他也不想说的太明白,就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啊向东,你说他们利润从哪来的?” “也许,在生产领域有剩余价值可以压榨吧……”宁向东背着手在房间转来转去:“资本都是逐利的,赔钱的买卖没人会干。” “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龚强这下真生气了。 宁向东似乎没注意到胖子的情绪,自顾自说道:“赵宝库去深圳,到处都看到各种加工作坊,院门一关,生产出来的东西质量远超很多大型国企,就说我姐她们厂吧,要设备有设备,要技术有技术,可就是拼不过广东一线新兴纺织加工厂……” 龚强彻底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过了好一阵听不到宁向东说话,还以为他睡着了,侧过身一看,只见他睁着眼睛,双手抱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想什么呢向东?”胖子忍不住问。 宁向东翻身过来,看着龚强狡黠的一笑:“在想《资本论》” “滚!” 第四十八章 金钱永不眠 () 汉正街之行,对宁向东来说仅仅是一次不经意的行为,却使他窥探到在信息不对称的年代,货物进入流通领域后所产生的巨大利益差。 自古以来,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发展,人们为了满足了自身需求用多余的物品进行交换,在这种交换的行为中,由于受到环境和信息制约,就出现了货物资源慢慢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而有些人的境况越来越差,就也是并原民间所说的“五马换六羊,越换越不强。” 货币的出现,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同时也彻底将自身深处隐藏的本能激发出来,永无止境的对超额剩余价值的追逐。 为了获取更大的资本,提高生产力是能创造价值的生产过程,交易是通过以货币为媒介获得最大超额剩余价值的非生产过程。资本永不眠。 第二天,龚强离开武汉,他特意联系了并原铁路局的朋友,通过关系订到一张卧铺票,汉口地处华中,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这样临时起意的出行,想买到卧铺难如登天,除非是提前预定。 过了几天,宁向东给厂里打了长途电话,他找到办公室的乔旭,两人在电话中寒暄了几句后,宁向东问乔旭知道不知道五一劳动节总公司要举行职工文艺比赛的事,乔旭一点没有听说这个消息,非常惊讶,问宁向东是怎么知道的。 “啊,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宁向东故作失言状,连忙掩饰道。 “要是这样的话,我得赶紧通知刘主席,看看他有什么想法。”乔旭说道。 挂掉电话,宁向东左右无事,不想回招待所,自己一个人去了附近的青山公园。 青山区大部分地区都是武汉钢铁公司,到处又脏又乱,只有这个公园还算是一片宁静的所在,宁向东骨子里喜静不喜闹,龚强走了,他正好借着下午这个机会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 独自在公园里走着,下午的阳光还是有点燥,宁向东找到一片林荫,只见下面是松软的草坪,干脆席地躺在上面,阳光从树叶间斑驳的漏下来,一片岁月静好。 如果当初石总工没走,他来不了武汉,如果那天他在程伟志办公室殷勤的帮他杯子里填满水,他来不了武汉,如果面对程伟志虚假的客套,顺势留在工会,他也来不了武汉…… 不来武汉,就不会机缘巧合下,走进汉正街这片遍地流金的地方,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不成?那天在归元寺,他求到的签是休息尊者,解辞是:得此签者,正面临挫折,只要能脚踏实地,专心执著,大器可期。 休息尊者吗?那就暂且休息一下吧,宁向闭上眼睛,嗅着周围青草的清香,睡着了。 “袜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 童年时看过一部动画片《阿凡提》,那里面的巴依老爷,最喜欢这段咒语,一直在午后的睡梦里。 这一觉睡的并不久,太阳慢慢倾斜,终于有一缕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脸上,他很快醒了过来。 宁向东站起身,清理一下身上沾着的杂草,他尽量放慢脚步,向招待所走去。 果不其然,刚进了一招的院子,就看见主楼前台坐着质监分队的领队温技术。 “小宁,跑哪里去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温技术话语间带着责备。 “送我那个朋友去了呀。”宁向东一脸无辜。 “不是早晨的车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堵车嘛,我也急得不行……”宁向东很歉疚的说。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刘主席找你,你快点去他房间吧。”温技术急切的摆摆手。 刘元贵的房间并没有关门,宁向东刚走过去,刘元贵就连连招手:“小宁,快点过来。” 宁向东在房间里站好,很懂规矩的样子。 “先坐下再说。”刘主席看到他的样子,心里暗自满意,这小伙子永远都这么懂得分寸,难怪石宗勤待见他。 宁向东坐下后,刘元贵很严肃的说道:“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参加。” 宁向东挺了挺胸,眼睛郑重的望着刘主席,用身体表示对这句话的重视程度,此刻说什么反而显得多余。 “小乔打电话来,说公司要搞一个文艺比赛,这对咱们连轧厂来说是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刘主席直接亮明了自己的想法:“上次,精整车间的事件对我们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程厂长临危受命,担任了书记一职,这次的机会,我们要牢牢把握住,为厂里挣个荣誉回来!” “需要我做什么,组织上安排吧!”宁向东慷慨决然的说道,严肃又有分寸的流露出一丝激动。 看着宁向东表决心,刘元贵欣慰的笑了笑,说道:“别紧张小宁,其实对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来说,任何比赛啊表演什么的都是老一套,还是上次元旦汇演的节目拿出来就可以,你跟小乔练熟了的,这次再拿出来,参加总公司比赛。” “可是,会不会拿不到名次?毕竟我只是业余水平……” “不都一样吗?”刘元贵站起身,双手负后走到窗台前,自负的说道:“我对你有信心,上次在那样的条件下,你跟小乔的演出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现在你们俩配合很默契,更没问题!” “既然这样,那我就以实际行动回报刘主席对我的信任!”宁向东站起来,右手握拳在胸前有力的挥动一下。 “好,好!”刘元贵很满意宁向东的表现,部队回来的同志就是不一样:“那这样,事不宜迟,我这就安排人去给你买票,回去的越早越好!” “不用安排人买票了刘主席,既然任务紧急,我明天就走,”宁向东诚恳的说道:“到车站能买到什么票就买什么票,没有座位,我站着回去也要尽快赶到单位,争取时间确保任务顺利完成。” “……这样也好,”刘元贵沉吟了一下,点头同意:“只是太辛苦你了,小宁!” “不辛苦,为了厂里的荣誉,这都不叫事!” “为了荣誉,这句话说的好啊!比赛结束,不管有没有名次,我亲自向厂里给你请功!”这小伙子真不错,怎么程厂长对他那么深的看法?培训回去后无论如何也要找老程把他要过来,不管那么多了。刘元贵非常满意的想着。 “哦对了,这次需要演出服的话,花了钱记得开张票回来,说什么我也要找财务科的老吕给你们报了。” 第四十九章 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毕竟人间四月天,南方缓缓而来的暖湿气流已逐渐将凛冽的寒意逼退。 略带暖意的夜晚让宁向东很高兴,走的时候还冻得扛不住,腿上穿秋裤,回来已是春天的故事了。 火车站离绿柳巷不算太远,宁向东决定走过去,这一段是并原最繁华的热闹区域,而钟楼街更是商业核心。 在红星电影院旁边,昔日上过报纸的塑料二厂便民点竟然锁着门,旁边散着几个卖零食小吃的流动摊贩。 宁向东走过去,买了一只烤红薯,刚刚出炉还挺烫,他捧在手里,一边吸哈吃着,一边问小贩:“买卖还行哈,老乡。” “凑合,俺这红薯好,鹅岭北边的沙地红薯。” “哦,那是不错,”宁向东点点头,鹅岭那边的土质是个并原人就知道,土壤里富含各种矿物质,盛产红薯、小米,并钢的蛭石矿和云母矿也都在那边。 他低头看看红薯的表皮,路灯下有亮晶晶的颗粒反着光,便暗暗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鹅岭农作物的标志,表面附着的云母颗粒,别的地方也没有。 “那这个便民点咋不开门呢?这么好的天气。”宁向东指指电影院旁边的门脸。 “这个……俺今天才过来,就不太清楚了,”烤红薯的转身冲邻居糖炒栗子吆喝了一声:“大嫂,你知道后面这个门脸为啥不开门吗?” 糖炒栗子显然在这儿呆的时间更久点,听到问话说的停不住嘴:“这儿早就不开了,一开始白天还开会儿门,后来连白天都关了,我早前在门口摆摊,还有个死胖子撵我走,我给了他半斤栗子,才让我占了这个位置……” “唔,这死胖子真不是东西,”宁向东吃了一大口红薯,支支吾吾的附和着:“那这地方现在是谁的?电影院的?” “不是,是塑料二厂的,听说早就买下来了。”卖糖炒栗子的守着电影院门前好下货,时间长了倒是把附近这些店铺的情况摸了个门清。 “哦哦,那你们忙活着,我去那边溜达溜达。”宁向东吃完红薯,身上也有了精气神,跟两个小贩告别后,打算去绿柳巷看看。 “哎,等一下大兄弟,一看你就是个心善的娃子,把这袋栗子带上吃。”大嫂伸手拿了满满一纸袋栗子递给他。 “这不合适吧……”宁向东就附和着骂了句死胖子,大嫂就白给一袋栗子,本打算推脱不要,但一看大嫂朴实的笑容,又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只好欣然接受:“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到手里掂了掂,怕是得有半斤,宁向东暗想。 “尝尝。”大嫂笑着说。 “好嘞。”虽然刚吃了个红薯,但盛情难却,宁向东还是当场剥开一个栗子丢进嘴里:“嗯……好吃,甜……香……” “是吧……”大嫂拢拢头发:“算三块钱吧。” 宁向东吃惊的张大嘴巴,大嫂笑容可掬:“俺没多要,给别人都七块钱一袋。” “……” 给了钱,宁向东穿过绿柳巷,向天龙大厦走去,经过自己买西服的店时,他心中一动,转身走了进去。 在店里转了一圈,他发现,里面的衣服是在汉正街见过的。 宁向东暗暗点头,看来,这家店还真是做搬运工的,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趟搬运,商品价值就已经升值了几倍。 从服装店出来,又走了没多远,在天龙大厦旁边的公交站牌,宁向东上了四路电车。 带着两条长辫子的公交电车,也是并原的一大特色,这样的车也就是能源大省的省会城市才养得起。 冶院站下了车,宁向东在往家走的路上,又看到了熟悉的画风,赵宝库和二姐继续在街边上演爱情。 他叹了口气,走近才说道:“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家里不敢回,那就去店里嘛。” 宁向红这次没被吓着,一看是三弟,还挺惊喜:“不是在武汉吗?这才不到半个月,怎么就回来了?” 赵宝库一把拉过宁向东,说道:“走那么突然,我还正寻思托你点事,怎么能把话带给你呢,这可倒好,回来了。” “我说你俩为嘛不在店里,又跑大街上表演?”宁向东挺奇怪这事。 “人家赵宝库买卖做大了,现在雇了小姑娘了。”宁向红说道,话语间流露着不满。 赵宝库被数落惯了,干脆不接话,仍旧对宁向东说道:“我说向东,你知道汉正街吗?” 这家伙简直是个啊,无所不知,宁向东点了点头:“不但知道,还去了。” “怎么样?”赵宝库一看宁向东说话的神情,就明白未来的小舅子已经上道了,直接省了许多废话。 “好!”宁向东只回答了一个字,但赵宝库如闻天籁,冲他一竖大拇指:“走向东,跟你宝库哥喝点去。”说完拉着他就走。 “站住!我弟弟还没回家呢!”宁向红连忙拦着说道。 “谁还没回过家呀,”赵宝库喜滋滋的说道:“我找三弟聊点事。” 宁向东连忙把他的手推开,说道:“今天还真得先回家,明天吧哥,我请你行不?” 赵宝库一听宁向东这么说,估计今晚没辙了,很有点小遗憾地说道:“好吧,那明天可一定啊向东。” 说完,伸手去拉宁向红:“那咱俩也别在马路边现眼了,去看电影得了……” 宁向红一听柳眉倒竖,我弟不跟你喝酒就想起我来了?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说道:“什么咱俩咱俩的,姐没空陪你!”转身一挽宁向东的胳膊:“走,回家找咱妈去。” 两人进了家门,霍敏芝看到三儿子突然出现,吃了一惊,当知道是单位委派回来时,才放下一颗心,连忙去厨房热饭,让宁向东先填饱肚子。 饭后,宁向东本打算给龚强打个电话,但想了想,电话里要谈的东西实在太多,家里人多眼杂的也不方便,就问霍敏芝道:“妈,我爸呢?是不是又去丁伯伯家下棋了?” “可不就是吗,你爸跟你丁伯伯就像两个神经病,天天弄着破象棋下个没完没了,光棋盘就磨破了多少张了。” 宁向东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老爸跟丁启章这对老棋友,算是结下了缘分,两人棋艺水平差不多,又都是喜欢钻研的人,彼此颇有棋逢对手,相见恨晚之感,只杀的天昏地暗,如胶似漆。 想到这里,宁向东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去丁伯伯家看看他家的棋谱去。” 霍敏芝一听警惕起来,家里已经有个痴人了,这要再跳进去一个,还不要了她的老命,于是连忙问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刚刚才有的,我就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魔力,能让两个耳顺之人深陷其间不能自拔。” 第五十章 洞见 () 丁启章家在老干区,老干区在滹北河边的一处高坡上。 解放前这里没什么人居住,因为从风水角度讲,滹北河经过这里时有一个小小的转折,水流略显湍急,风水先生们认为水代表财运、时运,在这里建造宅屋,不但不利于聚财,甚至会使宅主命数多舛。 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人再信这些,甚至有些老同志主动提出,就把家安顿在这里,上风上水的地方,地势又高,滹北河冲击出来的大片平原完纳入眼底,每逢春耕秋收,远远望去看着就舒坦,后来,随着上游数座水库的建成,滹北河的河面逐渐萎缩,两岸的冲击平原也盖起了高楼,短短几十年,这片地方已经和并原融为一体,成了新城区。 老干区里很幽静,院子的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只是现在四月天气,那些树叶的新芽刚刚开始拱出叶苞,要再过一个多月,才能长成阔大的叶片。 一座座长相完一样的独门小院散落在树影中间,院落的墙头还爬着上一个夏季繁衍后枯萎的藤蔓,无论院墙还是小楼都是从前那种灰扑扑的青砖建造,使整个老干区看上去颇有年代感。 丁启章的家在三号院,宁向东第一次来,不知道门牌的排列顺序,一路找过去,快走到北门的时候,才看到了楼号。 在院门口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竟然老爸宁鉴良,手里还攥着个卒,从身后追出来的丁启章,顾不上跟宁向东打招呼,连声说着:“老宁你把卒放下,我保证不赖。” “那不行,上次你拿个马比划了半天,趁我不注意就偷偷放棋盘上了。”宁鉴良一边开门一边说。 跟着两个老顽童进了家,宁向东还没坐定,丁启章就问道:“小宁怎么大晚上跑过来了?” “丁伯伯您好,我想找几本棋谱看看。” “哦?”丁启章很感兴趣的问道:“你们年轻人每天那么忙,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想了解棋谱里的一些规则。”在丁启章面前,宁向东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的说道。 听了这句话,丁启章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对宁鉴良说道:“老宁,你得自己先随意了,你这个宝贝三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说完话,对宁向东摆摆手:“随我到书房谈。” 宁向东跟丁启章进了书房,见他拿起水壶给自己倒水,连忙谦逊的站起来阻拦。 丁启章见状笑道:“为什么要阻拦?你是客人,又是第一次上门,主人不招待可是失礼啊。” “不敢让丁伯伯受累,我自己来吧。” “你所说的不敢,恐怕不是丁伯伯我这样一个个体,而是我身上的一些附加值吧?”丁启章哈哈一笑。 “首先,让你尊重的是我的年龄,长辈嘛,给晚辈倒水,你承受不起,”丁启章坐下来,开始剖析:“同样,你敬畏的是我的身份,虽然我现在离休在家,但曾经的位置让你心里产生了敬仰,对吧?” “假如我跟你年龄相仿,只是你身边的发小或者好友,你还会有这种拘谨的敬畏吗?”丁启章继续剥茧抽丝。 “孩子,心中杂念太多,带给你行为上的犹豫,找不到安边际,才是你对棋谱感兴趣的原因所在吧?”丁启章把茶杯推到宁向东面前,继续说道:“我给你倒了一杯水,此刻约束你身心的,仅仅是礼仪两个字,但左右你个人行为的,更是长久熏染之下,在脑子里形成的固化思维。” 世界上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时时刻刻都受到固化思维的约束,而这些固化思维的形成,正是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千丝万缕的约定、规矩、惯例等等。 太阳东升西落,草木春华秋实,烈空之上云团幻变,人群之间的聚散离合,生老病死,自然界和社会诸多现象之间必然、本质、稳定和反复出现的关系,各自拥有不同的属性,而遵从这一切变化的表象,看似杂乱无章,实际都有自己的规律。 丁启章的一番话,在宁向东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如果说上次在公园,丁老说的话只是给他点燃了一盏灯,那么这次就是拨云见日了。 “规则是用来打破的,你还记得你曾经扰乱棋盘的举动吗?打破桎梏,下自成溪,不仅仅是棋局,对社会也是同样,如果总是在别人的框架内去做事情,就做不好,只有跳出这些桎梏,你的视角、你的眼界才会看到不一样的精彩,这就是升华了。” “怎样做到实现你心中的信念,就要苦练内功,与其求一条护城河,不如自己去挖一条,有了挖河的本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做到这些,也仅仅是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想要实现自我的不断突破,那就不仅仅要挖一条河,还要建一座城!” “做个有智慧的人,不要让那些奇幻的光,嘈杂的音,蒙了你的眼,蔽了你的耳……”丁启章慈祥的看着年轻人,语重心长的说道。 宁向东坐在那里,沉思了良久之后,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躬。 走出书房来到客厅,宁鉴良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人谈了些什么,但从孩子的表情上,知道宁向东在自己人生的重要节点,得到了丁老的真传。 宁教授欣慰的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卒放到棋盘上,说道:“老丁啊,我就让你一颗子吧。” 丁启章哈哈大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啊,其实很多事情,我一个土八路出身,能比你这个大学教授看的更深刻吗?” 宁鉴良摇摇头,并不苟同他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才是实践出真知的具体履行者啊。” “况且,所有的理论不过是总结经过不断实践取得的经验和教训,”宁鉴良扶了扶眼镜,思索着说道:“而历史是不断前进的,很多经验和教训随着历史进程,渐渐的不合时宜,这就需要后来人有勇气,去推翻这些陈旧的桎梏,所谓不破不立……” 说到这里,宁鉴良看着丁启章,笑呵呵的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的孩子说不得,你说一句他回你两句,反而外人说的话更有分量,难道你老丁没这个体验吗?” “是啊是啊,一点不错,所以说这尊师尊老的规矩,还是很必要守下去的。”丁启章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不禁深有感触。 宁向东不敢再继续坐下去了,生怕自己好容易开的窍又被两个老爷子重新糊住。 第五十一章 谋定 () 龚强来到厂长办公室的门口,只见房门大开,谷厂长的包放在桌子一侧,却看不见人。 塑料二厂虽然同样是市级国企,但和并钢相比天差地别,最多算三级厂规模,所以厂长也没有配备秘书的规格,不过专车司机的福利倒还是有。 谷厂长不在办公室,龚强打算先回科里,一转身正巧看到谷生有走过来,只是走路姿势不太对劲。 谷生有是地地道道的并原人,饮食结构偏咸香,却吃不了辣,这几天厂里来了三个四川绵阳电视机厂的客户,可惜不是为采购而来,而是因为厂里售出的产品出现重大质量问题前来索赔。 绵阳电视机厂是二塑的老客户了,专为该厂生产彩色电视机的后机盖,一直以来合作愉快,没想到这一批次出现了后盖遇热变形的问题。 昨晚的道歉宴席谷厂长亲自作陪,面对满桌川菜,不惜舍命陪君子,喝着五十三度的酒,吃着麻辣咸香的菜,结果早晨如厕,谷道出口火烧火燎,犯了痔疮。 厂里最近四处着火,不单单是成品车间出问题,原料车间也在告急,说一直供货的几个厂子都在改制,以后不再生产聚丙乙烯颗粒了。 谷生有又急又气,体内蓄积的心火就到处找出口,菊花发言是很久的毛病,已经到了该手术的程度,一直拖着没去,昨晚一场大酒,嘴角两边也起了一串火泡。 早晨来到单位,谷生有就感觉菊花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站在办公桌旁,连坐下都不敢,想想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去了厂医务室,打算先找米大夫处理一下。 谁知去了以后没见到米大夫,只有一个护校毕业刚分配来的小姑娘,一打听才知道,米大夫早就办理了病休,而且听说是打着这个幌子,去了并原高新技术开发区那边,在一家新开张的医院当了临床科室的主任。 听了小护士不怀好意的八卦,谷生有在心里长叹一声,不但没有心情过问,反而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谷生有从护士手里接过药,一看只有口疮膏,询问后才知道痔疮膏没货了。 “主要是这个药一般没人用,所以断了以后也没再补充,”小姑娘解释道:“实在不行,您可以用口疮膏试试,好像也可以的,反正都是清凉败火。” 谷生有看看手里的药,脑补了一下两头都用的画面,啪的扔到桌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护士吓得眼眶含泪,不知哪里惹了领导不高兴。 “谷厂长……”。 刚走到办公室门前,就遇到了龚强,胖子春风化雨般的笑脸伸到他面前。 “这是给您带的武汉特产。”龚强拎着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好几盒麻烘糕:“不过这东西是甜食,您可不能多吃。” 关心着谷生有的身体,胖子又拿出一只更大的礼盒放在桌上:“还给您带了套西服,我在红星商场看了,有同款,您要穿着不合适我可以拿过去换尺码。” 包装西服的盒子极其精美,是龚强在汉正街花十块钱买的,他当时正在纠结衣服的包装太简陋,老板立刻推荐了这款锦缎礼盒,果然让西服的档次提升了很多。 看到礼盒谷生有吃了一惊,红星卖的东西走高端路线,听说那儿一双袜子都得五六块钱。 “哦对,差点忘了,还有几双袜子,都是均码的,这个您肯定能穿。”胖子仿佛寄生在谷道里的蛔虫,魔术般的拿出四双袜子放在办公桌上。 袜子是塑封包装,静静的躺在锦盒旁边,这一刻连陈旧的办公桌也似乎有了富贵的气息。 “太破费了小龚,”谷生有按捺住心中的吃惊,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责备道:“你一个月才多少钱工资,花这么多钱……” 龚强颤抖着嗓音,用发自心底的感恩之情说道:“谷厂长,说钱就是在批评我,没有您,哪有我今天,再说了,这点钱连我每月提成奖的一半都不到,武汉那边的东西便宜。” 龚强说的是实话,但在这个场合却变成了谦逊的虚词。 “哦?”谷生有一听心里暗想,销售科这帮家伙收入这么可观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二塑连连遭遇困境,看来周一例会要把他们的奖金系数降低两个点,开源的同时,先得节流才行,不过点苦日子,就不知道厂里的艰难。 “……好吧,那就下不为例啊小龚,”谷生有笑着点点头:“不过衣服我不能要,袜子我留下,就这样已经很贵重了。” “万万不能厂长,您就当这衣服是咱们便民点卖拖鞋的奖金,这样总成了吧。” 说起便民点,真是谷生有的伤心地,非但一点成效没有,反而成了包袱,买那个地方花了厂里十二万,却没得到一点受益,包括宣传效果在内。 不过看似很小的房子,周边附加的土地面积却很客观,如果把整块地皮利用起来,设计再合理一点,可以起一栋楼。 听龚强无意中提到了便民点,谷生有心里一动,这个年轻人脑瓜子灵活,而且还是当初收购这个地方的主因,不如听听他的观点,或许能得到一些启发,群众的眼睛自然雪亮嘛。 “小龚,便民点的现状你也了解,对眼下的情况有什么想法吗?” 龚强拧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谨慎的说道:“当初厂里主要是为了宣传,才在钟楼街设立这么个地方,如今看来,似乎没有起到作用,假如抛开宣传的意义,只是单纯作为一个外销窗口利用起来,您觉得怎么样?” “外销吗?不太合适,咱们厂的订单,主要是给其他厂生产配套零件和产品的,比如昨天四川绵阳的客人,就是给他们供应电视机后盖,所以没有成品可以陈列啊,总不能再摆点拖鞋脸盆在里面。” “那就租出去啊,租金定的高点,作为厂里自主资金的补充,又省心又省力,躺着数钱。”谈话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真实企图,龚强兴奋的手心出汗。 “这样啊,似乎也是个办法,”谷生有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思考着,缓缓说道:“这件事情可以拿到会上研究一下……” “窃以为不可啊厂长,一旦上会难说不会节外生枝,说不定就无限搁置了,”胖子双眼闪烁着中山狼的光芒:“区区一个便民点,而且资金只进不出,又不违规,也不违纪,这样的好事您就能拍板,真要宣扬起来,摘桃子的可大有人在啊。” “说的好!”谷生有轻轻一拍桌面,对龚强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事就交给你办,不过租赁手续一定要符合厂规,具体事宜跟财务装备科随时保持联系。” “保证完成任务!”胖子啪的立正站好,拍了拍胸脯表决心,随即又面露为难之色:“不过这事说起来简单,但运作起来肯定有困难啊厂长,毕竟是招商引资嘛,您看能不能先申请点活动经费?” 第五十二章 进化 () 第二天宁向东也没有去厂里报到,在家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发现已经空无一人,老爸肯定是去学校上班,只是没想到老妈现在也开始神出鬼没、去向不明了。 厨房餐桌上有剩下的早饭,宁向东坐下后,向二姐的房间看了一眼,门开着,里面也没人,不用说,宁向红不是在赵宝库店里就是在去店里的路上。 盘子里放着两个馒头,还有一碟麻油金丝,这是老妈亲手做的,不次于六必居酱菜园的水平,半锅小米粥,摸了摸尚有余温。还是这样的饭舒服。 在武汉那些天,顿顿早餐在地摊上吃,除了油炸面窝就是油炸面窝,豆腐脑居然是加糖的,没有韭菜花,实在是吃不惯。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宁向东换上外套,准备去找龚强,还没等出家门,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居然是赵宝库打来的。 “怎么着向东,哪天有空啊?” 宁向东这趟回来时冒着很大的风险,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刘元贵如果知道自己被忽悠了,会采取怎样的处罚措施。 赵宝库的电话来的挺及时,他在并原呆不了两天就得回去,所以抓紧时间,约好晚上在一起吃个饭。 说完正事后,正打算挂电话,赵宝库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我说向东,你去营业厅把你那传呼改成国漫游的行不行,不然一跑出省,直接变成失踪人口了。” 还有这业务?自从宋小青开学走了以后,宁向东自己又调到厂办,天天单位家里两点一线,白天坐办公室不动窝,晚上下班就回家,大冬天也懒得往外跑,那个传呼机就没人呼过,除了早晨当闹钟,几乎成了摆设,传呼台推出好多新业务他也没兴趣,从来也没去营业厅了解过。 既然有国漫游服务,那还是要开通的,毕竟太方便了。 当晚,两人在复印店里碰了头,因为想好好说说话,也没叫外人,也没太挑吃饭的地方,就在冶院附近的锣鼓巷里找了家小苍蝇店,要了一个凉拼,一盘炒羊血豆腐,一份荞麦蒜泥扒糕,开水温了一壶白酒。 开水温酒是并原近两年刚流行起来的,以前都把整瓶酒直接放在灶台上,一直热着,等客人要酒的时候才拿下来,酒瓶子烫的抓不住,喝的时候更没辙,好像开水一样,酒倒在盅里,要先把嘴巴凑过去吹几下,再吸溜吸溜的喝,实在不方便。 尤其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想豪迈的整个大杯,还得晾半天,把好不容易渲染起来的气氛破坏了,后来有人琢磨出了温酒器,很简单的土坯烧制,类似碗状的一个套壶,外边灌开水,酒壶放在里面热着,收口很小便于保温,拿出来喝的时候正好,酒液的辛辣刺激在温度调和下,变得绵柔顺滑口感舒适,让人比平时能多喝二两。 酒菜摆好,赵宝库先端杯,跟宁向东随意碰了一下,说道:“这一年多,咱们国家好几个大点的市场我都跑过了,沈阳的五爱街,河北的白沟,广州上下九附近的电子市场,这些我都去看了,惟独汉正街没去,本来想交待你去了帮我看看纺织品,没想到走那么急,都没跟你碰个面。” 宁向东抿了一口酒,发现还真是只剩下绵甜的味道,辛辣的冲劲都化解了,这让他有点不习惯,没了酒精那种刺激的击喉感,他都有点不会喝了:“那天走之前我都不知道,下午才给的车票。” “我说你是不是跟你们厂领导不对付?听你姐说,不是都混到厂办去了吗?怎么又回一线了?” “哪有什么不对付,上班的人不就这样,革命工作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呗,”宁向东笑笑:“哪像你当着老板,自由自在的没人约束。” “我自由自在?我的正式身份是国营并原第一纺织厂的民所有制正式职工好不啦,复印店只是业余时间的个人爱好而已,别搞颠倒了。”赵宝库很在意自己有份正当职业,在那个年代初期,个体户和做买卖的颇有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坏名声。 “我姐又不嫌弃你,你跟我还急啥?”宁向东看着赵宝库笑了笑,低缓着语气说道:“我曾跟一位长者交谈过,他老人家告诉我,自食其力、实现个人富裕并不丢人,而贫穷才是原罪。” 赵宝库很少看到宁向东这样的一面,这一瞬间让他有了陌生的感觉,他很认真的看了看未来的小舅子,心里有点重新认识的感觉,这让他再次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才开口说道:“向东,你表明你内心的态度,我真是太高兴了,要是这次你还是打算客串一把,那我也懒得跟你交心,说实话吧,这位长者的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其实这个复印店,对我来说只是开始,我的脑子里有个挺大的构想,一直不敢跟你姐说,我要是告诉她了,非跟我拜拜不可,所以我想好好谋划一下,你不是还要再回武汉吗?给我好好看看日用纺织品这些东西怎么样的行情。” “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宁向东奇怪的问:“汉正街可是日用百货,家用日化什么货色都有啊。” “唉,要不说这就是惯性思维呢,在纺织厂干了这么多年,就对这个熟悉,也就敢琢磨琢磨这些,”赵宝库叹了口气:“我们厂里,这段时间传出风声整体要改制,一改制就安排不了这么多人了,而且首先切下去的就是挡车工,你姐她们那些人,很可能要买断或者离职下岗啥的,所以我想啊,还好我有这个店,首先是饿不死,这是咱们的优势,但也仅仅是一点点优势,比上班拿点工资强点,比别人早出手罢了。” 宁向东颇有感触,点点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块帷幕正在徐徐拉开,就像物种起源里的进化论提出的一样,只有不断进化求变的生命体,才能让伟大继续伟大,就像我们人类这样。” “要我说,你们宁家我就瞅着你顺眼,跟我是一路的。”赵宝库笑眯眯的说道:“说说吧,这么急匆匆从武汉溜回来,你是不是又琢磨上啥了。” “这次琢磨上你了宝库哥,你不叫我出来我也得去找你。” 赵宝库审视的看着宁向东,良久后说道:“向东,你已经上道了。” 第五十三章 后动 () 塑料二厂关于红星电影院便民点的租赁决定,在谷厂长的大力推动下,得以顺利完成,虽然引进的租赁资金少的可怜,不过蚊子腿也是肉,总是聊胜于无。 当租赁方和承租方在合同上签字后,龚强撺掇着晚上吃个饭以示庆祝,谷生有一听表示赞同,并邀请书记老陈一起参加,不过坚持把地点设在了二塑小食堂,这样做是有一些小心思在里面的。 当陈书记了解到承租方还有个合作伙伴要一起来赴宴时,找小龚侧面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位人物居然是从事办公自动化生意的老总时,凭直觉认为,这才是租房子的真正金主。 如今塑料二厂因为原材料采购困难,同时银行也在不断压缩贷款的投入,资金周转已经出现滞涩,只能从方方面面着手,比如今晚用于宴请的小食堂,就是在原有大职工食堂的基础上裁撤的结果。 二厂效益好的时候,食堂每餐只是象征性的收五毛钱,职工最多允许每人每次打两份半菜,两个馒头或者两碗米饭,这样做实际上是亏损的,但这点钱对二厂来说完是毛毛雨,除开每月银行计划内支持的资金不说,客户也从来没有发愁过,国家在每个五年计划里早已调度好一切,那个时代做企业领导真是轻松加愉快,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这种保姆式管理已经不复存在,政府不再为企业当家长,企业也不再是孩子。 如今厂子处处冒火,陈书记和谷生有两位当家人处处查遗补缺,在节省开支的同时,还要不放过任何一次可能引资的机会。 今晚前来赴宴的赵总穿着一套灰色竖条西服,大奔式发型整个向后梳理的一丝不苟,手上戴着豪气的黄金大方戒,气场派头很足。 从一辆黑色的公爵车里下来后,赵总很随意的跟二厂领导握了握手,但是握手的力度上刻意加了点劲,给人很有诚意的感觉。 这番不卑不亢的举动让两位领导暗自点头,能够在细节方面做足功课,是个搞商业的人物,看样子办公自动化生意应该也做的很到位。 来到雅间后,宾主寒暄一番,按主次落座,宴席在愉快而热烈的气氛下开始了。 “来来,为了这次愉快合作,干一杯,别看我老谷痴长几岁,但我这个人最喜欢交朋友,赵总,小宁,不嫌弃的话,我就称呼二位小老弟了,”谷生有端着酒杯,看了宁向东一眼,疑惑的说道:“小宁看上去有点眼熟啊。” “我这人长了一个大众脸,谁看见都觉得认识。”宁向东笑着,略略欠身,端起酒杯凑到谷生有的酒杯上碰了一下,顺势又跟旁边的陈书记碰了一下。 “好啊好啊,天生有人缘,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了赵总的合作伙伴。” “承蒙太爱啊,谷厂长和陈书记端方重义,能认识你们二位老兄,才是我们兄弟的福分。”赵宝库坐在对面,连连拱手致意,一边跟谷生有和陈书记谈笑风生,一边用手拉起衣襟,轻轻扇动,似乎不耐房间里的温度,脖子里一条小指粗的大金链子若隐若现。 这个土豪两件套是从小商品市场买的,宁向东专门挑选了有点分量的,看上去更真实一点。 这种在别人眼里有些粗俗的装饰,陈书记和谷生有却觉得恰如其分,当时受香港、广东的影响,内地做生意的人也很流行这样的打扮,所谓戴金才吸金,都是图个吉利,赵宝库原本想买套真的,去洪福金店一看,黄金克价九十多,这一套就算都做成空心的,也得一千多,只好悻悻作罢。 不过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今晚租来撑门面的公爵车又干进去三百块钱,一个家庭,一个月的基本用度没了。 包装成成功人士的主意是龚强出的,宁向东又加了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一向是他的做事原则。 几人推杯换盏一番,赵宝库就有点高了,颇为感慨的说道:“家父对并原的发展很关怀,过去常常向我了解城市建设的近况,并且再三嘱咐我从商就要遵守从商的职业道德,要脚踏实地,认认真真……” 谷生有和陈书记一听,暗自对视了一眼,这位赵总来头不小啊,连忙探询的问道:“敢问令尊是……” 龚强坐在两位领导旁边,被赵宝库的话弄得有点傻眼,这宁向东的二姐夫还是个大嘴巴呀,喝点酒什么吹牛皮的话也敢往外突突,一看自己领导来了兴趣,急切之下用力咳嗽了一声,谷生有和陈书记就疑惑的看着他,龚强暗自用手往天花板指了指,低声道:“上边……” “哦哦……”谷生有和陈书记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对赵宝库说道:“来赵总,以你为代表,我们一起敬令尊一杯,感谢他老人家对我市发展建设的关爱,同时也邀请他再来的时候到二塑来看看。” 赵宝库此时已经来者不拒,宁向东有心替他挡一杯,急切间找不到借口。 喝干这杯,赵总双目迷离,长叹一声:“唉,家父若还健在,看到今天的样子,应该很欣慰吧。” 死了?谷厂子和陈书记咧着嘴,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接话。 龚强的嘴咧的比领导还大,赵姐夫后边又跟了这么一句,这可怎么往回圆。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自罚一杯,”赵宝库看到酒桌上冷场,连忙说道:“前几天去北京看望家父生前的几位朋友,回来后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思中,真是扫了大家的兴……” 感情对面这位是世家啊,两位领导的眼睛又亮了。 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好我的姐夫,我墙都不扶就服你,冲宁向东使个眼色,这场酒该散就散了吧。 宁向东一看赵宝库要自罚一杯,笑着站起来说道:“要不这样哥,今天咱们跟二塑合作愉快,双方共赢,不如一起举杯,尽欢而散得了。” “好啊,好啊,”胖子立刻抓住机会:“你们租了我们厂的产业,严格说也算我们厂治下了,以后是一家人,再聚的机会有的是。” 陈书记和谷厂长看到赵宝库已带醉态,也感觉今天不再适合深谈,就认可了宁向东和龚强的提议,同时问赵宝库要了一张名片,接过来一看,名片制作很精美,采用竖格排版,与常见的名片不同,上面并没有印满各种头衔,以及联系方式甚至银行账号等等,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和一串九打头的手机号码,名片背景是几颗青竹,看上去颇为清雅不俗。 两人心里又小小的震撼了一下,这才叫名片,社会上常见的那些就是跑业务的人用的明白纸,再看这上面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移动电话号码,没有传呼之类的,这位办公自动化的赵总,果然来头不小,看来今晚这次聚会很值得啊,如果将来能取得进一步的发展,说不定可以给二塑注入一笔资金,有了新鲜血液,何愁企业不活?同时,心中又哀叹如今企业难搞,银行也开始关闸节流,贷点款难如登天。 这一夜餐桌上的气氛被赵宝库拨弄的涛走云飞,一惊一乍,可怜两位当家人,为了实现企业自救脱困,看谁都像是财神爷。 当时,多少企业为了走出困境,想尽了办法。 第五十四章 足下生辉 () 酒席散场已近十点,宁向东、龚强和赵宝库直接去了复印店。 三人坐定后,龚强连声埋怨姐夫在酒桌上大放厥词,搞得差点穿帮,赵宝库闻言眼珠子一瞪:“怎么是胡说八道?我老爸年轻时在并原当民工,后来留在了并纺,退休后我顶替他进的厂,一直到临终时,心里还挺惦记着这地方……” “况且,他当年刚上班时,那个厂长,叫啥来着,跟我爸也挺熟,后来调到纺织部,不就是在北京吗,还叮嘱我好几次,说有机会要去看看他……” 赵宝库遗憾的摇摇头:“要说吹牛的话,也就这句了,不过我还真想找找他去,了却我爸生前的愿望。” 宁向东嘿嘿一笑道:“我觉得挺好,宝库哥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是措辞上加了些修饰罢了,至于听的人怎么理解,在他存着什么心思,所以说,所谓的什么良谋诡道,哪有道义之分,不过是对人心的揣摩罢了。” 龚强有心想反驳,可仔细一琢磨,纵有些许漏洞,可也没毛病啊,不禁大发感慨道:“人心我不懂,不过这汉语,太特么博大精深了,换个词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何止换个措辞,换了语境和受众,一字不改,意义也大不相同。” 接下来三人对远景展开了热烈讨论,合同签的三十年长期,房租以年租形式缴纳,今年的支出由赵宝库这个便宜姐夫承担了,如今尘埃落定,就等武汉货源齐备,开张大吉了。 说到开张营业,话题就牵扯到装修的问题上,胖子主张一切从简,按照钟楼街和绿柳巷所有商户的大众模式就行了,赵宝库则坚持要搞一个富丽堂皇的卖场出来,因为按照既定计划,他们这间门店可以小,但一定要走高端精品路线。 这三人里,只有宁向东沾点文艺的边,艺术水平虽然谈不上,音乐也仅仅是个半吊子,但挡不住他从出道以来始终在这个圈子里混着,正所谓佛前一盏灯,不会诵经也会听,宁向东坚持要搞个独家特色出来。 既然是主打袜子这种小品类,那就从家居入手,以中式风格为主,北欧风格为辅,既要有浓郁的温馨感,还要简洁明快,两种对立流派形成的感观冲击才是印象最深刻的。 胖子一听深感折服,怪不得很多从事演艺的人对待感情既专一又开放,公开和私人的不同场合下颇有分裂人格,于是接口道:“那也不能只卖袜子吧?这么一个黄金地段,租金贵的可怕,还可以搞些服装鞋帽之类充实货架。” “展台,这位龚总,请尊重你名下的产业,它们的名字和我们荣辱与共,”宁向东更正了龚强对展台的不恰当用词后,继续说道:“服装万万不可搞,鞋帽也要慎之又慎,首先服装摆在小品店里不合适,太吸引客人的注意力,其次款式之复杂细如牛毛,假如跟风陈列大众款式,则本店风格尽丧,鞋帽可以考虑,也要慎重,我的意见是选一些设计简单的货品就好,过度花哨张扬不一定有拥趸追捧。” “不要贪多,多则杂,则沦为杂货铺,与其这样,不如继续练摊,做一家优品店,这里面的隐形价值很可能超过购买价格本身,也许,未来在并原,当某位消费者,露出裤脚下的袜子,淡淡的说一句‘这家的袜子还算舒服,’立刻就能吸引来周围艳羡的目光。” “这样低调的炫耀,是从你在衬衫兜里放烟的行为上学来的,”宁向东笑眯眯看着龚强,随后站起来,走到复印店中央,缓缓的绕行一圈,扫视着整个房间,一字一句的说道:“店名我也想好了……” “足下生辉……。” 为商之道,仅仅卖出商品换取价值,小道耳,而依托卖出商品的行为,在对方心里留下对这次购物愉悦的满足感,才是销售的最高境界。 “不要嘴上说客户是上帝,而是要让客户感觉到,他真的就是上帝。” 这三人就宁向东学历不高,赵宝库好像上了一个什么野鸡大学,混了张大专毕业证,龚强前不久才上了电视大学,此时听宁向东丝丝入扣的拆分解析,两人竟有了仰止之感。 赵宝库大发感慨道:“我白干了这么多年复印店,就知道每天吭吭哧哧挣辛苦钱,竟然没有向东这番见识。” 胖子此刻也对发小刮目相看,暗自对比了双方的成长过程,猛然一拍大腿:“早知道我也学吹箫就好了。” 决策已定,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三人话别,各奔不同方向。 宁向东急匆匆赶回家吃了早饭,去老干区找丁启章。 随着天气转暖,丁老又开始每天早晨到公园散步下棋的活动,宁向东赶到时他正准备出门。 看到小宁时,老爷子很诧异,问道:“小宁有事吗?” 宁向东一看自己来的正好,心里松了口气,他时间紧迫,今天还打算争取准时赶到单位。 “丁伯伯,一大早在家门口堵您,实在是无奈之举,能借一步说话吗?” 丁启章看了看宁向东,确实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不禁满腹狐疑,转身向家中走去。 两人进了房间,宁向东待丁老坐稳后,才开口说道:“我跟两个小伙伴盘下了一处店面,想请您老提个字。” “晚上过来怕您老辛苦,状态不好,所以就唐突了……”不待丁老开口,宁向东又继续说道。 丁启章一听恍然,还以为有什么急事,这一大早找他这个糟老头子,是为求字而来,只是早晨登门求字这种事,他活了一辈子,今遭是头一次遇到,不由哭笑不得。 “我忘了跟您解释,白天我去单位交代一下工作,晚上想赶火车归队了,这次回来的时间也紧张。” “原来是这样,好吧,那你说说,想好提什么字了吗?”丁启章理解的笑道。 “就写百鸟朝凤吧。” “百鸟朝凤?”丁启章拧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个曲牌名啊,你确定要这个字吗?” 宁向东点点头道:“确定,就是这四个字。” “好吧,那你随我到书房来。” 来到书房,丁启章从书架上取了半块松墨,让宁向东研了,虽然只是一段残墨,但能看出制作精良,砚台中化开的墨汁浓郁聚结,淡淡的松香弥漫身周。 丁启章的书法显然是临摹过魏碑,笔风雄浑刚健,字少处不觉其陋,字多处不觉其繁,似尺蠖之屈,如动兔之脱,颇具神韵。 泼墨挥毫罢,丁启章悬笔问道:“提款写谁?你的名字还是店铺的名字?” “就写元贵吧……”宁向东看到丁老凝视着他,心里一虚,解释道:“元有初始之意,贵乃富贵,二字合二为一,也是为了预祝店铺在未来生意兴隆。” 丁启章凝笔思量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嗯,很有讲究,那就元贵吧。” 不一时,款也提好,丁启章把宁向东唤到自己身边: “小宁看看怎么样?” “我也不懂书法,不过丁伯伯的字肯定是好的。” “这里有处留白,你看看,需要再写个刘字吗?” 这句话宛若一声雷,炸的宁向东浑身一颤,丁启章竟然对并钢的干部队伍了如指掌。 第五十五章 白首相知犹按剑 () 宁向东终于在八点以前准时赶到了厂里。 刚进办公室,乔旭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抓住他,拽着就走,直到走廊拐弯处的一个角落里,才松开手,问道:“你说的五一节总司文艺比赛,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宁向东看着她鼻子尖急出的汗珠儿,好像清晨草丛上的露水,晶莹地挂在那里,心里有点犯强迫症,很想伸手刮下来,忍了再三,才控制住这个想法。 “我没听说啊,怎么会这么问?”宁向东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好像很奇怪乔旭提出的问题。 “不是你打长途告诉我的吗?”乔旭一听更急了,眼看五一临近,迟迟没有见到厂总办通知,她心里跟着了一团火似的,打电话问了多少次,回复都是没听说有这个活动安排,刘主席远在武汉,更是一天打几个电话催问,搞得她焦头烂额。 “我只是猜测的啊大姐,按常理来说,逢节日期间不都应该搞点活动丰富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吗?” “那你怎么不说明白了?”乔旭火冒三丈。 “可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呀?” 看着宁向东委屈的样子,乔旭有点哑口无言,忽然想起这家伙回来三四天了,也见不到人影,打传呼如石沉大海一般,感觉又抓住了小辫子,于是气冲冲的问:“你怎么回事?打你传呼从来不回话,我那么多事情,还得天天守在电话旁边!” “我的传呼没有漫游,扔在家里关机了,回来就这几天,我也懒得再打开,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啊。”宁向东一脸无辜的解释道:“再说,传呼是我的个人用品吧,拜托能不能公私分明一下下呢?” “我不管,反正我跟刘主席说了,消息是你散布出来的,等着挨处分吧你,哼!”乔旭掉头就走,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bb的传呼机声音。 她猛地转回身,对宁向东怒目而视。 “因为今天来单位,所以才带到身上的。”宁向东尴尬的笑了笑,低下头看讯息。 乔旭蹬蹬几步走到宁向东身边,一张俏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 “别啊,看你热的,别把汗蹭我身上。”宁向东向后退了一步,忽然抬手用衣袖把乔旭鼻子尖的汗擦掉。 终于还是擦了,强迫症患者瞬间痊愈,这感觉真好。 乔旭当场愣住了,这个暧昧的几近亲昵的举动,在当初两人一起排练时也没有过,鼻尖传来粗糙的摩擦触感,让她又羞又恼,在女生本能的保护意识下,她想也没想,举起拳头给了宁向东当胸一拳。 “哎呀!” 宁向东捂着挨揍的地方,痛苦的弯下腰,慢慢往下蹲,乔旭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使劲拉住他,着急的问道:“你没事吧,疼的厉害吗?” 宁向东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乔旭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可我也没使多大劲啊,你会不会有什么暗疾呀?要不赶紧去卫生所看看!” “没用……”宁向东沙哑着嗓子说:“心里的疼,去哪也看不了。” 乔旭愣了愣,过了一瞬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由杏眼圆睁,大声说道:“你捉弄人,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一甩头转身就走,脑后绑着的马尾辫好巧不巧正好扫过宁向东的眼睛,宁向东哎呀一声捂住了眼,乔旭闻声扭头看了看,说道:“你少装吧。”随后扬长而去。 这次是真疼,疼的热泪盈眶。 回到办公室,把刚才的传呼回了,是龚强打过来的:“票订好了东子,今天晚上的。” 宁向东一听是晚上的票,联想到上次去武汉时一路上的拥挤,立刻头皮发麻,连忙问道:“有座没?” “没座……” 宁向东哀叹一声,果然跟他想的一样,没有提前预定连座位都买不到,正琢磨着怎么能捱过这一夜在车上的受罪,电话那边龚强哈哈一笑,说道:“座是没有,不过有床。”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宁向东有点火冒三丈。 “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平常不总是贱呵呵的捉弄人。”龚强笑着挂了电话。 我平常有贱吗?宁向东举着电话陷入沉思。 当晚上了火车,卧铺车厢很安静,因为按规定硬座旅客是不允许在过道穿行的,所以硬座跟这里相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坐在床铺对面的小桌边,宁向东看着每一位旅客从容的脸庞,心里忽然涌起龚强的那句名言:这特么才是生活啊。 上车后不久,顶灯熄灭,只留了角落里几盏小夜灯还亮着,十点半睡觉时间到了。 宁向东的床是下铺,他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看了半个多小时,周围早已传来了鼾声,自己却睡意无。 上次在车上连座也没有,站着都能睡着,这次是床,躺着都不睡,还真是有贱…… 手不经意触到枕头边的硬纸纸筒,里面是丁启章写的百鸟朝凤字幅,满腹心事,也许是因这个而起吧。 宁向东从床上坐起来,披好外套,走到车厢连接处,点燃了一支烟。 看着车窗上映出的另一个自己,偶尔外面一点灯光从脸上飞快的划过,他想起早晨丁启章的一席话。 “商场如战场,不择手段,取得胜利是对的,不过,从商就应遵守从商的道德约束,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幅字而已,再说都已经退下来很多年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已,早已谈不上对自己的影响……” “你很聪明小宁,现在还很弱小的时候,就知道借力打力,充分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严格说这是个优势,但世间的一切,此消就会彼长,一旦取巧的事情做的多了,付出的就会少……” 丁启章慈祥的看着宁向东,说道:“你要记住,孩子,世上最难打动的就是人心,白首相知犹按剑,人情翻覆似波澜,纵有千万般手段,但定要以诚字作为根基,以后的路很长,你才刚刚开始走,别让眼前的蝇营狗苟束缚住自己,未来自然不可限量……” 小成成于智,大成成于德。 想到这里,在寂静深夜的火车上,宁向东汗湿重衣。 第五十六章 勘破迷障 () 列车到武汉时天色麻麻亮,随着天气转暖,昼长夜短越来越明显了。 下车后,宁向东依然没吃早饭,看着面窝和豆腐脑就提不起食欲。 直奔公交车站,又是在人流中一番冲杀,不过这次轻松多了,只有随身一个小包,有了上次龚强被飞贼开天窗的教训,宁向东在公交车上暗暗加了小心,还好一路顺利平安。 在红钢城下车后,才七点刚过,时间尚早,宁向东直接先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间,简单冲了凉后,感觉神清气爽,舒服多了,随后到一招食堂吃了早饭,饭罢又在院子里遛弯,磨蹭了好大一会儿,待时间到了八点半,才不紧不慢的向刘元贵的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刘元贵一看到他,脸色铁青,还没来得及开口,宁向东就笑着拱了拱手,说道:“恭喜刘主席!” 这段时间,刘元贵天天给厂里打电话,基本上已经确定这次五一文艺比赛是子虚乌有了,心头早憋着一口恶气,只等宁向东回来好好教训他,不过自己还算多了个心眼,没有把这件事向程伟志汇报,担心会给他留下自己无能的看法。 现在一看宁向东回来了,恨不得上前指着鼻子痛骂,却没想到这家伙不但没有胆怯,反而兴冲冲的样子,心中泛起狐疑,这是几个意思? 刘元贵把满肚子准备释放的怒气又生生吞了回去,冷淡的问道:“何喜之有啊?” 宁向东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纸筒递过去。 李元贵疑惑的接过来,从里面倒出纸卷,轻轻展开,百鸟朝凤四个半行半楷大字迎面而来。 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了,百鸟朝凤可以说是吹唢呐必备曲目,只要接触过唢呐的人都应该会,甚至一度成为衡量吹奏水平的专曲之一。 提款是元贵两字,并没有写什么雅正之类,看来书写的人很有自负啊,想到这里,又急急去看落款,是启章两字。 刘元贵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没听过书法界有叫启章这一号人物啊? 现在看来,事情一目了然,看提款就知道,这是宁向东给自己拿了一幅字,不过写字之人应该也是碌碌无名之辈,想到此处,刘元贵的心淡下来,随手将字幅扔在桌上,恰好边缘挨着杯子,沾了一些水渍。 刘元贵淡漠的扫了一眼,指着字幅说道:“这算哪门子喜啊?启章……是区书法协会的?还是是书法协会的?” “这位前辈姓丁。”宁向东笑吟吟的说道。 看着宁向东沉着的模样,刘元贵脑子里急速的运转着,姓丁?省书协的?也没这一号啊,国家的?更不可能,区区一个青工,哪里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求到大师的墨宝? 他疑惑的看了看宁向东,投去征询的目光,宁向东伸出手指往房顶指了指:“从这个方向想想……” 刘元贵见状,皱着眉认真思索着,丁……启章?猛然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那是他青年时代如雷贯耳的大名,只是尘封太久,一时之间没有向那个方面考虑。 想到这里,刘元贵惊得跳起来,从衣架上拽过一条毛巾,用力压在被水渍打湿的地方,盯着宁向东问道:“你说的是那位?丁老?” 宁向东笑着点点头。 “没想到啊,他老人家竟然能馈赠我这样的小人物一副墨宝!”刘元贵激动的双手发颤,重新拿起字幅,仔细欣赏着:“铁钩银划,铁钩银划啊,力透纸背,力透纸背啊!不愧是老一辈革命家,看看这一撇一捺,好似刀锋啊!” 一边说,一边转向宁向东看着,宁向东知道他想问什么,就笑笑说道:“我家在并钢院家属院,离老干区不远。” “哦哦,那是邻居了!”刘元贵恍然道,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宁向东的履历他也看过,简简单单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唯一跟常人有所区别的就是参军入伍的年龄太小,除此之外,泯然众人矣。 刘元贵之所以这样想,完是因为丁启章的名字代表了金阳省的一个时代,宁向东能轻易代别人求得一份字幅,在当年,这是无法想象的,别说求代书,就算为自己都不太可能实现,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能跟丁老这样的人物结成忘年交。 想到这里,刘元贵心里火热,他望着宁向东说道:“等这次培训结束,正好年底了,小宁能不能带我……带我也去看望一下丁老。” 对一个年轻人,尤其是自己手下的一名普通青工,说出恳请的话,刘元贵还是有莫大心理障碍的。 从进屋到现在,宁向东一直没有坐下,始终站在刘元贵的桌子对面,他将对方的内心活动看在眼里,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言辞举止更加表现出尊敬,微微欠身道:“随时听从刘主席的吩咐。” “哎,小宁,坐下说话。”刘元贵仿佛刚发现似的,连忙伸手指指沙发。 “丁老常常对我说,如果把他当做一位普通的老头子,他欢迎这样的朋友,”宁向东坐下后,含笑说道:“丁老还说,真心想结交一个朋友,首先应该忽略对方的背景以及所有外在的东西,唯有这样的态度,才能交到真朋友。” “丁老教导的对啊,说的透彻精辟,不愧是老前辈!”刘元贵点点头,感慨的说道,心里却想着,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攀交这样的人物,既然不看对方背景,那怎么不找我交往交往。 想到这里,又自嘲的一笑,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是普通的中层罢了,现在才刚刚开始跟程伟志走的近了些,想到程伟志,刘元贵心里忽然跳了一下,猛然发现,最近困扰自己很久的一些问题,原来源于这里。 就在这不经意间,刘元贵忽然勘破心中的迷障,蓦的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而终于看清楚的这些答案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此刻,宁向东坐在对面,看着刘元贵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哪里知道他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刘元贵正在沿着自己刚刚想通的环节深入分析着,猛抬头发现宁向东在征询的望着他,连忙收回思绪,板起脸来说道:“公是公,私是私,关于你的问题,你现在回去,写一份检查交给我!” 宁向东点点头,说道:“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就是您不要求,我也打算主动检讨的。” “很好,现在就去写吧。”刘元贵嘴角带出一丝笑意,随后又说道:“写不深刻中午不许吃饭,不许休息,什么时候检查过关什么时候再说!” 五十七章 千头万绪无觅处 () 刘元贵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从心里做出决定,这次要保住宁向东。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毕竟在武汉,他是并钢培训大队的总指挥长,况且这次离队,也是他批准的,只要自己不追究,一切即如春水了无痕般,悄然翻篇。 这番思量,倒也不完是想借宁向东攀附丁启章,其实严格说,丁老已经离休很多年,在职期间的影响力早已殆尽,能让他豁然而悟的,是宁向东转述的那番话。 连轧厂进入新的一年来,人事调配连番更迭,对一个新建厂来说,有些事属于正常,比如同志之间最初的性格磨合,以及工作上的配合等等。 但有些事已经明显偏离了轨道,自从孙总工走后,李铁除非是必须他点头同意的事情,否则概不过问,厂里的大权完在程伟志把持之下,如今投产日期渐趋临近,只等这批青工培训完毕就要面开动,但就是这样的时刻,管技术的不管技术,管生产的不管生产,只有个如日中天的大管家在厂里指手画脚,这意味着什么?今天,刘元贵终于想明白了。 孙总工远在海南,李铁韬光养晦,自己偏偏主动往上贴,每念及此,刘元贵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连轧厂作为并钢乃至冶金部的重点工程项目,眼下关键的管理层出现懈怠,他就不信上级领导一点风声都听不到,虽然置若罔闻的态度他看不太明白,但有一点却想通了,那就是站队的位置错了,再这样下去,非但无异于个人进步,反而是与狼共舞,前景晦暗无光。 坐在房间里,独自想了很久,刘元贵对自己过往这些年进行了深层次的灵魂拷问,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严格来说,无论从工作还是党性方面来看,他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很高的,不敢说两袖清风,但起码是干干净净做人,就连刚才提出探望丁老的想法,此刻细想,内心深处也是出于对老前辈的敬仰之情。 想到这里,刘元贵感觉心情无比轻松,随即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从来到武汉后,始终跟程伟志保持热线联系,而从来没有向一把手李铁汇报过工作,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吓了他一跳。 还好时间不算太久,满打满算,带着这支队伍来武汉也才十几天,现在打电话过去也不晚,恰好刚刚跟武钢和攀钢协调好,下星期一轮到并钢职工上岗实操,在正式培训之前,给李厂长汇报一下面工作,这个时间节点的把握上也自然合理。 刘元贵拿起电话给李铁打过去,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是一员福将,时间过早或过晚都带了明显的刻意,唯此刻恰如其分。 李铁与刘元贵通完电话后,沉吟了很久,孙总工远走海南,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如同明镜一般,伟人曾经说过,今天暂时的后退,是为了明天大踏步的前进,他不相信,总公司既然下了如此大的魄力和决心,投产建设亚洲第一流的连轧带钢厂,现在坐视管理层目前的效能而无动于衷,如今的容忍,或许是有更深层的考虑。 想到这里,李铁拿起电话,给总经理袁克航打了过去,在汇报完连轧厂近期的工作进度后,袁总告诉他一个消息,秦运昌书记近期将调到总司政协负责工作。 这个消息让李铁着实吃惊不小,连忙问道:“那谁来接替秦书记的工作?” “暂时没有明确的说法,不过有可能从附近某地委协调过来一位同志。”袁克航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再有你考虑考虑,这两天抽空去看看秦书记……” 李铁明白袁总的意思,想了想问道:“孙总工那边,是否能提前结束呢?” 电话里的袁克航笑了起来:“孙总工的工作行程是冶金部安排的,我们无权过问。” “再说,连轧厂现在不是还没有投产吗?你慌什么。”不等李铁接话,袁克航意味深长的说道:“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坚定自己的信仰,未来就一定是光明的!” 就在上级领导彼此沟通交谈的时刻,宁向东躲在自己的房间也终于把检查写完了,他拿到刘主席那里,没想到对方却看也没看,直接挥挥手打发他回去了。 这就算过关了?宁向东绞尽脑汁写了一下午,自我感觉非常深刻的认识到无组织无纪律所带来的严重后果,结果并没有得到上级当面肯定,这一刻他还是蛮失落的,甚至有点惋惜。 晚上跟郑村民和赵伟碰了头,三人见面自然欢喜,于是决定一起到李老爹的小酒馆坐坐。 小酒馆一如既往的热闹,后院居然满座,三人只好在大堂寻了张桌子,李梦风在吧台里,笑吟吟帮他们记了菜,顺便打听了龚强的情况,引起赵伟一顿飞醋,又不好明说。 李老爹拿出上次几人没有喝完的黄鹤楼,说道:“年轻伢子们要少喝酒,黄鹤楼五十三度,我喝着都有点服不住,喝不完正好存在这里,下次继续喝。” 三人就笑笑,宁向东正好有很多事想打听,邀请李老爹一起坐了,很随意就把话题扯到了汉正街。 说起汉正街,李老爹的眼睛眯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 “其实,我也不是武汉这里的人,老家在麻城,年轻的时候在黄石下过铁矿,后来捱不过辛苦,就来到武汉讨生活,后来在老乡的带领下,才到汉正街做了挑货的扁担……” “说起这个地方,最早是前几年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大概有十年了吧……”李老爹喝了一口酒,神情茫然的思索着:“老了,具体时间也记不清了,但是那篇文章的名字我还记得:《汉正街小商品市场的经验值得重视》,那个时代的人也不懂啥叫广告,现在想想,这么大一个国性报纸发表的文章,不就是给汉正街,甚至是武汉市做了一篇大广告啊,从那时候起,周围的人都来了,我们这些扁担最赚钱的时代也来了!” 听着李老爹谈汉正街的过去,宁向东端起酒杯自己抿了一口,暗自想到,这些街头的扁担,可以说是处于经济链条最下游的人群,他们都能感到黄金时期的到来,可想而知,整个链条的每个环节该有多大的活力。 “那老爹,您觉得最赚钱的时代,现在过去了吗?” “没有!不但没有,还越来越好了,过去汉正街上都是棚户,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兴建大型的商场,好几层楼那么高,散乱在街边的棚户都搬到大楼里了,”李老爹的眼睛明亮起来:“过去汉正街是躺着的,现在站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对面的年轻伢们,感慨的说:“年轻是个宝啊,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老了,却干不动了……” 这时,旁边桌上的一个客人忽然转头笑道:“莫听老爹诉可怜话,他现在是不当扁担了,可他手底下有一帮扁担,都是红安、随州那边的最能吃苦的好劳力,老爹如今是扁担老板撒。” 李老爹闻言冲他虚呸了一口:“莫乱讲撒,说啥子老板呦,还不是年纪大了,这些兄弟们爱护我罢了。” 听了这番话,宁向东心中如开锅一般,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不成,千头万绪无觅处,蓦然回首,局中人就在眼前。 第五十八章 扁担里的社团 () 穿过一处油腻的石板路时,又被一片污水阻挡了去路,水中零散的扔着几块砖头,宁向东踩上去,刚刚跳过这片污水,又差点和旁边门口走出来的一位大嫂撞到,大嫂茫然的看着他过去,把手中端着的一盆刚洗完衣服的水用力泼在路上。 就这样左扭又跳走完这条老鼠街,前方一个十字路口彻底把宁向东搞迷糊了,手中拿着一张草草画出的路线图,这是李老爹给的,告诉他只要拿着这张图,就一定可以找到炳叔。 然而,事实上这张图谁也没有到,甚至拿给路过的一个扁担看,也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离开了。 傍晚的太阳变得透红,宁向东打量着前面和左右两边的三条去路,感觉哪条都像扁担头子炳叔住的地方。 低矮的窝棚、崎岖不平的石板路、四处飘扬的异味,以及种种奇怪的妈妈打骂孩子,邻里吵架,到处可以听到的人语声,却都与自己无关,在密如织网的汉正街深处,竟然迷路了,这种感觉带来深深的无力感,宁向东身心疲惫,在街角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去。 再次拿出纸条细看,上面标注着好几个交叉路口,似乎每条都和眼前这条相仿佛,他用心数了数,恍惚中这几条路口都曾经去过了。 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宁向东抬头看看天色,决定随便找条岔路走进去看看,如果还找不到炳叔的家就回去。 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力向空中抛去,树枝乱七八糟飞舞一番落在地上,一头指着来路,一头指着自己的脚尖,他不由苦笑起来,看来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转身往来路折返,迎面又遇到刚才问路的扁担。 扁担擦肩而过的时候,凝神看了看宁向东,忽然开口问道:“你刚才打听路,是要找地方还是找人?” “找人……” “找哪个?” 听到这句话,宁向东愣了一下,武汉这么大,人口密度这么高,张口就问找哪个,这位大哥,你以为是在咱们村找人吗? “找哪个?!”对方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上已经带了情绪:“不说走了撒。” 宁向东看着他肩头的扁担,心里猛然一动,连忙道:“我找陈阿炳。” “啥子陈阿炳,炳叔撒……”对方瞥了他一眼,哂道。 “啊,对对,是炳叔撒,你知道啊大哥?”宁向东连声说道,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认识炳叔,心里一阵惊喜。 “知道是知道撒,就是不知道现在哪儿……”扁担说道。 宁向东的心扁担的话忽悠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连忙问道:“天马上就要黑了,炳叔难道还不回家里吗?” “扁担那个家,就是睡觉的地方,除非汉正街店铺都关门了才回去撒。” 这可怎么办?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自己还要赶到粤汉码头坐轮渡才能到对岸的红钢城码头。 看着宁向东一脸着急,扁担上下打量着他,正好看到他腰间的传呼机,指着说道:“这位小哥,你把传呼号给我记,我转给炳叔好了。” 对呀,宁向东一拍大腿,他这次回来之前,已经开通了国漫游服务,此刻却关心则乱,忘了自己腰间还带着传呼。 说了传呼号,扁担随手在路边捡了块石子,把几个数字划在了肩头的扁担上,笑道:“看不出来,年轻伢底把蛮厚实,还用126的传呼。” 说完,也不打招呼,哼着小曲一路走去。 扁担离开后,宁向东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他想到第一天来武汉时,在小酒馆见到老爹的情景,流露着非同一般的沧桑感,此刻走进汉正街伸出,他越发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这些散在街头出苦力赚钱的扁担们,绝非普通的受苦人,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 此刻天色已经黑透,汉正街的人渐渐稀少起来,这里的生意基本上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哪家店铺会在深更半夜吞吐货物,倒是有人会大清早就赶到这里,但也要等到太阳升起才开始交易。 从粤汉码头坐轮渡到红钢城码头,时间比来的时候多了二十分钟,因为回去是逆着长江而上,逆水行舟耗费将近一半时间。 回到招待所,晚饭时间已经错过了,宁向东干脆先不回房间,直接去酒馆找李老爹。 “没找着?”宁向东一进门,李老爹就盯着他,无声的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顺着笑意,堆挤在一起,好像开了花的黄菊。 宁向东点了点头,拉过一把竹椅坐下,把情况说了一遍。 当听到他说把传呼号留给一个扁担时,老爹认真起来,详细问了情况后,才松了口气说道:“还好,应该是炳叔的人,如果不是,就麻烦了。” “会有什么麻烦?”宁向东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汉正街是从清朝开始发展起来的,是个大码头,在里面吃各样饭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两千,当然各有各路数了。”老爹摸出一盒白沙,递给宁向东一支。 宁向东接过来,心想湖北人喜欢抽湖南的烟,这也算是件稀罕事。 “在汉正街,家家户户做的都是批发生意,每天出货量大得很,扁担们又太多,最开始的时候,难免发生价格不公道,损坏货物跑路不赔等等纠纷,那个年代,架打得很凶,开始是为了吃饱饭,后来是为了夺利,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动起手来谁也不怕谁的……” 老爹抽了一口烟,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后来,商户和扁担之间,出于保护自我利益的目的,就自发组成了一些社团,开始是按地方分,老乡帮老乡,后来慢慢的就没这么严格了,一切还是看利益,每个社团就选出一个领头人,负责找商户承包货源搬运的生意,其实这么多买卖,谁也独吞不下来,可惜人心不足啊,为了争抢货源杀的头破血流……” 听着老爹讲扁担的黑历史,宁向东心里升起巨大的失落感,万万没想到汉正街是这样的路数,那他一个外乡人还真不敢把身家依托在这里,只是这几天在并原费尽了心血,忙碌那么久,好不容易把各个方面摆平,现在店铺都已租好,龚强估计已经雇好工人开始装修了。 在目前这样的形式下,不仅仅是认赔出局的不甘心,而是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骤然熄灭,出师未捷的打击实在太大。 第五十九章 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满身才华 () 李老爹讲述的汉正街商业内幕,可以说给了宁向东一记重创。 这次投资对他而言,是人生第一次正式踏入商业领域,跟退伍待业时摆地摊的小买卖大相径庭,可惜吃了欠缺经验的大亏,事先没有经过仔细的调查和分析,只是看着汉正街红火热闹的场面就动了心思,脑子一热,草率的付诸了行动。 如果仅仅是自己一人陷在坑里,一切好说,但是现在牵扯了赵宝库和龚强,他心底实在难以安稳。 世事往往如此,初发心都是善良的,结果却经常与想象中的美好背离,最终导致新朋故旧反目。 金钱不是原罪,罪在人心。 宁向东懊悔不已,若不是那天初入汉正街时,看到兴旺的交易场面,同时被武汉和并原两地巨大的利润差额深深诱惑,又怎么会如此鲁莽。 想起那日所见的繁荣场面,宁向东忽然怔住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浮现在心里,假如汉正街这么复杂,生存环境势必艰难,怎么可能呈现出如此火爆的交投场景呢? 难道说这些帮会的存在,实际上并没有对大家造成任何影响? 或许,事先应该先拜拜码头,找这些帮会递递名帖什么的? 电影电视里的桥段浮现在脑海中,他越想越觉得有理,既然别人做得,自己为何做不得。 心中主意一定,宁向东问道:“那老爹,这些社团都有名号吗?比如天地会,洪门什么的?” 一听他这么问,老爹先是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话里的意思,随即哈哈大笑的几乎失声:“年轻伢电视剧看多撒,我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清朝那会儿刚开通商埠时候的事儿。” “现在汉正街的扁担们还是有社团,不过主要是为了互帮互助,或者有了大生意,先招呼自己社团的人,好兄弟一起赚钱嘛,”老爹拽着袖口,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而且,因为历史原因,扁担们习惯性的把这里划出了几个区域,不同的社团只做自己这一片的生意,绝对不会涉足别人那边。” 听到老爹这么说,宁向东才恍然大悟,心中的巨石轰然落下,只是,这场虚惊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却在未来起到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以至于此后面对抉择的时候,他始终坚持算无遗策的态度,成功规避了无数次风险。 情绪稳定下来后,宁向东对现在汉正街的利益分布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仅仅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有这么大的束缚力吗?真的就不会有人偷偷跑到别人那边去揽活?” “绝对不会!非但不会,就连你跟哪个扁担说句话,其他扁担也不会跑去接活了,更不会恶意杀价,扁担是个苦差事,要没有这些默认的规矩约束,大伙儿累死也吃不饱肚子,更别说养家了,还好你问路的是阿炳那边的人,假如问的是别家,阿炳以后都不好接你的单。” “可每天上货的人成千上万,别家的人能记住我?” “能!”老爹肯定的点点头,眯着眼抽了一口烟:“别说你这么大的个子,就是一只蚂蚁,划到我的范围之内,就算跑到别人那里,人家也会捏回来还给我!” 宁向东彻底呆住了,他凭直觉知道老爹这些扁担们个个有故事,没想到藏在那些沉默不语的躯壳下的故事这么深。 每天稠密如沙海的人流,扁担们单纯凭大脑的记忆就能牢牢掌握,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弄得自己一身才华? “明天,让梦风带你去找阿炳吧。”李老爹考虑了一下说道:“怪我没想周,你一个外乡伢子,冒冒失失的闯进去也不太好。” “谢谢老爹!” 第二天,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宁向东去请假,赵伟听说李梦风又要带他去汉正街,也坚持一起去。 上次去汉正街时,赵伟自己到处溜达,在卖袜子那条街上的一个小胡同里,他发现了几家卖录像带的店铺,进去粗略看了看,是最流行的港台片,有些就根本没有流传到并原。 武钢一招的主楼三层,有个文化娱乐活动室,里面配备的设施很面,有图书报刊栏,有棋牌角,还有一副需要三到四个人玩的克朗棋,这种棋跟台球类似,也是用杆打,不过比台球简单的多,只是玩起来叮咣乱响,噪音太大,大家玩了没几次,就被看书的强烈反对而终止了。 活动室分里外间,里间面积不大,设计成了小型放映室,东面贴墙摆放了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面是一台电视机,下面一个明格,里面有一台松下的g27录像机,这种录像机在当时价格挺贵,售价将近三千元,但是功能很面,当时的广告词就是穿梭变速遥控,自己做导演,用遥控器上面的转轮可以控制画面以几帧的速度慢放,同时也可以进行剪辑。 可惜的是,这么好的一台录像机,放在文娱室,只是用来播放录像片了,其它功能再好,也没人会用。 电视柜的抽屉里扔着几盘录像带,早已翻来覆去被看遍。 当赵伟在汉正街发现这几家卖港台最新发行的影片录像带时,不禁大喜,问了问一盘的价格,才几块钱,当时就动了心思想买回去看。 而且还有几部很经典的影片原版拷贝的带子,当时试看了,画面非常清晰,几乎没有闪动和雪花,价格跟普通片子一样,录像店老板介绍说,不论内容,只卖带子钱,赵伟一听心里就种了草,虽然这几部电影他早就看过,但是这种原盘直接拷贝的带子,他很想买回去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 上次时间匆忙,再加上还有龚强这个胖子,时刻不离李梦风左右,搞得赵伟完没有心思好好欣赏影音艺术,这次又有机会跟李梦风结伴,于是毫不犹豫跟宁向东一起去找温技术请假。 温技术听说他们要去汉正街,也动了心思,只是他外出得找刘主席请假,于是三人又一起去找刘元贵。 刘元贵一看,三个人要一起请假去汉正街,当即表示反对:“去逛个街也要三个一起就伴,又不是去打狼,”他看着温技术说道:“小温留在家里,小赵和小宁可以去。” 说完又对温技术说道:“明天厂里第一次上岗实操,万一今天有什么事需要协调,你不在也不合适,等下星期再出去吧,到时候过来找我,咱俩一起去逛逛,武汉这个大都会,来了这么久,我也还没去好好看看呢。” 第六十章 人家明天要上班 () 第二天,李梦风带着二人来到汉正街,才刚刚往街口一站,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扁担,来到她身边,微微欠一欠身,说道:“二嫂好。” 这一声“二嫂好”搞得李梦风满脸通红,也把赵伟听的目瞪口呆,他看了看面前那几个沧桑的汉子,又看了看身边嫩出水儿来的李梦风,直感觉这画面是如此的魔幻。 “你们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有朋友在这里。”李梦风柔声细语的说道。 “哪个乱讲哦,二哥最近就要回来撒。”李梦风越是害羞,汉子们越是爱看,个个挤眉弄眼,骚气冲天。 旁边就气坏了赵伟,冲到前面用身体挡住李梦风,怒道:“你们是哪里钻出来的粗人?敢在我妹妹面前胡说八道?” “你妹妹?”几个扁担眼睛瞪得溜圆,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粗眉楞眼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说道:“我跟辉伯是一个村的,怎么不知道梦风有个哥?” 赵伟气焰正盛,冲口说道:“辉伯什么玩意儿?我说的妹妹是她。”说着用手一指李梦风。 那年轻汉子听了赵伟的话后眼露凶光,脸上却带着笑,看着李梦风问道:“哪来这么个夯货?连老爹的名字都不知道?” 李老爹?宁向东在旁边一听坏了,连忙上前拉开赵伟,掏出烟递过去:“各位兄弟多包涵,我们哥俩是跟梦风妹子一起来找炳叔的……” 年轻人猛然用力将宁向东的手拨到一边,冷冷说道:“凭你也配叫一声梦风妹子?” 手中的烟被打飞出去,落在地上,再听对方咄咄逼人的话语,宁向东心里也腾起一股火,“好,我明白了,感情老几位仗着人多,想欺负我们哥俩从外乡来的。” “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就看看你们这几个鸟人怎么以众敌寡,”宁向东一指赵伟和李梦风:“让他俩走,都冲我来。” 眼看着矛盾越来越激化,一时间也想不出善罢的法子,宁向东急中生智,先用话扣住对方,他赌这几人在自己地盘上,已经占尽了优势,不会再以众欺少。 扁担虽然是苦力,也算半个江湖人,越是社会底层的人,越会爱惜羽毛,所以扁担们的规矩才大。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劳民想在社会上生存,也只能靠脸面两个字换点钱了。 果然,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看着对面这家伙个子比自己高,气势比自己强,单挑起来还真是有点吃力。 想到这里,他阴阴一笑:“冲你来就冲你来,不过老子不是跟你打擂台,你朋友侮辱辉伯,我们兄弟是替他老人家找回面子,谁跟你讲道义单挑。” 说完,冲身后一摆头,从肩上撤下扁担横在手里:“老子说了,既然是替辉伯找面子,就没有道义之分,不但一起揍你,还要用家伙揍!” 这个粗眉楞眼的家伙没有丝毫停顿,抡起扁担砸了过去。 宁向东万万没想到这些人不吃激将,一看对方抡起了家伙,不敢正面接招,连忙向旁边跳开,躲过了一击。 两人从对话到动手,其实也就几秒钟,直到年轻扁担下了手,李梦风才回过神来,尖叫着冲到双方中间:“他俩是阿爹的好朋友,你们要是打了他俩,以后再也别想在武汉呆着了!” “二嫂闪开,棍棒无眼,别伤着你!”年轻扁担凶性起来刹不住,左右冲突着想绕开李梦风:“我就是丢了饭碗,也要替辉伯出气!” 想不到这家伙还是个二愣子,宁向东嘿嘿冷笑几声,说道:“兄弟,这年头可是没**祸着自己一百多斤捞世界了,你以为你是在辉伯和炳叔面前露脸?其实是给辉伯和炳叔挖了个埋人坑!” 年轻扁担一听有些发楞,放缓了动作。 “没错,我们哥俩一番皮肉之苦躲不掉,然后呢?惹事简单,善罢难断,寻衅滋事,扰乱汉正街市场秩序,你们麻城、黄石老乡们好大的一口饭锅,怕是就此被你一扁担砸了吧?” “话说回来,我受了皮肉之苦,你未必就能身而退,到时候,无非半斤对八两罢了,如此一来,倒让我有所怀疑,兄弟你这样损人不利己,所为何来啊?难道是红安那边安排你砸的场子?” “我没有……!”年轻扁担早已停住身形,听到宁向东这么说,连忙申辩道。 “是吗?那为何却又不依不饶,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呢?” “当然是为了辉伯和炳叔着想……” “哈哈,那巧了,我们也同样,是为了辉伯和炳叔着想,”宁向东笑眯眯的说道:“可我们是想法设法把辉伯和炳叔摘干净,而兄弟你句句都把这老二位撑在自己脸上,嘿嘿……” “可是……”年轻扁担被宁向东绕的有点糊涂,其他几人也早已停住脚步,不再鼓噪上前,有人甚至开始暗自琢磨宁向东的话。 “啪啪啪……”不远处一间茶馆里传出了掌声,随后走出一位中年人。 “厉害啊,这位小兄弟,只言片语就将我这个傻兄弟说的迷迷糊糊,本人深感佩服。” “炳叔……” “炳叔……” 几个扁担看到中年人,连忙打招呼。 “您就是炳叔?失礼失礼。”宁向东故作惊喜,连忙对中年人欠身点头。 其实,早在最初他便注意到,这几个扁担当时正在茶馆里,围坐在这个中年人身边,当时只是猜测这个人在扁担中的身份应该挺高,却没想到这位便是炳叔。 炳叔既然出现,双方还没开始的争斗即刻罢手,扁担们纷纷散去,年轻汉子临走时冲赵伟古怪的一笑,待看到他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无声的对李梦风做了个“二嫂再见”的口型,随后得意的看了赵伟一眼扬长而去。 炳叔看在眼里,呵呵一笑,对宁向东说道:“辉哥老家的远房侄子,托付在我这里,平时太惯着他了。” 说完看着宁向东说道:“你这伢子太年轻,就连辉哥对你也只知其表,想跟我阿炳合作,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其实对我来说不也一样,您炳叔在这里经营多年,财大气粗,我这点斤两细弱微尘,却是我的部身家,风险岂不更大……”宁向东叹了口气道。 “抬杠可是对未来毫无意义,逞一时言语之快,于事何补?”炳叔听了宁向东的话,哑然失笑道。 “字字属实,炳叔还要多多待我。”宁向东诚恳的说道。 “不为待你,试你做什么?如果只是玩玩,我阿炳白白帮你几次也无所谓。” 炳叔双目炯炯,看着宁向东,向他伸出手。 宁向东心头一热,连忙握住。 这只手上满是老茧,却无比温暖,带给他无比的信心。 “明天!我就带你去看货!”就像是一句誓言般,炳叔掷地有声的说道。 “可……我明天要上班……” “后天啊,要不……” 第六十一章 温技术 () 并原钢铁公司连轧厂大队,在来到武汉半个月后,终于正式开始在武钢连轧厂的岗位实操培训。 星期一早晨五点半,刘元贵就起了床,拿着一份讲话稿反复背诵。 这份讲话稿是他亲自捉笔完成的,凌晨三点才写完初稿,随后又修修改改,推敲语气词,对着镜子反复演练,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上床就寝。 都说年轻人心里装不住事,其实人上了年纪更装不住事,刘元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光起夜就起了三回,每次滴沥不了几滴,当第三次解完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因为激动,是久坐不动前列腺发言了。 这次由他带队来武汉是程伟志安排的,尽管已经产生了背离之心,但还是怀有感激之情,严格来说,连轧厂这次培训势必会记入厂史,而他作为外派的带队领导人,也一定会被写进史册,假若各级重视,厂史资料搞得再丰富一点,大事记写的再详实一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的生平也记录在册,而不是一笔带过的路人甲。 刘元贵早晨的动员讲话写的还是很有水准,时间也拿捏的恰到好处,当职工队列刚刚开始因为久站而出现细微的不耐时,他的讲话也到了尾声: “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这段出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保尔说的话,着实振奋了下面这群年轻职工,童年时代拜读过的励志书,随着一年年长大,每一次的感悟都有所不同。 望着被调动起情绪的精整工区、热处理酸洗工区和质监站分队这批属于连轧厂二线生产工段的职工,刘元贵激动之余,又有点甜蜜的烦恼,这次动员讲话太成功了,可惜自己用力过猛,下一批培训职工上岗时的动员讲话再写什么内容,才能超越这次,更强烈的鼓舞士气呢,这真是让人头秃的问题。 对兄弟单位的培训安排,武钢倒没什么意见,但是一次接受的上岗实操人员只能是三百人,再多就影响本厂的正常生产了。 攀钢此次来实习的部工人也就三百人,但他们和并钢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 攀枝花钢铁公司是以钒制品和铁路用钢为主业的生产基地,同时也是品种结构最齐的无缝钢管生产基地。 并且攀钢主打的拳头产品是钒钛,尤其钛原料的生产,是国内唯一的氯化法钛白生产基地,也是球第二大产钒企业,拥有世界领先的钒钛磁铁矿冶炼工艺技术。 为了开拓市场,实现多元化、方位生产加工,攀钢领导层魄力更大,冲劲更足,在确保钒钛产品和无缝钢管稳定供应市场的基础上,又准备投资引进板坯连铸设备。 这次培训,正是为了后期建设投产做准备,单纯从板坯连铸这个方面来说,其规模程度远远不及并钢,所以,攀钢派来培训的人员也很少,培训时间也较并钢短暂。 而并钢的连轧带钢厂,是总司的重中之重,未来要扛起整个并钢一半的生产效益,是被给予了厚望的重点项目,因此厂一千多职工实行员上岗培训,每个机组操作工都要在武汉踏踏实实实习半年。 动员结束后,随着刘主席一句铿锵有力的“出发!”三百人队浩浩荡荡从青山公园出发,步行前往厂区,这些人如果放到车间的各个工段和岗位,完如汪洋中的一条船般显不出什么,但是走在路上就蔚为壮观了,一路上无论行人还是车辆都礼貌避让,当然更主要还是为了看热闹,并原是典型的北方内陆城市,队伍中不乏结实的胖子,而以瘦长为主的武汉人看了他们后,连连惊呼:“蒙古来的撒?” 走着去厂区距离还是有点远,一两个人都得走二十多分钟,大部队的行进速度更慢,每个人的步率也不相同,走起来有快有慢,队伍渐渐的越拉越长,偏偏刘主席讲完话后回到房间绞尽脑汁挤新稿子去了,没有亲自督队,同志们就彻底放飞了自我,一路上有说有笑,完美的营造出乡镇群众去赶大集的气势。 赵伟看着这种情况后,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随后用手碰了宁向东一下,宁向东心领神会,两人脚步越拖越慢,终于落在了最后面。 武钢厂区有自己的公交车,可惜因为并钢培训职工的队伍过于庞大,公交公司以此为由拒绝搭载。 赵伟便耍了个心眼,脱离大部队,单独去等公交车。 在站牌处呆了不久,公交车到了,两人刚站到门口,售票员看到这哥俩穿着并钢的工作服,连忙拦住,他们都接到通知,不允许拉并钢的培训职工。 “你们俩下车撒,不能载你们。” “就俩人啊大姐,又不是大部队。”赵伟连忙说道。 “莫的行,不管几个人,通知说一律不拉。” 售票员坚持要把两人轰下了车。 赵伟灵机一动,堵着门口不下车,与售票员据理力争,后面的乘客上不去,纷纷指责售票员不知变通。 赵伟成功发动了群众斗群众,车门口吵得不可开交,司机沉不住气了,嚷了一句:“好烦哦,让他俩上车!” 售票员悻悻的闪开,放两人上来,车上乘客其实并不多,两人上去后居然各自混了个座,刚刚坐下,宁向东腰间的传呼响了。 低头一看代码:姓宋,女士,没有回电号码,有一条语音留言的提示。 这个语音留言保存在传呼机主的信箱里,需要用固定电话提取才能听。 是宋小青打的。 宁向东想了想,忍住当时就想下车找电话的冲动,还是等下班再说吧。 坐公交车就快多了,十分钟到达目的地,两个人下车后,没敢在厂门口晃来晃去,躲到路边一个角落里。 等了好大一阵子,才看到并钢的大队人马纷至沓来。 三百人集结在厂门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直到武钢派了几个人出来跟各工段的负责人进行交接,各分队才开始约束人员,整队待命。 由于今天是第一天上班,程序上略有些复杂,等人员部有了具体岗位后,就不需要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了。 所有人都有自己实习的岗位,如何排班也完按照武钢的布置进行。 质监站的人就十几个,在温技术的带领下,很快脱离了大部队,跟着武钢的人进了厂区。 武钢不愧是十大钢铁企业之一,一线生产厂区占地面积极其广大,生产的带钢卷材直接进入地下传送带运到成品库,完不影响地面车辆以及行人的通过。 温技术看了大发感慨,并钢当时怎么没有采取这种运输方式。 这事宁向东倒是知道,并原地下有一条古河道,随着地势演变进化被埋没了,河道的流沙层在地下,这种不稳定的结构只适合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温技术是湖北人,自从来了武汉就以本地人自居,只是他讲话武汉人听着吃力,武汉人讲话他一脸懵懂,但并不妨碍拳拳爱家之心,此时听了宁向东解释后,由衷的感到,家乡的土壤结构都这么优越。 武钢的同志听说温技术老家是湖北后,客气的问道:“温技术大名怎么称呼?” “二货,温二货。” 赵伟在旁边接过话来,认真的答道。 第六十二章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 宋小青放下电话后,独自怔了一会儿。 再有三个月,她来这所校园就满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看着旁边一颗粗壮的杨树,她默默的想到。 据身后这家校园店的大婶讲,这棵树还是年轻的时候,光滑的树皮上,曾经留着很多恋人刻下的名字。 每年毕业季来临的时候,因为无法分配在一座城市,在离别的前夕,彼此来到树下,一番矢志不渝此生不弃的山盟海誓之后,双方刻下名字,作为爱情誓言的见证。 “可惜,现在长得太高了,树皮也变得粗糙,当年那些名字都看不到喽,”大婶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叹着气说道:“听说,发誓一辈子永结同心的人最后都没成……” 树还在,人已杳。 “也许,是因为太多离别的泪水浇灌,才长得这么高吧。” 宋小青仰着头,望着参天的树冠,眯起迷离双眼,悠悠说道。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步一成诗啊,我滴乖乖。小卖部大婶看着这个漂亮女生的背影,有些失神的想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儿,怕是妖精转来的吧? 想到这儿又使劲盯着宋小青看了看,晨曦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大婶放了心,复又联想到刚才偷听宋小青的留言:“向东,五一的时候,我跟同学出去玩几天,就不给你打传呼留言了……” 唔,好像是情郎,这也没拜拜呀,凝噎什么? 大婶手拿抹布擦拭着柜台,心里分析着清晨出现的一幕,动作慢慢缓了下来,竟是想痴了。 市井小民的日子,浮生半闲与半散,花花岁月一年年。 已经走远的宋小青哪知道自己只是在校园店用电话留个言,就让八卦大婶浮想联翩。 回到宿舍,同寝室的其她几位室友正抱着《知音》和《女友》杂志孜孜不倦。 这两本杂志在当年火爆了国,尤其是《女友》,由于率先开创了大美女封面的先河,就连很多男生也爱不释手,以至于被骂做娘炮也在所不惜。 宋小青一向对这些杂志没有兴趣,她半靠在床上,摆弄着自己的传呼机。 这部传呼机是她在寒假结束后,回到学校第一天买好的,当时就兴奋的把号码发给了宁向东,但这家伙却一次也没呼过她。 邻床的储静从杂志上挪开眼睛,瞟了一眼宋小青,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抑扬顿挫的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唉,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当眼角余光看到宋小青坐起来,瞪着自己时,储静心里发笑,嘴上却不停:“古人真是绝了,把痴男怨女写的如此出神入化,现在看来,诚不欺人啊。” “你不说话会死啊!”宋小青看着她故作幽怨的样子,又羞又恼。 “会死!”储静一翻身坐起来,说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着急,你那个宁什么的,就是猪油蒙心,给你打个传呼能累死他?还是心里没你!” “要我说你俩名字犯忌,你看看诗经里都说了,纵然我没有去找你,难道你就此断音信?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 储静从床上爬起来,一跃就蹦到宋小青身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说道:“看看我们新闻系的系花宋大美女,相思成海怨如山,眼角都长细纹了。” “胡说什么呢,回你那边去……”宋小青被储静的尖下巴硌的难受,用力把她推开后。 “还好你答应这次跟我们出去玩了,要不把你一个人扔在宿舍我才真担心。” 说到出去玩,宋小青心情好了点,笑着说道:“梁海潮真的挺好的,我们高中就是一个班的,人又好,又帅气,第一次看见你眼睛就发亮,这才叫真爱,一见钟情啊。” “少来调侃我吧,报复心这么强,才刚说了你,你就还回来……”储静撇了撇嘴:“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要,现在往我这里推,是好姐妹就不该这么做。” “不一样的,我和梁海潮只是同学而已,可我跟向东,从小就在一起了……”说到这里,想想妈妈章束的态度,一颗刚刚活泼起来的心又黯然下去。 “也就是你拿他当宝贝,”储静摆出厌烦的表情:“光他名字就配不上你,向东,要多俗气有多俗气,看人家梁海潮的名字,海潮……多大气,啧啧……” “哈,这就对比上了呀,还说不要人家!”上铺的安冬扔下手中的知音,探出头来调侃储静。 “走开走开,别转移话题好不好。”储静羞恼的嚷道。 “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刘千雪的床挨着窗户,这时也放下杂志,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里添一把硬柴:“有人追你还不够臭屁的,哪像我们,连快毕业的学长都不正眼瞧一下。” “是呀,毕业了走上社会,上哪儿找这么单纯的男生耶,”张欣怡也插嘴说道“储静你就珍惜吧。” “不理你们了!”储静生气的站起来向我外走,本来是拿宋小青打趣,没想到自己变成了被围攻的对象。 看到储静气冲冲要出去,宋小青笑的不行,说道:“今天休息,梁海潮好像在宿舍没出去呢,你去找他吧。” “找你个头!”储静拉开门,一边走一边扭头瞪了宋小青一眼。 门口站着个人,储静一头撞在那人怀里。 “你?!梁海潮?”她看清来人后,惊讶极了,一想到刚才几个姐妹拿他和自己开涮,连忙紧张的问道:“你站这儿多久了?” “嗯……好像很久了,”梁海潮挠挠头:“而且有听见你们提到我。” “你!”储静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抬头一看梁海潮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心里越发慌乱,情急之下,用力捶了他一拳,低声娇斥道:“还不快走!” 说完,拉着梁海潮向外跑去。 第六十三章 这里有个王大龙 () “东伢子过来。” “炳叔。”宁向东卸下肩头的扁担,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过来。 “歇会再干吧,这些活做一辈子也做不完的。” “不碍事,反正也是闲着。”宁向东笑着答道。 “好吧,随便你,反正该收你的钱一分不也不会少哦。”炳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单手把宁向东卸下的担子提起来,轻飘飘的放在肩头,走了出去。 宁向东在后面看的暗暗乍舌,难怪炳叔能接了辉伯的班,管着手下一帮小弟,果然有过人之处。 进了屋头,从桌上抓起茶壶,倒满在自己的大茶杯里,端起来凑到嘴边,水温非常烫,宁向东嘘嘘吹开泡沫,连续吸溜了几口,茶汤很浓,入口一片苦涩,却很解渴。 这么干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第一天来的时候,是接到了炳叔的留言,袜子已经选好了,叫他过来看看。 宁向东上了一天班,傍晚才抽出时间,急匆匆赶到汉正街,炳叔早已将三万双袜子打包放在屋里,听起来数目挺吓人,也不过就是半大不小的一个包裹。 看到他之后,炳叔要开包让他验货,宁向东连忙拦住:“别打开了炳叔,我还能信不过您吗?” 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炳叔才摇摇头,说道:“我真担心你把我精心挑选的高梳棉袜子给赔光了。” “不会吧?您亲自给掌的眼,件件都是高货啊,怎么能卖赔?” 炳叔一拍桌子,唬着脸说道:“就冲你现在装傻的态度,要在我手下,分分钟把你揍成猪头信不信?” “东伢子,我必须跟你好好说说了,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交朋友就是交朋友,这两件事不能混淆,你这么搞,别人反而不敢跟你一起做了。” “嘿嘿,我是觉得,就那点破袜子,想来也入不了您老的眼……” “这才是靠谱的话!说明你小子还有救。”炳叔哈哈一笑道。 “我明白了,做事先做人,做生意更得这样。”宁向东连连点头。 “没错!聪明人吃不开的,要以德服人。”炳叔摇着蒲扇,一副智者的模样。 此处应该有羽扇,要是再有轮椅,气场就更足了,宁向东暗自想到。 随后的一段时间,宁向东在武钢开始倒三班,反而让他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只要不用上岗,他一定会跑到汉正街,跟这群扁担混在一起。 想融入一个城市,就先融入最底层的人群,宁向东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潜意识里有一股力量,不断驱使他走进汉正街。 渐渐的,武汉这个巨大的城市,已经褪去了最初令人仰止的形象,再光鲜的表面之下,也是一样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 喝了几口热茶,身上出了一身透汗,宁向东来到后门,看到这里已经坐着几个歇脚的扁担。 死胖子应该收到货了吧,连个传呼也不回,也不知道销量怎么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门槛上坐下来,宁向东四下打量这个地方。 这一片算是麻城扁担们聚集的核心区域了,后门有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依次有门,可以进到不同的房间,房间另外还有门,通到外边相对宽一点的马路上。 过道尽头依然是一扇门,此时正敞开着,或断或续的微风从门口吹进来,轻轻拂过身边,扁担们刚刚干了体力活,又喝了热气腾腾的酽茶,一身透汗被这样轻柔的风吹散,是最享受的一件事。 此时的宁向东在外乡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标准的扁担,但是在标准的扁担眼里,他是个另类。 至少在李梦山眼里是。 由于前段时间和赵伟发生冲突,他从骨子里瞧不起并原来的外乡人,但是宁向东又刷新了他的感知。 “你不像并原人。”李梦山认真的说道。 “我像哪里人?” “你像武汉人!” “地域歧视,”宁向东哑然失笑:“外乡人在本地含蓄内敛不想惹事,可不代表懦弱怕事。” “那也不一定,北边以前是红安的地盘,不知道为什么推选了一个外乡人当头儿,那外乡人就是胆小怕事,从不跟其他片区的人发生冲突,即使有了争执,也是他们退让。”李梦山撇了撇嘴,对宁向东的话不以为然。 “哦?那个外乡人是什么地方来的?”宁向东来了兴趣,他一直以为汉正街的扁担们都本地人,至少是湖北人把持着。 “好像是上海那边过来的,叫什么来着?”李梦山想了想,问身边一个人:“红安那个苕头日脑的家伙叫么斯?” “王大龙……” 李梦山一拍脑门,恍然道:“对对,那笤货叫王大龙。” “我看你才是笤货,冒在东伢子面前掉底子撒!” 炳叔从外边走了进来。 李梦山一缩头,站了起来:“走撒,还有好多活要做。” “炳叔,”宁向东凑了过来,问道:“不是扁担们都是自己老乡组成的吗?怎么会有外乡人把持?”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炳叔脱了上衣,打着赤巴坐在门槛上:“这个王大龙听说是个上海宁,以前好像在一个公司里当门卫,后来投奔他的远亲来了武汉,开始在汉正街看门店,后来不知怎么,被红安的扁担们推举成了领头人。” “自从他主持了红安的扁担,北边那一片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的范围也不仅仅局限于汉正街里了,而且有一部分人还开了门店,不过,也都在汉正街口子附近,没有进来。” “说起来,我们这帮吃力气饭的,如今就数红安过的最好。” “这个王大龙,不简单啊,他家的正门口挂一副对联,不是纸糊的,是两根条石镶嵌在墙里,对联刻在条石上面: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你有机会路过可以看看。” 闲话聊到这里,才引起宁向东的注意,一个扁担,竟然能挂出这种世事练达的对联,这个王大龙的修养绝不是一个小门卫出身那么简单,最起码是个文学爱好者,或者在类似的环境里熏陶过! “我看,汉正街能吸引这等人物进驻,未来实现腾飞是必然的,最后能做成大事的,只有王大龙这样的人。”宁向东沉思着说道。 “也包括你,东伢子!”炳叔目光灼灼:“你这颗小树苗,早晚也能长成大树!”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首都一所高校内,宋小青和梁海潮、储静一起,在校园店买好了面包和瓶装水,一起向校外走去。 明天是五一节假期,学校放假一天,他们提前请了假,去外地旅游。 走过那颗高大的杨树时,宋小青停下脚步,轻轻抚摸着粗壮的躯干,神思不属。 第六十四章 真爱无敌 () 这趟旅行,是宋小青第一次独自跟朋友一起出门。 跟寒假期间去苏州老家过春节不同,那次是上车有人送,下车有人接,又是乘坐卧铺,自己完不用操心。 这次一行三人,只有梁海潮一位男生,其余两位大美女,这一路上着实有点吸引眼球。 直到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宋小青才知道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江西省九江市。 “五一就一天假期,上课怎么办?我可不想被扣学分!”宋小青急得直埋怨。 “放心吧,学分不会被扣的,我都请好假了,”梁海潮笑着说道:“再说也不是就咱们三个人,学校也有人一起来的。” 听到这儿,宋小青略略放心了些。 不过,说起来要去九江那么远的地方,她心里既担忧又有点小小的兴奋。 担忧的就是课程了,今天是星期二,明天才是五一假期,就只休这一天,此后星期四到星期六,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一门重要课程,尤其是还有一堂情报学概述,错过了更让她惋惜。 虽然情报学不是主课,只是大概了解就行了,但宋小青在潜意识里,感觉这门课与今后的工作息息相关。 他们毕业后大概率是要分配到报纸、电视台等媒体单位工作的,而且肯定是从记者做起,而新闻记者的工作就是采访,捕捉热点线索。 新闻采访宽泛的讲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对政府机关、国有企业等计划内的工作采访,例如政府和企业的新闻发布会等等,这样的新闻报道比较简单,只要事先做好策划和议程设置,然后做出相应报道就可以了,所需要的只是强悍的文字功底,不过做记者的写作能力都很强,所以这类采访很简单。 而另一种是真正考较记者综合素质的,就是随时保持高度的职业敏感,及时发现身边的新闻线索,遇到有意义的热点还要进行密切跟踪,进一步发掘新闻价值,什么是热点,同样也是需要极高的综合素质加以甄别,这些能力的培养与情报学中讲到的知识点有许多相融的互通处。 约瑟夫普利策曾经说过,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在战争年代同样也是一名优秀的间谍。 因此,学习并运用情报学的一些研究方法,如社会调查法、文献计量统计方法、数学分析法、系统分析与评价方法、历史的研究方法等等,拥有强大的信息利用水平,才有可能窥视到新闻报道的真正内核。 其次就是摄影课了,尤其是怎样在瞬息万变的场景中抓拍到最具有新闻价值的图片。 宋小青叹了口气,心里忽然有点后悔跟着梁海潮和储静出来玩,两堂这么重要的课程就此错过了。 而且好大一只电灯泡啊,估计梁海潮要气疯了吧? 想到这里,她偷偷观察了一下梁海潮,发现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暗自纳闷,储静强拉着自己一起出来玩,难道他不觉得尴尬吗?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梁海潮兴奋的喊了声:“来了!” 宋小青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竟然是学校的辅导员刘品言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刘老师的出现让宋小青彻底糊涂了,她征询的看着储静,才发现储静也一脸茫然的看着梁海潮。 “你们好,宋小青同学,储静同学!”走近后,刘品言热情的向她俩打着招呼。 “两位同学,现在刘老师来了,我可以正式宣布,刘老师这次是以学校的名义,去庐山采风,同时争取到三名在校生一同前往实践的名额,”梁海潮笑吟吟的说道:“作为新闻系最崇拜刘老师的本人,受他亲自委托,把机会留给你们二位了。” 刘品言是学校最年轻的留校老师,比梁海潮他们也就高两届,在学校读书期间,就在国际上取得过新闻摄影奖的提名,虽然最终没有入围,但对于一名在校大学生来说,也是很高的荣誉了。 那个年头出去一趟不容易,据说颁奖典礼在香港举行的时候,好几个自认沾边的系主任打破脑袋,争着想陪同去现场观礼。 也因此,刘品言一毕业,就留在了学校,同时得到校方破格分配的住房一套,从此,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北京人。 看到一同出行的人有刘品言,宋小青心里挺高兴,有这位名师在身边可以随时请教,耽误的摄影课肯定不受影响了。 储静跟刘老师打完招呼后,走到梁海潮身边用力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同时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向旁边走去。 梁海潮疼的呲牙咧嘴,但看到储静生气,也不敢发作,乖乖跟在后边。 两人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后,储静压低声音,气冲冲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把刘品言叫来算怎么回事?” “哪有什么意思?要没有刘老师,咱们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庐山,你别莫名其妙好不好?” “少来这一套!”储静看了看不远处的刘品言,正热情的跟宋小青攀谈着,心里更生气了:“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吗?亏你还是宋小青的同乡,还是他男朋友的发小,这么干对得起谁?” 储静的话太重了,对梁海潮伤的不轻。 他是个品行正直,很仗义的人,这次做出的安排,在心里也非常纠结,尤其是一想起宁向东远在武汉,虽然没说过什么,但从态度上,明显有把宋小青托付给他关照的意思,内心就更加不安。 自己动的小心思是挺不够意思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宋小青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那与其让好哥们未来受伤害,不如现在快刀斩情丝的好。 再说了,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就当是哥们替你考验考验宋小青吧,既然真爱无敌,这点小插曲又算的了什么? 想到这里,梁海潮暗道一声抱歉,死道友不死贫道,向东你多担待吧。 他盯着近在咫尺,依然怒火中烧的储静,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这么做,当然是为了爱情,我不相信你感受不到!” 这句话,好似一枚神箭,瞬间射穿了储静的伪装,梁海潮英气逼人的眼睛里蕴含深情,让她无法直视,内心一阵阵慌乱,沉默了半晌,才喃喃开口:“一点都不好玩,你就不能含蓄点么……” 第六十五章 世上本无事 () 去九江的车票是梁海潮订的,半下午四点多发车,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到终点。 这个时间段很不错,上车后可以从容的休息、聊天或者看看报纸杂志等等,晚饭时去餐车解决,完不影响正常的作息时间。 四人都对车次的安排很满意,储静的气也消了好多,结果等上了车,找到卧铺床位的时候,她火气又上来了。 梁海潮订的四张车票,分别是两张中铺,两张下铺,这样正好可以相对而坐,聊天打扑克吃零食都不耽误,谁累了也可以倒头就睡,没想到上车后才发现,四张床位是背靠背,中间有隔板,分隔成了两处地方。 看着储静又瞪起眼睛,梁海潮哀叹一声,真是好心办坏事,早知道当时在售票窗口就不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专门挑床位号了,说不定随机选的都比这个好。 刘品言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出点端倪,原来这俩学生是一对,看样子才刚刚开始交往,尚在保密阶段。 这个发现让他暗自欣喜,莫非真是天降奇缘,自己这单身狗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想到这里,刘老师偷窥了宋小青一眼,只见这个漂亮女生平静的站在旁边,这让他心里自惭形秽了一下,想想自己也曾登上过国际颁奖台,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不如一个从内陆二线城市出来的小女生处事不惊。 正在这时,从车厢一头走过来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车票一路寻找自己的卧铺,好巧不巧,恰好与他们的床位在一起。 刘品言犹豫了一下,从心里来说他不太想跟这两人提出调换床位的请求,以便给自己留出和宋小青独处的空间。但转念一想,刚刚与宋小青认识,这路上半天一夜,万一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就难免尴尬,这样一来反而不如四人换到一起,旅途中可以更加自然的创造接近机会。 正在犹豫着,宋小青忽然说话了:“两位同志,能不能帮我们个忙,我们一共是四个人,其中两张床位就在隔壁,想换到一起,您们看方便吗?” 两位乘客一看,就隔一道隔板,不是什么麻烦事,何况恳求的还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便欣然表示同意。 其中一位大概是个话痨,看了看宋小青身边的刘老师,说道:“这位是你爸爸吧?都说女儿随父,不过你俩可真不像。” 这句无心之言,让刘品言一股气血撞上头顶,差点把眼泪顶出来,有心怼回去,但人家刚刚才帮了忙,只好强忍着咽下已到嘴边的话,一时之间憋得面红耳赤。 梁海潮正围着储静团团转,忙不迭哄她开心,没注意到那位乘客说的话,无意中转身看到刘品言憋的大红脸,不由感到奇怪,问道:“刘老师怎么这么激动?” 宋小青捂着嘴,把笑意藏了起来,毕竟对方是老师,她怕被误解。 刘品言装作没听到,摘下眼镜在袖口擦拭。 随后聊天、吃饭,吹牛打屁,刘品言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打算在两位美女面前重温他取得摄影大奖提名的经历,这段历史在过往岁月早已讲过无数次,听众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面前三个大一新生并没有听过。 自己的故事经过几年润色,早已成熟为一段传奇,该有的包袱、恰到好处等待惊叹的停顿、漫不经心带出的个人英雄色彩,一切都烂熟于胸,结果被刚才乱认爸爸的乘客败坏了所有的心情,于是这一夜,成了梁海潮的主场。 看着储静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崇拜的看着梁海潮,不时发出“好厉害啊……”“海潮真棒!”等等花痴般的赞美时,刘品言心里充满羡慕嫉妒恨,这些彩虹屁原本都应该是他的。 列车照例在十点熄灯,此后一夜无话。 早晨六点半,到达终点站九江。 师生四人下了车,先在火车站问讯处打听了九江长江大桥附近的靠谱酒店有哪些,公交车怎么做等关键信息。 昨晚在火车上聊天,梁海潮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句话: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十个湖北佬,惹不起一个江西老。 他们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两男又互相怀疑对方的战力,考虑到老弱病残的现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决定所有打听道路住宿等情况只通过官方渠道了解,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来到沿江宾馆住下,订的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好在景色很好,站在窗前可以一眼看到九江长江大桥和桥下偶尔驶过的船。 遥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宋小青忽然想起,宁向东在武汉,也住长江边的武钢一招,不禁有点走神。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储静听到宋小青的低语,想到隔壁房间的刘品言,暗暗叹了口气。 爱情是自私的,梁海潮搞出的这件事,如今让她也深陷其中,就再也没有勇气去分解宋小青的心绪。 收拾停当后,时间虽然尚早,但现在从市区去庐山又觉得太赶,于是决定去江边看看。 从小就听歌曲我的中国心: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这次终于近距离接触到传说中的长江,心里多少有点失望,水是浑黄的,江面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宽阔。 趴在护栏上看了一会儿,四人有些兴趣寥寥,就沿着滨江路慢慢走着,商量着再去什么地方看看。 这天是五一劳动节,滨江路上游人不少,四人一边走一边讨论接下来的行程,路边就有当地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说道:“其实市区都没啥意思,来九江还是要去庐山。” 梁海潮接过话,说道:“庐山明天要去的,今天随便走走。” “既然这样,那就去浔阳楼看看吧,好在还有点名气。” “是宋江提反诗的地方吗?”刘品言情绪一直不高,这时忽然插话道。 “对呀,也是李逵劫法场的地方。” “原来还真有这地方,我以为是施耐庵编的。”梁海潮一听也来了兴趣。 “你们沿着滨江路一直走就到了。” 谢过路人后,向浔阳楼走去,梁海潮悄悄拉了储静的袖子一下,示意她慢点。 结果储静瞪了他一眼,反而紧跑几步,追上宋小青,挽起她的胳膊,两个美女有说有笑的在前面走了。 第六十六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 第二天照例早起。 昨天本来只想随便走走,没想到就玩了一天。 先是在江边感到无聊,随后决定到浔阳楼凭吊一下水浒传好汉的风采。 这四人有一点共通之处,就是只喜欢自然风光,对人文建筑毫无兴趣。 决定去浔阳楼,只是因为源自水浒传的名气,去了以后才发现想象和现实的巨大差距,浔阳楼早已不是浔阳楼,水浒传却永远是水浒传,四人在楼上,把街景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团团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无感离开。 本来打算就此返回酒店,结果又被一热情路人建议,去了大中路逛街,这一头扎进去,直到天黑才出来。 如果你恨一个男人,就让他陪女生逛街去吧。 梁海潮和刘品言走的苦不堪言,尤其是梁海潮,连北京王府井都不愿意去,这时却在九江压马路。 “正好让你先热热身,回去才有随侍储大小姐的经验。”宋小青看着两条累死狗,不好意思调侃刘老师,就拿梁海潮开涮。 因为逛街逛的快累死,回到宾馆,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包宾馆一辆小巴去庐山。 早晨下楼时,才发现司机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于是就在宾馆餐厅简单吃几口饭,然后匆匆忙忙钻进车里,向庐山进发。 今天是星期四,刚刚过了五一,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路上的车辆不多,而且这个季节山里还是很冷,游人也越发稀少,所以从车子转进山路后,就再没看见其它车辆。 从九江到庐山大约三十多公里路程,而进山的路线盘旋环绕,颇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司机知道这几人是外地来的,自愿充当了义务导游,一路上解说着庐山的起源,风光,人文典故。 师生们这才知道,李白望庐山瀑布的香炉峰不在今天去的牯岭镇附近,而是在五老峰那边。 庐山是当时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山顶的地方,所以伟人当年才留下了著名的诗篇“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真的有四百个转弯吗?”储静好奇的问道。 “差不多吧。”司机也不敢确定。 一路盘旋攀升中,车子驶进了庐山深处的牯岭镇,几个人又是一阵忙乱,把行李搬进酒店安顿好。 收拾停当,已近十点,他们才在酒店前台订好了几处比较出名的景点门票。 庐山大大小小的景点不计其数,想要部看完怎么也得个把月的时间,在那个时候,没有双休日,没有七天长假,而且收入普遍偏低,想出来畅快的享受一次旅行,对普通人家来说,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由于来的季节不是很好,山中没什么人,除了零星的本地人,经常走很久也看不到其他游客。 他们也没有请导游,只是在酒店前台拿了一份免费赠送的景区分布图查看,发现锦绣谷离的不远,一致决定先去那里看看。 锦绣谷果然锦绣,一条狭长的山谷里苍松翠柏,背阴处还可以看到轻烟般的薄雾在谷底缓缓流动。 可惜还是来的太早,倘若再晚半个月,山谷中到处开满野花,才算名副其实的锦绣两字。 尽管行走在山水画卷中,几人有说有笑,然而心境不同,所感亦有所不同。 梁海潮和储静刚刚挑明了关系,此时两人恰如蜜里调了油,黏在一起又甜又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见到几颗扭曲了枝干的寻常老树,也要大惊小怪半天。 宋小青则是一路走马观花,没感觉到哪里值得留恋驻足。 刘品言变成了她的尾巴,跟的太近怕唐突了佳人,离得远了又恐引起宋小青对自己更加无感,一时之间好难抉择。 正所谓境由心生,物随心转,心之所向,境之所在,这一切到了含鄱口彻底改观了。 含鄱口位于东谷,顶峰有一座含鄱亭,这里倒是有几个游人,三三两两的或在亭中休息,或在岭上观景。 四个人走到山顶的边缘处向下望去,禁不住同时发出惊叹,此时太阳当空,视线极好,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清晰可见。 水面蒸腾着一层薄雾,和庐山山阴处涌动的雾气遥相呼应,几如仙境。 “难怪古人在此结庐修仙……”见到此情此景,不远处一位游客忍不住开口感叹。 四人闻听纷纷点头称是。 “听说,在夜晚,从这里都能看到汉阳的灯火。”游客身边另一名同伴说道。 “不会吧,能看到那么远吗?” “也许吧,要不我们晚上再来看过……” 旁边的游客一边聊一边渐行渐远。 宋小青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汉阳是武汉三镇之一,原来自己离他,已经这么近了吗? 此后,宋小青的情绪始终提不起来,一直到险峰时才略略好了一些。 伟人曾在庐山会议时,来这里观光,看到雄奇险峻的壮美风光,不禁豪情万丈,提下了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名句。 游览了险峰,日头已经渐渐偏西,虽然兴致依然高昂,可身体却很疲乏,于是结束一天的行程,返回酒店。 吃罢晚饭后,时间已晚,储静刚刚把电视打开,梁海潮就敲门进来,坐在那里也不走,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俩说话。 看到这种情况,宋小青叹了口气,说道:“我去外边走走,你俩聊吧。” 储静一听立刻表示反对,看着宋小青说道:“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大山里,别出去了。” 宋小青笑笑,指着窗外说:“外面灯火辉煌的,就是山里也没什么呀。” 梁海潮连忙附和道:“储静你就别拦着了,没看宋小青今天一天都情绪不高,你让人家出去散散心。” 储静瞪了他,哼了一声说:“好啊,想独处还不容易,小青在房间里,你跟我出去压马路!” 梁海潮一听咧着嘴不敢接话,宋小青见状笑道:“好了,你俩也别争了,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在房间里太闷了。” “那你早去早回,山里晚上湿气太重,别着了凉。”一听宋小青这么说,储静只好无奈的答应了。 山里的夜晚还真是挺凉,宋小青缩了缩身子,踩着路边的青石板独自向前走。 柠黄色的路灯撒在她身上,拖出一条孤独的影子。 走到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公园,宋小青往里面看了看,一汪湖水,平滑如镜,状似琴。 白天看景区图,隐约记得附近有一座山中公园,这里大概就是了,于是抬头看看门楣,果然写着“如琴湖”三个字。 公园的栅栏门没有上锁,宋晓青伸手拉开,吱吱呀呀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似乎也带着不甘的怨绪。 她心里紧张了一下,有点不敢进去,扭头看看来路,点点温馨灯火。 只是隔着一道障,一念在凡尘,一念遁空门。 走近湖边时,寒气越发深重,宋小青在一处石阶旁坐下来。 平滑无波的湖水,有个月亮静静的浮在上面。 宋小青抬起头,看到深蓝色的夜空里,繁星若隐若现。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远处的栅栏门再次吱呀响起时,才惊动了陷入沉思的宋小青。 一个黑影缓缓走了过来。 走到宋小青身边,停下脚步,沉默无言。 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道:“……我们,有可能……开始吗?” 宋小青平静的看着他:“你们男人,都是这么直白吗?” 第六十七章 违法经营 () 足下生辉开业那天不声不响。 秉承宁向东的理念,业绩好坏不在于开业庆典热闹与否。 更不在于装修的程度有多高。 相反有些刻意雕琢出来的风格,反而会影响购买的**,花那么多钱装修,谁知道会在商品上赚多少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哪个不晓得。 “感觉是最重要的!” 宁向东思索着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说出感觉两个字后他发现也不够恰当,于是进一步解释道:“就像大妈们给别人介绍对象,问想找什么条件的,对方回答说随便,这随便两个字听上去不挑不拣挺简单的,实际上却最难办。” “其实,这也说明了对方心里并没有一个标准,一切凭感觉,这么说你有感觉吗?”宁向东看着龚强说道。 “没感觉,我就感觉你在说绕口令。”胖子懒散的斜靠在一堆沙子上,上下打量着房间。 足下生辉的泥水活还没开始,沙子水泥已经被赵宝库拉来了,堆的屋子里到处都是。 “其实我知道你想说啥,不就是我妈问我,胖宝想吃什么饭,妈给你做,我回一句随便,我妈准得发飙。”龚强懒洋洋的解说道。 “是这个意思,不过难就难在这儿了,总不能跟装修队的说随便装吧?”赵宝库也凑过来说道。 “装修队那帮孙子,你敢随便说,他敢随便干,还是得有点具体得框架。”只要有人掏胖子的钱袋,,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假设你在街上,看见一家店,是什么会吸引走进去,进去后又因为什么促使你下单?”宁向东一边设问一边引导着。 “当然首先是货好,但是好货不止你家才有吧,其次就是价格喽,东西好价钱又便宜,当然都来你家买。” “价格战不但是最无能的竞争,而且是对自己售卖商品的侮辱,”宁向东对这种无脑营销很鄙视:“商品的价格就是它本身的价值,钻石为什么代表永恒?因为只有它的身份才配!“ 宁向东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头脑风暴之中,渐渐理清了思路:“装修的最终目的,不是展示奢华,不是独具匠心,我们不是艺术家,是开店做生意的。” “从消费者进店伊始,就要一步步潜移默化的引导他们,消除心中买和卖之间的壁垒,渐渐融入到你想让他融入的感觉里,最后彻底接受了你,心甘情愿的慷慨解囊。”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像极了爱情。” “什么屁话?”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何由一相见,慷慨解钱囊?” “不都是真爱吗?” 宁向东把整体的装修思路和设计留给龚强后,回了武汉,龚强按照设计图纸监督装修。 门面的装修,除了足下生辉四个字,再无任何宣传词语,色调采用浅色系,这在并原很少见,毕竟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带,属于干燥多风的城市,再漂亮的外墙色彩用不了多久就会失色,但宁向东坚持要求,脸面上的钱也舍不得,那这种等客上门的生意趁早别做。 店内四壁并不是各家雷同的连片柜台,而是在一侧装修,另一侧完留空。 装修的一侧,进门位置的墙壁上张贴了一张棉田的画报,画面上成片的棉骨朵和已经绽开的棉苞连成一片。 画报下方摆放着一台同比例缩小的仿制织布机,再往前则是从纺织品问世以来的整个发展过程,直至店铺最深处,历史进程戛然而止。 这里分成了两块,角落里布置了一处茶台,环绕着一圈沙发,新近请来的一位很有灵气的售货员小妹在这里负责接待工作。 这一系列纺织品的发展史是赵宝库从厂里科研室完美复制过来的,两人用了几天时间,修改加工,最后定型为适合布置在足下生辉的模式。 另一侧,则是各种高低不同的柱状展示台,每一个台子上都有一盏射灯。 射灯的颜色也大有不同,纯棉短袜是青白色冷漠的光线,半长运动袜则是明艳的微红,而各种长筒丝袜却是暧昧的黄,至于为何选用这种色调,用意非平常人所能揣摩。 开业一星期,门庭若市。 每天很多人进来参观,可大部分都是一副增长见识的态度,参观完纺织品进化史,走到最里面的茶台时,有些人坦然的坐下来喝茶,跟龚强闲谈几句才离去,有些人因为不打算消费,茶水也就不好意思享用,选择直接告辞。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龚强给宁向东打了传呼,只得到一句:“稍安勿躁。” 房租和装修的钱是已经花出去的,一时半会也没打算快速回笼,可现在还请着一名售货员,按月结工资,到了月底就要按时发放,如今是利润没见着一分钱,开销反而在增长,龚强心急如焚。 “开店卖货,非要把装修搞得这么另类,早晚赔的连亲妈也不认识。”宁向东远在武汉,胖子只好对着南面的空气骂。 生意不好,胖子天天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二师兄变身大师兄。 万般无奈之下,也顾不上继续玩情调,还是先活命要紧,龚强找了块木板,自己拿记号笔写了个“营业中”的牌子挂在门口。 谁知这块破牌子一挂出去,胖子忽然一阵轻松,吃嘛嘛香,这才恍然大悟,老子本来就不是艺术家,再也不用这么端着了。 营业牌子挂在门口,果然立竿见影,店里进来一位姑娘,从棉田开始,一路慢慢走过,直到部看完纺织史后,来到展台前拿起一双丝袜,说道:“我要这双袜子,能便宜点吗?” “本店所有售品都是一口价。”售货员是个蛮机灵的妹子,马上甩出一句合理说辞。 姑娘没有接售货员的话,一语不发看着龚强。 胖子脑门冒汗,说道:“真不搞价大姐,刚刚开业,为图个人气,已经是接近成本销售了……” 姑娘闻言笑笑,说道:“我前几天来过一次,刚刚又看了一圈,你家恐怕一双丝袜也没卖出去吧?” “才开张,人气不足……” “那便宜点卖我,算给你添个人气,第一单优惠点。” 胖子一听心疼的脸上肥肉乱颤,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道:“定价真不能变,要不这样,我自掏腰包,额外送一双男袜。” 也不知是何时练就的本事,只要胖子愿意,浑身肥肉都可以抖动不止。 看看他一副肉疼的表情,姑娘果然被唬住了:“行吧,看你这样,估计再讲价真就赔了,那就依你。” 付完款,仍然意犹未尽,姑娘又问道:“你们怎么会想到装修成这样的?” 龚强笑笑,说道:“严格来说,我们是在宣传一种理念,就是生产力的发展,如何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同时,也想告诉大家,每一件合格的产品,其实都是辛苦和智慧的凝结。” “有创意!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消费者来消费的同时,还能体会到一些道理,用心良苦啊,”姑娘歪着头,上下打量龚强:“是你想出来的?” “那必须是我想出来的。”龚强老脸一红,暗道惭愧:“严格来说,我们不是商品的销售者,而是优良传统的传播者。” 姑娘看他一眼,笑了笑:“可卖给我的东西也没便宜。” “但是白送了一双袜子……”胖子睁眼不能吃暗亏。 “也是,这双袜子可以拿回去给我爸,”姑娘点点头:“其实我在红星商场也看到你们这种袜子了,价钱跟你家一样,不过红星那些服务员问三句答一句的,我就愿意在这儿买,感觉舒服。” 听了这话,胖子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让消费者心甘情愿慷慨解钱囊吗?无意中竟然做到了! 姑娘说完话,跟龚强道了再见,转身向门口走去,龚强连忙相送,顺便说着觉得好再来之类的客气套话。 没想到姑娘很认真的答道:“我在市团委工作,你们的袜子质量要真像你们宣传的思想文化那么好,我肯定还会再光顾的。” 龚强一听大喜,连忙询问姑娘的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就不必留了,我姓何。” 说完,姑娘推门离去,与正向店里走来的四个穿制服的人擦肩而过。 龚强看着这四个戴大檐帽的人走进来,有点摸不清头脑。 “你好,我们是工商行政管理局和税务局的巡查人员,请出示一下你的营业执照以及税务登记证。” 胖子一听傻了眼:“没……没有啊……” 第六十八章 交锋 () 在汉正街混迹了一段时间后,宁向东终于搞明白这群扁担为什么叫李梦风二嫂。 李老爹早年从黄石到武汉的时候,在火车站认识了阿炳,那个时代汉正街也刚刚开始起步,两人就一起做了扁担。 当时,李辉的家属也跟在身边,有了身孕才回老家,阿炳和李辉一次酒后就开玩笑,说生的要是女儿,等长大后就嫁给阿炳的二儿子当老婆。 随着岁月流逝,两人在汉正街站稳了脚跟,身边渐渐聚集了一群兄弟,李辉老成了辉伯,阿炳也成了炳叔,两个孩子长大了,却没人再提这件事,只是年轻人都知道,李梦风脸皮薄,别人一提就羞恼,小扁担们就越发乐此不疲拿她开心。 这天,郑村民和赵伟一起跟宁向东来了汉正街。 郑村民这两天要回老家,据说是因为高龄的爷爷处于弥留之际,想最后见见自己的孙子和未来的孙媳妇,他已经请好了假先回并原,来汉正街是为了给孙秀玲家买点东西带回去,然后再和孙秀玲一起回老家。 看到宁向东在汉正街如入自家后院一般熟悉,郑村民暗自佩服,这家伙就是这一点厉害,从来不怯场,去了哪里都能迅速把自己融在里面,就连自己的未婚妻也是靠这小子才顺利到手的。 宁向东不知道郑村民心里的胡思乱想,此时婉言谢绝了几个自愿过来帮忙的扁担,对郑村民说道:“你就在这一片转转,看好东西别马上给钱,也别自己搞价,这些南蛮子跟咱们北佬不一样,一旦搞定了价钱就得按说好的买,找谁来不行,你看好哪件货,心里记下来,去找炳叔,让他帮你定价,这样你少花点,对方少挣点,双赢。” 郑村民连连点头,他也是聪明人,只是自幼在老家长大,养成了简单思维的习惯,实在不愿意费这份心,太麻烦了。 宁向东交代完,带着赵伟向北边溜达,他知道赵伟跟过来就为了搜罗片子。 赵伟最近沉迷在录像里,单盘的电影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渴望,开始成箱的搜罗港台电视剧。 宁向东边走边说:“你再买录像带,别再服装街那边找了,翻来覆去就那些热门电影,我带你去北边,那里是小家电,电视剧的品种更。” 到了北边片区,认识的熟人渐渐稀少,偶尔几个迎面遇上的也只是点头之交,都是王大龙手下的红安扁担。 穿过家电区,就是音像街,赵伟的眼睛立刻直了,他来了汉正街好几次,从来没有走到这么深的地方。 赵伟刚想往里走,发现宁向东站在原地不动,忙问道:“你不进去?” “我没兴趣,在这儿等你。” “一时半会儿我可够呛能出来。”让宁向东干等着,赵伟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你慢慢看。”宁向东知道赵伟的毛病,且得反复挑拣半天才买一盘,不过话说回来,他买的也有点忒多了,前段时间还专门往家里发回去两箱带子,在邮局被人家查验了半天。 看着赵伟一头扎进音像街,宁向东在街角找石敢当,打算走在屁股下边歇会。 “小宁?”刚刚坐稳,就听见有人叫他,宁向东顺着声音一看,又连忙站了起来。 “龙哥,您好。” 王大龙走了过来:“老远就看着像你,今天怎么到这边来玩?炳叔那边没事情?” “我一个朋友喜欢看电影,带他过来挑挑。” 王大龙一听,伸手招过路边的一个扁担,吩咐道:“进去盯着,在哪家拿货,就说我的朋友,给成本价。” 宁向东连忙阻拦:“不是进货的,纯粹个人爱好。” “那就白送好了!”王大龙豪迈的一挥手:“小宁有空吗?去我那边喝茶?” “好啊,正想拜会龙哥,可惜今天空手……” “相请不如偶遇,专门过来就刻意了,”王大龙转身对刚才叫过来的扁担说道:“跟宁哥的朋友说一下,一会儿也去我那边坐。” 来到王大龙家门口,果然看到久闻的石对联。 “怎么样?”王大龙看到宁向东望着那副对联,略有得色的问道。 “像是大理石……”宁向东伸手摸了摸。 “我是说字……” “介于颜体和柳体之间,算是独创的吧?”宁向东认真的看字,伸出手指虚划了几笔说道。 王大龙哈哈一笑,拱拱手:“小老弟原来会使太极推手,佩服佩服,当哥哥的向你认错。” 两人进得屋来,宁向东见桌上一块茶海,其上摆着一把紫砂壶,七只小茶杯,便伸手把旁边的茶巾摊开,才拿起紫砂壶仔细端详。 王大龙一看他举止上路,问道:“小宁也喜欢茶道?” “不喜欢,太刻意了,不过喜欢品茶。” “品字用的好,如果说喝茶就落了下乘,听上去像解渴了。” 宁向东笑笑没接话,把壶放下,说道:“丁山紫泥,景舟石瓢。” 王大龙闻言脸色一肃,盯着小宁,有点见识啊,寻常人的开口赞言必称宜兴,其实紫砂只出在丁蜀镇:“可惜不是顾老亲工。” 宁向东哈哈一笑:“龙哥果然非常人心思,真要是顾老传世的壶,这条街怕是兜不住吧。” “所言不差!没想到小宁一个北方人,对茶器这么精通。” “不敢,家乡有位老人家深谙此道,小弟耳濡目染,略懂一二罢了,可惜黄龙山的四号井已经封了,世间再无老紫泥。” 王大龙正襟危坐,对宁向东郑重的拱拱手:“阿拉是上海宁,自诩嗜茶如命,没想到老弟偏居北地,竟也是同道中人。” 宁向东看着王大龙一本正经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龙哥,咱们换种语气说话吧,太累。” “小宁是个爽快人!”王大龙脸上一红,说道:“炳叔一向可好?” “好的不能再好。” “你是局外人,没什么看法吗?” “没有吧,非要说有,那就是方兴未艾。” “小宁,哥哥请你来,是坦诚相见,炳叔老了,已经跟不上汉正街的发展速度,”王大龙认真的说道:“今年,他身边忽然出现了你,跟我一样,也是外乡人,由不得哥哥我没有想法啊……” “想多了龙哥,我只是个卖袜子的。”宁向东淡然说道。 “今天卖袜子,明天就可以卖鞋,后天说不定就卖衣服,”王大龙循循善诱:“这条街上,谁不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利用业余时间做着玩的,你知道龙哥,我是并钢的职工。” “我知道,你这大半年就没闲着过,还卖过拖鞋。”王大龙嘿嘿一笑。 宁向东这才大吃一惊,警惕的看着王大龙。 “别紧张兄弟,你们来实习的人很多,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大概了,”王大龙一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炳叔老了,什么时候打算退休?” “我一个外乡人怎么知道,再说我认识炳叔才几天。” “正因为你是外乡人,有些事你才方便去问,”王大龙眼睛里满含着深意:“或者,你才方便去做。” “龙哥,谢谢你的茶,我想我该走了,”宁向东放下茶盏,说道:“你是我在武汉认识的好朋友,炳叔也是。” 宁向东起身告辞,王大龙并没有挽留,随即起身送客。 宁向东走后,从偏房走出一个人,王大龙冲他点点头,那人无声离去。 “既然你不愿意去做,那我只好代你去做了,”王大龙看着敞开的大门,低声自语:“炳叔要退休,身边怎么可能容你呢?” 第六十九章 个体工商营业执照 () 工商局的人要求龚强出示营业执照,他一听心中大呼糟糕,忙完装修就忙着开业,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没有营业执照?”这几人一听,相互对视了一眼,穿工商制服的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书,对龚强说道:“在未取得合法的经营资格之前,擅自开门营业,已经触犯了《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第十七条,请在这份《询问通知书》上签字,并按照上面注明的时间,准时到我单位接受询问。”还没等龚强继续说话,税务局的同志接着说道:“按照程序规定,工商营业执照是前置,你办理完工商登记之后,拿营业执照副本,再到我们单位接受处理吧。”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执法人员走后,龚强对售货员交待了几句好好招呼客人的话,骑着车子去找赵宝库,到了复印店,赵宝库还挺忙,他刚刚又进了一台塑印机,正在后院另一间屋子里帮客户印刷包装袋。 龚强刚进门,就被里面的怪味呛了出来,赵宝库一看是他,防毒面具也没摘,出来问怎么回事。 听说工商局的找上门,赵宝库一拍大腿,连声抱怨,自己这边也忙得不行,就忘了提醒胖子先办证再开门了。 现在接到询问通知书,没办法,还是先去听听人家怎么说吧。 “少不了得罚款。”赵宝库隔着猪嘴,瓮声瓮气的说。 “哥,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拿下来,我看不见你脸上的表情,心里没底。”龚强知道这事怪自己,心情很沉重,他也听说过,无证经营的罚款动不动就上千。 “可咱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又不是卖假冒伪劣,也得交罚款?” “卖假货视情节轻重,有重大恶劣影响的直接就进去了!”赵宝库做了好几年生意,跟工商税务打交道多,这里面的规定知道不少。 “找找关系呀哥,草坡坪您也是个腕儿!” “都开单子了,上面有编号,用一张少一张,不正常结案,找谁能给你抹平了?” 龚强一听两眼失神,罚款一千,这跟要了他命差不多:“我**的不活了!” 赵宝库撇撇嘴:“有这撒泼的本事去工商局再使啊,在我这儿人家也看不见。” 胖子一听这话立刻笑起来:“我这不先练练吗?” 看着龚强变脸比翻书都快,赵宝库不禁目瞪口呆。 第二天,按照询问通知书约定的时间,两人准时到了工商局。 赵宝库骑着踏板摩托车在门口等着,龚强自己进去。 这辆摩托在并原也算独一号了,当时满大街还是脚踩启动的挂挡摩托,赵宝库已经骑上了电打火的无级变速。 接待的人还是昨天那两名同志,虽然已经见过了面,两人还是按程序出示了执法证,其中一人拿出一本文书开始记录,龚强偷偷瞄了一眼,天头上印着“询问笔录”四个字,右侧果然有一行小字,是文书备案编号。 “别呀,我说老二位,整这么正式,我血压高,受不了。” 其中一位岁数大的就笑道:“你才多大,就血压高。” “可我胖呀,血压就不正常了,”胖子一看对方笑了,连忙顺杆爬:“瞧您笑的这么慈祥,善良大叔一准就是您,干脆把我当个屁放了得了。” “还真放不了,你这么大块头儿,”岁数大的发现龚强挺有意思,顺着他话茬说道:“说说吧,无证经营,怎么处理您老血压就下来了?” “我是真不懂,二位高高手,别罚款,”胖子走到门口四下张望一下,把门虚掩上走回来,从怀里抽出一个塑料袋:“小店卖的几双破袜子,您二位瞎穿着玩,等店里见了利润,我再来……” 看着胖子,两名执法人员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做笔录的问道:“这几句话我是给你记下来呢?还是不记下来呢?” 上岁数的严肃地说道:“谁说要罚款的?未取得营业执照有十五天的告知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内,成功申请工商登记,视作取得合法经营资格。”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胖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罚款?” “对,不过看你现在这番行为,我还真想罚你了!”上岁数的重重一拍桌子。 龚强吓得一哆嗦:“别……别呀……” “在笔录上签个字,然后拿你的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房屋租赁合同,去内勤室进行营业执照申请登记,我们就结案了。”做记录的人说道。 “不处罚不代表你没有违反条例,只是情节轻微,免于处罚,明白吗?办了证守法经营,我们还会大力扶持,工商局本身就是为公司企业、个体工商户提供服务的。” 一听不罚款,还能顺便把证办了,龚强心里笑开了花,但表面上继续保持戒骄戒躁的模样,点头哈腰往外走。 “把你的东西也带走。”上岁数的点点桌上的袜子,说道。 “留着,您俩穿着玩。”胖子已走到门口,正打算关门。 “小张,给他把罚单开出来,通知内勤暂时不予办理登记。” 胖子嗖的一声蹿过来,闪电般抓起袜子,退回到门口,重新恢复谦恭姿态,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龚强冲两位同志笑着点点头:“先告辞二位,等办完登记拿证的时候再来看望。” 直到此时,被胖子迅如闪电的身影晃花了眼的两名同志才恢复过来。 出了工商局,听龚强说不但不罚款,还办理了申请执照的登记,赵宝库有点不相信,以前办证最少也得一两个星期,现在效率这么高了? “是啊,他们还说是咱们的服务员,吓人不?”龚强反复琢磨这句话,就是想不通。 等了半晌,赵宝库也不说话,一直凝神思索,龚强有点吃不住了,又问道:“你怎么看?” 赵宝库点点头:“是挺吓人。” “那怎么办?”龚强一听更没底了。 “怎么办?凉拌!你拿几双破袜子糊弄人家,说不定把人家惹毛了,正憋着大招收拾你呢!”赵宝库瞪了龚强一眼:“说让你拿条烟过来,抠死你!” “那拿证的时候还是你来吧,宝库哥。”胖子一听苦着脸说道。 赵宝库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半天,说道:“还是让你二姐去,给她拿份委托书,女的去总好点,如果要处理,当事人没来,最多是让委托人帮忙告知一下。” 胖子一听这是个好主意,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宁向东,开这个店也没跟他父母说,可二姐要是知道刚开门就遇上这事,指不定得多担心。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自己怎么这么马虎,把办证的事给忘了,现在还把二姐也给牵扯进来,想到这儿龚强狠狠给了自己胖脸上一巴掌。 赵宝库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拦,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第七十章 不可描述 () 郑村民独自在服装区逛着,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种款式,有种被淹没的感觉。 别说女装没有研究,就是男装他那点可怜的审美观也找不到适合的衣服,两边商铺里挂着的男装也是花里胡哨的。 他在城里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倒是逐渐接受了服装不仅仅只有保暖遮羞的功能,但是说能够体现一个人的综合素养,他还是不知所云,素养是什么吃食?素鸡倒是知道,在他们老家用豆腐皮卷起来切片吃的一种凉菜,他爹就喜欢切一卷下酒,可惜就是很少吃到,他尝过那滋味的机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郑村民一边走一边吧嗒嘴,他摸摸肚子,这会儿也快半上午了,倒也没觉得饿,早饭宁向东请客,他狠狠吃了这小子一嘴,撑得肚皮圆。 并不是喜欢占便宜,他知道自己这个铁把小兄弟就爱看自己吃饱喝足不想家的样子。 逛街实在不是郑村民的强项,比在老家盖房子脱砖坯还累,想想当初差一点就不能顶替他爹来并原上班,他娘急的火上房,逼着他一口气脱了三栋房子的坯,把他爹攒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没办法,村里没房子别想娶媳妇,家里盖不起房子,在别人眼里就是穷光蛋的标配,有了房子也不见得就是好日子,还得是没外债,盖的正南阳光房,家里最好有猪牛,这才是殷实人家。 村里人眼里不揉沙子,五谷丰登六畜兴,一排阳光大房,这不但是日子,还是脸面,就像城里人穿的衣服,什么衣服衬着什么人的脸面。 不过衣服壮起来的脸跟房子相比差的远,这里面门道太多,在郑村民看来,同样一件衣服,价钱咋差那么大呢? 看着别人一包一包的买,雇着扁担往外挑,他凑过去问三遍人家老板才答一遍,问多了直接甩一句零售不卖,只卖批发。 向东还是个憨货,干嘛不卖衣服,这多赚钱,偏偏在并原弄袜子卖,那玩意有啥讲究,穿在脚上都被遮着,也没人看见。 老实孩子郑村民,偏偏有个聪明脑子,又偏偏在家是老大,这就注定了操心的命,在家为弟妹操心,在外为朋友操心。 转来转去一上午,只给孙秀玲他爸买了件短袖衬衫,这玩意也太拿不出手了,还得继续买,尤其是未来老岳母,有道是母女同心,丈母娘满意了女儿就满意,女儿满意了老丈杆子才满意,她们家都满意了,离天天晚上搂着铃子妹妹睡觉的日子就不远了。 这么一想郑村民喉咙有点冒烟,使劲咽了口唾沫,看看汉正街交错杂乱的小街和胡同,禁不住脑袋发晕。 逛街再累能累过在老家下力干活?他一横心,我还不信以我老郑的眼光挑不出大伙儿都满意的礼物。 “村民哥!” 刚打算迈步向旁边一条看着人更多的小街上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郑村民回头去看,是人头。 “你是村民哥吧?”不远处一颗人头旁边竖起一只手不断的摇,郑村民一看,龇着大白牙乐了。 那只手黝黑粗糙,说不出的亲切,一看就是自己人。 郑村民等那人走进,跟他握了握手,感觉错不了,有力粗壮带老茧。 “炳叔和向东叔吩咐我过来的,说你对这儿不熟,怕找不回去。”扁担擦着额头的汗说道。 郑村民看着眼前这幅陌生的面孔,岁数大概四十上下,呆了一下才说道:“你叫我哥,叫宁向东叔,这辈分挺乱啊大兄弟。” 扁担这么称呼就是个客气话,郑村民一脸朴实,就是说句玩笑也像是正经说话,他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是挺乱,那我就叫你老郑吧。” “怎么叫都成!”郑村民热情的笑着,心里暗想叫小郑能死啊。 “老郑,汉正街里边小街小巷太多,还都不是直来直去的,都是以前棚户区慢慢发展起来的自然路,外人刚进来都难免兜圈子,虽然不至于迷路,但也得耽误不少功夫,你买什么,跟我说,我带你过去。” 郑村民的主要任务就是买衣服,别的东西看上眼就买,看不上拉倒,反正也是计划外的,但是衣服是必须要价廉物美称心满意才行。 扁担一听满口应承,郑村民跟在后面,心里可有点没底,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根出同源的气质,眼光能比自己强到哪去。 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左拐右拐就彻底失去了方向,郑村民只觉得脑袋顶上的太阳一会儿晒左脸,一会儿晒右脸,一会儿晒后脑勺,他只好一路走一路数着转了几个弯。 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扁担在前面说了句:“到了。”停下脚步。 郑村民抬头一看,是个更凌乱的棚户区,只是人不算太多,也没看见几个上货的人,更多的像是就在附近居住的原住民。 看着郑村民疑虑的表情,扁担笑吟吟的说道:“老郑,这地方是收货的集散地,汉正街这些商户,从外地进了货再批发出去,都在这儿装卸,在这儿买东西的价钱跟他们的拿货价一样,真正的一手货源。” 郑村民一听大喜,连忙问道:“那我买衣服的款式也能像别处那么吗?”说着,他伸手去指方向,指了一圈彻底茫然了,刚才这么走过来,早忘了两人是在哪个方向相遇的。 这特么就迷路了,郑村民有点不好意思,却没看见扁担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冷笑。 “的很!而且便宜的像白给。” 最后这一句真有杀伤力,郑村民就喜欢白给,从小到大在村里,穿并钢的翻毛大皮鞋和帆布工作服,质量村最好,大人都眼红,这都是白给的,并钢发给他爹,他爹一个人根本穿不清,寄家来了。 扁担伸手一指,不远处有几个人,身边扔着很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 郑村民有点疑惑,怎么连个铺面都没有。 扁担笑道:“有铺面价钱不得涨一倍啊,便宜就是因为费用低嘛。” 两人走过去,翻开几个袋子看了看,衣服款式郑村民看不明白,不过凭直觉有点过时,但也说的过去,反正老泰山穿问题不大,岳母大人和老婆还是算了吧。 拽出一件适合秋末冬初的衣服看了看,郑村民挺满意。 扁担在旁边问道:“给老人买的吧?”看到郑村民点头,又道:“你们北方冬天冷,这件衣服抗不下来。” “我知道,冬天得穿棉猴儿,或者皮袄才行。”郑村民说道。 “那你不看看皮袄?” “这儿有?”郑村民没想到,汉正街竟然连皮货也卖。 “这儿什么没有?”扁担神秘的一笑:“不可描述都有,只要你有心找。” 第七十一章 尔虞我诈 () 郑村民憨憨一笑:“你说啥俺听不懂,走吧,还是去看看皮袄。” 扁担指指旁边的袋子:“不用走。” 打开袋子一看,果然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叠放好的皮衣。 郑村民拿出一件用手捏捏,手感柔软的好像棉布一样,对折后轻轻捻了一下,薄也如棉布。 “这是几层皮啊,怎么软成这样?” “皮是头层皮,就是专门剥这么薄的。” “这样结实吗?穿身上不磨坏了?”郑村民家里宰过牛,也做过牛皮面棉袄,他的印象里,牛皮又硬又重,比不了羊皮袄轻便,但冬天钻在山窝里睡觉也冻不坏人。 扁担噗嗤一笑,说道:“老郑千万别再跟人说刚才的话,现在穿皮衣,都讲究个时尚,谁穿它是为了怕磨坏,只要保暖防风,就足够了。” 郑村民一听,难得的老脸一红,用手轻轻抚摸着皮料,真是绸缎般丝滑的触感。 他摇摇头,放回袋子里,说道:“做的这么精致,我老家那边受用不起。” “做的这么精致,而且价钱还不贵,给家里老人带一件,遇上什么场合穿出去,多体面。”扁担说道。 这句话说到了郑村民心里,眼看着跟孙秀玲认识快一年了,家里的意思是只要爷爷还能挺过去,就等他从武汉培训结束,年根里把婚事办了,说不定冲冲喜,老人家又能延个几年寿,自己回老家摆酒席的时候,老父亲穿上这样一件皮衣,别提多排场了。 “多钱?”郑村民想试试价,太贵连价都不还,省得一还价沾身上,非得买不可了。 “一百三。” “一百三?!”郑村民差点以为听错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看货的扁担一看有门,连忙说道:“两件二百,大哥,你跟你兄弟一人一件多好。” “我兄弟的衣服不用我操心。”郑村民可舍不得给他弟买这么好的衣服,虽然便宜。 “那就给老人买一件。” “这个可以有……”郑村民心里斗争着,半晌才说道:“没带那么多钱,一件也买不起。” 卖皮衣的差点没吐血,看着扁担说道:“价都说好了,得按规矩来,你说怎么办吧。” 扁担一看要坏菜,就问郑村民:“你差多少钱老郑,我补给你。” “差一百九……” 扁担看着郑村民手里拿着的那件短袖衬衫,气急败坏:“你就带十块钱来逛汉正街?” “钱都在向东那,要不你先借我点,一会儿回去我还你。”郑村民呲着大白牙,不好意思的笑着。 “卧槽,这大白牙晃的我……” 扁担伸手在眼前挥舞几下,不甘心的解开裤子上系的绳扣,从内裤拉链里拽出一个小塑料袋。 郑村民也不嫌腻歪,一把夺过来,笑道:“别管多少,我都借了。” 从塑料袋里数了二百递过去,郑村民顺手拽了条牛仔裤出来:“卖这么贵,再饶一条裤子。” 卖皮衣的当然不干,郑村民一看立刻把皮衣扔下,说道:“正不想要呢,现在可不能说我不守规矩了。” “你姆妈的,拿走!”卖衣服的火冒三丈,怒吼了一声。 郑村民哈哈大笑,很是张狂,卖衣服的被笑的心惊肉跳,扁担在旁边忧心忡忡。 “走着!”郑村民冲扁担一歪头,自己率先走去,扁担想着自己那袋钱,一咬牙跟了上去。 他俩一走,刚刚站在交易场地的人立刻星罗棋散,卖皮衣的肩扛大袋,健步如飞,第一个脱离现场。 郑村民和扁担一前一后,往来处赶去。 扁担在后边,看着前边的郑村民,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越走越心惊,这家伙难道认识路? 仔细观察了半天,发现又似乎不像,每次都是好巧不巧的样子,走到了正确的路线上。 快到服装区的时候,终于碰到了熟人,李梦山扛着自己的空扁担溜溜达达从旁边一个胡同里冒了出来。 “村民哥,干嘛去了?”李梦是猛不丁看见郑村民,还以为认错了人,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在外边忙了半天,并不知道宁向东带着赵伟和郑村民来汉正街。 郑村民身后的扁担也没想到李梦山忽然从小胡同里走出来,一时间措手不及,连忙低头侧身加以掩饰,心中暗自祈祷别让他看见。 扁担正自慌乱,肩头就被一只大手重重拍了一下。 “来,我给你介绍你梦山叔认识。”郑村民的大嗓门响在耳边。 李梦山这才注意到扁担,待认清楚来人才吃惊的说道:“四哥?你俩怎么走到一路了?” 被叫做四哥的人苦笑着,支支吾吾几声敷衍着。 “没啥,刚才买衣服钱不够,正好跟四哥借了点。”郑村民这才知道这家伙叫四哥,只是不知道姓什么。 这么一说李梦山更糊涂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后点点头,对郑村民一竖大拇指:“村民哥路子好正,连大龙那边的人都这么熟络!” 说完又狐疑的看了看他俩,告辞走开。 叫四哥长出一口气,只差一点点,事情就砸锅了,怎么就没想到这憨憨兜里没带钱,偏偏把自己准备好回去的钱抢走了,刚刚在那边由他折腾倒不是怕他,是怕把龙哥的安排搞砸。 想想王大龙给自己的许诺和已经买好回红安的火车票,他心里又踏实了点,老子今晚豁出去,怎么也得把自己那几百块钱拿回来再说。 只是刚才李梦山撞见是个麻烦,真要有人追究,说不得自己一力承担下来好了。 这边想着,眼看就到了炳叔的家,扁担停下脚步,说道:“就到这里吧,村民哥要是不为难我,就过去拿了钱给我。” 郑村民看了看扁担,黝黑的面孔上满是褶子,褶子里还藏着油泥,说道:“怎么能不给你呢,谁都不容易,只是卖皮衣的去哪儿了,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喽。” 扁担一听惊得汗毛都竖起来,敢情什么事都没瞒过眼前这个憨大。 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郑村民嘿嘿一笑:“不瞒你说,哥哥从小在家畜堆里长大的,亲手硝出来的牛皮没有一百张也有八十张,这是什么玩意当我不知道吗?” 说完郑村民把两件皮衣往地上一扔,却把牛仔裤紧紧夹在腋下:“这条裤子还算货真价实,嘿嘿。” 第七十二章 内盗 ()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七月份来到了,武汉已经热成火炉。 宁向东他们每天下班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凉,连热水都不用烧,凉水管里出来的水温,也得有三十几度。 武钢一招早把床上用品换成夏季套装,然而并没什么用,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一个老掉牙的吊扇,每次打开吱吱扭扭的左顾右盼,风速调到最大就发出诡异的笑声。 即使这样,也挡不住暑热,宁向东和郑村民,还有赵伟住一个四人间,在某一天凌晨达成了一致,晚上睡觉不关门了,走廊里的过堂风能进来一点是一点,于是从六月中旬开始,武钢一招偏楼三层,整夜都传出金属般的尖笑声。 这期间武汉成功举办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国际横渡长江节,好多外国友人来到这里,参加比赛的、不参加比赛的都进行了横渡长江的活动,把赵伟看的心摇神驰,以前光在电影电视看到穿比基尼的,这次亲眼看到活的了,禁不住连声赞扬大会举办的好,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宁向东听了赵伟的点评,深表无语,原来这家伙喜欢看外国影片,欣赏的焦点是时尚品类,白瞎了那些演员拼死拼活飚演技。 “其实,你还不如买一套米兰时装秀的纪录片收藏。” “你以为我不想,问了多少家,没有!” 龚强的传呼就是在这期间打过来的。 电话里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就是要给店铺重新起个字号,以前那个足下生辉局限性太大。 “名字必须得换,去工商局注册登记,说了这个名字,原则上审不过去,坚持要用也可以,但是营业执照上不给体现出来,字号那里留空,”龚强在电话里说道:“这样不行啊向东,现在咱们是小个体工商户还能凑合着,可将来发展成公司就没法再对付了。” 听了龚强的话,宁向东在电话里笑道:“你娃野心还挺大,原来不是打算继续练地摊吗?” “这不被你开阔眼界了嘛,”龚强谦虚的说道:“幸亏这次听你的租个门面,真是心有多大舞台才有多大,今天刚刚接了个大单,是个女的,你等下啊我再看一眼协议……” 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翻动纸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龚强在电话里继续说道:“市团委的,姓何,说是有什么活动,不但要袜子,还要鞋,签正式合同必须得有咱们的字号名称,人家不对个人……” 宁向东一听,头有点大,这买卖做来做去还是串行了,字号换了,那店铺是不是又得重新装修?原来那套创意肯定没法继续使用,店里就那点面积,总不能再装修一套鞣皮制鞋的发展史吧。 正想着心事,龚强忽然怪笑几声:“还有件事,不知道你听了是痛快呢还是痛苦呢?” 宋小青的哥哥宋小军在厂里出事了。 塑料二厂近期已经开始面的改造升级工作,刚刚从银行争取到一笔资金,替换了原料车间和融塑车间一批老旧电机,都堆在了三号库房。 这些更替下来的机器毕竟是国有登记在案的设备,厂里也不能擅自处理,只能等待重新进行价值评估后,卖给指定的企业废旧设备回收公司。 三号库距离生产车间有点远,中间还有一片废地,堆放着十几个破油桶,经年累月的蒿草丛生,已经沦为野猫的栖息地。 所以,尽管三号库离围墙挺近,但是连管库的巡视都轻易不往那边去,在一般人眼里,三号库存放的东西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鸡肋,留着没用弃之可惜,只好一天天放着,谁也不在意,有的从六十年代就再没动过,彻底闲置成了废品。 只是,有心人无处不在,只要有一点点价值的东西,也怕贼惦记,这批设备就被热塑工人吴力千看上了。 生产任务饱和的那些年,吴力千所在车间实行三班倒工作制,他上夜班的时候经常偷偷溜到三号库睡觉,因此对这一片地形很熟悉。 他知道围墙外边有一颗老树,枝丫丛生,长的很有野趣,在他眼里,那就是天然的爬梯。 如今二塑正在改制,生产任务几乎为零,早已不再三班倒,而且传出风声,下一步可能连长白班也不用见天去了,所有在岗职工轮流值班,因为工时不够,勤工资也不发了,上几天班发几天工资。 这个星期,轮到吴力千他们车间当班。 每天中午,他趁着没什么人,带着沾了肉汤的馒头去喂库房看门的土狗,土狗很快就把吴力千认成了新主人,只要一看见他过来,尾巴摇的像风扇,而吴力千也不闲着,东找一块砖,西捡一片瓦,随意的扔在墙根下边。 终于在一天的凌晨四点,他被提前设置好的闹钟唤醒,独自钻出被窝,悄悄起身了。 从他家到二厂的外墙根,一路上只遇到一个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只大洋铁皮桶送牛奶的人。 来到老树下,吴力千隐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人们都沉浸在黎明前最后一次深度睡眠中。 在树下停留了很久,他才像一只猫一样,顺着树杈,悄悄爬上墙头,随后伏低身体,再次竖起耳朵静静的听,果然,墙下传来发自喉咙深处的低吠声。 那只土狗同样悄无声息潜伏过来,发现墙头的异常,做出了攻击准备。 每天晚上,被解去套索的土狗,整夜在库区里溜达。 吴力千摸出馒头,扔下去。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食物。 土狗欢喜的蹦了一下,扑上去大嚼,一边吃一边仰头看着吴力千,发出嘤嘤的撒娇声。 从墙头蹦下去,亲热的拍拍狗头,狗儿呜呜几声打着招呼。 一切都在计算中稳步推进。 进了库房,先从最里边的电机下手。 这批电机瓦数大,机器里边的漆包线直径有半个小手指粗细,扁平状。 吴力千极为耐心,一圈圈往下拆,心里估算着长度差不多了才用手钳截断,随即一圈圈开始往腰间缠。 当感觉重量接近承受的限度时,他停了手,将电机重新伪装,外壳恢复原状。 穿好自己的外衣,尝试着原地蹦跃几下,丝毫不影响行动,吴力千才走到库房门口,谨慎的观察。 土狗已经不见了,他把地面残留的饭渣以脚拨土,掩盖好后,才把那些碎砖破瓦拢在墙根下,踩在上面,从容的翻墙离去。 回到家中,天才刚麻麻亮,父母在自己的卧房鼾声如雷。 吴力千走进厨房,把腰里的漆包线一圈圈取下来,团成一团,塞到灶台下边一个闲着没有用的灶眼里。 第七十三章 团伙 () 宋小军在郭颖家楼下徘徊了半天,一直没勇气上去。 她父母已经明确表示了意思,让两人今年年底把婚事办了。 郭颖比他小两岁,才二十三,按说这个年龄结婚在城市有点偏小了,但是郭颖属猴,明年是猴年,她们家不想在本命年嫁姑娘,所以想春节前把喜事办了。 宋小军不想面对郭颖家人,都是因为钱闹的,她妈妈彩礼要的挺狠,并原嫁姑娘有要离娘肉的说法,别人都象征性的要半斤一斤猪肉就行了,她妈妈要半扇子肉,气的章束在家变着花样骂:“郭家那个妈胖的就像二师兄亲妹子,这么多离娘肉,她哥得多难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章束坚决不同意,宋小军两边跑了好几趟和稀泥,每次都无功而返,还搞的两边一见他都训斥他窝囊。 来到郭颖家楼下,时间有点早,宋小军估摸着郭颖还没回来,他可不愿意独自面对未来的岳父岳母,想了想吴力千家也在这个单元,干脆先去他家坐一会儿,等郭颖回来了再去,这样好歹有个自己人陪着,多少还自在点。 在吴力千家门口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刚才在厂门口,明明看见这小子急匆匆的走出去,自己还问了一声,走这么快抢死去呀?吴力千回骂他一句,才说回家有事的,这会儿怎么可能没在家? 宋小军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喊了几声,吴力千才打开门,一看是宋小军,表情上似乎松了口气。 “你娃躲在家里干什么坏事呢?”宋小军盯着他,狐疑的问道。 吴力千跟他私交不错,见他在楼道里大声嚷嚷,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把将他拽进门,随后向楼道里张望了一下才迅速关上。 “鬼鬼祟祟……”宋小军心里疑虑更大了:“屋里藏了个女的?” 刚说了句玩笑,就闻到厨房一股怪味,宋小军走进去一看,只见炉膛里火光熊熊,一截截紫铜色的漆包线塞在里面,表皮的漆被烧灼的烟气滚滚。 吴力千无声的笑笑,拿起夹煤块的火钳,把烧好的漆包线扔到地上的一个大铝盆里,里面盛满了凉水,这些烧红的铜条刺啦刺啦响着,激起的水汽腾空而起,在天花板弥漫。 “别愣着,快点帮忙啊!”吴力千瞪着宋小军。 “别……力千,你这……怎么回事?”宋小军不傻,他一眼看出,这些漆包线肯定来路不正,但什么来路他却猜不出来了。 “看看,都是上等紫铜,这样的成色才值钱。”吴力千并不接他的话,而是陶醉的看着地上的铜条,伸手试试温度,感觉能够接触了,拿着钳子把铜条折的更短一点,待部弄完后,用猪麻绳把它们扎成一捆。 “怎么样,一会儿跟我送一趟,给你十块钱。”吴力千用手掂了掂分量。 也许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也许十块钱的诱惑更大,宋小军眼睛里也开始放光:“这一捆能卖多少钱?” “四五十块吧。”吴力千说道。 “半个月的烟钱差不多够了……”宋小军喃喃的说道,他在厂里上一个月班,能挣不到三百块钱工资,吴力千比他还多点,也就不到四百块。 二塑是个大厂,平时职工们生活上挺攀比,一般抽烟只抽五块钱往上的,宋小军也不例外,这样每个月工资一半都得抽了烟,剩下的还要陪郭颖逛街,再买点小礼物讨好一下,月月工资花光都不够,到月底还得四处借点小钱,度过最后那几天青黄不接的时间。 吴力千看着宋小军风云变幻的表情,笑道:“要不哥带你一起玩玩?” “别……别了,”宋小军一听这话本能的拒绝,铜在当时是昂贵金属,国家严格管控物资,吴力千作的有点大,他可没这个胆儿:“不过你放心力千,我保证不往外说。” 既然不打算跟着干,又知道了内情,那就得明确态度,不然哥们也没法做了。 吴力千无所谓的耸耸肩,说道:“随你啊,当我没说,其实我是想帮你才不瞒你的。” 听了这番话,宋小军反而一脸歉意,这么秘密的事,人家吴力千却一点都不对自己设防。 “风险大不,力千哥?一个月五十虽说不少,不过要是有难度也不值得,万一折进去了不好看。”宋小军表现出铁哥们般的关心,以化解自己心里愧疚。 “是一天五十,风险为零,”吴力千轻飘飘的说道:“就是不能睡懒觉。” 宋小军惊呆了,瞪圆眼睛,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看着吴力千手里那捆铜条,结结巴巴问道:“这……这是一天的收获?” 吴力千点点头。 “明天还有这么多?” 吴力千再次点点头。 “哥,带我飞……” 吴力千哈哈大笑,一拍宋小军肩膀:“要不是你丈母娘逼的你急,我才懒得管你,我自己吃下去多好。” 宋小军在心里迅速计算着,一天五十,十天五百,干一个月哥俩一分,一人七八百,别说半扇子离娘肉,就是十头猪,老子也能给你整回来了。 可惜你就生了一个好女儿,要多生几个,老子一个女儿换一头。 前景太美好,宋小军毫不犹豫开始幻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饱受摧残的心灵,终于扭曲了。 接下来,吴力千详细给宋小军讲了怎样行动,怎样配合的计划。 之所以要拉宋小军进来,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三号库虽然很偏僻,但也不代表没人去,万一有一天,遇到哪个人闲的蛋疼走到那边,先不说发现电机被拆解,墙根底下那摞砖就是一块昭告天下的广告牌,又离几座库房那么近,傻子也能看出来是为了搭脚翻墙头用的,一旦被发现好日子就结束了。 再说谁知道哪天评估结束,废品回收公司随时可能来车拉货,眼看着到手的钱袋子被别人拉走,这才是最心疼的。 所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要赶在生变之前,神不知鬼不觉搞定一切,就必须有个靠谱的人搭把手才行。 两人计议已定,宋小军慌慌的离开,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去郭颖家接受不平等条约的。 有了刚刚这场意外的富贵,虽然还没进了钱包,但此刻也觉得腰杆比平时粗壮不少。 郭颖家的条件完可以盘接受,回家后面对老妈也可以宣示,你娃没有卖主求荣,所有不平等的屈辱条约概不答应,同时还要把她家的黄花大闺女娶回来当儿媳妇。 第七十四章 宁宝隆 () 龚强清点了一下库存,发现丝袜的数量太少,市团委订货四千双,店里才一百七十双。 还得让宁向东抓紧时间把货发过来。 不开门店万事皆休,一开门店焦头烂额,没想到备货也是门学问,上次发来的三万双袜子以棉袜为主,然而出货最慢的就是棉袜。 而实际上,女人的钱才是最好赚的。 足下生辉三个大老爷们,上货完按照自己的喜好,进了一大批男士短袜,幸好这玩意儿没什么流行款,可以混着卖几年也不会压死。 但是占资金啊,龚强心里叹息着,却不敢流露出来,此刻他对面正坐着一位女士。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女人的生物,凭借自身的能量,撑起了服饰品类市场半边天。 女人自己说:我们永远少一件。 每一位女士,就是一间行走的银行。 龚强低头查看库存单,但意念中自有一双天眼,早已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把这位女士上下左右扫描了个遍。 美女! 漂亮,秀气,还带着点清纯,唯一可惜的就是年龄大了点,也大不到哪去,最多一两岁的差距,也许是身上流露的书卷气带来的错觉。 “大姐……” “小龚……” 两人同时开口。 这时候龚强风度翩翩,示意女士优先。 略做谦让后,女士开口说道:“货呢,我们不急的,只要赶在下个月准时交就好了,不过有个要求,就是能不能把这次大赛的徽标印到包装上?” “当然可以!”龚强拍着胸脯说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千万别客气,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 能不能印徽标,到哪儿印徽标,成本大概是多少,胖子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并不妨碍他把这张订单牢牢抓住的**:“而且价格还按上次说好的,一分钱都不加,对于追加要求产生的费用也由我们来承担!” “看你年纪轻轻,竟然这么有担当!”女士一听,满意的点点头,顺手就是一记彩虹屁:“那什么时候把正式合同签一下?你们店的字号名称起好了吗?” “宁宝隆。”胖子郑重的说道。 女士一愣,才反应过来龚强说的是新店名:“宁宝隆?这个名字听上去挺特别,有什么说法吗?” “也没什么意义,就是合伙人的名字各取其一罢了,”胖子打心眼里不愿意说出店名的出处,随意敷衍过去,说道:“怎么样,听着像不像中华老字号?” 女士侧着头,仔细回味了一下,才笑起来:“还真有点像,像旧时代那些卖酱鸭、卤肉的字号。” 龚强闻言哭笑不得,这次想名字费了不少周折,三个人都不在一处,并原就他自己坐镇,赵宝库又去深圳调查了解那边的纺织品市场了。 龚强好说,打个传呼留留言,那哥俩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华中,长途电话费也不知花了多少,最后还是胖子想出一个名字,才算划出大概框架来。 “要我说也别费脑子想什么创意了,就用咱哥仨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怎么样?”胖子留言。 第二天先呼赵宝库,他年龄最大,礼貌上的尊重。 电话一接通,赵宝库就抢着说道:“长话短说,长途太贵,昨天留言听了,我部同意,你跟向东联系,你们哥俩定好任何名字我都同意,叫什么都行!”说完匆匆挂掉电话。 赵宝库连珠炮一般的语速从开始到结束,胖子一句话也没插进去,举着电话愣了片刻,才对已经忙音的听筒补了一个字:“艹” 宁向东很快回了电话,听完龚强的简短叙述后,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要不就用咱仨名字各取其一,你用宁字,宝库哥用宝字,我用强,怎么样?” “宁宝强?” “怎么这么怪?” 龚强听宁向东读出来才发现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这名不行,且不说名字好坏,万一日后跟哪个大腕撞上,说不定还得改。” “凭什么咱们改?咱现在就用了,又没抄袭谁,要改也是他改。”胖子嘴硬。 “好啊,不改也行,前提是将来咱混的比大腕硬,那他就得改名。” “那你说叫什么吧?”胖子一听软了下来,先别说未来了,眼前就好几个难关等着过呢。 宁向东没有马上接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问道:“龚强你现在有多重?” “什么意思?”胖子最忌讳这个,随时保持警惕。 “没什么,就是问你肚子是不是还那么大?” “是又怎么样?难道你羡慕嫉妒恨?” “那名字有了,你肚子大,视觉上就是隆起的样子,咱们店就叫宁宝隆吧。” “你滚!”胖子大怒。 “那你想个名字吧,我这儿一堆事,郑村民招惹回来的,有时间再说。” 宁向东把电话挂了,龚强回到店里,呆坐了一下午,不得不说,这个新名字挺完美,但是到了自己头上,这个流芳千古的机会变成了只有肚子出人头地。 直到第二天才算接受了这个名字,同时也刻意忘掉了出处,心里的耿耿于怀逐渐平息,没想到现在被签约女士无意中又提了出来。 此刻听她玩笑说跟肉食店雷同,龚强附和着笑笑,下意识用双手拢在肚子上,心想还真跟吃吃喝喝沾点边,脸上却带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女士一看龚强的表情,暗想刚才那句话大概不合时宜,伤了对方的自尊心,于是没话找话道:“店名是三个字,那就是三个合伙人了?” 龚强点点头,心说怎么揪住这话题没完没了。 “那么,就让我来猜猜啊,”女士显然沉浸在里面了:“第一个应该是姓吧,宁……” 一说宁姓,女士忽然停住了,在她一生到此的经历中,只认识一个姓宁的人。 直到这时,胖子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是自己店里的金主,自己还甩着脸子,虽然人家没计较,但自己也忒不透气了。 俗话说成大器者不拘小节,胖子瞬间换成一副热情的态度,满脸堆笑道:“我们三人是好兄弟,宁向东,赵宝库,还有我,一起投资开的这家店,店铺以前的名字足下生辉就是小宁起的,不过工商那边不好备案,所以这次的名字是他俩的名字里取其一,至于我嘛,”龚强豪迈的拍拍肚子:“当然要以隆起的肚子做为代表了。” 说完,他等着那女士大笑,然而并没有。 龚强奇怪的看着女士,却发现对方也在惊奇的看着他。 “你说的那个宁向东,是不是并钢的?” 这下轮到胖子惊奇了。 “认识?” 听到龚强的问话,女士甜甜一笑道:“不熟。” 第七十五章 假冒伪劣 () 听了这位女士的回答,龚强察觉到对方明显是不想多说,他眼珠儿转了转,扫了一眼协议下边的签名,是何萍两个字。 两人又不咸不淡闲聊几句,最后敲定等“宁宝隆”申请登记完成,一星期后何萍再来签订正式合同,而宁宝隆必须保证准时如数交货,并按照要求,每双袜子的包装上必须印上大赛的徽标。 这次比赛是并原市政府牵头,各单位组织报名,面向市的第一届青年国标舞大赛,参赛资格是市工矿企业、机关部门,但不仅仅局限于此,社会青年也同样可以报名,外围赛划出不同的选区,晋级后再进行小组赛,半决赛,决赛等以此类推,最后获得冠亚军和季军的三组选手还要参加国比赛。 从那时起,这样的比赛一共举办过三次,后来随着发展的深入进行,政府不再出面举办这类文艺比赛或者汇演之类的大型文娱活动,而这三届比赛也成为九十年代并原年轻人心中永远的回忆。 这次国标赛何萍也报了名,因为要求统一服装,她便上街寻找合适的服饰,因为听说新开张的足下生辉袜子品种既上档次价格又便宜,进去一看果然还不错,就给自己买了双袜子,拿回去后同事看到,也连声夸赞,恰好书记路过办公室门口,听到热闹后进来查看,也觉得无论质量,品种还有价钱样样都合适,于是单位内部适度进行了推广,结果很快获得一致肯定,就有有心人就提出干脆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需要,这样团购一批价格还能再下来一点。 那时候丝袜刚刚开始在并原流行,时值盛夏时节,是最畅销的品类之一,并原当时有个著名的段子,何以解暑?唯西瓜丝袜也,西瓜是吃着痛快,穿丝袜的美感心里愉悦,都是精神享受。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穿着体验并不好。 那时还没有连裤袜,丝袜本质太过顺滑,跟皮肤的亲和度不好,穿上之后太容易起卷滑脱,同时由于是初代产物,并不太透气,夏天穿在腿上,往往捂出汗水,好看不好受,而且还容易挂丝,何萍自己就遇到过一次,剪了指甲没有注意,拉了一下袜子就挂起一条长丝,一气之下又卖了十双。 就这样机缘巧合之下,参加外围赛的大部分选手都报名参团,还有一些不参加比赛的也贪便宜凑热闹,很多人知道足下生辉袜子的档次,一看团购价格相当给力,登记了何止一双,这样统计下来,一个单竟然达到四千双之巨。 只是何萍没有想到,这家店竟然是宁向东入股的。 她只知道宁向东在武汉培训,今天了解了内情后,心里没来由涌起一股火气,好你个宁向东,在家做的好大事,居然不说一声,亏我一调到市里,就巴巴的打你传呼,却连回也不回。 这次无意中帮他做成了一笔生意,何萍心里忽然产生了顾虑,似乎不像一开始那么坦荡。 她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在龚强面前流露出认识宁向东的信息,还好及时补充了一句不熟。 明明是误打误撞,这要是传出去,说不定会给别人以口实,误解为自己在里面落了回扣,对她产生不好的影响还好说,万一对父亲产生不好的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父亲也刚刚才从南榆调到并原任职。 偶然一次乘坐公交车,竟然跟那个家伙扯不断了,何萍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失神。 暂且不说何萍胡思乱想,她刚刚离开足下生辉不久,龚强就立刻窜了出去,来到街角的公话亭。 最近,邮电局在这里安装了无人值守的插卡式电话,很是方便了打电话的人,不用再面对各种小卖店里的老板,担心他们竖着耳朵偷听自己的悄悄话了。 打了传呼没多久,电话铃响,胖子迅速拿起听筒:“向东,你认识何萍吗?” 宁向东正在汉正街的炳叔那里,郑村民前几天带回来的阿四,是王大龙的人。 最近脑子里一直在思索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异动,直到给胖子回电话时,思路还没彻底清晰。 听到“何萍”两个字,他茫然的点点头:“认识啊,南榆县团委的。” 胖子一听有点傻,南榆县?不是并原市吗?敢情那个漂亮妞儿骗我? 当听说何萍从龚强那里订了四千双丝袜时,宁向东才回过神来,立刻觉得头有点大。 还是因为资金的问题。 开店经营和摆地摊不同,卖拖鞋的时候,基本上是部卖光才去进货,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流通,每一分钱都在参与创造价值,开店后装修雇人,虽然这些钱也参与流通,但是创造的价值是隐形和长期的,这就出现了时间成本的堆积。 这次订单,严格说利润巨大,但整个订单的标的并不算大,放在一些老店和老商户眼里,简直轻飘飘,但对这哥仨来讲,却是一笔甜蜜的负担。 宁向东叹口气,看来又得麻烦炳叔了。 挂掉电话后,宁向东想好解决进货的事情后,脑子里空闲下来,才感觉似乎有什么遗漏的事情,想来想去才恍然,何萍怎么调到市团委了?又怎么误打误撞到他们店里订了这么多丝袜? 回到炳叔房间,他才看见辉伯和梦风也来了。 郑村民那天在街上遇到的扁担是王大龙的人,带他买的那两件皮衣是用黑色塑料布做的。 不过这种假货只能反季销售,蒙骗想占便宜的外地人,因为一旦到了冬天气温下降,塑料布在低温下变得很硬,傻子也能知道是假货。 最早这种货是从广东流过来的,同时过来的还有“星期鞋”。 所谓星期鞋,是一种鞋底用厚纸板做的鞋,鞋面也是特殊处理的过纸浆做成,名谓“纸皮”,但是新鞋通过喷涂表面完以假乱真,这种鞋只能穿一个星期就完破损了,而且售价极为便宜,进货商贩都集中在火车站附近摆摊,宣称店铺拆迁或倒闭,挥泪跳楼出血大甩卖。 火车站人员流动性极强,而且往往都是外地人购买,回家后发现是假货也无法维权,只能自认倒霉,后来被央视质量万里行曝光后遭到各地打假办重拳清理,从此消失了,没想到如今在汉正街居然出现。 炳叔和辉伯盯着桌子上的皮衣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第七十六章 现场抓捕 () 虽然已经进入夏天,但是并原早晚的天气依旧很凉,只有开始数伏的时候,早晚的气温才会令身体感觉舒适一点。 宋小军是凌晨四点半来到吴力千家楼下的。 他把自行车停在单元门口,抬头看了看门楣上昏黄的白炽灯光,还是觉得有点刺眼,于是走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不知从哪吹来一股凉风,激得他哆嗦了一下,不禁在心里暗骂吴力千,碰头的时间定这么早,他自己却不准时出来。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嘿……” 宋小军宛如触电般转身,只见更深的黑暗里,藏着一双眼睛,吴力千蹲在那里,冲他咧开嘴,无声的笑着。 两人没有说话,彼此沉默的点点头,一前一后向二塑的后墙方向走去。 在路上,果然遇到送牛奶的老汉,慢吞吞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用迷蒙的眼睛看着两人擦肩而过。 此后一路上空寂无人,两人贴着路边,尽可能隐匿在阴影里,大概十几分钟后,看到了那颗颇有艺术感的老树。 还真像一条登天梯。 宋小军对吴力千简直膜拜,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厂里最近更新设备,所有人都知道那些破电机扔在三号库,但没一个能想到自己把这份废物回收利用的工作做了。 在他心里,不认为这是犯罪,不过肯定是犯了大错。 既然是报废了,就是垃圾,既然是垃圾,还不是谁捡了是谁的?只是从库房里捡有点不合适,可那库房还不是见天敞着大门,要真不想让人碰干嘛不上锁? 脑子是个好东西,有人在里面装满了干货,有人在里面盛着大海。 那个年头,计划经济之下,所有人习惯了以厂为家,很多人家里用煤油炉烧饭,还不是天天从厂里倒一酒瓶煤油拿回去用,家里大门的木板残旧了,厂里随便剪一张矽钢片,拿回家自己动手蒙门,同事们看到了个个伸出大拇指赞扬,纷纷夸奖这样的勤俭持家小能手。 内盗?不存在的,唯手熟尔。 来到树下,吴力千压低声音说:“你别动,我先上去,万一有人来你就赶紧跑,别管我,我自有办法。” 听了这句话,宋小军心里才升起了紧张感,也压低声音道:“我草,你别吓唬我,不是没风险吗?” 吴力千瞪他一眼:“哪有那么绝对的事,小心点没坏处。” 宋小军心里七上八下,一瞬间就想转身回家,接着睡回笼觉,可一想那半扇子离娘肉,又死了这条心,对吴力千说道:“力千哥,被你搞的心慌慌,你说咱这算拿不算偷吧?” 吴力千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一下,说道:“最多写个检查的事。” 看看宋小军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句,要不是担心夜长梦多,多偷点是点,才不叫他来:“放心吧,你不也看见了,三号库堆的都是破烂,公家看不上,对咱小老百姓来说,算补贴点零花钱。” 宋小军一听跟自己想的差不多,看了看东边天空,有点要放亮的错觉,连忙催促道:“那就快点吧,马上天要亮了。” “我看你吓傻了吧,”吴力千说笑一句调节气氛:“回了家也亮不了。” 说完,手脚并用,沿着老树树杈,几个纵越,眨眼间攀上了墙头。 宋小军看的目眩神迷,就这几下,也够他练几个晚上的,都说天道酬勤,怪不得人家能发财。 他竖着耳朵在树下仔细听着,没听见传说中土狗吃夜食的声音,也没听见吴力千吹口哨发暗号的声音。 又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响动,宋小军有点沉不住气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吧。 他提了提裤子,脚蹬树干,借势一纵身,窜起来攀住头顶的树杈,三下五除二也爬上了墙头。 此时是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宋小军骑在墙上看不清下面,压低声音喊道:“力千哥……” 无任何声音。 他极力向墙下看去,没有土狗,没有吴力千,倒是看见那堆砖垛,稳稳的靠在墙上,给人踏实的感觉。 看起来一切正常,宋小军略放了心,稍微放开一点嗓门,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这下他在墙上坐不住了,这吴力千忒不是东西,说好了带自己飞,这才刚上天,就扔下自己跑了。 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既然飞起来了,扑棱翅膀谁不会? 想到这里,宋小军一横心,抬腿向下跳去,为了稳妥起见,先跳到了砖垛上。 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惊变,宋小军双脚刚刚落到砖垛上,就感到脚下一空,砖垛塌了。 随即传来一声惨叫,砖垛里站起来个人,揉着自己的头,一脚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宋小军再次踢倒,大骂道:“你奶奶的,踩死老子了。” 随后,这人冲着不远处的黑暗咆哮着:“都别躲着了,这个也落网了!” 宋小军一听落网两字肝胆俱裂,还没等采取什么应对,就听到乱七八糟无数脚步声,七八条身影从黑暗中跑了出来。 这几人冲过来,把宋小军就地按倒,双手向背后用力一扭,用绳子牢牢捆绑。 当一只大手拽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时,他才看到吴力千在不远处的地上跪着,身上也早已上了绳索。 “第几次了?”一个粗壮的黑影问道。 “第一次……”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只打的他眼泪崩流,鼻孔里也有液体淌了出来。 尽管被这一巴掌扇了个七荤八素,也没听出来打他的这人声音是谁,但他知道肯定是一个厂的,而且绝不是保卫科的,因为保卫科也算半个治安口,直属公安局管理,只会移交不会动手,那就是纠察队了,想到这里,宋小军心里踏实了点。 “第几次了?”那人继续问道。 事已至此只有咬紧牙关硬抗,而且本来就是第一次,宋小军一横心,低声嘶吼道:“老子说了,第一次!有种你打死老子!” 黑影一听愣了愣,随即冷笑道:“看不出你娃嘴还挺硬,老子也不打你了,盗窃国家财产,你娃等着进去几年吧。” 这次黑影话多了点,宋小军听出来是谁,张口骂道:“草泥马的薛二楞,等老子明天写完检查,出来弄死你!” 第七十七章 拯救大舅哥 () “哈哈,嘴还挺硬,还想报复我?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事!” 薛二楞大名薛国庆,在厂里一向与宋小军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两人的矛盾是有历史渊源的,当初这哥俩关系还不错,中学毕业考不上高中,就上了并原市第一技校。 学校位于南郊,离市区挺远,几乎所有学生都选择了住校,只有很少几个女生每天跑家。 薛国庆和宋小军在一个宿舍,又是上下铺,俩人因为性格相近,经过最初的磨合以后,很快混成了死党,关系好的不能再好,甚至洗衣粉、香皂、饭票这些消耗类的日需品都不分彼此。 有道是合久必分,人性使然。 薛国庆小名二楞,自有其道理,性格上大体属于热血冲动型,宋小军受家境影响,性情偏于谨慎又不太老实,热衷挑战各种规则但又不敢过于出格,在很有把握的情况下,做事随心所欲,比如那次遵从母亲大人的意思,在自家楼道里教训宁向东,就属于一切尽在掌控,知道对方只有听从,不会反抗,尽管老妈的本意只是要求他把自家的意思说清楚,但宋小军却放飞自我,对宁向东老拳相加。 薛国庆和宋小军骨子里都是中二少年,这也许就是他们彼此间相见恨晚的决定因素。 技校上了两个月,薛二楞看上班里眉清目秀的李雅倩,是个走读生。 虽然是走读,不过家住的也真远,每天坐公交车得两个多小时,好在下午六点下课,到家八点多钟,还不算太晚。 学校开学的时候是九月份,天还挺长,等公交车的时间也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就显不出什么,所以刚开始没人注意到这名走读的女生。 过了两个多月后进入十一月份,不但天黑的早,而且天气也寒冷起来,南郊这所技校地处偏僻,公交站牌专为本校设立,除了技校师生,根本没人在此候车,而且周围都是收割后的农田,也没什么人家,更不可能灯光。 所谓境由心生,下午六点,残阳如血,并且很快就落山,在昏暗破败的气息下,小女生心里是童年听过的鬼故事。 这个情况被热血薛二楞发现了,自高奋勇送李雅倩等车,为了避免尴尬,他顺便拉上了宋小军。 两个中二青年,各有自命不凡的气质,在女生面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出色,希望以此留下美好形象。 可惜这两人也不会什么高明的表现手段,不约而同采取了本能的相互贬低和打压对方的手法。 开始无伤大雅,每天的送行在互相嘲弄中博得佳人掩唇一笑,两人都觉得是自己才华横溢获得的效果,甚至回到宿舍还意犹未尽,坐在一起泡臭脚时共同回味很久。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措辞间越来越不顾对方感受,甚至互相揭露彼此曾经的龌龊和**,这是当初关系好到交心程度时,两人袒露的往事,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对挚友说出来,本来是完美的自我减压疗法,此刻却变成了彼此最深的伤害。 直到有一天在公交站牌,两人终于大打出手,娇小可爱的妹子李雅倩受到极度惊吓,回家后卧病不起。 家长告状到学校,学校也没什么办法,两人的行为充其量只能算作打架斗殴,而受惊女生只能算是一名偶然看到的路人甲,恰好旁观了整个血腥过程而已。 最终处理结果就是各自写了一纸检查,在校大会上朗诵一遍后不了了之。 两人表面若无其事,实际心碎成饺子馅,从此视对方为血海深仇。 常言道老天最大,一番拨云弄雨的手段匪夷所思,两个仇家毕业后偏偏都分配进了塑料二厂。 这种国营大厂在当时打破头也进不去,万万没有分进去想出来的道理,看到各自家长欣喜的样子,两人选择了服从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命运安排。 …… 二厂保卫科就两个人,从青工里选拔了十几人作为纠察队,义务负责厂里的安保卫工作,这事宋小军也知道,当时他也想参加,但听说薛二楞去了,就放弃了想法。 平时各家忙各事,谁也不太留意纠察队的工作,天长地久就成了习惯,由习惯而麻木,由麻木而忽略。 千算万算,吴力千却忘了纠察队的事,今晚的行动被抓了个现行。 “带走!”薛二楞一摆头,对身边几个人说道。 看着宋小军被人揪着头发拽起来,一边一个人架着胳膊,骂骂咧咧被带走,薛二楞的心情如三伏天吃了一颗大西瓜,那般的酣畅淋漓,憋了几年的恶气一朝吐尽,禁不住仰头长啸,壮怀激烈。 “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哈哈……哈哈!” 宋小军老远听见,艰难的抬起被按住的头说道:“咱都是一个厂的,我又不是犯人,你们跟着疯子扬土玩,以后咱还能不能见面?” 押送宋小军的人一听,感觉挺有道理,刚才光顾着威风了,早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个普通职工,此刻被宋小军一说,又听见二楞在后面咆哮,心思一活泛,就都松开了手,揪头发那个干脆帮宋小军仔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偷偷跟哥几个商量了一下,私自捆绑群众也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事,于是暗自跟宋小军说,一会儿去了厂部就给他解开,前提是别跑。 宋小军不禁苦笑,都知道谁是谁了,还往哪跑。 到了厂办大楼,宋小军被扔进地下室,吴力千没得罪过薛二楞,待遇还好,锁在一楼值班室里,只是身上的绳子没有解开,宋小军虽然进了霉味熏天的地下室,绳子却被偷偷解开,也算祸中一小福。 龚强赶到二塑的时候还不到八点。 当宁向东知道宋小军出事后,请求他无论如何,在第一时间赶到厂里,面见谷厂长,不惜任何代价力保宋小军。 谷生有听龚强上气不接下气,把来意完说明后,沉吟了很久才问道:“宋小军他妹妹是你女朋友? “不是,是小宁的女朋友,就是租咱厂门店的那个。” “唔,小宁……”谷生有将身体靠进高背办公椅中,双目微阖,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龚,你来咱们厂一年了,我很欣赏你样的年轻人,是把你当做我的徒弟培养的……” 龚强听谷生有并没有直接对宋小军的事情表态,然而拉开工作谈心的架势,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敢点头附和,只好半张着嘴,傻傻的听着。 “你今天说的这件事,我可以办,但是并不赞同,”谷生有猛地坐直身子,睁开半闭的眼睛,盯着龚强:“这件事情办好了,宋小军只会感激宁向东,办的不好,反而会怨恨你,小宁就不该委托你来,应该是他亲自来找我……” “你们太年轻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大了,宋小军一生就毁了,小了,不过是我一句话而已……” “谷厂长,请你高抬贵手,宋小军怎么说平时也没有什么过失,这次鬼迷心窍,况且没给咱厂造成损失……” 谷生有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暗中观察龚强的表现,心中十分满意。 第七十八章 相忘于江湖 () 听说哥哥出事的消息时,宋小青正在学生会跟其他同学们商议暑假社会实践的筹备工作。 传呼是宋小军亲自打的,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低沉,讲述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最后说道:“小青,宁向东的恩,是我欠的,跟你无关,你要分清楚两者之间的关系。” “哥,抛开咱妈的想法,你对他,怎么看?”这段时间,来自对宁向东爱怨交织的情感以及刘品言对自己不离不舍的执念,让这个刚刚如花般绽放的女孩,烦乱到极点。 “是个哥们!宁向东行事义字当头,做朋友可以托付,”听到妹妹的问话,宋小军字斟句酌的说道,他了解这个小妹,坚强有主见,只要认准的事情总是义无反顾,此刻能开口问自己,说明她内心深处已经处于挣扎的边缘了:“只是,你现在是大学生,他在厂里当工人,将来社会地位的悬殊会更大,咱们家即便不计较,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何况,宁向东这人的自尊心还那么强。” “你将来要嫁他,现在就得做好思想准备。” 宋小青听懂了哥哥的话,羞的满脸通红的同时,长久以来一直未曾安稳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从上大学以来,只在寒假期间匆匆见了两面,一次在龙潭公园,一次在机场,看似两人的感情进了一步,实际上宋小青隐隐能感觉到宁向东的挣扎与抗争,很显然来自于自己大学生的身份。 在中国,大学是一个令多少人激动、羡慕、仇恨、伤感集于一身的所在,也是一条令多少人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如果你对自己负责,就一定要上大学; 如果你对自己负责,就一定不要去上大学。 然而,不选择上大学,奋斗的路何其艰难? 刚刚返回教学楼,宋小青似乎顿悟到了什么,她飞快的转身,重新跑出去,再次来到那间旁边种着一颗高大杨树的校园店,拿起电话。 不知多久没有打过了,当传呼台小姐温柔的询问声音响起时,她竟然短暂失忆了,在记忆深处翻找一下才说出那个号码,这一发现让宋小青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难道在自己心里,已经开始潜意识的忘却了吗? 这次,宁向东回电话很快。 “向东,对于未来,你究竟怎么打算的?”没有缠绵甜蜜的问候,宋小青开诚布公的问道:“一直这样下去要多久?不解释、不联系,就这么淡淡而去吗?” 一连串的问话说完,宋小青心里涌起的惊惧更加强烈,她渴望要一个结果,但此时她才发现,有一种结果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痛,她后悔了,与其听到真实的痛苦,不如一直在谎言中甜蜜。 强忍着心里恐惧到哀伤的感觉,她再次小心翼翼的问道:“在你心里,到底是你所谓的尊严重要还是我宋小青重要?” 宁向东沉默许久,才慢慢说道:“小青,你仔细想想,未来还有坦途吗?在我们面前,何止一条鸿沟,我们要不断的迈过、跨越,一条又一条,我不想,在未来回忆的时候,我们的感情没有一点点甜蜜,是不屈不挠的抗争,那并不伟大,我只想要普通人的普通爱情,可以有欢笑,有眼泪,但不能有轰轰烈烈,我不想去感动谁,不想把伤口撕开去表演给别人看,更不想让世人像谈起梁祝一样凭吊我们,我做事从来不问结果,我只享受过程,爱情也是一样……” 心中所有的猜测、担忧和不安终于变成了实锤。 天塌了吗?似乎并没有。 只是再也没有了光和热,没有了欢笑和期待。 “宁向东……再见!” 宋小青流着泪,挂掉电话,校园店大婶努力的看着地面,果然看到点点泪痕渗进土壤,渗进大树的根系,融为一体。 傻姑娘啊,既然决定谈这么重要的话题,就不该在我这里打电话的呀,这地方谋杀过多少爱情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婶沉重的叹息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宁向东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忙音,喉间似乎堵着团团乱麻,憋闷到呼吸都困难,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挂好听筒,从前只体会过心痛的感觉,在武汉的今天,却把心丢了。 宋小青一边走一边哭着,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同学,用略带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她躲开大路,拐到清扬湖边,随便找了一处席地而坐。 只一瞬,耳边就响起悉索的脚步声,不用抬头,她也猜到是谁。 同样熟悉的场景,只是上次是庐山,这次是校园。 所不同的,是刚刚丢掉了如童真般的初恋。 强忍住烦恶的心情,宋小青抬起一双盈盈泪目,直盯着刘品言。 就这一眼,刘老师心碎如馅。 都说佳人泪目,世间一景,此刻被妙目凝驻,刘老师的痴心悠悠一荡,我还是死了算了,单相思的滋味太痛苦了。 “我发现湖边特别配你,宋小青同学……”刘品言说着自认为巧妙的开场白。 “你让我很烦,刘老师!”失恋的女人最可怕,宋小青自己痛苦不堪,哪有心境顾及不相干的人。 猝不及防,被一刀斩中,刘品言晃了晃,看到宋小青眼里深藏的痛苦后,随即释然,斩的一定不是我,我接了,更衬托对爱情的忠贞坚定。 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就是失恋的时候,刘品言实在不想放弃:“但我真的还想试试。” “我们不可能的。”理智暂时回归,宋小青忍耐着重复以前说过的话。 “可我舍不得,以后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女孩子了。” “错不在我。”宋小青抓了抓头发,游走在狂乱的边缘,努力控制着让语气平静下来。 “我绝不放弃!”刘品言似乎表决心般,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是你的事,我无权要求什么,”宋小青说道:“只是请不要离我太近,我怕我男朋友不开心。” “你不是跟他吹了吗?” 不用说,刘品言不但在跟踪她,刚刚一定还在校园店那里打听过她,这让她心中作呕欲吐。 宋小青面如寒霜:“我是说以后的男朋友。” “这么说我永远没有机会了吗?” “你觉得你有机会吗?”宋小青冷冷的问道。 痴男被捅的遍体鳞伤。 第七十九章 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 下午下班的时候,何萍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又一次遇到了任秋林。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遇到他,应该不是有意的吧,自己调到市里来快两个月了,从最初偶然在办公楼里碰到时,任秋林适度表示了吃惊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何萍心里暗暗想到。 虽然是一座大院里,但两人并不在一栋楼,市委主要职能处室在主楼里,工会和团委都在旁边的侧楼,而任秋林家离单位不太远,中午吃饭也不在单位食堂,所以能碰到的机会并不多。 有一次偶遇时,正好跟同办公室的一位大姐在一起,大姐也跟小任很熟悉,热情打着招呼的同时,又关切了一番对方的个人大事,得到任秋林依然单身的答复后,大姐拍着厚实的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任秋林也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诚恳,何萍在旁边偷偷观察,不像是刻意做作的样子。 照这样的表现看来,任秋林比一年多之前显得成熟沉稳多了。 严格说上次在南榆到并原的客车上,遭遇车匪路霸时那一番表现,倒也不能说人品有多恶劣,更应该归类为社会阅历不足,遇到突发的危险时处置应变能力欠缺导致,其实都是寻常百姓家,身边陡然发生突变时,谁又能保证自己冷静从容。 晚上下班,何萍站在路边的站牌等公交车回家时,独自胡思乱想着,想到最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会在脑海中自问自答替任秋林开解,难道就因为最近见了他几次面的缘故吗?想到这里,任秋林的样子似乎在脑子里模糊了,就连那张不太讨厌的面容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公交车停靠在站上,何萍一边上车一边在包里摸索着零钱,她还没有办月票,每天都在包里准备着零钱,主要是因为办月票的地点在公交总公司,离单位太远,而且星期日也正常公休,还得专门请假去,所以就这么一直拖延着。 在摸到一角钱纸币的同时,又摸到了一个滑滑的塑料包装袋,那是刚拿到的丝袜。 一抹微笑划过何萍的嘴角,有时间请假一趟一趟往钟楼街绿柳巷跑,却没时间去办一张月票。 回到家时,时间将近七点,何萍意外的见到父亲何立楷,正独自坐在餐桌前吃饭,厨房里传来锅碗轻撞的声音,随后母亲赵兰端着盛了米饭的碗出来。 “谢谢妈妈!”刚进家门就看到热腾腾的饭菜,何萍心里涌起一丝小感动,妈妈对自己下班时间的把握实在太精准了。 换过拖鞋,对母亲一个热情的拥抱后,何萍从包里拿出丝袜递给妈妈,说道:“喏,这是我带给你的。” 赵兰一看是一双淡灰色的丝袜,连忙笑道:“我一个老太婆穿不了这洋玩意儿,你自己留着穿吧。” “那爸爸出国考察给你带回来的那条裙子你也别穿了。”何萍撅起嘴。 “当然不穿,谁见过大冬天穿裙子的,你爸那就是瞎糟蹋钱。”赵兰一想起老何去日本买回来的那条厚呢子黑裙就没好气。 何立楷对母女俩争执的小口角置若罔闻,吃了一碗饭,又端起老伴刚盛过来的碗。 何萍瞪起眼睛,说道“爸,那是我的饭耶。” “谁说是你的,这就是给你爸盛的,锅里还有饭,你自己去盛。”赵兰在一旁接话道。 何萍一听,原来自己白白感动了一场,于是忿忿的说道:“大晚上你给我爸吃这么多饭,存心让他得老胃病。” 赵兰伸手过来作势欲打:“你这孩子瞎说八道,快点呸呸呸,你爸吃了饭还要去单位开会,晚上说不定回不来呢。” “怎么这么忙?”何萍问道,最近在家里都没见着过老爸。 自从家调到并原后,就最初几天工作时间正常,随后何立楷就像住进了单位一样,一个星期也见不到人,每天晚上例行一个电话,只有一个内容:“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你跟萍萍吃吧,不用等我。” 最初赵兰每天对何萍抱怨,你爸真是卖给单位了,天天家里就我们娘儿俩,又冷清又没有安感,萍萍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多好,可以叫来陪陪我们,每次说起这些,总忘不了追问那句话,你在并原认识的那个小小伙,跟你到底是不是那层关系? 如此这般搞得何萍不胜其烦,若不是因为自己在家是独女,早恨不得躲到单位的集体宿舍落清静去了。 听说老爸晚上又要单位加班,何萍忽然想起了宁向东,忙问道:“连轧厂出去培训的人回来了吗?” 何立楷吃完两碗米饭,正在喝汤,连续近一个月没有在家吃饭,终于又吃到了老伴的手艺,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看着宝贝女儿动人的容颜,何立楷忽然心生感慨,孩子都成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一眨眼就老了。 “第一批初步定在八月份回来,第二批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去,在武汉交接。” 回答着女儿的问话,何立楷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南榆地委受命到并钢接任书记之职,已经两个多月了。 最初熟悉情况的过程已经结束,连轧厂目前的总体进程完按照计划进行。 惟独石总工还在海南没有回来,他跟袁克航总经理私下碰了几次头,一致认为,还是要向冶金部提出申请,把老石调回来坐镇,不然,整个总公司的领导班子,睡觉也得睁一只眼睛。 对于连轧厂的近况,他的心里有很多想法,秦运昌书记刚刚离开自己现在这个位置,去政协担任职务,马上就对从前的工作任命进行调整,很可能会影响一些同志的情绪。 这样看来,当前的首要动作是先以个人身份去看望一下秦主席,并把袁总经理和自己达成一致的想法向老书记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得到他的基本认可后,再着手连轧厂的调整,才能把一些可能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限度。 同时,还得两条腿走路,再跟老袁碰个头,有必要的话,请袁克航亲自跑一趟冶金部,当面找石宗勤那个老学长要人。 并钢硕果仅存的宝贝疙瘩,雪藏起来不是保护,反而是委屈了石总工。 何立楷很明白,他们这种人,只有一辈子奋斗在自己的岗位上,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才会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人民。 第八十章 色织大单 () 龚强躲在店里,面前摆着一盒冰激凌套装,里面分别是西瓜、芒果、橘子、纯奶等七种口味的冰激凌球,是雪山冷饮厅最昂贵的套装,放在平时胖子绝对舍不得吃,但是现在宁宝隆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每天把当天费用都赚出来,还略有剩余,买一盒冰激凌,就当给自己的高温补贴了。 可惜还是比不上卖拖鞋那会儿痛快,无论从时间上还是资金占比上都无法同日而语,卖拖鞋每天再早也是下午四五点才出摊,到七八点就收摊了,充其量也就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劳动强度几乎为零,除了骑自行车去进货稍微辛苦点,其他时间跟在店里差不多,完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开店就不一样了,每天早晨一睁眼,先损失了一笔房租和人工费,九点准时开门,晚上九点关门,先不管能不能赚到钱,十二个小时都交代在这间房子里,假如守了一天没开张,别说房钱,自己的工资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胖子就忿忿不平,把冰激凌盒里最大的一颗球直接塞到嘴里,看的旁边售货员小妹睁大了眼睛。 龚强抹抹嘴,从钱盒里抽出一块钱,递给小妹,嘴里嘟囔着:“拿去,出门左拐,老太太冰糕摊买跟小牛奶吃,这么大热的天,去去暑气,我龚老板可不是万恶的资本家。” 售货员小妹撇撇嘴,心说抠死你得了,但是动作却不停,伸手过来拿钱。 哪知龚强看似忠厚,实则精明,早就看透小妹心中的不满,看她走过来,手指弯曲,把一块钱又收了回来,在钱盒里翻腾一通,找出五毛钱:“对领导态度恶劣,扣除五毛,买根冰棍咂吧咂吧得了。” 小妹当时脸都气绿了,二话不说冲到龚强面前,一把抢过钱向门外走去,龚强在身后哈哈大笑:“这就对喽,蚊子腿也是肉,这点随师父我。” 小妹走后,胖子继续享受甜食与凉爽,门又开了,他连头也懒得抬。 “痛心啊,想想小宁远在武汉挥汗如雨,连货包都是自己扛,没想到你这死胖子在这里挥霍血汗钱也不心疼。” 龚强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却见郑村民直戳戳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 一时之间胖子有点恍惚,要不是那两排大白牙,他还以为自己被热的产生了幻觉。 “我艹,你娃怎么颠回来了,向东呢?”胖子讪讪的把冰激凌盒收好,对郑村民陪了个笑脸说道:“真特么倒霉,第一次花公款就让你撞见了。” “谁知道是第几次啊,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娃这是要败家啊!”郑村民手提行李,一脸严肃。 胖子见状连忙接了过来,放到沙发上:“这是刚到家就奔这儿来了?” 郑村民一屁股坐下,抄起桌上的茶壶,用手一摸,温度刚刚好,对着壶流一通猛嘬,刚刚沏好的茶转瞬见了壶底。 “暴殄天物啊!”龚强急的直搓手:“你这种粗人,只配喝街角三分钱一碗的凉茶!” 郑村民哈哈大笑,从行李里掏出一条牛仔裤,一双鞋,递给龚强:“哥给你带的。” 龚强接过来一看,牛仔裤太瘦,鞋倒是合适,不由冲郑村民翻个白眼。 郑村民早有准备,对胖子这种特体型号,他本来就吃不准准确尺码,此刻看尺码不合适,立刻又从行李中掏出一包香皂。 龚强接过香皂哭笑不得,这老实孩子真是没经验,哪有送这东西的。 不过倒是实用货,那个年代香皂和美容都能沾点边了,家家都是一条肥皂走天下,洗头洗澡洗衣服是它,郑村民送这么一包香皂共有六块,也算不轻不重一件礼物。 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龚强打了个喷嚏:“真特么香,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香水香皂?” “你儿子伢聪明撒!”郑村民哈哈一笑。 龚强一听差点暴走,抓起香皂扔了过去,郑村民一闪,香皂落地摔开了包。 胖子连忙过去捡起来,见有一块包装纸也摔破了,便拿出来说道:“得了,这块就放店里用吧。” 说着又放在鼻子下闻闻,却发现了问题,怎么一点香味也没了? 拿起手中的包装纸再闻,香气依旧浓烈,胖子连忙递给郑村民。 郑村民接过来一闻,气的破口大骂,原来这一大包香皂都是假货,包装纸是掺了香料的,里面包的香皂却是不明物体。 “买了多少老郑?”龚强一脸小心,看样子破费不小。 郑村民拉开行李,包里有一半地方放着香皂。 …… 郑村民给龚强诉说了在汉正街连续遭遇的几件怪事,龚强心中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原以为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没想到单单是扁担这样的组织,就深不可测。 他不担心宁向东,他担心的是刚刚开始展开的这条经营之路。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平白得来的机缘,也从来没有救世主,要得到未来的幸福,只能靠自己。 正在这时,门铃叮咚一声,售货员小妹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郑村民没见过何萍,以为是顾客来了,连忙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 龚强一摆手,示意无碍,欢天喜地迎了上去。 一瞬间的态度变化,让郑村民自愧不如,上一刻还冷面寒霜,愁绪百结,下一刻俨然盛世员外,胖脸上的笑容如和煦春风。 何萍拉着身后的人,对龚强说道:“这是我的好姐妹,南榆色织厂的冯欣怡,也要组织国标比赛,来你们这儿看看。” 南榆是地区级市,并原是省会,虽然地理位置相邻,但行政上没有隶属,这次并原举办国标舞比赛,南榆不甘示弱,也在近期开始筹办,何萍当初在南榆的闺蜜知道并原市团委是主办方,就专程来省会征询她的意见,何萍大概说了说关于服装鞋帽选购方面的情况,就把冯欣怡带到了这里。 “公是公私是私,你们谁也不要看我的面子,该怎么谈怎么谈,我只负责牵头,其他一概不管。”何萍扔下一句话后告辞离去。 南榆色织厂是十万人厂,报名青工占了九成,其中女士一半,男士虽然不要袜子,但需要皮鞋。 “需要皮鞋?那太巧了,本店刚刚进来一批,只是还没来得及上架。”龚老板一听冯欣怡说到皮鞋,敏锐的意识到这里面蕴含的巨大商机:“我们店以前的名字叫足下生辉,其实主打鞋类业务,卖袜子只是顺手而为。” 龚强云淡风轻的一番话,让冯欣怡惊喜交加,她来之前还一直为鞋子的事情发愁;“你们的鞋子质量行吗?” “都是专门定制,本店不卖量产货,保证每一双鞋对应一双袜子,完美契合,符合国际最流行的审美要求。” “太好了!”看着对面这位器宇不凡的龚老板,冯欣怡说道:“那我现在就买一双吧。” “就一双?!”胖子抖动着脸上的肥肉,自己辛苦半天营造的氛围,结果是白白浪费表情。 第八十一章 人生如戏 () 听说冯欣怡只要一双皮鞋时,龚强从沙发上拿起郑村民刚带回来的那双鞋递过去:“大姐,一双鞋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白送了。” 说着指指老郑,介绍道:“这位鞋厂的技术员,带了初代样品过来,让我们看看用料。” 冯欣怡打量了郑村民一眼,确实是一副常年钻在车间里搞生产的独有气质,同他礼貌握手后,抽回来时鼻子隐约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不由暗想,这个男人还挺讲究,洒了淡雅的香水在身上。 这时龚强在旁边挥着大胖手,拎起一只鞋子,说道:“虽然不是设计师选配设计,保暖耐磨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讲究太多了也累不是?其实我挺赞同瞎穿瞎用的,人嘛,怎么也是一辈子。” 冯欣怡一听心里不乐意了,她可是个有思想有品位的人,虽然生活在南榆,但是省会一年到头也来无数次,从穿着到举止也算是紧跟潮流的时尚前沿,此时在钟楼街这家小门店,被胖子夹枪带棒含蓄的贬损,心里不禁带了气。 “这位龚老板,我听何萍说你家对小品类服饰颇有研究,所以才来的,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总得先拿一双看看品质,才能决定要不要吧,毕竟我们色织厂也是十万大厂。” “所以才说送一双给姐夫穿着试试的,也是对小店的考验!”龚强顺着冯欣怡的话,不断调整着心态,看似闲庭信步,实际步步为营。 “一双也要买!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冯欣怡冲胖子刚才的态度,开始较劲。 “都是自己人啊大姐,我能跟你要那六十块钱的鞋钱吗?”龚强满面堆笑。 “那龚老板这么说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冯欣怡一听龚强都开始报价了,急忙把客套收回来,摆出被强迫的表情,说道:“那就两双吧,男鞋41码,女鞋37码,我跟你姐夫好人做到底,一起给你们当小白鼠。” “这我可要怪你了姐,怎么能把我的话都抢走了?” 郑村民在旁边看着龚强和冯欣怡瞬息万变的话风,再次拜服。 人生如戏,靠演技。 冯欣怡走后,龚强要给宁向东打电话,郑村民正好也要报个平安,两人便一起去电话亭打传呼。 打一次电话三毛钱,郑村民想借机练练刚刚学会的不要脸,掏钱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没曾想胖子倒是爽快,抢着拿钱付账。 小卖部的人一看是一张百元大蓝面,说了句找不开,龚强一脸无奈,对郑村民说要不你来呀,我身上没零钱。 郑村民看龚强抢着付钱,心里挺感动,这家伙看来只算计外人,对自己哥们还挺真诚,于是二话不说,拿了三毛零钱交给小卖部,不过还是有点惋惜这次不凑巧,没机会跟龚强切磋一下,哪知道早被胖子装进套子里卖了一回。 这时宁向东回电话过来,胖子按了免提,先告诉他郑村民回来了,就在旁边,随后才说了色织厂可能要皮鞋的意向。 宁向东一听就急了,说道:“怎么是意向?当时就签个协议啊,万一飞了怎么办?” “他们那厂十万人,咱们店里就两双皮鞋,一双还是老郑刚带回来给我的。” “那也得先应承下来,剩下的事慢慢再谈,等混熟点,你就是让他找别人,他还嫌不够麻烦呐。” 胖子抓住话头,怼了回去:“老子早就都应承下来,等你现在才说黄瓜菜也凉了。” 宁向东不禁大喜,在电话里连声夸赞:“你小子这点还真是随我!” 又聊了几句,该说的说差不多了,龚强看看郑村民,问他还有事没,郑村民摆了摆手。 “老郑跟你没话了,你抓紧打听着,哪里能短时间按咱们的要求做一批鞋,还有资金缺口怎么办?”龚强最后强调了一下钱,这是他的命。 “一下定不了,我先跟炳叔和辉伯商量商量再说吧,”宁向东沉吟着,问道:“何萍没留什么话吗?” “没有,”听到这句问话,胖子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道:“向东,为什么好事总会让咱们碰上?” “因为……现实比生活更荒诞吧。” 挂断电话后,宁向东向炳叔的房间走去。 七月份,武汉已经进入流火季节,他上身打着赤巴,毫不在意走在烈阳下。 在汉正街这段日子,当初细白的皮肤早已被晒成绛紫色,右肩上一道红色的压痕是扁担们最鲜明的特征,假如不开口说话,没有人会把他看做北佬。 “炳叔,哪条街里的鞋子靠得住?而且还能接加工的单子?”宁向东进了屋,习惯性的坐在门槛上。 炳叔看到他有椅子不坐,坐门槛,一副天生的扁担模样,不由笑起来:“你在家乡好歹也是个小老板,在我这里混成扁担,会遭人骂我的。” “谁会骂你炳叔?”宁向东也笑起来。 “难说哦,现在在家门口,就已经有人骂了,不但骂,还开始算计我们了。” 宁向东知道炳叔说的是王大龙手下那个四哥的事。 四哥姓贾,当初刚到汉正街时,人人都叫他贾四,也是半辈子在这里闯码头求生活,才慢慢打熬成了四哥。 上次故意带郑村民买假货被当场识破后,炳叔没有难为他,而是让李梦山先把他带下去,自己回避了众人,去找他谈了话,至于谈了些什么,宁向东无从知晓,只是在后院亲眼看到贾四感动的泪流满面,似乎要给炳叔跪下,却被炳叔很温和的拉了起来,让他从后门悄然离去了。 此后,关于贾四的事,炳叔只字未提,宁向东也一句没问,现在听到炳叔话里有话,心想是不是到了跟自己交代的时候了,连忙站起来,往炳叔的茶杯里倒了温好的茶。 炳叔锁着双眉,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半晌后才说道:“东伢子,鞋子打算要多少?” 宁向东听炳叔问鞋的事情,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微微一怔,才顺着话题说道:“具体还没谈多少,只是现在有个难处,需要定做,世面上的流通货不行。” “你这个思路不错,生意要做冷门,只是,现在这样搞还太早,观念没有形成之前,还是应该随大流,做大陆货,渠道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又快又赚。”炳叔眼光老辣,直指症结。 “我也这么想过的,只是这次,还是得这么操作,”宁向东很头疼,炳叔说的问题以前也跟他提起过,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权宜之计:“并原钟楼街是商业密集区,我们的门店有点小,如果只做流通货,很快就淹没在其中了。” 这个问题宁向东早已想过无数次,也是困扰他们的首要问题,现在看似一切都在稳定发展,实际不过是在风雨飘摇中挣扎而已。 这段时间,并原的商业格局在悄然发生变化,很多门店不再局限于扎堆取暖共同创利,一些幽静的小街道已经开始出现零星的特色小店了。 既然自己要主打自己的特色,努力形成独立的商业文化,何不尝试走出钟楼街的喧嚣之地,另辟蹊径呢? 第八十二章 社会实践 () 七月的北京也同样进入炎热的夏季。 学校放了暑假,其他室友都已经走了,要好的闺蜜储静跟梁海潮一起去了并原。 临走时,储静再三追问她要不要跟她们一起走,宋小青温和但坚决的拒绝了。 并不是担心触景生情,黯然神伤的顾虑,也不是担心又要当大灯泡,也不是不愿意储静在那几天要求住在她家,只是心中有一股抵御的力量,令她排斥回到自己的故乡,宋小青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自己安排过自己的生活,这次她决定任性一把。 放假一星期后,她谢绝了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在一家教育中介做了登记,打算假期做一份家教的工作。 每一年,在校的大学生,都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利用假期参加社会实践,有些人是真的想早一点接触社会,以便将来毕业时,不会因为和社会脱节而产生真空期的不适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为了在暑假小赚一笔。 大学生的业余生活也同样很花钱,尤其是像梁海潮这种进入恋爱期的男生,会不会合理安排有限的生活费,是一个人的能力,但舍不舍得给恋人花钱是态度问题,当然梁海潮那样的家庭不需要他去打工赚钱。 宋小青当然更不需要赚钱,但她从哥哥出事后,忽然很迫切的想体验一下社会真实的模样。 宋小军最终被厂里给了个留厂察看的处分后,整个人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这其中郭颖对他的不离不弃起了巨大作用,两人的婚事依然在如期的计划中,当然所谓的离娘肉也减到了象征意义的分量,宋小青对这个未来的嫂子发自内心的崇拜,她多想也勇敢的站出来面对自己的母亲,只是现在,为谁而站出来呢? 宋小青沉重的叹了口气,幸福的爱情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 当纯真附加了现实后,才发现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是物质的堆砌。 与学生家长见面约在今天下午,见面地点在对方的家里,离学校不算远,吃过午饭后,还有一点时间能休息一下,宋小青本来想小睡一会儿,没想到躺下了反而更睡不着,又坐起来,翻开自己放在床头的小整理箱,里面有一叠信纸。 这叠信纸是刚来大学报到时买的,本来打算给宁向东写信,结果他刚开始一直落实不了单位,后来又在并钢总公司培训,直到去了连轧厂才稳定下来,一共写了没两封信,宋小青寒假就来临了,再开学时就写了一封信,宁向东又去了武汉实习,期间还没来得及写信,两人就走到了尽头。 分开到今天,宋小青很奇怪自己没有心碎欲绝的感觉,也许是早恋的恶果吗?亦或是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宋小青脑海里浮现起这句话时,她苦笑起来。 有些人,或许永远体会不到心碎的滋味,但是曾经拥有的感觉却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无时无处不在消耗着人的精神,融进血液,融进思维,甚至连一个动作都在想念,默默哀伤,直至消亡。 闹钟响了,约定的时间已到。 宋小青无力的坐起来,在镜子前看了看清瘦的面容,头发有些散乱,用梳子轻轻梳理了一下,发现手中握着一缕青丝。 竟至如此!这一瞬间,她呆住了。 学生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宋小青决定走着去,她心里计算着时间,准时敲响了对方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看上去有些素养的母亲,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名中学生,是个瘦瘦的男孩子,个子已经开始窜起来,唇边也有了一层细密的绒毛。 宋小青皱皱眉,这样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个性,如果功课不太好的话,那其他方面的表现也一定不会太好。 “让您操心了,小宋老师。”母亲很客气,端详着宋小青,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没想到您这么年轻漂亮。” “不用叫我老师的阿姨,我还是在校生。”宋小青适度腼腆着,毕竟对方是雇主身份,自己要流露出自然的尊重。 “我知道的,资料都看过了,之所以选了您,是希望我的孩子过几年也能在这所大学就读。”母亲客气的说着:“孩子呢,主课不是很好,不过很聪明,就是太贪玩了,您多费费心。” 说着话,这位母亲站起来,招呼孩子过来与老师见面。 宋小青观察着这个孩子,眼光很清澈,也很灵动,本质看上去还不错。 “好吧,张雨泽同学,从明天开始正式补课,现在先随便聊聊,互相了解一下。” 张雨泽看着宋小青,笑笑:“宋老师,你是不是刚刚跟同学闹过别扭?” 宋小青问的一愣:“我的同学都放假离校了,现在就我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那就是失恋了。”看到宋小青惊愕的表情,张雨泽得意的一笑,说道:“我喜欢画画,喜欢到酷爱的地步,以至于影响到了主课的成绩……” “所以,我的眼睛很毒的,善于发现美,也善于发现悲伤……” 宋小青简直有点折服了,这孩子真可能像他说的这么厉害:“那,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男孩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句,听到宋老师的请求,低声欢呼一下,从床底拽出一个箱子,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画作。 “这么多……”宋小青吃惊的张大眼睛,拿起最上面的一幅作品。 画面上是凌乱的线条堆砌,但能看出是一个生物的头像特写,大大的眼睛,两只耳朵支楞着很传神。 “唔……仿梵高的风格,”宋小青尝试着点评,看到男孩儿紧张的表情流露开心的神态时,自己也放了心,看来是猜对了:“手法很抽象,不过给人的感觉很强烈……” “是吧,是很强烈吧?我就知道老师能看出来!”男孩欣喜的说道。 “这幅画,应该是……一只猴子?” 宋小青竭力在一堆线条中分析着,最终发现只有猴子和画面高度重合。 “我的……自画像。” “呃……”宋小青在心里呻吟一声,连忙做出越发认真观察的模样:“真的耶,寻常人哪能看出画里蕴含的意义!” 男孩轻轻但却坚决的从宋小青手里抽出画作,扔进箱子里,随后用脚蹬进了床下。 “虽然我观察力强,但其实没有画画的天赋,我早就知道……男孩沮丧的说道:“学习又太枯燥,所以故意画这些乱七八糟的,就是不想被人看的平庸……” 沉默半晌后,张雨泽才又开口说道:“不过老师,我要认真补课了,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家旁边,这所大学不光是名校,还有像你一样的失恋女生!” “这让我好有学习动力啊!” 第八十三章 分裂 () 就在宁向东为皮鞋的事情伤脑筋的时候,龚强终于把具体数字给了他,一共两千双,而谈妥的成交价是五十元一双。 这个数字让宁向东长出一口气,两千双的成本四万块钱,再加上运输搬运等等一些费用,最多再最加一千块钱足够了。 宁向东这批货介于大件和小件之间,炳叔给他找了辆熟悉的大货车,谈好价格是四百块钱包运到,包意味着从装到卸都不用再另外找人,宁向东挺高兴,如此一来既省事又省钱,不过大货司机也有条件,就是两千双鞋不能打整包装车。 宁向东听到这个要求就明白了,这辆大货车一定是顺路捎货,而且车厢里肯定已经满载,为了多赚一点是一点,这些鞋肯定是见缝插针往里塞了。 出于保险的考虑,宁向东又找批发皮鞋的商户额外要了两百多个外包装盒,都是没有折好纸板形式的,以防到了目的地鞋盒损坏,还有完好的可以替换。 最近一段时间武汉连续下了几场暴雨,炳叔担心鞋子受潮,就在后院找了一间房,把皮鞋都搬进了屋里。 宁向东跟几个扁担忙完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正好是轮渡和公交车最后一班发出的时间。 他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段有点尴尬,如果抓点紧也许能坐上最后一班车,只是他实在懒得再费劲去抢那个时间,干脆就在炳叔这里留宿一夜。 “还有件事炳叔,能不能跟那几位商户说说,先款一半,其余的下月结清,”宁向东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道:“可以打借条的,按手印那种。” 留下来不走,也是为了能找机会单独跟炳叔谈这件事,几万块钱对商户来说小意思,但小意思也是人家的钱,既然开口求通融就应该从态度上重视一点。 炳叔倒没注意宁向东郑重其事的态度,只是笑着摇头:“开门快俩月了吧,买卖越做越抽抽了。” 商户之间拆解垫资是平常事,更何况宁向东这种小生意,人家一天的流水都将近他这笔钱总额的一倍,只是批发市场利润摊薄,所以恨不得每一分钱都在高速运转,资金流动的越快,带来的效益才越多,从经营方式的角度讲,谁也不愿意自己的钱被挤占挪用。 “数额也不大,让梦山替我去打个招呼就行了,他们要是不乐意,就先从扁担的抽水里拿一部分垫上。” 抽水是扁担们早晨和傍晚集中卸货赚的,每两个月分一次成,和平时扛活的收入不同,平时在街里帮人挑货都是现钱交易,直接进自己口袋,抽水赚的钱是大家一起赚的,而且那些活也是领头人去找的,结了账先放着不动,每两个月才平均分配一次,童叟无欺。 所以炳叔这种角色相当重要,必须得到所有扁担的一致认可,位置才能做得牢。 此时天色已晚,宁向东的事情也与炳叔商量妥当,便道了别,回房间去休息。 炳叔家的院里有两间大房,扁担们忙的太晚就在这里留宿一夜。 宁向东进去时,屋子里漆黑一片,其他几人已经睡下,他不敢开灯,摸着黑躺下。 自从在汉正街开始忙起来,宁向东只有一晚失眠,就是宋小青跟他提出分手的那天,除此之外,睡眠质量相当好,基本上是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 面对这个发现,宁向东很是惆怅,莫非自己心里,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场初恋吗? 月上中天的时候,炳叔家的小院已经是鼾声一片。 这一晚天空浮着无数厚云,看样子还要下雨。 此时的地面也是潮湿的,月光照在上面朦朦胧胧,而且还不时被云朵遮住,造成片刻的黑暗。 就在这样忽明忽暗的月色下,一个黑影从扁担们休息的房间闪出来。 黑影打着赤脚,并不回避地面湿滑泥泞的水坑,从房门一出来便把身体隐在墙根下,同时注意的看着天上的月亮,每当被云朵遮住时,便利用片刻的阴暗迅速向前几步。 这样小心翼翼的行进了一会儿,黑影终于来到炳叔的房门前,他弯着腰,半跪在那里,竖着耳朵认真的听,确认四周除了鼾声,再没有其他异常后,才无声无息钻了进去。 第二天天亮以后,大家起了床,在院子里或蹲或坐,吃着早饭,炳叔走出来,对宁向东说道:“东伢子,一会儿让梦山跟你去那几家店打个招呼看看,不行就去银行取钱。” 宁向东和李梦山同声答应着,话音才落,身旁站起来一人,说道:“炳叔,这次的抽水该分分了吧。” 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扁担们从来不会主动追问抽水的事,更不会催促分钱,这些都是由领头人安排,所以这人的问话显得十分突兀,大家纷纷看过去,原来是刚从黄石老家来的二明。 二明本姓王,叫什么扁担们不关心,引他进来的时候,老家的亲戚就叫他二明,到今天才刚干满一个月。 按规矩他这个月没有抽水,到下次分配的时候一并找齐给三个月的。 大家一看是二明问话,心里松了口气,这小子大概不知道规矩,所以才开口询问的。 炳叔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听到问话愣了愣,随即一笑:“好啊,那就趁今天早晨没活,大伙儿互相召集一下,现在就分。” 说完话,炳叔回到房间拿出一个上锁的盒子,当着大伙儿的面打开,从里边取出一叠纸条,逐张翻看了一会儿,放到桌上,叹口气,说道:“我大概看了看,兄弟们这两个月活干的不少,可惜赚的不算多,自从红安那边把价钱压低后,咱们也没法要的太高,不然人家雇主宁肯多走几步,去红安那边叫人,咱们也拦不住。“ “所以这次,每人分到手的只有一百,二明来了不到两个月,就先拿五十。”炳叔脸上流露着无奈。 “就算红安抢买卖,这也太少了点吧?我从第一天起,早晨就没睡过懒觉,天天四点多起床干活!”二明接过钱,很是不满的说道。 扁担们心里也有点想法,只是大家在一起年头长了,没人好意思质疑炳叔亲自过手的事。 李梦山在旁边看着二明一副生瓜蛋子的模样,禁不住说道:“每天干了多少活,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些都是明账啊,还有什么可问的?!” “干的活是有数,可谈的价钱都是炳叔自己去谈好的,这个数谁知道?你知道?!”二明看到李梦山瞪眼,也伸着脖子变成炸毛鸡。 “呦呵,刚来没两天,想练练手?”李梦山一看,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我问炳叔,你急什么?难道说这里面也有你的事?”二明看他想动手,语气上软了,话却越来越锋利:“既然钱上出了问题,就得说清楚,而且依我看,最好再请个够分量的人来主持公道。” “咱们这里就炳叔是带头人,谁能和他是一个分量?要不你推举一个人我听听?”李梦山嚷着。 “北边的大龙哥和炳叔身份位置一样,大家都是扁担,不如请他来看看。”二明大声说道:“天下扁担是一家,祖师爷传下来的,干嘛到我们这里就非分出个你我来?” 二明这番话说出来,场哗然,李梦山几乎要冲上去动手,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炳叔心里骤然雪亮,他背负双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二明身边,犀利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一瞬不瞬。 第八十四章 算无遗策 ()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已经开始散发威力,滚滚热浪炙烤在人们身上,也驱赶不了阵阵寒意。 扁担们打着赤巴,紧张的注视着院落里正在对视的一老一少。 “二明,你满月那天,我还抱过你,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成人了,你来的时候,你爹还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我们老兄弟俩,在黄石矿上分手,我来了武汉,他回了老家,自从喝了你的满月酒,到现在一直也没有见过面,时间过的真快啊……”听炳叔提到往事,二明的眼光不再锐利,开始躲闪起来。 炳叔环视着四周的人们,继续道:“想当年,刚来汉正街的时候,我们麻城和黄石的老乡也就几个人,阿兴摔了一麻包衣服,还被人家踢了屁股……” 一个看上去比炳叔略小点的汉子,在人群中难为情的笑起来。 “过去这些事,感觉才刚刚发生,只是一转眼,当初这间空荡荡的院子,就已经聚满了你们这些人,有的是朋友带过来的,有的是自己找来的,不管是怎么进了我这个院子,大伙儿其实都是奔着一个想法去的,那就是把日子越过越好!” “我来的时候,跟梦山年龄差不多大,阿兴也一样,可为什么我们当时那么精壮的汉子,别人却毫无顾忌,说踢一脚就踢一脚?” 院子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人们回忆起当初刚来的时候,为了一日三餐劳作奔波,辛苦不说,还要遭人白眼,不禁感同身受,此时听到炳叔回忆起往事,神贯注的听着。 “很简单,因为不团结!你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而你面对的,是早已形成规则的一个古老的通商码头,想在这里立足,建立真正的第二个家园,只有我们站在一起,拧成一股绳……”炳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众人,眼前黑压压的只能看到前排几个人的脸,李梦山及时递过来一把小方凳。 炳叔心领神会,站了上去,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眼角微微闪动的泪光。 “我们这群人,就是一个大家庭,无论谁走出去,别人即便不知道你是阿兴,你是梦山,你是二明,但他们知道,你是南区麻城的扁担,是我阿炳家的兄弟!” “甚至包括你宁向东,东伢子,一个外乡人,为什么现在,汉正街的老板们能给你一个面子,那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是我们扁担的人!” “这是脸面,二明!”炳叔从板凳上走下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后又再次站上板凳,看着所有人仰视的面孔,大声说道:“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荣誉!” 院落里沸腾起来,扁担们粗重的呼吸着,狂热的仰望站在高处的炳叔,在他身后,被遮挡的阳光散射出来,彷佛一道道圣光。 “啪啪啪……” 一阵突兀的掌声响起,打破了这一无比圣洁的时刻。 北区的王大龙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精彩!精彩绝伦!”王大龙不断点头,不断佩服的叹息道:“不愧是炳叔,不愧是汉正街的不倒翁!” 李梦山要冲上去,却被身边的阿兴伯一把拉住。 “兄弟刚巧路过,其实根本不想进来打扰各位热聊家事,”王大龙对李梦山想要动粗的行为视若无物:“只是,刚刚听到炳叔的高论,因此产生了一点小小想法,不吐不快。” 王大龙对炳叔微微欠身:“炳叔是老前辈,我作为后学,有点不成形的看法,在您面前献丑了!” “刚刚,炳叔提到了,要想建立一个美好的第二家园,大家就要拧成一股绳,对吧?” “这跟二明说的天下扁担是一家,有冲突吗?不但没有,反而完美契合,虽然这句话是我说的,二明只是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和时间复述了一下……”二明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用手搓了搓脖子掩饰尴尬。 “所以,要学习炳叔,说什么话,怎么说,这是要讲艺术的,不是在老家村头老树下的大喇叭里,随心所以喊一通。”王大龙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二明一句。 “我和炳叔的观点完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看着炳叔:“您老为何对汉正街的扁担们合二为一那么大的抵触呢?” “因为你是外乡人!”李梦山在旁边怒喝一句。 “那他呢?”王大龙一偏头,看着宁向东。 “他当然不一样,他是辉伯介绍来的。” “二明还是他爸爸介绍来的,你问问他跟你想的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李梦山本能的怼回去,却发现被绕进了一个套。 “梦山,你说不过大龙兄弟的。”炳叔打断了他的话。 “说说来意吧,大龙,我想你不是为了跟我这个小兄弟斗嘴玩的。” “哪有什么来意,不过时路过而已,听到炳叔说的话题有趣,才临时起意参合一下的,”王大龙面含歉意,向炳叔欠欠身:“你们继续,我另找时间再来拜访。” 说着,向四周的扁担们挥手致意,准备离开。 “等等!”在一边沉默很久的二明忽然说话了。 “大龙哥,您来之前,我们正打算分抽水,其实汉正街每天早晚的大活就那么多,大头都是我们麻城和红安的包了,每次收到的雇钱基本上差不多,所以,我们想请大龙哥帮忙看看账目,有没有大的出入。” 王大龙这才看见桌上放着的盒子,和里面那堆抽水单,不禁面露难色:“你们的单据,我过目不妥当,再说我们跟你们的处置方法也不同,红安这边管账是两个人,我兼职出纳,会计另有人选。” 王大龙看了炳叔一眼,说道:“我们这样其实挺麻烦,还透着不信任,让人心里不舒服,远不如您一人操刀足矣,而且,炳叔您威望高隆,兄弟们也信得过。” 这话里夹枪带棒,不光炳叔,其他的扁担也都听出来了,刚刚激昂的情绪又迅速冷却下来,毕竟大家背井离乡为求财而来,寻常事为朋友两肋插刀,利益上恨不得插朋友两刀。 二明立刻打断王大龙的话:“看看帐又不会把钱看没了,对吧炳叔?” 炳叔尖锐的目光刺了他一下,看着王大龙,吐出两个字:“有情!” 王大龙再没客气,拿起抽水单逐张翻过,忽然在一张单子上停留了一会儿,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笔似乎不对阿,炳叔,这家货我有印象的,当时找了我,后来因为是易碎品,货又离你这边近一些,他们担心搬来搬去的增加损耗,所以交给你们转运,我记得当时货主还抱怨过,嫌你们麻城扁担要价高,”王大龙扬扬手里的单子:“现在看,怎么比我们报价还低?是不是搞错了,这张不是底单?” 二明一听鼻腔里哼了一声,说道:“既然大龙哥看出来了,那就帮人帮到底,去房间里找找看,有没有遗漏?” 事已至此,炳叔终于看出这场双簧,连声冷笑道:“一环扣一环阿!我自问无愧于心,请便!” 王大龙一听再不犹豫,对身后两人使个眼色,其中一人站出来,对李梦山说道:“还请梦山哥跟我们一起。” 李梦山看着炳叔,炳叔点了点头。 三人进去,不一会又走了出来,李梦山一脸的不敢置信,对斌叔说道:“叔,您自己去看。” 炳叔走进去,只见床边拖出来一个铁皮匣子,盖子抽出,里边放着几张抽水底单和几条黄金首饰。 这些东西,甚至包括铁皮匣子,炳叔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转过身,看着李梦山,却发现李梦山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悲哀。 炳叔走出房间时,感到七月的太阳也冰冷的没有温度,他似乎一瞬间苍老下去,盯着王大龙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用心如此毒辣!” 第八十五章 一地鸡毛 () 随着炳叔的离开,汉正街那些扁担的格局发生了深远的变化。 宁向东几乎无法再出现在炳叔的底盘上,那几个卖皮鞋的几个商户从一开始委婉的找他催债,诉说近期周转不畅,发展到尾随跟踪,直至找到武钢一招,堵在门口不让宁向东出去上班,因为一旦进了武钢大门,他们就没法随便进去了。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连刘元贵也知道了,拿出一个月工资要借给他,宁向东拒绝了。 其实货款总数也才四万,进货时已经支付了两万,剩余的那两万,对商户来说不过洒洒水而已,只是对上班的工薪族来说是一笔巨额外债而已,刘元贵一个月也不过六百块钱,这个数里还包括在武汉外派的补贴,宁向东说什么也不能要。 眼下只有不断催促龚强结款,不然在小范围传开,不明真相的其他商户还以为他是言而无信之人,极有可能严重影响未来的发展,但是对公的生意哪有私人那么快,单位的财务制度是层层审批,会计出纳对账,这个月预算,下个月出账,这些钱都是财政拨款,上面没有款项下来,下边只能干瞪眼。 宁向东在武汉焦头烂额,四处躲避债主,即便如此他也暗自庆幸,当初没有从炳叔那里拆借,不然更把老人家陷入不易之地。 回想前几天发生在院子里的那件事,宁向东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炳叔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击,直接认输,而且迅速收拾了行囊,离开汉正街,走的时候也一句话没有交代,事后他曾经试图跟炳叔取得联系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找谁打听,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找李梦山询问,立刻死了这个心思。 “李梦山就是个二百五,哪有他远房堂妹李梦风机灵!”赵伟听说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后,脱口就骂。 而目前的情况是,辉伯也不见了踪影,似乎跟炳叔前后脚消失了,小酒馆只留下李梦风独自看店,宁向东曾经去店里看望过,这个小丫头没心没肺,完意识到看似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潮。 面对这种情况,宁向东也没有把情况告诉李梦风,以免单纯的小女生跟着瞎操心,只是再三提醒赵伟,最近少去汉正街搜罗片子。 赵伟却不以为然,这次发生的情况让他自我感觉良好,从开始就认为宁向东自己正常拿货,正常做小买卖,没必要跟扁担们搀和在一起,却完忘了最初接触汉正街的扁担们是从辉伯开始的。 不过他最近确实去的也少了,原因只有一个,世界更新的电影,只要是有中文字幕的,都已经被他收入囊中,从在汉正街购买了第一盘录像带起,大概得有上万块钱投进了这项爱好。 赵伟的父母倒是不太干预孩子的这个兴趣爱好,毕竟比赌博好多了,上次被公安处抓赌,他的父母一度以连轧厂风气不好为由,差点找人把他调走,赵伟家里在并钢有点人脉,托关系调动一个普通的三班倒工人还是小事一桩。 只是宁向东并不知道,赵伟父母早已把他垫付的八千块钱交给儿子,但是赵伟却隐瞒未还,这几天眼看着宁向东上蹿下跳,被两万外债逼的经常在车间过夜不敢回一招,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是那八千里面有七千已经变成了录像带,手上仅剩的一千块钱和两万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 就算现在给了宁向东也于事无补,干脆等以后凑够一起还,现在还是留着再收几盘录像带吧,毕竟今后再来武汉的机会很可能就没了,再说宁向东只要坚持挺过这二十几天,就苦尽甘来,满血复活了,如此一想,赵伟释然,继续违心无愧一天天。 现在并原和武汉两地的情况反了过来,以前是龚强一有风吹草动就给宁向东打传呼,如今是宁向东天天给龚强打电话问营业额流水,以及色织厂的结款情况,把龚强逼的万般无奈,只好给赵宝库打传呼。 赵宝库从广东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神神秘秘,跟宁向红两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只是原来经常想法设法逃班旷工请假不去上班,这次从广东回来后,却异常热衷泡在车间,宁向红更是下了班就往自己那个已经退休的师傅家跑,搞得老大姐经常擦拭眼角,逢人就感叹,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看看当年自己带的徒弟向红,虽然不是学的最好最用功,但是却是最讲感情,这都独立上机多少年了,还没忘自己,比现在当了大班长的二徒弟来的都多。 赵宝库听龚强说完了宁向东在武汉进入困境的事后,急的当时就打算立即动身过去,幸好这次龚强在电话里表现冷静,一句去了也没什么作用,眼下的问题还是钱的话,让赵宝库也冷静了下来。 “其实,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儿,问题是现在是真没钱啊。”龚强哀叹着。 赵宝库反复思量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后,赵宝库反复思量了半天,最终决定把复印店卖掉应急,同时再把跟宁向红商量的计划付诸行动。 这次的决定是一件大事,绝不同于跟宁向东和龚强投资钟楼街的店铺,三个人合作他是抱着混在一起玩玩的心态,就算赔个精光也伤不到筋骨,但是把复印店卖掉却是对未来也会产生影响的重大行为,因为他这个店不仅仅是守在街里接个打字复印的小买卖,而是同时承担着很多单位办公室复印机的售后服务以及耗材更换等业务,这才是他最大的隐形收益。 宁向东接到赵宝库打来传呼后,给他回了电话,听说要卖掉复印店时,第一反应不是劝阻,而是想买下来。 “宝库哥,如果你真打算卖掉,那就卖给我。”宁向东说道,事实上这次对话,是这两人在未来各自走上不同创业道路的里程碑式的节点。 “你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再说,做生意野心不能太大了。” “这点事根本不用费心,再过二十天自然就解决了。” “那还是有问题,别人做生意为什么没有发生这样的问题?” “事发突然,谁能想到炳叔忽然出事,他的担保失效了。” “所以说,凡事还是要靠自己!” “那你把店卖给我,这次我自己接了,不跟别人合作。” “我这店想卖十万,你有吗?” “……我给你打借条,按手印的那种。” “呃……” “宝库哥,这个店你要真的不打算要了,就给我,你要舍不得,但有难处不得不卖,也给了我,”宁向东恳切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在我手里,也不算真的跟你没有关系,何况当时选这里开店,还是为了离我姐近点,卖给别人可就一点念想也找不回来了。” 不得不说这句话深深触动了赵宝库,从宁向东在部队服役时,他就弄起了这个店,真要转出去,还是舍不得。 第八十六章 坑爹的三角债 () 宁宝隆遭遇了财务危机,表面上却依然风光无限。 并原市民慢慢都知道了这家装修另类,店名颇有古风的足下产品专卖店。 大部分时候,人们都是进去闲逛,有时也会顺手买一两双袜子,而龚强也经常搞点小促销,例如第八位进店顾客,第十八位真实消费的消费者等等,事先并不说明,待客人买单时,售货员小妹才会惊喜的说道:“您是本店第多少多少位消费者,享受八八折优惠。” 这就给原本照价付款的顾客一个小小惊喜,从而多少促进了一些销量。 并且,店里还推出了第八十八名顾客买单时,所购商品部免费赠送的活动,只是以胖子的心性,赔一分钱都要了他的命,这种促销一辈子也不会兑现了。 尽管龚强花样百出,绞尽脑汁提高销售额,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宁向东只好每天继续重复着在汉口和武昌之间的小范围跑路行动,色织厂的余款一日不结,这种情况一日得不到改观,甚至直接影响了正常的进货。 由于男袜走货量不高,只在一开始进过一次货,就再也没有上新,胖子嫌压货成本周期太长,连续搞了几次促销活动。 恰逢一次周日,附近劳动技校的几名学生上午逛街时偶然看到,买了几双,由于价格实在美丽,回到学校后在宿舍里炫耀一番,结果引起男生结队前往购买,直接卖到尺码不需要补货。 虽然热销场面感人,但是利润却大幅度缩水,还外债依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小批量补货的费用却又相对够用,眼看店里男款短袜告急,龚强又联系了宁向东,补充短袜的同时,顺便把其它缺货也一并补齐,此外还有少量皮鞋,因为定价便宜,很多客人也进行了预约。 打电话的同时,胖子仍旧没有忘记抱怨一番,好好的地摊生意做的不错,就为了提升逼格,非要自己难为自己,在资金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开这么一家门店,结果赚的钱不是义务丰富了并原人民享受低价高质量的商品,就是白白给塑料二厂当了长工,好容易获得的剩余价值都被二塑剥削走了。 “所以,没有自己的产业就处处被动,要是这家店是咱们自己的,何愁房租的事?”宁向东听了龚强的抱怨,脑洞又打开了。 “你娃挂掉电话,找个冰糕摊,买一袋冰块去去暑气,然后钻到桥洞下边凉快凉快,武汉那么大,债主肯定找不到,”龚强满怀恶意的说道:“看看两万块钱的外债快把你娃逼疯了!” 这一瞬间,龚强心里真有点犹豫了,他卖拖鞋赚的一万块钱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看到宁向东远在武汉这么艰难,真有点想拿钱出来先度过危机再说。 然而,有了第一次,注定还会有第二次,这不是他的风格,要命有一条,要钱先把命拿走再说! 家里缺了货,再不补充,很容易形成恶性循环,顾客上门一看店里空空荡荡,绝大部分不会再去第二次,所以,尽管冒着当场被债主扣住的风险,也只有去汉正街备货。 宁向东选择在中午气温最高,人流最稀少,扁担们绝大部分午休的时候去了趟汉正街,他 没敢在熟悉的地方挑货,而是选择了熟人罕至的区域。 虽然这些地方基本是两种品类参差接壤,没有高度统一的货品,好在他进货量也不大,在当前的情况下,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但是这样做有一个弊端,价格高不说,还不能随意挑挑拣拣,批发就是这样,整包整捆的拿,随机可以抽检,但件件都要看,别人搭不起那功夫,汉正街上家家货物的吞吐量都挺大,谁会为了小批量去浪费时间。 实际上哪次进货都有残品率,只是被巨大的利润差轻松抹平,买卖双方谁都不当回事,更何况宁向东所谓的批发,在人家眼里完不够看,这才是不敢挑剔的原因,当初炳叔压阵还好说,现在靠自己,一切等于重新开始,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是创业,谁不是真金白银一路头破血流摔过来的,靠天靠人,不如靠己。 挑好货,结清账,宁向东挑着扁担去发货,在汉正街混了这么久,这个唯一的优势,此刻终于体现出来。 首先他手里有一根属于自己的扁担,其次是天天跟着炳叔他们干活,这项熟练工早已干的炉火纯青。 这个发现让宁向东哭笑不得,投了如许多的钱,走在创业的康庄大道上,辛勤汗水终于换取了收获,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扁担了。 发完货,给龚强打了传呼,通知他按时接货后,刚准备离开电话亭,自己的传呼响了,低头一看,是何女士。 宁向东拍拍脑门,何萍前段时间呼过他好几次,都忙的没有顾上回,还好这次凑巧,正好在电话旁边,于是连忙回了过去。 电话接通,还没等对方说话,宁向东一连串的道歉就脱口而出,何萍在那头搞得好不尴尬,她开了免提,旁边还有自己的闺蜜冯欣怡。 宁向东哪里知道那边有人,短暂问候几句,开始吐槽色织厂坑爹,迟迟不给结账,自己在武汉面临着分分钟被砍死的局面,听的何萍一惊一乍,冯欣怡掩嘴偷着乐。 “那你现在怎么办?一直东躲西藏?” “当然得躲着了,有家不能回,一招那边天天有人蹲守。” “两万块钱,也不是小数了……”何萍思索着,顺便对冯欣怡翻个白眼:“要不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开什么玩笑?要这样我宁肯躲着,”一听何萍要想办法,宁向东连忙打断,说道:“又不是真的还不上,这种三角债,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色织厂结了款就自动解套,不过你跟你那个好朋友说一下,下个月到了结款日可千万别拖啊,这点钱对单位根本不算个事,但他们随便拖拖,我这儿可就真玩完了。” 何萍点点头,说道:“那就先这样,我挂了。” 她却没想到自己只是点了头,宁向东在电话那边看不到,一看自己说帮忙,何萍就赶紧挂电话,还以为这事有点棘手,心里不禁后悔,这事儿很可能让何萍很难做。 第八十七章 拨云见日 () 八月初的时候,连轧厂第二批派遣到武钢实习的工作提上了议程。 如今厂里的当家人是程伟志,一把手李铁反而成了陪衬,厂里的大事小情都由程厂长拍板定夺,只是有一点让他很不爽,最终拍板的是他,可签字同意的还得是李铁。 为此他不但常常去探望表姐孙梅,甚至跟陈秘书也交从甚密,方振杰对此也略有察觉,只是身为上位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下边同事之间的私人友谊也懒得过问,陈定远跟随他几年,还是比较可靠的年轻人,程伟志从亲属角度来说,虽然有些远,但是跟老伴孙梅走的近,也可放心,尤其是程伟志现在这个位置,是自己一手扶持上去的,亦算是亲上加亲。 可惜还是缺乏历练,不过在某些位置上,多一个自己人,毕竟还是方便很多。 然而这一切随着秦运昌的调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都以为秦书记怎么也能干满这一届,到明年三月份人大会后才有可能做出调整,甚至有可能实现连任,在书记位置上再干最后一届,然后在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也算功德圆满,皆大欢喜,谁想到距离换届还有半年,就调整到了政协。 究竟是谁这么迫不及待?方振杰想来想去,认为这个猜想没法成立,因为没有任何人从并钢提拔上来,接替老秦的是何立楷,从南榆地委横空而来,此前与并钢完没有交集。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方振杰敏锐的察觉到这些变化,心中产生了警觉,不能说自己疑神疑鬼,谁的屁股不干净,谁心里自然有数。 整个并钢,也只有袁克航知道自己跟秦书记的私交,虽然自从两人明确成为上下级关系,各自分管不同的工作后,明面上的已经没有了交集,除了工作之外很少接触,甚至连家庭之间的走动也极少,但是有些情分不以时间和距离为阻断的。 老秦这个人,本性很好,也很顾念旧情,就是有一点,行事作风过于严谨保守,不适合当前的风向,如今需要的是开拓进取型的干部,胆子、步伐更大一些的。 当时为了程伟志的事私下沟通时,只是一个分厂岗位的调整也犹豫难断,束手束脚,这也是方振杰敢于去做的某些事,对老秦却采取了隐瞒的原因。 想着如今复杂的局面,方振杰伸手拿起茶杯,才发现杯子空空,不由怔了一下,他一向注意细节,这种微小的失控会带来令他不适的感觉。 一团乱麻啊,陈秘书今天怎么回事,到现在也没有上班。 也许,很多游走于危险边缘的决断,应该听取老秦的意见,只是现在,一切反思已经晚了。 只能听天由命了,方振杰自认某些事天知地知,做的很隐秘,但却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姐夫,我这儿带了些好茶,您尝尝看。”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程伟志看到方振杰端起空茶杯又放下,忙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铁筒。 “注意场合,”方振杰敲敲桌子,严肃的说道:“我的办公室以后没事少来,除了汇报工作,有什么其他事情去家里找你姐姐说。” 方振杰看着程伟志,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烦恶,把陈定远放到连轧厂的这个位置上,都可能比他干的更好:“何书记来了以后,我听说你们的工作汇报都是李厂长去的?” “我去也不合适啊,李厂长是一把手。”程伟志抓住机会点了题。 方振杰瞟了他一眼,心里越发坚定了想办法把这个小舅子调出连轧厂,在维持现有职级不变的情况下,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随他自生自灭,老秦都被上级挪了窝,如此强劲的风声,这个蠢蛋竟然无知无觉,还这么赤果果的在这里要官,就算自己能明哲保身,早晚也得被他坑了。 “你现在的首要工作是积极配合李铁同志,把第二期武钢培训工作落实好,不要出纰漏明白吗?”方振杰严厉的说道,看到程伟志眼中流露出惶惑的模样,想到他平时常来自己家中的那些表现和好处,不禁心中又一软:“现在是非常时期,秦书记说动就动了,务必谨慎一点,我听说你在厂里说一不二?要注意身份和影响!李厂长才是一把手!” 与此同时,何立楷和袁克航正在办公室里向市纪委来的同志做检讨。 “这次的教训是深刻的,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我们是有责任的。”何立楷沉痛的说道。 “责任不在何书记,他上任才几天,主要责任在我!”袁克航打断何立楷的话说道。 “两位领导先不要急于承担责任,目前只是与陈定远谈话和了解情况,还没有最后的结论。” 这次来并钢的纪委同志一共四人,由副书记王青锋带队,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如果仅仅是了解一般情况,王副书记不可能亲自过来。 何立楷和袁克航彼此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二人都是久经考验,对组织程序心知肚明,只是在陈定远没有盘交代问题之前,王青锋不可能轻易下什么定论。 “一个人一辈子有很多路要走,路上难免会有挫折,会走弯路,只要在这条道路上不断探索、不断反思,汲取经验和教训,就一定能把握正确方向!”王青锋临走时,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袁何二人听来,简直就是对陈定远问题的定性实锤,只是,最终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还是会牵扯到其他利益相关人,一切将拭目以待。 时间过了没有多久,大约半个月后,关于方振杰、陈定远和程伟志存在重大经济问题,在接受党内处理后,移交司法机关的通报正式传达下来,而远在海南的石宗勤则是又过了两条才听说了这个消息。 夏季炽烈的太阳照耀着南中国这座唯一的热带岛屿,但是石宗勤只感觉到春天般的温暖。 自己离开并原时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刻,虽然这里是一片南国风光,但他的心中始终忘不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在这里整整住了半年,也一直强忍着没有回去,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主动打过一个,但是今天听说了并钢传来的消息时,再也按捺不住,来到办公室给李铁打了电话。 “是的,老伙计,消息千真万确,”李铁在电话里兴奋的说道:“不能埋怨我啊,这件事是有纪律的,没有通报之前我没法跟你说,通报之后不用说你也知道了。” “再说,我不给你打电话,你这不是也打过来了吗?我打过去花的咱们厂的钱,能省还是要省的,这也是您老兄的一贯宗旨嘛!” 石宗勤哈哈大笑,当听说第二批去武钢实习的职工已经整装待发时,不由再次激动起来,一切都还来得及,第二批才是重中之重,这批培训职工都是一线岗位的操作人员,严格说他们才是连轧厂的灵魂所系。 第八十八章 优雅的胖子 () 并原在国也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内陆省会城市,不仅仅是因为拥有近三千年的悠久历史,更因为是建国以来,除了东北三省老工业基地以外的又一座集能源于一身的重工业城市。 储静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严格说她跟宋小青差不多,从出生到上大学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地方,不过她比宋小青好一点的就是,北京在上学之前就去过了,有照片为证。 当储静向梁海潮出示证明自己曾经去过北京的照片时,梁海潮看了以后狂笑不止。 照片是黑白色的,一个三四岁大的黄毛丫头,站在**广场上,当时这样的照片在国无数家庭都曾经有过,所不同的是里面的人物各有不同,梁海潮也有一张,只是他的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身后的**是一张布景图。 因此他也深度怀疑储静是在当地照相馆拍的这张纪念照,理由是**的比例不对,储静的脚丫子几乎已经站在金水桥边上了,这怎么可能,长安街的车水马龙怎么也没有出现在镜头里? 这一质疑立即遭到各种龙抓手的袭击,两臂腰间留下无数淤青。 当时两人正走在钟楼街上,既然到了并原要见梁海潮的父母,总不能空手上门,况且还有宋小青家,也得登门拜访吧,故此两人决定去钟楼街买点像样的礼物。 回来的这两天,梁海潮已经耳闻了有一家宁宝隆的门店,在钟楼街上独树一帜,寸土寸金的地方只售各种袜品,间或也有几双皮鞋摆在展示台,但店员并不主动尾随介绍,一副卖不卖无所谓的样子,而且皮鞋一定要跟你选购的袜子搭配才行,否则宁肯不卖,这种经销模式引起小情侣的浓厚兴趣,自诩来自首都北京的时代骄子,名校大学生,对自己的眼光和品味已经自视很高,却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独特的销售方式。 尤其听说店老板还是一位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胖子时,两人更是兴致高高,梁海潮甚至在心中暗想,真该叫自己的高中同学龚强来看看,胖子的人生也可以逆袭。 走进宁宝隆时,两名首都大学生眼前一亮,这哪里像是商店,俨然一座小型博物馆啊,触目所及,没有任何商品展台,大片大片的场地好像不要钱一样,只陈列展示着人类初次认识到棉花的作用,以及纺出第一锭棉纱时的历史过程。 梁海潮和储静手牵着手,沿着陈列台缓缓走着,认真观看和研读每一次纺织工业的重大变革,取得的成就,从棉织品到丝织品所有品种的演变进化,过于复杂无法展示的阶段也有详尽的文字说明。 上了大学的人都是好奇宝宝,正是因为对未知世界渴望探索的性格才促成他们浓厚的求知欲,也是成为各自领域学霸的基础,此时也是同样,两个人完沉浸在历史进程的这一细分阶段当中,不但看的认真,甚至还发生了几次低声的讨论。 就这样一路边看边走,一直走到最深处时,两人被一片被柔和的柠色灯光吸引过去,一个温馨的休息区出现他俩面前。 而梁海潮更是彻底惊呆了,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此时正半躺着一个优雅的胖子,怀抱一盒雪山冷饮厅的冰激凌套装,吃相依然如过去很多年,未来估计也不会改变的那般豪放无边。 “竟然是你这个死胖子!”梁海潮悲喜交加,喜的是既然龚强是这家店老板,那还用花钱?直接抢就好了,悲的是风度翩翩、优雅这些美好的词汇,从此在他的认知里彻底留下了阴影。 胖子正在享受每天例行一盒的美食,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世间唯美食与女子不能辜负,此时正值良辰美味于一刻,忽然一声断喝从天而降,吓了胖子一跳,自从宁宝隆声誉日隆,胖子的修养也不断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盛世员外的气质不是空穴来风。 刚刚一声死胖子的喊声听上去十分遥远而熟悉,还样的称呼还是地摊时代的吧?偏偏喊出来的声音似乎多年老友? 当梁海潮已经走到胖子不远处时,他才看清楚来人竟然是自己的发小兼同班同学。 看着胖子脸上绽放的惊喜时,梁海潮也展开双臂,打算跟龚强来一个熊抱,同时右脚微微后撤撑住,他看着对方的体格,有点担忧自己禁不起对方激动之余扑上来的力道。 胖子扔下冰激凌,跌跌撞撞冲了过来,绕过展开双臂的梁海潮,来到储静面前时,才立足躬身道:“感谢光临敝店,请问这位女士,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看到眼前这个举止得体的胖子,果然如传说中优雅与温柔并重,才华同美貌集于一身,储静嫣然一笑道:“没什么,我先随便看看吧。” “如您所愿!哎呀……”胖子刚刚向旁边闪开,让出道路,屁股就传来一阵疼痛。 正是被晾在一边的梁海潮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尊臀上。 “老子废了你!”美人面前丢了人,胖子大怒,转身找梁海潮算账。 储静皱了皱眉,说道:“不许说脏话。” 胖子如闻天籁,迅疾转身:“您的吩咐,我的荣幸。” 梁海潮被龚强转瞬即变的表演彻底惊呆了,喃喃自语道:“这一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当听说了龚强这身演艺天才的背后,还有一个跑路天才宁向东在武汉苦苦煎熬时,梁海潮不胜唏嘘,男人真的太难了。 每一个微笑背后,都藏着眼泪和伤楚,只是不足以外人道也,何况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兴趣,正如每个读书人,不会去理解推荐票、月票对作者的意义一样。 在两位发小谈话的时候,储静选了一双皮鞋,一双袜子过来,龚强看到了说道:“太少,来我这儿客气什么,再给你公婆各挑一份。” 储静被这话噎了个大红脸,羞恼道:“这是给宁向东的女朋友家买的。” “谁?”胖子一听坐直身体:“宁向东哪来的女朋友?” 第八十九章 人间最苦是情种 () 储静跟梁海潮第一次到并原,意外的遇到龚强,向他提起宋小青时,死胖子竟然装傻,摆出完不知道的样子,让她大小姐脾气压都压不住。 梁海潮在旁边也一脸懵圈,这一年两人见面不多,胖子变得越来越看不透了。 他走到龚强面前,伸手在胖脸拧了一把,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龚强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拳还回去。 梁海潮见状松了口气,扭头对储静说道:“放心揍吧,原版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话!”储静双眼含霜,恶狠狠的瞪着龚强。 龚强被看的打了个哆嗦,紧张的说道:“瞪我干什么?又跟我没关系,宁向东这小子忒不是东西!” 梁海潮和储静看到胖子第一时间明确了自己的阵营,点点头表示认可,储静投去赞许的目光:“很好,继续!” 龚强对宁向东和宋小青之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大部分情况还是听宋小军说的,只是宋小军来找他的时候,主要目的是表示感谢,顺便提到了自己的妹妹。 “她哥当时挺忧虑的说了一句,小青心情很不好,好像跟宁向东闹掰了。”说着话,龚强把刚才放下的冰激凌拿起来,看看化的差不多了,一仰脖倒在嘴里。 “宁向东不是什么好东西!”储静直接给出结论,同时拿眼看着梁海潮。 “没错,不过她哥也挺差劲。”梁海潮立场很坚决。 “附议!”胖子更是乖乖宝,连忙摇尾巴。 “这么说,她们家还是一直不接受?”梁海潮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没想到这么久还是这样的情况。 “宋小青她妈的……”胖子被冰激凌刺激得胃痉挛,关键时刻打了个嗝,想说的话断成一句完美国骂。 “咣”的一声,储静举起手中的鞋盒砸在龚强头上。 “……思想有问题……”一鞋盒把胖子嘴里剩下的半句砸了出来。 “呃……你的意思是宋小青她妈妈不同意?”储静举着鞋盒,小心的问道。 “这名顾客所有的商品部按原价,一份钱优惠也没有!”龚强转身对不远处看笑话的店员说道,这次他是真生气了:“还有包装袋也要收费!” 储静尴尬极了。 正在这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推开门,也不走进来,就站在那里冲龚强大声说道:“欣怡刚跟我联系了,她们单位明天就转账。” 说完不等胖子接话转身就走,离开之前又抛下一句:“我先给向东打传呼,把这件大喜事告诉他!” 何萍来的快去的快,话里话外透着跟宁向东的熟稔,储静只晃了门口那一眼,就看出跟她闺蜜宋小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儿。 很漂亮而且很有朝气的美女,直觉让她陡然警惕起来,低声问梁海潮这女的是谁? 梁海潮从来没见过何萍,也不知道宁向东身边有这样一个女性朋友,此时听储静问,随口应了一句:“应该是向东新交的女朋友吧,我上学之前还从未听说过。” 他看得出储静现在脾气不对,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把自己摘干净,这女的只跟宁向东认识,可坏就坏在朋友前边非强调个“女”字,储静初来并原,第一次接触梁海潮身边的朋友,刚才龚强一副对宋小青拒之千里的样子,明显跟宁向东一个鼻孔出气,现在听自己男朋友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脱口而出:“他们几个没一个好东西!” “你也一样!”储静剜了梁海潮一眼,向店外走去,脚步声蹬蹬回响。 梁海潮立即傻眼,连忙追过去。 胖子挨了一鞋盒,这会儿也没闲着,正故作生气的在店里溜达。 储静从他身边风一样刮过,淡淡幽香钻进鼻孔,胖子连哼几声,张口来了段唱词:“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 一段京韵大鼓曲调的《未了情》唱的字正腔圆。 这个电视剧储静也看过,听胖子唱的韵味十足,不觉又狐疑起来,这家伙现在唱这一出?应的是什么景? 她心里从担心宋小青,忽然转到自己身上,并原这几个好兄弟,是她平生所未接触过的人物,梁海潮还好点,毕竟置身象牙塔里,还没在社会上锻造过,即便这样也让自己操不完的心。 宁向东虽未见过,但是龚强一身烟火气,还对他言听计从,只怕更不是省油的灯,宋小青那么单纯的女子岂能驾驭的住? 想到这里,储静忽然定住身形,转身面对梁海潮,说道:“海潮,你后跟宁向东和龚强断交行不行?” 梁海潮正琢磨着怎么消除刚才的尴尬,哪能猜到储静的心思早就跳跃到别处,以为还是刚才那点误会有情绪,就劝道:“别闹了储静,多大点事啊。” 果然是这些狐朋狗友比我更重要,储静眼里有了泪花,重重的点着头:“好!好!我不为难你,这么点小破事,是我太计较!” 说完猛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却跟刚走进来的何萍撞在一处。 何萍满面喜气,边进门边说:“我这一个月为向东担心死了,现在终于熬过去了……” 话没说完已经跟储静撞了满怀,这才发现对方眼里的泪水,何萍不禁有点吃惊,她扶住储静,看看梁海潮,又看看龚强。 胖子嘿嘿一笑,一只宛如胡萝卜头的大拇指高高竖起:“真是患难见真情,一心只为宁向东,何萍好棒!” 看到何萍出现,储静稳定了一下情绪,都是女生,她也不好意思太任性,于是停住脚步。 梁海潮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一步步追不回那离人影,一声声诉不尽未了情……”歌声再次响起,胖子幽怨的看着两人。 储静刚刚强压住的心酸再次涌起,她用力甩着胳膊,想挣脱梁海潮的掌握。 梁海潮脸都绿了,又不敢松开挣扎的储静,怕她真跑了,只能凶狠的瞪着胖子,恨不能用目光杀了他。 龚强迅速溜到门口这个进退自如的有利地形,摇头晃脑的说道: “人间最苦是情种,罢了(liǎo),罢了……” 第九十章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 最终的结果还是从店里拿走了那双皮鞋和那双袜子,梁海潮掏出十张大团结扔在龚强怀里恶狠狠的说道:“给你的买药钱。” 闹剧过后储静渐渐平复下来,然而潜意识中产生的联想却在心里留下了的阴影,毕竟是青春少年,初尝爱情甜蜜,恨不能对方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哪怕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唯爱至上敏感的心灵也抵抗不住。 “你先看你的书,我看我的书,总有一天,我们两个人会看同一本书……” 这是两人初次在学校图书馆相遇时,梁海潮对自己说的话,那时是金秋十月,连寓意都这么美好,收获的时节。 那现在呢,万物野蛮生长难道就不好吗?总得有竞争和坎坷吧,这样跨过山和大海,穿越人山人海一路走来的努力才有价值,尽信缘不如无缘。 “我们现在就去小青家吧。”储静低着头,青丝撒在胸前。 梁海潮看到她双颊的绯红,心里不禁叹息一声,揽过储静的胳膊,慢慢走着。 世上表白千千万,一个女子的脸红已胜却人间无数。 在北京担任家教的宋小青并不知道并原发生的这些狗血剧情,实际上她远比这些关心她的人调整的更好,最初爱恨交织的情绪早已消失无踪。 心态平和之后,她就有了新发现,自己辅导的学生张雨泽,脑子存着无数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简直让她应接不暇,不得不拿出大量的业余时间,补充自身的常识体量,以备随时可能出现的问题。 “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宋小青板着脸,看着自己的学生。 今天下午补习英语,宋小青让张雨泽先预习单词,待会儿打算搞一个小测验,可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对方不看书,反而一直盯着她。 “您脸上要真开朵花,咱不得发了,到时候球巡展,我当经纪人。” “你说的话我会在下课后如实向阿姨汇报的。” “别呀,咱俩还是哥们吗?”张雨泽一听有点慌:“其实我是想,什么样的香水适合你,我爸从国外给我妈寄过来一大包。” 起初,宋小青刚来的时候,每次接待她的都是张雨泽的母亲,她还以为这是个单亲家庭,过了两天才知道,原来张雨泽的爸爸在奥地利,近期又刚刚移民到德国。 宋小青再次开了眼界,以前只听说过国内的人移民到国外就是终极目标了,这个张爸爸居然移民到国外后,又继续移民到另一个国家。 “我爸是学音乐的,所以要先去奥地利,后来德国有家钢琴公司请他去调音,那边条件更好,所以干脆移民过去了。” 张雨泽的爸爸已经去了奥地利十几年,第七年才拿到绿卡,没想到那样一个小国家,移民难度也这么大。 宋小青知道张雨泽最终是要投奔他爸爸的,所以很奇怪,既然要出国,还备考什么大学?再说将来要去德国,为什么学英语,而不是学德语。 “奥地利说英语吗?”宋小青不太清楚,所以用了疑问句。 “奥地利也说德语的呀,要不希特勒一个奥地利人能跑到德国靠演讲做到总理的位置上。” 语言确实是一门艺术,不仅仅会说就行,这一点宋小青很赞同,不然那么多人因为不善于表达,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就让别人产生了误解。 “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平平淡淡的爱情,我不想自己的感情好像演戏一样轰轰烈烈,现在让别人欣赏,甚至在未来让别人凭吊,梁祝的爱情真的就是人们对感情的终极追求吗?那样得有多变态?” 分手那天,宋小青被宁向东这段话激得无法自控,冲动之下说出了再见两个字,如今细细想来,她说出的话,是不是也算一把刀? 自己只知道宣称爱情至上,可是家里这么多的阻挠,曾经去努力改变过吗?只是一味的躲避和隐瞒。 最后一次两人见面时,还是冬天,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送走石宗勤后,两人在机场外面度过整整一夜,记得天空出现第一抹绚烂的朝阳时,宁向东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遇见你之前,我没想给结婚的事,遇到你之后,结婚这件事,我没想过别人。” 怎么就忘记了呢?是生活太浮躁还是我们太浅薄? 这一刻,宋小青嘴角泛起微笑,没想到关于一段语言的对话,解开了自己心里的死结。 当看到张雨泽快趴到自己面前,使劲盯着她时,宋小青才意识到刚才走神了。 对方毕竟是个大男孩,这个举动吓了她一跳,连忙向后躲了躲:“干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我妈的香水,问了几遍你也不说话,自己坐在这儿又咧嘴又笑。” 宋小青这才看到桌子上摆着好几只没打开包装的精致的香水瓶,也不知道张雨泽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又拿了香水返回的,“这是你妈妈的香水,怎么拿到这里来了,快送回去。” “就是我妈妈让我拿给你选的。” “那我得去谢谢你妈妈。”宋小青说着站起来。 “我妈没在,刚刚出去了,我爷爷一会儿要过来吃饭,她去买点菜。” “这样啊……”宋小青没想到,自己只是出神了一会儿,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刚发愣了多久?” “你没发愣,”大男孩坏坏的一笑:“像单相思,跟我们班的女生一样。” 宋小青闻言板起俏脸,重重一拍桌子:“今天的补习课不上了,单词你自测结果,成绩我明天过来看!” 太不像话了,失去师道尊严的宋小青非常生气,现在的小屁孩哪懂得什么尊师重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气冲冲的走到门口,她忽然又转了回来,拿起桌上的香水,仔细看看外包装的说明后,挑了一瓶塞到包里。 “耍贫嘴有用吗?不好好学习,连哪种香水是什么作用都看不明白!”宋小青对张雨泽语重心长的说道:“你挑选过来的这几只香水都是给厕所用的,只有我放包里的是给人用的,适合人群:中老年妇女!” 张雨泽看着大姐姐,不服气的说道:“我没仔细看,再说都是我爸买的,他还能不认识上面的字?” “你爸认识,可你不认识。” 第九十一章环环相扣 () 二明从屋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脸上,刺的眼睛睁不开,他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浑身酸麻。 昨天,王大龙破天荒把他叫到了北边,这让他有点莫名其妙。 上次在麻城扁担里做内鬼,帮助王大龙赶走炳叔之后,自己分到了三千块钱。 当时跟他见面的是狗头韩春和,把钱递过来时说道:“大龙是个讲信用的人,一手交易一手钱,从此两不相欠。” 狗头韩春和是地道的湖北人,多年前在汉正街跑单帮,后来为一个妹子伢跟别人干了一架,消失了好多年。 直到把他揍成狗头的那人跟妹子伢结婚后离开了汉正街,韩春和才重新回到这里。 不过那次为红颜冲冠一怒之后,留下了狗头的外号。 很多人以为叫他狗头是因为被揍的太惨,包括扁担里的老人也以为是这样,其实王大龙很清楚,狗头两个字是因为韩春和心思缜密、做事严谨,擅长抓住一个人的弱点做文章才得到的,可惜思维缺乏大格局,只配得上狗头这个词,不然后面还可以再加上军师两字。 韩春和常年在阴谋里打滚,脑子里早没了豪义的概念,唯一一次英雄拔刀也以失败告终,从此再也不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这一点比王大龙尚有不及,起码王大龙在阳光下行走安之若素。 “还是多看看书吧,狗兄,”王大龙语重心长的教导着:“不是为了修养,而是为了生存。” “我现在终日与龙弟相伴,岂惧狼虫虎豹?” “咦?你狗日的这句话又像个大师?” 当二明从韩春和手中接过钱时,看着他身影迅速消失在人从中,不由暗自佩服,狗头在王大龙身边是红人,果然不一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互不往来……”直到身影淡去,韩春和的话才在他耳边响起。 虽然二明也是个忘义之人,但是看跟谁忘,红安的势力现在如日中天,就算打断他的腿也不敢违背约定,所以当接到别人传话说叫他过去,最初还有点不敢相信。 王大龙摆了一桌家宴,连他在内一共叫了十个人,这让二明受宠若惊,家宴被邀请,说明已是心腹之人,尤其这场家宴等闲人都不知道。 酒席六点开始,散场的时候不到八点,虽然时间不长,但大家都很尽兴,几个人喝了不少,饭罢都想趁着酒性来几手,于是就一起去找了家茶馆,铺开麻将摊子。 因为玩的人多,一圈下来就要换人上场,最初二明也按着规矩做,只是没想到自己手气臭不可闻,连玩三圈一直不开胡,就有点输红了眼,霸着牌桌不下来。 其他人都知道他急了眼六亲不认,就找另外三人来回替换,无意中形成了车轮战。 就这样从晚上八点多搓到第二天中午,二明独战群雄,一直没有翻盘。 也不知在牌桌上打了多少个盹,直到天亮二明的酒劲才下去,但是眼看着钱包越来越瘪,于是强打精神鏖战到中午,连活计也不去接。 扁担们都知道他最近发了笔小财,也没人劝他,就这样人换人、不倒架,牌桌一直撑到二明支持不住,主动离场才散了。 结清输掉的钱,找了个街边的角落,二明痛痛快快撒了泡长尿,才后怕起来,这场牌输了一千多块钱。 别看二明是渣男,但是赌风挺正,每个人都有一个无论怎样也会始终坚持的东西,二明坚持赌场上的正义、平等。 活人是不会被尿憋死的,二明把一泡长尿当成晦气挥洒完,忽然看到一个熟人,扛着扁担从街里走过。 看来求生**也很强呐,二明看着那人的背影嘿嘿笑起来。 他迅速系好裤子,打算跟着宁向东,看他大中午去哪儿进货,同时在心中备下数条毁人不倦的计划。 刚刚溜到墙根,还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时,二明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自己心中有鬼,这一巴掌惊得他差点坐倒,扭头一看,贾四在身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四叔!”二明更加吃惊了,今天这是怎么了?故人接踵而来。 贾四卖假货,可是被炳叔开革的,莫非听说炳叔黯然离去,所以才回来了。 想到这里,二明挺直了腰杆,如果所料不错,那自己在这个四叔面前,算是功臣了。 “在干嘛?大白天的溜墙根,看着像个蠢蛋。” 说的是啊,太阳当空照,阴影跑掉,二明看看明亮的墙根,也觉得自己像个蠢蛋。 “大龙没叫你去?”贾四问道。 二明瞪圆了眼睛,他还以为王大龙一直跟他保持着秘密联络:“你怎么知道王大龙叫我?” “狗头告诉我的。”贾四意味深长的看了二明一眼。 “这个狗娘养的!”想起韩春和给他钱时,一副高深莫测的神秘模样,二明忍不住骂道:“这家伙跟我说保持单线联系,轻易不要接触的。” “没错,也告诉我了!”贾四笑着,伸手一指街里:“没准每个人都告诉了,要保持单线联系。” 二明再一根筋,这时也听出问题来了,炳叔的离去跟他有直接关系,不知道狗头是不是也跟贾老四说了:“叔,借一步说话?” “好啊,既然你想谈谈炳叔。”贾四料事如神的看着他。 “看来老子早被人卖了!”二明眼前一黑,心态差点崩了。 此刻的宁向东无债一身轻,冯欣怡把钱转给他以后,他第一时间到汉正街结了款,那几个商户拿出欠条看看约定时间,距离缴纳违约金还差三天,立刻尴尬起来,没到还款期限就逼的这个年轻伢子到处乱跑,他们才是违约在先。 于是商户们纷纷抛出各种优惠条件,拿出最大诚意,想要留住这个讲诚信的年轻人。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宁向东面对诱人的条件自然照单收,可惜他们的小店承载能力实在有限,撑破肚皮也吃不下多少货。 成本投入越少,消耗在流通环节的费用就越大。 但是还想像上次那样先货后款,就要看个人信用,而信用是靠时间和一次次诚信交易积累的,这个过程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面对未来,宁向东看不了多远,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 第九十二章隔代的分歧 () 章束脩打开门,第一眼看到是梁海潮时非常惊喜,连忙向他身后看去,在她的脑海里,身后一定跟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宋小青。 身后的确有一个漂亮的女生,却是完陌生的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寒假的时候梁海潮不是还在跟女儿约会吗?怎么扎眼间就换了人?而且还有胆子带着来自己家?宋小青在北京打工不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一连串的疑惑之下,章束脩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一张脸就阴沉的要滴下水来。 “阿姨,这是我女朋友储静,跟小青一个班的,暑假过来玩,专门来看望您。” 储静这个名字很熟悉,女儿的好同学、好闺蜜。 章束脩沉着脸不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储静。 储静被长辈盯着,既不能回盯回去,有不能扭头去看别处,只好挤出一脸干笑,看着章束脩的鼻子发呆。 梁海潮看着章阿姨的脸色,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自揣没什么出格的事啊,怎么阿姨这么不高兴? “小青呢?”半晌,章束脩冷冷的问道。 “她参加社会实践去了。”储静连忙抓住机会,借着说话的机会活动一下僵硬的面部肌肉。 “是啊,是啊,小青参加社会实践去了,”梁海潮当然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刚才的冷场简直比上刑还痛苦:“家教,呵呵,挺好的……” 梁海潮自认跟宋家人很熟,所以多加了一句,顺便还想架起二郎腿,但看到章束脩冷漠的目光扫视过来,连忙又收了起来。 “那你们就扔下她一个人回来了?”章束脩一肚子气话,实在对方是两个孩子,她身为长辈无法发作。 宋小军正好在家,看着气氛有点不妙,连忙过来跟两人寒暄几句。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海潮和储静别别扭扭又坐了一会儿,放下礼物起身告辞。 宋小军开门送客,走到楼下时,才压低声音笑道:“你们是不是挺无辜的?好心好意来看老太太,结果被甩了脸色?” 是啊是啊,两人频频点头,储静第一次上门,又是娇娇女,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会儿委屈的只想掉眼泪。 “要说这事还得怪梁海潮,你让储静自己上来不就得了?非得跟着一起来,”宋小军解释道:“我妈一直把你当我妹的男朋友……” 梁海潮一听恍然大悟,寒假为宁向东约了宋小青两次,一直打着这个幌子,这次有储静在身边,两人你侬我侬,早把这个角色忘了。 解释清楚后,目送两人走远,宋小军没急着回去,在楼道里点燃一支烟。 去年的某一天夜里,他曾在这里出手教训过宁向东,现在想想,人家比自己高一个头,就那么直直的站着受了自己一拳,真是不堪回首啊,宋小军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抡起拳头照着墙壁砸过去,即将碰撞上去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 想想都疼,还是算了吧,再说这种道歉方式别人又看不到,还是上楼跟老妈好好谈谈更有效果。 回来时看到母亲依然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站在窗户前。 “这个梁海潮不是好东西,寒假的时候还跟你妹妹交往,暑假就换人了,亏我还当他是个老实孩子!” “妈,您坐下,正好我想跟您好好谈谈妹妹的事。” “好,妈什么都听你的。”章束脩看到宋小军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忙坐下来,这孩子前段时间出了事,未尝不是被自己逼迫的结果,话说虽然都怪那郭颖的妈妈行事极端不通情理,可自己真没必要堵那一口气,非要跟她一般见识,就算答应了她家的无理要求,买一扇子猪肉能花几个钱?差点把孩子逼到犯罪的道路上。 想到这里又对未来的儿媳妇深感满意,郭家是郭家,媳妇是媳妇,就冲这么好的孩子,她爸爸妈妈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都得答应下来。 “妈,妹妹从来就没跟梁海潮好过,她一直跟宁向东在一起。”宋小军没绕弯子,上来就实话实说,他总结了妹妹的教训,与其一直瞒着,不如开诚布公努力一下,说不定会有效果。 “什么?”章束脩惊讶极了,不是早就不来往了吗?女儿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比她哥哥强多了,没想到作起来更可怕,把自己瞒了个风雨不透。 宋小军点点头,说道:“其实单纯说对宁向东的人品,咱家不都知道吗,从小就来家里找我妹玩,后来为什么看他不对付了,不就是因为进并钢当工人了吗?我妹将来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还包分配,两个人的社会差距太大……” “只是,通过这次我出事,我有种预感,宁向东绝不会一直这样,”宋小军用肯定的语气对老妈说道:“至少比刚才那个梁海潮强您信吗?那也是大学生,但我就敢这么判断……” 宋小军出事,宁向东帮了忙,章束脩知道,但她的想法不一样,她认为是龚强仗义出手,找了谷厂长,才算救下宋小军的前途。 “龚强是什么人?就我过去在厂里对他左右看不顺眼,没事捉弄人家几下的那些做法,他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人家后来成了谷厂长身边的红人,这次随便添句不好的话,你儿子今天就不会在这儿坐着了。” 宋小军想起那天在地下室,是龚强打开门放他出来,还带着他出去吃了早饭,又去大光明泡了热水澡,安排完一条龙服务后,两人临分手时,宋小军千恩万谢,龚强却直言不讳,要不是宁向东求情,他才不会管这个闲事。 这龚胖子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领情,人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小宁向东,宋小军唯有羡慕的份,这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我不是为了感激宁向东才帮他说话,妹妹那里,我甚至劝她冷静一下,可以暂时跟宁向东分开一段时间,看看什么样的心情,如果一直都忘不了,再去找回来,如果试了没找回来,那注定不是自己的良配。” “妈,别逼我妹了,你看看我,就是教训,让她自己选择,不好吗?” 章束脩看着儿子,想着女儿,忽然发现,自己这一双儿女,已经长大了,或许,真的到了调整心态的时候,不应该过多干预孩子的事情,想想当年,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十八岁认识了宋益平,二十岁就嫁给了他,这一辈子走过来,时间证明,一切都没错。 宋小青这孩子,性子柔和却不缺乏刚强主见,就是独立能力差了点,在身边的时候真不该惯着她。 第九十三章今日果,他日因 () 宁向东是被刘元贵亲手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他们屋顶上那个诡笑的吊扇在三天前终于彻底坏了,宁向东从汉正街买回来一个落地摇头扇,效果比吊扇好一百倍。 赵伟后悔的拍大腿,早知道还受那个罪,现在说啥也晚了,没有晚上的怪笑声,他反而睡不着了。 即便有电扇,晚上还是很热,照例不关房门,被同事恶搞已经是常态,因此刘主席在房间里大吼一声起床时,赵伟直接回了个悠长的宿夜屁。 随后发现叫,床的声音不对,翻身一看是刘主席驾临床头,连忙鲤鱼打挺坐起来,抄起床头的衣服窜出门去,走廊里传来一阵服务员大婶虚张声势的尖叫声。 大清早这么多充满活力的声音,就是聋子也得被吵醒。 等宁向东穿好衣服后,刘元贵才沉痛的教育道:“小宁!厂里花钱让你们来武钢,是为了学习这里的先进技术,不是让你们逛街喝酒睡大觉的!” “更不是让你们天天追剧的!”刘元贵看着半间屋子里摆满了凌乱的录像带,越发痛心疾首,上前拿起几盘看了看,又扔回原处,挑挑拣拣了半天,抱着几盘国产好剧扬长而去。 临走时扔下一句话:“过几天石总工要亲自带队,率领第二批机组培训人员来武钢了。” 对于石总工重回连轧厂的消息,刘元贵早有思想准备,这几天他无数次感念小宁上次给他带回来的那副字,假如不是丁启章亲笔书写的,他心里也不会产生一些思考,更不会顿悟一些道理,那么随着程伟志案发,估计早已卷起铺盖滚回并原了。 石宗勤和宁向东的关系他心里有数,虽然并不知道更多的关爱来自于当年和霍敏芝曾经是同事加好友的关系,但是那种带有强烈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傻子也能看出来。 这小子来了武汉几个月几乎就没好好上过班,天天坐在岗位上跟他师傅吹牛打屁,刘元贵当然心知肚明,所以要赶在石总工到来之前,把他拴在车间里,突击学习一段时间,不然对不起领导的爱护和培养。 刘元贵拿着一叠稿纸,那是他准备的第二批培训誓师大会的讲话稿,上面删删改改勾画的都是自己的心血,可惜如今也用不上了,这是他对石总工即将到来,唯一一件有抵触情绪的事,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骤然到来的紧张感迅速传遍整个培训队伍,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大家一致认为在刘主席的怀柔政策下,度过了一段最轻松的日子。 面对即将结束的实习,每个人都有点舍不得,毕竟拿了几个月的外派双份工资没了。 唯一的例外是宁向东和赵伟开始在车间下起狠功夫。 今天怎么欠下的,未来同样怎么补回来,上天总是很公平,无论好与坏。 生活中往往有人抱怨自己承受的苦难太多,也许回忆一下平生过往,就会释然,今日的因,必定源自他日的果。 自从前几天早晨被刘主席亲自**后,两人在车间实打实学了一上午,其实质监工作的重要性实在不算大,生产线上的工人们在工作时已经加了十二分小心,产品合格率是跟奖金挂钩的,谁会跟钱过不去。 质监工作最多的就是等钢板或卷材冷却后量量厚度,看看表面精度,仅此而已。 “早晚咱这个部门得合并到生产岗。”宁向东无聊的把玩着千分尺,对赵伟说道。 赵伟对武钢的这种千分尺挺感兴趣,上面有个液晶显示屏,不像并钢配发的那种还得厘米和丝米之间来回换算。 “合并就合并,反正我回去说什么也想法去汽运公司开大车去。”赵伟盘算着怎么跟自己师傅说说,让他把自己的千分尺报损,就能拿回家留个纪念了。 冥冥中似乎有天意,两人的无心之言,真的兑现了,连轧厂投产半年后,质量检查站正式取消,各岗位专职质检员原地调入所在岗位。 从岗位上下来,两人倚在安通道的护栏上,无聊的看着头顶上来来去去的门吊天车忙碌着,太阳透过陈旧的车间天窗晒进来,已经没有了热力。 “哎,老刘那天说让我再去汉正街,给他捎几盘带子,我跟他要钱吗?”赵伟问宁向东。 “他给你钱了吗?” “给了,可我没要。” “那你还问我?自己心里没个数吗?” 赵伟吐了口气,说道:“我这人就是嘴太快,脑子跟不上反应,找个什么借口能让老刘再把钱给我呢?” “你先买回来,给他的时候肯定把钱给你。” “你确定?”赵伟半信半疑。 “刘元贵要是就这么点水平,那咱们厂早晚还得有危机。”宁向东没看赵伟,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卷板机,正轰轰隆隆把一条已经变成暗红色的钢板,卷成一个钢卷。 头顶上一辆门吊开过去,大板勾晃晃悠悠往钢卷里插,赵伟仰着头,把手指塞到嘴里,冲门吊旁边的天车操作室吹了声响亮的呼哨。 天车工段大部分都是女工,果然一顶白色安帽探出头向他俩看了一眼,隐约能看到长发塞在衣领里。 板勾把钢卷吊到成品库里安放好,再次从头顶隆隆开过,这次两人懒得抬头张望。 天车在上空停顿了一下,一只杯子从操作室伸出来,杯中的水从天而降,淋了宁向东和赵伟满头满身。 两人狼狈躲闪,却已经晚了,那顶白色安帽又探出来向下面看一眼,打了两声铃,继续向车间另一头开过去。 “这**的娘们!”赵伟摘下安帽,甩了甩上面的水,骂了一句。 “说不定是大姑娘。”宁向东没摘帽子,用手揪着衣袖,在头顶擦拭。 “不可能,这个班三个天车工都是结了婚的。” 宁向东哑然看着赵伟,心里小小的佩服了一下。 忽然,不远处传来尖利的哨音,两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戴红色安帽的人正快步走过来。 “车间现场擅自解除安装备,罚款五十元!” 刚刚摘下来安帽甩甩水,居然撞上了厂里的巡检员,赵伟连声喊冤,却于事无补,被巡检员把工号抄走了。 这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被水浇了一头的宁向东完好无损的站在旁边,一脸烂笑。 “你娃怎么想的?就没摘安帽?”赵伟一肚子的不服气。 “没想啥,觉得头上有水挺凉快。”从巡检员登记赵伟的工号起,宁向东就一直摆着老实本分的呆相。 “你好好说!”赵伟明憋着火,明显想找地方出气。 “好好说就是,管好自己的事,让别人无事可管。” 第九十四章 野望 () “妈,本姑娘打今儿起,正式成为下岗待业人员了。” 宁向红刚刚逛街回来,把手里的好几个袋子扔到客厅的沙发上,对正在厨房里杀西瓜的老妈说道。 霍敏芝手起刀落,差点切着自己,也顾不上案板上的汁水横流,拎着菜刀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今天早晨下夜班,车间主任过来跟我说的。”宁向红若无其事的答道,拆开购物袋,拿出一条玫红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着:“怎么样老妈,售货员非说这颜色给您穿好看,说现在老太太都喜欢往年轻里穿,可我觉得我穿着更洋气。” “是哪个混蛋做的这个混蛋决定!”霍敏芝挥舞着菜刀,大声说着:“早跟你说离那个不务正业的赵宝库远点,你非不听……” 听到老妈话音带了哭腔,宁向红终于不淡定了,放下衣服过来把老妈抱住,说道:“不是哪个混蛋做的决定,是你女儿自己做的决定,上个星期白班,我就把申请交上去了。” “你是不是傻?别人都想方设法不下岗,你自己还往上凑?!”霍敏芝惊呆了,举着刀的手去抹眼角,宁向红以为她要抹脖子,连忙把刀夺了下来。 “妈!你别这么激动,我这个下岗,跟被开除又不一样,并纺要改股份制,像我这种主动离岗的人,都可以分到厂里一部分永久股份的。” 一听这话霍敏芝不闹了,直勾勾看着宁向红问道:“那分来的股份能卖吗?” 中国沪深股市刚开张的时候,从不被认可到完接受,就是因为所有上市的流通股短短时间内上涨了无数倍,极大刺激了普通老百姓的发财**,很多人拿出一部分积蓄买了股票,原指望跟银行一样,坐收大笔红利,而就在所有人想当然的时候,股市又在短短时间内下跌回原点。 惨痛的教训很快让人们意识到,只有最初发行的原始股才是最升值的,前提是股票必须上市流通。 “暂时不会上市,未来不知道。”宁向红摇摇头。 “那还不跟废纸一样。”霍敏芝立刻否定,随即接着问道:“那还有工资吗?还算不算民所有制职工?” 宁向红笑起来:“你女儿去年就签了聘用合同了老妈,以后哪还有什么民职工,都是合同制了。” “那你当段长的大师姐也不是了?” “当然不是了,连厂长都是聘用的,干不好直接辞退。” 霍敏芝退休有点早,社会上这些种种变化只是隐约耳闻,却没想到巨变如斯,半辈子生活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她们这一代人早已习惯了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现在听宁向红说,连厂长都可能随时辞退,不由呆住了。 想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我不相信,你这孩子太傻太天真,听风就是雨。” 说完这句话,霍敏芝才反应过来,不管改制后是好是坏,眼前这位傻大姐已经把工作提前玩没了。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霍敏芝看着女儿,打不得骂不得,恨的牙根直痒痒。 “有什么商量的,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再说商量有用吗?你不还是不同意?”宁向红歪头看了看老妈,鬓角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不由一阵心疼,柔声对霍敏芝说道:“妈,我是厂第一个申请下岗的人,享受了好多优待政策,反正现在看沾了不少光。” “那有什么用,以后没工资了你怎么生活?” “不是还有你吗?”宁向红笑起来:“你要不想养我就早点说,反正有人抢着养。” 看着女儿脸上微微泛起的羞红,霍敏芝心中一紧,严肃的问道:“你做的这些事,是不是被赵宝库忽悠的?” “别管谁忽悠的,我要自己不这么想,谁忽悠也没用……”宁向红的眼神里充满了神往:“我就不相信,已经打开的门,难道还会再关上吗?” “这也是赵宝库忽悠的!”霍敏芝无比肯定的说道:“反正你就是说出花来,我也不同意你俩在一起!” 上帝打开一扇门,就一定会关上一扇窗。 宁向红没想到老妈这么拗,生气的说道:“你就跟宋小青她妈妈一样!” 一说起小青,霍敏芝忽然泄气了,那孩子还可以,配他的三娃也算凑合了,可她妈妈竟然不同意,想到这里,脱口而出道:“她妈妈那个死脑筋,咱不提她!” “你不也一样?光想好事!”宁向红抓住机会,说道:“再说我还不如宋小青,人家好歹是大学生,有挑剔的资本,我呢?三班倒工人一枚。” “那也比赵宝库强,他是农村单身,在城里没根!” “我嫁给他不就有根了?”宁向红最讨厌城里人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再说,人家比城里人活的还自在,咱就俗气点说,就那个复印店,是佳能售后的特约保障点,且不说身家几何,就这生存的本事,我没看出来谁比他强,三娃那个店,不也靠人家注资才活着的,要不连开都开不起来。” “什么?你说三娃开了个店?在哪?我怎么不知道?”霍敏芝一直不知道三儿子在钟楼街开店,宁向红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啊,那什么妈,这不都忙忘了吗,就没跟你说。” “放屁!这得多大的事,你们能忘了?” 一大清早,先是女儿下岗,后是儿子开店,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爆炸性新闻,再加上宁向红和赵宝库一直藕断丝连的旧伤,霍敏芝忽然感到,自己的退休生活不但伤痕累累,而且连存在感都没有了,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这下宁向红受不了了,在她心里,这都是日常琐事而已,说不说的无关紧要,没想到老妈反应这么强烈。 “妈您别哭啊,三弟那个店现在生意一般般,所以就一直没说,这不是怕你跟着担心吗?” “他那店在哪?叫什么名字?我退休在家除了伺候你爸吃饭,也没什么事,实在不行我去给他看着。” “在钟楼街,店名叫宁宝隆。” “宁宝隆?卖袜子的那个?”霍敏芝陡然瞪起眼珠子:“这个店还叫一般般?” 吓了宁向红一跳:“感情您知道啊?” “废话!地球人都知道!” 宁宝隆这家店如今在并原老中青三代妇女中口口相传,霍敏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都说他家丝袜又便宜又好,品种还多,哪天你带我去看看。” 说着霍敏芝忽然反应过来,宁宝隆是自家产业,立刻断喝一声:“不!通知店里,给我一样一双送家里来!” “要那种适合上岁数人穿的丝袜,最好带点镂空,要不夏天捂得慌。”老太太迅速进入角色。 “妈!人家那是股份制,可不是你家三娃自己说了算,我去都得按标价花钱买东西。” “哦?这股份制这么好?那你以后也是你们纺织厂的股东了,有啥事你要不同意还弄不成?” 霍敏芝赋闲在家,可思维却越来越跳脱,宁向红有点跟不上了:“原则说是这样的。” “要这样,你这股东权力不小啊……” 霍敏芝沉浸于女儿在厂里威风八面的想象中,把她晾在了一边。 第九十五章好事成双 () 并原市举办的第一届国际标准舞大赛取得了圆满成功,其实那个年代,成规模的正规比赛几乎没有,想不成功都难。 电台、电视台、报纸这几家媒体唯恐宣传素材不够面,更是不遗余力大幅报道,广大市民茶余饭后读了报纸,又看了电视,一时间街谈巷议,乐此不疲。 金阳省也给予高度重视,最后决定在省搞一次这样的大型比赛,并再三强调,要求尽可能吸引偏远山区的乡村群众踊跃报名参赛,组委会秉承上级精神,专门给出独立评选标准,开辟了面向农村赛区,节目采选上大幅度向山区群众倾斜,只要肯报名,不一定局限于国标舞,田间地头的民间舞蹈山歌等形式的表演内容也在参赛之列,由此,形成了综艺演出的形式,这在当时开了国综艺节目的先河,最终促成国各地电视台纷纷开办了综艺专栏。 并原市团委由于成功经验在先,这次毫无悬念的继续承办省会赛区的海选和决赛工作,何萍接到通知后,想都不想,第一时间找到龚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胖子精明千日,糊涂一时,听说这个消息后,还有点不得要领。 政府牵头举办比赛,跟他有什么关系,何况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跟色织厂结清了货款,现在只有一提到跟公家打交道就心有余悸,机关事业单位还好说,跟企业尤为艰难。 都是攥在手里舍不得花的主,胖子忿忿不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企业和小商户,惟独在这一点是共通的,都知道赚钱的不易。 “亏你天天在商圈里泡着,送上门的好事都看不出来,”何萍见龚强一副据而远之的警惕表情,不禁生气的说道:“要不是向东跟你撘伙计,才懒得管你这破店!” 龚强自从看店以后,从来坚持和气生财的古训,算是个合格的守业者,为了宁宝隆,他在单位也含蓄内敛,逢人三分笑,生怕有人拿他脱岗说事,谷厂长那里更是一日三温暖的问候,只为了别把他外派出去。 对宁宝隆的付出,胖子的心血最多,赵宝库最少,但人家是资金白银花钱投资的,这家店一砖一瓦都是赵总的人民币贴起来的,没有这笔启动资金,宁向东和龚强也就溜溜嘴皮子罢了。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胖子有钱不出,力气就绝不吝惜,对这一点他毫无怨言,虽然宁向东也没投资进来,但赵宝库是人家准姐夫,又在武汉扛着进货大任,自己充其量就是看店的,也就管管零售的事,几次大单都跟宁向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想到这里,龚强再看何萍的心境就不一样了,暂不说跟小宁掰扯不清的暧昧关系,就冲她是宁宝隆第一金姐,也得给予应有的尊重。 “你再说详细一点啊大姐,我脑子笨,理解不了您的指示精神。”龚强满面笑容。 何萍对胖子这一套表演已经有了免疫力,直说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别的意思,就是要赞助来了,让你花钱!“ “开什么玩笑,我们像是那么有钱的人家嘛?”胖子一听脸色大变,他一向视金钱如泰山,何萍一说赞助,跟要了他老命一样。 赞助这事他听说过,南方现在火爆的一塌糊涂,随便一个野鸡班子搞个街头演出,报幕员都会说接下来的节目由某某冠名表演。 宁宝隆还没到一掷千金的时候,就算有那个实力,以胖子的心性也绝不会花那个冤枉钱,酒好不怕巷子深,酒不好当街白给也没人要啊,并原人就是这么实在。 “又不是让你们出钱,是让你们提供服饰道具就行了,到时候把你们名写到醒目位置。” “道具也没有,我们又不生产服饰,只是服饰的搬运工!”龚强大义凛然,忽然直起了腰杆,站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姿态,男子汉大丈夫,自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我不知道你真蠢还是真蠢!”何萍气的一跺脚:“半决赛一共八组,提供十六套服饰,你们也舍不得?” “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打破头想搭上来,远了不说,就这条街,要是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估计能把你家这间房子拆了也得见我一面。” 何萍满以为龚强只要听说这个天大的好事,一定会上竿子追着她,没想到一向精明的胖子这次变成了呆鸟。 一听只要十六套服饰就可以搞定,龚强立刻塌了腰,重新变回人见人爱,谁见谁拍的皮球宝宝。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成本,上次去武汉时在汉正街买过衣服,他太清楚那边的价格了,如果那样的话,别说十六套衣服,就是十七套,宁宝隆也付得起。 当然服装的档次不能像他买的那么高,反正只要登台表演时穿没问题就行了。 龚强合计了一下,自己买的衣服都是五十块钱左右的,提供给大会的就控制在二十以内,这样下来也得小四百,卖多少袜子才能填满这个坑? 想到这里,龚强悲壮的说道:“何同志,为了活跃我市群众业余生活,响应政府号召,就是再困难我们也坚决克服,争取完成这次艰巨任务!” “不是争取,是必须!”何萍白了他一眼:“这次曝光度这么高,随便拉个条幅上了镜头或报纸版面,你们知名度能提高多少自己想想!我也不跟你多说,既然你承担下来,那随后会有我同事跟进,这次的事我只是牵个线,绝不像上次那样搀和了。” 那个年代广告意识刚刚开始产生,大部分都是报纸上印豆腐块文章,内容千篇一律,什么我厂实行三包代办托运,电话电报挂号等等写一串就算宣传过了,毫无美感可言,何萍也完没想到,自己举手之劳的帮助,对宁宝隆的未来产生了深远影响。 说完正事,何萍要回单位,龚强连忙热情相送。 来到门外时,看着眼前一大片空地,何萍有点好奇的问道:“你们店前边这么一大片广场是谁家的?也不规划一下弄整齐点,就这么任由小商贩们摆摊吗?” 龚强一听苦笑道:“也是我们的,而且还算在租金里。” 何萍一听有点不可理解,说道:“干嘛不利用起来?哪怕搭一间展厅也行啊。” “哪有那个闲钱,所有资金力周转都怕断掉,当初就不该铺这个摊子,现在都陷在里面了。”一说这事胖子就后悔,当初要再坚持一下,地摊干起来不比这个爽多了。 听龚强这么说,何萍笑起来:“那后院那块地也是同样了?” 胖子点点头。 “那么大的地方,都能种菜了。”何萍开句玩笑后,说道:“没钱干嘛不试试去银行贷款呢?” 还有这种操作?脑袋里的水陡然间蒸发殆尽,一片清凉世界。 第九十六章乱麻 () 当接到龚强来讯说打算贷款时,宁向东脑袋里的水立刻溢成了大海。 那个年代很多观念刚刚开始转变,只有一少部分人迅速调整了思维,大部分人还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人生。 当听说个人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时,宁向东第一个念头是担忧。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只会赚钱,不会花钱的人,没想到自从开店以后,赚钱能力虽然没有下降,但花钱能力完出乎自己的预料,现在已经渐渐接近失控的边缘。 银行在老百姓心里是高高在上的,从小到大只见过父辈每个月发了工资,给老家寄几块钱,拿出几块钱作为家用,剩下的钱都跑去银行存起来。 他清楚的记得,每年春节前,自己的父母在夜深时,偷偷拿出藏起来的存折,眉开眼笑的数那一组简单的阿拉伯数字,那时候晚上九点半就停电了,父母点着蜡烛,两个身影投射在墙壁上,看上去那么巨大,也那么模糊。 之后的几天,家里会多几块布,妈妈霍敏芝不但会做衣服,还会做鞋,过春节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就都有新衣服穿,这是最开心的时刻,可惜宁向东一直没穿过新鞋,是捡他哥剩下的,最多换个鞋面。 那个时代的衣服都是穿到破才当做墩布头和抹布再利用,鞋子永远都是把那双塑料底磨透才换掉。 似乎就是一晃眼,身边这些熟悉的场景悄然无踪了,书桌的抽屉里还有好几捆金阳省粮票和国粮票,也在自己不留意的时候变成了收藏品。 现在倒好,没有像父母那样每月到银行存款,反而要向银行借钱了,且不说这事能不能行得通,一想自己以后要背着债务过日子,这个心理压力过于巨大,宁向东有点承受不住。 难道说选择开店经营的模式错了?摆地摊那段日子,很短暂的时间就赚到了父母一两年的工作收入,实在是轻松加愉快,完没有需要考虑风控的顾忌。 是什么带给自己很容易赚钱的错觉?想来想去,宁向东忽然明白了,他们当时虽然无需考虑风险,但也同样没有想到当时恰好身处风口,如果并原没有推行地摊经营,并借此推动经改,也不会间接促成二塑按正品价格盘回收他们手里的产品。 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可寻之迹,这次一步步推到了借贷的边缘,又属于怎么的定式之中呢? 宁向东分析的思路对了,但他却不知道这条思路上死了无数创业的人。 危险和诱惑并存,美梦也是魔鬼制造的蜃景,看不清潜在的风险,他不敢采取行动,可不采取行动就只能这样半死不活,这种资本积累的过程靠一次次的幸运根本不可能实现,经营品种的单一也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而这种局面之下取得的利润,也毫无扩大经营规模的能力。 这是一个死循环。 宁向东吓出一身冷汗,心乱如麻。 此时天色渐晚,自己在江边枯坐过久,错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他想了想,干脆去辉伯的小酒馆要一碗热干面垫垫肚子,顺便看看梦风。 辉伯照例没有出现,宁向东也没有打听,看李梦风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不担心辉伯。 也许这老爷子走之前都交代妥当了吧,如果这样的话,李梦风多少也该流露出一些信息啊,现在的情况是一切如同从前般自然。 宁向东坐在桌子前,却捧着碗吃饭,李梦风在柜台那边看到,笑盈盈走过来:“东哥,把碗放到桌子上好伐,看上去像个干活的扁担。” 宁向东咧嘴一笑:“习惯了,每天在炳叔那里干活像打仗,吃饭也是抓紧时间吃。” 他刻意引出炳叔的名字,同时仔细观察着梦风的表情,梦风脸上毫无波澜 “东哥呀,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有心事啊?”梦风看着宁向东深锁的双眉,关心的问道。 宁向东一惊,看来相由心生是真的,打算举债的事都表现在脸上了。 “有心事撒?那干嘛不去寻清静去?”梦风接着说道。 “哪里有清静可寻,到处是人,到处都是烦恼啊。”宁向东放下饭碗,被李梦风问的勾起心事,胃口也没了。 “为撒子不去归元寺?那里不是清静地吗?”李梦风眨眨眼:“我好烦的时候就跑去那里坐。” 对呀,怎么把这处所在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又是中午才有时间,倒不是怕在归元寺也遇到熟悉的扁担,而是因为石总工到来在即,宁向东被刘主席盯着,天天在车间上班。 吃罢午饭,赶到归元寺,才发现想找到常山大师并不容易。 上次是因为龚强跟保洁僧发生口角,机缘巧合遇到常山师出来调停纠纷,这次再来,整个寺庙内空空荡荡。 也许是时间不对,和尚和居士一个都看不见,院落里安安静静,连树上的鸟儿都不鸣叫了。 怕是都在午休吧,宁向东边走边想,先到大雄宝殿拜了拜,也没有许愿,虽说自己不太迷信佛教,但还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佛教里的大智慧,开悟了很多心有芥蒂之人,要不有句话说:佛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学。 绕过大殿,来到藏经楼,上次就是在这里邂逅常山大师,此刻大门紧闭。 中午的天气实在炎热,宁向东一路折腾过来,此时口渴难耐,也不知道归元寺的饮用水在何处,于是打算先找处阴凉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恰好看到一颗参天老树状如伞盖,树冠遮出一片阴凉,下有一条长椅正好纳凉,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人横卧椅上。 宁向东看到那人屈膝蜷卧,脚下尚余一处空当,自己找不到常山,心中烦热,看到这处空当再也忍不住,陉直走过去坐下。 屁股刚刚挨着座位,睡卧之人的脚就踹了过来,宁向东大怒,挥起老拳打在那人屁股上。 那人吃痛,翻身坐起,宁向东一看,不由笑了,正是上次罗汉堂的保洁僧。 “原来是耀相师父。”宁向东打个招呼。 和尚坐起来,看了他半天:“你是谁?” “我是我。”宁向东心中暗笑,哲学里的老段子。 果然,和尚又问:“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 过了半天,耀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向东,说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装大尾巴狼?” “……” 宁向东这才发现会错了意,他以为和尚说话都是绕着说,没想到耀相这么接地气。 “生活上遇到点麻烦,想来找师父开解看看。”宁向东叹了口气,说出心里话。 “生活都不会了?你是孩子吗?”耀相伸手从眼角搓出一粒眼屎,瞪着宁向东:“一天又一天,不就是生活?” “呃……”宁向东有点尴尬了:“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会,怎么一天又一天的过,不会……” “怎么过?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过,”耀相看着他:“其实你来这儿,心里不早就有了答案?” “我是出家人,出家是为了来生,我是保洁的,保洁是为了今生,既然有生,那我来问你,怎么能得活?” 这回宁向东不敢造次,认真思索了好半天,才说道:“一日三餐,就是为了活着。” “善哉,这就是生、活!”耀相站起来,整理一下身上的僧袍,摇摇晃晃向罗汉堂走去。 宁向东呆呆的坐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院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这么终日枯坐,一天又一天,那时候不理解他们为何会这样,现在似乎明白了,目之所及,皆是回忆,眼之所见,皆是遗憾。 生,我已矣,活,亦我欲矣,贷款这件事,老子干了! 第九十七章小庙大神仙 () 下定决心贷款的事后,宁向东给赵宝库打了传呼。 这笔钱最终是用于宁宝隆的经营,三名股东人人有份缺一不可,龚胖子提出的倡议,宁向东这儿是完接受了,赵宝库远在深圳未归,还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合伙人动了大心思。 “这是大事啊向东,我一时半会答复不了,”听宁向东说完近况后,赵宝库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初步同意这么干,只是找哪家银行能同意个人贷款呢?” 这个时代虽然比前几年有了飞跃式的进步,但是个人贷款在国也是闻所未闻,赵宝库震惊于这个小舅子的胆量,居然把融资的主意打到国家的钱包里,却不知道这个主意来自于何萍的随口一说。 在当时改革进程完以政府引导的时代,任何政策上的变动,像宁向东这种小生意人是没有任何察觉的,他们只知道埋头经营自己的小圈子,反而是国际资本大鳄一直对中国这个新兴的经济体觊觎已久,随时准备一口吞噬这个亚洲资本里刚刚开始成长起来的肥美的羊羔。 国有银行一向高高在上,从来只针对企业甚至大型企业放款,别说个人,就是规模小点的厂子也没有向银行贷款的说法,有多大锅,煮多少饭,量力而行是自古以来的习惯,虽然这段时间常常听到金融改革的风声,但是即便改,也不会这么大的魄力吧,改革的命脉是经济,说成大白话就是国家要做买卖赚钱了,既然国家要做买卖,更不可能再借钱出来给个人干了,那么,鼓励个人贷款或许是个谣言?可谁有胆量放出这种谣言,而且怎么想到这种说法的?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国家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呢? 赵宝库反复思量不得其法,看看计时器,这通长途电话又打的超过了三分钟,实在肉疼,心想这么大的事干脆回去面谈,远隔千山万水也不是说事的态度。 “我马上回并原,向东,你最好看看也找个时间回去一下,咱们三个最好见个面,好好谈谈。” 宁向东一听赵宝库叫自己回去,当时心里就发了怵,目前单位上下从严要求劳动纪律,远不是刚来那阵子管理松懈的状态了。 况且石总工眼看着就要过来,刘元贵对他们质监站抓的一刻也不放松,自己找什么理由能避免连轧厂两大巨头对他的注意,才是当务之急。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居然能让连轧厂的高层注意到自己这样的草根屁民。 就差李铁了,宁向东自嘲的想到,要是连李厂长也开始注意到他,或许真的修成大神了。 丁启章的话浮现在他脑子里,凡事要透过表面看清内涵,人们为什么会注意你?是因为你本身还是因为你的附加值? 能让刘元贵关注的是身后的丁启章,石总工的爱护是因为老妈霍敏芝,丁启章的照拂因在老爸宁鉴良。 其实丁老的关爱是最复杂的,未尝不是卸任多年,在看似淡泊的退休生涯里,想在他身上烙印上自己当年的身影,这是一种寄托,或者叫厚望,也是生命的延续。 没有借口回去,那就创造借口也要回去,宁向东打定主意,当晚下班后,来到刘元贵下榻的房间。 “这是什么?”刘元贵奇怪的看着宁向东递过来的盒子。 “一盘录像带,”为了有个来这里的借口,宁向东偷偷拿了赵伟一盒录像带,对刘主席神秘的暗示道:“这里面都是你想看的…… 听到录像带,刘元贵如临大敌,严肃的盯着宁向东,说道:“小宁!你这个同志虽然平常散漫了点,但是本质非常好,没想到现在搞一些污秽不堪的东西拿给我。” 宁向东看着他的一脸正气,有点哭笑不得,说道:“这里是十大古曲,中央音乐学院精选的。” “哦?是音乐学院出的那个带子?!”刘元贵惊喜的站起来。 这盘带子他早有耳闻,最初音乐学院采选这几个曲目是为了教学使用,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从此遴选出来的十大古曲成了国内古曲的代表。 而且,当时为了录制这几首曲子,还专门去深圳找了国最先进的录音棚,制作完成后,发现效果相当好,便用母带少量录制了一批在市场上出售,收回成本后便没有再版。 刘元贵是吹唢呐的,对民乐向来爱不释手,可惜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搞到这盘录像带。 “既然是这盘带子,搞得那么鬼鬼祟祟干什么?”刘元贵接过带子,埋怨道。 “那您为何首先会想到污秽不堪?”宁向东奇怪的问道:“难道……” “你为何又有此一问?”刘元贵反戈道:“莫非……” 宁向东会心一笑,说道:“这盘是翻制的,原版谁也搞不到,听说世面上流通的早都被收藏了。” “如果是盗版的话,我就无权欣赏了。”刘元贵惋惜的把录像带放在桌上。 “又不是卖给您的,”宁向东早就考虑好了,只要不是进入流通领域以此牟取不正当利益,就不算盗版:“朋友之间,翻录馈赠,不违法。” “无事献殷勤,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啊。”刘元贵板着脸,把录像带收进抽屉。 当听宁向东说了又要请假回并原的事,他还是犯了踌躇。 如果石总工不来,这个板他拍了没问题,但是厂里领导层刚刚发生变动,他在武汉擅专不得不心存顾忌,要是普通职工还好说,偏偏这家伙还给石总工当过文书。 刘元贵翻了翻日历,看到上面的记事栏,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现在你们这批职工培训结业在即,而且马上要进行最后考核,我不能批准你请假回去!” 看到宁向东碰了软钉子后大失所望的表情,刘元贵心中暗笑,站起身从旁边的档案柜里抽出一份资料:“这是你们站技术员温国庆本月写的技术汇编,厂里命要求你安迅速的带回去,交给工会的乔旭,争取在九月份的内刊出版,不得有误,回去也不得逗留,完成任务后即刻返回!” 宁向东闻言差点掉泪,温技术的材料上个月是交由《长江日报》的邮递员代为邮寄的,又不是加密文件,哪里需要专人传送,再说普通人也没资格护送密级文档。 “你也不用谢我,本来出刊时间快到了,邮寄过去怕是来不及,温技术一再跟我抱怨,正为这事发愁,算你小子有福气吧,哈哈。” 刘元贵认真的看了看宁向东,无比感慨道:“小宁啊,依我看,连轧厂这座小庙,早晚装不下你这个大神仙!” 第九十八章狼行千里吃肉 () 第九十九章女生外向 () 第一百章融资 () 第一百零一章 言笑晏晏 () 赵宝库听说宁向东居然约到了人民路城市信用社的李主任吃饭,当即表示要参加,既然是家宴,宁向红也就顺理成章一起参加。 龚强听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吃别人的要狠,吃自己的要省是他的一贯宗旨。 饭店就定在人民路和自强街交口附近的一家西北风味餐馆,这地方宁向东和单位同事来过一次,在大西北长大的郑村民极为推崇,认为味道非常正宗。 晚上,李平哲一家倒是没有摆谱,准时应邀,他的孩子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很是乖巧讨喜,见了陌生人也不怯场,叔叔阿姨的叫着。 宁宝隆这边的四个人就连声夸奖孩子聪明伶俐,宁向红极有眼色,适时拿出事先包好的红包作为见面礼,李平哲的爱人许丽一看连忙阻拦,两认又退让一番,许丽才收下,这也是并原的习俗,第一次见到朋友的晚辈要随喜一个红包,金额不在多少,表示一个心意。 许丽是学化工专业的本科生,毕业后分配到化工一厂工作。 八十年代曾有一度学化工专业是个热门,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几年渐渐无人问津。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医学和法律成了热门,而最近两年,工商行政管理开始显现出强大的吸引力。 龚强坐在李平哲一家对面,一听李嫂子是化工专业的,立刻自诩为同行,他是塑料二厂的,说跟化工同行也算勉强沾点边。 许丽听龚强自我介绍,忍住心中的笑,微微点头示意,表示肯定了他的说法,胖子更为来劲,主动坐到许丽身边,不停的端茶夹菜,顺带问候小朋友,一通既和煦自然又无微不至的态度迅速收获了李平哲一家的好感,尤其是小朋友,不停的表示要跟胖叔叔一起玩。 不得不说,胖子剑走偏锋的公关让赵宝库叹为观止,这种迅速融入对方家庭的手段,比他在外边点头哈腰地请吃吃请,更能让人生出亲切的好感。 这一顿饭吃的皆大欢喜。 中国人讲究民以食为天,吃饭往往被赋予更多的意义。 像今天这种宴席,吃只是一个载体,更多的是请客和受邀双方借着这个机会,增进彼此了解,通过饭局这种形式,来决定下一步关系的密切程度和发展方向。 饭后,时间尚早,龚强再三邀请李平哲一家去店里小坐,夫妻二人礼貌推辞。 就在双方各自礼让的时候,胖子事先结下的善缘发挥了作用,小朋友开始哭闹起来,坚持要去胖叔叔店里玩,两口子被缠的无可奈何,只好答应。 李平哲夫妻俩以前逛街的时候去过宁宝隆,但此时再度光临的心态和当时的感觉完不同。 此刻由龚强身边陪同,宁向东赵宝库等三人在身后随行,沿着纺织品历史的展台,李平哲缓缓踱着方步,恍惚间有种领导视察的感觉。 走到最深处的休息区,几个人坐下,李平哲冲老婆使个眼色,许丽心领神会,站起来带着孩子走到商品区那边,宁向红一看,也知趣的跟过去在一边陪同。 休息区只剩下了四个男人,大家都明白,该谈正事了。 “今晚应三位邀请,实在是叨扰了……” 开篇几句客套话应景,宁宝隆的合伙人也说了几句谦辞,胖子在客套之余不失时机奉上几个彩虹屁。 “严格说,你们贷款的条件不够,没有可靠的担保不行,这是硬性规定,必须保护国有资产的安,”李平哲适时停顿了一下,满意的看到对方三人流露出惶惑的神情,继续说道:“不过呢……” 再一次艺术的停顿,三人也再次流露惶恐,此处照理要有表示,宁向东想了想,安坐不动,同时用眼神制止了想有所动作的龚强。 这次轮到李平哲心中惊讶。 他的心里其实也有隐衷,因为年初开始,信用社开始实行奖金与业务挂钩,上级不止一次开会吹风,要加大贷款力度,尤其强调时间过半,任务也要过半,而实际上,上半年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下半年开始了将近两个月,工作局面也始终无法展开,这其中经验占了很大原因,总不能信贷科的同志们满大街拉着人往外借钱啊。 贷款作为工作指标来完成,这算是一项重大改革,放开的同时还要严格控制风险,确保资金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个活干的实在憋屈。 这次贷款对李平哲来说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遗憾的是偏偏是个人贷款,这也是破天荒以来的第一次,看似送上门来的业绩,但又不知怎么操作,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如果能够做成,对李平哲来说,将是一次个人进步的重大机遇,因为这是信用社史无前例的第一笔个人名义的贷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作为实际经手人,也同样具有非凡的意义,这是最好的工作能力的体现。 经过今晚的一番了解,他心里已经做出接受申请的准备,刚才有心一试,更多的是想看看三人的心术,如果立刻送上好处费,他也会立刻终止继续合作的意图。 一个人习惯于游走在阴影下,见不得阳光的事多了,事业发展最终也会陷入黑暗之中,这是李平哲的逻辑。 …… 办妥贷款手续的第二天,宁向东便匆匆赶往火车站。 虽然没有规定返回的期限,但他也不敢在并原耽搁太久,宁向东是个自律的人,总不能让刘主席在武汉牵肠挂肚担着干系。 到达车站时间还早,宁向东不慌不忙向候车室走去。 “宁……向东!” 身后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宁向东回身一看,不由惊呆了。 宋小青只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她看着宁向东,久久说不出话来,数月不见,那张被太阳晒黑的帅气脸庞上,染上了如许多的沧桑。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用力的看着对方,似乎下一眼,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 第一百零二章 老师等我,长大要娶你 () 宋晓青在北京的家教工作做满十个课时,即将结束了。 通过与张家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渐渐感到这家人与普通家庭的不同之处。 只要她来的时候,张妈妈极少在家里呆着,抓紧一切时间外出,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似乎张雨泽是个没断奶的孩子,时时刻刻要有个成年人照看一样,她一来,张妈妈就解脱,可以出去放风两个小时。 并且母子俩也很少提到张雨泽的父亲,只有一次,张雨泽的爷爷来吃饭,饭后不但帮忙收拾碗筷,而且还要坚持洗刷干净才走,张妈妈自然不肯,最后甚至掉下眼泪,爷爷才算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只是长叹了一声,说了一句我们张家对不住你,然后心情沉重的离开。 看来,这对常年异国分居的夫妻还是有情感问题啊,宋小青暗自想着,那自己最初的猜测还是准确的。 想到这里,她先是为自己的判断力很有些得意,但是很快,就产生恐惧的感觉。 因为她想到了和宁向东之间的问题,自己前段时间的苦思冥想,难道也是准确的判断吗? 这感觉让她刚刚开始活跃了没几天的心情再次失落下去,直到再次接到哥哥的传呼时,这块很重的石头才算彻底粉碎。 自己的妈妈竟然有可能不再对她的事过多干涉,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啊,宋小青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然而,当她带着兴奋的心情,到张雨泽家上最后一堂课时,却被刚进门就感受到的压抑气氛闷的差点透不过气来。 客厅里张妈妈双目通红,坐在对面的爷爷唉声叹气。 张雨泽给她打开门后,转身回到妈妈身边,无助的坐下,像一只找不到自己家的流浪犬。 三人似乎并没有打算回避她,爷爷只是看了一眼,继续跟张妈妈说着没有说完的话题:“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好在早有思想准备,你也好好打算一下……” 张妈妈没有接话,扭头看到宋小青不知所措的站在客厅当中,有点抹不开的对儿子说道:“泽泽跟老师去房间学习吧。” 一进房间,张雨泽就关上了门,耳朵贴在上边听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我爸来信了,要跟我妈离婚……” “我爸在信上说,让我最近就办手续去德国……” “我爷爷也是这个意思,刚才跟我妈说,我妈不同意……” “那你怎么想的?去还是不去?”宋小青问道。 “如果我爸不跟我妈离婚,我当然想去,”张雨泽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她:“但是现在,我绝对不去!”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备考国内大学了吧,我爸让我妈难过,那我也不让他好过!” “我爸在德国有个女朋友,叫汉娜,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了,这也是他为什么要移民到德国的原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俩一直没有孩子,我爸这才再次考虑要让我出去,假如他跟那个汉娜有了孩子,肯定会补办婚礼,再次成家,我就是他的备胎!”张雨泽忽然眼露凶光,看着宋小青说道:“所以小青姐,有朝一日,要是让我遇到你那个前男友,我一定往死里揍他,帮你出口恶气!” 宋小青万万没想到,张雨泽绕来绕去,竟然把自己父母的情变,报复到了宁向东头上,不禁失声叫道:“你敢!” 张雨泽鄙夷的看着她,说道:“他都把你抛弃了,你还护着他?你就跟我妈一样!懦弱!自怨自艾!最后只能委屈了自己!”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明明是我跟他提出的分手好不啦!”宋小青被眼前这个大男孩激得有点失控,宁向东是她心里不能触碰的逆鳞,容不得别人评说。 “那你怎么那么痛苦?”张雨泽无法理解。 “跟你说了也没用……”说出这句话,宋小青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要回并原去看看。 这念头一出现在心里,就再也遏制不住,仿佛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怎么没用?你们都以为我小,看不起我,早晚我要做出一件大事让你们看看!”张雨泽忿忿的说道。 这话让宋小青猛然警醒起来,单亲家庭,或者长期缺失一方家长关爱的孩子,长大以后几乎都会出现心理疾病,假如自己组建的家庭幸福美满,还可以治愈内心创伤,但是如果自己的家庭婚姻也出现问题,则很容易发生意外。 “你要是真有本事,还用得着一本正经好像宣誓一样说出来?真正的男子汉只做不说,而且做一件大事算什么,有本事就一直不断的做大事,不断让人看到你的厉害,那才是真本事!” “什么事可以一直做得很厉害?”面对宛如心中偶像的美女老师,十六岁的大男孩迷茫了。 “学习!” “嘁!这叫什么本事?” “嗬!看你这么鄙视,意思是你做得不错了?”宋小青轻蔑得看着他:“你连学习的事都做不好,那就别再口出狂言,说什么要做大事!” 张雨泽腾得站了起来,个子比宋小青都高,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看样子是真生气了。 宋小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怕,同时勇敢的抬起头,逼视着张雨泽。 终于,大男孩收回了目光,但依然以坚决的口吻说道:“既然老师这样说,那我就学出个样子给你看!” “不是给我看,是给你自己看。”看到张雨泽气焰收敛起来,宋小青也连忙柔声安抚道。 “真的是给老师看的,等我长大了,要娶老师!”张雨泽站起来,向宋小青鞠了个躬:“拜托了,请老师一定等我。” 宋小青这次真的惊呆了,现在的孩子早熟到这种程度了吗? 但是表面却做出比张雨泽更坚定的表情,点点头说道:“我等你!” 看到张雨泽欢喜到无以名状的表情时,宋小青忽然有些害怕,万一将来,这家伙真的来找自己怎么办? 但是转念一想,怕什么,到时候我有向东哥哥在身边,他一定会保护我的。 看着回归文明的小怪兽张雨泽,宋小青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即使最后有点欺骗少年纯真感情的嫌疑,但是能帮一把,总比为了维护所谓的假道学,推他一把要功德无量倍。 就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张雨泽看到小青姐眉梢眼角带着笑意,也暗自窃喜,自己刚刚在一番虚张声势的作死掩饰下,终于把内心的表白说出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内心自以为得计。 第一百零三章 欲擒故纵 () 宋小青身穿一件水蓝色短裙,美的像个精灵。 宁向东却是圆领汗衫和大短裤,脚穿塑料二厂的微瑕拖鞋,黝黑的肤色散发着健康的气息,站出一个渊渟岳峙的形象。 八月的骄阳如流火般猛烈暴晒着地面,广场上人来人往,匆匆穿行而过,没人愿意暴露在烈日下太久。 这一切两人都视而不见,完沉浸在农夫与美女的童话世界中。 “我妈说,她以后不管咱们了!”宋小青大声说着,笑着。 “那她同意咱俩的事情了?”宁向东兴奋的问道,一颗心活泼的悦动起来。 “没有!” 宁向东刚刚因激动而兴奋起来的脸又垮了下来。 “你傻呀,她说不管了,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总不能非得说明承认自己错了吧?”宋小青走过来,小拳头砰砰捶他胸口。 “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我都一直跟你好!”宋小青看着他下巴上坚硬的胡茬,暗叹造物主的神奇,当年那个大男孩,已经长成了如山似岳的男人。 送走宁向东后,宋小青忽然想起在北京时的准确判断力,不由深深后悔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真是怕了,两人才分开一年,就出了这么多事,还好这是并原火车站,不是张雨泽家,宋小青暗自宽慰着自己,却未料到她真的料事如神,一语成谶。 回到家时,章束脩吓了一跳,宝贝女儿早说暑假参加社会实践,怎么好端端的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冒出来? 看着宋小青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也不敢多问,故作兴奋的接过行李,又迅速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先喝杯热水。” “我不,这么热天,我要冰水。”宋小青撅起嘴。 “你这傻孩子,热水是万能水,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心情不佳,来大姨妈,只要喝杯热水都迎刃而解。”张束脩小心翼翼的劝着。 宋小青根本没留意老妈的戏言,正在心里忐忑不安的想着自己说的那句话,怎么就忽然冒出那句不管今后怎样,自己也一直跟向东好的话呢?难道有什么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吗? 章束脩在一旁暗自观察着女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梁海潮和他女朋友前些日子来家里了,说学校要改革,不定哪一届就不再分配工作了。” “嗯……” 还说你们学校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留校。” “嗯……” “你想过留在北京没有?” “没……”宋小青的思绪终于被她妈拉了回来:“我不会留校,我就回并原!” 章束脩看到女儿坚决的样子,不再劝说,叹口气道:“年轻时总会为爱情奋不顾身,拿一辈子的生活做赌注,代价未免太大,你可想好了,做这么大的牺牲,就为了宁向……” “妈!”宋小青打断了章束脩的话,说道:“我知道您为我好,但是正因为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所以才要这样做,我总要找个人嫁了,组成自己的家,那个人要陪我一辈子的,您说不应该找个自己喜欢的吗?” 宋小青的话语过于激烈,章束脩楞了一会儿,擦擦眼角说道:“我是你妈,不会害你,当然希望你将来能幸福,只是妈毕竟是过来人,你想好以后的生活,要面对什么。” 宋小青看到妈妈掉眼泪,不由心软了,哥哥宋小军曾经告诉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妈妈的泪水格外多,他再三叮嘱妹妹,千万别再惹老太太伤心。 坐到章束脩身边,宋小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叹息了一声,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扮演着乖乖女的角色,早已从习惯到自然,无论内心怎样烦乱,也能迅速进入到这个角色中。 看到女儿再次变成熟悉的乖乖女模样,依偎在自己身边,章束脩稍稍松了口气,她何尝愿意为难孩子,怪只怪那个宁向东,傻乎乎去当什么兵,去了干嘛不考个军校什么的,服役几年又傻乎乎回来当工人,搞得自己身心疲惫,为身边这个最省心的宝贝女儿操碎了心。 这次因为宋小军的事得到了教训,她也不敢过于逼迫女儿,生怕这孩子刚强的一面左右了她的思想,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 只好顺其自然吧,章束脩长叹一声,轻轻拍拍宋小青散落着秀发的肩头,说道:“妈说了不管就不管,但是不同意的意见我还是要保留。” “妈妈万岁!”终于亲耳听到章束脩的肯定的答复,宋小青欢呼雀跃,在老妈脸上响亮的亲了一下。 章束脩作势假打:“反正你将来后悔了别怪老妈。” “保证不怪!我要是后悔了一个字都不跟您抱怨,自己扛着!”宋小青举起手,指天发誓。 看到孩子这副样子,章束脩没来由的脊背发凉,她惊慌的拦住宋小青的话,说道:“假如那个兔崽子让你受委屈,你必须告诉妈妈,而且也不许乱跑,回来找妈!” 这句话说的宋小青又是感动又是害羞:“妈您说什么呐,那得多少年以后得事了!” “可我看你现在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就搬到宁家去。”章束脩假意生气道:“有一个前提,他家那套破房子给他哥宁向阳结婚用了,你们将来还得有套房,可不能跟他家那个坏脾气老妈在一起。” 宋小青笑了起来:“天下妈妈都一样,看别人家孩子怎么也不顺眼,就看自己的好!” “你将来也要当妈,到时候你也得这样!” 章束脩越说越离谱,把女儿说了个大红脸,宋小青用手捂住耳朵,跺着脚嚷着:“不听!不听!” “不听就不听,反正长大后,你也得成了我。” 章束脩欺负够了女儿,得意洋洋站起来,心满意足的去厨房,给宋小青煲她最喜欢喝的冰糖银耳羹,孩子刚刚说了想喝点凉的,现在就得抓紧时间煲上,到天黑放凉了正好喝。 曾经听有经验的人讲,家长如果想干预儿女的感情问题,越阻拦越没用,相反彻底放开不管了,两个人骤然失去共同面对的阻力,反而走着走着就散了。 但愿欲擒故纵的手段能收到效果,章束脩暗自想着,从厨房里探出头,心虚的偷看了女儿一眼,却发现宋小青已经躺在沙发上进入梦乡。 第一百零四章 辊印 () 宁向东赶回武汉后,先去连轧厂实习大队的队部找刘元贵销了假,然后回到宿舍。 赵伟没在房间,他看了看门后贴着的排班表,赵伟是白班,下午四点才下班,郑村民是中班,他是夜班。 想不到才走几天,已经正式开始三班倒了。 他今天刚出公差回来,按说不用马上去参加工作,但宁向东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晚就去上夜班,正好把这段时间学到的检查标准在现场实践一下。 既然定了晚上上班,他准备抓紧时间先睡一会儿,武钢的劳动纪律很严格,上夜班是不可能有休息时间的。 宁向东衣服也不脱,躺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结果在梦里和宋小青去逛璧麓寺,竟然遇到何萍,两个女生见面后一见如故,聊的格外投机,他被晾在一边,却紧张的要命,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结果自己吓自己,猛然惊醒过来。 宁向东看看表,才下午两点多,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还不如不睡。 从床上坐起来,弯腰穿鞋时,看到床下又多了一个纸箱子,不用说赵伟这几天又买了不少录像带。 宁向东粗略的给赵伟算了算帐,这些带子大概又花了二百多块钱,他无语的摇了摇头,这家伙一直没有还他钱,却都买了这些东西。 五点多的时候,赵伟下班回来看到宁向东又惊又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立刻吵着晚上不去吃食堂了,要去辉伯那个苍蝇店打牙祭。 “最近又收了好多片子,穷死了!”赵伟抱怨道。 宁向东闻言笑起来:“你这点脑子要用到赚钱的地方该多好。” 赵伟一说话,他就明白晚上又是他买单了。 因为要上夜班,吃饭时宁向东坚决不喝酒,赵伟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急着去上班。 “再不去现场实践一下就没机会了,等回厂后连轧线开了车,什么也不会,可就丢人现眼了。”宁向东说道。 赵伟却不以为然:“温技术做了那么多板材缺陷的样片,比对着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可不一定,温技术自己都说,还有好多毛病做不出来,只是小面积的能在课堂上展示,整卷缺陷就得在生产中慢慢积累经验。” “回去不也一样积累吗?反正我上班这几天就没遇上过问题,一些小的质量缺陷生产机组的人自己就解决了,咱们就是摆设,”赵伟撇撇嘴说道:“照这样下去,他们这个质监站早晚也得取消。” “取消了再说,现在不是还在吗,存在就是合理的。” “反正什么话都被你说了,上次说取消的也是你。” 赵伟打个哈哈,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盘带子,打算去文娱室播放。 宁向东这才发现,两张床下边都塞了放录像带的箱子。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宁向东冲门外喊道。 “打折促销。”走廊里传来赵伟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宁向东心里一动,这次回去听赵宝库说过,香港那边出现了一种叫镭射机的东西,专门播放影片用的,只是媒介变成了镭射盘,录像带很有可能要淘汰了。 想到这里,他担忧的看了看满屋子的录像带,着实为赵伟花出去的钱心疼了一下。 夜班的接班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宁向东跟随其他工段的人一起进了武钢车间,在工房里换好工装后,武钢质监站的师傅韩刚又开始不慌不忙擦起了皮鞋。 宁向东不好问什么时候去线上检查,只好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进来一个机位工人,对韩刚说道:“韩师傅,刚才过来几个卷子,表面都有水波纹,要不你去看看?” 韩刚低头看看刚擦亮的皮鞋,想了想问道:“纵深进去多少?” “不到一厘米……” “那不碍事,随它去。”韩刚一听放松下来。 机位操作工一听也放下心,转身走了。 宁向东在旁边听了,脑子开始飞速运转起来,水波纹是怎么产生的,似乎听温技术说过一次,通常不算什么大问题,钢卷冷却后发生自然收缩,这些不规则的波纹就消失了。 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似乎漏掉了什么。 宁向东反复思索着,依稀记得在哪里看到过类似这一段描述或者什么重要人物提到过。 这时韩刚站起来,说了声出去一下就走了,也没有叫他一起去。 宁向东正在聚精会神的思索刚才的问题,也没有问韩刚要去哪里。 刚刚想到重要人物这个词时,宁向东的脑海中骤然一亮,他终于想起来了。 石宗勤! 去年在连轧厂的简易工房,阅读石总工的笔记时,曾经看到过一段话,当板坯经过连续轧制时,由于受到轧辊不规则的连续挤压造成受力不均匀,就会在带钢表面产生压痕,如果是轻微痕迹,冷处理时会恢复到合格状态,但是如果操作侧和中部压痕严重,没有引起重视,将会造成重大质量事故。 想到这里,宁向东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抄起安帽,边跑边扣在头上冲了出去。 已经来不及去找韩刚了,距离机位操作工离开也有好几分钟,而他从岗位走过来又是几分钟的时间,一来一去,再加上宁向东思考的时间,只怕将近十分钟。 连轧机组是高速运行的机器,这个时间不知有多少吨带钢已经完成最后的轧制过程了。 宁向东一边沿着绿色通道飞奔,一边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也许只是操作侧的问题,尚在允许范围内。 到达钢卷库时,龙门吊正在作业,他无法靠近,就向最近的卷板机组跑去,带钢运行到这里,速度已经明显放缓,宁向东凑过去仔细一看,钢板中部满面都是清晰的亮点,如同夜晚天空中闪亮的繁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迅速环视周围,看到不远处一个黄色的铁皮盒挂在一根独立的铁柱上,他立刻冲上去,按下里面的红色按钮。 刺耳的铃声响彻整个车间,几秒钟后,连轧机组线紧急停车。 带钢表面的生产缺陷是辊印,是极为严重的质量问题。 第一百零五章 福兮祸所伏 () 宁向东按下突发事件示警铃几分钟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无数的人,成片的红色安帽一起涌向带钢卷材库。 车间主任一口一个“他姆妈的”骂着空气,一边指挥人手将这批出问题的钢卷调出成品库。 头顶的天车隆隆作响,很快有三台门吊排列在卷板库上方,天车段长嘴里叼着哨子,仰面朝天亲自指挥作业。 正在忙着调度的带班大班长吓得够呛,连声劝说主任退下去总揽局,这些具体指令交给下边的人办。 “老子当年也是车工干起撒,这些活还不会做?!”主任大声吼着,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现场,好像蚊子叫。 大班长两手一摊:“上面的天车工看不清地面情况,您的哨子一响,他们搞不清该听谁指挥,要出状况的!” 非常时期,有非常制度,一切指挥服从现场调度,不以职级论高低,天车段长也是老厂里的老同志,一时情急生乱,这时被大班长教训几句,连忙退出了现场。 宁向东这时也退到不远处的安岛里站着,他是并钢实习职工,在现场根本插不上手。 站了没一会儿,就看到那边有人对他指指点点,随后几个红色安帽向他用力挥手。 宁向东见状连忙走过去,现场的最高领导是一位值班副厂长,很严肃的询问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当问到质监站谁带班时,宁向东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韩师傅……” “他在哪里,马上来见我!”副厂长严肃的说道。 “事故发生后,他要求我在这里留守,自己第一时间回站里打电话汇报情况去了!” 武钢的编制和并钢不一样,总司设立科技质量处,是游离于各分厂之外的独立部门,架子比分厂还高半格,直接对总司负责,质监站属于派驻机构。 按说分厂副厂长没有权力过问科质处职工的动向,但是非常时期,一切行动服从现场最高领导的指挥。 宁向东刚刚回答了副厂长的质询,韩刚就从远处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小……小宁,我……”跑的太急,说话的气都不够用了。 “别急韩师傅,我已经把事件经过跟领导汇报过了,你已经给处里汇报了吧?”说着话,宁向东递了个眼色过去。 韩刚一看心领神会,假意继续喘息着,不住的点头。 副厂长看到质监站当班的两名职工员在岗,非常满意,转身吩咐身边人员道:“质监站及时发现问题,及时采取措施,功不可没,给这位韩师傅报功!” 说着话,看了看宁向东的工作服:“还有这位并钢实习的同志,也要为他向并钢请功!” 随后几天,厂里组织生产技术部门对整个事故进行了详尽调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连轧机组对出现问题的轧辊没有及时更换,横辊表面打磨不均匀,产生了质量隐患,所幸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严重损失。 随后厂里对问题产品做了降级处理,并对立轧辊工段予以扣除年奖金的重罚,责成段长做出深刻检查,当班职工纪律处分等一系列措施。 同时总司表彰了科技质量处,授予光荣集体称号,,重奖连轧厂质监站驻站职工韩刚五千元奖金,连轧厂奖励八百,并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 韩刚名利双收,载誉而归,对宁向东感激涕零,搞得他好不尴尬。 在宁向东的想法中,这次纯属凑巧,恰好他去年看笔记时读到了这一段,而且时间久远,还差点忘了。 然而世事无常,机会总是留给事先有准备的人。 武钢连轧厂为了表示感谢,亲自派人面见刘元贵,送了锦旗。 刘主席大喜过望,一直以来,并原在武钢的位置都有点尴尬,总觉得叨扰兄弟单位时间过长,人数也太多,在武钢属于麻烦制造者,而这次宁向东无意中立下了首功,体培训职工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刘元贵第一时间把情况向家里做了汇报。 李铁听到后十分高兴,在电话一连声说了无数个好字。 挂掉电话后,他先向书记何立楷和总经理袁克航做了汇报后,才亲自去石总工的办公室当面报喜。 到了以后才知道老石已经知道了,他立刻猜到了是谁:“这个老刘,嘴巴快的狠!” 石总工哈哈大笑:“好事传千里,当然要大力宣传。” 石宗勤非常高兴,宁向东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他远在武钢立了功,比自己获得荣誉还要高兴。 “是不是考虑树立一个典型?比如新时代下的青年突击手?” “这个荣誉会不会太高?可以考虑报请一个本单位内部的年先进作为激励。” 石宗勤考虑了一会儿,既要给予合理的荣誉,又不能挫伤职工的积极性,权衡的把握很重要,现在唯一难办的是宁向东太年轻,在荣誉面前,怕他自身不过硬,压不住荣誉而产生骄傲心理,这样反而对他的成长有害。 李铁听了石总工的建议大手一挥,否定了他的谨慎想法:“年度先进不但轻了点,而且与小宁这次做出的贡献不太符合,能及时发现质量问题,也是他平常努力学习业务知识,不断提高自身水平的结果,就先定个生产标兵吧,等年底看年工作表现再给予表彰!” “好,我同意。”石总工对这个提议很赞同,这样既达到了合理的平衡,也是对宁向东工作的肯定。 当刘元贵宣布了厂里的嘉奖令时,宁向东不但没有激动,反而自感受之有愧,他来了武钢这么长时间,光顾着卖袜子了,这次无意中撞到的质量事故,不过是运气使然而已。 就连赵伟也觉得他是撞了大运。 刚听说厂里夜班发生事故时,赵伟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自己上班时间比他多,却没遇上这么露脸得好事。 不过仔细一琢磨,就算自己当班,估计也一样发现不了,他连上白班都不想出工房一步,更何况夜班,生产车间昼夜噪音不断,想想脑袋都大。 想通了这一点,赵伟释然了,对尚自惭愧的宁向东说道:“你娃也不用觉得惭愧,这次荣誉就是你该得的,换了别人赶上这次事故,背个处分都算从轻发落!” 倘若事故发生时没有及时赶到现场处置,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听赵伟这么一分析,宁向东不禁有些后怕了。 “还真是撞了大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概莫如是。 第一百零六章 爱财如命 () 宁宝隆的贷款顺利批复了,人民路城市信用社一共放款二十万元。 这个数目超出了三人最初商定的数额。 按照龚强的想法,贷款越少越好,只要能够满足当前的资金需求即可。 他的意思是贷个四五万足够了。 宁向东的胆子就大了很多,他认为是至少翻倍,最少贷款十万才行,满足了进货需求再留出一部分周转应急。 两人征询赵宝库的意见,他却不置可否,没有给出具体参考意见。 随后跑贷的这一段时间,一直是赵宝库和李平哲进行沟通。 在这期间似乎发生了一些曲折,不过赵宝库并没有向龚强详细说明。 而龚强本来就不赞成贷款,一看赵宝库盘接手,自己更乐得不闻不问,所以和信用社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不知道。 直到信用社通知放款的时候,赵宝库才约了龚强一起去。 当看到贷款数额时,龚强非常吃惊,因为比他和宁向东商议的十万元又翻了一倍。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笔贷款并没有部划到宁宝隆的账户上,而是只到账了一半。 当龚强发现少了十万元时,胖脸上立刻冒出一层油汗,他平时不慎丢失一块钱都心疼得要命,更何况现在是十万元的巨款。 胖子焦急的对照宝库说道:“宝库哥,出大事了,你快看看账,整整少了十万。” 赵宝库笑道:“钱数没错,二十万不多不少,信用社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怎么贷款数额是二十万。而账上只写着十万?” “那十万元我转到我的账上了。” 龚强张口结舌,他首先想到的是赵宝库釜底抽薪。 因为三人合伙成立宁宝隆之时,只有赵宝库拿出现款投资,才使得宁宝隆顺利开张。 现在店里刚刚有了现金,他就把自己的钱抽走,不是釜底抽薪是什么。 说起来赵宝库这么做,也没什么错,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不应该事先不打招呼,本来挺简单的事情,非要搞得这么复杂。 龚强心里有点儿生气,但是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笑眯眯地跟赵宝库说:“应该的,宝库哥。咱们宁宝隆本来就欠着您的钱,这下大家就都扯平了。” “那什么,既然您把钱拿走了,还是给我写一张收条,我也好放在帐上,等向东回来看的时候也好交代不是?” 赵宝库听了龚强的话之后,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条子我很肯定会留的,但不是白条,而是以我复印店的名义,向宁宝隆借款十万,还款期限暂定两年,如果到期不能还款,则以我的复印店作为抵押。” “我之前在宁宝隆的投资,一分钱也不会撤资。” 这下轮到龚强愣住了,他呆呆的望着赵宝库,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那个复印店目前仅仅是代理了佳能的售后保障,如果维持现状的话,手上的资金也足够了,但是据我观察,在南方等城市,日本的优美复印机和美国施乐办公系统,已经渐渐出现在市场,所以我想,不久的将来,这两家世界知名的办公室自动化品牌,也一定会进军我们并原市,甚至金阳省,所以我想尽早下手,争取到这两个品牌的售前和售后双代理。” 这一席话,说的龚强脸上阴晴不定。 他在心中暗想,你想发家致富,不应该拿宁宝隆的钱呀,这等于是侵占宁宝隆的利益。 “宝库哥,不是我不通情理,但有些话不说出来我心里不痛快,您能听我讲讲吗?” “说来听听。”赵宝库意义难明的微笑道。 “按说钱是以宁宝隆的名义贷出来的,这里面也包含了向东的很多心血,当然您也辛苦,”龚强斟酌着用词,说道:“但是现在您扣走一半儿拿去做复印店的业务,将来无论获利多少,都和宁宝隆没半毛钱关系了,对吧?” “可以有关系!”赵宝库直接打断龚强的话:”那就以复印店和宁宝隆两家的名义,签订一份投资合同,这十万不算作借款,算作投资,这样不就利益共享了吗?” 胖子一听心花怒放,这正是他的本意。 只是还没来得及明确表达出来,赵宝库又继续说道:“利益共享这句话只是半句,另外半句就是风险共担,挣了钱当然皆大欢喜,但是万一我看走了眼,把钱赔光了,那就一分钱也看不到咯,你想清楚。” 后面这段补充说明,好似给龚强敲了一记警钟,他刚才光想着赚钱的好事了。 因为自从出道以来,他和宁向东两人几乎没有做过赔钱的买卖。 就连上次被色织厂拖欠一个月货款的事,现在再回头看,也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 况且后来何萍又通过自己的工作之便,给他们带来了一次极好的品牌曝光机会,这其中所包含的隐形价值,更是无法以金钱计。 所有这些经历,让巩强的风险控制意识极为淡薄,现在忽然听赵宝库说起来,他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对方故意把事态说得严重吓唬他。 龚强是一个极聪明而又谨慎的人,换成另一种说辞就是既小心眼又小气。 他看着赵宝库一眼,发现对方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猛然警惕起来,这或许真是一个坑,否则自己刚一发难,赵宝库为何立刻就答应了呢?谁会想你口袋里的钱多?如果是一笔好买卖,他势必会推三阻四,别扯什么姐夫小舅子的关系,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道理一想就明,龚强干笑了两声,说道:“哪能从宝库哥的饭碗里面抢食儿吃,哈哈哈。” “反正我叫你了,到时候赚了钱,你可别怪我没跟你说。” 龚强一听赵宝库的话,心里越发笃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他为何会激将我?幸亏老子聪明不上当。 两人又哈哈几句才散了,赵宝库跟龚强分手后回到自己店里。 宁向红正在电脑前帮别人打一份材料,等她忙完后,赵宝库把她拉到后院,严肃地说道:“等三弟回来,你务必抽出一个专门的时间,跟他好好谈一谈,今后一定要警惕龚强,如果有可能,永远也不要再跟他合作。” 宁夏红很少看到赵宝库这么严肃,而且事关龚强,不禁紧张的问道:“那个小胖子看上去挺好的呀,每天笑的没心没肺的,怎么就把你得罪了?” “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龚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将来的成就说不定会比三弟还大!”赵宝库一句一感叹。 “只是他有一个致命缺陷,如果不改,早晚有一天会毁了他!” “什么缺陷这么严重?” “爱财如命!” 第一百零七章 构陷 () 龚强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实上跟赵宝库的一场逐利谈话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宁宝隆又不是他自己的,是三个人共有的,他只不过是为了争取其中三分之一的利益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一面,正如龚强对金钱的热爱,赵伟之于录像带那般,结果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执念。 世上之事本无错,错在人心里的恶。 一觉醒来,赵伟睡得浑身是汗,他从床上爬起来,四处看了看。 除了另一张床上正在酣睡的宁向东,他总感觉似乎少了什么,可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于是去洗手间冲凉。 洗漱完毕后神清气爽,赵伟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 房间里骤然一亮,正在睡觉的宁向东被光线刺激的醒了过来,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瞪了赵伟一眼,翻个身继续睡觉。 而此时赵伟若有所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顾不上理会宁向东,开始环顾四周,逐一查看房间内的物品。 终于,他发现哪里出了问题,立刻慌慌的推醒宁向东:“别睡别睡了,咱们房间里进贼了!” 刚刚又睡着的宁向东骤然被吓醒,一骨碌翻身坐起:“丢什么东西了?” “带子,我的录像带不见了!”赵伟慌急的说道。 “丢了多少?”宁向东急忙问道。 “一盘!” 宁向东抬脚就踹,赵伟忙向后一闪避开。 “一盘你急个屁!”宁向东憋了一肚子起床气。 “你懂个球!在我眼里,一盘和一百盘同等重要!” “我看你是作下病了,跟死胖子一个德性,他看钱就像他的命。” “录像带比老子的命还重要!” 大早晨被赵伟一惊一乍,这觉是彻底没法睡了。 宁向东穿好衣服,对赵伟说道:“丢了哪个?我帮你找。” “十大古曲……” “我现在很想打人!”宁向东按捺住冲动,看着赵伟说道:“不用找了,我拿走送人了。” “好贵的!”赵伟火冒三丈,实在对方是自己的大债主,不然他现在也想打人。 “谁像你把一盘带子看的比命重,”宁向东本来没当回事,谁知赵伟这么重视,搞得他好没面子:“过两天我去找一盘还你。” “哪里还有,这种带子本来就小众,翻制数量还少。”赵伟沮丧的说道。 “那我买一盘空白带录一盘给你不就行了?” “翻录一次效果就差好多。” “你今天咋这么难伺候?!” “那你借我二百……”赵伟一看宁向东又要瞪眼,连忙说道:“这二百发工资就还。” 宁向东叹了口气,掏出二百递给他:“我可听说,现在国外已经出现了录像机的换代产品,已经进入咱们国家的香港市场了,你小心这些东西将来都变成破烂!” 赵伟把钱拿过来收进衣兜放好,才说道:“这次是你小子放屁!录像机这么先进的东西,才上市几年?一台两千多,我爸到现在还舍不得买呢,让你说的马上要淘汰一样!” “你爱信不信!去年那种电子表市面上八十多一块,现在满大街十块钱……” “那是有人故意炒作的,还是你告诉我的。”赵伟听宁向东说过那种表的真实价格,现在又拿这事儿劝他,真是无聊。 看着赵伟一副油盐不进的尊容,宁向东长叹一声:“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随你吧。” “扯什么犊子呢?我听不懂!明明是你嫌我吵你睡觉的好不好?”赵伟瞪起眼睛。 逛街对男人来说真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儿,而且心累远远超过身体的疲乏。 早晨跟宁向东又借了二百块钱,赵伟不打算仅仅复购《十大古曲》,还要再收几盘时装秀。 国际时装展每年举办一次,可惜精品太少,总不能期期都买,而且赵伟发现,音像市场出现了一种新的坑爹现象,就是新瓶装旧酒,封面包装换一副彩画,就当新品卖,买回去一看,里面内容都一样,他上了好几回当。 所以这次,他想找找有没有精彩集锦类的带子。 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有,有一家倒是有一种合集,好几盘合并一个包装盒的,可惜里面有重复内容,要价还挺高,赵伟身上的钱有限,不敢由着性子花,只好舍弃。 又转了几家店,还是没有,此时已到下午两点。 从早晨九点来到汉正街,原计划能很快搞定,中午赶回单位吃食堂,没想到千算万算不如意,到这会儿水米未进不说,一分钱没花出去。 正打算着是不是彻底放弃,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赵哥……” 声音不高,浓浓的湖北口音,赵伟转身看去,是一个瘦小的汉子。 不认识。 赵伟见是个陌生人,立刻警惕起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是宁伢子的同事,我们扁担都知道撒。” 听对方这么一说,赵伟松了口气,他知道宁向东来武汉没多久,借着李梦风父亲,李辉老爹的关系,很快跟汉正街的扁担们打成一片,虽说他混的那个圈子老大炳叔跑路了,但是并不影响和下面小兄弟的关系。 “刚才看赵哥在找带子?”扁担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 “是……啊。”赵伟疑惑的看着他,这么神秘干什么。 扁担一看赵伟质疑的神情,笑了笑:“集锦类带子大部分都是侵权的,谁敢放在明面上卖,你这样公开问,当然问不到。” 赵伟眼前一亮,忙问道:“你老兄有路子?” “旁人问就没有,但是宁伢子的兄弟问就有。”扁担咧嘴一笑。 赵伟闻言大喜:“走着?” 扁担脸上一窒:“好端端的撵我做什么?” “我的意思去看看……”赵伟心里汗一个,这方言还真是耽误事儿。 扁担一听这才恍然,当即冲他摆头示意,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音像街。 三拐两拐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 一颗老树下坐着个纳凉的人,看到赵伟二人过来,也不说话,把屁股下边的箱子打开。 带赵伟过来的扁担从里面拿出一盘带子递给他。 黑色的带盒没有封面,打开再看里面,带子上也没有任何标记,分明是一盘空白带。 “这位老兄耍我玩有意思吗?空白带子撒!”赵伟来武汉几个月了,也能装腔作势整几句土话。 “怎么是耍你,这里面的内容比你想找的好看一千倍。” “……”赵伟没有说话,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你看时装展,不就是为了看美女?” 这话说的太直白,却戳中了赵伟的心事,搞得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扁担哈哈一笑:“我们乡下人说话直,哥子别介意。” 树下的另一个扁担插话道:“拿回去放心看,保证内容精彩撒!” 两人一唱一和,搞得赵伟半信半疑。 他逛了大半天又渴又饿,实在没精神再继续下去,便拿出五块钱:“那我先买一盘试试看,要是好再来买!” 对方却不接钱,看着他笑道:“给别人都是二十,哥子是自己人,给十块吧。” “什么内容这么贵?”赵伟惊讶的问道。 “不可描述……” 第一百零八章 圈套 () 赵伟一直走到街角准备拐弯时,回头看刚才进行交易的地方,老树下的两个扁担依然在向他频频招手致意。 这一瞬间,他心中残存的那点怀疑烟消云散,甚至有点小感动,仗义每多屠狗辈,此言不虚,这些卖苦力赚钱的扁担,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一次交易,一辈子朋友。 赵伟用手掂了掂塑料袋,里面是五盘带子,既然遇上了就多买点。 直觉告诉他,这种机会错过不会再有,回到并原上哪里能找得到?再说武汉山高皇帝远,交易完成,一拍两散,从此天南地北,八竿子也打不着。 待赵伟走远,树下的扁担看着带赵伟来的扁担问道:“没出纰漏吧四哥?” “二明放心,你四哥做事稳当。” “稳个球,差点给王大龙当了枪!” “你狗日的不一样?”贾四也骂一句,说道:“我去送信了,你也赶紧回去!” 两个扁担互相点点头,转身离开。 距离东湖不远的一处偏僻所在,建有一处院落。 院落占地不大,种植着清竹几丛,三两条石径从中穿行而过,通向中央的一座小楼。 从院外看去,小楼掩映在一片青翠之中,颇有古雅之意。 这天夜里,院落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轻轻按动门铃按钮。 稍后不久,电动院门无声打开,待那人进去后,又无声关闭。 那人熟门熟路,径直向小楼内走去。 楼门旁有一狗屋,内卧一条猛犬,看到来人后,立起身子摇动尾巴,喉中呜嘤两声,显然与来人熟识。 那人目不斜视,匆匆走进楼内的一处房间。 房间内一片幽暗,只有写字台的台灯亮着。 那人对写字台后端坐的身影点头致意道:“大龙哥。” “春和辛苦了!”王大龙伸手指着沙发:“坐下说。” 来人正是狗头韩春和,星夜赶到王大龙位于东湖的别墅,专程来报讯。 待狗头坐下后,王大龙赞道:“春和好手段,不着痕迹让那姓赵的小子进了套!” 韩春和莫测高深的一笑:“真想抹掉所有痕迹还需如此……”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王大龙脸上的腮帮子抖动了一下。 韩春和看在眼里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背井离乡为求财,哪里敢见红!” 王大龙在心里暗骂一句,岔开话题:“春和怎么想到这条妙计?” “这小子天天来找国际时装秀,其用意不言自明。” “找时装秀很正常啊,音像街一天卖不出去一百盘也能卖出去八十盘。” “他找的都是泳装秀……” 王大龙不禁无语,能如此联想,估计韩春和的脑洞和那小子差不多,都好这一口。 “只是不知道贾四和二明这两个人靠得住靠不住?毕竟不是红安的人。” “大龙哥,别看红安手下这么多弟兄,这事儿还就得他俩人去做。” “这么有把握,你就不怕他俩反水?” “一个背信弃义,一个卖主求荣,他俩还怎么反水?反谁的水?从此以后,他俩就是你大龙哥身边的两条好狗!”狗头阴阴的笑着。 看着韩春和离去的背影,王大龙皱起眉头。 韩春和正在帮自己解除心腹大患,可是他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感觉,反而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说狗头的**强烈,有野心,想成就大事,王大龙的心里可能还会踏实点。 但偏偏这个韩春和心无杂念,一心一意算计人性,做事阴狠毒辣,过犹不及,不留转折的余地,这就太可怕了,已经完超出了自己的底限。 和这种人一起共事太危险,他眼里永远只有自己。 王大龙深深的叹了口气。 赵伟带着五盘录像带,回到招待所,反复思量放在哪里,不会引人注意。 正因为他过于看重这些东西,所以放到任何地方,心里都不踏实,总觉得会被人发现。 想来想去,还是塞到宁向东的床下面稳妥点。 这是唯一让他不太担心的地方。 因为刚刚和宁向东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所以今后应该不会再擅自做主,随便乱翻他的东西了。 赵伟从床下拉出箱子,把这五盘带子放到箱子最底层,重新推回床下,折腾了一身大汗。 他上下左右观察了半天,感觉没有再比这里更安的了,才算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抽着烟,赵伟浮想联翩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在武钢第一招待所内,他几乎没有机会可以偷看这几盘带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凌晨的时候,上夜班的人走了,下夜班的回来睡下,他把文娱室电视机和录像机搬到自己房间里,而且必须是宁向东也上夜班儿的时候。 这个工程量就有点巨大了,还要回避同楼层的人。 可是如果不能先睹为快,他又觉得百爪挠心。 随后的几天,赵伟一直在暗中观察,楼里所有人的普遍行动规律,并不断修正自己的计划。 最终他悲哀的发现,想在到处是人的武钢一招观看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一天,大家接到一个任务,除了上班的同志,其他所有休息的职工都到厂区参加义务劳动。 这项工作是刘元贵主动向武钢提出的。 因为他们这支队伍即将结束培训,临走前做一点分内的工作,同时也是为了给下一批培训队伍在武钢留下更好的印象。 赵伟随着集合的队伍向武钢走去,脚步却越来越慢。 刚拐过一个街角时,他抓住无人注意的机会转身溜了回去。 此时的招待所内一片安静,赵伟迅速回到房间,翻出那几盘录像带,他看了看盒子上已经贴好的封面,不禁有些后悔,那画面实在太扎眼了。 由于打扫卫生时间有限,最多半个小时就结束,赵伟没敢部拿走,只拿了两盘出来。 用一张旧报纸包好后,剩下三盘还放在箱子里,推回宁向东床下。 赵伟溜进文娱室轻轻关好门后,激动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 他匆匆把一盘带子塞进录像机,很快画面出来了,是一个女的在草坪上漫步,随即音乐响起…… 等了十分钟,歌声结束,一片雪花点。 赵伟不敢相信的退出录像带,查看了半天,确定没有拿错。 连忙拿起另一盘塞进录像机,这次他用了快进,是电视大学课程…… 没有什么不可描述,部内容都可描可述。 赵伟气急败坏,抓起录像带用力摔在地上! “谁在里面?” 门外响起问话声,随即房门被推开。 第一百零九章 案发 () 并钢培训实习职工在生产车间,及时发现和制止重大产品质量事故,为武钢连轧避免了重大损失后,两家连轧厂在原本友好的关系基础上更进一步,迅速进入蜜月期。 不得不佩服刘元贵高超的待人之道,不但没有满足于现状,反而以实际行动将两家的关系再次推动到更高的高度。 仅仅打扫厂区卫生这个活动,并不会有多少影响,但是刘主席选择的时机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本来已经是做出贡献的兄弟单位,丝毫不以恩主形象自居,而是不卑不亢,始终正确看待自身的位置,这让武钢连轧厂深受感动。 在刘元贵带队前往厂区打扫卫生之后,武钢连轧厂也同时派出两支队伍,分别到一招和二招对并钢职工居住的房间进行面维护,力争让他们有一个更为舒适的居住环境。 这项工作事先没有通知并钢实习大队,武钢连轧厂打算悄悄完成,给刘元贵一个惊喜。 招待所的负责人早已接到通知,待并钢实习大队离开后,立刻向修缮维护人员进行了详尽分工。 二招在长江边上,负责人一向重视基础建设,需要维护的地方不多,但他隐约记得偏楼二层一些房间内的电扇年久失修,有些出了毛病,有些已经损坏。 由于分派工作耽误了时间,负责人亲自带领厂里和本单位的几名电工去偏楼进行排查。 检查完一楼发现不少问题,留下处理人员后,几个人来到二楼,刚刚进了走廊,就听到文娱室一声巨响,在安静的环境下格外刺耳。 几人吓了一跳,以为是电视机爆炸了,随后听到文娱室内有说话的声音,便推门走了进去。 赵伟正在气急败坏的咒骂那两个汉正街上的扁担,猛然听到门外有人问话。 最初的瞬间他以为是错觉,但随着房门打开,进来了几个人。 他脑子嗡的一声,像触电一般迅疾弯腰,去捡那两盒已经摔坏的录像带。 然而一切已经太晚了。 这几人走进文娱室,看到电视机和录像机都开着,一名身穿并钢工作服的青年职工独自站在旁边,而地上散落的录像带上,封面画面污秽不堪。 面对进来的人,赵伟满面油汗,拿着录像带的手微微抖动着。 二招负责人看了半晌,重重一跺脚,向身边的人吩咐道:“打电话通知公安处!” “等一等!这都是假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啊!”赵伟抹了把脸上的汗,嘴唇哆嗦着叫喊起来。 二招负责人指着他,咬牙切齿道:“害群之马!” 武钢公安处的人很快赶到现场,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于是迅速把赵伟控制起来进行了突审。 另外几人去房间内进行了搜查,再次查获三盘完好的录像带。 人证、物证俱的情况下,公安处当即对赵伟采取了拘留措施。 月盈则缺,水满则溢。 在当前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并钢和武钢两家连轧厂的关系你侬我侬,友好关系达到空前高度时,赵伟事件的爆发让一切戛然而止。 当双方厂领导第一时间听说此事后,都不禁痛心疾首。 刘元贵当即表示,绝不徇私枉法为本厂职工求情,请求武钢公安处严格按照法律程序,严惩不贷! 然而当他拿起电话时,手却在微微颤动,心里疼的几乎流血。 身在异乡辛辛苦苦好几个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一般,生怕某一点出现纰漏,好不容易盼到要结束了,工作越来越顺手,尤其小宁那个副将,即将圆满结束培训之际又添上一笔浓墨重彩,没想到却功亏一篑! 在外地实习不同于在家,不但工作上要管理,生活上也要操心,一天二十四小时,刘元贵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紧小心慢小心,还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向李铁和石宗勤汇报完事情经过后,刘元贵刚刚放好电话,温技术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小……小宁,被武钢公安处的人带走了!” “什么?!”刘元贵猛然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怎么宁向东也出了事,这个打击让他再也禁受不住了。 公安处的人带走宁向东的时候倒是挺客气,只说是要了解一些情况,带到公安处一间房间后,留下两个人,一人问话,一人做笔录。 先是一通姓名、年龄、籍贯和工作单位等常规问答后,便进入实质性内容。 一切都围绕着赵伟的个人情况,从当初刚入厂培训时,为何成为朋友,郑村民是什么情况,直到来武汉时都做了些什么等等,不一而足。 宁向东最初有点紧张,他还不知道赵伟出了什么事,现在坐在这里,听对方问的问题天马行空,自己的脑子都有点跟不上,而且净是不相干的琐事,更是有点莫名其妙。 随着时间的推移,宁向东渐渐放松下来,他觉得这俩人也是为了磨洋工混时间的,要不干嘛跟他在这儿扯闲篇聊大天? 气氛一度轻松加愉快。 做笔录的人猛然发问道:“你床下边的录像带从哪里来的?” “汉正街啊。” “从哪一家买的?” “那可多了去了。” “都是什么价格购买的?” “我不知道……” “你给我放老实点!”问话民警一拍桌子,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宁向东吓了一跳,看了对方一眼,心想不能愉快的聊天就别聊。 “你不心虚紧张什么?” “你说呢?!”宁向东也陡然拔高声调,把正在使用审讯技巧的两人也吓了一跳。 “那你俩紧张什么?”看着二人的模样,宁向东笑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便服的人推门进来,说道:“先把他带下去。” 宁向东站起来,向问话的两名民警笑笑,走了出去。 “嚣张!” 看着宁向东的背影,问话民警生气的说道。 “你少说两句!”便服男子打断他的话:“立功心切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这个宁向东很干净。” “可是潘队长,在他床下也搜出那种录像带了呀。” “那也证明不了什么,除非证据确凿!” “而且,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暴露我们掌握的情况,很容易打草惊蛇!” “那我们再重新准备好好审审他。” “审个屁,那个赵伟已经交待了,这些带子都是他的,现在初步判断,应该跟这个姓宁的没关系,但也不排除他是知情者,只是取证很困难,先拘他二十四小时再说。” “目前,根据外围调查结果也都证明,这些录像带都是赵伟买的,不过,”潘队长若有所思的说道:“据内部通报,刚才那个宁向东,跟w91案件有一些牵扯……” “那还不审他?” “上面没命令,你这么积极是想帮倒忙吗?” 潘队长冲问话民警一瞪眼。 第一百一十章 收网 () 自从狗头韩春和离开以后,王大龙始终心神不宁。 他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以炳叔为首的麻城扁担不足为虑,其实真正的致命威胁正是来自于身边。 韩春和知道的太多了。 只是一波尚未平息,王大龙不敢节外生枝,但是提前做好准备,现在就要开始布置了,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到底派谁去解决韩春和的麻烦,王大龙苦思冥想了很久。 在红安扁担的眼里,他跟狗头是莫逆之交,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因此,如果动用身边的人,对韩春和下手,实在不利于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一旦被传了出去,不但会让红安人人自危,而且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设,将毁于一旦。 王大龙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贾四和二明,这时他才发现再也没有比他俩更合适的人选了。 韩春和对人性以及用人的把握上已经精准到了如此地步。 甚至连自己第一时间所想到的人选,也是他早已替自己想到的。 王大龙感到异常恐惧,狗头会不会进一步猜测到,自己已经容不下他了呢。 想到这里,他才猛然察觉,已经有几天没有韩春和的消息了。 而且贾四和二明也像空气一样凭空消失了。 恍惚之间王大龙产生了一种错觉,算来算去,似乎只有他被所有人算计了。 自己在地下室库房里,还有一批见不得光的货,王大龙一阵心慌,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许这批货就是最终断送了他的定时炸弹。 还是得把这批货赶紧送出去,不能放在手里了,王大龙拿起电话布置了一番。 虽说假货不要命,但也足够把他弄进去十几年,一旦身陷国法,他这辈子估计也就交代的差不多了。 这一年武汉的夏天常常有雨,只是少有大雨,往往雨过天晴之后,在太阳的暴晒下,水汽蒸发,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蒸笼一般,黏热的令人难耐。 这一天傍晚降下一场暴雨,天黑后雨势减缓,到半夜时分,变成中雨。 这样的天气下即使栖水而居的武汉人也不喜欢,所以天黑之后少有人外出。 而武昌东部的东湖一带更是人迹寥寥。 东湖自古以来就是一处寻幽探秘的所在,自从八十年代列为风景区以来,武汉市更是加大保护力度,因此东湖成了白天观光人多,夜里寂静无声的所在。 而这正是王大龙喜欢的地方,很久以前便在这里买下一处小院。 东湖已经够幽静了,他买的这家院子更加偏僻,买下后虽然没有居住,却始终在不断完善。 自从炳叔被构陷离开后,王大龙在汉正街总有被人暗中盯梢的感觉,自己也曾调集手下反复观察寻找,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始终不去。 连续几天下来,王大龙终于疑心生暗鬼,夜里开始失眠了。 汉正街住不下去了,他只好搬到东湖,钻进小院成一统。 虽然晚上依旧睡不好,但是被人盯着的感觉消失了。 直到前几天发现狗头找不到了之后,王大龙终于下定决心,把地下室里的存货一次性清盘,即使引起汉正街动荡也在所不惜。 他深深知道,这批假货一旦投放市场,不但商户遭殃,红安扁担的声誉也将会受到深远影响,很可能会一蹶不振,而更为难缠的是,一定会惊动工商以及技术监督等政府部门。 社会上的个体户和公司,追查一阵子没有结果,也就吃亏上当认倒霉了。 而那些职能部门一旦发现违法行为,势必会一查到底,不到水落石出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这些可以预见的情况,在王大龙眼里已经无所谓了,他本来就是外乡人,汉正街只是捞金的地方,这批货处理完,最后再捞一把,他将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 随着雨势减弱,王大龙在小楼的二层,远远看到几道汽车灯光越来越近,他心中暗喜,约定时间刚到,这雨也小了,连贼老天都在帮自己。 命人打开院门,王大龙自己拿了地下室钥匙先下去等着。 不一会儿上面传来了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有两三个人来到地下室的入口,却不见下来。 而大部分的脚步声似乎在远去,王大龙侧耳听了听,竟然发现还有上楼的声音。 “你姆妈的,搞什么搞?”王大龙不禁有些恼火,心中暗自骂到:“从哪找来的苕货,不赶紧下来搬货,在老子家闲逛!”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已经打算跑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又忍耐着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下来,王大龙终于火了,在地下室门口冲着上面喊到:“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点下来!” 上面传来一阵悉索的声音,过了半晌又没了动静,当王大龙再次忍不住要骂人时,终于有人喊道:“大龙哥,你先上来一下,有个人要跟你说话!” 王大龙不由愣了楞,自己今晚走货,找的红安内部一个贴心人,从来对自己的话说一不二,今晚怎么这么啰嗦? 心里纳着闷,脚下并没有停,王大龙很快走了上来。 接近地下室门口时,便看到有两个人站在那儿,一个是自己人,另一个却是从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王大龙刚刚走到地下室门口,迟疑着问道:“这位看着眼生啊?” 他这批货见不得光,要换做平时,紧要关头出现陌生人,只怕他连面都不会露,只不过现在满脑子都想着今夜就走人的事情,也就没了那么多讲究,现在知道货是老子的有什么,明天就是翻遍整个湖北也找不到老子一根头发了! 那人一听问他话,连忙打个躬,伸出手来说:“大龙哥,红安的弟兄们叫我来装货,省得拉到汉正街还麻烦。” 原来如此,王大龙一想也有道理,只是以他谨慎的性格,放在以前怎么可能让下家知道自己的窝。 放下心后,王大龙也伸手跟对方的手握在一起:“幸会!幸会!” 就在两手握住的一瞬间,对方陡然发力,将他用力往外一拉,同时伸出一只脚,挡在他前扑之势的下方。 王大龙上身失控,不由自主向前踉跄一步,脚下却被绊住,哎呀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甫一摔倒,立刻数条身影扑了过来,将他双臂倒剪,牢牢按住! 同时有数只手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随后一个声音抱怨道:“没枪,害老子费这么大周章布置,还紧张了半天!”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善水不争 () 武钢公安处的拘留室也不大,水泥硬化的地面,大白粉粉刷的墙壁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扇小方窗在两米多高的位置。 看上去跟并钢公安处差不多,宁向东四处打量着,说起来他跟这种地方还真是有缘,所不同的上次是保赵伟出来,这次自己也被他牵连的陷进来了。 拘留室里还有三四个人,宁向东进来时都在墙角蹲着。 待民警锁门离开后,这几人仍然靠在墙角,只是眼睛活泛了起来,盯着新进来的人滴流乱转。 其中一人突然发问:“啥事情进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宁向东点点头。 “身上有烟吗?” “没有……” 蹲着的几人脸色阴沉下来,其中一个站起来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说道:“莫得人撒,开始吧。” 宁向东心里有点紧张,难道准备动手,让他“服水土”吗? 蹲着的人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其中一人径直走到他面前站住。 宁向东心中已有准备,拉开军体拳的架势做了个防护动作。 那人看他这幅样子,先是愣了愣,随即无声的大笑起来,从身上摸出几支烟,问宁向东:“抽一支撒?” 这是几个意思?宁向东有点摸不清状况了。 “进来的时候,烟都被收走了,一天一夜难熬啊。”那人拍了拍他:“你是不是东伢子?” 宁向东闻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麻城的?” 那人点点头:“跟炳叔的。” “怎么到武钢了?” “炳叔离开后,我们没了市场,赚不到钱,只好出来找咯……” 那人又蹲回墙角:“来武钢这边收废品换钱。” “那怎么进这里边了?” “路上捡了块钢板……” “偷的撒。”旁边的人插嘴。 不说也能猜个差不多,宁向东看了看其余的人:“你们都是捡钢板的?” “对撒!”几人点点头,狡猾的笑起来。 下午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雨,没人来送饭,宁向东饿的头昏眼花,只好也蹲到墙角,节省体力。 傍晚,那几人被叫走,再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放掉了还是移交到别的地方,拘留最长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那几个家伙时间到了。 午夜时分,雨小了点,但声音落在地面还是密集作响,宁向东一夜未睡,就这么靠在墙上,直到天亮。 上午九点左右,来了一个民警,打开拘留室的房门,对宁向东说道:“你没事儿了,出来办个手续走吧。” 回到武钢一招,房间里没有赵伟。 宁向东从昨天上午被拘留到今天早晨被放出来,始终不知道赵伟究竟出了什么事。 昨天,他正在厂区打扫卫生,直接被叫走了。 此刻看着房间里凌乱的样子,显然是所有物品都被翻动过了。 赵伟这小子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连宿舍都被搜查过了。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情况,但是肯定跟录像有关系,从公安处的人提审他时,问的问话就能猜到。 宁向东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坐下,温技术就出现在门口:“老刘叫你过去一趟。” 昨天,一得到宁向东被带走的消息,刘元贵马上给厂里打个电话。 这次他多了个心眼,只打给了石宗勤,而没有向李铁汇报。 石总工半晌没有说话,刘元贵能想象到,电话那一边,石宗勤的痛心。 “元贵,你要积极配合武钢公安处的同志们,如果宁向东确有违法行为,绝不姑息迁就!” 今早一上班,他接到了公安处的电话,对宁向东解除拘留。 一得到这个消息,他马上派温技术去招待所把宁向东叫过来。 刚才在电话里询问公安处的同志,宁向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公安处的同志没有详细解释,只说是涉嫌收藏非法音像制品,经过调查取证后排除了嫌疑。 这样看来问题不是很大,刘元贵暗自松了口气。 他再次给石总工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这次石总工没有犹豫,很快在电话里说道:“你马上通知他第一时间回并钢报到。” “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要不再等几天?” “一分钟也不许停留,命令他马上回来。” “可是这样培训考试也参加不了了。” 刘元贵之所以提到考试的事儿,是因为最终的考核成绩很重要,直接决定每一名工人工资收入的定岗定级。 眼看着再过几天就可以参加考试,现在失去资格实在太可惜。 “我说的话难道你听不懂吗?” 石宗勤在电话里提高了声调。 听到石总工生气了,刘元贵不敢再说什么:“好吧,我马上通知他。” “元贵,我知道你是爱护小宁的,我这样做同样也是爱护他。”石宗勤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有控制好情绪,缓和了语气。 宁向东到来后,刘元贵将石总工的意思告诉了他,让他马上找实习大队办公室登记购买火车票。 大队办给车站问询处打了电话,得知最近的车次是两天以后。 宁向东返回刘元贵的办公室,汇报了情况。 刘元贵点头表示知道,随后面露惋惜之色,痛心的说道:“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呐!” “赵伟现在什么情况,出来了吗?” “不知道,大队一直在积极跟武钢协调,只是目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从刘元贵的办公室出来,宁向东不想回宿舍,来到长江边,找了一处阴凉坐下来。 浑黄的江水滚滚向东,水面上泛起波澜,轻轻拍打岸堤,堤上青石的每一处棱角都被冲刷的圆润。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 第二天,刘向东准时起床,换好工作服后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两天不用再去上班了,于是他决定把宿舍好好整理一下。 他把赵伟的录像带一盒一盒整齐的码好、打包。 自己这趟回家,是不是可以帮赵伟把这些东西都捎回去,也不知这小子舍不舍得跟这些宝贝暂时分开。 忙了一上午,总算把房间整理好了,到了吃饭时间,他不太想去食堂。 现在人人都知道赵伟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去的,而他也受到了牵连,只要自己出现在人群当中,势必会变成议论的焦点。 虽然问心无愧,但是宁向东不想成为人们下饭的谈资,所以选择了回避。 独自在房间里,等到中午一点半。 这个时间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在外边了,宁向东起身出门,向辉伯的小酒馆走去。 刚来到小酒馆,他就看到柜台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 “辉伯!” 辉伯抬起头,一看是宁向东,高兴地说道:“我正打算让梦风晚上的时候把你请过来。”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宁向东兴奋的问道。 因为辉伯无端的消失,这次自己走也无法跟他道别,而再来武汉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宁向东心里很是有点遗憾,没想到现在竟故地重逢了。 “我一直就没有走,”辉伯神秘的笑道:“还有炳叔,我们一直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岁月静好 () “竟然是这样?”宁向东吃惊地问道。 他是亲眼目睹炳叔当时是如何被人构陷而被迫离开汉正街的。 “这么说二明是炳叔故意安排的了?”宁向东猜测着问道,这简直就是一本书了。 “不是,”辉伯笑道:“二明是真的想置炳叔于死地!” 宁向东不问了,这样一问一答实在太累,看辉伯的样子,大概是要好好跟他说说的。 当辉伯把整件事向宁向东说了一遍后,宁向东才恍然大悟。 原来贾四最终为整件事情顺利完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想起曾经那天看到贾四要给炳叔下跪的情景,当时只是感觉到浓重的旧时代的画风,却没有想到,在炳叔和王大龙的角力中,双方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竞争了,宁向东甚至感觉到一种阴谋的味道。 辉伯看着宁向东脸上的表情,心下早已猜到他在想什么:“宁伢子,这是自古以来扁担们的传统,你不恶,就有人会比你还恶,恶人只有恶人来磨。” “扁担们的生存法则很简单,那就是胜者为王。,当初我把麻城扁担交给阿炳的时候,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当断则断!” 辉伯拍了拍宁向东的肩膀,说道:“都是为了生存啊宁伢子,其实你我也在因果之中。” “这么说,王大龙已经被抓捕归案了?” “是的,昨夜一场暴雨,正是抓捕王大龙的时间,炳叔也去配合公安干警了。” “从此后,汉正街这个藏匿很久的犯罪窝点就彻底搞毁了。” “唯一可惜的是,韩春和逃走了。” 辉伯将整个事情向宁向东说完之后,才忽然想起刚刚听说的事情。 “我听说你受赵伟的牵连,被关了一晚上,怎么回事?” “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啊!”当宁向东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辉伯懊悔的连连跺脚:“狗头韩春和安排贾四和二明跟赵伟做的交易,但是暗地里炳叔交代贾四和赵明把录像带掉了包。” “原本的计划是,赵伟拿回去的是假带子,他就是打开看了也出不了事,谁曾想那个蠢货二明,好端端的给他几张封面图!” “那封面图上的画面,说不定就能给赵伟安个传播的罪名。” 听辉伯这么一说宁向东才知道,赵伟看的是假带子。 如果看的是假带子,没有实质性的内容,那赵伟这次可能又能逃过一劫。 毕竟衡量他是否犯法的依据,主要在于他是否购买和观看了不可描述的内容。 一想到这里,宁向东坐不住了。 他迅速跟辉伯告辞,返回武钢一招,来到刘元贵的房间。 “你说赵伟买的那几盘录像带是假的?里面没有内容?”刘元贵一听站了起来:“你这个消息来源可靠吗?” “保证万无一失。”宁向东就差诅咒发誓了:“赵伟是我兄弟,您是我的老兄兼领导,我敢坑你们俩吗?” “要是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得去找公安处的同志们争取一下,毕竟咱们厂子职工如果在武汉被捕了,传回去就是天大的丑闻啊!” 刘元贵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着怎样能将这件事情化解为单位内部给予处分或者其他的处罚结果。 无论哪一种处理,都比由公安处处理在性质上有完不同的意义。 想到这里刘元贵不再犹豫,只是他清楚自己的分量不足以促成公安处从宽处理的条件。 还是得打电话向老家求助。 这次他分别给李铁和石宗勤都发了电话,将宁向东反应的情况进行了汇报和沟通。 石宗勤听说消息的来源是宁向东,并且只得知他并没有参与到赵伟事件中,非常高兴。 刘元贵一看石总工心情不错,连忙晋言道:“石总工,您看要不要考虑让小宁随队返回,这样他就不会误了培训结束时的业务等级考核了。” “不行,一切按原来的计划办,让他以最快速度返回并钢!” “这个石宗勤,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挂掉电话以后,刘元贵生气地对宁向东说道。 一半出于义愤,一半表演给宁向东看。 虽然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有关,但是已经涉及到领导层之间的交涉,宁向东自觉地闭紧的嘴巴,只是单单用眼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刘元贵久居上位,自然谙熟这种肢体语言。 他看到宁向东此时的表现,心中再次表示钦佩,小伙子年纪轻轻,表现得这样成熟稳重,再历练几年,将大有作为。 武汉的一切安排妥当后,宁向东从大队部拿到了车票,准时来到了车站。 当火车离开汉口时,宁向东从卧铺上坐了起来,望向车窗外很久很久。 李辉李老爹,陈阿炳炳叔,梦风妹子伢,还有归元寺的常山大师和耀相师兄,以及李梦山等等那些麻城的扁担们,所有这些人,也许在自己未来的人生岁月里,再也不会相遇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心里,随着时光的雕刻,越来越历久弥新。 回到并原之后,宁向东没有马上去单位报到,而是在家里痛痛快快的休整了三天。 他这趟回来可不轻松,因为随车托运了赵伟四大箱的录像带。 决定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再考虑征得赵伟的同意,虽然当时根本找不到他,但是即便赵伟就在身边,他也会坚持这样做。 在家休整的这三天,宁向东去拜访了丁启章。 丁老这次并没有询问他的来意,也没有关切的了解工作的事情。 而是与宁向东杀了一盘象棋。 不用说宁向东输得一败涂地。 他原本以为丁启章是借着这盘象棋,要跟他谈一些什么,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谈,只是单纯的想考教一下他现在的象棋水平。 并原的一切都显得温馨而轻松。 这种轻松的感觉,甚至让他去宁宝隆看看的想法都没有。 宁向东就这样痛痛快快享受了几天,在家里陪父母聊聊天,收拾收拾自己的房间。 整理书桌的时候,他再次看到了从服务站拿回来的那本技术手册。 当时他顺手丢进了废纸篓,不经意的看到了最后一页,那枚写着二阶堂三个字的印章。 宁向东心里一动,又把技术手册捡出来,放进书架。 三天后,宁向东来到石总工办公室报到。 这是石宗勤专门要求的。 敲开房门后宁向东走进去。 石总工一看到他,直截了当的说道:“宁向东同志,鉴于你在并原连轧厂和武汉钢铁公司连轧厂的表现,我们决定对你的工作进行重新安排,经过向总司请示,将你调到鹅岭的鹅关蛭石矿工作。” “十八盘,在山尖,离天三尺三……” 这是在并原流传的形容鹅岭的顺口溜。 “那里是不是每星期才能回一趟家?”宁向东问道。 “对,”石总工点点头:“你有什么想法吗?可以跟组织上提出来。” “没有想法,”宁向东平静的说道:“我服从组织分配。” 第二卷终 一百一十三章 山坡羊 () 鹅岭在并原市区的最北边,与平口地区接壤,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中间隔着无数起伏的山坡,几乎没有平路。 宁向东五点半起床,到了汽车站六点过一点儿。 开往鹅岭县的公交车每天只有两趟,早晨这一趟和下午一点半一趟,而且只到鹅岭镇镇政府所在地的陈村,要想去鹅关矿,还得乘坐并钢专门的车直达,倒是不用买票,只需出示工作证就可以。 早晨的候车室简直人满为患,每个人携带的行李也多,大部分都是陈村镇附近的村民,他们来一趟省城不容易,每次都尽可能多带些东西回去。 候车室一片嘈杂,宁向东在拥挤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来到售票窗口,却被告知去鹅岭不用提前买票,上车再买。 再次挤出人群,来到停车场,宁向东暗吸一口气,去鹅岭的这辆车是整个并原汽车站最脏的一辆车,而且是唯一先上车再买票的客车。 车上堆满了各种货物,过道上则堆着很多纸箱,里面藏着说不清来源的破烂,有两个箱子里散发着古怪的气味,外面蹭满了说不清楚来源的黑黄色夹杂的油腻,宁向东小心地避让着,还是将衣服弄脏了。 发车之时,过道里也挤满了人和货物,乘客们却不以为意,大声喧闹着聊着天。 宁向东旁边是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正满不在乎的开着怀喂孩子,搞得他只好一直扭头看向车外,几乎扭成落枕。 没有等待多久,公交车就走了,并且很快提起车速,一路向北疾驰。 估计坐这趟车的人都知道时间,每天就两趟,错过了就得等第二天,所以这条线也是少有的人等车,不像其它班车,经常坐不满,往往开出车站,速度还是慢的像蜗牛,售票员在沿途一路吆喝着路边的疑似行人上车。 很快驶出并原市区,走了一个小时,路越来越烂,也越来越窄,乘客的衣服也越来越破,越来越脏,满车都是带着话把子的粗俗谈笑声,几只公鸡经过一大早晨的折腾,似乎才缓过神来,“喔喔”的开始打鸣。 又走了一段路,进入山区了,公路也开始质变,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大坑套着小坑,客车就如行驶在大海里的船一样东摇西晃,宁向东坐在靠过道一侧,已经与破纸箱进行了无数次亲密接触,衣服上蹭满了无数不明污渍,迫不得已和陈村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四个小时以后,终于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公交车开进一个同样破烂的院子,到达了此行的终点站。 宁向东随着老乡们走出院子,一眼就将这个小镇尽收眼底,他知道乡镇条件差,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差。 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只见上面写着陈村两个字。 镇子的街上倒是挺热闹,不时有赶着羊群的老乡经过。 羊是鹅岭的特产,肉质好,腥膻气少,享誉平口地区和并原市。 当地人普遍认为,鹅岭山坡羊的质量不次于宁夏的滩羊,但是因为缺乏宣传和交通困难,好口碑只能在当地流传。 尽管羊群基数大,但消费市场小,价格就很便宜,不过老百姓还是愿意养,因为养羊成本低廉,当地采用的是散养方式,羊群白天漫山遍野自己觅食,晚上回羊圈睡觉,完不用操心。 而且这十几年来,过去就很少见的野狼也不见了踪影,只要做好防疫措施,再刨除养两只放羊狗以外的成本,几乎没有损耗,所以山坡羊成了当地山里人唯一的额外经济来源。 路上的羊群接连不断,再加上偶尔慢吞吞晃过去的老黄牛,间或一两条散养的家狗在路边追逐玩耍,给了宁向东一个错觉,这里的生物比人还多。 在路边拦住一个看上去急匆匆的老乡打听并钢的乘车点,顺便问了下怎么这么多羊群都来逛街了,才知道陈村每月有一次的牲畜集市,这个月正好是今天,附近的老乡们都忙着把自己家养成的牲口赶过来卖。 老乡听宁向东打听并钢停车点时,眼前一亮,暗中打量了一下宁向东,言谈举止像是省会并原来的模样,立刻热情起来:“娃子,你是并钢的?” 看到宁向东点头,老乡高兴的说道:“那你一定去我家看看,我家里还留着几只肥羊,你们鹅关矿食堂都买我的羊,味道美得很!” 宁向东明白了,山坡羊销路就那么几条,而且每个销路买一次要等很久才会再买,毕竟羊肉和大白菜不一样,谁也不可能顿顿吃,眼前这老汉是抓住一切机会推销自家的东西。 想到这里宁向东心里一动,问道:“你家在哪儿?” 老汉忙连忙指着远处一道山梁:“近球的很,翻过去就到了。” 同时顺手一把拉住宁向东的胳膊:“要不跟我过去看看?” “今天可不行,我还得赶到鹅关矿!” 陈村到鹅关矿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而且是山间窄路,连乡村道路的质量都不比不上,是并钢为了运输蛭石临时开辟的一条线。 当初并钢修这条路的时候,考虑到专线专用,而且蛭石本身很轻,本着够用就行的想法,没有在道路基础上多下功夫,平常也没有派人进行维护,因此过了几年后,路面越来越差。 然而,这条路却被当地老乡看上了。 没有这条路之前,沿途的村子想出山,都走自己村口的土路,翻山越岭的人畜行走还好些,但是一带东西就艰苦了,稍微大点的东西想搬进搬出,就得人扛马驮的折腾,经常在山里一两天也出不去进不来。 并钢开出的这条路简直成了天路,沿线老乡自发维护,发现有坑就拿碎石垫起来,虽然车辆通过依然艰难,但老乡们无所谓,反正他们主要是步行。 问清楚了并钢停车点,宁向东看看日头已经偏西,忙急匆匆赶了过去,他要赶在天黑前到达鹅关矿,在山里开夜车可不是闹着玩的。 停车点的车是一辆212吉普,宁向东出示了工作证后,司机立刻就走,他当天还得再赶回来,看着比宁向东还着急。 今天前往鹅关的人只有他一个,听司机说经常几天都没人上去。 车子一出陈村就进了山,路面果然很烂,即使212越野能力在当年也算很强大,但是依然开不起来,司机一路蛇形躲避着坑洼,动作极为娴熟。 翻过一处山尖时,一条山谷出现在道路一侧,此时车子在最高处,眼前视野开阔,斜阳照耀着裂谷,满山金黄的秋色美得令人窒息。 宁向东瞬间爱上了这个地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现实很骨感 () 鹅关矿的办公室在梨树坪村,蛭石矿就在附近的一处山里。 蛭石是一种天然无毒的无机矿物,成品颜色黄褐色,表面有云母状的反射光,开采出来以后,还需要高温烧制才能变成适合使用的膨胀蛭石。 鹅关矿生产的蛭石经过严选后,质量上乘的几乎都被并钢耐火材料厂拉走使用,用于生产高炉内部需要的耐火砖,这些耐火砖的最高使用温度可以达到一千一百度左右,完能够实现并钢的自产自足。 所以,尽管鹅关矿位于荒山僻壤,但在并钢各个分厂的组成结构中属于相对重要的地位。 212司机把车子停在村口一片平整的场地后,看到宁向东只背着一个双肩包时,才吃惊的问道:“怎么没带行李过来?” “不是厂里给配发吗?” 司机连连摇头:“那些破被褥哪能用,多少年都没换过棉花了。” 宁向东一听,明白矿上的条件有点差,说道:“先凑合着再说吧。” “就怕你连凑合也凑合不来。” 村里的路是土路,只是一些坑洼的地方铺了石板,看着上面雕凿的痕迹,宁向东问道:“村里有石匠?” “有,”司机重重的点头:“有正经的好石匠,会雕刻的那种,只是这些年都被吸引到山外边去了。” 梨树坪以前有祖传的石匠手艺,计划经济时代都在村里呆着混大锅饭吃,现在好手艺的都出山赚钱去了。 培养一个石匠要从小开始,师傅们都走了,小学徒没人带,如今面临着断代的危险。 这种现象在改革初期的年代里非常普遍,看到自己身边有人致富,就都想着挣快钱,没人愿意花时间下功夫吃苦学艺,传统技艺停滞发展了很多年,直到后来,随着改革深入和思想的成熟,很多人渐渐开始回归,并且一些青年人也开始学习传统技艺。 “到了,就是这里。” 宁向东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前一座破败的院子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刚才在山下的陈村镇所看到的破旧程度,跟这里相比简直就是豪华。 司机在旁边观察着宁向东脸上的丰富表情,乐不可支,他太熟悉这样的情景了,几乎每个人第一眼看到蛭石矿的办公地点都是这样。 送到这里后,司机原路返回了,他还得返回陈村镇。 虽然回去后就天黑,不需要再送人上来,但是他也不愿意在矿上留宿。 宁向东看着司机的背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这里的条件,恐怕真的很差。 走进院子,里面空无一人,迎面是一排砖房,虽然也有些破旧,但是比院子的土坯墙好多了。 每一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各个办公室的名称。 宁向东找到挂着劳资科牌子的房间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答,从窗户里望进去,才发现里面没人。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间里隐约传出喧闹声,宁向东走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里面有四个人正围在一起,每人手里五张扑克牌,这是并原广为流行的游戏,叫做“挑五片”,游戏规则是谁先打完手里所有的牌谁就赢。 一个戴眼镜的人看到宁向东后,把手里的牌一扔,大声嚷嚷道:“先不玩儿了,报到的小宁来了。” 眼镜走到宁向东身边,和他握了握手,说道:“我姓林,劳资科的。” “林科长。”玩儿扑克的其中一人介绍道。 林科长带宁向东回到办公室,从他手里接过报到通知书,说道:“今天晚了,你就在矿办休息一夜,明天再到矿上吧。” 宁向东愣住了,问道:“我的宿舍不在这里吗?” “对啊,”林科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里是矿办,职工宿舍在山上,你来的时候没人介绍这里的情况吗?” 宁向东摇摇头。 当晚在矿办吃饭时,宁向东才发现自己来的太仓促了,居然连饭盒都忘了带。 食堂大师傅给他拿了一套碗筷。 看着竹筷上不均匀的颜色和附着的不明残渣,宁向东不敢多说什么,借口冲洗一下灰尘,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上反复清洗了半天。 吃完饭归还碗筷时,食堂大师傅一挥手说道:“你带走吧,这幅碗筷被你用了,别人也没办法再用了。” 晚上,林科长找了一个房间给宁向东休息,床板很硬,硌的腰背疼。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不知道是自己很骨感还是现实很骨感。 第二天八点钟,宁向东来到劳资科,找林科长领取了报到卡,问清楚了上山的道路后,独自一人去矿上。 林科长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亲自陪同或者至少派个人,带宁向东去矿上的班组报到。 但是昨天简单交谈的几句话,让他决定省去了这道程序。 都说他是石总工在连轧厂收的弟子,送到耐火材料厂下属的蛭石矿锻炼的。 现在看来传言不可信呀,如果真的是石总工的弟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宁向东走出村子,有一条大路有一条小路,他按照林科长的指点,拐上了那条小路。 小路虽然陡峭一点儿,但是比大路要节省时间,是一条捷径。 “矿上的人都走这条路,”林科长说道:“那条大路是厂领导过来时才走的,平时没人管,早被野草盖住了,只有接到上级视察通知时才会清理。” 小路确实难走了点儿,但是对宁向东来说无所谓,他走的又快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 虽然山里的秋天已经转凉,但他还是爬了一身汗,此刻站在高处,山风拂来,顿时神清气爽。 山里的秋天太美了,树叶呈现出了几种颜色,红的黄的绿的夹杂在一起,就像一幅油画。 站在山顶,身上的汗很快被吹净,看看时间还早,宁向东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 这时他才发现,在山顶另一侧,小路蜿蜒过去的方向,一座山头后面冒出滚滚浓烟,这浓烟显然是刚刚升起来的,因为他刚爬到山顶上时并没有看到。 “你上去后如果找不到蛭石矿的位置,就稍等一会儿,看到冒烟的地方,那里就是了。”刚才在梨树坪,林科长介绍道。 “那里就是了。” 宁向东盯着茂密丛林间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心里默默想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蛭石矿 () 山上有风,浓烟升起来没有多高就被吹散了,宁向东顺着蛇状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向那里走去,越走越心惊。 浓烟不仅仅是烟,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粉尘,离的越近,粉尘的颗粒越大,四周的草木也变成灰扑扑的样子,叶片上落满了尘埃。 走到生产现场,一字排开七座高炉,有四座没有生产,剩下三座炉火熊熊,高高的烟囱直插天际。 每座高炉前有三个人在在不断往里面添着煤,周围十几米温度高的惊人,宁向东无法靠近。 见谁也没注意外围的情况,宁向东把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个尖锐的呼哨。 这下有人听到了,转头看了一眼,继续忙着干活,过了一会儿,看他的那人喊了一声,同时做了个手势。 几个人停下工作,有人把呜呜作响的鼓风机关掉,现场瞬间安静下来,不断窜出炉膛的火苗也失去活力。 这几人向宁向东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解开高温防护服的衣扣。 “宁向东?”当先一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向他伸出手:“孙勇,甲班的班长。” 看来矿上人不多,他还没来就都知道了,宁向东握住孙勇的手,感觉到这双手的厚实。 “这几个人都是附近村里的,在矿上帮忙。”孙勇介绍道。 宁向东知道鹅关矿主要是雇佣临时工干活,正式工少的可怜。 鹅关矿一共甲乙丙丁四个倒班班组,每个组只有带班班长是正式工,其余的都是附近招收的村民,简单培训几天就上岗了。 “怎么就这么几个人?”宁向东惊讶的问道:“培训几天就上岗,能行吗?” 他从参加工作以来,大大小小培训课上了无数次,其中还包括两次大型培训,一次是在总司的新职工培训,一次就是武钢连轧厂培训。 “就这几个人还都不愿意来呢。”孙勇把身上的高温防护服脱下来。 这种衣服能够有效阻断高温对人体的伤害,可人在里面被裹着,也没法透气,每次穿上坐着不动都汗流浃背,更何况还要进行作业,因此劳动条例明确规定,每次上岗时间三十分钟,严禁超时作业。 但事实上孙勇他们经常一干就是一个多小时,实在顶不住了才下来。 这里山高皇帝远,安员在下边的梨树坪,轻易不往上走,即便来了也视若无睹,天天憋在大山沟里,就这两个熟人,谁愿意跟谁过不去呢。 一个农民工把自己的防护服倒置挂在树上,不一会儿从里面流出水来。 宁向东看了看,这种衣服是连体的,面料有夹层,里边填充石棉用来隔热。 “俺们在鹅关矿生产耐火材料,人也练成耐火的了。”农民工笑着说道。 宁向东拿出烟递过去,民工摆摆手,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布袋,里面放着烟丝和一叠烟纸,他捏了一撮烟丝撒在纸上,卷了支“炮筒”。 这种烟丝是当地特产小兰花,闻着味道清香,抽起来却辛辣烧喉,宁向东曾经尝试过一次,只一口涕泪横流,再也不敢碰了。 民工兄弟手里的烟包引起他的注意,拿过来看了看,普通的深蓝色布面上,刺绣着鸳鸯戏水图,画面很简单,但胜在针脚精细,一幅好女红。 “俺老婆做的,手艺一般,”看到宁向东拿着烟包摸来摸去,民工兄弟不好意思的说道:“俺娘做的比她好。” “你这话让你老婆听见,又该不让你上炕了。”旁边的本村老乡凑过来说了一句。 “你们村都会干这个?”宁向东问道。 “是女的就会,祖传的……” 孙勇说道:“这地方女的能工,男的巧匠,你刚才说培训几天就上岗,说实话就咱们这破活还用培训?添柴烧火谁不会?” 几人歇了会儿,回到高炉旁边把刚烧好的三炉料卸出来,就地摊开了晾晒。 膨胀蛭石比原来的体积大了好几倍,轻飘飘的一阵风都能吹走,用手稍稍用力就碾成了齑粉。 孙勇跟其余两名民工一起把前几天晾好的蛭石用萝机细细筛过,把质量上乘的装袋放好,下午交班时再扛到库里,等耐火材料厂定期来装车拉走。 剩下的碎末状蛭石就划入损耗品,部运到附近一个小山沟里就地掩埋处理。 “大车上来拉蛭石好说,但是运煤车上来一趟不容易,路太烂了。”孙勇忙一阵儿歇一阵儿。 歇了就过来跟宁向东扯几句闲篇:“蛭石体积大重量轻,装满一车也没多重,可煤炭实打实的压斤称,过几天天一冷山里就下雪,下了雪煤就不够用……” “煤不够用俺们又能回家搂婆娘了!” 孙勇一歇,干活的民工立刻就歇,也凑过来闲扯。 矿上三班倒,昼夜不停生产,用煤量很大,春夏秋极端天气少,拉煤车路上开慢点,勉强能供得上使用,但是冬天下了雪,路上别说走大车,羊跑快了都摔跤,蛭石矿就基本处于停工状态。 这种天气下雇佣的民工就都回家了,但是厂里的正式工不能离岗,还得看着机器。 这里的山民民风彪悍,厂里一旦无人值守,他们能把高炉拆了卖废铁。 “山下矿办那些人呢?他们也值班?” “他们值什么班,过了国庆节他们就都回耐火材料厂了,人家是有关系的人。” 宁向东听了这话笑起来:“就算有关系,跟咱们能差多少?” “也是啊,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都是困在山里边熬着退休的。” “倒是你啊小宁,这么年轻钻到这深山老林里,小心连老婆也找不到。” 旁边一个民工又插嘴道:“到俺们村倒插门不就行了,俊花高中毕业回了村谁也看不上,就想找城里娃。” 孙勇一撇嘴:“宁娃子是省城娃,再退回前几年每月国家分配二十斤粮食的人,你村俊花有这?” “粮票现在早没了,还得意个啥,你想吃口羔羊肉还得求俺呢。” 民工的嘴撇的比孙勇更有气势。 “哎呀我艹,别他娘扯蛋了,你快点回去通知你老婆,把羊肉炖上,晚上给宁娃子接风!” “要不让俺老婆炖吧!”另一个民工说道。 烧蛭石这活太脏,半路上溜回家待会儿真是求之不得。 “你老婆炖的太难吃!”孙勇不同意。 “乙班班长走的时候就在他家吃的,说新班长来接任的时候也要在他家。”孙勇对宁向东说道:“你不能违背老班长的心愿吧?” 宁向东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担心的问:“那新班长今天能赶过来吗?” “你娃咋啥也不知道?”孙勇奇怪的问道:“你就是新班长啊!” “恭喜你,一来就当官。” 孙勇看着宁向东一脸惊愕的样子怪笑道。 一百一十六章 酒鬼还是酒仙 () 孙勇详细介绍了矿上人员的组成情况,宁向东才算弄明白,正式工到一线工作的都是班长,各班组成员是附近村里招来的临时工。 鹅关矿办公人员属于正式工编制,那样一个破旧的院子,却管理着鹅岭的所有矿场,而蛭石矿只是其中一个。 原来是这样。 宁向东最初还在想,矿办的正式在编人员比他们整个一线职工都多,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管理的,现在才搞明白,原来这里不仅仅有山上的蛭石矿,再往平口那边走,还有个大型的铁矿。 “为什么不把矿办设在那边?这里条件一般不说,就咱们这几个人也需要矿办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宁向东不解。 “要搬到那边去,就离陈村镇太远了,没有公交车直达并原,总不能每次都调用山下那辆212吧,人家行政隶属也不归矿上管,直接受命厂里的。” “搞的这么复杂……”宁向东嘟囔道。 “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当初这些矿都不属于并钢,后来才收购的,所以七七八八散落在山里,”孙勇伸手到民工的兜里掏出烟包,毫不客气的卷了支烟抽,对民工的白眼视而不见:“以前也有人说搬到铁矿那边,毕竟那里地方大,但是鹅关自古以来是并原的关口,吴矿长觉得搬到那边,心理上好像不是并钢的人了,在他的坚持下,最后还是把矿办设在了这里。” 天色渐渐黑了,孙勇看着几个围坐的民工,骂了一句,对宁向东说道:“这些家伙今天占你的光,活没干多少。” “任务已经完成了。”民工接口道。 “任务完成了算个球,你还打算一辈子守着炉子烧火?”孙勇骂道,指着身边的树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活,连树都活不长,不抓紧多赚点钱,早点换人接班吗?” 这话引起了宁向东的注意,难道这里干一段时间后就换别人上来? 他初来乍到,不好详细打听,只是在心里暗自揣测着,听孙勇的意思,换班是有条件的,似乎不是以时间来计算,而是以工作量来考量。 “俺又无所谓,俺家就是这里的,是你孙班长急的想天天回家抱婆娘。”几个民工一起呲着被烟熏黄的牙齿笑。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边有灯光闪了几下,孙勇看见了,大手一挥:“走!羊肉炖好了!” 此时天已黑透,孙勇和民工们一路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走起路如白天一般轻松,宁向东跟在后面东倒西歪,连续被脚下的坑绊倒好几次,其他人也不关心也不扶,反而嘻嘻哈哈看笑话,都说这宁娃子走不惯夜路,还不算鹅关村里的人。 要知道鹅岭几大怪,其中一怪就是老太太上山比猴快,宁向东山路都走不好,难怪村民们笑话。 吃饭的时候宁向东才知道,他们的宿舍就租住在鹅关村一个老乡家的院子里。 不过现在孙勇没往宿舍走,他率领着几人去了刚才发信号的那家。 发信号也是孙勇他们的独有发明,最主要的功能是用于晚上方便约酒。 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孙勇一行进去后,有个粗眉大眼的家伙张口就骂:“你狗的磨磨蹭蹭,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老子来吃羊肉,又不是吃屎,你吃上热乎的了?”孙勇反问道。 “废话,热了好几遍了,就尝了尝。” 孙勇占了便宜,笑的捶胸顿足,指着大眼汉子对宁向东说道:“姜军,丙班班长。” 这名字…… 宁向东刚刚憋着不好意思笑,这会儿借着名字的机会也笑起来。 “刚开始都以为姜军象棋下的好,没想到这货的名字是假象,下棋是矿最有名的臭棋篓子,反而扑克牌这货打的奸诈。” “你个球货张口矿闭口矿,连你我现在满共就三个人。” “四个……”孙勇指着宁向东。 姜军已经看见宁向东,但孙勇没介绍,自己不敢胡乱认,这时确定了,就端起酒杯:“你就是小宁,我以为是新来的邮递员。” 喝酒宁向东没憷过谁,端起来跟姜军走了一个。 一股极为爆裂的刺激像火流一样顺着喉咙窜下去,宁向东翻了个白眼,才缓过来说道:“这什么酒?这么给力!” 鹅岭方圆几十里的山民,谁不知道自家产枣木杠子酒的烈性,有人专门拿到城里测量过,酒精度差不多七十多度。 姜军自然知道这酒的霸道,看小宁年纪轻轻,故意不提醒,想看他洋相。 没想到一杯下去只是翻了翻白眼。 “厉害啊,小宁!”姜军连连竖大拇指。 他紧着夸宁向东是有原因的,因为怕对方回敬。 像刚才那种一口闷的喝法,他只敢弄这么一次,再闷一杯立刻躺下,今天桌上摆的都是小羊肉,他可舍不得刚开席就睡了。 宁向东哪知道这么多猫腻,来而不往不成礼,他端起酒杯,也要回个整的。 旁边的孙勇知道姜军那两下,却坐在旁边只是笑着不劝,他看了宁向东的酒风后,心里也有点发憷,生怕自己一说话也被卷进去。 枣木杠子就不是快喝的酒,应该是吧嗒一口菜,滋喽一口酒,悠悠的品,慢慢的唠,枣香渐渐溢满房间,人微醺,舌起短,山中日月长,人为酒中仙。 姜军旁边坐着丁班班长陈大旺,端起酒杯说道:“小宁今天刚来,要不咱们哥四个一起走一个,算是接风酒得了。” 一看陈大旺替姜军解围,孙勇立刻补了一刀:“小宁今天刚到,又是最年轻的,咱们老哥几个可不兴欺负他啊。” 姜军瘪了脸,捂着杯子耍赖,说什么也不喝,这时炖肉的民工婆娘甩开帘子走进来,一把拧住姜军的耳朵:“你狗日的说清楚,矿到底多少人?” 姜军一看这顿饭是找茬的,连忙求饶:“得了,不就一杯酒嘛,我豁出去不吃这顿小羊肉了。” 说着端杯就要喝。 宁向东反应再迟钝也看出姜军恐怕是酒量不行,这几人借着机会想先把他放倒,连忙拦住了说道:“能坐到这张桌上吃饭,是场缘分,你们老几位都不用端酒,我干一杯为敬!” 说完满满一杯枣木杠子又下了肚。 这三人彻底傻了眼,自打进屋没两分钟,一口东西没吃,四两白酒就下去了,这小宁不是酒鬼就是酒仙。 有道是酒风看作风,这次不但是开了眼,还真服了气。 三个人连忙招呼宁向东先吃口菜垫吧垫吧,他们也怕接风宴没开始,小宁压不住先喷了。 宁向东看着满桌子炖羊肉块儿,炒羊肉片,羊蝎子等等这些硬菜,忽然没了胃口:“有黄瓜条西红柿啥的吗?清口的。” 甲丙丁三个班长暗暗对视一眼,看来乙班班长还是有点喝高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寻古探幽 () 一场老酒喝到半夜才散,早晨起床时,宁向东惊奇的发现,居然没有以往宿醉之后的头疼,只是口渴的厉害。 窗户没关,是他昨晚打开的,前任乙班班长也住这间屋,看的出来是个邋遢的人,而且还抽烟,屋子里充满了烟油子味,打开灯时,昏黄的光照的屋子里雾蒙蒙的,到处都是烟草的痕迹。 宁向东皱着眉,忍着酒后的困倦感,打开窗户透气。 床上有一套被褥,据说是矿上配发的,只是大红色底子上布满了牡丹凤鸟之类的吉祥图案,肆意宣扬着独特的审美观,别的不说,单看这个被面,一定出自山下的陈村大集。 被褥洗的很干净,散发着猪胰子的味道,只是被头留下的那条灰色痕迹,说明也有前任用过。 宁向东是个有点轻微洁癖的人,屋子脏点可以,但空气必须要好,外套脏点没事,但贴身的衣物要干净,睡觉的床铺更不用说了,在部队的时候,他的床从来不让人坐,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到家,在外边的衣服一定是进门就脱,另外换一套在家穿的衣服才自在。 只是造化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自从走上社会后,偏偏大部分时间居无定所,不断变换居住环境,似乎老天爷都存着改造他的心思,处处为难。 现在,宁向东再次陷入了两难境地,夏末的季节白天暑热,夜里清凉,山里睡觉后半夜不盖着点不行。 被子就这一套,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一副快来睡我呀的诱惑。 宁向东想了想,打开被子,身上的衣服也不脱,直接钻进被窝,很快进入梦乡。 直到清晨,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传到屋里,宁向东才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房间里的状况。 房子是红砖房,墙壁用当地黄土掺着农作物秸秆抹去砖缝,却没有再刷大白粉,所以天长地久,干透的黄土一层层的往下掉,里面的秸秆就裸露了出来。 这种黄土是当地特有的地质产物,具有很强的直立性,越往大西北延伸越多,最适合挖窑洞。 抬头看房顶,顶梁是一根粗壮的木材,上面悬吊着一挂大蒜。 正躺在床上发呆,忽然一只羊从门外走了进来,轻车熟路走到墙边,啃了几口秸秆。 自己竟然连房门也没关就睡了?怪不得一晚上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是睡在山窝里。 羊咀嚼着秸秆,不时抬起头,善良的看着他,咩咩两声。 直到裸露的秸秆被吃光,羊开始对着墙皮连撕带扯时,宁向东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捞起床边的一只鞋扔过去。 羊不闪不避,被鞋子打在清瘦的脸上,它反而走到床边,温柔的看着宁向东,忽然冲他吐了口口水,才转身走出门。 宁向东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碎屑的草末。 这么一通折腾,不得不起床了,他顶着一脸草屑到院子里洗漱,正好遇上孙勇。 ”那只羊是俊花家的。”孙勇听宁向东说了刚才的事,笑道:“据说那羊挺挑剔的,去啃谁家的墙皮,就是不把那家当外人。” “我什么时候上班?”宁向东对村里这些宿命论也就这么一听,没往心里去。 “你们班现在就在那边。”孙勇指着高炉方向,那边的天上又开始冒烟了:“咱们四班三运转,你娃昨天喝酒太猛,我早晨就没叫你,让那几个村民自己去了。” “这样也行?”宁向东有点担忧。 “有什么不行,反正又不是计时工,干够多少量就该换人了。”孙勇说道:“咱们盼着能轮岗,他们也盼着拿够工钱回家猫冬。” “你来的还挺是时候的,山里天冷的早,很快就该歇了。” “可你不说了吗,干够量才能走,我这一冬天白耽误时间了。” “你娃年纪轻轻的,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关系,不像我们,拖家带口的牵挂着。” 孙勇说完招招手走了。 宁向东回到屋里想了想,出门向村子里走去,他初来乍到也没什么目标,权当熟悉熟悉村里的环境。 鹅关村据说古时候就是一座关隘,是抵抗蛮人偷袭,拱卫并原大城的所在,只是随着岁月的斗转星移,山川改势,这里逐渐荒破了,只是当年的关城布局还在,村口的土坡很像一座门墙,村北还有一座神似衙门的破旧古建筑。 鹅关矿宿舍所在之处,是整个村子位置优越的地方,据说是古时关城的中心,因此村里的戏台,废弃的城隍庙都离的不远。 顺着村中主路来到一处高地,宁向东纵目四望,鹅关村虽然地处荒僻,但真是一个大村子,一个个小院顺着山势,错落不齐,绵延了好几道山梁。 一阵山风吹来,夹杂的凉意中隐隐有了刺人的感觉,宁向东连忙从高地上撤下了,这时的节令,已经不敢迎着风口了,最容易吹出毛病。 继续顺着山路向村北走去,他想看看那座疑似衙门府是个什么样子。 没走多久,就看到了那座衙门府的飞梁斗拱。 难得岁月流逝,那个很有气势的大屋顶没有塌掉,甚至连雕着瑞兽的瓦当也完好的呆在原处。 没想到鹅关还是一个古韵风貌极其完好的古村落。 这时,衙门府中传来一阵儿童读书的声音,宁向东暗中吃惊,难道这里面还有学校? 据说陈村镇每三个自然村有一所小学,镇子上有一所中学,但鹅关村并不是小学所在地,那这读书声是哪来的? 种种奇怪纳罕涌上心头,这一瞬间,宁向东甚至怀疑到涂山氏教书。 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涂山氏隐居深山,羊入民宅唾人,打早晨起,就现出异象了呀。 不过此刻青天白日花草丽,这些青丘子民胆子未免有点大了,宁向东抬头看看东南方向的太阳,心中暗想。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衙门府窗前,探头向里面看去。 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捧着一本书,正带着十几个小孩子在朗读。 听到那女子口音中夹杂的鹅关方言时,宁向东放下心来,是人类。 那女子似有所感,忽然从书中抬头,向窗户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是一张美的不像话的脸。 第一百一十八章 俊花小女子 () “付俊花,女,本届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未中,返乡务农,承担本村顽童启蒙教育重任,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写的好像列传一样。”宁向东笑道。 “难道不像人千古之后写的祭文?”付俊花撇了撇嘴。 “老师再见……” “老师再见……” 孩子们从两人身边跑掉了,宁向东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出现,导致好好的朗读课没有上完。 “其实也没什么,每天不过是拿着小说杂志,挑选适合学龄前孩子的文章,带他们读一读,熟悉一下什么是学习。”付俊花用手拢了拢头发。 宁向东注意到她黑色青丝中夹杂着几根白发。 这是鹅岭这一带人们的特点,年轻人几乎都有这样的问题,当地叫做“少白头”。 鹅岭的土壤中含有过多的盐碱等杂质,不但烧出来的水有厚厚的水垢,而且也影响人的体质,即使山里的天然泉水也是这样。 所以这里的人们吃饭时,总要准备一个碟子,名叫醋碟,无论吃什么,都蘸一点醋吃,就是为了中和饮食中过量吸收的盐碱,预防结石等疾病发生。 也正因为祖祖辈辈的生活习惯,鹅岭形成了自己酿醋独特工艺,不用添加任何额外的物质,只是单纯用麸皮或粮食等发酵,制成的醋味道绵香悠长,余味回甘。 鹅关村家家都有酿醋的池子,每家垒砌的手法不同,酿出来的醋味道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耐久存久放,无需特殊的环境和温度,随意放在任何地方,不但愈陈愈香,而且百年不坏。 看到宁向东细致勃勃,付俊花忍不住说道:“你要真有兴趣,就去我家看看我奶奶怎么酿醋的。” 宁向东在衙门府的墙壁旁,逐一观看悬挂在上面的历届老师的简介,从付俊花看起,已经看到建国初期了,越看越觉得震撼,想不到这么一个藏在深山里的普通村落,对待教育有如此源远流长的历史。 看着宁向东这么认真研读本村教育史,弄得付俊花先不好意思了,她一向认为自己没资格上墙。 那上面都是历年来在村里做过教育的人的生平简介,甚至一直延续到明清时代,是雕刻在石板上又镶嵌在墙里边的,而且越往前越是大儒。 建国后的生平简介是木板刻字,挂在墙上,付俊花觉得自己差得很远,曾经要求把自己的木牌撤下来,但是村里不同意,说上面每个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高的威望,都是一生积累起来的。 现在的俊花小女子,将来也一定会成为女大儒。 付俊花家里只有她跟奶奶两个人,父母前两年就去广东那边打工了。 她父亲精于石雕,据说是广东那边迫切需要的人才,他们加工的石雕产品都是直供香港和新加坡的,非常热销。 因为很赚钱,后来父亲回来把妈妈也带了过去,今年年初回家过春节,更是放出豪言,要在那边村里买房,把奶奶和俊花也接过去住,那边天气好,冬天不冷,对奶奶的身体好。 “我奶奶有气管炎,一到初春和秋末换季,就容易复发。”说到奶奶,付俊花情绪有点低落,她自从上了初中,一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度过了整个青春期,父母对她的成长一点忙也没有帮。 两人一路聊着,走进俊花家院子的时候,宁向东看到一个精神瞿烁的老太太正在编蒜辫。 老太太上身穿着长袖的薄衫,下身却穿着一条剪短了裤腿的深色裤子,长度正好到膝盖,很类似后来流行的七分裤。 宁向东注意到老人家露在外面的一双小腿,皮肤雪白细嫩到令人发指,与其他部位皮肤形成巨大反差。 看到他一副吃惊的模样,付俊花笑着说道:“我奶奶那双腿是长期酿醋造成的。” 鹅关村的醋是纯发酵酿造醋,不是勾兑工艺,在麸皮发酵期间,需要不停翻动挤压,那时没有机械,只有人工,酿造池很大,站在池边干活就够不到中间,而且也不方便操作,所以大家都是挽起裤腿,打着赤脚在池子里干活。 付俊花的奶奶长年在发酵池里干活,一双小腿连带双脚,被保养的如少女皮肤般细嫩幼滑,就形成了如今这般诡异的反差。 宁向东这才知道,原来天然的醋酸对皮肤有这么大的养护功效。 “但是要长期坚持才有这种效果哦,”看着宁向东神思不属,付俊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嘻嘻的说道:“而且你现在知道了酿造醋是怎么做出来,下次还敢吃我们鹅关的醋吗?” 鹅关醋在陈村大集上一向是热销货,其实镇上味精厂的门市部里也有厂里生产的散醋卖,居民们通常拿着醋瓶子,几分钱能打满满一瓶,但是大伙儿买来只是为了对付日常消耗使用,每当陈村大集,只要有鹅关卖醋的,肯定会销售一空,当地居民买回去,平时舍不得用,只有逢年过节吃饺子才会拿出来,在每个人的醋碟里倒一点儿。 “味精厂的醋倒是不用人在上面踩,是机械搅拌的,但就是不如我们鹅关的醋好吃,所以村里有的家里有存放了几十年的老醋,还有人专门找来求一瓶带回去……” “要是都是你这样的丫头踩出来的醋,估计谁也不嫌弃。”宁向东笑着开了句玩笑,说完立刻有点后悔,对方还是不满二十岁的姑娘,自己有点太不庄重了。 果然付俊花的脸上一红,没有接他的话,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村子里去外边一趟太不容易了,醋又太重,路上不是摔破坛子就是撒的剩不下多少,所以很少有人带着去赶集,假如有条好路,出去进来方便,我们光卖醋也赚不少钱,胜过在山里给你们并钢烧炉子了。” 看来村里对并钢这几座大炉子有点非议,据说刚开始七座高炉同时运行,将方圆几里地都弄成了灶王爷的道场,不管白天黑夜,到处都是白毛灰,村里洗衣服没地方晾晒不说,菜地里的菜也脏的不能吃,井上也得扣上盖子,不然打上来的水里是杂质。 后来村里提了意见,同时运煤车也没法保证七座高炉的用煤量,厂里才决定只开三座炉子,即使这样,生产的耐火砖也足够本厂使用了,不过原来多少还能外销一点创收,这笔钱算是赚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鸡食不烂子 () 中午在俊花家吃饭,奶奶用玉米面拌了点菜叶,放到蒸锅里蒸,熟了以后端出来,就成了一团一团花生豆那么大的菜团子。 俊花从厨房里端了一盆凉的炖羊肉,拿出几个大海碗。 宁向东一看,连声说用不了这么大的碗,俊花就笑笑说:“这么大的碗才方便搅合拌卤。” 说着把蒸锅里的菜团子盛了半碗,又用汤勺从盆里连肉带汤挖了两大勺,浇在碗里。 “你自己搅合,味道不够再自己添。” 宁向东接过碗,看着里面黄黄绿绿的一团,很像并原市郊区喂鸡的鸡食儿。 “我听说,这种吃食在你们并原叫鸡食不烂子。”俊花问道。 这名儿听着还真是耳熟啊,小时候,每年六月槐树开花,他们几乎天天从树上撸槐花,边撸边吃,吃差不多了再撸一面口袋拿回家,老妈霍敏芝用白面和着蒸了,说这叫鸡食儿不烂子。 “还真是这个名儿,”宁向东点点头:“我记得再淋上点醋蒜更好吃。” 他看看碗里黄黄绿绿的食物,俊花家的不烂子叫鸡食儿更形象。 奶奶一听他说醋蒜,立刻站起来,进厨房端出两只碗,一碗是剥好的蒜瓣泡在醋里,一碗是油泼辣椒。 醋蒜有效减轻了羊肉的油腻,宁向东吃了一碗,居然意犹未尽,又盛了一碗,这次是伴着油辣子吃的。 这油辣子也是当地特产的辣椒磨成面,放点盐在里面,用滚油浇透,吃起来微微咸辣,香死个人。 宁向东酣畅淋漓干了一大碗,俊花笑嘻嘻的说道:“还有一种油泼辣子,是用羊油浇的,要不你也尝尝?” “那……好吧。” 俊花奶奶蒸了一锅鸡食不烂子,原打算图省事,连晚上的也一块做了,没想到都让鹅关矿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给吃光了。 宁向东走后,老太太看着羊油辣子和花生油辣子也都各剩了半碗,心疼的要命,羊油辣子她无所谓,只是花生油辣子是真可惜。 俊花他爹在外边打工,老太太不怎么差钱,只是那年月的花生油有钱也不好买呀,当地更多的是吃菜籽油和胡麻油。 “以后离这小子远点,胃口这么大,自己都养不好自己,你要跟了他,指定受穷!”俊花奶奶是旧时代的过来人,她觉得男女之间在一起,除了两口子没别的关系。 俊花闹了个大红脸,跺脚说道:“奶奶别瞎说,我上午才刚刚认识他。” “刚刚认识就领到家里来,不是为了让我给相面的?”奶奶一把年纪,仍然耳聪目明,头脑灵活,跟孙女斗起嘴来不落下风。 老太太一辈子在山里,锻炼的腿脚也灵活,鹅关十八怪,其中之一老太太上山比猴快,说的就是这种老太太,俊花奶奶现在这岁数上山,两个宁向东也不一定追的上。 “我不理你了,去学校。”付俊花才十八岁,在男女问题上哪里是奶奶的对手。 “我就知道你找借口不刷碗。”老太太来了个声东击西。 俊花早已熟悉奶奶的套路,岔开话茬说道:“晚上重新做别的吧,还好人家宁班长把不烂子吃完了,要不又要吃剩的,一热都成泥了,难吃!” 说完踢开本来就关不严的院门走了出去。 老太太连忙从厨房里追出来问道:“那晚上吃什么呀?” “羊肉玉米饼吧。”俊花远远的说道。 鹅关村里就羊多,却养不起猪。 宁向东从俊花家出来,才感觉到自己吃的太饱了,身子不但不能打弯,甚至连转转腰也不敢,就这么直挺挺的在路上慢慢走,遇到上坡和下坡,也得保持腰背笔直,像一根树桩。 好容易挪到村里的供销社,买了一把暖瓶和一个痰盂,忽然看到柜台上有几套床单和被罩,不禁眼前一亮,各买了一条。 走到自己宿舍的院子附近时,隔着半人高的土坯墙,就看到有四五个人站在里面。 孙勇、姜军和陈大旺一看见他,就七嘴八舌的说道:“昨天喝多了,忘了去库房给你拿个人用品。” 看着他们几人怀里抱着的床单和被罩,宁向东一时无语,孙勇也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有点张口结舌:“你都买了?” “暖瓶也买了……?单位也给配发的,我收在一头沉柜子里了。” 一头沉是一边带柜子的桌子,宁向东昨晚回到宿舍就睡了,早晨起来也没有看看里面有什么。 “痰盂也有,在你床下边……”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楞了一会儿,宁向东问道:“那……还有什么单位给配发?” “没了……” “真没了?” 三人连连点头。 这时一阵风卷过来,宁向东缩了缩脖子:“眼看着天气冷了,棉猴配发吗?” “这个有!你不提醒就忘了。”孙勇一拍脑门。 “还有什么?” “这次真没了。” 宁向东一脸的不相信。 院里还有两人不认识,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笑着,看他们对话。 陈大旺介绍道:“这位是付支书,那位是高村长。” “付为正。”付书记岁数大点,矜持的跟宁向东握握手。 村长高存光也跟他握了手。 鹅关是大村,人口上千,两名村干部很有点为上者的气质。 这俩人的名字有点意思,宁向东暗自想到。 “鹅关矿在我们村,是对我们的信任,早晨才听说来了新同志,我们代表村里的群众,过来看看,顺便邀请小宁班长,晚上一起坐坐,接风洗尘。” 又要洗尘?再这么洗下去该洗胃了,宁向东挺着肚子,客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村里摆酒,无论如何推脱不了,索性直截了当应下来。 一想到酒桌上的羊席,宁向东问道:“谁家有陈年老醋?” 醋谁家都有,很快有人拿来四瓶,鹅关矿在场职工一人一瓶。 那三人合不拢嘴,村干部给的醋,不用说质量绝对过硬。 三人心里拿定主意,不能在这里糟蹋了,等换岗了带回家慢慢吃,这种老醋在并原翻遍城也买不着。 要说酿醋的工艺虽然简单,但要求挺高,既要保证温度,充分发酵,但还不能太热,也就是这边山里,昼夜温差大,恰好符合这种必要条件,并原地处盆地,本身就聚热,再怎么借助仪器监测模仿山里的温度,酿出来的醋在味道上还是差了一截。 第一百二十章 好硬一张桌 () 村里一向对鹅关矿的人很重视,因为并钢在这里投资建矿,是要花钱的。 尽管鹅关矿很小,但是各项职能部门一个都不少,占用了村里的土地是要花钱,雇人也一样要花钱。 这对鹅关村来说,是一项大收入。 当晚,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七八个凑够一桌,菜摆的满满当当,还是各种羊肉。 酒也没变,依旧枣木杠子,只是刚从井沿里边提出来。 因为刚刚立秋,还算是热天,枣木杠子自带果香,井口镇一下入口清凉,入胃**,冰火两重天的滋味极是过瘾。 付为政和高存光带头举杯,几句场面话交代完,众人一仰脖,杯倒酒干,喝过通天乐,算是正式开了席。 饭局有个可爱的现象,最初没喝几口的时候,在座的人一个个都很矜持,尤其有不熟悉的人在场,都拿捏着分寸客气。 待到酒过三巡,开始各自为战找人单练的时候,酒也基本上喝到位了,上脸的面红耳赤,不上脸双颊煞白,在酒气熏蒸下,个个都是条汉子。 而且都化身为手眼通天的人物,上到北京中南海,下到陈村镇政府,都有自己的铁哥们。 酒桌上的每个人,都能在瞬间找到自己的知己,坐对面的聊天吃点力,说话要靠吼,领座就简单了,头顶头肩勾肩,窃窃私语说悄悄话。 宁向东很快就被人盯上,付为政和高存光两人轮番敬酒。 孙勇他们三人昨天刚刚领教过他的战力,此刻故意不说出来,只是微笑着在旁边观阵。 付为政和高存光白天八小时是村官,业余时间是村里的当家人,此刻以二对一,连走三杯后,竟然有了眩晕的感觉。 这老哥俩暗中对视一眼,都有点后悔冲的太猛。 鹅关矿新来的这小家伙,原以为是只菜鸡,没想到是个硬骨头,这么难啃,这才是一个人,就把他俩耗了个差不多,更别提旁边还有那三个家伙虎视眈眈呢。 两个老伙计都动了休战的念头。 孙勇他们三人跟鹅关村的人打交道多年,在座的几斤几两心中有数,一看小宁自己一人就独挡了对方两名主力,心中倍感轻松,看这俩人此刻的样子,随便一个人上去就部放倒了。 这么多年来,每逢上席,鹅关矿最后都被整的趴在桌子下边,无一例外,村里也早已习惯看他们的热闹。 今晚却出现了意外。 这时,村里另外几人已经收起最初云淡风轻的样子,暗自吃惊的看着宁向东。 而更加吃惊的是孙勇、姜军和陈大旺。 他们知道,小宁昨天可是刚刚战过一场的,酒还是今天这样的烈酒。 此刻的表现似乎比昨天更上层楼,到现在已经喝过了昨天的量,但表现似乎更加轻松。 他们哪里知道,宁向东昨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整个酒席期间,就吃了几口西红柿和黄瓜,相当于空腹喝酒,没当场醉倒就是万幸。 今天却大不相同,中午羊肉浇汤的不烂子吃了一锅,到晚上还没消化完,正是肚里有货心中不慌。 又喝几杯,孙勇三人出马,狠狠向付为政和高存光补了几刀,这俩人彻底带了醉意。 此时鹅关村已经乱了阵脚,开始主动找酒喝,而且嫌跟矿上人喝一杯就打半天嘴官司太麻烦,转头找身边的本村人自残起来。 高存光和付为政喝在一处,边喝边互相嘲笑对方:“你球货名字明明叫付七毛,当了支书,改成付为正,生怕别人以为你是副的。” “难道你狗球名字好?存光,越存越光,要不你娃穷的也想去矿上烧炉子。”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嘴上不吃亏,酒也一杯接一杯的下,正喝的热火朝天,旁边咣当一声响,却是村里年长的老汉聂长河把手里的烟杆砸在桌上。 聂长河虽然没在村里担任职务,但因为辈分的关系,在座的都是他的小辈,一看两个当家人内战起来,矿上的四人却优哉游哉的看热闹,真是前所未见的新气象,不禁心里着急,可惜自己年事已高,不胜酒力,无法挽回颓局,于是急中生智,把手里的烟杆砸在桌上。 砰的一声响,满桌皆寂。 聂长河一看心中叫苦,扫了众人酒兴更不是待客之道,只好尴尬的笑笑:“年岁大了手头不准,放烟杆放的重了点。” 付为政被这一敲,烧昏头的脑子清醒了点,连忙说道:“我跟老高喝糊涂了,怠慢了矿上的同志,自罚一杯!” 高存光心说这老家伙真是喝多了,自己灌自己,一把拦住他,说道:“都喝糊涂了,小宁同志是乙班班长,乙班那几个混球怎么没有一块叫来?” 一听高存光的话,早有明白人一溜烟跑出去叫人。 孙勇、姜军和陈大旺三人的心里也跟明镜一般,这几个家伙喝不过他们四人,叫援军去了。 宁向东却没注意到这些,他早被刚才那一声响吸引过去。 刚才烟杆与桌子的碰撞隐隐有金石之声,他先是看了看聂长河的烟杆,毫无出彩之处,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烟嘴倒挺不错,像是什么玉种,透着温润暗雅。 既然烟杆没有稀罕之处,宁向东便看向桌子,这一看,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自己这边的桌沿轻轻摸了几下,感觉一片滑腻,好似玻璃一般。 再看桌面,居然是一张整板铺就,正中间似乎雕着一幅团画,可惜被碗碟遮挡,看不分明。 宁向东用手指在桌上轻扣几下,果然,刚才听到的金石之声再次响起,他用的力道不大,那声音也很轻微。 看着桌沿散发的暗沉韵光,宁向东知道这肯定不是鹅岭山上的木料制作的。 由于这个发现,他再次看了看自己坐的这把椅子,也是暗沉沉的敛光。 宁向东的兴趣彻底被这一桌一椅提了起来,他暗中观察整间房屋,再次有了新发现,房梁不是光秃秃的一根木头,上面似乎也有雕琢的痕迹。 “咱们吃饭这地方是谁家?”宁向东装作无意的问道。 “我家呀,”正在向聂长河献殷勤的付为政转过头:“这间是我家祖宅,没人住,就借给大队做了会议室,就是太简陋了点。” “狗屁借,是租的好不好,每个月村里还得你狗球十块钱。”高存光毫不客气揭老底。 “你狗球是因为家里没有这么大的房子,要不早把这十块钱抢走了。”付为政寸步不让。 “别吵了,你们俩都是狗球!”聂长河又一烟杆摔在桌上,看的宁向东一阵心疼。 付为政连忙赔笑:“叔,别摔了,我家这桌子硬,别把您老那宝贝烟杆摔坏了。” “屁话!你以为就你家桌子是祖上留下的,叔那烟杆也是。”高存光酒醉心明,抓住一切机会挤兑付为政。 “等老子手头有点钱了,也学俊花他爹,把这些破桌椅收到杂物间去,换上城里时髦的松木家具!” 酒喝成这样算是喝不成了,鹅关矿的四人便起身告辞。 付为政等人一看去搬救兵的人迟迟不见回来,也没什么理由再挽留这几位,就都站起来送行。 众人走到院子里,脚下快一步的姜军刚到院门口就被绊了个跟头,低头一看,原来去叫援军的人还没出院子,就酒劲发作,瘫倒在院门口睡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体面与粗鄙 () 又是一场宿醉,醒来时依旧没有头疼,只有口渴难耐。 看来这山里的枣木杠子酒和醋一样,有独特的酿造手法,以前每次喝多了,早晨起来都头疼的厉害,且得缓解几天才能好转。 从床上坐起来,宁向东搓了搓发皱的脸,猛然想起什么,伸着脖子向房门望去,看到是关闭的,心里踏实下来,羊来不了了。 这时,听到外边有人叫他的名字,趴在窗户上一看,是孙勇带着甲班的人走到院里。 “今天你娃得带着人去上班了,”孙勇推门进来,说道:“炉子里的火先压起来了,八点以前赶过去就行。” 宁向东连声答应着,穿衣下床开始洗漱。 “中午也不用回来,有人做好了送过去,咱在这儿有食堂,”孙勇把手里一件崭新的石棉防护服放在椅子上:“你娃刚来,先熟悉着,再干几天冷下来,就没这么辛苦了。” 这也叫辛苦?来了几天,一直都没去上岗,倒是大酒喝了不少,宁向东没觉得辛苦,就是觉得胃里苦。 “怎么没见矿长和书记?”他忽然想起来,在梨树坪报到时,是林科长接收的,当时几个人上班时间玩扑克牌,看来是领导没在家呀。 “咱们这儿是小矿,矿长和书记一担挑,上个月回厂汇报工作,顺便检查身体,发现肝有点问题,就一直没上班。”孙勇一屁股坐在床上,宁向东忍了忍,没好意思撵他起来,暗想还好自己多买着一套床单。 “等有时间,我安排人把你这房子好好刷刷,不过刷完了潮气大,你得搬别处住几天再回来。”孙勇打量着房子的四壁说道。 看着孙勇的举止做派,宁向东发现了一些线索,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就顺着他的话问道:“孙哥,看你这工作能力,我斗胆预测一下,老矿长如果迟迟不归,还得用你这样的人主持工作。” 孙勇哈哈一笑:“这话不能乱讲啊小宁,虽然老矿长临行前也是这么交代的,不过正式文件没下来之前,我就是临时帮忙的热心人罢了。” “我是跟孙哥不框外才说的。”宁向东也笑了笑,心里落实了自己的想法。 一边说着话,一边忙乎完个人卫生,宁向东自己没有起灶,早饭也就没着落,他拿起防护服,打算直接去上岗。 孙勇一看说道:“干什么?先吃了早饭再去。” 出了院子,招呼着甲班那三个人一起往外走,宁向东这才知道,矿上还有自己的食堂,中午饭也是食堂送到对面山头上的高炉现场。 大国企真是不一样啊,条件艰苦那是硬件,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但福利方面一点都不含糊。 “咱们这几个人,生产这些蛭石,有效益吗?” “有效益吗?把吗字去了,就是答案!”孙勇回答的底气十足:“没效益在这穷山僻壤折腾个鸟,蛭石是高产矿物,而且技术要求很低,就是矿产分布太少了,世界也就中国、美国和非洲几个国家有……” “中国主要集中在西北,南方好像也有,但是产量不高。” “这东西除了保温之外还有啥用?” “改良土壤,咱们生产的主要是膨胀蛭石,这东西能锁住水分。”孙勇对蛭石了解也不是太多,简单说了最浅显的作用。 食堂就在村子里,离住处不远。 不知道当初定址出于什么想法,四个带班班长的住处不在一处,而且每人都是一座独立的小院。 也许只是钱多任性吧,宁向东想不明白,只好这样结论。 进了食堂,有三个人正在吃饭,孙勇一看骂道:“七点就开始吃,到现在还没吃完,现在你们班长在这儿,再聊天打屁磨洋工就扣奖金!” 那三人一听说扣钱,连忙蹦起来往外跑,孙勇又叫住了说道:“等一下,跟你们班长先见个面。” 乙班成员也是鹅关村的人,年龄最大的叫付跃进,宁向东一听姓付就看了孙勇一眼,心说别是付为政的亲戚。 孙勇看出他的意思,笑道:“这村姓付、姓曹和姓聂的是大姓,往上数都能攀上亲,人也最多,其他还有一些姓高、姓王的小姓。” “姓付、姓聂和姓高的倒是都见过了,还没见过姓曹的。” “这不一个姓曹的,曹茂山。” 曹茂山也有四十出头,看着宁班长一脸尊重。 “这个叫高长水,就他小名还正常点,就叫长水,”孙勇哈哈一笑道:“付跃进小名愣货,曹茂山叫二楞,以后你别喊他们大名,不习惯,叫半天像叫聋子。” 愣货和二楞都点头称是。 “好了,赶紧上山把鼓风机打开,先把炉膛吹热,等宁班长上去再下料。” 孙勇大手一挥,颇有矿长的气势。 宁向东心里惦记着岗位,迅速吃了早饭,又顺路回屋拿了防护服,也向山上赶去,既然知道了还有换岗一说,他也想着早点完成了自己这个班的量,好换下去,虽然不知道换到山下后干什么,但肯定比山上好。 然而,这次他想错了,事实上在山里比山外要好的多。 上山后,高炉附近已经是一片狼藉,这几天山风不大,煤灰粉尘落满了山头,附近的树木被高温炙烤和粉尘遮蔽,已经开始扭曲了枝干,看上去如同末日一般。 “要来一阵风就好了,把这里吹干净点。”看着现场环境,宁向东皱着眉说道。 “可千万别,就脏着这一片儿挺好,真要刮风了,村都遭殃。”曹二愣知道新来的宁班长不了解情况,连忙介绍道。 这会儿这三人都穿着防护服,他从身高辨认出说话的人是二楞,而愣货和长水两人正围着三座点火的炉子团团乱转。 宁向东也赶忙换上衣服,和三人一起忙了起来。 蛭石果然是高产矿物,宁向东是生手,早晨又耽误了点时间,八点多才开始干,就这样,忙到食堂大姐来送饭时,一天的工作量也完成了一大半。 “你才干不熟悉,等过几天干顺手了,每天任务都得超额。” 几个人坐下来准备吃午饭时,愣货三人跟宁向东说道。 “这么看来,任务定的不高啊。” “定高了也没用,运出去的能力有限,就那破路,你弄多了堆在山里拉不出去,时间长了不都得扔了。” “这东西也有保质期?” “这东西哪有什么保质期,只是没山上太多地方存放,就得露天堆着,等风起来,都被吹没了。” 宁向东抓起一把蛭石看看,轻飘飘的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 准备吃饭的时候,他才发现早晨过于匆忙,忘了带筷子,偏偏送来的是米饭。 高长水发现了班长的难题,立刻从树上折断两根树枝递过来,看到宁向东一脸为难的表情,恍然大悟,马上用牙齿将表面覆满煤灰的树皮撕掉,再次递了过来。 宁向东只楞了一瞬,随后毫不犹豫接过筷子,端着饭狼吐虎咽吃起来。 男人在世上,既可以在音乐餐厅吃一顿优雅体面的晚餐,也可以在野外的山谷里风餐露宿。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远古荣耀 () 吃罢饭,鹅关村的人没有午休的习惯,宁向东第一次在山里这么久,居然也没了想午睡的感觉。 村里的三人在地上画了个棋盘,捡几颗石头子,玩起了“憋茅坑”的游戏。 这个游戏宁向东小时候也玩过,但没有他们玩的这么复杂,而且他们只是两人玩,现在看到三人一起游戏,不由大感兴趣。 “俺们最开始也只会玩你说的那种两人玩的,后来住在城隍庙的老蔡才瞎琢磨,才研究出多人玩法的。” 村里还有座城隍庙?这就跟别的大部分村落截然不同了。 在古代,最起码是县制的级别了,宁向东抬头看看四周起伏的山丘,问道:“这山里边有以前能走的古道吗?” “好像……有吧,”付愣货迟疑着用手指了指前面一条山谷说道:“这条沟叫黄巢沟,据说唐朝时候,黄巢带着老百姓在这里造反,杀进长安城的。” 一听愣货这句话,宁向东就知道不靠谱:“黄巢是山东人,带人造反也带不到咱这儿来。” 愣货哪知道这些,他也是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过这些传说,这会儿顺口跟小宁班长胡咧咧:“那可能老辈人记错了,要不就是韩信,沟旁边那个大土坡,就是韩信点将台。” “韩信是南方人,更来不到咱这地界儿……”宁向东看着那座土坡,外方顶平,跟自然形成的是有点不一样,难不成真是人工堆垒起来的? “照这么说,咱这地方啥牛逼人也没有呗?”几个人都不玩憋茅坑了,高长水扔下石头子问道。 “你以为牛逼人跟咱们似的,随便哪都能蹦出来?”曹二愣一撇嘴,鄙视的看着高长水。 “谁说的?咱这地方不但出过厉害的人物,而且厉害的通了天!”宁向东这回不再笑了,正色说道:“并原这地方自古以来就是龙兴之地,出过四个开国皇帝,只是他们成事之后,都在别处建立了国都,据说就是为了保护这里的龙脉,不能一次把风水都拔干了。” “我听说什么地方出了厉害的人,地上连草也长不出来,”二楞和愣货两人不住点头:“要不方圆数百里,到处都是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就咱们这一片郁郁葱葱,满山苍翠呢。” 这村子确实挺不简单,站在高处看下去,如果把那些散落在原坡上的民居排除出去,整个村子基本上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 村南和村北齐刷刷像是刻意切割一样平整,分明是一道关城的布局。 如果真跟猜测一样,也就解释了最初的疑惑,村子里怎么会有城隍庙,但如果是一座关城就合理了。 在北部山区,通常最多的是土地庙,连佛教寺庙都少,道观占了多数,但更多的还是图腾庙,每个村崇拜的图腾都不一样,充满了神秘和古老的感觉。 想到这里,几天来断断续续的线头因为城隍庙的出现都在脑子里串联起来,很多无法理解的想法豁然开朗,再看眼前的愣货和二楞们,宁向东眼神里充满复杂,也许这些人,就是古时候哪位大神的后裔。 只是,岁月如水,人如落花,在王旗变换的长河里,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无论尊贵亦或低微…… 下午四点,姜军带着人来换班,宁向东跟他交接后,面对付跃进、曹茂山和高长水提出一起吃饭的邀请实在无法拒绝。 村民们的话很简单,而且听起来耳熟能详:“你不吃我们这顿饭,就是看不起我们……” “你不喝这杯酒,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不再喝一杯酒,就是那我们当外人……” “跟他喝了没跟我喝,我脸掉地上拾不起来……” 一晚上车轱辘话来回说,总之宁向东喝不好,他们几个也喝不好。 最终结果是哥仨都喝好了,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宁向东自己独自坐在酒席前,落寞的看着中间那盆烤羊肉。 又是没怎么吃菜,喝了将近一斤枣木杠子。 旁边的炕头上放着一只白色的塑料壶,五斤装,里面的液体都没了,这时宁向东心里才暗暗吃惊,自己来鹅关这几天,少说也得喝了五六斤白酒,此刻看到五斤的酒壶,终于有了直观的印象。 看到五斤大酒壶,他忽然觉得醉意格外浓,只敢缓缓转头,怕转快了头晕。 那盆烤羊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和这几天吃腻了的炒煮炖大不相同,被不断的香气刺激,宁向东拿过来一条羊腿,轻轻咬了一小口,他想尝尝什么味道。 咬下第一口时,不禁打了个激灵,馋涎中搅拌的焦香,温度与触觉的细腻,持续的味蕾撞击,竟是一个迷离颠倒的过程。 他差点把舌头吃下去,这条烤羊腿瞬间嗨爆了这个不平常的夜晚。 今晚的饭局设在付愣货家,就是因为他老婆这手烤羊肉的独门绝技。 “谢谢嫂子,说好吃都不足以赞叹,但是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好了!”宁向东诚恳的说道。 愣货家里的不好意思的笑着:“俺那没出息的老汉儿,把自己喝成这样,你要回去都没法送送你……” “千万别送,我自己回去就好,反正也没多远。” 走出愣货家的院子,被山里夜晚的凉风一吹,宁向东忽然失去了方向感,他抬头看看天空,如果是晴天有月亮,就可以辨明方向。 清澈的夜空上,没有找到月亮,却看到璀璨无比的灿烂银河,横贯整个天际。 记得小时候,这样的夜色常常在晚归的天空里,然而随着城市发展,彻夜不灭的灯光下,漫天繁星再也不看见,只是留在了记忆里。 宁向东在山风的纠缠下,找不着北,只好一路蹒跚着,当看到火光映天的地方时,他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在去往上班的路上。 于是掉转身向回走,正好能看到了坡下鹅关村的貌。 虽然白天看到过无数次,但是干扰太多,从未曾像现在这样仔细观看。 整个鹅关在夜色下的朦胧中,仿佛一块立体的雄城般,卡在鹅岭的咽喉位置。 鹅岭,向北以外是塞外的尘风,背后倚靠的是富饶的并原盆地。 这一发现,宁向东酒劲无,我的乖乖,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世界是辽阔的,而鹅关是独一无二的。 此刻漫天星斗如河中沙数,如远古先知、如神明,静静凝视着鹅关这片土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异地重逢 () 宁向东带着乙班的人又连续上了两个班,到了休息的时间。 这两个休息日对他很重要,因为刚到矿上的时候,事先的确有点儿计划不周,以至于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齐。 所以到了休息日他有两件事情要做,一个是采购,一个是给家里打电话。 鹅关蛭石矿实行四班三运转,早班从早晨八点接班,到下午四点交班,下午四点接班,到晚上十二点交班,晚上十二点接班到早晨八点交班,然后可以连休两天,如此循环往复。 既然可以连休两天,他在想是不是能抽时间回趟并原。 但是转念一想,一来一去路上就得耽搁将近一天时间,也办不了什么事儿,不如到陈村镇上更从容一点儿。 可惜他歇班儿的这一天陈村没有大集,镇子上远没有他来的那一天热闹,除了被风吹起来的尘土,基本上见不到人。 宁向东在供销社买了洗衣粉、肥皂等必需品,此外还买了一只手电筒,他来鹅关的时间还短,上夜班儿走山路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先给龚强打了传呼,问了宁宝隆的经营状况,胖子回答说一切都是都在平稳运行中,不过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准备在店里装一个电话,邮电局现在正在搞活动,一千块钱的初装费就可以装一部外线的直拨电话。 这价格比宁向东家当年装的便宜太多了,还不需要额外的附加条件。 当初他家里装的电话,还是因为霍敏芝获得了一个省级劳模称号,花了三千五百元钱,才装了个分机。 跟龚强挂了电话后,宁向东又给赵宝库打了电话。 赵宝库分走贷款的一半后,按计划开始扩张经营,力向办公自动化设备领域进军。 最先去武汉,找到了日本优美复印机总代理,可惜他的体量实在太小,别说省级代理的保证金,就连下面一个地级市的保证金他也拿不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到了并原市的特约经销权,同时汉光优美也网开一面,把并原的售后维护交给了他,这个售后权维护他之前也有,但是意义却大不相同,这次拿到的是汉光优美授权的独家售后维护,这就意味着,今后并原市所有使用汉光设备的单位,如果需要指定维修,只能找赵宝库。 “你可别小看这个维修独家授权,里面的利润甚至超过卖一台机器!”赵宝库说道:“可惜施乐一直谈不下来,上海人太精明了!” 为了能够拿到上海施乐的一些特约指定权,赵宝库先后跑了三四趟,提供了许多资质材料,甚至把汉光优美的授权书也拿了出来。 没想到不拿还好,一拿出来,施乐公司彻底放弃了摇摆不定的想法,坚决拒绝了赵宝库提出的申请。 本身并原的市场在他们这里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赵宝库的店又是一家新注册公司,在上海施乐这种老牌的资本主义公司眼里,属于那种随时可能破产的资本。 “心太大了宝库哥,”宁向东说道:“把佳能一家搞好就可以了,而且总部还在北京,来去也方便。” “心有多大,舞台才有多大,”赵宝库贫了一句:“我说你是不是傻,才从武汉回来,又一头扎进山沟?” “你以为我想啊,单位调动我只有服从啊。” “那你不能泡病号请事假吗?” 宁向东想了想,说道:“不能!” “那好我就这么一说,随你,”赵宝库知道自己这小舅子有时候挺轴,就不再多劝:“不过你有时间还是多回来,到宁宝隆盯着点,鹅关离市区也不远。” “有什么事妈?”宁向东听赵宝库这么说,就没提刚跟龚强联系过的事。 “现在看没有,但是你长期不在店里,我又忙办公自动化这一摊事,店门都快不认识了,”赵宝库话里有话:“说是三人合伙,现在就小龚自己在那里,时间长了,说不定就重组了……” 宁向东不由笑起来:“还重组,还以为你是股份制上市公司呢!” “虽然不够上市资格,但也得有这种意识,哥几个一起创业,最后一拍两散的事多了,你真得操点心,这世道有本事的人不多,毁人不倦的人不少!” 挂了电话,宁向东想了半天,这死胖子除了看钱太重以外,没别的什么毛病啊,怎么把赵宝库惹着了? 难道是因为钱?可他们现在还远远没到为了钱打起来的地步,严格说哥仨都是一身债,离分赃不匀起内讧还早着呢。 挂了电话,时间不早不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干脆再买去买个小奶锅,万一哪天临时应急用用,于是又去了供销社。 售货员看他是个年轻人,说道:“买这个是为了煮方便面吧?” 宁向东这才发现,原来奶锅和方便面是标配,于是又买了一箱方便面。 这下东西可买多了,想想回去的那条山路,他不禁有点儿发愁。 虽然自己是因私下山,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决定去并钢停车点看看,今天有没有上山的车,把自己也顺路捎上去。 来到停车点儿,院儿里竟然停着两辆大货车。 宁向东看到212的司机在旁边,忙上前问怎么回事儿? 212司机一看他手里拿的东西就笑起来:“我就说你娃拿的东西太少吧?” 司机告诉宁向东,这两辆大货车是耐火材料厂过来拉蛭石的,现在正在屋里做登记,手续办完就上山。 宁向东一听大喜过望,这才是瞌睡给了个枕头。 于是把手里拿的东西先扔在地上,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在院里聊天,等着大货车司机出来。 没过多一会儿,有四个人从屋子里出来向大货走去。 宁向东看见其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脱口叫道:“赵伟!” 那人转过头来,还真是他。 在去往鹅关的路上,宁向东才知道,在武汉期间,最终由并钢出面,把赵伟保了出来。 “好在那些录像带是空白的,不是大事。”赵伟心有余悸的说道:“最后给了我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 “那你怎么跑到耐火材料厂了?” “你咋跑这儿的?”赵伟不回答反问道。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宝 () 两辆大货车在崎岖地山路上颠簸起伏着。 赵伟看着地面上数不清的炮弹坑,禁不住骂道:“我这辈子跟这条路一样,真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你才多大就敢说一辈子。”司机一边躲闪着路障,一边笑道。 在路上,宁向东听赵伟说了自己的情况。 他从武汉回来以后,背了个留厂察看的处分,继续在连轧厂待下去也抬不起头,家里终于通过关系,把他调到了耐火材料厂,而且还随了自己的心愿,进厂学习开车。 耐火材料厂的大货车班组,正常情况下跑运输是一个司机,赵伟调去的目的很明确,厂里也就没有另行分配,直接安排在车队,跟了个大货师傅。 这一趟来鹅关蛭石矿是跟着师傅上路实习,刚出市区的时候,他开车跑了一段,开始进山后由于路况复杂,就由师傅一直驾驶。 “这条烂路总司一直也不维修啊。”赵磊第一次走这样的路,被颠的头昏脑涨。 “路是烂,可拉货足够用了,蛭石没分量还占地方,咱们这车就算装满了也跟空载差不了多少。” “其实简单修修也没什么难度吧,”赵伟若有所思的对师傅说道:“您前几年不是跑过加工厂吗?厂里那些废钢渣拉到这地方铺路倒挺好。” “那还不够折腾的,再说拉过来谁给你往路上铺,总不能就地一卸车就走吧。” 两人的闲聊引起了宁向东的兴趣,他问道:“加工厂的钢渣不是有处理的地方吗?” “也没什么太好的地方处理,总司在并原郊区找了处荒郊野外,就地挖坑掩埋,”司机说道:“还好咱们是钢铁公司,那些废钢渣埋到地底下,也没什么污染,要是化工厂就麻烦了,他们那些废料污染太厉害,还得专门降解才能处理。” 就这样一路聊着,大货车在摇摇摆摆中开到鹅关村,只是高炉那边实在是上不去,烧好的蛭石就得靠人往下背了。 村子口有矿上租的一排库房,里面都是筛选好的优质蛭石。 孙勇指挥着几个人开始装车。 膨胀蛭石很轻,一个人用手就能提两袋子,只是动作不能太剧烈,车上边还得有人接着点,不然暴力装卸的话,一车货得有半车变成粉。 宁向东也上去帮忙,很快就把两大车货装完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开车的司机不敢喝酒,却撺掇着跟车的两个小伙子喝点。 “来鹅关不喝点儿枣木杠子等于白来,喝了枣木杠子,不吃点儿羊肉等于没喝。” 赵伟一听来了兴趣,别看他酒量不行,却是个酒腻子,只要是自己没喝过的就想尝两口。 宁向东就从食堂厨房里给赵伟要了一碗酒。 赵伟一个人喝不成酒,每次必须得有人陪着,知道宁向东酒量好,就让他也倒一碗。 宁向东一听连连摆手,他从来了鹅关矿,几乎就没断了酒,这次说什么也不喝了。 赵伟可不干了:“你小子从武汉走了就音信皆无,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咱哥俩必须得喝点儿。” “不成,我自打来鹅关第一天开始,顿顿都在喝,咱们是老哥们儿,你就体谅体谅我。” 赵伟一听这话瞪着眼珠子说道:“那我就更不体谅你了,你顿顿都能和别人喝,跟我就不能喝一口,小心我赖了你账不还。” 宁向东咧嘴苦笑,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把他顶住了。 给自己倒了半碗酒,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重点还是说话。 结果赵伟和他的重点可不一样,酒没喝几口,羊肉吃了个不亦乐乎,不停地跟身边的师傅说:“早听说这山坡羊的名气,果然好吃。” 师傅们早就尝过这个味道,都笑着说好吃,你就多吃点。 赵伟和另一个跟车的小伙子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一盆水煮肉。 酒足饭饱之后,大发感慨道:“羊肉美味,酒也给力,啥都好,就缺一壶茶。” “这地方可没什么茶给你享受。”宁向东迫不得已陪着他喝了几口酒,没好气儿的说道。 “茶倒是没有,不过咱这儿有一种树上的叶子,泡水喝和茶叶差不多。” 食堂做完饭的大师傅正好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插嘴说道。 宁向东来了这段时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树叶,不由也好奇起来。 “这树长在山里,最早是被城隍庙里的老蔡发现的,拿回来放在铁锅里随便炒炒杀青,放在屋里面阴干就可以用了。” 宁向东听到杀青这两个字,就知道这事儿靠谱,山里人家绝对想不到这个词,一定是从老蔡嘴里听说的,想不到鹅关村还有会炒茶的人。 吃过了饭,又坐着闲扯了几句,耐火厂来的四个人不敢多停留,因为今天还得赶回厂里卸货。 “等你娃下次来的时候,我请你喝茶。”宁向东对赵伟说道。 “下次来可不光是喝茶啦!山坡羊肉也给我留点儿。” 宁向东哈哈一笑,这小子一贯得寸进尺,吃了这么多亏还不改。 食堂大师傅也跟着出来送行,这时及时的多了一句嘴:“羊肉啥时候来吃都有,让小宁给你搞几只风干兔才是正经。” 这下不等赵伟瞪眼,宁向东自己也把眼珠子瞪起来,啥是风干兔?他来了这几天别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大师傅一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讪讪地走开。 山里兔子很多,而且常常跑到村里祸害庄稼,村民们个个都是抓兔子的能手,只是兔子虽小也有肉,繁殖能力又强,抓多了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就研究出了风干兔肉,便于在常温下保存。 但是现在不是抓捕的季节,要等到三场雪下来以后,再进山里去捕捉。 春夏的时候,村民们早已留意观察,记住了兔子窝的几个出口,等三场雪下来以后,在地面落了厚厚一层雪,村民们才进到山里,把事先看到的兔子洞口放狗看住,只留一个出口让兔子逃跑,然后开始对洞里面熏烟,兔子事先早已察觉到哪个洞口没有狗,就从这里往出逃命。 山里的积雪很厚,兔子们窜不起来跑不动,村民们几步就能撵上去抓住。 通常几个人忙乎一天能抓几十只。 “就这么抓也抓不完呀!山里种点粮食不容易,又不能种小麦,又不能种水稻,只能种点儿玉米谷子等抗风抗旱的农作物,就这兔子也得吃上一少半。” 赵伟他们走后,宁向东仔细向食堂大师傅询问了风干兔的事儿,才知道不仅仅有风干兔,还有风干山鼠。 “山鼠估计你们吃不惯,那家伙到了冬天才肥,我们抓住了也很少吃,不是不喜欢吃,而是舍不得,山鼠的脂肪厚,都炼了油留着炒菜用。” 第一百二十五章 城隍庙里没有爷 () 赵伟他们拉走蛭石后,仓库立刻空了,四个倒班班组抢着生产,恨不得整个库房里都是自己这个班生产的蛭石。 每次耐火材料厂来拉货,都会对生产情况做个登记带回厂里,厂里给各班组累计积分,达标后就把人撤换回厂里,班组临时工虽然是村里人,但是每次轮换时,会有一笔奖金结算,这是额外收益,所以保质保量超额完成任务,对个人来说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每个人的工作积极性都空前高涨,宁向东也莫名其妙受到感染,似乎在并原他也有一家老小等着回去团圆。 这期间赵伟他们来了三次,厂里也知道,一旦进入冬天,山区下了雪,这路基本上就断了,因此从上到下,都开始争分夺秒抢时间。 赵伟每次来都提到山里的那种树叶茶,看来不去找一趟老蔡是不行了。 这天下了夜班,宁向东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在村里是公产,目前归大队管理,老蔡不是本村人,在村里没有宅基地,就像村里申请了一间廊坊作为自己的住处。 宁向东开始以为鹅关的城隍庙是县制的小庙,走近了才发现,比县制城隍庙还小,而且规格与普通庙宇大不相同。 院子当中月台倒是有一个,但是两边的廊坊各只有一间,正中央大殿两座,连普通规制都不够,处处透着寒酸。 走进正殿,两侧也没有文武判官,更别提日夜游神,枷锁将军等诸位大神,取而代之的是四名盔甲武士。 正殿中央的城隍,却是蟒袍玉带,一副文官的打扮。 底座上镌刻着“潘郎”二字。 宁向东围着正殿转了一圈,越看心里越奇怪,越看越觉得不像城隍庙,倒像是座祭典用的祠堂。 “原来你不是城隍爷。”再次回到前边,看着这尊泥胎,宁向东自言自语道。 “没错,他的确不是城隍爷。”殿外走进一个人说道:“他是宋末元初时,蒙古兵叩关攻打到这里,战死在鹅关的城守。” 进来的人就是借居在此处的老蔡了,宁向东听他说话夹杂着一些平口地区的方言,说道:“原来蔡哥家离得不远啊。” “是啊,在平口那边,以前和鹅岭算是一个地方的。” “离得不远,也不回去吗?”宁向东很奇怪,鹅岭和平口接壤,而且属于山外了,道路顺畅,交通便利。 “你要是喜欢听,我就给你讲一讲,”老蔡看着宁向东征询的表情,说道:“也就是你这样新来的人才有兴趣,村里人连来都懒得过来。” 宁向东此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树叶茶,自然要在老蔡心里争取一个好印象,于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蔡本名叫蔡义和,早年是平口地区中学的老师,由于历史原因,在学校待不下去了,六十年代末来到鹅关,在当时的生产大队干农活,好在那会儿年轻,挣的工分足够自己生活。 他不太愿意跟社员住在一起,发现这个城隍庙以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申请住在了庙里,这一住就过了三十多年。 宁向东看他一身朴素的衣着非常干净,有心想打听一下他家里人,又觉得有点儿冒失。 蔡义和反而是个爽快人,不等他问自己就说了出来:“早年在平口中学工作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也是别人介绍的,一个四川的离异女子,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说到这儿老蔡站起来,拿过两只茶杯,又从墙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铁盒,从里面捏出几片干巴巴的树叶放到杯子里,倒满开水后,把其中一杯推到宁向东身边:“尝尝,这就是我那个老婆生前教我炒的茶叶。” 宁向东一听“生前”两字,越发不敢多问,伸手在杯子边儿试了试温度,刚倒的开水太烫,他喝不惯热茶,便低头闻了闻味道,一股草木的腥气,没有一点儿清香。 老蔡见状笑笑,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这种树叶闻着有点味道,喝起来也口感苦涩,但是回味却很甘甜。” 宁向东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树叶还真能当茶用,因为落口回甘,说明树叶里含有茶多酚,才会起到这样的效果。 “那女人没福气,而且当年条件也不好,嫁给我以后没两年就故去了……” 宁向东流露出沉痛的表情,说道:“孩子现在大了吧?” “他妈妈去世一年之后,孩子也去了……” 听着老蔡平静的话语和淡淡的表情,宁向东心里惊骇莫名,这个老蔡的人生,可真是苦重啊!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宁向东唏嘘不已,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 二人正说着话,付俊花手里提着一块儿羊肉走了进来:“蔡老师,我奶奶让我拿过来的,说是这个月的学费。” 随后看到宁向东也在这里,热情的说道:“宁班长中午在这里吃吧,一会儿我去做中饭。” 宁向东笑笑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想了想又说道:“能不能不吃羊肉?” “当然行啦,蔡老师家里好多兔子肉!” 蔡义和说道:“好!中午就吃风干兔,正好把去年这些肉吃完,过段时间天冷了,再进山去捉!” “蔡老师也会抓兔子?”宁向东听俊花叫他老师,也跟着改了口。 “在鹅关这么多年,除了没有我的地种,别的什么不会?羊还养了十只。” 宁向东听了,不禁大发感慨道:“这山里边儿好东西可真不少啊!” “好东西再多,吃不完用不尽也白糟蹋了。”付俊花说道。 “我听你刚才说那块羊肉是给蔡老师的学费?” “这孩子想明年复考,让我帮他辅导辅导。”蔡义和接过话来。 说到这里,宁向东忽然想起古道的事,继续刚才的话题问道:“高炉那边的山谷,是原来出山的古道吗?” “你是问黄巢谷?别听村儿里面瞎扯,”蔡义和说道:“以前的古道在平口这边,早被鹅岭水库淹了。” “有点儿可惜呀!要是有路通到外边,山里面这些好东西就能运出去换钱啦。” “就是啊!市政府也不说给修条路。”付俊花噘着嘴说道。 “这鹅岭哪个山头没宝贝?为这点儿土产就修条路,市里也没这么多钱呐。” 蔡义和看着宁向东说道:“说起来也就是你们并钢做了件好事,就算那条路再难走,可好歹也算是一条正式的路了。” “真要想实现运输能力,光那条路不够,而且梨树坪到镇上的路等级也不行……” 宁向东若有所思的说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回家 () 随后一段时间,宁向东的工作和作息时间渐渐走上了正轨。 耐火材料厂的大车来的越来越频繁,矿上四个班满负荷运转,都是想着抢在冬天之前把产量再提高一点。 眼看着时间已经临近国庆节,赵伟再一次跟车来的时候,宁向东和他打了招呼,争取国庆节前一天再来一趟,他想搭车直接回并原,因为大哥宁向阳,要在那天订婚。 决定了要回家,而且还有顺风车和免费的劳力,宁向东开始满村搜刮当地土产,风干整兔自不必说,一下就买了二十多只,羊肉也预定了十斤,等临走前现杀,这些东西花不了多少钱,而且村民们也都喜笑颜开,平时想卖点儿东西还得去镇上,现在在家门口就能换钱了。 说起来就兔子费点功夫,在村民眼里比羊肉值钱,但是现在眼看着要冬天了,风干兔肉是上一年剩下的,通常都是有新的扔旧的,没想到今年旧的反而还能卖出去。 更有头脑灵活的村民,私下偷偷找宁向东,问他要不要兔子皮。 宁向东出于好奇,原本打算收几张,结果拿到东西一看,兔子皮处理的质量实在太差。 村民们倒是知道皮子要硝制,但是硝制是个技术活,鹅关村自古以来没有制皮的传统,所以完不得其法。 而且村里都是冬天抓兔子,采集的皮毛都是冬皮,富含油脂太多,人们对生皮了解不够,只知道干燥保存,时间久了,很多腐烂变质。 这也跟鹅关村交通不便有关系,谁也没有想过妥善保管兔皮卖钱。 宁向东一看所有的兔皮都是生皮,一张也没有买,没想到村民们听说他不要,都随手往屋里一扔,说那就送你得了。 这下宁向东傻了眼,这十几张生皮在屋里放着,味道立刻就出来了。 每一张皮子都很大很完整,都是长成年的好兔皮,就这样白白烂掉实在可惜。 因为知道赵伟这趟车来的时间,宁向东提前请好了假,当大货车到来以后,赵伟到房间里帮忙拿带回去的货,一看是羊肉和兔肉,高兴的问道:“用不用把给我的那份先挑出来?” 宁向东踢了他一脚:“给你一脚要不要?” 赵伟往旁边一闪躲开:“那好,这肉没有我的,那鹅关的茶得给我一包吧。” 蔡义和知道宁向东最近要回家,早就提前拿过来一大包茶让他带回去喝。 宁向东分出一包给了赵伟。 “这茶自己喝还行,送人是不成。”赵伟第一次喝这个茶的时候,差点儿没吐了,好像嚼了一嘴清草般又苦又涩,后来强忍着喝了一杯才发现,到后面居然满口生津。 而且茶水的滋味霸道,喝的时候刺激性很强,他师傅有过开夜车的经验,立刻就发现这种茶叶是提神利器,于是问赵伟要了一些。 人们有一个特点,越有人抢就越觉得好,越没人稀罕就越没人要,哪怕那东西是真的好。 这一点,宁向东和龚强深有体会,他俩当初第一次卖拖鞋的时候,就遭遇过这样的情况。 赵伟因为他师傅的高度评价,每次来找宁向东,都要点儿茶回去喝,宁向东就只好找老蔡。 他本来是厚着脸皮去的,没想到老蔡看到有人喜欢他的茶,反而非常高兴,一连声的说:“可惜是秋后了,树叶子太老,实在难以入口,不然我熬夜几晚上,给你们炒几大锅,足够你们一年喝的。” 树叶炒制需要在夜里,白天有太阳而且气温高,树叶会很快打蔫,就没有办法杀青了。 老蔡的茶平时没人要,所以他在春天的时候,只是按照自己的需求量炒制一批,现在赵伟和他师傅开始喝,就有点儿供不上了。 宁向东拿了蔡义和的茶,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等回了并原,给老蔡拿点儿干粉饮料上来,他知道喝惯了茶的人喝不了白水,既然茶叶不够了,就让老蔡冲橘子粉喝,把难熬的冬天对付过去。 等明年树木吐芽时候,跟老蔡一起采叶子,一起熬夜炒青,也学学这门儿手艺,宁向东暗自打好了主意。 并钢耐火材料厂是个污染大户,因此远离并原市区,而且也不在并钢主厂区范围内,蛭石库的位置更是偏僻。 大车先到库区,赵伟跟他师傅去办理入库手续,宁向东把自己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厂门口的传达室墙根儿底下。 等了一会儿,赵伟借了一辆正三轮车出来,两人把东西装车后往家赶。 虽然有点儿折腾,也好过从矿上一路捣腾回来。 到了冶院家属院,赵伟把三轮车停在小房门口,两人先没急着卸车,而是在门口抽支烟缓缓乏。 这时有个老太太从不远处走过来,身材步伐很像霍敏芝,只是烫着头,宁向东有点儿不敢认。 走近一看还真是霍敏芝。 “妈,您这烫的什么头?” 霍敏芝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一看是三儿子回来了,非常高兴:“你哥国庆节要订婚,我刚出去烫个头回来,就让你碰到了。” “这是最流行的炸弹头,理发店师傅推荐的。”霍敏芝挺满意。 “什么炸弹头,这叫爆炸头,我妈也烫了一个。”赵伟在旁边笑道。 霍敏芝原来是一个短直发,现在烫了这样一个头,整个脑袋比原来大了两圈儿。 “虽说我现在是山里娃,但你们城里的时髦我还真欣赏不了。”宁向东看着像个大头娃娃的老妈哭笑不得。 一提起山里,霍敏芝的好心情瞬间没了,张口骂道:“石宗勤那个老王八蛋,早晚我得去收拾他。” 看见赵伟在旁边,一身工装整齐,还带着司机班配发的白手套,心里越发的不平衡,他知道赵伟出的事儿,三娃是受了他的牵连,只是小哥儿俩是好朋友,她作为长辈不能说什么,心里越发的怨恨石宗勤。 收拾完东西,赵伟走了,宁向东和老妈回到家里。 一进门就看到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天花板上还粘了拉丝彩带,到处透着喜庆的气氛。 准嫂子周婷扎着围裙,正在忙里忙外。 那个年代订婚酒席一般不去饭店,都是在自己家里。 大哥宁向阳好久不见,此刻也在厨房里帮忙。 老爸宁鉴良没在家,宁向东问都没问,不用说肯定又和丁老在一起,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在他家还是在公园。 宁向东想了想,又转身离开家,去楼下小房里拿了一份羊肉和几只风干兔,向老干区走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访友 () 宁向东来到丁启章家,果然见到了老爸,正在厨房和丁老收拾一只山鸡。 看到宁向东时,丁启章高兴的说道:“太好了!正说没人帮忙,就送上门来一个壮劳力!” 两个老爷子也不等他答应,一人上前给他围围裙,一人塞到他手里一把剪刀。 丁启章看着宁向东手里的东西问道:“你这袋子里也是山货?” “鹅关的山坡羊和风干兔。” “好东西呀!”丁启章一把抓过袋子,打开看了看:“不错不错,风干兔很正宗。” 二人走进客厅摆好棋盘,丁启章还在感慨不停:“说起来山坡羊每年都能尝到味道,这鹅关的风干兔可是稀罕东西,好几年也没见到了,这次真是沾了小宁的光。” “您要是喜欢,春节的时候我再多带点来。”宁向东说道:“到时候我亲自去抓几只肥的。” 宁鉴良趁着丁启章喜上眉梢,在他家门口加了个当头炮,偷袭成功后心满意足地抱着茶杯,喝了一口说道:“老丁啊,我们年纪大了,要注意控制口腹之欲,书法、对弈、品茗、养生才是最主要的。” “不能跟你们这些书呆子比呀!人生经历的不同造成了生活习惯的不同,我这辈子是无肉不欢,”丁启章指着厨房说:“那两只山鸡还是祝长明这小子给送来的,说是去鹅岭亲手打的野味。” 丁启章这话提醒了宁向东,他家里还有一把气枪,只是铅弹剩了半盒,等抽空去解放大楼再买一盒,回山里可以带上,看看能不能打点儿野味儿。 “爸,我这次回来带了点儿村里老乡自己炒的茶,等回家你尝尝。” 丁启章一听还有新鲜东西,立刻凑上去的问道:“也在你拿来的那个袋子里?快点去拿出来,茶叶可是娇气,跟肉类放一起容易串味。” “没有……”宁向东觉得那种树叶茶劲道太足,就没给丁启章拿:“那种茶是老乡自己做的,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什么叫不太适合我?”丁启章的脸一沉,假借生气,趁机把手里的像棋子扔到了棋盘上,宁鉴良忙不迭地复盘,他开局形势一片大好,眼看着老丁要输了,没想到他故意搅局。 “适合你爸的就适合我。”丁启章绷着脸,指了指厨房:“你下午给我送一斤过来,我拿一只鸡跟你换。” “那我就有个条件,鸡我不收拾了。”宁向东从来没有收拾过带毛的鸡,刚才在厨房里很是挠头。 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晚,到了吃饭时间,宁鉴良原本不打算回去,就在丁启章家吃饭,可宁向东也想留下,就对他爸说道:“我嫂子在家忙活了大半天,你不回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明天才订婚,又不是今天。” 丁启章一听宁家未来的儿媳妇在,就往外撵宁鉴良:“不管订婚不订婚的,人家还没过门,住在你家忙,你这个长辈必须得回去。” 撵走宁鉴良,丁启章重新铺开棋盘,让宁向东跟他杀两盘。 宁向东就笑着说:“您是不是故意把我爸撵走,想在我身上找成就感。” “年轻人思想太复杂,简简单单下个棋,也要附加这么多东西。” “不是我想附加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在您以棋局寓世事,教了我太多。” 丁启章哈哈一笑,推开棋盘说道:“那今天就不下棋了,你也难得回来一趟,跟我聊聊山里的情况吧。” 虽然宁向东只去了一个多月,但是山里的情况千头万绪,无论生产和生活,如果敞开了聊,要说的就太多了,所以他简明扼要,只说了蛭石矿的生产和山里的风土人情。 听说鹅关是一座古城关时,丁启章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是并原地区的老领导,自己曾经的治下有一座古城,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过去我们国家条件不好,我们这一代人光忙着抓建设促生产,忽略了身边这些历史遗存。”对于人文关怀的缺失,丁老充满惭愧:“金阳这片地方成治的年代久远,随随便便抓一把土,都是厚重的历史,就说门前这条滹北河,有文字记载以来,也有上千年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尽,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映着丁启章侧坐的身影,仿佛化作一座思考的雕像。 “山里的生活怎么样?”沉思了一会儿,丁启章问道。 “现在看还可以,毕竟离镇上不算太远,”宁向东看丁启章停止了思考,起身打开客厅的灯,说道:“我们厂的路通到梨树坪,梨树坪的路通到陈村镇,虽然都不太好走,不过应付一般情况是够用了。” 丁启章点点头:“还是不太方便啊!” “确实不方便,目前这两条路只是勉强能用,但是据说再过一段时间进入冬天下了雪,整条路就不能走了,再想出山只能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之后。” 山区的这些情况,丁启章是了解的,在当时也是属于普遍现象。 金阳省的地形地貌多山川丘陵,受当时的技术和经济条件所限,山区道路只有从古法依山而建,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加妥善的解决方法。 在丁启章家吃了晚饭后,时间已经八点了,宁向东起身告辞,他打算利用晚上这点儿时间,再出去送几份羊肉。 并原市区的温度和山里不同,要高出好几度,国庆前夕虽然早晚凉,但是白天还是热,羊是昨天现杀的,村里老乡只是吊在井沿边上,靠里边的凉气镇着,宁向东担心这些羊肉再在小房里放一夜就不新鲜了。 那时候的冰箱虽然普及了,但都是小冷冻室,放不了多少鲜肉,所以还得趁早分完了事儿。 先到了龚强家,死胖子现在相当敬业,八点左右肯定在宁宝隆看店,这也省了不少麻烦,宁向东放下肉就走,出来后又去了梁海潮家。 国庆节假期就一天,梁海潮肯定不会回来,宁向东也打算就在门口送了肉就回家,不进去坐了,陪家长聊天简直是上刑,他不想受这份罪。 没想到去了以后正好遇到了梁海潮的父亲。 梁曙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拉住了不让走,非让他陪自己说一会儿话。 对儿子的这个同学,梁曙光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知道他是宋小青的男朋友以后。 曾经一度时期,宋小青的妈妈以为女儿在和梁海潮在谈恋爱,就刻意找老梁打过几次电话,后来才知道是中了年轻人的圈套,搞得两位家长着实尴尬。 梁曙光更是遗憾,觉得错过了宋晓青,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再也找不到好对象了,直到夏天的时候,梁海潮带着储静来家里,老梁才算放了心。 两个女生看上去性格不大相同,但是人品样貌都不相上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村里的夜生活 () 宁向阳的订婚宴在并原大酒店。 按照本地风俗,订婚喜宴一般都是在晚上,但是考虑到宁向东下午还要返回鹅关矿,所以就定在了中午。 霍敏芝心里咬牙切齿,再次恶毒咒骂了石宗勤一番,只是因为今天是大儿子的喜日,强忍着没有骂出声来。 宁向东早早赶到饭店给大哥当迎宾,赵伟和龚强也来了。 赵伟随了50块钱份子钱,死胖子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分没掏。 宁向东看着他满脸的油腻,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大早晨就吃羊肉了?” “知我者向东也!龚强一竖大拇指。 他昨晚快十点才到家,听说宁向东送了点山坡羊肉,立刻央求老妈开火炖了一锅。 “我妈说了,用砂锅炖几个小时才好吃,可惜我太馋,只好用高压锅焖了一锅,”龚强很遗憾的舔了舔嘴唇:“世上唯美食与女子不能辜负,下次哥们一定小火慢煨。” “不是唯金钱与女子不可辜负吗?”宁向东对龚强的名言牢记在心。 “美食当前,金钱可以先让让,”龚强一笑:“等我有了女朋友,这句话还得再改。” 正说着话,宁向东猛然看到宋小军从大门处走了进来。 他连忙扔下龚强和赵伟走了过去。 “小军哥,真是太意外了!”宋小军的到来,宁向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点口不择言。 虽然上次回家办贷款时,与宋小青意外相逢,听她说了家里的态度变化,但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当初,他在宋家的单元楼口,可是实实在在挨了宋小军一拳。 “这有啥意外的,反正过几天,我跟郭颖也要订婚,今天随的份子钱,你还得一分不少还回来。”宋小军见了宁向东,完没有心理障碍,尽管眼前这家伙无论学历还是工作岗位,在将来都无法超越妹妹,但是谁让小青待见呢?爱情没有理由,就好比自己的未婚妻郭颖,不也一样吗。 人的一生,总要为自己做点什么,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或者…… …… 国庆节后两个星期,第一场寒流掠过西伯利亚的尸骨之路,侵入我国东北、西北以及华北大部分地区,随着冷空气前锋不断南下,威力不断减弱,最终在长江北岸安徽境内破碎成一场冬雨。 地处三北境内的金阳省气温骤降,鹅岭降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落雪。 由于山谷之中残留的热气团的关系,第一场雪落到地面后都化成水,随后在不断持续的低温下又结成了冰。 清晨,苍白的阳光出现时,树上、屋顶上,地面枯死的草茎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 宁向东向窗外望去的时候,才发现玻璃上也是一片片千奇百状的霜花,造型、经脉纹路无有一处相同,令人叹为观止。 终于不用上工了,脑子里传来的第一个信号竟然充满愉悦的快感,宁向东迅速被这个诱惑击倒,再次钻进热被窝,只留了鼻子和眼睛在外边。 早晨赖床,尤其是在房间里没有取暖设备的情况下赖床,是一种幸福和痛苦并存的体验。 身体极度舒适,鼻子尖冷的发疼。 这时传来敲门声,不是正常的砰砰拍击,类似有人在用脚踢门,但却没有那么暴力,只是隔几秒就传来一声钝响。 宁向东冷的出不了被窝,伸手把搭在床头的毛衣毛裤拉进被窝里穿,即使这样,也被衣服上的寒气刺激的牙齿打架,嗒嗒作响。 挣扎着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门外是俊花家的羊。 由于天气骤然变冷,以至于从被窝里出不来,宁向东把食堂的早饭也耽误了。 给羊开了门,他把屋子角落里小铁炉的炉膛清理干净,又从院子里拿了几根劈柴和一袋煤块进来。 煤块停产后是从矿上搬回来的,早已提前砸成了便于引燃和燃烧小块儿。 折腾了很久,终于把火点燃,还好去年春天熄火时,前任乙班班长把烟道清理维护的很干净通畅,煤炭质量也好,都是发热高燃烧充分的精煤,屋子里一点废烟也没有。 等火力稳定后,宁向东拿出奶锅煮了一块方便面,当他坐在桌子前开始吃饭的时候,俊花家的羊这才凑到炉子旁边卧下。 最初看到羊的动作有点紧张,宁向东把奶锅举过头顶,后来一看羊只是为了取暖,没有再唾他的意思,才放了心。 吃饭的时候,羊静静地卧在炉子旁,善良的望着它,嘴巴里咀嚼着不知何时的食物。 随后几天,俊花家的羊总是在早晨光临,宁向东找了一桶石灰水,把四壁刷了一米高之后,便不再插门,由着羊随时撞门进来。 雪后的山间滴水成冰,道路难行,乡亲们却兴高采烈。 这份高兴劲儿感染着宁向东,同时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有一天,他拽住匆匆而过的二楞和愣货问道:“村里有什么喜事?你们乐了这么久还没够?” “能有什么事,入了冬不就那点娱乐嘛,”二楞比愣货年轻,冲宁向东挤挤眼:“你懂的。” “我不懂!”宁向东答得很干脆:“你娃最好说明白点!” “这没法说,.asxs.不让写,”二楞急得抓耳挠腮,随后摆出豁出去的样子:“算球!屏蔽了活该,就是晚上玩扑克,耍票子那种。” “不就是玩钱嘛,我当什么事,”宁向东松开二楞,看着愣货问道:“你俩都去?” “有时候吧,”愣货说道:“我俩没啥瘾,倒是挺喜欢去老蔡那儿听评书的。” 还有评书?村里的夜生活挺丰富啊。 “几点开始,我晚上也去听听。” 时间是七点半。 因为老蔡晚上要听收音机,国各地联播节目是七点半结束。 这倒跟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间差不多。 这天晚上,在食堂很快吃了晚饭,宁向东返回宿舍,打算带着杯子去听,他对老蔡的独家树叶茶情有独钟,已经喝上瘾了。 一进屋门,就看见俊花家的羊在炉子旁边,满地撒着羊粪球。 这货最近几天真是给鼻子上脸,连晚上也经常进来看看,走的时候又不会关门,搞得已经进被窝的宁向东还得再爬起来。 不能让它自己在屋里,宁向东想了想,找了根绳子拴在羊脖子上,咯吱窝下边夹着水杯,牵着羊向老蔡家走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雀蒙眼 () 俊花家的羊是头老羊,一直养着舍不得杀,宁向东牵着它来到城隍庙,过来打招呼的人格外多,显然老羊比他熟人多。 蔡义和头戴兔皮帽,裹着羊皮袄坐在正殿门口,身边点着火盆,脸颊红扑扑的,下首处团团围坐一干好汉,看上去颇有点儿聚义厅大当家的风采。 毕竟在中学当过老师,面对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老蔡并不怯场,此时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俊花机灵的跑过去添了水。 老蔡不是说书人,手边也没有醒堂木,俊花添水就成了信号,乡亲们一看她提着大铝壶过来,立刻鸦雀无声,只待俊花走开,老蔡就该开讲了。 今晚有个例外,俊花添了水刚转身往旁边走,那只老羊看见了,咩的一声跑过去的,咬了她脚后跟儿一口,众人见状大笑,破坏了老蔡营造的气氛,俊花羞得满脸通红,忍着脚后跟的疼踢了老羊屁股上一脚。 这件节外生枝的事儿把宁向东也弄得不好意思,毕竟是他把羊牵过来的。 老蔡倒是无所谓,反正大冬天没事做,村民们过来也是为了逗乐子,就耐心等着大伙儿渐渐平静下来。 “昨晚,我给大伙儿说了咱村城隍庙跟别处不同,既不能昼断阳,也不能夜断阴,平日里也不受人香火,那古时候为啥起这座大庙呢?” “大家伙儿都知道,自己家的老祖宗,是服侍里面这位爷的,可这位爷是谁?来鹅岭之前做的什么官?” “这基座下边刻着潘郎俩字,说明这位爷姓潘,但他既然是官,为啥不写官称?” “姓氏后面加个郎字,在古时候都是爷称呼崽子用的,可起庙立碑,都是后人才做的事儿,没见过谁活着就有人给修祭庙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古代最讲究尊卑长幼,哪有长辈给晚辈盖大庙的?可偏偏咱村儿就立着这么座庙,而且还取个名叫潘郎庙,对外又宣称是城隍庙,这是为啥呀……” 蔡义和一连声的发问,村民们就在下边一连声的附和着:“为啥呀?” “是呀,为啥呀?”老蔡端起杯子喝一口水,通常说书人这样沉吟片刻,都是为了卖个乖子,为接下来抖包袱营造气氛。 村民们也不催促,耐心等着老蔡把提出来的问题一一解答。 “你们谁在带烟了?”蔡义和喝完水,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开始要烟。 村民们见状都有点儿上火,这个乖卖的也忒长了点儿。 可大伙儿谁也没见过真正的说书人应该怎么做,以为都是这个范儿,于是纷纷把烟袋拿出来。 人群中还来了聂长河,一看蔡义和找烟,把腰里的长烟杆拽出来送了上去。 他在村里德高望重,老蔡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把烟嘴儿塞到胳肢窝里夹着,转了两转算是擦过了上面的口水,塞到嘴里吧嗒着抽了几口后,还给聂长河。 重新坐下,蔡义和看着大伙儿,忽然挤着眼一乐:“你们说为啥呀?” 村民们被问的有点儿发愣,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有人说道:“废话!我们要知道还问你?” 老蔡双手往袖子里一捅:“我也不是你们村儿的,你们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 下边儿众人轰的一声开始乱骂,不知道是谁,团了个雪球向老蔡扔去,于是大伙儿纷纷效仿。 蔡义和一看玩笑开大了,调转屁股转身就跑,一头扎进正殿里边的潘郎身后。 宁向东在下边看到这一幕,又是吃惊又是想笑,他没想到,这蔡义和看上去一副饱读诗书的样子,忽悠劲儿这么大。 这时老蔡躲在泥胎背后嚷道:“你们要是把大殿弄脏了,我明天可不管打扫!” 大伙儿一听纷纷停下来,虽然平常并不祭拜这潘郎庙,但是祖上也有话传下来,就是一代一代得维护这座庙的周:风雨不浸,刀火无侵。 所以历经无数朝代更迭,这座小庙始终完整保存了下来。 乡亲们闹够了,都回到坐处收拾板凳马扎准备回去。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老蔡一看事有转机,及时抛出一个诱惑。 “明天再说明天的,先把今天的分解一半再说。”宁向东的手下,付愣货嚷道。 “好说,冲着宁班长的面子,我就分解几个问题。”老蔡一看宁向东现在附近,眼珠儿一转,笑嘻嘻的说道。 “有聂老在这儿,我可没什么面子!”宁向东连忙说道,心想蔡义和这是想引得祸水东流啊,往自己身上扯。 老蔡一看宁向东不上套,还把聂长河抬到前边,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宁娃子好不风趣,有道是不说、不闹、不热闹,我肚子里就这么点儿干货,今儿晚上都掏腾光了,以后拿什么给他们打发时间?” “这一冬天才刚开始呢……” 宁向东这才明白老蔡的用意,他看了看村民们,只见大伙儿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咧着嘴笑,这才恍然大悟。 看透不能说透,原来装傻也是一门艺术。 “你继续老蔡,什么时候讲不下去了,我再补上。”宁向东说道。 我有一肚子故事,只恨只有一双手,不能都写出来给大家看。 “其实老蔡这些问题早就说过无数次,今天是因为你在,专门说给你宁娃子听的,”聂长河眯着老眼,笑道:“都是逗闷子,这些问题谁也答不上来。” “既然想到这些问题那咱们不如来个考古,把答案找出来,反正也是闲着。”宁向东思索着说道。 众人一听这话眼前一亮。 散场的时候,宁向东又有了新发现。 他看到有个村民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另一头被别人用手牵着,一前一后往回走。 “今年这么早?”牵人的村民问道。 “我也没想到啊,前两天就开始了。”被牵着人说:“你走慢点,这路不平,别把我绊倒了。” 宁向东见状,偷偷问身边的付愣货:“眼疾?” 愣货点点头:“雀蒙眼。” 雀蒙眼也叫夜盲症。 每年冬天,村里的新鲜蔬菜断了以后,配饭的菜只有土豆。 一到天黑,就陆续有人双眼看不到东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天气暖和可以种植绿叶菜结束。 村只有老蔡没有得这个病。 开始大家总结是人种不同的缘故,因为老蔡不是鹅关人。 宁向东后来发现,老蔡之所以没有患眼疾,跟他喝的那个茶有关。 鹅关因为是在山里,本就缺乏新鲜蔬菜,也没有适合大面积种植的土地,平常的当家菜只有土豆,主食是谷子、高粱和玉米,都是低产农作物,维生素摄取和补充严重匮乏。 缺乏维生素,是造成夜盲症的主因,老蔡的树叶茶里,恰好富含各种微量元素,所以只有他没有患病。 第一百三十章 收购 () 村里来了一只狼。 是曹大生去山里挖何首乌的时候发现的。 “我当时距离它就这么近!”曹大生在跟村里人说这事儿的时候,用手比划着。 宁向东看了看两手之间的距离,感觉狼和人都快撞个满怀了。 事实上真的差不多,曹大生从山里往回走,刚刚转过一个弯,就遭遇了这条青灰色的动物。 他当时完没有回过神来,不等看清楚,狼就窜上旁边的土坡逃走了。 “会不会是狗?曹大生没有看清?”付为政怀疑的问道。 曹大生也是雀蒙眼,他回村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是狼。”高存光听曹大生讲述事情经过后,严肃的肯定了这个事实。 鹅岭将近二十多年没见到狼了,这次的消息引起了村里高度重视。 谁都知道狼是群居动物,发现一只,附近肯定就有一群,而村里几乎没有任何防范措施。 宁向东听说这件事儿,还是因为看到家家户户满山遍野去砍树枝背回来加固羊圈。 他当时很纳闷,天气暖和的时候也没有加固羊圈,怎么大冷天的反而积极起来了。 听说有狼的消息后,宁向东第一反应是去帮付俊花家修羊圈,她家老的老小的小,还都是女人,缺少壮劳力。 刚到院门口,就遇到了奶奶,奶奶得知宁向东来帮忙时,连说不用,大队已经派人来加固好了,这会儿又都去城隍庙老蔡那里帮忙了,宁向东一听,也连忙向蔡义和那里赶去。 等赶到的时候,围栏几乎加固完成了,村里人正在帮他搭羊圈的顶棚。 院子里堆着齐齐整整宛如胳膊一般粗的圆木,宁向东捡起来一根看了看,才发现这些木料都是西侧已经塌了的廊坊料。 城隍庙一共就两座廊坊,老蔡住在东边,西边的没人管,早就塌了有半年了。 虽然不太认识这些木头是什么料,但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宁向东心里不免有点儿心疼。 这些都是老木料,每一根怕是得有上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风雨雨,质量还这么好,现在用来搭羊圈,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时,他看到羊圈门竟然是用一整扇完好的雕花木门做的,连忙走到老蔡身边,问道:“这是西廊坊的大门?” 蔡义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个不是廊坊门,是后殿基座下面的小门,我在座底下边放杂物,前几天这门掉下来,我还想着哪儿能废物利用,正好现在闹狼,挡羊圈挺好。” 看着老蔡得意的样子,宁向东说道:“蔡老师,这门送给我吧,我想把它带回并原做个纪念,行不行?” “这有啥不行的?本来就已经是破木头了。” 宁向东一听很高兴,连忙说道:“那西廊坊的木头,也都给我吧。” 这下老蔡心里犯了嘀咕,这些破烂儿宁娃子要去做什么?难道在城里都是宝贝? 宁向东一看老蔡犹豫,说道:“我那还有两桶麦乳精,一会儿给你拿来。” 老蔡一听麦乳精,两眼直发光,那可是好东西,他在大商场里见过,都是用一个个漂亮的铁桶包装的,就算城里人也舍不得买,买了也是给孩子喝。 见到老蔡忙不迭的点头,宁向东立刻过去把雕花门拆下来,趁着现在村里人还在,他找了几颗钉子,从地上堆着的木头里挑几根出来,迅速钉了一个栅栏,在村民帮助下,一起把栅栏装上。 虽然凭直觉,这些木头也是好东西,但是上面没有雕刻繁复漂亮的花纹,只能舍弃了。 宁向东把门搬回了自己的宿舍,认真擦洗干净,仔细观看上面的花纹,才发现居然是一副完整的牡丹图。 其实要这扇门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有什么价值,只是本能的喜欢这些带着古色古香韵味的东西,更何况上面还有精美的雕饰。 随后几天,宁向东在西廊坊的废墟里大翻特翻。 翻找的过程中他才发现,每一根支梁、椽子上面,都不厌其烦的雕饰着各种花纹,面积大的地方,雕刻着各种瑞兽,面积小的地方,则是云纹、福纹、回纹等线条。 短短几天,宁向东大开眼界,同时也暗暗佩服,这些古人真是闲的旦疼,木头房梁都架在房顶上,在上面雕琢这么多复杂精美的装饰,谁能看得到? 他甚至怀疑,这说不定是古人一种磨洋工的手段吧。 很有可能是包时辰那种,干活时间越久,结算的工钱越多。 宁向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就在清理西廊坊废墟接近尾声的时候,付为政和高存光两人找上了他。 “小宁,我们听说你把城隍庙的木材搬到自己宿舍去了?” 宁向东赶到大队部的时候,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付为政和高存光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是啊,我跟蔡老师打过招呼了。”宁向东说道。 “嗯嗯,这个情况我们了解,”付为政和颜悦色的点点头:“听说不是白给的吧?” 这句话有点儿分量,宁向东警惕起来:“我们之间没有花钱。” “但是有两桶麦乳精啊!”高存光接过话来:“我去镇上的供销社看了,他们都没有货,而且告诉我,并原市里卖两块四一桶。” “乡亲们之间互相帮忙,我没考虑过麦乳精一桶多少钱。”宁向东摸不清这两人的意图,小心地回答道。 “可城隍庙是公家的,他蔡义和这么做算是倒卖公产。”高存光绷着脸,严肃的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宁向东笑了:“那他砌羊圈用了那么多木头,算不算公为私用啊?而且还是大队派去的人帮他这么干的。” 两名村干部迅速对视了一眼,半晌不语。 最后高存光沉不住气了,率先打破沉默,对付为政责怪道:“都怪你,出的馊主意,非要跟小宁演这么一出,你来解释吧!”说完屁股一扭,给了他俩一个后脑勺。 付为政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小宁,实不相瞒,城隍庙那些东西是公产,但是如果就那么烂着,或者挪作他用,也没人会说什么,只是你都收到自己宿舍里,不用说肯定是想拿回家打家具用,这样性质上就变了。” 宁向东恍然大悟,付为政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付书记,高村长,你们俩叫我来,一定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宁向东诚恳的说道:“总不会叫我再埋回到废墟堆里吧?” “那当然不会!”两人连连摆手:“要不你象征性的给村里交点儿钱,就算你买的。” “可以!”宁向东故作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就是一些老旧木料,你们开价别太狠。” “好说,好说。”两人眉开眼笑,说道:“一百块钱怎么样?” “行……吧!” 宁向东挣扎了很久,才说道:“但是村里得给我开张收据!”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 就在两人以为宁向东心疼花钱太多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听他答应了下来,还没有讨价还价,不由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百三十一章 我有一支枪 () 鹅关村发现了狼,尤其还是一头孤狼,村里不敢怠慢,把这一情况向陈村镇做了汇报,镇上也很重视,马上向鹅岭地委做了汇报。 并原以北有三个县,平西、平东和马道坡,三县再往北,就是平口地区了。 这一带地形多山川丘陵,自古以来就是半农耕半畜牧的生产生活方式,现在发现了一头狼,平西县最为紧张。 平西县的梨树坪和鹅关村位于山川盆地缓冲带,一向以养羊为主业,而羸弱且喜欢扎堆的羊群属于饿狼首要的攻击目标。 地委领导对这一突发情况非常重视,很快拟定方案,要求属于盆地平缓地带的马道坡县立刻组织民兵昼夜巡逻。 马道坡是鹅岭的重点畜牧区,县以饲养牛马为主,如果发生伤亡损失太大。 同时,鹅关和梨树坪村也在村子周围的山口和可能出现狼群的地段设了套夹。 好在是冬天,各家的羊群已经不再散养,都躲在圈里吃干料,不用担心套夹误伤。 鹅关村自发组织了巡山队,宁向东也报了名,但村里不同意,理由是没有武器。 “我有一支枪。”遭到拒绝后,宁向东暗自庆幸国庆节回家把气枪带了过来,同时还带了四盒铅弹。 在大伙儿惊讶的表情中,宁向东回宿舍把气枪拿到大队部。 当村民看到他的那支气枪时,一个个差点儿笑掉了大牙。 “宁娃子,你这枪是城里人去公园打麻雀用的,”付为政笑的用袖口擦眼角:“在山里,估计连兔子的皮都打不破。” 宁向东被笑得满脸通红,抓过枪用力一掰,上了一发铅弹,瞄准墙边的木柜就是一枪。 木柜的门被打了一个洞,宁向东一语不发,冷冷看着几个村干部。 “你娃莫生气,”付为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枪把我柜门打了个洞,也说明不了什么。” “山里的野物都是成了精的,不会停在原地当活靶子,再说等你走这么近的距离,它们早跑了。” 高存光补充了一句:“要是兔子早就跑了,要是饿狼,说不定就扑上来了。” 不得不承认,这两位山里人的话是经验之谈,宁向东看了看手里的气枪,一时无言以对。 “存光,我看这样吧,宁娃子积极报名参加保护集体的行动值得表彰,就以咱们鹅关村的名义,给并钢写一封表扬信,必要的话再送一副锦旗,你看怎么样?”付为政这话是对高存光说的,眼睛却看着宁向东。 “谢谢,我不需要。” 回到宿舍里,宁向东觉得很沮丧,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气枪的威力,进了深山老林,恐怕还不如一把长刀更好用。 那干脆去跟二楞做捕兽夹吧。 二愣的老父亲,早年专门在山里下套捉兔子,只是近几年才不这样做,因为下了套打到的兔子,皮都打坏了,现在村民们都知道保存兔皮,所以二楞他爹和他也开始在冬天上山赤手空拳捉兔子。 到了二楞家,才发现他并没有收拾套夹,而是抱着一只猎枪在上油。 宁向东一看,这才是大山里用的东西,枪筒蓝汪汪的,核桃木的肩托也打磨的光滑锃亮。 二楞用通条擦拭完枪管内壁后,看着宁向东咧嘴一笑:“晚上咱一起上山啊?” “不去!” “我听说你娃是个老转,居然放弃玩枪的机会?” “就是因为没枪,所以才不去。” “我有呀!” 宁向东看了二楞一眼:“你就这一把顶球用。” “谁说?我家有两把。”二楞轻描淡写的说道,他可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对于宁向东的分量。 宁向东豁地站了起来:“那把在哪儿?” “我爹屋里啊!”二楞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俺们村的男人,人手一把猎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鹅关靠山吃山,人人都是猎手,在没有禁猎令之前,山里人经常进山打猎。 二楞他爹也是雀蒙眼,夜里的巡山行动,想去也去不了,正好遂了宁向东的心愿。 二愣家的猎枪是国产货,仿德式猎枪设计,不过德国进口的是双管,他和他爹的两支枪都是单筒。 二楞他爹是老猎户,听说小宁班长要借枪,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小心使用,要不是因为参加保护集体财产的行动,这老爷子一定不肯外借。 虽然当兵的时候玩儿过枪,但是五六式自动步枪和猎枪的工作原理截然不同。 用了一下午时间,宁向东基本把这支老枪玩熟了。 猎枪的重点不在枪,而是在子弹。 子弹的填充有点讲究,弹壳底部是火药,中间是铁砂,最上面用矿棉封口,填充内容时,力度要把握好,最后再把底火塞固定,就算完成了。 宁向东和二楞两人分别做了二十发子弹,因为晚上的巡山行动是防御性质的,手里拿着枪只是为了应付突发事件,而不是狩猎。 听二楞说,过去村里人进山打猎,一去就是好几天,随身携带的子弹都在百发以上,还要带干粮和火种,山里有狩猎者小木屋,晚上的时候可以暂时栖身。 当晚,鹅关巡山小队分了几个小组,付为政把愣货和二楞分给了宁向东,这三人原本就是矿上乙班的成员,分在一起很方便。 楞货和二楞俩人都带着自己家的狗,宁向东最初以为是为了提前发现狼群的踪迹,结果不是。 三人一进山,领导权就转交给了付愣货,因为他在三人里年龄最大。 沿着一条老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愣货带两人拐进旁边的丛林,又走了大概十分钟,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开阔地,他留下自家的狗,然后让二愣领着狗去了另一个方向。 二楞过去把狗安顿在那边,自己独自回来,这期间两人一语不发,似乎很有默契。 只有宁向东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要干什么。 二楞看着他不解的样子,凑上去低声说道:“抓兔子……” 宁向东这才恍然,他来山里这么长时间,只是听说过抓兔子的方法,这次才是第一次参与。 只是往常抓兔子,还要往洞里熏烟,现在深更半夜,明火太醒目了,却不知这两人用什么办法。 愣货把身上的包放到地上打开,只见里面是满满一包半潮湿的锯末。 二楞也过来帮忙,两人很快把锯末引燃,半潮湿的锯末没有明火,浓烟却起的很大。 宁向东暗自佩服,忍不住低声夸赞:“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真不愧是这山里的主人。” 二楞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洞口说道:“它们才是大山的主人,咱们不过是来接受馈赠的客人罢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远方来信 () 三人一晚上没有睡觉,抓了四只兔子,下山后与其他小组汇合,才发现大伙儿都没闲着,每个组都在枪管上挂着几只猎物。 起了大早在村口迎接的付为政一看,气不打一出来:“巡山夜班补助部取消!” 大伙儿乐不可支,本来积极参加巡山就都存了私心,要趁机抓点儿兔子回来。 现在的牛马羊都分到个人头上,哪还有什么集体财产,谁家有了损失谁家倒霉,倒是村里还给夜班巡山队供应免费晚饭,不但没有好处还额外破费了。 再说把大家集中起来,人多力量大,一起保护村子,本身就是利己的好事,谁好意思要村里的补助,这时听付为政发脾气说取消了,反而都松了口气,哈哈一笑各自回家。 此后连续一个星期,巡逻队在山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反倒是因为山里冰天雪地,夜晚又视物不清,大伙儿人困马乏,有两人不小心摔到沟里受了伤。 付为政和高存光一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两人分析来分析去,一致认为,甭管狼群还是孤狼,村上下这么闹腾了一个星期,估计早就远远避开了。 狼这种生物,虽然凶残坚忍,但却胆小,所行之事必先保证自己万才会有所行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 两人越想越觉得有理,更何况如今是冬天,大伙儿忙了整整一年,也就这几个月能好好歇歇,这次闹狼,已经折腾了半个多月,这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鹅关村发出了终止巡山的通知,同时要求各家各户以自家为单位,提高警惕,保证安。 该通知一并报送镇上一份,至此,喧闹了十几天的孤狼事件画上了句号。 果然如两位村干部所料,这件事儿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发酵起来,有人说根本没有狼群,只是一头孤狼,有人说那头狼早就饿死了,还有人说就是条流浪狗,雀蒙眼晚上看不清,错把狗当成了狼。 更有人说这纯属是一场闹剧。 目击者曹大生差点儿没让流言蜚语折磨疯。 村儿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见到曹大生的时候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傍晚,曹大生出现在村口,身后拖着一头狼。 整个村庄都震惊了,人们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一头大狼,那身形绝不应该是鹅岭山区的品种。 老一辈人在年轻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曾经目睹过本地的土狼,那些狼个头也就比家狗大一点,而地上这头狼尸,比家狗整整大了一号。 不过这头狼应该是一头老狼,最起码也是营养不良,身上的毛大部分脱落了,四只爪子的边缘,似乎隐约呈现棕红色的毛色。 按说冬天是动物身上皮毛最丰盈的时候,这头狼身上剩下的毛却好像只穿了件背心儿。 人们把德高望重的聂长河叫来看,他围着狼尸转了好几圈儿,然后蹲下来,用力拔开狼嘴,仔细看了半晌,最后把目光盯在爪子上,用手里的烟锅头来回划拉几下,终于开口说道:“这分明就是狗!哪有什么狼!” 众人一片哗然。 要说现在的人没怎么见过狼,可狗谁没见过?哪有这么大个头的,只是聂长河说出来的话,在村里甚至超过了付为政和高存光,谁也不敢把疑问说出来,只是沉默以对。 “这是昆明犬。”聂长河看着大伙儿的表情,知道他们不相信,自己懒得解释,索性只点出了狗的品种。 宁向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昆明犬这个品种他知道,是我国用云南本地犬种和德国牧羊犬经过不断杂交培育而成的,命名为昆明犬。 在广西和云南一带,分布着一种极为凶悍的土狗,看家护院不死不休,而且忠心护主,单纯从狗的属性上来讲,配得上忠烈二字。 而昆明犬同时具备了德牧的擅长工作的特性,也保留了云南、广西一带土狗忠诚的秉性。 只是聂长河这位老爷子,据说一辈子很少走出山沟,居然也知道昆明犬这个品种,令人刮目相看。 宁向东站在人群里,偷偷观察着身边这些淳朴的乡民们,越来越觉得,鹅关似乎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 最终,那条犬科物种是狼是狗的答案已然无解,鹅关村是大忽悠的名声去却传遍鹅岭。 曹大生本身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结果越描越黑,一气之下远赴山外打工,只在每年春天时才回来,帮助家里耕种。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下雪在鹅岭变成了常态。 眼看着元旦临近,这一天宁向东起了大早,去陈村镇邮电所给家里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后说自己元旦不回家了。 打完电话,又到并钢停车点,看看有没有自己的来信。 212司机过了国庆节没多久,就已经返回了总司,这里的留守人员也是从镇上请的临时工,一位和颜悦色的大婶儿。 大婶儿姓张,在柜子里翻了一会儿,果然找着一封信。 “哟!还是北京来的,”大婶儿明显是个见面熟,用手捏了捏信,说道:“里面儿硬邦的,八成有照片。” 宁向东笑笑没说话,能给他寄信的只有宋小青。 拿到信,他看了看天色,早晨六点多从鹅关出发,下山还快点,可要往回走,汽车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走回去得五六个小时。 这趟下山主要是打电话和查看有没来信,既没有在镇上买东西,身上也没带什么累赘。 宁向东心里计算了一下,路上脚程快一点儿,再穿几个树林,五个小时以内差不多能赶回村里。 说走就走。 这一趟是宁向东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进山里。 冬天的山异常丑陋,阳坡上的雪被太阳晒化,裸露着黑色的山体,背阴处的雪还在,远远望去,就像一片一片皮肤病的藓斑。 宁向东在路上不敢多休息,尽可能穿山林抄小路,好在鹅岭的树林并不茂密,地面也没有厚重的落叶,走起来并不吃力,即使这样,他也走的满身是汗。 出了汗也不敢脱衣服,山里的贼风像刀子,夏天不注意都可能吹出毛病。 汗湿的衣服裹在身上非常难受,宁向东只有忍着,终于爬到最高处的垭口。 此刻太阳已经擦到了西边的山尖,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望着远处朦胧的黄巢谷,心头松了口气。 走到一处背风处坐下,掏出已经有了潮气的信,撕开封口。 宋小青寄来的照片是雪后的八达岭。 照片上有三个人,梁海潮身边依偎着的漂亮女孩子,应该是他女朋友,宁向东没见过。 宋小青身边,空出一处地方,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那上面画着一个猪头。 “这是你!” 猪头下边,是宋小青隽秀的字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黄巢古道 () 宁向东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幸好从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几乎没有休息,而且还抄了好多近路,才在太阳落山时赶到了黄巢谷附近。 剩下的路都是在谷底穿行,这一段路况相对熟悉,虽然也很不好走,不过总体还算顺利。 第二天醒的早,起床依旧很晚。 宁向东平时就有赖床的毛病,昨天又是一大早去镇上,当天打了个往返,赶路赶得几乎脱力,更有说服自己赖床不起的理由。 正躺着发呆的时候,曹二楞来了,手里拿着两只杀好的兔子。 听说宁向东昨儿个一天从鹅关到陈村打了个开回之后,不由连连冲他竖大拇指,别说是宁向东,就是本乡本土的人们这么来回一圈儿,也得折腾得够呛。 尤其是听说他抄近路,翻了五道梁子时,二楞大感佩服之余,非常遗憾的说道:“你娃出去这一趟,也不提前跟我说,冤枉路走的太多了。” 宁向东是沿着公路进的山,他走的所谓近路,就是在汽车一圈一圈绕行的盘山路上直线横插切入,直达山顶。 现在听二楞一说,连忙坐了起来:“还有啥近路吗?” “黄巢谷那条路啊!”二楞听宁向东这么问反而奇怪:“咱有一天上工的时候,你打听村子里的古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听二楞这么说,宁向东泄了气:“我就是从黄巢谷进村的。” “你娃那是只走了其中一段儿,黄巢谷直通山外,不是从进山公路那个口子进去的。”二楞咧着嘴笑起来:“走谷底,最少让你少翻两道梁子,你算算得节省多长时间?” 宁向东是沿着并钢专修路附近一路穿插回来,已经认为是最近的路了,听二楞这么一说,原来黄巢谷才是最快的捷径。 这真令人懊丧,他揉着酸麻的大腿想到。 “既然黄巢谷是进山的捷径,那并钢当初为什么另辟一条盘山路,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宁向东猛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娃儿也不看看高炉架在啥地方?要从黄巢谷开一条路进来通到矿上,中间那座山就得劈开。” 确实是这样,黄巢谷的口子离山头那么近,也没法修盘山路上去。 “那直接在谷口架高炉不就行了?” “你们并钢当初是这么想,可俺们鹅关村不答应啊!” 到底不是本村人没有归属感,二楞这么一说,宁向东想起每次开工时造成的局域性粉尘污染。 “下次记住,再上陈村,直接从谷里往外走,就一条道儿,走出去你就知道是哪了。” 二楞看到他的窘态哈哈一笑,把手里提的兔子晃了晃:“咱仨巡夜那天,捉了四只兔子,你娃是城里人,多给你两只,留着吃稀罕。” 看到兔子,宁向东又想起来一件事:“二楞,现在现进山里抓的兔子,晾到春节前能风干吗?” 二楞摇摇头:“时间太短了,来不及。” 风干兔的制作工艺极为简单,把兔子处理好后,不能见水不能清洗,趁着身体本身水分尚在,马上挂到日照充足的通风处晾晒即可。 但必须是冬天。 山里的冬天气温极低,即使是午后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是零下几度,早晚都在零下十几度,到了深夜,更是低至零下二十度。 零下低温才能保证肉质不腐。 “那这叫冻兔,哪叫什么风干兔?”宁向东撇了撇嘴,不相信的说道,温度这么低,水分怎么可能蒸发? “山里昼夜不停的风会把水分吹干的。”二楞解释道:“所以时间才会很长,基本上要晾一个冬天才行。” 这么一说,宁向东有点明白了,风干兔的制作手法有点像南方四川云贵一带的腊肉做法,都是把肉类挂在通风的环境中演化,唯一的不同是南方要避光,鹅关要见光。 “可不可以在夏天也制作?用太阳暴晒。”宁向东问道,如果这样可行的话,那储存量就大了一倍。 “根本不行。”二楞摇头道:“以前有人试过,大部分都腐烂变质了,有一少部分没事儿,但都是没长大的小兔子,晒成干以后只剩下皮包骨头。” “而且,夏天暴晒过的肉,脱脂脱的太厉害,干巴巴的,怎么炖也炖不软。” 宁向东还想再问,可二楞着急手里这两只兔子在屋子里时间太久,要马上挂到外边去。 宁向东连忙穿起衣服,跟他一起到了院子里。 二楞直接上了房顶,让宁向东扔了几根树枝儿上去,扎了一个人字架,把两只兔子挂在上面。 “你娃要是能忍住不吃,就在上面挂着不用管,等过了惊蛰再拿下来,随便放哪都行,也不会坏。” 看着如此简单的保存方式,以上东突发奇想问道:“要是把羊肉切成条,也这样挂起来,是不是也能保存很久?” “你娃脑子里咋这么多古怪的想法?”二楞摸了摸他的头:“要不你杀一只羊试试看。” 宁向东点点头,暗自决定哪天就杀一头羊试试看。 回到屋里,把昨天拿到的信整理一下,还有孙勇和姜军各一封,取信送信的活儿本来是镇上邮递员的工作,只是冬天后大雪封山,负责山里送信的邮递员岁数大了,村里照顾他,自发承担起取信的活儿。 山里民风彪悍也淳朴,对分内分外的事儿并不计较,并钢到此开矿后也入乡随俗,承揽了不少本属于政府对外联络的琐事。 孙勇没在家,到高炉那边值班去了,宁向东把他的信夹在门缝上,去了姜军的宿舍。 陈大旺正好也在,老哥俩弄了点小菜打算中午喝点,一看宁向东进来,高兴的招呼道:“说曹操曹操到,正打算去叫你。” 姜军眉飞色舞的说道:“老陈今天舍得出血,把他那块儿三年的风干羊肉拿来了。” 宁向东一听惊呆了,想什么来什么,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风干羊肉怎么做的?”他问道。 “怎么做?你娃来这里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跟风干兔一样,挂到房顶上连吹带晒呗。”陈大旺说道。 “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见村民们做过啊!”宁向东有点儿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了,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非常朦胧的想法。 “他们当然舍不得做,羊肉风干了太亏斤称,而且现杀现宰也不愁卖,谁费那个劲。” “大旺说的对,羊自己能走山路,每个月镇上大集赶着去就行,村里人有村里人的想法,反正都是换钱,能省事儿当然就省事儿。” “咱们不一样。”宁向东想通了一些关节,开心的笑起来:“咱们讲究的是新颖,变着花样来。” “可惜是冬天,要是夏天,用山里的野葱爆炒,就更美味了,”姜军搓了搓手:“都怪老陈抠出血,舍不得往外拿!” 宁向东听的连连咽口水。 第一百三十四章 修路难,难于上青天 () 三个人喝酒有些无聊,陈大旺就去叫付为政和高存光过来一起坐坐。 村里人要过来肯定是一场大酒,说不定就喝到天黑,宁向东现在对这样的酒场已经不抵触了。 农村的冬天实在是无聊,没有任何文娱活动,大雪封山后这种情况就更严重。 宁向东还好点儿,他性子喜静不喜闹,国庆节回家又拿了个收音机,每天晚上都听听,虽然也没什么好节目。 不过每周六晚上十点半有个情感夜话挺有意思,很多人打电话在节目里吐槽自己的另一半,或者吐槽自己。 听了一段时间,渐渐失去了兴趣,翻来覆去就是那点儿事儿,尤其受不了大老爷们儿在节目里哭的稀里哗啦,于是又改为看书打发时间。 陈大旺走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人。 付为政提着一只五斤装的塑料桶,里面灌了满满的枣木杠子酒。 高存光端着一盆焖羊肉,砰的一声摆到桌上,嚷嚷着:“几个小菜够干球,要喝就敞亮喝。” 更让宁向东大跌眼镜的是,这几人中间还有一位女同志,他刚到鹅关的时候见过一次,村里的妇女主任曹秋凤。 曹秋凤不是本村人,是嫁过来的媳妇儿,最近几天才刚回来。 孙勇一看见她就冲着陈大旺直咧嘴,这个曹秋凤也是个酒量大的主儿,他被灌翻过好几次了。 曹秋凤一看孙勇在座,立刻眼前一亮:“大孙子,今天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鹅岭一带称呼对方时,喜欢在姓氏后加个“子”字以示亲热,例如“小李子、小梁子、小德子”等等,但曹秋凤这样叫孙勇明显是占他便宜。 孙勇看到曹秋凤左侧脸颊下有几条类似抓伤的痕迹,责怪道:“晚上跟姐夫畅谈人生的时候别太激动,怎么把脸都挠了。” 付为政在一边笑道:“晚上村里没什么娱乐,凤姐好容易回家,人生谈不谈不知道,但是生人肯定是要谈的。” 曹秋凤五大三粗,当鹅关媳妇儿已经多少年了,哪会被几句荤话镇住,立刻准备骂回去,冷不丁看到小宁也在坐,这小伙子太年轻,还没成家,曹秋凤毕竟是女同志不好意思,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几个人团团坐好,随后都脱了外套,撸胳膊挽袖子开始给众人倒酒。 宁向东担心屋里凉,起身把炉膛里的火拨旺,又扔了两块儿煤进去,众人一看,都觉得这小伙子又有眼色又勤快,连声招呼他回座,轮番敬了一杯。 喝了一会儿,曹秋凤脸颊上的伤被酒气熏着越发明显起来,付为政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问道:“秋凤,你的脸到底是咋弄的?真是你家那口子挠的?” “怎么可能?他一个老爷们儿跟妇女打架,还能学妇女挠人?”曹秋凤说道:“从娘家回来翻梁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脸摔地上了。” 高存光端着酒要跟曹秋凤碰杯,却被付为政岔开,不高兴的说道:“你再不端杯,我这张老脸也要摔到地上拾不起来了。” 听曹秋凤说摔了一跤,付为政颇有感慨:“咱村想出去一趟真是费劲,这几年开会少了,不用总往镇上跑,前几年大冷天儿的,也是说开会就开会,把镇上通信员都摔的落下病了,一说来鹅关肯定肚子疼。” “对呀!你是村支书,给镇上打个报告,申请点钱把出去的路好好修修呗。” “屁话!”付为政说道:“怎么修?路基在哪儿?”付为政被一块肉塞住牙,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剔,一边说道。 “古道那不是现成的路基吗?都不用炸山就能修。”曹秋凤娘家是平口地区的,要是鹅关能利用古道修条路,那她回家可方便了。 “更是屁话,”付为政继续剔着牙,含混不清的说道:“平口那边儿有路直通陈村,咱村儿再往那边修,以后去陈村,每次兜大圈子,你想想镇上能答应吗?” 曹秋凤看着付为政,见他张着嘴一根手指挖来挖去,忍不住恶心道:“你个球货,是剔牙还是在打隧道?有这劲头多想想办法给咱村修条好路出来。” “呵呵,你看我这球货有这本事吗?”付为政终于不再剔牙,揉着酸麻的下巴说道:“村里道路差,可不光是咱们一家,人家梨树坪的路也不好,也没见人家说什么。” “人家梨树坪命好,能蹭到并钢的专修路用,咱们能蹭到吗!”曹秋凤还是不甘心。 “你这女子瞪着眼说瞎话,咱不也蹭着人家并钢的路吗?” “咱那是路?并钢叫那是货道,根本就不是修的路!” “秋凤!村官不好当,你也是村干部,要多替镇上分忧,而不是出难题。”付为政已经被曹秋凤说的上火了。 “为什么不换个地方修?”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宁向东忽然插话道。 “换地方?鹅关周围一道梁子挨着一道梁子,哪还能修路?”付为政一看宁向东也上来凑热闹,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说道。 看来今天不把这个话题说明白,酒是没法喝了。 “黄巢谷啊!”宁向东虽然没走过那条路,但二楞那天的话在他心里中了草。 “哈哈!一听你娃这么说,就是没去过黄巢谷,”付为政笑道:“那谷里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土质疏松,只能人和羊凑合走走。” “这不算啥事儿吧?土质疏松可以夯实啊!” 付为政叹了口气,看着宁向东认真地说道:“宁娃子,你这么认真的问,是关心俺们村儿,那我也认真的答……” “黄巢谷里都是黄土,你白天把路面夯实了,晚上峡谷两边的土就能把路埋了,尤其一下雨,两侧的黄土都冲下来,根本没办法修。” 这个情况宁向东可没想到:“村里请人勘探过吗?” “还用请人勘探?傻子去了也能看出来。” 曹秋凤也对宁向东说道:“那地方就别考虑了,小宁,倒是可以问问你们耐火厂的领导,能不能把你们厂这条路好好修整一下。” 说着话她又瞪着孙勇和陈大旺说道:“主要是你俩,小宁刚来没两天,说话还没个屁响,你俩在俺们村混了这么多年,忍心看着乡亲们受罪?” 孙勇和陈大旺是老江湖,对鹅关村修路的话题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会儿一看曹秋凤借着酒劲发威,都笑道:“我们不忍心有用吗?我俩又不是领导,你要是连喝三杯,我俩明天就回厂里反映整修路面的事儿。” 曹秋凤一听,大声说道:“你俩说话要算数,老娘就是喝死在酒桌上也认了!” 说完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把孙勇和陈大旺吓得目瞪口呆,看她还准备到第二杯,两人连忙劝阻。 曹秋凤手端着空杯,直视着两人,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 第一百三十五章 勘路 () 谁也没有想到,一场临时起意的小聚,最后居然演变成山村基础建设的讨论会。 过了元旦后两个星期,付为政拉着高存光翻山越岭去镇上汇报新年工作计划,他的意见是好事要趁早,现在财政紧张,新的一年刚开始,财政预算提前打招呼排好队再说。 村民们都知道他俩此行的目的,纷纷来到村口送行。 付为政看着大伙儿,只扔下一句话:“我是准备去挨批的,拉上存光一起,当是垫背的。” 这次为修路去陈村镇向上级请示,百分之百不会被批准,原因只有一个:没钱。 明知不可为而勉强为之,付为政就抱着一个心思,死马当作活马医。 万一被批准了呢?有希望总好过绝望,有困难不提出来,别人也不可能设身处地去为你着想,镇上如今千头万绪,财政拨款一百个地方等着用,每个月的办公经费和工资都发放不够。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饭都没钱,又怎么可能单纯为了改善一个村的交通出行去投入呢? 兹事体大,付为政想来想去,这个锅他一个人背着太重,拉上高存光一起,就代表了整个大队的态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两人走进山里的背影看上去颇为悲壮。 付为政和高存光走后,宁向东去了曹二楞家。 “你说现在去黄巢谷?”二楞听宁向东说想进谷转转,感觉莫名其妙,现在是一月中旬,山里最冷的时候,黄巢谷终日西北风嗖嗖的穿堂而过,气温比谷外又要低好几度,连兔子都不往里面钻。 “你得有多想不开啊宁娃子,现在进去能冷死,”二楞说道:“再说里面除了土就是土,啥也没有。” “就当是体验一下,别看你是鹅关人,冬天进谷里也没几次吧?” “没几次?”听宁向东这么说,二楞不服气了:“是没少走几次!从小到大,每一年什么季节我都走过。” “你那都是有事儿才走,是被动的,这回不一样,换个心情感觉也会不一样。”进黄巢谷没有二楞当向导可不行,宁向东继续说服他:“不信你试试看,我保证你有不同的体验。” “好吧……”看到宁向东打定主意的坚决态度,二楞不情愿的答应了:“能有屁的不同,还不是一样被动。” 黄巢谷是一条大体上南北走向的山谷,从冲着村子的北口进去,延伸十几里地后有一个很缓的转折弯,过了转弯以后,又有一个位于两山之间的垭口,走过垭口以后好路就没了,连续三道山梁横断峡谷的通道。 看着这三道梁子,宁向东沉吟不语,黄巢谷之所以只能人畜行走,车辆无法通行,这里是最关键的位置。 难怪耐火材料厂宁肯放弃这里也要修盘山路,从经济成本的角度考虑,修盘山路只是在平面上直接铺设,而打通黄巢谷里这三道山梁,则需要进行地质勘探,使用炸药炸开山体,无论是时间还是资金消耗上,都将大幅度增长,这些投入陈村镇的确承担不起。 更何况,鹅关村目前看上去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因此也就没有足够的理由争取到资金。 站在垭口上,看着远处的山梁,宁向东连抽了两支烟,也没有说走的意思。 正如曹二楞所言,谷里的北风果然一刻也不停,夹杂着地面的碎雪掠过,像刀尖一样扎在脸上,他被白毛风吹的受不了,催促宁向东赶紧躲到背风的地方。 “往前走走,翻过那道梁子再看看。” “那边也没球啥看头,梁子过去还是梁子!” 二楞此时已经猜到宁向东来看黄巢谷跟修路有关系,可是否修路再轮也轮不到你宁娃子做决定,从当地政府来说你是并钢的人,从并钢来说你就是一个普通青工而已,犯得着这么用心吗? “还是回去吧宁娃子,再看你也看不懂,我更看不懂。” “看不懂再说看不懂的事,可万一看懂了,不就能省下好多钱嘛?”宁向东转过身对二楞说道。 “付书记和高村长为啥明知道不可能还要去出镇上请示,不就是为了修路吗?村子里为啥修不了路?不就是因为没钱嘛。” 宁向东认真的看着二楞说道:“古代时宋朝有个大官叫司马光,他跟别人聊天常常会问对方有没有钱,有没有欠人家的钱诸如此类问题。 司马光位高权重,为什么总问这种小问题? 一个人有了钱,才能维持生活,不会为五斗米折腰,遇到违背自己立场的事情才可以选择不做,因为他即便不做也不会饿死。 所以,钱可以保护一个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美国的富兰克林也讲过类似的话,两个口袋空空的人腰挺不直……” “谁是富兰克林?”二楞问道,宁向东前面说的话他明白,可这人名他不知道。 “二楞,你就不想有钱吗?”宁向东目光炯炯,盯着他问道。 “废话,谁不想有钱,可修路跟我有钱有毛关系?” “村里这么多东西,有羊有兔,山里有药材,有了路,这些都能变成钱,没有路,你们只能躺在金山上睡大觉!” “可大家不都这样吗?我自己着急也没用,而且累着我自己,给他们谋好处,想想都亏。” “别管多少人跟着沾光,只要自己能受益,这事儿就值得干。”宁向东开导他:“再说你现在还没有媳妇儿,要是经济条件改善了,像俊花那样的漂亮姑娘,还不得倒追你?” 一说到俊花,二楞眼睛亮了,但他看了看宁向东,又不禁泄气道:“修路这件事,你娃这么上心,肯定也有天大的好处,到时候你也有钱了,又是城里人,俊花肯定得先看上你!” 宁向东哭笑不得,只好说道:“我有女朋友,而且是打算娶她的那种,俊花没机会了。” 二楞一撇嘴,颇为不屑的说道:“你比我还小,就能有女朋友?日哄鬼呢。”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干革命又不分先后。” “就算你有,你女朋友也比不了俊花……” 二楞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两眼发直,看着五道梁的方向,不由自主的说道:“这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呀,咋这么漂亮呢?比俊花好看一百倍!” 宁向东闻言,也向五道梁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姑娘,正在不远处向垭口走来。 看到那姑娘的一瞬间,宁向东简直惊呆了,一股暖流迅速传遍身,他飞奔过去,在二楞惊愕的眼神中,和那姑娘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一百三十六章 窘态 () “小青,你怎么来了?” 看着近在咫尺如春花般娇艳的红颜,宁向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旁边有个二不楞在大惊小怪,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你在这里,我当然要来了。”宋小青看着宁向东,几个月不见,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些许风霜的痕迹,看上去越发显得成熟。 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手触之下一片粗糙的感觉,宋小青心里既甜蜜又心疼。 宁向东看到她眼里蒙上盈盈的泪光,连忙宽慰道:“刚才在山口站着,风太硬,所以把脸吹糙了。” 宋小青的学校刚刚放假,就坐了火车往回赶,昨天才回到并原,今天就来到了鹅关。 在陈村镇下车后,找人详细打听了进山的路线,就沿着黄巢谷往鹅关走。 刚进谷里不久,开始爬山梁,翻过了一道又一道,累的她几乎绝望。 在镇上问路的时候,老乡也告诉她刚开始要爬山会累点儿,翻过梁子的路就轻松了,跟在城里的马路没有什么区别。 在爬第三道山梁的时候,她抬头看着前方似乎不算高的山尖,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 咬着牙往上爬,心里安慰自己,都说事不过三,也许这是最后一座山了,就像老乡说的,后面是一马平川。 当她终于爬到山顶,眺望着前方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那条心念已久的坦途,果然出现在山脚下。 也许每一次产生绝望的时刻,成功其实就在不远处静静等候,只要再咬紧牙关坚持一下,所有付出的努力都会变为成就。 宁向东向二楞介绍宋小青时,二楞慌的不知所措。 尤其是宋小青主动跟他握手时,他看看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土,嘿嘿笑着就是不肯握。 当他得知宋小青是今早从并原赶过来的,心里不禁暗暗咂舌,眼前这个羸弱的女子,走路可够快的。 宁向东也大为吃惊,并原到鹅关的路他往来过几次了,虽然走的是梨树坪那边的路,要绕远很多,但也无论如何想不到,陈村镇穿过黄巢谷进来可以节省这么多时间。 这让他对三道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同宋小青一起回村的路上,不停地打听那一段的情况。 宋小青这才知道,宁向东为什么会在数九寒天跑到垭口上站着,原来就是想看看这里能不能修通一条路。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给了宁向东一拳:“你傻呀!你又没学过地勘,光傻站在山口上看,哪能看出什么名堂?” 打的一点儿也不疼,反而心里还觉得挺幸福,宁向东贱贱的笑着:“看不懂也忍不住想看看。” 看着宁向东幸福的贱样,宋小青再次忍不住心疼,她隐约记得,舍友韩千雪的父亲好像就是某省地质勘探设计院的,等开学问问再说,宋小青心里暗暗想着。 回到村里,曹二楞一溜烟跑掉去当小广播,山村的冬天太寂寞,难得有一条爆炸性的新闻,用不了多久,宁娃子有个仙女恋人来看他的消息就会传遍村里的角角落落。 宋小青跟随宁向东去了他的宿舍,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一只羊正卧在炉子旁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坐在他的床沿上,手里拿着一件衣服。 俊花进来有一阵子了,她先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又看到宁向东前段时间巡夜时不小心刮破的工作服,胡乱扔在床头,就顺手拿起来缝补。 俊花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干活儿,听到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宁向东,刚打了声招呼,就看到他身后跟随的宋小青。 这个姐姐不认识,咋长得这么好看咧?俊花心里嘀咕着。 “这是村里的俊花妹妹。”宁向东连忙给宋小青介绍道。 “哦,是俊花……妹、妹!”宋小青一字一顿的说道,同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宁向东一眼。 付俊花一阵莫名的慌乱,对容貌很自信的她,在宋小青面前骤然感到一股压力。 她站起来胡乱打了招呼,便慌慌的走出宿舍。 炉边的老羊一看她走了,也站起来,不慌不忙跟了出去。 “那只羊是俊花家的。”宁向东故作镇定的耸耸肩,呵呵的笑着说道。 “嗯,俊花……”宋小青点点头:“她姓俊?” “……姓付……” “唔,付……俊花,”宋小青点点头:“好亲热的名字。” 宁向东瞬间出了一头白毛汗。 “这屋里味道好难闻,像羊圈。”宋小青皱着眉说道,她四处打量着,却没发现自己脚上踩了几颗羊粪球。 宁向东使劲抽了抽鼻子,闻不出什么味道,如同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一般,相反因为猛嗅几下的缘故,他鼻腔里是宋小青身上的淡淡幽香。 宋小青今天走了很远的山路,宁向东烧了一壶水给她泡脚。 当她脱下袜子时,他心头一动,说道:“我帮你洗。” 说着就要蹲下,宋小青满脸羞红,连忙拉住他,顺势把头靠在宁向东胸前,说道:“你是我的大男人,我心里的支柱,你的双手在未来是要做事情的,不能干这些。” 宁向东捧起她的脸,说道:“事情要做,你也要照顾,我心甘情愿。” 宋小青抿着嘴,微微一笑:“傻瓜,女人是要爱的,不是来照顾的,再说我又不是婴儿……” “为什么一说起爱情,就一定要一方付出更多,去照顾另一方,才是爱情?”宋小青从他身上挪开目光,看着窗外起伏的山峦:“如果是那样,我宁可不要,我觉得爱情应该是彼此平等,互相关爱,少年夫妻,老来相伴。” “就像你说的,向东,普普通通的相伴,走过普普通通的日子,钟爱一生直至生命尽头。” 虽然宋小青此刻就在身边,但听到她重复这番话时,宁向东心头还是针扎般的疼了一下,武汉分手的那段日子历历在目,他不禁把宋小青拥的更紧些,似乎一松手,就会从自己怀里消失。 宋小青感受到宁向东的紧张,轻轻环拥着他,安慰道:“松开点吧,我不但现在跑不了,就连今晚也走不了。” 听宋小青似有言外之意,宁向东心里一阵酥麻,他看了看自己的宿舍,不舍却又坚决的说道:“不,小青,我们的第一次,绝不能留在这样寒酸的地方!” 宋小青怔了怔,过了一瞬才明白宁向东误解了她的意思,不禁面红耳赤,用力推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呐!” 宁向东大窘,一到宋小青身边,他的大脑回路就频频出现问题。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经费(一) () 宁向东和宋小青享受二人世界没有多久,院子里就呼呼啦啦来了许多人,都是过来看稀罕的。 村里冬天没事做,人们闲的要发疯,谁家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家都能凑在一起唠叨好几天,更何况村里突然来了外人。 宋晓青不知道这个状况,还以为自己特别受欢迎,心里很是得意,完不顾宁向东噘嘴瞪眼,热情的把大家招呼进屋里坐。 宁向东单身汉一个,宿舍里什么也没有,不单是坐的椅子板凳,连喝水杯子都不够。 村里人倒没那么多讲究,男男女女坐了一床,没地方坐的就站着,也不说话,看着宋晓青乐。 宁向东看着那几个坐在自己床上的屁股,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忘了铺一条单子在上面,这下晚上睡觉还得换床单。 宋晓青知道宁向东有点儿洁癖,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偷偷笑。 到了晚上,为了安排宋小青的住处真是伤透了脑筋。 其实最合适的是城隍庙,可蔡义和是孤寡老人,宁向东和宋小青对住在那里倒是没意见,但是村里人坚决不同意,众口一词说太不方便了。 “其实没关系的,蔡老师是长辈。”宋小青显得落落大方,反而劝村里人。 大伙儿看宋小青这样都挺不好意思,嗫嗫嚅嚅的有话说不出口。 最后还得是曹二楞,自觉和宋晓青更熟悉一些,上前说道:“在城隍庙住一晚上,其实你没什么事儿,可我们得为蔡老师的名声着想。” “是啊,是啊!”村里人一看二愣起了话头,纷纷说道:“你是城里娃子,住一晚上走了没什么,可老蔡就完了,以后再有合适的女子,也没法儿给他说了。” 这么一说把宋晓青闹了个大红脸。 最终大伙儿商议下来,还是俊花家最合适。 她家就她和奶奶两个人住,还都是女子,简直完美。 第二天一早,曹二愣背着自家两只猎枪过来找宁向东,他昨天自告奋勇要带宋小青进山打猎。 两人就一起去俊花家,奶奶早起来了,正屋里屋外忙乎着。 宋小青昨晚和俊花睡一张床,她家没生炉子,但炕是火炕,晚上俊花奶奶给炉膛里添了几根硬柴,把俩女孩子暖和的天亮了都不想起床。 宁向东和曹二楞两人没有吃早饭,就在俊花家蹭了一顿。 听说要上山打猎,俊花也闹着要去,奶奶不乐意,嫌她在客人面前疯疯癫癫不像样。 宋小青连忙帮着说好话,她跟俊花大被同眠一晚上,已经成了好姐妹。 最高兴的是二楞,他眼瞅着宁向东和宋小青是一对,俊花跟着去,岂不是他俩也是一对儿? 二楞正端着碗喝玉米糊糊,美得鼻涕也流了进去,宁向东见状,善解人意的从兜里掏出几张撕成小块的报纸片,递给二楞让他擦擦。 二愣看着碎报纸,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这是不是你娃擦屁股用的?要是我就不用,太脏!” 宋小青听见俩人对话,她看看揉搓的一片模糊的报纸和二楞碗里的玉米面儿糊糊,瞬间产生联想,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宁向东见状哈哈笑道:“活该,谁让你脑洞那么大。” 宋小青面红耳赤,拿筷子敲他。 俊花奶奶看在眼里连连摇头,城里来的闺女俊是俊,就是太疯,想到这里看了看自己的孙女,又连声叹气。 吃罢早饭,四个人就近找了条小路向山里走去。 宁向东和宋小青好不容易在一起,就连走路也如胶似漆的黏着。 二楞在后面看得眼热不已,也不住的挤着俊花。 俊花早就感觉到自己跟二楞走一块儿的气氛又古怪又尴尬,就往边上躲,几乎被挤出山路。 其实冬天漫山遍野都是积雪,食物都埋在雪下边,很难找到出来觅食的猎物,不过二楞隐约记得有一片偏僻的树林里,栖息着一群山鸡。 没想到几个人到了树林子里,转了整整大半天,连根鸡毛也没有看到。 最沮丧的是二愣,主意是他出的,路过也是他带的,结果空手进山一趟,这对猎手来说,也算奇耻大辱了。 于是二楞提出,不行就在狩猎者小屋里住一夜,第二天再往远处走走。 宁向东一听连连摇头,宋晓青却很兴奋,不住打听小屋的情况。 俊花也不同意,她倒不是怕有危险,而是几个人带的干粮不够,也没有带饮水,贸然进入深山,不确定的意外太多。 宋小青看到反对和赞同各占一半,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要不我和二楞哥先去小屋,你跟俊花回去补充给养再回来找我们?” 宁向东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再看宋小青兴致这么高,就点头表示同意。 俊花年龄小,本来就没什么主意,就看着二楞怎么说。 没想到曹二楞表示激烈反对,坚决不同意跟宋小青单独相处。 “要不让俊花和我留下,宁娃子和你老婆下山拿吃喝。”二楞说道。 这回变成俊花坚决不同意。 几人一看谈不拢,最终决定就此下山返回,空手就空手。 结果又回到讨论的.asxs.,最懊丧的还是二楞。 回到村里时,路过大队部,宁向东忽然看到孙勇、姜军和陈大旺三人正趴在窗台上听墙根儿。 这三人也发现了他,连连冲他招手。 宁向东让宋小青他们先回去,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三人连忙对他竖着食指轻轻“嘘”了一声,说道:“付为政他们回来了,正在开会。” 宁向东也凑到窗台上竖起耳朵听。 “这么说来,等于是白跑了一趟。”是曹秋凤的声音。 “没错,我临走是怎么说的,要钱百分之百要不到,要骂倒有一箩筐。” “可是我听说,今年的财政预算给镇上追加了可不少。” “是不少,但那是教育专款,一分钱也不能挪用,学校老师的工资几个月都没发了,再过一段时间要过春节,这钱是给补给老师的工资。” “那村里的办公经费也没有争取回来点?”曹秋凤在村里还兼着会计的工作,对镇上的财政情况摸得挺清楚。 “办公经费要延至年后下一笔款子到了才发,现在到处都揭不开锅。” “那你俩还在镇上住一晚上,就不能连夜赶回来?”曹处分没好气的问道:“把宁向东买木门的一百块钱也祸祸没了吧?” 听到屋里面的人提到自己,宁向东在窗户边缩了缩脖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经费(二) () 鹅关村平常穷的要命,账上长年都是赤字,最多一次是趴了二十块钱,这次破天荒发了笔横财,这一百块钱自然都盯得很紧,所以曹秋凤才追问的很仔细。 “哪能花了,就吃个饭住一晚上花不了二三十块钱。” “剩下的呢?给我,我记到账上。” 只听屋里咕咚响了一声,接着传来付为政的声音:“都在这儿了,哈哈!” “怎么都买成酒了?”曹秋凤生气的说道。 “再有一个月要过年了,村里给乡亲们搞点儿福利,一家两瓶滹北香!”付为政理直气壮的说道:“今年村都换换口味,别大过年的家家还是枣木杠子!” 这时高存光也说道:“我们买的比批发价还便宜呢!绝不会把剩下这些钱花冤枉了。” “你……你们!”曹秋凤气的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有点儿经费,就这么让你俩败完了!” “咦?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不喝酒似的,”付为政不高兴了:“哪次你比我喝的都多!” “那这路还修不修?”曹秋凤终究是不死心。 “修个球!镇上没有钱,有钱也得用在刀刃上,修路不是必须的,”付为政这趟去镇上,被教育了半天要以大局为重,心里也着实不痛快:“再说你娘家在平口那边,路通不通的你还是一样得绕。” “当然能修更好,谁愿意每次出去一趟这么折腾,”付为政感慨的说道:“如果大伙儿还是坚持,就考虑考虑并钢那条货道吧,毕竟有路基在,好好修缮一下,就能利用起来。” “可以请矿上的四名同志去梨树坪请示一下看看,有希望好过绝望嘛。”高存光跟付为政两人早就讨论过,一致认为耐火厂的路更可行。 “那就请矿上的同志们进来吧。”付为政早看到窗台上几个躲躲闪闪的身影,此时村里的工作说的差不多了,就提高声音说对外边喊道。 孙勇几人被点破了行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是我们非愿意听这个墙根儿,实在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可村里开会也没通知我们来,我们主动要求参加也不合适呀!”进了屋,孙勇带头说道。 “这个要怪我啦!传达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挨批的话,谁听了心里也会不痛快,所以就没有请几位同志过来,”付为政检讨了几句后,说道:“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还请劳烦几位,抽时间下去,到梨树坪矿办找领导谈一谈。” 其实付为政不了解鹅关矿的行政架构,蛭石矿真正的重点就在山上。 因为交通的关系,梨树坪的矿办并不像常规厂那样属于管理层,而是仅仅把为高炉服务的劳资科等二类部门放在那里,主要是为了跟耐火厂往来沟通方便一些。 自从老矿长长期病休后,孙勇现在已经是耐火厂正式文件任命暂时主持工作的人,现在付为政请求去梨树坪汇报,他却并不点破,而是满口应承下来。 “跟厂里说不说都一样,咱们是企业,不赚钱的事肯定不干,再说现在这路不影响咱们使用,谁会花冤枉钱去维护。” “那怎么不直接说?”宁向东不解的问道。 “当面一口回绝太生硬了,缓几天再说吧。”孙勇叹口气,但愿这么缓几天,村里面对修路的热度就下去了。 可他没想到,村里面的热度不但没有下去,反而越发高涨起来,这一切都归结于宁向东带着宋小青逛了趟城隍庙。 宋小青来了鹅关几天,新鲜劲儿一过,就清晰感受到山村生活的沉闷。 村子就这么大,人就是这些人,晚上也没电视看,除了听收音机,报纸杂志都很匮乏。 现在又是寒冬腊月,山上也没什么景致,村子里是看到了东头就知道西头什么样,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去处,最多也就城隍庙,但是也没什么看头。 听到城隍庙这三个字,宋小青来了兴趣,让宁向东带她过去看看。 这一看反而看出了名堂。 宋小青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无意中看到一本记录民间野史的书。 书名叫《农叟曝言》,其中收录了一段南宋时期鹅关军民抗元的故事。 当年蒙古大军南侵的时候,弱宋王朝被打的节节败退。 然而势如破竹的蒙军,其中一个分支在鹅岭受阻,不得寸进。 考虑到此处并不是蒙军南下的主攻方向,大汗蒙哥命大将兀良合台留下一支军攻打鹅岭,其余主力部队分三路继续南下。 没想到这支蒙古军在鹅岭被阻挡了整整十年。 蒙古人擅长马上作战,而鹅岭却是山峦起伏纵横,正是骑兵的最大克星。 蒙军缺乏步兵,大量骑兵在此处被迫下马,避长而就短,其战力折损可想而知。 而鹅岭地区山民彪悍,尤其山林作战几乎民皆兵,几乎占据所有的地利人和,把这支不是主力的蒙古军打的丢盔弃甲,屡战屡败。 这期间,大汗蒙哥也同时受阻于钓鱼城,被一箭射杀,战死城下。 战报传至鹅岭,士气更是此消彼长,蒙军连吃败仗。 此后直至崖山海战,南宋再遭败绩,大臣陆秀夫背着最后一位少皇帝蹈海自杀,南宋彻底灭亡。 然而此时的鹅岭城关,依然雄踞北方,高扬大宋王旗不倒。 南宋灭亡后,忽必烈继位登基,大将兀良合台忙着在云南消灭大理国,直到忽必烈北归,改国号为元,才想起自己曾遗一支军在此。 随即遣主力由南进军,与北方元军合力进攻,击破鹅关关城,宋将潘郎二十四岁临危受命,镇守鹅关,至战死时年仅三十五虚岁。 此刻,站在城隍庙的正殿内,宋小青仰望着这座蟒袍玉带的塑像,遥想千百年前城破之时,这位潘大人慷慨赴死时的豪迈,心情激荡,久久无言。 “书中可曾留下这位大人的名讳?”蔡义和听宋小青讲完这段野史后,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 “没有名讳,只有潘郎……” “那就可惜了,无法从正史之中查找。”蔡义和惋惜的说道。 “这雕塑蟒袍玉带,一副文官装束,宋朝向以文官统武将,说不定野史是真的。”宁向东看着基座上斑驳古旧的潘郎两字,猜测的说道。 “那就只有后续来访者考证了。”宋小青抬头打量着这间大殿,随口说道。 一句无心之言,却点醒了若有所思的宁向东,鹅关如同一颗蒙尘的珍珠,只要拂去上面的尘埃,就能让厚重的历史底蕴再次重现世间。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经费(三) () 宋小青的到来,给鹅关带来一段沉重的历史故事,让这块已经很古老的地方,忽然具有了传奇的色彩。 蔡义和把这段素材精心剪辑成若干个故事,每晚拿出一段讲给村民听。 大家都没有想到,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曾经上演过这样悲壮一段的历史,当说到最后潘郎战死时,人们纷纷猜测这人到底是谁。 可怜大伙儿肚子里那点儿学问,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结果,忽然有人冒出一句:“会不会是潘仁美?” 此言一出,场皆默。 众人眨巴着眼睛,拼命搜刮肚子里面关于宋朝的故事,想再找出个姓潘的,可惜那点货都是听评书听来的,《说岳传》和《杨家将》就是宋朝的部历史。 “放屁!潘仁美是大奸臣,是害死杨老令公的人!” 有人接受不了庙里供着的这位古人是大奸大恶,忍不住骂了出来。 “那你有本事再找出第二个姓潘的人!”被骂的不服气道。 蔡义和当然知道杨家将是北宋的事,抗元是南宋的事,但他就是不说,笑呵呵看着村民们斗嘴。 宁向东也知道这段历史,但他也不打算说,让历史有了争议,才会让这个地方的故事更加鲜活丰满。 最后还是宋小青忍不住说出来,同时还把南北宋的历史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大家一听心里舒坦多了,虽然最后还是没搞清潘郎是何许人也。 宋小青返回并原后,先给韩千雪家打了电话,询问她父亲懂不懂勘路。 韩父虽然从事地质勘探工作,但是不太懂道桥勘探,不过他有个同专业的老同学恰好在并原,便介绍给了宋小青。 宋小青立刻给韩父的老同学打电话请教,结果是同样的情况,对方也不太了解道桥勘探,同时他也给宋小青推荐了一位自己开会时认识的人,说是专门从事道桥勘探工作的。 就这样七拐八拐,宋小青总算联系到一位专业人士,取得联系后听说是勘测鹅关的事,那人笑道:“几年前就曾经勘测过了,数据什么的都有,随时可以过来看。” 宋小青一听倍感兴奋,第二天就赶到那人的办公室,没想到人家是有偿的,开价六万。 这个报价对她来说,好似天文数字一般,宋小青怔了半晌,说道:“我回去商量一下。” 那人很客气的笑笑:“看你年纪轻轻的,估计也是帮别人问,你们考虑一下也好。” 回去的路上,宋小青一筹莫展,六万块钱不是小数,她知道宁向东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 跟自己家里拿也不现实,不说哥哥春节前要结婚用钱多,理由都不好找,跟同学借更不可能了,大家基本都是在校生,经济上不独立。 想到同学,宋少青眼前一亮,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爱财如命的胖子。 与此同时,钟楼街的宁宝隆店内,龚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谁又在念叨你胖爷呢?”龚强用力揉揉揉鼻子,暗自嘟囔着。 现在的宁宝隆,几乎变成他一个人的店。 自从宁向东去了额岭就没有到店里去过一次,赵宝库忙着自己办公自动化那一摊事,只是偶尔过来看看,每次也就呆半小时二十分钟,象征性的意义更大一些。 不得不说,胖子对投资的认真态度是他最大的优点,如果没有他坐镇,宁宝隆或许早就黄了也未可知,更难得的是胖子并不居功自傲,只要有赵宝库和宁向东在身边,就默默地屈居一隅。 宋小青走进店门的时候,胖子正在把玩新买的防风打火机,看到她进来连声说道:“稀客,稀客!” 宋小青一肚子心事儿,也顾不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店里有六万块钱吧?” “怎么啦?”只要一说钱,龚强的警惕性格外的高,别说宋小青,就是亲妈他也防着。 听完宋小青的讲述后,龚强沉吟片刻说道:“店里贷款一共二十万,宝库哥当天拿走十万,剩下十万,就算我跟向东一人一半,他也只有五万。” “更何况这五万如果给了他,那店里的股份还算不算他一份?” 宋小青没想到龚强会这么算账,不高兴的说道:“他是他,我是我,现在是我问你借钱。” “不都一样吗?在我眼里你俩就是一家子,”龚强淡淡的说道:“更何况,如果是你找我借这么多钱,那我根本不借。” 胖子的话把宋小青噎的够呛,社会还真是个大舞台,不过两年没怎么接触,就把他改造成这样了,可人家说的话偏偏句句在理,无懈可击。 气呼呼地离开宁宝隆,宋小青是真没辙了,想给宁向东说一下情况,可大山里又没办法马上联系到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先给并钢停车点打电话留了言,由他们转告。 宁向东在山里,完不知道宋小青做的这些事,此刻他正在付为政的家里,继续跟他谈修路的事情。 “政府财政预算紧张,咱自己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宁向东说道。 “再想办法离了钱也玩不转,”付为政叹了口气说道:“村里人要把子力气没的说,可要钱是真没有……” 他看着宁向东,苦口婆心的劝道:“你们厂那条现成的路不是挺好吗?铺铺垫垫就能修整出来,还花不了多少钱。” “那条路太窄,现在看着能用,将来就不好说了,”宁向东也苦口婆心地说道:“既然想修路,就一步到位,搞出一条上等级的公路来,这样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够用了。” “我很奇怪啊,小宁,”付为政说道:“我们村修一条路,你为什么这么热心?” 宁向东刚要回答,付为政马上拦住道:“别跟我说场面话,要说就掏掏心窝子,也别把我当书记,当成老大哥说一说。”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心里的实话讲出来,”宁向东摸出烟递给付为政一支,自己点燃一支,也不管他爱不爱抽:“我不但想参与村里的修路,还想在村里搞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付为政不知道宁向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我说的合作社跟过去那种不一样,”宁向东加重语气说道:“是以我个人名义跟村里合作!” “村里有啥能拿出来合作的?”付为政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四十章 沉痛代价 () 农村合作社并不是个新名词。 早在五十年代,我国农村在党的领导下,就已经开始互助合作运动,基本实现了农业合作化。 不过宁向东此刻提出的合作社,只是一个名称,与五十年代的农业合作化完是两回事。 付为政听宁向东提出要跟村里合作,不禁又吃惊又好笑,说道:“村里的情况你了解,既然提出合作,就说明你能接受,那你具备什么条件,说出来我听听,看看村里能不能接受。” 也不能怪付为政对宁向东有所轻视,对方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表面来看,并不具备任何与众不同的能量。 付为政的心思宁向东也了解,他想了想说道:“目前,我没什么条件能让村里接受。” “那还说什么!闲着没事拿你老叔开心吗?”付为政佯装生气。 “没有寻开心,我是说目前没有什么能让村里接受的条件,不过……”宁向东平静的说道:“也许很快就会有了。” 离开付为政家,宁向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要争取大多数村民的一致同意。 自己提出的合作社想法,本身也是个人行为,大家自发组织,自觉自愿在一起就行了。 付为政自有付为政的顾虑,他本身从心里赞同宁向东修路的想法,但却不能以大队的形式出面,如果是民间的集体行为,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加入进去。 所以付为政采用了一个小小的激将手法,就是要把宁向东引导到群众自发的行为上来。 随着春节一天天临近,两人从谈完话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而且各自在自己单位按部就班的工作着。 这期间,宁向东又去了一趟陈村镇,在并钢停车点听说了宋晓青的留言后,才知道她为了自己的事早已先行一步。 其实这件事宁向东已经想好,整个黄巢谷的地质结构很简单,主要问题在于峡谷两侧的土层太厚,同时也很疏松,容易产生滑坡灾害,如果修一条路,两边的加固是个重要问题,此外还有最关键的是,横断峡谷的那三道山梁。 因为没有专业知识,更不具备专业的测量手段,他一时想不出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黄巢谷有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谷底宽度非常理想,具备上等级公路的先决条件。 宁向东又给耐火材料厂大车队打了个电话找赵伟,结果人不在队里,他有点失望,因为这次来镇上,主要是想找赵伟商量一些事情。 挂掉电话后,宁向东想了想,自己其实是有点儿心急了,现在还是冬天,就算所有关节都打通,计划也部落实,冬天也没办法着手实施啊,更何况,还没有在村里形成强大的舆论态势。 一想到这里,宁向东在镇上待不住了,马上向鹅关返回。 这次他也选择走黄巢谷,刚开始进山的时候,一段路起起伏伏,没有一处是平坦的,随后不久,就开始翻越第一道山梁。 这时才发现,从陈村方向往里走,三道梁子一道更比一道高。 当他爬到最后一座山顶,看清楚此处的地形时,心里产生了巨大的不安。 按照最初的想象,不过是三道山梁而已,可以用炸药炸出三个垭口,这样道路就可以直接通到山外了。 此时站在这座最高的山顶时,他才发现炸开一个豁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先不说地质结构是否适合爆破作业,单单就这个高度来说,巨量的土方搬运也是无法想象的。 身体的劳累和骤然而起的心理压力,让宁向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难怪所有人都不看好从这里开一条路,都建议把货道好好整修一番,虽然崎岖起伏,路面狭窄,但起码有基础在。 自己之前并没有走过黄巢谷,还以为是大伙儿嫌麻烦怕花钱,所以才坚持捡现成的。 回到宿舍后,宁向东躺在床上,反复推敲黄巢谷开条路的可行性,走了这一趟,他还是认为,这里的优势非常大。 曾经有一瞬间,他考虑过打一条隧道,随即立刻否定了,他觉得开隧道技术含量和成本需求更高,现在连基础费用的钱村里都拿不出来,何谈其他。 道桥、道桥,修路最怕的就是打洞和搭桥。 随后一段时间,宁向东每晚都去城隍庙听老蔡东拉西扯。 自从村里人知道了鹅关那段野史,晚上去城隍庙的就更多了,而且见了宁向东都由衷的尊敬。 这一切拜宋小青所赐。 在人群中,宁向东多次有意无意提到了修路,他发现大伙儿对这件事的兴致非常高,几乎人人都渴望有一条出入方便的好路,但是每次说到最后,都无一例外地长叹一声:没钱! 钱似乎成了困扰这件事的唯一要素,却没有人仔细想过,实际上他们已经坠入了一个怪圈。 村里人不但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同时更缺乏一个突破怪圈的契机,面对这种现状,宁向东深感无力。 而这一切却被一个突发事件打破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 事件的起因很小,俊花家的老羊不知什么原因跑进了山里,俊花和奶奶发现之后,立刻决定去寻找。 两人还没走出村子,就遇到了曹二楞。 二楞听说后,比她俩更着急,扔下一句:“我跟你们一起找。”就甩开大步率先进了山。 俊花虽然年轻,爬山却比不上奶奶这个裹过小脚的老太太。 而奶奶爬山虽然快,但是精力不够,走一段就得歇口气缓缓。 就这样一个老一个小,渐渐被二愣甩出很远。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俊花独自从山里跑了出来,衣衫破烂满脸泪痕。 村里人乍一看到都大惊失色,以为二楞做了什么出格事。 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二楞独自走在前面,不小心脚下打滑仰面摔倒,脊椎撞到一块尖石,当时就疼的晕了过去。 村民赶到现场的时候,二楞已经醒过来,只是动不了。 大伙抬着他,翻山越岭送到镇卫生院,医生一看感觉不妙,当时就让他平躺在担架上,严禁随意挪动身体,随后又派车紧急送往并原。 最终的诊断结果是,由于摔伤部位是脊椎,伤后又频繁挪动,神经受到了严重损害,导致下身瘫痪。 医生责怪的对村民说道:“病人伤到脊椎,如果尽量保持静止,没有频繁移动,本来是可以恢复的!” 二愣落下终身残疾,这件事对村民的触动极大,俊花奶奶捶胸顿足,老泪横流,不断哭喊着对不起二楞大侄子。 痛哭之时,她猛然看到人群中的宁向东,扑上去一把抓住喊道:“宁娃子!你不是一直想修路吗?老太婆部身家都交给你,修哇!修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封标 () “我一定要修路!” “再好好想想小宁,眼看快过年了,等回去好好待几天冷静一下,你就不会有这么多想法了,”孙勇说道:“村里如今一团糟,二楞残了,俊花奶奶在闹,何必去做搅屎棍。” “那难道去做摊屎?我现在好歹还是根棍。”宁向东不解的问道。 孙勇看着宁向东,不知怎么劝说。 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可化成头脑发热的冲动就不是好事了。 谁知第二天宁向东就来找孙勇请假,要回家过春节。 付俊花跟着一起过来,表示要替宁班长去高炉值剩下的几天班。 孙勇一听哪能答应,放个小女生去高炉值夜班,简直胡闹。 几人正在来回扯着,付跃进也来了。 他也表示要替宁向东去高炉值班。 付跃进的理由很充分,他跟曹茂山都是乙班的人,如今宁班长要提前回家,二楞残疾,他当然要顶上去。 一个二楞倒下了,千万个愣货站起来。 孙勇觉得付愣货去替班儿没什么问题,于是点头批准了宁向东的假。 不但批准了他的假,孙勇还表示要亲自送到陈村汽车站,宁向东当即受宠若惊,谁知第二天却傻了眼。 早晨七点天色已经亮了,村口来了五个人,除了厂里三个班长,还有付为政和高存光。 宁向东看着来送行的三位班长和他们脚下放着的各样包裹很是无语。 “本来是打算我们三人一起送你,正好遇到付书记他们要去镇上,就让他们送吧。”孙勇笑眯眯的说道。 “东西是多点,不过都放到车上才走,放心吧。”姜军笑的不像他自己了。 “不过,到了终点站就算靠你自己了,”陈大旺笑的最灿烂:“我的东西麻烦小宁尽快送到家,都是肉,怕坏……” 从鹅关带年货回去,除了肉还能有什么,宁向东自己也带着一大袋子。 “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到了并原,我先给你们送了再回家,”宁向东说道:“不过,过几天你们回家的时候,也得再给我捎一份。” “你这个宁娃子太计较!国庆你回家不是带过一份了吗?我们都没好意思让你往回捎……” 这都能算上,也不知道谁计较,宁向东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三个人带的东西太多,就没有走黄巢谷的近路,最后那三道山梁爬上爬下实在吃不消,选择走货道虽然绕远,好在都是慢坡不会太辛苦。 在山里上上下下几个小时后,到了汽车站已近中午。 三人决定先吃饭再去车站,因为还没有把宁向东送上车,所以饭吃的很简单,也没点菜也没喝酒,一人一碗刀削面喂了五脏庙。 饭后付为政抢先结了账,宁向东慢了一步,很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来送行的,还破费说不过去。 到了汽车站,把行李归置放好后,高存光搓了搓手,看着宁向东欲言又止。 付为政受不了他那窝囊样,一把把他拽开,对宁向东说道:“小宁,现在已经下晌一点多了,我们俩再往回走时间上有点晚,所以打算在镇上缓一夜……” 宁向东很理解的点点头:“确实得缓缓,当天打来回的事儿我干过,太累。” “就是这个理!不过住店和吃晚饭都得花钱,我们哥俩身上带的不够……你看,要不借点儿?” “你放心小宁,这个钱我们要是还不上,大队还有把闲置的椅子,等你回来看看能不能顶账。” “那得让曹会计给我开收据,”宁向东笑着说:“不过,要是下不了账就明说,我也一样借。” “保证能下账,我们这趟是公事,送你是捎带脚,”高存光说道:“还是为了修路的事儿,想最后来镇上再争取一下。” 一听是修路的事,宁向东毫不犹豫,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过去:“够不?” “够了,够了!”付为政迟疑一下接过去。 宁向东看在眼里,又拿了一百:“多拿点儿,万一晚上请个客啥的。” “这次足够了!”付为政和高存光一起说道。 “要实在还不上,可以再拿那张桌子顶账。”宁向东看着两人的窘态调侃道。 “那不行!那张老木头桌子是我家的!光它就得值三百!”付为政一听宁向东惦记那张桌子,立刻急了。 那张桌子在付为政小时候就一直摆在老屋,四平八稳了多少年,经常让人忘记它的存在。 “那就再加一百!”宁向东说着又要拿钱,吓得两人连忙拦住:“这事儿等你回来再说,钱别再给了,真要一晚上花秃撸了,我们可真还不起!” 宁向东哈哈一笑停下来,看着老二位脸上的沧桑,心里没来由一酸,说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万万不能,路修出来,山里的一把土都能变成钱,希望你们这次能争取到镇上的支持!” 付为政和高存光面面相觑,这城里娃吹牛皮眼都不眨,村里的土都能换钱?那等他回来,还他一麻袋土,看他认不认。 汽车到达并原时,天已黑尽,所有的路灯都亮了。 把东西给各家送完后,已是晚上九点,宁向东叫了辆出租车去钟楼街,这个时间宁宝隆估计也打烊了,他只是碰碰运气,以龚强的性子,不一定准时关门。 钟楼街是一条步行街,出租车车只能停在街口。 走进街里,很远就看到宁宝隆三字的店头灯依然亮着,在大部分已经闭店的街面上,好像一座灯塔。 死胖子真是个工作狂。 “龚总辛苦!”宁向东推门就喊。 “卧槽!”胖子一听门响,条件反射般抖动起脸腮上的肉,一看进来的是宁向东,浑身的肉也跟着抖了起来。 “炉火纯青!”宁向东见状竖起大拇指。 “工作习惯。”胖子哈哈一笑。 宁向东随手拿起陈列台的商品,发现每一件上面都贴着精美的纸标,写着“宁宝隆”三字。 “货品的厂家太杂,包装太凌乱,我就统一在外面加了本店的包装。”龚强说道:“这些封标的设计和制作,都是宝库哥那边提供的支持。” “他那里现在搞得怎么样了?”宁向东自打进了山,一直没去看过,就连上次国庆节赶回来,由于时间太紧也没去看看。 “相当吓人!”龚强绷着脸,严肃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肥皂泡 () “宝库哥现在完代理了汉光优美地独家售后权!”龚强看宁向东还是一副紧张的样子,连忙进一步说明道。 “你个死胖子!什么时候能把一惊一乍的毛病改了,快被你吓死!”宁向东缓了口气说道:“拿到代理是好事,但也得看产品的市场占有率,卖的好的东西售后才会有活儿干,有活儿干才能看到钱。” 谈了会儿赵宝库,两人来到休息区,龚强拿过账本,给宁向东概略讲了讲这段时间的流水和利润后,失落的说道:“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刨去所有的开销和银行利息之外,所剩无几。” 宁向东却不这样认为:“咱们这店开了不到一年,虽然利润没有多少,但却一直在增长,更何况贷款也能按时归还,这就是成绩。” “也对,还债的钱就是赚出来的。”龚强表示同意,只是寅吃卯粮,这个弯他还是转不过来,心里始终感到有压力。 “我都累瘦了,你信不信?”龚强把大脸凑到宁向东眼前。 宁向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竟然看到胖子眼角都出现了细纹。 “辛苦了,强子!”宁向东由衷说道。 “都不容易!”龚强受不了这种温情,岔开话题道:“这几天有空,你得跟汉正街那边联络联络感情,毕竟咱这店的死活,在人家手里。”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能做自己行动的主宰,所有的色彩都是肥皂泡。 两人又接着聊了一会儿,时间已近半夜,宁向东没吃晚饭,白天又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儿饿的肚子咕咕叫。 “走吧,关门,”龚强说道:“海峡大酒店最新引进的广式宵夜不错,带你去尝尝。” 海峡引进的宵夜是正宗的广式风格,小糕点和虾饺都用很小巧的笼屉盛放,汤盅比喝水的杯子都小。 宁向东在进山之前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餐饮,也就是冬天才开始兴起的,请的是真正的广东大师傅制作。 别看并原是内陆城市,但是对粤菜完能够接受,早在80年代,位于省政府附近的广州酒家就火爆的一塌糊涂。 相反,后来火遍国的川菜,挣扎了很多年,改善了菜系后才在并原站稳了脚跟。 粤式宵夜菜品清淡,很合宁向东的口味,再加上他没吃晚饭,于是一通狼吞虎咽,连吃了七屉虾饺,三屉叉烧,又喝了五六盅汤才算心满意足。 龚强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直到宁向东抽出一张纸巾开始恢复矜持的举止时,他那颗大心脏才落回肚子里。 “以后你娃从山里出来,请自觉回家补充油水,恢复正常再来找我!”龚强恶狠狠的说道。 “哥不缺油水,缺的是狠宰你一顿,”宁向东哈哈大笑,拍了拍龚强宽厚的肩头:“不白吃你的,我回来给你带了块羊肉,刚才来吃饭,放在店里了。” 听说是山坡羊,龚强咽了口口水,宁向东上次带回来的羊肉没吃过瘾就没了,一听这次又有,立刻满口生津。 “那还等什么?赶紧着呀!” …… 等宁向东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间时,已是深夜一点。 他今早六点起床,鞍马劳顿一天,此时躺在床上反而困意无,于是又走到客厅,把子母电话的子机拿到自己房间,给宋小青打传呼留言:已归。 做完这件事,无边睡意袭来,宁向东迅速进入了梦乡。 早晨七点,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宋小青就打来了电话。 “回来了?” “嗯……” “那就赶紧起床,来我家送礼吧。”宋小青柔和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礼物回来?” “除非你是傻子!” “可我有点儿怕你妈,要不要叫你哥也别出去,在家等着我?” “不要,跟谁也别提前打招呼,你就自己来!”宋晓清坚定地说道。 “拿出来气我的劲头,你就不怕了!”宋小青又笑起来,轻声说道:“不是还有我在家吗?” 考虑到章束脩是苏州人,一向讲究精致小巧,宁向东昨夜回来,已经把羊肉切成三块小方,装在饭盒里放进冰箱的冷冻室。 他又从老爸书房里拿了两张宣纸,包了两只风干整兔。 部收拾完才八点,宁向东怕去的太早不礼貌,又在家里磨蹭了一会儿。 宋小青家的门是她亲自开的,宁向东心里发虚,先探头往里看了看。 宋小青看他贼头贼脑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住耳朵拽了进来。 “妈,向东来了。” 宋小青把宁向东拽进客厅才松开手,疼的他龇牙咧嘴,冲宋小青挥了挥拳头,正好被章束脩看到。 “小青,你别欺负向东。”章束脩虽然来了并原几十年,但是说话还是略有吴越的软糯口音,听上去很舒服。 这真是境由心生,上次对他严词厉色时只感到凶厉,没有一点悦耳。 章束脩坐下后,暗中打量了一番宁向东,发现和一年多前见过那次变化不小,面容上虽然有点风霜感,但看起来更加成熟可靠了,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也许是个稳妥的选择吧。 章束脩暗暗想着,看到宁向东放在桌上的东西方的方,长的长,包裹的都很严实,却看不出是什么,不由奇怪的问道:“向东带了什么?” “鹅岭山坡羊和风干兔,都是农家特产。”宁向东低眉顺眼,双膝夹着手,一副憨厚朴实的模样。 宋小青看在眼里,忍不住想发笑,这家伙去了鹅岭才小半年,假扮山里人的样子还真像。 谁知章束脩却暗暗担忧起来,以前多机灵的小伙子,憋在大山里什么也见不到,这才多长时间就憨成这副模样了。 想到这里,章束脩叹了口气说道:“向东,你听阿姨的劝,这次回来一定要让你妈妈去总司找人说说,尽快把你弄回来。” “虽说艰苦的地方锻炼人,可也能把人弄傻,你这也去了半年了,也算是锻炼过了,能回来还是早点儿回来。” 听了这一席话,宋小青心花怒放,妈妈开始为宁向东着想,这是不拿他当外人了。 “阿姨,其实我觉得山里还不错,一时半会儿没打算回来,”宁向东诚恳的说:“我去的时间还短,就已经喜欢上那里了。” 章束脩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点愕然的看着宁向东,问道:“那你打算待多久?” “能待多久待多久。”宁向东笑着说。 这下坐在旁边的宋小青也有点儿傻了,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温度正常啊,怎么忽然傻成这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期运作 () 宁向东的一番话,让宋家母女完没有准备。 宋小青恨得牙根痒痒,这家伙一向情商挺高,刚进门还知道装的憨厚老实,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愣头青。 “好吧,那就当阿姨什么也没说过。”章束脩站起来,看了宋小青一眼:“你们俩聊吧。” 自从宋小军出事后,章束脩对待子女问题发生了很大变化,所以她虽然不理解宁向东为什么要说反话,但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快。 妈妈前脚刚走,宋小青就闪电般伸出手,再次拧住宁向东的耳朵,这次可是毫不客气的加大了力度:“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妈刚转变态度,你就故意气她?” 宁向东抓住她的手,低声说:“你先松开。” “我不松!真恨不得给你拧下来!”宋小青气的胸口起伏不定:“好好的你说什么胡话?” “谁说我说胡话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宋小青张着好看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宁向东的意思,她缓缓松开手问道:“难道你打算修好路才回来?” 宁向东揉着已经疼的发烫的耳朵,答道:“说不定路修好了就更回不来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宋小青发急,她问清楚了还要解释给妈妈听。 “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怎么跟你说?”宁向东望着宋小青因着急而越发红润的脸庞,忍不住忽的偷吻一下。 宋小青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一瞬间头都有点晕了。 宁向东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道:“总之你相信我,我没有气咱妈的意思!” “走开你,谁跟你咱妈!”宋小青一下红了脸。 “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说出来阻力反而更大,”宁向东一脸的无奈:“比如修路这件事,如果你没去过鹅关,会帮我吗?” “还真是这样……”宋小青仔细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一说修路,大家都是凭直觉认为需要专业的工程队和专业的机械设备,你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伙子说修路,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你一定要做成哦!”宋小青笑着说道,忽然想起在鹅关时,阻拦他帮自己洗脚时说的话,情不自禁握住宁向东的手,低语道:“你是大男人,这双手是要做大事的!” 从宋小青家出来,宁向东去了赵宝库那里。 复印店还在柳溪街上,只是门头变成了优美办公自动化服务站。 以前店内触目所及的佳能铭牌也没了踪影,都换成了优美的标志。 宁向东看了一圈儿,没找着赵宝库,也没看见他姐宁向红,问了店员,才知道两人都在后院的激光雕版车间。 前几年并原电影院播放过一部香港的科幻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里面的死光就是激光,是未来战场的攻击性杀伤武器。 宁向东暗暗乍舌,这么高大上的名字,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 进了后院的车间才知道,只是一条类似高温焊枪的东西,安装在车床上。 赵宝库和宁向红没发现他进来,两人都戴着猪嘴在忙着,车间里弥漫着烧塑料的刺鼻味道。 “想不到啊!跨国集团的合作伙伴也一样干粗活。”宁向东哈哈一笑,赵宝库和宁向红这才看到他站在门口。 两人连忙从车间出来,把门关严后,才把防毒面具摘了,赵宝库一边脱工作服一边说道:“一见面就笑话你姐夫!” 宁向红立刻飞起一脚,赵宝库嘴上沾光,屁股受罪。 “你俩在做什么?”宁向东问道。 “接了点立体刻字的活儿,”赵宝库揉了揉屁股,说道:“自从改了汉光优美的售后,以前打印的活儿没了,并原的机器现在都太新,光靠更换耗材赚的不多,只能额外接点业务外的活儿养着。” 三人一起去了办公室,互相聊了聊各自的近况。 “你说想在山里修条路?”宁向东进山后,赵宝库一直没有见到他,这是第一次听说修路的事。 “你不是在山里憋傻了吧?以为修路那么简单?”宁向红不可思议的看着三弟。 赵宝库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自己这个小舅子说什么他都不会吃惊,相反在心里暗自琢磨,这小子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了? 听完宁向东的想法后,赵宝库激动起来:“这么说那就是一座宝山啊!” “听你的意思,是要利用地形的走势修路,”赵宝库一边思索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我觉得难点不单单是那三道梁子,还有路基的问题。” 宁向东来找赵宝库的本意就是想集思广益,听听他的看法。 赵宝库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修路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对农村的需求很了解。 “既然你想把这条路搞成上等级的路,那就得应对各种使用情况,尤其是将来,假如你这条路搞成了,你们厂的路封闭成专用车道,就得考虑承载的问题。” “还有,既然你打算在村里搞点儿动作,唯一的依靠也是这条路,前期各项准备一定要考虑万!” 关于将来在村里如何做,做什么,宁向东还没有一个详细的考虑,只是有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也正是因为这些想法,才使他有了修路的强烈动力。 尽管他的想法没有成熟,但是赵宝库也一猜就着,所谓无利不起早,这么积极做花钱的事儿,要是没得挣,岂不是赔本赚吆喝? 他可没想到,宁向东之所以这么努力争取修路这件事,起因虽然是跟利益相关,但是真心想帮助村民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 看到赵宝库极力赞同,宁向红也就没有提出反对,反正初期也不用投入什么。 话说的差不多了,见三弟要回去,宁向红也要回家,就跟着一起走,两人在路上,她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想法。 宁向红不理解弟弟为什么要干这事儿,按说修路是民生工程,他一个工厂工人,又不是体制内的人,张罗这件事儿显得忒不务正业了。 “姐,那个村子就像是一颗蒙尘的珍珠,我就是想把上面的尘土扫掉,”宁向东说道:“顺便也照亮自己的前路……” 回到家,宁向东意外的看到爸爸在家,他本打算带点风干兔去丁启章家看看,现在正好抓老爸的公差:“爸,正好您在家,待会去丁伯伯家的时候,把这份兔肉给他捎过去吧。” 老爸帮忙带年货过去,他就省的再跑一趟,可以省出晚上的时间去找赵伟。 “你丁伯伯不在家,去北京了。”宋鉴良说道:“他儿子从国外回来述职,春节在北京过了。” 丁启章的儿子在奥地利大使馆工作,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国了,今年回来,又因为汇报工作太多一时半会来不了并原,丁启章就干脆去了北京跟儿子汇合,一起在那儿过春节。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佛与山齐 () 丁启章去北京找儿子过春节,事先预留下午去拜访的时间有了空档,宁向东打算小睡一觉,醒来再去找赵伟。 吃罢午饭,刚打算回自己房间休息,老妈霍敏芝从外面回来了,一见宁向东就说道:“你提前这么长时间回来过年,还不帮家里干点活儿?” 老妈的话让宁向东很奇怪,既然都说了离过年还早,现在着什么急。 看着儿子发愣,霍敏芝提醒道:“要不你就抽空去你大哥那儿帮帮忙,要不你就去小青家看看有什么事,一个是你亲哥,一个是你未来大舅哥,都赶着春节要结婚呢!” 宁向东一拍脑门儿,怎么把这么大的两件事儿给忘了,自己想修路的事儿都想魔障了。 只是上午去小青家的时候,看她妈不慌不忙的坐在那儿陪自己聊天,怎么一点儿也没有给儿子操办喜事的样子。 想到这儿,他马上拿起电话给宋小青打了过去。 霍敏芝看在眼里不禁连连叹气,都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养儿子果然靠不住,遇上事儿就先想着老丈杆子家。 “我哥他们要赶时髦旅行结婚,不在家里操办了。”宋小青接到询问电话,心里很高兴。 上午宁向东过来的时候,还没说两句话就扯到工作上面,把大哥的事儿也冲的忘了提醒他,中午就打电话过来问,表现这么好,自己得及时向妈妈汇报,替他争取好印象。 挂了电话,宁向东看老妈吊着一张脸,心中明白是对自己有意见了,连忙笑嘻嘻说道:“给小青家打个电话就行了,我哥那儿午睡一醒就去!” “你哥那个老破房子收拾起来麻烦死了!”霍敏芝抱怨着,她这几天每天都去老大家里帮忙。 大儿子干着公安,儿媳妇在医院当护士,俩人工作都没个正常的点儿,自己去了以后往往就一个人在干活,把老太太累的够呛。 好在粉刷墙面的活儿,是老大同事过来帮的忙,两天就搞完了,但最麻烦的是打家具。 原本打家具的活儿放在最前面,可宁向阳嫌屋子里摆一堆家具,刷房子还得挪来挪去,给同事们增加额外的工作量,就坚持先刷房子后打家具。 可入冬以来,单位上天天出任务,人员总凑不齐,拖来拖去,霍敏芝和周婷家都着急了,才算安排出人手把房子刷了。 宁向东老家有一个亲戚,在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前些年帮他们搜罗了好多拍电影剩下的炮弹箱道具,都保存在地下室。 这些炮弹箱道具都是上好的松木板,连木工师傅看了都连声夸赞,因为箱子都是破好的板子,拆开就能用,做家具既省时又省力。 自从去年老大和周婷好上以后,宁向红就多了个心眼儿,以店里要用的名义搬走十几个。 结果就宁向东傻乎乎的,不知道给自己争取家庭权益。 为娘的心是最软的,霍敏芝尤其心疼老三,小小年纪就离开自己身边去当兵,回来后分配了工作没多长时间又一头扎进山沟,家里的好东西一点也没捞着。 霍敏芝越想越替老三鸣不平,于是前段时间专门给亲戚打电话,还想再要点儿废箱子,谁知八一厂现在已经改了拍片风向,大型战争片几乎不拍了,而是更趋向于拍摄生活类的片子。 这会儿见宁向东想睡会儿再去老大家帮忙,霍敏芝心里一软,说道:“要不今天别去了,你昨天半夜才回来,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宁向东哪知道是妈妈心疼他,一听说话立刻顺坡下驴点了点头,说道:“也好,那我睡醒去找赵伟了,反正我也不累。” 说完宁向东进了自己房间,随手关上了门,却没看到老妈气的差点儿没背过去。 刚躺到床上,枕头旁边的电话子机就响了,是宋小青打过来的。 “向东,刚才我同学韩千雪的爸爸打电话来,说他最近研究了一下鹅岭地区的史料记载,附近很可能有一座唐代的寺庙。” “是不是你看过的城隍庙?”宁向东第一时间想到那座庙,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你不是说史料记载城隍庙是南宋的吗,韩千雪爸爸怎么说是唐代的。” “我说的那个是野史,做不得数的,”宋小青说道:“不过韩千雪爸爸说的也是野史,但他看到的资料和我看到的应该不一样,她爸爸说鹅岭在唐代好像叫龙山,有一尊大佛,高与山齐。” “那就更不对了,”宁向东回忆着鹅岭地貌,说道:“别说鹅关这边,就连平口那边也没有这么大的佛……” “可是千雪爸爸说的很肯定呀,并原以北,延百余里,石佛尊高,与山齐。” 宁向东再次思索了半天,茫然的摇摇头,却忘记了宋小青在电话那头看不到:“说不定古人也是大忽悠,要真有这么大的佛,不可能发现不了啊!” “别管考证是否准确,反正韩千雪爸爸已经打电话告知了并原文物局,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宋小青说道:“他们很可能过了春节就要去实地勘察,万一发现有文物痕迹,那修路的事儿就有着落了。” “对呀!”宁向东一听也兴奋起来,如果真发现了文物,修路这势必成为刚需:“我早发现这一带不简单了,不但地处战略要冲,是古战场,而且还说不定是古代原始人聚居的地方,我在树林里还发现过头骨化石。” “真的呀!?”电话那边的宋小青也激动起来。 “假的……”宁向东对着电话嗤嗤笑起来。 “不理你了!”宋小青啪的一声挂掉电话,也不管宁向东“喂喂”的呼喊。 挂了电话后,宁向东反复思考着宋小青传递的信息。 无论怎样,惊动了文物保护局,春节后的鹅关,注定要热闹非凡了。 最令宁向东心头震动的是,鹅岭竟然还有一尊与山同高的大佛,藏在什么地方?又有多高呢? 想到这里,宁向东不禁联想到四川的乐山大佛,难道鹅岭大佛也有那么高吗? 野史果然够野的,什么都敢编。 唐代重道尊佛,道教始祖姓李,被尊为本家教,到了武曌周朝又崇敬佛教,形成了佛道并立的鼎盛局面。 其后,经历了安史之乱、五胡乱华之后,北方进入五代时期,佛教受到沉重打击。 如此看来,鹅岭这个名讳,也很可能在唐末就被换了称呼,毕竟龙与天子有关。 龙山大佛造像,身处五代乱世灭佛大势之下,能善其身才是怪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故乡情结 () 因为存了心事,这个午休很不踏实,躺下没一会儿就醒了。 反正也是睡不着,宁向东决定去大哥那里看一看,他家在桃园那边,离自己家有四五站地,走过去就行。 并原是个毫无特色的内陆城市,日复一日生活在其中,并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离开了几个月,宁向东忽然觉得每一个角落都生动起来,路边等公交车的人,住宅区里跑来跑去放鞭炮的孩子,街边现写对联卖字的长者,这一切都不断填补着离开这座城市后带来空虚感。 每个人的故乡情结,不一定是因为故乡多好,而是因为渗透到骨髓里的感情。 宁向阳家住的院子也是一堆老旧住宅楼,其中还有50年代仿苏联的建筑,都是三层的尖顶单元楼。 宁少阳住的那座楼还算新一点,不过也有二十年了,是妈妈霍敏芝单位分配的宿舍,他们家还搬过来住了几年,后来因为宋小青家抱怨,住桃园那边不如柳溪街方便,影响两个孩子学习小组的活动,家才又搬了回去,只留下大儿子自己在这儿住。 宁向东来到门口时,见房门虚掩,便直接走了进去。 进屋后看到所有家具已经部打好各就其位了,只是靠在墙边的转角沙发转角,上面弹簧已经用麻绳绷好,却没有蒙布。 大哥和大嫂都在屋里,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谁也不看谁,似乎刚刚吵了架。 宁向东小心地看着二人,也没有打招呼。 大哥看他进来,递了个眼色,兄弟俩一前一后去了厨房。 “怎么家具还没做好啊,大哥?”宁向东低声问:“你俩可真够磨蹭的。” 家具做好了才能买电器和被褥等床上用品,才能买厨房里用的生活用品,这都是一个环节扣着一个环节的事儿。 宁向阳掏出一支烟点燃,双眉紧锁吸了一口,说道:“打家具的人是在马路边儿找的游击队,做的活儿也都可以,没想到沙发快做好的时候,你嫂子在单位不知听什么人出的馊主意,说现在流行转角沙发,非要让拆了重新弄,打家具的师傅不会做转角,木料都废完了,才做出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宁向东刚进门时,没有仔细看那件转角半成品,便说道:“我刚看见那弹簧绷得有模有样的,就差蒙布了呀。” “就是上面的转角框架弄不好,做家具的师傅没有专用工具,单纯靠手工怎么也弄不圆。” 宁向东听大哥这么说,又返回到客厅去看了看,只见转角部分高低不平好似狗啃一样。 他刚才进来时,周婷正在气头上也没跟他打招呼,这会儿忍不住说道:“打家具之前我再三叮嘱你大哥多问几家,找个活儿师傅带的队,你大哥就是不听!” “我怎么没听?找人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在街边儿转了一下午,这些打家具的人都是老乡,找哪个队不一样?”宁向阳没好气的说道。 “那为什么我们同事家里做的转角沙发就特别漂亮!还是你没好好找,还说什么他们水平一样都不会做。” “既然你们同事有现成做好的例子,那你干嘛不问问他从哪找的人,直接叫到咱家干不就得了?我上班这么忙,还得为这事儿跑!” “你忙我就不忙吗?再说你见谁家打家具的事儿是女的跑来跑去联系?”周婷最讨厌宁向阳拿工作当借口,她在医院工作,也是个紧张高压的单位。 宁向东一看连忙说道:“大嫂,你同事家在哪找的家具队,要不我去问问吧。” “现在哪还能找得到?这都快过春节了,老乡们早回家去了,就连咱家这几个干活的,刚才也结了工钱走了。” 宁向东一听也没辙了,打家具是个技术活儿,而且还是个很专业的技术活,不是谁一上手就能做的了。 “要是柜子桌子什么的出问题还好说,想办法也能凑合一下,可这沙发办喜事那天客人们来了都要坐,怎么能对付过去?”周婷一筹莫展,懊恼的说道。 宁向东看着新房里的布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大嫂,宋小青他哥哥也是定的春节结婚,他俩就没布置新房,而是选择了旅游结婚,要不你跟我大哥也这样,这事儿不就圆过去了?” 周婷闻言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不但不用再担心丢丑,而且新事新办还显得挺时尚。 宁向阳闻言,看着周婷哈哈一笑:“老三的主意不错,咱俩就这么办吧。” 周婷点点头,白了他一眼说道:“以后结了婚,心里多少想着点儿家里,别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那就工作家庭并列第一。” 看到大哥大嫂缓和下来,宁向东赶紧抓住机会脱身离去。 在去找赵伟的路上,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跟宋小青在一起过日子,事事都依着她,省得为这些琐事吵架,想想都头大。 赵伟还没有放假,不过临近春节他们也没有安排工作,几个司机天天在办公室里坐班混时间。 宁向东一进去,赵伟就把他带到另一个没人的办公室问道:“你说你想找我师傅打听事儿,先跟我说说,我好在旁边帮腔。” “上次我搭你车回山里,你不是说过你师傅在加工厂跑过车吗?我就是想问问,他现在还能去那儿干活吗?” “能啊!只要打报告申请就行,我们大车队其实不属于各个分厂,直接归总公司物资处管,平常都是派驻到各厂,没什么事也不用回总司,跟咱们以前那个科技质量处一样,”赵伟介绍了一通问道:“你打听加工厂,那里边是不是有啥油水?” 宁向东长着个的经济脑袋,赵伟是深有感触,什么事儿他都能扯到赚钱上去。 “那里面有没油水我不知道,不过他家的废品我倒是挺有想法的。” “你说的是钢渣吧?”赵伟问道。 宁向东佩服的点点头,说道:“你小子的脑子也不白给,聪明人一点就透。”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好歹我也是跟你在武汉混过的。”赵伟龇牙一乐,说道:“鲁师傅那人不好说话,要不我先帮你问问。” “这样也好,”宁向东点点头,赵伟先给趟趟道,胜过自己这么冒失闯过去,他考虑了一下,又说道:“你待会先别问,我回家一趟,给你拿一壶酒和一块羊肉过来,你晚上带着去趟鲁师傅家,快过年了,就算我一份心意,顺便再问问这件事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魔 () 赵伟的师傅鲁为民家住在并钢三十五宿舍,在市区东北角,已经接近城郊结合部,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而且还有一道大坡,赵伟骑着自行车上去,累的臭死。 “师傅,干嘛不住到下边,上下班也方便点,反正孩子一时半会儿又不结婚。” 赵伟知道鲁为民家在并钢总医院附近还有一套房子,是给儿子鲁峰留着将来结婚用,可鲁峰现在还在上高中,离用房子还早。 看着赵伟大冬天出了一头热汗,鲁为民递过一条毛巾,笑哈哈的说道:“你师娘喜欢这个地方,又安静空气又好,总院那边儿虽说上下班方便点儿,可人太多了,看着闹心。” 鲁为民的老伴姚慧在计控厂倒三班,这会儿听到赵伟的问话,过来说道:“我跟你师傅的工作都是长期坐着,正好上下班有道大坡锻炼,对身体还好,要不每天坐八个小时,把屁股都坐大了。” 鲁为民一听老伴儿这话,嘲笑道:“你那屁股可不是坐大的,是天生就大。” 姚慧见他在徒弟面前口无遮拦,啐了他一口道:“老东西说话不分场合,现在嫌弃我屁股大,当初死乞白咧的时候忘了。” “我哪有嫌弃你?高兴还来不及,屁股大才给我们鲁家生个儿子。” 师傅师娘之间的小冲突,赵伟没有资格插话,他就把手里的东西举到身前的醒目位置,两口子一看徒弟过来送年前孝敬,才停了斗嘴,把他让进客厅。 当听到赵伟打听加工厂的出车情况时,鲁为民沉吟了片刻,说道:“调换个出车的厂子是挺简单的事,不需要向处里打申请,跟总队调度说一下就行了。” “不过,我不打算去,”他看着徒弟说道:“如果调换厂子,正常期限都是三年,加工厂的废钢渣有指定地点,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沟里,你朋友的忙需要你帮三年吗?要是需要的话,这样做挺合适,要是不需要,剩下的时间就不好打发了,正常出一趟车当天回不来,还得在外头过夜。” “不是师傅不愿意帮你,三年的时间啊,我好不容易被照顾来了耐火厂盯车,现在再要求回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啊。” 鲁为民说的这些情况,赵伟根本不了解,现在听师傅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师傅,那有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比如有熟人还跑那条线的,让他帮帮忙跑几趟。” “熟人肯定是有,但就是单位同事之间的交情,擅自改变运输路线,一旦出事情谁也兜不住,所以我估计,没人会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听师傅这么说,赵伟大失所望。 “不过,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鲁为民说道:“你不是也跟车半年了吗?过了春节拿到驾照就可以独立上车了,要不你去申请一下调换到加工厂?” 赵伟听完心中一动,在加工厂三年时间,如果一直给鹅岭运钢渣,可以跟总队申请线路,怕就怕时间长不了,总队不批,这事还是得跟向东好好合计合计。 “师傅说的也是个办法,我考虑考虑。” 鲁为民看赵伟考虑了半天才说话,明白他心里也很犹豫,说道:“其实好朋友之间帮忙归帮忙,可也该明算账,你可以问问你朋友,有没有报酬什么的,这样关系才能走的长久……” “如果你朋友也是爽快人,在你出车期间给你报酬,那你就跟车队如实说打算改变运输路线,再上交一部分收入,这样岂不是两其美?反正也是处理掩埋加工厂的钢渣,拉到哪儿不都一样?队里说不定还能批准的痛快点。” 从鲁为民家出来是一路下坡,赵伟上去时出了一身透汗,在鲁为民家暖气又太热,到现在汗也没有落净,他不敢直接骑车子往下溜,就在路边推着走,一边想着刚才师傅的话。 鲁为民说的报酬的事儿提醒了他,亲兄弟还明算账,更何况是好朋友,再说向东也不差那点儿钱,赵伟自我安慰着心中的不安。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他就不断地出事,不断地靠宁向东的钱摆平,以至于走到今天,外债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心里。 自己只是个上班的人,每个月的死工资让他找不到任何快速还债的途径,而这次是个极好的机会。 赵伟最初想开大车的初衷就是因为有外快,但没想到第一笔外快却是因为宁向东的需求,这让他欲哭无泪,白白帮忙实在不甘心,收费帮忙的话,他简直就是渣男了! 然而金钱的诱惑实在太大,赵伟最终拿定了主意,这次就算对不起向东了,以后他再有事求到自己,就算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但是赵伟却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做了,以后就会一直做下去。 人的行为来自于习惯,习惯来自于思维,而没有自律的思维,就是不断重复突破底线的过程。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魔鬼,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把它释放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宁向东一直没有得到赵伟的消息,他也没有去问,本身这件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 把加工厂的钢渣利用起来用于稳固路基,是他早就考虑过的。 黄巢谷里的土质酥松同时又具有粘性,最好的利用方式是脱土坯,再按比例掺杂秸秆在里边,制成的土砖可抗数十年风雨无虞,村里的很多院墙都是用这种土坯垒起来的,质量很好,但是用于道路承重就不行了。 所以宁向东的设想是把加工厂的钢渣和碎石一起撒到地面上夯实。 承重问题好解决,最麻烦的就是开山,按照文物局提供的地勘图纸,鹅岭一带的地质结构属于远古地壳挤压上升后的隆起,地表先后形成过原始森林,海洋等等,后来又经过地震、火灾等等一系列的演变,成为今天的样子。 鹅岭一带雨裂谷和坚硬石山并存,而黄巢谷和三道山梁就是并存的代表。 炸山! 了解了黄巢谷的地质结构后,宁向东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炸山。 他这几天咨询了很多卖炸药的商店,得知过去鹅关的石匠们采石都是借助炸药。 那个年代对工业炸药的控制不太严格,只要做好用途登记就可以了,但是他一说修路要用,商店的人就纷纷摇头,所需用量和炸药等级,他们都没有。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宁向阳和宋小军听说对方都要在春节旅行结婚,就互相咨询去哪里玩有趣,结果他俩还没商量好,两个新媳妇儿就达成了一致。 大冷天当然越往南去越好,海南岛听说正在大兴土木搞房地产,都不想去,就定下来去云南西双版纳骑大象。 春节假期到来了,两对新婚夫妻坐飞机去云南,宁家和宋家以及双方的亲家都到机场送行。 新人们走了以后,机场里剩下几个老人和两个年轻人。 周婷父母和郭颖父母看到宁向东和宋小青两人男的帅气,女的漂亮,都赞不绝口,又看到宋家和宁家的熟悉程度,绝非一天两天的交情,更不住的感慨这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的真是好福气。 宁家父母听了很高兴,宋益平表现也比较正常,跟大家交谈甚欢,独独章束脩表面上虚于迎合,心中却暗自寡欢,可惜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呀,在今天这几个年轻人里最有出息,长相就不用说了,更难得的还是才女,唯一的大学生。 章束脩一边想着一边暗自看了宁向东一眼,外表看跟女儿倒是蛮般配,就是他那个工作,实在是太让人闹心了。 想到这里,章束脩看到霍敏芝离得不远,就悄悄走上前压低声说道:“老霍,一会儿走慢点儿,我有点儿孩子的事情想跟你谈谈。” 霍敏芝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章束脩对儿子的态度她早有耳闻,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转变她搞不清楚。 只是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平常,又是亲家又是朋友的,她忽然要跟自己谈孩子,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霍敏芝知道自己这两年脾气越来越不好,她很担心会一言不合就发飙,于是也低声对章束脩说道:“要是谈孩子,咱俩换一天行不行?” 章束脩一看霍敏芝紧张的样子就知道她想偏了,便进一步说明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主要是说你家宁向东的。” 这下霍敏芝更紧张了。 章束脩一看忍不住笑出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当妈的都为自己孩子操不够的心。 “是说向东工作的事儿,没别的。” 章束脩的话像递过来一颗顺气丸,霍敏芝长出了一口气:“你说你呀!一句话能说清楚,偏偏分成好几句。” “看把你吓的,我还能吃了你呀,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胆小过!” 霍敏芝和章束脩认识了这么多年,老了老了却因为两个孩子的事搞得这两年生分起来,去年春节都没有互相拜年,今年凑巧两家的儿子一起旅行结婚,才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我说老霍,你把宝贝儿子放在大山里,就没啥想法?”章束脩和霍敏芝刻意放缓了步伐,跟其他人拉开距离后,章束脩说道。 “怎么没想法?我都快气死了。”这件事是当前霍敏芝的一块大心病:“老姐姐,我也不怪你在对待孩子问题上态度不好,放我这儿我也一样,可我跟他爸爸说了好几次,去找那个丁启章说说,把孩子弄回来,他爸爸就是不管!” “他不管你就得管呀!虽说人是跟了他们宁家姓,可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章束脩一看霍敏芝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心里先轻松了一大半,立刻趁热打铁:“咱俩两条腿走路,待会儿回去,你跟向东好好说说,等他再来我家,我也好好敲打敲打。” “对对,你敲打比我敲打有分量,他不敢不听,”霍敏芝连连点头:“说起来我家向东的工作,就怪他们厂石总工那个老混蛋。” 一说起石宗勤,霍敏芝恨得咬牙切齿,看来有必要亲自去找他一趟了,尤其宋少青妈妈今天跟她谈的这番话,人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最大的心病就是儿子的工作问题。 抛开从小在一起的关系不说,人家的女儿是大学生,人又漂亮,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来?现在不但不再嫌弃儿子,反而帮忙出谋划策,这是真当成一家人看了,自己可不能不上道。 想到这儿霍敏芝心头一热,拉住章束脩的手说道:“束脩,我儿子本来学历就不高,这个现在也没法挽回了,但是他的工作,我保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满意!” 霍敏芝郑重其事表决心,让章束脩非常高兴:“学历这事儿也有办法,实在不行就上成人教育,你回去就跟向东说,让他有时间来我这里一趟。” 过了两天的晚上,宁向东照例给宋小青打电话。 最近一段时间,两家的电话已经成了热线,只要他俩不约会,就在电话里聊半天。 “向东,我妈让你明天来家一趟。”宋小青的声音吞吞吐吐,听上去怪怪的。 “怎么了?”宁向东被她搞得挺紧张。 “我也不知道,我妈没说。”宋小青情绪挺低落,老妈刚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要见见宁向东,却不肯说是为什么,现在哥哥宋小军也不在家,老妈要是真整出点儿事,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考虑到章束脩曾经犯过的前科,两人心里都有点儿担惊受怕,在电话里分析了半天,也找不出原因。 挂掉电话后,宁向东又独自想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这段时间是他最近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双方家长都默许了两人的关系,每天出双入对也不再需要躲避别人的目光,一切都在向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到底是什么事呢?宁向东躺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 忽然,枕头旁的电话子机响了,吓了他一跳。 宁向东以为又是宋小青打过来的,连忙接起来。 “向东,我最近一直也没顾上给你打电话,你说的那事儿也没跟我师傅说,要不等过了年吧,我再给你准信儿。”原来是赵伟的电话,这小子终于有动静了。 “好的,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等年后也没问题。” 听着宁向东大大咧咧的声音,赵伟一阵惭愧,又说了几句拜年词便挂掉了电话。 宁向东却听出赵伟在电话里的生分和客气,不禁觉得诧异。 今天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想完这句话后,宁向东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猜灯谜 () 第二天到了宋小青家,宁向东开始忐忑不安起来,直到章束脩对他说了自己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向东,阿姨还是这个观点,你今年一定要想办法调回来,而且还要报名考电大。” “你从小去当文艺兵,也没有初中毕业证,小学毕业证也没有发,假如将来别人问你的学历是什么,你怎么说?” 宁向东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所学校的毕业证,严格来讲就是个文盲啊! 宋小青坐在旁边,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指着宁向东笑个不停:“没想到我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居然有一个文盲男朋友。” 宁向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章束脩今天这番话可是完为了他好。 虽说文凭不代表水平,但没有文凭在当前社会还真不行,就算有真本事,可别人也得给你机会展露自己的本事才行啊。 然而没谁有这份耐心,专门搭个舞台给你秀才艺。 宋小青对这件事完没往心里去,宁向东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敲,相反她更关心转眼到来的元宵节,能和宁向东一起去看。 因为过了节他又该回山里了,自己只想抓紧剩下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开心度过,以后的烦恼留待以后再说吧。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并原市有闹花灯的习俗,老百姓也叫“闹红火”。 通常提前一两天,大街小巷就开始沿着街边悬挂灯笼,等到十五那一天的下午四点,主要街道就部戒严,禁止任何车辆通行了。 各个单位的职工和自发组织的群众,会在大街上表演踩高跷,跑旱船,舞龙舞狮等等娱乐节目。 宁向东和宋向青早早的离开家,从柳溪街步行去看红火。 四点之后公交车也断交了,不过即使还在运行,也不会什么人坐,大家都愿意走着,可以沿途观看各种各样的灯笼和上面的灯谜。 冬天昼短夜长,两人一路走一路看,到了戒严的路段时,已经是华灯初上。 街两边的灯笼都亮了,他俩找了个有利地形,等着跑旱船舞龙狮的队伍过来。 过了不一会儿,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锣鼓的声音,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宁向东和宋小青站在一个单位的台阶上面,虽然不能近距离观看表演,但是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 最先过来的队伍是踩高跷,演员们走的东倒西歪,做着有惊无险的夸张动作,街边围观的人群被吓得一声声惊叫,紧接着看到表演者化险为夷后,虚惊一场的人们大声笑骂着“握草”,把气氛推向**,这景象年复一年,是人们最爱看的街头表演,一场红火大家可以津津乐道到二月二龙抬头以后。 随后是舞龙狮,这个表演是个力气活,举着龙珠的汉子脑袋上冒着腾腾白气,裸露的臂膀汗津津的,这是能看得见的,其实更累的是狮子,北方狮子披挂厚重,躲在道具里面的两个人更是满身大汗,有时动作大点儿,汗水能甩到离得最近的观众脸上。 最后是大姑娘小媳妇儿驾驶的旱船,穿着淡粉、葱绿的轻纱薄绸,袅袅婷婷的扭过来,在冬季一片萧条的灰白色调中,自有一番穿花拂柳的美感。 闹花灯的队伍过去之后,街两边围观的人们并不散去,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同游。 猜灯谜是元宵节闹红火的精华,猜中了虽然没什么奖励,但是来自于身边观众的喝彩声,让猜中者的成就感瞬间爆棚。 宁向东连续看了好几个灯迷都没有猜中,宋小青眼巴巴等着男朋友在众人面前露脸,结果大失所望,气的伸手在宁向东老腰上拧来拧去,怎奈冬天着装太厚,肉没拧到,反而痒的宁向东直乐。 宋小青娇嗔一声:“不跟你玩了,笨笨!” 说完自顾自走到不远处一颗树边,那里已经围了几个人,在看灯笼上的谜语。 “上联难配下联……” 宋小青看了之后反复叨念,一时也解不出谜底。 宁向东站在不远处没有过去,他对这些猜题解谜的游戏一向兴致缺缺,也不认为解出迷题的人智商有多高,不过是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古代,一些文人拿来卖弄文采的消遣罢了。 正在瞎想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两个女生,即将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人多看了他一眼,忽然喊道:“宁向东!” 女生戴着口罩,第一眼没认出来,当对方摘下口罩,笑嘻嘻的看着他时,宁向东也惊奇的张大了眼睛:“乔旭?” 乔旭也是很久没见了,从上次为了回并原假传文艺比赛的信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还在连轧厂吗?”宁向东之所以这么问,是他总觉得乔旭无论从性格还是所学专业,在厂里工会没有发展空间,早晚可能会跳出来。 “不在连轧厂能在哪儿?”乔旭知道宁向东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倒是有心想出去,可像我这水平的,出去了立刻就得饿死,还不如老实在厂里待着,还算个人才,再说,家里也受不了我折腾啊……” 说起个人工作,乔旭的情绪有点儿低落,一想宁向东的工作更不如意,现在都被发配到山里了,连忙岔开话题:“走吧,一起去猜灯谜。” 说着话她很自然把手插进宁向东的臂弯,拉着他向挂着灯笼的树旁走去。 乔旭刚跟宁向东说话的时候,宋小青就看到了,她还想好是不是过去打招呼,就看到那个女生挽着宁向东走了过来。 “上联难配下联……”乔旭看了谜面后,对宁向东说道:“什么意思啊?向东你猜猜。” 看到两人这么亲热,宋小青面若寒霜,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宁向东心里暗暗叫苦,连忙说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旁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还真是这个谜底,小伙子厉害啊!” 乔旭和宋小青闻言,各自抬头又看了一遍谜面。 “上联难配下联……” 对联俗语也叫对对子,上联对不上下联,还真是对不起的意思。 “向东好厉害啊!”乔旭雀跃起来,笑得如春花绽放。 旁边围观的人也纷纷赞不绝口,都说这个灯谜出的巧妙。 “我叫你猜灯谜,你一个也猜不到,不知哪来个女生叫你猜,这么难都能脱口而出!存心的吧你?!”宋小青气的银牙紧咬,才忍住没有发飙,转身就走。 宁向东一看连忙追过去,乔旭在身后喊道:“哎!你这两天抽空去趟我家啊,我还一直想跟你再学学吹箫呢。” 宋小青听到乔旭的喊话内容后身子颤抖一下,离去的脚步更快了。 宁向东看看远去的宋小青,又看看不远处貌似无辜的乔旭,伸手在脑门上重重一拍:“女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第一百五十章 重返鹅关 () 正月十五的大街上,到处妆点着灯带和彩灯,还有各种各样的灯笼悬挂在树枝上,五光十色的光映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充满了节日的喜庆。 宋小青沿着街边在前面走,宁向东在后面跟着,他几次想跑上去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错,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宋小青在前面越走越生气,她知道宁向东在身后不远,可这家伙就是不追上来说句软话,自己想找个台阶下都没有。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上次跟宁向东闹别扭,正是他在武汉被人追债,最艰难的时刻,心不由得一下软了。 宋小青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热闹的人群,便又向前走了几步,拐到不远处的锣鼓巷里。 巷子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盏灯,与近在咫尺的光明大街恍若两个时空。 她停下来,听着身后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把背影留给了宁向东。 背后的脚步声到她身边时停下来,却久久没有人说话。 宋小青等的发急,心里不停的埋怨宁向东,就算自己是无理取闹,可你一个大男人,低低头能死啊! 终于,宁向东开口了:“小青,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我刚才本能的向你说对不起,就说明我心里肯定认为自己有错,那现在,你还生气吗?” 宁向东想了很久,他知道宋小青闹情绪一定是因为乔旭出现的原因,可自己跟乔旭不但是同事,而且还是好朋友。 正因为只是好朋友,所以即使有亲热的动作,他也问心无愧。 听到宁向东的道歉一点儿诚意也没有,宋小青豁然转身,看着他说道:“你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是吗?那好,假如今天是我,挽着梁海潮或者龚强走到你面前,你什么心情?” 这句话点醒了宁向东,要真是那样,他估计连宋小青的表现也做不到。 爱情是自私的,可男人往往只会要求女人忠贞不二,而自己就算没有行为上的出轨,却也都会在行为上玩玩暧昧。 想到这里,宁向东歉疚的对宋小青说道:“乔旭确实是我的同事,也是朋友,我教她吹过箫。” 此时此刻,宋晓青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不是因为消气了,而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件事破坏了两人在一起的美好假期,这几天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得之不易了。 “向东,你的箫演奏是什么水平,难道你心里没数吗?”宋小青双眼一瞬不瞬,看着宁向东说道:“至少我心里有数,你教不了别人。” 宁向东上前一步,双手抚住小青的肩头:“我明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也消消气吧。” 宋小青顺势靠在他胸口,低声道:“在你身边,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是一个极度自私的普通人,我的男朋友就是我的,他所有的好,我都不愿意让别人分享。” 宁向东又感动又惭愧,紧紧拥住她:“我保证好好练习吹箫,把乔旭教出来。” 宋小青明知是玩笑,可也不想听,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宁向东早有准备,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双臂加力,使劲拥着不让她跑掉,只是老腰上被拧了无数下,也没有办法避开,痛并快乐着。 两人的疙瘩解开后和好如初,只是没了看花灯的心境,便相拥着着慢慢往回走。 这是俩人第一次因为宋小青吃醋闹别扭,彼此都有好几个没想到。 宋小青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醋劲这么大,看到乔旭挽着宁向东时,她觉得对方好像把自己的心掏走一样,身体一下子空了。 宁向东没想到的是,宋小青在感情问题上一点沙子也不揉,以前总听人说,女人的思想和行为是相反的,现在看来简直是哄鬼的话。 第二天,孙勇给宁向东打来电话,通知他返回矿上的时间到了。 宁向东提前请假回来,但是返回单位的时间和大家是一致的,四个带班班长提前就约好了节后一起走。 两天后到了回山的时间,因为要赶早班车,宁向东就没让别人来送行,只在家门口跟宋小青见了个面,就独自坐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跟孙勇几人汇合。 大概是因为过年的关系,这趟早班长途车上人不多,老乡们讲究不出正月都是年,过了二月二,生活才会逐步恢复正常。 “哥几个做好思想准备吧,回了村少不了要应付几个大酒场。”孙勇肿着一副眼袋说道,一看春节期间就没少喝。 另外两人情况也差不多,他们都看着宁向东清澈的眼神说道:“还是年轻好啊,看小宁神清气爽的样子,回了村儿还不杀的他们丢盔弃甲。” 宁向东笑了笑没说话,一坐上长途汽车,他的整个神魂立刻沉浸在了修路的事情当中,春节这段时间,一直和宋小青在一起儿女情长,他对山里的生活都渐渐感到遥远了,唯独此刻,重新坐进摇摆如船的长途汽车里,这之前所有的计划和想法又重新充实到脑海里。 车到陈村镇,四人先到并钢停车点点卯,没想到212司机已经提前三天回来了,而且回来之后一直没有闲着,每天都送人上山,都是梨树坪矿办的人。 此时看到矿上的主力人员到达后,司机笑了起来:“你们哥几个一来,这鹅关矿的年就算正式过完了。” 正月的山里,依然冰天雪地,和走之前一模一样,吉普车四个轮子都绑上了防滑链,司机走熟了这条路,车开的不紧不慢。 到达梨树坪后,孙勇看了看天色,跟其他三人说道:“现在回村里,虽然有点儿赶,不过也来得及,你们怎么看?是继续赶路,还是在梨树坪住一夜缓缓?” 姜军和宁向东无所谓,陈大旺睡觉认床,换了地方影响睡眠,不想在梨树坪住,其他三人就都顺着他,决定今天赶回村里。 走黄巢谷的话,进山路比出山路轻松,因为进山首先就是爬山梁,正好人的精力也充沛,爬过山梁后累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平路,往出走恰恰相反,一直走平路遛着腿,多少也消耗点儿体力,最后再爬三道山梁,简直有点儿下马威的意思了。 不管怎样,走谷里还是近,太阳落山后大约十几分钟,四个人已经看到了村子里的灯火。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