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孑三娘》 1、缘起 楔子 “我不为任何人。所作所为,只为自己,没有理由,开心便可。我若乐意,便护佑天下便屠尽天下,都是一念罢了。”鬼女孑三娘居高临下地坐在城楼上,斜斜靠着,轻嗅软剑。那剑锋冷凛,丝丝人血如花浸染。 “鬼女怨念数百年!果然嗜杀成性,不可理喻!……竟如此地……” 她低眉瞅着城下那些义愤填膺的“名门正派“,笑得竟很欢:“不可理喻?人活着居然无依无靠让你惊讶,还是我活着无忧无虑让你惊奇?人生百年看不开就算了,我可是要长长久久活着的,恕不能强迫自己来如你所愿。” 埙声起,离魂意。她扶衣轻跃而下,烟行谲视,失魂的人们僵立在原地,阴森诡谲的鬼气,在青天白日下弥漫开来,森冷闭日。悠扬的埙声中,无数鬼影轻舞,穿梭于人群,似有私语,查查切切。 阳光再撒下来的时候,已是遍地枯尸寒骨。 /卷一·前世缘 祥和宁静的姑孰小镇上,有一片地方叫做梁家渠。汝三水八岁来到这里,受梁家的庇护。 下午阳光灿烂,她一身水红的裙衫,发髻只一根素钗轻挽,漫步在梁家渠的外围,顺着渠水绕远路去学堂。时间还早,她只是闲得四肢血脉不畅,想走走散心。 梁家家业大,虽说是养马行商的人家,老爷子也颇有声望,算是地方的乡绅。大到开宗建祠,小到鸡毛蒜皮,什么事都找梁老爷子作证做主。业大自然家大,梁家外面环着人工凿的水渠,水自山上引,水渠包围内都算是梁家的私人内院,地下有巨大的阵法护佑,面积几乎是个寻常二十户的村子大小。 最前一道牌坊门,是进出都要排查善恶的一个封禁术,同渠水形成一个完整包围圈,鬼怪不侵。牌坊后一片空地,再进就是围墙,围墙内是交错的街巷。东西横为街,南北竖为巷,一共五街三巷十五院,大院里又仔细分了小院,大小不一。 其中三个院落最大,就是宗祠、家主的院子、和嫡长子的院子。街院整齐,成井字形分布,青石青砖铺地。 宗祠在居中间的位置,学堂在宗祠同一条街上,临着最西边的渠水。 汝三水的小院子在靠后的第四条街上,本该向南走一截就到学堂了。可是她偏想向北,向东,向南,向西,再向北。兜一个方形的圈子。 汝三水轻轻哼着曲调,从海棠树边经过,从柳树间穿行。等她打老槐树边走过的时候,树上先后掉下两个人。 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地上的人,一个呈四脚朝天乌龟状,一个呈猴子捞月蜷曲状,正是是梁家出了名的登徒子,梁乾和梁亦鹤。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站在一边吓蒙了的汝三水,迅速爬起来拍拍衣服,东看看西看看,咳嗽吹口哨,假装无事发生。 梁乾看汝三水一脸欲言又止,好看的入鬓眉一挑,抢先开口:“三水妹妹,走,不早了,一起去学堂。不要搭理这个小流氓,他居然想从树杈上跳到渠水对面的木亭子里,太无聊了。” 梁亦鹤不可置信:“这不是你的主意吗?要不是我拉住你,你现在就在渠里了!” 梁乾是家主梁老爷子的孙子,梁亦鹤是另外一支的血脉。绍兴二十三年,梁乾十二岁头上,上山下水野得过分,名声传到本家来,才被要求送到本家上私塾的。 说他登徒子算是好听话,在姑溪那边人家管他叫窜天猴。头年到姑孰来,换了严苛环境百般不习惯,现在学的收敛些了,能钻的空子却依旧不放过,和梁亦鹤哥几个成天地闹动静。 照说梁乾待到十八岁就可以不住在本家了,他又贪玩不学,硬又被梁老要求留到弱冠年,才能放梁乾回姑溪去成家立业。 偏偏汝三水看见他就脸红心跳,也没空管他们到底在闹腾什么,低下头匆匆走了。 梁乾在后边喊:“哎!学堂不是往那边吗?” 梁亦鹤:“你懂什么,多走路强身健体,回头被你调戏的时候巴掌能扇得响一点。” 梁家宗族的私塾,每五日休一日,每月末休三日。第二天就是每月例常的三日休沐。 临放课,后生们一个个躁动不安,先生在堂上说的什么,也没什么人听。 汝三水托着腮,望着窗外。 梁乾在旁边乱丢纸团砸人,乱战中好几个都丢到汝三水这边,她随手拿起一个,打开来看,全是一些鬼画符。 比较能分辨得出来的是一幅画像,画的是他们的教书先生。画画的人把先生的衣着五官的特点抓得很精确,但是却画成了弯腰驼背,一脸酸样,手里拿着戒尺。旁边写着先生的口头禅:“没有出息!没有出息!” 梁亦鹤正在手舞足蹈,说着他救猫猫狗狗的英雄事迹,兴奋的时候甚至站起来,一脚踩在他自己的案几上。 “只见我当时一个黑虎掏心,白鹤亮翅,龙腾九霄……” “别闹了,安静!” 这声音吓了汝三水一跳,是梁家的嫡长子梁易安。 果然一声吼太过震撼,梁亦鹤脚下不稳,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屁墩,疼得露出嘴歪眼歪的狰狞表情。 梁乾看到他的表情,没忍住笑出声,他捂嘴想憋住,于是一个劲地抖起来。除了梁亦鹤的哀嚎声,堂间就此安静下来。 梁易安算是他们这一辈里面,最喜欢板着脸的一个,脸成天比“不看不听不说罗汉”的尊像还要僵。此时站在先生旁边,比先生还高半个头,严肃得不像个少年人。若不是先生一身暗蓝衫子一顶白纱帽,别人瞧了还以为梁易安是先生。 先生叹口气:“算了,无非就是让你们休沐期间不要太疯,月月都要叮嘱,你们也听得能背了,都放课吧。乱丢纸团的几人,留下来打扫干净。” 丢纸团的说的就是梁乾、梁亦鹤等人,然而这些人“喔——“一声应,由梁乾带头,全作鸟兽四散,也没一个老老实实留下来打扫。于是汝三水很自然地走到屋外后墙根取来簸箕扫帚。 梁易安即使已经到了完成课业的年纪,不再要按时上学堂,也经常一有空就来坐在后面听讲。这个正直的典范人物,当然也是留下帮忙打扫完了才走。 虽说整个学堂里的子弟,不管亲源远近,多多少少都和梁家沾亲带故,同样姓梁的也不在少数,实际上和梁易安这个人来往的却少之又少。 汝三水素来谦逊有礼,不闹腾,能让梁易安另眼看待,已经算是能和他多说上两句话的人。 打扫完毕,汝三水道了一句“先行。”两个人互相点点头也就各自回了。 光是出私塾,过祠堂,进西厢,汝三水就走了有好一会儿的路。她因为受梁老爷子关照,充当个本家人,父母又都不在,所以是一人独一个小院。非本家的学生都是合住,此时应该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或者是趁着三日休沐,出行游玩。 她的院子偏,又小,但是雅致,也够她一个人住。窗前红砖垒得个花坛,一株栀子一株玉兰,已经占了一半的面积,就没旁的。倒是屋后的路上有株老夹竹桃,枝叶从青瓦房顶一直伸到院子里来,红丹丹的,花事正盛。 练完字,铺了一张新纸,她犹豫着,落笔,梁……乾。 突然窗户被扣了两响,她起身推窗,夹竹桃的花瓣落了一窗台。 “汝三水,你的功课做了没有,可否借梁乾一观?”他笑嘻嘻地趴在窗台边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她一惊,想要阖上窗,却被他死死抵着:“哎呀哎呀疼!” 她只好松开,近了一步,想挡住他的视线,怕他瞅见桌上的字。可她这一关窗一堵窗,在他眼里倒成了不待见他。 “三水妹妹,你就借我抄一下嘛,我实在不知道先生给的题该怎样论。” 她一想到桌子上还放着她写的梁乾二字,就感觉自己的脸渐渐有些热,低着头:“你抄我的,先生定能看出来,又何必……而且……而且……” “什么?” “我比你虚长一岁,不是你的妹妹……”她头越来越低,低得看不见。这话也不是没跟他说过,可他就是觉得她小一些,喜欢叫她妹妹。 梁乾腿一弯,头一歪,一张好奇的脸突然凑到她眼前。他浓眉高鼻梁,肤色健康偏白,那一双含笑撩人的眼睛近在咫尺。 “呀!”她小声惊叫,便又要关窗。这次他没来得及抵住,被她关上了。 汝三水靠着窗子,脸红到了极致,煮熟了似得。留梁乾在窗外一脸懵,半晌也没搞清楚惹着她什么了,只好摇摇头,找旁人借去了。 汝三水听窗外人走了,连忙把桌上东西都收拾了。 “宝儿。”院门外一声温柔的呼唤。汝三水听出来,是梁云舒。 她在这里长大,从小最亲的人就是云舒阿姊,从前梁云舒叫她阿宝,后来有了个极晚出生的弟弟梁云楠,便叫弟弟阿宝,改叫三水为宝儿。只要听见阿姊的声音,三水就心静,不论怎样叫,三水都是喜欢的。 她向房门口走去,和梁云舒打了照面,见她今天也是一身水红,两个人更像亲姊妹,便开心地唤道:“阿姊。” 一个小小的人影扑进来,把三水的腿一抱,仰头也欢喜地叫:“阿姊!” 三水低头,故作惊讶:“呀!这是谁,这么讨人喜欢。”俯身便把那小阿宝抱起来,亲了一口,阿宝笑咯咯地拿小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看你非要来,来了就跟三水姐姐闹,连我也不要了。”梁云舒嗔他,阿宝连忙答道:“云楠也要阿姊!” 他把两个姐姐都叫阿姊,没有区分,三水和云舒也能听懂。 三水边逗云楠,边问:“阿姊怎么来了。”“什么记性,上次不是问我要个香囊吗?说阿宝香囊上的梅花样子你也喜欢。” 汝三水想了起来:“我逗阿宝玩的,看我喜欢他的香囊他会怎么办,阿姊怎的当真了?” “如何不必当真,你是不要香囊,但我看你是真喜欢那花样子,就依样又绣了个帕子给你。” 汝三水闻言接过,一枝红梅绽放在这雪白的帕子上,艳似滴了血,她喜欢得看了又看。 “宝儿,明日你们书堂休沐,我和乾儿他们去襄城河玩两天,你是不是要一起去?” “襄城河?”“我刚刚远远见乾儿从你小院里出去,不是和你说这个事情吗?” 汝三水不自觉脸一热,把怀里阿宝又换了个手抱,当做了遮脸的:“不曾跟我说。” “那你去不去?如果不去,就让阿宝在你这里玩两天。如果你去,我们就一道去,让阿宝回去和娘亲在一处。” “云楠要阿姊!”阿宝一把抱住汝三水的脖子,整个人捂在了三水脸上。 汝三水好不容易抬头,才把自己的脸露出来,头发乱了些:“那我不去了,我也不是很热衷游山水,阿宝想和我玩,就让他在我这里待两天吧。” 梁云舒看着阿宝,捂嘴笑:“你看看,你三水阿姊拿你没办法呢。好了,下来,我们回去收拾你的小包袱。让三水阿姊给你整理个地方出来,明日住。” 阿宝依依不舍地放开汝三水,在梁云舒怀里向三水挥手,三水笑吟吟地,也捏着他的小手挥了挥。 2、钟情 梁家的宗祠里,掌管冥事、灵事的方士不知道又在折腾什么新东西,随着阵法的嗡鸣声,窗外飞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彩纸。 阿宝乐呵呵地,边蹦边追着这些纸片跑,抓到一张,那好看的纸片就噗地一声变成纸鹤,再度飞起来。 纸鹤摇摇晃晃,撞到别的纸片,也都变成了纸鹤,一撞十,十撞百,直到整个梁家渠都飞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鹤。 哗啦啦飞过藏书阁,飞过学堂,飞过每一个院子,被牌坊楼前的封印给挡了回来。 汝三水放下手里的杂书,叮嘱阿宝跑得慢些。 阿宝边蹦边应:“哦——” 汝三水和他们亲近,因为从小受二舅舅和云舒阿姊的照顾颇多,实际上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梁家家主梁赴平,如今也年将六旬,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梁璟一脉的孙子只有梁易安,从小受阿爷教导,教得像个小老头,板正得好像一柄削好的尺子。 二儿梁琰一脉,孙女梁云舒孙子梁云楠。庶出三儿梁珏一脉,一个孙子梁乾,在惹麻烦事的造诣上天赋异禀,十里八乡无人能敌,登徒子中堪称绝代。 其他同辈的梁家子孙,就是阿爷梁赴平的兄弟支脉了。 梁老唯一的女儿外嫁汝家后,绍兴十年年初,诞了个女婴叫汝淼,福薄早早夭折了。寺前超度时,夫妇无意间捡了汝三水回来,把淼字拆了给她做名字。诞辰也记的是捡来的时辰,累得她没有生辰八字,长这么大算命也没法正经算过一回。 多亏夫妇两个一直认为是上天的安慰,待汝三水如己出。 可能是她命里不详吧,夫妻二人将她养到八岁,前后都病故了。梁老不顾族里反对,硬是将没有血缘关系的汝三水接进了梁家本家。 梁易安曾说,以他对梁老的了解,一众子女中,他应该是最喜欢小女儿,所以小女儿养大的孩子,管他是否有亲源,一定是要保护好的。 汝三水及笄前,也在老爷子手底下受教过几年,性子其实也是比较内敛的,只不过不像梁易安,从小到大,脑袋给教闷了,木鱼一样。 也不像梁乾。梁乾跟着他父亲不住在本家,又是独子受宠。是三五岁的时候吃个鸡爪只吃掌心,不然就气到咬自己手掌心的那种撒泼猴子,虽受正统孔学教育,性子却是野的。 几日休沐,游山玩水上蹿下跳也好,去集市上撒钱也好,闭门睡懒觉和周公约会也好,个人都有个人的事情。 此时并不十分农忙,汝三水不出门也无事可做,闲时就看些书。即使窗外现在五颜六色的纸鹤满天乱飞,除了叮嘱阿宝,也没有多看一眼。 也不是正经书,她原本以为是梁家祖上本传,但好像有些神鬼志怪之说,更像是编故事美化家族。 对于那些传说中天子将生前的祥瑞吉兆,什么花里胡哨的祥云彩鸟绕房子飞,什么梦里老虎狮子来家里做客挤了一屋子,什么黑龙黑蛇打架,龙打输了钻进娘胎里……这些她向来都当做吹牛的笑话听,所以这本书也当志怪看看就算了。 这里说的稀奇,也有趣,说梁家祖上本来是习道修仙,一脉师承一位尊号“浮黎“的仙家。这位梁家祖先拜师三十年,一日出师,与同门师妹一起下山。见猎户的竹笼陷阱困住了一只通身雪白的仙鹿,便用宝剑劈开笼子。却见仙鹿已经重伤,哀哀鸣叫,因鹿通灵,二人又是修仙者,便听出仙鹿苦痛难当,正向二人求死解脱。 梁家祖先不愿杀生,踌躇犹豫,师妹却夺过宝剑,落剑即杀仙鹿。 师妹犯了杀生戒,杀的还是灵物,为要还了杀生债,再轮回三世方有缘再登仙班。修仙者寿与天齐,三世轮回其实是很短的惩罚。 仙鹿则感念恩德,化身于剑上,成为护主剑灵。这位梁家先祖为自己的踌躇不决感到羞愧,认为自己的修行不如师妹,有愧,不愿意接受剑灵的报答。于是舍弃自己的宝剑,传给梁姓本家,以镇家德,仙鹿世世投胎于梁家,等待师妹轮回后带走宝剑与仙鹿,一同登仙。 这故事大约是说梁家有仙缘,有宝剑镇宅,世代还都有仙鹿转生的子弟,有一天或许还会见到仙人来取宝剑,完成交接。 这怎么说都有点自命不凡,再或者说是哪位先祖睡觉睡蒙圈了,流着哈喇子瞎写的胡话。 不然照这么说,这位仙子若真来取走这些,梁家从此没有了仙鹿保佑,岂不是会失了昌隆的家运? 类似的故事还写了不少,有一些还颇为矛盾,汝三水看了两天下来,对于这些,当然只做笑谈了。 梁云舒和梁乾一行人出游,三日游够了,梁乾月初回来第一件事,竟是跑来汝三水院里,给她一捆湘妃竹苗。 阿宝在三水屋里住了三天,这时候还没回去,拽着三水衣角,啃着手指,茫然地看着地上多出来的一捆细竹子。 对于她,不如给一麻袋竹笋来的实在。湘妃竹故事凄美,但说真的,竹身斑驳得不太讨喜。她本来性子就内敛,再送她这么一种竹子,何苦来? 梁乾喜竹她是知道的,尤喜唐竹,细而疏节,挺拔潇洒,常人谓之苦竹,于他,却是乐竹。 花竹高伟葱翠,寒竹秀丽挺拔,她不大在意,倒是对眉竹和凤尾竹这一类有点兴趣,丛丛簇簇的,她觉着好看。但是这类竹似乎不大讨梁乾喜欢,觉得不足正统之风,有靡靡之气。 梁亦鹤曾经故意装作不知,提起石竹来,险些气着他,因为石竹人称洛阳花,名为竹却不是竹。这种誓死捍卫竹类尊严的劲头,拿梁亦鹤的话说是:“做了登徒子还要立牌坊。” 梁乾向来纠结这些,也不清楚他这么一个直来直去的脾气,为什么反倒是个顽固。猜他来世,若反过来,别是个沉默寡言却乐于打破陈规的性子,那就有些闷着骚了。 他头头是道:“原本是想去慈姥山的,那边翠竹子在乱石中生,圆体疏节,是做凤曲龙吟之萧的好料。不过,城北最近的襄城河边上竹子也是一景,除了这湘妃竹就是唐竹了,唐竹虽最常见,却也是最风雅。它又叫做孟宗竹、楠竹、江南竹、猫竹……” “毛竹子嘛……”她小声说。 “……是,就是毛竹。” 他觉得尴尬,耳根子发红,突然有点扫兴:“好吧,你都知道。” “你说过那么多次,我如何不记得。你和云舒阿姊出去这许多日子,只在城北闲晃而已,没有什么新鲜见闻,倒又回来同我絮叨这些,我当然觉得没意思。”她倔道。 “埙!我学了吹埙,教给你好不好?”他想起来了这茬,又开始穷高兴,一脸喜滋滋。 学了两三天便要为人师了,汝三水也没有臊他说不要脸,只回答道:“我没有埙的。” “我这有个石埙,来,我先拿这个教你。” 她想了想,点点头。看那石埙呈梨型,底部平整,上方是吹奏孔,前方四音孔,后方两音孔。梁乾手堵住不同的孔,依次将所有音一一吹来给她听。 吹罢,递给汝三水,想叫她试一试。汝三水没接,微嗔着眼打了他一下。 梁乾反应过来,自己亲过的埙怎么好往她嘴边递,这动作实在过于流氓。如果梁易安在旁边,作为梁家的礼仪标杆,可能要把他这个不懂礼节的嘴给打歪咯。 他忙把埙擦了擦揣进怀里,挠着后脑勺:“你看我,我这就回去给你做一个来,赶明儿做好了送你。就用我院里的紫竹!竹埙又叫竹篌,比容易跌坏的石制埙总是好些。” 他还是三句不离竹,说完兴冲冲地就跑了。 “哎!你回来!”汝三水喊不住他,绞着红梅手帕,嘀咕:“呆瓜一个。” 阿宝坐在那捆竹子上,吃着手指头,也一样喊道:“孬儿一个!” 汝三水刮刮阿宝的鼻子:“好话不学。” 第二天休沐结束,就要去书堂温书。一早上,寅时未过,三水把睡得憨憨的阿宝横抱着,连带一包袱东西送了回去,估计等卯时甚至辰时,阿宝睡醒,才会发现自己被乾坤大挪移了。 汝三水回头往书堂的方向走,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擦亮。 半路上看见梁易安,抱着一捆油纸包着的东西,低着头快步走。平时看他总是一板一眼,难得见他急匆匆的样子。 “知远兄长,这是什么?”三水拦住他,好奇凑上前去。 梁易安却突然向后退,汝三水一时有些难堪。 梁易安抱紧了那些裹得严实的东西:“抱歉,这些是禁书目,师父说最近书阁失修,需要整饬,这些书要暂移到师父房里。万不可随意窥看。” 三水愣了愣,听出来这大个子居然在数落她,撅了噘嘴:“谁曾想窥看?我都不知道这些包裹里头是书,知远兄就这样冤枉人。” 梁易安:“我没有过责的意思……” 他向来只是做事,哪懂该怎么说话。还要再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梁乾的声音远远传来:“三水妹妹!” 汝三水心里一喜。梁乾制好埙来找她了,想要笑,可是面前梁易安盯着,她正难堪着,不知道怎么是好。 梁乾一身暗红的衣服煞是显眼,果然是乐颠颠地送埙来了。把埙往她手里一塞,看见这两人不大对:“怎么了这是?” 汝三水看着手上这种球形的埙,只把玩着不说话,梁易安也不说话。 梁乾一头雾水,见梁易安手里抱着一大摞东西,只说:“哎,走了走了,知远兄辛苦。”就拉三水走。 见梁易安走开了,他又问:“刚刚那个古董跟你说什么了?” 汝三水觉得其实梁易安也没做错什么,跟他说了反而跟告状似得,只回答说:“古董会说啥,敲一下嗡嗡嗡呗。” 梁乾哈哈笑起来:“阿汝,你好可爱,我很喜欢你,以后我梁乾保护你,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欺负了你,都来和我说。” 灯火虚晃,窗外暗夜风雨。 汝三水取出袖中的紫竹埙,想起他白天说的话。她居然不自觉有些痴笑,指抚竹埙,轻轻吹起。 除了这份欢喜,汝三水也有别的心事。 养育自己的父母离世多年,她一直是在祭日里自己前去祭拜。由于她姓汝,已经隔了一层亲,又本不是梁家女儿亲生的外孙女,总是不能在清明祭祀的时候走在本家队伍里,除了去祭祀父母,她也是想正式祭拜梁家的先祖。对她来说,汝梁两家就是她自己的家。 隔天梁云舒又来找她闲聊。汝三水请梁云舒进来,倒了两杯茶:“祖父同意我去了吗?” 梁云舒和汝三水相向坐下,啜了一口茶,似乎在措辞,半晌之后道:“先不说这个。今天祖父说你也到了年纪了,让我来问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人。” 汝三水突然睁大眼睛:“这是要为我指婚吗?三水还不想……” “我知道,我们宝儿,喜欢梁乾是不是。” 汝三水被说中心思,红了脸:“可他不喜欢我,当我是家里亲眷而已。” 梁云舒笑意浅浅:“那你和他在一起,快乐吗?他和你在一处时,是不是也很开心?” 汝三水愣愣看着阿姊,点点头。 “爱是为了欢喜呀,”梁云舒说:“就是要快快乐乐地,不然要爱做什么?只要开心快乐,其他的一概都不重要。你看我和时俊在一处,很欢喜,我想陪伴着他,为了能够时时刻刻让他欢喜。” 汝三水重复道:“为了能够时时刻刻让他欢喜……”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梁云舒:“阿姊,我知道了。心怀有爱,便施之于爱人。” “我就说,宝儿最聪明。” 梁云舒牵起她的手:“你想在本家队伍里,一同去祭祀你父母的事情,祖父当然是准的。你养母虽然已经是汝家人,毕竟那是他最疼的女儿。只不过那是过了年节之后的事情了。你现在要想的,是你自己。” 3、清净 年关前半个月,天气正冷的时候,汝三水的大舅舅梁璟,就是梁老的长子,梁易安的父亲,从边疆回京述职。 作为梁老爷子最骄傲的儿子,却长年没有时间回家看望亲族。他特意早早提了行程,绕道过来在老家休息三天。 话是这么说,但老爷子最喜欢的是故去的女儿,最看重的是要继承家主位的梁易安,最偏心的是汝三水,最像他蛔虫的有时却是梁乾。这个“最骄傲的儿子”好像也只是换了个说法,加上“最”字好充个数。完全是个狡猾的小老头。 照老规矩,梁璟先过了祠堂祈福,方士唱经,符水洗礼。再拜过梁老爷子后,就在他自己的宅院里接风洗尘,轮到晚辈们来拜见他。 这冷清大院子平时只有梁易安一个人住,这样一来突然就多了很多人。听说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亲信和在外收房的宠妾,这是第一次带妾回本家。 汝三水的小庭院离那大院子不远,听声音就知道热闹非凡。虽然她喜静,家中长辈回来总不能置之不理,便收拾收拾,准备去请安,喊一声大舅舅,就当见过面了。 她的确也就只礼貌拜了拜,喊了声舅舅就出来了。堂内说话的说话,放置行囊箱匣的人进进出出,人人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没谁在意她待了多久。 刚迈出门来,就见梁乾喜滋滋地进了院子,匆匆和梁易安打过照面,谁也没理谁。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突然看见汝三水,一个差点翻车的急停,稳住形象之后:“三水妹妹!大伯在里面吧?” 汝三水点点头,感觉不能告诉他,你大伯正在里面骄傲地炫妾。见他眉飞色舞:“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当然是找大伯说说前线的事情,虽说大伯是武大夫,以前这东境沿海常年安稳,和文大夫也没什么区别。最近几年大伯负责北境防务,与金人大大小小总有些交手,这些事情,我不趁这两天向大伯讨教,以后还能上哪听?” “打打杀杀,你喜欢听这些?” 梁乾一脸崇拜的狗腿子样:“当然!男儿当志在四方,纵使国泰明安,也当不忘平顺蕃夷,扬我大宋国威,一统江山。” 汝三水皱皱眉头,犹豫道:“平顺,同入侵有什么区别?安邦则已,总想着谁强过谁,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百姓。” 有铁蹄就有反抗,有反抗就有镇压,有镇压就有屠杀。从当权者想要将何处据为己有的那一个念头出现起,屠刀就已经举起来了。 “你是女儿家,不懂这些。唯有血气方刚好男儿,方明白我心中大志。” 梁乾摇头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进去找大伯。” 汝三水张张嘴,想反驳些什么,看着梁乾在兴头上,最终没有说出来。嘴边的热气飘散在冷清的空气里。 随他吧。她迈出院子,往自己的小院去。 “可介意我去你那躲个清净?” 汝三水闻声回头,说话的是梁易安,瞧着心事重重的。她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她的小院不知比梁易安的院子小了多少倍,也没多少人往来,平日里要说清净二字,确实也恰当。只是平时梁易安也是一个人住,不需要躲什么清净,今日人员冗杂,吵闹喧天,躲到汝三水这里来,隔得不远,也一样是吵闹的。只一样,不用见着人。 小院萧索,入冬来连点绿色也没有。拢共两间房,一间堂间,一间闺房。梁易安不进屋头去,就扎起衣角,坐在砖头垒的矮花坛边上。 汝三水进屋,端了一小盅热汤出来给他:“厨房送来给我喝的,吃过早饭哪喝的下,现在还热着,你喝吧,不喝也暖个手。” 梁易安接过,喝了一口,放在手里暖着,半天也不说话。 汝三水想了想,说:“大舅舅是在朝还是戍边,驻扎东境还是北境,都是上面定的。他的仕途安稳与否,能不能常回家探望,甚至是有罪无罪,生生死死,全不是他能决定的。我知道你心烦这些,但总归也不会怪他的,对吧?” 梁易安低头抿汤,顿了顿:“我不怪他。” “我终归不能入族谱,但自认是一家人,大家都对我关照有加。而你是堂堂正正的梁家嫡子,以后梁家的家主,相比起‘照顾’二字来,压到你身上的,更多是严苛要求。所以有时候看起来,家中长辈似乎对我更亲些,实际上,却带着客气。对你,才是真正的关爱,只不过很多时候方式不是很对。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梁易安叹了口气:“正是知道,所以才没法怨任何人,只能闷在心里。他们给我这样一个环境,让我习惯清净,习惯独来独往。可刚刚父亲跟我说,认不得我了,说我沉闷无趣像个垂暮人,没有该有的少年活气。他说他记得,从前我还会和他说一些交心的话,如今完全和他生分了。” 他轻缓放下汤盅,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谈公事似的:“我话少,原本是怨我吗?我生分了,原本,是该怨我的吗?他们想让我进退有度,又想让我交底交心,想让我稳重内敛,又想让我血气方刚。”他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 “你知道吗?从前他喜欢吃羊膏,我跟厨房学着做,方才端送给他,他说,习惯了北疆伙食糙,吃这个嫌腻了。从前,他喜欢时时刻刻捏着母亲临终留下的玉佩,今日手上,只有他从边疆带回的那位侧房姨娘,给他绣的鸳鸯腰带,拿着这种私物,当众赞好看。” 他学着父亲手拿腰带的模样,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平静地说:“他说不认识我了。其实,我也不大认识他了。” 汝三水静静听着不插话,他抬头看着汝三水,苦笑:“你也觉得我严肃木讷,不近人情,对不对?可是我,改不过来了。” 汝三水诚恳答他:“没有人是和别人一样的,你就是你,自有胸怀,无需刻意再改变。” 梁易安低头想了很久:“是啊,我也不想改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不会把话往深处说。说多了,说绝了,想细了,顾多了,反而多是非,生烦恼。 他起身,把剩下一半的汤递还给她:“我今日话多了,既然已经知道改变不了,权当排解排解,也不错。” 汝三水接过汤盅,点点头:“回去路上慢些,还能多躲会儿清净。” 梁易安走了,汝三水默默站在院子里想了好些有的没的。梁易安总是板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他没有什么能说上话的同龄人,也就和汝三水有些来往。她的确没听过他说那么多话,也从没见他那样疲倦地笑过。 汝三水叹了又叹。眼前白绒绒的什么东西飞过,她仰头看,微微惊讶:“今年的雪,真早啊。” 4、青梅 晃眼年节过去,清明将至。梁家上上下下都在筹备,这是梁家按例十年一次的大祭典,加上清明过后是梁老爷子六十大寿,就格外忙碌。 头天听说姑溪薛家也要办喜,日子有些冲突,薛家较长的一辈不能来给梁老爷子祝寿,只能由小辈代行。而备好的寿礼可能会提前送过来。于是第二天早上就来人了。 小辈正在给梁老请安,外面嬉闹的声音就传进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喊声嚷声,知道的是送礼来了,不知道是讨债来了。汝三水轻轻皱皱眉头,和梁云舒互看了一眼,没有评价。 梁家是百年商贾之户,善驯兽养马。族谱上曾有几代先祖在朝为官,如今梁老的长子,梁易安的父亲,便是朝中主战派,官至大夫。交好的世家众多,除去一些在朝的官宦家不谈,最亲近的,数世代书香的姑孰汝家与丹阳时家,鱼米为业的姑溪薛家,道宗仙门的信州白家这四家。 之所以交好汝时两家,不仅因为世代毗邻,更因为他们声望极高。白家虽远在信州,但两家曾有先祖共拜一师,修习道法,有同门之义。而薛家,当然是因为同为商贾又非对手。 梁家家教甚严,有育德育人的想法,这个薛家却是单纯的商户,不讲究文人那一套。 为首衣料穿的最好的一男一女,猜来八成就是薛家的小辈,后面各跟一个贴身丫鬟。他们俩和春游一般乐呵呵地进来,看着倒是喜气洋洋的。随从的仆人轿夫在外头没进来,放下一箱子拜寿礼侯着。 梁乾正和哥们梁亦鹤有说有笑,突然间停了下来。梁亦鹤不嫌八卦,边朝薛家那个小姐挤眉弄眼,边拿胳膊肘捅梁乾。 “喂喂喂,你的桃花债找上门了,要不要玉树临风的我替你挡一挡?” 梁乾打开梁亦鹤的胳膊肘:“你什么玉树临风,丑兮兮的,你要是能让她看上你,算你枯木逢春。” 梁亦鹤龇出雪白的两排牙,握着拳头:“呸,你个登徒子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梁老虽然教育人要沉稳识大体,却好像也喜欢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倒也乐意看见这些薛家小辈。正趁着梁老和他们说话开心,汝三水低头和梁云舒悄悄说先回去,就起身。 恰恰好梁乾也站起来往外走,这两个人一齐出了门。汝三水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梁乾,隔着他却看到了另外一束目光。 薛家那位小姐,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汝三水。目光不算和善,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盯得汝三水一瞬间有些发毛。 汝三水小心戳戳梁乾:“那薛大小姐为什么看着我,她认识我吗?” “兴许是看我,我认识她,算是小时候在一块玩的朋友,叫薛瑾妤。”梁乾说。 “那你出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不和她叙叙旧?”“我倒没什么急事,恰恰就是不想叙旧而已。” “为什么?”“没事。” 汝三水看着梁乾,梁乾摆摆手:“她喜欢粘我,现在不跑被她抓到,我今天一天都没空了。” 汝三水想了想,从小到大喜欢粘着,这不是青梅竹马的惯用戏码吗?那薛瑾妤估摸着是喜欢梁乾,但是梁乾躲她。恰好汝三水和梁乾一同出来,看上去好像是梁乾跟着她出来的,怪不得这位薛小姐刚刚要盯着自己。 汝三水想到这里,不自觉抬眼看了看梁乾。他会躲避喜欢他的薛瑾妤,那,喜欢他的汝三水呢? “你不是说你昨天采了一下午的明前茶,茶叶呢,能不能也分我一些。”梁乾问。 汝三水:“昨天下午的茶傍晚就炒好了,今天一清早采的还没有炒呢。我等会拿去厨房炒一炒,你一起来吗?” “当然好,我也尝尝你炒茶的手艺。” 因为来客,大厨房的灶台都被占了,两个人到梁易安的院子里借了小厨房。梁乾蹲在灶后,小柴生火,大柴旺火,灶锅烧出热气来,汝三水将一大篮新茶倒进去,拿手来回翻着。翻炒很久之后,蓬松的茶叶堆渐渐瘫下去,缩水变干燥,色泽变暗,茶香也飘出来。 梁乾往灶里最后添了点柴,也凑到前面来:“给我也炒炒,我也试试这东西。”汝三水被他挤得踉跄,笑着推他:“洗手去,你手上脸上都是灶灰,别脏了茶。” 梁乾看看手,突然往汝三水脸上抹了一把。汝三水一愣,又脸红起来,更使劲地把梁乾往外推:“出去洗手,别捣乱,快走快走……” 梁乾笑得起劲,但还是听话地出去洗手。水缸里沉淀变清的雨水映着无云的蓝天,他舀起水往脸上扑。余光好像看见薛瑾妤的身影,他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水看过去,人影又不见了。 他只当自己看错了,甩甩手又进了厨房。薛瑾妤从墙后走出来,站在院门口。厨房里传出汝三水嗔怪的声音:“你怎么就直接下手了,水擦干呀!”听见这些嬉笑打闹的声音,薛瑾妤的表情不太愉快。 梁乾胡乱在衣服上把手上的水擦干,也像模像样的翻炒起来,没两下,把茶叶一丢:“啊好烫!” 汝三水示范给他看:“你慢一点来,手先适应适应温度,翻的时候一次不要抓取太多,像这样均匀地铺撒开,再来一次……” 梁乾低头认真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看到汝三水的手泛出一圈白光,像用笔描摹在轮廓边缘的颜色,十分清晰,再认真看还有些偏紫色。 他下意识抓住汝三水的手腕。汝三水抬头惊讶道:“怎么了?” 梁乾:“你看到了吗?”“看到什么?” 梁乾指着她的手:“刚刚……”他再定睛去看,那道莹紫色的光芒已经不见了。梁乾迷惑地放开她的手:“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薛瑾妤看到这个动作,气得咬咬牙,转身就走了。 晚上待客宴席上,觥筹交错。 “白色偏紫色的光?”梁云舒偏头去看梁乾:“你是说在宝儿身上看到这种光吗?” 梁乾吃着面前的凉菜,点点头:“我听说阿姊对这些神鬼之说有些了解,所以来问。” 梁云舒笑答:“是好事哦,修行的人会学如何收敛自己的气场,放下一切执着,使自己进入无欲无求的状态。而大多数人生活在这凡尘俗世中,总是有自己的灵气和浊气的。白光代表纯洁清净,没有灾病,紫光代表智慧和典雅。宝儿啊,确实是个干净又温和的孩子,她能平安喜乐我最开心不过了。而且……” “而且?” “而且你能看到她身上的气场,代表她对你不设防,你是她很信任的人。” 梁乾了然道:“当然了,三水是我的妹妹。” 听见这话,梁云舒斜斜瞟了梁乾一眼,捂着嘴笑了笑,不予置评。 5、祸起 三月,清明大祭。 天边还灰暗着,不见日光。梁家人都已经洗漱整理结束,预备出发。头些天忙着筹备的人,可能这一晚还没睡到两个时辰,全都困出死鱼眼。 天刚刚擦出些清苍白,百来号梁家本家人一同出行,颇有些声势浩大。 最前面,让族中阴阳方士在两边各打着一幅黑色魂幡,其上丹朱赤金,描绘天、神、地、人、域、鬼。神坐端方,环于周天,慈而静悯;人行天下,生老病死,喜怒哀悲;鬼奔域中,查窃窥探,妒地恶天。幡画上轮回业火,从地狱低端,腾腾直上,蔓延到天神座下。 头阵是本家最近的子弟,约二十骑。梁老在头阵队伍的第一个轿子里,梁易安和梁乾骑马在轿子两旁。 头阵后面,是嫡系内眷的八驾马车,前面是长辈后面是晚辈。平民规格有限制,不以华丽为贵,但也是十分洁净舒适。帷帐清新素净,陆芍药水芙蓉,天白鹤地青鹿。汝三水和梁云舒、阿宝同车,是第五辆。 马车队伍后面,是脚夫赶着的独轮货板和牛车,运牲畜祭品、金纸黄钱、玉盏寿绸。再到后面是乐师和杂役。腰粗的长香,两米高,重如房梁柱子,共九根,五个人小心翼翼抬一根,这四十五人行路较慢,故而在后。 再来就是旁系较远一些的子弟,还有一些跟着后面看热闹玩的小辈。隔着前面的大队伍老远的距离,骑马坐车坐轿步行皆有,零零散散。祭典的担子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想被安排上什么责任。这早春时节,是竹筒糕它不香了还是投壶它不好玩了,做什么劳什子要凑上去,麻烦自己。 还有一队人,是雇佣的车马夫,运修缮旧墓的砖石砂子,和匠工一起天亮才出发,祭典结束后正好能到。 行路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龙山脚下。正要上山,原本已经大明的天色,不知为何突然转阴。队伍头阵里,本族司祭祀的一事的阴阳方士停下来,到梁老爷子轿前请示。 “有鬼气作祟,是先布阵灭法,还是先祭祀?如果先布阵,恐怕波及先祖灵位,影响昌隆的墓气。如果先祭祀,便不能保证保证生人的安危,可能祭品也会被这些作乱的野鬼分食。” 老爷子思忖后回答:“也许是天明前不及隐匿的野魂,偶然撞到祭祀大礼的,先看看能不能好好请走吧。若不能,以生人安危为先。” 汝三水掀开轿帘朝前看,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天色转阴之后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是怕下雨吗?大概是吧。”她自问自答。 寥寥几人先行上山,队伍在山脚暂歇。不多时,汝三水隐约听到喃喃咒声缥缈地传来,一抹金中带红的电光在山腰一闪而过。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的时候,前方的天空好似揭开了一道口子,阴沉的天色由这道裂口开始逐渐变明亮。 长长的队伍这才重新开始前进。马车轿子能走到山路四一的位置,那里有梁家的小山庄,脚夫们在此等候。要去祭祀的所有人,还要步行四二的陡峭山路才能到达梁家祖坟。 祭祀开始时距离上山又过了半个时辰。乐师恸哀乐,纸莲在盆中烧成灰,金玉绸缎、荤素祭品供奉上祭台。 长香固定两侧,因为有山风,点燃之后火势有些大,烟熏得人难受。旁边梁乾跟梁亦鹤正好在下风口,咳来咳去的,眼泪像真的哀恸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于是两个人边掉眼泪边互相嘲笑对方。 三水经过梁老爷子身边,隐约听见方士说了一句什么:“不是善茬,放跑了几个。” 这话前没头后没尾,汝三水没听明白,她就没有放在心上。 她的心思都在祭祀大典上。这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作为梁家后人祭拜梁家先祖,感谢子孙荫蔽之恩,感谢父母收养之恩。 对她来说重要,可对其他小辈的孩子们来说这种事情着实枯燥又刻板,一个个无精打采勉强又拜又磕的,熬到祭典结束。族里比较年长的经不住操劳,就在山脚的小山庄休息,过午就回程。年纪小的精力旺盛,自然要踏青,就是满山野地瞎玩。 三水看早春时节山上风大,回马车里取了鹈鹕风筝,招呼阿宝过来。 跑前跑后,废了可有好一番功夫,才把风筝飞起来,交到阿宝手里。阿宝跑起来没有章法,转起圈子来,倒没把自己给绕住,只是线在棍子上结住了。 三水在边上找了个小树,把线绕在树叉上,风筝挣来挣去地还在飞。她就不用管风筝,低头理线。 阿宝拽拽三水的袖子,三水回过头:“怎么了?”阿宝指着湖上:“梁乾哥哥。” 汝三水顺着方向找了找,四五扁舟,其中有个舟没人撑篙,梁乾就躺在那舟上,一身舒适的棉布蓝衣和湖面一个色儿,四脚朝天,嘴里叼着根嫩柳条,随水漂,睡得倒香,也不晒得慌。 阿宝用小手在额头上挡着阳光,踮脚去看湖中心的船:“阿哥在干什么呀?”他那不清不楚的口音喊起阿哥来却是“阿锅”。 汝三水:“好不容易找个空子跑了,睡湖中央,让有事的人喊不到他,偷懒呗。” 阿宝的注意力又转到其他地方去了。好一会儿风筝线解开了,汝三水把线轴递给阿宝,阿宝没有接,咬着指头,另一手指着她身后:“阿姊,这个树是槐树吗?” 汝三水回头:“是呀。”阿宝:“那它为什么没有花呀?” “还有个把月才开花,回去后等到了四月余,阿姊采槐花给阿宝吃。” 阿宝接过风筝线,喜滋滋地回答:“好喔!” 晌午饭在小山庄吃过,又嬉闹了几刻钟。将陆陆续续回程的时候,梁乾在山庄门前探头探脑地在人群里找汝三水。 汝三水从后方走过去:“找什么呢?” 梁乾往前小跳了一步,大概是吓着了:“哦哦哦,找你呢找你呢。山腰那个湖啊,你知道吗,那个水质特别清,很甜的。我想了很久,拿来烧瓷正好。” 汝三水被他的话题转折弄得有点懵:“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烧瓷?” 梁乾兴致勃勃:“我觉得我上次给你削的那个竹埙还是不太好,你想想看,拿瓷做一个是不是更合适?这样埙的形状也可以自己控制。我已经叫人带了足够的湖水准备运回去。” 汝三水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觉有些亮晶晶的:“好啊,我们一起做,做一对成双。不过烧瓷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可要坚持住。” 6、抱负 说好要陪汝三水去置办些好的瓷泥,因为材料太多,她一个人是拿不动的。上个月末老爷子大寿比较忙,这个是没办法的事。休沐因为梁乾又要出去玩,搁置了。也不知道最开始到底是谁最积极。 这个月三水准备找梁云舒一道,谁知道梁云舒也有事情要忙。想再问问梁乾,打死找不到半个人影。汝三水问了好几个梁乾的狐朋狗友,才找着他。 他蹲在梁家后巷最深的水渠边上,叼根狗尾巴草,手在眼前比划来比划去,在研究怎么才能爬上那株最大的老红杨树,又不会掉进水渠里触动梁家的防护阵法。 背后太阳一暗,他仰头,眼睛往上瞟,看见汝三水站在后面。于是转过脑袋,笑呵呵地招手让汝三水也蹲下来。 汝三水没蹲,坐在了一旁的石墩子上。她知道日头最晒的月份过后,梁乾是肯定要到处跑的,之前应当是同姑溪薛家的子弟一同游玩去了,还是忍不住想问他。 “上个月不见人,去的什么河,这个月又要去什么河?” “姑溪河。”梁乾喜滋滋地说:“下个月去外桥河,三水妹妹也一道去吧?” 汝三水听这话,原本有点闷气,莫名消了一半,又不好发作又不好答应。手指绞着衣边,习惯性地又低下头。 梁乾拾起一块扁扁的鹅卵石,掂量着,打了一个水漂,石头扑了好几下,到中间,沉了下去。 “那你先前答应和我一起去买瓷泥回来烧瓷埙,这件事还做数不做数?” 梁乾以为她不愿去,开始给她规划路线:“哎呀,这是两回事。你跟着我们去上谪仙楼瞧瞧,再到广济寺拜观音,秋老虎毒的很,登翠螺山顶吹个风都是快活的。你呀,你不知道那里的竹子……” “三句不离竹。”三水红着脸站起来,小声气恼道:“你邀人出游,也不会把话说的哄人耳根子一点……陪你一道去就是了。” “呀你怎么生我气了,那我……我不提竹子了呗。”梁乾也站起来,挠头,不知道怎么哄。三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跺跺脚,转身跑了。 “傻子。”时俊先生不知道何时过来的,偶然听见这几句,拿微展开一点的扇子敲了敲梁乾的脑袋。 梁乾仍是懵的,看着先生“啊?”了一声。时俊看他还没懂,咬牙道:“你以后可怎么能讨得到媳妇!” 直到先生转头走了,梁乾还在考量,虽然三水比自己还大一岁,但细算也就三五个月,她柔弱,自己一直以来把汝三水当妹妹看,何曾往这方面想过。思来想去,只觉得先生是误会了。 还在斟酌这些有的没的,他抬头一看太阳,发现午课时辰已至,差点忘了,一拍脑袋。他不想比先生晚到书堂,迈开腿匆匆便往书堂跑,追上先生,甩在后头。 时俊还不紧不慢地走着,脸边突然擦过一阵风,一道人影,转眼就看不见。他评价道:“毛毛躁躁。” 梁乾三步并两步进拐进书院,隐约听堂内有议论:“那梁易安啊,是不是有什么病?这么大了也不娶亲,通房丫鬟也没有,妓院都不曾去过。” 另一人应道:“不知道的,别以为他修了佛了!” “瞎说些什么。”梁乾步入书堂:“易安兄不过是性子冷淡些。” 打头的是时家人,叫做时康年,转过来面向梁乾:“乾兄,我知道你们是堂表亲,只是他实在是太冷冰冰,谁也不喜谁也不爱。若说他是断袖呢,他也不正眼看男人的。这女人不喜欢,男人也不感兴趣。大家伙不就只能以为他是身子有什么不大好……” 梁乾正色:“男儿志在四方,易安兄不太在意这些罢了。不曾顾及,自然不懂。” 时康年:“唉,这就是怪为人父母没有好好教导,大好儿郎,万一要是憋屈出什么毛病……” “行了!”梁乾怒道:“易安兄自小性子淡漠,并没有什么不妥,叔父叔母不曾过于苛责,倒轮到你们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管辖了?” 众人哑然,时康年一时受气,拳头捏了起来。 一边瞪一边,剑拔弩张,场面就差谁再多一句话就要点燃。 时先生不知何时跟进来了,一戒尺抽在时康年手背上,对梁乾说:“不过闲来说起,不小心失态了,应当没有恶意,你莫急。让他们今后不再提便是。” 见到时俊先生在一旁打圆场,想来谈论的内容先生也都听到了,一个个都不敢多做辩驳,当下都散了,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温习课业。 梁乾也坐下来,远远看了看从侧门进来坐在窗边的汝三水,神色似乎并无不悦,便放下心,也拿起一卷书装模作样念起来。 可是模样装不了多久,时先生讲了一堂诗文课下来,他听得昏昏欲睡。 “已通篇细究这词字,再回头一品这全诗的情境。开头写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梁乾!”时先生突然点名。 “啊!啊?”梁乾猛地站起来,双眼惺忪:“什……先生请问!” 先生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枫叶荻花秋瑟瑟,你接着背后面。” 梁乾挠着后脑勺:“枫叶……枫叶荻花秋瑟瑟……闲云潭影日悠悠……”汝三水噗嗤笑出来。 “嗯?”时俊先生愣了愣,竟不自觉看了一眼原诗,随即将书砸在梁乾头上:“瞎接什么?还有半个时辰,站着听!” 梁乾忙把书递回去,笑答:“好嘞。” “你成天地这样,以后怎么出息。” 他立刻答道:“梁乾不喜诗文礼义,愿听兵事武学。” 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你放课后留下来。”梁乾一头雾水:“做什么?又要罚抄?” “留下听你的兵事武学!” 梁乾深吸一口气,眼中如有炬光:“多谢先生!” 其实说来,梁家人是不愿意让梁乾习武从军的,理由倒也奇怪,说是梁家世代承袭的“仙鹿转生“,到这一世应该就是梁乾。如果梁乾离本家太远,会断梁家的运势。 怎么判断是梁乾的呢?是每一位“仙鹿“去世之后,半个月内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判断标准是半月之内,但据说非常玄妙的是,每一代都恰好是整九天之后便有孩子出生——梁乾也一样。 汝三水记得自己看过这段渊源,按照故事里说的,梁家应当还有一柄仙人佩带的宝剑,可是那剑从来没人见过,三水当时只当话本子消遣。 当初族中的长辈们不准一腔热血的梁乾入伍,煞有介事谈论起“仙鹿”来,她觉得未免太荒唐。 梁乾当然也是不愿意信这套的,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从军戍边,建功立业,怎么可能愿意一生只待在一州一县之内。 7、阴阳 放课之后,梁乾喜滋滋地跟着先生去开小灶。阿宝颠颠儿地跑来找汝三水。 梁老爷子的院子后头,就在水渠沿路,有三株老槐树,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一串串如粉白的葡萄坠似的,看得人眼馋。阿宝记性是真的好,先前三水许诺过槐树开花的时节就打槐花给他吃,槐花开了,他就来让他的三水阿姊履行承诺了。 三水牵着阿宝的小手往水渠走,路过梁易安的院子,向管事的要来了带钩的长杆,又讨了一个藤编的篮子。阿宝乖乖坐在树下的石墩子上,看着阿姊给他钩槐花,锋利的钩子一钩一串,全准准地落进篮子里。 好几个放了课的学生子弟坐在水渠边,脱了鞋袜用脚戏水玩,难得的是其中没有梁乾,他屁颠屁颠跟时先生去学习那种纯粹是纸上谈兵的军事课了。 汝三水叮嘱阿宝:“现在水冷,玩水会着凉的,我们梁云楠小朋友不要学他们哦。” 旁边有一个外家的子弟,从汝三水的篮子里捞过一串槐花来吃,也不忘对着阿宝重复一遍“会着凉喔!” 阿宝掐腰:“那你们还玩水!着凉了阿娘打屁股!喝苦药!” 那些子弟听到就开始哈哈地笑,过了一会竟然也真的擦擦水,把鞋袜穿上了。 其中梁亦鹤打头聊起来:“哎,说起生病,你们知道梁家渠东边那家姓王的吗?对对就是专门卖文房四宝的那家王老板,他家大儿子最近生黄疸病死了。” “黄疸看着挺难看的,但是应该能治吧?简单的黄疸也会死人?” 梁亦鹤:“不知道,反正很严重,大夫一个个都没办法。哎呀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家现在想要童养媳给他们儿子陪葬。” 他们七嘴八舌:“陪葬?为什么?” “是啊,那女孩子何辜。给他们家像下人一样任劳任怨地干活这么多年,本来指着能成亲了能待遇好一点,捞不着一个丈夫,还要陪葬?” “再说,他们家不想要人养老了?女儿嫁出去了,儿子死了,童养媳也陪葬,他们没人管,也跟着死吗?” 钩下来满满一篮子槐花,阿宝和汝三水面对面坐着吃花蜜。 “别那么急,一次不要吃太多,吃喝也好做事也好,什么都讲究见好收。这一篮子我给你云舒姊姊去,回头你还想吃,让云舒姊姊给你烙槐花饼。” 阿宝塞了一嘴的花,眼睛眨巴眨巴:“烙饼怎么烙啊?” “阿宝想学吗?简单倒是简单,和上鸡蛋面粉下油贴就行了。不过你最好别碰灶火,等你再大些,个子过了那土灶台,能瞅清楚灶锅里什么样儿,那时候再教你。” 旁边人还在议论:“他们把儿子看成命,跟着死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我听说了,孩子的大伯,要过继一个十九岁的儿子过去,这个儿子年前已经成亲,所以他们无所谓要不要这个童养媳。” “禽兽。回头最好那过继的儿子为了减轻负担,干脆把他们俩也给埋了陪葬,看他们怎么哭天抢地。” “怎么会呢,过继过去就是为了尽孝道的。并不是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没有人性,自私自利。” “哎你们说,什么是黄疸?” 梁亦鹤讲到兴起,拍着大腿:“我听我二爷说,人先是撒尿是黄的,吃不下东西,肚子涨,想吐。然后皮肤都黄了,眼睛也黄了。又冷又热,腹痛,腰背疼,然后越来越衰弱。” “是不是还有别的病症?不然一般的黄疸会这么厉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夫也没看出来。” 阿宝拽拽汝三水的衣袖,又拿眼瞅着她不说话。她看出来阿宝想说什么,应该是听见他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心里怵得慌。于是揉揉阿宝的小脸蛋:“走吧,我们把槐花带回去。” 汝三水左手拎篮子右手牵阿宝,往回走经过学堂,学堂后的书阁最近在修缮,有很多沉寂很久的老书卷都被翻了出来,晒在孔子像前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到了傍晚应该要收了。 她突然问起:“对,小云楠呀,阿姊说你在背千字文,背的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话题,小云楠撅噘嘴:“背的差不多啦……” “背来我听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列张,寒来暑……秋收冬……” “三水妹妹!” 汝三水抬头,见梁乾急匆匆跑过来。忙问:“怎么了?” 梁乾跑到她面前,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咽咽嗓子:“没,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搬点书。” 小不点还在掰着手指头背:“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汝三水:“错了,阿宝,背到三字经上面去了。搬书?” “哎呀书阁修缮好了嘛,之前往我们几个人院子里寄存的书,又要我们往回搬,他们中午早都搬完了,可是爹差人送我一匹好马,我骑马游了一上午,给忘了。” 梁乾挠挠后脑勺:“今天你也知道,我下午堂上打盹又被先生抓个正着,以后要单独教导我。刚刚好不容易能溜出来吃晚饭,等会儿我又得去先生房里背孝经……好妹妹,你看你能不能……” “阿‘锅’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背书!” 汝三水:“是啊,不会背。而且等会要被打手板。” 梁乾哈哈一笑:“不要跟阿哥学,背到三字经上面去,阿姊打你屁股。” 阿宝躲在汝三水鹅黄色的衣裙后边,哼哼唧唧地摇她的手。汝三水:“别听他的。他要挨板子,就来吓唬你。” 梁乾:“打屁股!”阿宝:“哼!” 三水把阿宝和一篮子槐花一并交给梁云舒,转头去梁乾的院子。梁乾的父亲是庶出,连带他在梁家的地盘也远远比不上梁易安的院子,但也比汝三水的好一点,至少因为朋友多来往,人气都旺些。 她把他晾在屋外忘记了的书往书阁运,随手看了看书封,不过就是些琴典棋著,字帖画谱。 进了阁内,无油灯也无白烛,却把那门窗用帘遮得严实。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能视物,也不知道将书放哪,就在当中的空桌子上放下了。这些事除了梁老爷子,都是梁易安做主,等梁易安下次过来,一并整理就是。 汝三水转身准备出去,余光看见了最角落里一个单独的书柜。为了防虫蛀书,其他书柜皆是香樟木,漆作朱红色,柜门雕景镂空,用木楔子安了纱,可见里面。 唯独这个书柜是汝三水叫不出名的木质,修缮书阁之前应该不是摆放在这里的。门是严严实实的整块木板,还漆做了黑色。原本应该是锁起来的,此刻一把锁歪歪挂着,她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她伸手想把锁头锁好,又觉万一还要放书进去,梁易安可能没有钥匙。书阁的大小钥匙一应通常都是由家主一人保管。她犹豫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柜门。 一人高的柜子,十二层,却有十层是空荡荡的。剩下一层放着一些记叙手册,账目,银票地契等等。另一层,孤零零放了一本倒扣的书。 她拿起来,见书封上草草四字,《阴阳集论》。 物有阴阳分,山为阳,水为阴,凸为阳,凹为阴,刚为阳,柔为阴。人有阴阳分,男为阳,女为阴,喜为阳,哀为阴,体为阳,魂为阴…… 光线实在太暗,看得眼睛疼。不过她也不打算细读,一目三行。 阴阳不做是非之论,只在于反正之分……阴形需阴气,阳形需阳气,若有一方气息不支,则一方溃败……故,阳重为生人,阴重为鬼魂。魂欲生,则害活人阳气为己用,然肉体已败,不得复生……若以体为阴,魂为阳…… 汝三水粗略读过去,尚未看完,手已经颤抖起来,这《阴阳论集》,莫不是想逆天地,生死人,肉白骨…… 正忐忑,她将要把书放下来不敢再看。门前传来脚步声。 8、禁忌 “你在干什么。” 梁易安站在门口,抱着一些书,眼神颇不愉快地盯着汝三水。 汝三水站在桌子边,回过头,手还放在一摞书上,怯生生地回答道:“梁乾说他早上忘了书没搬过来,就溜出去骑马了。我想着就是一些小事,所以就顺便……” 梁易安面色稍霁:“我在书堂说过,无事不要擅自进来,未得同意不要擅自翻阅。” “没有没有。”汝三水紧张道:“我只是想帮忙,梁乾的院子里还有一摞书还没……” 汝三水话说一半,看清了梁易安手上的书,就是最后剩下的那些。他的腰间还别着一串钥匙。 她踌躇着,小声说:“既然都搬完了,那我先回去了。”匆匆从梁易安身边走出去。 梁易安将书放下来,向角落的黑色书柜走去,柜门开阖的角度,和他刚刚离开时是一样的。他打开最后确认一眼,书也都在原位。于是将柜子锁好,转身去整理其他的书。 这个书柜原本是放在密室里的,他刚刚撒药除虫,才临时搬了出来。 他发现暂放在别的庭院的书有些没有送回来,一查是梁乾,于是去梁乾那里找。离开得不久,本来以为没什么大碍,谁知道梁乾偷懒耍滑,让汝三水来送书。他和汝三水应该是一个前门一个后巷,恰好错开了才没遇到。 这角落的新窗纸还没糊上,暂时都是布帘子掩着的,又是傍晚,光线太差,看她只在外侧没有进去,应该是没有看到这里多出来的书柜。 可是刚刚安下心,准备整理时,梁易安的手顿住了。他想起来,方才他确认书柜的时候,看见了正面阴阳集论这四个字。 但他离开前,书是反扣着的。 “阿姊。” “嗯?” “我读梁家的家族史,除了记载每代族人的姓名,就是用长篇幅记事,但我总在期间看到一些神鬼志怪一类的东西。我只知道梁家特别信风水,难道祖上还和这些有什么关联吗?” 汝三水靠在梁家最大的那株红杨树下,灯笼橙色的暖光照在她衣裙边、耳廓边,柔软宁静。此刻她嘴上问着这些问题,心里却在想,再过半月,她最喜欢的蔷薇花大概就要开了。 她经常这样,在晚上约梁云舒出来说一些女孩子的心事。梁云舒没有成亲之前,有时她还会直接让梁云舒留宿在她的屋子里,两个人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第二天早课,老先生让人默书,她俩抓着笔,头一个比一个低,一个人的哈欠接上另一个人的哈欠。 后来她们大了,梁云舒从陪她一起放课的人,成了每日接她放课的人。老先生换了年轻先生,年轻先生娶了梁云舒。 梁云舒坐在一边照看着灯笼,听她问起,便答道:“这些事本来不对外姓说起的,但是你想知道的话,说说也没什么。” 汝三水偏头看向梁云舒。有一点小风吹过,梁云舒拢了拢灯笼:“我们梁家和信州的白家一直交好,这个事情你应该从小有印象,他们每年总会派遣人到梁家,来往书信和礼物。但你知道为什么两家世代交好吗?” 汝三水摇摇头,实际上她小时候只对信州的咸萝卜条很好吃这件事有印象。每次听说白家送礼,她对什么书画珍奇没兴趣,只会去和梁老爷子讨要一整罐的咸萝卜条,够下饭吃好几个月。 梁云舒:“这两家祖上师从同一位高人,两位先人是高人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传闻说共有八位子弟,皆四散飘零,不知所向。如今能追溯族谱,确切知道是同一脉的,还有一个江家,我不知道在哪,祖父应该知道。但无论还有没有别的世家,梁家和白家总是最亲厚的。” “因为是最得意的两个门生的后人?” “不是。”梁云舒沉默了一瞬:“是因为那高人通晓天地阴阳,世人望尘莫及,最得意的弟子们齐心合力才勉强望其项背,无人能尽数继承他全部的衣钵。于是他将毕生之能,写作一部论证阴阳的道法,分作阳极与阴极两部分,阳极卷由白家保存,阴极卷则就在梁家。所以这算是联系两家人,共生又相互制衡的纽带。” 汝三水听梁云舒所说,似乎是指她傍晚在书阁看到的《阴阳集论》,暗自心惊。但又想到她当时看到的书,虽然有些年岁,但决不是那种传承多代的物件。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所以试探地问:“那么长时间,最早的原本应该不在了吧?” “你说那阴极卷?不知,也许烂在地下了吧。但是没有断承。每一届家主都会誊抄一遍。今天留在藏书阁里的,应该是祖父的那一本。” 灯笼里的烛火跳动着,老红杨树的叶影更加婆娑。 “那……只留一本,安全吗?万一损毁,岂不是会失传?” 梁云舒沉吟:“这书……多了才不安全。历代的家主在新任家主誊抄完毕之后,都会把前一份烧了,随葬封存地下也不可以,怕有盗墓贼。有纸上一本,家主心中一本,就够了。我们希望的是能保护好它,但却并不是发扬它。如果会有流传出去的危险,即刻让它失传反倒是及时止损。” 汝三水试图理解梁云舒的意思:“梁家,世代守着一个不详的东西?” “可以这么理解。” 梁云舒叹气:“更多的事情,你不该知道了,不过我也不清楚,没法说更多。家里见过那书的人,除了祖父,就只有梁易安。可见祖父是认定他做下一任家主的。” 汝三水点头,没有再问。她暗自告诫自己,今天是自己僭越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顾念及梁家的养育之恩深重,从此往后不能再提此事,权当自己不知,更不能和外人道。 她抬头看着那参天的枝干,和其间的星光。恍然又想着,如果此刻梁乾在这里,他一定是要撸起袖子,三两下爬上倾斜的树干,在高处坐着和人说话的,绝不肯好好坐在树下。 出了一会儿神,梁云舒站起来:“好了,时俊还等我回去,你也该洗漱休息了。” 汝三水微微笑道:“说句该打嘴的话。好在他在梁家做教书先生又入了赘,不和你在外头安家置业,否则我就要失了一个时时刻刻暖心的好阿姊。” 梁云舒也笑起来,挽着汝三水的胳膊,两个人亲昵地一道往回走。 渠水映着粼粼的月,春鸟在枝头闭着眼,夜色确实深了。 9、嬉游 梁乾遵守约定,抽出空来带着汝三水上集市买烧瓷要用的瓷泥。两个人鼓捣瓷窑鼓捣了好几天,第一窑启出来,瓷埙未烧成,裂了。 早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容易事,两个人一点也不意外。汝三水穿着束袖的短打,翻拣着窑灰里的碎片,寻思哪些步骤出了问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梁乾在一旁出馊主意:“听说骨头磨成粉和进去,能烧得光净漂亮,我们捣些猪骨进去?” 薛瑾妤迈步进来:“错了,骨瓷,用的是人骨头。” 梁乾和汝三水都转过身来。梁乾:“这些都是戏文里流传出来的志怪邪说,至今谁真烧过骨头做的瓷。不过你怎么来了?” 薛瑾妤笑得整个人都十分开朗明媚的样子:“怎么梁少爷不欢迎?” “怎么会,你是客人,主人家没有拒客的道理。” “那就好,我和双亲打了商量,来这里听学,接下来三个月你们可天天都要看见我。” 汝三水还没忘了薛瑾妤年前来梁家的那次,她怎么对自己再三瞪眼的。不过时间也过去很久了,她便当没发生过,也给了笑脸。 梁乾没心没肺地说:“你来的时机倒是巧,明日赶上休沐,我们约定了要去翠螺山,一道吧。” 薛瑾妤显然是很想去的,张口就想答应,但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最后有些不甘心地说:“家里子女多些真好,不当家不做事的,我可还得给我薛家跑腿,你们去玩吧,以后多的是机会。” 说起这个薛瑾妤,她薛家的家宅和梁乾父亲在外的宅子只有一桥之隔。也许她陪伴梁乾的岁月才是最长的。六年前,绍兴二十三年,梁乾才被接到本家来上学、受教导。 那时汝三水十三岁,梁乾十二岁。汝三水性格内敛,那时候初看见有些飞扬跋扈的梁乾,她其实是不待见的。后来他的飞扬跋扈越来越淡,保留下来的虽然还有玩世不恭,但也似乎不那么讨人厌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汝三水时不时注意到他,可能是因为他不学无术总出挑,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少年人的劲头,可能是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着她比不上的热忱。等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他,已经覆水难收。 但如果说这种外向的性格,梁乾和薛瑾妤才更合得来吧。 次日,外桥河畔,梁乾扬鞭纵马,兴起高呼。 其余人见他那么开心,也跟着呼喊起来。一时翠螺山脚下,呼声回响。行路人远远见他们过来,避到路旁,看他们热闹得很,也跟着乐呵。 汝三水在山门下等着,梁乾在她不远处勒住缰绳,笑着到她跟前又绕了好些圈,围得她头发晕,忙叫他下来。梁乾觉得好玩,偏不下来,从她身后拉一拉她的头发,又戳一戳她的脸。 “登徒子!”汝三水红着脸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不轻不重,马轻巧跃起前蹄,头歪了一歪。她趁他没把住马头之前,躲开他,上了几阶青石阶,叫他没办法再围着她瞎转。 “好妹妹,不闹了,接着!”梁乾见她要跑,喊住她,抛过来一包东西。汝三水闻言忙伸出手接,拆开来看是一包黑芝麻糖和栗子酥糖。 “你慢慢吞吞,就是去买这个了?”汝三水问,心里的高兴一句也不提,想等着他说,是找了好久的某街某铺,专门给她寻来的。 “哈哈哈不是!我们比较谁骑着马射箭比较准,玩忘了。想起还让你等着。这是路边瞧见,买来请罪的。”梁乾脑子直,偏就不知道说是特地为她买的。 汝三水于是也不说什么,还是笑,没觉得更高兴,也不生气。反正都是买给她的。从那包糖里拿出几个,往阿宝手里一塞,剩下暂且先揣进了梁云舒给她绣的小腰包。 她想着上山里的庙里拜拜观音,可小伙子们心野,没有长辈一起,哪会去什么寺庙。又不能让汝三水姑娘家出门还一个人走,于是梁乾陪着她,小云楠也是肯定要跟着三水的。于是人分开两拨,另一拨人直接向山顶去。 广济寺内拜过观音大士。三个人在寺外趁阴凉歇脚,汝三水问梁乾:“出来这一趟不能和他们男孩子一起打闹,陪着我一个女孩,是不是很没趣。” 梁乾边无聊地挠脚,边回答:“不会不会,你看这视野,这风景多好,一点不无聊。再说了,我们梁云楠不也是男子汉大小伙儿吗!是不是!” 阿宝:“我也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要陪女孩玩!” 梁乾拍着腿哈哈大笑:“你以后长大了,我一定要把这句‘男子汉就要陪女孩玩’复述给你听,看你臊不臊!哈哈哈……” 汝三水听他欺负阿宝,拣起一颗什么东西,朝梁乾身上砸去。梁乾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一看:“咦?哪来的樱桃。” 仰头一瞧:“嚯,这樱桃树年头可不小。” 汝三水也这才发现他们乘凉的这棵大树居然是樱桃树。 梁乾把那半青半红的樱桃往嘴里一塞,酸里带着一点甜,还算一道山间清味。于是在地上寻了根长些的野枝子,撇去分叉做成棍子,上手挥得呼呼响,樱桃连着叶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汝三水:“轻一点!这树活这么长年纪不容易,枝子都要被你打断了!” 阿宝捂着被樱桃砸中的脑袋:“别打啦别打啦!” 下山的时候,一人拿芭蕉叶捧了一捧樱桃,阿宝手小,捧不了多少,全让汝三水帮他拿着。 就这样,阿宝还是边吃边掉,吃三个掉一个。梁乾逗他:“啊哟啊哟,是不是下巴漏了,我看看,有一个洞!” “没有——”“有!”“没有嘛——” 半山路上遇到那些野小子,梁亦鹤老远就叫喊着让梁乾过去。 梁乾脖子僵硬似的,慢慢扭过来瞅了一眼汝三水。汝三水:“来时坐马车来的,回去照旧让赶马师傅送我。你去吧。” 梁乾得到赦免:“嗨!好嘞!”就兴冲冲地朝他们跑过去,汝三水默默看着他越来越远,阿宝拽了拽她的衣服,她低头。 阿宝连樱桃带手指都放在嘴里:“阿姊唱歌听。” 汝三水:“好啊。” 她牵起阿宝吃樱桃吃得黏糊糊的小手,便信口胡唱来:“香丫头听黄梅,小家伙捞菱角。新娘子采桑果。好儿郎驾乌蹄,哪个要抱青竹,烧个埙送恩来。水沟沟,山窝窝,打麻糖,提花篮。红帐帐,金簪簪,打小枣,抱贵子……” 歌声不响亮,很轻柔,也萦绕在翠螺山间,飘了很远。 10、沉睡 梁乾他们住客栈,第二天还要玩一早上再回去,汝三水带着阿宝回家。 赶车的师傅是梁家的老伙计了,不知怎么,算时间应当快要到梁家了,却好像还在荒野外。迟迟不到家,阿宝忍不住说:“阿姊我想小解。” 汝三水看阿宝很急的样子,招呼车夫停一下,叮嘱阿宝:“就在这边上草丛,不要走远,快点回来,天色已经暗了。” 阿宝点点头,汝三水扶着他下马车,他就走进路边灌木和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汝三水环顾四周,此时正春季里,树木应该都葱郁,但此处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深的缘故,看着倒很萧索。满月从东边斜上梢头,天上星斗无几,连月色都让人觉得有些黯淡。 汝三水:“师傅,这里是哪,怎么还没到梁家渠?” 车夫跳下车,前后看看,抹了把额头的汗:“我知道了,天色晦暗不清,之前没有注意到岔口,我们马车兜远了。” “师傅,您在梁家做行脚活计,走这路走了很多年了,应该没人比您更熟。怎么偏偏今日会多绕了这么多路呢?” 车夫坐回车上:“我也不知道,有点邪乎。” 阿宝很快就回来了,马车重新出发,这一次没有再出岔子,过了一会汝三水就看见熟悉的县城路段了。应该是这一天玩得累,阿宝安心之后,伏在汝三水腿上睡着了。 等回到梁家,已经夜深,各院各户都已入眠。宗祠正堂里还亮着灯火,汝三水就寻着灯火去祠堂。没出她意料,是梁云舒在等两人回来,时俊先生也陪着她一直未睡。 “宝儿,你回来了。爹娘说你们肯定要住客栈了,但是我说不会,你答应晚上带阿宝回来的,不会改主意。” “抱歉,阿姊,我们路上走岔了,回来晚了。你一定特别担心阿宝。”汝三水抱着阿宝小声说。 梁云舒接过熟睡的阿宝:“没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爹娘早歇下了,今晚我带阿宝回我们房里。” 天气越来越暖,汝三水刚换的薄被,她草草洗漱就裹着新被子睡了,本来应当睡得舒服的,可这一晚汝三水睡得并不怎么踏实。 她反反复复梦见以前的事情,梦见汝家父母在塌前哄她入睡。还有一些梦境,好像是她自己在做的事情,但是那样子雷厉风行的,又不像她的性子。 最后她梦见一幅浮生图卷,徐徐展开在她的面前。画卷上方是诸神慈悲端坐,中间描绘的是凡人行走天下,下方是恶鬼奔走地狱之中,熊熊燃烧的轮回业火纠缠着恶鬼,火势从地狱低端一直烧到人间,蔓延到天界。她知道自己见过这个图案,但是在梦中根本想不起来。 画中的火烧到了画外,灼热的气息使她感觉十分烦躁,她希望天神降下甘霖,可是神依旧那样平静地端坐着,慈悲地看着天下苦乐交集,好像这火,本该如此肆虐,直至烧尽苍生万物。 汝三水伸出手,想要扑灭那火,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化为灰烬。她立刻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她勉强又眯了一段时间。她觉得是被子晒太多太阳,有些燥,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她从起床,这一整天的状态都不太好,一直浑浑噩噩。 梁乾回来之后没有来找她,阿宝也没有。直到下午,梁云舒焦急找到汝三水。 “你知道阿宝怎么了吗?他今天一直昏睡,到现在都没有醒。爹娘找过大夫,大夫却没有办法。” 汝三水惊出一身的冷汗,突然脑子清醒了不少:“什么叫到现在没醒?” “原本觉得他累了,让他睡一早上也没事,就没喊他起来。中午我出去了一趟,下午回来以为能见他在院子里玩了,结果阿娘说阿宝一直叫不醒,没有发热,请来的大夫也说脉象好好的,没有生病没有中毒。阿娘查看过他身上也没有伤,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他还在睡,怎么喊都不醒。” 梁云舒攥紧了汝三水的手:“宝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才来问你……他昨天可是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汝三水低着头拼命回想:“酥糖?我和他都吃了,樱桃?我们三个都吃了啊……寺里也不会碰到不好的东西,行程一直是一样的……行程?” 汝三水猛的抬头:“昨天迷路的时候,阿宝下车解了手。会不会是那个时候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她越回想越确信,只有那个时候阿宝不在她视线内,眼泪急得一下子流出来:“怎么办,阿姊,怎么办,是我不对,我应该让他先忍忍的……那个地方车夫都说邪乎,我怎么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梁云舒也心慌意乱,却还安慰汝三水:“你不要急,千万不要急,如果有这种可能,我们就去请示阿爷,让方士来驱邪。” 阿宝已经送到他娘亲也就是梁二爷夫人房里,汝三水跟着梁云舒去看阿宝。二夫人坐在堂间,衣服素净但雍容华贵,四旬年岁仪态依然很端庄,可是脸色看上去比梁云舒还憔悴几分。她见她们来了,拉梁云舒到一旁询问。 阿宝睡在那里,呼吸很平稳,面色也红润,甚至梦里很安心的样子。汝三水走进里屋,坐在床侧,拿起他的小手,温热软和,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她摇摇阿宝,唤道:“小男子汉,该起来了,你不是还说要陪阿姊玩?” 阿宝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睡着,吐息绵长。此时他那红润的面色在汝三水眼里,倒正常地让她觉得诡异。 二夫人走进来站在汝三水面前,她们目光对上,二夫人抬起手,给了汝三水一巴掌。 梁云舒惊呼:“娘?”她赶紧跑进里屋,拉起了汝三水。 汝三水抿紧唇,轻轻推开梁云舒的手,低下头,眼泪落在嫩青的鞋面上,晕开成朵朵深青的花,她小声喊道:“舅母。” 二夫人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你看到云楠的样子了吗?你怎么还有脸喊我舅母?只让你陪云楠出去玩一天,你就带着他深夜晚归,甚至于让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钻野草丛,不知道碰到什么邪物,就一直昏睡整天。我问你,如果他从此醒不来,你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在梁家?” 梁云舒拉娘亲的胳膊,想开口劝什么,也被拂开了。二夫人还在强压着怒气,声音已经有些抖:“梁家嫁出去的女儿,本来就已经不再是梁家的人,你更是捡来的不知出自哪里的野种,怎么有脸喊我舅母?因为梁老爷子垂青,你就真的指望能仰仗这点福分,犯下什么错事都能回转,连老爷子嫡出的孙子梁云楠,都可以不上心,都可以比得上你姓的这个汝字吗?” 汝三水也浑身发抖,一句也不敢反驳。余光看着阿宝,这个乖巧可爱,平日里最黏她的孩子。她心里越想越愧疚,心一动就跪了下来:“是我的错,错都在我,阿宝他一定可以醒的,他一定会没事的……如果他醒不来,那我……那我……” 她想说,那我就离开梁家,这个太轻了,又想说,那我去陪阿宝一起,又或给夫人为奴为婢赎罪,怎么说都觉得不是合适的意思,嗫呶好一会也说不清楚,急得眼泪落得更厉害:“我去找家爷,请方士来,一定可以救阿宝的……” 门口传来梁二爷冷冰冰的声音:“轮不到你。” 11、罗刹 梁二爷的身后站着的,正是梁老爷子梁赴平,眼神慈祥镇定,还带着长年掌事养成的不怒自威,平日见到他,汝三水只觉得安心,今日却百感交集。 梁二爷和老爷子两个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梁家世代家养的玄学方士,方士同平日里一样,只是一身便装。 梁家供养在祠堂的这些方士多是同宗同源的外姓子弟,代代师徒相传,往上数五代家主开始,至今未断。他们不佛也非道,而是集百家之长的修士,各教法门都有涉猎,所以梁家不论什么信徒,平日里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去祠堂向几位方士请教一二。 梁二爷请老爷子坐下,俯视跪着的汝三水:“老爷子我请示了,人我也已经都请来了,你最好考虑考虑有没有别的办法补偿云楠。” 老爷子向三水招手:“孩子,过来。” 汝三水听话起身,走到家爷身边,但不敢抬头看家爷,一直盯着自己的鞋面。 老爷子拍拍她的背:“好丫头,别一个劲揽在自己头上,错不全在你。” 方士在屋里四下都贴了符,站在床前低声念咒,手上捏了一个诀,随后指尖点在阿宝的额头上,闭目良久。最后收回手,睁开眼。回身向老爷子回禀:“您老担待,小少爷是被恶鬼食了精魄。” 二夫人急忙追问:“魂吃了,还能招回来吗?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 方士拱拱手,耐心解释:“是精魄,魂体还在。据我看,小少爷遇到的大概是地行罗刹私。《一切经音义》有记载,罗刹娑是梵语恶鬼之名。男即罗刹娑,红发绿眼黑身,极度丑陋,女即罗刹私,形貌姝美,食人魂,啖人肉。若要招魂,所耗极大,恐怕难成。” 二夫人腿一软,被二爷扶住。梁云舒和汝三水拉着对方的手,相视无言。梁老爷子指关节扣扣桌面:“付出最大代价救,哪怕成功的可能再小,也要救。” 方士回答:“是。不过还有一事。三月清明大祭的时候,我们上山前遇到的鬼气横行,或许也是罗刹,当时没有处理好,可能真的已经坏了祖上风水,引邪祟厄运来。我斗胆越矩,从今天起,梁家恐怕上下都要戒严。血脉越亲的子弟,越要注意。” 傍晚申时一刻,全梁家人都放下一切事情,受家主命聚集到祠堂。平时无大事相商,很少有十人集中到祠堂的时候,今日却几十个梁姓族人、所有住在梁家的血缘亲族、包括雇佣的下人们都到了。 进四四方方的院内,卵石铺地的开阔地方是下人们打着油灯,杂役车夫等的也在此列中。再进,青石铺地的天井中恭恭敬敬站着的,是本家之外的人,四檐上的灯笼都点亮了。再进,堂屋里坐着站着的都是本家人。 正堂高悬匾额“人慈天悯”四字,其下按辈分排列着祖宗牌位。烛火与贡香都点着,袅袅人间烟火,递达天听。最下方一个金丝楠木牌位无字,原本是空着留给将来梁老爷子百年,如今可能需要先让给别人了。 大家都已经知道来祠堂的目的,是梁家风水运势有异,需要压祟仪式。首先下人们都收了方士的符,听了叮嘱,就都散了。剩下的人全部都要参与。 汝三水眼睛肿肿的很难受,还是目不转睛看着躺在正堂那方小榻上的阿宝。看着看着,突然自己问自己:“孩子都是那么可爱吗?” 梁云舒摇头,温声柔语地:“梁乾小时候就不可爱,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可讨人嫌了。就连我在那个年纪,也有因为蠢笨做错事,结果被人讨厌的时候。小孩不都是那么可爱的,仅仅只是我们阿宝,他聪慧可爱而已。” 汝三水抖着声音:“是啊,只是他可爱而已。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大也会是人见人爱的小公子。他一定得好好长大才对啊……” 梁乾从人群中挤过来,到梁云舒跟前,压低声音问道:“阿姊,我听说阿宝已经这样昏睡一天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像二伯母说的那样?” 梁云舒没有答。汝三水回他:“方士说,昨天晚上在路上被恶鬼食了精魄,难以挽回,可能……可能他……我真的错的太离谱了。”说着又想哭。 梁乾只好哄她:“你也不用太自责,若这样算起来,我也有责任,你回程的时候确实天色不早了,我应该送你们两个回去的,却和你们分开了。” 接着还要说的话,被方士的摇铃声打断了。压祟法事开始,众人都低下头。不抬头看不是怕冲撞了什么,而是方士的法门不允许旁人窥探。 做了方士,就不允许做本家人,做了家主,更不允许学这些玄学,这已经是每个人默认的规矩,也是基本的礼节。 符箓的金光在堂内游走,三位方士的衣袖无风自起。法事做了三刻钟,咒声一刻未止。 最后祠堂内的本家人围着阿宝绕了三圈。仪式毕,符箓的光芒收敛,方士再次摇铃,众人才抬起头来。每个人都参与了,但没人清楚整个仪式是怎么进行的。 一人得一封黄符,都认得这叫闭口符,拿到之后要三个时辰不开口说话,才可以有护身的效果。众人得家主点头应允,这才各自散去。 梁易安和梁二爷留下来,守在院子里配合方士。现在要为阿宝招魄做法事。梁云舒、汝三水和二夫人原本也想留下来,方士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挥挥手,坚决让她们走了。阿宝是男孩子,招魄需要血气方刚的男子作辅助。 最后梁云舒还是一个人守在了院子外边。这场法事做了足足两个时辰,直至亥时才止歇。他们出来的时候,梁云舒在廊间靠着房梁柱子睡着了。她得到允许,看护阿宝一晚。 梁云舒坐在祠堂里,阿宝就睡在正中的小榻上,榻边撒了一圈白米,他的脚心手心眉心都画了朱砂。她安静地看着阿宝,守着他。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梁云舒见天有些熹微,开始犯困,眼睛睁不开,头忍不住地点起来。忽然天上一道绛色的雷电,裂开扭曲的枝杈,布满了半边天空。 电光照亮梁云舒的脸,她惊醒,随之而来的雷声中,她看向阿宝的小榻。 阿宝不见了。 12、早夭 梁云舒腾地站起身,四下张望。阿宝怎么会不见呢?不会有人来抱走他的,即使带走也该和她知会。难道是阿宝醒了? 想到这里,她冲出门外,果然看见阿宝正光着脚丫,迈步走出天井,她惊喜地呼唤阿宝,忙追上去。可是追出院子也没追上他。 太快了,为什么会跑的那么快,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速度。那个小小的背影让梁云舒觉得分外陌生,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占据了梁云楠的躯壳。她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心脏跳得厉害,太害怕了,只觉得好像有什么在牵引着阿宝,让他奔赴凶险的地方,甚至直接奔向死亡。 必须拦住他,不能让他走。她掀起衣裙,拼命跑起来,终于在这条巷子的巷口拦住了阿宝。 阿宝的确是醒着,但是很茫然地盯着前方,挣扎着还是想往前跑。他眉间的朱砂此刻是发黑的。梁云舒压制着他的反抗,很努力地把他抱起来。 双脚离开地面的一瞬间,好像失去了什么连结的媒介,他终于不乱动了,任由她抱着。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一个人处理不了现在的状况,于是向最近的院子走,那是梁乾的院子。梁乾被她喊醒,见了阿宝无神的情况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让她带着阿宝还是先回祠堂,他去找巷子另一头住着的方士。 阿宝被梁云舒放回小塌上,两眼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房梁顶。外边没有雨的干雷,接连打了三个,房内忽明忽暗。 梁云舒试着喊了两声,很久之后,阿宝像回过神一样,茫然地看了一眼梁云舒。 “阿姊……” 他呢喃地唤了一声。随即又闭上眼,依旧昏睡过去。 方士赶来之后,只确认了阿宝眉间手心和脚心的朱砂,再没有做别的事情。 “罗刹在招他,准确地说是他被吃掉的精魄在招他。因为精魄不能回来,如果想重新聚合在一起,只能他去。但是他绝对不能去,在这里也许还有渺茫生机,去了罗刹之地就只有死路。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看他的命数。明日这个时辰再熬不过来,就回天乏术了。” 翌日阿宝就开始发低烧,口中一直稀奇古怪地不知道在胡乱念叨着什么。 与此同时,汝三水也开始感觉头疼脑热,站都站不稳。早上她想去祠堂,结果晕倒在路上,被梁乾打横抱回自己屋。梁老爷子知道后,强制要求先顾及她自己的身体,好全之前不允许再出门。 二夫人接替梁云舒,一刻不停地给梁云楠用凉水毛巾敷额,擦拭身子,喂他喝药。做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他一直在梦中紧锁眉头,口中胡乱呢喃。 挨不过二夫人再三哭诉请求,方士再度启阵压祟。可是不仅没起作用,发热的情况反而更加严重,白净的小身体开始发红,时不时嘴角还有些白沫。 汝三水吃了厨房煎好送来的药,在床上昏睡一天没有进食,迷迷蒙蒙地感觉自己还在小时候,有一次感冒了躺在床上,汝家爹爹端来姜汤,娘亲唱着小曲,一口一口地哄她喝完。 她知道是幻觉,即使是幻觉里,拉着娘亲的手也感觉非常舒服温馨。她真的很累,不太想清醒了,她想跟着爹娘一起走。她知道汝家的爹娘不在了,更知道跟着他们走的话会去到什么地方。 她在戌时醒过来。本来已经走到阎罗殿前,小鬼来接引她。因为汝家爹娘不想让她死,伸手一推把她推了回来。 夜里她依旧昏昏沉沉。 她做噩梦,梦见自己在荒郊野外,穿着一身男装,和几具无名的尸体厮杀。那些动作扭曲诡异的死人,一步步把她包围。她奋力挥砍着手中的剑,将每一具靠近的东西都砍倒在地。 偏过头时,却有半张破碎的脸凑在她跟前,那双腐烂的手即将触摸到她的脖子。 这样的画面可怖得令她头皮发麻,是她在阎罗殿前走一遭都不曾看到的。也许是因为在梦中无所不能,此刻她身形一动,寒光闪过,手起刀落。腐尸动作迟缓地倒在地上,尸油溅了一地。 她好像在确认安全,围着每一具尸体都观察一遍,确认完毕后终于放松下来。这时她看到旁边的溪流,想去洗净手上身上的灰尘和脏污,俯下身掬起一捧水。 在那溪水的倒影中,她发觉自己的双目没有眼白,一片漆黑。 此时身后的腐尸缓缓起身,没有头颅的身体,扭转向她。 汝三水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因为噩梦出了太多虚汗,她的烧居然减退了很多。 她起床洗漱更衣,来到院中。 墙根下发出的蔷薇藤,如今开花了,粉色的花瓣柔嫩娇俏,每一朵都饱满昂头,在沐浴阳光。她原本那么期待的花开,现在变得毫无意义。 她希望有一种法门,可以把它的生命力送给阿宝,这样就算世上再无蔷薇,似乎都不是什么大事。又或者,从此没有汝三水,也未尝不可。 她像前两天一样,默默前去祠堂。她的课业已经丢下很久了,她是出了名的记忆力好,也很用功,总是让教过她的先生很自豪,但没人觉得她现在需要去学堂,她也根本顾及不到这种事。 路上她听见有人谈论说,那天给他们赶车的师傅也连着发了两天烧,今天刚熬过来。但是两匹马也受了罗刹私的影响,不吃不喝,夜里不眠不休,已经快不行了。 她和车夫开始好转了,可是阿宝还在昏迷中,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他才六岁,再这样下去,就算老天开眼,奇迹般命救回来,身体也不可能好全了。 她因为发烧好转了,就撑着说自己已经痊愈。又服过一帖子药,替将信将疑的梁云舒守夜。但云舒姊即使睡,也想睡在祠堂寸步不离开。 夜里二夫人把梁二爷喊醒,说特别心慌,觉得大限时候到了。于是夫妻二人也到了祠堂。她们心里都很不安,总觉得即将要送走这个孩子了。 女子对坏事的直觉,总是很准确。 时也命也。这一天夜里,雨声连绵,雷声滚滚。阿宝在梦乡中,脸还红红的,气息就断了。 他受了很多苦,最后一次有意识的话语,是那天梁云舒把他抱回来的时候,轻轻的那一声阿姊。 在哭喊声中,已经入睡的梁家每一户院落,灯火都重新点亮。 13、死局 宗祠祭堂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梁云楠离去的悲伤里,其他大院的梁家人也在向这里聚集而来。汝三水独自逆着人群,向外走去。雷雨还未止歇,她就直接步入雨中,有人向她递出油纸伞,她没有接。 雷光点亮夜幕的时候,她能看到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脸上的表情,有悲伤,有焦急,有茫然,甚至有厌烦。她感觉只有自己一个是外人,她选择低头向前,因为她难以面对梁家的其他人。 如果这世间有一种法门,可以把蔷薇的生命力送给他。这个想法再次浮现在汝三水的脑海中。 她的脚步停下来,眼前是梁易安的院子。还在挣扎于是否做这件事,思考这个决定是否有意义,脚步却已经将她带到目的地。 如果有办法可以救回这个孩子,如果她真的有机会的话……不过是一个向来规矩听话的人犯了禁忌,不过是从此不再可以以梁家人自居,再甚不过是以命抵命。 院门开着,她知道匆忙间梁易安肯定什么都没有收拾。她走进梁易安的房间,轻而易举地盗走了梁易安的钥匙。 她在夜雨中向藏书阁奔跑。紧握着钥匙,感觉它那么沉重,好像灼烧着她的手心。她进入书阁,在书架中穿梭,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她直奔那日她看到黑色书柜的角落。 可那个墙角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角落,雨水从额头流进眼睛。她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拯救自己即将崩溃的状态。 不可能,一定在什么地方……它是会上锁的东西,是连柜门都是密闭没有镂空的,它是一旦拿出来就要用帘幕遮住所有日光,阻隔所有人视线的东西。如果此刻书阁是敞露在所有人视线之内的,那它就是重新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一个目之不能及的地方,但一定在书阁之内。 密室,对,有密室,她这样安慰自己。她本来就在发烧,根本没有痊愈,又淋了雨手脚冰凉,此时更加头晕目眩。 她环顾四周,企图找到不一样的地方。一切都和从前的书阁没有区别,哪里会有不同寻常的东西?难道每一件东西都要搬弄开才能找到?她的时间够吗?可以悄无声息不引来别人吗? 不可能。 三层书阁,除去年节、冬寒停工、清明大祭、梁老爷子做寿,前前后后修整了有三四个月,内里陈置没有更换之外,砖瓦承柱几乎是全部按原样重建了一遍。如果是机关暗格,早就暴露。 最重要的是,书阁不与别的建筑紧靠,是独立的,四面开窗,书架有序成列,每一寸的面积都在视野内,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被私藏。 她想,除非在脚下。 丧礼根据梁易安制定,早几天就已呈给老爷子过目。梁家渠的范围内,全都挂素。族内七日大丧,学堂教学也停止了。外姓子弟留下也无益,除了路途过于遥远的,基本都选择归家。 时俊先生不用处理学堂事务,得以脱身出来,他首先就揽了所有梁云舒分内应当的事,要求她休息,什么都不准经手。 梁云舒与时俊成婚已有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虽然时先生对她极好,没觉得迟,不急于一时,故从不提及。但她自己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一直想要个孩子。那晚生的弟弟,在她眼里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百般爱护,千般教导。 猝然遭遇此番打击,她已昏厥过去数次,眼睛都快要哭瞎,二夫人也劝不住她。 牌楼门前宽敞的开阔地上,下人们扫清一夜的积雨,搭建起一座四米的圆形高台,台共五层,如同阶梯。汝三水默默在一边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梁乾和薛瑾妤顺着渠水走来,也帮着工匠递送起木料。薛瑾妤忙活了一会儿,端着一杯水递给梁乾,想了想也端来一杯送给汝三水。汝三水接过水:“你没有回家。” “是,学堂不上课了,照理我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归家的,可我向老爷子申请过了,我也很喜欢梁云楠这个孩子,我想送他一程。这种事,没有拒绝我的理由吧?” 汝三水没再说话,惋惜阿宝是肯定会有的,因为阿宝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她知道薛瑾妤的心思其实落在哪里,不过就是为了有更多机会和梁乾在一处罢了。 她多多少少有些反感她,但客观地说,阿宝对薛瑾妤来说的确是陌生的,梁乾才是她视为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汝三水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指责薛瑾妤的小自私,因为她也总是带着这样的女儿心思。 为了和梁乾一起出行她才去了翠螺山,可是做什么又带上阿宝?为了和梁乾多说会话就耽误时辰,傍晚间才回程,可是又为什么放阿宝一个人去野地小解?又何以分神想着那包梁乾买给她的酥糖,一路都没有注意到阿宝的异常? 昨夜她找到了藏在那个巨大花瓶下的暗门,成功进入了地道。 她用钥匙打开第一重门,找到三间密室中放着黑色书柜的那一间,转动八卦罗盘打开第二重门。那里有三个一样的黑色的密闭柜子,放置《阴阳集论》的柜子是正中那一个。锁扣落地,她终于拿到了她的希望。 天地为擂池,风云为兵刃,拘生魂,聚回魂,驱邪祟,役鬼差,踏死门,逆阴阳,梦往来,解无极。 这一夜里,她面色苍白,嘴唇乌青,硬是强撑着看完了整本书。最终抱着这书,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是啊,何苦还欺骗自己,让自己误以为还有希望。这本书由家主保管,如果有用,如何不早些拿出来。她痴心妄想,居然觉得这本书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奇门,是邪术,可以涂害生灵,可以操控阴魂,可让活人游走于阴阳两形,可是偏偏……却偏偏不能救活已死之人。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恨自己的无力,无用,懦弱。 薛瑾妤的喊声把她从出神中拉回现实。她站在高台上,指着地上用来固定脚架用的藤条,对汝三水说:“能把那个拿上来吗?” 汝三水放下攥在手里一口没喝的水,拿起藤条,向高台上爬,将它递给薛瑾妤。 薛瑾妤却没有伸手接,只是低头朝下看了看:“四米从下方看不觉得怎样,这样子看下去,有点高哎。” 汝三水不知道要怎么接这句话,把藤条放在一边,就准备下去。薛瑾妤看着她笑了笑,开始踏着脚晃动台子。 汝三水不明白她在做什么,这台子还没完全固定好,这样是很危险的。刚想开口提醒她,却发现她惊叫一声,向自己扑过来。 这重重一靠,让薛瑾妤找回了平衡。可汝三水歪了歪,脚下一空,头朝下向后坠了下去。 她以这样下坠的姿势看见雨后碧洗的天空,第一个念头是,这样就可以死了吗? 14、顺逆 这是梦境,她第一次身处于梦境时,能够清楚意识到自己在梦境。 非常奇怪,她身周只有一片黑暗,天地八方俱无,只是一片混沌。她试着挣扎,动了两下,黑暗渐渐变得稀薄,有白雾掺杂进来,有模糊景象在眼前浮现。然后她发现,不是白雾,而是白光,黑色的,才是雾。 云开雾散,流水亭台,有一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可是面目混沌,难以辨识。除此之外唯有无边无际的白色。 汝三水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修习这阴阳道法中的阴极,深知万物皆有阴阳,阴阳依附万事万物。可是却有着极深的困惑。这个世界,究竟是先有阴阳,再有万物,还是先有万物,再有阴阳?” 那个人回答的声音有些苍老:“《易传》有言,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所以说,天地之道,以阴阳两仪造化万物。” 汝三水反驳道:“可是大业万物,最终归于无极之中,复又生太极两仪,四象八卦。”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同一个混圆,的确找不到真正的起点。但在这往复之中,顺序还是有的,所以阴阳造化万物,是不变的。” 汝三水想了想:“如果,我能跳出循环,进入下一个循环呢?或者,我以万物作为起点,派生无极,生出新的太极与阴阳呢?” “再或者,我逆转顺序,万物生八卦,八卦生四象,四象生两仪,两仪生太极,太极生无极,无极归万物。我走在这个圆中,却向来的方向逆着走,会怎么样?又或者,打乱顺序,打破这个圆呢?” 那人笑眯眯道:“天地初生之前,就是乱的,是没有起点与终点,没有方向,没有规矩方圆的,只有一片混沌,这就是你说的打破这个圆的结果。如今既已成一圆,你又身在这个圆中。世人视无极为起点,所以无极就是终点,所以两仪四象成就八卦万物,就是固定的顺序。你若视万物为起点,那么万物也将是终点,如果你视阴阳为起点,那么阴阳,就是终点。” “跳出轮回,你就和我站在一起。逆转轮回,你就和妖魔并驱。打破轮回,仙道魔道,皆不复存在。” 汝三水答道:“那么,成魔不过是成就了一个相反的圆,而这个圆与原本的圆相互抵触冲撞,如果想保住逆圆,就必须毁掉顺圆,想保住顺圆,就必须毁掉逆圆……” 那个人笑起来:“其实人眼中的善恶,也只是顺逆之分,你若不能做随波逐流的中庸,就必须选择一个方向,而弃另一个方向……魔的眼中,仙何尝不是魔,异的眼中,同何尝不是异,逆的眼中,顺何尝不是逆……如果有一天你想为了什么目的,走入逆圆,不要忘了,你是以牺牲顺圆轮回,打破顺圆秩序为代价的……意味着,你选择与顺圆为敌……” 云雾缭绕,远方有清脆鸟鸣,眼前逐渐混沌…… 汝三水在晨曦中睁开眼睛:“顺……逆……” 她抬眼看向窗外,青白色的光,在天际,正缓缓渗入黑暗的苍穹,灰色,是最中庸的过渡地带,可是中间地带是短暂的。最终也要选择,究竟是黑,还是白,是顺,还是逆。 太阳升起,异样的绚丽色彩出现在黑白之中,汝三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梦中了。这个世界,除了黑白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可以让她忘记黑白。 坠落祭台的事情,因为汝三水的平安无事而被忽略了过去。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梁云楠的丧仪,才是这些天的当务之急。 唯一的插曲是,轮到梁乾守夜的时候,薛瑾妤拉着他的胳膊,找来一些牵强的理由,话里的意思是也想陪同守夜。汝三水跪在灵前,听见薛瑾妤的娇蛮语气,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恶心,即刻出言让薛瑾妤自己回去休息。 “至亲守夜,连我都算不上可以守夜的人,你和这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要为你那点小事平白扰他清净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冲,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直白地说话,连梁云舒都很意外。薛瑾妤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你发烧脑子烧坏了吧。” 七天之后,扶棺出殡,依照惯例,葬于龙山的祖墓。但由于清明大祭的前车之鉴,队伍极简,甚至没有带下人,只有自家人。方士全程护持,高度警戒。梁家的运势经不起第二次风水异动了。 那个小小的棺材下葬之后,盖土封顶,阿宝的最后一点存在,也从此被人间掩藏。 准备回程的时候汝三水没有跟着一起下山,她想一个人回去。梁乾追上汝三水,拦在她面前:“我有两个事情想问你。” “你问。”“为什么要针对薛瑾妤。” 汝三水看了看场合,看了看两个人身上的丧服,确定了是梁乾莫名其妙。 梁乾浑然不觉,还补充说:“刚开始我以为,你是看见她缠着我不放,替我解围,还尤为感激你。后来我发现,你是独独对她没有好脸色。她怎么说都是客人,你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解决,不必如此。” 她奇怪地“哈”了一声,表示他问的真好笑。说出来的却是:“问的真敏锐。但我从来不喜欢胡来,我做什么事向来都是有我的原因。你看不出来的话,我也不想回答你。” “好,这个你不愿意说。另一个问题,那天你从祭台上掉下来的时候,背后出现的那股黑色的烟是什么?” 汝三水皱眉,疑惑道:“什么黑色的烟?” 梁乾抓过汝三水的胳膊,盯着手看了半天:“那个白色的光线,现在也看不到了。” 汝三水抽回手,生气地问:“你怎么奇奇怪怪的,到底在说什么?” 梁乾:“应该我问你,你最近变得不像你了你知道吗?除了阿宝的事情之外,你是不是还遇到了别的什么事?你给人的感觉很陌生……如果遇到不好的事情,难以解决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和云舒姊说也好,我们给你想办法,不要自己瞒着,明白吗?” 汝三水看着自己的手腕,又看看梁乾,沉默地走开了。 “三水?” 她头也不回:“我没事。” 遇到不好的事就和梁云舒说吗?她遇到最不好的事情就是阿宝的离开,在这件事上,梁云舒受到的的打击不亚于任何人。 梁云舒再也不喊她宝儿,三水知道她不怪自己,只是云舒姊一提到“宝”字就不自觉地面露愁容,哪能再听见这个字。 整个梁家,最能与汝三水交心的人,也无形中和汝三水有了一层无法言喻的隔阂。从前不觉得姓不姓梁有什么大不了,此后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不是梁家人,严格的说连汝家人也不是。她是唯一的外人。 汝三水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她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失去挚爱。她将房里那些琴棋诗文、花帛绣绢拿到她的小院子里,点起一把火,全部烧尽。 火光与烟尘一并带走的,是她的小女儿心性。她平静地看着火焰跳跃,直至往事成灰,心火湮灭。 至此,汝三水性情大变。 15、征途 因为察觉到汝三水的性子越来越直率,倒开始有不少男孩子愿意来跟她说笑。甚至还有人喊上她一起去打马球的,她说自己不会骑马才作罢。 薛瑾妤是会骑马的,甚至自小习武,若单打独斗,梁家渠的同龄人里大概是没有谁能打得过她,或许梁乾那个野路子能招架一二。休沐日去天门山,她和梁乾以及那些男孩子们并驾齐驱,就汝三水一个人坐着马车在队伍后面。 三水心一横,去求梁易安教她骑马。梁易安的马算是温顺的,可第一天马只是漫步,她就摔了七八次。梁易安说:“别人先学怎么驭马,你应该先学怎么摔马比较安全。” 她就真的先学了几天该怎么摔马。诀窍是缩起胳膊腿,背部落地,不要伸手,容易摔断,或者被马踢到。如果可以做到的话,下落的时候要尽量离马前进的方向远一点。 凭着自己精湛的被摔技术,她借来梁易安的马,硬是自己练了两个多月练会了骑马。梁易安也是真的心大,完全不怕她自己一个人会出什么问题。 那些小子们听说她会骑马了,来围观她,因为她差劲的姿势又笑了她两天。最后是梁乾帮她纠正了一些毛病,才算真的能和马和平相处。 八月初,天气正炎,学堂因为暑热已经休课半月。 北疆传来消息,因为不堪侵扰,汝三水的大舅舅梁璟决定一次出兵剿灭边境流寇,以绝后患。不料中了金兵的计策,受到早有预谋的伏击,梁璟力抗不敌,战死边疆。 梁琰与梁珏自请代替大哥镇守边疆,梁老爷子允了梁珏,以重新延续子嗣为由回绝了梁二爷梁琰。于是梁珏上书朝廷,得到了朝廷任命,替代梁璟之职,镇守庐州城。 此事自然小一辈也是清楚的,梁易安因为此事据说和老爷子起过争执,但是当时二人闭门私聊,只知语气激烈,无人知道他们争执的内容。 梁乾向来喜欢行军打仗的学问,也是受到其父梁珏的影响。八月末,朝廷任命梁珏的诏令下达至梁家那一日,梁乾也当即表示,愿与其父梁珏一同前去北疆保家卫国。 梁老爷子对梁乾的决定极为赞赏。虽然朝廷依旧以主和派为上风,梁家的子弟却一直是支持主战派的。早些年的绍兴议和在他们眼中,就是卖国的耻辱。 此后族内便一直有人请愿。梁老爷子于是在宗祠召集全族适龄的男子,不是本家梁姓也一样可以。时俊负责执笔记录,愿意从军去往北疆的,此时一并应允。 “梁亦鹤愿意同往。”“梁新愿意同往。”“苏启愿意同往。”“二叔!时康年愿意同往。”“梁瑞愿意同往。”…… 汝三水走进祠堂内,一身干练的短打,似乎是刚刚下田地里做完活计回来。她站在一堆年轻男子之间,格外显眼:“先生,三水愿意同往。” 时先生放下笔,略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是怕这些打打杀杀的吗?” “汝三水愿同往。”她重复道。 时俊习惯于照顾女孩子情绪,不好太直接驳她,便说:“好,那便记下你一个。但你必须告诉你云舒姊,和她好好商议。出发前如有反悔,可以再来找我。” 他觉得梁云舒会劝阻她的,毕竟养在深闺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孩子家,上前线是要吃尽苦头的。 那之后梁云舒果然来劝她,她来的时候,汝三水正在为自己打磨一把路上防身用的匕首。 “我听时俊他说,你要一同去庐州。边境不比这边安稳,你可确定?” 汝三水一只脚踏在石板上把它踩稳,一手在匕首上淋水,一手捏着匕首侧面,用力均匀地在石上打磨:“阿姊,三水确定。” “我知道你也许心里依然有结,不愿面对。但是你可以回汝家小住,或者我同时俊商量,让你去时家做客,都好。何必要……” 汝三水放下手上的事,手腕蹭了蹭额头的汗:“我八岁就到了梁家,这些年间,阿姊是最了解我的。” 梁云舒拿手帕给汝三水擦汗。汝三水认得,那是阿宝用过的小帕子,绣着小枝红梅,和他的香囊一样。原本是梁云舒绣来送给她的,她又送给了阿宝,现在回到梁云舒的手上。 “我了解你,你斯文乖巧,聪明但是不显露。很有规矩,做什么事都有理有据,从不乱来。你不喜欢争抢,因为是你的东西不需要争抢。你不喜欢做决定,看上去很没主见,一旦做了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绝不更改。可是我这次,还是想来劝你,即使你的心意再坚定,我还是想要挽留你。” “他们都说你的脾气变了很多,但我知道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你是好孩子,是会把委屈和压力自己吞下肚子的孩子。我时常想,我难过劳累的时候还有夫君体谅安慰。我们三水要向谁倾诉呢?她没有了双亲,没什么朋友,原本还有一个暖心的弟弟,现在就只有我这个阿姊了。太孤独了,太无助了,于是只好让自己变得坚硬有锋芒,来保护自己的脆弱。” 梁云舒抚摸着她的脸,叹气道:“是阿姊不好,早该注意到的,为什么会忽略了呢?” 汝三水眼眶一热,忍了许久才没有落下泪来。她握住梁云舒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闭上眼,鼻尖在她手心蹭了蹭。 “阿姊,你这么好,我一定会特别想你。” 梁家的举措得到了各个交好的世家的响应,皆有子弟愿意同行。除此之外,十里八乡愿意跟随梁珏父子前去北疆的,不辞路遥,自发来到梁家渠,竟多达数百之众。 老爷子作为梁家家主,站在牌楼门外前,面朝所有自愿随军的子弟,慷慨陈词:“宋国安康时,金军自虎视眈眈,若有奸佞在朝,则家国可危。金国屯粮招兵,买马造船,不耻企图人尽皆知!奈何忠言塞,谗言进,沿边兵力空虚,毫无防范,老夫梁赴平,也因此痛失爱子。今日一家之悲切,来日万户同哀戚!吾辈人不众,力虽微,还愿前仆后继,不使再复靖康!” “姑孰梁家,姑孰汝家,姑溪薛家,丹阳时家,信州白家,本是世代交好,老夫未想到还有如此多不曾往来的慷慨丈夫,也同老夫一样为社稷忧心。在此聚集的英雄儿郎,今日同心同德,不辞征军,枕戈待旦,以安家国!” 他不顾老迈,握拳高举,再次大声重复:“同心同德!不辞征军!枕戈待旦!以安家国!” “同心同德!不辞征军!枕戈待旦!以安家国!”梁家子弟呼喊。 “同心同德!不辞征军!枕戈待旦!以安家国!”所有家族子弟都响应呼喊。 汝三水站在最外围,在这激昂的氛围中,默默向梁老鞠了一躬。梁老看见她,也远远回报以凝视。 汝三水知道,梁老是同意她去的。他像疼爱他唯一的女儿一样,疼爱她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女,也像对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儿感到自豪一样,对汝三水感到自豪。 若说她孑然一身,伶仃孤苦,却有人愿意体谅分享她的凄冷。若说她寄人篱下,没有依靠,可似乎总还有一个眼神就能够让她心安的人,让她没有愧疚也没有胆怯。 16、庐州 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初,自愿跟随梁珏梁乾征军庐州的子弟,凡五百三十一人,征马二百又十五匹,记名造册,列队出征。 汝三水穿一身雪青色的男装,牵着家爷为她在梁家马场挑来的马,马上担着她简单的行囊。忽听见梁云舒着急的呼喊:“三水!” 她听见云舒阿姊的这一声唤,突然满心愧疚,脚步也随着停了停。她长叹:“阿姊,三水有恨,无碍初意。三水有情,无碍挂念。” 她义无反顾地登马,随着队伍离去。 梁云舒又跟了一段路,远离了梁家渠,跟到附近的凌云山。她走上这座不高的小山包,伫立眺望,直到眼见着队伍出了姑孰,变成风尘中的渺渺芥子。 此行去庐州,预计大约需耗费十余天。汝三水骑马前行,两天下来,大腿被马鞍磨破,垫了衣物依然收效不大。实在疼的时候她就下马步行,让没有马的人坐她的马休息一段路。 这样骑马步行交替,又行了三天路。本来是没什么时间睡觉更衣的,第五天晚上,梁珏看出部分不做劳力活的年轻人有些吃不消,终于决定修整一下。下午住进驿站,等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晚上汝三水奢侈地叫了一壶热水,冷水掺一掺变温水,囫囵洗了澡。更衣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大腿红彤彤一片,结了红痂的地方反复又被磨破,摸上去像是树皮一样,麻麻赖赖。脚底的水泡也破了,个别水泡还在流血,好在很快就止住了。 洗澡的时候碰到水也很难受。也许是好一点的床榻让身体得到舒缓,紧绷的神经松弛些,导致夜里反而格外觉得伤处疼。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感叹,人果然贱皮贱肉过不得好日子,有好日子反倒难受起来。 不知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半夜因为太困,迷迷糊糊也睡了一段时间,梦见小阿宝捧起她的脚说:“阿姊疼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第二天一早上再看自己的腿脚,居然至少好了一半。她诧异不已。 别人腿脚的磨伤和水泡在每日积累,可是汝三水在那天之后,每夜睡一觉,醒来时白天的磨损就会恢复五成。长途跋涉依然让她有些吃不消,总比别人好太多。虽然她无法理解这种特殊处境,略微有些不安。 第九日在路上,有不少人水土不服。汝三水也不太舒服,面色有些黄。晨间醒得早,胃里犯恶心。 她靠着树俯下身干呕的时候,口中突然呕出黑色的烟雾。 她受到惊吓,猛地直起身。 那烟雾缥缈如轻纱,在空中流转却不散去,她试着用手触摸,它在指尖萦绕,片刻之后消失了。她后退两步,甩了甩手,但是再也看不见它。 难道是又被自己的身体吸收回去了……汝三水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那日在龙山上,梁乾问的话。 “那天你从祭台上掉下来的时候,背后出现的那股黑色的烟是什么?” 她那时还觉得梁乾莫名其妙,到如今自己也亲眼看见这黑色的烟雾,终于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她也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她的身上?这些天她腿脚的劳损好得这么快,也和这东西有关联吗? 和汝三水一样醒得早的人找到一处水潭,边捞水洗脸边开始聊天:“虽说西南环境困苦,可如今南疆的差事和北疆比起来,其实都还算安逸的。” “说起西南,你们可知道绵州那位孙道夫是为什么被贬?” 另一个人接话:“听说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党派之争?” “哪有这么简单,他原先是贺金正旦使,二八年从金朝回来时就已经上报过朝廷,说金主完颜氏迁都开封,就是在谋划南侵,但是圣上认为是无稽之谈,加上主和派的挤兑,直接把他贬到了绵州。等到今年贺宋正旦使来朝,言下之意就是完颜亮一定会撕毁和睦协议,圣上还是将信将疑。到如今边境布防依旧松弛。” 那些人从汝三水身边经过,还在唏嘘感叹:“金军的主力南迁开封,刀尖都快贴到咱们脸上来了,圣上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汝三水没有注意他们在讨论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难道是罗刹私给她留下的诅咒?这世上会有让身体创伤恢复的诅咒吗?又或是阿宝的保佑,就像她几天前的晚上她梦到的那样? 她怎么想都觉得荒唐至极,可是这么荒唐的东西就在她自己身上。 号声响,该出发了。汝三水解开马缰,满心困惑地默默走入队伍。 第十日,比行程预期要早三天到达庐州。庐州处在北疆边境线上,不是最边缘,但也遭受了不少流寇之苦,总是有防不胜防的各色人等混进城内。一旦有朝一日宋金开战,城内鱼龙混杂的隐患绝对比城外军队直接进攻更容易让庐州陷落。 好在古来是富庶的宝地,如今还有古城余韵,不能与京郊比繁华,但和姑孰比倒也差不了多少,风土人情还是很淳朴的。 入了城去,毕竟是五百多人的队伍,很快引起关注,有人听说是新来的督军,竟然呼喊起来,欢迎他们的到来。一时所经过的街巷都热闹非凡。 路边香料铺子的小伙子正在打盹,被闹醒之后从铺子里探头看着外面,没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怎搞这么热闹,哪块来的人呐?” 一个妇人回答他:“是先前那个梁督军的胞弟,现在替兄上战场,真是将门啊。” 妇人看见这众多男儿郎里少有的女子汝三水,格外喜欢,拉住了想和她说说话。那小伙子看见妇人拎的篮子:“吔?你手里头拎的咩?搞毫我尝尝。” 妇人拍开他的手:“哎,你神支唔支的嘞?这个不是把你的,是拿来把他们的。”说着就把一篮子米糕柿饼往三水怀里塞。 汝三水架不住热情只好拿着,回头问道:“三舅,他们在说什么?” 梁珏在入城前已换上督军的官服,此刻体面地骑在高头马上,由梁乾牵着马。他正看到这一幕,笑着解释:“人家说这些礼物是拿来送给我们的。” 梁乾看汝三水拿着重,从她手里接过去,汝三水笑盈盈看了他一眼。妇人左瞅瞅右瞅瞅,稀罕地拉着梁乾,带着浓重的乡音说:“这老远来守城来就很难得嘞,还是小夫妻两个一道来的。” 汝三水清楚地听明白了小夫妻三个字,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谢谢您的柿饼,但我们不是……我们是姐弟。” 妇人发现说错话,有些尴尬。梁乾倒是直头直脑地说:“硬说来的话,是没有血缘的,也不是不可以。” 汝三水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乾茫然:“没说错啊?” 汝三水朝梁乾胳膊上打了一下:“没错的话就是能说的话吗?你要是没有这个意思还说这个话,你让别人听了,让别人听了岂不是……” “啊?可是我们确实没……”“梁乾!” 梁珏催马向前,假装没看见。他一路带着笑,听后面这两个孩子争论不休。 17、城防 庐州城的营地分为练兵区,城防区,主将府。 练兵区有三个大型的演武场,以及两片扎营点。城防区就是庐州城城墙与护城河周边,成环状包围,主要兵力防范北方。汝三水跟随梁乾父子住在主将的督军府。这原本是庐州府衙,单辟出了半个宅子。 前三天,梁珏将带来的子弟根据能力全都做了职位安排,大多数都是普通士兵,毕竟都不是什么兵将出身,也没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他们还是得从最初的训练开始进行。 梁乾被他爹套上了一个参谋的虚职,看上去好像和权力中心挺靠近的,实际上说话能不能被采纳还是看梁珏的判断。而且梁乾的训练也同样一日没落下,只是不和其他士兵一起演习,但是强度没有区别。 汝三水没被安排任何职务和训练,最初她很不服气,觉得自己像局外人,跑来做一朵花点缀草丛用。于是她也向梁珏申请一起训练。 梁珏不是很善于解决和女子相处的问题,既觉得她体力肯定跟不上男子,又拗不过她,最后把梁乾的训练强度折了一半变成她的训练强度,把督军府内部的事务也交到她手上,因为他习惯性地觉得女子还是适合管家的方面。 汝三水觉得在学堂中,所有人所学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就要认为男子和女子适合做的事情不一样,除了体力确实普遍要弱一些,头脑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得了府衙内的事务,她也没有再提出异议。 因为她也认为内外工作一样重要,没有后方安定保障,就没有前方的有条不紊。再加上,她觉得自己如果这些事做不好,也就没有资格证明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她想得到证明,自己不再是懦弱无用的家养金丝雀。 早上经过日常的长跑训练之后,汝三水就开始打理府衙事务。下午梁珏和本地的将领交接城防事务,对一些问题提了异议,汝三水和梁家子弟们在一旁听着,当做了解和学习。 庐州应该是半个边境线,离最边缘还有一点间隔。但是一旦开战,这个间隔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等同最前线。所以守城不能有丝毫松懈,流寇、间谍、刺客、内应,放进任何一种人,都是灭顶之灾。 听着听着,梁乾突然打岔:“你们刚刚说我大伯是因为想解决流寇问题才出兵压制,但因为金兵认为宋军是冲金兵来的,最后设了伏击,大伯中了伏击战死。可是你们从来没有把两个问题连在一起看吗?” 说话的时候被儿子私自打断,梁珏并不生气,很耐心地反问:“如何连在一起看?” 梁乾挠着后脑勺:“是三水妹妹之前说的话点通了我,她说这些乡野流寇是害死大伯间接的原因,但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向着金朝,那他们就是直接的罪魁祸首了。所以我更深地想了一层,如果这些流寇,从一开始就是金兵伪装的呢?他们不是向着金朝,而根本就是金朝的子民,这些谋划,为的是挑起争端,有兴师讨伐大宋朝的借口。” 梁珏露出满意的表情:“很好,那你说说,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梁乾没想到会被提问,一时有些懵。但是既然已经提出问题,却自己满足了,不再想着解决问题,确实是不应当的。他想了一会儿:“封锁城门。” “好,封锁城门就不会再有流寇进入。那需要进出城门去谋生计的百姓该如何?军营需要的粮草物资又当如何?” “这个……” 梁珏:“你愿意认真看认真想,这是好事,但你看到的还不够全面,想到的还不够准确。我们先议事,你的想法我们过后单独再聊。” 与守城的将领事务交接结束之后,趁天色还早,汝三水出去了一趟。原本是想摸清附近的集市,最后干脆把周边的沿街商铺和居民住所的分布都摸清楚了。 梁乾和其他梁家子弟进行晚间训练的时候,汝三水回来了。等他们都散了,她走到累到不行的梁乾面前,神秘地端出来一碗东西。梁乾一看笑逐颜开:“从哪找来的臭豆腐干。” 汝三水把碗和签子都递给他:“下午去采购炊事物资的时候,看到有卖炸臭豆腐干的店家,想起来你好像挺喜欢吃的,就给你买了。” 梁乾拿签子扎起臭豆腐干,一口嚼一个,边点头边竖起大拇指。接着换签子扎起一个,往汝三水嘴边递,汝三水退了一下,还是吃了。 “和我们姑溪的口味还是差一点,但是确实好吃,像吃到新配方的感觉。” 汝三水细嚼慢咽完:“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买。对了,你先前说要封城,商量出结果了吗?” “我们觉得现在还未开战,封锁城门是不现实的,根据户籍将整个庐州城翻一遍更将是旷日持久的事务。所以决定以后在所有城门口都设置排查岗,和之前仅仅只设哨兵防止进攻不同,每一个经过城门附近的人,其动向都会被关注。阿爹觉得进出都排查又非常费时费力,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北城门以后只出不进。其他城门出城不查,入城严查户口和携带物。” 汝三水点头:“我觉得可行,至少比从前随意放任要好得多。既然商定了,即刻就施行吗?” “明日通告全城,后天就开始设排查岗。” 汝三水笑着褒扬道:“这是你的功劳。”梁乾故作惊讶:“太稀奇了,你居然有一天会夸我。” 这一天过得很充实且安心,汝三水早早就睡了。不曾想她又做了古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个破败的屋子里。有一个身着华贵白衣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背着光线,看不清脸,只是让人觉得他和这破败的环境很不相符。 那男子语气平淡地说:“我是来杀你的,孑三娘,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想买你的命。” 她听见自己嘲讽地回答:“你要杀我,多的是人要杀我,我倒是挺想死在谁的手下,可是除了天命,没人能杀得了我。我断慧觉,走邪道,曾经是为了活,如今却是为了死。” 两个人于是立刻剑拔弩张,剑锋即将擦过她的面颊,周遭环境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 汝三水浑身一抖,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站在庐州城的城墙上。 她身上环绕着黑烟,身体轻盈得像没有骨肉。守夜的士兵兢兢业业地巡岗,但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就这样从她身边走过。 星夜绚烂,她觉得彻骨严寒。 18、跬步 庐州引金斗河之水入城,修筑护城河。前些年曾被叛降伪齐,绍兴十一年被收复,如今下辖于巢县。梁珏此来庐州是督军职,承袭了大哥的正六品,御授左武大夫。 跟随同来庐州的子弟为了熟悉整个庐州城的地形,由本地的将领带着巡视主城区,为了节约脚力调配了一些马匹,一或二人骑一匹马。 梁乾和汝三水一起,让三水坐在马上,他牵着走。 集市上小贩吆喝得好玩,梁亦鹤也不清楚喊得是什么意思,就跟着一起学,学得不像,阴阳怪调的,惹得其他人纷纷大笑。 梁乾中途跑去买了五六个橘子,往回走的时候挨个丢进他关系近的几个兄弟怀里。梁亦鹤接过橘子之后,还不忘深情款款地感谢道:“我知道你对我不薄,可是我喜欢的是女孩子……” 梁乾踢了他一脚:“喜欢你奶奶个腿。” 梁亦鹤掐腰:“嘿?放肆!我奶奶那也是你的三奶奶!” 梁乾找到汝三水的时候,手里的橘子还剩两个,这两个都塞进了她的手里。继续牵马向前。 领着他们熟悉地形的进义校尉在最前面领路,介绍着不同的坊市区划。 汝三水剥着橘子,突然问梁乾:“梁家一直以来不是有很多志怪传说的书吗?我记得你除了军事,也很喜欢看那些传奇故事。” “确实,就连梁家家史都带着一种奇幻的感觉,族里长辈不还总是说我是梁家的‘仙鹿’转世吗?”梁乾在脑袋上比划出鹿角的样子,又耸耸肩。 “你有没有看过,类似于鬼气、黑气什么的记载?” 梁乾奇怪道:“为什么问这种东西,好像……没有吧。”他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确信地说:“没有看过。” 汝三水斟酌一会儿,又问:“那类似邪气侵体呢?活人妖魔化?” 梁乾:“你不会是还在为阿宝的事情耿耿于怀?阿爷不是说了,龙山清明大祭的时候,遇到罗刹,破了梁家的运势。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难过自责,也不必成天沉湎其间。你……” 汝三水打断他:“我知道。不是为了那件事。你就帮我想想有没有类似的记载?” 队伍走出集市,进入坊间。梁乾在屋脚随手拔起一只发黄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真的没有什么邪气之类的……梁家养马驯兽为生,所记载大多与灵兽有关,而且多为祥瑞记载,并无什么妖邪之说。” 汝三水伸手拿掉梁乾嘴里的狗尾巴草,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梁乾一手牵马,一手吃着橘子。 “若硬说有什么波折坎坷,也就只有从家谱开始修订起,所记载的第二任家主的时候。梁家有一个子弟欲争夺家主之位,失败后恼羞成怒,捣毁了当时梁家的藏宝阁,还想烧毁每任家主传承的东西。结果他遭到天谴,光天化日之下魂魄离体,当场身亡。” 汝三水正剥着另一个橘子,听见这话,手顿住。她想问,每任家主都会传承的东西,是指《阴阳集论》吗?可她不敢开口,这本书的存在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知道的人也不知道细情。 如果自己出现的问题是因为《阴阳集论》,似乎就说得通了……那股黑色的烟雾,是她的魂魄吗?为什么会是黑色? …… 每一日,梁乾和汝三水都会根据训练的要求,长跑或扎马步,射箭或反复地挥剑。 挥剑最初要求是按固定的角度左砍一百下,右砍一百下,上挥一百下,下劈一百下,训练五天之后要求就增到了各三百次。汝三水的训练量是他们的一半。 梁乾这样早上挥剑已经是第十天,原本发酸发麻的胳膊,也渐渐习惯了。 但他还是边挥边抱怨,语气非常不耐烦:“这样真的有用吗?那些管练兵的,没有点什么制敌招数可以教,就成天让人挥剑、挥枪、跑步、蹲马步、齐步列队……” 汝三水擦擦汗,继续挥:“从小不是练武的,本来就没有功底,哪有那么多奇招教给你。” 他不服气:“时先生教我的军事我就很喜欢,时时刻刻都有新的致胜奇招。” “那些成功的战役,总结起来很精彩,现实的状况不会像说的那么简单,没有付出心血,就要付出鲜血——各一百五十次,我挥完了。” 梁乾边挥剑边说:“你可知道项羽的志向?” 他突然这么问,汝三水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梁乾复述道:“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汝三水:“半吊子。你忘记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亚父教他兵法,他‘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了?” 汝三水放下剑,揉一揉肩膀和上臂:“劝学篇,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老子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她话说完就走了,府衙内的杂事还都在等着她。梁乾:“去哪?” 汝三水不回头地挥挥手:“去积跬步。” 忙完了一整天的事务,汝三水傍晚坐在城墙垛口吹风。每一个烽火台上都有士兵在放哨。 面朝北方,遥远的天尽头是金朝的疆域,天色灰暗发青。如果回过头看向南方,是橙色桃色交织的余晖,瑰丽但不喧哗,那是大宋的疆土。与这份美丽相比,袅袅的轻云也成了灰暗的遮挡物。 梁乾上城墙来散心,和汝三水打了照面,也坐上女墙?。坐了一会儿,他不安分地挪来挪去:“干什么坐在这里,硌屁股!” 汝三水拿出梁乾当初送给她的紫竹埙,递给他。虽然表面粗糙没有打磨,但吹起来音色不差。 他稍显生疏地吹着一支简单的曲子,汝三水于是起身,在一边起舞。回转,摇曳,顾盼,身姿曼丽。 她因为力道有些欠缺,所以跳舞很柔,动作都是小时候母亲教的,记得的不多了。但是因为这一份随心与柔和,倒还让人觉得祥和安静。 可是有一丝不和谐的音调打乱了汝三水的动作。梁乾一忙乱,甚至又吹裂了一个音,他破功了,自己在那里哈哈哈地笑话他自己,笑得腰都弯了。 汝三水停下来,也无奈地笑了,拿回紫竹埙,用帕子擦了擦,自己坐下重新吹了一曲。 梁乾分神,想到以前因为那个石埙他吹过,汝三水就不愿意再用,所以他才另外做了紫竹埙送给她。如今她对这种礼数倒是顾及的少了,也自在些。 埙音悠扬,那天在翠螺山给阿宝唱的曲调就是这个,她还随心瞎编了唱词。她想起阿宝当时吃着酸酸的樱桃蹦蹦跳跳的样子。要是回到那个时候多好,她一定会做出让自己不再后悔的决定。 一曲毕,红尘静。梁乾惊讶道:“你何时埙已经吹得这么好了?我只记得我教了你不同的音孔。” 汝三水把埙收回怀中:“时不时练习,自然而然就有所改观。你呢,学过几天之后,早就抛之脑后了吧?” 梁乾沉默了一会,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你说的对。” 汝三水看着他,等他说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梁乾站起来,看着脚下,一步一步往前迈。 然后他停下来回过头:“积跬步,太重要了。” 19、流寇 梁乾越来越执迷于军事,这一天结束了基本的训练,向父亲申请两个时辰的假,想要亲自巡城。梁珏允了,还选了两个亲卫跟着梁乾。 好像是保护梁乾,实际上是看着他。梁珏偷偷对这两个亲卫嘱咐过:“有你们跟着他会注意一点,不会中途溜去哪里野,但他要是忍不住想往树上爬,就给我拽下来。” 说的时候被梁乾听见了,他抱怨道:“爹!他们给我取外号是窜天猴,您就真把我当猴子啊!” 这一路上两个人还真的信了,寸步不离得跟着,梁乾如果想要掉头去别的地方,一转身就会撞到他们。他暗暗腹诽这两个人莫不是憨憨,还只能对他们笑容满面客客气气的,走路也是正正经经地走,生怕被当成猴子。 前往西城门的路上,经过西城门最近的一个市集,前方吵吵嚷嚷好像有冲突。梁乾顺着人流走去,看到一伙五人很有组织地在沿街打砸铺面,叫嚷闹事。 看场面似乎是已经砸了好几家铺面了,只有那些店家和伙计在和这些对峙,因为对方体格健壮,两边相持不下。可是不曾见到有官兵或衙役来管辖。 梁乾四下观望,登时火冒三丈。 他看见一小队约十几人的官兵就在不远处的酒馆里。他们把执勤的东西丢在桌边,正在兴致勃勃地猜拳喝酒,明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却不当一回事。 梁乾走入酒馆,到那一队人的面前,压着火气开口道:“脱离岗哨喝酒吃菜,是你们的本分?前面正在闹事,你们不打算去管吗?” 领头的人瞧了瞧梁乾,又瞧瞧他背后跟着的两个人,一个都不认识。大概是在这喝酒自己理亏,于是不耐烦地敷衍道:“好好好,管管管。”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酒馆门口,冲着那伙闹事的人喊了一嗓子:“喂!说你们呢!收敛一点!再不赶紧滚蛋就扭送衙门!”然后好像已经结束了一般,又坐下来喝小酒。 梁乾:“这就完了?” 对方回答:“不然呢,还要跟他们打一架吗?这种闹事每天都有,衙役都不管,我们又不是管这里的。你还站在这干什么?去去去!” “起来,去把这些人送去衙门,听见没有。” 对方当没听见,撸起袖子又开始划拳。梁乾的火气已经到达顶点,直接单手掀了桌子。这些人嘴里带着脏字眼,躲避着蹦到一边,回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梁乾,马上就要开口骂。 梁乾先开口:“还想要官职俸禄,就马上去解决问题。” “呸!你是什么人,就敢在这里摆谱?管不管是爷的事情!你去击鼓报州官,都得让爷乐意给你放行,你才能进得去!这桌酒钱你给客客气气赔了,今天就不卸你的胳膊腿!” 梁乾冷笑一声:“我不是什么人,我什么官衔都没有。” 后面的亲卫听出梁乾话里的意思,取出督军府的腰牌,举给这些人看。 酒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这些兵麻利地拿起地上的执勤旗和红缨矛,冲了出去。 其中四个人往西城门的方向跑,去补上空缺的哨岗。剩下的人去解决集市上的骚乱。没一会,闹事的人全部都被反手押住,往衙门送去。 审过之后得知,这五人并不是庐州本地的流氓或恶霸,竟然是金朝人,是在各地流窜的贼寇。他们遇到巡防严格的地方就偷偷摸摸,不严的地方就大摇大摆地抢东西砸东西。长期在大宋行走,汉话十分纯熟。 也就是说,这些人会在街头打砸,虽然是因为衙门巡视不周,最根本的原因是城门把守的疏忽。梁乾因为这件事发了大火,通告管辖西城门的营地,重罚了这些疏忽的士兵,当日执勤的更是廷杖过后直接革职。 回到督军府,梁乾的火气还是没消,直奔演武场找他的几个兄弟。演武场是沙土铺的,灰尘很大,这时候还有点风。梁乾扎起衣摆,咬住头发,招呼梁亦鹤上场,提起长枪对打。 本来以为只是切磋着玩,梁亦鹤就没当回事,还在没脸没皮地拉花架子,摆姿势扮大侠,感觉自己在全场独领风骚。 梁乾看着更来气,红缨枪呼啸过去,力气猛得梁亦鹤预料不及,挡下这力道之后就连连后退。他发现情势不对才认真地接招,来回十几枪,接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急的把长枪一丢:“你吃火药了!” 梁乾的铁枪头挥到梁亦鹤脸上之前及时停住了,也把长枪往地上一扔,灰尘腾腾。他走到一边坐下来,依然一脸怒气。 梁亦鹤也憋屈,他正美着呢,这是来哪一出,莫不是梁乾妒忌自己的英俊潇洒。于是他也一屁股坐下来,在一边嘀嘀咕咕。 汝三水听说梁乾在演武场和人打架,放下手头的事情匆匆出门。等她赶过来,见到梁乾的时候,他正站在演武场边上,和梁珏说起今天的事情。 看两个人神情严肃,汝三水以为梁乾惹了什么事,就在一边听着。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梁珏还表扬了梁乾,说他杀鸡儆猴立了军威,新颁下去的城防规划,此后不会再有人轻视。 梁珏离开后,汝三水见梁乾情绪好了点,就和他一起回督军府。路上和一队督军府区域的巡防兵打照面,对方还想给梁乾他们让路,但梁乾走的特别快,直接挤过去,看也没看别人一眼。 汝三水替梁乾给陪了个不是,再转头梁乾已经走出老远。汝三水只好跑起来,追上去:“慢着些,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气势汹汹……” 梁乾很直接地回答:“我本来就是这个脾气,只是在梁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有收敛而已。你没见过,我爹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样。如果你觉得不适应,可以离我远一点,不要看见我。” 汝三水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消消气。现在只是刚开始,这种情况难免。再说他们也是第一次,难免有疏漏,你不是罚也罚了?慢慢来吧。” 梁乾直冲冲地说:“你觉得可以慢慢来?有大伯的前车之鉴在,我不觉得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汝三水听他这么说,沉默了。确实,什么时候会开始战乱都是说不准的,还怕到时候准备不够,怎么可能慢慢来。 但是让梁乾这么一直气哄哄的也不是个事,她使劲拽住梁乾:“火气大得排解,走,兄弟喝酒去。” 梁乾惊讶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汝三水爽快一笑:“这东西全凭个人天赋,还需要学吗?小时爹爹下饭必喝酒,还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分我两口,为这事他没少被娘打。但是他胆子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和我一人一个碗,面对面喝,看谁先犯晕。我那时虽然才七八岁,可从来没输过。” 梁乾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转移开了,他瞠目结舌:“娘是好娘,爹不是什么好爹。” 汝三水头一昂:“喝不喝?” 梁乾一掌拍在汝三水肩上,把她往前推着:“痛快!我请你,走!” 汝三水本来还想豪爽一回,被他这样推推搡搡的还是不习惯,别扭地说:“爪子拿开。” 梁乾:“不是兄弟吗?” 汝三水跺脚:“啊呀,拿开啦!” 20、离魂 傍晚风急,吹灭了桌上的白烛。汝三水取过镇纸,压住纸张,站起来关窗。纸上是她默写下来的《阴阳集论》,也许稍有些字句偏差,但应该没有语义错漏。 “阴阳不做是非之论,只在于反正之分,相对比较。阴阳可替,正反可逆。生为人,男为阳形,女为阴形。而人体之中,身为阳形,魂为阴形。阴阳补足所需,则生生不息。阴形需阴气,阳形需阳气,若有一方气息不支,则一方溃败,故阴阳不能平衡,形体不能长久。” 她反复斟酌过,虽然这是梁家的禁书,她看既然都已经看过了,凭着自己的记忆力也是不会忘的。如今更加让她困扰的是她自己身体的状态。 自从那次如同梦游一般飘荡到城墙头,她每到夜间都会周身弥漫着黑雾。如果睡眠不深,保留着一些意识,就不会离开房间,一旦睡熟,就算封锁了门窗,再醒来一定会出现在各种高处。 她找到回去的路,再到房门前,会发现从内封锁的门窗根本没有被动过,她很可能是直接穿墙而过的。如果想再进去,只好自己找东西撬自己的窗栓。 她有一个朦胧的印象,她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人说,就如同一切都在不断前行一样,只要找到法门,一切也都是可逆的。她想通过解读这本书,来找到逆转的方法,使自己重新回到原本的样子。 她擦火柴重新点燃蜡烛,甩手把火柴上的余火挥灭,坐下来继续书写:“故,阳重为生人,阴重为鬼魂。魂欲生,则害活人阳气为己用,然肉体已败,不得复生。吾有思忖,若以体为阴,魂为阳,魂于外,体于内,是否可以阴重为生人,阳重为鬼魂。则至生死不分,脱绝轮回……” 她通过回忆默写,又另外以小字批注自己的理解,写出的竟然比《阴阳集论》更厚上几分。 那股不受自己控制的黑烟,是她的魂魄,如果她像那位先祖一样,青天白日下暴露自己的灵魂,一定会被日光照射,消弭于无形,即使再超度安葬,也不能再入轮回。所以在有望恢复之前,她一定要控制住它。 她写完了最后的总结,放下笔,合上纸卷。再仔细裁剪了牛皮纸,包在表面,用长针穿线,缝钉成本。 窗外的夜风声好像逐渐小了。她看着干净的牛皮纸封面,稍加思索,题上“离魂”二字。 督军府常年疏于打理,后院光秃秃的,昨夜风声似鬼嗷,就是因为太狭长空旷。于是汝三水想栽种些什么东西,做出一点绿意,但是此时是秋冬,可选的当季植物太少,栽种也不如春夏季好存活。 汝三水思来想去,觉得直接去到集市上,买一些盆种缸种的绿植比较靠谱。向舅舅梁珏支了奉银,待到午饭前大家都在,她说了想法,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听见这个话题,梁乾殷切地举手。汝三水很满意他的热情,然后在他开口前,果断地结束了他的期盼:“除了竹子。这个明年开春再考虑。” 梁乾感受到了她的残忍,默默放下手,撇着嘴做出“嘁!”的表情,又默默端起自己的碗。 其他人的意见多是菊花梅花一类,或者是金钱松的盆景,汝三水一一记下来,挨个考量。午饭后,汝三水带着五个下人就出发了,难得又坐了一次马车,一共三辆,因为马车方便把东西运回来。 一个多时辰之后,汝三水图方便,从后门后巷回来,直接把盆景往后院里搬。搬到一半,还剩下一些比较精致小巧些的,汝三水吩咐往督军府各个房里,包括下人房里都放上一些。 她挑了两个最中意的,端着去梁乾的住处,大老远的又听见梁乾在发火。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发脾气了,明明午饭的时候心情还不错。 房门大敞着,她走进去,找合适的位置放下两个盆栽。梁乾正和梁亦鹤说话,语气火冒:“开封新都虽将迁未迁,但金朝的主力军已经调到开封,随时都能南下,到如今还不增兵布防,欲待何时?就因为相信对方会守约,便可以不加防备?这是军国大事,又不是儿童嬉闹!” 汝三水摆弄着盆栽,偏头看他。侧耳听下人解释才知道,梁珏上书请求调运军资被拒绝,汝三水不在府里的时候,口谕已经过来了,连一张书面批驳的纸都没有。 汝三水叹气:“朝内确实至今仍是主和的风向,不知究竟怎样才能回转。难道真的要等边境陷落,才匆匆增援吗?” 梁乾气得拍桌子:“满朝尽是猪猡!蠢得无可救药!” 汝三水:“到庐州之后,你的脾气越来越大。”准确的说是有些起伏无常。 梁乾:“如果万事不关我的事,我就还能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现在事事都与我们息息相关,我哪能不着急上火。” 梁亦鹤摊手:“单凭如今的兵力,金兵若来犯,城陷只是朝夕之间。” 汝三水也深感局势严峻,眉头紧锁。她还想说一些想法,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好像蒙上了一层纱,变得晦暗不清。 她退了退,勉强扶着柱子才稳住,站在身后的下人想扶她,她轻轻推却。他们两个还在激烈的讨论,没有注意到汝三水的异样。 她出了梁乾的住处,低着头,把自己的手藏进衣袖里,焦急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她的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带着下沉的黑色雾气。越紧张,雾气弥漫的速度越快。 下午的日头还大,并没有西沉的意思。还好这条路比较僻静,没有遇到人。她几乎是扑进自己的房里,转身关门,靠着房门坐在地上。骨骼变得瘫软,支撑不住,肩背靠在门上好像一滩软泥。但随着黑雾的逐渐释放,她又变得轻飘飘,好像有风就会把她吹得四散。 她喘着气,使不上力气。回想刚刚发晕的感觉,大约是因为自己的情绪被梁乾感染,有些愤愤,所以才突然失控。难道生气的时候魂魄会受到影响,变得更加不稳定吗? 她试着放松下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呼吸渐渐平息下来,那黑雾也渐渐凝聚,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当它的四溢飘荡完全止歇,汝三水的脊背又恢复了笔直,力气也回来了。 她勉力撑着站起来,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她躺到榻上,等待眩晕的感觉过去。 如果除了会在受伤时保护她的身体之外,还和情绪有一定关联,那她就有能逐渐掌握控制它的方法。只要感觉到它什么时候会出现,并提前压制,并且不受伤,应该就能避免它在白天出现。 至少在恢复之前,她不会当众显现这副模样,成为别人眼中的妖邪。 如果成为妖邪,会怎么样呢?众叛亲离?灰飞烟灭? 21、软剑 转眼五月蔷薇,六月荷香。 梁乾跟着梁珏在营里学习马草和粮草的储备问题,讲过大概,留梁乾自己亲自去看,自己多想想。 梁亦鹤领着一队巡防兵回来,热得吐舌头,脱掉一身甲胄,才缓过来。接着又口渴,想吃香瓜,于是拽着梁乾出去买。 两个人转着钱袋,悠闲地在集市上逛。说是要买瓜,看见一个兵器铺子眼睛挪不开,干脆进去挑一挑,看看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这大半年下来,庐州城再没有不认识梁乾的人,老板看他们进来,就知道该好好招呼着,肯定有一笔钱赚。老板便亲自走过来,带着客气的笑:“两位看些什么?” 梁乾想了想:“弓。” 老板一副“这不是巧了吗!”的表情,激动得一拍巴掌:“您来对了,我们家的弓不和别的地方比,在庐州城肯定没有更好的!” 梁亦鹤:“胭脂。” 老板又一拍巴掌:“哎太巧了,我们店……嗯?” 梁乾和梁亦鹤两个人对视哈哈哈大笑,一个前倾一个后仰。笑够了,梁乾咳咳嗓子:“就看看弓。” 老板尴尬礼貌地干笑着,把他们往后请。摆在店面前面的都是挤放在一起的一般货色,老板带他们进了后堂,架子上一格一格陈列着的兵器确实要比外面的好得多,越来越往里走,老板推开一扇檀木门:“好弓都在这里。” 梁乾只打量了两眼:“确实都是好弓,材料上等,线条琢磨。但是还是适合用弓者的弓才是上佳。” 老板:“当然!后面院子有靶子,您看中哪些,都可以拿去试!” 他们挑了四五柄弓,来到后院,却意外看到汝三水正在院中舞剑。 她衣装利落,发冠高束,作男子的装扮,长身玉立时真正像一个俊秀清朗的公子哥。紧贴后腰有一个弧形的剑鞘,她抽剑而出,攻守进退皆纯熟干练,剑锋凌厉,剑花淋漓。 她收剑时,指尖一挽,剑身调转,剑侧贴着左手拇指擦过,稳稳入鞘。 这才分神偏头,去瞧站在一边的三个人:“哎?” 老板眼睛尖:“三位公子是认识的吧!这位公子来我们小店很多次了,次次很有诚意,可一次都没有挑中满意的。” 汝三水笑笑:“辛苦老板每次都耐心给我推荐,这次我定下了,就要这柄软剑。” 结账离开,汝三水买了软剑,梁亦鹤足足买了三个弓,梁乾什么都没买。 梁亦鹤嘟囔:“怎么,你也要学人家,去很多次才定下自己的武器?这种东西多买一些就是了,不像马匹需要感情磨合的。” 梁乾:“当然需要感情磨合。我也不会再去那家店了,进去之后我就有种感觉,我不会在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往回走的路上,又逛了几个零食铺子,梁亦鹤瞅见往饭馆和勾栏运送果蔬的牛拉板车,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出来买什么的,摸摸钱袋,发现已经空了。 那板车上运的是近十几年才从金朝传来的西瓜,原先大概也是有的,但知之者寥寥,一经大范围传入,就风靡全宋。西瓜比香瓜可甜多了,夏日里家家户户都会买来解暑,吃完还会收集那黑黑的瓜籽粒,和香瓜籽一起炒来吃,非常脆香。 汝三水和梁乾还在瓷器铺面里逗留,梁亦鹤捂着空荡荡的钱袋,起坏心眼想,偷摸两个西瓜来,应该没人发现吧。 汝三水发现少了个人,四下一看,发现梁亦鹤犹犹豫豫地跟着运果蔬的板车,眼睛一直盯着西瓜。汝三水心念一动,这兔崽子该不是想偷瓜,白做了半年巡防兵,自己倒想起这种勾当来了。 她跟上去劝阻他,一把拉住他的肩膀。梁亦鹤正紧张兮兮,被吓得大叫了一声。这一叫,拉车的牛受了惊,哞了一声,前蹄子蹬了蹬,眼看板车就要翻。 好巧不巧,就像传奇书里写的桥段,有一个小孩子就在板车侧边。汝三水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那一瞬间好像看到了阿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冲过去拉开了小孩子。 板车晃了两晃,并没有翻。孩子的父亲道谢之后把孩子牵走了,汝三水还在出神。梁乾听到梁亦鹤大喊的动静赶过来,看汝三水愣着,问她:“怎么了?没事吧?” 她长出一口气,转脸想回答没事,突然看见有两个硕大的西瓜从晃动的板车上滚下来,正朝着梁乾的后背和后脑勺。 一抹诡异的黑色从梁亦鹤眼前闪过,他眼看着那黑色的影子挡开了那两个西瓜,西瓜沉闷地在地上摔裂,接着那黑影就迅速消散了。 梁乾回过头,只看到后脚跟旁边两个摔开了的西瓜,流了一地像血一样鲜红的汁液。 汝三水才是结结实实受到冲击的人,她捂着心口好半天没有缓过来。脑子里想的却是,原来魂雾的出现和行动,也是可以由她的想法决定的,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完全掌控它。 梁乾看着一脸懵的梁亦安,大概猜出了事情的起因。旁边的车主叫嚷嚷的,要求梁亦鹤赔偿这两个西瓜。 梁亦鹤窘迫地回答:“好吧,是我惊到你的牛,我会给钱的。”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钱已经花完了。 梁乾捏捏自己的钱袋,剩下的钱也差不离了,就把直接钱袋丢给了车主。什么铺子也没逛了,直接往回走,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梁乾停下来。 “偷瓜?你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汝三水你也跟着起哄?你们如果不想我说出去,最好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情,我生平最恨偷偷摸摸的人。” 梁亦鹤一声不吭,汝三水顿了顿:“我是去拦他的。” 梁乾没再听了,也不说话,三个人沉默着往回走。汝三水也没有特别生气,因为他不知道实情才会这么说她,其实没什么。 她走着走着,偏偏想到舅舅跟他们说过的话。 “人和人应该互相信任,凭良心和体谅。国与国应该互相防备,以实力和利益为基石才能相安无事。” 因为边境的现状,将士们都不信任金朝完颜氏的诚信,所以防范是必须的。而梁乾对自己是信任的吗?如果信任自己,也应当不会那样误会她。 如果换做了梁云舒,就不会有这样的误解。可梁乾也许只是不够了解自己,大约说不上是防范吧? 汝三水不知为什么,这一夜不太睡得着。她起来坐到窗边,借着如水的月光,擦拭着她今日买下的软剑。 文殊兰在窗下茁润翠秀地生长,花丝白,黄蕊柔,并蒂同开。花香袅袅,朦胧难捉,像隔墙的佳人唱着一支与君同行的哀曲,断断续续,寂寂凄凄。 22、白鹿 绍兴三十年七月份,梁家本家第一次来人探望。 其实这种随时都可能开战的情况下来人探望是非常不明智的,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汝三水猜来人当中,多半是看自己孩子的,她没亲没故,梁老家主又老迈不能长途跋涉。故而也没去凑热闹,一个人抓着本兵书,阖了院门,在督军府的后院里埋头读。 两盏茶的功夫,听见敲门声,三水没理。梁乾在外面喊了她一声,她抬眼看了看院门方向,想了想,依旧没理。 梁乾三两下翻上墙头,一身湖蓝色的外袍看上去是梁云舒的手艺。梁乾把这身新衣服撩起来,蹲在墙头上面,对她说:“三水,阿姊来看望你。” 闻言,汝三水心头一喜,站起来却又犹豫了。梁乾:“去吧。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汝三水仔细整了整衣冠,就往督军府的前厅去,进了前厅,确实有好多本家人,但是汝三水找了半天没看到梁云舒,倒是看到了薛瑾妤。 汝三水本来愉悦的心情一下子打了折扣,她在心里抱怨,怎么到了庐州还是能看见薛瑾妤。她边嘀咕边拿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然后看到了堂上主位上坐着的舅舅梁珏,梁易安站着在和梁珏说话。 汝三水走近:“知远兄,快有一年没见了。”梁易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 汝三水习惯他的平淡,也顾不上他,直接问梁珏:“舅舅,阿姊呢?” “你阿姊找你去了,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你们没碰到吗?” 汝三水礼了一礼:“知道了,我回去找她。” 出去的时候不巧和薛瑾妤的视线对上,她冷着脸,和薛瑾妤擦肩而过,权当自己看见一颗长得糟心的倭瓜。 回去发现梁云舒果然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着两个汤碗,脚边一副箱匣。汝三水的笑容又展开,她快步跑去,握起梁云舒的手:“阿姊,我想你了。” 梁云舒拉她坐下,梁乾也跟着坐在旁边,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的碗。 梁云舒温和地笑:“想借厨房给你做些吃食,奈何这些糙老爷们天天灶不知道开火,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个梨子,最后给你加枣炖了冰糖雪梨。只有白砂糖,砂糖和冰糖甜度还不一样,也不知道我放的量对不对。” “伙食都是炊事兵负责的,在营地南边,你没找对地方。”汝三水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正好。” 梁乾却放下碗,表情有些许的微妙。梁云舒取过勺子尝了尝:“正好什么,都甜的发齁了。” 汝三水笑:“阿姊做的都好。再说,人间日子苦,甜口应该重些好。” 梁云舒:“是吗?那我再给你的日子添一点甜口。”梁云舒拉过汝三水的手,覆上自己的肚子:“我有孕了。” 梁乾蹦起来:“真的吗?时先生……不对,姐夫怎么说?” 汝三水先是一喜,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一时高兴的有点发蒙,好半天反应过来,却问:“那你还出这么远门做什么?为什么不在家休养,看望我们哪有孩子重要?” 梁云舒像是猜到她会首先担心这个,安抚道:“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胎象稳了才出门的。时俊当然也是同意的。安心吧,一路上知远很照顾着我。” 梁云舒低头抚摸着肚子,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柔,竟然好像在身上笼罩了一层祥和的微光。她慢慢地感受着腹部还不明显的起伏,感叹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上天给我的安慰。” 三个人一时全都出神地望着她的腹部,好像马上就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出世,马上就可以捏捏小手,逗逗笑。 “你们呢?这里的日子还过得惯吗?我知道梁乾肯定觉得很充实。”梁云舒把话题又续了下去。梁乾点点头,同意了梁云舒的说法。 汝三水回答:“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了十多天,后来就习惯了,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乡里乡亲不比姑孰的生分。而且,从前过着自己平静的日子,庙堂高,江湖远。如今真的走出来了,天大地大,似乎也有我的一份子。” 梁云舒:“一切好那就行。我和其他的一些亲眷十天后就回程。知远大约是要留下来的。”汝三水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希望阿姊留久一点,但其实出于安全考虑,她觉得她们应该马上就走。 梁乾:“梁易安留下?他不是向着朝里主和一派吗,从来闷头做事不说话的人,大伯战死之后,他为这个立场居然还多次顶撞阿爷。怎么他现在也想感受一下行军打仗了?” 梁云舒:“乾儿,既然说到这里,我也该和你们说了,这也是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知远愿意留在这里,正是因为不想再忤逆阿爷了。阿爷……如今得了肝炎黄疸。” 梁乾汝三水听了这个话,一时愣住不知说什么。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春天梁家渠东王乡绅的儿子得了肝炎黄疸病过世,他们家的童养媳年末也被发现患病。因为这家人视儿子如天,硬要全尸入土下葬,没有焚尸。这病症不知通过什么在附近好几个村庄传染开了,到今天已经过世十余人。这病传得不是很快,但是偏偏阿爷染上了,加上本来就已年迈……” 梁云舒说到这里,从放在脚边的箱匣中取出一柄剑放在桌上:“阿爷说,这剑叫做白鹿,就是该属于你的佩剑,只是你一直不知上进,阿爷才迟迟没有交给你。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梁家仙鹿转生的传说是个笑话,可它的确被一代代传承下来了。但如果你是为了家国征战,‘仙鹿’不能远离梁家的规矩,不遵守也罢。” 梁乾接过这柄剑。剑柄与剑身是一体的黑铁,而非衔接。剑柄云纹缭绕,剑身色冷质坚,和一般的佩剑相比有些重。剑鞘以黑铁嵌前后两块完整的白玉,其上阴刻微雕了梁家先祖与仙鹿的故事。 图刻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分为二人出师、仙山遇鹿、仙子杀鹿、罚入轮回、授剑传承五个部分,末又一隶书“鹿”字。 “乾儿,阿爷病重,实际上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却总还记得,你想要成就功业,安邦定国。你如今十九了,阿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弱冠,所以提前给你取了字,字靖平。雪耻靖康,平定乾坤。” 梁乾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开口:“梁靖平。梁靖平。我很喜欢。阿姊,归家后,务必替我跪谢阿爷,告诉阿爷,我无法回去为他守孝了。” “金军随时都会入侵,我会在这里,驻守到生命的最后。” 23、善恶 把梁云舒安顿下来之后,汝三水着手安排所有人这十天的住宿问题,督军府原本就是庐州府衙辟出来的一半,并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所有人住下,即使挤一挤也挺困难。 她觉得万一哪些不太阳刚的汉子和那些十分阳刚的汉子,挤在一个屋挤出感情来了,她可不负责。 汝三水从后门出去,经过后院的竹林。这片竹林是依着梁乾的喜好,在今年开春连土壤一起从野外移植的笋苗。其中还辟了很狭窄只能通过一人的幽径,因为地方小,也做不出什么好景致,就是供梁乾往里面钻罢了。 这时她看到一个湖蓝的人影蹲在角落,反应了一下,她问自己,那是梁乾吗?好像是。但是梁乾什么时候会像一个受伤害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这不像那个自由骄傲的他。 她慢慢走近。他穿着阿姊给他做的新衣,怀里正抱着那柄白鹿剑,好像万分珍惜似地紧紧抓着它。她将手搭在梁乾的肩上:“你怎么在这里蹲着,你还好吧?” “没事。”梁乾起身,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把剑放在腿上,轻抚着好像是多年的朋友。 汝三水正急着去办正事,见他好像没什么想说的,就准备走。忽然梁乾开口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太顽劣了。” 汝三水猜是因为家爷生病的事情,他有些心绪不宁,于是柔声道:“男孩子有些好玩好闹其实没什么,说你登徒子只是玩笑话,你其实很好。家爷一直也很喜欢你。” 梁乾将信将疑:“很好吗?” 汝三水严肃地点头:“嗯,当然了。除了喜欢爬树爬墙,总是捉螃蟹打兔子,拉人头发,拽花扯草,不爱学习,不温课业,旷课打架,偷懒耍滑,没有耐心,脾气臭,花钱心里没数……” 梁乾苦恼得抱头:“啊啊啊。” 汝三水微微笑了,没再逗他:“你不是一直很有原则吗?不齿于偷盗,厌恶玩忽职守,虽然平时小事胡闹,大事却总会先问过对方的意见。你向来很为兄弟姊妹着想,也一直很尊重长辈,还梦想于保家卫国。至少在我心里,你是至善。” 梁乾盯着白鹿剑,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再问其他的话,只淡淡向汝三水道了一声:“谢谢。” 汝三水点点头,向后院门走去。 “如果有一天……”梁乾突然说。 “有一天怎样?”汝三水回头,隔着竹林已经看不到梁乾的表情。 “没什么。”他说。话尾隐约带了一声叹息,又像是竹叶在婆娑。 督军府在庐州偏东北的位置,这一片汝三水走动多了,已经熟稔。梁乾偶尔想斗鸡赛马,都是汝三水给他指的路。虽然偶尔想治治他的陋习,会把他往梁珏容易路过的地方指,他也不知道是她把他指到沟里的。 三水凭借自己的面善脸熟,以比较优惠的价格包下了最近一个客栈,二层小楼的客栈,一包就包十天。 在商定价格的时候,梁易安是跟着的。他是决定留下来的人,所以督军府一定有他的住处,理所当然也该来帮衬帮衬汝三水。 做讨价还价这种活计的时候,还是有个男丁在一旁,比较有威慑力。不然那些奸商的黄鼠狼嘴,能直接闻着味儿把钱袋叼走。 终于成功在午饭前把所有人都安顿明白,汝三水就在客栈点了两个小菜和白饭,梁易安和她一起进餐,食不言寝不语,他们直到吃完午饭一句话也没有交流。 吃完汝三水要去付账,正在掏腰包,肩头上方伸过一只手,把饭钱放在了柜台上。梁易安抢先付了。 他示意汝三水坐下来,他有话想和她说。梁易安态度很认真,但好像有些不知如何表述,汝三水耐心地等梁易安组织好语言。 梁易安没有沉吟太久,盯着汝三水的眼睛说到:“其实我至今有个质疑,阿宝离开的那晚,你独自一人走出祠堂之后,一直都没有回来。” 汝三水心中咯噔一下。 那一夜的风雨,她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了,但由他一句简简单单的陈述,那种绝望和恐惧,又再次冰冷地落下。眉间发黑的朱砂,榻边低垂的招魂幡,孩子冰冷的双手,空洞的地下密室,隐秘陈旧的书页…… 那凄风冷雨,打湿她伪装的外衣,显露出她骨子里的懦弱。 梁易安左手捏住右手,胳膊肘放在桌上,这个姿势非常严肃,让汝三水有种无形的深深的压迫感:“以你的性格,以你对阿宝的感情,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别人会觉得你是无颜面对,独自伤心。但我觉得你不会抛下阿宝。除非当时有什么事情是比守着阿宝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自问自答:“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救活阿宝。” 汝三水手指开始发凉,嘴唇有些哆嗦,她的感觉好像和那天一样,发着烧又淋了雨一般难受。 “当天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我凌晨回过自己房间一次,因为要取阿宝的寿材,需要到财库去。我忘记带钥匙,就回去取了。” 客栈的小二喜气洋洋地回复要住店的客人:“不巧您嘞,得换一家啦,今日我们小栈被包圆了,就那边那两位客官包下的。对不住您,慢走,下次再来啊!” 梁易安:“钥匙当时在原处,但是我看到房间里带着雨水的脚印。那天雨很大,你走的时候没有伞。所以有很大可能性是你偷偷进过我的房间。我猜你是为了为了书阁里的禁书,对不对?你早就在书阁看到过它,还打开看过。想通过它记载的法门,救活阿宝,可是你失败了。” 汝三水的手放在腿上,但下意识地像梁易安一样左手握住了右手。她手脚冰凉,唇色也褪去了,还是倔强地直视着梁易安的眼睛,不做任何回答。 梁易安这次停顿了很久,不知道在斟酌什么。许久之后,他艰难地说:“你知道它为什么是只有历代家主才能接触的禁物吗?知道为什么做家主不能学习任何方士之术吗?选定为家主的那一日,就永远封禁了自己灵魂中的欲望,才不会被它迷惑神智,不学方士之术,是为了不会在无意识的时候解开了封禁,导致心智被摧毁,成为祸害人间的妖邪之物。” 汝三水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强撑着站起来,含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愿意相信是我想太多了,可是今天早上和梁亦鹤聊天,他偶然间问我,知不知道梁家有没有黑色的法宝,或者什么咒术显露的时候,是黑色的。我细一问,就知道当时梁亦鹤看到的是什么。汝三水,我问你,你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还是你自己吗?” 梁易安也站起来,他的个子太高了,要弯腰才能逼视汝三水的眼睛,便双手撑在桌面上。 他死死盯着她,咬着牙根继续说:“我曾经和阿爷争论过,可是阿爷坚持要你和梁乾离开梁家,他认为梁家需要坚守的辛秘,需要传承的缘分,都已经断了。就算不赶你们,你们自己也会离开。” “救阿宝的时候,又不惜代价地借了梁家的运势,如今梁家再遭受不起波折。结果父亲战死后,你们真的就自己情愿离开了。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但你,汝三水,如果你利用在书中看到的内容做了什么事,别怪我日后为难你。听明白了吗?” 梁易安直起背,从她身边走过去,又停下来。 “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什么梁家的使命结束了,什么家族的气数已尽。我只知道我是下一任的梁家家主,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让梁家从此一蹶不振,我要梁家永继香火。” 这次他脚步坚定,再没有停留。 回到督军府,汝三水这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只好放下一切事务明日再理会。 她回到房中,打开自己上锁的匣子,拿出她默写注释的《离魂》,一页一页翻过去,阴邪、诡谲这类词汇充斥着全文,就连著书者都觉得它不是善类,并非正途。 在梁易安眼中,自己的存在更是对于梁家彻头彻尾的威胁。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吗?她明明可以用它救人,明明可以用它保护自己,她甚至想过,如何利用它可以杀敌护国。难道这样它也是不洁的,不详的,只有和她一起灰飞烟灭,长眠土中才是正确的? 不,她不这么想,它只是一种术法,是可以挽救生人、调遣鬼将的术法,只不过代价是剥离自己的灵魂。除了风险更大,和其他方士的术法没有什么不同,究竟用在什么途径上,只是使用者的一念之间。 汝三水研磨提笔,将所有形容它为邪术的词汇全部划去,她已经有些愤愤,翻动删添的动作十分快速。末了,她还郑重地写道: “以阴为阳,以死为生,以善为恶,以白为黑,太极逆转,我即正道。” 她放下笔,一颗眼泪落下来打在纸上,模糊了善恶。 她不想死得莫名其妙,更不想死为妖邪,就算一定会有那一天,她也要作为英雄死去。她一定会找到完美驾驭离魂的法门,让它为己所用。 她想让那个走在前头的孩子看着,他的阿姊,是一个优秀、勇敢、值得他在三途奈何慢下脚步等待的人。她不想让他失望。 汝三水郑重地合上《离魂》。此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拿着《离魂》一时无措。情急间她将它塞进了书架上,夹在其他书之间。刚回过头,梁云舒就进来了。 汝三水勉强提起一丝笑意:“阿姊,你怎么来了?” 梁云舒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香熏球,沉香从其中溢出,像水流一样潺潺,也像水汽一样四散。汝三水如今一看到烟雾状的东西,就会想到自己那黑色的魂魄。 梁云舒微微笑着:“我听说你回来之后不太舒服,直接回房了,又听知远说你是心不静,加上先前我看你有些黑眼圈,所以我猜想你是不是有些劳累失眠。” 她把香熏球挂在汝三水的床头:“沉香木助眠,你躺下好好休息,明天一定可以恢复的。” 汝三水失语,只听话地脱鞋躺下。梁云舒满意地转身准备离开,汝三水拉住她的手。 “可以陪我一起睡吗?我们很多年都没有躺在一起说悄悄话啦。” 汝三水在心里对她说,这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你何止像我的姊姊,更像是我软弱时展开翅膀温暖我的母亲。我何其有幸,遇到汝家爹娘,又遇见你。 梁云舒抚摸着汝三水的额头,温柔回答:“好啊。” 24、蔷薇 除了梁易安留下来,没想到薛瑾妤也要待在庐州,平时训练和学习就又多了两个人。在公事上,汝三水不介意和薛瑾妤讨论,可是私下两个人依旧完全不对盘。 七月中旬,梁云舒和其他本家探望的人一同回程了。 临行前,掀开轿帘,梁云舒拉起汝三水的手,塞给她一朵布做的粉色小花,样式是蔷薇,可以别在腰间,或者夹在领口。 梁云舒点了点三水的鼻尖:“这是送给你的,一点小把戏,我偷偷学来的,你一定会喜欢。记住,等边境安稳了,阿姊在姑孰等你回来。” 目送着车马越来越远,汝三水在心里答应道:“我会平安回去见你。” 她往回走的时候,又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薛瑾妤笑眯眯地靠在月形拱门边,伸长左手,拦住汝三水的去路。 “这两天我看你比以前消瘦,衣着用度也没从前那么精致,在庐州日子大概是过得不太好。在练兵营地里和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过来,就算没什么身手,皮肉大概变糙厚了一点?没事我们过两招?” 汝三水推开她拦在自己脸前的手:“在营帐里我和你心平气和地讨论城防,你就觉得私下你也值得让我对你以礼相待吗?你不要忘了我们还结过祭台的梁子,你当时的笑容可真是丑陋。” 薛瑾妤好像很惊喜似得笑了一声,双臂环绕胸前:“你知道那次我是故意的,还不怕我?” 汝三水表情厌恶:“我只是恶心你。但现在边境的情势不一样,那是我们的私人恩怨,我暂且可以放一放。” “我原本以为那个高度虽然死不了人,你怎么也得残废一只手吧……结果一点事都没有,反倒让你变得越来越讨人厌。还是从前内向怯懦的样子适合你啊。” 汝三水瞪着她,捏住拳头,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 薛瑾妤看着汝三水的脸,突然退后一步,神色复杂:“那时候我就看到了,你果然……你如今已经是披着人皮的妖邪之物了。” 她说罢突然又笑了:“那就证明我没有猜错,梁家藏着的东西,一定值得我费这许多周折。” 汝三水看着她离开,一开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才发现,因为刚刚的怒意,那股黑色的烟雾又再次浮现。她试着平复心情来遏制它的蔓延,深呼吸几次之后奏效了。 但是她没有放下心,而是觉得心惊,因为这一次她没有察觉到它的出现,就像最初在睡梦时出现的那样。 自从知道它的存在,她一直觉得自己清醒的时候可以控制这个东西。但是今天它再一次脱离了她的掌控。 如果自己都不能察觉它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会控制自己的心智。那她的所作所为,何时真正是她自主的决定,何时是她自以为的自主?又何时做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 三清观中拜三清,八方途上走八方。 汝三水难得穿了一身长裙,跟平时短打或男装比较起来复杂一些,是梁云舒留给她的,白色搭绯色,不素不艳,刚刚好。 因为来三清观上香,不想太过简单随意,那样显得不恭敬。此刻她独自在道观中,顾及衣摆缓步慢行的样子,又像是回到了梁家渠,是那个艳艳海棠花下的乖巧淑女。 她在殿内恭敬上香:“三清真人在上,信女年二十,自小受梁家庇佑,如今家爷年事已高,不慎染病。念及养育之恩,心内不忍,若可使家爷少遭苦难,早日痊愈,信女愿代受苦楚。” 她稳当地三跪九叩,同时心中默念:“愿往生者长安,愿在世者长久,愿国无动荡,愿情无辜负。” 三尊道法像威严地俯瞰着她,俯瞰着庸庸碌碌来往的凡尘中人,像在慈悲,又像在冷眼旁观。轮回之中,又有多少人多少事,是绝对得偿所愿,没有遗憾的呢? 留过香钱,汝三水想走回去,但觉得夏日烈阳过于刺眼,衣裙又有些繁复,犹豫要不要马上回去。因为在备战时期,水源也被把控住,使用都是得分配好的,这套衣服只打算穿这么一次,要是出多了汗,不好处理。 此时见道观后的园林中树木繁茂,景致似乎不错,也没什么人。她提裙走下台阶,穿过绿藤生长而成的拱形小路,在寥寥蝉声中漫步。 斑驳的叶影中,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心情平静,在主观地控制自己的想法的前提下,从指间释放出一点魂雾。 像一条刚刚孵化的幼蛇,它躲避着一束一束的光线,在暗影中向前游动着,汝三水跟着它,在园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仰头看着杜英的白色花朵,旋转着绕过一枝低垂的紫薇。 魂雾像是调皮的宠物,在树冠里上下游走,又温柔地围绕着三水,倏忽间又消失了。她四下看了看,以为它已经回到自己的皮肤下,却看到它变成薄薄的雾气,晕染进她夹在腰间的蔷薇,那是梁云舒做的。 蔷薇竟然好像真的花朵一般,缓缓绽放开来,其中散发出温和的粉色光芒。汝三水的余光里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飘落,她抬起头,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惊喜,一个成功的小把戏。 在她视线可及的地方,纷纷扬扬地下起了蔷薇花雨。不知来处,不知去处,隔绝了道观外的喧嚣,隔绝了凡尘中的苦恼,只是缓缓飘落着甜美的粉色花瓣,成功唤醒她被迫自我压抑的快乐和悲伤。 她伸手去接,看上去真实的花瓣只是虚幻的影子,在接触到她双手之时,便散开成粉色的荧光,星星点点。 这个小把戏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久,蔷薇落尽之后,汝三水摸到自己脸颊上的湿润。 她不知道幻影出现的条件是什么,好像魂雾并不是触发的原因,她刻意再去尝试,反而没法再显现。 但只要知道有人还在盼望自己回去,这就够了。她已经不是一墙一院之内的娇儿,有些事总得自己面对。 她不会成为妖邪,不会妨害梁家,她一定会平安地回到姑孰,回到那个生她、弃她、又养她的家乡。 然后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长久地,淡泊宁静地,生根,老去,长眠。在新的春季,从坟茔上开出娇柔的蔷薇花。 25、争风 晨起训练,薛瑾妤对这些基本的练习十分不感兴趣,梁珏就免了她的训练。这引起一些人的嘀咕。 “到了这里来了还摆什么谱,不知道是军营吗?”“她是女孩,不练就不练吧。”“人家汝大小姐不也是女孩?” 汝三水正在瞄靶心,听见这话,马上撇清:“哎,你们瞎嘀咕不要扯上我,我训练是因为我需要训练。” 其他人好奇道:“那你的意思是这薛大小姐不需要训练?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说过人之处,汝三水确实得承认,薛瑾妤长得比她漂亮明媚,性格比她更加张扬活泼,功夫更是她比不上的好。但是她不想跟这些人说,敷衍道:“你们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真有不怕死的喊薛瑾妤切磋,薛瑾妤更大胆,高高兴兴就答应了三五个人的约战,出了营地,在演武场和人过招。 汝三水还想安安静静地射靶,实在是没兴趣看薛瑾妤威风八面。可她硬是被凑热闹的一起架着,拖到了演武场。她站在演武场外围,手里还拿着公用的练习弓,茫然地被挤到最前排。 梁乾和梁亦鹤也在最前面观战,美名其曰积累实战经验,其实就是想看女孩子打架。梁亦鹤在一边摩拳擦掌:“哎,别说,我就中意这种女流氓……女英雄,嗯,喜欢。” 汝三水斜眼好笑地看着梁亦鹤,推了他一把:“那你也试试。” 说话的片刻之间,薛瑾妤已经打趴三个士兵,拍拍灰尘,骄傲地抬下巴招呼剩下两个挑战者一起过来。 梁乾也怂恿梁亦鹤:“我和她打过,你也和她打一架,看看谁过的招更多,谁就赢。如果你赢了,我请你吃烧鹅,还亲自给你打野山兔烤给你吃。” 梁亦鹤撸袖子:“我赢了要吃鹿肉!” 两招之后,梁亦鹤就捂着屁股上的脚印滚下来:“不喜欢了,不喜欢了,太凶了,我知道她功夫厉害,不知道这么厉害……还是我们三水像好兄弟……” 汝三水嫌弃地一巴掌打开梁亦鹤的蹄子,躲到梁乾左边。梁亦鹤喊着“啊呀兄弟——”也跟到左边。 汝三水又躲到梁乾右边:“把这个蜜蜂轰走。” 梁乾一把搂住“蜜蜂”的肩膀:“好好好,我是你兄弟。不要太受挫,我都不一定打得过薛瑾妤。” “嗯?什么叫不一定?你刚刚不是说和她打过架吗?” 梁乾锁着梁亦鹤的脖子不让他打人:“五岁的时候打过架,用扫把互相抡头,边打边叫,没骗你。” 汝三水笑问:“你把你对军事的热忱放一半在训练上,是不是就能打过她了?” 梁乾:“啊,这……是我比较谦让。” 短时间内,薛瑾妤迅速得到追捧,和这些脑筋耿直的士兵们打成一片。一早上薛瑾妤都被这些围着,直到薛瑾妤被缠得烦了,又揍了好几个。 汝三水以为这事就算结束了,结果下午的时候听说,以薛家人带头,薛瑾妤得到将士们的推举,做了八品的将官,获得了管辖东城门布防的权利。 对此汝三水实在是没话可说,她猜想那些士兵多半有点喜欢受虐,贱巴兮兮的。 梁珏批准推举薛瑾妤的文书,准备记录上报。这时候他已经连续批阅军务两个多时辰了,汝三水看他细看,就去厨房煮了花茶。 给这位三舅舅送茶水的路上,转弯的时候迎面碰见薛瑾妤。汝三水来不及,忙后退一步,结果茶水从托盘上跌落。 薛瑾妤反手一捞,将茶杯接到手中,只撒了三两滴在手上,她带点挑衅的眼神:“怎么,看完我比武,你也想和我过过招?之前不是不带搭理我的?” “今天依旧不想搭理你,还给我。” 薛瑾妤避开汝三水躲茶杯的动作:“来啊,接两招,你不是训练了一年了,这点本事没有?还是你对我得到的职位很不服气?因为你只能管府内的小事,回去是不是要委屈得哭鼻子?” 汝三水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听薛瑾妤说话总会没好气,她几年里如果生气十次,那么其中八次都是因为她。 但汝三水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没什么不服气,你有那个能力,我只是不太信任你的品质。你如果真的能够胜任,并且没有别的私心,那是我喜闻乐见的。所以,我会等着看,但愿你不要让人失望。” 薛瑾妤:“看吧,我就说我还是比较中意你以前软弱的样子,至少不会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奉劝你收收伸得那么长的手,对你没有好处。” 薛瑾妤说着,把手中的花茶倒在了自己衣服上,杯子摔在地上。 汝三水额头上青筋一跳:“你有什么毛病?” “啊,你看上去更加瘦弱嘛,以我的身手,又不能假装被你推倒在地,那怎么办呢?” 汝三水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头一看,梁乾果然出现在视线中。 他从假山流水的小桥上走过来,走近了看见她们两个对峙着,问道:“怎么了?” “靖平,没事的。”薛瑾妤回答。 梁乾这才看到她衣服上的茶水,转脸看见汝三水手里的托盘。三个人安静了那么一瞬间。汝三水看着这两个大傻子,突然笑出声:“早要这样,那你最开始接住它干什么。” 梁乾莫名其妙:“为何发笑?你们是不小心撞在一起了吗?” 薛瑾妤:“没关系啦,她肯定是不小心撞我的,应该不是故意的。你说是不是?道个歉就好了。” 汝三水看了一眼已经碎掉的茶杯,没打算收拾了,想着直接回去重新添一盏吧,至于这里的情况嘛,既然已经做了坏人,干脆就做到底好了。薛瑾妤还摆着一副很客气的样子,重复说道:“道歉吧,我不会怪你的。” 于是汝三水点点头,抬手给了薛瑾妤一巴掌。 薛瑾妤瞪大了眼睛,梁乾也愣了愣:“你做什么?” 汝三水:“这种把戏很好玩吧,是不是第一次用?我八岁就不用了,你没有我有经验。” 她看着薛瑾妤脸上逐渐浮现的巴掌印,感觉很满意:“你不是无辜吗?那你就不能还手的。你继续无辜,我先走了。” 梁乾看了看薛瑾妤,她捂着脸很无奈的样子,再看汝三水看上去火气很大的背影,追了上去。 26、决裂 梁乾追上汝三水,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又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偏执,究竟和她有什么仇?” “难道还是为了一年前的事情?我听她解释过,当时真的是没有站稳,不小心才撞到你,你为了这点事情记恨她也罢了,这么久都不能消弭?难道真的如同梁易安所说,你的心智逐渐在迷失?” 汝三水走进厨房,换杯子重新斟了茶。梁乾问的问题听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加上还有点在气头上,她便直接反问他:“我说什么了吗?你能不能不要在那里自作聪明地猜测?就算是为了那个事情,我不能记仇吗?梁知远?那个大个子和你说了什么?” 梁乾顿了顿,竟然回答不上来,最后含糊道:“你不要管他说了什么,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你的心性变化很大。我问你,你对于薛瑾妤受将士们欢迎,感到不满吗?” 因为不想看见薛瑾妤,三水换了另一个门出去。梁乾跟着,等她回答。汝三水走出一截路,气已经消了很多,见他锲而不舍地跟着,耐下心回答:“她能受士兵的欢迎,我完全不意外。我意外的是你们能把城防分权给一个心思不纯良的人。” 梁乾好像非常惊讶,边走边低头想了好一会,西方斜照的日光给他右半边镀上金色。 他看着汝三水,语气复杂地说:“她如何心思不纯良?大概只是不招你喜欢罢了,她为人处世从没有过什么恶名。” 汝三水噎住。她想,只是不讨我的喜欢吗?原来她只在我口中有恶名,怪不得从前梁乾会觉得是我针对她。 她不知道如何向别人剖析一个“好姑娘”的坏处在哪,她向来不会嚼人舌根,便也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讨厌薛瑾妤。不是因为薛瑾妤也喜欢梁乾,而是因为她争抢的方式没有分寸没有底线。还因为她争抢梁乾不只是出于喜欢,带了一层别的不良意图,这个意图可能会威胁整个梁家。 可如果汝三水开口说“她利用阿宝的丧礼打探梁家”,“她故意把我推下高台”,“她惦记梁家传承的辛秘”,谁会信呢?也许梁云舒会信她,但没有第二个人会信她了。 薛瑾妤明媚灿烂的笑容,作为伪装太完美了。比汝三水这样一个性格收敛的人,看上去更加纯良没有城府。她也觉得自己看上去,似乎才是那个藏了不可告人的弯弯绕的人。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和梁乾说,信不信是他的事情。于是她停下脚步,认真地告诉他:“薛瑾妤接近你、接近梁家、甚至于接近我的动机都不纯,她其实想的是梁家家主传承的……” 梁乾被这话刺到一般,突然打断她:“你最好自己调整调整心态。再说这种话,我就要怀疑你的动机了。” 梁乾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汝三水还端着茶水,震惊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带着斜照的光辉,挺拔英武,但是很陌生。 他说什么? 她汝三水就算不求他喜欢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是这样的人。是那种要被怀疑动机,加以质疑和威胁的人。如果她坚持讨厌薛瑾妤,就会得到梁乾同等的讨厌吗? 她已经不堪到,像“你最好……”这种句子,如今谁都要往她头上加? 原来细腻周到者一定要被视为心机深沉者,明媚张扬者便一定是正直纯善者,何时该如此武断?还是仅仅只看不惯她汝三水了?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认识梁乾。那些喜欢的情绪也在一点点褪色。 汝三水没有停留太久,因为茶水不能凉了。她为梁珏端上茶水,看光线有些暗,便为他点上了油灯。 火苗摇晃两下,稳定了。灯油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的灰烬,随着火焰升起,化为淡橙色的流萤在灯火边旋转,星星点点,仿佛落入花蕊的精灵。汝三水没见过,多看了两眼,一时忘记手上的火柴,烫了一下指尖。 梁珏看见了,给她解释:“梁家方士给的符,燃在灯中能让光线更加明亮稳定,不会太伤眼睛。” 汝三水点点头,吹着自己的手指。薛瑾妤的气已经出过了,她还在生梁乾的闷气。 梁珏审视她的神色,猜测她的想法,片刻后开口说道:“给她职位是因为她能够被接受,这样有利于提升士气。” 汝三水抬眼。梁珏继续说:“平心而论,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丫头,她从小和梁乾一起玩的时候就有些坏心眼,梁乾性子耿直看不出来,我作为家大人比孩子看得清楚。但是她也都是小女孩的自私,没有坏到骨子里,这种大事是可以托付的。” “舅舅,我知道你的考虑,我只是有我的顾虑,但如果她可以对得起这职位,我也是乐见其成的,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那就好。手还好吗?” 汝三水握着指尖不是因为还疼,是因为有一丝微不可见的黑雾正在修复那一点发红的指尖。她放下手,往衣袖里藏了藏:“没什么大事。” 这之后,梁易安因为做事向来稳妥,不久就接手了城内巡防的全部事务。梁乾在二月里也获得了最要紧的北城门城防之职,那个参谋的虚衔如今也有一点实际的权力。 绍兴三十一年,五月,这是来到庐州的第二个春天。京中传来消息,完颜亮派遣的贺天中端午的使臣,面见圣上之时公开挑衅。 使臣受金主示意,对大宋朝政指手画脚,放大宋朝收留金朝流民叛臣之事,加以辱骂。甚至伸手向大宋直接讨要淮、汉之地,意图激怒圣上引宋出战。 午时众人用餐,汝三水叹着气吃不下去,其他人也都没什么胃口。气氛非常凝重。 梁易安放下碗筷:“衔宗已经在金朝离世,大宋已没有人质在金了。如今圣上方醒悟,开始预备边防。” 汝三水:“蔷薇又开了……今年我们能平安等到腊梅的时节吗?” 梁乾抬眼看了看窗外,蔷薇藤果然花事正盛,他摇摇头:“难。” 梁易安也抬头看着窗外,目光却好像越过万水千山,看到金朝的精兵良马:“只在花期内,就要兵临城下。” 绍兴三十一年十月,蔷薇落尽。金朝迁都完毕,金主完颜亮自新都开封领兵,号称百万之师,直奔大宋疆域。 眼见和州城陷,圣上此时方下开战诏书,金宋和平协议彻底作废。 27、兵临 金主完颜亮率军南侵,大有一举覆灭宋朝之势。此行完颜亮是深感胜券在握,十分悠游惬意,甚至带上了后宫妃嫔。每下一城池,就宴舞作乐,笙歌通宵。 建康的援军拖拖沓沓,迟了半月也不到。庐州城中的骚乱又多了起来,梁易安负责城内巡防,这三五日已经捉了二三十个闹事的。 梁乾接手了这些人,早出晚归,想查出幕后有没有什么有关联的组织。他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大发雷霆,而觉得是战时人心惶惶,安抚为重。 话是这样说,早上训练的时候,汝三水甚至看见梁乾多出了白头发。 所有人都神经紧绷,等待什么时候金兵会攻打到庐州城下,因为又要制止城中骚乱,又要加紧练兵,布防也严了很多。调拨的军粮不足已经让人焦头烂额,还得时刻注意金兵动向。 汝三水想着自己能不能多帮上一些忙,府衙内的事情一处理好,她就跟随巡防兵一起环城巡视。 因为封城,只出不进,放牧的人不能把牛羊赶出去吃草,就在集市附近的空地上把它们圈起来,和兵士争,据说清晨就来了,已经争执了一天。兵士们烦不胜烦,开始推搡,轰人走,牧人争不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官家想饿死他的牲畜,也饿死他。 牛羊乱蹄乱踏,屎尿满地,灰尘多得能把人埋了,经过的路人也很无奈,爱干净的小媳妇和大姑娘都被逼到角落。 一个漂亮姑娘正咳着,突然看见边上一位路过的英俊小生,五官立体身材匀称。姑娘小算盘一打,于是娇弱地脚下一崴,小生果然上前扶住她,借力潇洒地转了半个圈。 漂亮姑娘侧着身子深情款款地盯着小生:“多谢这位公子。” 从这个角度看,蓝天下灰尘反光,飞舞着似星似霰,好像见证爱情的萤火虫,她非常感动,又往小生怀里温柔一靠,这一靠她顿住了。软软的……这个俊俏的小生,他怎么还有酥胸。 汝三水实在是抱不住了,这个姿势很费劲,她犹豫开口:“没事的话,我就放开了?” 漂亮姑娘咳了咳,站起来拍拍衣服,手帕挡着脸:“多谢多谢。”尴尬地把自己挪走了。 汝三水没有精神去分神管人家姑娘的小九九,她看着坐在地上发了疯地撒泼的牧羊人,在思考能不能把城外圈出一片放牧区域,派兵把守。 最终她觉得这个方案是无稽之谈,那样太耗费兵力,是无谓的损失。而且人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只能舍弃这些牛羊,和这些以放牧为业的牧人。 不如拨一些府银买进一些羊吧,可以腌制处理后作为口粮,似乎行得通,但府库有限,是杯水车薪。她还想回去和梁珏提议,可以压价买下城内的牛羊,既可以储备军粮,也可以解决这些牧人的燃眉之急。 她边往回走边思考,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有无赖闹事,说官家是故意关城门,为了压低价买羊。如果要考虑到这种问题,就需要让那些牧人自己熬不住,提出出售。 听起来似乎卑鄙了一点,可现在外患尚不知能不能避过,哪能浪费兵力和时间来解决内讧? 她回到督军府已经快到申时,梁乾和薛瑾妤正好从练兵场回来。梁乾心思很重的样子,薛瑾妤看上去心情倒是尚佳。 薛瑾妤和梁乾分开前,还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别忘了回去好好练练我教你的那两招,明天我再和你拆招,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站住。”汝三水平静地说。 薛瑾妤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时已经做好了表情。她嘴角勾起的笑,真的和梁乾有相似之处,因为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连看笑话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她围着汝三水绕了两圈:“干什么?看见我和梁乾亲密无间,吃醋?” 汝三水深知薛瑾妤讨厌什么,更知道她的软肋。之前忍,是因为国难当头,她又没有大错,不想浪费时间和她周旋。她伸手抓住了薛瑾妤的衣袖,也伪装上了一样虚假的笑容:“这些年都是我陪着他,吃醋了迫不及待想表现自己的,是你吧?” “放开!”她皱眉甩开汝三水。 汝三水收起笑,直视薛瑾妤:“我为什么拦下你,恐怕你最清楚不过。” 汝三水觉得城防事务应该在长期的排查中已经形成了很良好的效果,不应该有差错,可流寇再次频繁出现,于是凭她有些私心的直觉,怀疑薛瑾妤管辖的东城门。 她自觉也有可能猜疑错人,毕竟这不是小事。所以她今天独自抽出大半日,跟随巡防的路线,把所有城门口全部排查了一遍,果然还是在东城门发现薛家人的小动作。 原本按照梁珏舅舅公示出来的轮值表,这几日是根本排不到薛家入伍的那十余人,可是受薛瑾妤管辖的东城三道门,都有薛家的人在。 汝三水找了一个茶水铺子,点了一壶茶,在能看见城东主门的角落硬生生坐了一个时辰。 货商来来往往,牧人愁眉苦脸地赶着牛羊,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已经到战时,连出城都要查户籍册子,严格搜身,进城更被严格禁止。都是根据规矩来的,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这时有那么一个牵牛的壮汉,在城门处站定了,咳嗽两声,拍拍牛屁股。汝三水看见那个薛家脸孔的兵,挪到那人旁边,眼睛四下看了,确认没有巡防兵路过,便拿袖子掩饰着,悄悄比划出五个手指头来。 那牵牛的汉子看见,不满地咂嘴,拍着牛屁股的手摆出“三”。那人犹豫一会,就放弃了,又像同意又像不同意似地勉强点点头,那眼神的意思像是“三可以,但我照顾你,下不为例。” 汉子于是塞了三锭银子过去,没有出示户籍证明,牵着牛大摇大摆出去了,薛家的那个士兵不知道是没在出城记录上记名字,还是随便记了个名字。 牧羊的人不能出城放羊,牛羊都饿得精瘦,因为城防戒严,一旦出去就不让回来,而这些人却给些银子就出入自由。 汝三水用黑雾隐匿自己的行踪,避免被兵士和牵牛人发觉,也跟着出了城门。她一直跟到郊外僻静处,远远看见倒胃的一幕。 那牵牛人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居然把手伸进臭烘烘的牛肠,取出一包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这时候树丛里出来一小队穿着金军服制的兵,用一个麻布兜把那东西取走,付给那人十几锭银子。那人照样把银子裹好,放回牛腹,走到塘边随意洗了洗胳膊,牵着牛哼着小调,就走原路回去。 汝三水没有跟着金兵也没有跟着牵牛人,而是从一条隐蔽的路绕回去。别人不在意她何时出去何时回来,天天不盼着汝三水好的薛瑾妤,即使不知道她去了哪,也不可能不知道她消失了一个下午。 现在她猜到汝三水去做了什么了。 28、断情 薛瑾妤不接话,汝三水就自己说。 “为了一点油水,留下城东口一个隐蔽的侧门,你会不知道一天可以放进来多少流寇和奸细?或者说,你们薛家根本就是通敌叛国,等着城中有用的消息被贩卖干净,你们就可以向完颜氏投诚做官?这些天人人都紧张备军,没人看见,我可是闲着的,你就不怕我即刻就揪了你去赏罚营治罪?” 薛瑾妤不屑地看着她:“如何治我的罪?你有证据吗?还是说效仿秦丞相的‘事关重大,莫须有’?汝三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我半月之后无论成败都可以退回姑溪,你能不能回姑孰可不一定。建康府的王督统一路畏畏缩缩,可到现在也没有支援和州城或庐州城的意思。” “占完便宜,躲到后线,让别人用命替你为通敌叛国的行为付代价,你既然打了这个主意,就用不着‘莫须有’,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街头捡的小恶鬼,真以为自己是梁家的大小姐了,你敢和我薛家作对吗?我记得我多次奉劝过你,管太多对你自己没有好处。”薛瑾妤斥道。 “家国若亡,你一个小小的薛家又算个什么!”汝三水的声音不自觉提高,带着一丝狠劲,完全不似她平日里的样子,薛瑾妤看见她眼里隐约的戾气,惊讶地往后退了退。 “薛瑾妤,你不杀我,就是怕被发现,我杀你,可不管这个!” 汝三水疾步向前,一把扣住薛瑾妤的脖子。 薛瑾妤没有躲过去,被架着连连后退,急了也挥手去夺汝三水的空门,被挡下来,她拼命一挣,挣脱了,脖子上却留下几条血痕。 此时两个人都没有武器,就只能赤手空拳。薛瑾妤自恃自己的功夫比二门不迈的汝三水好,几招之后便占了上风。 薛瑾妤足下一点,腾身略上房梁,再一侧身,想以鱼跃之姿落至汝三水身后,从背后制汝三水右肩。心下正得意,却见面前已没有汝三水的影子,只有一股四散的薄烟。未及反应,重压从两肩传来,她竟被两缕黑烟纠缠住,狠狠向地上砸去。 薛瑾妤情急之间猛然转身,用后背代替面部坠地,仍然是痛得一声闷哼。那些浓烟聚成一个人形,以半蹲的姿势踩在她身上,一手压肩,一手高抬着击向她。 薛瑾妤躲不开,只能闭眼承受这一击。 轰然一声,黑影被撞倒在一边。是梁乾。 屋门被撞得歪斜,被锁扣勉强挂在原位没有倒塌,那黑影竟没有跟着一起向后倒,而是悠悠向前漂浮起身。 梁乾回头抱起薛瑾妤,急退数步,将她放下,随行的人赶紧扶住她。 梁乾迈步弓背,拉开双拳,便要继续向那藏在莫名烟雾中的人攻击。那烟雾越聚越清晰,他脚步顿住,发现竟然是汝三水。 汝三水茫然地站起来,周身烟雾慢慢变淡,她眼睛一片混沌,仿佛被邪鬼附身。梁乾慢慢向她走近,试探着喊道:“三水?” 汝三水闻声看向前方,口中喃喃道“梁乾……”她离魂归体,眼眸渐渐正常,神智恢复过来。 她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梁乾的脸色越来越沉。梁乾头也不回地和其他人说:“你们带着瑾妤先走,我等会就到。” 其余人不敢反驳,而薛瑾妤两肩和腹上俱是被极寒灼过的黑色伤口,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便被带走了。 “梁乾,我……” 梁乾压着怒气走上前,三水低下头。她在困惑,到底是没有控制好魂雾会使心带杀戮,还是她自己起了杀心之后会引出这种情况。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即使是申时,阳光不烈,也毕竟是白天,魂雾这样大范围在日光中显现出来,她居然没有当场魂飞魄散。 梁乾开口打乱了她混乱的心绪:“先前梁知远说过……说你可能偷看过梁家的禁书,我还不相信。你今日此般,果然还是修了邪门歪道。枉我一直视你为亲妹,你居然不顾家族亲源,再三出手伤人。” 三水抬起头,焦急地说:“我告诉过你,她居心不良。今日你可知我查……” 梁乾突然出手制住她:“她居心如何,我自有决断。而你,显然已经不存善心。我不许你伤害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离她远些,越远越好。” 他掐着她的脖子,她靠在柱子上开不了口,难以动弹。 “还有,金军南下已至和州城,据于淮河,建康府援军未至,庐州城即将被围。我不论你现在是人是鬼,国难在前,你若不能解困,若不能解救黎民,你就毫无价值。那么没有价值的人,如果你连不制造内讧都不能做到,你就该死。” 他这些日子精神已经高度紧张,不自觉话中带恨。 梁乾手上还保留着冷静,掐得不算太紧,但是她已经忘了自己是生是死。相识这些年的种种细节,如走马观花缭乱在脑海,她突然找不到她的位置。 她在他眼中原来是什么呢?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她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角色呢?她坚持的东西,意义何在呢? 原来觉得十分笃定的事情,变得无法确认。她的底线,她的信仰,全部溃散。她无依无靠,无欲无求,而唯一爱的人,全心全意以待的人,此刻让她入坠冰河。痛苦,质疑,绝望。 他松开手,拂袖而去。她跌坐在地。远处传来薛家亲信的声讨,梁乾安抚了几句,动静便稍小了些。 她抱紧双臂,因为神思恍惚,全身没有温度,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与呼吸。 只能让自己的心思尽量放回到公事之上,一遍遍告诫自己,如果没有人相信她,那么关于薛瑾妤,不论公账私账,她会靠自己,一笔一笔算清楚。绝不能留下任何祸端。 汝三水脚步虚浮地往回走,觉得胳膊腿哪里都难受,甚至筋骨发软。她自己揉捏着关节,没注意的时候捏到自己袖子里装的东西,好像有什么硬硬的碎片。她松开袖口,取出里面的东西。这一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紫竹埙,它碎了。打斗的时候她撞到门,袖子里的紫竹埙受到猛烈撞击,已经四分五裂。 她看着这些零碎的竹片,心里空了很大一块。它不能再吹响让人回想往昔的曲调,好像是把回忆的声音给抛弃了。 他们真的缘分尽了吗? 她记得,当初喜欢他,是因为他正直卓然,待人以诚。是因为他对她极好,说会护她,照抚她。可是现在他看她时,眼睛里只有杀伐戾气,看不见一丝善意,哪怕是怜悯。他不再怜她,照顾她,善待她。 她陷入对“心怀有爱”的意义的茫然。梁云舒教她,心怀有爱,便施之于爱人。可所爱之人,索之无度,弃之如敝。 “爱若是为了欢喜,那我不再欢喜了。”她说。 声音沙哑,自己也听不清。 29、夜虫 汝三水已经半年没有遇到这个情况了。深夜里被魂雾裹挟,无意识地离开房间,飘浮在高处。 这是一座坊间的瞭望台,有士兵在站岗。而汝三水无声无息地站在檐上,视角比士兵更高。如果是去年,就算坊中灯火灭尽,市中也是有彻夜华灯的。但如今实行了更严格的宵禁,此时除了每个街口设置的官家的灯笼,由夜巡防队负责,此外没有别的灯火了。 由于自己白天的情况,她对夜里自己睁开眼会看到这幅景象是有预期的。没有最初的惊惧,只是无奈。如果说旁人此刻还会欣赏穹顶浩瀚,汝三水则已经对夜色星光习以为常,她只是环视了一圈,便打算返回督军府。 也许是因为离魂的缘故,魂魄外放状态下的她如果是清醒的,耳力目力都会被放大,好在夜里原本光线弱,声音也很少,对感官没有什么很大的刺激。 只是会听到一些查查切切的声音,像梦话或是鼠吱声之类的,回去的路线如果选的不凑巧,还会听见不该听的。 可是今天环视了这一圈,却看到了异常的灯火光,非常细微,瞭望台上的士兵也会当做是官家的夜巡灯笼,直接忽略掉。但那灯火是坊间的,是平民住宅,坊间应当是宵禁最严格的区域才对。 巡防队走街串巷是有时间的,不能把眼光放至全城,但瞭望台的岗哨可以。 庐州不是京城,即使梁珏动用军资增设了五座,也一共只有八个瞭望台。如果说远的岗哨看不清那一点明灯,近处的瞭望台也是可以看到的,发现之后应当马上处理好问题。 汝三水分辨了一下方位,东三坊,最近处的瞭望台是东城门的城防瞭望岗,以及东城墙的烽火台。 又是薛瑾妤管的地方。 她打算在回去之前赶去东城查看一下情况,就算不是何人夜灯密谋,也有窃鼠打灯引起火灾的可能性。她没有收敛魂雾,而是借它的轻盈,不遵循街道走向,从屋檐房顶走最笔直的路线。 途经过两坊三市,从巡防营的营地附近经过的时候,突然听见营地里有狗吠,然后是人的奔跑喊叫声,接着有类似于很沉重的东西倒下的动静,喊声依旧不止。 汝三水看了看东三坊那个亮灯的地方,又看了看这边,权衡片刻,决定先处理眼下的问题。魂雾随着她自己的意志,一丝一缕牵引着她浮在营地上方,又像绸缎在周身环绕。 她小心地稳定自己的姿势,俯视营房,看到士兵通铺的烛火一个个被点亮。白天巡防的士兵本在休息,此时也被吵闹声惊醒,从门窗探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出事的是离营房演武场最近的一个通铺,演武场中的武器架倒了一地,五个士兵没有穿好外衣,仅仅身着内衬冲出通铺。有的拿着刀剑,有的赤手空拳。 在别人眼中,他们闭着眼睛对着空气乱挥乱砍,跌跌撞撞,痛苦地大喊大叫,好像在对抗什么东西,但除了他们自己跌撞的擦伤,并没有任何伤口。 而在汝三水眼中,他们正被一种黑紫色的飞虫围攻,大约三四十只,咬食的不是身体而是魂魄。汝三水能够隔着他们的躯壳,看到黑色的灵魂与白色的灵魄在挣扎。 在汝三水看到这个情况的同时间,已经有人灵魄被食尽倒下来,剩下黑色的魂还在体内。对于阴虫来说,阳魄是取食的精华,其次是阴魂,这里生人的魂魄太多了,虫子转而飞向那些探头看热闹的人。 再细看,那些虫子大概掌心大小,首如鸟喙,尾如毒蝎,翅似蜻蜓,本身是黑色,散发着紫色的微光,每一次扇动翅膀都会抖落紫色的粉末,吸食白色的精魄之后,紫色的光就会变得更加亮眼。 一发现那是食魂魄的东西,汝三水就有种熟悉的不安感。可是她转念想,如果生人脆弱的肢体伤害不到这些虫子,它们分食魂魄,反过来,也只有魂魄能与之抗衡。 她壮着胆,凭借意念,将自己的魂雾幻化成细线,飞速缠绕住那些飞虫,把它们控制住,拉扯远离那些士兵。 飞虫挣动着,裂开变成更多、更细小的飞虫,密密麻麻地进攻胆敢束缚住它们的东西,汝三水赶紧将魂雾收回来。 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们聚拢在一起,从一个模糊的椭圆阵型,逐渐形成一张女人面…… 那张女人面扬起来,对着汝三水露出一个空洞的笑。 “恶鬼罗刹,女名为罗刹私,形貌姝美,食魂魄,啖人肉。” 汝三水浑身一个激灵,那是罗刹……难道是随着自己来到庐州了?那为什么长久没有出现,这两年过去又找到她? 还是说庐州也有罗刹? 来不及多想,汝三水匆匆落地,用自己的魂雾凝聚做引绳,首先将已经倒地的人拉到她脚边,再去拽另外四个人,想他们远离虫子飞舞的中心地带。 那个人面还在聚拢,逐渐形成一个人身蝎尾的怪物,此时翅膀更像是苍蝇,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头发或绒毛,而是漆黑光滑,散发着深紫色的暗光,最后瞳孔中出现了灼灼刺眼的紫色亮光。 那股恶臭的气息,几乎要扑到汝三水脸前。汝三水眼前一花,拉扯最后一个人的魂雾陡然松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狗,受到更大的惊吓,疯一般狂吠,罗刹的视线被短暂地转移开。 有一些鲜明的景象被传达进汝三水的脑海,就像是她自己亲眼所见。 那是一个很低矮的视角,在一个荒草地中,天色很暗,有一些紫色的虫子纷乱地飞舞。视线最前方是一个马车,视线的主人匆匆跑出草地,甩开了叮咬的虫子。 马车越来越近,帘子被掀开,汝三水看见了自己。 “好了吗?是不是有些困?先靠在阿姊腿上睡一会吧,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视线暗下去。 接着再出现的画面是梁家的小巷中,还是在奔跑,后面有朦胧不清的呼喊声。忽然视线升高,奔跑停止,好像是被抱了起来,视角转过来,汝三水看见了梁云舒,她焦急地在说着些什么,但是听不清。 视线再度暗下来,最后出现的画面是仰着的,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房梁顶,汝三水听见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声音:“阿姊……” 画面彻底消散,汝三水心凉到了底。 这就是戕害了阿宝的那只罗刹,它跟过来了,它从姑孰跟到了庐州,为了彻底了结它看上的猎物。 30、阳极 足足有三米高的恶鬼罗刹,用那张人类女相的脸,低伏着发出嘶叫,蝎尾还牢牢缠着最后一个没被汝三水救过来的士兵。 它好像在忌惮汝三水,不敢贸然进攻,而是左右盘桓,一停顿、一急冲、再突然缩回去,反复试探。 那些从门窗这探头出来看的士兵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们连被漆黑魂雾包围的汝三水都看不清,更不会看到罗刹,在他们眼里,只有这五个人在胡乱挣扎,东倒西歪。 汝三水在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额头上出了细密的冷汗,她不想跑,除了不能丢下这些不明所以的士兵,还因为她现在起了杀心。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她是不会放过这只罗刹的。 此时有一阵匆忙细碎的脚步声,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转角的地方,有两个普通的士兵跑过来。 汝三水刚想出声制止,却发现这两个人是闭着眼睛的,身体外笼罩着一层白光,白色之中还流转着一丝罡气金光。 他们闭着眼,通过神识视物,非常清楚地看见罗刹和汝三水,甚至有一个人还向她点了点头。接着他们毫不犹豫地开始吟诵心法,金白两色的术法如虹贯穿罗刹的身体。 罗刹的蝎形长尾一摆,痛苦地甩开那个士兵,放弃了与汝三水的对峙,转头攻击这两个人。大概是痛极了,它没有试探,而是拼死扑过去。 但罗刹完全扑了空。金色罡气流转的白色的灵魄护体,让他们的速度惊人,攻击也果断直接,迅猛刚烈,快速行动时势如闪电,一个人残留的身形看似错开的两个人。一时竟好像有四个人在与罗刹缠斗。 汝三水大约猜到他们是什么人了,是一同入伍到庐州的信州白家子弟。 如果说汝三水所掌握的是阴极,他们掌握的就是阳极。阴魂阳魄,汝三水是阴魂外露,他们是阳魄外显。 她被视为阴损邪途,他们就是那光明磊落的正途了吧。 眼见战斗接近尾声,汝三水检查了那五个士兵的伤势,或轻或重,其中四个睁开眼时,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茫然看着四周,弄不清楚状况,但都意识清醒。 唯一一个最早倒下的,精魄被咬食得残破不堪,已经处于昏迷。汝三水把他翻过来,借着月光与烛光看清,是时康年,时俊姐夫的侄子。 她愣住了,为什么又是会让人在乎的人,还是会让阿姊和姐夫在意的人。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她或许私心里还会有一丝卑劣的庆幸。 那条已经被吓疯的狗,突然咧着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从侧面向分神的汝三水扑过来。 等汝三水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魂雾已经凝聚像尖锐的利刃一般,穿过疯狗的头颅,把它钉在仅仅只有半米开外的半空中,血溅了汝三水一脸。 与此同时,罗刹也在两人的围攻中,一声长啸,化为黑色的齑粉。有星星点点的白光在空中飘摇,如同沾染月色的晶莹大雪。汝三水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伤心。 一道如龙游走的金色咒光,将这场由破碎灵魄造就的大雪收回,作为一团微弱闪灭的球体,被推入时康年的灵台。 随着需要战斗的危机解除,汝三水的魂雾围绕周身旋转如同旋涡,回到体内。两个白家子弟也收敛了阳极的术法,睁开双眼,走到时康年身边探查。 确认无碍后,一人向汝三水解释:“因为是刚刚才被吞噬的灵魄,还没有和罗刹融为一体,现在大部分已经归位。不会像你们梁家之前发生的那样,这个人会苏醒的,只是记忆力会受到影响,变得有些差。” 另一位补充说:“现在他们五人的灵魄都是受损的,都需要休息恢复精元,三天内谁也下不来榻。” 汝三水站起来,擦着脸上的血迹,借光线仔细端详,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是双胞胎。从他们的穿着判断只是普通的士兵,不会是白家有威望的人。她回想他们说的话,开口:“你们认识我。” 一人礼貌笑笑,摇头:“不认识,只是有些眼熟。但我们知道之前梁家有个孩子被罗刹食了精魄,也知道你用的是阴阳集论的阴极术法。灵魂以这种像烟雾一般出现的方式,一直都只是理论上的,我们没有亲眼见过。而且梁家应该是禁止子弟学习阴极术法的。” 另一个纠正:“是不允许子弟学习任何法术。所以我们有些好奇,你是梁家的方士吗?” 汝三水思考良久,最后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是被收养的弃女。” 言下之意是,我不是嫡亲的梁本家人,而一般梁家方士都不是最嫡亲的一脉,这样偷换思维之后,他们果然没有再问。 汝三水不用说自己是为什么学到这个,不用撒谎说自己是梁家方士,也没有撒谎说自己得到了允许,她只是岔开了问题,阐述了一个事实。 那些探头看热闹的,看事情似乎已经结束,聚拢过来,对地上的黑色齑粉起了议论。还有的假装在看地上,实际上对汝三水更加在意,因为她收敛了魂雾,卸去这层目障之后,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眼中的。他们互相推推搡搡地眼神示意,但又怕是什么妖精女鬼,不敢靠近。 汝三水向这对双胞胎兄弟拱手,就离开了。从营地中出来,汝三水知道这件事明天早上就会传遍庐州,至少传遍整个庐州军营。 所有人都会听说东城巡防营的大通铺闹了鬼,五个士兵中了邪一样尖叫着手舞足蹈,又跑来两个士兵对着空气打架,最后还出现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深夜杀了一条疯狗。 这怎么听都像是怪谈。 汝三水此时想起那盏不该亮起的灯,看到附近赛马场的裁判岗,登上之后再度眺望城东。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坊间那盏灯已经消失了。这件事情就这样放过了,汝三水只能当做是谁家有急病病人才亮了灯火,如果这样想就觉得无可厚非。 她现在根本顾不上细想这件事,她现在还在虚无的报仇感中迷茫,可能是没有亲手了结它,所以没有什么仇恨了断的快意。 因为这种迷茫感,她甚至在想,会不会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一只罗刹自己追到了庐州吗? 罗刹为了捕捉猎物,会制造幻觉,形成一个类似鬼打墙的区域,那就是它同时保护自己的栖息领地,当初为他们赶车的车夫就是中了这个鬼打墙。 那么它不应该是有领域意识的东西吗?会因为看中的猎物逃脱,就锲而不舍,以至于放弃领地?它会直接闯入生人密集的地方觅食,更像是饥不择食。 那么,是被人为带到了庐州? 31、财账 闹过这一出,耽误许多时辰,夜间也没再睡着,早上汝三水带着强烈的困意去集市。 如今坊市都日渐萧条,很多人拖家带口从城南门出城,向南迁居,再也没回来。集市上卖家摊位稀疏,买家寥寥。那点蔫菜叶也没什么好挑的,却卖得往日十几倍的价格。 汝三水带着下人回去的途中,听到一队换防下来的士兵议论军营闹鬼,按理说也没错,确实也是闹了罗刹鬼了。但汝三水越听越不对。 这个怪事的重点变成有个女人半夜出现在军营,最终传成有一个妖精蛊惑了七个士兵,为了抱得美人归打个你死我活,最后加入的两个士兵打赢了,但是又把妖精放走了。 怎么听都和她想的不太一样。汝三水无语地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抛之脑后。 天气转凉,大家都添了衣服,一顿饱腹的热饭也是享受的事情。下人们把饭菜端上桌,听说舅舅还在处理事务,汝三水亲自给梁珏送过饭,才又回来。 薛瑾妤坐在汝三水斜对面,肩上和小腹上的伤裹了纱布,显得外穿的衣服有些鼓囊囊。她脸色也不太好,偏偏还要说尖酸话招惹人:“幸亏我是在这里吃饭,这要是到军营里绝无这种待遇,汝大小姐奢侈,菜上的是全羊肉,在家半年都不一定吃的上一次。” 梁亦鹤来的晚,急匆匆跑进来时听见这个话,困惑道:“全羊宴?哪里有?平时那么素,到了这时候反而还能吃肉?” 汝三水端起碗,自顾自夹菜:“也就这最后一回油水,存粮熬不过一个月,要想撑久一点,接下来都是麦里掺糠。”她斜眼看薛瑾妤:”你可以吃完这一顿,直接回姑溪。” 梁易安:“督军去收军粮的时候,他们宁愿守着羊不卖,也不愿压低价。现在市价虚高,几乎没有人买卖,全在靠自己的三分田地熬着。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汝三水:“如今猪、牛、羊肉都不要想了,鸡鸭现在都卖一头牛的价,我偷偷去黑市买了三只便宜山鸡,说是便宜也是相对便宜罢了——养在后院用野草喂着,等粮尽之前还能杀来充饥。” 她慢条斯理嚼完一口饭,指着羊肉:“这只羊没有涨价,是因为它头两天饿死了,我买了死羊回来。没有下次了,再饿死的羊他们会留着自己吃,或者直接拿出去换蔬菜。” 梁亦鹤拿筷子戳着羊肉:“那我们为什么没蔬菜?”梁乾把他乱戳的筷子打开了:“别糟践食物。” 桌上木桶盛的主食,个人按食量自己拿碗盛。大锅饭烧的三样,浅口的大搪瓷盆,清蒸内脏和脊骨、红烧小排和碎肉小炒,都是出自羊身上。除了清蒸里面搁了一些黄豆,此外真的没有素菜。 汝三水:“蔬菜更贵。同样的价格买这只死羊,至少份量还多些。” 薛瑾妤冷笑着:“我怎么没听说。” 汝三水平静回击:“你们富贵人家的小姐,到了庐州都有钱收,打听过物价吗?如果再没有军资支援,别说菜,过半个月你们连盐糖醋油都吃不上半点。你能解决吗?” “呵,我管的是城防不是烧饭,到这来比你做的事多,汝管家。如今我受伤,落下的军务谁负责,凭你能负担吗?” 汝三水也冷笑:“你做的事多?做了什么好事?一块破抹布,拿你擦旗杆,就真把自己当旌旗看了?” 薛瑾妤丢下筷子,大声:“你说谁抹布?” 梁乾猛地站起来,更大声地打断:“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觉得我们有心情听你们斗嘴?” 场面安静下来,其他人都抬头看向这边。薛瑾妤和梁乾大眼瞪小眼,败给梁乾完了又瞪汝三水,汝三水也一样瞪回去。 梁易安把梁乾拽坐下:“内外事务一样重要,缺一不可。” 梁易安转向汝三水:“你明日去集市还要去和那些人商谈价格的话,我给你一些人跟着,就怕他们眼红逼急了做出什么事。” 汝三水不回答,梁易安不是怕起冲突她会危险,是在怕如果起冲突,她会做出什么事。 梁乾把碗中最后两口白饭干咽下去,丢下碗:“直接带人把黑市铲除,还打算谈什么价?非常时候,一点隐患不能留。” 梁易安再回头看薛瑾妤的时候,才想起问:“薛瑾妤怎么受伤了?” 薛瑾妤听见问,眼光扫了扫汝三水。汝三水当没看见,吃自己的饭。 梁亦鹤也才注意到这件事,胳膊肘捅捅梁乾,低声问发生了什么,梁乾不说话。 早上汝三水采购过食材交给庖厨之后,又骑马直奔去东城门检查。薛瑾妤已经撤走了薛家人,完全闭了城东的入口。如今没有证据,梁乾不会信,汝三水知道口头上再怎么提也是无用功。 此刻汝三水见薛瑾妤不开口,觉得她不是吃闭口亏的人。梁乾似乎已经把汝三水伤人的事情压下来,不允许薛家再提。 但薛瑾妤表面上善解人意,答应了梁乾,哪里能甘心。她用过午饭之后,直接找到了梁易安。 汝三水在账房理府内的账本,右手记账,左手拨算盘。一个下人婆子在洒扫,擦到灯盏,分神了,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擦。 汝三水没有抬头,边下笔边说:“李阿婆,我正在核算开销,等核算完,就计算你们的工钱。不满月的,有十天就按满月算。这件事你回头去告知府衙内其他下人。” 李阿婆忽然听说此事,由忧转喜,但又不敢贸然,按捺着高兴问:“汝小姐的意思是?” “攻城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你们也没有心思待在这里对吧?明天一早让大家来我这里,拿了工钱就回家团聚吧。如果能离开是更好,向南走,越南越安全。” 阿婆高兴地手合十:“哎,多谢小姐大恩!”说着更卖力地擦起灯盏。 汝三水笑笑,摇头:“别擦了,去收拾收拾行囊吧,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别忘了通知到所有人。” 阿婆千恩万谢地走了。阳光斜照在桌面上,有些晃眼睛,汝三水放下毛笔,将窗帘子放下来。 身后传来叩门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梁易安,穿的不是军服是常服,情势紧张,这大概是梁易安两个多月来第一天愿意休息。此时他站在门口,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淡漠表情。 因为身量高,裁衣的开销都比别人多,汝三水看见他穿常服就能想起来这笔开支。腰间佩着的玉佩有些眼熟,她回想起来,那个原本是他父亲梁璟随身佩戴的,是梁易安的母亲留下的遗物。现在成为父母的遗物,到了梁易安的腰间。 她见他不先说话,就开口问:“远兄今日不执勤,有什么事找我?” 梁易安迈步进来:“你应当知道我没别的事情找你。我也实在是没有精力能够抽出来再想这些事。” 汝三水刚拿起账簿,又放下了:“薛瑾妤跟你说了什么?” 32、无解 梁乾准备去执勤,从申时起,前半夜全都要在岗,现在还有半个时辰,但他想提前去。他正朝着自己的营房走,营门外一阵喧闹,士兵们簇拥着一个人进来,是薛瑾妤。 她拎着一盒点心,远远就向梁乾挥手,加快脚步甩开其他人,跑到梁乾眼前,神采飞扬地说:“你中午都没有好好吃饭,我给你带了点心,吃一点吧?” 他看着薛瑾妤,又看看盒子里的精致糕点,这些东西这个时候恐怕比金子还贵。他推开点心,走进营房边的武器库,薛瑾妤就紧跟着进去,转身把点心放在桌子上。 库房左侧整齐挂着一排弓弩,成捆的箭矢堆在角落的十几个箱子里,右侧靠着统一规格的红缨枪,以及一些样式不一的刀剑。正中还有一架子的兵服和甲胄,桌上放的是执勤的旗帜和牌子。 他把自己的白鹿剑暂时放在一边,把那一套黑铁的甲胄从架子上取下来:“你是伤好全了?既然能出门,不去守着你的东城门,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薛瑾妤:“这不是中午看你心情不太好,我来和你道歉,虽然是汝三水的错,我也不应该大庭广众地吵闹。你看我这么诚恳,赏脸吃两口,然后一起去演武场过两招?” 梁乾摇头,披上甲胄:“你闲得慌,我还有公务在身。” “我这不是心里难过吗?被人无中生有地诬陷,想找你排解苦闷。和你待在一起,我可以不去想那个野地里捡来的贱丫头。” 薛瑾妤说着,伸手想帮梁乾系上甲胄的绳子。 梁乾退后一步,躲开了,薛瑾妤手顿住:“梁靖平,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薛瑾妤哪里配不上你?” 梁乾自己系好绳,戴上红缨盔,直白回答:“我怀疑她,不代表我就信任你。尤其是别人正在拉紧了弦等着迎战金兵,你却成天只想着怎么跟在我身后,争风吃醋,分不清轻重缓急。一样的话,我也告诉你,如果不能守住庐州,甚至背后捣鬼,你也百死不能辞其咎。” 薛瑾妤愣住,眼看着梁乾拿起剑,带上一队人离开营地。她眼神带着狠劲,捏紧了拳头。 “肯定守不住的城,硬守有什么意思,蠢货。” 庐州督军府衙,西厢账房中,汝三水和梁易安在对峙。 “你是不是用了《阴阳集论》的阴极之术,不仅当众用了,还出手伤人?我让你不要用它,会折损梁家的福泽,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废了你的经脉才可以安分吗?” 汝三水耐下心解释:“是在愤怒的情况下无意识的,我没有想在别人面前用它,薛瑾妤绝对在滥用私权谋财,而梁乾不相信我。” 梁易安双臂环在胸前:“你说她谋财,她说你诬陷,这件事在没有证据下结论之前,我没办法知道你们谁在说谎。我来为的事情,是你不听劝阻用了阴极术法。” 汝三水:“这件事上,我比你更希望它是善途,不会拿它作恶。我严格来说并不是那你们梁家的血脉,我如果自己有了灾祸,你也不必在意。就算是所谓的梁家运势一说,你不是也不相信那种鬼话?” 梁易安:“我没有办法保证你不会作恶,你如今的心性和往昔完全不是一个人,你还是不是你自己我都没有办法确认。除了这件事,军中传言昨夜东城巡防营的女鬼勾魂,是不是也是你?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半夜进入巡防营?” 汝三水没想到梁易安连这个事情也知道了,市坊间捕风捉影的传言他也放在了心上,想必也已经去那边查证过了。 她如实说:“昨晚也是夜里熟睡没有意识之后才引动了它,等我清醒已经身在府外。进入巡防营的原因是我清醒之后,在途中看到了罗刹闯入那里。如果你细细查过,应该知道那些受害士兵看到过什么,也不会来质问我的目的。” 梁易安点头:“我去问过,有白家的子弟作证,是罗刹没有错,但你没有想过,是你催动这种晦气的不详的禁术,才会招惹阴晦之物?时康年出事,你又能和谁交代?” “你的意思是我招来的?” 汝三水不是没有这样想过,是不是受到离魂术的影响才会出现罗刹,因为是在她白日用它伤过人之后紧接着晚上就出现这种情况,她自己偏偏还在场,任谁都会最先觉得这不是巧合。 但是这话这样直接地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还是很生气:“不是某一只偶然的罗刹,就是当初害死阿宝的那只,我非常确信,所以想动手杀了它,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汝三水:“阿宝出事之前我甚至都没有完整看过那本书,罗刹的出现如何就能怪罪到我的头上?因为两次我都在场,所以就怪我?你不觉得太无中生有吗?还是我以前看着好欺负,你就觉得现在我也好欺负?” 账房被汝三水放下帘子,此刻稍显阴暗。站在狭长的账簿架子中间,梁易安背着光,语气森森:“你还是承认你看了。也默认你用了。” 汝三水愣了愣,一瞬间被问住了。冷风吹进来,账簿纸掀飞在地上。 汝三水弯腰捡起纸,用镇纸压住。想想又觉得莫名其妙:“你都已经确信了,三番五次威胁我。所有能通知的人,家爷也好梁乾也好,你都说了,大概和阿姊也说过吧,是不是连薛家人和白家人都通知完了?还需要等我承认?准备什么时候讨伐我?” 又轮到梁易安迷惑,他上前两步:“你在说什么,我只和阿爷一人说过。梁乾知道这件事吗?” 汝三水不想看见他,坐下继续拨算盘:“他恨不得掐死我,你也一样吧?因为那可笑的‘心性有变’……好像从前的我就能得到你们的信任一般。你如果有办法,封住我不自觉就会出现的魂体,就尽管来,我也会感谢你。” 梁易安好像被汝三水说到点上了,他皱着眉沉吟。 半晌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你们离开姑孰之后,我问过方士,在十五代的梁家家史里,没有封住魂魄就看过《阴阳集论》的人,还能无师贯通它的玄妙,没有受其反噬横死,并无这个先例。来到庐州,知道你的情况后,我也曾书信和阿爷商讨过,没有办法解决。” 汝三水也知道是没有办法,有办法梁易安早就采取了。 “那你和我多说什么?既然没有先例,就放我自己处理。” 梁易安很不同意:“如果你作恶……”“如果我做过恶,你要杀我吗?” 梁易安一顿,认真地和汝三水对视:“我会的。” 不知道是天气寒冷,还是话语凉薄,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原本就僵,此刻陡然降至冰点。汝三水想起从前在梁家渠,她算是为数不多可以和梁易安交谈两句的人,不知道如果反目成仇,梁易安会不会觉得悲怆。 汝三水笑了:“我等着你,也等着梁乾,还有薛瑾妤,看你们谁先杀了我。” 33、幸存 汝三水赶在天黑之前,把下人的薪水帐算完,拿去给梁珏过了目。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刚擦亮,由下人们选出来的两个老实可信的人,一个挑水汉,一个厨娘。两人跟着汝三水去库里取了总账,在正堂当众清点完毕。 下人们在前院里等着,热闹哄哄的,都很高兴的样子。很多人行囊都已经收拾完了,小包袱是衣裳和零碎物件,大包袱是铺盖卷,就等着马上领了钱回家。 站得住的伸着脖子等,站不久的坐在地上、走道沿子上,性子急的趴在门口,朝正堂里面探头探脑,屁股撅老高。 厨娘识得几个字,在一边点名字,点一个进来一个。挑水汉不识字,就帮着数钱、递钱。汝三水负责划掉取过钱和补贴的人名字,让领了钱的人在簿子上签字,不识字就拿墨水盖指印。 发着发着,挑水汉在一边傻乐起来,黝黑的脸上红扑扑的,像是边缘烤焦的大螃蟹。汝三水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嘿嘿,从来没有摸过这么多钱,嘿嘿嘿……” 汝三水也不禁被他的憨憨样子逗笑起来。 两个钟头之后,剩下的人不多了,就不等报名字,直接进来等,汝三水让他们干脆坐下。平时都是主人家和客人坐的位置,没想到也能坐一坐,便都欣然地坐下来。 厨娘也不报名字了,站在一边用衣摆擦着手,看着桌子上的钱,等着伸手接。汝三水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便亲手把她那份递了过去。 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了,那是梁乾房里打扫的小厮,好像只有十五岁,是督军府里年纪最小的下人。他当初是因为家里穷,自愿来卖身,为了求一口饱饭。 他一直坐到最后,堂间和前院的人都已经走了,还是坐着不动。汝三水收好账簿,走到他面前,将银钱和卖身契都递到他手里,却见他眼眶红肿,情绪低沉。 “小宣,要回家了,怎么不开心?” 不问还好,一问他眼泪唰的下来了:“昨夜……昨夜家里遭祸,死了三个人,现在就剩小妹和我了……呜……现在回去,家徒四壁什么也不剩,我还要安葬他们,还要养活小妹,我要怎么办啊……” 汝三水一怔,忙递出帕子:“出了什么事?”挑水汉子和厨娘也闻声走过来。 “我不知道,邻居的大伯来告诉我的,他、他们家也出事了……好像是遇邪了……呜,为什么偏偏……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明明等到今天我们就能一起走了……我们已经商量好去信州了……” 听完叙述,汝三水疑心又是罗刹作祟。她多给了小宣一些银钱,让他好安葬家人。半个时辰之后,汝三水骑马带着小宣,到达了他在城西南的家中。 那是庐州城的最边缘,穷苦人的聚居区,村子里地面坑坑洼洼,房屋破败。此时已日上三竿,踏入这片街区之后,汝三水又看到了之前那两个白家的双胞胎。 他们两人穿着一样的青色软麻的常服,正在做法事。面前的地面上,以白石灰画就一个正六边的阵法,旁边站着自愿辅助阵法的五个成年男子。其中铺了五张草席,躺着五个面色发灰的人,有老有少,皆脱去鞋袜,于足心手心眉心点上朱砂。 他们两人笔直朝上持剑,剑尖于眉心前方,默念吟诵,旋即两剑交叉,指向阵中,顿时一股黑气自这些人的眉心腾起。同时协助之人向正中泼洒白米,白米在空中压制了那些黑气,落下之后好像燃烧一般滋滋作响,全部化成黑色。 汝三水知道,这是在把灵魂压在体内,同时驱阵唤起魂与魄的共鸣,一阴一阳双生双克,彼此吸引,便可将灵魄召回。当初召阿宝的灵魄,用的也是一样的方法。 汝三水稍作打探得知,这里一个村,受害的一共四户人家,遇邪者十三人,皆是被罗刹食魄的情况。其中有五人甚至魂魄全部被食,当场就死了,有三人苦熬一夜后死去。剩下五人就是此阵中,正被白家双胞胎全力施救的五人。 日头越升越高,白石灰画成的阵法并没有接触到水,却开始发出热气。白色的光线十分晃眼。汝三水拉着小宣后退两步,单手遮挡着自己的眼睛。 片刻后,阵法中的白光被一股突然四溢的黑气替代,黑气一出,就在阳光下转瞬消弭。阵法的痕迹也随着黑气的消弭一起消失不见,阵中的五人,有三人清醒过来。剩下的两人,足、手、眉心五点朱砂痣全部发黑,魂体外泄,已经无力回天。 那两名死者的家人瞬间崩溃,冲上前抱着尸首嚎啕大哭。小宣挣开了汝三水拉着他胳膊的手,狂奔过去抱住一位幸存者,哭喊道:“爹啊!” 那哭声中带着两分委屈,三分侥幸,五分凄苦。汝三水一时动容,背过身悄悄抹了两滴泪。 她上前询问另外两位侥幸活下来的人,皆说在睡梦中看到有紫色荧光的飞虫,睁开眼就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被啄咬的痛觉,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汝三水看了看在打坐修整的白家双胞胎,尴尬踌躇,最后腆着脸还是过去了。那两人打坐完毕,站起身,看见汝三水走过来,兄弟俩对视了一眼。 接着对汝三水拱手:“白光。”“白复。” 汝三水顿了顿,实在没料到她还没开口问,这两个人倒先来了个出其不意,只好老老实实也自报姓名:“汝三水。” 同时在心里嘀咕,光复,这爹娘给取的名字真的是实在,充满了对北宋的深情怀念对家国的深切忧思…… 白复:“汝小姐也是听说罗刹作祟的事情前来的吗?” 汝三水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只是猜测是罗刹,来查看情况。既然二位这样说,证明我的确没有猜错。” 白复:“我们检查过周边的痕迹,至少有两只罗刹。” 白光补充:“算上上次剿灭的那只,已经是三只了。” 汝三水惊讶道:“这次至少两只?上次的事情已经足够奇怪了,据我的了解,罗刹是不会走动觅食的,通常都是布下陷阱,像蜘蛛一样等待被害者落网。为什么同样的反常行为接二连三地发生,是什么人有预谋的吗?” 兄弟俩又对视一眼,白复点头回答:“我们怀疑有人捕捉并饲养罗刹,最近的伤亡事件,是他们在‘放牧’。” 汝三水被这种回答震惊到,有些出神。她在想,她最初遇到的那次,会不会也是‘放牧’?是人祸而非天灾? 还在沉思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人推了一个踉跄。 34、立场 汝三水往前直冲了两步,被他们两兄弟扶住,她回头一看,是那些村民。 其中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婆婆,尤其崩溃地哭喊:“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有尽全力?是不是收了他们家什么钱财!为什么没有把我们家念念救回来,你们还我念念!” 那些人此起彼伏地骂起来:“废物!”“骗子!”“是你们做的吧!为了害人骗钱!” 被救醒的人原本还想感激,在这种氛围下也都一时没了主意,闭口不言。汝三水十分诧异,看了一眼两兄弟,白复会意:“我们没有收任何银钱。” 汝三水躲开扔来的石子:“生死有命,好比大夫治病,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救活的,他们已经尽力帮你们了,你们再难过,也不能把脏水往救你们的人身上泼吧?” “听你胡诌,你们谈得多合拍!根本就是一伙的!”“外面都快要攻城了!什么人会大老远跑过来救不相干的人?” 一个壮实男子挤开前面的人,站到他们面前,干脆指着鼻尖诬陷:“你们就是有图谋的,不求钱就是求别的!什么都不求就是做了恶事心虚的!” 汝三水瞠目结舌,觉得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们的意思是不应该救你们,应该让你们全部死光?” 一个黄毛丫头上前拉扯汝三水,指指点点:“听听这个妖女说的话!”“那种鬼东西就你们拿来害人的吧!”“是不是金朝混进来的奸细?” 汝三水长出一口气,甩开那人的手,还想反驳,被白光拦住:“汝小姐不必为我们辩驳,这种事我们多多少少也习惯了,若让汝小姐觉得有委屈之处,我们二人向你赔罪。” 汝三水:“你们赔什么罪,你们又没做错过什么事。” 他们开始推搡这两兄弟,还在叫嚷:“不回答是心虚了吗?”“拿钱来!害命钱!”“我还要安葬我的女儿!” 白复被两个人拽住,拔剑才吓退他们。白光看情况太混乱:“我们的事情也都做完了,有什么事我们先离开再说。”说罢便去取马匹。 汝三水也只好几步快跑,蹬上马。后面骂骂咧咧不让他们跑的人又砸来许多石子木棍,地上灰尘仆仆,直迷眼。还有跑到马前准备拦马的老头子,马前蹄一扬,又吓得坐到地上。 汝三水左手护着后脑勺,跟着两兄弟的马疾驰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汝三水回想那些人,心头有些气闷,为了自己的安全,又不能生气,拍着心口给自己顺气。 离开一里地,确认没有人跟着,汝三水请这两位面见督军上报情况,他们答应了。 督军府门外的街口,汝三水下马,牵着马和两人交谈,和他们说明一些简单的情况。梁易安从督军府正门出来,汝三水顺着双胞胎的视线,看到了梁易安。 梁易安突然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奔汝三水而来,汝三水放开了马缰。 汝三水知道这件事加上时康年的事情,已经传到梁易安耳朵里。汝三水不再像最初被梁易安威胁那样不安,因为梁易安知道只是早晚。 梁易安恨声:“你简直入邪了!”毫不犹豫地挥剑砍向汝三水,汝三水猛地转身,急退三步。 白复惊问:“汝小姐?”汝三水抽出软剑:“别管!” 软剑如蛇,绞住梁易安的长剑,猛然带至左身侧,梁易安随势送剑,左手成拳直击汝三水面门,汝三水抬左臂接下这一拳,两人错开,软剑随着汝三水向左侧转身,松开了缠绕。 梁易安剑风横扫,汝三水收腰躲过剑尖,右脚前踏,软剑笔直斜劈,与再次反向击来的长剑相击,铿锵一声,软剑断裂,一半剑身旋转飞出,钉入街面石板的缝隙。 眼见长剑正面向自己脖颈刺来,汝三水向后下腰,剑锋在眼前,其上早晨的多云的天空,两只远飞的鸟。 汝三水来不及起身,紧接着向右一转,果然剑又竖劈下来,再次被汝三水躲过。此时另一道剑光闪过,将梁易安的长剑击开。 只需模糊一眼就知道,白鹿剑。 梁乾巡防归来,穿着甲胄,身后还跟着一队人,此时两剑猛力三次相击,梁易安后退两步,终于停手。汝三水深呼吸,稳定脉搏和情绪,暗想自己这两年来的训练只起到了这样的短暂的作用,她还需要继续加强训练。 梁乾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汝三水无事:“知远兄,你这是做什么?” 梁易安难得失态,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她偷看了梁家的禁书,如今已经入邪,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我几次三番警告她,不要使用禁术,她全部抛诸脑后!如今罗刹开始在庐州公然肆虐,同为阴体,罗刹就是被她吸引而来!” 他想了想,捺下语气中的怒气,又说:“对,你应该是知道的,是阿爷告诉你的吧?明面上以我为梁家的继任家主,阿爷总是最青睐你,他觉得你最像他,你出挑大胆、主战、血气方刚、踌躇满志,全都像阿爷年轻的时候。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放任她不管,这种行为难道也像阿爷吗?” 梁乾收剑:“阿爷相信她。阿爷说,梁家传承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她就是带走一切、结束一切的人。” 汝三水此刻从侧后方看着梁乾,百感交集,不同情况下态度冷热差别,让人无所适从,不知道是喜是悲。至于他们所说的事情,更是让她迷惘。 有些人路过,陆陆续续停下来张望这边出了什么事,梁乾带着的一队人驱散了这些看客。 梁易安面色如铁:“今晨巡防来报,城西南的孙家埠,已经受害四户,十余人,皆是罗刹所为,前日伤了时康年的也是罗刹,三次罗刹都有她,都是巧合?现在还相信她吗?” 白家两位兄弟刚开始有些尴尬,后面看不下去,白复开口:“这位公子,你错怪她了。” 梁乾还要说话,梁亦鹤从远处跑来,大声嚷嚷着:“来了!来了”跑到面前来,按着梁乾肩膀,弯腰缓缓劲。所有人都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 好半天,梁乾捉着梁亦鹤的甲胄后沿,把他提起来,皱眉问:“什么来了?” 梁亦鹤又一大喘气,食指朝着南边乱点:“建康、建康的援军,到了!进城了!” 建康的援军原本是要借道庐州,夺回和州,但不知什么原因,并无意作战,犹豫半月有余,迟迟不前行。 此刻所有人看向南城门的反向,一群惊鸟从南方飞起,在空中盘旋。 援军终于到了。 35、刺杀 其实很多立场,汝三水可以理解,只是不赞同。 她理解那些村民失去家人的痛苦,但不赞同他们撒泼耍无赖的行径;理解梁易安恪守家训,不允许禁书外传,但不赞同他的悲观与无所变通;理解援军的王权王督统对家人的不舍,不赞成他贪生怕死拖延军机;她甚至理解金朝完颜氏想要建功立业的想法,但不赞成他们发起的侵略。 十一月,援军直接驻进庐州不再挪步。 庐州虽然看上去大军驻扎,固若金汤,但人心涣散。庐州有了援军自然是好事,可是城中人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援军没有前行的意思,就意味着直接放弃和州。 梁珏认为进攻和州,才是对庐州最好的防御,与援军的据理力争,始终不能劝动这些援兵向前走一步。 把庐州变成战线最前沿,也不是不可,但看那督统王权的态度,摆明是想避难,而不是迎战。意味着,打到庐州城下,他们也会直接退兵躲到真州城。 因为军事政见的差异,梁珏与王权多次发生争吵。梁珏断言:“此人不可信。”第三天便一封书信直送临安府京师,请求另换督战将领。 同日,梁珏下令劝离疏散城中百姓。因为援军军队被王权把控,梁珏手上的人只有原本的守军。即使城防换成了援军的兵力,空闲出人手来疏散百姓,也依然有些人手不足。 这种情况下,汝三水也领到带兵的权力,每一坊每一市地清点还留在城中的人数,如有意愿当日离开的,每五十人由一支十人小队护送至南城门外。 晌午时分,汝三水已经结束了五个坊间的事务,连士兵都已经换了一拨休息,她却一刻不停,从这天早上就滴水未进,但是依然坚持带人走访。她又感觉到初来庐州时长途跋涉的那种艰辛,腿脚劳累都不是事,嘴也劝人劝出了泡。 梁乾在带兵巡防自己管辖的区域时,和汝三水打了照面,见她真的为这些事费心费力,心里也不忍,解下腰间的水囊,别扭地递给她。 身着将士武服的汝三水看上去也有几分干练的飒气,秀眉桃花眼,高冠束发,为了行动方便没有套笨重的盔甲,新打的一柄软剑像往常那样绑在后腰,前腰挂着督军府腰牌,手中拿着梁珏笔书的疏散群众的军令。这个场面看上去,倒像是兄弟之间惺惺相惜的慰问。 汝三水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太想接那水囊。冷漠和伤害之后的温柔和维护,自己还依然全盘接受,是不是有点可笑?如果要接受和解,她倒更想和这几天视她如妖魔的梁易安和解。 她摆摆手,带人去下一户人家,也因为嗓子真的哑得难受,拒绝之后没和梁乾多说话。 她撩起衣袍,迈步从这户人家的正门进入,三队人跟在她身后。突然,她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席卷,回过头,隔着三队士兵,她看到街对面的阁楼上,从窗口伸出的一支冷箭。 她浑身一凛,因为那箭矢,正对着梁乾的背影。 而汝三水被这些士兵挡住去路,没法立刻奔跑出去,为他挡下这一箭。就算没有这些人挡着,也是来不及的,那弓已经拉满,蓄势待发,连喊一声“防备刺客”都来不及。 你为什么总是以后背迎接未知的伤害?因为你天生磊落,堂堂正正,什么都以正面的态度迎接,所以就忘了背后暗藏的阴谋与杀机?为什么我明明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失望,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惦记? 汝三水那一瞬间是这样抱怨的。这样交织的念头,让她无可奈何,又委屈心酸。 下一瞬间,一阵黑色的疾风略过所有人的眼前。 不是向着梁乾,而是向着阁楼上的刺客,刺骨冰冷的厉风直接穿透窗棂,钉入刺客的胸膛。 鲜血溅满窗台的瞬间,箭矢也同时迅疾地发出。汝三水呕出一大口血,依然强撑着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士兵,去查看梁乾的状况。 箭矢钉在梁乾脚边一寸开外,梁乾毫发无损,他转过身,看见衣襟上满是鲜血的汝三水向他跌跌撞撞跑来。汝三水的身上,魂雾环绕,被日光照射,发出烧灼的声音,她的眼睛中,漆黑一片 “光天化日,遭到天谴,魂魄离体……当场身亡……” 梁乾的脑海中浮现了他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是梁家祖上的家史,偷看过梁家禁书的人,最终在阳光下魂魄四散而亡。 梁乾命令戒备,扯下披风,奔跑向汝三水,用披风将她盖住,打横抱起,往背阴地方跑。他感觉她异常的轻,好像只有衣物的重量一般,若不是亲眼看到自己抱起的是汝三水,他几乎以为是布做的塞了纸张的假人。 阿爷隐晦地向他提起过:“那原本,就是梁家的亏欠,不去偿还已是大罪,何以再让她陷于因果。”他不是特别清楚梁家到底亏欠了她什么,他只知道,她不能死。 在梁乾的怀中,汝三水有些神志不清,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捂着耳朵紧张地缩成一团,那些魂雾依旧在向外流逝。 奔跑的过程中,耳边呼啸,又是两只冷箭擦身而过。刺客不止一个。 汝三水隔着披风,无意识地抬起手,魂雾凝聚,如利剑般穿透,如飞刀般迅猛,再次精准地向箭矢来的方向击出,反攻了另外两名刺客。 梁乾焦急喊道:“三水!不要再这么做了!清醒!汝三水!” 好像在混沌之中有一束光芒,以她的名字为引,某个人想要将她拉回尘世。汝三水眼中的漆黑逐渐消散,重新出现眼白,魂体也渐渐归位。 士兵包围了阁楼,在其中找到一具刺客尸体,又抓捕了四人,其中两人重伤,缴获五把胡弓,七打普通的箭矢。 汝三水浑身无力,喘气都喘不上来,梁乾将她在阴影处平放,头枕着他的膝盖。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汝三水的体力有所恢复,让梁乾扶着坐了起来。但她魂体接触阳光,受到重创,依然无法无碍地走动。 事务是没法继续执行了,汝三水擦拭着嘴角下巴上残留的血迹,看着路中间无人打扫的落叶发呆。士兵把刺客带下来,等待梁乾下令。 那些士兵训练有素,不再像他们刚来庐州时那样散漫。可是亲眼看到过刚才的景象,他们还是忍不住用异样的眼神瞟着汝三水,好像她是个怪物。 梁乾:“下大牢,通知他们立刻严审,身份来历,目的,指示者,全部查清。今晚之前我就要听到答案。其他人继续巡逻。” 他吩咐完毕之后,搀扶起汝三水,副官牵来马匹,梁乾将她抱上马,尽量慢行,为了不颠着她。到达督军府前,她突然开口。可能是重伤留下的症状,她的嗓音中夹杂着砂石相互磨砺一般的古怪声响。 “我其实想知道,我伤了薛瑾妤,你是怎么把风头压下去的?思前想后我只有一个结论,你是不是许诺了婚约?” 36、领悟 梁乾先是侧脸看她,听清楚之后又移开视线,沉默地点头。 她真的猜中了,汝三水自嘲地笑了笑:“梁乾,你给了我好大的施舍啊……” 梁乾沉默着拴好马,扶汝三水下来。脚一落地,汝三水抚开梁乾的手,自己往回走。突然听见列队奔跑的声音,汝三水回头,看到一列士兵担着架抬着一个重伤的人匆匆往这边来。 从她的角度还未看到正脸。梁乾却脸色大变:“爹!” 在梁乾遭到暗箭刺杀的同时,梁珏从王权府上回来的路上,也受到了伏击,他没有梁乾走运,小腹中箭,流血不止。 大夫为梁珏挖出箭头,上药包扎。梁乾在一旁猜测:“会是金朝的奸细,还是王权手下的人?” 梁珏有气无力地说:“只抓到一个活口,没有问出结果。而且这一个还在途中吞铁自杀了,他们嘴中都含着自杀的铁镖。” 梁乾:“自杀?是死士?那我抓到是人岂不是也……” 此时梁易安脚步匆匆地进来,他的脸颊上有一些淤血的擦伤,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进来时看到汝三水和梁珏都满身是血,大概就知道了情况:“你们也遭到了刺杀?” 梁乾:“是有组织的,我怀疑是援军的督统王权。” 梁易安却摇头:“不是他,我亲眼看到他也遭到了埋伏,他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但死了两个忠心的护卫。” 梁乾还要再问他怎知王权不是在演戏,大夫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幽幽开口:“梁督军左腹中箭,位置不是要害,箭头也不深不严重……问题出在,箭上有慢性的毒药。” 众人闻言皆震惊,老大夫拿起那箭头,在阳光下,箭头显现出幽绿的光泽:“老夫不知此毒名,但许多年前曾经亲眼见过,由那古怪的气味大致能得知,是由尸油提炼,秘法熬制,极为阴损,又难以拔除。中此毒者,日渐消瘦,百日之内油尽灯枯。不能动怒,否则立刻毒发……” 汝三水此刻情绪再度波动,又开始意志模糊。梁易安好像还在问些什么,她侧耳注意地听,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梁乾默默后退了两步,望着闭目不言的梁珏,思绪纷乱一片。此时他左耳后有什么扯裂的感觉,接着一小股湿润从耳后流了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点血,还有一道已经干了的血迹。 他回想起来,抱着汝三水的时候,耳边呼啸而过的箭矢,擦到了他的耳廓,当时情况危急并没有注意,血液便凝结了,此时再度裂开。 梁乾怔忪了一瞬间,慌忙用衣袖将那点血迹擦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汝三水突然从他身边快步经过,向外奔跑,梁乾惦记着她的伤势,那是涉及灵魂的伤,岂能轻视。他想伸手拉她,晚了一步。梁乾看着汝三水的背影,又看向父亲,一时难以顾及两边。 汝三水知道自己又要失控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那狼狈的样子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穿过长长的回廊,快要到了,快要到了……汝三水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物颠三倒四,光怪陆离,她好像看见了薛瑾妤,但没有精力思考为什么薛瑾妤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附近。 她站不稳了,向前倒去,世界漆黑一片。 浓重的黑雾在廊间蔓延,范围越来越大,充盈整个庭院,薛瑾妤躲避着,跑进前厅,那黑雾也紧跟而来,蔓延到正堂,甚至逐渐笼罩整个督军府。而且它竟然无视了日光的照射,只是在更加快速地蔓延,像要吞噬所有挡在路上的东西。 梁乾和梁易安从梁珏房中走出来,看着这股让视线逐渐混沌的阴冷,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老大夫看天色越来越暗,有些慌:“又出什么事了吗?”他深感今日的奇事多发,很想找个道士给自己算算,是不是最近运气不太顺。 梁乾抢先对梁易安说:“你不要管,照看这里,我去。” 冷,极度的阴冷,深入骨髓的冷意。汝三水在一片虚无中,蜷缩起来。她的眼中只有无限的漆黑,和无尽的寒意。 为什么呢?她这样想着。为什么有些悲惨的事,会落在中正之人身上?为什么有些并不过分的希冀,却往往是得不到的?为什么有些规则,遵守之后却不会得到好的回报?为什么放任自我的无良心者反而心安理得?为什么…… 这是这世间的什么道义决定的?魂与魄,黑与白,阴与阳,太极相对,派生万物。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如果选择站在一切的中立面上,是否就是最聪明的做法? 那个中间的过渡区,是太阳升起前,黑白交际的灰色地带,还是余晖落下前,那片绚丽的色彩? 她想要活下去,是该遵从浪潮,还是打破俗尘?该冷眼,还是入世? 梁乾扶着墙壁,根据记忆一步一步向西厢走去,越接近,越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能感觉到一种波动,像是风动,又像是水流,这种流动的正中心,一定就是汝三水所在的地方。 汝三水渐渐夺回自己的清醒意志,在她悬浮着的视线内,竟然出现了一只散发着柔和瑞气的仙鹿。那鹿有着一对美丽的角,一身水润雪白的毛发,俊秀挺拔,目光澄澈,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悲伤,却坚定。 她好像见到久违的故人,伸出双手去,想温柔地抱住它。 在梁乾的眼中,黑雾流动的中心,汝三水的身体内只剩下纯粹干净的灵魄,萦绕在她周身的,是温润的白色,她黑色的灵魂已经全部外放。 忽然汝三水睁开眼,眼白处是黑色,瞳孔处却是白色。她向着梁乾伸出右手,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感,像是千万年前熟悉的恩人,像是千万年厮守的挚友,像是护佑自己千万年的神明。 她缓缓开口,声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高深缥缈,好像众生众灵统一意志,共同吟诵。从她口中说出,却出现在四面八方。 “天地为擂池,风云为兵刃。” “拘生魂,聚回魂,驱邪祟,役鬼差,踏死门,逆阴阳,梦往来,解无极。” “魂兮,归来。” 那种吟诵的声音,像是在空旷的佛堂或道庙中,由千万人供奉的神明,亲自宣扬的神旨,如钟鼎之音,直入脑海,震颤心魂。 如果向外流动的魂雾是水,此刻听从着无法违抗的旨意,向中心收回的魂雾,就是飓风。 梁乾眯起眼睛,迅速放亮的天光让他短暂地眼花,再度看清时,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常。汝三水站在天井对面的廊间,隔着一树飘落的艳红色山茶花,前襟暗沉的血迹,比山茶花更加惹眼。 她安静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奸邪之徒。” 37、审判 梁易安站在梁乾身后,目光和汝三水对接,眼神冰冷地说道:“我不准你动那些东西。正邪不两立,你走入邪道,我们也不需要一个邪魔来拯救我们。汝三水,莫要让诸位兄长为你而不齿!” 汝三水此刻像是已经完全恢复,完全没有之前重伤的神态。她缓步走来,冷静坚定,淡淡开口。 “何为邪,何为正?人人敬是正,人人惮是邪?若是无情伤己,却又救人救众生,被忌惮,被视为邪,又当如何?” 她其实没有什么救世之心,嘴上说得再大义凛然,也只是私心。她已经失去了阿宝,今日为了让梁乾活下去,她在所不惜。只不过事随境迁,有时她也无法确定,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她不顾一切。 梁易安和她对视,梁乾上前一步,站在他们中间,这样对峙的气氛维持了一会。梁易安好像醒悟了什么,突然直奔西厢汝三水的房间。 汝三水追上去,但是赶不上梁易安的脚步。 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亲手写下的《离魂》,此时猛然想起来,她并没有把它锁上,而是很早之前,因为梁云舒的到来,她慌忙间随手放在了书架上,夹在其他书之间。 梁易安抬脚踹开了汝三水的房门,直奔书桌,快速翻找之后,转身在书架上翻弄,书籍纷纷散落到地上。 汝三水和梁乾跟上来。汝三水拉住梁易安:“出去!” 梁易安推开汝三水,她后仰撞到梁乾怀中。梁易安蹲下去,捡起一本薄薄的书册,正是《离魂》。 汝三水伸手去抢,梁易安已经打开书页。 他死死瞪着汝三水:“你可知,未经允许传抄《阴阳集论》,甚至修习邪术,该当魂曝白日,以死谢罪。梁家祖上,执行此家法已有先例。” 汝三水此时才知,原来家史上所记载的魂飞魄散的先祖,不是像描述的那样暴毙,而是被强制执行了家法。杀死他的,不是阴极术法,是险恶人心。 督军府正堂之上,梁珏召集所有府衙内的梁本家人,长辈四人,晚辈八人,闭门议事。 梁珏在梁乾的搀扶下,靠在提前铺设好的软垫宽椅上。各人入座,梁乾独自站在梁珏身后,汝三水与梁易安站于正中对质。 梁珏为稳定人心,尽量气沉丹田,不让自己的声音虚浮:“今日此事,我原本有一些数,但好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虽然我们梁家人私下商议,但这个阵仗看上去……咳,波及人数过多,府外肯定也有一定的目击者,我们终归要对外做出交代。” 一个与梁珏同辈的旁支叔伯开口:“督军,先给我们一个交代吧。还有您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的伤势稍后再议,这件事不只针对我,所以也得详细和诸位商议。现在需要最先解决的,是三水的问题。” 梁珏严肃地看向汝三水,并没有过多的责怪之意,只是抬手示意汝三水先说话。 汝三水不知该从何处开头,但又觉得应该交代清楚始末。于是她提及自己无意中看到梁家禁书之事,再说那夜初遇罗刹。 “我满心想着要救活阿宝,就不管不顾地偷闯了书阁密室,找到了那本禁书,不是很厚的一本,我很快就看完了。我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救活已死之人的方法。”她不愿意提书名,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这东西,越不清楚越安全,她也明白,所以只说是禁书。 梁易安:“那是梁家的‘阳墓’,由于封存埋葬那些陈旧的族史与真相,每一代家主都要承担并守护它,也如同是这些人活着时就被禁锢的囚笼和墓穴。” 汝三水接着说“我本来就记忆很好,那书的内容又像等着我一般,深刻地刻进我的脑海,一字一句皆如同活物,每日萦绕。再后来,不知道是受到这件事的刺激,还是书中内容的影响……”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上,放空着,不知道她眼中见到了怎样的画面。 “真正出现问题是到庐州后,我发现会有一股黑色的雾气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夜里入眠时甚至会被裹挟着,来到一些制高点。它在黑夜里,会让我不被人注意,白日里却很显眼,需要我自己有意识地控制它,才可以隐匿行踪。” 她解释了魂雾有时会为她治愈肉体上的伤害,又说了她是怎么发现它和情绪有关,又是如何逐渐学会控制它的出现,以及转化它的质地形状,用以防备和进攻。 汝三水最后总结说:“大多数时候是它失控,自己出现的,除了突发情况,我极少主动使用它。今天这件事,也是它失控了。” 有些人已经在低声议论,梁珏清嗓,示意安静。又点点头,示意梁易安说。 梁易安说的更为简洁:“那天我要去取头一天置办好的梁云楠的寿材,回房取钥匙,那天雨很大,我见到地上有一些水迹,有人进来过。我的房间大却空旷,并无值得偷盗的珍宝,我第一反应就认为来者偷拿过钥匙,虽然钥匙已经还回来。我为了确保无误,去过一次阳墓。” 梁易安看向汝三水:“结合一些其他的细节,我认为是汝三水。当天我就报告给了阿爷,可阿爷却说,不用在意这件事。没有法门和指导,加以长期的修炼,没有人能看一遍就可以有什么收获。可如果她真的能够领悟,那就证明她就是对的人,梁家的使命就真的已经结束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有人传授法门,引起的灾祸谁来承担?梁家命数该绝吗?如果违背家训,有了传抄的副本,被有心之人利用,又当如何?阿爷说,我是今后梁家做主的人,我可以自己决断。” 梁易安眼神幽幽地看向梁乾:“我没有和别人提过此事,至于阿爷后来有没有和别人提起过,我就不知道了。” 梁乾不做声。梁珏严谨却痛心地开口道:“我知道一二,是因为曾经见到过两次,三水她夜半从府外回来。她不是走门走窗,而是自天而降。那时我就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但我没有想过是这样一桩事。我在庐州是督军,在梁家终究是旁支。知远,那你说,你的决断是什么?” 梁易安从正堂后取出火盆,火柴擦出火星,将《离魂》当众焚毁。一张一张的书页,迅速化为灰色的蜷曲物,带着橙红的镶边,逐渐缩小。 火光之中,梁易安神色决绝,语气笃定:“今日之事,不仅罪在她偷看禁书,还罪在她利用禁书肆意妄为,更罪在她落笔记下书中内容,甚至批注修改。这是对梁家世世代代坚守的亵渎,更是要公然走入歪魔邪道。于私,于公,都应按照家法处置。” 梁乾突然打断:“梁知远,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汝三水大概已经猜到梁易安的冷漠决绝,依然有些痛心。家法,何为家法?已有先例,那就是曝魂于烈日,落得魂飞魄散。 不仅了断此生性命,更了断轮回之路。 38、恩断 梁珏忍痛坐正了一些:“我更想知道,今日的两桩事,是否有关联。” 汝三水尽量冷静地做出解释:“我不知行刺者何人,所做为何,只能猜测是金朝混入大宋的奸细。我的事情,和这起刺杀的关联,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因此受伤,所以没能控制住魂雾的爆发。” 有人惊问:“意思是说,督军今日遭到了刺杀?伤势如何?刺杀者可抓到?” 梁珏:“刺客是死士,已经自尽。我的伤势暂时无碍,不影响坐帐领兵。” 梁乾想劝梁珏爱惜自己,不要再为军事苦撑着,可以把事情分给他们小辈去承担,嘴张合两下,最后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觉得劝不住。 “至于汝三水的事情……” 梁珏沉吟片刻:“就照知远的决断处置吧。” 梁乾一惊:“爹,汝三水是为了救我,除了刺客,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人。” 最后的审判还是下了。汝三水捏紧拳头,默不作声。任那些人的目光带着揣测的恶意,在她身上逡巡。 梁珏猛烈咳嗽起来,梁乾替他拍背顺气,梁珏慢慢缓过来,摆手示意不必。 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要知道,有些时候,如果要避免刀锋,不在于刀锋有没有伤过人,而是它能不能伤人。我们没有谁能为一念之间的事情,做万全的担保。包括她自己。” 梁易安立誓:“此战后,若我梁知远能够归乡,不论家主是否同意,我都将焚毁家传原本。从此梁家断绝一切邪祟之途。今日邀诸位为证,在此执行家法。” 梁珏闭上眼,沉痛地说:“留她轮回的自由吧。” 梁易安点头,选择用剑而不是按照先例处死汝三水。其实经过刚刚的事情,她在日光下究竟还会不会受到伤害,已经成了疑问。 于是他拔出佩剑,在瞩目之下,高举起剑锋。“成为妖邪前不死,以后走火入魔,将灰飞烟灭永无转世之日,更将生灵涂炭。汝三水,杀你的罪业,让我承担,哪怕要在轮回中偿还!” 梁乾冲上前,拔出白鹿剑,指向梁易安。 梁易安沉声:“你让开。” 梁乾一步不退:“你以为你是在继承梁家家训吗?你以为你是那位仙人,在挥剑斩白鹿,是大义之举?梁家的白鹿是我,你有本事先杀了我!” 梁珏:“乾儿!” 梁乾:“她罪不至于死!” “她该死。” 这短促的三个字,肯定而恶毒,让场面突然安静下来。紧闭的大堂门被推开,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外,逆着光线,像催命的无常。薛瑾妤迈步进来,重复道:“她,该死。” “梁靖平,你不是说她除了刺客,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一人?是你忘了我了,还是你不把我当人看?” 薛瑾妤站在门外有一段时间了,她一直在听着。 见梁乾不回答,她突然颤抖着手,解开衣带褪下外袍。她的腰背、肩膀、腹部,全都扎满了绷带,但并不臃肿,而是陷落下去的。内里的衣物因为她身体血肉的缺失,显得低垂宽大。 原来那些伤口的面积扩大了,她的血肉持续被腐蚀,以至于她的动作都非常凝滞。她接着解开肩头的绷带,把那漆黑腐烂的伤口更加直观地展现出来。 如果先前言语上的指控还很虚无,此时乍见到如此难以直视的创伤,堂间原本被梁珏压住的气氛,再次炸开。 “督军!此女说过自己会有失控之时,如若每次失控都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便是祸害无疑!”“此时大军将临,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再出如此鬼女,岂不要不战而败!” “此事只能以她的血,向外交代,以安抚民心。”“督军!叫令子退下吧!” 只有梁亦鹤夹在里面小声:“没有别的办法补救吗……” 薛瑾妤目光凶狠,完全不似她平日里那开朗豁达的伪装,只是直白地把恨意写在脸上:“这样,你还可以说她无罪,还可以担保她从今以后不会继续造孽吗?” 汝三水此时没有在意薛瑾妤,而是有点走神地看着挡在她前面的梁乾。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喜欢的那个少年,已经长高了这么多,快要赶上梁易安的大个子,青涩的胡子生出来,棱角也日渐分明,眼神也比从前更加稳重坚定。 他在军务上越来越纯熟,做事越来越会顾全大局,说话更周全,权衡更果断,他变得越来越像他自己心目中可以平定战乱的伟大将领。 越来越优秀了,可惜自己已经不喜欢了。 他不知不觉变了这么多了,让人觉得疏离,那自己呢,自己的变化是不是更加让人觉得陌生?所以她才会和这些称为家人的人渐行渐远。 因为得到众人一致的意见,梁易安再度逼近一步。梁乾将剑横于梁易安颈前,他们横眉相对,彼此怒视。薛瑾妤焦急悲愤地喊:“靖平!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 梁乾双目通红,怒吼:“梁易安!” 梁易安亦不退让:“梁!乾!” 群情激奋,叫嚣不断,汝三水只看着眼前乱象,心中倍感荒唐。 “可能要辜负各位美意,汝三水如今是不死之人。”她恨声道。 但她并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只是心中有气,说出来激人怒意。明知道这么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却不知为何,管不住自己。 “汝三水!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梁乾拦着梁易安,回头瞪她:“你若能看见此刻你自己的表情,就该知道你心性究竟变得怎样!从前你从不愿与人争吵,梁家小一辈里数你最为文静贤淑。如今却日渐浮躁,数次出手伤人,言语狂妄,行动自专!可知你若再不回头,梁家便容不下你!” 汝三水冷笑:“我今日‘回头’,梁家便能容得下我?凭你梁乾一人之力?你竟是以自我喜恶来判断对错吗?” 她自嘲地点头:“你们都是梁家人,只有我是外人。可我何曾求你们恩惠与我!是!我心性有变,可我说她薛家有异心,温言细语相劝时,你又听进去几分?薛瑾妤,梁易安,你们容不下我,我不见得可以容忍你们!” 她抛起衣角,软剑出鞘,再回鞘手中已有一握断袍:“往日情真意切,不曾顾及后果,未留回头之路。今日在此恭受折辱,敬谢不敏,众叛亲离只得恩断义绝。” 此时汝三水周身隐隐又有魂雾的迹象,只是似有若无的一点痕迹,却吓退了若干人等。只有梁易安还在试图接近,但被梁乾死死防住。 她环顾四周,痛下决心:“既然以家法论,那么我汝三水,自愿退出梁家。来日相见便是互为仇敌,刀剑相向不必犹疑!” 她将那断袍视做情义,决然抛出,旋身便出。 身后再有怒斥抑或呼唤,她没再回应。天下空荡无有知己,哪里皆是无妄归处。 39、长夜 场面彻底失控之后,梁珏就沉默地坐在靠椅上,直到汝三水立下誓,决然离开,他才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也老了,鬓边生出几丝华发,很多事情也有些力不从心。一直把两兄弟带在身边培养,也是为了防止有一天,他不能再领兵作战,也好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薛瑾妤伤重无法久站,即使悲愤也无用,被匆匆赶来的薛家人搀扶离开。 梁珏将今日多人遭遇刺杀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之后,他叮嘱其他人近日务必注意安全。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能让诸位离开各自的位置太久。乾儿,将精力放在追查刺客一事上,不要再多想了。” 如此之后,竟然连梁易安也收剑离开,不再强求。 最后只剩下梁乾垂着手,一个人站在堂中,沉默着不回答父亲的话。 半盏茶后,梁珏语气认真、吐字清晰地和梁乾交代:“乾儿,为父和你说一句话,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和白鹿剑,必须有一个回到姑孰梁家。” 这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嘱咐,梁乾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梁珏加重语气:“听到没有,答应!” 梁乾茫然地点头:“是,靖平记住了。” 当夜,薛家人看城中风头越来越紧,直接连夜撤走了。没有汝三水在营中,薛家几十号人也临阵脱逃,受到影响的相关事务,便一应被梁易安自愿揽了下来。 梁乾虽然也在竭尽全力,但他明白,庐州,守不住。 守不住,也要守。 阿爷当初并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阴阳集论》的事情,是他自己躲在房顶发呆排解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梁易安和阿爷的对话,才知道汝三水被怀疑进过阳墓,窥视禁书。他当时听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楚这个事情的严重。 后来看到汝三水从高台坠落时的诡异黑雾,加上汝三水询问他家史上有没有关于“黑色的术法或邪气”的记载,他开始有些察觉。 那日白鹿剑初次被他拿在手中,那之后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种残酷的预示。加上梁易安来到庐州后,平日冷淡的他居然格外费心针对汝三水,梁乾对这件事才有了真正的重视。 那天汝三水带梁云舒去安顿临时住处,他一个人躲到竹林,感受白鹿剑上传递给他的那种强烈的感知。那无法形容的预知告诉他,他前半生败在自己的顽劣不知好学,最终会死于对现实束手无策的无奈。 除了对于他自己的结局给出的警示,他还明白了两个无法改变的即将发生的事实。第一,庐州城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的。第二,汝三水手上会沾满鲜血和罪孽。 他隐约感觉到,梁老爷子是在顺应宿命,才会让他和汝三水来到庐州,才会让梁云舒把白鹿剑交给自己。而梁易安在争斗些什么,父亲又在隐瞒着什么,他不太明白。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刀剑相向,你还会觉得,我是你心中的至善吗?” 这是梁乾那天在竹林中欲言又止,没有问出口的话。他想要逆转这种命运,首先要从守住汝三水开始,到守住庐州,守住自己的命运为止。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因为这场还未正面迎接的战事,已经逐渐让他心力交瘁。还因为耳廓上毒箭的伤,也意味着,一半的预知已经实现。 夜还长,一生却太短了。 汝三水选了城中一户院落普通的小宅子,这主人家早已向南避去了。借着身上仅剩的一些细软,她又勉强寻来一点吃食,但就是省吃俭用,算来也熬不了三天就要忍饥挨饿。 此前汝三水就知道,魂雾会受情绪影响,除了压制感情之外,如果想要调动起它,就得调动自己的情绪。可自己无法太生硬地转换情绪,需要有牵引的媒介。 这个媒介汝三水很快就确定了,那就是曲乐。紫竹埙已经损坏,她需要另做一个。这里有窑和材料,可是普通的乐器不够,她还必须让曲乐与自己的关联更直接,更有效。 她东翻西找,找到了一些止血和清心去火的药材,然后看着案几上的匕首和数只瓷瓮,沉默很久。 她划开指尖,将血滴入盛有无根水的小瓮中,又用勺取足量研磨细碎的药材倒进去,这些药材性皆凉寒,不宜同服,却是修习离魂者的良药。 她将小瓮置放稳妥,文火慢熬。耐心等熬出赤黑的汁水,倾出来分开两杯,放凉。 一杯加入麻药,她喝下去,然后反手握起匕首,咬紧牙关,猛然向左臂关节剜去。 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感,让她嗓间无法控制地发出吼啸声。眼泪被剧痛刺激出来,大颗大颗往下坠。 筋骨没有完全分离,汝三水狠下心又是一割。鲜血淋漓,却毫无温度,渐渐浸染衣裙。 她满身冷汗,牙关咬到发酸,颤抖着将骨节浸入另一杯药汁。离魂成雾,裹住她只连着皮肉不断失血的左臂,不知是麻药作用还是离魂的作用,血止住,痛感也被压制下去。她将黑雾拢在伤口,用白布层层裹住。 月影缓慢流转,夜色沉静,烛光昏暗。汝三水守在瓷窑前,辗转无眠。 经过高温素烧,低温釉烧,这枚掺有她骨粉的瓷埙终于成器。开窑的结果比预想的小,但是轻薄清透。 她为自己随心作曲,不拘一格,不同的曲调果然完美地契合了感情,达到自如控制魂雾的境界。这种被逼到绝境的尝试,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然而骨埙完成的当日,战火就真正烧到了庐州城下。 梁珏此前向朝廷请求更换援军督统的书信,应当还未送到。不出所料,王权得知金军过淮河,没有出战,大军直接退离了庐州,弃而不守,连其后的真州都没有停留,一路南退。 汝三水听闻梁珏因为此事大怒,毒发横死,梁乾一夜间少白头。 庐州被包围,无力回天,梁乾还坚持带庐州城残军苦守,同时转移妇孺老弱。 因为封锁性城防的成效,撤离民众的时候没出什么大岔子,除了薛瑾妤玩忽职守放进来的少数闹事的匪寇或间谍,还算有条不紊。 攻下城楼的那一日,汝三水一身素青衣裙,手执骨埙,登上瞭望台,埙音虽弱,却如影随形。 鲜血四溅的战场上,一股阴邪之气随风扩散,逐渐有铺天盖日之势,那雾气中的人渐渐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战鼓息,呼声弱。 汝三水闭上眼睛,向前坠去,长风烈烈在耳边,她轻声道:“最后一次,两不相欠。” 离魂万千缕,如魅烟行,游走浓雾中,所过处,无人生。 以杀止杀,是她的孽,可能再也无法偿还清。 等金人后至的主力军到达城下,前锋军队已经全军覆没,尸横遍野。战场上黑雾尚未散尽,城门大开,空无一人。 军队踏过尸骸和血泊向城门走去,将领在高头大马上环顾四周。他突然看到前方的尸体堆中,有什么动静。一个胸膛已被破开的尸体,突然举起手来,一把抓住了正在啄食自己左眼的乌鸦,并坐了起来。 随之,所有的尸体都发出野兽遇敌一般的凶狠声音。向天伸出了他们血淋淋的手,笔直地伸着,努力抓取着什么,仿佛是想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 死亡,将是所有人的长夜。 40、溃败 我半生孑然,无人可依,无有牵挂,无欲无求。 这个世界不分黑白,那么我就是黑白。 …… /卷二/解世篇 等汝三水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身在荒岭,不知是何处。 她左臂厚重的纱布下,传来阵阵闷痛,她捂着左臂,一步一晃,缓慢前行。她感觉骨肉如泥,极度柔软,离魂之术仍不受控制地牵扯着她的魂体,不时在她周身笼罩成黑雾。她走几步,便不得不停下稳一稳心神。 耳边有意义混乱的呢喃声,她四下看去,看见几个藏在林后缓坡上的坟包,那些混乱的言语声便是从那地下传来的,她不由自主地走向坟头。魂体不受控制,自行化作烟,侵入地下,那阴冷的感觉通过魂体传至她的肉身,打了一个寒噤。 那细碎言语转变为挣扎惨叫,随后消湮无声。 离魂归体,她感觉好了很多,左臂也没了痛感,可以随意活动。无暇思考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听见有活人的脚步声。 于是她绕过林子去寻,远远看见岭下有位老妇人,距离分明极远,汝三水竟可以清楚听见声响,辨明细枝末节。 她心中惊疑不定,转眼去看其他物什,树顶叶脉,飞子翅纹,和风涓细,无一不极度清晰。 再远看,约七八百米外可辨是庐州城楼,一帜金旗缓缓升起。她还能看清升旗金兵脸上的各异神色。这里是庐州城的外郊,荒山贫瘠,人迹罕至,又没有可用的战略地势,金兵并没有过多关注这片地方。 汝三水走下山岭,去截那老妇。老妇人步履蹒跚,衣衫单薄,神色恹恹,臂间却挽了花篮。 “姑娘可要花吗?便宜哩。”那老妇人看见了她,似乎打起了精神,笑眯眯地问她。汝三水见她虽落魄,可是言语举止间,仍有些雍容气度,可见战乱之前,也是个富足人家。 “战乱纷扰,婆婆怎在这郊外卖花,快走吧。”三水身上没有钱,头上尚还有三支细竹簪子,抽了一根递给她。 “自幼到老,都定居在这里,向哪里走?家里人都没啦,身子骨日益衰竭,想也活不过明日。你可知道,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哩,只想我那伶仃早夭的小女儿,来日投胎好一些,可以安康无忧。” 老妇依旧笑眯眯,从篮子里挑出一把洒了水的野花递给她。 汝三水接过那束花,想了想,问道:“婆婆,我也没有家人,我买你的花,来世也可以投个好胎吗?” 老妇的眼睛隐约有些湿润,伸出粗糙瘦弱的手,摸着三水的头发:“这也是个苦命的女娃……拿着吧,拿着吧,来世好看哩……” 汝三水扶膝给老妇人礼了一礼:“门南有新路,前些日子开出来的,很隐蔽,婆婆若能找到,从那走,向南边未陷落的扬州城去吧。” 听她这话,老妇人闭目摇手:“哪里能走的了那远路,自知或有悲欢喜怒,或有遗憾怨怼,都是此生已尽之事,无有牵挂。姑娘尚能逃去,便去不要管老妪。” 老妇人已经走远了,汝三水望着手里的还挂着水珠的细藤白花,指甲绞下一段,纶在脑后。 史册会记载城上旌旗西北扬,横尸万人血漂橹,可会记载野山孤坟杂草生,伶仃蹒跚鳏寡哭?汗青寥寥数字,只有胜败结局。这发间几朵露水荆棘雪,只有她记得。 金兵南侵的步伐紧锣密鼓,庐州城失守后,残兵全部退守真州城。而所谓的“援军”,此时已经退到不知哪里去了。 此时在真州的梁乾,在焦头烂额之际,听闻薛瑾妤在姑溪因为练剑,走火入魔离世。 因为伤势的恶化,他对她的离世还算有些数,但对于这种说法却难以接受,剑术如何可以让人走火入魔?虽然万分困惑,却因为战事吃紧,没有心神去细查细究。 真州兵力还算充足,他原本以为这次能够守住新的防线,然而真州城再次失守。再有不甘,他也只好接受这样的现实,再度退守,进入扬州城。 人尽皆知,扬州是个美丽富饶的好去处,如今金朝的完颜亮在这寒冷的秋冬,也想感受一次“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事。 接连的败仗让大宋军心不稳,物议沸腾。或者说这些过惯了几十年和平日子的年轻人们,本来就已经丧失了在乱世中图谋生存的野心。不战而败的诅咒似乎烙印进每一个人的心里,市井平民谈金色变,军营里更是每日都有新增的逃兵。 扬州城临兵前,有噩耗从姑孰迟迟传来,梁老半月前已经因病离世。对于接连失去亲人的梁乾来说,这又是压在他心头的一颗大石头。原本还有最后一层心理防线的梁乾,似乎已经接受了结局。 他将白鹿剑封存,珍之重之地交给了梁易安。 一杯苦酒交心,梁乾指着梁易安的鼻梁:“走,回到姑孰,把我的白鹿剑带回去,带着它,继承梁家的家业。你不是不相信梁家的气数已尽吗?那就做给我看。我会在这剑上,生生世世看着梁家。” 城墙风大,梁乾裹上外袍,站在女墙起伏错落的阴影中。他看着自己手心日积月累拉弓拔剑形成的老茧,又望着那一队归乡的车马。 他低声说:“爹,我回不去了。” 送走白鹿剑的这天,梁乾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执念,放弃他与命运争斗的勇气。 一场宿夜长醉,他神思恍惚中,疑见到故人归来。那一身丹衣罗裙,薄雾水袖,眉眼弯弯,巧笑倩兮。 他带着泪,伸手去揽,却只揽到一缕薄烟。 烽火祭,战鼓声如潮。这一夜,带着火焰的箭矢,如末日的流星,摧毁了百年扬州。 战事惨烈,扬州失守后,在区区数日之内,瓜州城失守。两淮驻军一路节节败退,一路退守至长江南岸…… 绍兴三十一年十月,金朝后院起火,完颜雍于东京辽阳忽然宣布登位,完颜亮意图迅速建立威信。整顿粮草战船,大军逼至采石,预备从翠螺山下渡江,继续南侵。 翠螺山西麓,突于江中的悬崖峭壁就是采石矶。王权此时便窝在采石,梁易安终于反制了这个逃兵的典范,取得军队的主导权。 他辅佐调任而来的彬甫将军,固守关隘。以一万八千人,敌十五万金兵,慷慨起誓“当做临安岳,不蹈靖康辙”。 梁家在翠螺山失去的运势,他要在翠螺山夺回来。 41、映林 意识迷蒙间,汝三水抬眼环顾四周,心里疑惑,这是哪里…… 她动了动,锁链的轻响传入耳。她清醒了一些,发觉自己被用锁链吊在屋子角落,整个屋子不过十步长宽,只有一门一窗一桌一灯。灯火光线昏暗,不分日夜。三水隐隐感觉自己瘫软无力,嘴里还有股酸醋味。 门外有动静,她警惕地弓起身子,盯着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光从门缝泄进来,走入一个约摸六旬的白苒老者。 “哎哟妈也。”老者说。 汝三水:“……” “死丫头,没意识的时候要打要杀,醒了就瞪老夫?不知道救你回来做什么!” 老者一脸不情愿地挪进来,把一堆瓶瓶罐罐往桌子上一丢,挑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来放到汝三水鼻子底下:“来,闻闻是啥。“汝三水扭开头。 她打量老者,素布衣衫,略有弓背,白眉长须,华发束带,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莫名其妙似曾相识。思忖着他的话,也许自己真的又失去意识攻击人了,才被锁起来。她不在离魂状态时,就不是刀枪不入,如若要杀她,她已经死无全尸。但是不知来人身份,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 “哎,喂,不会说话?” 汝三水犹豫了一下,闻了闻:“醋。” “对咯,聪明,还加了三成姜汁。喝了。” 原来嘴里的醋味是这么来的。汝三水闭着嘴,表示抗拒。老者说:“喝了就放开你。” 一炷香之后,老者捂着头上被打肿的包,由着汝三水里里外外到处翻看。汝三水把他的堂前屋外,书房厨房茅房庭院花圃茶园荷塘菜地果园通通翻了个底儿朝天,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找不到。 翻完之后,有气无力,她往湖中亭里软塌塌地一坐,偃旗息鼓:“请问有没有酒。” “你那浑身的骨头还没恢复,需要神志清醒,三个月不许碰酒。”老者不急不缓地回答。 汝三水撩起衣裙架起二郎腿,转身趴在亭边眺望,这是在山顶,院外就有崖坡,亭下就是断石。”云烟竞秀,长锁清秋”。朦胧间能看见别的山峰,却辨不清山下。 她所在的亭子底下,是个石坑湖,由雨雾积水而成,寒气足有十分。其中飘着两叶浮萍,水色和她的裙摆一样素青。 “您怎么称呼?” “此屋曰映林,老夫是映林居人。“老者的声音从旁边果林里传来。 “姓汝名三水。请问居人这是何地?” “黟县黟山啊。”三水惊道:“那么远!” 居人走出林子:“你原先在哪?徽州府?” “庐州城。” 居人惊道:“喔!真的远!” 汝三水百思不得其解:“居人是从哪寻着我的?”映林居人随手一指:“山外,弘村的坟岗。“ “我怎么来此处的?”“奇了,可能是飘来的吧。” “……那……怎么上山来的?” “这简单,是老夫给你拿一剪芭蕉叶子,一下扇上来的。“ 汝三水捏拳。居人微不可察地缩了缩:“……拿封魔袋收住带上来的。” 原先被当做妖邪,如今要被当成魔鬼,汝三水不太愉快地说:“我不是魔。” 居人慢慢踱步进了亭子:“谁知道你是个什么,就听说坟岗附近大白天的一股阴气,还闹鬼,一大堆人上山来请老夫下去收,老夫就只带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封魔袋。本来以为是个死物,却发现有活气。正常人是以肉身为形,魂为灵,你居然是以魂体为形,以肉身为灵!” “可是肉身的阳气浑然天地间,才适合行走于阳世。封在内里的魂,是为了六感通畅,互补调和阴阳。肉身如何可以为灵?魂体在外,又该如何封住肉身?奇也怪哉!” 三水大概能想明白,庐州城里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战线再往南推,城里连士兵都没有。方圆百里没有生人的阳气,战场新死之人的怨气却是漫山遍野。应当是她没能压制住离魂反噬,失去意识化为阴形,之后一路寻着阴气盛的地方,山岗野地坟茔多,最终到这里来了。 居人在一边摇头晃脑,百思不得其解:“老夫活了七八百年都不曾见过,所以就想直接问你呀,可看你阴气太重,肉身有衰败之势,只好给你驱阴,这些日子,至少给你用掉老夫屯十年才能屯出来的山花琼露!肉身魂体是都归位了,不能装封魔袋里头了,可是你骨头又是跟水一样,整个人跟泥一样,都这样了还要打杀老夫!你说叫老夫怎么办,只好拿链子给你挂墙上喂丹药了。” 汝三水想起自己刚醒来时,居人说的那句“没意识的时候要打要杀”,试探问了一句:“我……伤了无辜的人没有?” “伤了!”居人突然严肃,三水心中一拎。 居人奋力卷起袖口,露出四道并不深的黑色极寒灼痕,显然是她伸手抓出来的:“你看看!这许多天了还没好全!当时那件衣服袖子也划破了,你得赔!” 汝三水看着那据说是许多天但已经快要长好的口子,又想起薛瑾妤的情况,觉得这老头儿本事挺大。她沉默半晌,看这山中竟然不辨冬夏,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十天半个月?现在是何年月?” 她想知道漂泊到这里用了多长时间。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还有两日就十二月了。你上山十天,魂体归位已有三天。”三水点头,那自己只用了两天就从庐州到了这里。 “你闻闻你自己,臭不臭?” 三水依言,抬胳膊闻了一下,赞同道:“啊,真臭。” 居人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蜜橘递给汝三水:“你在坟地吸取阴气,但是至少未曾听闻攻击活人。伤了老夫是因为要给你喂药,得把你脖子锁起来固定,你一时发了躁。既然现在清醒了,等会给你烧锅热水,你好洗个澡。我再腾个屋子出来给你。” 汝三水吃着蜜橘:“多谢居人……不过,居人可知战况……” “金宋之间的战况?不知道。不过你想知道老夫也可以算一算,或者下山帮你打听。” 汝三水丢开蜜橘,连忙摇头谢绝:“不必,随口一问。生死再和我无关,顺其自然,无需刻意。” 居人也连忙摇头:“老夫叫你吃的是皮,你把皮扔了就没用了。” 汝三水讶然地看着丢在石桌上的蜜橘皮:“不是一般要晒干了煮水喝吗?” “你瞅山上这两天像是有太阳的样子吗?晒得干吗?你现在是治阴骨,又不是治病,管郎中那套规矩干什么?按照郎中的说法,时令果蔬是调养最佳,可我这里四时一样,千峰百草,随时有花有果,又要怎么算?” 汝三水艰难地看着果皮,不知道怎么下咽才好。居人已经转身往屋里走了:“顺便提醒你,没吃的,饿了得自己做吃食。” 汝三水全身的骨头都不稳,手撑了撑才站起来,喊:“那个!” “作甚?” 三水低头道:“多谢居人相救。” 居人甩甩手,一副十分不受用这句话的样子:“老夫想破脑袋了,你告诉老夫你如何做到魂体在外的,就算报答了。” 42、生灭 三水洗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那点热水都凉透了,因为身上真的臭。晚上住在临时腾出来的柴房,空间倒还宽敞。 第二天一早,居人堆了一堆丹药在她桌子上,又给了她一碗酸梅汁兑青桔汁,酸得她紧闭眼直跳脚。 映林居人的理由是,越酸的东西越有助于她的恢复。 汝三水有的是空闲,拿居人屋里一堆大大小小的素色粗布,量一量裁一裁,早上拼接了件里衣,中午凑着缝了第二件,下午又做了两件罗裙。 材料匮乏,做出来的衣服,没一件上下布料是一样的,全都像乞丐的补丁衣服,但也被她做的服帖合身。原先身上的衣服,就当好看,遮在这些衣服外面就算了。 傍晚百无聊赖,跑去找居人,问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譬如打点园子之类的。居人神秘地说:需要打点的时候,自有仙凤奇兽来助。” 汝三水斜着笑眼:“这里是蓬莱仙境不成?” “不信?来点小把戏给你看。” 居人招呼她过来。见他将手覆在空烛台上,抬起手,突然就腾起几股蓝色的火焰,鳞鳞微光映在墙上。汝三水好奇地看了一圈。 居人将什么粉末撒在一碗水里,静候片刻,碗一扣,便是一块冰在手上。冰放回碗里摇一摇,又成了水,打了一个响指,凭空一尾红色的小鱼,跃入水中。 张开五指,拨弄着空气,就有隐约的波纹出现。那波纹显现出蓝绿二色,涌动变成扇动,竟然化出三五只蓝色绿色的黑尾蝴蝶,在屋内蹁跹片刻,向屋外寻光而去。其中一只蝴蝶扑向了烛台上的蓝色火焰,极美的下落瞬间后,噗的一声,炸成绚烂的星子,飘摇着下落,渐渐湮灭。 那蓝色的烛火,更加明亮地跳动着。 见惯了术士千奇百怪的术法,这却是汝三水第一次见识到变化活物。从那一尾红鱼凭空出现,跃入水中的时候,汝三水的眼睛一直亮晶晶的:“你竟能变化万物,当真是得道高人的样子了。我若是潜心修道,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做到?” “想学吗?”“嗯。”“想和我一样长生吗?”“嗯。” 居人摇头晃脑地说道:“万物即是我,我即是万物。道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万物归无极。” 三水老实坐下来,评价道:“嗯,听不懂。” 居人吹吹胡子,把水里的鱼拎出来,随手一扔,那鱼随着一摆尾变作几缕红色轨迹,弧形的轨迹延伸了约有一臂长,又像烟一样散了。他找来个大的搪瓷罐,水倒入罐子中再度成冰,加入一些果实一起捣碎。 居人继续念叨:“万物与我,都不是单个的,而是浑然一体的。凡人百年,入土成泥,入水化风,成为萌芽,又结叶开花,食之饮之,又孕育出新的人。不仅仅成为新的人,还分成无限,化成了鱼虫鸟兽,山川树木——这是永恒的循环。” “你就是这山这水,你就是那村口老野猪?” “不论你我,只要寿终,也会变成无数个它们。” 三水托腮看着居人又在给自己准备什么极度酸涩的“药”,翘起二郎腿:“只要这循环不止,我们就永远留在人世?不能永登极乐?” 居人点点头:“这世间无有生,也无有死,世间本无极乐园,世间本是极乐园。得道者也并没有仙宫庙宇,只是无欲无求便无苦痛。不是得道者可变化万物,而是凡人可变化万物——你既然有慧根,想脱离这无涯苦海,就得参透这世间,参透了,可以解脱。参不透,就无解法。” 他捣着捣着,叹口气:“传道授业者无数,只听不能悟,或把自得的东西当成真的领悟,最后得道的又有几个。” “可是我见这山间四时俱有,居人又能把控万物……何解?” 居人哈哈大笑:“老夫尚且还没那能耐。只不过长久以来闲得,见多了,知道该怎么遵循其理,取之用之。是比你多些本事,教给你你也会,还能做得比我更好。这些把戏只不过是便利些。无凭无借,哪能随心所欲把控万物?万物自有理法,还是那句话,参透不参透而已。” “如居人所说,万物自生灭,神农也不过是参透了谷稻,然后教会他人把控之法,并非凭空造之。” 居人把掺果汁的冰碎递给汝三水,乐呵呵:“就说你有慧根!” 汝三水端着罐子,看着里面可怕的东西,不敢下嘴,摇晃着罐子,好像摇摇就能好吃一点。一边撇着嘴问:“出世与入世,哪一个更超脱?” “你若能参透,仍愿入世,未尝不是大智慧。你若明明陷在迷惘中,还以为自己所求所选是随心,那才是真愚。” 汝三水喝了一口冰渣,拧着眉毛:“你放了什么东西!” 居人背着手离开:“能让你看清自己的东西。” 汝三水的眼前五色交织,缤纷绚丽,正怀疑自己中了什么产生幻觉的毒物。扶着桌子站起来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变成灰白。 不,还有什么东西是有颜色的,九个和汝三水身形一致的虚影出现在她的眼前,将她环绕。她心头震动,下意识往屋外跑去,九个颜色各异的虚影也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挪移。 汝三水迅速明白过来。这是她的三味灵魂,六味灵魄。 她抬起手,凭着自己的意愿操控,尝试将三味灵魂合于一处。三色合为一色,是深不可测的漆黑,一放开,又分散为三色的虚影。再去试着聚拢六魄,越聚拢,光彩越炽盛,最后是一片耀眼的白光。 再放开时,却出现了十三个彼此交织重叠的虚影。 居人的声音从脑海中出现:“欲求长生者,若已抽离于人世间,不入人世轮回,孤寂索然。可还愿如我一般,存这肉身,锢这魂灵,舍弃七情六欲,千世万世不变化?” 舍弃七情六欲? 七情为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为眼耳鼻舌身意。如若全部舍弃,还可以称之为人吗?是生是死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吗? 她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那些情绪的鲜明,体会到那些感知的生动,每一种都会让她心神动摇,每一种都让她体会到存活的真实。 要舍弃吗?为了那种虚无的“长生”? 长生难道不是长长久久地体会到“生”吗?要靠如同死亡一般的虚无来伪装着“生”,游弋生死之间? 43、平安 “拘谨胆怯,去。”“软弱畏缩,去。” 青白的两道虚影低垂着眉眼,顺从地被遣散。汝三水再度摆手:“贪嗔妒忌,去。” 一道淡橙色的虚影拧着眉,不情愿地退后,消散。 汝三水的手停住,看见一个眉目明朗的分身,萤萤嫣红的虚影,唇畔酒窝里还是满满的笑意,眼里眉间却都是悲伤。她在它身上,仿佛能闻到如同隔世的竹香。 这次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抬手和那影子互相抚摸脸庞:“痴缠爱慕……去。” 虚影缓缓后退,轻盈缥缈,淡出视线。 汝三水环顾四周,觉得无法再进行抉择,她垂下手,接纳剩余的魂魄归来。 一切五感归位,四周一如往常般,嶙峋的黄石,茂盛的绿植,山雾萦绕,寂静冷清。 “不再舍弃了?到此为止了?打算放弃长生?”居人站在一旁发问。 汝三水点点头:“留下了让人觉得美丽快乐的东西。如果要全部舍弃方能长生,没什么趣味,要它做什么?那我不要了。” 居人笑了笑:“那么恭喜你,获得新生。” 汝三水:“怎么说?” “原本就是满腔怒恨为魔,满怀喜乐为仙。你自己已经给出选择了。现在你是一个逍遥的散仙,以万物为伙伴,以天地为乐土。” 汝三水也笑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学着居人神神叨叨的样子,掐着手指:“那我现在也能给人算命了?” “想得美,你现在未完全摆脱人世限制,到不了那境界。” 居人说完,又丢了一瓶东西过来。 吃多了这些要命的东西,汝三水琢磨出来了,就是除了会喝醉的酒不给碰以外,尽吃一些极酸或极辛辣的东西,刺激周身血脉与骨骼。 后来映林居人让她每天马步,倒立,拎重物。更从一堆乱糟糟的书里面,愣是搜出来一本剑谱给了她,让她先练筋骨后练剑术。再辅以针灸疏通,吸收这山间灵气。 每每她感到自己又恢复了些,由衷感谢居人,居人都要翻白眼,说“老夫只是没东西给你吃。”“老夫只是想让你帮我干重活。”诸如此类的话。汝三水就笑嘻嘻地答,是是是。 就是有一个问题,每次她辛苦翻山越岭摘了一簸箕的鲜果子,一转眼还没怎么着,就被居人自觉地吃完了。 不过这附近几座山头上她倒是熟稔了来去的路,哪有山洞泉水,哪有果子野菜,哪有老茶树,哪有野猴子,全摸清楚了。 她甚至还有闲情分辨植被种类,什么天竺桂、天目木兰、水杉、青檀、银鹊树…… 在这山上住了些日子,她对自己的状态有个疑问,最后还是忍不住去问:“是你这山里仙气蓬勃,还是我练这功夫练的精,我总觉得我的身形极轻。本来我就身量轻,现在正常的人身状态,都觉得能乘风随雾走了。” 居人给她摸骨:“嗯,你已经脱离尘世的束缚。”想了想,又问三水:“你知道你自己修习了什么?可知道自己已经异于常人?” “居人何意?” “老夫先前说过,救你回来时,你既是死物,又有活气。你现在既不生,也不死。阴阳逆行,已不存于这世间道法之内。” 汝三水想起那些人评价自己的话,总结道:“不人不鬼的鬼女?” 居人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能这么说。你知道这世间道法,犹如洪流不可逆转。便有另外万千个轮回独立于此世间之外。你现在不是此世间物,已逃脱出此世间轮回,便在那洪流之外,不受裹挟,不受辖制。” “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坏与否端看你自己想要什么,你是想要于那万物同喜怒共消涨,还是要弃绝红尘游离在外。” 汝三水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 “想想吧,反正你现在也有的是时间去想了。”居人转身欲走。 “阴阳集论。” “什么?”居人回过头。 “我说,我修习的是《阴阳集论》,是宗族里祖上传下来的道法。准确的说我未曾去修习它,只是见过之后,变化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只读了阴极卷,未有因缘得见阳极卷。” 她见居人神色不定,又问道:“怎么?” “耳熟……老夫大概有些头绪,又抓不住。这样,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事情,我给你算算,看看能不能借此窥见一二。” 两人坐在亭子里,汝三水也不知道算些什么,于是随口说道:“你算算我家中的兄弟姊妹如何吧,不是我血亲,是收养我的人家。” 居人闭目片刻,嘴中喃喃有词,片刻后睁眼:“有一位遇邪去世,有年头了……有一位战死,是前段时间的事情。” 汝三水一惊:“战死?梁易安还是梁乾?” 居人凝神探查,答道:“小的那个。最先的是几岁的小孩,后面的是兄弟里小一些的那个。” 汝三水说不出话来,但竟然也不觉得有多么悲伤,是因为自己把爱慕忧伤的神思都遣散了吗? 可是梁靖平,你不是说,一定会雪耻靖康,平定乾坤。我为了你,为了你的理想,为了庐州的百姓,已经放弃了自己。你这算什么? 汝三水在愣神的时候,一只翠鸟盘旋着,落在亭子飞檐上,蓝色的尾巴垂下来。居人又说道:“有好事。” “什么好事?” “应该是你的一位姐姐,明年开春会诞下一子一女,龙凤呈祥。” 汝三水刚刚还沉重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她心下安慰,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像是走马灯。 梁家初见阿姊,客气试探,由于儿童天性使然,很快便亲昵非凡。 曾经为一件衣裙争抢,长辈说姐姐得谦让,梁云舒委委屈屈地让给她。她却因为裙子大了,走起路来像唱戏的,又把裙子还给了梁云舒。 她曾经因为上厨房偷到一些糖糕,把梁云舒喊出来一起“分赃”。被梁老爷子发现,说要好好教养她,从此她就跟在了老爷子身边。 她变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时候,梁云舒还因为她这个样子很疏远,而偷偷哭过鼻子。 初见到梁乾的时候,汝三水和梁云舒还抱怨过,这人实在顽劣。 再后来有了阿宝,她们围着弟弟,咬耳朵,谈起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小宝宝,会是多么可爱,抑或怎样调皮。 …… 这些喜怒悲欢,恍如前生。汝三水油然而生一种,自己活够了可以死了的感觉。她突然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长生吗?” 居人肩膀向外平移,下巴一缩,直盯着汝三水,一脸贼相:“作甚!你想死了老夫还没研究完呢!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魂体在外的,你别忘了你答应的啊!再说了……” 居人咕哝:“你也死不掉啊……” “啊?为什么?” 居人对汝三水指指点点:“你的身上被以某种媒介缔结了一道誓约,媒介物已经不在了,不过此物并不重要。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没有用到太多灵气,誓约的内容也非常简单,但是无解。” 汝三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身上缔结过什么什么誓约,或者诅咒之类的东西,只好虚心求教:“什么誓约?” 居人闭目感知,片刻后睁眼,口里嘶——地一声,不再说一些虚无的指向,而是准确道出内容:“平安归来。” 翠鸟一个俯冲,落在亭中石桌上,在两个人眼前蹦来蹦去。 “誓约要求你平安归来,需要双方作为执行者和监督者,是个简单的短暂的要求,你没有兑现,所以无限期延长。像绑在手腕上的一根细细的线,不会阻碍什么,但是绝对不会断。” 汝三水逗弄着这只大胆的翠鸟,想了想:“像是风筝的线?” “其实,你的目光落在兄弟姐妹身上,心思落在你长辈和晚辈身上,这么多次心情起伏全都是为了别人。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你在乎的那些人,他们也许更在乎你能不能舒心自在。” “会吗……” 44、栈道 居人好像想起什么,拇指来回搓着食指的关节,目光放空了一会儿,然后算出了想知道的结果。 “你之前不是还问过战况?金兵一路南攻,打到了采石一带,预备从翠螺山西麓过江的时候,在牛渚矶和江水的天堑面前吃了败仗。” 汝三水听见翠螺山三个字,挑了挑眉。 居人详细说道:“主将罢职,是由临时的文官督战的。金军重新调整兵力,选择别处再攻,大宋已经有了足够的防备,如今大约是不能再南下了。” 文官领兵?汝三水评论道:“武不如文。” 居人捏着花白的小胡子:“你这,说的是正话耶?反话耶?” 汝三水无所谓道:“随口。”居人:“随口一说?” 三水:“我说随口就是随口,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意思是讽文还是讽武,反正就是随口。” 居人噎住,片刻后:“……口头可以不给明话,但是心中必须有明鉴。” 汝三水想了想,应道:“是。” 山中无事,要学会给自己找事。居人说想修个栈道,给樵夫们行方便,汝三水答应一起帮忙,当是行善积德。 汝三水先前炒完的早秋茶,陈了有一个月了,她想起来,就拿出来,坐在亭子里煮水泡茶。 居人跟过去,看着她工具不齐全还有模有样地在侍弄那茶叶,就觉得好玩又好笑。汝三水怒道:“笑什么!谁叫你这里连茶盏瓷具都不齐全!回头垒个窑出来,我给你烧个全套。” “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还会烧瓷呢!” “喏,这个埙就是我自己烧的。里面加了我自己的骨灰。”汝三水把埙从领子里拎出来,取下来递给居人看。 “骨灰烧瓷?闻所未闻,你倒是做了一件仙人事。掌控万物之理,从而随心创生出新物。就是拿自己骨头,也忒狠了点……” “你别把我吹得那么神乎其神好吗?”汝三水把埙戴回去。 “可大道之理就在于此呀,堪透,用之,随心,然后能放下。你看看你现在对这个事情怪无所谓的样子,就是堪透之后放下了。换别的事情,你能堪清楚、理解透它的本来面目和本质规律,也一样能放下。” “人最搞不清楚什么?生死、情爱。所以人不论放下什么,都难以放下生死和情爱。因为看不懂嘛,所以神秘,所以执迷。其实多大点事,不要它不就完了,就是舍不得哟,实在舍不得。然后苦苦挣扎,就是不放。” 这边居人长吁短叹。这边汝三水一拍桌子:“好茶!” 居人:“……有这么夸自己的吗?” 汝三水:“不枉我在云雾里峭壁上,耗时耗力地采回来炒!” 居人:“你是说后面山头上,那棵十几米高的老茶树?老夫不是有茶园子吗?你爬那峭壁干什么?” 汝三水:“哎,茶跟肉一个道理,要野味才香。那老茶树有名字吗?” 居人:“没有。老不死丑兮兮,要什么名字。” 汝三水:“它是你的真身吗?” 老不死丑兮兮的居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汝三水已经端着茶水跑远了。 月朗星稀,亭下花繁。 都已经天暗了,点起檐上灯笼,汝三水还非想再多贪些凉意。 两脚架上天,歪靠着瞅面前的棋盘,一颗黑子在手里捏半天,又敲半天,扔进棋盅里,又捏起来。旁边小红炉上细细温着酒,烟火气飘出去,就隐在了山雾里。 她终于落下黑子,又拿起一白子。左手把酒盅捞来,仰头便饮。 突然她手里的白子被抢走,侧眼一看,居人把那白子往棋盘上一丢,吹胡子瞪眼。 “你又不需要休息,我俩又住得隔了十万八千里吵不到你!”汝三水坐起来,先发制人。 “你答应要帮老夫修栈道的!打算彻夜不睡觉,明天睡一白天,那谁帮老夫搬木头?” “你不是说你总有瑞兽仙鸟相助?” 老头儿掐腰:“那不耗我的精气神吗?有现成的苦力为什么不用?” 刚来的时候居人不让她帮忙,时间一长发现她赖下来了,开始理直气壮指挥她。汝三水倒是不介意,毕竟是救命恩人,自己又住在贵人宝地不挪窝,总得干点事。 “啊——好好好。”汝三水放下酒:“下完这盘就休息,就这盘。” 哄走叽叽歪歪的映林居人,汝三水回头一看棋盘,惊了惊,盯着他刚刚瞎扔的那一子,暗叹绝妙。真的是瞎扔?不是吧? 本来她自己跟自己下,知道黑白两方的所有意图,疯病一样自己跟自己较劲,当然只能黑白势均力敌。可突然被他这一白子丢下去,黑子瞬间被堵死了大半河山。 她蹲在石凳上绞尽脑汁,发现黑子居然救不起来,怎么着都是一个输。这盘棋算是下不下去,必须得睡觉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气道:“真狠。” 一早背着石斧铁锯,一块块结实的好木头,就很居人一起去修那栈道,说实话也应该没人要走那路,为什么要修呢,硬说来可能是他无聊。 汝三水也无聊,左右就打量起映林居人来。其实她一早就觉得居人面熟,现在也是越看越觉得好像哪里见过。这老头平日里说话没个正经,但行坐卧皆端正,亦随心所欲不逾矩,平心而论还是很有些个仙人道骨的。她想了很久自己究竟何时何地见过这种人物,倒真的想出个眉目。 汝三水跟在居人后头,边小心脚下的路,边问道:“你早些年,是不是游历过姑孰?” 居人:“问这个干什么…沿疆一带啊,好像是经过一次。” 汝三水随手拔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小声嘀咕:“就是你啊。” “什么?” “我见过你,小时候就是你给我算命,说我是阴月阴日阴时生,逢夏至,又是女儿身,命里阴重阳衰。可是汝家梁家都以捡到我的日子做我的生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何月何日生。” “我?不曾记得了。我前两天的确给你算了,大约当是六月吧?究竟何时生我算不出,不过你的主星像倒真是极阴,但八字全阴的人太多了,不是要紧。要紧是星逢夏至,冬夏至日生害父母,要多积德行善避灾祸。” 汝三水方想说,才不信你那一套,却想起来,自己是被生身父母抛弃了的,养父母也的确未能善终。想了半天,脸上铁青,半点不想再和居人说话。 居人倒一个人在那里叨叨起来:“十天干当中,乙丁己辛癸,为阴。十二地支中,丑卯巳未酉亥,为阴。这其间万般可能,所以我说八字全阴的人数不胜数。但生子有九殃需要避讳,其七,冬夏日至之子,生害父母……” “这说的是避讳房事,不是出生之日!”汝三水忍不住咬牙道。 “都要避讳!”居人被挑战权威,亦咬牙:“再说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怎么知道这个!” “还不是你的书房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有!别说阴阳道法,打铁养猪的书都有!” “那你不要再翻我的书了!” 汝三水把背上背着的长木条往岩上一撂:“那你也不要让我帮你修栈道了!” “好好好,看看看,给你看。快捡起来,再不捡起来要掉下崖去了,我刚刚削完的木头……掉下去了!” 三水:“哎呀。” 居人还在一脸怨念的时候,一缕魂雾将那捆木头牵引上来,汝三水报复得开心,笑眯眯:“看!在这儿呢~” 45、仙源 用栈道的木材反复威胁之后,汝三水得到肆无忌惮的赦免金牌。 此后老头儿就用三只苍鹰来帮他运送木材,只喊汝三水在捆绳子、衔楔子的时候搭把手。 第二天,汝三水就毫不客气地把居人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东一本西一本,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最后由于找密室的经验,汝三水在墙壁里摸出来一个暗格。里头掉出一张卷轴,啪地一声摔开来,吓了汝三水一跳。 她随便扫了一眼,不是什么珍宝,只是画了一些图,写的字也不过是《山海经》里的几段罢了。 “祝融造化三琴,曰凤来,曰凰来,曰鸾来。尤喜凤来,日夜弹奏,生有一灵,女娲引而化身成人,祝融以为子,名太子长琴。”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闻琴则舞。” 汝三水端端正正把这卷轴放在居人面前。居人叹气:“是老夫的先祖。” 汝三水没看到五彩的三只仙鸟,只看到搬木材搬累得蔫巴巴的三只苍鹰。 三水拿着卷轴反复看,怎么也看不出特别的地方,大概只是因为居人的个人情结才被珍藏:“那么你也是天生造化的仙人,不是修得的?” “是天生造化,也是修得的。” “何解?” “血脉凋零,不再有上古的境况。即使后人身有仙资,大多埋没。老夫有幸得到血脉承袭,有幸不负,得以参透法门,有幸脱离苦海。如此而已。” 有一只苍鹰展翅而飞,扑落到汝三水脚边,掀起的灰尘三丈高。 汝三水手左右扇着灰:“不过我有一问……究竟何为人,何为物,何为仙佛,何为妖魔?” “顺应而推动轮回者,为仙佛,阻碍而逆转因果者,为妖魔。” “我从来没见过修魔之人或修妖之物,真正的修仙之人也只见过你一个。我呢,只看过《阴阳集论》,还是拆开的一半。” 居人点点头:“将阴阳拆分,如此奇思妙想,有幸老夫一定要见见。” 汝三水把啄自己脚背的那只傻鹰往旁边踢了踢:“可惜,你应当是见不到了。这位先师姓名不详,尊称浮黎二字,传闻他思索道义,有一法门不得其解,穷极精力,最后猝然离世,身归轮回。未能登仙。” 居人嘴里喃喃念叨着“浮黎”二字,眼底有惊讶之色:“丫头,你说未能登仙?” “家中祖辈皆是这么说的。”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我问你,黎字,作何解?” 汝三水觉得问题很简单,耸耸肩:“夜尽,昼始,熹微。” 居人带着庄重的神色:“黎,介在昼夜之间,阴阳之间。浮黎,便是凌驾于阴阳两极之上。这位乃是玉清元始天尊,化身于混沌未开,阴阳未判,天地未形,万物未生时。他不是未能登仙,而是,生来即在天地之外。” 三水:“我不曾真正习过道家,这位天尊究竟是……” 一只翠鸟落在屋檐下,鹰看见了,连跑带飞地扑过去。翠鸟遇到这么大动静,吓得扑棱飞起来,苍鹰跟着直冲云霄。 “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这三清中以玉清元始天尊为首。其乃万物大帝盘古之子,每每出现于天地生灭之际,平衡阴阳,护泽万物,度化教导世人,功成则仍退居天地之外。” 居人站起身,负手眺望远方追逐的鸟儿:“世人以阳生阴降的冬至奉为元始天尊的诞辰,以祭祀供奉。而你的家族先人,竟然有幸受到他本尊入世救世时的度化,实在是……实在是……” 汝三水托着腮,听到盘古大帝之子的这么个名号,有些惊讶,但仍是半知半解。 另外两只鹰也振奋精神加入了追逐,眼看翠鸟逃避不及,被勘啄两下,抓入鹰爪。三只鹰落到远处,争食去了。 居人突然一个激灵:“等一等,之前卜卦算了收养你的人家的兄弟姊妹,我记得你提起的名字,是姓梁?”这个老头儿的目光居然带了一抹激动的光亮:“你不是姓汝吧?你姓梁?” “我确实姓汝,我是梁家收养的孩子。” 居人目光炯炯:“那对了,你可知一个姓白的世家?” “嗯,是世代交好的世家。《阴阳集论》中,梁家传承的是阴极卷,白家传承的是阳极卷,阴极被视为邪,阳极被视为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然被老夫救下来了……”居人反复念叨着。 汝三水第一次见这个老头儿对什么事情有这么大兴趣,困惑道:“居人你怎么了?” 居人精神振奋:“不要听那些人胡诌,阴阳就是阴阳,哪有什么正邪之分!阴阳合二为一方为世间万物的恒常之理!极阴是祸,极阳更是灾,只有阴阳调和才是万物生发!” 他激动地甚至撸起袖子:“评价《阴阳集论》阴极卷为邪的,不是著书者,而是传书的后人的私心篡改。万物本无善恶之分,是人有规矩方圆。人是万物的一部分,竟敢以自己的规矩反过来制约万物吗!” 没有善恶正邪之分。听到这句话,汝三水愣神片刻,突然笑了。 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得不到验证,这话就成了自欺欺人的安慰。如今陡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本无善恶之分”,她觉得有些心酸。 时到今日,终于可以和自己和解。 山中日月不知几何,即使居人所在的居所被仙雾环绕,不辨春夏,其他的山头还是能看出四季变迁的。 整修栈道的一两年间,汝三水已经熟门熟路,随便把她敲晕蒙上眼睛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她也能火速回来。 ……并追着下黑手的老头儿打。 三水上次把准备要酿酒的果子放在回廊里,被居人三三两两啃了。 这次她把新摘的果子放在房里锁上门。去山泉边洗衣服,洗完衣物晾好,回来一看,窗给拆了,柜子给撬了,剩一篓子果核。 她压住怒气,强迫自己好好思考。不过一些果子,这个山头上与别处不同,四季并存,下次再摘就好,觉得要忍一忍…… 可是这里是她的房间,虽然死过一回,好歹是个大姑娘,他为了一篓果子居然公然撬锁…… 自己生死都看破了,这也没什么……沉吟许久,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死老头!!!” 死老头闻声,屁颠屁颠跑过来,两手端着一大盘刚剖好的竹筒桂花蒸,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 她气势汹汹向前,两步冲到门口,突然怒气一下子消了,伸手就去捞他手里的桂花蒸糕。 居人本就探头探脑地歪着身子,她这一夺,他愈发把身子弯过去,扭着老胳膊,肩膀不住地往后躲。 “干什么干什么!不给!” 三水一手拽他,一手伸长了去够:“就要吃!” “丫头学狗叫!”“汪汪汪!” “小猫叫!”“喵喵喵!” “……”居人站直了,端着盘子一脸复杂。 她右手在盘底一托,轻巧转身,脚下把门踹上,左手把门栓就搭上了。 居人拍门进不去,绕了一圈,趴在窗台边上:“丫头。” 她坐在桌边:“干啥。” “怎么没点姑娘家样子,别人说啥你就做啥?” “我喜欢竹筒桂花糕,糕比面子重要。说起面子,你更不要脸。”她踢了踢脚边的果核篓子。 “咳。”居人挠挠嘴角:“那个……老夫昨日下山了一趟。” “你居然愿意出门,稀奇。”她一口一口嚼着,不忘评价一句:“手艺不错。” “还不是为了你。你那胳膊肘……老夫没想过你还是个烈性的人物,怎么下得去手的?就为了救一个人?” 46、仙恩 汝三水拿着竹筒,吃得眼放光,头不住地点。勉强分神听他说话,嗦了一下手指:“人命比胳膊重要。” 居人愣了愣:“可是最后你差点把命也搭上了。” “一城的人命,比一条命重要。”她口齿不清地说。虽然严格地说,敌方的人命也是人命。 居人没有再说话,低头沉吟,安静了许久。 她以为居人又陷入了他满脑子的仙道哲理中,于是自己在暗戳戳合计,下次把银杏的果子掺杂在果蔬篓子里,好好臭臭居人。 过了一会,汝三水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他才试探地喊她:“丫头……” “嗯?” 他踌躇着,小声地:“留点……老夫还没吃……饿……” 三水把剩下两个拿起来,往嘴里塞。翻了个白眼:“谁把我果子给啃了的,现在又饿了?反正你道行好,饿不坏!” “老夫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会抉择!” “果子比你重要!” “……” 三日后,居人给汝三水处理胳膊的问题。她原本因为被魂雾占领主导,胳膊一直活动自如,甚至长合上了一点。如今阴气逐渐压下去,阴阳还算调和,这个左胳膊就会难以行动。如果她完全恢复如常,胳膊反而就废了。 找到汝三水的时候,她正在果园边的石头上,用刀题诗。 题的是:“归来宴杜康,云游会周公。雨绵共万里,风信达众生。泉月道我喜,南菊知我愁。寿与彭殇齐,竟不识春秋。” 居人:“哟!你还会吟酸诗呢!” 汝三水谦虚道:“新爱好,新爱好。” 居人看着她刻字用的弯刀:“我怎么记得你随身的那是把软剑来着?” 汝三水:“软剑在山上辟路的时候砍坏了,下山去打了形制恰好的弯刀来,只留剑鞘。视实用性嘛,需要软剑的时候可以再换。” “那考虑实用性,来换换你的胳膊肘吧。” …… 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汝三水才从这场费劲的治疗中解脱出来,冷汗涔了一背一脑门。汝三水走到屋外,找到有些阳光的地方坐下,缓缓自己浑身的阴冷感。 居人长叹,严肃神情,隐有威严地缓缓道:“如今多余的阴气给你剔除大半了,但是剩下来的还得看你自己,若慢慢沉积,日久天长,或许可以让阳气把它压下去。” “如果因它强大,你仍有用它大范围屠杀的执念,它就会再回来,你还是会化为原来不见天日的弱骨鬼女,你就算之前能勉强保住心智,那样反噬,你还能不能护住自己的意识,就只能看造化了。” 汝三水沐浴在阳光下,活动着自己的胳膊肘,感觉尚可。 说完这些,映林居人的眼神突然变得不那么严肃:“你的胳膊,我给你在中间嵌了一个小铜球,是空心的,以及上下两片连结轴,你适应适应就好。总之没有魂雾凝聚的弱骨,胳膊也能活动了。” “后面是不是还有个但是。”汝三水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不对劲。 居人坐得倒还是那么端正,脸上神情却是傻乐,皱纹挤得格外多,还一个劲地搓手:“哈哈哈,是啊还有个但是,你听完莫要急,但是就算补上这个球,哈哈哈你这条胳膊还是短了一截儿哈哈哈……” 汝三水停住转胳膊肘的动作:“……好笑在哪里?” 居人拍大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汝三水默默从腰后抽出弯刀。居人迅速打住,一本正经地端详汝三水拿着的弯刀:“咳!刀挺不错。” 汝三水收起刀,想了想:“说了这么多,我基本是好全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居人奇怪道:“老夫以为你赖在这里,是不准备回去了。” 院外一株秋季的银杏,一株春季的银杏,颇违和地站在一起,不过这样过渡的颜色,瞧着倒是好看。汝三水站起来,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一边看着那棵秋季银杏上头的果子,一边继续活动锻炼她的左臂。 “我是怕我这个状态,一旦不受控制,会波及到无辜的人。如今既然大好,我也想回姑孰看看,尤其想见见阿姊,和那两个还未谋面的侄子侄女。” “你要回去可以,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若还想回去,我就放你走。” 汝三水:“何事?” “梁家是不是有传家的一鹿一剑。一鹿以仙缘转生,一剑由血脉传承。祖上是不是有仙人斩鹿的传说,梁家一直等着那位仙人归来,奉还一鹿一剑?” “是啊,怎么了?” “他们世代等着的人,那个转世轮回的仙人,就是你。” 汝三水瞪大眼睛:“我?” 即使她想说这话很荒唐,脑海中却快速地略过一些对话,那些是之前她一直没有听懂的。 梁云舒的声音:我们希望的是能保护好它,但却并不是发扬它。如果会有流传出去的危险,即刻让它失传反倒是及时止损…… 梁易安的声音:阿爷认为梁家需要坚守的辛秘,需要传承的缘分,都已经断了……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什么梁家的使命结束了,什么家族的气数已尽,我要梁家永继香火…… 梁乾的声音:梁家的使命已经结束,她就是带走一切、结束一切的人……梁家的白鹿是我,你有本事先杀了我…… 这些声音在汝三水脑海中交织盘旋,一句叠着一句,让她无所适从。 怪不得,阿爷当年收养她,梁家人百般反对,后来她要离开梁家前去庐州,那些长辈们的面上反而又不乐意。怪不得梁易安只要想维系梁家,就一定要视她为仇敌。 是因为她来到梁家,再离开梁家,就是为了带走一些东西,带走维系他们家族兴盛的保护神。 汝三水愣神很久,茫然开口:“那如此说来,我依然是一个灾星?如果我回去,还是会继续那个写好的宿命,直到带走一切,使梁家走上末路?” 居人语重心长:“你不是灾星,不是祸害,你就是你自己。不是你去终结梁家长久以来的昌盛,而是梁家的昌盛,从一开始就是你给的。这是仙恩,没有斩鹿的缘分,梁家早在百年前就衰败了。” “《阴阳集论》原本就是你的,白鹿剑也是你留下的。如果你愿意带走,白鹿也会是你的。它们被寄存在梁家,如今只不过缘分尽了,你该把它收回来了。” 汝三水:“《阴阳集论》我已经拿回来了,在这里。”汝三水指指自己的脑袋。 “纸上的《阴阳集论》,一半在白家,另一半梁易安回去后肯定已经彻底毁掉。梁家世代不让白鹿离开梁家本家太远,是因为远了就无法再转生梁家,可梁乾已经战死在千里外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柄白鹿剑了。” 她低着头,又开始习惯性地盯着脚尖:“我应该把剑收回来吗?” 如果回去,就代表要继续这段未完成的宿命。她应该彻底把这段缘分收回来吗? 收回天恩,造成的灾难,还算是恩吗?是孽吧? 47、一世 一只小猴子倒挂在银杏树上,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 “我猜猜……人命比剑重要!是不是要说这句?” 汝三水小声试探:“只回去看看,不拿剑……” 居人:“嗯?不行,只要回去,就会有迫不得已的事情发生,拿不拿剑不是你能决定的,这是定数。” “就远远看一眼阿姊……” 居人两只手挥来挥去:“不行。要么不回去,要么断了梁家运。他们已处心积虑延缓了这个定数,却没有办法改变它。” 汝三水猛抬头:“他们?” “事到如今,你心里应当有数,哪些人在顺应定数,哪些人在阻拦定数。” 汝三水张张嘴,欲言又止。 当日原来是他们联手唱的一出大戏,为的不是杀了她,而是逼她走。那如果她当时不走,甘愿受死,在那样众口一词的情况下,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她想到梁云舒,还是犹豫:“那我只要不想收回白鹿剑,就永远都不能回去了吗?” 那只小猴子在树上悠荡,抓过一颗银杏果子,往这边丢,丢到了三水脚边。 “在老夫这里,隔绝尘寰,才能躲到一世结束。等你这一世原本的寿数尽了,定数才会断。你才可以回到那个地方。” “我原本还有多久?” 居人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年。” 汝三水瞠目结舌:“六十古来稀,我能活到七十多?这么能活?五十年后!那我回去岂不是只能祭拜阿姊坟茔?” 小猴子好像饿了,把银杏果子凑到嘴边,初闻之下,果味之奇特令它表情狰狞,但它依然不怕死地往嘴里塞。好像尝到一点甜头,便爬回树枝上坐稳了,一边作呕一边吃。 居人:“那没办法,本来就是以轮回在世间受苦难为你的惩罚,短了还叫惩罚吗?按理说如果没有出岔子,你现在已经带着白鹿剑和白鹿离开了。所以你这一世原本应该是最后一世惩罚,死去就可以执剑身归正位。” “正位在哪?” “那老夫哪知道!你的仙躯要是人人知道,人人能算出来,还能保得住?你还能回得去?” 远处传来一声梅花鹿鸣,阳光正好,暖意洋洋。 汝三水思考片刻,将信将疑:“我的正位你算不出来?这么说我比你还厉害?” 居人两只手揣进袖子,吹吹胡子:“想比老夫厉害?那也得等你拿回白鹿剑,再寿终正寝,回归正位。可惜你不回姑孰,就不能解开‘平安归来’的誓约,不解开誓约,你就死不了,死不了就没法回归正位。” 汝三水抓住话里的重点:“我果然比你厉害!” “……” 汝三水拽拽自己的衣角,拍拍灰,掐一掐线球,面上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那我不回去啦,人也不看了,剑也不拿了。让你一直比我厉害吧。” 居人叹气:“你若一定想再见到你的阿姊,命里还有极短的一个擦肩。不过得等到她轮回过后,来世再为人。” 汝三水看着脚边那颗银杏果,世上总会有这种东西吧,苦痛又甘甜。 她还愿留给梁家多少岁月呢?生生世世不再回去吗?她好像也没有这份善心。 山中时光悠长,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居人偶尔会教她一些小花样,心法咒语符箓什么的,不要钱似得。天长地久下来,汝三水有时还能反过来用居人的把戏捉弄到居人。 小笋风后,绿荷坠露。杏黄月满,叶红山空。山门外,雪满松,一蝶飞至冬。 一日,有凤鸟自山间飞过,留下片羽,居人拾起来,随口提了一嘴:“金朝灭亡了。” 汝三水挽着袖子劈着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丫头,五十年早就过去啦,你去周边游历游历吧。” 汝三水转转手腕,继续劈柴:“我对人间的留恋,就只有寥寥几人,这许多岁月过去了,再回去有什么意思?” “哎,帮老夫跑个腿。昨日算过了,老夫最近会有徒弟缘,你去把人接来。” 汝三水把斧子往地上一杵,想了想:“我不算一个徒弟吗?” 居人瞪眼:“我不敢,你是浮黎座下,我不能僭越。” 山上不缺饮食,除了隔几年用野味去换些布料和皂角,基本什么东西都是自己做,自己修。 汝三水很久没有下山,他们二人又都没有变化。日子过得不知年月几何,居人突然让她四处去游历,她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要我什么时候去?” “四十五年之后吧。” 汝三水:“你不是说最近?” 居人:“哦,老夫忘了,这对于老夫来说是‘最近’,你还不太能适应……” 汝三水:“……那我是不是也算‘最近’借住的人?” 居人:“不然你以为呢?到那时记得提醒老夫,年事已高,记性不大好。” 汝三水抱起劈好的柴往后院走:“那你记得提醒我提醒你,我年岁也高,脑袋也不太灵光。” 居人咳嗽半天:“老夫还是自己去吧。” 汝三水接着有三五日没有回来,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批的飞禽走兽,个个拖着结实的木料。 居人一出门吓得抱着柱子,面对这么大的阵仗,颤抖着问:“这两天山上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汝三水指挥那些各异的飞禽走兽将木料堆放在院外,这些灵物十分听话,完成吩咐的就各自四散了。 汝三水抽空理会居人:“是啊,就按你教的法子,不靠自己动手,完全顺应法则,以便于偷懒为第一要务。” 居人颤抖着指着这些木料:“那你这是要干什么?把当初修了五年才修好的栈道拆了重新建?” 汝三水拍拍木头:“这么结实,用来造屋子啊,你不是说你‘最近’会有徒弟?你这里屋子不够,当初我来的时候给我辟出来的就是柴房,一直住到今天。” 居人捏胡子,感动道:“你要为老夫的徒弟造住所?” 汝三水坚定摇头:“我住新房子,你徒弟住柴房。” 居人对汝三水指指点点:“臭丫头!回姑孰去吧!和梁家子孙后代了结恩怨去吧!” 汝三水嚣张吐舌头:“去了我就解开誓约了,我死了回归正位,你就打不过我了,到时候给你这里全拆咯。” 居人甩甩衣袖:“你哪那么容易死,誓约解开得有双方见证,你阿姊再转世到姑孰的机缘,还早着呢。” 汝三水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居人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长久以来,汝三水都是为了死亡而活着,死对她来说是解脱。 许久之后,她开口道:“你说你弄明白之后就会放任我的生死,可你早就弄明白了我的来历和我的离魂术。后来我又以为,等我回到姑孰就会和梁家的香火同归于尽,什么时候结束由我自己说了算。现在你又说,何时死,不由我做主,我依然得等待机缘,等待天命。” 居人沉默着。汝三水摇摇头:“曾经想要活着,只是因为有家人牵挂。后来留在山中不死,也是因为对梁家存有执念。原来我生不由我,死也不由我。” “这就是当初那个我,斩杀白鹿得到的罪业吗?因为我帮它得到了死,帮它掌控了死,所以我得到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惩罚?” 48、定数 居人勉强笑了笑:“你这样想,已经是最后一世了,过完就结束了,你就能重新位列仙班。如此想来会不会就舒坦很多?” 汝三水:“可对于当下的我来说,这惩罚才刚刚开始。” 木料越堆越高,汝三水看着这些木头,又问:“能告诉我吗?” 居人知道她在问什么,摇摇头:“在结下誓约之后,她的因果业就和你的息息相关。那之前的都能算,但那之后的事情,涉及你的正位,都不是老夫能算的。老夫只勉强知道,你若想结束此生,只能等和她那最后擦肩而过的机缘。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样,一概不知。” 最后两只互送木料的灵狮离开后,汝三水掌控魂雾,将几根房梁木料举起。 居人惊道:“作甚?” 汝三水咬牙切齿:“不是说了,造房子!” …… 入野草燎,临水藤萝。艳阳云高,棱冰阑珊。心门内,河汉遥,刀尺为单衫。 流年匆匆,白驹过隙,又匆匆几十年,居人的容貌仍然如同昨日。 外出采药草的途中,居人坐在岩石上休息。 汝三水却趴在泉水边上研究自己的脸:“老头儿,你说我是不是有皱纹了?” 居人拿衣角扇风:“小姑娘家家,成天想什么。在我的地盘待着,谁的容颜都不会变。” 汝三水扒拉着眼角:“我还是小姑娘呐?一百多岁啦。老话说,人会和朝夕相对的人越长越像,你说我会不会变得跟你一样……” 汝三水最后一个丑字收回去没有说,怕伤害老头儿自尊心。 老头儿居人却意外没有和她争论,反倒严肃挥手:“丫头,你先回去,老夫有正事。” 汝三水站起来背起草药篓子,拽下脑袋上防灰泥的布巾,撇撇嘴:“成吧。” 汝三水走后,居人就地盘起腿来,闭目低吟。他的眼前景色重重相叠,山河尽收。 好像有什么干扰,使居人心神一摇荡,再睁开眼,眼前竟是冰天雪地,他站在无边风雪之中,须发同风雪一般。 积雪太厚了,他一脚一个极深的脚印。 远处冰层碎裂像透明的刀片,鳞次栉比,印着蓝天和白茫茫的雪山,反射晶蓝的寒光。再远一些的地方是有些雾气的水面,像是海。 居人闭目,重新吟诵,山河穿梭变幻,第二次睁开眼,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没有任何冰雪。 远处船帆片片,擂鼓呼喊,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居人点点头,这下对了。 “哇,这又是哪?海边吗?” 居人惊悚回头:“你怎么跟来的?” 汝三水收回欣赏海岸沙滩的好奇目光,打了个喷嚏:“我?拉着你衣角就过来了呀,刚刚是哪,怎么冰天雪地的,冻死我了。不过你来海边干什么?游泳吗?我水性也不错的,就是没在海里游过。” 居人咳了咳:“刚刚去错海域了……只是来看自己想见证的事情,你不适合看,快回去。” 汝三水斜眼:“不是什么小孩子不宜的东西吧?” “你回去。” “不回。” “你回不回去?” 汝三水把背着的草药篓子往沙滩上一丢:“哇,臭老头子你强人所难,我怎么回去,我不会啊!” 居人语塞,想了想:“那你游泳去吧,反正你不呼吸也死不了,咋折腾都死不了,想游多久游多久,等要回去了老夫自然能找到你。” 汝三水犹豫片刻,同意了这个提议。 小半个时辰之后,汝三水返回来,拧着头发:“海里好生绮丽,我都入迷了,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做海寇了,我也想落草为寇,嗯落海为寇。” 汝三水走到岸边,拿一只小海龟在居人眼前晃:“老头你在不在听我说话?你看我逮了一只绿壳寿星,刚刚我追了它好久。我还看到珊瑚了,不是作为奇珍异宝的那种、硬硬的死的东西,是活的……” 汝三水顺着居人的视线,看着远处的狼藉场面:“那是什么,海战?” “对,马上就要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 汝三水看着远处,饶她如今五感超出凡人,也没有居人那么清明的眼力,看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很激烈:“谁和谁在对战?” “蒙古和大宋。” 汝三水愣住,海龟感觉抓住它的力道变小了,在她手中挣动两下,掉回海里逃得没有影子。 “全部结束了吗?” 居人点点头。汝三水安静地看着,再没有说一句话。沉船的木屑带着尸体,顺着染红的海水越飘越远。 日落时分,居人捡起先前被汝三水丢在一旁的药草篓子,潇洒快活地一挥手:“走,捞徒弟去!” 汝三水一脸茫然:“你的徒弟是海龟吗?” “法术符箓没学会几分,你的嘴毒功力见长。” 汝三水跟着居人在沿岸行走:“那不是怪你不靠谱吗?我可一直是个含蓄的人。含蓄到别人都觉得我有城府有心机了,我还是继续含蓄。” 看完一场王朝的覆灭之战,老头没觉得惨烈,反倒似乎心情很好:“这么说老夫让你性格变得开朗活泼可爱,让你放下包袱放下执念。你敞开心扉面对自我,全都是老夫的功劳。” “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当然是夸老夫自己。” 汝三水嫌弃道:“别的不知道,我脸皮变厚大概真是你的功劳,一脉相承的本事。” 居人一拍巴掌:“哎,找到了。” 汝三水一看,岸边趴着一个孩子,浑身湿漉漉,衣着却像是富贵……不对,像是皇室。 居人喜气洋洋:“我未来的徒弟。” 汝三水把孩子翻过来确认死活,见到他胸前绣着的龙纹。她拨着小孩儿的眼睑:“老头儿,死了那么多人,你就关心这一个?” “定数,一切都是定数,生死本就无常,老夫干预不了。这个道理你自己也很明白。” 老头儿兴奋搓手,罗里吧嗦:“但是这个徒弟我可等太久了,这可是我第一个徒弟,等得我好生寂寞,都快把本事全教给你了,他这才来……” 汝三水不是很高兴,她觉得还是那些人的生死,比这样一个命中注定的幸运者更重要。 汝三水扶起这个孩子,居人施术,孩子瞬间呕出大量的海水和污物,紧接着咳嗽不止,咳罢,因为体力不支,又昏倒过去。 汝三水背起孩子:“你一点不在意刚刚的海战?” 居人袖手:“你当初也丝毫不在意金朝的覆灭,那同样是流血漂橹的战争。” 汝三水无言以对。 大概是亲眼所见和耳闻的区别,又或者是敌国和母国的区别所致。她也说不清。 小孩子大约八岁左右,面庞很凉,带着湿气,贴在汝三水的脸上。汝三水好不容易干了一些的衣服,背后已经被再次浸染湿透。 居人将手搭在孩子背上,转瞬间已回到熟悉的山中。不分四季的树林间,杜鹃婉转哀啼。 “在看清楚世间大道之前,切忌多言。你是不是不服‘定数’?那就自己做给老夫看。” 49、江山 凰鸟自苍穹下,沿着山脉徐徐飞行,落在三人跟前,匍匐下来,金色的柔软羽毛泛着奇异的光泽,顶上一抹白翎。 居人让三水把小皇帝放在凰鸟背上。凰鸟立起来,仰天鸣叫,声如碎玉,叮呤悦耳。随后展翅,背着小皇帝向山上飞去。 云烟竞秀,长锁清秋※。凰鸟所过之处瑞气千条,拨云见日。 汝三水:“上次看见神鸟,还是金朝国灭的时候。” 等到两人返回院落,凰鸟已经离开,小皇帝醒了,正坐在汝三水的木屋前,整理自己的衣服,头上已经没有冠冕,他就捋捋自己还没干透的头发。 汝三水走上前,小皇帝抬眼,马上危襟正坐:“何人见驾?” 汝三水:“……” 居人:“好小子,你已经死过一回了,才能来到这里。老夫这里没有皇帝。” 小皇帝蹭地站起来:“皇帝掌管天下,天下没有哪里不是皇帝的!” “老夫这里是天上!” 居人和这小皇帝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的时候,汝三水上果园摘来两颗饱满的李子,拿着李子循循善诱:“你叫什么名字?” “朕是大宋的皇帝!你不可以如此……” 居人笑呵呵:“大宋没啦。” 小皇帝脸色一变,汝三水瞪了居人一眼,居人耸耸肩:“他总得知道。” 小皇帝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都是假的,他们骗朕,我不当皇帝了……我讨厌当皇帝……” 汝三水堵住耳朵,居人掉头就跑。一个时辰之后,小皇帝闹累了,抱着柱子抽抽搭搭。 汝三水把李子递过去,他抓过去,想了想,背对着汝三水吃李子。 “现在没人看着你的一言一行,不必这么注意你的仪表,想吃就好好地吃。” 他转过来,咬着李子,小声说:“赵昺。” 汝三水挑眉:“赵饼?” 小皇帝点点头。汝三水:“以后叫你阿饼。” 汝三水又进屋拿来一些别的果子和糕点:“你不喜欢当皇帝,为什么还执着于自己是皇帝?” 阿饼吃着汝三水递来的其他吃食,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他们说,朕必须当皇帝,只有朕当了皇帝,才有机会保住江山,保住身边的人。朕不需要江山,只需要朕的家人活下去,所以当了皇帝。” 他吃着吃着又开始眼泪汪汪:“都是骗人的,江山没了,家人也没了。” 汝三水抚摸着他脏兮兮的脸颊:“江山不属于任何人,当皇帝只不过在操控人心,人心亦有变。江山江山,远江大海和高山大川,它是属于每一个生灵的。” “家人是属于你自己的,但是没有多少人能从一开始,一直陪伴家人到最后。我也没有家人,我们当彼此的家人,好吗?” 阿饼盯着汝三水,犹犹豫豫:“没有血缘也可以是家人吗?他们说血统不正的人不可以入皇室……” 汝三水敲他的脑壳:“你刚刚才说他们都是骗你的,家人不一定要有血缘的关系,相互依靠,彼此温暖,就是家人。” “那你陪朕玩!” 汝三水撸袖子:“玩!” 等到居人意识到这两个人不见了的时候,已经迟了。再等他们回来,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 汝三水拿绳子拴着一头野猪,阿饼坐在野猪背上:“驾!驾!驾!” 野猪就这样横冲直撞进了院子,把院子正中的桌子撞出十米远,汝三水勒紧绳子,把野猪勒得直翻白眼。阿饼蹦下来:“哦!晚上有烤野猪肉!” 居人扶额半晌,看着正热情捆猪的汝三水:“……你上哪找的野猪。” 汝三水拍拍手:“当然不是你这个山头的!你这里都是有灵的灵物,我总不能再造一次孽。” 野猪在地上拱来拱去,阿饼真诚地说:“阿姊!我今天才真正看到什么是山。” “以后带你把山河湖海都看一遍,那时候江山才是你的。” 居人在旁边试探:“有我的份吗?”两人看向居人,居人解释:“老夫是说猪。” 两个人异口同声:“没有!” 居人翻白眼:“收了两个白眼狼。” 阿饼自称朕的习惯,汝三水纠正了好几个月才给他纠正过来。等他完全适应了山中的生活,不再闹着山里清贫苦闷,居人便开始教他心法。 这孩子与鸟有缘,护体之灵是一只白鹇。所以居人就格外喜欢教他一些和鸟类有关的术法。 至于汝三水,居人开始致力于轰她下山。 “丫头,你不是说你自小看山水图,最喜欢静江府的景色吗?你如今修为精进,烟行十日就差不多能到啦。” “太远不想动。” …… “丫头,山底下改名字啦,宣州改名宁国府啦,换门楼子,鞭炮齐鸣可热闹。” “我过两天下山去看看。” …… “丫头,不叫宁国府改叫宁国路啦,你要不要下山游历一下?” “改名字了,长得还不是一样。” …… “丫头,我们这儿又改名字啦,叫宁安府啦……你下山看看吧?” “过几年再说。” “……” 这种话题间歇性出现,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骗她下山乃至于丢她下山,似乎一直是居人的乐趣。 汝三水不明白,两个人各住一边,互不干扰,平时有什么累活他不乐意干,还不是指使她。为什么总是乐此不疲地想让她出门。 烦不胜烦,偶尔出去一趟,在附近住一年半载年再回来,就像散个步回来一样,权当给他面子了。 这些年阿饼的修为也日益精进,越发有仙风道骨的样子,比居人看上去靠谱些,像是一个合格的仙童。 至少他下山来接汝三水的时候,坐的是鹤,不是什么老鹰之类的。 汝三水看见居人的时候,他正在灶台前奋力破开一个黄色的瓜。瓜有四个脑袋大,样子奇特,一瓣儿一瓣儿的,切开却是中空的,只有很多籽在里面。 汝三水探头:“这啥啊,黄澄澄的。” 居人信口胡诌:“延年益寿瓜。” 说完他突然往旁边一蹦:“哎呦!吓死老夫,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 居人捂着心口:“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汝三水胳膊环抱:“一年多了啊?” 阿饼在一边点头:“第五次下山,每次都是一年左右,次次您都嫌她出门时间太短。” 汝三水弯腰偏头:“他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阿饼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此瓜早些年就传入中原了,阿姊没见过?” 汝三水小声:“我辟谷很久了,没太注意过最近民间的吃食。老头儿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阿饼和汝三水窃窃私语。居人放下剖瓜的刀:“有啊,老夫在研究怎么让你死。” 汝三水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居人把瓜内的籽掏出来,没有丢,而是另找一个碗盛起来。 “办法不是老夫找出来的,是你每次下山,和尘世有所往来,才带来的命数。老夫只知有一个人已经出世,他可以给你这个机缘。但结果如何,迷障重重,老夫看不真切,得由你自己把握。” 汝三水期待地盯着居人,阿饼不由自主地捏住汝三水的袖子。 居人捋着胡子,捋得一胡子瓜籽儿:“有一个条件。下山往东三百里,有一个镇子,传闻有妖虎作祟食人,你去查清楚事情的根源,解决这件事。回来后,我就把那个人指引给你。” 汝三水:“这么简单?感觉有诈。” 居人把剖开的“延年益寿瓜”一大半堆在旁边,开始勤勤恳恳地切那小半块:“就这一个机会,你不死拉倒。” 汝三水:“别呀!死死死,我死我死嘛!” 阿饼仰头:“阿姊不可以死,阿姊是我的家人,我能保护阿姊。” 汝三水摸摸他的脑袋,温柔道:“乖哦,这种事情小孩子不要跟去,很危险。” 阿饼顿了顿,突然严肃道:“再五年我就百岁了。” 汝三水反应了一下,咂舌道:“老头儿,要不要让他的样子长大一点啊?在你这里人都不会变的,把他丢到山下去住个十几年?不能总是把我往山下赶啊?” 阿饼不服:“阿姊如今修为增长,离开这里也不会变老,如何觉得我离开这里就会长大?” 居人嫌弃摆手:“都下山去吧,阿饼也看看你的江山去。不过你俩不要一起了,各走各的!别弄得像娘带儿子似的。” 汝三水大怒捏拳:“我哪有这么大的儿子!” 50、食人 黟山上总是一天之内有晴有雨的,但居人所在山头常年山雾弥漫。 很难得这一日的云雾淡一些,从断崖亭子边向外眺望,竟也依稀可见人间灯火阑珊。 翌日,两个人和居人作别,还是一道儿下山,一道儿去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不太富庶的小村子,因为闹虎之事人心惶惶。如果要下田去,必定几家的壮丁商量好了同去,届时又一同回来,生怕遇虎被食。 汝三水带着阿饼四处转悠的时候,被几个干着农活的男人喊住。 “喂!那边的小媳妇!别带着孩子乱跑!” 汝三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但接着那些人说的小话,就一句不差地清楚飘到她耳朵里。 “这谁家孩子娘,不认识啊,是不是外来逃难的?” “哟,好像是。得赶紧找赵大娘商量,让他们避着住一晚再说吧?” 汝三水额头爆着青筋,忍着问对方“你喊谁小媳妇孩他娘”的冲动,带着满脸用力的微笑转过头。 一个小伙子打岔:“不一定是娘吧,我看着像姐弟俩。” 汝三水欣赏地看向那个小伙子,高声道:“敢问这位公子,这个村子是在闹虎妖吗?” 小伙子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哪听人叫过他什么公子,登时脸红扑扑的,激动迎上来。 “是啊,你们是外乡的?口音有些生。” 汝三水的姑孰乡音确实还有些没摆脱干净,她点点头:“我们是来捉妖的。” 小伙子拿泥手抹着一头的汗,语气毫不相信:“怎么可能!能往这走的人,都是走投无路的,求安生日子。没有什么有本事的人会来这里的。” 阿饼问:“不是说闹虎,怎么留在这里还是安生日子?” “外面战乱啊,这里地僻,兵家不争。” 汝三水耐心地解释:“我们真是来伏虎捉妖的,近日听闻有生人被食,特来除害。” 小伙子看着这一柔弱一年幼的组合,将信将疑:“你若真的可以,就随我去见识尸首,到时再有胆量再说。” 村口还算开阔,越往里走越到山窝子里去。田地与人家形成间隔,零星分布。 整个地势倾斜,南高北低,背阳,多风。一条西南方向来的流水贯穿整个村子,有所给养,但总体上着实说不上是什么好风水。 三个壮丁互送二人到他们口中的赵大娘家中。这大概是地主,相对富庶,宅子虽然还是寒酸了些,该有的规格倒是一应俱全。 小伙子解释:“这家向来有威望,曾经有恩于乡亲们。如今人丁单薄,老爷子老太太都去了,儿子孙子都被征兵了,只剩下儿媳妇赵大娘。” 入门去,却见院子中站了好些白衣剑士。汝三水困惑:“这是?” 小伙子:“做客的,昨日刚来,自称信州江家的仙士。来这里的目的和你一样。” 汝三水只记得两百年前梁家的世交白家是在信州,倒没听说过修仙的江家。仙士仙士,汝三水如今只想着能仙逝。 听见小伙子这句“目的一样”,有一个剑士回过头,嘲笑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和丫头,空手来玩闹。” 看着这些人有模有样的,汝三水没有搭理他们,却转头和阿饼商量:“下次你拿个拂尘,看上去有派头一点。” 阿饼:“阿姊你真幼稚,我又不负责给师父洒扫,拿拂尘干什么?我嫌累赘。” 汝三水哈哈笑起来:“那没办法,本事不大的人才要搞一身派头,让人看着就觉得像仙士,不然要被嘲笑的。” 旁边人听了这话里带话的,都不痛快,又没法开口。毕竟在指桑骂槐,槐怎好自己领骂。 阿饼左顾右盼,瞅着那个赵大娘,一把抓住,笑容满面地套近乎:“大娘,一看这里最有气质的就是您!我也姓赵!我叫赵祥兴,算是老本家嘞。听说有虎妖食人,本家小侄子好奇,就让看一眼嘛?” 汝三水正想着什么时候这小子给自己取了个坑蒙拐骗的诨名,突然明白过来,祥兴是她家这位小皇帝的年号。 果然一般的老大娘都很吃嘴甜小朋友这套,尤其是阿饼,这些年被仙气儿养得是愈发水灵俊俏。 白家那些剑士倒是也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干点什么事,领出来两只脖子拴绳的崽子。为首的人说:“今日探山,捉来的两只幼虎,还没有试探是否有妖息,你们不妨试试?” 汝三水带着阿饼逮野物逮惯了,怕造二次孽,所以是不是有灵的灵物妖物,一眼就知道。 她懒得说,就推推阿饼。阿饼蹲下来,凑上去看了看:“没有灵,就是普通的老……不对,这不是狮子吗?不是闹虎,是闹狮子?” 汝三水不记得在黟山有过狮子,小声:“狮子你认得?” 阿饼亦小声:“见过,曾被西域作为玩物进贡过。这多半也是进贡来的,战乱走失,误入此处偏僻山岭。” 赵大娘咳了咳:“确实是狮子,先前几位仙士说过,两只狮子崽子,意味着有母狮子,而且还是两头以上的母狮子,因为她们会协作狩猎。” 白家人接着说:“有两只以上的母狮子意味着还有至少一头公狮子,因为需要生崽。至少一头公狮子又说明至少有三头公狮子,因为公狮子懒得打猎,只会抢母狮子的吃食,想抢就得有帮手。” 阿饼点点头:“公狮子和母狮子很敌对的,彼此瞧不上眼,如果不是为了繁衍,大概一辈子也不想碰面。公狮子更愿意和公狮子在一起过日子,母狮子更愿意和母狮子一起过日子。” 白家那人有些惊讶:“你小小年纪懂的倒是多。” 小小年纪就可以让这些人喊爷爷的阿饼摇摇头,又说:“中原的高山丛林中也并非没有狮子出没,但应当几乎快要绝迹了。如果是向皇室进贡走失的,一公一母加两只小的,不会再多了。” 有人不服:“你怎么就知道皇室还收这种进贡?你当过皇帝?” 汝三水打岔:“有眼光。” 阿饼想了想:“哦,也对,我确实也不知道现在的皇帝们还喜欢不喜欢这个……” 白家人面面相觑。赵大娘适时提出:“如果这位姑娘和这位小公子不怕的话,看一看尸首吧?” 尸体在东边院外陈列,三具残尸,一老妪一男子,还有一具不可辨识。 赵大娘:“这是几位仙士在山中寻回来的残尸,都是村里的人,还有的已经找不回来了。都是被虎妖……啊狮妖所食。” 汝三水打量了两眼,突然开口:“狮虎牙口这么小?” 赵大娘:“半边人都被吃去了,牙口还小?” 阿饼赞同道:“不是生猛的一口,是杀死猎物之后,经过很多次啃咬。” 汝三水拿手指丈量了一下:“像小狗的牙口。” 如果居人教阿饼的术法是“生”,那么汝三水教他的见识就是“死”。尤其这种蚕食撕咬之状,见多便了然。其他人围过来细看,发现言之有理。 众人还在讨论这种大小的牙口,又食人,是不是狼群。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惨叫。 汝三水听这声音有些像刚刚送他们来的小伙子,忙赶出去看出了什么事。 惨叫声还在持续,很多人都在混乱中尖叫,汝三水踏出门的那一刻就惊住了。 她见的仙兽瑞鸟多,妖精鬼怪经常碰见,山间野味也没少打,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51、重逢 汝三水觉得有点恶心,见到罗刹都没有这么恶心。 那些吃人的妖物此刻现身了。体型犹如猫狗一般大小,尖嘴长尾,状如鼠,足有十几只。其中有两只还是从茅厕里冲出来的,浑身都是臭烘烘的金汁。 那个小伙子腰带解了,裤都还没放下来,就被两只硕鼠吓得冲出来,此刻脚上被一只硕鼠死死咬住,疼得打滚。 汝三水看场面混乱,没多想,御出魂雾,将那小伙子从鼠群中心拖拽出来。软剑从后腰外衫之下旋出,直搅硕鼠一目,洞穿而过,自另一目出。 白家仙士并非虚名,很快就将鼠群与人群隔开,形成包围之势。阿饼此时合指吹出一声哨音,三只五色彩鸟于一片霞光中凭空出现,迅疾俯冲,围攻硕鼠。 消得三刻之后,最后一只硕鼠也已奄奄一息。 白家人放下心来,对躲在屋里的赵大娘喊话:“安全了,出来吧,这里还有几人受伤,快给他们包扎。” 汝三水看着远处,她刚刚放出一缕魂雾去探查四周的山脉,此时它回来了。魂雾归体的瞬间,她想感知的答案就已经得到了。 她看着这些劫后余生,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的人们,无奈叹气:“你们还是搬走吧。” 赵大娘困惑:“这位小仙子为何这么说?” 听大娘突然对汝三水以“小仙子”称呼,阿饼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 汝三水指着这些硕鼠:“这里原本就是属于它们的,这种山势风水不适合人居住,却恰恰适合这些喜阴之物生存。山水孕育,杀,是杀不尽的。只有你们搬走这一条路。” “我们不走。”那个小伙子突然很坚决地说。 阿饼:“你不要命?” 赵大娘叹气:“在这里我们还能有担惊受怕的机会。出去了,无权无势,连年战乱,只有饿死和死于刀剑这两条路,没有生路可以考虑。” 汝三水思考良久:“那我没有办法解决这里的问题,这里没有妖物,只有这种顺应天地的东西。人类兽类尚可以相互制衡的时候,我不想赶尽杀绝。” 赵大娘点点头:“我们明白了。但是我们不走。以后也就靠我们自己的营生过活,不敢再烦劳诸位。” 汝三水:“这一次所杀硕鼠,尸骨累于村边,作震慑,可保一段时间太平。” 主人家招待了餐饭。临离开前,阿饼想起来什么,又回过头:“大娘,两个小狮子可以送给我吗?” 本来以为阿饼是喜欢这两只狮子,没想到一转脸到没人处,他就把狮子往汝三水怀里一塞:“阿姊,帮我把它们放回山中。” 汝三水一边夹着一只小狮子,茫然:“那你干什么去?” 阿饼说对市井商贩感兴趣,想去附近别的城池“微服私访”。不等汝三水问他何时回来,就捏诀幻化一只丹顶鹤,坐着离开了。 汝三水独自送幼狮上山。好不容易找到窝,刚刚放下来,汝三水就被母狮子们发现了。她几乎是撒丫子狂奔下来。 到了山下,汝三水才发现自己下错了方向,到了山的向阳面山脚下。她看前面有一处郊外市集,脚下心不在焉地冲那边走去。 远远瞅见一个孩子,估猜十一二岁,相貌白润,衣着考究,腰悬棕穗半月玉佩。看上去像是名门世家出身,却不见有下人在旁。 他东躲西藏,在一群地痞流氓的追逐下拼命避开棍棒和拳脚。 孩子明明可以跑掉,却似乎在试图迂回地抢到什么。细看是地痞子手里拿的一幅书画。 只要看到这么大的孩子,她就会想起阿宝和阿饼。而且这个孩子,怎么看都有一种诡异的似曾相识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有点想帮他。 她想了想,附近没什么异样,耽误一些时间无碍。于是上前一把揽过那孩子,孩子被人一拉,警惕地推开她。 她也没在意,接着软剑去挑那地痞的脏手,吓得他将画一松。汝三水又一剑横切逼退他们,同时脚背把那幅山水一提,左手稳稳接住。 地痞们退后站稳一看,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口里胡乱叫嚣着,跑远了。 汝三水好奇之下展开看了看:黛绿的远山,用留白来成就绝妙的云与水,山脚下一只长篙钓船,涣衣少妇与挽荷少女相携归去,秀美又不失刚劲的字迹,题的是王维的《山居秋暝》。 汝三水端详了一阵,忍不住赞道:“好手笔!”。这才小心卷好,往孩子怀里送。 “谢谢!”孩子犹豫一瞬后接过那幅丹青,灰头土脸地说。 “您贵姓呀?” 姓什么?汝三水难得一愣。很久没人问自己姓名了,这许多岁月,都是被“阿姊”、“丫头”地喊过来的。 如果要追究她的身世,不是姓梁也不是姓汝,那原本到底该是姓什么的呢? 她思考片刻,胡诌道:“我姓孑,孑然一身的孑。” “多谢这位孑女侠。可是,您为什么要帮我呢?您明明受着伤……没事吗?” 汝三水没反应过来,瞅瞅自己周身,发现方才为了摆脱那两只围追堵截的母狮,从山上丛林里穿行下来,不知怎么把胳膊划破了,隔着衣服浸出一些血迹。问题不大,这孩子不问,她自己甚至都还不知道。 孩子一般见血就觉得是天大的麻烦了,故而她像是安慰般笑着说:“这些是小伤,没什么,帮你一把不碍事。你下次小心些,既是珍贵物什,就要护得周全,不要再被抢夺了。” 汝三水看他抱得紧:“你怎么如此看重这幅图?” “是母亲的遗物……” 孩子顿了顿,似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以后!要成为丹青圣手!成为和母亲一样富有诗书灵气的人!” 她笑了笑,想宽慰他。这孩子却接着说下去:“其他事情,都没什么重要的,我不想练剑,不想接管家事,不想继承家业。唯有此途,能解我心中念。” 汝三水愣怔一会儿:“孩子,不要把人生的希望执着在一件事情上,分一些心吧。” 她摸了摸他的头:“会非常累,而且一旦失去,打击是足够毁掉你的……那太傻了,不值得……所以,千万不要一生只执着一件事。你要热爱身边的一切,如果你看得见全世界,你就什么都不会失去。” 孩子看了她半晌,似懂非懂点点头,礼貌地作揖,然后努力学得像个大人一样,稳重地走了。却因为个子小,腰间棕穗望月玉佩一步一摆动,倒是可爱。 汝三水把劝这孩子的话也一样拿来劝自己。这两百余年,酒醉做空梦,清醒食辛酸,是该看看天地辽阔了。 52、入世 “查清楚了?是虎妖食人吗?” 映林居内,居人和阿饼坐在断崖亭子中,磕“延年益寿瓜”的瓜子磕得起劲。 汝三水在隔壁自己“奢华朴素”的小木屋里,靠在窗边,咬着根狗尾巴草,用魂雾操纵着软剑砍树枝玩。 剑风似水,剑光如霰。紧靠着的两树枝桠原本密不可分,不一时竟被斩出一个浑圆如球的空间来,每一根组成球面的树枝,切面都是整齐平滑的。 隔那么远居人的一问,汝三水听的清清楚楚。她郁闷地回答:“不是虎,是狮。不是狮,是鼠。不是鼠,是人。” 居人磕了一胡子的瓜子壳,他拍了拍胡子,又拍了拍衣服:“嗯,你看得清楚,确实是人‘食’人。这种局势如果再发展下去,人就真的要直接吃人肉了。” “我现在哪能左右天下局势,我只管得着我自己的生死之事。我的机缘呢?你答应我要指引我的。” 居人吃瓜子吃得口干舌燥,喝下一杯水才开口:“你已经遇到了,那条无形的命运之线,又勾连在一起。无需老夫再多事。” 汝三水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遇到谁了,没有温润如玉的书生,没有风流潇洒的公子,武功盖世的英雄也无。 她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来我得时时下山晃悠了。” 居人听见她说这话,格外高兴,背着手喜颠颠地溜达过来。 “丫头,这里又改成宣城府啦,最近改得有点勤,过两年可能还要改……你看近些年战乱,你是不是想去……” “不想去。” “想去南方还是北方?” “……不想去。” “主力军都护着北方,南方小打小闹不上心,兵力就吃紧一点。可是恰恰是南方百姓人多些,你去南方吧。” 汝三水警惕地看着这个糟老头子,不置可否。 糟老头子立刻意会,欣喜道:“看来你比较喜欢去北方!” 汝三水抬手,软剑在魂雾指引下迅速收回。剑柄稳稳落在手心,剑锋恰好贴着居人的肩头。 居人缩到旁边,她吐了吐舌头:“不去。” 汝三水看出来,她硬在这儿赖了两百年,居人终于下定决心要永远轰她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就看见居人忙里忙外收拾竹条编筐筐。阿饼打着哈欠在旁边看着居人忙活。 “这个书箧给你装行囊正好,背着还能遮阳挡雨,多好。” “这是筐。” 汝三水拿着这个在头顶加了个板儿的筐,无情拆穿。 “哎呀也能放东西嘛。” 汝三水叹了口气:“我不想管皇家政权的野心,我不属于任何一方,也没有任何一方是正义的。” 她丢开那筐筐嘲讽道:“从前慷慨舍命,是为了自己私心,才不是为了所谓家国。上位者领兵杀伐,不过是狼群争食,寒鸦夺居。正是祸端的根源,我为什么要助长?” “可是羊羔需要你,幼鸟需要你。” “……” “你不能永远待在这里陪老夫发霉,老夫救你不是为了这个。怀璧其罪,你要去把罪变成功,把上天给你的罚变成赏。” “人性让他们报团取暖,兽性让他们争权夺利,自欺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血腥里的白雪,以为正确的是自己。把同类当成妖魔,把妖魔当成战友,把生杀予夺当成丰功伟绩,被敌方唾骂,被己方跪拜……老夫知道你看不起他们,但是你自己也并没有完全跳出此间。” 居人手在她头顶揉了揉:“你想逃脱,先得以身试火。想要随心所欲,先要去除心上业障,弄明白真正所欲为何。明白所有理,才有选择的余地。懵懵懂懂,随波逐流,不是真正的抉择。” 阿饼拎起筐筐看了看,顺便打了一个格外长的哈欠。 汝三水把被揉乱的头发理好,笑眯眯:“听不懂。” 居人也笑眯眯:“你听懂了。战乱是你今世的缘,也是你的果。你必须去,不为任何人,为了你自己,去历苍生难,去渡苍生苦。你救下幼狮,狮群若要伤你,也莫要委屈,因为原本就没有求回报求苟同。如果俗尘闭眼,执迷不悟的选择,即便是对的,也是一种闭塞。” 阿饼解读道:“他说他养不起你了。” 居人背着手故作高深地走了:“去吧去吧,我不能留你。大乘佛讲渡众生,大乘道只讲渡小我。地藏王菩萨不渡尽地狱誓不成佛。但是道法自然,你若开通,不必挂碍其他。” 汝三水撇撇嘴:“那我就这么去吗?” 居人转头,一脸疑惑。汝三水:“我也想享受一下神鸟接送的待遇。” 居人:“……” 汝三水最后又赖了一天。晚上挑灯和阿饼对弈。 一场毫不留情、酣畅淋漓的战斗之后,汝三水七胜三负。她学着居人的样子,捏着不存在的胡子:“嗯,这棋艺不精,未得老夫真传。” 阿饼垂头丧气:“等你回来,再比。” 汝三水:“好啊,等我回来,五胜五负就算你赢。” 翌日清晨,汝三水只拿了一个荷包,带了些符箓桃木之类小物件。 熬不过临走前汝三水的眼神攻击,居人变幻出一只两米高的巨大白孔雀来。 虽然孔雀比凤凰一类还差那么点意思,个头倒是足,算上那洁白厚重的尾翎,身长五米有余。这气派够了,汝三水也表示欣然接受。 她想,既然给了这么好的待遇,至少也得在外面溜达个五六年再回去。 普度众生的由头听起来很大公无私,不过她就只打算顺手救救有缘人,还是不想管外面打仗的事情。 如果问她怎么解决战争,她可能第一想法是先把对垒双方的最高统治者全杀了,然后两边全部变成散沙。再问接下来呢,一盘散沙天下更乱了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 汝三水北上,顺水路到了洪泽湖附近,觉得累了不想再跑,就租了一个小院落。她对东家自称姓孑,排老三。 这院落比映林居的院子要小,但比她当年在梁家的小院子要大上三倍。东家自己亲手扎的篱笆墙,漂亮齐整,西墙根下种了些小青菜。东边上一个小磨盘,没有驴,两个鸡笼,没有鸡。 东家解释说,连年战乱,家畜留不住,与其被路过的散兵掠夺了去,不如早早自家吃了。 汝三水收拾住下之后,在柴扉外挂上一个小背篓。面朝大路插上一旗帜,上书“救命先生”。对邻里宣称,无论什么灾病,都可以治,都可以解决。 至于回报,有钱的在背篓里撂下一两银子,没钱的只要给背篓里装满没有茎叶的新鲜花朵。 附近的人见惯了“算命先生”,从来没见过“救命先生”,好奇心驱使下全都围在小院附近。 凑近了这旗帜,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排小字。 53、先生 那笔迹秀中带刚,凡三十又六字:“救众生,有三不救。一不救,自作孽的不救;二不救,药石可解的不救;三不救,阎王殿前的不救。” 汝三水对外的解释是:“一救,妨害因果;二救,会使医家无法谋生;三救,魂魄已过三途川,救了也是空壳。” 她不是第一次干这事,行走俗世总得有点傍身的银两,做一些小本生意,一是为了吃饱肚子,二是为了自己开心。 这三不救实际上的原因,是汝三水不会说的。 有些人自己想死,救了还反被抱怨,而且自作孽的人,就算不想死她也不救。再来是因为,如果大夫能治的人也来烦她,会被踏破门槛。最后一个主要是很难和无常抢人,抢来回来是罪业,抢不回来还会被陪同的人怪罪成谋财害命。 何苦来哉。 如果她自己看不下去想救的,另当别论,分文不取。反正规矩是她自己定的。 这一天汝三水正蹲院子里薅青菜,东家的姑娘从隔壁探头探脑。汝三水抬头就和那姑娘打了个照面。 姑娘怪不好意思地问:“孑姑娘为什么要自称作‘救命先生’?你不是女儿家吗?” 汝三水:“救命婆姨?” 姑娘先是傻眼,然后有些尴尬腼腆地笑了。 汝三水则是哈哈大笑:“因为为师者方称为先生,我不独占我的方法,我是来为普通人之师的。” 这姑娘作为外人看来,汝三水看着外向,做事还有些男子气,吃穿用度不论节俭奢侈都能接受,心眼子很大,很多事情毫不计较。 可汝三水又不是粗心的直肠子。看她的微小的习惯,类似鞋子并排放,衣物叠整齐,食用前先烫碗筷,还有煮茶斟茶绣花编绳的活计,又是长期细致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 这两种特质汝三水都具备,真的非常矛盾。 她“孑三娘”、“孑先生”的名号,是在只收了一背篓鲜花,就救好一个常年痨病之人后,被传扬出去的。 此后诸如全身伤口溃烂的、刀捅肚子不停失血的、从小体虚多病易夭折的、得可传染的严重疫病的……这种大夫们觉得虽然人还精神,但是抢救希望不大的,到汝三水这里,付出一两银子或者一篓子花,都给救了。 尽管在“半仙同行”里被传得神乎其神,汝三水倒是真的不愿意把自己和那些人归为一类。 她更热衷于教别人在没伤药的时候,在伤口上倒酒或者撒盐,还有怎么用木头做可以折叠的鲁班椅,怎么用饲养天生克制害虫的其他虫子,来保护庄稼,怎么拿醋洗掉农具上的铁锈…… 这些全都是居人所说“顺应天地规则”的小把戏,再往上的一些法门要玄一些,需要天赋,没有仙根的普通人学不来,她便也没透露过。 在这里幽居了三五年,除了救人,汝三水都不出门见人。 实在是这些年在映林居内,这样不见人不出门地惯了,不太想和人打交道。要真说起来,她豆蔻之年,也是不爱出游的性子。被别人当成脾气古怪,她也无所谓。 一如往常的清早,春日晨光撒进汝三水的小院落里,隔壁东家的黑狗开始乱叫唤。汝三水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朝窗外看,想知道那狗抽什么疯。 这一看吓一跳,自家院外乌央乌央站了一大批人。汝三水瞬间灵台清明。 床脚边的一桶清水,是她昨天下午在村里水井打上来的。她掬一捧水拍在脸上,又一捧水漱口,套上外衣,木头钗子大致把头发一纶。 打开门再一细看,那些人站在熹微的晨色中,大概三十多人,一个个表情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吊唁她汝三水的。 她一出现在院中,那些人就开始骚乱,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等她打开院子柴扉,骚乱稍微平息了一点。 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首先上来和汝三水说话:“叨扰,请问您家孑先生在吗?” 汝三水:“我就是。” 那些人再度议论纷纷,那人面露难色:“啊,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管家,我们林家的少爷遇到了不测,听闻这里有一个救命先生,特来拜求。您家先生如果不愿意见,也大可不必请一介女子出来糊弄我们……” 汝三水非常不解,皱眉:“女子怎么了?” 管家诧异:“这……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汝三水更加迷惑:“如何就不成体统?既要救命,为何要在意救人者是男是女?” 她察觉到这群人的眼神愈发古怪,登时有一股无名火:“你们要是来找茬的,尽早滚,回头遇到什么天谴,别污蔑是我下的咒。” 然后她猛地把门一关,回去睡回笼觉去了。 吃饭可以不吃,辟谷,睡觉可以不睡,打坐。不过无聊的时候作为爱好,也可以是躲避烦心事的妙招。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汝三水伸了个懒腰,再度走出房门,打眼一瞧,还剩六人站在门口。 她不想管他们,只开始忙活自己中午的吃食。等吃饱喝足,打了个嗝,见那六个人还干站着。 汝三水毫无形象地坐在屋前,拿着剩下的半个地瓜,擦着嘴,朝外面喊:“你们到底还要作甚?” 隔着篱笆墙,只能瞧见外边人肩膀以上,那个管家这次恭恭敬敬地朝汝三水一礼:“劳驾,先前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已经和邻里打听过,您确实是一位超凡脱俗的高人。我们想请您办事,多少银两都出得了。” 汝三水丢开地瓜,拍拍手,站起来去开院门:“一件事我只收一两,天大的事我也只收一两。” 管家:“我们已经知道您的规矩了。是这样的,为了躲避战乱,我们家少爷成家独立之后,带着我们搬出原来的地方,来到此地。前夜在一个住宿的客栈里遭遇不测,少爷不幸遇难……少夫人原本打算遣散我们,但听说百里之外的洪泽湖边,有一位高人,号救命先生,所以我们连夜纵马……” 汝三水打断:“你们方才不是说懂我的规矩?阎王殿前的不救,死透了的更不救,我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管家连忙说:“懂的,懂的。只是少爷和夫人向来都心善,此次来请先生,是为了使那客栈从此绝路。” 汝三水原本以为是什么仇家寻仇,土匪打劫之类的:“你们是说,你们少爷之死,是因为遇到黑店家了?” 管家点点头:“当日我们分了两个客栈,相隔有些距离。住进黑店的就是少爷、少夫人和我们,一共十人,其他的下人在一里地外的另一个客栈。当时不知,第二日,连少爷在内有三个人不见了。” “问少夫人,说昨夜大概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昏昏沉沉睡得早,夜间发生什么事,一概不知。问店家,只说不知,再问没有言语,三问,便有暗地下药。方知是做人肉吃食生意的。” 汝三水一听,这是请她去把客栈一锅端了。这么凶险的买卖,如果她接了,就是去找死,既然是找死…… 那她当然十分乐意。 达成一致后,汝三水让他们先行,自己随后去。然后用这些人都没想到的速度,汝三水以阴体烟行,已经到达了他们说的百里外的黑客栈。 黑客栈是白木头建造,规格不小。蓝门帘,金绣花,褐色牌匾,看上去倒是品味雅致。 汝三水在门口杵了一会儿。二楼一个窗户里,蓝窗布后有一张苍白的年轻人脸。汝三水没有注意到。 客栈的小厮迎出来,面带笑容地鞠躬,双手指向这个巨大的食人巢穴,热情道: “客官,里边请!” 54、客栈 如今下山已有年头,却幽居不出,还真的没住过客栈。她走进这里,人来人往,倒好像还算繁华。 她定了一晚住宿,又坐至大堂间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之前,先擦拭了座椅。 她让小二上一壶酒,两碟子小菜。出于那管家的提醒,可能是人肉铺子,便没有点肉菜。 那小二还在门口热情地招呼来往的客人,用他那独特的口音和腔调,喊着:“客官里边请!” 多坐了一会儿,汝三水便见到了她想见的人。一个女子蒙面,在店外徘徊,身边跟的十余个下人,衣着和早间来请汝三水的人一样。 见那女子吩咐过下人,下人们守在客栈外面,女子便离开了,只跟随了两个贴身的丫鬟。 汝三水放下酒盏,跟了上去。前面的女子越走越快,汝三水猜想是自己已经被发觉了,但她本来就是要见对方,于是依然光明正大地跟着。 弯过一个转角,突然一道冷剑指到汝三水鼻尖。提剑的丫鬟手并不稳,大约剑术也是花架子。 汝三水袖手,迎着剑,无所谓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蒙面的女子开口:“你不是那客栈的人,为何要跟着我?” “我是夫人派人请来的人,来助夫人得偿所愿。” 女子将信将疑:“你知我所愿为何?” “夫人痛失夫婿,想要报仇雪恨。如果那个客栈当真是黑店,我愿意为夫人解决烦忧。” 女子掀开遮面的白纱,面容憔悴,眼底殷红,像刚刚哭过一场:“你要什么报酬?” “一两足矣。” 汝三水见那女子狐疑,笑道:“对夫人来说,一两是小银子,我猜此刻,就算有被骗的风险,夫人也是愿意一试的。” 当日汝三水便住进了这家客栈,不是什么上房,因为一两银子不够花。 夜里汝三水没有睡下,只是靠坐在床边。可是月上梢头后,她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竟做起梦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她梦见她去过的那个村子,那个被野物食人困扰的村子。梦见自己杀光了山间所有的生灵。 然后她又看见了当日遇到的小孩,当时她为那孩子夺回了一幅画。此时在梦中,她却看见那孩子站在她面前,拿剑指着她:“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涂害生灵?你这个妖女……” 汝三水此时终于想起那个小孩为何如此面熟,那分明就是梁乾小时候的样子。 她这电光火石的念头一出,突然就惊醒。 这岁月悠长,尘封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被开启,一种久违的、浓重的悲伤席卷而来。像有一股绳索紧紧扼制住她的心脏,又好像有一双大手从背后重压下来。 她不知不觉间,居然泪流满面。 可是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是一些抽象的事情,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她不会再有触动。 有什么不对,她很快抹掉眼泪,开始警觉。 她早就在两百年前,被救到映林居后,就遣散了自己负面的情感。就算要重新唤醒灵魄,累积新的情感,从前的情绪也万不会恢复。 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强烈地感到悲伤?还是为了已经被剔除的感情?难道是虚假的? 好像这客栈中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深夜制造并放大一个人的负面情绪。 她以魂雾隐匿自身,穿墙而出,开始一寸一寸地搜寻客栈。 每一间客房内的客人都是绝对深沉的睡着,但是神色不适,都好像在做噩梦,就像那夫人和下人先前所言。 汝三水觉得,肯定会有人在此时趁机下手,或谋财或害命。 那股难以言说的压抑气息,是从一楼的厨房扩散开的,越接近那里,让人烦躁的负面情绪就越强烈。 隔着厨房的门,她看见了一种地狱般的景象。 几十甚至上百个鬼魂,虚弱单薄,身影彼此重叠,混乱地挤在这个狭小的厨房。 他们面目狰狞,肢体四分五裂,或举着菜刀或宰牛刀到处乱砍,或疯狂地逃窜挣扎。 他们伤不到彼此,却一直不停的在争斗。他们离不开这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离开。 就是他们,每到夜间,就散发出强烈的负面情绪,影响客栈中所有的人。 橱柜中储藏的大块鲜肉和腌肉,已经割去了特征鲜明的手、脑、胯等部分。甚至不知是什么闲情逸致,还让那些厨子在上面点缀了果蔬雕刻的花朵。 汝三水此刻也是灵魂在外,但她活着。活着的灵魂,叫做生魂,对于死魂来说,是妒忌和戕害的对象。 可是她不一样,她拥有自如掌控自己灵魂的能力。 汝三水进入这片混乱的修罗场,带着压倒性的气场。出于一切有灵之物的本能,由混乱中,出现向心力。她仿佛天生拥有这里的统治权。 绝对的力量压制,迅速带来短暂的绝对秩序,所有的灵魂都安静下来,面对着汝三水垂手肃立,战战兢兢。 但她知道,长期的秩序,需要的不是威压,是感性。 汝三水花费了很长时间,对这些死魂灵一一安抚询问。有很多已经死去多年,失去意识,魂体也十分稀薄。能有逻辑地对答的,不多。 更多的灵魂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记得生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或者还在睡梦中就死去,以为自己还在一场噩梦中。 或者太过恐惧不愿意接受现实,曲解自己的记忆,以为自己是举着屠刀杀人的人,不愿意接受自己才是屠刀下的鱼肉。 汝三水找出了五个还记得凶手的灵魂,其中有一个,她猜测就是那夫人的丈夫,但她没有开口对他提及。 “迷药是下在熏香中的,每日给床榻熨烫时留下,会让人睡死。” “到夜间他们就会挑选下手的对象,如果有人没有到床榻边,没有入睡,等到的更是只有死路。” “醒着的就下闷棍,或者直接拖走,迷药剂量很大,只要中了,几个时辰内就毫无知觉。” 在这样的乱世,为了活下去,食人、贩卖人肉甚至成为了团体的行为。 这比当初金宋交战之时还要更加混乱,至少当时是鲜明的国与国的对立,如今是纷乱的势力交杂,没有任何秩序和立场可言。 汝三水命令他们,指出所有的害人者。 她化解了那些灵魂中的浑浊郁结之气,便打开了这里重重怨气形成的壁障,顷刻间,这些洗净的灵魂便全部脱离了这个地方。 第二日,所有的客人醒来之后,再也喊不到任何小厮,店主也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夜间全部上吊身亡,都永远留在了那紧锁的厨房中。 江畔,一行人即将上船。汝三水与那夫人作别。 “此去夫人有何打算?” “他如今去了,我今后余生,漫长孤寂,再无人可依。你替我报仇之后,我不打算再苟活。” 汝三水想不到这夫人对其夫用情如此之深,竟然要轻生。她急道:“夫人莫要过于悲伤,人生还长,终遇良人。” 夫人退后一步,面露异色:“什么话?你是让我改嫁?” 汝三水以为她的情深不可冒犯,一时无措:“是我失言,我是说……” 没想到夫人不等她说完,便色厉内荏地斥道:“粗鄙的丫头!我从小礼教得好,夫死理当守节,就算舍命,也万不会做此等不贞不洁之事!” 汝三水顿住,完完全全地茫然了。 如何不洁?又如何便是贞?这是什么狗屁礼教? 55、夜神 她回想起之前管家的话语,他说“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加上这夫人随时随地掩面出行,以及她现在提及改嫁,竟一脸受辱的表情。 汝三水瞪大眼睛,背后竟然出了一些薄汗。昨夜那样凶险诡异的场面,她都不曾有丝毫害怕,此时她却觉得极度恐惧。 女子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世间,成了男子的财产……夫死,女子不守身,便需同死……这是什么歪理?为什么如此刻薄无情的东西,会被视作理所当然的“礼教”? “礼”这一字,何时如此廉价,如此扭曲? 还有以人为食的客栈。这个世间是怎么回事?这里还是她所熟悉的人间吗? 在那些下人的簇拥下,女子上了渡船,没再回头看一眼。 汝三水生生在原地站了有小半个时辰,也未曾想通其中的道理。只觉得荒唐至极,也恶心至极。 一个杂技戏班子敲锣打鼓地路过,汝三水看着还算新鲜,但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去管。 走过那戏班子的支起的大帐篷前,汝三水盯着地面,不曾抬眼。 突然间,她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和昨日在小陈客栈听到的一模一样。 “客官,里边请!” 还带着一丝变调的尖锐,让人觉得背后一凉。汝三水停住脚步,缓缓回头。 骑着一头矮矮灰象的驯兽师,手中提着一个木偶。那木偶正直勾勾地盯着汝三水,脸上红彩描绘的笑脸格外诡异,衣着正是一个店小二的样子。好像刚刚的声音就是从它这里发出来的。 汝三水盯着木偶的神情被驯兽师看见,他把木偶叠起来,问道:“何事?” 他的声音很正常,不是刚刚那个诡异的声音。 汝三水:“你刚刚,听到奇怪的什么声音了吗?” 驯兽师摇摇头:“什么声音?” 见汝三水不再作声,他便坐着小矮象走了,跟上前面吹吹打打的队伍。往最近的县城里去。 汝三水以为客栈的事情已经万事大吉,却发现好像还是有更多的牵连。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受害者,她感觉有点烦躁。 果然选择入世,和人打交道,就会生出无数新的烦恼,烦恼叠烦恼,照这样下去,她还如何得道? 她终于明白现在女子出门不比从前随意了。宋末至元朝,对女子之束缚日益刁钻,世道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女子应当二门不迈,无才是德,尊夫守贞,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奈何她形单影只,难以左右大势,只好置办了两套男子的衣冠,丢了原本的衣物,又买了一柄新的趁手的软剑,还是一样的剑鞘,横着贴合在后腰上,掩在外衣里。 她惦记着那个提线木偶,来到他们当街演出的地方。看客说不上多也说不上少。 可是一轮演出下来,训马倒立也好,喷火吞剑也好,玩球驯兽也好,她再没看见那个木偶。 汝三水拿布巾围住脖子,立起来遮住半边脸,往他们幕布后的场子里走,迎面一只狮子,对着汝三水低吼了一声。 它是在笼子里的,瘦弱不堪,没什么精神。汝三水多打量了两眼,想放它出来归山,可看看场内那么多人,放出来不知道是它伤人还是人伤它。这个想法便作罢。 她突然听到异样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声音她熟悉,是军队。 必须抓紧时间了。她越来越往里走,甚至找到了之前那头灰象。可她翻来找去,那些杂乱堆放的道具中,任何类似的木偶都没有。 一只手拍在汝三水的肩头:“那里来的小子?” 汝三水没有急着转过来,只是先缓缓直起身。她能听见,军队已经近在咫尺。 果然,外面开始骚乱,传来呵斥打砸声。拍她肩膀的伙计也没再顾得上她。 杂技班子挡了军队的进军路线,被强制地遣散清道。一片混乱中,汝三水又看见了那个驯兽师,他推着一个板车,上面有七个提线木偶,那小二扮相的木偶正在其中。 汝三水在纷乱的人流中穿梭,好不容易挤过去,那人大概是想护着自己吃饭的家当,转过来拉着板车,向更僻静的地方去了。 那板车上的木偶,在他身后逐渐活动起来。 汝三水加快脚步追上去,眼见那具木偶的手要掐上驯兽师的后颈,汝三水抽出后腰的软剑,笔直地投掷出去。 小二木偶被削去了双手,软剑由于力道大,直接嵌进了板车。 那驯兽师感到动静不对,回过头来,见到他的宝贝木偶们,居然纷纷站立起来,他惊地丢开板车,脚下一绊,坐在了地上。 汝三水迈步踩上板车,拔出软剑,回身又是一剑,绞掉了小二木偶的脑袋。一股黑烟从它脖颈处冒出来。 其余的木偶,扮相有小姐少爷,有老者孩童,纷纷摆动着肢体和提线,缠绕上汝三水。 她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瞳孔尽黑。木偶们的身体中恶魂被逼出,在下午的日光下挣扎尖叫着,仍然在试图接近汝三水。 她看得真切,都是前一日让她处死的客栈店员。可是他们如何做到群体附着在木偶上,又是拥有多大的力量,才可以操控木偶在白日中活动? 他们尖利地叫喊着什么,汝三水仔细去辨认。 “夜……丝……生……” “叶生……” “游……生……” 夜……夜神永生?汝三水想抓回一个问清楚,夜神究竟是什么,但在她伸出手的时候,这些恶魂灵全部湮灭了。 她还在出神的时候,更多戏团的人赶到这里来。汝三水甩开那些已经头颅低垂的木偶,走下板车。 她原本想要告辞,却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队伍的后面,好像看押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她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小孩犯了什么事?”她还是问了。 押着他的人回答道:“偷东西。” “谁偷你们这个破戏班子的东西,破铜烂铁的垃圾,有什么可偷的!你们不过是一群蝼蚁,我唔唔……唔!” 那小子的嘴被堵住了。汝三水不再看他,点点头,作揖要走。 她并不相信这些人说的话,因为那孩子光从穿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确实不会稀罕这里卖艺人的家伙什。 她被那先前看见她的伙计拦住:“等等,刚刚在后边也有你吧?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汝三水叹了叹气:“并不是,我们不认识。” 那些人哪会信她,瞬间就包围了上来。 一炷香后,巷子口。汝三水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看着外面的长长的行军队伍终于全部走过去,越行越远。 巷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还不敢哼哼。 汝三水在想,既然要介入这些乱世纷扰,直接从这些作战的军队入手,会不会对这局势的影响力大一些。 那个得救的小子挣开绑手的绳子,在旁边叽叽歪歪:“你就算不救我,我们白家人也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不过是追查跟在他们队伍里的邪气,居然不识好歹!敢绑我?” 她看看他,又看看那渐行渐远的军队。 又要顾这小子,又想跟着那军队,两头为难。她觉得需要找帮手,于是折了一个纸鹤,点上一抹自己的灵魄,放飞出去。 然后她就和这半大小子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许久之后,她感叹道:“我好像特别能捡小孩。” “你才是小孩!我已经十五了!在我们信州都可以娶亲了!” 汝三水愣了愣:“信州?还是白家?” 56、赝品 这小子拍拍衣服,朝巷子里呸了一口,然后凑到汝三水跟前:“你是女子吧?虽然穿的是一身男装……你为什么不把他们都解决了?他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喽啰,留着做什么?等这些人报复吗?” 汝三水不解:“如果他们作恶多端,我自然不会留他们。可他们没有害人性命,只是一些天南海北求生的平凡人,为什么要杀?你对那些人敌意那么大?” 他趾高气昂地回答:“弱者可悲,却不需可怜。为什么要碌碌无为着,却心宽地以为,这是可贵的平凡?” 汝三水:“他们只是想安稳活着,不是所有人都有雄心壮志。有雄心壮志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就分一点生存的空间给他们,很难吗?” “为什么像蛆虫一样扭曲着,瓜分残尸腐肉,却还妄想分取阳光?而我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一群我看不起的人?“ 汝三水拧眉,拎着这小子的后颈衣服:“没有这些平凡人,哪有家丁伺候你?哪有工匠造房修路?你吃的饭没有平凡人给你种,穿的衣服没有平凡人给你织作,你以为是凭空变出来的?没有芸芸众生,这个世界怎么维系?靠你的雄心壮志和嘴皮子吗?” 他居然出言不逊:“你不是什么普通女人,考虑跟着我吗?让你见识掌权者对世界的影响。” 汝三水笑出声:“腿不长,口气挺长。” 他双臂环抱:“我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明年就能比你高。” “这我信。” 正和这小子辩论着,一道阴影从两人头顶略过。汝三水偏头一看,是一只仙鹤。 仙鹤落地,阿饼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掐着腰,那神气样子和居人简直如出一辙。 他气愤指责:“你在外面有别的弟弟了!” 汝三水:“哪敢哪敢,我如今就你一个弟弟。再说了,这小子简直是个无赖,我不喜欢。” 姓白的无赖小子被汝三水拎着,正惊讶这个坐着鹤飞的把戏是怎么做到的。乍听这个话,不服气地挣扎两下:“说谁无赖!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白奕戈还没受过这样的气!” 汝三水倒是越想越远:“我倒是想收个妹妹,兄长和姐姐我都有过,弟弟也不少,但从来没有过妹妹。” 阿饼听见妹妹两个字,略微出了出神,随即鼻子出气:“想得美,你找妹妹去,看哪个小姑娘理你。” 说罢一个手刀敲在白奕戈的后脑勺上,把他敲昏过去。 他轻轻松松地接过这小子,丢在仙鹤背上:“我会把他送到大道上,等认识他的人来了再走,今天的事,他不会记得不该记的部分。” 汝三水竖大拇指:“信得过你。” 汝三水注意到阿饼表情没有波澜,却微不可察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好似极度嫌弃白奕戈。 她转身正准备走,又想起什么,回过头:“你听说过夜神吗?” 阿饼右手锤左手手心:“啊,我正要跟你说的,江南一带这两年出了个夜神教,我半月前去打探过,好像是个阴损的玩意儿。更要命的是,据说打的是你的名号。” 汝三水指着自己鼻子:“我?” 阿饼点头:“说的是‘师承大宋朝成圣的鬼女’,还什么‘离魂术第代徒孙’,我寻思着就是你。” 汝三水气笑了:“我说这玩意儿的路数怎么和我的离魂有点像,哦,原来是个赝品。” “阿姊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把老巢端掉。这小子是信州白家人,那是世代修仙的家族。他说他是跟着邪气一路查过来的,大概他们白家知道些什么,你帮我打探打探。” 阿饼坐在仙鹤上,尽量不碰到白奕戈,问道:“那你呢?” 后边巷子里的人陆陆续续爬起来,偷偷摸摸地一个个溜了,汝三水看了一眼,没有管他们。 “昨日端了一伙人,一共十一个,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招,是我的疏忽。刚刚解决掉的只有七个,剩下四个没找到。看过了,不在那些人里面。所以我怀疑是在混乱中,跟着刚刚的军队逃了,我得把他们逮住解决掉。” 阿饼点点头:“那阿姊你小心。” 汝三水指关节抵着下巴,看看这白家小子,又看看阿饼,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也该长长个子了?” 阿饼:“啊?” “没事儿,就是两百年没长个子了,有点羡慕这个小子。” 仙鹤带着阿饼和白奕戈高高飞去,一团障眼的云雾遮挡住他们,云朵渐渐飘远了。 此时另一处隐蔽所在,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隔着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正盯着汝三水看。他一身书生打扮,看上去体弱多病、不死不活的样子。身后跟着四个随从,看上去更不像是活人。 他目送汝三水离开,咳了咳,笑道:“有意思。” 汝三水追上那支军队,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编制什么来路,总之得从里面找出那漏网的四个小鬼。 此夜间,军队停止前进,安营扎寨。子时过后,大多睡熟,小鬼就可以开始活动了。 汝三水还是老办法,隐匿身形,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这些人常年行军,睡觉都是和衣而卧,也没啥不能看的。 后来寻了有半个时辰,她嫌麻烦,就分出十缕魂雾,四散开来去找。这样速度果然变快,两盏茶的功夫,她就在军械帐篷里逮到了三个。 他们全都附着在将士的铠甲内,因为活着的阳刚的军人在大白天的时候实在难以附身,而备用的盔甲也是人形,正适合他们藏匿。 毫不手软地解决掉之后,汝三水开始寻找最后一个。这最后一个实在狡猾,她能感觉到就在附近,但是逮不着。 此时已寅时三刻,她凝神静气,仔细地感知,终于有一缕魂雾捕捉到了动向。 在跑动。 是具尸首。 这附近大约是有过战役,汝三水在附近的一个荒林子里感知到了很多具男子的尸首,其中一具就被那小鬼附身了。 汝三水冷笑:“借尸还魂,大手笔,可惜这种把戏撑不到天明,见不得日光。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所谓的夜神教还有什么名堂。” 寅时末,那身影一路逃窜,来到一处城墙下,迅速抛弃肉身,穿城墙而过。汝三水也紧跟其后。 万万没想到,城内大街上,并排陈列着一些阵亡者的尸首。还有一个老兵在一旁守夜。 一具尸体被附,起身直奔那个老兵,想劫他为人质。 那老兵本来在打瞌睡,这一阵动静下来,他给吓清醒了,爬起来就跑。 其余的尸体好像沾染了那个小鬼分出去的魂,也开始缓慢挣扎着爬起来。 汝三水看到这个场面,讽刺道:“好东西,倒是让我学到一招。” 眼见要追上,汝三水已经抓住那走尸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拉。尸身重重倒地,附身还不稳的小鬼被剥离出来。 他还在向老兵跑去,大概是觉得老者体虚,容易抢夺肉身。 可是晚了,汝三水的魂雾形成利刃状,贯穿了他的后颈。他痛苦地嘶叫起来,随即如烟消散。 其他的走尸也应声倒地。 那老兵颤颤巍巍地走回来,行了一个礼:“多谢这位仙人搭救,只是不知仙人名号,还望恕老朽无礼。”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夜鸟初醒,远远地鸣叫。 汝三水:“我看你们大约是守城的,城外此刻有兵临,应当是要攻城的。你们需要帮助吗?” “您知道攻城者谁,守城者谁吗?” “不知道,我只想止战,救人。如果需要帮助,我便在这里借宿两天。” 老兵奇怪道:“那你这样救人,不求些什么吗?” 57、尸兵 汝三水摇摇头:“是个人都有所求,只是我所求的,不是你们能给的。那又何必提。不必这么恭敬,我不是什么仙人,只是机缘下得了一些不足为道的本事。” 老兵:“那……你年岁几何,姓甚名谁,又将向何处去?” “年月只蹉跎,姓名无意义,去处未定论。” 天色越来越亮,老兵叹气:“你不愿说便不说吧。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在这里借宿,晚上不要出门。” 这话说的莫名,既然已经把她认作仙人,又有什么危险是能让她也不能随意出门的? 汝三水点点头,没有追问,因为她不可能不出门。到底为什么不能出门,出去了不就知道了。 旁人怕死,她汝三水最不怕的就是死。 这一天城外只是鸣鼓,并未攻城。汝三水在城中寻了无人的民居借宿,就挨着城里守尸人的屋子。 果然夜半,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动静。 汝三水听着声音寻出去,绕了一回,没见到什么东西。 再绕一圈,发觉马棚旁的稻草堆后,有活物动作,却没有活物气息。动静越来越大,一片阴翳将月光遮住,周围愈发阴气浓重。 汝三水绕过草堆,一个怪异的东西突然倒在她脚边。棚里的马受惊,蹬着后蹄嘶叫起来。 她避开,在昏暗的环境中凝神,眼见两具发青的尸体挨在一起,互相推挤着站了起来,然后又扭曲着试图往前走。 汝三水细看之下,发现这两具尸体,居然是死后从肩膀处,被用黑线缝到一起的。她不禁背后发麻:“这是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人敢这么做? “你不要怕,它们看不见人。” 汝三水猛回头,老兵站在屋檐下,云飘远,月光照亮他半边脸:“这一片的士兵,死后头七的时候会尸变,但是动作迟缓,五感皆失。可能是战场阴气太重吧……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战役,每天都会死人。一时来不及埋的,我们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就难活动,很容易就被守尸人发现。” 汝三水向老兵走去:“每个人都会尸变吗?” 老兵说是,他走出来,边借着月光观察边奇怪地说道:“不过今天起尸怎么跑出来了,轮值的睡蒙了吗?” “不对。”老兵突然说。 “什么不对?” 老兵的声音抖起来:“这两个不是兵,也不是被绑在一起的……这是……缝起来的……” 仿佛是赞同老兵的话,那两具尸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笔直地向他们走过来。 昨日那个小鬼不是慌不择路跑到这里来的,而是有目的地到达这里,原本想利用这些诡谲的东西反败为胜,可惜失败了。 一声号角响起,远处城墙的烽火台燃起火光,敌人夜半来犯,周围渐渐嘈杂起来。 汝三水心念一动,不想此时就解决这两个东西,而是想利用起来。 汝三水周身萦绕出淡淡的魂雾,她轻声斥退那两具尸体,它们停了下来,却并不后退,仿佛在犹豫着些什么,汝三水再发斥退,想让它们带她去找堆尸地。 两具尸体挣扎了几下,几乎要把缝接的线崩掉,最后没有遵从汝三水的命令,叫了一声,快步向汝三水冲过来。 汝三水一跃,后翻到尸体背后,本想拿出怀里骨埙。它们找不到目标,改变了方向,眼看就要冲到老兵跟前,老兵注意力此时被烽火吸引。她只好转手从腰侧抽出软剑。 一剑将两颗头颅都断开,它们倒在地上,溅了一地的浆。是新死不久的尸体,还没成枯尸。 汝三水看了一眼软剑,没有被腐蚀,无毒。就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收剑回鞘。 不受她控制,证明受了其他人更强烈的控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得,控制尸体的人,与她可能师出同源,要说具体哪里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这也是那夜神教的手笔? 不用她费心思考该怎么找到尸堆,她就已经听到了尸群此起彼伏的低吼声,在这烽火角号的混乱中,也许别人听不到,但绝对逃不过她的耳朵。 不到百米高的小山包,整个山包上都是立着石头的大大小小的土堆,可能是为了防止头七时尸变,没有统一堆埋,而是分了很多穴坑,一一入土。这对于每天还要应对战争的人来说,就是平白多了很多繁重的负累。 山脚的一处营地里,扎起了一个两米高的竹架围栏,占地颇大,里面堆积了上百具还未来得及掩埋的士兵尸体,都是用破烂的军服两两捆绑在一起。 这场面乌央乌央的,颇为壮观,汝三水算是明白老兵为何叮嘱她不要出门了。他是觉得她就算对付一两个绰绰有余,对付上百个也悬。 有的已经尸变,茫然无知地在围栏里逡巡。还有的一具已经尸变,另一具还未尸变,就在地上爬着,拖动着。 仿佛是闻到了血味,他们一个个开始引颈怪叫。 …… 此时,城外。城墙上的落石突然停了,护城河吊桥被放了下来。 攻城的将领奇怪道:“是要投降吗?” 城内死守了三个月,哪怕面临断粮都不愿开城门,就算最近增兵,一队夜袭就成功逼降他们了?似乎不太可能。 吊桥后,影影绰绰,城外的敌兵辨不清情况,犹豫着,不敢随意冲上前。 一群动作怪异的士兵,在城门口拥挤着,踏过吊桥,黑暗中,它们发出诡异的咕哝声和嘶叫声,甚至有些人的眼睛里,冒着绿色的精光。 那些不是人…… “是僵尸!” “有僵尸啊!” “撤!快撤!” 这一队夜袭者,不知遇到何方神圣,惊恐之下就迅速撤离了战场。吊桥又重新拉了起来。 汝三水解开了这些尸体的捆绑,驱使它们向城外蜂拥。但是它们被她用自己的魂体强行夺取控制权之后,还存留些抗衡的意志,实在有些脆弱,只能立在城墙外围便作罢。 两军对垒,士兵不一定是情愿的。如果用走尸杀人,杀的只是立场不同而非十恶不赦的。她也实在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 敌方发现,一到晚上城外总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些诈尸的士兵,阴邪之物他们不敢叨扰,便再也没有夜袭。甚至觉得这座城是不是有阴司把守,是个鬼城,这些话越传越离谱,最后甚至连白日击鼓宣战都越来越少。 最后战果究竟如何,汝三水也不知道,那之后,她只在城内留了两天。 因为城外的敌军害怕,城内的人也不能坦然。他们愿意把那些尸体,颂扬成死后不忘保家卫国的伟大英灵。却将她视为大敌,既战战兢兢地表示感激崇敬,又对她讳莫如深,道路以目。 汝三水知道,她不应该再留下了。 她离开前没让任何人知道,只有老兵一个人送她走。幽幽山路前,她戴上兜帽。 “我叫汝三水,苟活二百二十二年,孑然半生,无人可依,无处可去。所求所愿,明世事,断人心,赴一死。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你了。” 老兵有些愕然,但想到此前种种,竟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置信了,于是又释然。 活得越久,懂的越多,反而就越清楚自己所知甚少。总归是有一些事情,不符合常理,不符合你对世界的认知,但又确实无法改变地存在着。很多东西可以用对错判断,更多的却无法用是非来区分。 山路蜿蜒,汝三水在其间越行越远,逐渐变成天地间的渺小一粟。 58、落莲 一晃又过去一年有余,汝三水不再定居于洞庭湖畔,而是开始四海周游。 除了救人,她也杀人。在追寻夜神教的沿路,汝三水剿灭了很多乱世占山的贼寇。 要说他们是无恶不作,又确实是被年岁所迫,汝三水有的时候也很难判断哪些人该死,哪些人又无辜。 阿饼给汝三水打探到的讯息,是在天目湖西侧的一个叫做落莲村的地方,曾经有过夜神教教徒驻扎的痕迹。 但当时白家人晚了一步,到达落莲村的时候,夜神教的人已经全部离开了。 现在出了一个大问题,早些年汝三水深居简出,只是用孑先生的名头救人,虽然那些修仙世家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也不知道她的路数。 最近一两年她到处行走,见到她和她的手段的人变多了,一传十十传百,谣言真的已经把她和夜神教给联系在一起。 一般的人说她是夜神教的一员,暂时还没有把她和夜神教的祖宗“南宋的妖女”联系上。 因为汝三水的体质被居人的药物调养得好,以阴形状态于夜间行走数日,身体并不十分劳累。 她虽然并不太需要休息,但是天刚刚暗下来,这种贫穷的小村庄,没什么通宵达旦的大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即将熄灯入眠,这时候想打听些什么也打听不到,白白搅扰了别人。 她思前想后,就靠在落莲村口的老井口,坐下来闭眼等天亮。 坐了半晌,她睁开眼,朝井里看了看,初升的月亮倒映在井水里,明晃晃什么都没有。 这井水,地底下应该是和旁边的河是通的,她把桶丢下去,淹了大概半桶水,就转轮轴转上来,手鞠着喝了一口,吐掉了。 叹了一口气,还是选择不多事,又把水桶丢了下去。一路过来,这些东西见多了,管不过来的,要想彻底解决,只有一个办法,剿灭人心中所有的恶念。可是这谈何易事。 汝三水走到旁边的一排老树底下,挑了一棵最粗的靠着,戴上兜帽,把自己藏进树冠的阴影里。闭上眼没多久,她轻轻皱眉,又睁开眼。 她听见有三四个年轻人的脚步声,不近也不远,伴随着窃窃私语。 “处理的干净不干净?” “当然了,都以为他嫌贫爱富,丢下老母奔着城里达官贵人去了。” “确定不会被发现,连大哥也不会知道,二哥放心。” “那就好,谁让他挡老子财道。他的老相好你们绑哪去了?” 一阵难听的坏笑声过后:“还不是老地方,那个肥地主家的废地窖,就等着二哥了。” “哼,你们溜须拍马的时候最会来事。“ 人走近了,是四个小流氓,高矮不齐,倒是一水的破烂衣服,走路都一个样,八字腿抖着溜达。为首的人咬着个剔牙签子,嘴里滋滋啧啧不停。经过汝三水,走了过去。 又倒了回来:“什么龟孙,大晚上跟这儿坐地上,跟个鬼似的。喂!说你呢!” 汝三水站起来,走出阴影,压着声音:“过路人,借贵地歇脚,望不为难。” 旁边一个小喽啰突然伸手推了一把她,她抬起脸,长发从兜帽边缘散出来。 “二哥!是个丫头片子!穿着男装没注意,还挺漂亮的嘞!” “哟?”被喊作二哥的流氓头头突然来了兴致,搓搓手。 汝三水默默往反方向退了退:“还请不要为难。” “外乡丫头,一个人走夜路,没人跟着,遇到我们,不要为难你?哈哈哈哈杀了你也没人晓得你死在哪。谁叫你找事呢?你不出门不就没事了。” “反之你们今日不出门,也不会遇到我。所以,不是我的错。”汝三水回道。 “恶念,便是恶念,没有机会,也照样会找机会作恶。” 那人呸掉牙签:“什么东西,乱七八糟,今天你肯定是要从了我的,要是听话,就留你一条命回家,不听话,就和之前那个兔崽子那样,淹死算逑。” 汝三水:“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今天你要让哥哥们开心开心。” “后一句。”汝三水放下兜帽,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流氓啧了一声:“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反正你也跑不掉了。” 她举起手,朝自己身后,轻轻招了招:“那么,谅解我,今日再次杀生。” 流氓头子还在色眯眯的盯着她的脸,向她逼近,后面喽啰拉了拉他,他不耐烦地朝喽啰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村口的饮水井,在冰冷的月色下,井口弥漫出黑色的烟雾,极快就贴着地面流动过来。 他们跳着躲那黑雾,头皮麻了又麻:“什么东西!” “猜猜看。” 汝三水的声音缥缈得像从远方传来,她的眼眸,是全黑的。 突然,一只惨白浮肿的手,从井中猛伸出来,笔直而狰狞。 “二人,不看井。独坐,莫凭栏。” 她重新戴上兜帽,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些老话,说的倒的确不错。” 在两个村子出口交汇的大路边,有不少驿站和茶水铺。第二日一早,汝三水在茶水铺子间落座,叫小二上茶水。 茶水还没上来,汝三水听见隔壁桌在聊小道消息。 “那孑三娘,听说有人看见她黄昏时候进了隔壁落莲村,昨天晚上在村头就杀了四个人,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据说死相极惨,像是被鬼吸干了精气。” 汝三水腹诽:“这个死相已经便宜他们了。” “早些年听过她的传闻,还以为是个治病救人的先生,想不到是个道貌岸然的妖女。据说她长生不老,莫不是就是这样……吃年轻男人阳气才……” “别说了别说了,别让她听到啊,下一个就是你。” “呸呸呸,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瞎讲什么!” “哎,据说孑三娘多年隐居避世,那落莲村的人没有见过,怎么就知道昨天晚上的人是孑三娘?” 汝三水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便也伸脖子去听。 “那些跟她有仇的大家族可都盯着她追了很久了,好多人都见过,也贴过好多告示了,你没进城,没看过。而且你们不知道吧?那夜神教的教主,据说老家就是落莲村的。” 汝三水感到茫然,追她?没有什么人追她啊?难道是那些人速度太慢,在她发现之前,已经被她给甩到十里开外了? 那人还在吐沫星子直飞:“据说孑三娘皮肤白的像死人,走路轻飘飘没声音。还有,她左臂短于右臂,稍稍注意就能看出来。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许是天生的。” 汝三水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脚步轻飘飘是有点像鬼啦,但她觉得自己肤色挺健康的,没有白得像死人…… 长生不老大概是自己抖落出去的,但是左胳膊短一点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有这么明显吗?! 汝三水开始郁闷地比划自己的胳膊,嘴里嘟囔:“并不是很明显啊!” 那边几个说着话的人,胳膊肘互相捣捣,看了汝三水几眼,都不说话了。 这边小二战战兢兢将茶水给她上了,那边原本在聊天的人,提着衣角踮着脚,都跑光了。 汝三水还在奇怪,自己长得很可怕吗?突然背后日光一暗。 她回过头,正瞧见一群执剑的人站在她身后。 其中一人躲在后边叫嚣:“就是你吧,孑三娘?你昨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村民目睹。今日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可留你全尸!” 为首的人冷哼一声:“和她废什么话!” 言罢,果然行动利落,转瞬剑锋便逼至汝三水眼前。 59、业火 “真麻烦啊……”汝三水叹气。 她还没来得及打听夜神教的事情,就被这些“正派”人士找到跟前了。 汝三水向后一倒,身形如无骨,足下一点便略出五米开外。几道一闪而过的黑色略影过后,这些人便个个动弹不得。 这是将魂雾凝成细小尖锐的针状,只需穿过人体,在魂体上留下极细小的创伤,就可以在一盏茶的功夫里,让他们失去意识,僵直在原地。 汝三水点点头,对自己的新把戏非常满意。 有一个人被制住的瞬间动作幅度有些大,停住之后摇摇欲坠,汝三水眼睁睁看着他倒向一边,一个撞倒两个,两个撞倒五个。 汝三水噗呲笑出来,她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等他们恢复意识,她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悠哉悠哉地晃着,汝三水在僻静无人处一个坡地上,寻到一片平坦的野草地,便在这片草地上躺下来休息。 午时阳光正好,光线从一颗参天的老栗子树间漏下来,青色里偏着金色,细细碎碎。 汝三水眯着眼睛,忽的有什么动静,她睁开一只眼睛用余光一瞥,原来是自树上掉下一颗不知什么果子,接着蹦下来一只小松鼠,正机警地瞅着她。 它的存粮从窝里掉下来了,想捡回去。汝三水心下好笑,便一动没动。小松鼠歇了良久,一点一点挪过来,抓起它的果子塞进腮帮子,嗖地一下又窜回了树上。 汝三水准备继续睡,又听到一些异样的响动。像是纷杂的人脚步声,又不太对。 如果在集市的纷杂环境中,她不一定能分辨出哪些声音有问题,可是现在是在荒郊野外,除了鸟兽动静,其他一切动静都是异常。 为了防止是那些人找来,她叹了口气,坐起来,翻身一跃坐到树梢。 那松鼠本来以为自己安全了,没想到树下躺着的人居然追上来,猛然一惊,后腿慌慌忙忙地蹬着,窜到树洞里去了。 汝三水把自己遮掩好,向远处看,利用自己双目双耳超于常人的感知力,辨认那远处小道上的队伍。 五个人,穿着玄色袍,衣边缀着墨绿的藤蔓,腰间配着青叶锦坠,看上去应该是哪个世家或者宗派的人。但是做的事却实在不像是见得光的。 他们手里拿着铜钱剑,驱赶着四五个连体枯尸,有的两具成一个整体,有的四五具一个整体。枯尸扭曲走动,咯咯作响。 那几个赶尸人闲聊着,汝三水都听了个大概。 “什么糟心事情就轮到我们来做,他们试巡游尸,就要我们给他们赶失败品。也不焚毁,就硬要留着,留着干什么,吓唬后山没用的村民?还是充到前线去做肉盾?” “唉真臭……算了算了,赶紧赶过去,早点睡吧。别再走散弄丢了。” 有个人闹别扭:“从前俺放牛赶羊,不弄丢是为了自个儿,现在来赶这个,为的啥?” “拉倒吧,被宗主知道你们这么多话,饷钱拿不到就算了,我们也都要变成这个东西。” 汝三水心想,终于找到了。还有什么宗主,教派底下还分宗派,规模的确是不小。 等那些人走远些,她跟在那些人后面,和那些人走的路几乎平行的方向,有一条更加僻静的小径。 这一跟,跟出去三里地,进了一个小山窝。江南什么东西最多,就是低山丘陵,随便一个山窝里都能藏东西,还易守难攻。 汝三水一直跟到老巢里,那是个天然的坑地,周围又人工砌了围墙和瞭望塔。坑内的尸首比汝三水从前任何时候见到的都多。 有单个尸体的、数具连体的、连着婴孩的、挂着残缺肢干的、互相撕扭的、咬食着骷髅的……或枯槁青白、或全身紫黑尸斑、或浮肿生蛆、或腐烂翻出粉色的肉,散发臭气。 等赶尸人离去,她登上瞭望塔,视野越来越宽,几十……上百……千百之众。若以一具尸体一算,她粗略估计,则约有四五千。这是屠尽一座繁华之城,才能凑够的数量。 从前流血漂橹,已经是人间地狱。她从没想过,战乱,还能以这种更加惨烈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 近两年天下初定,战事已经逐渐平息,小范围的冲突也越来越少。她不知道夜神教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具一具收集来,又疯狂地一次一次试练,最后丢弃堆积,才能积成这样一片尸海的原野。 凭她一个人,就算有些神通,又不是真神仙,埋是来不及的。但这些不是以前她见到过的普通尸变,而是人为地被拿来试炼什么东西,危险程度完全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必须得把这些东西销毁,于是一咬牙,下到坑内。 汝三水拎出怀里的骨埙来,随心一吹,曲调悠扬。她支配魂雾到极限,形成六十多枚质地紧密而尖锐的黑色锋刃,从踏入尸坑起,就不断地朝着这些尸首的眉心攻击,极速破空,带起呼啸的风声。 这些被丢弃的尸体,至少还有一半可以站起来,能扑上来攻击她的,也有六七百。 她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被削去魂魄与残存灵智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倒在地上。黑色的雾气在阳光下滋滋作响,原本即出即散,随着汝三水越向中间走去,却居然渐渐浓郁起来,转瞬蔓延百米,遮天蔽月。 这黑色的魂魄不由她控制,它们属于无数个不同的主人。汹涌的神思与记忆将她的神智淹没,无数人,无数场景,无数情绪,毫无阻拦地冲进她的脑海。 她笔直地跪在了尸群中央。 此时在尸山尸海之外,一群玄衣的教徒把这里层层包围,约三百之众。他们静候在外,随时待命。领头的人是一位周宗主,年约四旬,他看着尸群里漫溢的黑息,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那里好像一个无底洞,任何光线都透不进去,站在边缘都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不断被逼着后退,包围圈被迫越来越大,变得七零八落。 他们原本就是为了把孑三娘引进陷阱,好活捉了进献给教主。此时此刻的情景却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个周宗主是教内三大宗主之一,地位不是很稳。这次打听到教主感兴趣的人的踪迹,他胸有成竹地设下陷阱,想一举获得青睐。面对这种情况,他不明就里,也开始踌躇了。 在人心惶惶的时候,那黑雾突然停止了蔓延,以螺旋的走势开始往回聚拢。没有人敢往前走,所以包围圈没有随着魂雾范围收缩而收拢。 聚拢的魂雾中心,突然爆出一星火花,那业火的火焰成缕,顺着魂雾螺旋的走势向外扩张。 紧接着,火势陡然变大,黑色的魂雾成了它的燃料,在高温中急剧减少。 火舌最后一次爆发,热浪冲天,燎山灼日。一阵席卷方圆五百米的滚烫火风过后,巨大的火焰和魂雾同时消弭。 业火消失,温度导致的凡火残存在人衣物上和山间草地上,星星点点。肉眼可见山顶的冷风和山底的热风在交织,空气的波动好像水纹一样。 周宗主终于能看见中间地带的情况,那里没有尸群,只有厚厚一层黑色的灰烬,中间隐约跪着一个人影,太远了看不清。 他斟酌片刻,下令缩小包围。亲眼见证过这样的场面,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意。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要把传说中的孑三娘带走。 天然坑地的中央,汝三水从无尽的人间梦中醒来,好像在短短一炷香内,活过了千百段结局凄惨的人生。 她微微睁开眼,眼底是灼人的橙红色火光,眼眶内仿佛是锻铁造钢的炉窑,又像是两轮同时升起的旭日。 60、信州 等到那三百余人全部围到坑地边缘,汝三水才站起身。她的声音在还未消散的热浪中传开,从她口中说出,却如同鸣钟击磬,环绕周天。 “宵小鼠辈,如此兴师动众,莫非还以为能瞒过我的耳目?” 汝三水也不明白那诡谲的火焰究竟来源自哪里。只是在失去意识后,于纷杂乱象之中,她只想燃尽那些噪音与邪念。 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天地清明,她睁开眼,又回到了真实的人间,回到她真正应该面对的世界。 “以杀止杀,在无数个轮回之前,就早已是我的宿命。” 第一个带刀砍上来的人,被黑色的魂刃削断了脖颈,血溅出来,燃起火焰。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下场。 从她接连杀了十余人开始,外围便开始有逃兵出现。血液燃起的火焰诡谲如舌,舔舐着创口,蔓延入体内,将尸首从内部焚毁。 他们不止此行如此凶险,原本就没有丧命的心理准备,面对双眼如鬼神的汝三水,他们两股战战。如此横尸二十多人之后,已经跑了大半。 汝三水眼中的世界全都蒙着一层火焰的颜色,她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着,一步都没有停滞。三十二人命丧之后,已经没有人再进前攻击,全都四散逃离。 汝三水没有放任,一股魂雾如龙,直奔那个领头的周宗主,把他如同拎狗一样拎了回来。 此时汝三水眼中的火色才稍稍黯淡下去,她偏头看着这个吊在空中的狗抱着自己肩膀直蹬脚,看得不耐烦,便把他手脚也都捆起来。 “想活?” 周宗主又挣动了两下,实在挣不开,哭丧着脸点头。 “你在夜神教中的地位如何?” “除教主之外,我在宗主里是第三位……啊……未曾见识您的神通,想要借您稳固自己的地位,成为教主真正的左右亲信……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才打了这个歪主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汝三水掏掏耳朵:“好啊,那你告诉我你们教主常年在哪,我就放了你。这缕‘神通’可知你灵魂的真伪面目,如果说谎,顷刻毙命。” 见他为难道:“这这这……这个我真的不知情……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连姓名都不知……” 魂雾紧紧锁住了他的喉咙,他面色发紫,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其他……其他两位宗……主……我……知道……在哪……” 钳制一松,他咳嗽半天,还没稳住气息,就忙不迭地边咳边说:“咳咳两个据点,一个在,在信州南咳咳咳……一个在湖州……我们彼此不联系,只是为宗主练一些走尸,再多我也不知道……您就放了我吧……” 鲜血噗地一声炸出他的胸膛,他抖了抖,翻了白眼。汝三水将他扔下:“比起对立者,我更瞧不上叛徒。” 汝三水离开这里,一路向南,向信州进发。身后的尸首渐渐被业火烧为一样的黑色灰烬。 羲和走向虞渊,在天边留下赤红的火烧云。 信州一直是在他人口中被提及,她没有真正来过。她以阴形足足烟行五日,最后翻过一座山就到了。 这山林间松柏最多,云雾缭绕,好像从下向上“落雨”,潮湿沾衣,而且看不清路线。汝三水再走到山腰处,才走出白茫茫的云雾。 她这才能看清山势,防守的城墙如龙蛇斗折,又似反复落笔的“之”字。从山坡向下看,隔着山林密树,隔着护城河,是方方正正如棋盘的群体建筑。 那城池上方的白云卷舒,随风南去,纯洁曼妙,似水如绸。 走到山脚,入城之前,一片白云落在了远处,散去后方是骑着仙鹤的阿饼。 阿饼哭唧唧地一路扑过来:“阿姊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好想你……信州好乱……” 汝三水把他揽在怀里:“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啊——总是有人觊觎我的术法,甚至有人想杀了我吃肉……我情急,情急之下……” “如何?” “我杀了人了啦……阿姊我好怕……活生生的人啦……我才一百来岁,我还小……” 汝三水不知道说什么,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害怕,战事吃紧,她紧接着就杀了更多的人…… 汝三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话,说那个人是活该?她都不清楚情况具体是什么样的。 说你一个男孩子,杀个人都要怕?这是什么扭曲的发言。 说你杀得还少,杀着杀着就习惯了?这是什么狗屁鼓励。 汝三水犹豫再犹豫,摸着阿饼的脑袋,突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是不是长了点个子?” 阿饼的哭声戛然而止。 汝三水经过一场消耗极大的厮杀,还没来得及休息调整,又连天连夜地赶路,格外疲累。到信州之后,就寻了一处便宜简陋的驿站,睡了一晚。 她太累了,太阳未落就睡下,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凌晨才苏醒。半梦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天空低垂,没有云朵,没有太阳,没有星月,不知道何处有光来,只是亮堂堂的一片。 如果不是松软的沙质,让她想起翠螺山江畔的白沙滩,她会感觉自己就站在一白一蓝两片巨大的染布中间,要伸手去掀开这天,才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她说话,她找不到声音来自何方,只是格外熟悉。从前在梁家渠的日子里,也有过这样奇怪的梦,也是画面不多,只有清晰的对话。 那个声音没有起伏地念诵着:“神坐端方,环于周天,慈而静悯……人行天下,生老病死,喜怒哀悲……鬼奔域中,查窃窥探,妒地恶天……” 随着这反反复复的念诵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炽热,汝三水感觉喘不过气。 白色的沙砾开始着火,天空也落下如雨的火球。汝三水猛然惊醒,坐起身。 丑时末的天色,没有滚热的火球,反而有些凉意,汝三水却出了一身的汗。 三月之后,汝三水在信州依旧无甚大收获。倒是由阿饼带着熟悉了地形,搞清楚了信州白家的家宅坐落在什么地方。 随着她剿灭的零散窝点越多,她的事迹在正派邪派双方人士嘴里越传越乱,两边都觉得她是对方阵营的,她两头不是人。 最后惹恼汝三水的事情是,夜神教的教主的第一次现世。他是否第一次对教徒露面,这并不重要。 重点在于,此人在扬州露面,居然自称为“孑霖生”,自言夜神教是孑三娘所创,自己是夜神教的第六代教主。 汝三水从阿饼口中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当街,几乎气得眼花。 她紧咬牙根骂道:“什么小儿,也敢姓孑!我可不愿意认这个干孙子!” 61、鬼女 这当街一骂,孑三娘就在信州的消息不胫而走。汝三水接连很多天都被那些正派围追堵截。她于是让阿饼回到映林居,不让他再跟着自己。 即使她自己离开信州,麻烦也还是接二连三找上门,好像有人在她身后安了眼睛,随时都能找到她。 “孑三娘!有人买你的命,兄弟们为了糊口,对不住了!” 像这样有礼貌的人,都被汝三水砍成三段,头和屁股各挂一个树枝。 “我等要为天下之大道,诛杀你这不死的鬼女!还中原太平!” 这样的有志之士,汝三水没有杀,只是打断了胳膊腿,绑住了晒在城门楼子上。 “你一介女子,为何不知伺候丈夫,奉养公婆,居然抛头露面,如此粗鄙不堪……你要是嫁人……” 这样碰到她就要和她说儿女风月的倜傥大丈夫,全被汝三水剁了手指绞了舌头。 饶是这样分轻重,那些人还是觉得她不讲理。汝三水也搞不明白,凭什么他们要杀她是讲理,她要反杀就是不讲理,这个理论着实是不讲理。 为了护一个已经与别人许下婚约的人,断臂制埙,走火入魔。围城之战,她也甘愿变成一个护卫江山的傀儡,可是最终还是没能护住他。 后来遇到的人,要么是长辈,要么是小辈,之间总是隔了一层年岁的阻碍。能够和她平等相对,相互扶持,彼此依赖的人,她何时才能遇到? 两百多年无法死去,如今所有人都想杀她,有的为了仇,有的为了名利。当初那个青涩地说喜欢她,想保护她的人,不在了。当初那个笑意温柔,等着她平安归来的人,也不在了。 她孤独了一生,再没人爱恋她,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只会说要杀了她。 “来啊,那就杀吧,只可惜,你们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洪武三年夏,颖州城外二十里,汝三水终于遭受到组织最大的一次围堵,这次的行动,被他们称作捕兽。 足足三个时辰,汝三水才带着重伤杀出重围,作为他们要捕杀的“野兽”,一路向野外山林躲避。 除了魂力消耗过多,体力不支,她的腿上也有一道剑伤。不知剑上抹了什么东西,留下一些金色的残留物,伤口像被灼烧一般,魂雾也不太能护住,于是一路滴血。 在一片荒凉的野林子里,汝三水找到一个墙裂顶漏的破茅屋,她在里面找到一些脏布破布,用软剑划开几条,掀开衣摆,在大腿根处捆扎止血。 捆扎完毕,还未等缓一口气,突然有一人迈步进来。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乍一见此人,她猛然起身,做出防守的本能姿势。 那是个少年人,乌簪束发,白衣青带,长身玉立。 他轻声开口,就连带着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蔑,也被他天生的气度压下去。 似乎很有耐心,又似乎是怜悯:“我是来杀你的,孑三娘,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想买你的命。“ 她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鬼女之后,从没有这样狼狈过,却被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辈看见她的难堪。 她听过无数人说要杀她,无一不带着愤怒,抑或兴奋。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平静的口气说,要杀她。 这么多年一声孑三娘,凡尘俗子中,能有自信和她处在平等位置,平静跟她说话的人,早就不存在了。敌也好,友也好,前辈也好,后辈也好,都死绝了。 “有人买我的命,你以为你有命拿这个赏钱?” “杀你,不为金钱,为道义。” 又是道义。她嘲讽地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一路活来,却觉毫无意义的世间。 “你要杀我,多的是人要杀我,我倒是挺想死在谁的手下,可是除了天命,没人能杀得了我。我断慧觉,走邪道,曾经是为了活,如今却是为了死。” 她收住笑容:“我想死,可是有资格让我为他死的人,早就不在了。如今,天命也杀不了我。” 在彻底剿灭夜神教之前,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已经不急着死了。 气氛渐渐肃杀,他们姿势微微变换,剑拔弩张。 院外人声嘈杂,有人喊到:“血!鬼女进了这个院子!快!” 少年余光撇了撇,似觉得碍事。 汝三水沉吟,虽然拼得亏了最后一点气血,不愁打赢他。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她这么虚弱,赢了之后,没有死在此人手下,难道要落得一个,死在草莽木剑下的结局? 汝三水摸出怀中骨埙,三段失魂曲既出,他瞳孔泛白,动作便滞了。她拿起桌上软剑,衣摆一抚,翻窗越墙。 他迅速从失魂的埙音中走出来,但是已不见她身影。追出门,不知她去向哪个方向。 众人陆陆续续摆脱了失魂,都看见了在沉思的白衣少年。棕穗半月玉佩悬在腰间,便知是信州江家的那位天之骄子江珩。 “白泽君为何在此处?”领头的人作揖,问询道。 他淡淡看了对方一眼:“诸位为何在此,我江珩便为何在此。” “原来白泽君也是来绞杀孑三娘的,只是我们筹划许久才得以伏击,眼见那鬼女大伤,此番却又叫她逃去。白泽君此番,莫不是……” 原来是身有重伤,江珩想通了此关,便明白她为何放了狠话之后又要逃。 但是眼前乌合之众显然不是伤她的人。他猜测是信州白家人的手笔。白家与江家时代毗邻,他们的雷霆手段,江珩见识过很多次了。 “诸位若能击杀孑三娘,便是一桩扬名的大事,江某不夺人之美。” 草草作别,他摆脱这些人。看着三方岔路,一方往野林,一方远去颖州城,一方是个临近的小城镇。 野林似乎易躲避,但她重伤,山路崎岖并不容易走,抉择之下,他弃了路途较远的颖州城,选择往小镇追去。 汝三水也知道自己走不远,便直接入了镇子,即使人多眼杂不分敌我,同时也人潮涌动可以混迹其间。她只像普通人那样,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走到整个镇的另一头,方才随便寻了一家客栈。 这客栈不算奢华,地方倒是大的很,一楼打尖,二楼雅座,三楼才都是厢房。住的人不是很多,但到这里听戏听说书,听小道消息的人,倒是很多。 厢房规格相同,一桌一屏一柜一床,梳洗东西都全,就没旁的了。汝三水选了一间临街角的。 这间厢房,向外窗看是镇里的大小路岔口,向里窗看是三楼错综的回廊。能掌握堂内街外所有动向的地方,也是随时都能逃的地方。 “这位公子莫走嘛,这么俊俏,可曾婚配呀?留个住址,我们鸿雁传情?” 三水在屋内重新包扎伤口,突然听见外面吵闹。怕有变故,从窗缝中看了一眼。 却见是一个紫衣的流氓,逮着一个青衣公子不放手。 那青衣公子,秀面薄唇,看着单薄,性子倒是刚硬。他狠狠甩手,压着怒气低低说到:“沈庭柯,你烦不烦?你是姑娘家吗?传什么情信?私下里开玩笑就算了,你要我当众揍你一顿吗?” 虽然声音低,仍然一个字不落都落到汝三水耳朵里。既然不是跟来的人,就和她没关系。 刚要收回目光,她却看见了紫衣男子转过来,愣了愣,无意间握紧了拳。 那张脸,分明是……梁易安。 62、沈氏 那个善用言语驳斥她,间接导致她与梁乾决裂,并曾说若她入邪,必除之后快的梁易安。 当年,薛瑾妤是伪装成朋友的敌人,从一开始便没有真心相待,只有面对外人的虚情演绎。而梁易安,却是由朋友背叛成了敌人。 更加在意、难以接受的当然是后者。 ……不,那副形容,不是梁易安,梁易安淡漠,没有这么油嘴滑舌。这么多年过去,他除非得道升仙,否则必早已入土。 何况,那人刚刚叫他沈庭柯。 只是那张脸,太像了。或许她违背天道太久,已经能够看到他人的转世轮回了? 汝三水此时没有太多精神去细想这些,摇摇头,没有再管。 她艰难地盘腿打坐,开始调息,直到未时三刻,她感觉腹空。 大概是真的消耗太多,需要进补元气,她真的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腹空肚饿了。 喝了一些冷茶水,并不管用,实在没有办法,汝三水想着下楼去找小二,让厨房送些吃食上来。 站起身来,她听到了东窗外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她开了一条窗缝向外看,那是客栈边上的一条小巷子。 此时乌泱泱挤了一群人,把那个“梁易安”围在中间。 “沈容膝,跟我们回去吧,你再要跟着阮家人,就是不打算再回头,我们有就地处决你的权力,这里僻静,甚至没人可以给你守尸。” 沈容膝倒是有骨气,自己拔剑横在脖子上:“你们要是真的有这个权力,便不会和我多废话了,家里那位不是一直嫌弃我给沈家丢人?如今我不回去,难道不是如他愿?何必要背上杀我的罪名?他有信心解释给奶奶听吗?” 对方回答:“如果没人知道你死在外面呢?” 说罢一挥手,那些人冲上去夺下沈容膝手中的剑,两个人押着他,一个人捂上他的嘴,就要往巷子深处拖。 汝三水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伸手推开了窗户,朝下喊了一声:“沈容膝!” 一盏茶后,沈容膝在一楼堂间找到了正在和小二要饭菜的汝三水。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汝三水对面:“在下沈容膝,字庭柯。方才多谢你解围。” 汝三水自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之后,什么别的事也没做。只是那些人以为被认识沈容膝的人看到,没法再继续他们的计划,便都撤走了。 他们不是什么职业杀手,只是家丁,没有办法再无声无息杀了沈家之外的人,万一招惹权贵更加划不来。 这些事情都是汝三水从那些人自己嘴里听到的,他们以为交头接耳,汝三水就听不见。 汝三水没有搭理沈容膝。虽然救了他,但是看见这张脸,她就没什么好脾气。 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小二上菜。小二见两个人坐在这里,就给了两个碗。 汝三水:“就我一个。” 沈容膝:“我也要吃。” 小二:“额……这……” 沈容膝一边挥挥手赶小二走,一边在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袖子一擦,就往汝三水的小菜碟里下筷子。 汝三水很是诧异:“你这么不要脸的?” 沈容膝:“菜钱我付。虽然现在还没到吃饭的点,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时候吃饭,但是算上我一个吧,我大概是最后一餐。” 汝三水挑眉:“还有人要杀你?” 他塞了一嘴菜,摇摇筷子,含糊地回答:“是我自己要送死去,附近的山林里有些行尸走肉,我要带人去剿灭。” 汝三水一听有这种东西:“那让我和你一起去,保管你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有心交你这个朋友,也感谢你的好心。可那里都是大老爷们,人多嘈杂,臭汗难闻,你还是不要凑热闹了。” “有何妨。” “可你是女儿身吧?” 汝三水一愣,却看沈容膝笑呵呵地,眼里没有恶意。原来他不认得她是孑三娘,大约和修仙之人没有什么瓜葛。 如今多出个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来,还不准男女同处,也是实在麻烦,她也只有男装才方便的。当初哪有这个事,早知道,就该早些年一剑捅了那个朱元晦。 汝三水:“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沈容膝得意道:“刚才不确定,现在知道了呀。” “你这人……” 沈容膝撸袖子,更加痛快地吃起来:“轻佻!还欠揍!我晓得。” 汝三水:“……我什么都没说。” 她发誓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奈何他自己理解成这样。 “哎,你也不必懊恼,通常男人不会细心观察男人,但是我平时既会观察女人也会观察男人,所以我知道你绝对不是个男人。” “你观察男人做什么?”汝三水随口一问。 “我是断袖呀!”他理直气壮道。 “……” 汝三水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如果真的是梁易安的转世,那么上辈子油米不进,谁都不喜欢,这辈子倒风流起来了? 沈容膝还以为她在担心他,于是嬉皮笑脸:“说笑的,我不会有事,我和我的心上人一起去,不必担忧我。” 听到对方顶着梁易安的脸说出这种话来,汝三水表情狰狞地一抖,浑身鸡皮疙瘩。 吃满意了,沈容膝就屁颠颠地出发。到晚间,果然是一大帮人一起回来的。 沈容膝看样子是凯旋的,喜滋滋地把汝三水喊下来,要和她一起共进晚餐,以表谢意。 汝三水是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她踏着新上梢头的月色下楼来,进到二楼一个雅座,却见席间还有另外一人,正是早些时候被沈容膝缠着的公子。 大约就是那个“心上人”。 那人身量修长,只比沈容膝低上半头。执一柄乌鞘白蕙长剑,青袍秀致,眉目如画,神情七分沉着三分冷。步行稳而无声,是练武的把式,功夫不弱。 汝三水打量来打量去,确定自己是没见过这人的,注意力不知怎的落到他的衣服上:衣料上乘,绣功精细,绝对是富贵人家。腰带厚宽,白底上绣一团回环飞鸟,长尾如凤,晶彩重瞳,佼首四顾。 汝三水多看了两眼,奇道:“苍鸾?” 不修仙也不修邪的凡人贵族啊,这种人对汝三水来说,真是无害又亲切。如果是凤,这人的身份地位绝对非同凡响。 沈容膝凑上来答:“他的家徽,重明鸟。” 重明又叫重睛,双目重瞳,形似鸡而长尾,声如凤凰,力大无穷,可以驱逐猛兽,是一种吉祥的神鸟。 “开封府阮鸿阙,字归南。不知兄台贵姓?” “姓汝,字三水。” 汝三水把自己的名当成字说给他听,全当默认自己是个男子了。 沈容膝抢着说:“我沈容膝啊,就是京师应天府的沈家。沈家,知道吧?” 三水没作声,她是真不知道。 沈容膝急道:“连我沈家都不知道,你是哪国哪朝的人?” 三水斜他一眼:“会稽丹阳国人嘞?还是涂山氏国人?” 阮鸿阙在旁边笑了。 “什么?哪?” “古涂山国,西汉武帝治下的丹阳国,今日的姑孰太平府。敢问三水兄是也不是?”阮鸿阙反问汝三水。 三水想了一下,记起姑孰当年,从江南路改隶属于太平州,而如今的姑孰似乎的确是叫太平府,便点点头,没有细究。 沈容膝嘟囔道:“太平府便是太平府,你们读书的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 63、渊源 楼下说书人突然顿了两顿,大声念道:“崖山之后,腥浪过零丁洋,中原华夏,宋人再无英雄!” 把那板一拍,这故事就算说完了。说书人灌了大半瓷缸子水,掌声叫好声里,就下台去拿赏了。 三水听见这一段书,沉默下来,没接沈容膝的话,看表情是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这时上来一个人,相貌不打眼,打扮得市井,径直走到阮鸿阙身边,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阮鸿阙挥挥手,那人就走了。 阮鸿阙拱手:“对不住,鸿阙要失陪了。沈容膝可以陪三水兄多畅谈一番。” 汝三水点点头。阮鸿阙就不急不慢,温文尔雅地起身走了。但是汝三水知道,他心里应当挺急的。 说话那人看着普普通通,却有些内力功夫,汝三水未能听清全部,但也听到了夜神教三个字。 沈容膝喊来小二,点了几个酒菜,小二说客人多,菜可能要等等,便先上了两壶酒,和一碟坚果。 她倒了杯酒,递给沈容膝:“不论是开封还是应天,都算是长途跋涉而来。你们这一众人,此行是向何处去?” “去私会呀。” 沈容膝接过酒,笑眯眯地答。 汝三水见他连去处都不愿意说,目的就更不会提了,便没有继续问。 说书结束,看客开始自己闲聊。有几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一楼传上来。 “听说那孑三娘,活了一百多年!真的假的?那岂不是个……老不死的太婆?” “不是!她说自己活了两百多年了!但是江家和白家追杀的时候,都有人见过她,是个二十多岁未出阁的样子,怕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丫头片子。” “哎,你别说,可能真的不是唬人的。夜神教的教主孑霖生,不就听说二三十年未变老?孑三娘算起来,还是他的前辈先人呢。” “嘁,陈林生自称是孑三娘宗下第六代弟子,不过是背宗忘祖跟了个孑姓,他们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叫做林生吗,哈哈哈,因为他父亲母亲都为奴为婢,下贱,连着他也是在野林子里出生的!不怪他不乐意认祖,姓了孑之后,改了霖字,觉得自己是天地甘霖所化,是仙胎嘞!” 汝三水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如果能知道孑霖生原本叫什么,哪里人士,那么此人倒是有踪迹可寻。 小二吆喝:“各位爷,酒来了!” “可夜神教三十年前才突然冒出来,若是按他们说的,夜神教一百五十年前就师从孑三娘,至今传承第六代,那为何一直不曾出世?他们可不是会收敛锋芒,归隐避世的,可见此言多半是胡诌。” 汝三水听见这人的分析,颇赞赏地往下瞅了一眼。奈何角度刁钻,看不见是谁说的。 “我看呐,陈林生就是个小偷,偷学束缚术叛逃出薛家,又从梁家盗得邪典,虚张声势说自己有什么渊源。现在正主到处找他,他又躲起来不敢吱声了。” 汝三水听这话头越来越不对,他们口中的那个梁家薛家,是她以为的梁家和薛家吗? “那些世家基业深,多少都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谁知道他们谁说的真谁说的假?” 响亮的一下拍桌声:“还不是怪那没落的梁家!剩那几个独苗,连本书都守不住。如今想剿灭夜神教,还得倚仗信州府的白江两家。” “梁家早就该毁了那东西!口上说不修邪术,还不是对它有贪念,舍不得!” 汝三水心中震惊,如果还有这一层渊源,那从理论上,她岂不是真的有可能是夜神教的原主? 沈容膝这边还在说着些什么,但看汝三水好像没有听他说话,便伸手在汝三水面前挥挥。 汝三水回过头看向他,这张脸让她顿时觉得年岁重合,混乱无比。 她差点就要问出口:“你没有把《阴阳集论》烧毁?” 张张嘴,她陡然清醒过来,一句话便也没有说。 一楼的人还在聊:“哎不过你说,那江家,从北疆举家迁过来,人生地不熟,可是才这么点时间就站稳脚跟了,是不是跟白家交情颇深……” “是啊是啊,好像祖上两家就有结亲的。而且你不知道江家和‘上面那位’的一个儿子,有点交情。不然怎么能让他们还慢吞吞收拾收拾好了,安逸地迁过来?要知道其他迁过来的人,都跟流民似的……” 那话题越扯越远,到后面汝三水也没有继续听了。 沈容膝搞明白汝三水是在听底下人聊天,于是磕着香瓜瓜子:“你说,他们讲的孑三娘,漂亮吗?” 汝三水:“不知道。” “漂亮就能原谅,嘻嘻嘻。” 汝三水正捏起几颗瓜子,闻言,丢在他脸上:“从哪里学的歪理?是非对错和长相有什么关系?” “我的错我的错!” 沈容膝举手投降:“我就是开玩笑,还是能拎得清的。你也是,怎么这么耿?什么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好过,非较真。” “我吃过不较真的哑巴亏。不分清是非,我就不是我了。” 如果不强辨黑白,她也不用下山,出世入世。赖在映林居逍遥着,岂不美哉。 映林居人的声音响在耳畔:“如果俗尘闭眼,执迷不悟的选择,即便是对的,也是一种闭塞。既然堪透,眼见无数可能,却仍坚持所选,才叫随心所欲,光明开通……” “小二!怎么还没上菜……喂喂?三水兄,嘿!又发什么呆呢?” 沈容膝一条腿架到长凳上,上半身越过桌子,在她面前不停挥手。 汝三水翻了一个白眼:“起开。” 沈容膝坐回去,手撮着花生米往嘴里丢:“你都喜欢想些什么东西,光是坐在这就走神几回了。” “我在想这些世家,从来也不论孑三娘是否真的作恶。异己必排之,算不算一种粗俗的本能,像是野狼咬着另一只同类不放,只因为两只狼有一点点不一样。就像你的本能,饿了想吃,困了想睡,害怕了吱哇乱叫,什么有威胁就避之千里。” “你不吃你不睡,你是神仙吗?你不赞同的东西,你也不能容忍它的存在,不然你的正义又是什么?对错只是人的判断而已。” “实际上,只要存在差异,就必然有冲突。如果足够开明,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理解的吗。” 小二终于端上来两样菜,点头哈腰地给沈容膝道歉。 沈容膝:“你嘴里道啊道的,能不能无牵无挂,绝对没有任何偏见?” “能做到我就飞升了。” 三水吃着菜,小嘬了一口酒:“比如我就特别讨厌你的坐姿,我只能叫你把脚从桌子上放下去,又不能打断它。” 沈容膝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把脚放了下去:“什么都能理解才可怕呢,明日我把这满城都屠了,你再笑眯眯地说接受我,你到底是得道了,还是疯魔了?” “所以说,理解是一回事,选择又是一回事。” “这问题无解,别辩了。等会菜凉了,你脑子也想坏了。” “……你是不是讨打。” 沈容膝双手合十:“好姐姐,大恩人,我哪敢!咱听说书,听说书。” 64、颖州 汝三水低头瞧,一楼大堂的台子上换了个人,又说着书了。正说着什么佳人才子的,小姐为了穷小子离家出走,当垆卖酒。 说完书又唱戏,说一老儿临去,眼前一出走马灯,见儿时所恋邻家女,戚戚然,不愿就木。 汝三水随口道:“我也曾经在濒死的时候看到走马灯,人有时,不到绝路,总想不通当初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放不下的人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些事情可以说给他听。 沈容膝:“既然是走马灯都能看到的人,都那么喜欢了,为什么不争取呢?” 汝三水摇摇头:“因为,就是真的太喜欢了,所以不会再给他一次拒绝我的机会,那真的很难受。我能清晰地看到结局,我怕疼,所以我不骗自己去跳。再说了,都是过往,现在也不再爱恋那人,多思多虑,于今无益。” 阮鸿阙之于沈容膝,何尝不是一眼看见结局。但是沈容膝明知道前面是南墙,是把南墙给撞塌了也要向前。他是理解不了汝三水的。沈容膝和汝三水都倔,只不过倔的方向南辕北辙。 也应该都只能倔得自己心痛,倔不出什么好结局来。 “旁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可这世间没有我的情爱故事。” 听了一会儿戏,沈容膝笑眯眯地说,眼睛似个月牙儿。 “如何没有?” “我是断袖,可我爱的人不是。就算阮鸿阙也是断袖,他会愿意承认,会愿意抛弃一切陪我吗?族里太奶奶让我收心回去娶妻,就不计较这些。那他的家人呢?会接受吗?看见我这有家不能回,人见人喊打的怂样了没?这代价太大了。” 沈容膝啧啧嘴,又摇摇头:“他又没有深入骨髓的思念折磨,他不会的。” 沈容膝咬着牙签,猴子似地蹲在了长凳上,抱着腿继续听说书。 汝三水瞧着他,前世未曾细看,其实他的容貌端整,眉目清朗,也当是翘楚。 想起以前梁易安的种种,他是个顶无情无欲的人,可沈容膝倒是富于感性。即使知道断袖之恋为世不容,也不曾藏着掖着。 理解是一回事,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理解世人的偏见从何而来,仍选择爱他所爱。她理解他情不自禁的爱意无法收回,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的家人即使永远都不能理解他,但他们却依然选择试着接纳他。 可悲的是,即使他们选择接纳他,也永远不可能理解包容他对男子的爱意。 汝三水见天色实在太晚了,没有等宴席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便起身作别,要回自己的厢房去。 刚迈出一步,她突然一个回身,把那雅座的双层纱布帘子一拉,又坐了回来。 沈容膝莫名其妙:“怎么了?” 汝三水将食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安静,沈容膝便没再问,只是从帘子缝向外探头探脑地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看到有几个白衣的人在楼下,一桌一桌地找人,没有收获,接着又上了楼来。 沈容膝猜出来,大概是来找她的。他眼见那些人连雅座也一个一个闯进去看,知道要不好。 汝三水倒不太紧张,真的被发现了,就解决了他们,直接走人。 可是她突然捂上眼睛,低声问:“你做什么?” 沈容膝居然扒拉开自己的衣裳,袒露胸膛,一边道一声“对不住”,一边坐到汝三水这边来,把她往怀里一揽。 汝三水一惊,却靠在沈容膝肩膀上没有动作。因为她听见此时那些人已经到了门外。 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沈容膝大怒骂道:“什么人!滚出去!” 汝三水听这声音,大有调情被撞破,恼羞成怒之意。不禁腹诽:“我现在还穿的是男子衣裳啊……得,反正他本来也是断袖……” 这两声骂过,那些人果然慌忙退了出去。帘子落下,沈容膝放开汝三水,背过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汝三水坐在原地,实在不知道这种场面应该说些什么。这世间总能遇到一些事情,不断地挑战她的措辞能力。 沈容膝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现在我们扯平了,以后就是互不相欠的朋友。不过我还要请你原谅我唐突,毕竟你是女儿身,我是男儿身。” 他整好衣服,回过头,看见汝三水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他两条长胳膊猛地把自己一抱:“你你你,不会想着被我唐突,要以身相许?” 汝三水的表情更加复杂:“滚犊子。” 沈容膝放下心来:“哦,那就好……我不喜欢女孩子的,会耽误你……” 那些人接着又把厢房挨个查了一遍,差点和店家起冲突,吵闹许久之后,他们没有留在客栈,直接离开了。 汝三水觉得他们查过一次,至少今晚这里是安全的,如果此时从客栈离开,才是真的危险。 她也不知道第二天要怎么办,总之她今夜急需休整。 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窗外的动静闹醒的,开窗一看,还是沈容膝。 他不知道从哪鼓来一辆马车,正欢天喜地地指挥小二清洗。 阮鸿阙好像是彻夜未归,此时精神不太好,被沈容膝闹得更加烦心:“我们有事务在身,需轻装简行,一直以来的确也是这样。你这突然弄这些有的没的,是做什么?” 沈容膝只笑不答。 汝三水收拾收拾下楼,准备悄悄离开,没想到还是被堵在楼梯口。 阮鸿阙面色略微不佳,但并未表现明显。两个人一路向汝三水走来,看样子是准备跟她辞行。 阮鸿阙换上和煦的神色,正准备开口,沈容膝突然抢先:“三水兄!颖州西湖可不是一般的景色,堪比杭州西湖盛名。既然这么近,分别前,要不要一同去游历一番?” 汝三水突然明白沈容膝整来那花哨马车的意图。看看阮鸿阙,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倒也没有出言制止。她便承了这个人情,赞同道:“自然是好的。” 马车一路行至颖州城外都平安无事,进城前却被一些看上去不三不四的人拦了下来。 “奉命主人家命令查人,有没有女子在车上?” 沈容膝:“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女子的话你还要一睹芳容?你们又不是官兵,哪来的权利查人,难不成是土匪?” 那起子人流氓似得咂嘴道:“嘿,今天你们要么掀开这轿帘子,要么原路返回!” 沈容膝:“我就不让呢?” 一帮子人架势摆开,就想冲上来打人。 “不得无礼!不得无礼……” 一个半大官儿样子的兵赶过来,拿着令牌给拦路的看了一眼。转而向沈容膝点头哈腰:“不知来的是京师应天府沈家的沈大少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人手不够,这些人是临时雇佣的民役,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这向来官商不分家的,扬名天下的富豪沈家自然不好惹。 沈容膝沉着脸色:“现在能过去了吗?” “呃这……您看,近些日子确实不太平,报官的邪乎事情太多了,为了能抓住生事儿的,我们小的跑腿也累,就打帘儿瞧一眼男女,还请您……配合配合?” 沈容膝一勒马绳,刚想开口,阮鸿阙咳了一声。沈容膝回头看,汝三水掀开了帘子,不发一言。 阮鸿阙端坐在帘后,八风不动:“敢问官家,能过不能?” 65、安阳 那官兵一瞅,又是个非富即贵的,车里也的确没有女子,也不敢再细查细看了,忙点头:“能过,能过……您请……” 汝三水放下了帘子。车马终于进了城。她还侧耳朵听着身后的官兵的话。 听声音好像是吵起来了。那人责骂起那些“民役”,大致说的是什么白家越俎代庖,现在竟然敢代行官家职务,越来越无法无天。 白家……追杀她的是白家,不是江家? 说是一同游历颖州西湖,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没有等一个,全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们进了颖州城,一样是在客栈下榻,随后去做什么,汝三水也不清楚。 而汝三水来到颖州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换了一身装束,接着自然就是到处打听夜神教。 她知道这两次能躲过追查搜捕,实在是侥幸,下次碰到真的认识她的人,不管她打扮成什么样,也是不管用的。 但有什么办法?她必须得找到夜神教的那些窝点,一个一个全部捣毁掉。 中午饭点,她找了一家店打尖,刚刚迈步进去,正巧看见沈容膝从后门进到正堂来。她深感这缘分不浅,分开了还能碰上。 沈容膝往桌子上放了两罐子酒,看见汝三水,招呼她坐下来,然后就去算账的伙计那里点菜。 “好酒啊。”汝三水闻着味儿凑过去,拿起一罐儿在手里掂量。 沈容膝一个回身又扑过来:“哎嘿,喂,手拿开,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媳妇归南的。” 喊鸿阙就算了,背地里还一口一个归南,肉麻得不行。汝三水把酒罐丢进沈容膝怀里,嗤了他一声:“多稀罕哩。” “归南昨天一夜没睡,早上睡了一觉,现在在沐浴,这小酒给他提提神。” 等小二把菜上齐了,正好阮鸿阙沐浴毕,换了一身素些的衣裳出来,三人一桌用餐。 沈容膝打开酒罐,倒了一碗,喜滋滋地递给阮鸿阙。阮鸿阙品过,点点头:“醇柔。” 沈容膝向汝三水得意扬眉,汝三水翻了个白眼。 汝三水觉得是时候道别了,于是饭后特意向阮鸿阙一礼:“早上多谢阮兄相帮,便到此别过吧。” “喂喂喂,谢谁?” 沈容膝掐腰挂脸子:“嘿,累死小鬼不夸好,闲着神仙还烧高香。” 汝三水也给沈容膝一作揖:“谢过沈小鬼。” 沈容膝一傻眼,阮鸿阙先笑了:“恐怕还不得分开,昨日我听沈容膝说起,三水兄似乎对于整治走尸有些心得,还曾想和他一同前去?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希望能仰仗你的能力。” 汝三水迟疑了一下,觉得反正自己最后总得去解决这些东西,与其分开走,倒不如就一起去算了。她也不打算隐瞒什么,到时候个人顾个人。 他们骑马出行,从小路出了城,向南行。 这一路上阮鸿阙和汝三水说明了情况,他是朝廷任命,四处镇压“战火遗留问题”。这本是绝密,所以没有授职,只是给了个行事方便的虚衔。奈何这乱世刚刚平息,人心还莫测,如果没有各地地方官员的配合,他是决计无法畅通无阻的。最后这便成了官员们之间公开的秘密,他每到各处,都会得到配合。 一直以来,碰到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行尸走肉,但是最近他们找到了一些迹象,表明这些东西有人工制造的痕迹,顺着一路追查,查到了夜神教的存在,因此还结识了一些懂得此道的世家。 昨天他们先是剿灭了一些零散在颖州西湖附近的走尸,以为这次的事情就解决了。结果稍晚些时候岗哨来报,说在城外发现了夜神教的踪迹。 阮鸿阙连夜追查,果然在颖州城外,遭遇一个小的团伙,只有约三十人,但是对方路数过于诡谲,他们没法招架,让那些人跑了。现在能确信,那些人就逃到南边的安阳山,在山中盘踞下来。 阮鸿阙的人已经把三座山头的必经之路全部把守住。今天进城,是和颖州衙门通报,好借调人手,援兵午后便启程。 到达安阳山是午时未时交接,这片山地并不大,也没有形成山脉环抱的低洼茂林地区,就是三个简单的山头。 抓他们不得,他们也逃不掉,只是不停在山林中打转。在增派来的人手帮助下,这一下午围山的圈子越缩越小,只剩一个山头,也抓到了二十来人,剩下的仍在挣扎。 汝三水的腿上还有剑伤尚未愈合,找来找去的,耐心都快被磨光了。 只可怜几个时辰耗下来,汝三水不会累,阮鸿阙和他的部下却是会累的。他们停下休整,汝三水继续找。 好在那些人也会累,终于在傍晚时分,这些穷寇被汝三水追上,赶鸭子似地堵在崖边。 “走啊,继续走啊。” 汝三水轻飘飘地站在树顶上,两臂环在胸前,挖苦道:“往前走。” 那六七人看看崖下,那之下又有一个平坦的地方,大约摔不死,但是摔残也是必然的。转头又看看汝三水,他们是知道她的,也知道她的手段。 那些人狠不下心跳崖,只好跟她叫嚣:“孑三娘!你以强凌弱,算什么本事!” “我以强凌弱?” 汝三水听这话怪不习惯的,从前都是她柔柔弱弱,别人得注意着不欺负她才对。 “你们自己做的事情,往外报我的名字,拿我当挡箭牌,反过来说我欺负你们,大老爷们,脸往哪放?” 其中一个格外起劲:“就是要拿你做靶子,不论我们做什么事,都是你的错,追杀你就可以了。” “夜神教人多势众,一时半会剿灭不了,当然是先抓你比较方便!反正你杀人如麻,同我们又没什么区别!” 汝三水听他们的口气居然理直气壮,她反驳道:“我守城对敌,救死扶伤,杀人便也是杀你们这些宵小,与你们为一己私利戕害无辜,如何同语。” 最起劲的那人居然得意起来:“有什么无辜不无辜!一些蝼蚁罢了,死的活的都是我的兵卒而已!我今天让他们互相残杀又如何?死了还要扒干净了给爷爷们玩!” 原本强盗的逻辑就无需多辩,可汝三水还是被这粗鄙之语恶心到,蹙眉怒斥:“竖子敢尔!” 粗声大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汝三水还想说什么,耳边却听到一阵查查切切之声,来自四面八方,整座山上都有。 他们学那丢三落四的残本,都是半吊子,只能在天地集阴缺阳的时候取人魂魄,原来不知何时已是黄昏,他们绕来绕去,就是等这个时候。 此刻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都被他唤起来了,难怪得意洋洋。 “傻得可以。” 汝三水觉得这种困兽之斗实在荒唐,却冷笑起来:“你以为,几个活人打不过我,鬼魂就能把我怎么样?你也太小看我孑三娘的鬼女之名。” “伤不了你,却能伤围山的那些杂碎。只要他们退了……” “他们退了,你们也别想从我手下活着走出这座山。” 汝三水话音中,不自觉就带了令人无法不退却的威势。 66、篪音 不知何时弥漫开的黑雾,如丝帛又如索带,将他们团团包围。汝三水如流烟一般,诡谲地落下来,注视着他们的那双眼睛,漆黑一片,没有眼白。 他们心中顿时有一种极度的不安,如同动物见到天敌一样,本能后退,却被那丝丝缕缕的黑雾裹挟住,举至半空。 “现在才想跳崖?可惜我已经不想这么便宜你们了。” 沈容膝走了一下午山路,鞋底都快磨透。看太阳都只剩个弧了,知道晚上更不好抓人。差役是吃明朝俸禄的,又没他的份,于是嘟囔了两句。 嘟囔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明明刚才皎月初升,而黄昏的日头还没有落下去,天上是一幅日月同辉的景象,忽然被浓云笼罩。 有人喊道:“怎么回事!天突然暗了!日月都不见了!” 众人纷纷环顾,果然天上斜日与初月都消失不见。 阮鸿阙说:“被云雾遮蔽的不是日月,是我们。” 沈容膝看着四周,除了围山的人圈之外,还有其他地方,陆续出现怪影幢幢。 这些差役是阮鸿阙临时从颖州衙门抽调出来的,都是雇佣民役,而非抵罪的囚役,实在不好让他们犯险。沈容膝放弃了前行,喊道:“拔刀!后退!” 到处都是拔刀的声音,却没有人退,沈容膝是没这个权力指挥的。 阮鸿阙高声道:“后撤!”他们方往原路退去。 那些歪歪斜斜的影子,随着他们后退,仿佛受到鼓舞一般,更快地向他们逼近。四下顿时惨叫声一片。沈容膝低声骂了句倒霉,自己也拔出佩剑。 “鬼啊!有鬼!”……“孑三娘来报复了!”…… “救命啊!”……“后面也有!”…… 这样混乱的喊叫声中,阮鸿阙挥剑砍向一个惨白扭曲的鬼面,那鬼魂被剑风抖散,又渐渐聚到一起,更狰狞地扑上来。 沈容膝抢步向前,那鬼魂这次居然避过剑尖,一口咬在沈容膝右肩上,除了刺痛之外,一股阴冷之气瞬间传递到他的四肢百骸。 诡异的笑声在沈容膝的耳边回响,竟然如何用力也甩不脱。 阮鸿阙再次挥剑,驱散另外一只鬼魂,回过头再砍沈容膝肩上那只,这次剑锋虽然也是轻易划透了那东西,却有了阻力,它吸了阳气,正在变厉。 它再度被砍,面目扭曲地张开嘴,嘶叫起来。沈容膝后退几步,捂住肩头,脸色惨白。同时,更多的鬼影向他们袭来。 此时一阵沉稳的乐声传来,悠醇而文雅,仿佛天落暖流,煦风抚过。混乱中,却莫名让人有心静之感。 鬼影被驱散,一缕缕化作无形,那森冷的阴气也渐渐退却。月光撒了一地白。 太阳早就落到地平线以下,众人却能感到一股暖意。 树梢上轻功飞掠的男子,一身白衣,光风霁月。他稳稳落地,向着阮鸿阙远远作了一揖。 阮鸿阙亦回礼:“江珩兄。” 沈容膝虽然不认识此人,还是跟着阮鸿阙一起回了一礼。然后好奇心使然,又凑上去看江珩刚刚吹奏的乐器。 这东西底部封闭,围约三寸,长约四寸,寸三分处,有个突出的吹孔,上翘一寸余。是横吹的,似笛非笛,方才听来,音虽低,十二律都能全。 沈容膝:“这什么?” 江珩:“篪。” “匙?哦。” 沈容膝无所谓地耸肩,然后突然咬牙:“嘶——我这肩膀怎么办?” 阮鸿阙:“不知道一般伤药能不能解决,请问江兄他这情况……” 沈容膝:“你给我吹一吹,亲一亲,就好了。” 于是沈容膝另外一个肩膀又受了掌伤,两只手都废了。 他们清点人数,受伤不严重的带着受伤严重的下山。其余人整顿整顿,靠着月色继续往山上包围。 他们很快搜到了山顶,却见到那些人已经横死在悬崖上,面如枯藤,很像先前受到走尸攻击的差役的样子。 汝三水见沈容膝两只手都无力地垂着,一边还缠着布:“你怎么了?” 沈容膝:“敢爱敢恨的代价。” “脸色也这么白,是被吸了阳气。还好不是特别严重,但也够你喝一壶了,回去至少躺三天。” 沈容膝奇道:“你也懂这个?” 汝三水作展臂状:“瞧我不是毫发无损站在这吗?不懂一点,怎么躲?” 然后她又觉出不对:“你说‘也’?对,你们既然受到袭击了,是怎么脱险的?” “你杀了始作俑者,鬼魂没了指使,自然退却,还故意问什么。”一个耳熟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沈容膝回头:“江兄这是什么意思?始作俑者自然是那些邪术士,可他们明显是被鬼魂吸尽阳气而死,想必是控制不住不分敌我的鬼魂,才让他们得了报应。怎么说是三水兄杀的?” 说话的人慢慢走出来,白衣棕带,执篪背剑,站在月色下竟如云游之仙。 汝三水听说是姓江,声音耳熟,看着又眼熟。但就着朦胧月光细看,又认为的确没见过他,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那人倒是波澜不惊,向沈容膝提议道:“你不妨问问她,为什么女扮男装,她是什么人,在躲谁的追杀,又怎么懂阴阳邪术。” 阮鸿阙已经反应过来,长剑出鞘,直指汝三水。 沈容膝茫然看向汝三水:“会阴阳之术的女子……二十出头……三水……孑三娘?” 孑三娘三个字一出,所有人的刀剑都指向了汝三水。 汝三水无奈笑言:“你们没有一个能拦得住我。” 就算她现在腿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这么一些普通人,只加一个有修为的小辈,根本撑不过她一炷香的攻击。 “但是你不会屠杀无辜之人。”江珩平静地说。 汝三水愣了愣。 江珩向她走来:“追捕你,是家弟与白家的主意。我亲自调查过之后,却认为事实并非如他们所说。我可以让他们撤回追杀令。只要听我的,你就会没事。一切事关安危的,都告诉我。”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看他严肃,也是好心,便没有做声。 她汝三水还用为了平安,听命于江家一个晚辈? “我会保护你。” 她突然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会保护你。” 她耳中有些嗡鸣。恍惚间,两张并不相像的脸,好像也重合在了一起。 当时那个意气少年,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说:“三水妹妹,你好可爱,我很喜欢你,以后我梁乾保护你,有什么人欺负了你,都来和我说。” 只是那人张扬自信,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而面前的人,沉稳淡然,如一潭不可见底的寒泽。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诚恳说:“不论家弟的目的是什么,他既要利用你,便是江家欠你的。不论你究竟为人如何,我江珩不会弃你不顾。更何况我认为你值得信任。” 她突然释然,怎么可能呢,那个人早已长眠百余年,现在应是一抷黄土,魂归无极。 67、泉石 一臂石拱于高处横过,似天然的门扉,其上略有些苔藓。还有不知何处渗出的泉水,自上点点滴滴,成为半幅玉珠帘幕。 汝三水跟着水声走,走到一处高树较少,灌木较多的开阔地。碎石铺就的斜坡上,清冽的山泉汩汩流淌,水宽约八丈,不深,可见圆润的基石。 阳光入眼,形成五彩的光圈,斜落于水上。 汝三水坐在水畔,真诚夸赞:“你们家后山风景倒是独特。” 江珩站在她的身后,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不作回答。 汝三水跟着他回到信州江家已经有五日,就住在他泽院的偏院里。 她没有说过答应跟他回信州的理由,所以他一直是很纳闷的。 他以为自己那么苍白的诺言并不会起什么作用,原本还想了更多说辞,甚至实在没办法就打算硬绑她回来。 可是她就那么爽快地答应了一个陌生人的提议。明明自己之前还放话说要杀她,说是陌生人,用仇人来形容倒更恰当。 汝三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们家,和道家关联大吗?” “他们视我们为旁门左道,其实若说我们的仙道比你的正统,在那些道士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歪门邪道,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怎么你对道教感兴趣?信州倒是有一些道观……” “我不必感兴趣,也不想去拜,说不准里面十二金仙有哪个还是我的道友。” 毕竟都是元始天尊座下,不过众多弟子中,大概最没出息的就是她了。不知梁家家史上说的先祖,也就是她那个师兄,如今是个什么境况,或许就是那十二金仙之一? 汝三水啧啧嘴,小声嘟囔道:“若居人未曾骗我,那这么多徒弟,怎么就我混成这样呢?” 江珩想了半天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最后只当她胡言乱语。此处地势较高,他将目光放到远处,发现他弟弟外出的车马此刻进了江城坞,正停在江宅外。 江家两个最受看重的儿子,除了他江白泽之外,就是这个弟弟江白礼。这个弟弟虽和他亲和,但每时每刻都在盯着自己的继承人位置,想要成为下一任家主。 搜捕汝三水的命令就是江白礼下达的,此刻应当是听闻了什么风声,所以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江珩仔细去看,远远的未看到车队里有江白礼的身影。却忽然感受到背后有一阵凌厉的杀意,以及一道熟悉的剑风。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阿怀!不得无礼!” 那剑锋去势十足,一时收不住,江白礼只得向右猛然转身、扫腿,将去势扭转。衣摆回转,剑锋指地,剑身轻颤嗡鸣。 汝三水不以为意地蹲在那里继续玩水,没有起身。江珩转身走过来,拿过弟弟的佩剑,替他收剑入鞘。 “她是哥请回来的?” “是。” “你可知道我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去搜捕这个妖女?” 江珩点头:“正因为知道,所以我要认真和你交代,我要保她。” 江白礼侧眼去看汝三水,气急:“为何!” “我不认为传言属实,我调查过,她只除走尸,杀夜神教徒。除暴安良,未曾残害无辜,甚至会医治救助普通人。” 江白礼是相信他的兄长的,但仍有不服:“就算她是无辜的,可天下以她为耻,孑三娘三个字已经成为一个恶的象征。如果不除之,无法安人心。” 江珩:“那么从今天起,孑三娘死了,是我江白泽亲手了断的。你眼前这个人是个男子,只是我身边一个普通的随从。” “可是又何必这么麻烦……” 江珩正色:“江怀,有她在麾下,将是我最大的助力。” 汝三水听到这里,擦干玩水的手,自己一个人吊儿郎当地走了。她觉得这才是对的,没有人仅仅因为觉得她“善良”,就要费心思保她,她必须得有价值。 这次私下的对话结束后,江怀便依江珩所言,把孑三娘身死的消息散播出去。 江珩还有些事务,很快出门去了,汝三水在他的别院里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 到了大约是书房的地方,门却锁着。她想找些可看的书,四下看,确认没有人,直接翻窗进去。 这一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两幅山水画。这其中一幅没有署名,远青缓缓,仙雾缭绕,莲湖船动。 汝三水不觉被吸引得多看了几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眼熟,仿佛在哪见过。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心里觉得应该是佳作都有共通的灵性,方才感觉熟悉罢。 其上配诗是王摩诘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汝三水端详这画半晌,又念了两遍诗,赞道:“配得妙!” 便转头,细看另一幅近景图:山石嶙峋,遒劲秋松下,清泉潺潺,月隐竹后,竹叶上隐隐有露水含光。 汝三水看愣了,恍然如身临其境,又突然反应过来,是雨水不是露水,这一幅虽没有题字,分明取的是刚刚那幅题字的前两联。 一个让她觉得配诗恰当,另一个让她觉得诠释完美。这诗前有境,后有意,她却觉得最妙的是前两联,不禁就私心里比较出两幅画的高下来。 她的目光停到后一幅的落款上,不禁一声惊叹,江白泽。 一夜的巡查结束,江珩回到自己的泽院,院子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灯火光。他屏息侧耳,听不到任何生人动静。 “回来啦?” 汝三水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江珩暗暗一惊,又默默放松了警惕。 他退后两步,看着仰躺在房顶上的汝三水。汝三水也头朝下,倒着看着他。若不是她翘着一条腿,嘴里还叼着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糖串,这雪肤黑发,怎么看都是个活女鬼。 她散着头发,浑身的骨头极柔韧,整个人向下滑,瓦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江珩又退后两步,三水掉下来,一个翻身缓缓落地,悄无声息。 “鬼女的名号不是虚的。”江珩说。 “客气。” 三水嚼着糖串儿说:“现在还能算个人样儿,以前跟烟似的,可以从庐州飘到黄山去。” 江珩摇摇头,她总是不知所谓,所以这次他仍然只当她胡说。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跟我走吗?” 汝三水将将吃完了糖串,朝下放手,竹签子笔直地坠进花坛的泥土里立住。 她腮帮子鼓鼓地回答:“同样都是找夜神教的老巢,和一群人一起找,怎么说都比我一个人找容易些。” 她突然凑近瞅江珩那眉眼,和上次见他时,又有许多处不同。 “你们江家擅易行换容,我是知道的,倒不曾有幸见识过。”汝三水笑道。 接着她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那天在颖州城外的小镇子里,那个要杀我的白衣门生,是不是你?” 68、玉佩 原来她一直不知道之前要杀她的人也是他。 江珩点点头:“是。” 汝三水没有记仇,反倒格外感兴趣:“那是真的认不出了!我只是突然想到,胡乱一猜。这么逼真的皮,是人皮吗?” “削薄的猪皮内层,蛋清,凝胶,白蜡,最细的叶脉,还有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有时为了做出一些特殊行当和年龄的细节,还会用到很多你想不到的东西。不光是面容,身形、动作、声音、癖好,都能易。” 江珩回答得很认真,让她有点意外。 “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偷师学了去吗?” “你今后跟着我,也是要易容的,不能被认出来。再说,你知道材料,不知道工具,知道了工具,没人教导,也做不出来。” 汝三水环抱双臂:“……我过目不忘,什么做不出来?” 江珩微笑道:“那就偷了去吧。说出去,孑三娘也是我江家门生了。” 汝三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他。这个人成天面无表情,一派道骨仙风,私下里怎么这么话毒。 她突然一个念头闪现:“那你现在呢?现在是你原本的容貌吗?” 江珩沉默了一会,老实答道:“不是。” 汝三水长大了嘴:“我的天,你喜欢不见天日吗?” 江珩低头轻笑:“长得丑,不愿意见人。” “别唬我,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真的丑。不骗你。” 三水举起右手,弯臂作爪状:“那我现在就可以撕开看。” 他摊手无所谓道:“你现在状态极佳,五招内取我性命也是随时可以的。” 三水翻了一个白眼:“不给看拉倒,你若是不需要易容了,再给我看也不迟。” “倒不是不能让你见,最近江城坞不太平,加上即将到来的论剑大会,坞中鱼龙混杂。我们在排查,夜夜紧哨。多层保险,靠谱些。” 还有论剑大会,现在的人真是有闲情雅致,她从前都没参加过这种盛事。 “那你手底下的人怎么认你?看你这一身素得不行的衣服,一看黄白二色就是你,一看褐白二色就是你弟弟?” 江珩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三水看:“我经常易成现在这一副面容,平整五官突出三庭,是最简单的。他们也都是学过易容的江家子弟,时间久了他们能分辨。还有这个坠子,是信物,江湖上也都认得。不需隐匿时,佩戴着便是。” 三水接过玉佩看了看,黄玉阳刻,雕得一个饱满的望月形,环绕的底刻为竹,疏而精,细而韧。反面一个隶书的“江”字。 长垂的棕色穗子上,又缀了个阴刻铭文白玉珠。珠上密密的微雕刻字,两个字才占个芝麻大,实在太小,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 汝三水只能评价说:“玉不是什么名贵的,微刻的刀功却像是个名家。” “我自己雕的,原本只有竹与月。” “你自己雕的?”汝三水低头又看了半晌。 江珩点点头,想起什么:“你的三途忘川呢?颖州之后,没见你拿出来过。” “什……什么东西?”汝三水一脸茫然。 “……你的袖里剑。” “袖里剑?哦,我的剑比较短,但是不是藏袖里,是藏在后腰。剑鞘是弯的,刚好贴合,所以就必须配软剑。” 她从腰侧拔出剑来给他看,然后摸到外衣里面,去解剑鞘。 “你看,剑鞘是有弧度的,箍着腰,在腰后固定。不过,三途忘川是什么东西?这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流传的是这个名字,三千弱水,彼岸亡人。” “可惜了,用不起这么大气的名字,我杀人不使剑。这剑就是削削果子、砍草开路用的,而且,经常换新的剑,只不过是同一个剑鞘罢了,有时甚至会换成弯刀……我的埙都没有名字,它倒是出名了。” 江珩把剑还给她:“那天你吹的埙?有迷人心智的作用。“ “对,不同的音孔乃至不同的旋律,作用都不一样。听过的人,大多数都死了吧。” 汝三水摸了摸前襟,她挂在脖子上的埙,但是这次没有拿出来给他看了。 “也没有逢出必杀,在颖州你就没有杀我。” 汝三水笑道:“我说的是大多数都死了,不是都被我杀了。我活这么久,听过我埙音的人千千万,他们可没有我这么长的寿命。相比活在世上的人,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死去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活着的,才是少数。每一个凡人,都终将成为大多数。 江珩所说的论剑大会转眼就到了,信州一时之间果然是聚集了无数尚武之人,不过都和仙家没什么关系。 大会开了半月,真刀真枪的凡人打架,汝三水就在看台上闲磕了半个月的西瓜子儿,如今嘴皮子有点上火。 本来还想看看江珩江怀两兄弟的剑术如何,没想到他们都是大忙人,帮着信州府衙进进出出地查点外来人士。这半个月只有三两天能在江城坞里头瞧见他们,还都是打个照面点点头就结束的。 而且江珩那脸是真的每一次瞧见都有变化,江怀也有两次易容,都不露馅,服帖自然得很。汝三水对他们的家传本事真的是钦佩得很。 最后两日,城内风声更加紧,据说是有大人物驾临,当今新帝的儿子,封作“秦王”的。 这秦王阵仗实在太大,他来赶场子看个决赛,什么人都得清走,害得汝三水都不能继续在看台嗑瓜子儿了。 春日里暖阳宜人,汝三水靠在一株玉兰花树下,趁太阳还没下山,享受余温。她懒得煎药,也不嫌涩,就在嘴里嚼着清心去火的药草。 玉雕一般的花,真的无愧于叫做玉兰,纯白的莹莹开满一树,每一朵,都描画着一线娇羞的粉色在花瓣下缘。 远看是一树柔软的落雪白衣,近看是一捧凝固的清风。傍晚的暖光于花间闪耀,变成了爱慕者俯下身给予的虔诚点缀。 熟悉的脚步声传过来,汝三水觉得是江珩。她扭头看向他来的巷口,转进来的人果然佩戴着棕穗望月玉佩,就是他。 江珩丢给她半张易容的面皮:“你的老朋友来看你。” “我的老朋友?” 汝三水呸掉草药,思索了半晌,不知道自己交过什么朋友。但还是把那个遮掩鼻梁以上的面皮贴上,跟着江珩去了。 这一路往江怀住着的礼字一院去,汝三水摸着脸,心想这大小和肤色倒合适。快到时,她听得里边好像人声嘈杂。 侧门进,就看见两个确实很熟的身影站在院子里。沈容膝与阮鸿阙,两个人比肩,锦袍银带,皆是玉树临风。汝三水私心想,看上去倒是真的有些般配。 客套话免不了,江珩也向阮鸿阙说了她的事情。 “既然江兄相信她,鸿阙自然也没有疑虑。” 话虽这么说,阮鸿阙毕竟担了这个职务,没法对汝三水没有任何猜疑,仍然免不得多看汝三水几眼。 汝三水没有管他,倒是更关心许久不见的沈容膝:“你这什么衣服,晃眼睛!” “呔!”沈容膝质疑道:“世上有规定男人不能穿亮色吗?穿得跟田鼠一样才是男人?” 汝三水没忍住转头向江珩,田鼠江珩被盯得眉毛一挑:“这是宗内子弟规定的穿着,不能逾矩。” 沈容膝:“臭烘烘乱糟糟,满口污言秽语,遇强软三分,遇弱耍流氓,你是看得起这种的,还是看得起我这种?” 汝三水果断做出选择:“你这种挺好的。今日异常俊秀!维持住!” “知道了!多谢你!” 阮鸿阙好像看见一双闺友斗嘴,实在听不下去:“你莫忘了此行是为何而来。” 69、舞女 沈容膝顿了顿,把阮鸿阙拉开,在角落里开始低声说话:“你义父被左丞相污蔑有谋逆之心,其实你也有疑虑的,你知道你义父他……” “谁是我义父?当外人我称他一声义父是因为大仇尚不能报,你若再称他是我义父,我们间今后不论何事一切免谈。” “……其实刘老,人人皆认他是济世之大才,品性高洁。空穴才会来风,无事也会生非。你不能偏听偏信,也许你该试着去了解你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另一面?沈容膝,你自认比我更清楚事实真相吗?” 阮鸿阙虽然压着声音,仍然语气带怒:“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就是他的另外一面。我不管他是真济世还是假仁慈,只有一件事情毋庸置疑,是他杀了我的双亲,是他灭了我阮家族人。他不是还想占据茗洋龙气之地做自己的陵墓吗?还怕有人告他谋朝篡位?” “阮鸿阙,你忘了当年是谁……” 江珩带着汝三水往堂上走,突然奇怪道:“你捂着耳朵做什么?” 汝三水:“啊?哦!没什么,耳朵冷。” 江珩:“……” 她也是没办法,五感六觉都聪敏于旁人百倍,一个没注意好像听到什么不该她听的事情,再往后面听就是错,只能捂上耳朵。小的声音和远的声音,都盖住了,旁边江珩说话的声音近,两只手就盖不住了。 “对了。” 汝三水跟着江珩走,开始没话找话:“我最近发现你们家,怎么有些地方没门槛?好歹是修道世家,应该知道没有门槛的话,不能挡灾邪之物。” 江珩:“有,自然有有的道理。没有,自然有没有的道理。” 汝三水嘁道:“神神叨叨。” 到了堂外,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都是富贵达官。这时候,拱月门外进来一个青衣罗冠的人,坐在轮椅上,由下人推着。 汝三水觉得自己问早了,这问题晚一刻便不必问了。她现在明白为什么江家有的地方没有门槛,原来是方便这位进出。 江珩看见,迎上前去。很少有人能让江珩主动上前迎接,于是汝三水就更好奇地歪头去看。那人面若敷粉,眉目含笑,看着特别顺眼,亲切地很。 江珩与他两个人各自点了头,交流了两句什么,人声太乱,汝三水分辨不太开。 然后那人突然环首四顾,看见汝三水歪着头朝这边看,也看了汝三水两眼。 这一看他就恍惚了一瞬,嘴张了张,脱口似乎要唤她什么,最终没有喊出来。他茫然盯了汝三水好久,自顾自思考半晌,又摇了摇头。 江珩看见,不免一问:“子楠?“ 他这才回过神,答道:“见她十分眼熟,但思来想去却未曾见过。” “你也一样?初次见她,我也觉得幼时曾见过,但又不太对。” “不是幼时……又是幼时……” 恍若隔世。白子楠不知道怎么表述,索性摆摆手,按下不提。 阮鸿阙和沈容膝此刻也边小声争执着边跟了过来,汝三水想了想,又捂上耳朵。 和白子楠又说了片刻话,江珩走回汝三水身边,拍拍汝三水肩膀:“别捂你的耳朵了,宴会马上开始了。” “宴会?什么宴会?” “你真指望他们只是来看你,所以就万里迢迢跑来信州?秦王殿下在此停留,设宴邀他们来的。” “我也得参加吗?是什么节日,我要不要入乡随俗?” “没有这个风俗,不是什么节日,就是论剑大会结束了,秦王想要宴饮。” 汝三水夸道:“哇,奢靡。” “等会这话可不要在宴上说。” “好好好,我专心负责吃菜。” 进得宴厅,汝三水跟着江珩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半晌之后等来秦王殿下,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血气方刚,穿金戴玉好不富贵气盛。 一时所有人都起来迎接,还有当官的准备下跪,被秦王一摆手免了。在他发话之后,众人方才落座。 既然坐下来了,菜也开始上了,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就和汝三水没关系了。 她履行承诺,专心吃菜,但是很快就耐不住无聊,开始一个一个观察到场的宾客。 除了首席的秦王朱樉,次席是江家的家主,接着两边应该是什么达官贵人,汝三水不认识。 再往下,左边是那位身有残疾的少年,右边就是阮鸿阙,他们年纪轻轻地位倒不小,沈容膝充作他的客卿跟着他后面落座。 再往下,是江珩和她,对面坐的是江珩的弟弟江白怀。再往下,一水都是青年才俊,其中有个姑娘格外惹眼,倒不是别的,只是汝三水注意到阮鸿阙不经意间看了她几眼。 那姑娘衣衫精致但素净不繁杂,温文尔雅,肤白唇润,素手纤纤。猜是阮鸿阙喜欢这姑娘吧,可是这眼神又好像不善,那估计就是两个人有点过节了。 这就叫汝三水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面纱下,那薄粉色的小口,配上她凝脂一样的肤质,汝三水一时觉得,竟然和刚刚看到的白玉兰花一般,静美温妍,不可方物,惊为天人。 江珩低声:“怎么了?” “那是谁?“ “青田刘氏的千金刘珏,刘老大人身体欠佳,家中又没有成年的儿子代行,只好委屈千金长途跋涉来赴秦王邀……你们俩都是姑娘家,你盯着她目不转睛做什么?” “漂亮啊!” 汝三水厚颜无耻地回答:“漂亮的姑娘,男人喜欢看,女人也喜欢看。你不喜欢看吗?” 江珩无奈摇头。汝三水故意把他的摇头曲解成另外一个意思:“不喜欢看?太虚伪了。” 江珩含笑斜眼看她,一时不知道回答她什么,便没理她。她也继续乐呵呵地盯着人家刘珏刘千金看个不停。 宴席过半,上座那几个汝三水不认识的达官贵人,聊着聊着,其中有个人突然说,席间无聊,找了一些舞女要给秦王助兴。 召来进殿,一十二人,各有千秋。 领舞的那个舞女,进殿来时,余光在座上宾客里搜寻,看见刘珏,表情微动。刘珏见了她,反而低头品菜,不和她对视。 汝三水胳膊肘捣捣江珩,小声说:“你看,我说吧,人家舞女也盯着美人目不转睛。漂亮的姑娘,男人女人都爱多看两眼。” 舞姿已作态,乐声起。 红抚弱柳起承腰,香软广袖风云招。微雨一漾青丝绕,惊鸿一瞥眉若笑。 十指一探一挽,好似一朵白莲吐苞怒绽,转眼花谢四散去。足下婉而回转,裙裾翩落若风,极其妍丽曼妙。 秦王放下筷子,馔酒啖肉的嘴砸吧砸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领舞的女子。 见那领舞的女子玉足轻探,腰肢一弯,指尖从脚腕处撩起裙摆,露出玲珑的脚踝,白皙的小腿…… 又突然收回手,长袖作掩面,肩耸,足收,两手一上一下,水袖如拨柳开,露出侧颜,眉目流转,暗暗传情。 秦王坐正,眼睛都直了。 待一曲舞罢,秦王顿首击掌,召领舞的女子上前来。 那女子侧身向秦王一礼,眼睛又向刘珏那里看了看,便向前走去。 70、盛衰 汝三水看秦王似乎十分兴奋,心说这半大小子,个头好像还没这姑娘高,色心倒不小。 “在何处习乐,师从何人?” “回禀殿下,信州的小小乐坊,不值提。” 秦王离开座位,搓着手,走到舞女身边,暧昧地靠上去嗅嗅:“啊,这样……那你芳龄几何,是否……” “殿下。”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 秦王脸上表情僵住,不悦地站直身,顺着声音找过去。 江珩也惊讶地抬眼去看。白子楠转着轮椅上前,笑得面上一派春风和煦:“殿下,我先前在堂外,曾见此女抚琴,颇通音律。草民技痒,不知可否有幸与此女,为秦王殿下合奏一曲?” 秦王犹豫好一会儿,捺住了自己不安分要伸出去的手,干巴巴道:“准。” 白子楠侧头看了一眼随处,随处退下去吩咐,不一时,一琴一瑟,便置于堂上。 舞女擅琴,白子楠擅瑟,琴瑟合鸣,如潺潺流水,如殷殷凤吟,如娑娑南风,如踽踽月行。 曲罢,余音绕梁,满堂皆缄言。白子楠让随从撤了琴瑟,从容向秦王作揖:“草民心仪此女,想请殿下恩赐。” 汝三水喝水呛着,猛咳起来。江珩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半路一顿,又把手缩了回来。 他想了想,把桌上的备用的绢子塞到她手里。 无人接话,神色或茫然或探究,全都看着秦王。 秦王在汝三水的咳嗽声里,眉毛越拧越紧,最后咬牙切齿道:“赐。” 宴席接近尾声,留下来的人陆陆续续也都散去。住处近的回程了,长途跋涉的也安排入客房。 秦王被扫兴,居然也没有深究,当时看着气急,事情过去之后倒还挺爽快。可见少年心性未定,若能好好打磨,还是可以向好处发展的。 宴会结束已是月傍西厢,华灯初上。 汝三水与江珩并肩走出来,和江珩默默往后园去,消食散步。 汝三水听说江家是近几年迁徙到信州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从北方迁过来,短短数年家宅产业就完善齐全,这后山园子大的有点不像话。 如今想想,大约是结交了秦王,有了倚重。 汝三水看见湖心亭里,刚刚唱英雄救美戏码的两位主角,一坐一站,似在谈心。 “那位与你似乎关系不错,是你的哪房兄弟?”她问道。 “不是江家人,是白家的白子楠。他少时从长阶滚落,如今足行不便。但是为人端正谦和,和他那个桀骜的兄长倒不是一路人。白家人里,我只高看他一眼。” “我说呢,他今天怎么敢出这个头。你们江家如今在信州根基不稳,不是逼不得已应该不敢惹姓朱的。他们白家倒是有恃无恐一点。” 江珩不置可否:“你也尽兴了,回去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汝三水多看了两眼亭子,着实远了点,耳朵再灵也只听见只言片语,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便回答:“好。” 酒饱饭足,这一夜好梦。第二天便有汝三水的差事来了。 江珩闻说信州城外有活人枯槁如尸的异案。据说白家人和江怀的人都去过两次,没有办法解决,于是江珩决定前去探看。 汝三水既然对外说是他的随从,此事自然得随行。于是她穿上江家子弟的衣服,让江珩替她易容一二,便一同出城了。 顺着指路,接近一个村子,看上去田荒了大半。村口零零散散几户人家坐落,也不整齐,更不富庶。汝三水随便选了一家,朝那走。 碎石块铺压出来的小路,一路虽没有树木遮蔽,也是杂草丛生,时不时跳出些不知名的虫子来。 说是汝三水做江珩的随行,此时江珩倒一路跟着汝三水,他也没什么意见。 路不长,尽头一户人家,午饭时分不见炊烟。 汝三水:“这里真的还有活人住吗?” 细木棍和竹枝条混杂着扎出来的松散篱笆,篱笆口拴了只应该断了奶的半大羊崽子,落了一地的屎粒。篱笆里面圈着两间泥墙茅草屋子。 汝三水好像听见茅草屋里有一点点动静,但很细微,像活物濒死的呼吸声。 矮篱笆还有个后门,外面有个高高的稻草柴火堆,边上靠着一些应该荒了很久没用过的锄头犁刀之类,上了锈没人管。再后面是个露天的粪坑。 江珩一打眼看过去,就这些东西,没有旁的了。喊了数声,无人应,道一声叨扰便进去了。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隐约有两个削瘦的人影,靠在榻边。 汝三水支起竹篾的窗子,光洒进去,他们看清楚,坐在榻上的是一个瘦巴巴的女人,目光涣散地抱着一具干枯的尸体。 不,不是尸体,是活人。陷得可怕的眼窝里,两只眼珠还能动一动,拿嘴呼一次吸三次,犹如拉风箱。 他全身只有一件麻布长裤子,骨架上来看应当是个男子,却比这个女子更加干细枯槁,皮肤青白色,浑身上下没有几斤肉,艰难包裹着嶙峋的筋脉骨架,脑袋上若不是还有头发覆盖遮掩,简直就是骷髅,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那女子感觉有人进来,抬起脸来看,见到汝三水二人的衣着,突然目光炯炯地扑上来,干细的手抓着汝三水的裤腿,疯狂号哭。 “救救他,救救他……我知道你们,你们来捉过鬼,你们是活神仙……你们一定可以救他,求求你们,你们救了他,我什么都能做,怎么报答都行……” 江珩的衣服她认得,确实是江家人来处理过,但是好像并没有起到作用。 这明显是长期被阴物吸**阳的结果,范围覆盖了整个村子,应该是有计划的人为之祸。 江珩眼神询问,汝三水多看了那男子两眼,摇摇头,表示救不了:“鬼门关前。” 江珩知道,孑先生救人,鬼门关前不救,与无常夺人,是罪孽。 更重要的是,别人不知,她每次救人都消耗极大,短时间内无法再救其他人,若为了这个救不得回来的人浪费了精力,万一遇到能救得回来的,要眼睁睁看着吗? 那女子还在哭诉:“救救他也救救我吧……他太可怜了,他什么恶事也没做过,他为什么要怎么遭罪啊,我的相公啊……” 汝三水一动不动地任她拉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哭累了,抓着汝三水的脚,匍匐在地上,静静地流眼泪。 他们最多能够救治这个女子,却不能救治这个行将就木的男子。可是救不了这个男子,就等于救不了她。心死也是救不回来的。 昨夜还见极致享乐,王族奢华,今日就见到如此光景,汝三水觉得分外讽刺。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见不得他不生不死了啊……孽啊……我也熬不下去了……” 女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她的相公走去。见她从枕下拿出一柄短镰刀,汝三水猛的反应过来,抬手蒙住了江珩的眼睛。 江珩沉默地把她的手拉开,他也想得到结果,不需要她为他遮眼。 汝三水看了看自己的手,怪自己一直以来护弟弟们护成习惯,怎么还护起江珩来了。 他们走进这屋子,一句话不曾回答,一件事也不曾做,就这样送走了一对夫妻。 他们又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走出这个矮篱笆小院,看着整个破败的村子,炊烟再也不会从这里升起来了。 夜神教,必须得除。 71、玉兰 汝三水探查过村中人的尸首,没有尸变的可能,因为已经毫无阳魄残存,就算用夜神教惯用的手法,也不能起尸。 只有可能是他们在炼制什么东西的时候,需要这些人的阳气作补足,就好像煮豆燃豆萁,这些人被当做了釜下燃烧的豆萁。 也不知是做被熬煮的豆粒悲惨,还是做燃烧的豆杆更凄凉。 在回去的路上,汝三水和江珩聊起来:“那些人的手段似乎真的是和我一脉相承,但有欠缺,很多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掌握,所以我推测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些残本。” 江珩:“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但……他们肯定是读过我写过的东西。”汝三水说到这里,脚步慢下来,凝眉思考。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难道夜神教的祸根真的是两百多年前埋下的? 她绝对相信梁易安不会出岔子,那就一定是在梁易安之前,在她自己手里的时候,就泄露出去了。 当年进过她房中的人有谁?不会是梁云舒,不会是梁乾,更不会是梁珏。 薛瑾妤难道进过她的房间? 汝三水继续说道:“他们没法保证自己阴形状态下不会走火入魔,很容易失控,所以他们需要以活人的阳气为继。” 当初居人以封魔袋将她带回山中,也许并不是多余的举动。居人没有说起过,她也不知道当初她的情况到底有多凶险。 江珩:“可问题是,他们到底在炼制些什么,需要耗费如此之多的活人性命和死人肉身?” 汝三水摇头:“不知。我只知,或许两百年多前,我真的不该太相信自己。” 江珩顿了顿,犹豫道:“你真的活了两百年?” 汝三水:“……我以为你们都已经默认了这件事?” 江珩:“我当是谣言……” 地低为坞,本不是上佳的风水,江家实在是属于阳气胜,才能把家宅稳在这里。否则就只有走投无路的贼寇会往这里驻扎寨子了。 回到坞中,江家子弟的早课还没结束,都在武场习剑。 汝三水见到白子楠在场外,正盯着那些挺拔站立、手中灵活转剑的弟子,默然不语,神色落寞。 他也很想行走如风,运剑如电,然而天生他不公。 江珩唤道:“子楠。” 白子楠低眼,然后抬头,仍是和煦的微笑。 江珩长带纶发,束腰佩剑,是更加英姿勃发的少年郎,风华耀眼。 而白子楠坐在檀木轮椅上,锦帛盖着双腿,面色恹恹,连说话声音都没什么中气。 “白泽兄这一大早,是去了何处回来?” 他说着又看看汝三水:“这易容可不够走心,上次也是,我还能分辨出本来样子。” 江珩低声和汝三水说:“不打紧,只要不像外面流传的孑三娘画像便可。” 汝三水和白子楠互相见了礼,就各走各的路了。 后园子建在半山坡上,不是很高的山,不如说是地势高一些的土包。园子建的倒是漂亮,一步一景。就是冷清。 白子楠一个人手摇着轮椅进来,看见日前救下的那名舞女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石桌上放着朵白玉兰花,她托腮凝神,盯着那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淡天碧,光恰恰好,风恰恰好。她的面容就像那玉兰花一样娇妍。 在白子楠后面,接着还进来了一些外出巡查邪教异端的江家子弟兵,大约是跟着江珩出去的那些。 他们应该是借道,往江家家主的院子去,汇报今日的事情。 “姜文矜。” 白子楠唤了一声。舞女姜文矜看见了白子楠,又看了他身后一眼,站起来,推白子楠往前走。 白子楠问她:“你总是在想事情,在想些什么?” 她避而不答:“白少爷试过跑起来的感觉吗?风就在耳边,叫喊声落在身后。” 不等回答,她推着他的轮椅,在下坡突然跑起来。他先是一惊,抓紧了扶手。然后真的听见了耳边的风。 她前倾,将自己的身子重量压在椅背上,脚离了地。周遭景色快速向后倒去,白子楠心跳变快,抬眼见她,明艳的面庞离他咫尺,笑如春来花绽。 到了坡底,速度逐渐慢下来。后面传来叫骂声,她吐吐舌头,停下轮椅,居然伸手抓住他的双耳,扁着嘴,凑过来。 白子楠一惊,刚偏头要躲,她却停在眼睛对视的位置。 “听着!等会他们要追上来问我罪,你要帮我拦着。” 白子楠现在脑子是一片浆糊,茫然点头。她甜甜一笑,转身就向岔路跑了。 那些子弟果然追了过来,要拿姜文矜问罪。白子楠喊到:“回来,莫追!” 他们不再追赶,为首的给白子楠作揖:“白少爷没事吧?” “我没事,那是我自己的婢女,调皮罢了,我自己处置。秦王殿下还在园子里,莫要冲撞了,劳烦你们推我回去。” 白子楠默默又向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觉得她可能就是在躲这些人,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躲。 还有更加奇怪的是,自己方才心中那阵悸动,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他想试试看,奔跑是什么样的感觉。 汝三水和江珩往他的泽院去,半道撞见一个少年,那少年是认得江珩的,两人互相一礼。 “叨扰,在下花炜,请问秦王殿下去了何处?” 这少年约摸十四五岁,比秦王年纪只小不大,看上去度宇昂昂,应当家世尚可,也不知道怎么就和秦王有了来往。或许是秦王看他年纪相仿便时常召见? “秦王现在应当在后花园。”江珩如实答。 “多谢。”花炜又客客气气作揖一次。 “孙嬷,走。” 他喊后面的仆从跟上,只是那老嬷看上去倒像是长辈而不是仆人。两个人朝后花园去了。 江珩问:“这人你应当知道一些吧?” “不知道。”汝三水坦率回答。 “他的父亲花云将军是在你的祖籍太平府战死的,姑孰可以说是金陵的门户,花云便是朱家朝廷的功臣。他是花家唯一的遗孤,由那老嬷拼死保下来,后来皇帝赐名单字为炜。” “你也说他是朱家朝廷的功臣,究竟是在我祖籍战死的,也和我并不相干。原本,朝代更迭的战事便不是我想看见的。” 偏偏自己出世入世都是在这样的烽火年代。 江珩:“我是想说,他对太平府的境况应当多少有些了解,说不定你能查问到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 汝三水听得此言,倒是犹豫了一下。 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的确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比如梁家。 72、心结 三水换掉那一身随从的衣服,卸了易容的面皮。还是一身男装,背着手,懒得绕道正门,径直翻墙进了江珩的院子。 穿过铺在水面上的石头路,若是往常,她还会捡起一颗黑色的鹅卵石,打一个水漂。可是今晨之事过于凄凉,着实让人提不起嬉闹的兴致。 瞧着那桂树旁站着的男子,不是纶巾,却束了个玉冠,肩背比江珩平时要挺拔些,仍然十分眼熟,但是除了江珩又能是谁呢? 汝三水想到了很多方法,怎么设计引出孑霖生,又或者怎么肃清周边的夜神教残党,都得和江珩商量。 “江白泽。”她喊道。 他听见唤,回过头。汝三水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惊疑不定地盯着江珩的脸,默默后退了一步。 江珩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警惕。 汝三水不应该将真实情绪表现出来,可是此时她的脑海中已经一片混乱,顾不上什么神态自若。 梁乾?梁乾……梁乾! 这张脸,她死生都不会忘记。众生茫茫,她也见过相像的脸,可是再像,她也不会混淆。这次,她清楚地知道,就是他。 那带着愤怒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那一句如雷轰顶的“你就该死”。那种绝望的感觉,百年之后,再次让她如坠寒冰。 “你怎么了……” 江珩伸手要扶她。她如避毒蛇,声音颤抖地斥道:“别碰我!” 江珩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汝三水盯着他显然不明就里的神情,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 她极力让自己深呼吸,稳定情绪许久,说出话来却还是气息不稳:“这是你原本的样子吗?没有易容?” “今日没有易容。”江珩茫然答道。 桂树在江珩身后肆意舒展着枝叶,向阳光唱出赞歌,毫无修饰遮掩,显露出它最本真最质朴的姿态。 汝三水盯着江珩的眼睛,那少年人的双眼,她怎么一直都没有察觉过异样? “你先要杀我,后要护我,真的只是因为形势变化,需要我相助吗?” “自然。” “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江珩眼底闪烁,顿了顿,答:“没有。” 汝三水没有察觉到江珩的犹豫:“今日我不想和你闲聊了。让我想想一些事情。” 她说完,狼狈推开江珩,跌跌撞撞出了院子。江珩并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是因为什么,却也没有拦她。 出了泽院,汝三水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他,她清楚,他真的是江珩而不是梁乾,也许是转世,但也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她就是没办法接受,没办法面对这张脸。那是她曾经日日夜夜无法排解的心结,叫她怎么猝然放下? 她脚下不择路,随便走着,竟走到江宅的最外围。 此刻门外净是车马,而且看样子一大早已经走了一批人。 论剑大会已经结束,昨日还留在信州的人本也只是赴秦王宴来,是该宴散人去了。 汝三水随意看了几眼,看见了先前那个老嬷嬷,正在指挥下人,她记得花炜先前叫她“孙嬷”。 那嬷嬷虽无金银首饰,衣着也颇尊荣,也不像时常辛苦劳累的样子。想来花炜年纪虽小,受了恩,也知道尽仁义。 花家那一行人正收拾行囊装马车,花炜打听秦王去处,原是为了辞行。 汝三水想起江珩说的,花炜是姑孰人士,可她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花炜,只好先去问问那个嬷嬷。 “孙嬷。” 汝三水带上一点近人的笑意,上前拉住她:“嬷嬷有没有空闲,晚辈有些事情想向嬷嬷打听。” 天知道她能排上这位嬷嬷的几世祖,然而看上去的年纪也只能自称晚辈,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称呼的问题。 孙嬷性子倒和煦,说句请稍后,再打点了下人两句,就转回身来。 她见汝三水男子衣着,行动也落落大方,觉得是男子,可是面容阴柔,声音也像女子,竟一时不敢称呼。想了想,既是男装示人,便以示人的那一面称呼就罢了,不必仔细追究。 “小公子是要问什么话?老身若知道,就如实相告。” 汝三水:“听闻您家主人是太平府人士,那一片是我的家乡,许久不归,想打听打听人和事。” 孙嬷思忖了一会:“哎呀……早年姑孰那一战,城破兵败,百姓遭受屠戮,幸存者已经是所剩无几。小公子要问的是哪户人家?” “梁家,嬷嬷可知道?” 嬷嬷先是摇头,像是想起点什么,又点头答道:“如果你说的,是老身所想的那个梁家,倒是有所耳闻,虽然也败落了,但是前朝时也算个大家族。那一战之前恰巧举家迁到和州,当时不在城中。” 如今明朝初立,前朝指的是外族称帝的元。宋灭后,梁家倒是稳住了生息。国亡了,家园仍能不破,这或许是梁易安愿意看到的结果,又或许不是。 “皇上做吴国公那年,梁家大约又迁回了姑孰,太平知府范常动工凿护城河的时候,他们家也是出了人丁的。再后来,老身就不是很清楚了,花家受陛下恩惠,理当是迁往京都的,并未留在姑孰。” 再怎么问,老嬷也没能讲出更多的细节。只知道梁家虽然没有被屠,也早已自己败落。 花家一行人走后,汝三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人可以打听了。心烦意乱,又无人可诉,于是自己一个人在湖心亭枯坐了一整天。 午时听说秦王在后花园遇到了刺客,是个女子,未曾得手,然而身形诡异,也未曾捉到。只好又加强了江家的守卫。 这坞中空旷少人家,大户只有江家一家,故便称作江城坞。正因为空旷,所以无处好藏身,刺客要逃,便是混在论剑大会的马车里逃,但也防不住是家贼。 傍晚江珩就巡防回来了,江白两家作为商贾以及道家世家,即使不在朝廷为官,也能担上一方之主,江湖道义之流也敬三分,论剑盛会过去,江家自然要尽责。 这每日的事务便不知有多繁琐,可是今日江珩回来的却格外早。 他不知道汝三水早上是怎么了,但是心里多少是不安的,总想着回来看看她,也没心思处理事情,干脆就回来了。 江珩也说不清楚,秦王遇刺他都没怎么上心,为什么会格外在意汝三水的想法? 他一回来,就看见汝三水坐在湖心亭里,直愣愣地瞪着水面发呆,活像水鬼勾了魂。 他走过去,汝三水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一抬头四目相对。 江珩今日出门之前还是再次易容了的,此时刚刚摘下来,还有一丝细微的胶脂黏在耳边。她猛地站起来,居然又跑开了。 她跑出去没多久,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的行为也有些好笑。 和沈容膝一样,江珩也只是转世轮回,走黄泉奈何,过三途忘川,哪里还会记得前世种种? 当初见到沈容膝,确实让她介意了很久,但也未曾失态过,今日这是怎么了呢?难道自己魂魄深处,还依然保留着对梁乾的怨念? 她平复了心情,又想起来她的那些正事,犹豫要不要再回去找江珩。 一个转角,却又误撞见了白子楠和那个舞女。汝三水心想,这俩人莫不是真的产生了情愫,怎么又在私会。 白子楠同江珩年岁也差不多,却好像情窦初开的小子,那神色明眼人都能看明白。 “姜姑娘莫要再回烟花之地了,你可愿意做我的随身婢女?” 姜文矜反问:“白少爷可以保我平安富足?” “这是自然……那你答应了?” 73、猜忌 汝三水有心绕开他们,却隐约听见另一条路上脚步声更多,大概是秦王在那边。白日已经出了刺杀的事情,晚上她更不好冲撞,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再说了,其实白子楠这边的路更近些。思来想去,汝三水还是决定使自己惯用的方法,隐匿了身形,和这对鸳鸯借道。 这就免不得要听几句打情骂俏的酸话了,汝三水也是无奈。 姜文矜听了白子楠的话,不知道在斟酌着些什么,凝眉一会儿,点了点头。 白子楠咽咽嗓子,又犹豫问道:“那……先前怕失礼,未曾问过,你多大了,可曾取表字?” “十六岁,未字。” 她还尚待字闺中。他眼睛一亮,喜上眉梢,便斟酌着温言道:“姜文矜这名字书卷气了些。我初见你时,亦歌亦舞,尽态极妍。以后我叫你妍儿,好不好?” 好在姜文矜并不十分在意,直接就同意了。 汝三水小心地从旁边走过,捂着耳朵,还尽量不挨着他们。可是那个姜文矜却突然一抬眼,紧盯住汝三水。 汝三水一凛,心道:“这丫头看得见我?” 果然是看得见的,下一秒一枚暗器就甩向了汝三水。 这东西甩得没什么水准,速度慢,准心也差,汝三水随手就接住,也不再隐匿身形。 白子楠把自己的轮椅转过来,看见汝三水正把玩着手里那个“暗器”,那是一只鸡血白玉的簪子,形制是一朵玉兰花。 汝三水啧啧称赞:“这玉用的好,当做花瓣的脉络,血色一点也没浪费。就是当暗器很浪费。” 姜文矜急道:“还给我!” 白子楠辨认了一会:“我知道你,你是江珩身边的人,这是……” 汝三水把簪子丢回去,赔笑道:“路过,路过。” 姜文矜刚才情急,就把这簪子甩了出去,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丢的是要紧东西。没想到汝三水什么话都不说就丢回来了。 她揣好簪子,问道:“路过何必这样鬼祟?我见一道黑色的人影经过,还以为是什么妖物。” 黑色的人影?她方才是隐去身形的,又不是单纯地外放了魂雾。再说此时是夜间,没有日光的映照,她就算仅仅只放出魂雾,在平常人眼中也是难以察觉的。 汝三水没有说破,只笑道:“姑娘这眼睛尖。我也可以直接借道,这不是不想打扰二位的雅兴。哎,我都是捂着耳朵的,没想偷听。” 姜文矜又发问:“你从什么方向来?” 姜文矜这一问,白子楠也警惕起来:“我刚刚从秦王处离开,才走了这条路,你是从哪里过来?” 汝三水听话音不对,这是把她当杀秦王的刺客? 她还没开口,就听见身后江珩的声音:“白兄怀疑我的人,是在连带怀疑我吗?” 汝三水回头看着江珩,他居然跟过来了。 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但其实气质一点也不像梁乾。梁乾跳脱,傲气。江珩清润,稳重。 一个说完要护她,就抛诸脑后,基本的信任都谈不上。一个说完要护她,就真的完全信任她,维护她。 汝三水觉得自己好像能够解开这个心结了,因为遇到了该遇到的人。 白子楠作揖,声音和缓:“江兄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毕竟她是你新招揽来的人,今日诸事繁多,家贼不好不防。” 江珩也作揖:“家贼自然要防,但白兄也莫忘了,你是客人。这些事情,留给我们江家自家处理就好,你安心做客,不必费心。” 客人,就是外人。白子楠无奈苦笑:“那是自然,您请便。妍儿,走吧。” 姜文矜推着白子楠离开,没几步远,白子楠又看似语气随意地补充了一句:“最后奉劝,江兄不要忘了她是什么人,养虎终为患。” 汝三水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江珩:“他知道我是孑三娘?” 江珩:“现在看,多半是知道了。之前他就和我说看你眼熟,肯定去查过。” 汝三水点点头,又说:“那姑娘不普通,我使了手段,她却能看见我,而且在掩饰自己能看见。” 江珩想了想:“世间能人异士众多,或许是凑巧。” 汝三水:“但愿吧。” 二人一同往泽院走,没有别的话可说,就突然安静下来。 到了要分开的地方,江珩住在主院,汝三水应该往别院去了,可是两个人又站在原地不走了。 既不走,又不说话,就这样僵持了一盏茶功夫。江珩终于开口:“你今天为什么见到我就走?” 汝三水没办法跟他解释,只能摇头:“没什么事。” 江珩却有一些难堪的样子:“第一次见我真容……觉得真的很丑?” 汝三水没反应过来,点了一下头,反应过来又蒙了,忙不迭摆手:“什么?不是不是!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江珩出了一口气:“不是就好……” 汝三水简直一头雾水,他的相貌放在两百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不能说是风姿绝世,也大概算是翘楚,绝不是“丑”字能挨得上边的。 加上他家世也好,上赶着夸他褒扬他的人肯定也不少,他得有多么不自信,才会问出这种话? 这边江珩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一派仙风,客客气气地作别,转身走了。 汝三水一边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边带着满脸的疑惑不断回头看他,脚下不注意还绊了一绊。 秦王朱樉毕竟还是个小少年,是贪一个乐字的,原本打算流连几日再回自己的封地,遇到这些事,只好提前回程,又只歇了一天,就出发了。 皇室的仪仗以紫色黄色为主,极其奢华,官兵开道,洒水净街,一路浩浩荡荡。 江家家主跟随护送到信州城外,江珩跟着家主,汝三水跟着江珩。等队伍走远了,江家人也都散了。 汝三水站在城门楼子上赏景,城墙之字蜿蜒。 她看着天边越来越小的秦王队伍,托腮思考,如果她真的有心杀那个秦王,天下局势会有动荡吗? 她摇摇头,没事杀那小孩儿干什么,他尚且还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气度有待培养罢了。 江珩走到汝三水身后:“我们也该出发了。” 汝三水回头:“找到踪迹了?” 江珩颔首:“外边的探子报,见到孑霖生踪迹,江浙行省,洪泽湖西北岸。” 汝三水觉得自己极其小气:“在我面前叫他陈林生,我不乐意听他姓孑。” 江珩:“好。不过,你也不应当姓孑吧?中原有这个姓氏吗?” 汝三水看着江珩,思绪飘忽。她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野小子,初到梁家时,拍着胸脯说:“我叫梁乾,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我干什么呀?那我就叫你妹妹吧!什么,你比我大?不行不行,他们都比我年长,这次我要做哥哥!” 小小的姑娘,扭捏地看着梁乾,捏着衣角,不情愿地小声咕哝:“我叫汝三水。” 城门楼上春风化雨,沾衣欲湿,汝三水和江珩相对站着。 隔过两百年,她大方地笑着,看着江珩的眼睛,清晰地回答:“我叫汝三水。” 74、长路 随行凡三十余人,为了快,皆轻装纵马而行。汝三水做了江珩身侧的随从,自然是得一路陪行,便没有独自行动。 这路线汝三水掂量过,三日驾马,改换水路,顺长江行船一日,再改换陆路两日,便可到达洪泽湖南岸。 这一截水路,就恰好从姑孰边上错过。如果不走水路,就要多骑马两日,他们耗不了这个时间。 错过去就错过去吧,她就算有心回姑孰,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颠簸两日后,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至芜湖县就改换了水路,直到新朝的都城,方改换陆路,完全和姑孰没挨着。 汝三水自小长在鱼米山水之乡,对渡船是十分熟悉的,这一日水路不用驾马,倒是惬意。 但江珩似乎不太吃得消,他毕竟是从北方迁移过来的,一整天面色都不佳。 好在天气晴朗少风,船行得顺畅,晚间就到达皇都。 汝三水最先下船,回头又搀江珩,江珩没有接受,自己撑着船沿走下来。 随行的人把马牵下来,江珩拉起自己那一匹的缰绳,没有上马,而是走了一截路。 汝三水随手在路边摘了片野草叶子放进嘴里嚼,感叹:“脚踏实地的感觉确实要好些。” 走过几步,江珩面色好多了,他便翻身上马,转头见汝三水像野兔子一样嚼着草叶,问道:“什么东西就放进嘴里?有毒怎么办?” 汝三水觉得味道不嫩,就把叶子呸掉,笑道:“鬼针草而已,嫩叶可食,入药也可以驱肝热,没事。” “白泽君,您这位亲信是懂得草药的吗?”突然有人问。 江珩看着汝三水,汝三水想了想:“谈不上懂得,有些常用的,略知一二罢了。” 江珩:“常用?” 汝三水:“下药啊,毒人啊,都能用到的那些。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把它们捣烂了,抹野兔子野山鸡,再有菌菇塞在腹腔里,就绝妙了!” 说道这里,汝三水摸了摸肚子:“哎呀,饿了。” 江珩轻声斥马,向前去:“走吧,入城去寻宵夜。不过我们不住店,白天你们在船上也轮流休息过,我们稍事休整一下就继续赶路。” 其实宵夜也不必吃的,还是赶路要紧,今夜月色不错,适合借光行路。但既然江珩都发话了,汝三水对于上皇城吃一餐倒也有些兴趣。 新都位于应天府,北枕钟山的支脉,南临着秦淮河。新帝登基,这两年都在兴建皇城、扩建整个应天府城。 入了城,找到一条夜市还算繁华的街巷。拴了马,众人在一间铺面里坐下,各人自点了自己想吃的饭菜或汤面。 这边在掸衣灰、倒鞋子,那边还有别的客人在用餐,江珩摆摆手,示意他们注意一点,不要影响到旁人。 那些客人应该都是本地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皇上为了建城,从各地调集几十万民工,迁三山填燕雀,这工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结束。” “天下兴亡与否,总有平民的苦头吃。” “小点声吧,这种话哪好拿来随便说的,仔细被别人听见去。” 这些话江珩也都能听见,往后声音就小下去了,只有汝三水能听清楚。 “要说受益,大概只有那沈家,本就是大户,囤积木料石料,靠修建新都又挣到一笔官家钱。” 有人呸道:“那些劳工,日日夜夜地搬土石填那湖,我在旁边看着,心里都替着累。这些商贾没什么良心的,就顾着自己发达。” “你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以后各位都是皇城脚下的人了,怎么能说没有受益?” 另一个好像自家也是经商的,非常不满地反问:“怎么?商贾招惹你了?” 到这里,后边就都是乱七八糟的吵闹,汝三水没有再费心去听。 汝三水想起之前沈容膝介绍自己的时候,特别自得地说自己是应天府沈家,大概就是这些商贩口里说的那个沈家了吧,经商的功底着实是扎实。 小二把吃食渐渐都端上来,竟然还送了江珩这桌一碟切好的板鸭。 江珩拿起碟子:“吃吗?” 汝三水大概知道他的意思:“我不吃了,他们辛苦,给他们分一分吧。” 三十人,每个人大概就能吃上一口肉腥,饶是这样,汝三水也耐心地给他们每人碗碟里都分上了一点。 江珩坐在原位,思忖后,朗声开口:“我还一直没有问过,你们对汝三水怎么看?”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些懂眼色的,忙答道:“只要白泽君认可的,都是我们的兄弟!” 汝三水坐下来,摇摇头,低声说:“他们其实不服气的,何苦非要逼他们说违心话。” 江珩肯为她着想,她倒是开心的。 江珩亦轻声:“有些话,说出来才能心知肚明。我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态度,而是让他们明白我的态度。他们做事,才好斟酌。” 汝三水眼睛亮了亮:“多谢。” 这一夜便都是连着赶路的,照这么算,大概会比原定早半天到达洪泽湖南岸。但那之后他们还得绕至西北岸。 天色刚刚亮起的时候,他们仍在马上疾行。汝三水听到一声鹤唳,抬头去看,果然是阿饼的仙鹤。 那鹤跟着他们,在天上盘旋不下,汝三水借着天光仔细看去,阿饼不在其上,只有一只仙鹤。 汝三水慢下来,喊到:“先歇一会儿。” 江珩看了眼汝三水,也停下马:“是该让马匹歇一歇了,就地休整,天大亮再启程。” 随行的牵马去吃草饮水,汝三水独自走到一处岩石翘起的高地。 仙鹤蹁跹而下,衔着一根桃粉色的锦绳,绳端拴着一张信纸。 汝三水嫌弃地解开锦绳:“这小子怎么这么讲究,找个藤条绑一绑不就是了。” 汝三水展开一看,纸上唯有二字“大凶”。她神情严肃起来。 让仙鹤离开后,汝三水回到队伍中,对江珩交代:“此行大凶,你们不要继续追了,我一个人就行。” 有人经过,听见了这句话,当即回答:“我们必须跟着你。”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愿意同行。 汝三水转头:“不是说当我是兄弟?这么快就不信任我了?” “正因为当你是兄弟,才不能放任你一人独行。” 此话一出,汝三水心下一动。他们真的把她当自己人?她竟然好像被说服了。 又一日行程,至洪泽湖南岸附近,这日天气不佳,多云雾,天阴。 如果要沿岸绕行,必费诸多时辰,他们选择找船家横渡。然而还没到湖边,没有见到水岸,他们却被困在一处茂林之中。 75、洪泽 同一个地方,第一次经过之后,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回来了。 江珩对这种事情最熟悉不过,鬼打墙而已,因为是白天日头未落,直接借阴天阳光不佳,林子又幽静,才设下这么一个关卡。 没什么好怕的,这反而说明陈林生就在附近。 江珩没有亲自出手,就有两个随行自告奋勇,结阵,燃符,开始破局。 眼见局势将开,视线可见的地方,却不知从何处涌出大量不可见底的水。那水不如说是灰色流动的铁汁,带着寒气,顺着地势,越来越往他们这边来。 江珩原本打算往前去,迎着水流,离开最低地,汝三水却拦住了他:“后退,万万不要让那水流追上。” 他们就都返回马上,水流越涌越多,越流越快,马匹一直后退也赶不上,索性调转马头,向外奔。 有人奇怪地发问:“没有连绵大雨,何来滔天之水?” 话音刚落,他们又回到了原地。接触到水的马匹和人连呼声都来不及喊出,便极其迅速地消融在了水中。 鬼打墙之局尚未破开。 汝三水终于明白,她不应该心软带他们来。她能感受到水中渗人的阴戾之气,连她自己都不敢擅自去触碰。 那“大凶”二字,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 汝三水高声警告:“躲开!不要碰到水!” 这不是湖水,是忘川水。生人接触忘川水,也如同死人一般,肉身消融,魂魄顺水而上,转入轮回。 依旧不断后退,此时已经又一匹马踩到水,马跌人落,顷刻肉体消融,人魂离分。 队伍一时有些乱,但很快就因训练有素而重新稳定下来。 江珩下令:“先破鬼打墙!” 鬼打墙如果不破,来来回回都在原地只有被水淹没一条路,可如果布阵破局,又需要有人原地不动,布阵者便必死无疑。 这里是人为的阴气之处,汝三水没有学过此道,并无更好的办法。从前碰到罗刹的鬼打墙,她都是以直接诛杀罗刹的方式解开的。 虽然不忍,但此刻只有舍弃部分人,以保全大局为要。 先前自告奋勇的两个人,依旧选择下马布阵。其他人再次调转马头向外退。 这次他们没有疾驰,而是和水保持着距离,见到上一个阵法将破,立刻有人上去接着立阵。 那阵法对阴物有损伤,汝三水试着用魂雾去保护他们,可是魂雾并不能进入阵中。 这样诡异的安静中,队伍中又接连损失五人,最后一人在即将接触到水面之前,终于破开鬼打墙之局。 阵光消失,汝三水在这刹那间驱出魂雾,迅疾地把那人拽了回来。江珩下令,其余人迅速驾马远离这片茂林。 没有作祟,众人很快就来到林外。忘川水淹至林子边缘,不再向前,逐渐退去。 汝三水此时开始正视陈林生,此人手段,绝不能轻视。如果她选择强硬进攻,一方早有准备,一方千里奔袭,最终胜者还未可知。 余下的人马此时只剩一半,他们不再走近道,而是确保安全,从远一些的大路过。再至洪泽湖岸边,又耽误了半日。 天色原本便不好,此时又及日落时分,怕是找不到船家了。汝三水和江珩商量,她一人先行,让他们明日一早乘船横渡。 江珩仍然是不同意:“如果你一人独去,正中他们下怀呢?” 还在争辩的时候,汝三水竟隐约看到一叶扁舟,一翁执杆,随水自在漂。 随行也看到了,连忙招呼船家。船靠岸,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伯,可那船只能再乘二人。 巧便是这么巧,江珩决定他和汝三水一同过江,其他人凌晨等有其他渔夫来时再过江。 上了船江珩客气作揖:“在下信州江白泽,敢问您如何称呼。” 那中年人边撑船,边答道:“洪泽湖乡莽一人,姓田,单字为兴。” 汝三水问到:“常年在洪泽湖如此晚间垂钓吗?” 那人答:“过了今日就要迁去微山湖了,不舍洪泽,便夜来泛舟。” 汝三水没有再问为何迁移,再问便是叨扰。 她倒是羡慕他。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银河倒躺在湖水里,与天上星斗相向面对,好像一对热恋的情人,又似揽镜自怜的俊美郎君。 星辰低垂,月随波动,山川寂寞,辽阔雄浑。他们三人如其中漂零之粟,是为蚍蜉、蟪蛄、蜉蝣而已。 汝三水感叹:“照理说我从未来过这里,但夜色静谧,却觉得有种熟悉之感。” 江珩略一思索:“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对!这句!就是这句!” 汝三水突然会意,如醍醐灌顶,拍着船沿,赞道:“又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景署此诗,当绝妙!” 江珩无奈道:“可这里是洪泽湖。” “计较是湖是江做什么,心意相通即是妙。” 江珩点头:“说的是。” 两岸山峦离湖心甚远,只能瞧见一线曲折,在视野里并行,也一样低伏入水。真山影山合在一起,看上去倒像是一柄缠纱线的梭子,被丢在了天地交接的地方。 舟在满湖星落中前行许久,江珩又开口问:“你怎么从来不谈及你的事情?” “我?我从前的事情?” 汝三水打了一个哈欠:“有什么好说的,也有安逸也有漂泊,从前是个良家女,毁誉参半。如今过街女鬼,吓得人人喊打,就是这样。” “那就说说,毁誉参半的那一半誉。” 江珩好似微微含笑,但月光朦胧,看不真切。 三水摇头:“匹夫当年勇,闲聊三百遍,有什么意思?过去越值得津津乐道,越证明你现在过的,不好。” “我觉着我现在挺惬意的,没有低沉到需要追忆往昔才能过活的地步。” 这样闲聊二三句,天地辽阔作衬,倒是容易解开心结,汝三水对于从前的事,不再提也不再计较了。 她其实偷偷探查过,原本白鹿的魂魄只是和每个宿主共存,它沉睡在这些人的躯壳内,宿主寿终,便找寻下一个。 也就是说每个宿主并不是同一个人。 两百年前庐州之后,虽不知梁乾战死何方,但可以肯定,最后白鹿离开梁家太远,没法再回去。 汝三水却也没带走白鹿,导致它在人间漫长的停留中,白鹿魂魄与梁乾的魂魄合为一体,从此变成同一个人。 梁乾就是白鹿,白鹿就是梁乾。江珩与其说是梁乾转世,倒不如说是一个全新的灵魂。 是另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另一个人。 老伯摇着桨,提醒道:“半盏茶的功夫就要靠岸了。” “不要等你的人了,我们自己追踪。”汝三水忽然决定。 接下来的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人拖进来白白送死。 她分析说:“不能正面冲突,情况不明,我们短时间内只能跟踪监视。而且他们特意留下布防,是为了扫后顾之忧,防止追兵。我想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动向了,今夜之后,他们恐怕也不会再留在洪泽湖。” 76、太极 近湖边,水愈发浅,则有水苇丛生,其间隐有几只白鹭,一窝野鸭。 沼泽之地,自然是多蚊虫。几只黑紫色的飞虫在船边环绕试探。 汝三水凝视着那几只虫子,和江珩说:“我看到老朋友了。” 毒蝎尾,蜻蜓翅,鸟喙头,正是罗刹私的虫群。 江珩:“老伯,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答:“要靠岸,最近的路就是穿过这里。你们不是说要赶时辰?” 汝三水:“罢了,就走这里。” 江珩从袖内取出两张符箓,船头船尾各贴一张,镇妖驱邪,将飞虫阻挡在外。 越入沼泽深处,罗刹虫越多,渐成蜂拥蛾扑之势,隐天蔽月。扇翅飞动的声音沙沙,婆娑不断。 但它们显然是拥有灵智的,亦步亦随,始终包围,并不靠近,好像是迎接他们走向沼泽深处。 江珩抽剑立于船头,防备这些阴戾的飞虫突然侵袭。汝三水觉得符箓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便揭下来,因为有它们也有些影响汝三水自己。 虫群果然更加逼近了,一点点缩小包围的距离,那烦人的扇翅声更加清晰。汝三水分神看了一眼,那老伯依然平静地摇着桨。 “您不怕?” “江湖上走多了,什么神神鬼鬼没见过,还怕虫群做什么。你们看上去倒比虫群危险些。” 汝三水微笑:“您说的是。” 话音落,她的眸子被黑息充满,千万缕魂雾析出,形成无数极细的针尖。汝三水不能一次性释放它们,因为还有两个生人在旁。 她便与江珩背对背,一人面对一方,让老伯在中间摇桨。她挥手指引魂针攻击。 黑色的魂雾,白色的剑光,让人眼花缭乱。争斗渐酣,随着船只的行动,罗刹虫黑压压的尸体沿水漂流。 老伯突然问道:“我的胳膊方才被噬咬了一口,没有伤口,只是作痛,这可有影响?” 汝三水分神道歉:“是我们的疏忽。没有咬到要害,一下两下是不打紧的,只怕被此物围攻蚕食。” 老伯放下心,便继续让船稳定地向前划去。 剩下的虫群选择避让,然后凝聚,逐渐形成一只漆黑的罗刹私,人身蝎尾,翅膀上抖落着暗紫色的莹粉。 汝三水黑色的眼瞳,与它紫色的邪眸对视。 不止一只,随后的虫群一共凝聚了五只罗刹,其中还有一只罗刹娑,是男相。 为首的罗刹私低伏下来,呼出的气息带着刺鼻的味道,它张了张嘴,似是在模仿人说话的口型,嘴角向两边咧开。 它与汝三水四目相对,无声地说:“死。” 汝三水深呼吸两下,露出痛快的表情:“不巧的很,我孑三娘生平最痛恨罗刹,还敢挑战我,胆子不小。老伯,迎上去。” 今日就让她杀个痛快。 汝三水一个回身,手心甩出一枚黑色的魂刃,直逼领头的罗刹私,它以臂作挡,舍臂换命。 它随即向后退却,摆脱战局,五只朝同一个方向逃去。 刚刚还挑衅,这么快就跑?这伎俩也太过于拙劣。 江珩:“它们还可以一战,有把握和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却要逃,只可能有一个缘故,请君入瓮。” “不急,我给那只蠢东西身上留下了魂雾的刃伤,方圆十里,它的动向我都了如指掌。” 她收起魂雾,眼眸恢复正常:“你有没有用竹筛子捕过麻雀?” 江珩摇摇头,不懂她要说什么。汝三水:“用木棍撑着筛子,绳子绑着木棍,把谷粒一路撒,一直撒到筛子下面。等麻雀上钩,绳子一拉,竹筛子把麻雀网住,多的时候,可以捉到三四只。” 江珩了然:“我们现在就是麻雀。那你要继续下去吗?” 汝三水笑道:“跟,为什么不跟,我今日可还没尽兴。不光要进到筛子下,我还要顺着绳子,杀了牵绳的人。” 江珩点头,从怀中取出钱银,递给老伯,意思很明白,买船。 老伯摆手:“罢了,原本我也带不走它。” 让老伯上岸离开后,江珩在沿岸留下“勿跟”的信号,命令随行的人与当地的探子交接,暂时驻扎洪泽湖。 虽说陈林生多半是逃了,但也要防止他们打迷魂阵的套路,去而复返。 他们再次进入沼泽,顺着汝三水的感知,沿着湖岸向北行。 魂雾包围着船尾,向前推进,汝三水闭目坐在船头,约摸一炷香后,她睁眼:“到了。” 这里的蒲苇更加高而密,几乎没有行船的空隙,汝三水用魂雾驱使软剑,在前方斩草开路。 江珩看到水面上有零星的紫色粉末,确定附近确实是那些东西的聚集之处。 不用再往前,四面八方躲藏在草丛中的罗刹虫渐渐飞出来。在暗夜里,它们微弱的暗紫色荧光汇聚成片,像升起的小孔明灯,像莹石碎裂,像星辰坠落。 若是无害,它们要比萤火虫还要美些,看清荧光下丑陋的身躯,却是索命的恶鬼。 它们升起、聚拢,数只、十数只,数十只……壮年的,尚在幼年的,枯朽行将消亡的,女相男相,每一个面貌的都有。 他们看到了千万年存活在这个世间的另一个种族群体,它们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体系、领域意识、等级之分、交际之道…… 它们食人魂,人们食兽肉,谁也不在制高点。此刻它们受到威胁指使,听命行事,但汝三水也没有理由可怜它们,放过它们。 屠刀落在野兽身上,它们也会群起反抗,它们以食人为生,就要有朝一日被人屠杀。 强者生存,这是道,是避无可避的理。 汝三水看到它们群体中最大的一只罗刹私,是人体格的三倍有余,光泽饱满,四肢健壮,腹中似乎还有即将诞生的虫卵。 是蚁群的蚁后,蜂群的蜂王。它处在最中心的领导位置,仿佛一个迎接人类使臣的帝王,只可惜使臣不是来讲和,而是来刺杀的。 “白泽君,辛苦。” 数倍于常人的罗刹成群包围上来,在瞬间被震开。这些黑色的光洁的祟物,天生有着好战之心,转瞬又蜂拥而上。 纯阳刚正的白色魄,至阴寒冽的黑色魂,相互吸引,相辅相成。 合阴抱阳,形成太极之阵,将船置于阵中。汝三水位于阳太极阴心,江珩位于阴太极阳心。 汝三水凌空跃起,立于虚空之中,太极之轮以二人为轴,张开在天地之间,随心收放,吞天灭地。 纷乱的扇翅声与落水声中,朝阳初起时,天边光华万丈。 罗刹莹紫的微光,在晨曦之中渐渐黯淡消弭,黑色的躯体,也化作细碎的烟尘。 汝三水自高处俯瞰,水面无浪微波,是一面水镜,苍苍茫茫。岸边垂柳柔枝,依依萋萋。 她将目光收回来,却发现江珩倒在了船上。 77、执念 汝三水自空中落下,衣袂翩翩。她伸手去探江珩的气息,又搭脉去检查。 魂魄受损,说严重也不太严重,但还有着积劳之患。 再加上江珩可能被汝三水的力量裹挟着,被迫同步,透支了魄力。 汝三水自认是个半吊子仙了,他还是一个少年,在同龄人中就算再出色,哪能禁得住这么大的消耗。 怪她杀戮得尽兴,未曾收敛,忘了照顾江珩的水平。此行大凶,大概最危险的因素就是她自己。 先前下令让随行不要再跟,可是现在江珩不能再赶路,汝三水也不好继续。便由那些人安排好了住宿。 汝三水有些心虚,生怕那些人看江珩成了这样,会怪罪。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如果和他们处不好,她大约会直接离开。 若还是回到从前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时候,那她还费这么大劲跟着江珩做什么?不就是图他们家的人手和探子吗? 汝三水对于自己的这种所图倒是很坦然,毕竟最终目的是为了铲除夜神教。 江珩整个白天都在昏迷。他从小便是天之骄子,除了面对师父长辈,从未曾落败,这是第一次受到魂魄之伤,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他辗转之中,还陷入了一个古怪的梦境,反反复复,场景每一次都更加清晰。 冷甲长戈,白烛烈酒,有丹衣水袖的佳人归来,他抬手欲揽,将将触及佳人衣袂,眼前人即烟消云散。 他向前扑去:“别!” 这一扑,江珩突然惊醒,鼻尖出了一层薄汗。他环视周遭,发现不在梦中,便轻叹一声,坐起身。 有些目眩,他给自己揉额。 那一点动静,就惊动了汝三水。片刻后她就执软剑越窗而入,见江珩还好好地坐在塌上。 “你怎么了?” 江珩面不改色地整了整里衣,披上外衣:“你好像特别不喜欢走正路、走正门。” 汝三水不以为意,非常自觉地落座:“为了自保,习惯了这种路数。不过你这是……半夜尿床了?” 江珩好笑地瞥着汝三水,看得汝三水这种厚脸皮也有点尴尬。 江珩起身下床,坐到她旁边:“你会解梦吗?” “不会,不过你不妨说说。梦境都是虚幻的,不过蛊惑人心罢了。” 江珩便将那梦境描述给她听,最后思忖道:“起先只有零碎片段,后来渐渐脉络清晰,但始终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汝三水对他描述的一碰即散的人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是魂魄罢了,而且不是可以作恶的厉鬼。 “你说穿盔戴甲,可是从军过?战场怨戾之气重,遇到一些跟人走的小鬼,也是有的。找个法师驱驱鬼就行了。” 江珩回答:“不曾从军过,我志不在此。家中也为我请过钟馗,并没有用处。” 汝三水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沉了沉,一时没再说话。 “怎么了?” 汝三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又泰然道:“前世记忆。” “前世?走奈何,过忘川,还会记得吗?” “有些执念太深,郁郁凝结于天地,即使肉身湮灭,灵魂转世,也会残留在人间,等找到转世的宿主,依然会如影随形,产生很多影响。” “那我前世,究竟是爱极了这个女子,还是恨极了?” 听到这种问话,汝三水也茫然了一瞬,接着她只是摇摇头:“这我哪能知道,问你自己。” 汝三水没法告诉他,他不恨那个女子,也并不爱她。前世他见到的,不是幻觉,而是汝三水在映林局那一日,遣走的凡尘执念。 她也不知道,两百年前那一缕痴缠爱意,原来竟不肯消散,一直寻找到梁乾,凝作她的模样。见到他之后,执念得消,才灰飞烟灭。 江珩之所以今生仍能记得,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那时候,他即将战死了。 人在地狱会反复经历自己的死亡,直到赎尽生前一切贪嗔痴。所以死前一段时日的记忆,也会难以磨灭,跟着轮回转世。 沉默了一会儿,江珩岔开话题:“我睡了多久?” 汝三水:“一整天。” “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是我被杀意冲昏了头。” 江珩思忖道:“今日这个陷阱,至少有一半,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一般人如果能脱离危险,是不会再次进入后面的陷阱的。” 汝三水一想,的确如此,这么兴奋地杀进去,大概就她一个人干得出来。 江珩:“他们既然设了这个陷阱,就不是留着浪费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能够确定,你一定会自己走进那个陷阱?” 汝三水想,她之所以要赶尽杀绝,是因为痛恨罗刹,当然也是因为她根本不怕那些东西。 “他们知道我痛恨罗刹?” 江珩摇头:“这我就不知了,得问你自己。” 汝三水撇撇嘴。 她刚刚还敷衍江珩,叫他问问自己。他这么快就回敬回来,这人真讨厌。 “你的手下人已经把沿岸的窝点全部扫干净了,都是些残兵游勇。至于陈林生,他们慢了一步,已然跟丢了。”汝三水说。 如果当时汝三水直接抛下江珩,还是可以追上的。 “不会的,你跟着江家,自然有便利。不然我也没什么底气留你和江家同盟。” 江珩刚刚说完这话,窗外便有探子飞鸽盘旋。 他来到窗边,抬臂让信鸽落在手腕上,取出书信一小卷,书言:“济宁府,微山群湖。” 江珩把这几个字给汝三水看,她想了想,却想到另外一件事。 “那个老伯是不是也说要迁去微山湖?两次地点一致,这么凑巧吗?” 江珩:“我上船时就暗里试探过,只是个普通人,难道你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汝三水笑起来:“逗你的,面对的是不是一个普通人,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有没有说谎,稍加手段也是很容易知道的。” 江珩:“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跟我说笑。” 江珩醒来之后,汝三水确认他已无大碍。他没有再多歇息,和汝三水一起,只有两人,连夜两日快马赶赴济宁府。 这济宁府也同皇城一样,在大兴土木,动工造城。 这颇有百废待兴的味道,可兴土木是最容易出怪力乱神之事的,不注意甚至有可能犯太岁,不过汝三水倒是司空见惯,无所谓的。 沿路问过,说的是济宁左卫指挥使狄崇,兴建石头城,汝三水特意守在城中他的必经之路感知过,此人是个普通人。 “城内暂时可以认为是安全的,至少官家没问题。” 汝三水得出这样的结论。 江珩牵着两匹马,看汝三水翘着二郎腿坐在街头,还是提醒她:“说不准,还是小心为上。” 汝三水:“嗯,说的对,我才是城里的危险。” 不等江珩回答,汝三水一拍肚子:“又饿了!你请客,就前面那家。” 78、哀魄 微山湖是一道长条水域,东南走向,济宁府的府治中心在湖水的西北方,发现夜神教踪迹的地方也是西北。 济宁府是山水养人,街上漂亮小姑娘、俊秀小伙子比比皆是,汝三水吃着菜,向窗外看着美人,是不亦乐乎。 小二这时新端上来一样菜,汝三水瞟了一眼:“嗯?延年益寿瓜?” 江珩:“什么?” “这个呀,我还以为只有仙境有呢,原来随处都能种吗?就知道这个死老头子是胡诌骗我。” “老头子?” 汝三水咬牙切齿:“没谁。” 江珩:“你不是活了两百年,没有见过南瓜?” 汝三水语塞,自暴自弃道:“两百年与世隔绝!孤陋寡闻!”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小贩,却径直向江珩走过来,附耳说了些什么。 江珩挥手让那人离开,对汝三水说:“阮鸿阙也到这附近了,他们的动作倒也快,你要和他们见见吗?” 汝三水其实听见探子说了什么,其中一句原话说的是“官家人又来插手了”,可见其实这些世家并不是很待见阮鸿阙,觉得他们是外行人添乱。 汝三水:“其实有他们在,毕竟多些人手。大用场未必有,封路、围山、堵河道,这些事情总是可以帮忙的。” 江珩点头:“他们是从应天府一路北上的,不进城。若要汇合,去微山湖畔再说吧。” 用过餐后,汝三水不再骑马,自己先行,让江珩驾马随后。 用她自己的法子赶路,果然是快些。搭伙这么久,她又惦记起单打独斗的好处来,感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行至荒凉处,果然就在湖畔看到重明鸟的旗帜,那是阮鸿阙的家徽,就是不知沈容膝在不在队伍中。 汝三水明目张胆地前去拜会,见到阮鸿阙,客客气气地互相问候两句,接着沈容膝就蹦出来了。 “我想你了!”他语气夸张地说。 汝三水哈哈大笑:“看来我很遭人惦记。” 沈容膝嘁一声:“你日子过得好啦?都不知道上应天府来看看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不回你那本家去,我到应天府找沈家,能找到你才怪了。” “你找鸿阙啊,找到他不就找到我了。” 汝三水摆摆手:“才不找你,没有这个闲空。” 阮鸿阙在一边说:“我们被一个叠加的阵法阻拦了去路,不知道三水兄可有什么法子。” 汝三水跟着他们走到大道边,确实看到有一个青黄色的阵法,是阻敌之用,范围越有五尺,把道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当中又套了一个类似封魔的阵,锁住了外面的阵。 “我们倒是能走小路,但人马多,颇费功夫。” 汝三水:“不是的,这东西阻不了普通人,恰恰是阻挡像我这样修习同类法门的人,你们直接踏过去也是没事的。” 阮鸿阙闻此言:“当真?” 汝三水点头:“不过这阵原本好解,其中却又套了一个阵,得进到阵中先解开里面的阵法才行。” 沈容膝:“那你会有危险吗?” 汝三水笑笑,衣袂无风自起:“有没有危险,会会才知道。” 踏入大阵的边缘,汝三水只能感受到极大的阻力,行走格外地缓慢,若是对战时碰到它,确实容易落下风。 但此时外面守着的,是暂时不会与她为敌的人,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她只是不清楚里面那个阵法是什么。 踏上内里的阵法,那一瞬间,滞重之感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 汝三水闭上眼,再度睁开,黑色的眸子毫无阻碍地看清了其中的奥秘。 这是一个虚空之境,更像是意识停留的领域。地上的阵法,比从外界看要大上三倍有余。 有一人端坐在阵眼中,感受到有人踏入阵中,睁开眼睛,见到是自己想见的人,也没有什么惊讶。 他缓慢开口,意念也化为具象的声音,在阵法里飘飘渺渺:“我们不认识,但是我们可以好好认识认识。我是孑霖生,你的教徒,未来的天下之主。” 汝三水被这话着实恶心了一把:“我是孑三娘没错,可你把你这套说辞搬到我的面前,是觉得很有趣吗?” 汝三水看出这只是虚影,是对方七情六欲中一道哀魄,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是陈林生。 他设下这个阵法,保存好这一味哀魄,是为了等汝三水来。 这办法可真是用一次少一次,他要是次次见汝三水都是以这样方式,不等汝三水杀他,他就自己成为行尸走肉了。 他一脸的哀戚神色:“我是哀魄,‘有趣’是喜魄的事情,与我无关。久仰孑三娘大名,听说你把洪泽湖聚集了几百年的罗刹,连根端了。” “出乎你的意料,你不高兴,才留了哀魄等我?” “怎么会呢,我的本人非常高兴,所以才舍弃了‘我’,在这个世间,哀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汝三水打断他:“你的悟性还没达到我两百年前的时候。” 连七情六欲的意义都没有想清楚,就想掌控天下之道,成为天下之主。像是一个走路都还没学会的孩子,说要统一八荒。 门都没出过,说什么八荒,通透了天下,再谈一统,方才是大志。 “什么?” 汝三水:“没什么,你继续说。”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邪道,杀人无数、罪孽滔天。可你知道,什么杀人是无罪的吗?你不知道。” 他站起来,只比汝三水高一点点,身子骨看上去很单薄,是个白面书生的模样。由于是哀魄,眼神深处有着抹不去的悲伤。 “我毕生所求,就是追寻极致的东西。我总在想,万物生灵都有它的极致,人却有些良莠不齐。” “这些人有纯粹的愚钝与恶,所以很有意思,但是愚恶又太多了。极致聪慧又极致恶的人很少。我想找到的是足够让我满意的智恶。” “那些我能看穿看透的智恶,都不够,一定要让我惊叹、兴奋、长久不得解的智……我不知道你的智慧如何,但你确实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他这是在忠实传达陈林生的所想,即使他一个哀魄并不能真正领会这些其他情绪的含义。 汝三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抬手让他继续说。 “什么杀人无罪,现在我告诉你答案,正义杀人是无罪的。” …… 额外小剧场! (如果江珩生活在明朝末年而不是明朝初年。) 江家厨房里。 汝三水:“这是啥果子,看上去像柿子,皮摸着像茄子,颜色像西瓜瓤。”拿起那果子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江珩:“哦,西红柿,又叫番茄。” 汝三水扒拉着果盘:“好名字,一听就是从西方和番夷传来的。这坑坑洼洼的又是什么?” “花生,剥开吃,里面是这样的。”江珩剥开两个,递到汝三水手里。 “这个呢?是瓜子吗?什么瓜的籽?” “葵花瓜子,向日葵花结的籽。” “花结的籽?这么大?” 江珩笑起来:“是,因为花也很大,比你的脸要大好多圈。” 汝三水:“笑什么!没见过没见过世面的人吗?真没见过世面!” 江珩笑得更开心了。汝三水面不改色:“还有这个!我喜欢吃这个黄色的,这是什么!” “玉米。”“红薯。” “近些年从胡人之地传入中原的一种萝卜,就叫胡萝卜” “菠萝。”“苦瓜。” “辣椒。”“土豆。”…… 汝三水:“不能再试吃了。嗝。” 79、足跟 阵中没有时间没有岁月,除了这两个相对而立的人,一切都是虚空。 他说正义杀人无罪,汝三水并不能反驳。 陈林生走出阵眼,走到汝三水的身边,侧脸在汝三水耳边说:“那么,这个世间的‘正义’,若由我来定呢?那我就可以让你杀我成为有罪,我杀你成为无罪。” “我要自己定这天下的‘义’,哪一种才是‘正’。这就需要你的能力。汝三水,你极致的力量,我太喜欢了……一念众生灭,一念万物生。这是神明才有的能力……” 汝三水觉得离谱,低头去研究地上的阵法,她倒是对这新奇玩意儿比较感兴趣。 封魔的阵法,去除了杀意,又削弱了封禁的强度,做成一个保存魂魄的容器,这倒是一个变通而来的好法子。 汝三水边记阵法,边问他:“阵是你自己做的吗?我怎么感觉你的脑子做不出来这种东西。” 这是很会变通的思路,陈林生却怎么看都是偏执的人。 果然陈林生的哀魄大约是和陈林生一样的执拗,汝三水已经转移话题了,他仍然还在继续他的游说。 “你真的可以驾驭它吗?不如给我吧,我可以让它成为智恶的极致,口耳相传、经久不灭的噩梦传闻。可以把它给我吗?可以给我的吧?我还可以拿它重塑这个世界,从根源上把这场噩梦,扭转成后人眼中的传奇佳话,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汝三水啧嘴,不耐烦道:“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见我,就为了说这些?首先,我是万万看不上你,绝不会与你为伍的,其次,我并没有这种能力,你想太多了。” 他退后两步,还是那么哀戚的眼神,好像汝三水辜负了他一般:“你有……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也罢了,我的话已经说完。这只是我的提议,怎么选,是你的决定。现在你可以解决我了。” 听说他已经讲完了,汝三水从研究阵法的兴致中抬起头:“解决你?我怎么会呢。七情六欲无一不是重要的,没有悲悯之心,人会变得愈发可怕,我断不会让你变得更难缠。” 汝三水走上前,强行在他的额头上结下一个符印:“你该回去了,陈林生。下一次见,希望能直接见到你,而不是以这种方式。否则我下手都会不尽兴。” 哀魄被驱离的瞬间,阵法也随之消散。 汝三水还站在原地,在沈容膝看来,她只是漫步走到阵法中间,失神发呆了短短一瞬,那阵法就解开了。 汝三水抬眼去看他们:“这一路我们追的都是个幌子。” 阮鸿阙:“此话怎讲?” “方才在阵中,我见到陈林生的一缕魂魄,他想劝我和他成为同盟。我没有搭理他。” “但是我也从他的话中想通了,他其实并没有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行踪。他让我们以为找到了他的踪迹,吸引我们一路追踪,是为了消耗我们的力量。” 同时还是为了试探汝三水,是不是真的有足够的实力。 阮鸿阙思考片刻:“也就是说,我们近些日子,做的都是无用功?” 汝三水:“恐怕是的。” 沈容膝脚下踢着石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返程去和白家汇合?他们不是说有别的事情拜托我们?” 阮鸿阙:“只能先如此了。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世交梁家,究竟遇到什么难事,需要迢迢千里地躲到应天府。” 汝三水突然听见梁家两个字,又说是白家世交,确定是姑孰梁家。她觉得正好,正愁无处了解梁家近况,消息直接就到面前来了。 汝三水于是乎腆着脸要求同行,阮鸿阙没反对也没赞成,只是随她。沈容膝还是高兴的,因为有人可以听他说废话了。 江珩适时地到了,汝三水将情况一五一十和他说,他也决定同行。理由是他有分内的事务,正好要和白家人商议。 于是阮鸿阙和他的随行,沈容膝,加上江珩汝三水二人,一路南下,往应天府返程。 这一路上沈容膝是状况不断,大多数情况都是耍流氓,挨阮鸿阙的脚踹。 汝三水倒是注意到另外一个事情,她瞧出沈容膝走路脚跟先落地,重心也靠后,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细看就觉得有一点点的别扭。 问沈容膝,他说:“因为我喜欢男性,所以要被迫这样。现在养成习惯了。” “与这个有什么关系?” “是吧,你也觉着很莫名其妙。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容膝和汝三水走在队伍后边,江珩偶尔回头看一眼。 沈容膝边走边到处寻找可以踢的小石子,一直没个正形儿,好像这样说话就能显得不那么难过。 “我那时候还小,不明白我身上这一点不一样之处是不可以说出来的。我傻傻地和人分享了,所以一直被小孩子们排挤,他们总是喜欢绊倒我,我哭诉,师长却会反过来责罚我。” “然后我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肩背偏后,用后跟着力,不容易被绊倒。” 汝三水听到这个话,竟对沈容膝的印象有了变化。原本她以为他这一世,终于活得自在,敢爱敢恨,原来也是靠对生活隐忍才艰难度过的。 沈容膝看上去大胆的很,其实哪敢做什么过激的事情,平时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阮鸿阙没有恶心他,已经很不错了。谁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挑逗,都会生气的。 汝三水又想起那年初雪前,在她的石砖小院子里,梁易安坐在花坛边,端着温热的汤,平静地和她说着一些让人难过的话。 说的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汤水温热的气息晕染,他的侧面模糊不清。 不同的悲怆,一个用平静来掩饰,一个用活泼来避让。 这世间究竟有谁的人生毫无苦痛?又有多少人在踩着足跟走路? 这一行是临时组在一起的队伍,南行了还不到一日,未到达应天府,是在半道上遇到白家的。 江珩和阮鸿阙在队伍头前和白家的人交涉,说是还未碰上梁家,就已遭到埋伏。 据说是因为一柄白鹿剑,让夜神教对梁家似乎颇为忌惮,所以他们选择举家迁至皇城脚下,寻求安宁。今日的伏击应当也是为了抢夺这柄仙剑。 如果让梁家人和白家人汇合,这事就比较难办,所以白家理所当然也遭遇到阻碍。 因为阮鸿阙在应天府有一定的势力和人脉,可以提供庇护,本来白家人和他已经商定,今晨就应该同梁家人一起去阮鸿阙府邸,直接安置下来。 约定应天府城西郊外迎接,硬是拖延了一些时辰。白家人再解决纠缠,去寻找梁家人时,他们已经不在约定的地点。从路上车马印子看,是慌乱间往北方去了。 阮鸿阙江珩一行人向南快行一天,白家人北行追踪半日,恰好就撞上了。 汝三水听得这整件事,让她焦虑的除了梁家人遭遇伏击,去向不明外,还有就是白鹿剑在其中的因果。 从前她最觉得荒唐就是的“仙鹿转生”的故事,她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那个来带走一切的人。所以梁家才会在她和梁乾离开之后,一代一代地衰败下去。 可她也从未带走过那柄仙剑,若它真的可以绵延香火,带来福泽,它为什么不保护好梁家? 汝三水还在走神,人群北面突然传来一声狼嗷。 80、狼袭 一匹眼带凶光的恶狼扑出,众人皆是一惊,向后退去,那个少年却站在原地不慌不忙。 汝三水便抽空看了一眼他,身板高挑,面相硬朗,棱角分明,仔细看有点眼熟。 汝三水叹气,最近看谁都眼熟,别再遇上谁的转世了。她想未来的路朝前走,受不住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记忆里,把他们和往昔做对比。 明明是个少年,眼睛却里隐隐带着一些狠劲。不是轻浮狂躁的戾气,而是精于谋算的杀伐气,而且掩盖得很好。 这狼赤红着眼睛,突然冲出来。龇牙咧嘴,鼻喷气口流涎,冲着人群嘶叫了一声,就开始四处扑人。 “明旭,明辰。” 那少年喊到。边上两个短打衣裳的侍女,便从袖中抽出刀来,围攻那匹孤狼。 汝三水奇道:“那小子是谁,看上去颇老成,可是怎么身后还跟两个丫鬟的?” 江珩低声道:“白家孙辈里的嫡长子,白奕戈。那不是丫鬟,瞧着好像是服侍他的普通婢子,实际上是他训出来的死士。” 白奕戈?汝三水听这名字,才知道是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臭小子,样子长变了不少,倒还有点俊秀的意思。 当年阿饼说会帮忙封住白奕戈的记忆,忘记当日见过他们,所以此时他应当是不认得汝三水的。 三两招间,两人合围,已经将那孤狼斩于刀下。汝三水啧啧两声以示赞叹。 “我以为现在的人,见不得女子出门,既然他身边跟这种身手好的婢子,那你是不是也可以?” 江珩:“怎么说?” “我是说我,乐意的时候,穿穿裙衫,就当你带了婢子出门呗?” “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江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汝三水再仔细去打量:“女孩子骨头柔,容易隐匿行踪,做死士倒是比骨骼强健的男子多出很多优势。不过这两个姑娘相貌不错,人也好相与,想必是身世不好生活所迫,做死士真是可惜。暴殄天物。” 江珩奇道:“怎么才两眼你就看出来她们好不好相与?” “气质,眼神,这种由内而外的东西,骗不了人。” “哦?那你看我如何?” 汝三水捏捏自己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嗯,我可以考虑。” “……”江珩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只好岔开话题:“既然发动突袭,为什么只有一匹。” “对啊,你说的是。” 汝三水也意识到,狼虽然不是群居性强的,但是也懂得合作群攻,独狼向来远离人群。 他们现在在官道上,应该不在狼的领地范围内,怎么会有匹狼突然无缘无故地冲进人群,还十分狂躁? 汝三水和江珩对视一眼,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两个人走上去查看那狼,刚才的打斗十分利落,试探过后,几乎是瞬间割喉,但是狼的后腿和肚子上却也有伤痕。 这匹狼是群战之后,负伤逃离,慌不择路才走上官道,遇上他们。 他们向狼冲出来的方向找过去,杂草间隐约有被狼钻过的痕迹,顺着向前,砍开枝杈,走了片刻,一条小路横在眼前。 其他人不明就里地也跟了过来,看着这条小路也很奇怪,有人嘀咕:“走了这些年了,从前这里有岔路吗?” 江珩左右看了看,在左边路上找见一点点血痕,便叫后面人跟上,向左边寻过去,一路上又发现两匹狼,只不过浑身都是刀斧削砍伤,已经奄奄一息。 再走,就看见了一群人在不远处坐着,有人负伤正在清理伤口,地上横七竖八的狼尸。 那些人显然刚刚一战,还有些紧张,听见动静,齐齐抬头瞪过来。见是另外一群人,不再是野兽,又放松了一点,但是仍然警惕。 “什么人?”对面喊话。 “路过的,寻人,迷了路。”白奕戈回道,像是解释了自己是什么人,实际上什么都没回答。 “要帮助吗?我这里有止血药。”汝三水问道。 “多谢。”对面回。 于是两拨人就坐到了一起。汝三水见衣着较好的就那两三个人,于是将伤药递给了其中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天胡荽,外敷。” 那人把药转手给了一个蓝衣少年,嘴里喊的是“老爷”。 这么年轻就是老爷了,看来是个早早丧父的可怜人。汝三水满怀着同理心,倒是毫不客气就坐了过去:“贵姓?” “免贵姓梁,梁荆。” 汝三水本来还想多聊两句,听见这个梁字,一下子闭上了嘴。江珩扶一个伤号坐下,听见这话,转过身犹疑了一下:“阁下可是太平府梁家?” “正是。” 汝三水心中放定,找到人了。 白奕戈还有疑虑:“你们是梁家人?那为何不见老太太?” 那个被称作老爷的梁荆回答说:“老太太上个月走了,来前已经入葬,如今我是家主。” 江珩在一旁思忖,又与白奕戈私下里问询了一些话,方才回来。 “方才我们还在思考,对手如何一路追踪,又如何引狼群为助。如果不是有内应,就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引。冒昧一问,你们可在半路收过什么不明来路的赠礼?” 乍听这么一问,梁荆无法作答,他迟疑了一下,叫过自己的弟弟:“守儿,最近两天,你是不是路上拿人家不该拿的东西了?” 那孩子十岁出头,摸摸腰间,掏出一个锦包:“昨日有一个花儿似的漂亮姐姐,送了我一个香囊。” 江珩拿过去,倒出其中的香料,是安神的香包,材料并无什么不妥,只是里面放了一尊极精细的邪神像。 材质大约是象牙,高不及拇指。形象是一个力士,身有四腿,四方蹲立。八臂,持剑、锥、铃、镜等法器。三首,都不是人面,而是狰狞的兽。 就是这个不知典故来源的邪神像,指示了他们的方位,同时又在荒郊野外吸引来了狼群。 白奕戈也拿出另外一尊一模一样的:“我们路上自查过,从随行的马鞍夹层里搜出来的,人已经处决了。” 汝三水看着那东西,感到后怕,今日侥幸,那往后呢? 如果是怀璧其罪,如今她带走这柄让梁家受到忌惮和追杀的白鹿剑,就能保他们从此康乐吗? 销毁了这两个邪神像,白奕戈与梁家再次确定过双方的信物无误,原地整顿后,一同入应天府。 这一路汝三水了解到,如果不算夭折的孩子,梁荆是家中长子,二十来岁的样子,已经做了家主位,白鹿剑由他看顾。还有一个二姐,同母亲在姑孰梁家守着没有出来。 随行的梁守是老三,刚十一岁,说是和长兄一道出来历练的,不如说是出来玩的。 他们已经有好几代都是可以修习方士道法,已经没了从前的规矩,但也说明,他们已然是当年梁家的旁支。 旁支也罢,不过是按亲疏划定的东西,谁规定旁支不能当家做主? 81、子嗣 梁家人借白家人的光,承阮鸿阙的恩,住在阮府。宅子毕竟有限,白家人自己去租住了客栈。 江珩随白家人住客栈。汝三水想着多和梁家人说说话,了解他们的近况,就腆着脸和沈容膝挤到一个院落里。 阮鸿阙是官家人,因为职责特殊,府衙里进进出出全是些钻研奇门遁甲的道士,所携所带也皆是物华天宝。 道士们视白家江家一类的世家为旁门左道,见汝三水穿着江家门生的装束,多半没什么好脸色。 汝三水倒是不介意,因为他们要是知道她是谁,修习什么法门,大约会想着一拂尘捅死她,就不是给脸色这么简单了。 汝三水刚刚这么想完,就有一个道士捏着拂尘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 那道士是个光瓢,也不知道是早年脱发,还是从了佛门再入的道门。总之看上去非常不靠谱,比居人还要不靠谱。 他动作浮夸地上上下下打量过汝三水,又更加浮夸地左左右右打量。 汝三水一脸狐疑:“做什么?” “你有红鸾星动!良人不必远寻,就在身边……” 汝三水没有听完,就直接转头火速开溜。她觉得他接下来就是要卖什么姻缘符一类的东西了。 汝三水想着回头得提点提点阮鸿阙,不能为了效率,什么人都往府里请。 自从和梁家汇合,汝三水连着这些天,注意力全在梁家的梁荆梁守两个人身上,到想不起来江珩的地步。 汝三水如今性子能放的开,又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半大不小的孩子也不难解决。于是汝三水就主攻梁守,很快就和这小小少年熟悉得要拜把子。 因为汝三水平日里一口一个江珩地叫,带得梁守也大着胆子直接叫江珩。 汝三水私底下教育他,有旁人在的时候,做后生的要恭敬些,不能落了不敬的名声,只有他们三人的时候,直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阮鸿阙为了应天府风水的问题,还想请教一下他们,于是把人都聚集在了厅堂。 应天府按说是背山面水,坐北朝阳,绝佳的方位,也有龙气一说。但是地势低了些,又有一个燕雀湖,皇室大肆迁山填湖,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原本的风水造成影响,需不需要采取什么人为的方式去补救。 他们正在讨论的时候,汝三水在一旁和梁守讲无聊话。 说到最后,梁荆想起来什么,对梁守说:“我们在应天府相好了一个不大的宅子,过几日安定下来,母亲和你姐姐也会迁来,你嫂嫂和孩子也可以跟来了。” 梁守一喜:“阿宝要来?” “阿宝?” 汝三水闻言抬起头:“在哪?” 梁荆愣了愣,听这话意思怪怪的:“这位可是认识内子?” 这一问把汝三水也问愣了。她一时恍惚,竟还以为自己是梁家人。只好含糊地回答:“不认识……只是惊讶,原以为你尚年轻,没想到已经有孩子了。“ 是啊,这些梁家人,已经是离当年的本家非常远的一支血脉,只不过承了这一个姓氏,一个名头,早不是原来的梁家。阿宝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归了天地,哪还有她的阿宝。 江珩察觉到汝三水的话音中,有失望之意。 梁荆浑然不知:“小儿已经两岁,家道不济,人丁不兴,只好早成家立业,希望能有所作为,重振梁家。” 事情总有耽搁,梁家还未曾安定好,家中女眷已然都到达应天府了,不好让女眷在阮家借住,便干脆全都在外租住了客栈。 先前白家人是为了梁家的事情才来到应天府,好像与江珩还有什么事情商议,事情都解决后,他们没停留太多时日。 所以此时不用应付阮家白家,更不用躲阮府里那些良莠不齐的道士,汝三水更是一心和梁家人打起交道。 江珩的事情都做完了,其实他们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汝三水硬现编了一个,说要发善心,不求回报给梁家人改改运势。 汝三水的身份是江珩的随行,她要做什么事,得和江珩打个商量,让他说出口才成立。 梁荆觉着自家确实需要改改运势,自然是高兴的。于是汝三水和江珩又要在应天府多留五日。 其实改运势的方法,汝三水也说不好,除了给宅子出点风水的主意,只能在白鹿剑上下心思,或许让外人误认为白鹿剑已经不在梁家,梁家就不会再遭到追杀? 汝三水那天之后换了女子的衣服,别人面上没什么表露,但梁守心思不深,见到汝三水惊讶了好久。 江珩知道,住进客栈之后,汝三水半夜总要出去两回,皆是去帮梁荆的夫人哄水土不服的阿宝。 他不用睁眼,光听那咿呀咿呀哄孩子的声音就知道。 这两天她几乎都成了半个梁家人,上上下下都和她熟识,梁荆就差让孩子认干娘。 江珩看她迫切,已经依着她,但又实在不明白汝三水上赶着要做什么,为了做这婴孩的婆母奶娘? 白日里汝三水除了和梁守没大没小地称兄道弟,也会去找梁荆聊天。她很迫切地想知道,梁家为什么没落?只是因为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吗? 街上车水马龙,商贩喧闹,梁荆和汝三水往梁家相中的宅子走去,梁守好奇心强,让下人骑着马带他先去了。 梁荆听了汝三水的疑问,斟酌一会儿,说:“再远些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见到的。” “前些年兵荒马乱的,上战场要三丁抽一,家里每三个儿子,就要抽一个去充军,家里老人不让生,说生了也是送死。” “族里哪个支系敢多生,要罚钱,大笔的银子,还得送出去让别的人家养,不许留在族里,要不然,就全家脱离梁家族谱。离开的,都离开了,剩下的,也子嗣单薄。最开始,一个女子只能生一个儿子,再往后,一个男子的所有妻妾,加在一起只许生两个儿子。” 汝三水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现实让她难以想象。即使不是天灾是人祸,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祸。 她有些难以明白其中的逻辑,不,不是不明白,是就算明白也无法理解。 到了新居前,梁荆带着汝三水进门,还未正式迁居,都走侧门。再打点一下,明日他们一家便能搬进去了。那时再开大门,放鞭炮。 “战乱结束了,梁家也散得差不多了。子嗣凋零,族里繁衍不下去怎么行?以后老人们没人照顾怎么行?于是族里老人又想让女人们生孩子。” 进得厅堂,里面还没置办好,显得有些空旷,说话都有一些回音。两个人坐下来,汝三水问:“这种事情都有各自的机缘,孩子岂是说有就有的?” 梁荆叹气:“自然有办法。” 82、归还 “办法就是迫害族里的女孩子。本来十五才谈婚论嫁的姑娘,十岁就卖出去换媳妇回来……” “头一年,为了长子不充军,还烫死了一个婴儿,第二年就叫这个母亲快点生。就用当初掐着婴儿腿浸到滚水桶里的那只手,拉着女人的胳膊,逼她行房事。如果生不出来,交赡养钱,不光交钱,打断女人腿,关在房间里受孕,什么时候生了,什么时候放。” “生出来孩子的母亲疯了,就抓住丢河里。难产的母亲,绑在牛马背上,抽牛马屁股,颠,把孩子颠出来,母亲出血死了,就死了吧,大不了埋了立个慈母冢。” 梁荆弓起身体,五指交错,按在自己脑门上:“我娘亲就是颠死的。死了之后两个月父亲就又续了弦……” 原来梁荆所说的家母并不是亲生母亲,而是他父亲续弦的妻子,是梁守的生母。 梁守在院外奔跑,打量他明日要入住的新居,那样子实在是悠闲自在。 他并不知道,他的降生是建立在什么人的痛苦之上,他的无忧自在,又是谁在给他遮挡风雨。 梁荆远远地看着梁守,继续说:“你先前觉得我成家有点早,其实我先后已经有五位妻妾了,族里还想让我再娶。” “我只心仪我的蕊儿,她一直无所出,那我最多再纳一房妾也就罢了。可是我不能做主,蕊儿被他们强行打发走了,留下一群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女人,为我生下第一个孩子的人,就成了我现在的正妻。” 梁荆说着说着,眼神直愣愣地,好像在想,他心爱的姑娘,最终去向了何方。 “我有的时候想,族里那些枯瘦干巴的老头子老太太,嗓子既沙又尖的,眼睛都秃噜出来了,皮一层层挂在骨头上……就像一群披着老人皮的妖魔鬼怪……怎么,还没死了呢?为什么,还不死呢?” 汝三水听得头皮发麻。这不是她所认知的梁家,两百年前的梁家,那个亲邻和睦,慷慨忠义的梁家,早就不存在了。 半晌之后,梁荆深吸一口气,坐直了:“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汝三水说:“无妨。” 两个人就一直沉默下去,一句话也没再聊。 汝三水这一夜没有歇着,为了确保梁家的安全,她去将皇城脚下,应天府上上下下所有她能找到的冤魂恶鬼,全都驱赶到燕雀湖畔。又用了一夜时间,焚尽了它们的执念。 第二日梁家迁新居,从客栈出发,为了运势,格外注意喜庆,大门前洒扫干干净净,两边用竹竿挑起各三挂高高的鞭炮。 晚上设喜宴,白家只留了一位代为祝贺的人,此外梁家邀请了汝三水、江珩、阮鸿阙,阮鸿阙自然也带上了沈容膝。 宴散之后,汝三水没有和沈容膝说闲话,也没有过多去关注江珩,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江珩原本打算和汝三水说些什么话,见汝三水一个人离开,脚步又停下了。 翌日一早汝三水就要离开了,最终她也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保护梁家。 梁荆私下里却来找汝三水,说有事与她商量。 汝三水跟着梁荆进了西厢,那应该是女眷的住所,她一开始不明白来这里做什么,开门之后她就更茫然了。 梁荆的妻子和母亲也在房内,那老妇人捧着一个精致的长匣,见到汝三水,拉着儿媳妇竟然就要跪下。 汝三水十分失措。硬要算辈分,她完全能结结实实受这妇人一跪,毫不用心虚,可是她们为何要跪? 还不等汝三水伸手扶,梁荆关上门,一转身也跪了下来。 汝三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个场面,难不成他们知道了自己是谁,下一句话就要喊她祖宗? 梁家家谱照理说,一直是没有她的名字的。传说里的鬼女也是谣言偏多,可信度不高,何况他们大约不知道她是谁。 就这一刹那,汝三水自己乱想了好几种可能,下一刻妇人打开了那个长匣子,她终于知道他们的用意了。 匣子里静静躺着的,是她的老相识,白鹿剑。 汝三水扶着妇人:“您有什么所求,起身坐下慢慢说。若不起来,什么我也不答应。” 三个人坐下来,妇人把剑抱在怀里,用软布轻轻擦拭:“姑娘不问它吗?” 黑铁嵌白玉的剑鞘,图刻传说,上落“鹿”字。黑铁的重剑云纹缭绕,色冷质坚。虽然历经多少代的传承,它依旧是锋利而崭新的,岁月没有给它留下任何痕迹,就是白鹿剑没错。 “既然你们这么郑重地拿它出来,也不必我再问。” 她知道梁荆和她想的一样,怀璧其罪,他们要献出这“璧”,躲了这“罪”。可是如果选择她,难道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 梁荆点点头:“这就是白鹿剑,我知道你一直是个聪慧的人。但说实话,我虽然信任你,也远远还没到向你托付身家性命的地步。” 汝三水耐心等他继续说。 “我们经历战乱和人心动荡,好不容易又稳下脚跟来,但是又因为此剑,频繁遭遇诡谲之事,如果我们一直守着这柄剑,迟早会有灭门之祸。我们寻求世交的白家的帮助,除了让我们举家迁离避祸,还书信透露了一个意思,说我们应该把它给你。” 汝三水凝眉:“白家谁的意思?” 这世上除了陈林生,白家当中也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来历?对方又为什么会让梁家把剑交给她?目的是什么?梁荆又是因为什么被说服的? 他们面面相觑,梁荆刚刚一直有些绷着,听汝三水这一声问,居然还放松了一点。 “对方还说,如果你先问‘为什么选择交给你’,你就不是能托付的人,这剑便不能给。如果你先问‘谁说要把剑给你’,那这剑,必定要交与你带走。” 汝三水有些不悦:“是,我是知晓一些事情,所以没有问为什么要把白鹿剑给我。那你现在能告诉我,是谁的意思了吗?” 梁荆从妇人手中接过白鹿剑:“我们不知。” 汝三水紧追:“如何不知?” “送信的是雇佣的行脚,以为自己受雇送的是果蔬。书信是白家的印,信物也没有问题,字是刻意掩饰过的。是白家人的意思,不知道是谁。” 汝三水:“但以这种方式,不便对外透露,说明知情者只是少数。” “还有,信上印章的权限是白奕戈那一辈的,白家同样权力的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汝三水:“这不能证明,也许是权力更高的人,故意用了小一辈人的印章。” 梁荆叹气道:“我也只知道这些,那书信还未烧,也可以一并给你。” 汝三水盯着梁荆的眼睛:“你们认真考虑过了?这可是保佑你们梁家香火永继的圣物。” 83、红鸾 “圣物若是带来灾祸,不留也罢。我们也不知你究竟与我们有什么渊源,但只要你值得托付,让它跟着你,也不是坏事。” 从西厢出来,汝三水用黑布裹着剑身背在背后,心事重重地低头走路。 信她看过了,和梁荆说的没有什么区别,确实找不出线索,于是便在烛台上烧了。 很简短的两句话:“若要梁家平安,白鹿归于汝三水。若问为何托付,则不予,若问何人指使,则予剑。” 只有一点是梁家人没有理解到的,那就是那个“归”字,除了表面的意思,归字还有“归还”的意思。 也就是说,背后那个人不仅知道她是谁,还知道白鹿剑本就是属于她的。 如果取走便无福,留下又是灾祸,她也不知道,取走白鹿剑到底对不对。更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人,他的意图又是什么。 正出着神,她连自己走到哪了都不知道,一下撞到一个人,她抬头一看,江珩。 他直直地站在那,面色有些红,看上去有些晕乎乎的。 汝三水闻了闻:“你喝酒了?你还会喝酒?” 月色冷清,鸟惊枝头。 江珩揉揉额角:“既然梁家设乔迁宴,又无要紧事,我如何不能饮酒?” “多少?” 江珩伸出五个手指。汝三水训道:“五坛!江珩!你年岁还小呢,及笄没有就喝这么多?” 汝三水一个嘴瓢说成了女子的及笄,江珩竟也缓慢反应了一下:“我已经及……不对,我早已经弱冠了……我看着难道不比你年长吗?” 字都取为白泽二字了,自然是已经弱冠,可汝三水已经到处认弟弟认成习惯,且不算其他的,阿饼都过百岁大寿了还不是她的弟弟?她实在无法把一个二十余岁的人看得很年长。 江珩顿了顿,竟哼一声:“我年岁还小?那梁荆呢?梁家人就恰好?” 汝三水听他说这个话,觉得莫名其妙,再看他一脸不忿,还隐约带一丝委屈。 “你这个……你这个神情……” 汝三水往后猛退一步,震惊得结结巴巴:“莫不是吃醋了?因为什么,因为我?你吃梁荆的醋还是梁守的醋?吃那婴儿的醋?” 他吃他们的醋做什么,江珩憋了许久,闷声道:“你的醋。” 汝三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吃醋,那就是喜欢她。她站在原地捋了好久,也没能捋明白。江珩喜欢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江珩就站在一边看着她掰掰手指头,又挠挠耳垂。她越冥思苦想,他就越沉默。 汝三水觉得,江珩待她确实是没得说,结盟之后给吃喝给穿住,其他事上也非常义气,从没给她穿小鞋,反倒是汝三水总是给他找麻烦。 那这能看出来什么? 汝三水试探问道:“你对我额……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说不出来爱慕这两个字。 江珩算了算,神色认真:“九年前。” 九年前?新朝才刚初立三年,九年前她大约刚刚下山,什么时候碰到过江珩?不对,九年前江珩才多大? 那肯定是江珩把她看错成哪个青梅竹马了,汝三水摇摇头:“你喝糊涂了,我送你回客栈。” 汝三水背着重剑,又架着江珩,这一路摇摇晃晃,江珩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路的。 借着月光,汝三水看着江珩的侧脸,鼻梁和颧骨做了伪装,但那眼睛没有遮挡,很深邃,睫毛比她的都要长许多。 汝三水看得走了神,绊了一下,又抱怨:“你也自己看着点路,不怕我跌着你?” 江珩歪在汝三水肩膀上,低声回答:“没事,我信你。” 汝三水被他耳根子这口气一吹,把头赶紧偏开了一点:“还信我呢?上次差点把你交代在罗刹窝里,你也不怪我?” 江珩有点晕乎,缓了好一会儿:“那是我……我自己能力不足……” 说到这里,他突然自己撑着站正了,扶着汝三水的两肩,使劲盯着她瞧:“我的微末道行远不及你,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憋屈?” 可是他们不是同盟吗,互相助力,有什么憋屈的?江珩的道行确实远不及她,所以她才能提供战力,而他回报财资和人手。 “不憋屈啊。”汝三水回答。 江珩眼底闪烁,好似鼓起勇气才能开口。 “那天你说你以后要以女子装扮出现在我身侧……你知道,白奕戈为什么能光明正大带那两个丫鬟出行,丝毫不怕污人家姑娘名声吗?” 突然说到这个,汝三水倒蒙了一下:“为什么?” 江珩咽了咽嗓子,说:“因为她们两个,早就许给他了。” 通房丫鬟?汝三水脸腾地烧红起来。那她当天问出那种问题,岂不是相当于在问江珩…… 汝三水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以后还是男装吧!男装利于行走……” 江珩得到这种回答,竟然有些失望,盯着汝三水的眼睛半晌,忽然置气似地自己走开了。 汝三水腹诽:“这臭小子要干嘛,还要纳我做妾吗?” 她连拉带拽地把江珩拉回正路上,把他拖回了客栈,往那床榻上一丢,掉头想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替他把被子盖好,衣服鞋子就不管他了。 江珩微睁着眼睛,随汝三水怎么摆弄他。等汝三水走了,他躺在榻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汝三水依旧在应天府中清扫战乱留下的孤魂,能渡让给无常带走最好,实在没有办法的就都焚了。 回来的路上,她从那些填湖造陆的苦役们身边走过。他们就那样露天地休息,不等天亮也许就又要起来做活,为那些皇亲贵胄打造无与伦比的宫殿庙宇。 她一一探查过他们的状态,恐有灾祸的,都在额上下了咒印,即一次免灾避祸。 她倒也想帮他们每一个人都恢复阳元,恢复成健康的样子,可是那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劳役。 翌日江珩酒醒,浑身上下的衣物包括鞋子都是整整齐齐的,没有脱换,也没有凌乱,他就着那个姿势歪着睡了一夜。 喝着汝三水送来的醒酒汤,他看着汝三水一身服服帖帖的男装,不禁抬起手揉自己额角。 汝三水连续操劳两夜,自己的状态其实也不佳,还是先训江珩:“头疼了吧?叫你喝那么多酒。” 说起酒,她回想起来,突然凑到跟前:“哎,你可知道你昨天喝醉跟我说什么吗?” 江珩放下汤碗,奇怪地看向汝三水:“什么?” 汝三水干笑道:“哈哈哈……不记得就好。赶紧收拾收拾,回信州府了。” 江珩从洪泽湖起就没有再带人手,阮鸿阙客客气气借了他三五护卫,送他几十里路再折返。这是地主之谊,不好推辞。 出了应天府,在官道上旁边,阿饼靠在一棵树下,正百无聊赖地等着汝三水。 84、月庐 他吃着一种奇怪的果实,褐色的皮剥下来丢给仙鹤吃。不知道是居人又从哪个国度顺来的,若问名字,肯定还是类似于“延年益寿瓜”的胡诌。 汝三水下马,招呼阿饼过来,阿饼招呼她过去。她想了想,脱离队伍,跑过去:“怎么,还要我来亲自抱你上马?” 阿饼煞有介事地说:“再往前一步就是应天府的范围,我不能去。” “你为什么不能去?” “不懂了吧!应天府现在是一国之都,这叫王不见王。” 汝三水很不屑地嘁了一声:“人朱家兴得搭理你?你在史书上早就淹死了。” 队伍走到跟前,汝三水上马,把阿饼也拽上来。仙鹤展翅于天,时而在队前,时而落队后。 江珩表情复杂:“这位是你的……” 阿饼换上他和人打交道时才有的贱兮兮的表情,兴高采烈答道:“叔叔好!她是我娘亲!” 江珩一怔,求证似地看向汝三水。 汝三水在阿饼脑袋上敲了个暴栗:“这是我的义弟,我与他师父有交情。” 汝三水放慢速度,跟在队伍后边。让江珩一个人在队伍前头。 “不是让你回去了吗?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阿饼坐在汝三水怀里,把手袖进袖子:“这不是上次师父给你算了一卦,不是好卦,给你送去消息,你还是往圈套里头钻。我不放心你,得来看看。” 阿饼仔细端详汝三水的状态:“你现在非常不好,不是受伤了,而是你逞能了。看上去精神抖擞,其实此时若有袭击,你必定对抗不了。” 汝三水无所谓道:“我没事,昨天消耗了些精魄而已。那老头子就没有靠谱过,就是一开始疏忽,害江珩丢了些人手。如果我单枪匹马,并不会没有什么大事,罗刹对我来说已经不新鲜了。” 不和江珩的人手一起,便不必入那忘川水的林子,她大约就直接凌空而过了。 阿饼摇摇头:“恐怕是没这么简单,师父说这不是立刻显现的卦,这事得看日后的影响。” “长久的影响?” 汝三水思忖一会:“居人有没有教过你,魂体受伤,有什么影响?我见过一些魂体受伤还能很快恢复的,但不知那些人往后如何。” 阿饼:“这说不准的,同肉体一样,得看伤重程度。有些伤只是会留痕迹,有些却导致缺失,或者埋下隐患。” “只不过魂体缺失不是缺少肢体,缺少的是记忆和神智。隐患就和身体受伤差不多了,会有禁忌的东西,以防旧伤复发。” 汝三水回忆江珩昨天晚上的模样,倒像是记忆的问题,不然怎么会说九年前就喜欢她了。不过也许只是喝醉了的胡话而已,汝三水觉得问题不大。 又问:“复发会怎么样?” 阿饼摊手:“也是因人而异的。” 沉默半晌,汝三水斟酌用词,小心问道:“不过饼啊,你觉得……忘年恋怎么样?差两百岁的那种……” 阿饼:“啊?” 在江家待了这些时日,跟着江珩四处做事,名分上是江珩的手下。既然对外这样说了,自然也有她的俸禄领。 加上江珩又偶尔赠她一些钱银,她本来也没什么开销,一来二去钱也不知道往哪放。 给阿饼拿去花着玩吧,他却总是买些通常女孩子才会喜欢的小物件。那种又贵又没用处的东西,汝三水很多年前就不感兴趣了,阿饼却把这些玩意儿成堆往回搬。 甚至还有一回,被她看见阿饼往自己脸上抹胭脂,她一想到阿饼可算是个百岁老头儿,就觉得特别逗。 她亲自来给阿饼梳头发,戴花钗,对着镜子,和阿饼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笑归笑,她觉得不能把阿饼以前的皇帝病给勾出来,万一这个千百年才收一个的宝贝徒弟,想堕入凡尘,过上三妻四妾,钗裙环绕的日子,居人大概会千里迢迢赶来和汝三水算账。 汝三水只好又断了他的开销,只偶尔给点碎银意思意思。 最后思来想去,她就算以男儿身示人,老是带着个孩子住在江家确实也不是个事。 汝三水便从江家搬出来,用那些银两在不远的地方自己置办了住处,让阿饼和她住一起。 她因为梦中见过自己的仙宅,名叫月庐,便也给这小宅院取名月庐。 梦中的月庐其实是白云为形,云作山时风为水,云作树时风为马。 没有凡间建筑规格,不循章法,水蕴深浅行路上,明暗嶙峋洞府中。奇诡变化,洁白湿润,柔软清香。她自己居于其中,号为云月仙子。 但凡人的宅邸当然还是照着凡人的需求来,没有办法还原她梦中的样子。 屋子倒不大,独门独户,供两个人住足够罢了,汝三水倒是喜欢后面的小湖。靠着山边,那是个不大的堰塞湖,湖心有个小岛。 岛小到只能放的下几块山石一个亭子。汝三水把白鹿剑用匣子存放好,藏在亭子的台阶下。 汝三水对于白鹿剑的去留,想过很久,最后还是觉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亭子前面有一个高度不及小腿肚子的刻字石碑,上面题了一首小诗。 岩断恐欲坠,藤影细缝镂。无风疑水静,香动暗移舟。题为《面落蔷薇》。 是汝三水自己题的诗,大概是她某一日见风和日丽,泛小舟上岛。在亭中小憩时,假山上盛开的蔷薇花落了几瓣在她脸上,清梦方醒,一时笔酣。 阿饼的评价是:“如果是皇帝写的,写成这样便就是千古名作,如果是你写的,这个水平,就我俩看看得了。” 以人的地位来定诗文的价值,非常实诚。由于过分实诚,汝三水亲切地惩罚阿饼辟谷三日。 最近夜神教没什么新动向,汝三水也没有什么小鬼儿小煞儿可以打发功夫,难得有兴致,开始自己编起舞来。 她一直以来用埙吹奏的曲调,都是以实战为辅,随心所欲地,也没什么章法,便在曲谱上也开始下功夫。 江珩来寻汝三水,从前门进来,不见有人,敲房门也不见应,就一路走到后院来。 他听得一声埙音起,在澄碧的湖畔,汝三水身着水袖,赤足而舞,身影蹁跹如蝶,又招摇如风。岸上一人,水中倒影一人,竟似合舞一曲。 有力的舞蹈,既有汉舞的传神意境,又有一些胡舞的鼓点之感,张弛有度。阿饼在一边用汝三水的骨埙作乐。 汝三水从前也跳过舞,小时候汝家娘亲教她的,那舞太柔了,现在的她反而完全跳不出那种柔媚的感觉。 “武”与“舞”浑然一体,一舞毕,收势也干净利落,如同战士收刀入鞘,凌厉非常。 汝三水微微喘着气,转过脸来,看见江珩。两相对视,云淡风轻。 阿饼十分懂礼,特意用十足天真的童声打招呼:“叔叔又来看我娘亲啦!” 于是阿饼的辟谷惩罚又延长了一日。 85、夏阳 这湖着实雅致,踏上小舟,竹篙只点两下,就到湖心了。汝三水请江珩到亭中一坐。 他看着亭边的野藤,问道:“你喜欢蔷薇?前院似乎也种了。” 汝三水点头:“万物相生相克,蛊在凡间,解就在凡间。这花,能治我的心蛊。” 可惜现在花期已经过了。 当年在姑孰,她执念于救活阿宝,总想着如果真的能把蔷薇的生命力借用来,可能那讨人喜欢的孩子便不会夭折了。 山中岁月漫长,除了悟道也没别的事做,她倒真的悟出来一些方法。 只要不见日光,除了可以短暂地把将死之人的灵魂拘束在体内无法离开,甚至可以将刚刚散出的灵魂聚拢回来。 她又以自己的皮囊为容器,改换花卉的生命力为精魄,储藏下来,情急时为人续命疗伤,只是不能频繁使用,会波及她自己的魂魄。 可怜阿宝,他没有等到他的阿姊救回他。一个魂魄不完整的孩子,转世也许都得不到健康完整的体魄。 汝三水看着蔷薇花藤,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问江珩:“救人三不救,你觉得我定这样的规矩很无情吗?” 江珩记得很清楚,孑先生救众生的规矩,一不救自作孽,二不救药石可解,三不救阎王殿前。 江珩摇摇头:“我觉得恰到好处。帮人是善心,并非本分。有些取舍是好事,你能保护好自己,才能继续帮助别人。” 汝三水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我的心性如何?” 她果然还是很介意自己心性转变的这件事。 江珩没有犹豫:“很好,我很中意。” 如果真心喜欢她,便不会恶意揣测她的心性,如果不喜欢,即便如何争取,也不会被念一分的好。 江珩被汝三水盯得有些不安:“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汝三水严肃地回答:“在试着考虑你。” 江珩眼睛一亮,耳根红了红,又迅速把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汝三水双臂环抱:“你果然记得吧!” 那天他喝得醉醺醺说了那些话,第二天就假装忘了。 江珩清清嗓子:“没有,我不记得了。” 汝三水站起来,追上去看他的脸:“我还没说是什么,你怎么就否认了,果然是记得!” 江珩躲着汝三水:“不记得……” 汝三水特别大声地拆穿:“你笑了!” 夏日了,落瓣檐上走,青藤瓦上行。人心还在春日里,流连不肯去。 阿饼在另一岸边,拽着拴小舟的绳子,托腮想,平时叫汝三水做娘亲,一是给外人看自己的来历,二是跟汝三水逗闷子。辈分上,其实喊她祖宗自己也不亏。 但是现在看来,她可不能到处再追着管汝三水叫娘亲了,这万一自己还得多个年轻后辈做爹,岂不是晚节不保? 一场阵雨随着乌云匆匆来,又随着风匆匆飘远。 白家的府邸中,姜文矜撩起裙角,从假山脚下的鸭跖草上,采下一朵蓝色的小花,别在鬓边。 阵雨过后的廊檐还在滴水,白子楠坐在廊下,面色和煦地看着姜文矜。 “你前些日子说,秦王会请你一同至应天府,入皇宫面圣,这事后来怎么样了?” 秦王朱樉的封地在陕西,宫殿建在西安。其人年岁尚轻,出手大方,同时也有些荒唐,喜好美色是出了名的。他与江家有些交集,南下游历时,总会来江白两家停留。 白子楠:“再歇些时日,说是皇城的动工比想象中要困难,一时半会没办法接受各方朝拜。” 姜文矜之前跟他说,她是山野里长起来的姑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直很希望去都城去看一看走一走,他也是记在心上的。 姜文矜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侧着身子,伸长胳膊去摘。他正在担心她站不稳的时候,她摘到了。 她随即笑吟吟地跑回来,把她摘到的那一个小小的黑果子递到白子楠嘴边:“尝尝。” 白子楠看了一眼,不太了解,但还是吃了,软绵的果肉,不大,一丝丝的甜味,不浓不淡。 “这叫覆盆子,又叫乌袍。应该是在山野里常见,没想到在这院子里还能长出来。” 白子楠:“我从小就不常出门,更没机会到山野之间去。” 姜文矜说:“那当然了,我们少爷金贵,可不比一般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但我那时候喜欢外面街市上的糖串,爹娘不让吃那些,我每次都偷偷藏了自己的小银稞子,让下人溜出去给我买来。” 姜文矜:“呀,你羞什么?喜欢糖串有什么错吗?不过我可跟你说,这样黏牙的东西单吃没意思,就算裹山楂也是普通的。” “要取那白芝麻炒香了,去皮切块的各色水果串好,向那温热的糖浆里一裹,匀撒上一层白芝麻,往案板上一拍,凉了揭下来,就着一口冰凉凉的井水,新鲜地吃。“ 她语气欢快,说话声音却软糯糯的,教人听得舒服:“有空我做给你吃!” 白子楠看着她清纯妍丽的样子,不由自主嘴角扬起。 妍儿,我的妍儿。有你在我的身边,就使夏季如同春季一样清甜。 我又有什么高贵?能让我时时心中安宁,如沐春风的人,对我来说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 白子楠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只是深深埋在了心里。 洪武四年九月,金桂飘香。 重阳节前日,江珩江怀两兄弟去白家拜会。汝三水随行。 两兄弟进内府拜会白家的长辈,汝三水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等着。 恰巧见白子楠也有事来见白家家主,里面正在会客,他便在外面等着。 汝三水也是闲着,跑去同白子楠说话解闷。 白子楠觉得自己之前疑心过她,她倒是不计前嫌来同他寒暄,还颇感动于她的大度。 哪知道汝三水一开口,就是问候白子楠的祖宗:“向你打听,你可知道白家祖上曾有一对双胞胎,白光白复两兄弟……” 既是重阳节,她就免不得往亲人血脉这方面想,这一琢磨,就琢磨到白家的祖宗上头去了。 白子楠困惑地看着她:“你……” 汝三水短促地啊了一声:“唐突了,是先祖不好说的对吧,没事我就是问问。” 把问人祖宗说的这么随意也就只有汝三水了。 白子楠像是缓了一会儿才接受汝三水冒昧的聊天话题,想了想,斟酌着开口。 “我们白家如今是白讳光一支的血脉。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兄弟好像原先是白家的外支,并不是能继承白家的家主之位的。但据说是他们当时立过很多军功,受了封赏,于是理所当然的由两位先祖中的兄长白讳光继承了家主。” 白子楠回答的时候小心地在名字之间加了避讳。 当年有过几面之缘的白家双胞胎,倒是有很大的出息。汝三水由衷赞叹道:“了不起。” 86、赐婚 又闲说了些有的没的,因为白子楠不良于行,很少出远门,汝三水还和他讲了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 白子楠的婢女一直站在白子楠身后,静静地不插话,眉眼带着温和娇柔的笑。汝三水看她眼熟,应该是之前那个见过的,被白子楠救下的舞女。 汝三水又想起江珩说,外出随行带婢子,通常都是已经许了婚的。两个人都是温温和和的,看着倒般配。但汝三水没有开口问。 等到江珩出来,汝三水要跟着回去,白子楠也正好进去面见长辈。 临走之前汝三水说:“我看你的样子总是很亲切,若不介意,以后有机会碰见,也和我闲话几句吧。” 没什么人注意到,白子楠那个随身的婢子,神情莫测地盯着汝三水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白家园林小径的尽头。 回程的时候,穿过大街小巷,见得人间烟火。 汝三水从袖里拿出一截红绳,递给江珩:“送你的,随身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保你的命,记得不能浣洗。” 她还惦记着江珩之前因为她受的魂魄之伤,再怎么说是轻伤,已经恢复了,也毕竟是魂魄,她还是怕有后患。 绳子由九九八十一根丝拧成,其间有一根是黑色的,又截成两根,垂下四头,编作了四股编。用红丝,是为了掩盖汝三水滴上去的一滴心头血,黑丝则就是汝三水的一线精魂。 绑在手上效用最好,拿来挂玉佩也罢,江珩若有生死危险,它能保住江珩的魂魄。 江珩很重视汝三水赠给他的东西,没有多问便贴身收好了。 一路下来,汝三水又听得坊间有些传闻,杂七杂八地整合下来,她知道了个大概。 先前她见过的那个秦王朱樉,如今年方十四岁,近日在自己西安的宫殿内,接到自应天府的皇帝下达的赐婚御旨,曰:“册故元太傅中书右丞相河南王保保女弟为秦王妃。” 这复杂的名头听着头大,汝三水听得大概就是哪个已故大官的亲戚,被皇帝赐婚,要嫁给秦王。 但听说新娘子敏敏特穆尔,那个归顺明朝改名叫王敏敏的女子,却公开拒婚了。 她放话说:“吾兄长素忠义,不愿归降。吾既为明之子民,已是求苟安,如何一朝入明门,嫁与覆国敌!” 言下之意,我的兄长已经对抗你们朱家而战死了,我为了家人性命才归顺你们,已经是忍辱偷生,还想我嫁入仇家?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皇帝本来想的是诏安,从此前朝新朝,子民亲如一家。王敏敏这话一出,朝野震动,秦王的脸面也搁不住。 毋庸置疑,王敏敏就是抗旨了,现在只等着看接下来,皇帝会如何处置。 江珩私下和汝三水说:“虽然这话不能对外讲,但我还是颇赞许王敏敏的气节,为保全家族而无奈归顺,又为忠义而慷慨舍生死。” 至于秦王,江珩与他见过数面,来往不深。却也不好贸然评价。洪武初年洪洞迁民,江家在信州府根基尚不稳固,不能与秦王不睦。 汝三水想着,朱樉大概也是万分无奈的,这婚事由不得他做主,被骂倒是他的事。 驾着马穿过最热闹的街市,路上逐渐冷清下来,毕竟坞中地势低,定居的人少些也是正常的。 两人的高头大马并行,为了稳坐马上,脊梁肩背都是挺拔的,像人行世间,端正方能远行。 汝三水叹道:“我如今频繁见盛衰兴亡,只觉得若天下大同,天下跟谁姓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 江珩没有反驳,只低声提醒:“此话只可与我说。” 汝三水手指抚上自己遮掩特征的易容面皮:“自然,我还有我的事情做,在那之前,不会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没有波澜的日子就总是过得很快,汝三水觉得自己如果再这样消磨下去,就违背她下山的初衷了。 白鹿剑她已经带回来,除了找到她的自己的缘,她也要体察这世间的道,尽所能去从另一个方向上,使天下大同。 可是夜神教这里又迟迟没有新的动静,她怕若分神,敌暗我明,她又会失了对战的先机。 汝三水就想着干脆韬光养晦,再提一提修为。恐怕中途产生事端,每每让阿饼在旁吟经唱法,既能护持,也能遮掩异动。 毕竟江珩留下她,是私自做主,并不是一个公开的事情。除了江怀、沈容膝、阮鸿阙这三人,再无旁人知道汝三水就是孑三娘。 不,汝三水又想起来,白子楠或许是知道的,这孩子不简单。与梁家通信的,会不会是他?但他又怎么可能清楚她与白鹿剑的渊源? 岁末,江怀先前曾借给阮鸿阙一队人手,从小路回来,被江家的家主抓了个正着。第二日江怀才一个人到达信州府,没能接应上这批人回江家的日子。 这事闹得很大,因为江家的长辈一直以为这一队人是专门随行保护江怀的,却被查出是从应天府悄悄归来。 江家祠堂里问话的时候,江珩陪着江怀一起,汝三水自然也自觉跟去了,只不过站在门外不进去。 他们祭拜过祖先,就都坐下来。江怀一个人跪在中间。 汝三水规规矩矩,和其他随行一样站在门口,余光却忍不住去看。 两边坐着的都是长辈。那正中坐着的是江家家主,江珩江怀两兄弟的父亲,江珩站在父亲身侧。旁边坐着主母,是江怀的生母。 江珩的生母白氏是妾,早年间体弱离世了,排位就在后面摆着。 说到这个白氏,自然是信州白氏,据说当年远嫁北方,却只做了个妾。为江家生了长子江珩,如今灵位与坟茔随着江家一同迁到信州府,也算是回到故里。 家主在堂上发问:“这些人手,何时借出?” 江怀跪着,脊背还挺直,回答地很干脆:“秦王宴之后。” 秦王宴?汝三水想起阮鸿阙当时确实是说过,来信州还有别的事情。 主母右侧,应当是娘家人,大约是哪位舅舅,开口问道:“借给那阮鸿阙做什么?你也要学那不堪的白家人,和官家人做营私的勾当?” 江珩故去的母亲也是白家人,主母觉得自己哥哥这话难听,看家主的脸色也不太好,咳了一声。 江怀应答:“回五舅舅的话,阮鸿阙借人,是为了监视他的义父刘伯温刘大人。” 家主听到这里,勃然大怒:“谁准你借人的?监视朝廷命官!他若是意欲刺杀,你有几条命够还?” 江怀恭敬地拜下去,头磕在手背:“回父亲,当时我不知情,以为他是为了公事借人手,后来知晓,便把人调回来了。是儿子识人不术,请父亲责罚。” 主母心软,劝道:“罢了,好在都在年末法会前赶回来了。也没出什么事,就轻罚放过这一回吧。” 江珩在旁边听见法会一事,走了一下神,随即又定了定,趁主母话刚说完,适时地上前:“父亲,阿怀不是故意为之,他还需要历练,不必重责。” 家主又悲又怒:“这可是你的贴身护卫,你不惜命,要为父给你担着,可为父又怎么能给你担一辈子?” 江怀长久地跪伏着,没有再答话。 最后的惩戒却是只是走了个过场,但是那些人全部被换了,新的人手是听命于家主的,除了时刻得有人保护江怀寸步不离的前提之外,江怀可以自由调度他们。 出了祠堂,江珩第一件事就是拉走汝三水。汝三水很茫然地跟着,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走到无人的地方,江珩才和汝三水交代:“迁到此地后,我们做过一次镇宅的法会,这本来是九年一次,我原本以为今年年末的法会就可以免了的,方才母亲的意思是,还会照常进行。” 汝三水困惑:“法会,怎么了吗?” 87、把柄 道观里佛寺里,也经常做法会,她又不是真的邪门歪道,打人家法会门口过,没有哪次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 江珩解释道:“法会在年末最后一日,起阵九日,期间设防,每一个进入江家的人都会在阵法的控制中,有一点点异样都会被布阵者发觉。” 汝三水明白过来,这有些类似于梁家渠当年的禁防,妖邪尽挡于外。 江珩是怕汝三水触动阵法,被其他人觉察,那时就不好办了。 “那我装病?法会期间避在月庐不出,不进江家。”汝三水说。 “刻意了些,但先只好这样了,你提早两天装作不适,我下令让你这些天不用再跟着我行事。” 元宵灯会,满街灯火,外界人声嘈杂,一道五步宽的街巷里却空无一人。 汝三水隐匿在这空荡荡的小巷中,静静地等着什么。 法会期间,即使在阵法禁制之外,汝三水也克制自己的魂雾处于平稳正常的状态,没有使用任何术法,每天只是在后院看看诗文,和阿饼斗嘴。 饶是这样,法会最后一日,依然还是发现了阴物。 人为阳而活于世间,鬼为阴而行走地狱。在人间行走存活的阴物,在外人看来,这和孑三娘修行的法门没有什么不同。 汝三水自己,也只能想到是夜神教的人。但是那是什么人、什么法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了异常,就要排查。 通过排查府内的人员,发现江珩身边跟着的汝三水,只写上了一个名字,没有任何身份来历,年纪籍贯皆不详。 那自然就直接把他们认为的“孑三娘”的出现,归结到汝三水头上。等他们搜到汝三水的月庐,汝三水已经不知去向。 朱漆黛瓦的店面禁闭门窗,喜庆的灯笼挂在拉了绳索的头顶上、门面边、屋檐下,同外边街道一样,散发着昏黄与赤红的暖光。 没有出口的尽头,唯有一家店面开张,里面却不是喜气洋洋,气氛反而非常严肃。 里面传出声音:“孑三娘,那可是夜神教的人。你必须即刻把人抓回来!” 汝三水隐匿在门外,静静听着,心说我就在这里,就算来了,你们这些末流又能做什么?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却不知道为什么,放心不下江珩。 江珩端坐着,面不改色,郑重地说:“五舅,我可以为她担保,她和夜神教没有关联。” “最重要的是,她关乎性命的把柄在我手中,我承诺,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若有丝毫叛敌的行为,我都会立刻将她诛杀。” 江怀那五舅舅,是今年负责法会一切事务的人,此刻坐在江珩汝对面,语气冷冷:“口说无凭,什么把柄?” 汝三水也在纳闷,什么把柄?她只是觉得和江珩合作有些便利之处,从来就不是受把柄威胁,难道江珩要现编一个? 江珩却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若告诉你们所有人,那就是置她于危险境地,既然和她立了誓约,此举就是背信弃义。” 那五舅很重地拍了桌子:“那你要如何服众?!” “我以未来家主的信誉担保,如果事实不如我所说,将立刻诛杀孑三娘。如若不能守约,我放弃继承家主之位,并且自废修为,此生不再踏足仙道。” 对方好似终于等到这一句话:“可立字据?” 江珩答:“可。” 汝三水被这局势走向整得发蒙,江珩立个誓,他们就可以不管她了? 那些人走后,汝三水以阴形穿门而过,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坐在江珩对面。 汝三水端详了江珩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江珩刚刚还很镇定,面对汝三水灼灼的目光,倒窘迫起来,拿起茶壶倒了一口冷茶。 汝三水托着下巴,还是盯着江珩一个劲地瞅。他感觉好像在哪见过汝三水这个样子,然后想起来,汝三水在秦王宴上盯好看的姑娘,也是这幅目不转睛的样子。 江珩被盯得心里悸动,索性也和她对视。 汝三水:“虽然我自认是绝不会同那些宵小同流合污的,你也没有必要为了保我,立这样的毒誓,下这样的血本……” 江珩嘴角显出微微一抹笑意,他摇头:“我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家主。” 汝三水:“哈?” 哦,敢情这是个顺水推舟,他还没上任,就想卸任了。 江珩补充道:“但那个誓是真的,我会陪你同生共死。” 汝三水点头:“这我信。” “主母那一家子,想推她亲生的江怀坐上江家家主之位,我的存在自然是阻力。家里的人员册子都会从主母手里过,当初没说什么,却今天拿了出来。法会也是可以免了的,但今年本该我这五舅舅主事,这机会难得,不能放过。” “我不是他们的目标,你才是?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布置好了的,包括那个出现的阴物邪祟?” “那个东西不应该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权力再大,也没有能力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邪祟阴物带进信州,大概想了别的什么蠢招数。这次发现的阴物只有可能是早就潜伏在信州府的,今日恰巧给他们撞上了。” 从店铺内走出来,外面的封锁已经撤走了,街道上又渐渐有了一些人来人往。 汝三水跟在后面走着,想起什么,问江珩:“法会最后一日,年初八,什么人到访过江家?” “你的意思,五舅发现的阴物,是来访者带来的?” 汝三水:“我只是推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信州府就有了陈林生的眼线。” “他们应该已经排查过来访者,我回去会再一遍过目。” 江珩提醒汝三水:“今日五舅收了我这个誓言字据,他们暂时不会再为难你,也不会再告诉别人。可是若要誓言成立,以后他们可能会找机会陷害你,你一定要注意。” 汝三水耸耸肩,如果他们罪不至死,她就不杀,收拾东西带上阿饼再跑就是了,她也不少这一点骂名。 汝三水和江珩并肩走着,一边分神赏看着花灯:“你以后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了,万一我真的叛出,你是杀不了我的。当不当家主你是无所谓,自废修为,从此不再踏足仙道……你担得起?” 江珩:“能担,因为你不会。” “这么信我?” 江珩点头。 汝三水笑盈盈:“那我再问你,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没有。” 汝三水提高语调:“没有?” 江珩反问:“有吗?” 汝三水笑意更深:“有啊。你可以仗着我喜欢你。” 江珩忽然整张脸都涨红了,一扭头,加快脚步往前走:“莫要胡说。” “哎?没胡说啊?你不要假正经!别跑!” 下一个路口,突然有个小孩窜出来,淡绿衣裙,梳着对称的荷叶发髻,气势汹汹把这两个人截住,拿着手里裹着黑布的剑,指着他们。 汝三水缓了很久,艰难地说:“我说饼啊,我让你乔装打扮带着剑走,你就一定要穿成这么……娇俏的样子吗……” 阿饼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道:“啊,我修行尚浅,还没学过这类术法,他们江家的易容也没教过我,能怎么办嘛?” 江珩伸手想帮阿饼拿剑:“这剑形制老,看着很重,拿得动吗?” 阿饼把剑柄挪了挪,没让江珩碰,汝三水给了个眼色,阿饼就不再警惕:“你拿拿看就知道重不重。” 江珩接过去,掂量一下,倒是意外地觉得趁手。黑布散下来,剑鞘好像雕刻了些什么,江珩借着街上花灯的光,仔细去看。 汝三水和阿饼在旁边,用挤眉弄眼胡乱交流。江珩抬头,两个人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汝三水提议:“既然暂时已经没事了,我们去逛逛夜市吧。” 江珩:“我在应天府见过,这不是梁家的白鹿剑吗?” 88、女孩 最繁华的街市在白家附近,他们家倒是真的家大业大,不像江家初来乍到,找了个地势低人烟少的地方安宅子。 阿饼再三和汝三水确认过,周围那些盯着他们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开始放开了逛。 在映林居待了百年,阿饼也不是怕闷的人,但是毕竟这种地方来的少,坐皇帝的时候也不曾在人群里如此自在穿梭,还是觉得新奇。 阿饼喜滋滋地拿来三个糖人,给汝三水和江珩也一人递了一个。 江珩一手拿着白鹿剑一手拿着糖人,和汝三水说笑:“我看这孩子稳重的时候稳重,一旦玩开了,松了防备,才像个烂漫的小姑娘样子。” 汝三水笑出来:“穿了个裙衫,长得秀气些,你真当他小姑娘了?他是个男孩子啊。” 江珩疑惑道:“男孩子?那笑颜和举止,分明给人一种女孩子的感觉,没有错。我一直以为阿饼是和你一样,为了出行便利才穿着似男子。” 汝三水不明白:“何处像?” 她长久以来看惯了阿饼的模样,难道已经麻木了?不就是调皮小子,哪里像小姑娘? 江珩:“我也说不清楚,只是直觉……罢了。” 汝三水看着阿饼的背影,盯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送给你。” 汝三水突然又笑开,指尖敲了敲白鹿剑的剑鞘。 “你不是说,这是梁家赠予你的?既然送给你,你可以再转送给我吗?” “让你拿着就拿着。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是这把剑,大概好几百年前吧!又或许上千年前,我砍了你一脖子,你就和我定情了。” 她一念间斩杀了白鹿,如今白鹿和另一个人的灵魂融合,成了站在她面前的江珩。 江珩试图理解这句话,最终失败:“……啊?” 汝三水背着手,手里转着糖人的竹签子,倒退着走路:“你不用明白,收下就行,以后它是你的佩剑了。就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别忘了,我们是对峙的关系,你有我的把柄,而我很憎恶你,这是必须演给别人看的。” 她转过来,向前跑去:“之前没机会和你说,洪武五年了,新年吉乐!” 汝三水追着阿饼越跑越远,江珩目送她的背影,眼底眉梢都满是笑意:“新年吉乐。” 走过一道桥,桥下莲花的灯盏顺着水势漂流过,青楼的花船上歌舞暖响。 这里偏僻少人,汝三水和阿饼趴在桥上,看着船只来往。汝三水是弯下腰的,阿饼是爬上来的。 “阿饼,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阿饼觉得她不过是问和江珩之间的事情:“我从不提供新婚建议。” 阿饼转脸,却看见汝三水双目漆黑,没有眼白,正抬起手,点向自己的眉心。 阿饼一惊,突然跳下来,后退,眼神中带上警惕:“阿姊,你做什么?” 糖人摔落在地上,汝三水的语气还是和方才一样柔缓:“你现在怕我做什么,我便是要做什么。” 阿饼连连摇头,开始有些惶恐:“不……” 汝三水的手仍举着,魂雾的阻挡让阿饼无处可逃,被动地将额头贴上了汝三水的指尖。 一丝魂雾侵入阿饼的灵台,汝三水看见了阿饼的魂魄。 长相,年龄,体形,道行,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有一点让汝三水感到震惊。 汝三水的瞳仁恢复,魂雾还是没有完全收回,仍笔直地扎在阿饼的眉心。 汝三水带上质问的语气:“你是谁?” 回到江家,江珩拜请父亲,讲述了他的猜想,想看看年初八当日来访者的记录。 他没有和父亲提起主母和五舅“怀疑”他的事情,他也知道他们不会和其他人说,这种栽赃胁迫,何必搞得人尽皆知。 年初八那天,出行的人是很多,访客倒不多,名单很简洁地摊开在江珩眼前,可是他排除下来,并没有不可信之人。 但汝三水既然有这个疑虑,他还是把名单默背了下来,包括随行人数。 没有新的思路,他又想起汝三水今天说的话。他的目光落到了白鹿剑上,白玉黑铁两相映照,如同最纯粹的阴阳之力,他却在这冰冷的物件上,看出一丝情意来。 “仗着……喜欢吗?” 桥下的莲花盏在愈发冰冷的温度下,渐次熄灭。 汝三水控制着眼前的人,对方眼神凄楚地看着汝三水:“阿姊,我是阿饼。” 没有说谎。 确认这一句话不是说谎之后,汝三水紧绷的弦就松开了。汝三水放下阿饼,可是对于这种局面,她依然感到很混乱。 汝三水还是尽量冷静地开口:“你身体里是女子的魂魄。” 阿饼小声回答:“是,我一直都是女子。” 怎么可能?皮囊是男子,魂魄是女子? 汝三水不可置信:“从何时起?从我们把你从崖山带回来的时候?” “从我出生起就是。不知道是怎样的阴差阳错,使我投生了男儿胎。” “阿姊你注意过吗?师父最开始让我和你住在一起,你以我是男儿身拒绝了。那之后我一直住在你原先住过的屋子,那时候我是真正的一个小孩子,却从不曾要你们任何人陪伴,洗浴也是自己,浣洗衣服也是自己。” 汝三水回想这些事情:“我那时以为是你还自矜为皇室,不允许我们接触你……那,居人可知?” “师父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我能看出来,他不会像你一样牵我的手,也不曾称呼我为“童子”,更从来没进过我的屋子。只有一次提得隐晦,他说我在修行时,对经文符箓有女子的领悟力,对剑道法阵又有男子的体质和承受力,是难遇的好徒弟。” “我明白,他不明说,是想让我自己去理解,自己去接受。” 汝三水开始想通很多东西,为什么阿饼天性与女性亲近,为什么好像总是避免接触男子,为什么阿饼会喜欢那些胭脂裙衫…… 汝三水半蹲下来,有些心酸,她想和阿饼道歉,她不应该那样无礼地对待她。 阿饼表情有些空洞,好像在回想很久以前的噩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所以我是男子,我必须是男子。” “我的皮囊确实是男子,但是我总是觉得我是女子。小的时候我以为是我自己的错,把想法纠正过来就好了……后来我明白,这不是我的错,只要不伤害到他人,我想要做怎样的人,就可以做怎样的人……阿姊,你说对吗?” 汝三水眼泪落下来:“你要面对自己,我陪着你。这个世界不分黑白,那么我就是黑白。” 汝三水把阿饼抱在怀中,亲亲她的额头:“妹妹,阿姊陪着你。” 阿饼的眼泪在听见这一声妹妹之后,也瞬间决堤。 “如果我现在还在凡尘中,一定会被当成异类送上火刑架,我真的很庆幸,因为有你,阿姊。” “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你和居人。是你们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我不想做皇帝,我便不是皇帝……我想做某人的家人,我就是阿姊的家人……我想做女孩,我便就是女孩。” 哭了半晌,汝三水擦擦眼泪,对着阿饼左看右看,在阿饼脑袋上又比划了一下。 “你是不是又长了一点个子?” 阿饼破涕为笑:“你不能每次哄我不哭就说这句话,太卑鄙了。” “真的呀!真的长了点。” “哈哈哈那我以后多多下山。” 汝三水突然又严肃:“哎,不对,有件事不对。” 阿饼:“什么?” 汝三水非常气愤:“居人从来不进你的屋子?那他为什么进我的屋子!为了偷吃我采的果子,能把柜子的锁都撬了!” 阿饼挠挠鼻尖:“这个我就不知道……” 汝三水:“太过分了!” 89、远行 五年前,洪武初年,青州武阳。夏末秋初。 夕阳掩在重重的水雾与山云中,两岸的灯笼一户一户挑起来了。潋滟的波光里,画舫在慢慢前行,几户人家的小姐,聚在一处。 姑娘们有的咬着耳朵说着私房话,有的互相比着绣好的花样子,还有的偷喝两口果酒,取纸作起闺阁春诗来。 旁边的挤过来看,拍她的笔:“写什么呢……你写的这太艳了,郎情妾意的,回头被你家发现了……” “你敢说你没写过!没偷取过别人塞在你墙根的信纸?” 两个人拌着嘴,互相打闹,笑作一团。 画舫的最后,坐着一个格外抢眼的姑娘,肤白盛雪,佳资天成。此刻她轻轻哼着乡野小曲,手里的一支白玉兰花簪子,在桌角轻轻击着节拍。这是她听过一回就很喜欢的,平日里家教严格,又不敢哼唱。 一个闺友剥好桔子,两瓣儿往她嘴里送去,她便张口接了。 “珏儿,你父亲现在很受器重,前些日子,是不是要你离乡,随他享福去?” 她嚼着桔子,掀开布帘一角,朝外看去:“没有的事。” 外面天色暗了,她该回去了。 “那我怎么听说,刘大人送了几箱东西回来,说是给你的。” “他说我过两年该嫁了,让娘亲给我说亲事,送回来的东西是给我的嫁妆。” 对方失望道:“不接你去应天府呀?我还想让你带着我去见识见识皇家威仪呢。” 是啊,她也想出去见识见识。什么时候能给她这个机会,拿什么换大约也是愿意的。 岸上的茶酒铺子里,卑贱的打杂小丫头穿梭在桌椅间;油米铺子早就关门关窗,在白日里大概能听见几声要打油的吆喝;青楼的窗子边,慵懒倚着个妆面精致、衣衫半敞的妓子;叫卖杂货的行脚,还担着担子快步地走着,扁担颠儿颠儿的,框子里落出两颗冰糖来,被打杂小丫头偷偷捡去了…… 只是掀开帘子看的这一眼,就尽是繁华的,落寞的,悲哀的,侥幸的……她还从未远行,从未没见过大千世界呢,只能在一些语焉不详的书本中寻找外面的风景。 “小姐,该回去了。”她的丫鬟文矜在外面唤她。 文矜的名字是刘珏母亲给取的,因为母亲说这丫头眼睛漂亮,里头总是装着蜜意,取这个名字让她心思内敛些。 刘珏放下帘子,起身走出画舫,丫鬟递上蒙面的白纱,然后搀着刘珏下船,上船家的马车,他们负责把每一户千金都送回去。 丫鬟看见刘珏手里的簪子,不禁夸赞道:“玉兰花样子的簪子,冰清玉洁,真像小姐你呀。” 刘珏随手把簪子递出去:“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刘珏其实不太乐意听见别人用这些词夸她,她觉得自己很奇怪,更希望听见诸如夸赞男子的词汇,譬如卓尔不群,忠孝两全,才高八斗什么的,为什么就不能用来夸赞女子呢? 刘珏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丫鬟坐在边上。马车行到半路,忽然晃了晃。 她看见一个身影一晃,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先听丫鬟慌张叫了一声:“小姐!” 钻进马车的是一个男子,一柄长剑指着刘珏,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哎,别叫,叫来别人,你们就陪我一起死。” 丫鬟紧张地拉着刘珏的手:“你是什么人?要挟持就挟持我,不要伤害我家小姐。” “我?”对方和煦一笑:“我叫陈林生,是夜神教的教主。” 刘珏愣了愣,陈林生这个名字她不清楚,但夜神教她不是不知道,她父亲收的那个养子哥哥,成天到晚的都在追捕夜神教。 教主据说是个偷了什么邪典的家奴,踞山为寇,是四处杀人害命的凶徒。虽说父亲向来不信乾象鬼神之流,也对此人颇多斥责。 可陈林生其人,出乎意料地不是草莽丈夫,她打量着他大约四旬,素长袍纶布巾,反倒是个没落书生相,为寇时也不知踞了哪个山头,枉为斯文。 陈林生这边还举着剑,那边展开一把青绢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道:“你呢,只要帮我躲过阮家人,我就原封不动地把你还到刘府。我要是被逮到了,那你可就要陪我走一遭黄泉了。不是什么大事,很简单的,你说呢?” 刘珏笑了笑,薄薄的面纱遮掩,倒显得那抿粉润的唇更加勾人。让陈林生感兴趣起来:“你笑什么?” “笑你这些话说得多余。” 她的食指尖贴着剑面滑动,把剑尖往外推:“你上车的动静,车夫不可能不知道,却没有反应,所以车夫也是你的人了,何必还要拿剑威胁。你知道我是刘家人,若还想借我的性命要挟,逃脱我义兄的追捕,怎么还会把我还回刘府?不怕我暴露你的去向吗?” 陈林生把他的青啸剑收回鞘:“那你却要笑?” “我义兄和家父貌合神离,从没来青田看望过,和我更没什么情分,你拿我做要挟,没什么用的,他甚至有可能会顺水推舟。” 陈林生:“我已经看在你貌美,不想唐突,没有绑你了。你这样说,我也并不会放了你。” 这是什么理,貌美便不唐突,貌若无盐便可以随意对待了吗? “别放啊,放了你怎么怎么办?现在你当不认识我,只是在湖边随手劫持,坐在车里的可能是任何一位画舫里走出来的千金,这样一路挟持出了县城,保你平平安安。为了贞洁名声,我也不会和别人提起今天的事。” 丫鬟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胡话,摇了摇她的胳膊。 深闺里的千金,遇到匪徒,四顾无援,还能这么冷静地和他说话,陈林生觉得非常有意思:“那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要顾及你的名声?” 刘珏摇摇头,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你剑上无新血,身上无衣破,却有血腥气。所以你早就摆脱视线,换了着装,现在只是愁个马车出城。既然受伤不能迎敌,自然安安静静不会再闹什么动静。” 陈林生眼中竟然流露出欣赏的目光来,他向来喜欢聪明人。 “不是如我所说的话,你走到城门,尽管喊话说劫持的是我。这样,我大概也永远不得回去了。” 无论是身死,还是清白名声坏,她都回不去。 她倒是,挺想从此离开的。一个小小的青州,真的无法关住她远行的心猿。 说完刘珏又闭目休息,好像车上从来没上来这么一个人。丫鬟文矜还在瞪着陈林生,他也只是无所谓地摇着扇子。 “刘小姐如果肯与我同行,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 他说的不只是今日同行,还想邀她往后相助。刘珏没有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珏感觉马车停了,睁开眼,丫鬟昏睡在一旁,陈林生不见了。掀开帘子一看,在城外的一处开阔地,城墙上的灯笼远远地星星点点亮着,马车夫也不在了。 刘珏推一推丫鬟,她醒转过来。刘珏问:“文矜,会赶马车吗?” 丫鬟揉着额角,迷茫答到:“会一点,赶不快。” 她点头:“会就行,回去吧。” 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四下去看:“那个贼子呢?” 刘珏笑了笑,解开那并无什么作用的面纱:“他会回来再找我的。” 洪武三年,秦王宴上,汝三水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人儿刘珏,江珩笑而不语。 不一时,却见阮鸿阙和一个献舞的舞女,先后都朝刘珏的方向看。 她拿胳膊肘捣捣江珩:“看吧,漂亮的姑娘,男人女人都爱多看两眼。” 刘珏自端坐着,谁也不看。 姜文矜迈步,掩面,作欲舞之姿,眼光落在主位席上的少年王侯身上,想起刘珏的话。 “若不杀秦王,不必再来见。” 90、兄弟 沿路救人也好杀人也罢,也算得上是汝三水在决定别人生死,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有判断错的时候。 救错了恶人还能再杀,杀错了又没法改正,这种事情就很容易让人挫败。 在如今有些不符合公约良俗的背德之事,可能在大宋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罪过。 还有从古至今一直都被视为恶的行径,放在某个特定的情况下,出于某个目的,却让人匪夷所思地觉得,似乎又是正确的选择。 “见得少时,觉得世间之道可以数言以蔽之,见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所知所想甚少。” 她渐渐对活人下杀手这种事情,有了警惕心。 应天府的新帝那边,倒有些灭杀忠臣良将的朝廷秘闻,隔三差五便四处流传。汝三水觉得他这些事,做得没有宋太祖聪明。 阿饼说:“四海为家的人,走到哪不能活得好?召入朝堂,好吃好喝供了几个月,就没命了?病不病死的,谁知道呢?” “不过至少他在明面儿上说人家是病死的,没真忘了自己的形象。”汝三水总结。 虽说无奈,毕竟还是隔了一些距离,不在她眼前,感触要浅些。汝三水真正烦心的还不是这些事。 江珩替她查清楚了陈林生的来历,不论外面说他是两百年前还是一百五十年前师从孑三娘,也不论到底是从姑孰梁家还是姑溪薛家盗得的“邪典”,只谈可供应证的结论。 陈林生原是薛家零落一脉的一个家奴,早年间年纪尚小,十四五岁左右,确是偷了薛家私藏的典籍逃出来的。 陈林生的路数虽然歪,能看出是借鉴了汝三水当年写在《离魂》里的一部分浅薄理解。而薛家的典籍,怎么可能和梁家的《阴阳集论》的阴极卷是同宗? 那自然就是当年从汝三水那里偷走的,什么时机她却记不清也想不出了。 陈林生的来历是清楚了,去向却怎么也查不明白。 汝三水白天跟着江珩行事,晚上要么和阿饼一起研究新符箓打发时间,要么偷摸摸地到处闲逛。若在一夜之间,来回折返都算上,她的最远路程也有不断地提升。 这天刚刚回到月庐,见到阿饼已经歇下了。仙鹤在阿饼塌边,一只脚立着,脑袋往后埋在翅膀的羽毛里,也休息着呢。 汝三水想,虽然自己不需要坐骑,什么时候自己也养一个做做样子,鸟类大概不行,狮子?虎?象? 背后有脚步声,汝三水回头看向来人,打量了一下,思忖道:“你觉得我骑仙鹿怎么样?” 江珩刚进门来,被劈头问了这个问题,有点茫然:“什么?” 骑什么仙鹿,汝三水甩掉这个想法:“没什么,你来的恰好,我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这种毫无进展的局面,我实在是没法忍下去了。干脆点,设个局,钓陈林生出来吧。” 汝三水最后一次在拦路阵法中见过陈林生的哀魄,接着两年里,若要出行,以他们接触的事情来看,总免不得杀伐。 可只要抓不到陈林生,这日子对汝三水来说,可以算是过得百无聊赖。 两年间,不论是阮鸿阙还是他们这边,对夜神教的追查都是毫无头绪的,只是在搜寻中零星剿灭一些残兵游勇和可能的隐患。偶尔还会遇到一些并无关联的邪事怪谈。 汝三水甚至无聊到在院子后头开了一小块地,没事种点莱菔,平时馋了就薅缨子,跟牛肉煮,吃个鲜。 江珩问:“你有什么想法?” “还不是前段时间你那亲戚闹出来的事情,多少给了我一点启发。我们既然是一个‘攥着把柄’,一个被‘利用’的关系,何不顺水推舟。他陈林生不是希望我和他合作吗?我就如他的愿。” “你要假装归顺,一个人去,那很危险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说到这,汝三水又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人走到门外,便停住了。汝三水使了个眼色,让江珩躲进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门,见到是江怀。确实和江珩是兄弟俩,五官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只是更青涩些。 “白礼少爷,找下仆有什么事?” 江怀抬手,触到一层无形的屏障,一靠近便平地起风,不能再向前一步。 “孑先生说笑,你这独门别院,还有禁制在外,架势如此大,哪里能做得家仆。” 这东西是阿饼做出来的,只放行三个人,说到底这也是第一次有第四个人来。汝三水解开封禁,让江怀进门。 相向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汝三水给江怀满上一杯冷茶,右手捏着杯口,在左手心里握着转一圈,端到江怀面前,已经冒出了热气。 江怀没太在意汝三水这种把戏,他觉得孑三娘之名在外,汝三水大概有什么神通他都不惊讶。 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我来,是为了还这个。” 汝三水扫了一眼,落款江珩,是元宵节那天,他写给他五舅的立誓字据。 “是江白泽的东西,你给我做什么?给你那兄长去。” 照这纸上写的,汝三水该和江珩不对盘,江怀拿来这个,难道是要和汝三水合作扳倒他哥哥? 江怀却说:“给哥哥还是给你,不是一样的吗?你真以为我相信这上面的说辞?” 倒是个明眼人,不像他五舅舅那么蠢,做事没头没尾的。汝三水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 江怀把胳膊放在桌上,握紧拳头:“烦请你告诉哥哥,我要的东西,我自己抢,不要他让给我。” 说罢起身,一句告辞就离开了。 汝三水拿起那字据,往前方一扔,在空中翩翩落下的过程中,自己化成火灰,未落地就燃尽了。 江珩走出来:“我确实很喜欢他这一点,虽然犟,犟劲使的地方倒是对。” “要是被他那亲舅舅发现了,鼻子大概要气歪。” 江珩坐下来,端起江怀没有动的那杯热茶,递送到嘴边:“都没什么影响,最后成为家主的一定会是他。” “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想做?” 江珩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她,放下茶:“我想做丹青手,你会觉得不务正业吗?” 汝三水摊手耸肩:“为什么?和光同尘,也挺好的。” 江珩垂眼笑了笑:“你也不问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 汝三水嘶了一声儿:“咋的,你想我了呗?没事儿也能找我。” 江珩正从袖间取出一幅小画轴,闻言顿了一顿:“你……” 汝三水:“啊,你又脸红?咱俩到底谁是姑娘啊?” 江珩板着脸,把那画轴放在桌子上。汝三水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幅她的小像,模样神色甚是英气。 江珩承认道:“我确实是想你。” 汝三水忍不住笑了:“不过,我在你眼里是这样啊?” 她看着那幅小小的肖像:“其实我以前不是这个性格……白子楠那个婢女,叫妍儿那个,性子像我,不过还比我明媚些。” 江珩笑着看她:“像你?” 汝三水恼道:“我说像我就像我!我从前可柔弱了!” 江珩想了想:“是吗……那我倒是更喜欢现在的你。” 汝三水:“哦哦哦,这是你第一次清醒着跟我说这种话!” 江珩有些窘迫,还要倔着:“是我先恋慕你,理当我多多表示的。” 又想付真心,又倔,非要说的冠冕堂皇来保全面子。 “真是兄弟俩啊……” 92、夜游 汝三水跟着江珩的时间越来越少,倒是时不时找公事公办的借口往白家去跑动。 对外面传言说,汝三水这个随从,是对江珩不满的。但是晚上无人知晓,江珩总是往汝三水这里跑。 阿饼抗议:“你那么闲吗?阿姊一整天都在外面,就晚上回来能陪我修行!你还要抢!” 江珩抱歉地问:“阿饼的修行需要你护持吗?” 汝三水:“不用,她自己就成。” 阿饼:“这里都是姑娘家,你天天往这跑,不注意一下影响吗!不害臊吗!” 汝三水:“乖,那你进你屋去。” 阿饼泫然欲泣:“你变了……” 汝三水:“咱加一起三百多岁的老太婆了!别闹我啦!” 阿饼立刻露出真面目,龇牙咧嘴地鼻子出气:“老太婆还卿卿我我!嚯嚯别人家的孩子!”说完嫌弃地走了。 这位被嚯嚯的“别人家的孩子”倒是一点不介意,被阿饼逗得直忍笑。 “进去说话吧。” 汝三水很自然地拉着他往自己房里走,倒让他把笑收回去了:“不大好……” 汝三水站住:“你上次躲江怀都进去一次了,也像阿饼说的,天天不害臊往这里跑,还怕我吃了你?” 江珩汗颜:“上次是情急……我早知你不同于一般女子,不会拘于礼教,但我自小是被这样教养大的,尤其面对你,我还是想以礼相待……” 汝三水只是觉得年后还未开春,天冷得很,屋里暖和些,江珩这样说,她倒被他说服了。 只在堂间坐下来,烛光明亮,汝三水借烛火点上炉火,燃上龙涎。江珩觉得她对吃食不是很讲究,对这些倒不吝啬。 江珩说:“其实你的思路对,整个信州府可能藏匿阴物,还不让江家发觉的,只有可能是白家。作为世交,也作为信州最有权势的仙道世家,他们白家的势力范围里,是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去查探的。” “你若要从白家入手也可以,但你这样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不如干脆了当一点,找时间和白子楠、白奕戈多来往,最好和他们达成结盟,走到内部去。” 汝三水:“白家的家主不会管吗?” 江珩摇头:“你可能不知道,白家的家规特殊,凡及冠子弟,哪怕仍住在同一个宅邸,也是自成门户。本家不管他们,也不会供养他们,各凭各的的本事。除了年节和祭扫有全部要遵守的规矩,任何行动都不受管束也不需汇报,本家也不负责,撇清任何关系。” 汝三水:“那……他们刚刚及冠的时候,又哪来的开支和势力?” “这就看各自父母的私心了,及冠前愿意给多少银子,愿意花多大心思培养都可以,及冠后都得按着他们的家规来。” “父母老,子不养?” “赡养,但此外不受管束。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有什么事我给你收尾。” 汝三水点头:“好,明日我直接去找他们。” 袅袅仙雾自阿饼房中出,如祥云腾卷,遇光折出五色彩蕴。 江珩:“不过你确定,让陈林生的眼线知道你想脱离我寻找新同盟,他就真的会来找你?哪里就会如此轻信?” 汝三水笑道:“不瞒你说,我觉得他是个蠢的。为了得到力量,冒什么险都愿意。” 汝三水原本是打算先找白子楠的,毕竟和他更熟悉些,没成想先遇到了白奕戈。 他常年在外地,年节是在白家的,只是没遇见,今天凑巧碰上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经营些什么,但据说结交的世家众多,势力不一般。 汝三水瞧他还是那般模样,有一点少年老成的意思,还带一点以前那个跋扈小子的影子。身后还是跟着那两个婢子。 他在白家门口看见汝三水的时候,她刚刚下马,正在思考见到白子楠的时候要开门见山到什么地步才比较合适。 没想到他直接迎上来,开门见山:“有夜神教的踪迹,我们人手不够,去找江珩,告诉他我们需要驰援。” 你需要驰援,那还一脸冷冷的做什么?腹诽归腹诽,汝三水很客气地回他:“那白少请直接带我前去,人手便够。” 只她一人,人手便够,这胆气惊人,白奕戈:“好啊。江珩敢用你,有一人在身边就不需任何护卫,说是可当百人。我倒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份能耐。” 汝三水笑吟吟地看着他身后的婢子:“白少只带这两位,不也是以一双敌一百?” 这样近距离地看了,汝三水隐约觉得,这两个婢女的相貌,和她自己有些相似,怪不得自己之前总觉得她们好相与,大概是亲切。 四马并驱,向城阙西南行,烟尘相随马后。 城外三里,已有白家的术士结阵包围,在这人海战术下,倒是围住了一个东西。 近了,便清楚看到那东西。一排枯尸,臂膀相接,形同一体。 中间两个较为高大,领头在前,后面跟着的体型统一,稍显矮小。它们如同锁链,一环扣一环,一臂连一臂。 每一具的双肩和头顶,都血肉绽开,通红一片,嗓子里含混不清地在低声嘶叫。 汝三水凝目,数了数,共一十六具,都是先削去头顶和两肩,压灭活人的三股魂火,从手腕处切开皮肉,生生交叉缝合,再被同时吸干阳气而死,这就造成了一具不会分散的连体整尸,怨气冲天,三魂六魄剩了三魂,又无一可以逃脱。 为了凑齐这身长体魄一致的枯尸,想必陈林生费了不少功夫,也下足了狠劲狠心。 白奕戈的人与其说是抓住了这东西,倒不如说是这东西自己站在原地在等谁来。林中或许行走不便,可是这里荒凉空旷,一旦被这东西围了,一般人可真的难有缝隙逃出生天。 白奕戈突然疑道:“十六相连,这是……夜游巡?” 一个婢子跟着说了一句:“怪不得孑霖生要把他的势力叫做夜神教……” 汝三水皱眉道:“夜游巡是禀凡事报天意的神明,上听下达,入地登天。这些算什么东西,仿其形而不得其意,终是该尘归尘土归土。” 马未停步,汝三水收腿,从马背上借力,轻巧便腾空而起。马儿聪明地转了个弯儿,自己在一边停下。 千丝万缕的魂雾,像是毒蜘蛛的网,交织着向那连体的枯尸袭去。 93、投诚 那具十六相连的游尸,每一具原本都是经历与想法都南辕北辙的、活生生的人,却在残忍极端的手段下,成为一个巨大的连体,成为灵魂交织在一起的混沌的死物。 没了魄,没了七情六欲,这有点像被罗刹所食的症状,但罗刹若饥饿,魄与魂,甚至肉体都会吞噬掉。面前这东西,绝对是被人为地精准地剥离了精魄。 因为杂乱没有理智,混沌没有秩序,所有的神智都是由操控它的主人给予,那唯一的命令成为了它们主导的意志。 不怕日光,对活着的人群也没有反应,汝三水相信,它站在此地,不是被白家人困住,而是在等人。并且一定是在等她。 当汝三水释放出魂雾的那一个瞬间,它们面对威压,展现出来的不是恐惧,不是困扰,不是愤怒……居然是兴奋。 它们伸出手来,昂头引颈,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怪声,兴奋地迎接将它们包围的那些魂雾,不像是落入蛛网的昆虫,却像是寻到母亲的孩子。 它们好像喜欢魂体,并不把汝三水视为威胁……因为本身就是一个极度混乱的魂体组成物吗? 汝三水那一刻犹豫了,本能告诉她,不能让自己的魂雾触碰到它们。 其中一具游尸的手,在即将触碰到汝三水的魂雾的那一瞬间,落了空。它们青灰的面皮上,居然流露出失望甚至是委屈的表情。 汝三水从包围圈上方经过,缓缓落在地上,魂雾从地面上如同游蛇一般流动着归来。 汝三水步行向它们走去,有人不识得汝三水,想拦住她,白奕戈抬手挥了挥,示意那些人退下。 它们恍惚了一会儿,就放任汝三水靠近,已经近到五步之遥时,汝三水捏住袖中的符箓,默念请神咒。 没等汝三水祭出符箓,它们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不是因为觉察到汝三水的动作所以躲避,而是……在邀请汝三水跟着它们。 汝三水侧眼去看白奕戈,他也察觉到夜游尸的意图,与汝三水对视,眼神的意思是让汝三水跟上。 汝三水想要引出夜神教的踪迹,其实最开始比较怀疑白子楠身边的人,现在这一个眼神之后,汝三水却怀疑起白奕戈。她觉得白奕戈肯定是有问题的。 十六具游尸,匪夷所思地扭动着腰肢,向后压低身子,胳膊反向弯曲,手撑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这动作格外诡异,使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横行的长虫。 汝三水没有犹豫太久。此时白奕戈的可疑可以先放一放,跟着这东西走,却有可能见到更有意思的客人。 江珩听说消息往此地赶的时候,汝三水已经一个人离开了。 他带着十余随行到达城外,遇到后撤的白奕戈的人马。看见汝三水平时的骑的那匹马,却不见汝三水,便向白奕戈问询。 白奕戈给他指了方向,似是挑衅地说:“传闻说她对你不满,我看你倒是对她紧张的很?” 江珩没有多看白奕戈一眼,斥一声马,带着人往汝三水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白奕戈骑在马上,望着江珩离开,神情复杂,好一会儿,他低声不知问谁:“被看到的人,凭什么是你呢?江珩,你有什么比我好?” 婢子在身后问:“放他去没事吗?” 白奕戈:“我本来就没打算真把汝三水送到陈林生手里,她还是留在这里,对我们比较有益。” 他说完,调转马头:“回府。” 夜游尸后退着,每一具的动作都非常同步,因为拥有共同的意志。汝三水步步跟随,它一路都在荒郊野岭之地穿梭,越来越快,以确保能跟上的只有汝三水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足足一州之远的地方,一处不知名的山野间,汝三水见到了该见到的人。 陈林生一个人站在那里,周围只有及踝的枯草,夹杂着稀疏的春芽。他端立着,闭着眼,静静地等汝三水来。 是他本人在此,而不是留下的哪一缕魂魄。 汝三水从凌空的视角看着他:“你应该知道,你的那些宗主,至少有两个已经死在我的手下,还敢相信我,认为我会对与你合作感兴趣?” “我只是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我,毕竟这是你上次对我提出的心愿。那些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你才是我想留住的人。” 她也站在了这片草地上,魂雾贴着地面,隐藏在草丛中,无声地向陈林生蔓延去。 一阵青黄的阵光显现,魂雾被挡在了阵外,离陈林生还有三丈之遥的地方。 陈林生站在这个巨大的阵法中,他一身颇儒雅的书生装扮,面上和煦,如果不是在这种情景下见面,汝三水可能会把他当做善类。 “可惜啊……你不是来投诚的。” 可惜,外表是会骗人的。 汝三水往前走,陈林生就向后退,阵法像是活的,也跟着他退。十六夜游尸自觉地围上去,就像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 汝三水不和他废话,好似要捕捉家养的鸡鸭一般,把袖子推上去,衣角提起来扎在身后。 她之前剿灭过那么多两两相连的枯尸,它们都是死后被连在一起。陈林生一定是对做出来的东西不满意,又试验过很多活人,最终才做出眼前这个东西。 汝三水牙根咬得痒痒,恨不得亲手捏碎这些古怪的成品,再捏断陈林生的脖子。 陈林生也预料过汝三水不是真心与江珩不睦,只是设计在勾他出来,但他实在迫切想得到汝三水的力量,即使被劝阻,还是冒险来了。 瞧着汝三水的动作神情,他似乎十分满意别人看到他成果的反应,开心地笑道:“压制炼化这具夜游尸,很不容易的,今日先不急着让它上场。还有很多失败的零零散散的游尸,不能浪费我的苦心,拿来招待你吧。” 话音落,密密麻麻的干枯游尸从林中走出,黑压压,数量约摸有三四百,其间有些是四五具一体的,八九具一体的,显然是无数次试验的结果。 他敢来见这一面,一定是有充分的准备。这准备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把汝三水强行带走。 汝三水果真因为忌惮夜游尸,魂雾始终不近夜游尸的周身,可是她的招数依然层出不穷。 后腰的剑鞘里,抽出来的却是一把弯刀。那刀不是刀锋弯,而是刀身弯,为的是契合腰肢的弧度,方便携带。汝三水将符箓贴在刀身,每一挥砍都是灼热的咒光。 汝三水步法稳健,刀走如龙,再多的游尸扑袭,都转瞬间被击杀。虽然要比从前遇到的那些枯尸更难缠,在咒光横扫中,也很快便形成一片堆满尸体的路障。 她从领中取出漆红的骨埙,埙音悠悠扬扬。陈林生一时着了道,瞳孔顺着埙音的来处转动,丢失了自己的神智。 就是这一刻,铺展在草地中的魂雾腾起熊熊大火,汝三水踏着那些失败品的肩膀,向阵中跃去。 只需这一刀下去,阵法就能破开,汝三水顺势便能直取陈林生首级。 沉默在旁的夜游尸,本该和陈林生一样失神,却突然嘶吼一声,跃力惊人地腾至半空,向汝三水扑抓而来。 它们不是被陈林生控制的,它们的主人另有其人! 汝三水情急中旋身,调转自己的去势,向身后的大火中倒去。 94、战损 汝三水落入自己的魂火之中,通天的火舌将她笼罩。 那些仍在火中挣扎的游尸们,如同地狱中受罚的恶鬼,见到人间降下的甘霖,不顾自己仍在燃烧,也趋之若鹜。 在汝三水的眼前,那些蜂拥而上的游尸之间,还能看见天空中的云卷云舒,那云被放大无数倍,好像地向上升,天向下塌。 一瞬间,周围都清静了,只剩洁白湿润的云山云水,汝三水行走在其间,一步一陷,水蕴深浅,明暗嶙峋。 金光为柱,化作山门,其上大篆书月庐二字。她步入月庐,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那是常常在梦中给她指引的那个声音。 不是她习惯的语言,好像传说中的上方语,她应当听不明白,却又感觉每一句话都能听懂。 寻着声音去,云开雾散间,汝三水看见一个女子,衣着简单却波光如水,颜色如天一样澄澈湛蓝。 女子恭恭敬敬地面朝一盏浮空的莲,莲后是一轮明月般的光华。说话声音是从那光华中传出来的。 汝三水走近了,女子对她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汝三水还想询问那女子,此是何处,她是何人,却突然顿住脚步。 她发现,那女子竟和她的容颜一般无二。只是肤质更加凝润,神色更加从容淡然,没有伤痕,没有手茧,是另一个冰清玉洁的她自己。 女子声音柔和地开口,话中的意思是“弟子请求师尊授予业火”。 那轮光华中走出一个人,要更高大一些,却是男生女相,神情端肃,不辨阴阳。那人将手中的一卷黄纸递给女子。 两个人都在虚幻中变得朦胧起来。 “若修习,必不要用尽它的极致,若用尽极致,必是逆道之行。” 女子双手接过,展开纸轴,其上红墨绘就天、地、域,神、人、鬼,灼灼业火从鬼域燃至人间,燎燎直至天边。 汝三水绝对见过那幅画,她无数次在梦中见过同样意义的画面,像是刻在她记忆最深处……不,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那究竟是什么法门,可以与天地道法逆行? 眼前朦朦胧胧的景象,渐渐被掩盖在云雾里,汝三水闭眼再睁开,又回到人间。 眼前是隔了千里万里的蓝天白云,周身是在业火中被燃为灰烬的游尸。 她将视线落回前方,在十六夜游尸的背后,陈林生很是惊喜地看着汝三水。 “我终于把你逼急了吗?”他的声音很是愉悦。 汝三水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她的瞳孔中,自成太极,右眼是暗夜中的月轮,带着剧毒的魂雾,左眼是白昼中的烈日,灼灼魂火燃尽四野。 山野里,本在地下掩埋着的尸体,此刻破土而出,看上去空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出现越来越多的走尸,向这里汇聚而来。 陈林生还藏了这么多喽啰。汝三水踏着一地厚重的黑色尸灰,一步一步向陈林生走去:“是我小看你了。” “那是自然,我等你这么久,总该给你留下一些拿得出手的礼物。” 火焰不减反增,顷刻间成烧山之势,纵使陈林生在阵中,也被热浪侵袭,衣襟燃起火星。 “那不知,是你等我等得久一点,还是我等你等得久一点?” 汝三水的背后,远远有增援赶至,行兵整齐,阵势极大。不是临时的救兵,而是早就部署在周边的战力。 援兵最前方,那是江家的家主与夫人,汝三水与江珩有情,若从了江珩的辈分,该叫他们伯父伯母。 江珩向来孝敬恭顺,早在带回汝三水,连江怀都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与父亲禀明了一切。从那时起,围捕陈林生的这张网就已经撑开了。 汝三水所学为阴魂,江家所学法门则是阳魄,修行对男子较为有利,于是由夫人坐镇后方指挥,江伯父亲自领队包围。 陈林生不会单枪匹马来,汝三水自然也不会。 夜游尸低伏在陈林生脚下,陈林生坐在了最中间两具的肩上,它们以两边为护翼,带着陈林生不断后退。 她看着陈林生,眼带戏谑:“作为敌人,这样的阵势,够不够尊敬你?” 那些走尸就交给江家两位长辈,汝三水紧追陈林生,翻过一个山岗,进入一个地形奇诡的山洞。 那是一片阴暗无光的沼泽,漏进来的一点日光使泥地与水洼呈现一明一暗的交织。 春日这里也不见一丝绿意,倒是有稀疏几根苇草,也是枯过一个冬天,还未烂完的残梗。 汝三水怕陷入泥沼,是浮空飘过的。 陈林生已经走到最深处,包括他们进来的入口,共有三个出口,另外两个都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陈林生若想逃,只能弃了夜游尸,若弃了,他一人逃离的速度,绝对走不出汝三水的手心。他自己也该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要进入此地? 泥沼中汩汩地向上冒着什么,汝三水想,他该不会还是用那些没用的走尸来应付她?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夜游尸和她最后搏一搏,或许因为她不了解这东西,还能给他搏出一条生路。 泥沼中逐渐浮出来的,是一个圆形的石台,其上是一个八卦阵,但似乎另有乾坤。 陈林生从夜游尸身上跳下来,还是那副故作从容高深的样子:“我给你和江珩的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汝三水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脚下的八卦开始转动,汝三水分神去看,细看之下才明白它的不同之处。 它反过来的,如果八卦是画在纸上,现在的图案就是将纸背朝上,看墨渍映在背面的图形。 阳刻处,成阴刻,阴凹处,呈阳凸。八卦逆转,破神,生邪。 陈林生自负、莽撞,这绝不是陈林生的手笔。 有那些绝妙的想法,惊人的领悟力,没有完整思路的情况下,自己开辟新的方式。 虽然还是走错了路,但这份机巧之心,绝不是陈林生那种执拗愚笨的人能够达到的。 汝三水感觉身体越发沉重,在阵中方法有一股洪流,把她的力量向阵眼中吸取。 魂火在这洪流中,形成一个如双龙游动的漩涡。嘤嗡之声回荡在这空旷的地方,又撞出回声。 这是陈林生最后的方法了吧?如果得不到汝三水的合作,就用这种手段,硬夺走那股力量。 就像他们炼制十六夜游尸时一样,强制剥离意志,活生生把人变成傀儡。 95、诛杀 沼泽的四周,还不是特别泥泞的地方,先后钻出一些浮肿的尸首,生着蛆虫,皮肤呈现青绿色。 汝三水正在向着反八卦的中心坠落,可她不想踩到那东西上面,鬼知道还会有什么玄机。 这东西确实玄乎,汝三水眼皮有些沉重,双眼中的魂雾与业火,也逐渐稀薄黯淡。 那如果拉上陈林生呢?让他被迫停下它。如果他不能停下这个反八卦,拉他一起垫背,汝三水的夙愿也算达成。 她抱着这样的心思,觉得自己很坏心眼,终于有一点传说中“鬼女”的样子了。那不如就这么结束,早日回归正位,在天上待着算了。 这样想着,她又强打起精神,调动所有还能调动的力量,魂雾与业火在她身后旋转融合,结成一轮烈日骄阳。 黑色的魂雾成雹状下坠,带着赤橙火焰与紫色电弧,火球又裹挟着黑色白色的魂魄尾迹。 这样灼热的火雨向陈林生极速地扑去,汝三水打算将他裹挟在其中,淹没在火海里。 一股恶臭的气息随着那些腐尸蒸腾而起,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魂火在接触到那些浑浊之气后,迅速地膨胀炸裂。 在汝三水眼中,这些画面被放慢了无数倍,她清楚地看见每一团魂火都在空中摊开四溅变成烟花,最后连成片,火焰迅速向四周扩散。 一声巨响,热量冲击在四周的岩壁上,山岩开始发黑,碎裂。爆炸之后,火光还未消退,灰尘又腾腾四起。 反八卦的石板应当是被毁坏了,汝三水还没从爆炸的眩晕中缓过来,就感到被汲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身体里。 不,不只是她的力量,还有无数生人的精魄,被反八卦阵镇压的阳气也被释放出来。 那些白色的人形,带着无数七情六欲的魄,随着她自己的力量一并升起,向她的身体中聚集。 太痛苦了,汝三水感觉自己即将要被撕裂,她握紧双拳,撕心裂肺地叫喊出来。 第二波震荡是刺眼的白光,随着这声嘶吼,再次向周围脆弱的岩壁击去,岩壁塌陷了。 山石在不断地倒塌、坠落,汝三水向着陈林生的方向看去,未消退的魂火还在小范围地爆炸。 烟尘与火光中,白色的精魄碎片洋洋洒洒。十六夜游尸将陈林生死死保护在中间。它们已经被烧透骨骼,从体内燃起紫色的火焰。 它们笔直地向后倒下,陈林生从中间站起来,样子很狼狈,衣襟灼烧得残破不堪,身上也有非常多烧伤。 魂火是自己的,汝三水并没有被烧灼,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都是烟灰落尘,披头散发,眼底是充斥的红血丝。 汝三水靠近陈林生,俯瞰着他,像是怜悯凡俗的仙人。 他半边脸已经不成人样,还有心思笑:“你完全在浪费你的天赋……屠三军,逆阴阳,跳出轮回,长生不老……你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 话未说完,他的脖子被魂雾狠狠勒住,汝三水把他举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 那些浮肿的沼泽尸首,意外地还有一些残存,它们的腐气带来爆炸,水分却保住了它们主要的肢体,此时再度从沼泽中钻出,拼命地向空中伸着腐烂的手。 它们不是想救陈林生,而是在争夺四散在空中的精魄碎片,妄图摆脱已死之身,以阳补阴,重获生机。 陈林生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头颈通红,血管筋脉暴起,他大口吸气,却只能吸到更多的烟尘。 他抓住束缚自己脖颈的魂雾,狰狞地吼道:“你可是孑三娘……鬼女孑三娘!和我合作……你……” 汝三水带着寻味的眼神看着他:“孑霖生,应该说,是陈林生。你到底是被谁欺骗了?” 汝三水不懂陈林生到底在幻想些什么,她摇摇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手下一握拳,魂雾瞬间收紧,陈林生狠命蹬了两下腿,双目眦裂,头一斜,口鼻流出鲜血,脖子里的筋骨已经尽断。 汝三水把他丢在地上,那些残存的腐尸,它们的半截身体还在泥土里拔不出来,却突然挣扎着扑上去,撕咬陈林生的尸首。 他是它们曾经的主人,也是它们最痛恨的仇人。他们无法杀他,却在他死后将他撕作碎片。 汝三水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腐尸,他们曾经有过欢笑,有过眼泪,有厌恶害怕的东西,也有喜爱珍视的东西。如今却是没有了思想的困兽,被执念控制着挣扎着。 这些都不重要了,人会活,就会死,有亡,才有生。顺其道法,自然而然,也就不用感惜太多。 与其空为死者追忆往昔,不如先为生者踏平前路。 塌陷还在继续,这片沼泽三个出口,有两个已经被炸塌了,顶上那一线天的缝隙不足以过人,汝三水不打算再把它炸一遍,所以当然选择那个狭小的出口。 那个出口只是岩缝,最窄的地方汝三水需要侧着身子挤过去,再胖一点点都悬。 出了这片沼泽,眼前豁然开朗。 几户农宅,大片的油菜花田,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 汝三水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吐出一口浑浊的肺气。她打算找一户农家求助,能让她躺下好好缓一缓,便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 江珩出现了,远远地,他从那油菜花丛中穿行过来,身姿俊逸挺拔,行动光风霁月,正是不二的人中龙凤。 江珩赶到后,先遇到的是父亲,他用汝三水送给他的白鹿剑斩杀妖邪,不觉得沉重,而是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这剑如同其名,化出仙鹿的灵韵,净化消弭一切污浊。 他听到第一声爆炸后,放心不下汝三水,就向爆炸的来源寻找而来。 汝三水眼前的他,长相和两百年前的另一个人是完全重叠的,可是又怎么看都不一样。是的,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人,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值得她汝三水用心的,应当是眼前的这一个。 他手中的白鹿剑,趋避污浊和风雨,他自己又带来平和与宁静,从遥远的地方,坚定地向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 妖女、鬼女、妖邪,如果可以,汝三水也不愿自己活成一个贬义词,就该像这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一样,金黄地蓬勃地生长,让人见之欣喜。 那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在意的人身边,昂首挺胸地宣布归属权。用自己的光彩,更衬出所爱之人的耀眼,彼此交辉相映。 江珩把白鹿剑收回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神情紧张,伸出双手向汝三水跑来。 汝三水眼前天旋地转,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腿脚一软,直直坠入江珩怀中,失去了意识。 96、庆功 汝三水在自己的月庐醒来,睁眼先看到橡木的房梁。阿饼在一边为她的炉子添上安神的香料。 见到汝三水醒过来,阿饼坐到她身边,手落在她脸上和额头上:“好一些了,还是有些烫,你不要急着起来,再躺会儿。” 汝三水嗓子有些疼,她哑着问:“我发烧了?” 阿饼:“不是发烧,是汲取了太多阳魄,和你的阴性体质相冲,两股力量在体内对抗。我已经给你逼出很多阳魄了,不过……” “怎么了?” “你是不是曾经接受过其他人的七情六欲,有了抗性?你的心神一直都很稳定,魂魄没有出现自我的紊乱。” “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就是我第一次掌握魂火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时候燃尽的是阴魂,与我的体质并不相冲,可能因此有了一点抗性。” 阿饼点点头,又说:“他在外面,守你一天一夜了,让他进来吗?” 汝三水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脸色也很差,听见阿饼说这话,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揉揉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精神一些。 “那就……喊他进来吧。” 江珩进来,阿饼就拉他坐在榻边,自己出去了。两个人颇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江珩找话题说。 “那个山洞,被白家人追根究底地刨开了,里面都是些腐烂的尸体残肢,陈林生在里面,虽然样子惨不忍睹,还是能看出来是他。” “他们怎么能确定?” 如果有薛家人在场,或许倒是能认出这个昔日叛逃的家奴。 “白奕戈见过他。陈林生第一次在扬州现世,自称孑霖生时,我父亲也在扬州见过,可惜当时没能抓住他。” “现在江家在筹备撰写功德簿,由江怀负责,各仙门世家派人前来恭贺,各诉其职,总结记录。可惜你的名字不能写上去,归于我父亲名下了。” 汝三水对这种东西很无所谓,不打算计较。 “陈林生怎么处理?” 江珩:“烧了,放完火又爆炸了一次,洞彻底塌了,白家还损失五个家丁。” 汝三水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白痴,可怜别人替他们送死。” 旁人认为,杀了孑霖生,夜神教就算名存实亡,剿灭指日可待。说是各诉其职,总结记录,不如说是庆功会。 各家一时兴起,连办了半个月的各色集会,连最恨私相呼朋的白家也留了人。 汝三水恢复之后,还是明天以随行的身份跟着江珩。看着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好笑。 宴席上,有人在议论自家的功勋,有人在嘀咕陈林生的作为。汝三水只能站在江珩身后,并不能入席,也是无事,就在一边听着。 “他孑霖生哪里来的这许多死人,看上去还都是年少横死,就是当朝皇帝,也不能这么屠戮吧?” “你忘了,本朝开国才多少年,这连年战乱,漫山遍野都是死人坑,还怕刨不到完整能用的吗?” “不对,我见有些死尸是有残魂的,不知是先封印再杀,还是先杀再封印。” 一人翘着兰花指拿着酒杯,小酌一口,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一些,多半是被有魂的死尸杀死的伥,有伥鬼也有伥尸。不直接听人话,而由杀了他们的鬼魂指使。” 有人几声叹:“活人不堪其扰,连死了的,都不得安生。” “你们见到那个‘夜游神’了吗?我可看见了,应该是先用死人试过无数次,再去绑活人试,最后做成的这十六相连。” “拿人做长虫,他平时睡得着觉,吃的下去饭吗?怪不得死后被蚕食报复。” 听到这种话,正在吃宴席的人放下筷子:“你这什么比喻,怪恶心人的,比尸群本身更恶心,别说了别说了。” 汝三水想起什么,坐到江珩身边,低声和江珩说话:“你觉得,陈林生死了,受他控制的尸群是该退,还是该蜂拥而上?” 江珩想了想,事实上是扑上去撕咬了陈林生,汝三水觉得不对劲,那么:“该退?” 汝三水:“该倒下。” 她下结论:“控制它们的,不是陈林生,或者说,不只是陈林生。夜神教背后最大的一把手,可能并不是他。” 剿灭夜神教的路还长着,此时庆功,实在是过于早了。 宴席后,今日的述职开始,白家人带着薛家人,到江家大堂去。 据说薛家现在也是人丁凋零,只有一脉单传。可是都这样了,不想着躲避风浪休养生息,还那么殷勤地找靠山,蹚浑水。 汝三水一个人在大堂外,寻了个隐蔽处,想听听白家薛家人的口风。 还未来得及隐匿身形,有脚步声逼近,汝三水一转身,一双手撑在她两侧的窗棂上,把她圈在了中间。 白奕戈的脸近在咫尺:“在这里做什么呢?想听到什么说辞?解开什么疑惑?” 汝三水双臂环抱:“不然你若愿意亲口和我承认,也是可以的。” “承认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只是把你送到陈林生面前而已。与我相比起来,江珩才是最大的推力吧?” 如果是挑拨离间,这话说的也太拙劣了些,汝三水冷言:“江珩不是,我看得很清楚。” 白奕戈盯着汝三水,眼神闪烁,汝三水被盯得很不自在,正要伸手推开他。 他却忽然靠在汝三水的肩头,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那我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看见我?我的个子,已经比你高很多了。” 个子比她高了?汝三水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下一秒白奕戈站直,向她作揖一礼,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好像刚刚那个说话的人不是他。 江珩随后到了,看汝三水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怎么了?” 汝三水:“没事儿,碰见怪人了。” 此时屋里传来一些压低的说话声。大概是以为汝三水这样便听不清了。 “白少爷真的不打算和白泽君结盟?” 这声音不大熟,应该是薛家的人。 “江白泽的母亲,是我们白家人,说的好听些才尊为白夫人,其实不就是妾室,江家真的会把家主位传给他一个庶子吗?我看还是江白礼的可能性大些。” 白奕戈的声音。 “可江白礼虽然不差,却哪里也比不上江白泽。加上江家如今尚且要靠白家立足,如何不会选择江白泽?还是对两个人都留心些吧。” “还有空关心我和谁结盟?倒是你们,家宅风水本就不是上乘,又世代守着那东西,对外虽说是供养先祖神灵,可它是个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 江珩踏进来,白奕戈看了江珩一眼,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与江珩照面,各自点头致意,等江珩过去,只补充说:“我过些日子去薛家看看,那时你们再思量吧。” 汝三水回想白奕戈的话,薛家世世代代供养的东西,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详之物?是什么? 97、阿汝 汝三水在想东想西的时候,白子楠自己推着轮椅进来,看见汝三水,互相点头示意。 因为地势的关系,这院子的地基,比前一个院子要高上半人高。前院的银杏树很老了,是当初建的时候特意绕开的,给它留了继续生长的土壤。 它粗壮的枝干伸进后面地势高的院子,就形成了一个低矮的天然的棚顶,其间冒着春日里生发的绿芽。 如果是秋天,这里会铺满金黄的扇形叶子,应该很好看。 白子楠推送着轮椅来到那树下,转过来看着汝三水。他拿右手撑着脸,露出一截骨节优美的手腕。 “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或者江珩有什么话让你带,就直接开门见山。” “我是想来和你道歉的。” “你不曾得罪我。” “夜神教的事情,我觉得有内应,先前怀疑过你,是我不对。现在就是想告诉你,然后和你道歉。” 白子楠拿食指敲了敲自己额角:“你真有意思,如果你不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就过去了。你现在跑来跟我说,曾经怀疑我,到底是为了道歉,还是为了给我添堵?” 汝三水笑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需要跟你说,而且也莫名就是觉得你会原谅我的猜疑。可能是你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亲和力?” 白子楠也笑:“挑软柿子捏,那太过分了。” 汝三水正言:“你不是软柿子,你只是有你的度量。” 白子楠放下手,两只手袖在一起放在腿上,好像在回忆什么,许久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孑霖生指挥每一具尸体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曾经是温热的,会笑的,有牵挂的。” 昨日白子楠与白奕戈碰面,白奕戈谈到在爆炸中死去的五个家丁,一带而过,聊到孑霖生的御尸之术,却很有兴致,说如果当日能活捉孑霖生,定要和他讨教。 白子楠当时觉得格外别扭,当即反问白奕戈:“如果你的爱人你的家人,死后衣衫褴褛地走在战场上,像野兽一样撕咬他所看到的一切活物,你会作何感想?” “我不会用利用任何人的尸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更不会利用任何一个活人去冒险赴死。我要做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行了,我自己做。你也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人已经把众生灵当做没有感情的工具了,如今还要把同类也当做玩物。 白奕戈很随意地说:“那又如何,反正孑霖生已经死了,我也讨教不着。我和他又不是同一类人。” “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白子楠很是厌恶地看着白奕戈:“如果死了五匹马,或是五条狗,我都会难过很久,伤心很久。可你说的是死了五个家丁,就好像在说刚刚弄丢了五颗石子一样简单。这不是显得你腰缠万贯,也不是显得你位高权重,只会显得你冷血傲慢罢了。” 五个人,不是一个随口的数。而是没有人耕种的地,是冷掉的茶水,是等不回丈夫的妻子,是抱着遗物哭泣的孩子。是没有买下来的虎头鞋和拨浪鼓。 是白发人咳出的鲜血,是彻夜长亮的灯盏,是未送出的新缝的衣服,是养了半年还没开的花,是前一天没说完的话。 “你和孑霖生,只差一本邪术典籍。”白子楠下了如此定论。 银杏树下回过神来,白子楠问汝三水:“既然不怀疑我了,证明你有了别的怀疑对象,能告知我吗?” 汝三水把手背在身后,抿着嘴,鞋尖在地上碾了两下,最终回答:“你应该知道,不必我说。” 下午有一场集会,各家族在一起议事,也是庆功。这里头没有汝三水什么事,她回月庐一趟,把在路上采的野花放进了阿饼房间的净瓶里。 歇了有一个半时辰,觉得他们应该快结束了,便悠哉悠哉往回跑。 路上听见有人议论孑霖生与孑三娘,还是陈词滥调,说他们俩都是噬杀的魔头,手中所沾鲜血无数。 说到最后就会夸到江家头上,说幸亏有江家为仙家楷模,先是江白泽诛杀孑三娘,又有江氏家主诛杀孑霖生,是无量的功德。 汝三水也听习惯了,江家有没有无量功德她不知道,不过说她手上人命无数,也不冤枉。 江珩从议事厅里出来,后面跟着一脸伤痕的白奕戈,还有一些别的世家子弟。 他只是在人群外稍稍站了一下,汝三水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嘴里叼着草茎,哼着小曲走到他身后。 “白奕戈的脸怎么那个鬼样子?被当作白萝卜切成花了吗?” 她流氓似地从背后环住江珩的腰,下巴放在他肩上,高度恰好。 “是,你猜的不错。方才堂上论事,他事事横加干涉,惹得江怀不痛快。于是到论剑的时候,江怀借口失手,一个整个剑花,直飞在了他脸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声些。别叫他听见了。” 江珩反手摸摸她的头发,眼睛仍看着其他人的动向。 江怀和白奕戈打了个照面,江怀客气地作揖,语气不轻不重地请罪。 白奕戈脸色铁青,奈何疼的慌,做不出什么威慑的表情。白子楠在一旁,长辈们也在边上,不好发作,最后只在嗓子里哼哼了两声作罢。 这两声哼哼,哼的是“你给我等着,有你求我的时候”。 这话只有离他最近的江怀和耳闻八方的汝三水能听清。 江怀笑得和煦,朝着白奕戈走过去,逼近了警告他:“只要不拉上其他人,你要怎么斗,我江白礼随时奉陪。要是扯上其他人,局面可就不是你能收拾得了的。” 旁人看着他俩,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见受罪的不说话,赔罪的带着笑。 汝三水乐得看戏:“你们江家白家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吗?怎么说好歹是世交,也是姻亲。明里暗里这样斗,最后会越闹越大的。” “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过,你大概不知情。” 白家曾经帮府衙征私税,暗收回扣。滥杀罪不至死的囚役,又拿他们试丹药。 白家的家规,不是什么开明独立的好家规,只是为某一人被开罪的时候,其他人可以撇清罢了。 这些事情大多数世家都心知肚明,没有闹大,没有闹到自己头上,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如果有一天,闹大了,就不会有安宁日子了。 江珩把这些一一和汝三水道明,最后补充说:“我娘就是不愿留在白家,当年才甘心做江家妾室。这些年白家做了些什么事,我们都心知肚明。明面相互礼敬,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世家难办。但是江湖事,你也知道,有债,总是要讨回来的。” “知道知道,欠我债的人一个都活不成。” “世上有的事分对错,有些却只是立场不同。你也不是人人都赶尽杀绝。” 汝三水被江珩说中,不说话了。好像人人都觉得她喜好杀戮,不分青红皂白,时间长了她也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她叹了一口气,更抱紧了他:“你真好。” 他就是他,是她汝三水愿意放下一切的人,一个真正懂她爱她的人。 “阿汝,是你好。” 汝三水愣了愣:“你喊我什么?” 江珩耳朵根红起来,她笑得开心:“叫我什么,再喊一遍,再喊一遍。” “不要闹……” 汝三水把江珩硬往后边的竹林子里拽,然后无赖般捧着江珩的脸:“再喊我一声,我很喜欢。” 江珩确定没人看见,轻轻往汝三水额头印了一吻,微笑道:“阿汝。” 汝三水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江珩反调戏,现在轮到她脸红了。 外边有人喊江珩,他应了一声“在此”,就忙出去了。留下汝三水一个人在原地平复心情。 98、恩仇 春末夏初的野外,青草过膝,白色的野花则蓬勃到了人腰的高度。天色不佳,灰蒙蒙的。 远处的水杉树挺拔耸立,像站成阵列的士兵,视野其上是更远处的山峦,裸露的青石上几乎没有大型植被。 一队兵卒,及两三家丁,在前方开路,刘基骑马在后。 一条小路起伏,有时太低,在视线里消失,有时又蛇蛹而出,一直通往那荒凉的断头山岗。 山下有零落散布的几户人家,午炊时间,没有人间烟火气。 最大的那户人家,大门敞开,其中横七竖八躺倒了很多尸首,都是新死一夜的。 蒙人治国,人分四等,汉人是贱民,生下来只能以生辰为名字,若被杀,杀人者甚至无需入狱,只与杀驴同罪。 阮氏本是刘基在没落时的挚友,有这么大的庭院,已经是过得如同汉人中的龙凤,极致尊荣了。 自从刘基参与了起义,与阮氏多年未见,此番大概是得罪了蒙人,才惨遭此祸。他终究是晚来一步。 刘基带着手下人,走进阮氏的这户宅院,四处搜寻之下,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孩子。 孩子瘫在那里,眼睛里是没有光的,刘基差点以为他死了。他认得他,阮氏的老幺,叫做阮鸿阙的,这时候应该是十一岁了。 随行来报,怕刺激到孩子,低声在刘基耳边说:“只有这一个孩子存活,其他全灭了。” 他抬眼,正和孩子四目相对,吩咐随行:“全部安葬。” 事后发现,那根本不是常人能下的杀手,男尸皆如同枯槁,羸瘦似柴,肤色发青。有下人说,这是被吸干精魄而死,刘基斥为无稽之谈。 对于阮鸿阙而言,这是他第一次遭遇那种匪夷所思的邪鬼之学,一次就葬送整个阮家,仅剩他一人。 刘基下令安葬阮氏全族,把阮鸿阙带了回去,他有心教养这个孩子,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外,他也有私心,想在身边留一个承欢膝下的义子。 要把他收为义子,首先得这孩子自己同意,但是自从救回来,孩子不吃不喝,自己都没有求生意志。 自己随吴国公征战,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功夫陪着这孩子,让他慢慢回转,但又没什么办法让这孩子立刻改变心意。 “老爷,那孩子还是滴水未进,要奴强行喂他吗?” 老管家端着一份已经凉了的饭菜,忧心地问。刘基推开窗,看着那个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孩子。 “那孩子神智清醒,不是被吓懵了,而是亲眼见全家被屠,不想独活啊……” 如今大户人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纨绔至极,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太少见了,不能放任他就这样夭折。就算为了挚友阮氏,也不能让阮家绝后。可自己又该用什么方法,让他振作起来? 洪武初年,阮鸿阙随刘家征战奔波十数年,天下初定,时过境迁。 阮鸿阙在朝被私下里认命,做些处理征战遗留问题的差事,认命地仓促,职称是“鬼驱”,且鲜为人知。 他至此终于告别义父羽翼,自己重新建立阮氏一门。有昔日的远亲,原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也强硬攀上关系,来与阮鸿阙称长辈。 他没有拒绝,也确实是太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族人,即使血亲再远,也算得数。还有就是他一人在外,家中留些同姓打点,也有些人情味。 他在随刘基四处奔波的日子里,认识了沈氏沈容膝,他的家世倒是和美,人丁也兴旺,与阮鸿阙天差地别。 可沈容膝倒不太乐意回到自己的氏族,成天地跟着阮鸿阙跑,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也选择留下了沈容膝,因为他多一个助力,就多一分胜算。哪知后来沈容膝坦诚,说是断袖之人,倾心于他。 这让阮鸿阙感觉,着实多了一份大麻烦,又碍于沈容膝确实多次有功,还是留下他,不曾想过背信弃义。 在职务之便下,他结识了各州各路的官员,还有专精鬼神之术的世家。 刘基向来说自己不信这些,也未免要为朱氏的上位,奉献些“天命”之言。阮鸿阙觉得很是讽刺。 他要做的事,不能用自己的人,便想借秦王宴,向江氏江怀借清白的人手。 富足的家宅,雅致的庭院,阮鸿阙觉得,现在的人,日子过得真是舒坦啊。这样的安逸,大概也可以让人把早年间的屈辱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园中拜见秦王,私告刘基有谋朝篡位之意。秦王不过少年,又耽于玩乐,他原本以为这孩子该很容易被怂恿。 可秦王坐在软椅上,半眯缝着眼,只一句就回绝了他。 “你可知,父皇私下里,有意封刘伯温为伯?” 极受赏识的开国元勋,很有可能要被封爵位的重臣,陛下眼中的“吾之子房”。秦王不想冒险动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动他。 阮鸿阙离开的时候,正见到汝三水与白子楠在园林里对峙,但此时的他,并没有心情去管她的闲事,直接离开,去寻江怀。 洪武三年,刘基受封诚意伯,风光恩荣,在朝中一时无二。次年,帝以基年事高,赐归。 隐逸之日无几,刘基便因旧事遭受左丞相讥谗,被夺俸禄。随即受召入京谢罪,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敢归乡。 其实人人都清楚,田兴已“病死”于京都,为免民众猜忌,他刘伯温不会再在京都殒命,所以必定要死于归乡后。 他所受的攻讦,多数是左丞相的手笔,也是阮鸿阙在暗地中递给的消息。 开国重臣?再重的功勋,也比不上涉及皇位的猜忌。 不,应当说,越重的功勋,越高的名望,越容易遭受上位者的忌惮。 “圣贤良巳矣,吾道空咨嗟。”这是刘基自己的喟叹。 在京都如履薄冰地苟活了数年,洪武八年,帝亲遣使者,送他归乡。归乡后,左丞相遣以医使,探望刘基。 左丞相的医使归京后,阮鸿阙亲自来见他。 “我来陪义父弈棋。”他如此说。 刘基坐在堂上,神态自若地饮着一杯茶,他对于阮鸿阙来看望自己的目的,是心知肚明的。 “你现在,名誉有了,势力有了,财富有了,功成名就,只差把我一剑溅血五步,对吗?” 阮鸿阙的笑容消失,站在他的面前,缓缓抽出腰间的剑。 “这么多年了,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你应该知道缘由。义父大人。” 99、灭顶 从竹林子里出来,汝三水捂着被吻的额头东张西望,确定江珩不在附近,才大摇大摆地往外溜达。 这小子,学会出其不意了,有进步,不容易。 她掐着腰盘算,不行,这事儿让她这个老太婆显得很没面子,她一定要找机会调戏回来。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突然有个人影冲出来,把汝三水一把抱住:“阿姊!” 汝三水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改改到处认弟弟的毛病了,扭着老脖子,转头看后边。 “梁守?” 汝三水没想到梁家也来了人,作代表的人不是梁荆,是她不认得的一人。他们借住在白家两天,梁守自然是跟来玩的。 汝三水于是承担起带梁守出去玩的重任。傍晚的时候,她喊上阿饼,拉上江珩,四个人一同去逛夜市。 江珩易容出行,汝三水穿着裙衫,只用白纱掩面。梁守瞅见江珩腰间配着白鹿剑,拿眼神问汝三水。 汝三水啊了一声,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问他:“会介意吗?” 她断绝了梁家的仙缘之后,却没有带走这柄剑。是它为了等候主人,在延续着梁家的生生不息,却也是因为它未了的罪孽,给梁家带来没有止歇的灾祸。 梁守摇摇头,倒是不介意:“早就没有了仙鹿,这柄剑由每代家主使用。如果能够避祸,剑给谁都是一样,阿姊信他,我就信他。” 梁守也明白,梁家的仙鹿转生早就断了,不知是不是再也没有仙鹿庇佑,梁家世世代代都有一些大灾大难。梁家能够到如今依然后继有人,已经是不易。 汝三水:“说到剑,陈林生的青啸剑我当时没有收过来,可惜,看上去应该是把好剑。” 江珩:“你想要好剑,我可以寻访最好的铸剑师,给你打造一柄。” 汝三水摆摆手:“不必了,我用我的软剑弯刀用惯了。” 她四下一看,看见一家铺子,卖炸臭豆腐,便拉着江珩:“你吃吗?” “你还喜欢吃这个?” “我爱吃的多着呢,只不过不强求。” 江珩不吃,只负责付账。汝三水和梁守、阿饼一人一份臭豆腐。那碗里堆得满满的,垒成一个个尖尖,是物美价廉,无尖不商。 江珩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吃。长街夜色撩人,暖灯映照晚风。 汝三水和江珩闲聊:“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小院,要取名为月庐吗?” 阿饼打岔:“因为后院的潭水可以映月?” “不是,是因为我在梦中常常梦到我的一位师尊,声音像是老者,面相却是不辨性别的年轻模样。那大概是由我心而生,心相即所见,可能就是我的浮黎祖师——我和你提过的——在梦境中,我和他一同出现在一处以白云为地为墙的仙居,就叫做月庐。” 梁守想尝尝阿饼的那一份加了料的,要和阿饼换几个,被阿饼拍开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汝三水嚼着一个臭豆腐:“我始终在想,如果我有朝一日真的殒命,是不是就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江珩:“你很期待回去吗?” 汝三水点头,嗯了一声:“那当然了,那是我转世受劫前的正位,总是要回去的。” 江珩好像在思考什么,没有再回答她。三个人吃完了臭豆腐,又欢天喜地地继续逛着,江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在想,如果她死后登仙,自己死后仍然是转世轮回,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再与她续缘? 再稍晚些时候,江珩把梁守送到借住的白家,汝三水带着阿饼先回去。 晚上闲着,汝三水和阿饼对弈,十局,四胜四负二平。阿饼欢快地举起双手:“我赢了!” 汝三水一脸茫然:“这不是平了吗?” “你说过,我们平局就算我赢的,说话不算话啊!” 汝三水更加一头雾水:“嗯?我什么时候说过?” 清晨的时候,江家内部紧急议事,说是在白家的地界,又出现阴物的异动。 主母和家主未免会想到汝三水,当众不好暴露自家收留孑三娘的事情,就私下里问江珩,江珩作证,灭杀孑霖生后,汝三水一直在江城坞,在他的视线内,未曾去过白家。 没了陈林生,众人觉得不是夜神教的人,再排除汝三水,剩下修行法门近似的,只有薛家或者梁家。 但薛家的人偏偏这两日借住的是江家,那就只剩下梁家了。 此事议定后,家主又召集了近日还在信州未离开的各世家,一致决定讨伐梁家。 也许人性就是如此,没有陈林生做众矢之的,总要有新的目标作为统一的敌人,方才能显得众志成城。 汝三水前夜和阿饼对弈很久,睡得晚,出门也晚些,已到最后,江珩都犹豫着没有告诉汝三水。 但是白家扣押梁家人,各世家声援,由江白两家筹备,向应天府去讨伐,阵仗那样大,汝三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消息跟晴天霹雳一般。 梁家不能出事,那是养她育她栽培她的梁家,梁老爷子恩情浩荡,隔却多少年也不能磨灭。 那是梁家的后人,即使天意要灭梁家,有她汝三水活着一天,也一定要挡在梁家前面。 夜神教的势力明明未除尽,他们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戕害他人,谋夺势力。 她匆忙找到江珩,抓住他,两手紧紧地箍住他两臂:“梁家,梁家不能灭……” 江珩沉默地被汝三水拉扯着,只盯着汝三水的表情审度,他早前就因为梁荆和汝三水的关系非凡而忧心过,难道她真的对梁荆…… 汝三水更急:“就算要灭,也绝不能是你去。江白泽!你听见没有?!” 江珩收回目光:“好,我不去。” 他选择相信她。梁家还有梁守,还有汝三水照料过的婴孩,虽然交集不多,他也觉得梁家人不该是旁人揣测的那样。 “当真?” “我江白泽向来不妄言,不轻诺。” 只是这件事牵扯甚广,江珩也无权左右大局,能做的只有不参与其中。 汝三水放开江珩,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超过从江家出发的人群,向白家去。 白家门前,队伍已经整装待发。队伍前头的轿子里,带队的居然是白子楠。 队伍中间,是白家借官家的囚车,关押着梁家的人,一道金光环绕着囚笼,细看还会发现那是由金色梵文环环相扣的佛光锁链。 薛家的束缚术,倒是第一次见。可他们为什么要学这佛家法门呢?汝三水此刻顾不及这些问题了。 该怎么办?她应该先救眼前这些人,还是先抢先至应天府,救留在本家的那些人? 救了眼前的,就得带他们走,躲过追杀,还要安顿好他们,这就绝对赶不上提前告知本家的人。 本家的人更多,要理智地选,她该选本家,可是梁守还坐在囚车里,隔着束缚的金光锁链,远远地向汝三水投来求救的目光。 怎么办?怎么办? 汝三水在一片混乱中,却突然想起陈林生的话。那天他问她,礼物如何,她一直觉得莫名其妙。 此时她想通了其中的关卡,那礼物,指的原来是梁家的白鹿剑。 汝三水向后退了一步,在梁守绝望的眼神中,她转身离开。 她选择去告知远在应天府的梁家本家人,她要救大多数。梁家不能灭,至少她活着一天,就要对得起梁家。 100、琴瑟 事发突然,汝三水没和任何人商量,独自一人以阴形离开,翻山越岭,至午后申时三刻,方到达应天府。 白鹿剑从梁家手中到达汝三水手中,以梁荆所说,是白家人的意思。但此时此刻汝三水明白,当时那书信背后的人,是陈林生。也就是说,陈林生在白家,有一个权力不低的内应。 从那时起,他们不断骚扰梁家,让白鹿剑成为烫手山芋,又旁敲侧击地让梁家把剑送出去,就是要断了梁家的生机,也断了汝三水的牵挂。 陈林生下了好大的一盘棋。他死了,这局棋还在继续,这最后白家的一步落子,就是为了让梁家覆灭,让自己走火入魔,成为他大杀四方的助力。 汝三水曾经杀过夜神教一个姓周的宗主,那人临死前求生说,另外两个宗主,一个在湖州,一个在信州南。湖州的那一个,经过证实,就是在颖州城外安阳山上,死在汝三水手上的那个。 信州的那一个夜神教宗主,汝三水本以为江白两家的镇压有效,没有铲除也已经逼走。但现在她怀疑,剩下那个宗主,就在白家人当中。 至梁家,汝三水请见家主梁荆,听说是汝三水到访,他很快便亲自迎出来。 梁荆请她到会客厅室一叙,汝三水哪还有心思坐下聊,边走边和梁荆讲清楚了始末。 家宅只三进三出,一进之后,梁荆停下脚步,站在天井中。 “我们自认堂堂正正,没有做过任何奸邪之事,为何要逃?” 汝三水:“现在不是你们自认清白就能解决的,他们认定了是你们,无论再怎么辩驳,也是你们,梁荆你明不明白?” “逃,就是坐实了罪名。我愿意以死自证清白。” 迂腐!汝三水气急揪住梁荆的衣领:“我放弃梁守来救你,你说愿一死?” 梁荆神色动摇,许久之后,他说:“请你带走内人和阿宝,保梁家的血脉,我与其他人不会再离开。” 此时夫人抱着孩子,走进天井,看着梁荆:“我陪你。” 梁荆:“你要违逆我?” 阿宝此时已经大了,在蹒跚学步的年纪,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汝三水。 夫人把阿宝放进汝三水怀中:“嫁夫随夫,我哪敢违逆你?一直以来,你的意中人也不是我,我更是做什么都不对。可事到如今了,我只是想陪你一起赴死,你不愿意,我也要留下来。” 阿宝觉察到气氛不对,挣扎着想回到娘亲怀抱,挣扎不得,咬着手指头哭起来。 汝三水看他们实在僵持不下,这样耗下去,明日一早各世家就要杀至门前。 她想着不如去拖延时间,好让夫人劝梁荆一同逃难。突然听见墙外纷乱的脚步声,梁宅被兵马包围住了。 汝三水瞪大了眼,怎么会这么快?他们是以马行路,绝不可能追上她。难道原本就在太平府设下了人手,收到信鸽后就动手? 两边都不是罪不可赦之人,汝三水不知该不该为了梁家,屠杀门外的围兵。 汝三水抱着阿宝,安抚地摸着他的头顶,对梁荆说:“对不起,那些世家子弟,我不想杀。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把你错当做了敌人,不是蓄谋害你们的人。” 梁荆也听到了动静,向汝三水作揖:“若梁荆身死,请求诛杀蓄意谋害之人,为梁家报仇。” 汝三水顿首:“我会的。” 她说完,身形一展,飞上房梁。她抱着孩子,越过包围,踏着别家的砖瓦离开。 她离开太平府,用魂雾做绳,将阿宝绑在背上,顺着来时的路向回赶。她还想救梁守。 酉时末,汝三水逢上了各世家的队伍。 她站在队伍前方,领头的马车上坐的应当就是白子楠。 婢子妍儿挑开车帘,白子楠果然坐在车中:“你这是要与我们为敌?” “我知道我若为梁家开脱,你们定是不会相信的,现在我只要一人,你们就可以继续前行。” 汝三水向囚车走去,被持剑者包围,她依旧一步一步地向着梁守走去。 拔剑包围的人越来越多,汝三水冷言:“你们如果想走,我也不留你们哪一个。如果你们一定要挡在这里,你们哪一个,我都不留。” 不见有几人退,汝三水取出怀中鲜红的骨埙,一曲高亢破空。 埙音最早是她用来调动自己心绪,好支配魂雾的,如今她愈发熟稔,用不着它,埙便只拿来扰乱别人的神智。 那些人纷纷抛下剑,痛苦地抱头。汝三水拔出后腰弯刀,高高跃起,一刀劈裂囚车门。 梁守也受到埙音的影响,脑袋也是欲裂之痛,但求生欲支使他,从囚车中奔出,一把抱住汝三水。 白子楠在马车中,突然看到姜文矜低着头,双目无神,口鼻间隐约萦绕的,是一股股黑色的烟雾。 他喊了一声,她仿佛没听见,只是站起身,向汝三水的方向走去。白子楠震惊地说不出话。 汝三水背着阿宝,带着梁守,挑断阻拦之人的手脚筋,一路突出重围。 突然感到有一股阴戾之气袭来,和汝三水的体质极其相近,汝三水居然慢了半拍反应,猛然躲开之后,却见是白子楠的那个婢子。 数招交手之后,汝三水确定她只是一个失去控制的阴物,应该是受到埙音的外力影响,突然爆发。 她不想多缠斗,转身抱起梁守,魂雾陡然弥漫。待众人视野再次清晰,汝三水早已不知去向。 晚间,各世家扎营在旷野。 白子楠在帐前鼓瑟,瑟音淙淙,情传四野。 他第一次见到妍儿时,他便和她在众人面前,琴瑟和鸣。 妍儿她一直以来,只用一个白玉兰花样子的白玉簪,都不曾换过,他昨日还准备了一个点翠簪子,想送给她。 姜文矜从帐中出来,走到白子楠身后:“文矜服侍少爷睡下。” “是你,对不对。” 她把白子楠推进帐中:“文矜今晚就要离开,人都被调走了,而鼎里的熏香,足够少爷睡到天明不能醒转。” 白子楠重复道:“在白府探查到的阴物,是你。第一次在江家出现阴物的那一次,我也正好带着你拜访梁家。” “对不起,少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又究竟是为什么……” 香炉中升起缭绕的烟雾,姜文矜扶着白子楠,坐到床榻上:“我是来刺杀秦王的。我应该死在秦王的床榻之上,而他死在我旁边。” “是我妨碍了你,是吗?” 姜文矜:“对不起,子楠,我还有我心系之人。我得回去。” 姜文矜放下床榻上的软帐,把香炉端到榻边。 白子楠抓住姜文矜的衣袖:“妍儿,我可以接受你,只要你不回去,留下来。” 白子楠开始头晕,他皱眉,用力甩头。 “我掌控不了我的魂体,加上今天,我已经是第三次失控了。我想活,不回去,就是死。” “留下来,求你。” 姜文矜拨开他的手指,非常轻易。她将那轻纱帐拉过,掩在他的脸上,隔着纱帐,中指抵上他的唇:“嘘——” “回来!” “你不能走,你回来,回来!妍儿!你回来!” “姜文矜!回来!!!” 他从榻上跌下来,手中还紧紧握着那软帐:“妍儿……你回来……回……来……” 簪赠发妻,是妾室和续弦不能有的待遇,可是如今簪子送不出去了。 他掀翻了桌子,猛然从轮椅上跌坐下来。他紧紧攥着那根簪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 “你要去找你的心系之人,那我呢?我是什么?我是谁?” 101、槐花 汝三水带着两个孩子,能走的距离还是有限。她感觉背着的阿宝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哭了,找了背夜风的地方停下。 放下梁守,汝三水把阿宝也从背上放下,细看时,阿宝闭着眼,在睡着,探气息还算平缓。 汝三水觉得夜间有些冷,要再赶路,两个孩子不一定扛得住。于是抱着阿宝,牵着梁守,寻了最近的一个城镇,找到客栈。 汝三水要了间房,只有一张床,梁守在里面睡下,她小心翼翼把阿宝在外面放好,盖上被子。在一边点上蜡烛,坐着看顾。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些心神不宁,还是觉得会出事。看着两个孩子的侧脸,那种无端的恐惧让她突然蹭的一下站起来。 她回想起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幕,梁云楠也是一路安睡,最后却被发现命不久矣。 梁守是个小小少年了,有什么不适会告诉她,而且他刚刚躺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小阿宝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哭声? 汝三水上前抱起阿宝,检查他的周身,这动静没有让他醒转,汝三水更心急了,把他翻过来,才见到后颈处,有一道很浅很细的皮肉伤。 姜文矜当时从背后攻击汝三水,尽管扑了空,那黑色的阴戾之气却在孩子后颈留下一道擦伤。 汝三水从不滥用魂雾攻击活人,一旦要用,就是起了杀心,不会留命。但曾有一个普通人,受了她的魂雾之伤,没有立刻毙命,就是薛瑾妤。 她想起当年薛瑾妤恶化的伤势,如果一样在这个孩子身上……汝三水感到一阵恶寒。 客栈外,如果有人夜半经过,也许会见到这奇异的景象。 从汝三水所在的客房内,消涨明灭的紫红色光亮,在夜色中格外亮眼。窗户的缝隙里,居然落出一些不知品种的粉色花瓣,带着荧光飘摇蹁跹。 汝三水跪在榻边,抱着阿宝,手指搭在他的伤口上,源源不断地给他渡着百花的生命力和她体内的精魄,一点一点地修复着那看似不起眼的伤痕。 她闭着眼,眼角有一丝泪光。 “阿宝,不要怕,阿姊在这里,阿姊带你回家,给你打槐花……” 在那遥远的往昔里,一个可爱的孩子,走在汝三水的前头,欢欣雀跃地喊着:“阿姊,槐花开啦……” 白子楠次日醒来,已在马车上。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大约寅时末,未及卯时。 他夜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株槐花树下,槐花就自己落在了他的篮子里。此时不知为何,口中似乎真的有一点槐花的味道。 随行的人见到白子楠醒来,向他报:“昨夜我等听到动静,怕有不测,所以私闯了少爷您的帐子,见您倒在地上,香炉之中残留了迷香,您的贴身婢女已经不知所踪。是否需要分派人手去追查?” 要追查早就派人出去了,何苦等到早上再来问过他?这些人本来就不把一个命不值钱的下贱婢女当回事,碍他的面子再来问一句罢了。 白子楠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不必了。” 她从来都不曾想过留在他的身边,也对去应天府“见识世面”并没有兴趣。她是夜神教的人,至今未走,只是因为白子楠有机会面见秦王,甚至可能通过秦王面见圣颜。 夜神教之人,唯恐天下战乱止,他们会成为全天下人唯一的敌人。 他只是觉得,她就算一开始就抱着如此不纯的心思,难道,也从来未曾对他有一丝的动心? 她的心系之人,又是谁?在那人的面前,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难道就是一场笑谈? 白子楠此时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思考儿女情长,他下令加快行车速度。他如今知道梁家是被加罪,要防止有其他世家子弟先至,与梁家起纷争。 可他到达应天府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迟了。他看见梁家下人的鲜血从门内喷溅到街口。 一批武器更加精良,人手更加充足的队伍,像是早就等着他们的到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就将囚车中的梁家人也一一当胸刺死。 变故就在转瞬之间,鲜血从囚笼中滴落至尘土中,胜负已定。 白奕戈从那队伍中驾着马出现,来到白子楠的轿子边,弯腰撩开他的轿帘,往里面看了一眼:“看来她已经走了,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事情始末,但你还是来迟了。” 白子楠在随行的搀扶下坐上轮椅,马车放下木板折叠的坡道,他自己推下马车。白奕戈的人都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出了包围圈,来到梁家门前。 梁家家主梁荆,拉着夫人的手靠坐在正门影壁前,两人肩相靠,面相依,都没了气息。隐约可见影壁后的院子里有很多横尸。 白奕戈驱马也来到门前,欣赏作品似得欣赏着院中的血泊。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有机会的话请你告诉汝三水,她就是易容,身形上我也还是认得她的。昨天带走的那个孩子,算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希望她喜欢。我就不和她讨要回来了,最好有一天,她能还我这个人情。” 白子楠看着那双双赴死的鸳鸯,语气沉沉:“白奕戈,今天如果你不杀了我,来日我会亲手为家门除害。” 白奕戈突然笑起来,笑得弓起背:“白子楠,你大概是不管事太久了。其实在白家,我不是特例,你才是。” 说罢,白奕戈收起笑容,轻斥一声,以腿策马,浑不在意地离开。白奕戈的两个婢子看了看白子楠,又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跟着白奕戈也策马离开。 白奕戈的人马已经全部撤走了。白子楠在原地停留许久,终于长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安葬他们。” 在其他人眼中,梁家仍是应该被讨伐的,他们应该在白子楠的带队下,关押并审问梁家人,定罪之后再谈行刑。而他们发现这件事由于白奕戈的抢功,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回程的路上,各世家的人都各自分道扬镳。 白子楠的脑海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一张网。 姜文矜是夜神教的人,白奕戈知道姜文矜的情况,他还借姜文矜设下这一局,讨伐了梁家。 白奕戈私下与姑溪薛家有往来,夜神教与薛家有着人尽皆知的渊源,汝三水曾经暗指怀疑白奕戈与夜神教有关联。 今日白奕戈又说,在白家,他的立场代表大多数。那么是否可以认定,白家其实也暗中和夜神教有勾连? 晚间扎营,篝火跃动,人影幢幢。除了轮值的守夜,所有人都入睡了。 静谧长夜中,忽又有瑟音远传,长恨幽幽,悯而悲怆。 然心绪纷扰,长曲难尽。 最后的尾音收罢,白子楠细细端详了他的瑟许久。然后将瑟捧起,抛入了篝火之中。 随行讶然道:“白少爷?” 狂风起,火焰贴地而行,如藤如舌。白子楠的锦衣乌发,也随风烈烈。 他沉默地看着大火中渐渐干裂发黑的瑟,火像是也烧在他自己身上一样,疼痛欲死。 哔剥的火,呼啸的风,此外再无别的声音。 102、倒戈 江珩的父亲一直是支持江珩为铲除夜神教与孑三娘联手的,但说到底并不能完全信任她。 当初的条件是,汝三水必须时时刻刻在江家的视线内,由江珩亲自监视。然而当梁家事发,江珩却任由汝三水独自离开。 原本汝三水由于江珩的作证,可以免除嫌疑,梁家成为矛头所指,可她为了救梁家人离开了信州,一切的矛头便都重新指向了汝三水 江珩再三承诺,汝三水的一切作为由他一人负责,可并不能得到认可。确实,如果汝三水真的大开杀戒,这个责任是江珩身死也不能弥补的。 江珩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在月庐中等待汝三水归来。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他就坐在月庐前,直到第二日的卯时才远远见到汝三水的身影。 他匆匆站起来,因为长时间的静坐,腿有些麻木,还踉跄了一下。他敲打敲打自己的腿,仍然向汝三水回来的方向跑去。 除了汝三水还有梁守,以及她怀中抱着的孩子。越近江珩越觉得不对劲,汝三水的脚步很虚浮,几乎是靠梁守扶着的。 他终于跑到汝三水跟前,见她的脸色实在是差,便一手接过她怀中的孩子,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让她靠着自己往回走。 “你怎么样?我当时该和你一同前去的……” 汝三水打断:“不,你不去是对的,梁家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回到月庐中,汝三水靠在自己的榻上,阿饼喂她吃下一颗丹药,又以自身精魄渡给她。 “好了,没什么大事,和以前救人一样,让我睡上一天就恢复过来了。” 阿饼收回手,江珩扶汝三水躺下。 “阿姊,那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们应当是无法长久保住他们的。”阿饼指指江珩:“他肯定也会在众人视线之内。” 汝三水沉吟一会儿:“我想,我得欠江怀一个人情了。” 这一夜汝三水非常不安,辗转反侧间有一个离奇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又来到了庐州城墙上,只不过是坐在那里,面对着的不是攻城略地的金人军队,而是形形色色的世家子弟。 “我不为任何人。所作所为,只为自己,没有理由,开心便可。我若乐意,便护佑天下便屠尽天下,都是一念罢了。” 汝三水听见自己如此说到。 她居高临下地坐在城楼上,斜斜靠着,轻嗅软剑。那剑锋冷凛,丝丝人血如花浸染。 “鬼女怨念数百年!果然嗜杀成性,不可理喻!……竟如此地……” 她低眉瞅着城下那些义愤填膺的“名门正派”,笑得竟很欢:“不可理喻?人活着居然无依无靠让你惊讶,还是我活着无忧无虑让你惊奇?人生百年看不开就算了,我可是要长长久久活着的,恕不能强迫自己来如你所愿。” 埙声起,离魂意。她扶衣轻跃而下,烟行谲视,失魂的人们僵立在原地,阴森诡谲的鬼气,在青天白日下弥漫开来,森冷闭日。 悠扬的埙声中,无数鬼影轻舞,穿梭于人群,似有私语,查查切切。 阳光再撒下来的时候,已是遍地枯尸寒骨。 汝三水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一夜过去了,窗外确实已经撒下阳光。 她隔着朦胧的纱帘看向外面,江怀已经站在门外等候。她更衣起身,把阿饼喊入房中。 “江怀已经来接手梁家的孩子了。阿饼,我要你也一同跟去。” 阿饼:“我不是孩子,不需要他江怀庇护。” 汝三水耐心道:“我有不好的预感,剑锋可能已经指向我了。” 那一柄让天下人众志成城的剑,总要指向一个共同的敌人。至于由谁来扮演这个敌人,有时却是能被有心人操控的。 “所以你要赶我离开你?” 汝三水蹲下来:“听我说,你和他们一同去,我也不能完全信任江怀,你帮我看顾那两个孩子,你清楚他们对我的意义,对吗?梁家的血脉,是我最大的心结。” 阿饼犹豫片刻:“那你答应我,会平安回来。” 汝三水微微一笑:“当然了,我和我的亲人都有誓约,平安归来四个字,会永远把我锁在你的身边。” 春日将末,月庐中盛开不久的早春花卉,即将凋零,蔷薇该开放了。 自从应天府一行,见证梁家一门冤死后,白子楠终日不宁,常有噩梦。 他总是梦见自己孩提的时候,戏水、登山,习字、温书。但又好像是另外一个孩子,因为在梦中,他有着健全的双腿。 不管梦见什么场景,梦境的最后,总是他被各种狰狞扭曲的厉鬼包围,挣扎不能,叫喊不能。 白子楠因为这些噩梦,白日里也不是很精神。他原本以为诸事渐歇,他可以专心地对付白奕戈,可院中第一朵蔷薇盛开的时候,在信州出现了魔物异动。 江家的勘察阵显现出的赤红色印记,确实无误,绝无可能是人为做手脚。 魔,而非阴鬼,已经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汝三水豁出命也不一定降服的了的,大概就是它了。 江白两家着手,在整个信州城外布下包围,一点一点缩小圈子,以期排查出具体的方位。 但在此之前,他们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江白两家家主一同议事之时,江家和盘托出了汝三水就是孑三娘的事实。 江珩怀抱白鹿剑,在旁一直沉默着。汝三水的意思是,不必为她辩护,不要拖累了他。 江家在信州各处设立的隐蔽的勘察阵,方位布局汝三水都是一清二楚的,从未曾触动过,但旁人不会知晓,也不会信她。 他们甚至进而怀疑汝三水究竟是不是夜神教的人,与他们联手铲除孑霖生,也许是她为了上位所为。 众人在商议如何捉拿汝三水,议论声正高,白子楠却开口:“不是她。” 江珩抬眼看了看白子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维护汝三水。 有人嘲讽:“你说不是就不是,没有证据,算什么数?” 白子楠握住轮椅扶手,好像在尽力压着一股怒气:“我说不是她!” 江珩也明白不是她,但是证据呢?怎么找到证据? 就算找到证据,在众人眼中,有她孑三娘之名在一天,她的性命都决不能留。 江珩寻酒买醉,拎着酒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这条路该怎样走通,似乎无论怎么应对,汝三水都一定会走到世人的对立面。 长街春寒,风扑在他脸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做了自己的决定。 江怀那不成事的五舅,终于得到梁家家主与主母的许可,亲自带人来捉拿汝三水。 他们包围了月庐,在一把熊熊的烈火中,这个雅致的庭院毁于一旦。 月庐中只有汝三水一人,她突破包围,向城东去。除了包围月庐的人,还有正在信州外一点点缩小排查的包围圈。 她为救阿宝消耗太多,此时还未完全恢复,一次拼杀就有些力不从心,却偏偏在城东遭遇了江怀和白奕戈。 浩荡的封魔阵在坊市间张开,汝三水极寒的魂雾被封印在其间,冰寒在晚春的潮湿空气中蔓延,阵中竟然形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伏坐雪中,口中含血,眉头紧皱。白奕戈远远地背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很重的样子。 江怀持剑走近。 “对不起,这么快就要你还人情了。今日你留命在这里,我答应你,那两个孩子在我的庇护下,将会一生无忧。” 103、委屈 她以阴形隐匿,是为了逃离他人视线,却大意间误入了这个阵法的边缘,转瞬就被吸入阵心。 这阵法果真是拿来对付她的,修为越高,越受制约,越是凡俗之人,越在阵中行走自如。 阵中的雪越来越大,逐渐落了厚厚一层,掩盖了一切别的晚春色彩,让人恍然觉得还在冬季。 汝三水生生咽下口中的血,没有回答江白礼的话。 多么可笑,她至今为数不多的重伤,从来不是因为与邪教对垒,都是因为“名门正派”的算计。 那么适时地,江珩驾着马出现了。他下马步入阵中,以酒浇剑,踏雪前行。 因为阵法的压制,虽然修为远不及汝三水,江珩也是步步沉重。白鹿剑在地上划过,发出尖锐的声响。 面对江怀不解的眼神,江珩说:“我来带她走。” “你真的要为了她,叛出江家吗?” 白奕戈手下有人叫喊:“连向来仙风道骨、刚正不阿的白泽君,也被这妖女迷惑了!此女非灰飞烟灭不可!” 白奕戈转脸阴沉地看了一眼那人,吓得那人慌忙低下头,紧闭嘴再不敢言语。 江怀和面对面,他低声劝道:“哥哥,我向来尊重你的选择,可是……一个女子而已,她不值得你这样。” 江珩好像有些醉,他护在汝三水身前:“在你们口中,白泽君毫无瑕疵。虽不敢坦然接受这样的赞誉,但我江珩眼里揉不得一颗沙,是真的。” “你们认为和她亲近,是我唯一做错的选择,甚至为我惋惜。为什么从来不曾想过,我这样刻板执着于原则的人,如果她真的那样十恶不赦,为什么我会信任她?“ 江怀与白奕戈,一近一远,一个阵内,一个阵外,都注意看着江珩的一举一动。众人一面执剑防御,一面换着眼神。 江珩自顾自地说:“如果你们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的选择。如果你们尊重我,为什么不尊重我的感情。” 感情?汝三水吃惊抬眼,他原本对外和她只是同盟的关系,这种关系随时可以因为利益分道扬镳。如今若把此事公之于众,他江珩再也不能和她孑三娘脱离干系。 江怀猜测道:“你是不是被她逼迫,你告诉我……” “我江珩,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无人逼迫,也无人能够逼迫——我心属阿汝,我认定她。哪怕正邪两派叛尽,天下与我为敌。” 他说完,把白鹿剑向地面笔直一插,纯阳的精魄注入剑中,顺着他来时的划在地上的印记,光华裂出如一道闪电。 “江白泽!”江怀又急又怒地喊道。 “你认为父亲会接纳她,江家会承认你们吗?” 汝三水抓紧自己的衣袖,沉默地看着江珩。封魔阵破,寒意退却,雪停了。 汝三水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回来。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让她想起在暗无天日的沼泽中,那个可以灭神的反向八卦。 杀神之阵是为了杀她,封魔之阵如今又是为了杀她。她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 “白泽不是在求认可,而只是在告知各位。你们如何看待,与我无关。” 江珩平静地说:“父亲母亲即便不接受,也会理解我。以后江家如何,你江白礼决定就是。” 汝三水心头一热。他冲动了,平日里那样稳重周全的人,为了她逞一时之气,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推出去,拱手让人。 但是她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堵在心口,不是难过,不是宽慰,不是怒,也不是喜。 是委屈,好委屈。 有一个人愿意挡在你的面前,与天下为敌的时候,她却感觉无法言说地委屈。 切断了左臂,她很甘愿,没有委屈。一个人站在烟沙漫天的城楼前面对三军时,她很决然,没有委屈。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变得冰凉,即便绝望,她没有委屈。天下盛传她是恶鬼是妖女,再愤怒,她也没有委屈。 这年月匆匆,她一个人硬着心肠走到今天,她曾经因为别人的诋毁而冲动,几乎将自己变成真正的鬼女。曾经胆敢阻碍她的人,都被她毫不犹豫地以牙还牙。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不具有人该有的软弱和怜悯心。 可是她软弱了,原来她软弱了。有人相信她,爱她,她才有了软弱的理由。才会开始质疑,有些人该不该杀,有些人该不该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有人愿意维护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委屈。 阵法全部消散,汝三水的行动终于自如了。她站起身,魂火渐起,在大雪中毫无阻碍地向外蔓延。 “你护她,何曾把江家的立场安危放在心上!还想求谁理解!你还曾想过我吗?” 江怀终于怒不可遏,提剑上前,直击江珩面门。 剑光相错数次,猛然相扣。江怀压住剑身,逼近江珩,冲冠吼道:“江白泽!” 江珩双手覆剑,以力止力,将江怀的剑锋右推。亦斥:“江白礼!” 汝三水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这一次,她有值得信任的人。 在魂火的威势下,其他人步步后退,近处只剩下汝三水和这兄弟二人。 江怀手下收劲退步,两剑相绕,错开又再次相击,剑鸣一次比一次铿锵。江珩足下一扫,江怀轻易避过。 两人平日常常比试,他当即预判江珩接着会迎面一刺,于是横剑格挡。不料江珩顺势右转至他身侧,电光火石间,锋指咽喉。 雪在魂火的烧灼下,化尽为水,还有湿润的雾气升起,周围街巷显得好似隐没在仙境之中。 江怀放下剑暗嘲,从小到大,若江珩不故意退让,自己从来都比不过他。 江珩以剑为圆,行至江怀面前,他进,江怀只能退。 “我不会伤你,多少次都不会。今天我只想带她走。” 江怀凝视着江珩,知道他心意已决,不会回转,痛心道:“哥哥,这天下事,不是你不理会就可以的。你说你一人承担,不关江家的事,可别人不这么想。你说她无辜,说你爱慕她,这和旁人无关。你没有证据证明清白,没有手腕压下质疑,也没有权力阻止敌意。” “我会给出证据,不劳烦旁人揣测。” 失魂曲出,幽幽转转,魂火化作轻柔的火线,密布成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只有江怀在火网外。 待众人从失魂中醒转,已不见江珩与汝三水,一时也难以从灼热的火网中离开。 白奕戈看着头顶上这张网,感觉自己像是被竹篓捕捉的麻雀。 他在心中想道:“汝三水,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看重江珩了。” 最明明是自己很早之前就遇见了她,机缘巧合破开了那个孩子给他的记忆封印,其后他一直在寻找着她的下落。 得知她就是孑三娘之后,他只比江珩晚了一步,为什么却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了?或许,他真的有自己所不及之处? 她的眼中,永远也看不见他白奕戈了。 如同梁荆所说,如果面临栽赃时逃走,只会坐实旁人诬陷的罪名。 孑三娘没有身死的消息,在这一天后,传遍了天下。 104、朔望 江珩骑马带着汝三水离开信州,第二日经过宁国府时,接应了两个心腹。那两个人汝三水是见过的,曾经与她一同赶赴过洪泽湖。 其实居人的映林居就在宁国府境内,但汝三水不会带居人没有首肯的人上山,否则两个孩子她就直接送上山门了,何必送往信州。 为了不让白江两家对她不利,江珩最终选择去应天府与阮鸿阙结盟,这样就相当于走了一条官路子,官家人他们总要让三分。 他们到达应天府阮府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江珩独自上门拜访。 阮鸿阙似乎也是回到府内不久,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虽说上门拜访的时间不太对,他见到江珩也不曾有异色,把他请至正堂。 坐下后,阮鸿阙的话头便有些责备:“我一直在外办差,梁家出事的时候不在应天府。朝廷初立,就算一时半会不能为难你们这些根深蒂固的势力,也不能公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屠尽一户人家?” 江珩回道:“我们未曾想要做到这一步,是有人蓄意,把罪名平摊到各世家的头上,利用法不责众,好脱罪。” “谁?” 江珩犹豫一瞬,还是如实相告:“白家,白奕戈。他后面是否还有人撑腰,暂不清楚。” 阮鸿阙不是很相信:“我听说的消息是你们各个世家都派人来讨伐,你确信杀人者只有白奕戈?” 阮鸿阙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当初护送梁家至应天府的就是白奕戈,他何必先敬后杀?” 江珩:“先前敬,是因为梁家与白家是几百年的世交。而后杀,是因为陈林生死了,他们沾手的东西,露出的破绽,再也不能用陈林生做说辞,就需要有一个永远闭嘴的替罪羊。” 阮鸿阙:“需要陈林生挡箭的事情?看来他沾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有确切的证据吗?” 江珩:“难就难在没有证据。”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阮鸿阙开口问:“还不知道你来拜访的缘由,是为了让我助你查明此事吗?” 江珩一作揖:“暂不敢劳烦,我今日来,是想求一个庇护。” 沈容膝突然从后堂走到前面,身上有热气,还有皂角香,大约是刚刚沐浴更衣过。 “江家少爷,未来的家主,需要阮家庇护?” 江珩起身,和沈容膝互相一见礼,应道:“惭愧。” 阮鸿阙:“我大概能猜到……至于孑三娘的事情,我今日下午才听到消息。你这是,选择了和她一个阵营,所以才需要我来提供庇护,对吗?” 江珩点头:“阮少说的不错。” 沈容膝喜道:“她也来了?在哪呢?” 江珩向院中看去。夕阳刚刚落尽,月已初升,院中白果树下,那树荫居然挪动起来,逐渐向外扩散,好像月色照不到的黑暗生出自己的灵智,想要反过来侵占光明。 当那片漆黑的雾状与树荫分离开,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树荫挪了位置,那是汝三水的魂体外放。 她在那混沌一片中,突然睁开一双眼睛,雾气收敛成为发丝、成为衣襟,可是躯体依然处于虚无缥缈的状态。 沈容膝捂着自己的心脏:“你本来就很白,眼睛一黑就不像个活人样子了,不要大半夜地吓人好吗?” 汝三水:“白日直接上门,当着众人,阮公子就不好拒绝。我们希望先得到同意。” 阮鸿阙回答:“我同意了。你可以作为我远房的表妹,在我私宅中住上一段时间,但我瞒不了太久。” 汝三水微微笑道:“多谢。” 沈容膝来回看看:“你是他妹妹,那江珩呢?” 江珩:“我就……” 汝三水果断回答:“他妹夫。” 江珩反应了一下:“啊……”随即点头应下来了:“嗯。” 阮鸿阙听罢会心一笑。沈容膝翻了个白眼:“牙酸。” 汝三水朝沈容膝吐舌头:“哎,嫉妒。” “不过不能在这里,我在直隶太原州有宅邸,可以让沈容膝送你们到那里去暂避。” 翌日汝三水真就做了一幅小姐打扮,斗笠掩面,等在城外。 沈容膝驾着马车出城,带着他们两人向直隶太原州句容县去。江珩随行的两个心腹远远地跟着。 这小县城虽属直隶,却不是特别富庶,倒也清静。 江珩尽足了对待夫人的礼数,出发前给她提裙角上车,到地方托着她的手,让她擦着踏脚墩子下马车。 汝三水平日骑马惯了,就算坐马车,也都是蹦下来的,很久没有这样委婉地下马车,可把她别扭了一回。但是左邻右舍都看得见,她以远房表妹的名义住下了,这戏份又得做足。 宅子不大,只比汝三水的月庐大上一些,说是阮鸿阙曾经住过,已经荒废了两三年。 沈容膝说荒废了,但汝三水瞧着打点得倒好。正四下看着,突然迎出来一个老头子。 “沈少爷,这是……” “哦,你家主人的远房表妹,还有她的……额丈夫,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 老头子喜笑颜开:“是小姐来,老奴也没能去远迎,屋子也没收拾,也没什么好饭菜,接风的礼数也没……” 汝三水让他打住:“不用了,多谢您好意,有地方让我们歇歇就好。”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汝三水就眼瞅着这老头子格外殷勤地忙里忙外,进进出出,还十分喜庆的样子。 但凡汝三水要自己上手倒杯茶,这老头儿就要冲上来:“让老奴来做!让老奴伺候您!” 汝三水也不是没有吃过见过,早年间梁家的家业虽然比不上如今的白家,宅子也要比江家大些,佣人下仆是少不了的,但是也一方诚心出钱,一方恭敬办事。 这么充满热情和欢喜地称奴,她还是第一次碰着,好像他的爱好就是伺候人一样。 但是汝三水细看他的时候,又觉得不大对头,把老人喊过来,一线魂雾缠上他的手腕。 老头子眼神不好,瞅了半天:“小姐还会搭脉呢!” 汝三水探查了片刻:“老人家,你病了,下去歇着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那哪成!这些事总不能让小姐来做。” 汝三水扶额:“这是我的吩咐,去歇着去。” 既然这么恭敬,吩咐总不能不听,老头子应了两声,倒着退了出去:“老奴不打扰小姐少爷了。” 终于清静了些,汝三水叹气,对沈容膝说:“下次少使唤他了吧。那老头看着还不是很老,但染了点病时日无多了,多歇歇还能多享一些日子清福。” 105、官司 用了晚膳,将要入睡的时候发现,老头子扫出来的三间房,一间是给沈容膝的,一间是给随行住的,剩下一间给汝三水和江珩的,只有一张大床。 汝三水和江珩站在房门前沉默了很久。 汝三水:“当时糊弄说是妹夫的时候,没想这么多……” 江珩:“我去和老人家说我怕冷,再要两床被子。晚上我打地铺。” 汝三水抓着江珩十分感动:“委屈你了,那个……再讨个帘子来隔上吧……” 要说这宅子,比汝三水匆匆打点出来的月庐确实是要讲究许多,后院的水景也漂亮。 也许是风水好,也许是不住客栈不需要防备人,汝三水打坐调息过后,这一夜歇息地很安稳。 江珩醒来的时候,见隔帘已经掀开,不见汝三水。 他正好衣冠,檀木门推开,直面的是一片茫茫的湖沼,清晨有些雾,显得仙气袅袅。 汝三水面朝外坐在走廊的扶手上,晨雾在她脚下,被拨弄得腾起白色的卷儿。 这一片对称的风景,汝三水就是中心最出彩的一笔。门框好似成了这幅画的边缘,他推开门,就是打开了卷轴。 两个人并肩漫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汝三水说:“我看着这院子舒服,可惜对那老人家不好,骨头容易湿寒。” “但对你的体质还算合适。” 汝三水:“嗯,放在平日里是的,不过我现在需要补阳魄,救那孩子消耗得有些多了。” 指向湖心的栈桥也隐匿在雾中,这是观景作的桥,并不通往哪里,原本应该只有二十步的长度,此时看上去倒是没有尽头的阴冥之途。 雾渐渐散去了,栈桥还是那个短短的栈桥,湖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枯树,在略高于水面一丝的土台上寂寞地独立。它的枝杈像舞女伸出的玉臂,临水捞月,只可惜无星无月,更显寂寥。 江珩突然抬手一指:“你看。” 汝三水顺着方向看去,会心一笑。那是一道薄薄的彩虹,在屋檐间若隐若现,多走十步或多退五步,就都看不见它。就站在此处,恰恰好能窥见它的羞怯的娇容。 就站在此处,两个人,一道虹色,恰恰好的心动。 看了一会儿虹色,江珩说:“今日有件事,我要出门一趟。你就在这里好好修养,我晚上再和你说。” 汝三水点头:“好。其实我能大概知道信州出现的东西来自哪里,但我还要捋捋清楚,也晚上再和你说。” 送江珩出门,汝三水在宅内走动一圈,却没看见昨日那个殷勤的老头。 一转角撞见沈容膝脚步匆匆往外赶,问道:“怎么了?” “哦,不是什么大事,刚刚衙门来人,说老郑一大早在集市上跟人起了点纠纷,我去把人捞回来。” 老郑,说的应该是那个以“老奴”自称的老头子。汝三水其实也坐不住:“我也闲着,和你一道去看看吧。” 衙门离得不远,步行一盏茶的功夫,正是早集市繁忙的时候,外头围着看的人不是特别地多,汝三水便在中堂外天井里一站。 来时已经升了堂,正在问询话,衙官坐在上头,两方人都跪在下头。 汝三水怪问:“怎么堂上状告,还要跪着?” 沈容膝:“有品有阶的父母官,自然得跪。” 汝三水嘬着牙花子,不解:“拿钱为人听差做事的,倒比办事的事儿主架子大些?这是什么道理?从前官司里,只要不是已经确审作罪人,堂上人都只需互敬三分,各司其职。怎么现在还分出了三六九等。” 沈容膝:“你这从前……指的是什么时候?” 汝三水没好气:“两百年前!世风不古。” 沈容膝噎着不知道怎么回她。 官司打得无甚意思,无非是小贩子耍无赖,坏鸡蛋藏在好的里,让人抓一手破的鸡蛋液,还要人家赔。 汝三水活得久了,对际遇和见闻就没那么敏感,刚说起前因后果,汝三水就打起哈欠。沈容膝看着也累得慌,本来也打算拿钱直接带人走的,很想把鸡蛋都买下来算完事儿。 但是汝三水制止说:“就是看准了有人会因为怕麻烦这么做,这种无赖才能偷空子,给了就是便宜他。尝到甜头,下次变本加厉去讹别人。” 汝三水没说的一层,就是如果沈容膝擅自付了钱,办的不是好事却是冤枉事,就给郑老头默认了这个没做过的罪名,他还得忍着哑巴亏道谢。几个破鸡蛋事儿小,但是人心里头不舒服。 好在官风还算清明,也许是那个小贩子故技重施很多次,是常客了,三下五除二,官司就判个明白。 沈容膝叹:“父母官也不容易,一大早的,什么鸡毛蒜皮都得管。” 沈容膝带着郑老头出衙门,明明也没给他帮上忙,他却一路千恩万谢,直说主子仁慈,对自己好,还亲自来看他,说着说着开始责怪自己不省心。 汝三水听得越发累得慌,好好地为什么拼命往自己头上揽虚罪? “老人家这是哪里的规矩?太拘束了些,放开点,这里不是小事就掉脑袋的宫廷内院。” 沈容膝:“别说,他真是宫里出来的,我看他实在手脚勤快,才肯留了他。” 郑老头子恭恭敬敬地回答:“我都是个棺材瓤了,哪有什么中用的,还是主人家老爷心善。” 沈容膝本来只是送汝三水过来,因为天暗才歇息了一夜,半路上就告辞回应天府去了。 郑老头子的病气不是什么可治的,只是辛劳落下的长久病根子,汝三水顺道上药铺买了些补药。刚付了银子,都没沾汝三水的手,郑老头子就忙不迭为汝三水拎起来了。 汝三水沿偏些的小路子走,采了些野花,想拿回去给自己补精魄之需。越采越多,老头子在一边难免又要帮手,汝三水只好谎说自己要这些花做敷面,不愿意别人手碰,才让这老头子消停。 回了宅邸,汝三水让老头子去煎药,他认认真真煎好送来,汝三水看了眼成色,点点头:“你喝了。” 郑老头子一时茫然,汝三水补充道:“进补的药,你身上的老病根,不能下猛药,温补最好。” 他还是一个劲地谢,几乎是要落泪地喝了药。汝三水吩咐他一日一帖,直到把今天买来的那药都喝完为止。 江珩回来的时候天发暗了,郑老头子迎出来:“江官人怎么才回来,这都到了下钥的时候了。” 江珩:“下钥?” 郑老头:“哎,就是宫里门禁,老奴说习惯了。” 汝三水也走出来,一幅大家闺秀贤惠夫人的样子笑着:“辛苦,我们今日还是同昨日一样早歇,您可以去休息了。” 老头子听见“您”字,又谦恭好一番,这个不敢那个不敬的,说辞成套。 汝三水望天长叹。 她算是摸清楚路数了,这是老头子的习惯,也是最舒坦的相处方式,若是硬掰过来,并不是对他好,反倒是给他罪受。 人的标准都是不一样的,不能硬把自己的分寸,照样比划成别人的分寸。汝三水干脆地,就命令他下去休息,不休息够天亮,不准许起来。 106、信任 汝三水关上门,和江珩解释:“这是个宫里轰出来的老人儿,沈容膝说看着可怜收留下来的,据说还在前朝当过差。既然是弃奴才,大约该是惹了宫里主子的,沈容膝要收,换了别人谁敢用。” 江珩:“沈容膝是阮鸿阙门下客,他收的人就是阮鸿阙收的人,我看他也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看他身上带劳累病,叫他歇,也是歇不住的,只会坐立难安,只能给他喝点补药了。” 江珩眼里笑意掩不住:“我的孑先生,药石可及者不救,你这是要坏规矩。” 汝三水犟道:“我没救啊!这还不是用大夫的药石呢么?” 江珩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子,递送汝三水。汝三水打开一瞧,一枚新月梅花的玉佩,和江珩腰上的竹上望月的玉佩成了一对。 朔望相对,可若真是朔月日,就看不着月亮了,江珩便要玉匠雕了一个新月的。 这心意汝三水喜欢,当即就配在了腰间。欢喜地比对着看了半晌后:“你今天说有事情,就是这个事?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情……” “你欢喜就是大事情。” 啊,这小子越来越主动了,还总是说不过他,汝三水感觉自己的进攻地位即将不保。 她盘腿坐在榻上,开始调息。 “其实我问题不大,虚耗,算不上硬伤,慢慢养个半个月也能恢复九成,可是我现在急着想要杀回去,就只能这样求速了。” 江珩看着榻边的花草问:“只靠这些花慢慢调整?有没有能让你更快好起来的方法?” 汝三水闭着眼点头:“有,但是算了。” 江珩:“为何?” 汝三水睁眼看江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我要补的是阳魄,有一种方法补阳确实是快,你想不出来吗?” 说得够直接了,江珩终于想明白,他转过脸去,汝三水还是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根。 汝三水撇撇嘴:“所以我说算了。没经验,整不好。” 自损八百的打法,扳回一局,汝三水表面镇定,内心愉悦。 调息耗费不过两炷香,汝三水像是出了很大力气,额头背后都出了一层薄汗。 那些花草间,荧白稍粉的微光,就是它们的生命力,一点点注入汝三水的灵台之后,它们便尽数枯萎成秸。 收势,长出一口浊气,汝三水睁开眼。 江珩:“感觉还好吗?方才没有想到,我还想问,这样急于求成会不会有什么反作用?” 汝三水:“不会有反作用,就像郑老头子喝补药,不补过头就行。” “不过说正事,当时你来救我走,我离开前,在那群人中间感受到了一丝魔物的气息,应该是接触的时候沾染上的。” 汝三水其实心里有答案,还是想知道江珩的想法,她把盘着的腿放下来,好奇地往前凑了凑:“你觉得,是江白礼,还是白奕戈?” 江珩很果断:“不会是白礼。” “即使他与你争权,还要杀我,你也对江白礼深信不疑?他那个时候可是拿梁家的孩子威胁我啦?” “是。我相信不是他。他会做什么事,愿做什么事,在意什么,我都知道。这些事我不怀疑他,不是感情上维护他,而是理智上清楚他。他是我的兄弟,不仅仅是因为血缘的联系。” 信任不该是带着感情的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出于对一个人的了解、理解,有根据地,切实明白地推断出来的结果。这方能称为信任而不是幻想。 汝三水点头,托腮微笑道:“好,那我信你的判断。你信他,那我便也信他。” 江珩无奈:“你自己都有答案,故意消遣我。” “是啊。” 汝三水厚着脸皮笑,露出齐整好看的贝齿:“那可是封魔阵法,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沾染了什么东西,踏入阵中除了暴露没有好处,所以才会站在阵外,始终一步未踏。江怀会踏进来,反而是没有问题的。” “我曾经听到白奕戈和薛家人的对话,大致说的就是薛家世代养着一个不好的东西,而白奕戈意欲接手。现在我们要查的目标很清楚了,就是白奕戈。” 翌日,汝三水依旧是尽量让自己恢复到最佳状态。江珩试过渡他自己的阳气给他,但是江家对于阳魄的研究终究还是比白家差一些。 加上这罡气生硬,远不如花草之气温和,就是汝三水所说的“补药补过头,下药猛了”。最后只好作罢。 第五日,江珩的心腹从外面带回来消息,在青州武阳,出现了一个新的夜神教教主,虽还未露真面目,也大有重新崛起之势。 那些世家本以为死了陈林生的夜神教从此群寇无首,天下胜负局势已定,此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汝三水一直觉得陈林生后面还有别人,所以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只是觉得梁家的牺牲实在是太廉价,那魔物的出现晚上十天,梁家就大可以不用替罪,从而避过这个灾祸。 现在大部队都集中到武阳去了,信州的白奕戈私宅,那可就好走动多了。 即日便启程,郑老头子巴巴地送到门外,还说望小姐常回来。 汝三水许诺:“您老养好身子骨,我还有机会回来探望你。” 一路上汝三水和江珩同乘一匹马,随行两人跟在后面。江珩又讲起白家的家规来,汝三水细细听着。 因为白家世代修道,道家向来渡己,非渡他人。白家又自立了规矩,讲究一人一体,不许相互干涉。 一名白家子弟,只要成年,不论有无独宅,都算一个独立门户,互为客宾相敬。 在这种制度下,固然少了束缚,有诸多便利,也容易不被纠察,暗藏祸心。 所以又有一条规矩,不论男女老少,五人及以上:不许有私下集会;逢集聚必在白家宗祠;同游、远行必有记档。 只要不集会结党,个人而言,除岁末要过宗拜祖之外,一年到头,如何行事,本家皆不做理会。 江珩分析说:“白奕戈自恃势力雄厚,没有本家朋党,在外也是呼风唤雨,小门小户趋附甚多,有些势力的跟随者也不少。” “白奕戈在信州的私人领地,白家的长辈都不一定进入过。不清楚走向,不清楚布防,若要闯,只能闯空门。控制一个魔物,不是容易事,他们很难这么快再把它转移一次。” 汝三水坐在马上听完这些:“能确定此时白奕戈真的不在信州吗?” “确信,我的人消息不会错。白奕戈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没想过我们逃出信州之后,还会自己找回来。” 汝三水指尖揉着马颈的鬃毛玩:“白家祖上当初定这个家规,也是该是为了家风清明,无奈何还是整个坏了风气。但白家这一船人也不该一棍子全打翻,我看白子楠就挺好的。反过来,你们族里你那五舅舅,还真的是不好说……” 其实,白家不干净,江家背里也不见得就没有这类勾当。这话汝三水没有说出来。 他们需要先探清楚白奕戈私宅内的情况,然后还需要见证者,一同前往,不然仅凭他们,只能被反过来视作栽赃白奕戈。 107、镇魔 孑三娘没有身死的消息传得开,这边夜神教又有了新的教主,喜欢联想的人当然就把两件事看到一处去。 甚至有了传闻说新教主是个女子之后,他们更笃定就是孑三娘要带着夜神教卷土重来。 还好无人知道江家曾经和孑三娘结盟对付孑霖生,皆以为是江氏诛杀孑霖生。否则不仅要坐实汝三水是杀人夺权,江家也恐怕就是下一个梁家。 入信州前的那天早上,随行二人留在城外,汝三水和江珩易容毕,穿成赶丧事的农家兄妹,一身缟素,极是清贫的样子。 只要知道监察的阵法怎么布局,汝三水就可以隐匿身形在信州自由行走,但是江珩不行,这就得乔装了才能踏踏实实地走进去。 在信州南进了一间背景干净的普通客栈。小二看他们一身缟素,不太吉利,面色不太好。 “二位要不……换一家?这广信府比我们家好的客栈可多着。” 广信府便是指信州,三年更名,四年以不利漕运改隶属江西行省。但人多习惯于还称信州,称广信府的人不多。 汝三水胳膊肘撑上柜台,指节在上面敲一敲:“就看上你们家了,不想换。” “你们这样子……我们不太好做生意啊,回头进来客人,看见你们,都走了怎么办?” 汝三水:“忌讳这个我理解,但我们在房里,又不堵你们门口,谁看得见?” 江珩倒是没言语,撂下一锭银子。 小二没想到这看上去很穷的两个人,出手倒是阔绰,就转了态度,给安排了上房,一室两榻。 这房间再好也是得空着了。汝三水记下江珩让她注意的所有该躲避的阵法,当夜她就隐匿身形,障人耳目,按照江珩给的地址寻去。 寻找那些不正常的东西,是汝三水的强项,她在白奕戈私宅的正上空,魂雾微雨一般细密地飘落,不消片刻,就找到了三处异常。 第一处是个丹房,汝三水穿墙而过,里面还有人在研制稀奇古怪的丹药。汝三水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似乎都有点察觉异样,但是又看不见汝三水。 这里古怪东西也很多,还供了些无名牌位,散发着阴气,所以才混淆了判断。但是汝三水并没有发现和魔物有关的东西。 第二处是汝三水主要怀疑的,她在这里发现了魔物的戾气,但是却只是个杂物仓库,里面有一个刻着奇怪回路的拉板车。 那上面放了一个遮着很多层黑布的桃木笼子,笼子里是朱砂画就的阵法,就是当日汝三水见过的封魔阵,但已经残破了。分开黑布,夹层之间还有一些使用过又废弃的符箓。 汝三水能确定他们是通过这个桃木笼子把那东西运送来的,过程一定很惨烈,因为她看到笼子上和板车轮子上都是大约陈了十几天的血迹。 最后一处地方,有些巡逻把守,也不能排除不是混淆视听的把戏。 进一步确认,除了防普通人的层层门禁,和日夜轮换的巡逻岗位,这里还刻意布置过,掩盖了大部分的戾气,设了防汝三水这种能人异士的障眼法。 层层防护之内,汝三水看见一座森然的三层石楼,石楼的地基比别处要高上不少。 只有一道石门可以进入,其上赫然两个血书大字:镇魔。 她终于找对了。 来到和江珩约定的城外溪水边,汝三水在小树林子里看见有野豺分尸,有一块肉看样子像是人的手。 尸体她见得多,男女老少都有,心里不会有太多波动,但见被野豺分食的场面,汝三水还是不太舒心。她闭目叹了叹,准备去轰走狼群,把人尸骨敛敛藏了。 那些野东西像是感觉到有危险,森绿的眸子往这边看了两眼,叼起剩下的残肉就飞快地钻入林子深处。 汝三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直到她把那人的残骸都收敛好,挖坑埋了,才想明白自己感觉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当初陈林生死了,也是被分食的,但刚才野豺叼走一块肉的动作,突然让汝三水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既然操纵那些游尸和腐尸的另有其人,那些尸体的意志取决于控制者给予的意愿,那么蚕食尸体就不是她所想的报复,而是有目的的行为。 它们是为了分成碎片,然后带走尸体? 用那些腐尸带走陈林生的尸体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起死回生?只要是在天地造化的这个顺圆之中,一切都要顺着洪流的走向前进,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 难道那个新的夜神教主,得到了打破“顺圆”,创造“逆圆”的方法? 想得出神,汝三水也开始试着思考有什么办法真的可以逆转乾坤,踏过生死之门。 那黑雾一缕一缕贴着草地行走,漫过水面,交织成一片,汝三水轻轻踏在黑雾上,走上水面,像走在黑色的独木桥上。 汝三水肤色冷暗,没有什么血色,加上还穿着乔装的丧服,浑身上下非黑即白。 她曳动着由魂雾化出的长长后摆,抬起手,看着指缝里像冷气一般下沉的魂雾,月光也照在她手上。 汝三水微微偏头,搅动着银白的光与漆黑的雾,使它们交织成旋转的轮回。她想,如果她兼备阴阳之修,会是如何?可以独造一方天地吗? “三水。”江珩喊她,她侧过身子回头。 在江珩看去的角度,她整个人都在圆月的笼罩中,宛如月宫折桂的仙人。 “你来了,去找过我们的证人了?” 江珩点头:“他答应明日找借口强行包围白奕戈的私宅。” 汝三水踏着波光粼粼走回岸边:“我们到现在为止都是猜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刚刚在白奕戈私宅内确认的东西。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让你去找他,你不怕他不答应,先绑了你,又或者我是骗你的?” “是你说我照着做就行的。” 汝三水考量地看江珩:“你知道太实诚容易受欺负吗?” 江珩半垂眼:“在江家,江白礼才是嫡子,我好欺负,他还和我争到今天?从小到大遇见的人里面,也就你能拿我逗闷子玩。” 汝三水给他说得好奇,抱着他胳膊:“因为喜欢吗?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可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才看上我的。” “那天我和你说过。” 那天,哪天?他喝醉酒跑来说自己吃醋那天? “不对啊,你那时候喝得都说胡话了,我们认识的时间都没有你说的时间长。” “我记得不错,是你忘了。” 汝三水一脸不相信:“你要是真的那么早就见过我,当时岁数应该还小,虽说我对小孩子都比较亲和吧,你难道会觊觎比你大的姐姐……” 又听见汝三水瞎用词,江珩带笑斜觑她:“孩子的倾慕,不叫觊觎。” 108、迷宫 “说起来,你知道白家的家传典籍吗?” 江珩摇头:“未曾见过,只听闻与梁家当年曾经守护的典籍,是同一个典籍的上下两册。梁家那本失传之后,他们和白家的交情也一代比一代淡薄。” 汝三水:“那典籍叫做《阴阳集论》,白家的半本是阳极卷,被视为应该发扬的正道,梁家的半本是阴极卷,被视为要封存的邪道。我记在脑海里的,是阴极卷。” “早听闻过你和梁薛两家可能有些渊源,不是传闻,是真的?” “嗯,我觉得我多多少少对他们祖上有些亏欠,所以我有必保梁家香火的理由。” 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有了损耗,需要时间韬光养晦,汝三水何必急于离开信州,在早就硬来了。 “不过你说,我如果学会在白家的那半本阳极,可以登仙吗?” “阳极卷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江家的法门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更适宜男子修习。你如果愿意学,我愿意教你。” “先回去吧,明天还有最紧要的事情。” 凌晨时分,汝三水先行来到镇魔楼前。 江珩请来的见证者便是白子楠。同是白家的少爷,白子楠的血脉要更嫡系,他若要不管不顾强行闯入,白奕戈不在,便无人敢应声阻拦。 白家与信州官府有私交,甚至调用了衙役,很快控制了白奕戈留下的私兵。 白家给子弟的擅自行动的空间留得很足,让白奕戈有能力私藏东西,更给了白子楠私自调人搜查的机会。 白子楠早就对白奕戈有疑虑,一直在寻找机会探白奕戈的底,有江珩的消息和承诺,冒险一回,果然没有失望。 江珩易容后,作为随行跟着白子楠,辅助着在白奕戈的私宅内外都布上封魔阵。 破开了镇魔楼封死的石门,其后白子楠便没有再进入,只把守在外,并提醒江珩。 “我这阵势闹得大,说是兄弟阋墙也不为过。你们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解决,传到白家长辈耳朵里,难免要来干涉。” 江珩自破开的石门入,汝三水早已等候在内。 听见进来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出是江珩。汝三水开口问:“你养过蜂吗?” 江珩此时也看见了壁上密密麻麻的正六边形凹槽,充满暗黄色黏液,好像蜂巢一般。 只不过那些黏液不是蜜糖,里面也不是蜜蜂,是浸泡着的各种各样的尸体。 很少有正常人的尸首,多是残疾怪异的长相,还有一些畸形的胎儿,生来多肢多眼,甚至多体多脑。 加上每格间边缘雕凿的镇压符文,这场景阴森诡谲,他们此刻更像是误入了一个怪物囤积冬粮的洞穴。 夜神教以夜游巡为圣的观念,很有可能是从这些天生异相的人中获得的观念。认为他们与凡人不同,必是神明的化身。 所以他们会为了获得神的青睐,或者是为了自己成神,去人工炮制后天形成的畸形尸。例如那十六相连的“夜游巡”。 镇魔楼的楼体也是正六边形,整整三层,没有格挡,都是连通的,沿着墙旋转而上的阶梯,能直接到顶。 楼内并没有他们要找的魔物。虽然这种东西已经足以定白奕戈暗通邪教的罪名,但汝三水觉得不够。 她笃定了她要找的东西在这里,娴熟地找起密室,果然发现还有地下两层。 所以它的筑基,才会比别处高那么多。根本不是筑基,而是封住一二两层石楼的格挡。 进入地下两层,这两层也是贯通的,中间有一个八卦阵型的洞,洞内是一个悬在一二层正中间的祭坛。 祭坛正中间镇压了一团黑雾状的东西。被金色梵文为形的佛光困住,那确实算得上是个成功魔化的阴形,绝不是夜神教炮制出来的,像妍儿那种次品。 周边玄铁栏杆的格挡不是为了阻止它出来,而是为了阻止人的靠近。但这东西对汝三水也没什么作用。 汝三水走近祭坛,突然,一种压迫感迎面而来,如刃一般无差别袭向所有方向。 汝三水立刻伸手,拉江珩后退,步如疾风,仍然被那实体化的浓重戾气割伤了。 三水偏过头,江珩抬手去挡,伤了胳膊,没能完全护住三水。她仍被从右脸颊至左耳,经过鼻梁划了一道,血渗出来,流了半张脸。 江珩亲眼看见她受伤,眉头狠狠一皱,怒目看向那团扭曲的东西。 三水脸上魂雾析出,遮掩住伤口,血止住了,她随手擦了擦脸,开始仔细观察那个东西。 除了让汝三水接连后退的深重戾气之外,她还感觉到了一种纯粹的、强烈的情绪。 妒。 这情绪是这个阴形,失去作为人的意识前一段时间最激烈的情绪,随着常年的累积,越来越纯粹。 这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至真至纯到一定境界,都绝不是凡物。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邪物,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魔。 镇魔楼,真的是不负其名。可是为什么这魔物的气息,让她这么熟悉? 突然间,汝三水感到一阵眩晕,眼前黑影,不一时,景象居然发生了变化。 她心中料到不好,中了心魔了,得先破了这个幻象。 汝三水的视角,是在以一个空中俯瞰的角度对着地面,下方是一处熟悉的民宅。牌坊门和渠水形成一个包围圈,是一个完整的阵法。 牌坊后一片空地,再进就是围墙,围墙内房屋成井字形分布,东西横为街,南北竖为巷,一共五街三巷十五院。 这里是……梁家渠? 汝三水想清楚这是哪里之后,眼前又是一花,她出现在梁家宗祠里。 她让自己不要着急,仔细回想。这是自小她住过很多年的地方,想破开这个迷宫不会太难。 宗祠在梁家渠是最居中的,学堂与宗祠位于同一条街,临着西边的渠水。 汝三水走出宗祠,径直向南方去,想从牌坊门出去,她觉得那里一定是出口。 但当她踏出牌坊门一步之后,她又回到了原点。 也许太简单了,出口往往会隐藏在平时最不显眼的地方,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出口,在哪? 每一个可以出去的小路偏门,她都一一试过了,全都不行。 她想起梁乾那时玩闹,与梁亦鹤两人一起,曾经尝试从后渠的树梢,跳到渠水对面的亭子中去。 她也照样尝试了,跃过渠水的瞬间,仍然回到了宗祠中。 没有头绪,她有些想放弃了,但是江珩还在幻境之外,镇魔楼中,随时可能遭遇危险。 她开始试着把梁家渠的每一处都走一遍。看过学堂,走过梁易安的院子,看过梁云舒的屋子,经过梁乾的住处…… 她最终走到了她自己的小院子前。 汝三水的院子在第四条街上,也靠西边渠水比较近。她迈步进去,看到瓦上低垂的海棠,墙角新生的蔷薇。 该是春季的景象,可是有几片白色鹅毛似的雪飘飘荡荡,经过汝三水眼前,落在院子里。 汝三水抬起头看见碧蓝的天空,和云中落下的雪花。 再一眨眼,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镇魔楼里。 原来,吾心安,是归处。 汝三水给江珩渡精魄,逼出障眼的黑气,江珩也醒转过来。 再看那魔物的时候,它在金色梵文组成的佛光锁链中,缓慢苏醒,凝聚成形。 汝三水仔细看着它的变化,终于分辨出一张人脸。 那是……薛瑾妤…… 109、烈阳 怪不得,那种气息让汝三水感觉如此熟悉。困住薛瑾妤的佛光,还与薛家的束缚术极其相似。 白奕戈从薛家手里接管过来的东西,又是薛家世世代代看守的,她居然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研究它、改造它,让它成为一个有神智、可以天下称雄的魔头?还是利用它,威慑一切对手,顺昌逆亡? 八卦井下似乎是大量的水银,包围在祭坛四周。墙壁上给出微光的是六盏长明灯,传说中的这种灯由鲛人的尾脂作燃料,可长明数千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汝三水借光细细打量薛瑾妤,除了青筋遍布浑身,面目有些狰狞,长相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年岁尚轻。大概是汝三水最后一次看见她后不久,她就走火入魔了。 这更让汝三水笃定,当初就是她偷看了自己注释撰写后留在房中的《离魂》。 薛瑾妤看上去没有清明的神智,只保持着妒性和本能。她其实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魔,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和目的。 但是她的存在又的确是与道**回逆向,除了破坏天地,毁灭阴阳秩序,没有其他的作用,所以,又的的确确是个魔。 不该称“她”,该称“它”。 它靠着外放的气息感知而不是视力来辨别周围的变化,这一点和汝三水的魂雾感知有一点类似,所以这镇魔楼的效用,对汝三水的也有一定的制约。 从幻境迷宫中走出来,这里又没有计时的器具,不能用魂雾探知楼外情景,也看不见外面的天光,不知道到底耽误了多久。 也许外面已经有白家的长辈来干涉白子楠了,不知道他怎么应对。 它察觉到在场的二人,所以面向他们,想要挣脱束缚来攻击。 江珩抽出白鹿剑,剑避阴邪,使那阵阵有形的戾气波动不再能逼近。 金光锁链环绕着,应对它的异动,彼此抗衡着。但不知是因为这个束缚太过久远,还是白奕戈在挪动它的过程中有所损害,竟然显得有些松动。 “万万不能把此物留在这里,必须毁掉,虽然白子楠愿相助,我不清楚其他白家的人背地都是什么阵营、什么意向。”江珩说。 汝三水犯难:“外面那些封魔阵只能保证削弱它的力量,困住它,不能杀死它。” “上次你救我时,我便就看出,这阵法一旦有懂得玄妙的人蓄意破坏,崩塌是一瞬间的事情,新的阵法根本不能很快补足,它若被人为放出,灾难也不可设想。” “薛瑾妤”无法伤到他们二人,但似乎已经感知到他们进入时打通的路,知道束缚它的禁制已经少了一层,便释放出一些黑紫的魔息,向上方游移。 汝三水急道:“你到上面去,把守着上去的入口,不能让它从石门出去蛊惑人。我来想办法削弱它,找到可致死的破绽。” 它现在想要寻到出口,汝三水就不能让那些魔息蔓延,她想用自己的魂雾作挡,意外发现它们之间会互相融合。 不知道对汝三水自己有没有危害,但顾不了许多,她用自己的魂雾去夺取它的魔息。 幽冥的魔息之间,汝三水还能感受到不是同一个人的魂魄,它应该是吞噬过很多祭品,所以还携带了很多森森的阴鬼之气。 融合后的魂雾和魔息,问题很快显现出来了。汝三水有意识,所以在掌控权上,有一定的优势。但是这东西也在渐渐吞噬汝三水的意识。 她尽力让自己清醒,虽然她自信就算失去意识,也能够占上风,但是如果她真的吞噬了薛瑾妤,到那时,她岂不是就成了一个新的、更强大的、没有意识的魔物? 她试图催动业火,但是此时魂雾与魔息之间交融得太多,燃出的竟是蓝色的冥冥幽火。 在混乱的魔息涌流中,本来就已经很松动的锁链封印,更加脆弱。它被收尽大部分的阴气后,突然暴起,眼见那封印的梵光锁链就要崩塌。 汝三水在保持自己清醒,不变成纯粹阴形的情况下,还要应对不支,防它把力量再夺回去。 为了防止魔物逃脱,危害生灵,楼外现在被白子楠遍布封魔阵。自己本来就会被阵法一视同仁,又汲取了太多这东西的魔息,更无法逃脱。 汝三水已经没有余力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若再被阵法压制,根本不能够保证彻底毁灭它。 那层锁链彻底被挣开了,波动震撼了整个楼体,有些地方开裂了,落下细碎的石砾。 杀了它,该怎么杀了它?汝三水的手下性命其实不少,世事纷乱,唯有杀戮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段。可她此刻却不知道该怎么“杀”。 它在与汝三水争夺力量,想把属于它的东西,不属于它的东西,都据为己有。 灵魂与骨肉都在撕扯,是没有任何花样和阴谋的,纯粹力量角逐。 汝三水的骨骼就算再柔软,也在这种压迫之下,开始断裂,腿部,肋骨,甚至脊梁,都发出可怕的碎裂声。 魂雾已经浸染了魔息,一时半会根本不能修复她的伤势,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疼痛似乎让她清醒了一点,汝三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白奕戈押运它的车是那么简单随便,何以见得它不会逃脱? 外面遮盖的那么多层黑布,不光是为了掩人视线,更是为了让它不见天日。 它怕光。 它不能在白日离开镇魔楼,所以汝三水昨夜没有立刻试图进入镇魔楼,实在是万幸的选择。 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浑身魔息的自己,也是怕光的? 面对一个已经挣脱束缚,毫无理性,天黑就能离开镇魔楼,戕害数十州县无辜的阴魔厉鬼。输,和同归于尽,选哪一个? 同归于尽。 她仰天,用力一声嘶喊,楼内的魔息形成千百怨鬼之状,也纷纷嘶叫着,直冲向楼顶。 楼体崩塌了,阳光通过上方照射进来,那些封存怪尸的黏液,居然能够折射光线,刺眼而灼热的汇聚到八卦井中。 阴鬼湮灭的尖厉声,薛瑾妤最后的妒恨怒吼声,在汝三水耳边回荡。光线太过于炙热,她感觉浑身的皮肤都受到烧灼。 她已经尽力把魔息逼出,仍然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痛楚,像是在一瞬间被凌迟成千万片。 她的意识随着魔物的消散也在逐渐消失,阖眼之前,她听见江珩痛心的大喊声。 “阿汝!!!” 楼体在震荡的魔息中逐渐坍塌,江珩不顾碎石和畸形尸块的坠落,跳下八卦井,魔息的余波在他腹部留下一道极深的伤。 他仍然坚持着抱住汝三水,带着她来到楼外开阔地。 “撤掉封魔阵!撤掉!”他冲着那些撤得远远的、还在呆呆围观的人怒喊。 见他们受了惊吓一样个个反应迟钝,江珩放下汝三水,自己运转灵魄,以罡正之气注剑身。 一道白色剑光挥过,地面竟被罡气砍出一道弧形的裂缝,险险落在白子楠的轮椅前。白子楠垂眼看了看那道剑罡的痕迹,没有多言。 罡气在阵中游走,破坏了阵法走势,封魔阵破。 汝三水仍紧闭双眼,残破的身躯上,不见多少血液,只见魂体稀薄,流水一般从伤口地向外流淌。 110、阿姊 白子楠也在观望,他不知道该不该期望这个天下公认的妖女还能起死回生。白家的长辈早就赶来了,但被他强行阻拦在外面,承诺事后给出交代。 他心里总有一个结,觉得因为姜文矜的事情,阴差阳错地对汝三水有所亏欠,又知道很多事情她都是被冤枉的,加上她其实……对他也很亲近。 那种感觉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不掺杂杂念,和与姜文矜相处的愉悦心动不同,和汝三水交谈总是会很心静。哪怕她是在说一些听起来很逻辑混乱的话,他都觉得本该如此,没什么不对,信任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这个让人心静的女子,浑身创伤地躺在地上,自己的多年好友为了她万分心焦,自己却隔得那么远,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冷眼旁观者。 然而,她忽然漂浮起来,像是幻象一般,空中下起蔷薇花雨,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变成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些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蔷薇花,仿佛无始无终,汝三水在花雨中渐渐收敛了魂魄。 被飘摇的花瓣包围,就在淡淡的粉色荧光中,她的伤口全都恢复,折断曲扭的身体也渐渐恢复原状。 江珩跑向她,将她抱在怀中,那花雨才渐渐消散,像一场梦中的幻境。只剩她吐息温和,安详地睡在他的怀中。 江珩不明白眼前的景象,只想起汝三水曾经说过的话。 “万物相生相克,蛊在凡间,解就在凡间。这花,能治我的心蛊。” 蔷薇花,究竟代表了什么? 客栈中,汝三水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白子楠已经把这家客栈包下来,他的人围在客栈外,保护他们的安危。 江珩守在汝三水榻边,眼睛里熬出了血丝。他本来以为汝三水的样子恢复如初,应该没什么大事了,还和白子楠去过白家,作人证,还与江怀私下见了面。 等他回来,汝三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再度恐慌起来,生怕汝三水在与魔物对抗之后,就失去了自己的魂魄,从此一睡不醒。 汝三水躺了一天一夜,江珩就守了一天一夜。黎明时分,汝三水突然在梦中挣扎,江珩握住她的手。 “阿汝……阿汝?醒醒!阿汝!” 汝三水不是苏醒的,可以说是惊醒的。她瞪大眼睛瞧着顶上房梁,喘着气,好不容易缓过来,又拉着江珩问:“阿姊,你看到我的阿姊了没有?” 江珩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能摇头。汝三水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确定没有梁云舒的身影,才知道自己是从噩梦中醒来的。 “我梦见我的阿姊,有人要杀我,她为了保护我,决然挡在我前面……她浑身是血,还抱着我说‘宝儿,你要平安回来’……然后,然后她就不见了……” 江珩紧紧握着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对不起,我的能力太过有限,没能保护你。”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会让人陷入崩溃和反反复复的自我怀疑。 汝三水从心悸中缓过来,反过来安慰江珩:“怎么是你的错呢?这件事你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何以那么冲动,我和白子楠可以给你拖延时间,我们慢慢考虑对策,何以要做出那么危险的举动……我以为你……” 汝三水抽出手,捂住江珩的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江珩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之后,三水放下手,败下阵来,轻声:“好吧,我也要说对不起。” 他听见她这样说,眼神瞬间就软了下来,俯身,把她揽进怀里,闭眼叹了口气。 三水静静在他怀里躺了一会,想起薛瑾妤成为魔物的模样,突然又开始心悸。 不是后怕,而是想起自己也曾在成为阴形之后失去意识,如果不是被映林居人救下来,现在恐怕也是那样的一个东西,而且不可能建一座楼就能封得住。 无论是修阳极还是阴极,都是顺应天地道法自然。但是有一句话叫做过犹不及,一旦失去控制,阴也罢阳也罢,成魔成神只是一念之间。 如果她达到那个境界之前的执念,是普度众生,她就会得道。可是不是,她当时唯一的念头,是杀尽金兵。 居人曾说,因为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是随便用封魔袋把她封住带上山的,真的是随便大材小用吗? 她精习《阴阳集论·阴极卷》,是比薛瑾妤更纯粹的阴形。何况她最后失去意识前的杀心,绝对比薛瑾妤的妒忌心更加危险。居人当时,一定是看出她有魔化的倾向,才会动用封魔袋。 顺圆还是逆圆,没有对错,只是正反,在逆的世界里,正,也是逆。 如果她走进了那个逆圆,她就将永远和原本的世界背道而驰。在那个逆向的轮回里,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江珩? 她将永生孤寂,直至毁灭。 三水抬头看向江珩的侧脸,目不转睛。察觉到那紧随的目光,江珩偏头:“怎么了?” 汝三水低眉,收回目光:“那魔物怎么样了。” 提起魔物,江珩的脸色沉了一些,他轻轻把汝三水放平,让她躺好。 “魂体湮灭,剩下一具一碰就成灰的干尸。虽说没有魂体,肉体也零落,已经不能再有意外,以防万一还是收罗起来,用封魔袋封住了。” 江珩顿一下,又说:“江怀和我见过了,那两个孩子和阿饼都还在他的庇护下,他将他们编造成一个旧部下托付的遗孤,养在他的私宅内,没有危险。” 汝三水信他,嗯一声,点点头。 “虽然白奕戈已经被白家宣布放逐,从此一刀两断,我们也洗清了之前的嫌疑,但我们的立场并没有被那些人接受。我们还是不能留在信州。” “去哪都好,我们在一起就行。” 天亮了,心腹随行来报,说后续白子楠在白奕戈府邸中的丹房里,搜出一本邪书名为《离魂》,白子楠将此书和白奕戈府邸中一切和邪教有关联的东西,全部当众焚毁了。 别人可能不太清楚《离魂》,汝三水是再清楚不过的。随行一件事一件事汇报,很多谜团此时便都得到了确切答案。 白奕戈没有读过《阴阳集论》的阴极卷,阳极卷虽略识一些,也无缘被选为关门精修弟子,靠他们自己瞎蒙,也无法从阳极卷中领悟到阴极卷的什么玄妙。 在剿灭陈林生后,白奕戈与薛家就暗度陈仓。白奕戈许诺薛家从今以后不用再有风波,可以从此无忧。不仅把魔物薛瑾妤收入囊中,还将那《离魂》残本据为己有。 拿残缺不堪的半本《离魂》制出来的“阴形“,也只是肉身迟早腐烂,且没有意识、不受控制的失败品。 再拿缴获的夜神教豢养的阴物做样本,试图还原全本,显然是绝无进展的。 出了纰漏之后,趁着风向未转,借势剿灭了本就如残烛一般的梁家,至此死无对证。 111、鼠疫 离开信州前,两个随行的却劝江珩等一等。 这两个人是亲兄弟,父母双亡,是江珩十余岁下江南游历的时候捡来的,一起长大,后又随江家南迁至信州。 他们名字里的辈分是个“书”字,平时江珩就习惯拿伯仲区分他们,就叫了“伯书”和“仲书”。江珩拿他们不当下人,当兄弟,一直都是最为忠心的。 江珩虽然不明就里,既然他们说让自己稍等,也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不妨害。在城外等了片刻,竟等到百余的人马。 那些都是原先追随过江珩的人,愿意离开信州,仍旧追随江珩。甚至有些人还是拖家带口的。 有一人上前,慷慨激昂地说道:“此前少爷离开,不曾带上我等,我等知道少爷是不愿意牵连。但从今往后,您再也不能想着丢下我等,否则就是不信任,是对我等忠心的羞辱!” “请白泽君准我等跟随!” 一呼百应,皆同声高呼:“请白泽君准我等跟随!” 汝三水凑上江珩耳边,小声:“这可不是英雄豪杰的话本子,离了江家的威望和产业,这一大帮子人可不好养活。” 江珩:“放心,我们是迁民,那两年不也过来了,有这个经验,换个地方再扎根也一样。” 汝三水:“那就好办。” 这些人兴头足,信心也够,也不怕长途奔波,多些人追随总归不是坏事。而且这也说明江珩得人心,汝三水是很欢喜的。 没有根,去哪里落根都是一样。汝三水提议去杭州府,因为那曾经是大宋的皇城,汝三水即使没有亲眼见证过,还是对那里有些向往。 第二日在客栈,又有新的消息。果然江珩的人手,在搜罗传递实际有效的消息方面,是最精通的。 江珩原样说给汝三水听:“白奕戈听闻东窗事发,带着心腹一路退守至姑溪。薛家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想脱身事外也再无可能,只好与白奕戈结盟,与天下世家为抗。” 再一日行路,对路途的长短估计不对,进入一片山野连绵的区域时,天色黑了,眼看是找不到客栈了,便决定就地扎营。 营地扎好,一个帐篷四五个人,也足足搭了二三十个帐篷。 这让汝三水又想起从前,从姑孰应征去往庐州的路上,也曾多次在野外扎营。只不过那时候人要更多,心怀的目的也不一样。 月光下,清泉潺潺,河边星罗着大大小小的圆石,汝三水坐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上,正在浣洗头发。 她的衣服大致叠了叠堆在旁边,此时只着了一件浅褐的细麻灯笼裤,和层层叠叠的白条裹胸。 汝三水和那几个随同的家眷住在一起,后边两个帐篷都是女人的,挡得严实,不怕给人瞧见。 江珩升了篝火,指挥他们烤起打来的野獐子,又想烧一锅野菜汤,便去泉边打水。 魂雾丝丝缕缕在水面上飘摇,影影绰绰。月光斜照在汝三水半背雪白的肌肤上,裹胸上绣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梅。 她侧坐着,往头发上掬水,那姿态仿佛上岸观月的鲛人。 江珩先是忘了脚下,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身在何方。随即耳根发热,慌忙低下头,盯着地面盯了许久。 待反应过来,他才转身换了一条路回去,水也不打了。 熄篝火,天色刚暗一点点,就各入帐中,清早还未见天光的时候,又启程。 在山地低洼处,经过一个村庄,午时没有什么炊烟,汝三水以为又是熟悉的情况,便分散魂雾去村子里探查。 结果却并不是阴鬼作祟,但不知为何,死气依然很浓。 进了村子,问了个妇人才知道,这里有些疫病,原本村庄就闭塞,人丁不多,这点病几乎要了半个村子的人命。 那妇人白巾蒙面,自称是个学医的,是个女大夫,碰见他们的时候,她刚好从山上采药回来。 汝三水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女大夫回说:“好意我心领,但是你们还是走吧,这里不能进外人。” 汝三水:“何以这样说?” “村里有些下九流的崽种,成天地想拉别人跟他们一起死。要不是对外的路不好走,他们病了走不动,恐怕早就跑去附近大镇子害人,你们就不要把命送上去了。” 江珩和汝三水私下商量,决定还是帮一帮他们,以山路不通,需要开路的理由,让随行的兄弟先走。 汝三水把话说在前头:“我身上魔息还不干净,如果强行救人,难免会把魔息浸染到这些普通人的灵魂里。或许救你的话,你还能抵抗住,但这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 “我本来也就一次救一人,都得休养很久。而且你也知道,我和那魔物对峙,消耗太大了。我们进村去,就只用寻常大夫治病救人的法子,给人家打打下手,能帮多少帮多少。” 来到妇人的医馆,汝三水四下打量了一下,东西都很简陋,很多药材也不足。说是医馆,其实也只是这女大夫家里的外堂。 这外堂里此时正躺着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四旬的男人在边上照顾着。 汝三水仔细看看,私下对江珩说:“这个姑娘还能救,这个老婆婆是真的救不活了。” 江珩看了看那个紧闭双目不停呻吟的婆婆:“你有没有法子试试减轻她的痛苦?我看这婆婆难受得紧。” 汝三水想了想:“你去,渡点罡气给她,从拇指出,点她的眉心。一星半点就行,她太老了,多了于她有损。” 江珩照做,拇指贴在掌心,说一声“怠慢”,手掌覆在老婆婆的额头上。一点罡气在无人看见的掌心,从拇指间渡入。 老婆婆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也不再呻吟,呼吸稳稳地睡过去。一边服侍着的男人,原本见江珩唐突,还很不悦,想要阻拦,一看他的老母亲似乎轻松不少,他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 “你是仙人吧?你穿着气度都这么不凡,一定是仙人!你救救我娘,她把我和妹妹带大不容易,我都没能报答她呀!这丫头都不用管,你救活我娘就好!” 江珩给他这一顿叫喊,有些懵,还是尽量礼貌地回答:“我不是仙人,我也没有本事救她,刚刚是个小把戏,只能让她安睡一会儿。” 汝三水直白一点:“比起这样吊着她的命,让她这么难受,还是准备后事比较妥当。” “不不不!您一定是仙人!我们有救了,我这就去和其他人说!” 不等江珩答话,那男人就冲了出去。汝三水抱着胳膊冷眼看那人跑远。 “我已经有一点后悔进这个村子了,他让我想起我以前救人遇到过的无赖。” 江珩:“他应该只是太孝顺,一时激动。” 汝三水摇头:“不信?我们看着瞧。” 她活这么多年,再深居简出,也是有识人眼光的。 112、儆猴 女大夫把配好的药包拿过来,又给了汝三水两个用酒浸泡过的面巾:“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汝三水笑着接过,另一个递给江珩:“不麻烦。一家一家地送药,对吗?” 女大夫点点头:“我和你们一起,有你们帮忙,会快很多。” 一路上女大夫给他们解释这个疫病,说是有一个孩子,被恶鼠咬伤,就染了病,又通过他家里人传出来。等发现孩子病死的时候,已经染了许多人。 村里贫苦,路面也坑坑洼洼,还有些恶臭的沟渠。汝三水猜想就是这些不疏通的臭水沟,才滋生出了病鼠。 所以一个村落,河流和沟渠真的很重要,通风朝阳也很重要。 好在这病只能通过吃喝入口,注意饮食不会被传上,发现得早的话还能治好。坏就坏在这病最开始发现得晚,第一波染上的人,十个里七个救不回来。 先前躺在那里的老婆婆,也是救不活的,但那个男人又哭又撒泼,她只好给些补药,先吊着老婆婆一口气。 解释到这里,先前那个男人又来找他们,身后跟了一大帮子人,全都围上来,指着江珩喊神仙,要他救命。 汝三水喊他们安静,对那男人说:“你妹妹还好,但令堂真的已经救不了了。其他人还能救的,我们自然会尽力帮助你们,但我们不能起死回生。” 那人不识好歹:“他不是有仙术能让人不难受吗?怎么不能治?” “你们是把仙术当医术,还是把医术当仙术?都说了那只能减轻痛苦罢了,怎么就不信了,我坑你们有什么好处?” 那男人脸涨红到脖子根,大喊大叫:“放屁!那为什么他们能救好,就我娘救不活?” “你娘年事已高,坚持不住用猛药,这两天大夫给她喝进补药,只能吊着,和病情没有关联,不会有用处。留着精神头,多和你娘说说话,让她好好地走。” 那人满脑子自己的想法,根本听不进去,骂骂咧咧地从袖子里拔出来一把匕首,冲上来就要砍人。 后面的其他人也吵闹着,一窝蜂冲上来,抢夺他们手里的药包。 混乱中,女大夫被划伤肩膀。江珩拔出剑来,才勉强吓退一些人,汝三水带着女大夫离开。 三个人回到医馆,汝三水帮着女大夫包扎,江珩帮忙配药。 她家里丈夫死的早,也没有孩子帮衬,她就指着这些药材,给人看看病,才能吃上一口饭。这次遇到这种事,她想着乡亲照顾她,她才有口饭吃,所以才想免药费助人。 这些不收钱的药材,是要每一家都发到的,这样一乱抢,就意味着有的人家今日就没有药。 “原先这种事情也发生过吗?” “当然是发生过的,你们来之前,我不是和你说过,有些人想着拉别人一起死?他们还曾经半夜偷药不成,点火烧过我的药柜子,点了就跑。” 汝三水抬眼去看,角落有一个柜子确实烧黑了大半边,另外半边勉强还在用。 “我那时候又喊捉贼,又喊走水,左右邻居来帮我,才把火浇灭了。” 刚刚包扎好肩膀上的伤,那些闹事的人又来了。七八个男子,蛮横地堵在门口和窗口,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一迈进来,就泼脏水:“为什么今天发这么少?你是不是想赚黑心钱?” “这两个人是不是你请来的,你胳膊肘往外拐,带着外人坑骗我们!” 女大夫回答:“我要赚钱,前几天就能卖药材,你们只会既掏钱又感恩,我也是正正当当的买卖,不会亏心!怎么我送给你们,反倒成了想挣黑心钱?” “你看看你都自己承认了!乡亲们长途南迁,到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本来就困苦,只有你们家有钱!都发传染病了,脑子里还只想着钱!你活该被砍!” 明明是他们先提的钱,转脸就栽在大夫头上。 “我们平日里哪次有病有灾,不都是给你送钱!你这是什么态度!全村可就只你一个人盼着我们生病!说不定那咬人的瘟老鼠,就是你放的!” 那些人乌央乌央冲进来,汝三水内里还有伤势,不好动手,带着女大夫退到后屋里。 草药柜子在前面被打砸,声音大得吓人。药材本来就不够,能用在刀刃上,就尽量不要拿去给那些救不了的人身上浪费了,利用仅有的资源,能救活多少是多少。 明明是在救他们,如今又要被他们毁掉,女大夫心疼得不行,跺着脚抹泪。 汝三水安慰她:“求人的时候像孙子,转脸一丁点不满意就装大爷,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见多了。别为这种人伤心。” “等他们走了,收拾收拾去给那些能救活的送药,我们不救这几个。缺的药,我去远一点的城镇给你买来,都送过来给你。” 还有人不依不饶地吵吵嚷嚷。因为大夫是女子,就要骂抛头露面。欺负她是寡妇,还有拿下流事放在口头嚷嚷的,什么淫话都敢说,说的十分难听。 女大夫却像听习惯了这些话,没有回应,擦擦眼泪对汝三水说:“可是他们家里毕竟还有几条人命是能救过来的,我不能因为生他们的气就不管不顾了……” 汝三水叹气:“好,那我有办法让他们全部闭嘴,但是要有牺牲,你同意不同意?” 妇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能救大多数人,有一点牺牲,我能承担。” 汝三水:“不是要你牺牲。” 那带头的男人又来踹里屋的门:“我娘活不了,你们谁也别想再治病了!” 汝三水不说二话,取过江珩的白鹿剑,利落地一剑捅穿了房门。 那个男人的血溅在门上,染透了窗纱。外面终于安静了。 汝三水拔出剑,推开门,踩着那个男人的尸首,面带微笑地说:“我理解你们不想在病痛中死去的心情,如果还有人想死得痛快利落一点,都可以来找我,下手绝对干净。” 还有人举起碾药的杵子,自以为能制服汝三水地往前走。 汝三水平静地把剑向下,扎进了那个已经咽气的男人的脑子。血和脑浆溅在地上,她又转了转剑身,拔出来。 如果是骁勇豪杰,就不会有这种流氓行径。既然是蝇营狗苟之辈,这点场面就足够让他们腿软。 “如果还想多活几天,还想家人多活几天,那就请回。再让我发现你们谁造次,就和他一样下场。或许……全尸都不会给你们留。” 113、母女 那些人慌慌忙忙都跑出屋子,有人临走之前还不忘顺走一包药。汝三水一直拿着剑目送他们走,从背影看过去,她甚至看到有一个人尿了裤子。 她觉得这种人的血脏,仔仔细细把白鹿剑用水擦净,方才还给江珩。 “觉得我残忍吗?”她问。 以前喜欢以牙还牙的时候,汝三水杀多少人都不觉得自己残忍,还挺逍遥自在的。现在她不救人的时候想要问问江珩什么感受,杀人也要问问他的看法,确实是很在意他。 江珩又不是没见过杀人,杀鸡儆猴也见过。不过却是第一次看见不为权势,而为救人的杀鸡儆猴。确实有更好的办法,但是这个效率最快。 他收剑入鞘:“交战斩来使,江湖杀悬壶,不止是最为人所不齿的行为,还是从古至今最愚蠢的、最自寻死路的行为。做下这种事的,向来都活不久。” 女大夫也不知道该怎么谢汝三水,毕竟她救自己一命,然而为了救她,又杀了人。对医者来说,总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的。 但是今日如若没有杀鸡儆猴,这些人还是会不遵医嘱,私自集会,带来更多感染,并且扰乱她的工作,让原本能救回来的人都救不回来。 这样想清楚之后,她将煎好的,原本给自己预防喝的药,也给汝三水和江珩各一碗。口头没有说,但权当这药是谢意了。 汝三水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是个半仙,不怕神神鬼鬼也不怕这些瘟疫,却顺道忽略了江珩,于是把两碗都灌给了他。 喝完药,汝三水和大夫把药柜扶起来,把那些还能用的药收拾好。江珩把死人拖到屋外,把血迹也打扫掉。 大夫对江珩说:“这里的死人都能留,本来只是通过吃食和水源传播,若死人腐烂接触蚊虫苍蝇,传染源就又多了一个。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染病,所以要么直接埋了,要么就得火烧成灰。” 汝三水抬手,尸首当即燃起火焰,以魂魄作柴,比一般火焰烧的速度更快,转眼此人便化作一堆灰尘。 江珩对大夫说:“等这场疫病过去,你可以随我们一同离开。经过这一出,我们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了。即使下次不会再有人想杀医,凭那些人的污言秽语栽赃,你在这里的日子也不能好过了。” 这些人是因着皇令才南迁,此地并非故土。女大夫在这里也没有亲人,没什么舍不得的,却还免不得问:“你们为什么帮我?” 汝三水很认真地说:“面对诽谤不改面色,一如既往地救助别人。受了伤不曾哭泣,草药被砸方才痛心不已。面临死亡威胁,仍然坚持要治病救人。这些,就是我们愿意帮你的原因。” 女大夫被汝三水这样夸,还腼腆起来:“医者仁心罢了。刻苦学了那么多年的医术,比那些进京赶考的男人读的书还要更多,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就算为了我自己,也不能辜负这份济世的初心。” 汝三水拉住她的手:“不能辜负济世的初心,说得好。” 再也不能以药代谢意了,她由衷地说:“多谢你们。” 堂间那男人的母亲还躺在角落里睡着。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就回去了,见不到兄长回来,大概会回医馆来找。 汝三水帮大夫熬药,给那老婆婆喂下,又取来被子给她盖上。老婆婆已经烧糊涂了,把汝三水认成她的女儿。 她说话气息很弱,还是坚持着对汝三水说:“你也病着呢,不要忙了,听大夫的话,好好喝药……别听你哥的,他说不给你治了,胡说,没钱也要给你治病,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你的路还长着……” 汝三水眼眶一湿,又不敢答话,让她听出来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不住点头,把老婆婆的手盖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进了里屋,汝三水同大夫商量好,明日约法三章,重病的放弃,把有限的药材,着重用在可挽回的人身上。做好造册,人人分量一致。 而江珩第二天一早就出发,跟上前面的人马,采购大夫列出清单的药材,一起运回来。 这样定下之后,他们就借病人睡的床榻将就一宿。 夜半十分,汝三水却苏醒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醒了,但是灵台十分清明,一抬眼就看见白天那个姑娘站在她眼前。 那姑娘还是一副病容,但是腰腹间多了一道长长的刀伤,深可见五脏,血浸透她的衣裳。她没有声响,只是盯着汝三水瞧。 这是魂魄,新死不久,还保留着死前的样子。这是汝三水第一次这么清晰地以肉眼看清楚魂魄,以往都需要魂雾的感知,或者居人的帮助,才能看见。她觉得大概是魔息的原因,那魔物吞噬了太多阴魂,让汝三水也受到了影响。 汝三水回想了一下今天每个人的时间和动向,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天这姑娘回去找她哥哥,想要劝解他,她哥哥却拿着刀红了眼,几句不和便动了手。杀了妹妹之后越想越生气,还想杀了大夫泄愤,随后才领着人来到医馆打砸。 姑娘发现汝三水能看见她,就抬手指了指边上的老婆婆。汝三水看过去,老婆婆还在睡梦中,呼吸不太通畅,发出凝滞卡顿的喉音,但神色还算祥和。 汝三水起身,探了探老婆婆的魂魄,发现已经是死魂。原来是江珩的那一点罡气,把她的魂魄给封住了,这才一时半会脱离不了肉身,给肉身营造出一种还能运作的假象。 汝三水试着在不动用自己魂雾的前提下,把那一丝丝的封禁给拉取出来。否则万一让老婆婆的魂魄沾染了魔息,是不好再轮回转世的。 就如同这点罡气把她封在身体里一样,魔息会把她钉在天地轮回的顺圆之外。 罡气被一点点吸引出来,剥离出老婆婆的身体。呼吸即刻就停止了,薄薄一道身影坐起来,来到那个姑娘身边。 两个人一道向汝三水鞠躬致谢,接着就淡出了视野。 汝三水觉得困意再度袭来,打了个哈欠又躺下继续睡。第二日一早,一切按照前晚商量好的行事。 只多了一件事不一样,就是老婆婆已经去了,汝三水临出发之前,用普通的凡火把老婆婆的肉身火化,小心装在搪瓷罐子里,带去那户人家,把被哥哥杀死的姑娘也火化了装好,同老婆婆的骨灰放在一起。 一家一户地看完所有隔离在家里的病人,又是傍晚时分了。汝三水在旁边盯着,那些人老老实实,屁都不敢放,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珩和伯书仲书回来,带着一马车的药材,陪着大夫连夜把该铡该捣的药都处理完,又按量配好,一份一份包上。 第二天再挨家挨户地送药、看诊。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十天,少数重症救不活的,也都陆续火化下葬了,大多数的人病情也都稳定下来,没有复发的迹象。 114、临安 最后一次分发完药,女大夫收拾了行囊,带上自己行医的药箱,和他们一起离开,去往杭州。 一路上汝三水和女大夫聊得投机,差点就要做起忘年姐妹。 她说自己姓夏,却让汝三水喊她生大姐,说是因为一直生不出孩子,婆家总是“生儿”、“生子”的喊她,久了,就连她的病人都喊她生大姐,不喊大夫。 汝三水不愿意这样喊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善意的称呼,就拿她的姓,喊她夏姐。 夏姐说她原本家业很大,是世代为医的,夫家也算有钱,嫁给她的丈夫不久之后,丈夫就出意外淹死了。 自从南迁开始,她和她年迈老朽的公公一起相依为命,在路上一直行善行医,家底也一点一点耗完了。 可总有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造谣公公儿媳,把本来就年迈经不起路途颠簸的老公公,给活活气死了。 至此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可这以礼教制约女子的世道,对孤身还要求生存的女子是格外苛刻。 “跟我们一道去杭州安家,我们就当一家人。以后没人再敢对你恩将仇报,也不会再多一句流言蜚语。”汝三水说。 刚刚出了这片山地不远,江珩在马上突然弓起身子,捂住腹部,脸色惨白。 汝三水命令队伍停下,她跳下马,来到江珩身边:“怎么了?” 见他腹部涔涔渗出黑血,汝三水慌了神,忙把他扶下马。夏姐不明原由,作为大夫也来探看。 谢过夏姐好意,汝三水独自把江珩带到路边隐蔽山石后。江珩解开衣裳,露出一道横着的伤,翻出的肉都是黑色的,不光是肉,汝三水发现这一处的魂魄都是被斩断的。 江珩倒吸着冷气:“是那次在镇魔塔内留下的伤。” “那次的伤?那次你割伤了胳膊,我已经给你处理过,只是戾气割伤,为什么腹部又有伤?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你失去意识之后的事情。以往受了这种阴鬼的伤,只要敷了伤药,加上真砂和糯米,就能解毒。我以为很快就会好,怕你担忧,便没和你说。可是这次却日渐恶化……” 虽然他体内没有魔息残留,但是他的魂体有缺失。汝三水的脸色比江珩还要差:“你什么时候那么天真!那是魔,不是鬼!” 她恨自己当时觉得自己身带残留的魔息,就没想过用魂雾探查一下江珩的状态。如今想救江珩,解这种魂体缺失受损的伤,只有一个办法,分她的魂体给他。 像医者为伤患剔除腐肉之后,从其他地方小块小块挖肉填补上。汝三水想用自己的魂体给他修补上,让魂体可以自己渐渐生长好。 可是这也意味着,将自己的部分感知力,无形之中渡给他,她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发生,是好,还是坏。 但是只能这么做,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闭上眼睛,放松精神,魂体遭到侵入的时候会非常疼,但是千万不要排斥,接纳它,与它交融,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魔息的残留,汝三水就得一点一点确保魂体的纯净,这非常费时费力。 手下人自愿结阵为他们护法。汝三水小心翼翼,这过程非常缓慢,耗了一个时辰有余。 终于结束了,汝三水问一头冷汗的江珩:“感觉怎么样?” “有些虚脱,不过还好,已经不疼了。” 江珩再解开上衣,查看腹部,果然没有了之前的黑色脓水,也不再流血,是正常伤口的肉粉色。 汝三水放下心来:“那我们今晚暂且就在附近找客栈歇下吧,我守你一夜,以防有状况。明天早上启程,一天就能到达杭州府了。” 杭州十三座外城门,门外环绕护城河。好歹曾经是大宋的都城临安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今仍是很繁华。 原本的大宋皇城围绕着凤凰山,共方圆九里,西靠着西湖,东倚着钱塘江。宋亡后,残留的皇宫殿宇几度成为佛寺。 在映林居的日子里,汝三水不经常四处游历,只是听说过,还一次没有见过。可惜元灭明起,战乱这些年,建筑都尽毁了。 在杭州府外沿地价不是那么贵的位置寻觅宅邸,要供这么多人住下,就算是做大通铺,也还是很耗钱。最后倒是让汝三水找着个还不错的宅子,也非常便宜划算。 便宜的原因是,这家有个年轻人肺痨病死之后不甘心,一直困在宅子里,也就是说闹鬼。闹鬼这种事,汝三水怕什么,应该是鬼怕她才对。 动工修缮的时候,江珩对木料砂石不是很懂,全都是汝三水经手,力气活让手下人做,江珩就当个监工。 完全妥当,就要正儿八经入住了,就要准备大锅饭,请左邻右舍,周围的乡亲来吃餐饭。 汝三水本来私心里想收点份子钱回来,因为他们手头也拮据。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她觉得既然是刚刚乔迁来的外乡人,打点好关系才是常住之道。 问江珩意见的时候,江珩也同意。 大灶厨房,一共六个大灶台,堆在灶堂后的大柴火小枝子,是江珩手下人大清早上附近山头砍来的。手脚之勤快,让汝三水这个老太婆分外满意。 汝三水发了帖子出去,请了厨子来,几桌子摆上。江珩上集市买了鞭炮,门头一边一挂,噼里啪啦红火一下,就迎人到院子里吃饭。 江珩不太会应付这些,还是汝三水里里外外客气,好不容易一餐宴席结束。客人走了,桌上杯盘狼藉。汝三水托着腮犯懒,不想洗碗,不想打扫。 江珩的手下人一个个卷袖子扎衣摆,活络起来,尤其还有一两个是带了家眷的,她们做家务活比老爷们麻利。虽然也是这些人受主人家养活,就要尽的分内事,汝三水还是不好意思干看着。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鹤鸣,汝三水就着这个托着腮的姿势,懒懒地向上看。 阿饼坐在鹤上,一身穿惯了的宽松道装,她噘嘴发小脾气:“我来迟了,是不是没我的份了?” 有理由不干活了,汝三水乐呵呵地回答:“酒肉吃食,有!” 脚一落地,鹤先飞走了,阿饼跟着汝三水进了厨房。几样剩菜凉了,汝三水经手一捧,菜又冒出热气。 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在洗碗擦桌子,很忙碌,汝三水端着菜进了自己屋。阿饼添了一碗饭,夹着菜,不住点头:“好吃,肯定不是你的手艺。” 汝三水方才已经饱了,此时就着一点小菜喝小酒,承认道:“请厨子来做的,这一餐花的钱够我再买半个宅子。不过我做的也不差吧,只是不能跟人家厨子比。” 又问:“你怎么到我这来了,总不能是为了吃一餐乔迁饭。” 115、复发 外面收拾锅碗瓢盆的人都忙活完了,回到他们住的后院子,打点他们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饼边吃边咕哝:“我不回去了,在白礼院里过了这些日子,我能保证江怀这孩子挺可信的,你那俩宝贝孩子好的很。他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应该伏法而已。” “我在那待着,实在累得慌。要我跟着梁守一起读书还行,就当温故知新,可是还让我们住一个屋,我真待不了。” 汝三水:“江怀应该不差一间屋子,不想和男孩子一个屋,你开口要就是了。” “要是跟老人家待在一起,我能脸皮厚许多,和一个后辈开口要这个要那个,感觉自己倚老卖老。” 汝三水一脸拉倒吧:“江怀可不知道你多大岁数。” “我自己知道!” 阿饼吃完了佳肴,满意地拍拍肚皮:“可是你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岁数、什么斤两,办事都把自己往死里逼,你就那么急着回归你的正位?你现在的状态,能自保就不错了吧?” 原来阿饼来,是担心她,想来护着点她。汝三水原本对阿饼许诺会平安,却还把自己置于险境,就好像没把那个承诺放在心上一样。 汝三水抱歉地说:“我那也是情急……总不能放任那东西出去祸害苍生,它若是获得足够多的力量,很有可能获得自己的意识,在白日也能行走自如,到时候要杀它,就不止牺牲我一个啦。” 阿饼扭头不看汝三水:“不听。” “小美人,原谅我呗?” 阿饼:“噫,油腔滑调。” 下午阿饼帮汝三水调息,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稀薄的魔息逼出去,这实在是个细致活,汝三水一个人很难剔除最后这一点,有阿饼帮助,就快多了。 江珩则出去在附近的集市打听杭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可能的挣钱买卖。 从前梁家是做驯兽养马生意的,很多军马都到梁家来挑选。薛家也是商贾之家,什么挣钱卖什么,有好几代人为了附庸风雅,主要是靠卖宣纸生活。 白家是黑白道通吃,匪钱和官钱都挣。阮家是阮鸿阙当家,走的就是正经的官道。沈容膝的沈家本家,是做建材买卖的,还开过书局。 汝三水倒是不清楚江家营生的行当。江珩答说,他们家就靠玄学道学,挣活人赏钱,抢小鬼冥钱。 汝三水啧啧啧:“真是又积阳德又损阴德。那你找到新的营生没有?” 江珩说:“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租个铺子,让夏姐做正经的医馆大夫。其他人愿意跟着她学的,可以打打下手。不愿意待在医馆的,也可以帮我们贩药材。另外我们江家的祖上行当,还是照做不误。” 汝三水觉得很好:“夏姐会很欢喜的。” “铺子我也已经选好了,明日你喊上夏姐,和我一同去看看。如果定了,我们就把铺子盘下来。” 阿饼凑热闹:“也算上我一个。这段时间可把我闷坏了。” “对了,你的伤势应该快要好全了吧?等它完全愈合,我看看能不能把我那一缕魂收回来,尽管小心再小心,没有带上魔息,我仍然怕会有副作用。” 就像那日她让江珩用精魄缓解老婆婆的痛苦,却因此封住了她的魂魄,使她死后无法离开。 “快要痊愈了,表面还有一层痂,但我不清楚魂魄的状况。这两天抽出空来,你就可以试着收回去。” 汝三水应:“好。” 中午剩下的好菜都留给其他人了,晚上汝三水下厨烧三个人的吃食。 主人家厨房要小一些,和其他人的不在一起。进了厨房,右手是饭桌,对窗下是灶锅,大小两个灶头。修整得亮堂瓷实,放盐糖酱油的瓶瓶罐罐都在灶边。 汝三水随手丢了个魂火团子进灶堂,新火把米饭先煮上,切了菜,在小灶头做菜。 大灶堂的饭煮好了,江珩帮忙盛出来,空出锅再炖上汤。汝三水这边炒菜,那边还顾着时不时添点水,等三个菜炒完,汤也差不多了。 饭菜上桌,汝三水惬意道:“我这人向来挺喜欢安定,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烟火气了。” 阿饼从灶堂后头走出来,一手的灶灰,往汝三水手上抹去:“你喜欢烟火气,做添柴丫头的可是我!” “哎呀,你不是够不着灶台,看不见锅底吗?只能你来烧柴了,手艺不错,火一直都旺,夸奖你。” 阿饼嘁一声,并不稀罕这个夸奖。她去井边洗手,但是水桶里没有水了,江珩帮着打上来两桶。 汝三水也来洗手,两个人就着水桶互相甩起水来,江珩在一边笑看着:“阿汝,快吃饭吧,要冷了。” 阿饼趁汝三水想回头答话,又泼了汝三水一回,水珠子挂了汝三水一脸。她撸高袖子,准备捉拿住阿饼,好好“惩治”一番。 本来这场面笑闹着,很是温馨,突然汝三水动作顿住了。 她能感觉到,她之前为了救江珩而分出去的那一缕魂魄的存在,方位,状态,游走,一清二楚。 她正惊疑不定,回头去看江珩,突然吓得浑身一震。 江珩腹部应该已经快要痊愈的伤口处,一股黑色的魂雾弥漫而出,将他挟裹,他双脚离地,轻飘飘地悬在半空,筋脉暴起,其间魂雾流动。 江珩的意识渐渐涣散,只看见汝三水神色惊恐地向他狂奔而来。 脑海中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充满了凄厉哭喊,马嘶刀鸣。 …… “奈何忠言塞,谗言进,沿边兵力空虚,毫无防范。吾辈人不众,力虽微,还愿前仆后继,不使再复靖康!” …… “云楠!你起来!你没有事的,你不会死的……” “阿宝你醒一醒……你回来啊……阿姊给你买糖串,你回来好不好……” …… “三水妹妹,你就借我抄一下嘛,我实在不知道先生给的题该怎样论。” …… “你成天地这样,以后怎么出息。” “梁乾不喜诗文礼义,愿听兵事武学。” …… “上谪仙楼瞧瞧,再到广济寺拜观音,登翠螺山顶吹个风都是快活的。你呀,你不知道那里的竹子……” “三句不离竹!” …… “乾儿,祖父病重,实际上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却总还记得,你想要成就功业,安邦定国。” …… “汝三水!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今日在此恭受折辱,敬谢不敏,众叛亲离只得恩断义绝。我汝三水,自愿退出梁家!” …… 太多纷杂的声音,一瞬间涌入脑海,江珩眼前一黑。 他见到自己独自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城墙之上,每走一步,腰间的白鹿剑柄和一个崭新的竹埙相击,发出微响。 城墙似乎没有尽头,夜风呼啸,很冷。他知道这是梦境。 他朝梦境深处走去,那些梦过无数次的画面,一幕幕出现在他走过的石砖上。 他坐在烛边,郁郁饮酒。桌上堆满了短信条,满纸满眼写的都是“失利”、“战败”、“陷落”、“退守”…… 手中也捏着一封信。写的是“祖父老病,日前故去,战时丧殡从简。” “……梁易安继承家主位。” “……薛家大小姐练功走火入魔,已故去。” “……至今未能寻到三水。” 无数的变故,无尽的烦恼,无解的困境。他满心愤懑,又满心怆然,不知道该向谁表达他的悲哀与不甘,只能自饮自斟。 他将那家书缓缓揉成一团,眼泪滴在了那纸上。突然间,怒从心起,将酒坛打翻在地,嘶声大吼。 他跪在地上,捏紧双拳,捶地三响。最后还是自己安静了下来。 眼前黑影幢幢,他抬头,见一袭青衣温婉,缓步至他身前。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116、往来 插播致歉:若有医用防护用品货源,望呼吁厂家加紧生产或提早发货,现在武汉缺的不是钱是医疗物资。 参考:厂商筹捐推荐朱一龙粉丝后援会或朱一龙公益应援个站,个人捐款可考虑WX扣扣的公益应用或公众号,某宝也能搜到捐款,爱你们!武汉加油。 /正文 面前的女子,温婉淑静,面庞格外让人感到熟悉。 她的远山眉紧蹙着,含水的清眸中不知是怎样的情绪。似乎情深,又似乎有恨,像在思念,又像在怨怼。 他喉头一哽:“三水……三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眼泪汹涌夺眶:“阿爷病故,我不能塌前尽孝,兵败如山倒,我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 他想伸手去拉汝三水的手腕,却落了空,不能碰到她。 她抬手,似在抚摸他的面庞,那动作轻柔和缓,是在安慰他。可是下一秒,却如烟一般,消散在他眼前。 屋内烛光突然熄灭,屋外却有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他仿佛清醒过来,周遭的静谧如同幻镜瞬间消弭,一片嘈杂。 “警戒!偷袭!” “快!弓箭手!投石手!” “顶住城门!” “起烽火!” 他顾不得擦一擦脸上残留的泪痕,提起桌上长剑,推门向火光的方向奔去。 城门楼上,兵戈交杂,马走人奔。他目眦欲裂:“死守!” 下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他低头,一只箭矢正贯他胸膛。 城外,苍穹无月无星。火矢如雨,如流星,铺天盖地迎面压来。 ……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再有光亮的时候,江珩朦胧间看见自己倒在山间,困在猎人的陷阱中,身形分明是一头白鹿。 他面前站着一个清润仙子,她的面庞和汝三水一模一样,却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仙子的手中拿着的分明是白鹿剑,可是上面什么纹刻都没有,光滑洁净没有藻饰。 他发出了一声哀戚的鹿鸣,看见她蹲下来,神色悲悯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头顶。 “道法慈悲。” 其后剑光一闪,梦境戛然而止。 江珩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杭州府,躺在新居的床上。汝三水见他醒来,要扶他,他自己坐了起来。 汝三水开口想问什么,却见江珩死死盯着自己的脸看,心头一颤,这个眼神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让她有些恐慌。 许久,那个眼神变得凄然,他惶惶地问:“我是谁?” 他伸手,用力拉住了汝三水的手腕,拉得她一个踉跄。 “我是谁?你又是谁?你眼中的我,是谁?告诉我,汝三水,你告诉我!” 江珩盯着她,瞳孔颤抖,呼吸急促。他用力握着她的肩,想让她看着他。但汝三水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知道他已经想起一些本不该再想起的事情。她曾经试想过很多副作用,也许江珩会获得阴阳集论中的某一种境界,但是“梦往来,解无极”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良久,江珩渐渐颓唐,终于放开了她。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他扶着额头,慢慢靠在床榻边:“你不愿回答,就出去吧,让我自己想起来。” 汝三水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她想去给他热一杯水,桶里的井水凉,冰得她有些慌张。茶杯把井水连带着眼泪,一起装了进去。 水在手心里热好了,她却没有勇气回去递给他。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怕他仍然恨她怨她,还是怕他对她生了愧疚? 两个结果她都害怕。都会让他们之间出现不能言说的纠葛执念。不再是汝三水与江白泽两个人的简单故事。 江珩拿过白鹿剑,仔细端详着剑鞘上的纹刻,一点一点抚摸过去。汝三水说的那一句“砍了他一脖子”,两人就定情了,他到如今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剑鞘雕刻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阿饼揣着两只手,歪头看着汝三水,汝三水坐在井沿上,也怔怔看着阿饼。 “你怎么就是喜欢胡来,用这种方法之前,也不想着问问我或者师父?” “当时情急,我一看到那种黑色的伤口,就想到以前的事,生怕他也变成……” “你以前和我提过,你入世后见到的人当中,沈容膝和江珩都很像你的故人,但你没有和我细说。看现在这个情况,他大约是想起了前世,你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 汝三水此时六神无主,也需要阿饼给些建议,拉着阿饼回忆往事,说了许多。 听完那些前世之事,阿饼弄清楚了情况,问汝三水:“你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梁乾转世,对吗?” “恰恰相反,因为他是梁乾转世,让我犹疑了很久。我之所以选择他,是之后确信他和梁乾不一样,是值得喜欢的人,是可以用真心换真心的人。” 阿饼好像看穿了汝三水的心思:“现在你害怕,他想起从前的事,找回自己的渊源,会变得和梁乾一样,骄傲,冷情,漠视别人的真心。” 汝三水顿了顿,眼睛里含了湿气:“我还怕,他会怀疑我的目的。” 就如同汝三水第一次看见江珩不易容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江珩接近自己别有用心。 阿饼叹口气:“你在这慢慢想,我帮你再看看他的状况,有事再喊你。” 汝三水坐在井边发愣,手里的热水渐渐又凉了。 这院子宽敞,视野好,本来是优点,此时却显得空旷寂寥,风景苍茫。 翌日一早天还不亮,江珩就起身洗漱,然后站到汝三水房门前。 他举手想敲门,顿了一会儿,很犹疑的样子,片刻之后,还是敲了敲门。 汝三水这一晚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地没睡好,听见敲门以为是阿饼,打开门想问话,见到是江珩,犹犹豫豫地把话咽下去。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江珩先开口:“昨日你和夏姐说过了吗?” 汝三水第一反应是他想起前世的事情,这事和夏姐说干什么?想了想才理解过来,江珩说的是去盘店铺做医馆的事情。 “啊,我忘了……” 昨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哪还能记得这事。但是江珩这一早还来喊她一起出去看铺面,是已经不在意那些事,在给她台阶吗?她还以为这些事情会让他消化很久。 再细看时,发现江珩眼底有些发青,原来也是一晚上没有睡。 汝三水抠着指甲盖:“我现在去喊她吧。” 到了后院里头,有好些人习惯早起,都在洗漱了。夏姐一早上在锤洗衣服,但是人和人之间有些拥挤,妨碍得很。 再怎么省,还是人多地方小了,江珩感觉对不住他们,但在没有稳定收入之前,也无法为住房贡献开支。 汝三水穿过早起的人们,和他们打招呼,走到夏姐面前拉起她。 “衣服先丢下来请别人帮你洗,我们有要紧事,要你一同去。” 夏姐忙甩甩手上的水,问:“有病人吗,要我去救人?” 汝三水微笑:“这事若办成了,也是利民救人的善举。” 江珩选的两个铺面都意外地大,临的街也很繁华。最后挑定下来的一个铺子,江珩甚至一时只能付三分之一的定金,需要等有收益之后分两次付,才能盘下来。这弄得夏姐很是慌张,一直说自己不敢无功受禄。 汝三水就编谎骗她,说是他们遇见她之前就想开医馆,请她来是凑巧,不是专门为她准备的铺子。这样一通哄骗,才让夏姐稍稍心安下来。 江珩看着汝三水和夏姐说说笑笑,一直沉默。 不经意和汝三水眼神对上的时候,汝三水也会突然安静。 118、义父 洪武八年四月,青州。 阮鸿阙顺着那幽静小道,往后院的果园里去。梨树阴下,一个石桌,刘基正在和自己弈旗。 见到阮鸿阙来,他招招手,示意阮鸿阙做到对面。阮鸿阙顺从地坐下,继续这盘下到一半的象棋。 一言不发地下了许久,原本应该是阮鸿阙处于上风,局势渐渐反转,最后阮鸿阙落后一步,被将军。 他站起来,很平静客套地说:“我不敌义父。” 刘基咳了两声:“是你有心事,否则我们还能再胶着二十步,胜负未可知。” 阮鸿阙没承认也没反驳,来到刘基身边,扶他起来:“义父身体不适,该多歇歇,不该在此受风。” 刘基摆摆手,不用阮鸿阙搀扶,两个人往前屋走去。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大限已至,也明白他这义子是怀着什么心思千里迢迢来看他。 “归南,你现在名誉有了,势力有了,财富有了,功成名就,只差把我一剑溅血五步,对吗?” 阮鸿阙脸色一沉。 “下次要带人包围谁,记得让他们脚步轻些,别再弄得烟尘滚滚,太显眼了。” 刘基揽揽披风,裹紧一些,迈进屋里。阮鸿阙跟进去,把门从背后关上。 刘基指一指茶壶,示意阮鸿阙倒茶。 “那么,我该告诉你,即使有些迹象表明你父母是死于人祸,也绝不是我。国未定,战火乱,四起狼烟,你爹与我也曾相互依靠。走在刀尖上,互相扶持尚不能自保,怎么可能互相戕害?” 阮鸿阙给刘基倒了一杯茶水,语气无波无澜:“争功夺利,什么名义不可以?这么多年,你躲我的明刀暗箭,心中有鬼,从来默默不做声,你现在再来争辩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吗?” “那你说说,我有哪些心鬼?” “整日里抚慰流民,做出贤者之姿,沽名钓誉,与别的污吏奸臣本是一丘之貉,偏生披了个人皮,真小人做了伪君子。还想占据茗洋龙气之地做自己的陵墓,行谋反之意。枉我双亲在你仕途落没时屡屡出手相助,信你为济时济国之大器,也不料你忘恩负义。” 刘基润了喉,放下茶盏:“当年,是一个小丫鬟告诉你,她听见我吩咐人封住阮府,杀人灭口,对不对?她还有在阮府捡到的我随身的扇坠为证,对不对?” “其实那日去阮宅,我一个丫鬟都没有带,随行的只有士兵。你以为的这些,都是我安排的,是我,让你认为,我与你不共戴天。” “那时我见你,断水绝食,失魂落魄。那时你的的确确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所以打醒你的方法是绝无可能成功的。我非常清楚,也更加心痛。” 刘基的神色是陷入回忆的样子:“归南,你是出生那天就被我抱过的孩子,我亲眼见证你长大。如果任由你觉得自己家毁人亡,一无所有,再无希望。你就真的,也已经死在当年那个敝淤狭小的地方。” “只有仇恨,可以给你新的目标,让万念俱灰的你站起来,让你失神的眼睛里面有光……” “哪怕那是仇恨的光芒,也可以让你找到作为一个活着的人,该有的情绪。” 阮鸿阙捏紧手中的茶杯:“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种老奸巨猾?” 刘基咳嗽起来,却因为没什么中气,咳都咳不大声。 “归南,好孩子,你已经相信了。” 宵小!恶徒!老贼!厚颜无耻! 阮鸿阙将茶杯摔在地上:“你以为,只有那丫鬟的只言片语我就会相信吗?如果不是被夜神教的人认为没有价值,我也活不到今天!” 他终于按捺不住情绪,站起来对着刘基吼道:“当年我爹娘一直留在那里不离开,就是因为相信你会来!所以才会沦落到那个下场!阮家上下,只有我幸存!那天之后我家就起了无名大火,火焰冲天,遍地焦尸!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你对属下说‘做得好,一个不留’!” 刘基好像头很晕,扶着桌子,撑着额头:“是,是我晚来了一步,才没能平安带走你们一家。你听见我说的那句话,是我发现了起尸的情况,为保百姓安然,我才下令火烧阮宅……” 阮鸿阙手心出汗,瞳孔在颤抖,他犹疑了。 “事到如今,辩驳无益,你还是说些遗言比较有用。” 刘基的气息有些跟不上,缓了半天:“你如果不信,也没事了,我的大限已到,你若想泄愤,可以提前杀了我。但请你不要迁怒你的妹妹和兄长们。” 刘基说的是他的亲生孩子。为人父母,总愿为后人计,虽然有时可能会办坏事,真存坏心的父母毕竟也是极少数。 刘基仰头尽力地呼吸着:“我的……我的怀里,有一本奏疏……你留下它,保留好,不要让外人知晓……” “好孩子,不要让自己变得悲哀……无人可信……到老了,每一日都是……煎熬……” 沈容膝进来的时候,阮鸿阙面无血色,坐在门前,看着自己手里一折奏本。 他的背后,大门敞开,刘伯温歪坐在堂上主位,低着头,已经没了气息。 沈容膝几步上前,蹲下,查看阮鸿阙有无大碍。 阮鸿阙定定地看着沈容膝,眼中犹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沈容膝一幅紧张的样子,忽然讪讪笑了:“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最后剩下的,是你呢?” 沈容膝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问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于多疑以致无人可信,这会是自己的结局吗?阮鸿阙无力地摇摇头,一脸疲惫:“被云雾遮蔽的不是日月,是我们。” 洪武八年,刘伯温年老病故,享年六十有五,厚葬青州武阳夏山。 坊间流传的谣言却是,是遭到诬陷迫害,服了右丞相送来的进补药毒发身亡。 刘家有琏、璟二子,珏一女。阮鸿阙为刘基义子,代传遗嘱,以长子琏为刘家家主,日后承袭爵位。 而沈容膝发现,阮鸿阙自那以后,万分小心地保存了一折奏本。 阮鸿阙说那是刘伯温生前所写,日后朝中右丞势力若倒,则参奏此本,为刘老平反。 为刘基平反?阮鸿阙坚信的,支撑他数十年的灭族仇恨,真的可以因为仇人的死去,而完完全全烟消云散吗?沈容膝觉得不会。 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阮鸿阙在刘伯温死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也无从知道。 他知道的是,阮鸿阙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你对我的心思,我清楚的很,也恶心的很。” 阮鸿阙对沈容膝这样说。 “回去吧,你也该回去了。我无法给你任何好的结局,你应该过上平静的、美好的生活,好到可以将我抛之脑后。” 他知道自己爱错了人,他不该爱上阮鸿阙。并非因为阮鸿阙是个男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 阮鸿阙待他是兄弟,从来不会让他以身犯险,但他也不会接纳他,不会为他做更多了。 118、亲事 年关将至,左邻右舍都来串门,伯书仲书在外面陪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客套。 汝三水围着围衣,在厨房里洗青菜,江珩凑过来,帮忙择叶子。 “你去做你的事情嘛,老是跟着我做什么。” 江珩边择叶子边面不改色:“我不可以离开你。” “有那么喜欢我吗?” “是你太喜欢我,我怕你一个人的时候太孤单,怕你太想我的时候会哭。” 汝三水被这种冷飕飕的情话戳到笑穴,笑得花枝乱颤,手上的水往江珩身上甩:“才不会,我又不是什么哭包。” 江珩也跟着笑,逗她:“真的不会吗?” 汝三水斜眼嗔他:“走开。” 阿饼拎着两串腊肉香肠面无表情地经过。 这是在杭州度过的第二个年关,汝三水和江珩的事情是周围人最操心的。 尤其是夏姐,旁敲侧击地问过许多次,特别想早点看他们两个成亲。 夏姐实在是从他们俩嘴里撬不出话,小年夜的时候,甚至偷偷摸摸问阿饼:“你阿姊有没有说过,他俩打算什么时候搬一个屋?” 相处久了,阿饼明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总是不见模样变化,还很有主见,汝三水和江珩都和阿饼平等地处,并不把阿饼当小孩。夏姐虽然时常觉得奇怪,但也被带的习惯把阿饼当大人看。 阿饼清楚知道夏姐想问什么,故意搪塞:“我也想问呢,这样我就可以抢走她的屋子,不用睡在偏房里头。” 热心肠的夏姐的话头轻易就被带跑偏了:“你若嫌屋小,可以住夏回医馆,我给你腾间宽敞的。” 新年伊始,外面下起大雪。汝三水穿着新衣坐在门口,靠在江珩身上,伸手去接雪花。 “你体质寒,仔细着些,别着凉。”江珩把她的手拉回来,捂在他的两手间。 “哪有那么娇气。” 鹅绒般柔软的雪花,在风中徘徊,想落又起,满是恋恋风情。 汝三水想要看尽苍穹,看清这雪从何处虚无来,要到何处虚无去。可是她看得眼睛有些酸了也看不到雪来处,只能看见它们的终点,在檐上,在枝上,在心上。 她露出安适的笑容,轻声慢语:“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的大雪也下的很早,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家,兄弟姊妹嬉笑打闹。烦恼也是有的,但那些烦恼只在一墙之内,我看不到外面的江河广阔,也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艰险的寒冬。我只是一个安静软弱的小姑娘,为天气太冷了而生闷气。” 江珩暖着她的手,向她许诺:“你现在也有一个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以为伤口疼了哭鼻子。” 汝三水落在雪上的视线又落回江珩的眼中,他们对视着,突然汝三水的眼眶有些湿润。 “大概与你有情,也算我轮回惩罚中的一劫吧?” “我反倒是觉得,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用一生的情意,还你的情。这是轮回的债。不论是白鹿,还是梁乾,都活该爱你。” 她灼灼地看着他,他低头,吻在她的璨璨如星子的眼睛上。 “要不我们……” 汝三水:“要不怎样?” 怎样呢?红线结缘,缔成连理,比翼为鸳,太多太多美好的词,不知道选来哪一个和你说。 “你确定你足够了解我了吗?” 江珩想了想:“嗯……喜欢红色,但是不爱穿在身上,嫌艳。习惯穿男装,因为打架方便。救人的时候,反而总把自己演成坏人样子。喜欢蔷薇和梅花,喜欢有水的院落。喜欢清淡口味,但又喜欢吃臭豆腐。以老太婆自居,又爱耍赖皮。” 听得汝三水笑个不停。 江珩:“有谁比我更加了解你吗?” 汝三水哼哼:“别说,还真的有。” 一直以来,梁云舒才是最了解她的人,哪怕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都能准确地说出她的心中所想,默不作声地就把事情为她做好。她聪明,通透,温柔,以至于汝三水遇到谁,都会拿她出来比一比。 江珩吃味,低头问:“谁?” 汝三水抱着他的胳膊:“哼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是想给你看一样礼物的,不说算了。” “礼物?” 汝三水果断回答:“是我的阿姊,她特别懂我。好了我回答你了,快拿来。” 江珩:“急什么,不是能拿来的东西,你和我一起去看。” 附近的一个小山包,汝三水没有注意过这里还有个雅致的竹林,还有着小石板铺就的幽径,行走其间,冬日也满眼皆是翠绿。头顶一线的天空此时有些晦暗了,竹林里也显得过分冷清。 汝三水终于走出竹林,来到山腰,看到个小木屋,以竹做栅栏。 挂在小屋里的一幅丹青,画的是推开门扉,一位美人临水而坐,背影温柔静美。 月庐被毁后,江珩就一直心心念念为她搭建。屋子不大,而且还有待修缮,但是她很喜欢。 她觉得可以和江珩一起扩建这里,做成一个小院,这样,每一个角落都会是他们的回忆。 人只活一辈子,不断地复制别人的平凡与碌碌无为,生下来就知道过程和结局,那活着干什么?有什么意义? 既然只有一世,那就去经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活出自己的柳暗花明,不断看到新的东西。曲折动荡,身不由己,历经沧桑,求而不得,生死执念。 比起千篇一律的安逸舒适,汝三水倒更愿意接受这样的独一无二。 江珩就是她的独一无二,所有琐碎也好,苦难也好,她都愿意和他一起苦尽甘来。 落日西斜,紫红色的余晖映照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上,交织起伏的山线好像也染上了媚紫与深蓝,迷蒙不清。 汝三水看着这绚丽的晚景:“你说,我是不是该温柔一点,像大多数的女子那样。” 像她自己原先那样。 江珩正色:“你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改正。” “什么,你说。” “你总是问我是否介意你怎样。做过的事情,时常生怕我不喜欢,时时刻刻都要在意我。你是在用心,但用心到没有了自信,这是你唯一要改的。你哪里都好,没有让人讨厌的地方,不需要问我,我希望你就活成你自己。” “相爱不应该是一个人迎合另一个人的意见,活成对方想要的虚假样子。而应该是彼此都做到,喜欢对方原本的、所有的样子。” 这段话像一股温泉,化开了寒冬里坚硬的冰,波动至汝三水心底的柔软。面对情爱,汝三水竟然没有这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活得通透。 江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红玛瑙金簪,给汝三水戴上。 此谓,将欲明媒正娶。 她想谢谢江珩,他那一眼对视,深情又纯粹的凝望,哽了喉咙,酸了鼻子,湿了眼睛。 我的夙愿曾是死去,回到那无欲无求的仙境,然后看见你,我就不想死了。那一眼,就能抵过二百载的风霜雨雪,吞血咽泪的冷心硬肠,飘零一生的委屈挣扎,辗转反侧的离合悲欢,漫漫长路的孤寂迷失。 我一切的劫难,注定是为了推动命运,让我走到这个地方,走到这个时间,看到你。 我就看你这一眼,就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119、义父 洪武八年四月,青州。 阮鸿阙顺着那幽静小道,往后院的果园里去。梨树阴下,一个石桌,刘基正在和自己弈旗。 见到阮鸿阙来,他招招手,示意阮鸿阙做到对面。阮鸿阙顺从地坐下,继续这盘下到一半的象棋。 一言不发地下了许久,原本应该是阮鸿阙处于上风,局势渐渐反转,最后阮鸿阙落后一步,被将军。 他站起来,很平静客套地说:“我不敌义父。” 刘基咳了两声:“是你有心事,否则我们还能再胶着二十步,胜负未可知。” 阮鸿阙没承认也没反驳,来到刘基身边,扶他起来:“义父身体不适,该多歇歇,不该在此受风。” 刘基摆摆手,不用阮鸿阙搀扶,两个人往前屋走去。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大限已至,也明白他这义子是怀着什么心思千里迢迢来看他。 “归南,你现在名誉有了,势力有了,财富有了,功成名就,只差把我一剑溅血五步,对吗?” 阮鸿阙脸色一沉。 “下次要带人包围谁,记得让他们脚步轻些,别再弄得烟尘滚滚,太显眼了。” 刘基揽揽披风,裹紧一些,迈进屋里。阮鸿阙跟进去,把门从背后关上。 刘基指一指茶壶,示意阮鸿阙倒茶。 “那么,我该告诉你,即使有些迹象表明你父母是死于人祸,也绝不是我。国未定,战火乱,四起狼烟,你爹与我也曾相互依靠。走在刀尖上,互相扶持尚不能自保,怎么可能互相戕害?” 阮鸿阙给刘基倒了一杯茶水,语气无波无澜:“争功夺利,什么名义不可以?这么多年,你躲我的明刀暗箭,心中有鬼,从来默默不做声,你现在再来争辩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吗?” “那你说说,我有哪些心鬼?” “整日里抚慰流民,做出贤者之姿,沽名钓誉,与别的污吏奸臣本是一丘之貉,偏生披了个人皮,真小人做了伪君子。还想占据茗洋龙气之地做自己的陵墓,行谋反之意。枉我双亲在你仕途落没时屡屡出手相助,信你为济时济国之大器,也不料你忘恩负义。” 刘基润了喉,放下茶盏:“当年,是一个小丫鬟告诉你,她听见我吩咐人封住阮府,杀人灭口,对不对?她还有在阮府捡到的我随身的扇坠为证,对不对?” “其实那日去阮宅,我一个丫鬟都没有带,随行的只有士兵。你以为的这些,都是我安排的,是我,让你认为,我与你不共戴天。” “那时我见你,断水绝食,失魂落魄。那时你的的确确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所以打醒你的方法是绝无可能成功的。我非常清楚,也更加心痛。” 刘基的神色是陷入回忆的样子:“归南,你是出生那天就被我抱过的孩子,我亲眼见证你长大。如果任由你觉得自己家毁人亡,一无所有,再无希望。你就真的,也已经死在当年那个敝淤狭小的地方。” “只有仇恨,可以给你新的目标,让万念俱灰的你站起来,让你失神的眼睛里面有光……” “哪怕那是仇恨的光芒,也可以让你找到作为一个活着的人,该有的情绪。” 阮鸿阙捏紧手中的茶杯:“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种老奸巨猾?” 刘基咳嗽起来,却因为没什么中气,咳都咳不大声。 “归南,好孩子,你已经相信了。” 宵小!恶徒!老贼!厚颜无耻! 阮鸿阙将茶杯摔在地上:“你以为,只有那丫鬟的只言片语我就会相信吗?如果不是被夜神教的人认为没有价值,我也活不到今天!” 他终于按捺不住情绪,站起来对着刘基吼道:“当年我爹娘一直留在那里不离开,就是因为相信你会来!所以才会沦落到那个下场!阮家上下,只有我幸存!那天之后我家就起了无名大火,火焰冲天,遍地焦尸!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你对属下说‘做得好,一个不留’!” 刘基好像头很晕,扶着桌子,撑着额头:“是,是我晚来了一步,才没能平安带走你们一家。你听见我说的那句话,是我发现了起尸的情况,为保百姓安然,我才下令火烧阮宅……” 阮鸿阙手心出汗,瞳孔在颤抖,他犹疑了。 “事到如今,辩驳无益,你还是说些遗言比较有用。” 刘基的气息有些跟不上,缓了半天:“你如果不信,也没事了,我的大限已到,你若想泄愤,可以提前杀了我。但请你不要迁怒你的妹妹和兄长们。” 刘基说的是他的亲生孩子。为人父母,总愿为后人计,虽然有时可能会办坏事,真存坏心的父母毕竟也是极少数。 刘基仰头尽力地呼吸着:“我的……我的怀里,有一本奏疏……你留下它,保留好,不要让外人知晓……” “好孩子,不要让自己变得悲哀……无人可信……到老了,每一日都是……煎熬……” 沈容膝进来的时候,阮鸿阙面无血色,坐在门前,看着自己手里一折奏本。 他的背后,大门敞开,刘伯温歪坐在堂上主位,低着头,已经没了气息。 沈容膝几步上前,蹲下,查看阮鸿阙有无大碍。 阮鸿阙定定地看着沈容膝,眼中犹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沈容膝一幅紧张的样子,忽然讪讪笑了:“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最后剩下的,是你呢?” 沈容膝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问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于多疑以致无人可信,这会是自己的结局吗?阮鸿阙无力地摇摇头,一脸疲惫:“被云雾遮蔽的不是日月,是我们。” 洪武八年,刘伯温年老病故,享年六十有五,厚葬青州武阳夏山。 坊间流传的谣言却是,是遭到诬陷迫害,服了右丞相送来的进补药毒发身亡。 刘家有琏、璟二子,珏一女。阮鸿阙为刘基义子,代传遗嘱,以长子琏为刘家家主,日后承袭爵位。 而沈容膝发现,阮鸿阙自那以后,万分小心地保存了一折奏本。 阮鸿阙说那是刘伯温生前所写,日后朝中右丞势力若倒,则参奏此本,为刘老平反。 为刘基平反?阮鸿阙坚信的,支撑他数十年的灭族仇恨,真的可以因为仇人的死去,而完完全全烟消云散吗?沈容膝觉得不会。 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阮鸿阙在刘伯温死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也无从知道。 他知道的是,阮鸿阙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你对我的心思,我清楚的很,也恶心的很。” 阮鸿阙对沈容膝这样说。 “回去吧,你也该回去了。我无法给你任何好的结局,你应该过上平静的、美好的生活,好到可以将我抛之脑后。” 他知道自己爱错了人,他不该爱上阮鸿阙。并非因为阮鸿阙是个男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 阮鸿阙待他是兄弟,从来不会让他以身犯险,但他也不会接纳他,不会为他做更多了。 120、求和 春日里,油菜花开遍了,出了院儿,远远能瞧见远处田野的金黄色锦绣。再近处,是领居家的几亩桃园,也是花开的时候,间或夹杂着几颗梨树,片片媚粉间,高挑几簇雪。 虽然质朴常见,但过了隆冬腊月,这种景象只让人觉得清新通透,任何诗词歌赋都是谄媚的,言语没法形容这种平凡的惬意。 汝三水上夏回医馆以及药铺里帮帮忙,打下手。路上经过主人家同意,折了一枝桃花。踩着清新的晨光,往繁华的市集上去,汝三水腰间的新月玉佩一步一摇曳。 到了医馆,她随手把桃花插在了柜台旁的花瓶里。几个人进进出出做着自己的工作,见着她都喊汝夫人。 汝三水清点起前一天的账目,正清点着,夏姐从后头出来了,拿上一筛子橘子皮,放到外头有太阳的地方晒着。 “昨天的龙葵是不是用完了,进了新的没有?” 汝三水一边理账,一边不抬头地问。夏姐卷起袖子开始铡黄芪。 “用完了,不着急,就算有要急用的,也有别的能替。不过你现在还有空来这里帮忙?让你们家白泽君自己一个人筹备喜事?” 汝三水笑了笑:“我们日子很长,不急这两天。我其实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强烈的愿望,只是他觉得一辈子一次,不能委屈我,一定要仔细打点,大操大办,那就随他忙活去。” 江珩此时也正准备出门,拿着他列好的单子,要去购进需要的东西。远远却见伯书快马疾驰,穿过油菜花田,经过桃林,在院子前勒马扬蹄,急停下来。 “行色匆匆,怎么了吗?”江珩问。 “庐州有新的动向,我们的人刚刚飞鸽传书来。您务必要看。” 细竹做的小信筒里头,一卷熟宣的信。江珩展开它,细细读过,眉头渐渐锁起来。 他把信丢回给伯书,自己骑上马,向医馆赶去。 医馆门口,一只花斑狸窝在阳光下,猫舔着爪心擦脸。仲书正帮着下货,一箱箱往铺子里搬。 见着江珩来,伯书把门让开,让江珩进去。江珩脚步匆匆地,惊着狸猫,他径直找到汝三水。 “阿汝,停一停,有些话和你说。” 汝三水放下手头的事情,看着江珩,等他说。 江珩看了看正在隔帘问诊的夏姐,拉着汝三水到旁边没人的地方。 “夜神教的新教主在句容出现,窃坟挖尸,还吸走了很多男子的精魄,现在句容县人心惶惶,阮鸿阙请我们去相助。” 汝三水:“还知道什么其他的消息吗?” “这个我们路上说。夜神教教主现世,这件事足够我们走一趟了。” 早上得知此事,未及吃午饭,汝三水和江珩就收拾好行囊准备出门了。 临出门,汝三水想起什么。 “郑老爷子可有消息?” 沈容膝收留的那个老人,曾服侍过他们,汝三水曾经许诺再去探望。 江珩沉默着,把马缰绳递给汝三水。 “怎么不说话?” 汝三水明白过来,没有接缰绳,转头就走:“我先去,在句容等你们。” 迈出门之后,汝三水的身形就如同踏入虚空,波纹漾过,不见行踪。 句容的街景和往日并无很多差异,但是汝三水走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开,偶尔有人从窗缝门缝里看。 来到昔日住过的院落前,里外围着一些人,看到汝三水,就自动让开了路。 院子里一袭竹椅,阮鸿阙坐在当中。见汝三水来了,他站起来迎接。 “我是来看望郑老的。” “我知道。他前几日去世了,已经安葬在后院。我知道你会听到夜神教的消息会来,在这里等你,想请你帮一个忙。” “请我帮忙?是夜神教的事情吗?” “除了这件事。夜神教的动向,我已经有掌握。” 阮鸿阙犹豫道:“我等你,是为沈容膝的事情。” 阮鸿阙说起他和沈容膝闹不和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捡紧要的,具体的一些事略过去没有提。 “他辅佐我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虽然他可能对我心思不纯,我终归还是把他当兄弟。当日有些话说的过重了,我又拉不下脸去道歉。如果可以,希望你代我去和他说,如果他愿意,随时还能回来,如果有难,我依然愿意帮他。” 汝三水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解决,就不打算与阮鸿阙多说别的话,就把原话给带到就是了。 汝三水来后院给郑老头上了香,之后便离开,去沈府。 走正门是不能了,自然是翻墙走檐,好不容易找到沈容膝,她轻轻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跟着。 天已经很暗,转过一个拐角,汝三水却被突然转身的沈容膝拉进屋子。 沈容膝关上门,坐在榻上。汝三水奇道:“你怎么发现我的?我的脚步你都能听见,功夫不浅。” 沈容膝很无所谓地回答:“这沈家院子里没人愿意靠近我,有一丁点动静都不对。你来做什么?” 汝三水还急着去寻找夜神教下落,便直奔主题:“我来带你走,他说他非常清楚这些年你为他做的一切,如果你去见他,他还是会接纳你。你该知道他在哪。” “归南他……真的这么说?” 沈容膝的眼睛亮了亮,她似乎看见了他的唇角上扬。可那一点光彩颜色,转瞬便黯淡了。 “太奶奶准备给我说亲事,明日就上门提亲。我拦不住,也没有立场拦。” “提亲?” 在汝三水的印象里,沈容膝在所有人面前,都总是笑嘻嘻的。可背里无人处,就真的也是无恨无悲吗? 沈容膝毫无希望地靠在床沿,一身红衣却衬不出任何血色:“三水,这些年我发现,这个世界,似乎对于爱意,抱有极大的忌惮。” “他们苛责于我,不是因为我不爱慕女子,而是因为我爱慕男子。他们宁愿接受我有龙阳之好,也不愿意接受我有断袖之恋。” 他痛苦地看着汝三水,将这话重复了又重复:“三水,你明白吗?他们宁愿相信,我仅仅是有做那种事的癖好,也不愿意我是有单纯的爱慕之心。他们比起恶心那种事情,更恶心我爱慕一个男子……即便我从来还未曾做过那档事,即便我答应他们会娶妻生子……” 他嘲讽地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最后笑到弓起身子,眼泪落在地上:“让他走吧,即使我逃离了沈家,即使我回去,我们也没有结果,那我又何苦再那样卑微下去?” 这段关系的问题其实出在不平等,当一个人拼命追逐另一个人,而对方只是躲避推让,就已经是不妥当的关系。 所谓的不求回报,是真的不能得到回报的,一旦有了一点回应,这种誓言就成了谎言。更进一步占有的欲望会成为本能。 直到达成平等关系后,一方会因为原本的压抑,下意识寻求平衡,被追求的一方就会逐渐落入下乘。 阮鸿阙再愿意体谅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不敢尝试了……至少我记得,曾经你是敢爱敢恨的。” 汝三水抓起他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 121、教主 沈容膝也盯着汝三水的眼睛:“如果打破大多数人眼中的世俗,曲折苦痛之后,能够得到好结果,我为什么不努力一次,勇敢一次?因为不会有好结果啊。” “这个世界,是由大多数人组成的,而不是少数人。一旦背离世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你永远没可能在层层包围中生还。” 汝三水放开沈容膝,后退了几步。 “他的话我已经带到,去留只由你自己。你如果选择在压迫下沉默,我不干涉你的选择。” 他端起榻边一壶酒,如饮鸩。 “我能做什么呢,不沉默就是末路。也许有朝一日,这人世会大不一样,但长江逝水,我如蜉蝣,那一日,我是注定等不到了。我一直很羡慕你,三水。你无牵无挂,就可以没有顾虑……” 汝三水:“你是该羡慕我,却不该因为这个羡慕我,失去一切的感觉,并不值得向往。” 何况她如今并不是无牵无挂,她已有一个割舍不掉的牵挂。 “我愿做这世间的黑白,不愿成为混沌茫然的灰色。我斗争,不是因为斗争就能得到好结果,而是就算没有好结果也要斗争。即使浑浑噩噩最为平淡幸福,我也不愿安享。” 她要清醒,不想成为圈里舒适的羊,只愿是冬夜中死去的狼。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所以我才羡慕你。” 她推门欲走,顿了顿,回过头:“若你选择放弃,留在沈家。请记得就算没有感情,也一辈子善待你未来的妻子。这个世道,女子只是男子的附属品,不要让她变得更加可悲。” “我知道。” 沈容膝看着三水离开的背影,暗夜里,长空浩淼,星辰璀璨。明日的阳光应当很好吧?只是与离人无关。 阮鸿阙手下的人马,向句容郊外西侧追寻夜神教的踪迹,一路绞杀了很多残留的走尸。 第二日,汝三水随着阮鸿阙的人马一同追寇。午后,江珩也赶到句容。 酉时,终于追寻到确切的踪迹,三刻,官兵合围在小茅山一带。 再往西去,就要唐突京城,必须在此地了结。包围圈渐渐缩小,汝三水准备独自入阵,就算擒不到教主,杀个宗主也好。 但其实汝三水想过,曾经在信州南的宗主,也许就是白奕戈,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遇到。 她刚刚向前没走几步。尸群中传来一声笑。 这个声音,极其沙哑难听。声音的主人,从枯尸中走出来,一身黑衣,黑纱斗笠,遮得严严实实。唯一外露的,是一柄黑色青花的长剑。 江珩:“陈林生的青啸剑。” 阮鸿阙问:“孑霖生竟然没有死?他的邪术已经如此登峰造极,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不可能。”汝三水说。 拘生魂,聚回魂,驱邪祟,役鬼差,踏死门,逆阴阳,梦往来,解无极。《阴阳集论》阴极卷中,绝无让死人复生之法,她的《离魂》里也没有,孑霖生更不可能做到。 正警惕着,那人自己掀开了斗笠,黑纱揭开,略显瘦弱。 即使着装严密,面具遮住了下半部分脸,也足以看出来,是个女人。肌肤如凝脂,眼眉如春风,像朵待放的白玉兰花。 阮鸿阙:“女子?你不是孑霖生。” “对,我不是孑霖生。我怎么会是孑霖生呢?他是独一无二的。我是新的夜神教主,白玉兰。” 她的嗓子像是被刀绞过。修长的手指搭在自己的面具上,食指尖轻轻敲了敲:“不过,现在他和我在一起。” 众人皆犹疑不定。孑霖生还活着吗?他在这里?他肉体破碎后如何魂还?既然面前这个人还不是孑霖生,那么,孑霖生在哪呢?又或者,在场的,谁是孑霖生呢? 汝三水默默握拳,右脚后撤半步,做好随时向前进攻的准备。 所有人最开始看到青啸剑,就都默认此人是孑霖生,没有人想过,没有灵的剑,再举世无双,也终究只是个物件,可以易主,可以仿造。 “哈哈哈,别找了,他在这里。” 白玉兰神情近乎痴癫,指着自己的心脏:“他将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的灵魂,已经融为一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即使转世重生,也不会再被拆分。” 其他人不明白,但汝三水却听懂了。孑霖生确实已经死了,至少,肉身已经完全损毁,再也不能拘住魂魄。 她让那些枯尸带回孑霖生的残躯与魂魄,强行用自己的身体做容器,现在一生一死两个魂魄交织溶解在一起,已经变成同一个人,一个新的人。 阴阳道法,她只学到了残缺错漏的阴极,凭借自己的理解强行拼凑完善残本,用牺牲和违逆天地法则做代价,达到阴邪诡秘的目的。道法本自然,却已经被她变成了邪途。 旁边人在大声咒骂她,言语难以入耳,她肆意地狂笑着,毫不在意。 汝三水这时候,突然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时无法确定,她低声问江珩:“我从刚刚就一直觉得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现在好像想起来了,我在秦王宴上见过她。” 江珩仔细看着那女子的脸,回想秦王宴上的女宾,也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青田刘氏,刘钰?” “对,就是她,第一印象就是白玉兰一般的女子,虽然她现在性情大变。可人,有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难以改变。只是……” 江珩接话:“只是,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她知道,很有可能,刘珏的能力,远高于孑霖生,那些连体枯尸,是有魂的。与夜神教的这场恶战,不是即将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汝三水看向那个激动得有些癫狂的女子,不知为什么,竟然有种莫名的同情。曾经,自己也是被名门正派围剿的鬼女,站在那里,嘲讽讥笑芸芸众生的,是她自己。 如今,她站在“正派”的队伍里,围剿一个新的魔女。 这世间对错,究竟是自己内心为证,还是大多数世人评判为证? 阮鸿阙也盯着刘钰看,紧握拳头,喝道:“安静!不要争吵了,免得被迷失了心智!” 喧吵怒骂声这才慢慢歇止。 面具掉落,露出刘珏骇人的下半张脸,那半张脸已经完全枯朽,呈现黑黄,状若丝瓤,像被鬼魂吸食阳气,又像是被烈火灼烧,或者两者都有。所以她呼吸声才会那么重,嗓音也嘶哑如此。 她盯着汝三水:“孑三娘,我敌不过你,但是你今日也别想全身而退。” 枯尸突然全部仰头嘶叫,开始暴走。江珩从腰间解下篪,一曲静心,却按不住枯尸的动作。刘珏已经退入尸群不见踪影。 122、峡谷 山脚下除了走尸,也有叶神教的教众。墨绿藤蔓边纹的玄色袍,腰间的绣青叶锦坠已经换成了白玉兰的样式。 尸群反扑之际,汝三水跃入尸群中,去追白玉兰,被这些教众阻拦。混乱之间,山林茂密,竟一时再没有捕捉到白玉兰的方向。 这些官兵纵然有些对付走尸的经验,可是这些尸首大约都是由白玉兰炮制出来的,不怕阳光,业火也难烧尽,攻击时也不避刀剑,一般江湖上赶尸人制约僵尸的方法并不奏效。 他们这些官兵和差役毕竟不是玄门出身,遭到尸群围攻,难免有些慌乱。一片混乱之中,汝三水又想保护这些人,又想追上白玉兰,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她现在不一样了,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瞻前顾后,铲除尽夜神教是她唯一的夙愿,她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很难说她的哪种做法才是对的。 一声破空的呼啸,有箭矢落下。 哪里来的箭?汝三水看了一眼那金色的箭羽,上刻一个沈字,便了然。 京师应天府沈家,沈容膝。 江珩指挥伯书仲书合力布阵,却邪驱鬼的阵法很快张开在每个人的脚下,形成如影随形的护体。 阮鸿阙回头对沈容膝喊道:“你的人马没有经验,在后方支援,切莫上前!” 沈容膝回答:“自然!” 这些箭起到了掩护的作用,虽然对这些走尸作用不大,却也能伤到后方的夜神教教众。 加上汝三水相信江珩坐镇,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于是抽出身去追寻。 她的魂雾释放到极限,稀薄但蔓延极广,如同滚滚浓雾,向山谷中蔓延。此时她没有找到白玉兰,却居然发现了罗刹的痕迹。 自从那次剿灭了一个族的罗刹之后,汝三水就没有遇到过罗刹,几乎以为它们被她绝种了,没想到再次遇到。 午后出现罗刹,即使是茂林中多阴影庇护,也有些奇怪,加上杀罗刹几乎是汝三水的执念,她没有多想,就冲罗刹的方向追去。 追出数百米之后,轻易绞杀了那几只罗刹,发现没有更加难斗的顽抗,也就是说白玉兰并不是在这个方向。想到可能是调虎离山,汝三水再度调转回去。 通过汝三水明明平日里生杀都有考量,却曾经毫不犹豫屠灭一族罗刹的事情,白玉兰便得出了汝三水对罗刹有阴影,见之必杀的结论,所以刻意用豢养的罗刹调开汝三水。这份心机让人不得不佩服。 但对于白玉兰来说,这是一个赌局,她并不知道那些罗刹能不能调走汝三水,又能调走几时。但她赌对了,在汝三水追回来之前,她及时退守进了峡谷。 那些打头阵的走尸被艰难地剿灭,剩下一些连体夜游尸镇守在峡谷的入口,此地易守难攻,众人合力推进,也非常地慢。 阮鸿阙当即命令手下兵马从外侧合围。这里在应天府和句容之间,阮鸿阙常常经过,虽然不曾踏足过谷内,不知地形,但谷外有几条出口他还是知道的。 汝三水和他们汇合在谷外,瞅瞅沈容膝,又瞅瞅阮鸿阙,突然说:“我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你也许久未见他了吧?” 阮鸿阙看了一眼汝三水,不知为何听出了一点挤兑之意,话里似乎又有更多的意思,他却没能把握清楚。 他没话找话似地:“你怎么来了。” “那么,你又怎么在这?” 阮鸿阙没必要瞒他:“探子在这里发现了夜神教的踪迹,我带人来围剿。没想到看到了我那个便宜妹妹。” 沈容膝一把扇子插在后颈脖,笑眯眯地说:“所以我来找你了,沈家人要你给沈家个说法。我家里人想为我讲亲的对象就是刘老的女儿,但没想到她早就不见了,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从没对外公开过。” 沈容膝对这次落空的提亲并没有失望,而是很欢喜,这意味着一时半会他是不用娶亲的。 “怎么寻到这里的。” “听说是她天生喜欢自由。放着女则不学想学中庸,拿着苏绣不喜欢非要看兵书。早些年就被说亲嫁给状元郎,她却说是看上了个身份卑微的人,不想嫁状元做妾,被关了个把月,出逃了。对不对?” “你知道还问我。” “所以沈家怀疑她跟你跑了,让我去你在句容的宅子看看,你有没有偷香窃玉,金屋藏娇。于是我就经过这里咯。” “你!” 就算是义妹,也是个妹妹,这是怀疑他阮鸿阙有不伦之恋。 沈容膝伸脖子指鼻子:“我?不是我的想法,是那些老头子老太太的想法。” 阮鸿阙眉头拧着,片刻后:“算了。” “哎,可不能算了,我来支援你,你欠我一个人情,可以考虑以身相许……哎哎哎别砍,啊!杀人啊!我错了我错了!疼!” 沈容膝捂着左臂的口子,龇牙咧嘴地躲到旁边去了,离眼带怒气的阮鸿阙八丈远。汝三水看着稀奇:“先前那样颓唐,你现在又来劲儿了?” 沈容膝拨开砍破的衣服,里面只划破一点皮,舒口气:“得不到,来劲也没用。只是我何苦在他面前摆哭丧样子。” 汝三水笑笑,摇摇头:“我知道,你只愿向他笑。” 此刻这个不大的峡谷已经被包围,众人寻了个山石堆叠的去处,准备商量对策。江珩坐下来,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汝三水。 沈容膝挠腮帮子:“你说我刚刚给你们解燃眉之急,他却要砍我,这个行为,那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汝三水喝了些水,把水壶递还给江珩。她不知道沈容膝想说什么,迟疑回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沈容膝一拍大腿:“对对对!过河拆桥!杀鸡取卵!卸磨杀驴!他这是恩将仇报啊呜呜呜呜……枉我把他当媳妇对待呜呜呜……” 汝三水:“你不要瞎用词,额……他过来了。” 沈容膝脖子一缩,戛然而止,余光小心瞟了一眼。阮鸿阙没有搭理沈容膝,径直走向江珩,两个人走到一边开始商议攻防。 “此次他们这些余部一路退守,据于谷内,进谷有三条路,一条险峻,一条狭窄,皆可一夫当关。只有我们面前这一条路较为坦荡宽阔,我们现在封了另外两条路,还围了谷顶,就从这正路攻进去。” 江珩:“确信没有别的路?” 阮鸿阙:“确定没有。地下倒是有暗流,山口的村庄吃水靠的就是这条地下河。有什么不妥吗?” 汝三水沉吟道:“恐怕此战有些艰难。” 123、蜡尸 整个峡谷除去密林、水和沼泽,占地不大。他们教众剩下不过百,必定聚集在一起。经过山谷上方差役给出的地形,推演下来只有两处地方最适合扎寨暂住。 通过密集的两次落石之后,按原先计划,崖上的先头队伍,以五人作为指挥者,从山顶拉绳索下山去检查。 顺着绳索下去一半,果然看见夜神教众已经被落石逼迫向中间开阔地转移。确认没有棘手情况,便举旗示意谷口的兵马差役队伍进入。 差役们避开水和沼泽等潮湿气重的方位,汝三水与江珩、阮鸿阙与沈容膝,各领一队。尽量选择旱路进入,以免遇上蜡尸。 蜡尸是在多水之地才能形成的尸体。因为潮湿过度,尸体表面的尸油会凝结成厚厚的黄色蜡衣。战乱年份过去还不久,不能排除这里也有大量死者。 夜神教众既然选择退入此谷中,便不能不对此有所提防。 再深入就要进入峡谷腹地,那里更加是阴暗潮湿,不能再往前。先头队伍挥旗做出指绘,差役们迅速堵死了所有可能出入的地方。 两旗交叉,举过头顶,意为没有发现蜡尸。 冷不丁地,有只暗箭向崖壁上悬着的指挥者们射去。一人中箭,擦着石砾向下坠落,最后被腰间系的结挂住,悬在了半空。他的血像一条细小的瀑布,落向崖底。 其余四个指挥者,突然像是慌了神,朝他们不停地胡乱挥旗,意义不明。 又有一发冷箭,这次没有射中,被躲过去了。山顶的人开始拉绳将他们往上提。他们似乎很焦急,仍然在不停地挥旗示意。 转过遮挡视线的一处岩壁,视线更加开阔,江珩四下去看,问汝三水:“你看远处这山壁上,是不是有很多规则的石洞?” 汝三水目力极好,抬起头这一细看,立刻喝道:“快走!退出去!有悬棺!” 几乎是同时,从那些石洞中,爬出极多的干尸,它们像蜘蛛一样沿着石壁攀缘,速度极快。 山石松散,不停有石砾灰霰掉落,丝毫不影响它们的攀爬。 崖壁之上的差役很快就被这些古怪的干尸赶尽杀绝,连呼喊都没有几声,鲜血就染红了崖壁。 与此同时,沼泽湿地间,从地下爬出无数的蜡尸,它们表面黄绿,浮肿生蛆,动作很迟缓,但是带着致死的毒素。 汝三水凌空而起,为所有人断后,业火如雨而落,阻隔了那些蜡尸,它们遇火即燃,然而它们肢体的燃烧,却引起了毒雾的蔓延。 有人陆续中招,汝三水只好收回业火,以魂雾为箭,以蜡尸眉心为靶。 江珩代替汝三水打头阵,白鹿剑所到之处,毒障邪祟趋避。伯书仲书在后方为江珩护法,以罡气渡入江珩体内。 汝三水幸有这一年半载,从江珩那里学了江家术法的皮毛,此刻吹动埙音,调动集阳魄之法,以众人之阳气支撑江珩。 每一刀一剑,蜡尸的毒素都会溅在地上滋滋作响,它们掉落的断臂残肢,居然仍能够向前爬动。 众人只能退不能进。后退中,他们终于与阮鸿阙的队伍重新会师,却不见沈容膝。 汝三水分神问道:“沈容膝人呢?” 阮鸿阙一边抵御蜡尸,一边大声回应:“我让他支援谷上的差役!” 汝三水一惊:“胡闹!” 众人一路后退,还未到谷口,反被蜡尸包围。此时天色暗下来,众人迟迟不能突围,谷中本就光线不足,最不利的局面出现了。 山林之中查查切切,无数阴鬼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江珩的篪音可以驱散阴魂,但是此刻若吹篪,便无法以白鹿剑抵御蜡尸。 汝三水分出对付蜡尸的魂雾,去剿灭那些源源不断出现的阴魂。 更加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崖壁上攀缘着不下来的干尸,居然能够被那些阴鬼附体。 它们纷纷落地,眼中带着绿色的幽光,如同恶狼,向众人靠拢。不同于本能追逐人群的蜡尸,它们的意识更加清楚,动作更加敏捷。 这些尸体,和夜游尸有一定的关联,汝三水的魂雾稍不注意就被吞噬了好几缕。 汝三水咽下喉腔中的腥甜的血,迅速收回了魂雾。她知道,她之前被调虎离山一次,现在外围的差役也都全军覆没,此行抓住白玉兰已经是不可能。 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救下更多的人。可又不能用业火灼烧,又不能用魂雾抵挡,被逼到绝境了,汝三水只好选择最保守的防守方式。 她原地坐下盘腿:“阴极,万象虚。” 阴极的一轮黑色漩涡从地面上延展开。 江珩见状,让伯书仲书二人先在前方暂时抵抗,自己也坐下盘腿,凝心静气:“阳极,万物生。” 白色的光点从他身上溢出,受江珩意志的牵引,出现一轮光华如同明月。 阳轮阴轮交合,融为太极。 汝三水睁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太极生境。” 生太极和杀戮的太极自然不能同语,杀容易,活才是难事。 江珩扶她起来:“我也没试过,可能维持不了多久,最多一两个时辰。” 汝三水:“足够了,可以撑到天亮。” 在阵中暂时安全了,阮鸿阙大声喊道:“沈庭柯!沈庭柯!你在哪!” 沈容膝撑着剑,出现在后方,他靠在一棵树上,笑眯眯地问:“一会儿没见,想我没有?” 阮鸿阙转过身,急问:“你怎么样?” 沈容膝还是往常一样的笑容:“啊,不怎么样。我左臂废了。” 阮鸿阙闻言快步上前,沈容膝已经有些虚脱,就势往前一倒。阮鸿阙摸到了一手血,低头一看,沈容膝的左臂从上臂断开,只剩一层筋皮相连。 沈容膝轻薄在他耳边笑言:“你终于抱我了呀。” 阮鸿阙斥道:“闭嘴!” 口头凶狠,手上动作却十分小心。他将沈容膝扶着坐好。 “你看,我为你丢了胳膊了,应该是接不上了,我能拿它跟你换个奖赏吗?” 阮鸿阙:“你要什么。” 沈容膝无力地靠在阮鸿阙肩头,抬眼:“你吻我。” 他探究地盯着阮鸿阙的脸,见阮鸿阙目光落向了一旁地面。他笑起来:“对不起,我想多了,换不来的。” 他笑着就咳了起来,鲜血一股股从嗓眼涌出来,滚热的血流瞬间就浸红了阮鸿阙的肩头。 124、怡颜 汝三水寻声过来,见此情形,忙跑上前探看。收回探查的魂体,她目光呆滞了一会儿,沈容膝面色惨白,口含热血,还尽力对汝三水报以了一丝笑意。 汝三水暗自握紧拳头:“你的两肩是怎么回事?” 沈容膝边咳边说:“是旧伤了,最近酒喝多了有些复发……” 汝三水一拳打在阮鸿阙脸上,咬牙骂他:“他三股魂火因肩伤被压了两股,阳气亏损,魂体羸弱,你居然还让他往死尸堆恶鬼阵里闯?!” 阮鸿阙眼中难得出现一抹慌乱之色:“我……我不知,我不懂这些……” “你看到他胳膊断裂的位置了吗?是你今日划伤他的位置!他魂火只剩一股,身上但凡有些口子,都是薄弱的突破口!” 沈容膝祈求似地看着汝三水,想叫她别再责怪阮鸿阙。汝三水盯着沈容膝,喉头一哽:“他万幸没有被附身成为恶鬼的傀儡,然肉身被侵蚀至此,却也……捱不到天亮了……” 阮鸿阙张张嘴,眼眸颤抖,目光仿佛无处着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想问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可是汝三水既然不说,自然就是没有办法。 一阵古怪的巨响传来,前方烟尘滚滚。汝三水心道不好,那些自地下钻出的蜡尸,惊动了地脉。 更加地动山摇的声音从谷内传来,峡谷上方开始塌陷,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之所以没有早就使用太极生境,是因为它和封魔阵一样不可挪移,此刻在阵中,便是进退不能。 汝三水冒着被枯尸蚕食的风险,分出一缕魂雾,自尸群上方过,穿过飘荡的阴鬼,进入谷底深处探查。 片刻之后,汝三水收回魂雾,得到了让人安心的结论:“这里地势高一些,山石也更为整体,塌不到我们这里。” 在绵延不绝的落石断树的动静里,江珩清点过人数,大概只余原先的五分之一二,仲书伯书分发伤药,把众人安顿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人和人之间只是眼神交流,没有人有心情和力气说话。 大约半个时辰后,落石终于停止了,前方的峡谷已经塌成缓坡山坳,不再是易守难攻的险地。尘埃平息之后,众人甚至可以看见月亮。 太极生境之外,徘徊着孤魂野鬼,逡巡着白骨蜡尸。偶尔的一声尸叫,总有人一惊一抖。所有人都睁大着眼睛,大气不出,再累也不敢松懈。 沈容膝的手越来越凉,目光渐渐涣散。阮鸿阙摇一摇他:“别睡,不要睡,我们说说话。” 沈容膝虚弱地问:“你知道,我的名与字……出自哪里吗?” 阮鸿阙愣了愣,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出自《归园田居》。 他语气轻而悲:“已往不谏,来者可追。迷途未远,今是昨非。舟遥轻飏,风飘吹衣……” 沈容膝迷迷糊糊地打断他:“……引觞自酌,庭柯怡颜。南窗寄傲,容膝易安……物之得时,吾之行休……良辰孤往……”他又咳起来,血依旧不停地往外涌,仿佛怎么也流不尽一般。 “别说了,存些气力吧。”汝三水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血,含泪道。 人群安静而惶恐,现在外面的鬼魂已经没了,还剩一些蜡尸和干尸。在太极生境的短暂庇护下,他们可以躲过那些死物的搜寻,可是谁也不知道,太极生境何时会崩塌,下一次围攻又会在何时降临。 他们静静待在原地,不知道到底是在等待天亮,还是在等待沈容膝的结局。沈容膝躺在阮鸿阙怀里,仿佛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过了半个时辰,几乎也不动,也许是没有了力气了罢。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人群里出现欣喜的躁动:“天要亮了!” 干尸一整夜突破不了太极生境,此刻没了躲避阳光的庇护所,也没了主人的命令,便挣扎着往塌陷的落石堆中寻找缝隙躲藏。 阴鬼渐渐退却。外面只剩下那些没有神智的蜡尸还在漫无目的地爬着,反复留下一地毒液的痕迹。 还有些人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沈容膝听到动静,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天边,那一丝鱼肚白终于出现,天亮了,他们就没事了,他的阮公子,就安全了。 “这一命,可以……换来了……吗?” 沈容膝气若游丝,嘴角还噙着他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可惜他眼睛里水蒙蒙的,眼皮也已经沉重地睁不开了。这微弱的一声问,没有得到回答,就无声止歇了。 沈容膝脸上渐渐充紫,他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还想再吸一口空气,却只能向外出气,嗓子里的血胀成气泡,肺里发出哮音。 他整个人挺起来,狠狠挣了三下。终于软软塌下来,归于冰冷寂静。 阮鸿阙木在那里,怀里躺着一个再也不会睁开眼的人。 沈容膝一声不吭地为他们断后,才使阮鸿阙免于一死。多可笑,曾经他为了继续利用沈容膝,为了让他离开沈家,不惜说自己愿意接受沈容膝。现在沈容膝真的离开了沈家。躺在了这里。 汝三水缓缓跪在一旁,最后一次帮沈容膝擦净了脸。良久,她平静地说道:“你累了,可以回去了,得不到的,来生再求。” 仿佛将和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再次告别。 “他原本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却最后放弃了挣扎。我那时只见过他一次,尚见他苦痛难当,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又是如何辗转反侧?他说,人人视他放荡不羁,也就只他当有龙阳之好。可谁信他竟是用情至深呢?” 汝三水看着面色森然冰冷的沈容膝,即使死去,他的面庞仍然俊秀得让人见之不忘。她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说,他为世所不容,这世间,也不会有属于他的情爱。” 阮鸿阙抱着沈容膝,紧紧抿唇不说话。头低着,凌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 太极生境幻灭了,晨光熹微,江珩休整了一夜,状态恢复很多,他重新为众人断后,只剩下这些蜡尸,要好对付得多。 江珩以白鹿剑劈刺,学汝三水昨夜向蜡尸眉心攻击,果然很奏效。所有人陆陆续续互相搀扶着向谷外走去。 汝三水站起来,等了很久,没有得到阮鸿阙的只言片语。准备离开,突然看见沈容膝血迹干涸的胸口,又晕湿开了一大片。 阮鸿阙将头埋在沈容膝的衣间,微弱的声音,似哭,又似笑。 忽然,她隐隐约约分辨出,阮鸿阙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到正常人没法听清的话:“被云雾遮蔽的不是日月,是我们。” 三水转身离开了,江珩跟在她身后。山风有些大,她有些冷。紧了紧衣服,却发现这冷,仿佛来自骨髓。 天大地大,人世茫茫,有些事情,从初见起,就是悲剧。 怀良辰以孤往,从此这两人的故事,再和她无关。 125、感怀 这次围剿失败,等同放虎归山。没人知道白玉兰恢复元气之后还会有什么惊天之举。 汝三水又回到句容,这里的状况得到安定之后,渐渐地有人敢出门了,但还是人烟稀少不比往日。 大多数出门的人,都是为了给在这次夜神教袭击中受害的家人做丧事。所以汝三水一路走过去,目之所及全是白色的招魂旗,和遍地的金纸元宝。 汝三水在酒铺打了一壶酒,再次来到她之前住过的院子。此时院子已经没有人,大门紧锁。她翻墙进去,来到后院。 经过指向湖心的栈桥,经过那一日同江珩一起观赏雾后彩虹的走廊,来到西侧那一个孤单的坟茔前。汝三水坐下来,打开酒壶。 “你们主仆二人先后都走得匆忙,都不给我和你们坐下来聊聊往昔的机会。” 汝三水喝下一口烈酒,便往地上倒给郑老头一口:“路上慢着点,你们可以结伴走。沈容膝这孩子,一辈子过得太努力,太小心,又太卑微。最后这段路,你多夸一夸他,多哄一哄他……” 她靠着碑,看着湖心那个小岛上,那棵枯萎的伏水老树。料想从今往后,这个院子就再也无人会住了。 “老头儿你知道吗?其实我比你还要老,比那棵树还要老。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事情我看不懂。难道人不是依靠阅历,而一定要到临死,才能对这人间大彻大悟吗?” “我也不怕你听见了,反正你要投胎轮回去了……其实我觉得我和白玉兰差不离,她有过的极端想法我也有,她做过的杀人放火我也做过,我还觉得我没有她聪明,没她有悟性,那为什么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了呢?就因为我习得的是完整的阴极卷?” “我觉得不是。我能比她处境好一点,是因为我遇到了梁家,遇到了映林居人,遇到了江珩。我的一切际遇,包括你和沈容膝,都是我走到今天的因素之一。” “我还在想,这里不是刘珏义兄的宅子吗?也许她能来这里住两天,和你谈谈心,听听你对主子们那些张口就来的褒扬之词,她就不会变成白玉兰了……” 汝三水瞅见自己腰间的新月玉佩,叹口气:“你一直以为我和江珩已经是夫妻,本来打算我真正成亲的时候,还请你来证婚的。怎么走得这么快,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听话,好好喝药?” 这样没有前后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说一句是一句,等酒壶见底,已经一个多时辰。 汝三水翻墙出去,毫不意外地看见江珩骑着马在外面等着她。虽然汝三水来的时候没有和江珩提起,但她知道,江珩一猜就准能猜到她去了哪里。 汝三水一身酒气地坐上江珩的马,揽住他的腰,下巴放在江珩肩膀上,闭目养神。 江珩驾马慢慢走,让汝三水舒舒服服养神。 “接下来怎么办,线索再次断掉,我们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捕捉到他们的动向。” 汝三水小声咕哝着,气息喷在江珩的耳廓:“要是能找到让天下人同仇敌忾的事由,就能让他们无处藏身。可是他们还没有触及那些人真正的痛点。那就得找一个让他们忍耐不住的巨大诱饵,让他们不得不暴露自己。” 江珩忍着耳热和心痒,咽了咽嗓子:“什么诱饵?” 汝三水轻轻笑,鼻子蹭了蹭江珩的脖子,哼哼道:“我啊。” 陈林生为了自己的野心,想要夺走汝三水的能力,她白玉兰如此聪慧,任何法门都能举一反三,汝三水的能力,难道她不想要? 还是老办法,拿她自己做诱饵。就算白玉兰比陈林生聪明,不会自投罗网,那就让汝三水自己单刀赴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珩却不赞同:“上次你还能昏倒在我怀里,下次你待如何?和我躺在一个墓里?” 汝三水睁开眼去瞅江珩的侧脸,看他好像很认真,心一软就放弃了。 但是第一种“让天下人同仇敌忾”的事情,哪那么容易有? 江珩和汝三水在信州还是不受大多数人欢迎的,但是汝三水不知道是不是受沈容膝的刺激,突然想起去看望梁守。于是江珩让其他人先行回杭州府,他和汝三水两个人去往信州。 广信府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下,是信州城门,江怀亲自迎接,易容过后,一同进入信州。 在江怀的私宅住了两日,梁守自然是欢喜的,没想到小阿宝也没有忘记汝三水。 梁守现在越来越像个大小伙子,个子窜得飞快。至于阿宝,之前一直这样叫,此时也长大了,改口按着名字梁尚,喊他尚尚。 尚尚像个能说会道的小萝卜头,就因为赏了他一点糕点甜食,成天追着汝三水跑的。黏糊得要命,就差管汝三水叫娘亲。 他们已经认了江怀做干爹,对外叫江守、江尚。要是喊汝三水做娘亲,江珩可不干。 这边在追逐打闹,江珩在一边看着好笑,问汝三水:“你以后想要男孩子吗?” 汝三水被问得猝不及防,拖着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尚尚,仔细想想:“还是女孩吧,男孩太闹腾了,我的老腰老胳膊带不动。” 尚尚嗷呜一口咬在汝三水胳膊上,含糊不清地抗议:“尚尚不闹腾!” “好好好你说不闹腾就不闹腾,松口松口。” 汝三水只当是玩笑话,江珩还挺认真的:“我倒是担心你的极阴的身子骨,生孩子会不会很难熬。这事想想觉得有些危险,暂时不做考虑吧,来日方长。” 汝三水没想到江珩为以后想了这么多,心下一暖:“嗯,来日方长。” 在这里毕竟还是待不久,第二天他们便打算离开信州。没想到这天晚间就有了夜神教的消息传来。 江珩拿着飞鸽传书的信纸进来,递给汝三水:“白玉兰想要推翻帝王统治,建立宗教之国,以信仰立民。” 汝三水正在给梁尚和梁守拆袖子。孩子个子长得快,半年都得换新的衣服,太浪费了,没法这么耗。所以一般人家给孩子的衣服,裤腿、下摆和袖口都是卷进去缝起来的,个子长了,就“拆袖”,放出一段长度来,继续穿。 听见江珩说这话,她放下针线,抬眼:“那她就不只是想推翻一姓之统治,而是想动摇根本的制度,斩断所有王公贵胄的固有利益。奇女子也。” 不切实际的想法,以夜神教的实力,长期抗衡保持传承尚可,推翻皇帝之治,建立宗教之治,是绝无可能的。 不过汝三水却开始莫名地佩服她。佩服这个宏大的想法,佩服这份敢想敢做的勇气。这种想法毕竟有确切的可行之路,不像陈林生的愿望,纯属空想。 只是不知白玉兰想如此做的理由,究竟是她自己真正有宏图大志,还是为了报陈林生之知遇之恩? “不论如何,你要的同仇敌忾之势,指日便是。” 汝三水摇头:“没那么简单,他们还没有真的开始做这件事,利害还不够清楚,对于那些迟钝的贵胄世家来说,痛处戳得还不够。” 126、情窦 汝三水把两个孩子的衣服叠好:“知道新的据点在哪了?” 汝三水能够知道的,只有明面上报的数,比如此次在句容郊外损失了多少人,又剿灭了多少走尸和教众。不在明面上的东西,譬如白玉兰的去向,是否与官面上的人有勾结,是否和白奕戈薛家一党有合谋,这些事她就得从江珩这里知道。 “目前只知白玉兰放出的话,并不知具体的去向。” 汝三水:“也就是说,只要她不再露出马脚,我们就还是被动的。” 江珩拉起她的手:“无论是否被动,我都不许你拿自己冒险。” 汝三水:“好。” 他们只打算在信州停留两日,第二日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去到从前一起逛过的集市上玩一玩,三日一早就启程。 一大早上,汝三水去送两个孩子的衣裳,顺便喊醒他们。却听江怀说两个孩子被带走了。 汝三水一头雾水:“谁带走的?” 江怀和江珩对视一眼:“还能有谁,五舅。” 江家主母姓杜,她这个五弟弟没什么能耐,仗着姐夫支持成家立业,成天地就喜欢蹚浑水,处处都要插一脚。连带他家里的小丫头小少爷也娇纵,喜欢捣乱。 这次把两个孩子带走去杜家,说的是让同龄的孩子们一起读书,让江怀没有理由回绝。实际上是让梁守梁尚做伴读书童。就是他家两个孩子犯错,书童代受惩罚。 汝三水放下衣裳:“我去看看。” 江珩拉住她:“你又想翻墙,还是穿墙?” “那我怎么办?肯定不能从大门进杜家的。” “等一等,我给你易容好了,让江怀带你进去。也得改改你这个动不动不走正路的习惯。” 江怀不太情愿地:“上次还刀剑相向,这次这么信我?” 江珩一拳锤在江怀肩膀上:“你是我的兄弟,不信你信谁。” 蛋清,胶脂,白蜡,细叶脉,胭脂水粉,瓷碟一碟碟备好,从江怀院里常常跟随的丫鬟里,选来一个身形和汝三水差不多的,命令在院里站着。 江珩坐在汝三水对面,对比窗外的丫鬟,细细给她易容。她闭着眼,江珩的手在她的脸上一笔一划,细细抚摸。 待睁开眼,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 江珩拿过小铜镜,递给汝三水,她揽镜一看,再看看窗外恭恭敬敬站着的丫鬟。 “真像。我以为你们江家的易容术,改变样貌已经是一绝,没想到还真的能变成另一个人。” 江珩微微笑:“你还不会改变声音,路上不要说话,免得遇见认识的人。” 汝三水带着孩子的衣服,和一些点心,随着江怀去到杜府。江怀去见五舅,聊了几句,说要看看两个孩子。 “江守江尚这两个孩子,看来你是很看重,只一早上没见,就这么舍不得?” 江怀笑笑:“故人托付,不敢掉以轻心,只是看看他们今后在杜院里的住处,让丫鬟去打点一下便可。” 江怀摆摆手,让汝三水退下,她便同府中的丫鬟一道去找梁守梁尚。 不在住处,汝三水把衣服点心放下来,还帮两个孩子收拾了东西。接着又随丫鬟去了书堂。 杜府的小姐公子哥正在读书,还有几个别的孩子,梁守梁尚也在后头坐着听,只是没有笔墨和书本。 汝三水此刻只是个丫鬟,还是江府的丫鬟,为了不给江怀添麻烦,就在外头等一会也不妨事。 只等了片刻,就见到梁守一个劲地瞄人家杜小姐的背影,也不曾认真听课。那杜小姐也不歇着,在案桌下用纸片折起花来。 又过了一会儿,杜家的小少爷打起盹来,教书先生把戒尺在案板上一敲,把他惊醒。 先生站起身,走到杜少爷身后,把梁尚拉起来,指着梁尚说:“少爷犯错,打不得,你的伴读该挨打。” 杜少爷畏畏缩缩地避着,不敢反驳,梁尚还小,害怕起来也不敢做声。 汝三水本以为打上两板子就算完,便想忍一时。没想到先生拿起个更大的竹板子,让梁尚趴在桌上,就要朝身上打。 这棍子打梁守还能受着,梁尚还小,哪禁得住。汝三水一急,冲了进去,一把护住梁尚。 先生吹胡子瞪眼:“做什么!” 汝三水抱住梁尚:“杜少爷受罚,要伴读挨打。我们江家的尚少爷受罚,丫鬟该挨打。先生可以打我。” 梁守梁尚是认得江家的丫鬟的,这一说话,声音不对,他们好像听出来是汝三水。 先生看看几个学生,又看看汝三水。江少爷偷偷往这边瞄,先生气得挥起竹板子就往汝三水身上抽。 汝三水下意识躲了躲,最后还是决定挨下来。这一板子下来,她却觉得并不疼。 汝三水还在疑惑,先生急得眉毛直跳。她恍然大悟,故作疼痛:“啊呀!” 这就一板子一声“啊呀”地演起来,梁尚眼泪汪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好一番费劲地演,演得杜少爷心惊肉跳,先生方才总结道:“下次你上课再敢犯错!还是打你的人!” 杜少爷也是个半大孩子,哼哼唧唧地应了。杜小姐在一边偷笑,和自己弟弟对上眼,她就用嘴型说:“该,吓死你!” 等到下课,汝三水等着这些孩子们出来。杜家小姐先跑出来,抢来别人的小玩意儿玩,后边小孩追上来:“你抢我东西!我告诉先生!” 杜小姐不以为意:“我怕他?迂腐老头,天天之乎者也。打人都假装打,以为我看不出来呐?” 梁守走出来,一路跟着杜小姐走。汝三水把他一把拽到角落。四周没了别人,她揪着梁守耳朵:“我看你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杜小姐了?” 梁守腼腆地:“嗯……” 那么娇蛮的女孩子,有什么不满都是直来直去,向来是当先生的当父母的麻烦精,大概都恨不得把她的性格尖尖给磨成光净木鱼。梁守偏偏喜欢这样的,不得不说品味独特。 “喜欢人家什么?” 梁守拿手挡着嘴,小声回答:“她虽然任性,头脑简单,但是同时也是天真烂漫,真性情。虽然我也喜欢温柔的姑娘,可是私塾里那些小姐都是城府深的,一样的刁钻,却在表面假装贤淑,我不喜欢。还不如她来得真实。” 汝三水:“能让人看出有城府的,那是恰恰是城府还不够,这种道行,明眼人都当笑话。说不定自认为高明的暗喜,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喜欢表里不一的……” 梁守嘿嘿笑起来,笑一半,耳朵又被拧更紧,疼得又哇哇叫起来。 汝三水:“那你能不能保护好你小侄子?下次再出现这种事,哪种姑娘你也别想见!” 127、空印 从杜家书堂出来,汝三水回到正堂候着,等江怀出来,汝三水就跟着江怀离开杜家。 江珩等在江府门口,准备好了车马,等着汝三水。 “看过了,放心吗?” 汝三水坐上马:“还算放心吧,有些磨难大约是躲不过的,人活着谁没有委屈求全,无性命之忧就好。” 江珩拉她下来:“坐马车,没有多少女子像你这样骑马走街过巷,太显眼了。” 汝三水坐上马车,江珩也钻进来。她托腮看着江珩:“有话要说?” 江珩点头:“就你去五舅家这会儿功夫,有人来送信,夜神教众在太平府聚集,占据城池,大有划地称王的意思。” “姑孰?” “是。” 马车起步,向广信府外走,江珩却没有吩咐目的地。汝三水又想了想:“薛家和白奕戈都在姑孰。他们现在是达成同盟了。” “对。不过也有可能,本就是同盟。” 这趟马车的目的地,不是杭州府,是太平府。 “等一下,你说有人送信,谁?” 江珩从袖中拿出信纸,递给汝三水:“放在阳光下看。” 汝三水依言举起信纸,透过外面一层纸浆,隐约可见其中一层熟悉的重明鸟纹路。汝三水看见就明白,重明鸟家纹,是应天府阮家。 江珩:“如今薛家、白奕戈和夜神教一边。江家、白家和各正派世家一边,阮家代表的官家可以援手。” 汝三水袖起手想当前局势,想了半晌:“白家可真不能说干干净净。” 江珩:“立场一致的小人,和立场对立的君子,谁才是你的同盟?” 汝三水抬眼去看他,马车帘子的花纹透过阳光,落在他肩头。少年的轮廓日益成熟,眼神更沉静,胡须也落在下颌。 “你可以看不起立场一致的小人,但是不能和他划清界限,不能剥夺他和你并肩作战的权力和责任。你可以欣赏和你立场对立的君子,但你不能对他有怜悯和放纵,不能给他韬光和你再战的机会。” 既然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就坚定地实施它。不要亵渎你自己的信仰,不要傲视你的同盟,更不要轻视你的对手。 汝三水点点头,凝视着江珩:“你说的对。” “你总喜欢用这样的熠熠发光的眼神盯着我,是我又说了什么话?” “有吗?”汝三水歪头:“自然是欢喜你,才这样看着你。” 出了信州,汝三水就换了马匹,汝三水很早以前就骑马骑惯了,还是不太习惯坐马车。未到太平府,他们听说朝廷里出了个大案。 事由说来简单,背后的关系却错综复杂,牵连广,背景深厚,甚至与前朝制度还有关联。 各地官员每年进京汇报各府税收,上缴银两。路途遥远,银钱难免损耗,若数量不一致,还需重新由各地官衙造册上报。 再来回一趟,耗时耗财耗人力,得不偿失,便有人钻了空子,带着印好章印的空公文一起上京,官家核实是多少银两,便写多少。 这习惯自前朝就有,已成默认的规矩,可皇帝不知情,偶然得知,勃然大怒,下令严惩。上书直言者更加触怒龙颜,反而加重了事态。 这源于制度的漏洞,也许大多数人是为了图方便,但也难免有人利用漏洞谋私。 地方官员和中央财政官员聚在一处,商量着写多少银两上报,剩下的便就能私囊吞下。此间可谋利之大,坑害百姓之多,细想之下令人背后生凉。 只这一个案子,就牵涉了全朝野上下,各州各府数百名官员,尽数斩首,牵连发配之人数不胜数。 虽说财权事关重大,但没有谋私的也一并处死,难免有些不教而诛的意思。这一案动了整个朝廷的大部分官员,涉及财务的更是一个不剩。 汝三水与江珩亲眼见到官员斩首的情况,其中不乏受人爱戴的父母官,行刑之时,百姓夹道,含泪相送。 她不是没想过相助,可是她又怕给江珩朝廷征讨,招来杀身之祸。如今情势麻烦,她一人独身还好,和江珩在一处,树敌自然越少越好。 说起此事,白家在信州向来和官府勾结,征私税收回扣,这一次株连,大约也是元气大损,不过是不冤枉。 相反这一案出来,夜神教的推帝制、以宗教治天下之声是更甚,江湖之上甚至有所响应,投靠者络绎不绝。 途中在驿站休息,给马喂精细粮草。汝三水和江珩进铺子里,要了茶水和一些简单饭菜。 汝三水饮着茶水:“从前我们也从姑孰附近路过,却不曾去过。我们现在这一路是要去姑孰,心情就莫名地奇怪。” “我知道。” 哦,她忘了,江珩现在知道从前的事情。 “有一件事你大约不知道,我与姑孰还有一层牵绊,是‘平安归来’四字。如同誓约,若回到姑孰,再见到某一个人,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 汝三水摇摇头:“没事。” 她没有说,解开誓约,她也许就要结束这一世轮回的惩罚,回归正位。 江珩想起什么:“有一件事我仿佛没有和你说过,你好像并不知道。” “什么?” “那时在镇魔塔内,你冒险破坏了塔身,把魔息暴露在阳光下,我以为你就要和魔物一起消失,可是那时我看到了一场……” 江珩仿佛在回忆:“一场蔷薇花雨。” 漫长,美丽,纯情的花瓣,笼罩着她,像是天神降下的福祉。 “蔷薇花雨?” 汝三水还记得在那一年,庐州的三清观中,她为阿爷上香祈福。在那里她就见到了一场梦境般的蔷薇花雨。 虚幻的花瓣,满天飞舞,在接触到她双手之时,便散成星星点点的粉色霰光。而那花雨,是源于梁云舒送给她的“小把戏”。 阿姊回姑孰,临行前拉起她的手,塞给她一朵布做的蔷薇饰物,点点她的鼻尖:“记住,等边境安稳了,阿姊在姑孰等你回来。” 汝三水在心里答应了这个约定,却从此再没有回去过。蔷薇中留下的誓言,却是一直等到她平安回来。 是和阿姊的誓约,通过蔷薇的媒介,留存在她的身体里,才让她在冒险之后,能够应誓约的力量,调动体内的生命力,方才活下来。 此行去姑孰,她能见到阿姊吗?能够在契约双方的见证下,解开这个誓言的牵绊吗? 128、尺素 江珩一行人先到达姑溪周边,寻了个客栈住下。在杭州的手下也放下医馆药铺的生意,和他们汇合。 江家与白家的驰援来的很慢,在两边势力均衡之前,江珩也不好贸然正面冲突。 在周边试探三日之后,汝三水收到信州来的书信,是梁守寄来的。 “阿姊亲启,见字如面。” 汝三水依在窗边,借着天光,拆开书信。孩子的笔迹已经很刚劲,看得出很用心。 “知阿姊此去是为万民除害,望阿姊行路珍重,逢凶化吉。” “我总有些话憋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如今终于落笔了。初见阿姊时,只当是一个难得的玩伴,无论什么话都可以私下和阿姊说。再见阿姊时,我逐渐明白了梁家的处境,却以为总有方法,可以让我们一家平安顺遂。所以兄长决定相信你时,我也选择相信兄长,相信你。” 江珩回来了,替她掌灯。汝三水看到下一页。 “若说梁家托付的白鹿剑,我不介意阿姊送人,那是假的。但看阿姊与他情投意合,便也不介意了。阿姊不是莽撞之人,如果不是万般信任,怎会轻易相赠。” “那日遭受诬陷,满心盼望阿姊相救,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心中是怨怼的。甚至于当阿姊救了尚尚,又救走我,我还在心中埋怨。梁家灭族之景,只是听闻便知惨烈,我却不能安葬兄嫂,不能凭吊,不能祭拜。我总想,为什么阿姊不救兄长和嫂嫂,为什么不能保全整个梁氏。这样的心思,持续了很久,一直是我的心结,每夜间翻来覆去,如同心魔。我想,兄长那么信任你,为什么这份信任,却没有给他带来平安。”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那是兄长自己的选择。只有梁家的血脉在天下人的眼中已经断绝,我们的前路才是顺遂的。我也记得那日夜深时醒来看到的那一幕,阿姊救尚尚时,费劲了心血,是情真意切,不是虚与委蛇。后来干爹和我说了一个道理。我们可以质问一个恶人,为何作恶良多,却不能质问一个善者,为何不行善更多。” “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路,经过时愿意助人,是难得,却不能得到一丝善意,就要拉住不放。拉住别人,要这无辜的善者同尝苦痛,就是自己作恶。同戕害自己的人,便成了一路货色。” 汝三水看到最后一页。 “如今我已有新的安定生活,很多事情也想通了。杜家的小姐虽然刁蛮,但我是真心喜欢,我愿意让她一辈子只看到世间烂漫,不见苦痛。” 汝三水仿佛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在一方院子里,做着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小姐,也曾有自己的小毛病,也曾被教导着改过来,也曾内敛自卑,也曾满心骄傲。如果那时候,她能遇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彼此扶持,也许也能毫无波澜地幸福度完一生。 “我感激阿姊,敬重干爹,喜欢杜绵,也会保护好尚尚。今后各行前路,不需挂念。弟梁守亲笔。” 汝三水眼泪含泪,江珩揽住她两肩:“怎么了?” 汝三水吸吸鼻子,把信递给江珩看,故意开玩笑:“这辈分有点乱。” 这气氛还算温馨,这时探子来报,说江怀的人马已经赶来。 汝三水沉吟:“他一个人,带多少人马,恐怕也难以围剿。我们还是需要让天下人共同忌惮,有一致要维护的利益,方能成事。如今对方不断有新的投靠者,势力渐盛,这时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江珩走近那探子,仔细看了看:“抬头。” 探子犹豫一下,抬起头来。 “我没有见过你。” “回少爷,我是二少爷的人。” 江珩背手,点点头:“起来吧。” 这话说完,探子慢慢站起身,却是突然间拔出匕首,向江珩刺去。 汝三水一惊,那是名刺客,但她离得远了些,已是来不及。 白鹿剑光华一闪而过,假扮探子的刺客随即倒地,鲜血溅在门上,听到动静的护卫纷纷赶上楼来。 仲书单膝跪地:“是我等失职!” 江珩看了看自己衣角沾上的血迹,甩掉剑上的血,收剑入鞘:“这人身手不一般,你们一时不察可以理解。拖下去,吩咐戒严,有些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仲书领命,立刻传话下去,不出片刻,就有人回来报,在客栈方圆一里内,发现薛家人马。 汝三水:“你怎么看出来那个人有问题的?” 江珩:“家中的家丁称呼我们为少爷,那是因为以家主为尊。在外面,探子都是我们自己手下的,没有称呼少爷的道理,都是称呼白泽君白礼君。而且……” “而且?” “而且,江怀的人,从来也没有过我不认识的。” 汝三水:“你们倒是彼此信任,我要想做这个嫂嫂,估计还有得是考验。” 江珩摇头笑道:“这你也要吃醋。” 来到探子讲明的地点,见到薛家人已在等候。为首的是薛家现任的家主,叫做薛步棋的,看上去年约有五十。之前陈林生身死,诸世家来贺,汝三水曾在信州见过他。 当时即使心底不服,表面上对江家人也是毕恭毕敬,此时却摆出做长辈的样子,让身边的人喊话。 “我们薛爷在此等候多时了。姑溪姑孰一带,是我们薛家的祖地,江小少爷来此,我们未曾远迎,还请江小少爷不要介意。” 汝三水高声回答:“客套话不要多说了,想做什么直说,这里也是我的祖地,孙儿不用客气!” 听这一句孙儿,那家主脸色一变,身边人也斥道:“放肆!” 汝三水可真说不上放肆,他们家往上再数三四代,都得喊汝三水做祖宗,喊他孙儿,倒是抬高了他许多辈。 薛步棋摆摆手,亲自回答:“确实是有事来,要么请孑三娘和我们走一趟,要么请把完整的《离魂》交给我们,便可相安无事。” 汝三水不屑道:“你们不是祖上偷师过一次,想要,再来偷便是,本来就声名狼藉,也不怕再被诟病。” “那对不住,薛某人就要硬抢了。” 那薛步棋催动心法,念道:“擒凤锁麟!去!” 一道金光直向汝三水而去,正是薛家的束缚术。 汝三水站在原地没有动,软剑出鞘一格,轻松便化解:“你们祖上为了困住家养的魔物,危急时求神拜佛,临时学得的小伎俩,一代代传到今天,还以为对我有什么作用?” 话未完又格下一击:“也不知是哪位佛门高僧,可曾想过他的佛法,被用来做什么勾当!” 129、暗牢 汝三水认得这金光。 当初在白奕戈的镇魔宅,锁住薛瑾妤的也是这个术法,显然是由前人所封,过了两百余年,被白奕戈来来回回折腾,才松动一丝,可见威力。 不过他们到了此刻,心思不纯,传承又有失,无法发挥出来全部的威慑力。 薛步棋回答:“先祖自会理解,我为了稳固家族的势力,为了我们薛家百年的繁荣安居,不得不铤而走险,就是这么简单。” 汝三水一步一步向前:“为了你们薛家的安居,所以你们就要帮助夜神教,灭梁家,压白家,害江家,如今还想要《离魂》,这就是你想要的繁荣安居是吗?” 梁家也是为了家族安稳,香火传承,却从未做过为虎作伥,为祸天下的勾当。他们一直与人为善,与天下为善。可是世道不古,人心难测,善者不得善报,恶者横行自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成功,必定有所牺牲,孑三娘,这个道理,听说你活了几百年,不会不懂吧?” 汝三水双目显现出浑然的漆黑,形容胜鬼魅可怕百倍:“成大事者,有得必有失,说得好,‘失’是自己的,‘得’却不一定是为了自己。而你们,让别人承受‘失’,完成自己所谓的‘得’,终究是卑劣下贱。” “从前便是这样,背叛、趋附、妒忌、怨恨、唯利是图……你们薛家,还真的是一脉相承啊!家训莫不是厚颜无耻四字!” 出乎意料地,薛步棋笑了起来:“能成事,何必在意手段?” 江珩突然脚步一个虚浮,白鹿剑深深插进土中,撑住他自己。他一口发乌的血,喷在地面上,那些野草沾染了他的血,竟然瞬间枯萎。 原来刚刚遭遇刺客,虽当场将刺客击杀,江珩的手背却被划开了一点口子,匕首上抹了毒,他们居然没有察觉到。 汝三水出神一瞬,随即稳住自己的神情:“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解毒救人,可是我的老本行。” “教主大人亲自调的尸毒,一个时辰可以致命,此时已过去三刻钟,你若是把我们都杀了,也得再花上一些功夫,到时候不知能给你剩下多长时间救他?还是你有信心,教主做出来的东西,你能轻易破解?” 白玉兰做出来的毒,汝三水心里其实没有底。她分出一丝魂雾去探查江珩的状况,那毒确实诡谲,汝三水从未见过。 “那你们待怎么样?若他死了,你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薛步棋的身边人,狗仗人势地说:“好商量,我们可从来没见过天之骄子的江家少爷白泽君,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但我们觉得不够,江少爷给我们磕个头求饶,我们心情好了,就给你们解药。” 江珩吐干净嘴里残留的血,瞪着那人:“我跪先祖长辈,跪满天神佛,你是个什么东西?” 汝三水沉默片刻,想着他们无非是想要自己向白玉兰投诚,便应允:“你给他解药,我随你们去便是。” 江珩抓住汝三水的胳膊,对她缓缓摇头。 汝三水微笑答道:“没事,你还不知道我吗?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伤不了我一根汗毛,就算是她白玉兰亲自来,我也不会怕她半分。” 薛步棋打断道:“是,你得我们教主赏识,我们怕你路上杀我们几个人泄愤,教主可能也不会怪罪你。所以你一样得服下此毒。” 一瓶毒药丢到汝三水手中。薛步棋很胸有成竹地许诺:“你见到我们教主,解药就会送到江少爷手中。” 江珩依然拉着汝三水,不让她走,质问薛步棋:“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会相信你?她落入陷阱,而我身死,对你们百利无一害。” 薛步棋摊手:“请便。”说完骑上马,掉头便离开。 他笃定,汝三水愿意跟他们走,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们,没有别的路。 夜神教盘踞的地方,汝三水很熟悉。姑孰这一片地方,因为地势在江南算是平稳,才得有鱼米之乡之称,那个小山包不高,却也是姑孰唯一一处可登高的地方。 汝三水服了毒,在他们设的地牢中度过了三日,这幽暗山洞内,周遭安静,只山洞深处有水滴之声。 他们送来的信纸上,是江珩写下的平安二字,汝三水确认是他的字迹。 这三日汝三水没有见过白玉兰,只有一些白奕戈的手下,曾来逼问《离魂》,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汝三水并不作答。 第四日,白奕戈亲自来见她,隔着玄铁的牢笼。这牢笼和在镇魔楼中围住魔物薛瑾妤的,是一样的材质,原本是关不住汝三水的。 可现在毒素一直压在她体内不发作,汝三水也不能轻易催动任何心法。但她也在尝试去了解这个毒素,便一直打坐静心。看了一眼来者,便依然闭上眼。 “你该理解我的,被天下人唾弃的日子,你也尝过很多年了……” “我不理解你。”汝三水不睁眼,冷言回答。 受到诟病的人,也许有活该的,也许有被冤枉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自己承受了苦难,就选择把苦难转而再赋予其他无辜的人。所以汝三水不想去理解白奕戈的做法,也不屑去理解。 “如果我没想错,陈林生手下的宗主,至今还没死在我手上的那一个,就是你。你早就走上了这条路,并不是被流言逼迫,而是从心之恶。” 善之从心,大善也。恶之从心,大恶也。 白奕戈隔着牢笼,和汝三水面对面,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很久,最后仿佛妥协了一般,叹了口气。 “那我们就要彻底走到对立面了。” 白玉兰刘珏被丫鬟搀扶着,提着衣角,避开岩缝间些许的积水,也走进来。白奕戈退开,在一旁恭候。 扶着白玉兰的是一个蒙面的女子,就算遮着脸,汝三水也认出来了,是白子楠身边那个叫妍儿的婢子。汝三水救梁守时,曾和她有一战。 汝三水揉揉鼻尖,想了想:“白子楠……应该不是你们的人。” 闻言,白奕戈抬眼,深深看了看汝三水。 白玉兰压着沙哑的嗓子,轻轻地问汝三水:“我很想和你成为至交,所以要先送你见面礼。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白奕戈招招手,手下人拖出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勒住那孩子的脖子,让那他抬头,给汝三水看。 “你看看,这是谁?” 汝三水的手微微一抖:“梁守……” 白玉兰:“放在江家难以找到破绽,放在杜家,我的眼线就好做事了。杜家家主贪生怕死,难成大事,你应当是知道的。这是你自己的疏忽。” 白奕戈拉起梁守,把剑架上他的脖子:“这个孩子,还有《离魂》,你自己选。” 130、同仇 汝三水伸出手去,想抚摸梁守的脸,可是够不到。梁守也伸出手,眼带泪光。 这孩子受了苦,身上衣物和皮肉几乎没有一处好的。想必也是被拷问过,梁家的家传中是否有阴极卷的痕迹。 “我把你当我的亲阿姊看待,可惜,不能等我长大照顾你了。记得,照顾好尚尚,为我报仇。” 梁守用很小的声音轻轻说着,因为知道她听得见。为他复仇,汝三水想起梁荆赴死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猝不及防,他用力一挣,脖子便划破一个长长的口子,瞬间鲜血淋漓。 “梁守!!!” 汝三水大声吼道,眼泪地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他沉重地倒了下去。 是谁写信说,今后各行前路,不需挂念?这算什么?你什么像你兄长不好,却是这一点像他…… 白玉兰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有这样的胆识,拷打时畏畏缩缩,是为了示弱,最后在汝三水面前死去,是为了彻底让汝三水放下牵挂。 正此时,外面传来喊杀之声,纷乱脚步声,兵戈相交之声。 白奕戈浑身沾满了梁守的血,瞪着倒在地上捂住脖子抽搐的梁守,先是惊后是怒,一脚将梁守蹬下。 汝三水不顾体内的毒素,催动魂雾,想要拉住梁守,可是实在力不从心,被白玉兰伸手便掌控住。 手下人来报,还没等开口,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玉兰手心运转着汝三水的那一丝魂雾,转头号令:“杀了他们!进犯者格杀勿论!” 汝三水不入虎穴,便不能引来这些人。能让所有人同仇敌忾的,不只是共同的利益,还有共同的忌惮。 汝三水如果和白玉兰结盟,能力,加上智慧,那将是天下人的噩梦。 梁守喷薄而出的鲜血,是红泉殷流,顺着岩缝,融在低洼的冰冷的积水中。他的眼眸逐渐涣散了。 白玉兰气急,隔着牢笼揪起汝三水的衣襟,那缕魂雾摆脱掌控,回到汝三水体内。 汝三水眼看梁守咽气,最后一滴泪落下,她把目光转回来,与白玉兰对视,眼底带着血丝。 白玉兰指着梁守:“交出来,把你脑子里的东西,交出来。否则我就把他炼成我的夜游尸!” 汝三水扯出一丝苦笑来:“我交出来的东西,你敢信吗?” 白玉兰却似着了魔一般,瞳孔剧烈颤抖,分化出双瞳:“交出来!!!” 她沙哑的声音中,汝三水分辨出另一个声音,两个声音叠在一起,常人不易察觉,汝三水却听得一清二楚。 强行将另一个人的灵魂拘在自己体内,终究只是共用一个容器,彼此排斥。白玉兰并没有真正做到灵魂的交融。 汝三水试着喊道:“孑霖生。” 果然如同她所想,白玉兰的神色出现了恍惚,双瞳诡异地分离转动。她的面具掉落,黑黄枯朽的半张脸,筋肉皮肤呈现瓜瓤的丝状连接,那是吞噬灵魂时留下的阴火灼烧。 她反过来抓住白玉兰的手,继续轻声诱导:“孑霖生,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要学到真正的《离魂》吗?你还想要长生不老对不对?何苦和那些乌合之众结盟,帮我才对啊,是我写就的《离魂》,我来教你。我死了,你就永远看不到真正的阴极道法了。” 白玉兰枯朽的面部抽搐了一下,甩开了扶着她的姜文矜:“你教我,真的吗,我杀了他们,你就教我对不对?哈哈哈,真正的离魂之术?” “不用你杀光他们,你只要杀一个人,杀了白奕戈,我就教你。” 她痛苦地捂住心脏,与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挣扎相斗:“霖生,你相信她?是她害死的你,我们早就已经道法逆行,这个身体残破不堪,你是学不了《离魂》的,你不明白吗?” 陈林生的声音又分化出来:“……你骗我?孑三娘,你是不是骗我……” “霖生,不要信她,杀了她,我们就可以再无隐患,安稳度日,你记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登顶这人间至尊……杀了她,杀了她……” 白玉兰狰狞地笑起来,露出更加可怖的血肉模糊的口舌,笑完,她抬头恶狠狠地瞪着汝三水,狰狞地说:“杀了你,就没有人能阻碍我们了……” 猝不及防,刘珏突然发难,地面下崩塌动摇,无数枯尸冲破泥土和山石,关住汝三水的牢笼开始崩塌,不只是牢笼,周围的石壁也开始塌陷。 天光漏进来,汝三水看到外面厮杀的双方,看见纷乱的剑光和符文。 枯尸越来越多,比肩接踵,密密麻麻,不断发出关节咯吱的声响,向活人的方向扭曲挣扎地爬。它们干枯的眼眶里那不再鲜活的眸子,都反射着灰色死寂的暗光。 那是阿鼻地狱里受尽折磨的恶灵,朝着人间伸长了手,想要抓住回阳的欲望,或者,将别人也一同拖入那冰冷无边的地狱。 那些尸体里,有老人,有孩子,更多是被屠杀的丁壮,此刻他们一般无二地,都是该被毫无感情斩杀的恶兽。 汝三水驱出业火,业火如同有灵的活物,捕捉着走尸的行踪,如影随形,化肉燃骨。 她体内的毒素发作,转瞬冲入灵台,耳中百鬼嘶叫嗡鸣,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眼前的景象,正如月庐仙境中她看到的那幅卷轴,天、神、地、人、域、鬼。神坐端方,环于周天,慈而静悯;人行天下,生老病死,喜怒哀悲;鬼奔域中,查窃窥探,妒地恶天。 轮回业火,从地狱低端,腾腾直上,蔓延到天神座下,焚尽世间万千罪孽。 汝三水眼前缭乱,渐渐招架不住,脚步虚浮着站不稳,她用自损血脉和灵魄的手段,强行向外逼出毒素,以此这巨大的消耗,维持一时的清醒。 江珩此时出现在汝三水的眼前,隔着碎石,隔着走尸,隔着厮杀的玄门和教众,他向着汝三水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冲杀过来。 白玉兰的魂雾,是灰色,是徘徊生死之间的魂魄,向着每一具尸体的眉心注入,控制着它们的意志。 江珩破开教众的包围,却被走尸围困。汝三水上前一步,从背后把白玉兰抱在怀中,滚滚的魂雾黑灰交织,将两人包围。 她又想要同归于尽,她居然又想抛弃自己,江珩被她气昏了头,再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一剑。 “汝三水!你若敢抛下我独自死去!我就和你一同去!” 汝三水原本一心赴死,看到江珩的举动,那一瞬间突然心软。 她有了心爱之人,有了牵绊,已经失去了赴死的资格。 131、云散 此刻外围的厮杀有百余千余之阵,堪比攻城略地之战役。 白玉兰在汝三水犹豫的一瞬间,挣脱她的背后束缚,迅速远离汝三水,并选择向江珩发难。 江珩罡气护住周身,割腕的血液浸染在白鹿剑上,被剑身吸收,那刚正的精魄与剑身更加融合。 每一劈刺,每一挥砍,都带着震荡的余波,将尸群击退,虽然伤不了白玉兰,也将她逼得无法近前。 地下爬出的尸首越来越多,山林中也不断有游尸包围上来,简直令人怀疑这里是由尸体组成的土地。 讨伐的援兵也再增多,这场厮杀的范围逐渐向外扩散,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再接下来就有可能波及附近的普通村庄了。 白玉兰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汝三水从白玉兰的方向感受到一种越来越纯粹的情绪波动,是怒。她心道不好,白玉兰有成魔的迹象。 上次除魔是奔着同归于尽,才勉强胜过,之后她在杭州休养生息一年有余才完全恢复。白玉兰不像薛瑾妤,她意识清楚,头脑聪明。而汝三水身上还有尸毒未解。 不能让她成魔,否则汝三水的这片故土,将生灵涂炭。更可怕的是,无人阻拦,魔物若成器,更为精进,整个人间又当是怎样的情形? 过重的尸气形成白日浓云,蒸腾而上,天阳遮蔽,竟如同黑夜。伴随着这昏暗的降临,常人的视线受到很大干扰,但此刻却是阴鬼猖獗的最佳时机。 和汝三水两百年前魂体失控时的那种无底的黑色阴暗不同,它是一种流动的阴气,让汝三水想起初次与沈阮二人合作时,那种遮蔽星月的阴雾。 汝三水尽力地回想,当时是怎样使阴雾退散的?是因为她杀了那个跋扈的宗主吗?好像不是。 江珩放弃执剑防守,取过腰间的竹篪,一曲静心,绵绵如暖阳。汝三水想起来了,那日隐约在山林中听见的,就是这个曲调。那是她与江珩的正式认识,他执篪背剑,白衣不染,姿若仙人。 汝三水看见在江珩的身后,白光渐盛,如同拨开云雾,在那尽头,缓缓而优雅地走来一只白鹿,它不受凡尘众生干扰,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重叠在人间的镜像。 可是光华所到之处,阴鬼的怨气消弭,留下纯粹干净的魂魄,尸首中的森森邪气也尽数消散,它们尽数倒地,变成了最普通的尸体。不像汝三水业火所到之处的毁灭,而是一种强大且和煦的净化之光。 汝三水擦掉自己嘴角带着尸毒的血,取出自己的骨埙,与江珩合奏,阴雾逐渐稀薄,可见朦胧天光。 白鹿与白玉兰正面相迎,一个是近乎为仙的灵物,一个是近乎于魔的阴物,灰与白的气场彼此相压,势如水火。 白玉兰仍试图用自己的魂魄点召她的尸兵鬼将,把它们的怨气戾气一个一个再度唤醒。 眼见天光现,视线清明。汝三水放下骨埙,抽出腰后软剑,凌空跃起,踏过游尸的肩膀或头颅,向白玉兰的背后袭去。 魂雾裹在剑上,以魂斩魂,举世无双。这一剑落下,从白玉兰的右肩,劈至左腰,躯体裂开长而深的口子,裸露出来的不是鲜红血肉,而是发黄发灰的枯朽内里。汝三水能看见里面掺杂在一起的,一生一死两个魂魄。 一声怪异的尖叫过后,被逼出白玉兰体内的,只有一半刘珏的生魂,而陈林生的死魂,被炮制夜游尸时使用的那种禁制,困在了这个躯壳中。 就是刘珏的那道生魂,让汝三水感受到濒临成魔的怒意。她在挣扎着不愿离开,想要回到这个残破的躯体中,同时怒意越来越深。 阴雾将散未散,若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她就会灰飞烟灭。 此时变故突发,一具游尸竟是匍匐着来到江珩的身后,这种行动太过有灵智,不该是它应该拥有的,所以被所有人疏忽。汝三水出声提醒之前,那游尸猛然跃起,朝着江珩的脖颈狠狠咬下去。 江珩有罡气护体,应该没事的吧,此时此刻汝三水心中还存着这样的侥幸。 但是这是白玉兰留下的暗招,一具高度受她调配的游尸,是多么难得,怎么能够羸弱不堪一击? 江珩手中的竹篪坠地,白鹿哀哀引颈长鸣。 在汝三水眼中,周围一切纷杂事物都成了幻影,白鹿消失,她与江珩对视,用尽全心的悲喜,仙魔皆虚妄,凡尘归寂静。 …… “我不可以离开你。我怕你一个人的时候太孤单,怕你太想我的时候会哭泣。” “才不会,我又不是什么哭包。” “真的不会吗?” …… 汝三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江珩身边,也忘了是如何一剑斩开那具游尸的头颅。 血顺着剑柄滑到剑尖,溅进尘土,她丢开软剑,跪在江珩身旁。她的唇吻在他额头,眼泪落入他鬓角,双手冰冷,声音破碎:“你不可以离开我。” 江珩的喉咙里都是血沫,说不出话来。 她用力摇着江珩的手,责骂他:“是你自己说的!你不可以离开我!我那么喜欢你,你说不能辜负我……是你自己承诺的!你不能食言……” 她大声哭出来,哭的很难看,像找不到家的小狗。 可是江珩的眼睛还是慢慢阖上了。她抱起江珩,伏在他的肩头,他的血染在两个人的身上,扑上来的游尸在一瞬间被震开。 “江珩,大乘佛讲渡众生,道只讲渡小我。地藏王菩萨立愿,不渡尽地狱,誓不成佛。” “而我不才,目光短浅,只愿渡你。” 她轻轻把他放下,把竹篪放回江珩手中,又将自己颈上的骨埙取下,给他戴上,妥帖收入衣领。而他眼睛依然紧闭,血色渐渐褪去。 求什么世间大道,救什么天下苍生,她从来不是被道义认同之人。恨意一点一点占据她的心。 她反反复复落吻在他眉心,残留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清冷的呼吸抚在他的耳边,声音轻飘飘地只有她自己听见:“汝三水在此立愿,我若不能渡你,誓为世人之魔。” 两个处于入魔边缘的妖女,谁能成王,谁是败寇?她体内的毒素一遍一遍侵蚀着她的身体与魂魄,她满身是血,还能笑出来。 汝三水站起身,闭上眼,张开双臂。天地间,再次骤然阴暗,狂风大作,云走如龙。 白玉兰用魂点召的尸兵鬼将开始骚动,有脱离控制的征兆。 苍穹之上,滚滚浓云汇聚成巨大的漩涡。天际出现遥相同辉的日月,在漩涡中,变成黑色,形成太极。 漩涡中心流动着深蓝的电流,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耀眼。 白玉兰在飓风的边缘,重瞳怔怔地看着天空,声音重叠:“拘生魂,聚回魂,驱邪祟,役鬼差,踏死门,逆阴阳,梦往来,解无极……这是……阴阳死门……这是《离魂》的后半卷,哈哈哈我终于,终于看到了……踏死门,逆阴阳……哈哈哈哈哈哈……“ 132、人间 刘珏挣扎着回到自己的躯体,灵魂与肉体交叠呈现出虚影,白玉兰那张骇人的脸,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狰狞,黑气顺着筋脉爬上她的额头,她眼中渗出黑红的血。 她利用残本自己钻研出的枯尸驱役,原本就是错漏百出,在死门的巨大威压下,她对游尸的控制,向她反噬了。 无数死者的意识钻入她的脑海,那是她无法承受的精神压迫。 炽盛的白色光芒包围着汝三水,又有黑色的魂雾如死亡的火苗在她头顶两肩跳跃,她的双眼黑白交织,如同两轮太极。 她以右手为刃,斜斜挥砍,黑色的极阴锋芒破开无极,斩破万物,以死为生,造化仙魔。 一斩为坤,所到处恶尸撕裂,恶鬼凝滞。 她又缓缓抬起左臂,五指合拢为掌,向前轻描淡写地推去。 一掌为乾,烧灼万物的纯阳之气,以可怖的速度向白玉兰袭去,气势如虹,吞天灭地。 姜文矜的面纱被风吹去,她满脸是泪,伸着手,尽力想够到刘珏,口里喃喃着:“小姐……小姐……阿珏……” 她终于抓住刘珏的手腕,两个人在那席卷的乾坤之气中,化为齑粉。 苍穹之上,漩涡中心的蓝色闪电终于超过负荷,向四周缓慢衍生,那是一场震撼天地的爆炸,但是却是安静的,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了。 蓝色的火焰在地面上也蔓延开,那是亡魂在业火中挣扎,火焰越来越高,越来越烈,最后汇聚在空中,变成惨白的流光,一缕一缕纠缠扭曲,凄厉尖叫,被漩涡席卷、吞噬。 这场浩劫的中央,汝三水整个人笼罩在黑色的魂雾中,衣袂猎猎,残破四散。她的头高高昂着,缓缓睁开的眼睛里,跃动着地狱恶鬼般的殷红光芒。 “你的夙愿,我来成就。你的光明,我来开通。你的挂碍,我来斩断。你的轮回,我来逆转。即便是再死一次,也不辞苦痛。即使是再度与世为敌,又何足道之。” 一切都在这浩劫中湮灭,归为虚无,永绝生机。 四野平坦,百里内无山水,无草木,无生还。 一时间,肉眼竟然可见正常的阳光洒下来的过程,但它最终只落在一片灰白的尘埃上。 一个月后。广信府。 江怀照常出门,去巡视江城坞。如今坞里比从前要繁华了,汝三水曾经住过的月庐被翻建成一个私塾,白奕戈的私宅则推平,建成了一处繁忙的早市。 江怀迈出门,迎面看见一个俊秀的公子哥,本打算擦肩而过,却看见他后腰那柄熟悉的软剑,以及新月玉佩。 他停住脚步。那个“公子哥”微微一笑,向他招手:“好久不见。” “我们家的易容术,你学的倒快。” 汝三水和江怀相对坐下来,下人去喊梁尚出来,汝三水先开口说明来意:“我希望尚尚这孩子能够离开玄门。” “你有可托付的人吗?” “有,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女子,她很善良,比我善良,精通医术,比我精通。但她没有亲人,没有夫君和孩子……我想,她会喜欢梁尚的。” 他们会成为彼此的依靠,再也不会接触到任何与玄门、与官家有关的纠葛。 “那你呢?” “我如果想留下来,你同意给张空床吗?” “留下来?留在江家,是想做些什么事情,来弥补他吗?” “他人已经死了,为他做什么事?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 “我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误打误撞识得一段人间真颜色,原本就没有什么值得道来之处,更无力回天。我所做,不过是慰藉我自己而已。人死之后,做什么,都是做给活人的,跟死人有什么干系呢?” 梁尚听说汝三水来,一路欢快地小跑,下人在后边都跟不上,直喊他慢一点。 汝三水带着笑意迎接跑来的梁尚,好像也一样的欢欣,轻声说的话却没有喜悦:“我从今以后,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了。” 一点干系也没有了。 汝三水对最后的事情其实没有太多的印象,就像喝醉酒断了片,她记得自己好像受到很大的刺激,唤醒了她记忆中的某些东西。 灵台间的毒素都被那股力量彻底逼出,自己的身上以及魂魄上,一切的旧伤痕都消失不见。 那时的她好像阴阳两法皆通,天地生灭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于是她就毁灭了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地方。 她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天空无云,一片纯蓝,地面无林,只铺满了到达天际一线的白色尘埃,好像是她从前梦过的幻境。 唯一提醒她自己还在人间的,是西天那一轮,寂静无声照亮天地的太阳,和东天一轮缓缓升起的月亮。 她一个人站在日月同辉的景象之下,茫然许久。忽然有个平静和煦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告诉她,她应该重塑天地。 那是来自仙界的上方语,她应该一句都听不懂,却又清楚每一句的意思。 汝三水感觉自己就该知道如何去做,所以她在脑海中再造了新的姑孰,脑海中的景象就在眼前徐徐展开,像以天地为纸的卷轴,湮灭的白灰成就新的山水。 那一切都是梦境一样虚幻,等她再有清楚的意识,她站在那个小小的矮山包上。山下的人来来往往,为了各自的营生奔波。 一切好像都欣欣向荣,可是始终她没有找到江珩。 汝三水走遍了姑孰和姑溪,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想法存在着。 这里应当是市集还是民居,这一户该有几人,家境该是如何,包括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墙边的野草,墙上的斑驳,路人的衣着,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 她很混乱,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想象早就了这个地方,还是这个地方的的一切进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是她创造这个城市,她的想象如何能够如此事无巨细,甚至涵盖了她原本并不了解的各行各业? 如果是后者,这些事情为何会进入她的脑海?这些地方本该已经生灵涂炭的,为何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繁荣? 她问那些居民,或是去书局里寻找县志,结果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和记载中,这里的一切,就是原本的模样。 没有任何痕迹作证,那里曾经是不一样的地貌,不一样的城镇,活着不一样的生灵。 这种感觉让汝三水难以适应,她几度陷入崩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时有一个小女孩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朵蔷薇。 汝三水发觉不对,这个事情,不在她的脑海中。汝三水抬起眼,看向那个女孩,那个面容十分熟悉,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把蔷薇花塞到了汝三水的手中。 汝三水猛然清醒,是阿姊,那是阿姊小时候的样子。她在塑造山水时下意识塑造了她,她的阿姊,一直活在她的脑海里。 她站起来想喊住那个小女孩,可是女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转眼就不见了。 汝三水手中的蔷薇花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随风散播到大街小巷。 叫卖糖葫芦的小贩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门前水缸里的鱼跃出水面,一条小黄狗偷偷在树根上撒了一泡尿,酒楼里传出酒女快乐的歌手,天上下起细细的毛毛雨。 不一样了,一切都开始向不一样的轨迹上发展,渐渐脱离了汝三水脑海中的画面。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原本只是一个设想,却带来无数种可能。 它们开始生动起来,使汝三水的窒息的压抑感觉也消失了。 这就是人间。 133、留恋 汝三水并无意留在信州,她只是想多看看这个江珩生活过的地方,找一找他留下过的痕迹。 她还想过要问问江怀,他们祖籍何处,她还想去走一走江珩长大的地方。最后她想回到杭州,因为江珩和她在那个地方相处的时间更长。 走街串巷,见到他们一起吃过臭豆腐的摊子,为了易容逛过的成衣铺子和胭脂水粉店面,汝三水总是带着惬意的会心的笑。 走到偏僻处的小桥上,汝三水曾经在那里发现了阿饼的秘密。 此刻阿饼正等在那里。她见汝三水来了,一如既往地环抱双臂:“有事儿求,就想起我来啦?” 汝三水腆着脸:“饼妹妹最无私,把尚尚塞给夏姐的事情,就拜托了!” 回去的一路上,汝三水给阿饼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姑孰的事情。讲到容易让人难过的地方,她就很简略地带过去。 这次围剿之后,参与围剿的各世家子弟出现在参与围剿前一天所在的地方,有些失去了记忆,醒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而保留记忆的那些人又是少数,都是听命行事,对前因后果不太清楚,对场景和发生的事情的描述却是惊人一致。 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此事便成了一桩悬案。 不是所有人都生还,在死门太极在苍穹上展现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当然是回不来的。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些人可以说是人间蒸发了,不仅仅是死了、不见了这么简单。 在记得这件事的人们眼中,这些消失的人,明明曾经很鲜活地在他们的记忆中存在过,在其他人眼中,却根本没有过这些人的存在。如果试图寻找证据,则会发现,这些人存在过的痕迹也消弭不见了。 汝三水知道,活下来的人,由于出身玄门,不同于普通人,虽然神智受到影响,却被死门排斥在外,没有被无辜卷入轮回,却丧失了记忆。 而依然和普通人一样消失的人,是虽在正派阵营中,却心存恶念的。他们被与恶鬼与死尸一视同仁,卷入了阴阳死门。 至于存留有记忆的人,是汝三水眼熟甚至认识的人,被她在无意识中创造出来。 在此之中,还有三个人发生了重叠出现,也就是本人存活了,又被汝三水创造出一个。 汝三水最怕这最后一种。即使知道会有自然而生的“记忆”和“痕迹”来证明,他们真的是“一直存在”的人,“原本就是这样”的人。甚至重叠出现,会被篡改成天生的双胞胎,根本不会被察觉到异样。 但汝三水就是害怕这些人,看到他们,就能联想到很多问题。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情,是从来没有被神灵改变过的? 她,还有江珩,是不是也有一天会成为被抹除的那一个,被掩藏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造物者就好像一个说书人,写下一个话本故事,突然觉得某处需要一个新的人物,就可以转过头去,从故事的最开始写上此人的存在,此人就凭空出现了,没有任何异样。” 回到江府,汝三水忧心忡忡地跟阿饼说:“删掉某个角色,也一样地简单,需要的对白会有别人替补上,没有痕迹。” “最愁人的是,我完全记不得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现在别说生造万物,业火也无法调动,连魂雾的支配也越来越吃力。甚至!” 汝三水夸张地扒拉着眼角,给阿饼看那几乎看不清的眼纹:“我老了!” 她抓住阿饼的两肩:“阿姊可能快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阿饼被摇得头晕:“想想想,想你想你,你回归正位之后记得提拔提拔我。” 汝三水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江怀回来了,身后是白子楠,不知道是有何事商议。 给白子楠推轮椅的是一个和妍儿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她眉眼含笑,见到谁都点头打招呼,汝三水却回避了那个女子的目光。 这个女子也是凭空捏造的,替代了曾经所有姜文矜留给别人的记忆,但她是一个全心全意喜欢白子楠的女子。 这样的存在实在是悲哀,在白子楠的记忆中却成就了一段甜蜜的佳话,汝三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饼去江怀的私宅处看望梁尚。梁守出事之后,梁尚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江怀处。乍一看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来看自己,心中喜悦,和阿饼玩闹得欢。 汝三水躲开江怀和白子楠,取来一坛子酒,翻上白泽院的屋脊,坐着斟酒自饮。 酒过三巡,夕阳无限辉煌。她晕乎乎地将腿弓起来,背也弓起来,手和下巴都放在膝盖上。闭上眼,轻轻哼唱起来。 “香丫头听黄梅,小家伙捞菱角。新娘子采桑果,好儿郎驾乌蹄……哪个要抱青竹,烧个埙送恩来。水沟沟,山窝窝,打麻糖,提花篮。红帐帐,金簪簪,打小枣,抱贵子……” “小阿宝跟仙去,孬丫头追魂走。坏姑娘戏诸侯,新将军破旧城。哪个要提红缨,发个愿断恩去。水涟涟,山凌凌,打陈酒,提老醋。日悠悠,月漫漫,得天道,失儿郎……” 月亮慢慢升上半空,弯弯含笑,院中月色竹影如水中荇,和江珩的佩玉是一样的意境。君子高洁,风月唐竹。 白子楠在不远处另一个院子里,也一样看着月色,他跟着汝三水的曲调,竟然也轻轻哼唱着:“香丫头听黄梅,小家伙捞菱角。新娘子采桑果,好儿郎驾乌蹄……” 汝三水这一夜醉得不省人事。一大早上是阿饼在房顶找到的她,而且她有些风寒。 汝三水拉着阿饼又是一阵摇晃:“我居然会醉?我怎么可能会……阿切!阿啾!……我居然还会生病了……我一定是要死了……” 阿饼迫切地掰开汝三水的手,重复道:“记得提拔我。” 汝三水自己又发了一会儿愣:“我要离开人世了,想了许久,竟没有留恋。” 阿饼叹气:“不,你还有江珩。” 汝三水眼皮也不抬:“他没了。” “你和我说了一些细节,我没有能马上确认,所以书信问了师父,师父也证实了我的想法。” “你原本就是将死魂与恶魂送入阴阳生死之门,他虽身死,然身上带着你的生魂、血液和骨骼。七七四十九天,在你们朝夕相伴最长久的地方,他逆出轮回,自会归来。” 汝三水死死盯住阿饼的眼睛:“你没有骗我?” “骗你作甚,四十九天,还有两天,我送你回去。” 汝三水这些日子,总是在怀疑人间是否真实。即使跟着阿饼,带着尚尚,坐着白鹤回到信州。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梦里,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直到那日的子时之前,汝三水怕自己得不到结果,会受到更大的打击,都抱着阿饼其实在骗自己的心态。 可她亲眼看见重生的灰烬于虚无中飘落、凝聚。 庭院中心无端出现了一团魂雾,逐渐散开,其中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人形。 汝三水嘴唇发颤,脚下也是犹如踩棉。她跌跌撞撞冲向那魂雾混沌的中央,魂雾收敛,汝三水清楚看到江珩衣衫残破倒在地上,面色却是带着活气的。 收敛的魂雾回到他手腕上的红绳之中,那是汝三水以魂雾与血液编成的护魂之物,没想到真的有朝一日救了江珩一命。 他的衣领边缘,露出骨埙的红绳来。玉佩、竹篪,所有东西都在,只是白鹿剑不见了。 汝三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活过来了。 为了让自己清醒而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她跪在地上,抓着他的手,失声痛哭。 平稳的呼吸,跃动的脉搏,睫毛的颤抖,这是人间赠与她最好的礼物。 134、 江珩醒来后,一直处于反应比较迟钝的状态,问些什么,应答很简洁,很慢。不小心磕着疼了,都要隔一会儿才皱眉。 汝三水去厨房给他熬点热汤,想让他缓一缓,让阿饼看着点。 阿饼前前后后研究了许久,又是搭脉,又是翻眼皮、看舌苔,一幅和夏姐待太久的样子。梁尚也在一边学着阿饼,一会点点头,一会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 江珩配合了一会儿,大概是活动多了,反应逐渐变快了些。被阿饼搬弄半天,好不容易不带迟钝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只是头脑有些晕,不是傻了。” 阿饼:“傻子都说自己其实不傻。” 江珩无奈,缓缓地说:“那你若有什么问题,可以问。” 梁尚激动道:“你是阿汝姑姑的姑父吗?” 阿饼:“……我想他是想说,汝三水是他姑母,你是不是他的姑父。” 江珩慢慢抬手,揉揉尚尚的脑袋:“是,我是你姑父。” “姑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去了哪里呀?等到你回来哭的那么伤心,你都没有看到!” 趁江珩出神,阿饼把梁尚带推带哄去厨房,让这孩子和汝三水捣乱去。然后又回来招呼江珩先躺下。 阿饼的确有问题想问江珩,很多问题。关于汝三水的,从前世到今生,从现在到未来。 阿姊为护他,自剜左臂取骨节制埙。红漆人骨画,六孔血肉刻。为了救他,自断慧根,障音入耳,几欲走火入魔。她为成全他的仁义,离魂为鬼,仿若行尸走肉。孑然两百余载,无人可依。 这一切,听说他都记起来了。 阿饼坐在榻前,托着下巴:“虽然我可能没有这个资格,但有一些疑问在心里,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当初她为了护住庐州城,把自己放在了再也不会回头的路上。你当时并不爱她,可如今你后悔吗,如果重来一次,还会当初让她陷入那样的境地吗?” 沉默了一会儿。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但如果注定要救一城,弃一人。就算我知情,我也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他低声说。 一件事情,特意宣称无悔,至少说明,有后悔的理由。如果奇怪于“为何要后悔”,觉得这个问题是无稽之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悔”。 “那人和我不共戴天,我会弃。那人与我毫不相干,我会弃。那人与我息息相关,我会弃。那人是我至亲至爱,我会弃。那人是我,我会弃……不过是我能做出的,最清醒的选择。” “江白泽,如果重新来一次,你凭什么再让她痛苦?” “如果重新来一次。” 他重重地念了一遍:“如果,重新来一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救回她?” “况且人生百年,还没有活好,如何要去想过去,想那虚无缥缈的事情。无论往事来生,只这一辈子的时日,我江珩,不会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乱世荣辱他人说,几多冷暖两人知。” 阿饼嫌弃地撇撇嘴:“说话倒是利索了,掐你看看疼不疼。” 厨房传来汝三水哄尚尚的声音:“乖啊别碰这个,烫。” 江珩反应虽然慢,逻辑一直很清楚。阿饼判断江珩是灵魂回到重塑的肉体中,一时难以取得掌控,才会迟钝。汤水熬好了,江珩也逐渐适应了。 江父年迈,着手让江怀继承家业,行家主之礼时,江珩来观礼。 “兄长介意与我月下对饮吗?“江怀笑问。 江珩小酌一口竹酿:“当然。无度不丈夫。” 上次兄弟之间如此敞开心扉,早不知是何年何月,如何渐渐走向不同的方向,也不大能说清了。 几杯酒水下肚,白子楠来拜访。江怀遥白子楠同饮,白子楠顾惜自己的腿脚,只以茶代。 江怀问道:“你真的打算离开白家?” 这问题问得突然,江珩反应了一下,看向白子楠。 白子楠回答:“不想继承,又不想纷争,留下,难免有妒忌猜疑,明刀暗箭。离开也不是就无依无靠了,我还是白家千尊万贵的少爷,谁要虐待我不成。” “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然还有什么理由?” 江怀:“那你为什么,不娶江家外系的姑娘,也不接受杜家的提亲?” 白子楠愣了愣,没有回答。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曾经走丢过自己心爱的人,可妍儿一直在身后,他也说不清楚,失落的是什么。 江珩关心道:“行路难免舟车劳顿,你务必小心。”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己的身体,自己当然知道小心。倒是你,以后要躲得更远一点,才能不必再被卷入这些世家代代相争的局面。” “无论成败,不念往昔,无论对错,但求心安。”江珩说道。像在总结自己,又像在规劝白子楠。 江珩点头致意之后转身走了,白子楠也没话留他。 白子楠停留原地,抬头看了看天色,云淡天碧,光恰恰好,风恰恰好。 他突然有了些兴致:“我们去江家的后花园走一走。” 妍儿提醒:“江家的花园地势陡得很,若轮椅不小心滑了可不好。少爷若想散心,我慢慢推少爷回去吧。” 白子楠一愣,看向妍儿的眼睛,惊疑不定。“妍儿”被看得面飞霞色:“少爷,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终于撤开自己的目光,闭上眼睛,轻飘飘笑了笑:“你没说错什么,但就是……太正确了……” 残身无志,唯有痴心,钟情一世,所爱非人,既无往昔,又无来世,索性经年,随水逐云。 江珩于堂上拜别父母亲,告知了将近的婚事。父亲长叹一声:“去罢。去罢。” 他的母亲去得早,他也是一个注定栓不住的孩子。 杭州西湖岸,苏堤夏荷,正是游人如织。 长袍当风,发带飘扬,汝三水靠在楼庭长廊,一握骨埙,声悠传。 江珩寻声入巷,幽长红墙上,垂下簇簇惹雨蔷薇。按剑停步,他抬眼笑看她。识得一段动人颜色,等闲如何争风? 汝三水低头,江珩抬头,有情人相顾,夏阳亦柔,风月无边。 阿汝,我欠你三世的恩情,往后生生世世,怎么能不用血肉,用灵魂,用赤忱的信仰来回报你? 135、因果 江珩回信州的那些天,夏姐一直在陪汝三水照顾梁尚。 夏姐磨药的时候,梁尚好奇,也会尝试着帮忙。夏姐说他有一些对医术方面的天赋,那些草药的名字看一遍就记得,她很愿意教导他。 汝三水也一样都记得,她的脑海如今像是藏书阁,记下的事情远远比藏书阁能记下的多,例如各行各业的技能和规则,甚至于万物生长的方式和原因。但是她常常选择装作不知道。 汝三水和阿饼互相玩笑时,提到业火,被尚尚听见,又好奇得紧,一定要阿汝姑姑点燃火焰给他看。 汝三水很爽快答应了,阿饼小声:“你现在不是不能做到了吗?” 汝三水笑着说:“还能点出一点火星子,帮我拿一个蜡烛来。” 阿饼转身去拿,汝三水随手在抽屉里顺出一个盒子。 汝三水接过蜡烛,烛芯果然自己点燃,她滴落两滴烛油在桌面上,然后把蜡烛底部放在上面粘住,固定稳。 “看好哦。” 汝三水把两指放在唇间,朝着蜡烛吹了一口气。一条火舌向她吹的方向猛然延展开,十分迅速,十分亮眼。 梁尚快乐地拍手欢呼,要求再看一次。汝三水拍拍她的脑袋:“下次,等你表现好,就奖励你再看一次。” 事后阿饼问她:“你什么时候还进过杂戏团?” 汝三水眼一乜斜着眼:“什么杂戏团,是那种巫婆神汉唬人的把戏。” 她拿出之前顺出来的盒子,打开给阿饼看:“就是喷了些松香粉,它易燃罢了。现在我脑子里,这种没啥用的把戏多的是,居人说不定都没我知道的多。” 玩闹归玩闹,汝三水的心事还是很多。 比如她一直担心江珩的状况,成天胡思乱想,甚至还问过阿饼,现在的江珩会不会是她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就像白子楠身边的妍儿一样。 毕竟她再次见到江珩之前,首先见到的是那日浩劫后出现过的,铺天盖地的白色尘埃。而且她发现江珩和自己一样,类似旧伤痕、茧子和黑痣,这些后天形成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阿饼再三让她放心,说一切都是居人算过的,身体是因为湮灭在阴阳大道之中,归来时得到了重塑,自然一切后天因素对身体的影响都消失了。即使身体重塑,灵魂也是原先的那一个。 说到这份上,她都始终有这种疑虑。阿饼只好摊手:“不信你自己问师父去!” 说去就去,汝三水跟江珩说,他要拜别亲友,她就也要拜别恩人,让江珩随她一同去。 江珩还打趣:“这就是算见过亲家双方了,一样规矩也没有落下。” 汝三水没有和江珩说真正的目的,难道要告诉他,为了以后和谐坦然的双宿双飞,他得证明他是他自己? 用魂雾探查检测谎言是没有用的,因为此刻眼前的江珩,他的存在是真实的,能够衔接上过往的,任何从心的回答,都将是完全的实话。 他就是活在当下的那个真实存在。换句话说,汝三水不是在怀疑他是否真实,而是在怀疑自己是否失误。 算起来,汝三水也有十几年没有回过映林居了。不知道她的二层小屋现在还结实不结实。 汝三水如今能力不如从前,加上还想多与江珩驾马同行,就阿饼坐鹤先行。上山时有皇鸟迎接,是汝三水第二次有这待遇,江珩跟着沾了光。 居人早从阿饼口中得知了汝三水的来意,阿饼带着江珩四处看景的时候,居人和汝三水聊起来。 居人给她看脉,捏诀算命途。她则把自己的疑问一一说出来。 “总之,我现在不清楚自己的状况,更不清楚江珩的状况。” 居人想了一想:“你原本将自己带离了轮回因果的轨道,却又没有进入逆向,所以你就游离在外,老化速度就会越来越慢,得以长生。这次你为了重塑万物生灵,同时逆转他的阴阳,相对地,就把自己又扳了回来,你现在身在轮回,还是一个普通人。你的生老病死,停止了两百余载后,又重新开始运转了。” 汝三水:“普通人就普通人吧。你让我经年历世,堪破大道,如今我堪破了轮回,但是我选择了留下。和因为看不破而选择执着于人间的人不一样,对不对?如果俗尘闭眼,执迷不悟的选择,即便是对的,也是一种闭塞。这是你说的。” 居人捻捻长须,似是得到了他想看到的结果。点头道:“心得道,即是得道。相无碍。” “我如今并不在意我自己究竟如何,我只想知道,我以那么多阴物和活人做祭,强行铺出来的一条短暂的逆轮回,让他逆行之后,再重新进入轮回。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世事皆有因果推动,其实你既然做了这些,心中应该都约摸清楚。” “是,可是我还想知道得更清楚,如果我种的因,会给他带来什么恶果,我总得知道是什么恶果,我该怎么为他化解。” “万物恒常,有稳定的平衡,是一条回环的河流。你将他推入逆轮回,再逆转回来,好像捞起一捧水,又放了回去,他原本的位置改变,既定的命数自然也会改变。你是捧水的手,祭的阴物就像是残留在手上的水渍,是牺牲品。” 居人做出捧水又洒水的手势,虚无之中真的出现一阵涟漪。又是居人喜欢的“小把戏”。 “即使重新进入轮回,他也和原本的命数相违背,会出现诸多冲突。因为放回去的水必将激起或大或小的涟漪,损失在手上的水渍也有别的水滴弥补空缺,受到波及者的命数一点点改变到别的方向上。” 小把戏形成的涟漪渐渐平息,居人又伸手搅动出一个浑然的圆。 “但是,涟漪会止歇,水的整体流向也不会受到影响,轮回之圆依旧。他和与他有关的人,命运的方向虽然会与原本的方向不一致,但是究竟未来是好是坏,并不一定,还是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汝三水想了想,觉得有遗漏:“可是,应该还是有恶果的,对吗?” 居人沉吟一会儿,一字一叹:“因,在你的手上,果,在你身上。你已经不是水,更已经不是水中物,再回到水中,水流能否承住你?究竟是顺流,是飘摇,是沉浮?你无论肉身还是魂体,还存在都已经是万幸,无法支撑着重新再修习阴阳之理,更无法成妖魔、成仙佛。” “也就是说,我虽是凡人,也不是凡人。只能尽量随着水走,稍有偏差,不随波逐流,我死后就可能会无法继续转生,飘摇沉浮,成为无法掌控去向的暗流,永世流离……虽可生,不可活,虽可死,不可灭。既在轮回中,又不在轮回中。” 居人点头:“你向来聪慧。” 三水愣愣想了一会儿,忽而惨淡一笑:“可我原本终身所求,只是不愿随波逐流。” 居人:“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给不了建议。知事不知心,老夫就算知道一切,若你所作所为完全与所想背道而驰,老夫又怎么知道你真正所想?人心比人世更难堪破,老夫还差些修为。” 三水转身:“我明白了。谢过居人。只要他好,我怎样,都没什么。” 她慢慢向园子深处走去,身影埋没在葱茏的绿色中。她一直都明白,身无挂碍方能得道。她有他这个牵挂,什么也成不了。 菩萨罗汉诸天神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人畜草木日月春秋。 成不了,就成不了罢。 江珩和阿饼转了一圈回来,阿饼嚷着饿了。 居人在汝三水后头喊:“丫头,去挖几坛子酒来,院外路边上都是,挖到什么是什么。哎哎哎,赵饼你回来,她一个人去就行了。” 汝三水应了,从柴房拎了个长锹,向外走去。 居人嚼了几颗花生,坐不住似得,想了一下,转身往后院走,江珩默默跟上来。 居人吹吹胡子,回头看他:“你跟上来做什么?” 136、不归 “前辈让三水独自去挖酒,难道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居人叹气:“可见聪明,不一定次次是好事。” “你既然确定要和她厮守,有件事就必须告诉你。我今日要和你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好好想想。” “前辈请说。” 居人捏捏胡子:“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命里,和孩子无缘。” “是,前世和今世都没能保住在意的弟弟们……” 居人否定地哼哼:“嗯嗯嗯不不不,不止这个。” 他手指指着江珩的肚子,隔空画圈:“当年她成为阴形之体,阻断了还阳路,后来可以保持住体内阴阳平衡而活下来,已是万幸。即使如今重新进入轮回,体内也分不出多余的阳气维持胎儿生命,决计不会再有孕育的可能。与阴鬼结伴,**生出鬼孩,倒还有点希望。你修习阳极,阳气纯粹,怕是没机会变成那种阴气重的东西。” 江珩抬头看向汝三水出去的方向,没有回话。 居人也看向那个方向:“我猜她自己多多少少也是猜想过这件事情的,她那么聪慧,怎么领悟不到?只不过我没有说过,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猜测,估计只认为自己是无端瞎想吧。” “前辈,实不相瞒,我也想过。” “你想过?” “阴之过盛,同阳之过盛一样,伤身体根本,我怎么会不清楚?我也曾怕,我们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甚至可能会夭折,想过这种事情若发生,会给她带来多少创伤……如今,不必担心这些了,她原来……根本不会有孩子……” 江珩头低着,看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恨不能替她受苦遭罪。拳头握起来,又松开:“没关系,这样也好,我只有她一个,她也只有我一个。如果她……如果她有一天想要孩子,从别家过继也未尝不可。把梁家那遗孤认过来,也是可以的。” 两个人都无言沉默。过了一会儿,汝三水回来了。 “江珩?居人!老不死!俩人呢?” 江珩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就漾开笑容,心情也舒开了。抬头应道:“这里!” 汝三水拎着好几坛子酒,喜滋滋地跑过来,递一半给江珩拎。江珩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居人:“你这丫头,怎么挖这么快。” 四人添置碗筷,落座。这一餐招待江珩,倒是难得丰盛,还有些肉菜。 汝三水说:“魂雾探查地下,对我来说不是最简单的事情吗?虽然我现在不比从前,这点事还是能做的。对了,以前真的没想起来看一看这山底下,我的天,你的酒到底有多少?” “沿着五道山路,在山腰以上埋遍了,老夫哪知道有多少,有的时候挖坑埋新的,一个不小心,能把以前埋的老坛子给捅坏。有的埋的偏僻,后来刻意找也找不到了。” 他捻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咔吧咔吧嚼:“以前你以为老夫贪你摘的果子,你不知道老夫是不想让你酿酒。自己捅坏几个坛子不在意,你要是捅坏了,肯定过意不去,憋在心里难过,没完没了。加上老夫还想着喝到何年何月能喝完,你再来酿,老夫天天溺在酒坛子里不成。” 她有些惊,方才知道他酒多,却不知道居然那么多,所以也更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酿的我来喝嘛,只埋院子里。你若早点告诉我,你的酒,我也可以分一分。” “呵!更不行!” “又怎么?” “你会把自己拿酒再灌死一次的。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刚住下那时候,起码有七八年的光景,没人的时候,自己躲在各种犄角旮旯里伤春悲秋,起先眼泪鼻涕一把把,后来就是叹来叹去,再后来酸诗酸句随口吟……有一回,动手点燃自己的小物和衣服,差点把我映林居一把火烧了!” 眼见江珩的神色变了又变,她急了,忙伸手,作势要扇居人:“胡说些什么!” 然后她转头对江珩说:“没有的事,我没事。”好像这是昨天的误会,今天还得澄清一般。 “你看看你看看,又要打老夫!你现在性子这么硬,还不是老夫培养的好。从前成天颓废,阴阴郁郁,话都不乐意多说。跟老夫混日子久了,到后来还敢跟老夫动手!发火起来快把房梁砍了!” “我什么时候砍过房梁!别说了!你吃东西!闭嘴!” 江珩在桌下握住了三水的手,她低头,不说话了。他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特别轻声地在她耳边说:“没事。以后都没事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藏起来。” 她刚刚着急,不过怕他自责。其实时隔太久,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触,他说的安慰的话,没有让她如何动容。气却呵得她痒,耳根都红了。 以后都没事了,以后不会分开了。她何尝不知道呢,正是知道,所以心安,所以理所当然。 只是既然要长久隐居不被卷入江湖,就不能再回来这里了,无数眼睛盯着,不会让他们独善其身。 “无穷无尽是离愁,穷酸气,好没意思,跟老夫这小地方,林林总总住过了一百八九十年的,不腻吗?还特地来看老夫一趟,真的不是来骗酒喝的?”居人还在不停废话。 “虽然说着嫌弃你,毕竟如父如祖,说到底也是恩人……总想着可能有生之日,不能够回来了,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反了反了说反了,你见不到老夫临终。”居人塞了满嘴的肥肠和花生米,嘟嘟囔囔。 她年幼时和居人一面之缘,居人白须邈邈,仙风道骨,看上去六旬有余不足七旬;居人令她重生,准她留住,有一次被她偷偷剃了胡子,看上去反倒像只刚过一个甲子;百年多时光匆匆过去,她面貌上也老去了一个乙亥,可他还是那个样子,是个欠揍的糟老头子。 三水笑了:“是啊,你是个老不死的,可是我总有一天会死,日子不是无穷无尽,顾虑便比你多了。” “老夫见多了,看破也好,尽欢也好,人世不过如此。你的最后一面,老夫未必能见到,也未必想见。虽然我本愿是让你光明开通,无碍得道。你既堪破后,还选择同他长长久久结为眷侣,便去,不要管我。” 她难得不和死老头拌嘴,这样听他一本正经讲话,思绪万千,叹了一口气。 她坐在自己住过的屋子门口,眺望云雾之外是远山,隐有鸾凤和鸣之声飘摇。江珩在他身边坐下,也超她看的方向看去。 饭过消食,居人不知道躲去哪个园子里摘果子还是割小青菜去了。阿饼回屋闭关,汝三水把自己原先的屋子给了她了。 三水靠在江珩的肩上:“未逃出轮回因果,只有天命可以杀我,逃出轮回因果,我就是天命。如今我已经逃不出轮回,而你就是杀我的天命。余下岁月,我会慢慢地,死在你怀里。” 江珩拿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你把长生换了我今生,要死也得死在我心里。” 她笑盈盈:“关在心里不放我出去了?” “你还想出去?不光今生,来生,永世,我们都得一起轮回。绝对不放你。” 她眼帘低了低,轻轻回答:“好啊。那你一定要抓紧。” 不及天色昏黄,两人便告辞,阿饼说是到了要突破的时候,要留下来闭关。三水在映林居前鞠躬,和江珩一道下山去了。 居人翘着二郎腿,哼哼着小曲,看着两个人远去。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居人捞起脚边的酒坛子砸吧砸吧两口,目光落到云上,神思飘到九天去了。 行到山脚,汝三水回头看了看,山路曲折,云罩雾隐,如此熟悉,却再不归来。 137、情深 回到庐州不久,江珩和汝三水的婚事尚未筹备好,就听说白子楠要成婚。 江珩打算先去与白子楠道贺,再与汝三水成亲,他们的亲事不通知玄门之人,只要街坊邻居见证。 江珩做了汝三水喜欢的糕点,端着出来寻她,望了望四周,一抬头,看见汝三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斜靠在树杈上,晃悠着一只脚,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胸前的骨埙换了一根新的红绳,随意挂着,埙也修整过,红漆金凤,十分晃眼。 “你难得不穿武袍或短打,穿着这样一身良家妇女的裙子,却还要做得一副野小子的形容吗。”他尽找词揶揄她,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说的对,那我以后不穿了。” 江珩噎住:“……也罢,你若似从前一样温柔似水,我倒不习惯,你怎么舒适怎么穿罢。”他把糕点在石桌摆好。 “听说白子楠和他的侍女妍儿要成婚了?” “是,到时我得去道贺。” “我不想去。” “那我一个人去便是。” “你老是这么纵容我,不委屈吗?” “你这两百余载,不委屈吗?” 汝三水沉默了一会,笑了:“开始什么都没想,就那样做了,成为过街老鼠之后,总想着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何无人理解,倒也怨愤过十几年。后来我想通了,他们太过脆弱,却又想保护身边的人,本没什么过错。人们厌恶我惧怕我,不是因为我真的作恶,而是因为,只要我想,就能够作恶。” 她坐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珩:“有的事,分对错。有的事,却根本没有正邪对错可言,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见得多了,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委屈的,世间事,如此而已。” 她抓住裙裾,一跃而下,顺势揽住江珩后颈:“况且,你现在想跑都跑不掉,我委屈什么,我欢喜得很。” 她自己的重量都向他身上靠。江珩抱住她的腰,禁不住勾起唇角。 “笑了笑了,你这个稀奇的榆木疙瘩笑了。” “还有更稀奇的。”他说。 他低头,她正环着他的脖颈,茫然地看着他凑近,呼吸弄得她痒痒的。 “闭上眼。”他轻声说。 唇齿相依。 白子楠搬离了信州,却还在周边。这次去参加婚宴,大约会遇到江怀,但江珩不会再回江家。 从前因为白江两家交好,他被两家人重视,真正的江家嫡子却备受冷落。其实,原本继承江家的就该是江怀江白礼,他也从不想跟他争夺什么。 如今白家因朝廷的空印案受到牵连,势力大不如从前,而自己又离开了江家,江怀的家主之位一定能坐稳。 喜钱出得大方,酒席吃得快,江珩也不做停留。 回程的时候,江珩驾马路过庐州城,放慢了些速度,城中街市铺面,与两百年前已经没有任何相似。是啊,当年屠城,哪还能留下什么。 “叔叔,叔叔买花吗?一个铜子,便宜哩。”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江珩环视一圈,发现一个垂髫小丫头,眼睛大大的极水灵。小丫头怀里揽着一个挺大的篮子,里面都是花。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卖花,家里人呢?” “娘亲在家做饭哩。叔叔,买花送给心上人吧。这花戴着漂亮哩。”小丫头甜甜地回答他。 他笑了笑,袖里摸出碎银:“好,买给心上人。” 小丫头递过一把花,接过银子,“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这银子给多了,江珩已经驾马远去。 山间的小竹屋内,幽似鹿柴景,踏苔寻摩诘。 汝三水听见他的声音,知道他去参加过婚宴回来了,亲近的人光凭脚步声就能分辨。 她用竹筅点茶,背对着院门唇角上扬:“来者何人?” “阿汝亲夫。” “所来为何?” “为亲阿汝。” 他从背后抱住她,她将茶粉抹在他鼻尖,斥他:“鬼话多。” 他将带回来的细藤白花纶在她发间,轻笑。 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收拾东西,两个人仿佛加起来只有两只脚一般,进了屋。 “我去买米,听镇里人家闲聊,谈起什么才叫做两口子。你猜怎么个说法。”三水说。 “什么?” “暖脚焐被窝的,蒸肉一个锅的,吃饭一张桌的,还有死了埋一个坑的。” “我就听见暖被窝了。” “……”汝三水拿眼反他。 “阿汝,我想要你。” 汝三水了然地点点头:“哦,巧了,我也是。” 江珩笑着叹气,他其实更习惯她现在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只要是她,他就爱。 接着的事情却让他吃了一惊。她果断将东西一放,把他一推,翻身坐到他身上,一吻便落了下来。 温软的触感夺走了江珩的理智。他不自觉地就配合她,等反应过来想要反客为主,已经没法扭转了,她的内力功夫不知比他强了多少,他完全压不过她。 所以当她松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想通了,就听她任她又如何,到了如今,为这个人,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吗? “以后都得听我的,这事也一样。”三水笑得扬眉。 “好。”他顺着她点头。 他们对视许久,情到深处,再不管什么“止乎礼”吻得更急。 红床暖帐,衣衫渐去,足颈交缠,一夜巫山。 两个人的婚事照着当地的规格办了,汝三水从医馆里出嫁,夏姐做长辈,由江珩迎她回院中,天地为证,四邻共祝。 迎亲的鞭炮汝三水又玩了把戏,让它们无人点火,自己燃响。把那些乡亲唬得,直说他们是神仙保佑的天作之合,过足了她玩闹的瘾。 初春不见几个影子,就突然过去了。偷了半月懒,赶着末春,江珩要在他们在山腰的小院子里种竹子。山路上已经有竹子了,他还嫌不够。 那院子依了汝三水,仍叫做月庐。虽然,她或许并不能再回到真正的仙境月庐中去了。 江珩移植完最后一棵小竹,蹲在水渠边洗手。竹亭里,她卷着书卷,歪在凉床上。 “青皮竹以后搭杆造亭,凤尾竹给你赏看。” “宁可食无味,不可居无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竹子?以前姓梁时是这样,如今姓江也是这样。” 他放下衣袖,重新扎好,在她身边坐下。 “梁姓三点水,江姓三点水,阿汝,你不觉得,你本就该是我的人吗?”他答非所问,低低头,吻了她的额。 “喜欢竹,和喜欢我一样?”她不安分,把腿放在他腿上。 “一样,都是带在骨子里的。” 三水不服气:“你才不是呢,从前只当我是好妹妹的。” “现在是好姐姐。” “好喔!你嫌我老了!” 她不禁笑出来:“从前我总说,半生孑然,无人可依。于是人人喊我作孑三娘。你若能早一些来,就好了。” 她这样说着,语气里却没有孤独。 “你是我的爱人,从此以后不再孑然一身。我不许旁人再叫你孑三娘,你是我一个人的汝三水……我是你一个人的江白泽。” 三水轻声应道:“好。” 情深几世,都归在了这一个字上。 [正文完] 番外1、生身篇Ⅰ 作品正文完结了,但我还有番外要补,篇幅不会特别长,最后两天就要说再见啦。 /大宋绍兴九年。翠螺山南,杨家村。 杨家村里住的都是些务农的平凡人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平日里人们会聚集在菜市口,和村口水井边,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干旱水涝之类的天大的事。 小菜市除了会有山北边的猎户来卖皮毛和肉,也没什么外来人。在一个比较高的土坡上,来得早的人占好位置,来的晚则占偏僻位置。 从这个土坡往下看,能看见苏家的屋头,再往前,是村长家,和一片稻子田。 往下看,就免不得看见苏家人进进出出,说起苏家,他们总有一大堆的小道消息要讲。 今天说他们苏家去世的老头半夜回魂,明天说他们家儿媳妇和村长家儿子偷情,再隔几天,又说苏家的傻大个儿子人事不能。 猎户好奇,也往那个方向看,就看见他们家确实有个漂亮儿媳妇,穿得虽然朴素穷苦,胜在干净整洁,此时正在拿摘出来的坏菜叶子喂鸡鸭。 猎户好奇,向卖豆腐皮儿的老婆婆打听:“那苏家儿媳,是谁家的女儿?生得这么好看。” 老婆婆可惜地说:“她呀,小姐身子丫鬟命。” 卖干笋子的汉子盘着腿,坐在边上的摊子上说:“气质养的好,都浪费了,鲜花插牛粪。” 汉子的媳妇听了,翻白眼,大着嗓门:“怎么好人家出生的,嫁到这穷乡僻壤来!肯定有她自己的毛病,好人家不愿意要!” 苏家媳妇好像听见了,动作停了停,最后没打算计较,拿出扫帚簸箕来,打扫起庭院。 菜市上那些人可不打算歇。卖萝卜青菜的老楚蹲在旁边,横着挪了两步过来,蹭得鞋上裤脚上都是尘土:“听说是家里夺家产,轰出来,这才被人家收留的。看她丈夫那傻傻的丑样,还不如嫁给我呢,啧啧。” 远远有个人冲这边喊:“你想得倒美,配得上吗?大家看喔!老楚今天吃了豹子胆了!你家那婆娘能答应你?把你腿给打折咯!” 一边爱看热闹的就起哄,老刘最讨厌别人说他怕老婆,气急败坏地撸起袖子跑过去,要和那人干架。 “怎么的!苏傻子不配,我不配,你觉得你配?”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跟着后头嚷嚷:“打起来打起来!今个谁打赢了,赢得人家的芳心,回头和苏家憨傻和离了,跟赢的回家!” 这时候,苏家的漂亮媳妇突然推开竹闸门,朝着这些人走来。 他们推推搡搡,一齐看向她,等着看她想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择一个新的夫婿? 站在五步外,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还带着一丝骄傲:“我是苏河的妻子,既是因为走投无路,也是因为他值得托付。你们觉得他憨傻,那是你们奸诈。不是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配不上我的,是你们。” 就此时,苏河从郊外砍柴回来,背着两捆沉重的柴火,一头是汉,拿手一抹,又都是脏灰。 他远远见到她站在那里,听见她说着这些话,好像身上带着光芒,格外亮眼。 回到家里,她帮苏河把柴卸下来,苏河很憨地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束野花来:“阿樊,给你,今生戴花,来世漂亮。” 阿樊看了看那塞在怀里都蔫了的花,毫不嫌弃地接过来:“那说的不是卖花吗?再说,你觉得我还不够漂亮?” “你特别漂亮,但是还可以更漂亮一点,漂亮到来世再也不必吃苦。” “傻子,我不苦。” 说命不苦,上天便给人安排更苦的命。这年年末,大雪封山,家里的存粮都不够了,鸡鸭都拿去镇里换了米面。 阿樊有了身孕。食不知味,总想着吃些鲜的。但是这寒冬腊月,家里四口能吃饱就算不错了,她便一直没说,默默吃糠咽菜。 即使如此,她的进食也免不得越来越少。 苏河一直惦记着妻子胃口不好,就冒险上山去给她打野鸡。雪厚实,没吃食,若撒些稻谷在雪面上,野鸡爪印又特别明显,一抓一个准。 常常上山砍柴,这片山也不是很复杂,他自诩对山路熟识,哪知天寒地冻,一块山石被冻裂了一个缝。 他追逐野山鸡的时候,正巧踩在上头,岩石断裂,他滚下山去,沿着峭壁受到数次撞击,最后坠入江中。 村长家在吃晚饭的时候,心急如焚的阿樊来敲门求援,整个村子的人找了三天,最终在河下流的岸滩上,找到了苏河的尸首。 孕期她一直都心情郁郁,来年她一个人在家生下一个女儿。 最喜欢背后说她下流话的老楚,时不时跑来院子里骚扰她,黄狗拉稀、羊崽子吃奶,什么事都能当做理由拿来和阿樊找话说。 三番四次地,最后被他婆娘知道了,提着菜刀到苏家讨说法。 说法是没讨着,被婆婆儿媳两个人轰了出去。这件事让老楚媳妇耿耿于怀很久。 苏家孙女快半岁的时候,村长带着人上家里头来,找阿樊的公公说事。 女儿在屋里哭,阿樊进去哄:“哦哦,我们梦然要吃奶啦,哦哦,别哭了别哭了,娘亲在这呢……” 屋里头喂着奶,外头吵吵嚷嚷起来。老楚家不知道从哪里招来一个神婆,说这个村里有灾星,要赶走,灾星说的就是苏家的小女儿梦然。 婆婆愿意护着这个儿媳妇,但是公公总是听外边传的脏谣言,就是不喜欢她,甚至觉得这丫头不是苏家的种。 这些外人又信神婆的话,怕孩子真的会给村里带灾,纷纷让婆婆不要偏心。 阿樊急着出来,道:“可是这是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我怎么舍得丢了她?她爹走得早,没有她,我以后一个人怎么过活?” “她的命格太重,你养不起,留着只会压垮你。克死父母之后会再克死爷爷奶奶!她必须要到昌隆的、命好的人家里去,才能无忧度过一生。” 公公一挥手:“上哪找命好的人家!丢了吧!” 阿樊誓死不从,抱着梦然不撒手。公公和村长私下里聊了半晌,拿眼时不时瞟过来。 歇了一会儿,村长态度像是缓和一般,来和她说:“那你先养她到三岁,到时再说!” 阿樊暂时放下心来,但也时时警惕着她的公公。谁成想过了五天,她眼看着公公出门去了,她只是上一趟菜市,不到一盏茶功夫,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公公和几个壮汉在门口很得意似地吃着茶。婆婆拍着大腿:“你一走他就带着人回来了,孩子给他们抢跑了!” 原来先前那样说,只是让她放松警惕,公公出门去,也只是让她以为安全了! 阿樊急忙就掉头想出去寻,背后一个闷棍,把她敲晕了过去。醒过来时是第二天了,她被捆在自己的房间。 公公说,神婆算出她也带了孩子的煞气,得除煞,给她绑了一身的大蒜。这一捆就是两天,门窗锁死,水也不给一口。 第三天婆婆怕她饿死,好说歹说,才进来给她送饭,泪水涟涟地说:“好孩子,我放你走,你偷偷的翻窗子出去找梦然,不要被你公公瞧见。” 番外2、生身篇Ⅱ 她那么辛苦怀胎的孩子,那么娇小可爱的女孩儿,丢了?她怎么可能同意。 阿樊誓死不从,抱着梦然缩在角落不撒手。再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此时也浑然不顾形象,若男子来抢孩子,则喊非礼,若有女子来抢,则喊杀人。 公公和村长私下里聊了半晌,拿眼时不时瞟过来。 歇了一会儿,村长态度像是缓和一般,来和她说:“那就让我们做个法事吧。你先养她到三岁,到时再说!” 那神婆吹吹打打,又是烧香又是撒水,嘴里念念有词地舞了足足一个时辰。完事儿吃了一餐饭,收了许多钱,才大摇大摆走了。 因为多给了这些钱,公公打心眼里更痛恨这个儿媳妇。但他不恨那个混吃喝又讨钱的神婆,因为相信那钱财是供给神仙的,神婆可有能耐了,不会骗他。 巫婆和村长这些人都走后,阿樊暂时放下心来,但也时时警惕着她的公公。谁成想过了五天,她眼看着公公出门去了,她只是上一趟菜市,不到一盏茶功夫,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公公和几个壮汉在门口很得意似地吃着茶。婆婆拍着大腿:“你一走他就带着人回来了,孩子给他们抢跑了!” 原来先前那样说,只是让她放松警惕,公公出门去,也只是让她以为安全了! 阿樊急忙就掉头想出去寻,背后一个闷棍,把她敲晕了过去。醒过来时是第二天了,她被捆在自己的房间。 公公说,神婆算出她也带了孩子的煞气,得除煞,给她绑了一身的大蒜。这一捆就是两天,门窗锁死,水也不给一口。 这杨家村,是杨村长说了算,谁家敢有善心来管闲事? 第三天婆婆怕她饿死,好说歹说,才进来给她送饭,泪水涟涟地说:“好孩子,河儿与河儿他爷爷在天上,一定也不想看到我们家骨肉分离!我放你走,你偷偷的翻窗子出去找梦然,不要被你公公瞧见。” 她一路跌跌撞撞,在半路瞧见昨日和她公公一起吃茶的几个汉子,他们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 她奔上前拦住他们:“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呢!你们把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已经丢到广济寺去了,早就被捡走了,襁褓里塞了纸条,说孩子不是弄丢的,就是不要了的,让捡到的人不必带回来!算算这两天,如果没被捡走,大概就是被狼叼了!” 她嚎啕大哭:“你们这群疯子!那是我的女儿!你们还我女儿……” “还不是为你好!不知好歹,臭婆娘!滚!” 那些人觉得她自从生了孩子,越来越没有韵味,整天憔悴不堪,身材也有些走样。此刻见她这幅歇斯底里的模样,更加瞧不上,把她一推推到田埂下,一个个都走了。 阿樊崴了脚,从田埂下爬上来,没有再管那些男人,满心惦记着女儿,抹干净眼泪,一瘸一拐地往翠螺山广济寺跑去。 孩子当然是找不到了的。自那以后,阿樊每日徘徊在广济寺外,不愿回去。有段时间她还每天哭哭啼啼,后来都有些失神,眼泪也没了,只是重复地拦人,重复地问。 每个人上广济寺去,都能瞧见她在喃喃自语:“梦然呐……梦然呐……我的梦然啊……你在哪儿啊……娘亲好想你啊……” “这位小师父,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她才那么一点大,就被那些狠心的狗东西给丢了啊……” “老天呐……你让梦然回来吧……有什么命重不命重的,就算被压垮也是我心甘情愿!就算被克死,我也要抚养她长大,看着她找到如意郎君,拉着她的手送她出嫁……” 人们都说她疯了,但是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日复一日在周边徘徊,见到人就要问,没有人就自言自语。 “好心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漂亮的小婴儿,她的名字叫梦然,她是我的女儿……” “你们怎么能这样送走她,她是我唯一的血脉至亲了……那么大点的小孩子,她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娘亲了,该怎么办?想要娘亲拍拍背哄睡着,该怎么办……” 三年之后,阿樊的婆婆去世,而她不想多看见那个狠心的公公一眼。于是人们发现,每日徘徊在广济寺外的疯女人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到别处找她的女儿去了,也许是轻生了,又或许是终于想开,改嫁了。 人们都是这么半听半猜的。谁知道呢?虽然她如今自甘堕落,不像个人样子,可她当年出身好,气质好,长得又漂亮,在正式嫁给苏河之前,她还是有很多追求者的。 那些男子嘬着发黄的牙花子,眼里闪着沾沾自喜的光,很笃定地总结:“女人呐,再厉害没用!还是得嫁对人。” 总之隔了很多年之后,人们再来广济寺拜佛的时候,还会聊起那个疯婆娘,因为大多数人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就只管她叫“梦然娘”。 人世茫茫,恍然半生。多少人,辗转成故人,多少事,相传成故事。梦然娘也在杨家村成了一个越传越玄乎的故事,她的形象也是各人说各一个样。 再后来,这故事也渐渐褪色。 绍兴三十年末,庐州城。 烽火狼烟的城池郊外,一名老妪脚步迟缓,拎着一篮野花,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在江南漂泊了很多年,在许多城池都住过。近两年都在和州城中,因为战乱,她只好向南方走。脚程慢,又没人打听,她也不清楚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 两个时辰前,她路遇了金兵行军,因为步伐慢了些,没能及时躲开,被士兵一脚踹到路边,肋骨断了两根。 如今兵荒马乱的,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但她只是在想,如果老天开眼,赏她再见女儿一眼就好了…… 花篮里是她采集来的野花,这个季节不如春季,时令花卉实在是少。为了防它枯萎得快,她还在上面撒了些水珠,看上去格外可人。 正缓缓地走着,一个清秀的姑娘从山岗上下来,拦住了她。她打起精神问:“姑娘可要花吗?便宜哩。” “战乱纷扰,婆婆怎在这郊外卖花?” 她细细打量这个姑娘,很是清秀端庄,如果她的梦然还活着,大约也有这么大了。 战乱纷扰,她问她为何在此卖花,那她一个小姑娘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呢?想必也是个命苦的。 她于是笑眯眯地回答道:“姑娘……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哩……” 番外5、沈阮篇 又开始了我又开始了,番外3,不是5,服了自己。 大明建朝前一年,应天府,酒馆子二楼包厢。 沈容膝向街上探头探脑,确认和自己相亲的人家已经走了。他从隔着双方的帘子后边钻出来,溜达到同来的老太太跟前,跪坐在她膝前。 “哎呀,太奶奶,我真的不喜欢许家那丫头,能不能让他们别给我撮合了呀?” 老太太数落他:“哦!你叔叔小姨们不是为了你好哇?这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些,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给你保个一官半职你不想要,给你介绍好人家女儿,你也不要。成家和立业,你总得有一个吧?” 沈容膝像个孩子似的撒起娇:“嗯……那我自己挑嘛。” “你自己挑?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沈容膝托腮故作苦恼:“怎么着也得像太奶奶这样端庄贤淑,漂亮又聪明的。” 老太太点点他的鼻尖:“嘴甜得不要钱。” 沈容膝和老太太又说说笑笑一阵,看着时间也久了,便要下人把马车备好,他扶着老太太下楼,回府。 老太太身子不好,其实不该让老太太来的,她就是太关心自己孙儿的婚事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老太太下来。 最后两个台阶,沈容膝迎面看见一个挺拔玉面的公子哥,紫衣绣重明鸟,从正门进来。那容颜太对沈容膝的胃口,他一时晃了神,脚下没注意,扭一扭。 他这一扭不要紧,年轻有劲儿的,也不会摔着,可带的老太太步子也不稳了。 那公子哥一快步上前,搀扶住老太太:“您没事吧?” 老太太笑容满面:“没事没事,谢谢这位小伙子,一看就是个有福有前程的面相。” 沈容膝借此多看了他两眼,斟酌问道:“公子贵姓?” 对方一颔首:“免贵,姓阮。” 初见沈容膝没有想过,此后他就在阮鸿阙手底下做事,一同出生入死好多年,直到人生的最后。 他送过很多东西给阮鸿阙,不是被丢了,就是被转送了。他倒是不气馁,跟玩儿似的,不停送东西。 直到后来被家族里发现,他对男子感兴趣。也曾关过他,都被他逃出来。也曾训斥过,责打过,他都死扛着不吭声,每每都是老太太舍不得,出面保他。 在得不到的爱情,与可以重新接纳他的亲情之间,出现了一个抉择。最后他为了这份不可能,选择了离开沈家。 洪武八年,句容郊外,众人将白玉兰合围于峡谷内。 沈容膝没脸没皮地和阮鸿阙调笑,被阮鸿阙抽剑划伤了胳膊。 阮鸿阙将剑入鞘,气就已经消了,想想外面还有随时可能发起突袭的尸群,从怀里摸出来一瓶止血的药粉,站起身,准备递给沈容膝。 沈容膝窝在那里,和汝三水哼哼唧唧:“他这是恩将仇报啊呜呜呜呜……枉我把他当媳妇对待呜呜呜……” 汝三水戳戳沈容膝:“他过来了……” 阮鸿阙听沈容膝乱嗷,额头上的筋跳了跳。他把伤药收了起来,径直朝江珩走去。 沈容膝安静了一小会儿,见阮鸿阙走过去了,又跟汝三水嘟囔:“没有地方让我躺躺吗?我这两天一直东跑西颠的,长途跋涉真的累。” 他用手揉着自己的肩膀,好像两肩不是很舒服,大概是从前的旧伤患落下了肩周痛。 一边,阮鸿阙用石子在地上比划:“此次他们这些余部一路退守,据于谷内,进谷有三条路,一条险峻,一条狭窄,皆可一夫当关。” 这边,汝三水踢开耍流氓的沈容膝:“……你走开,我的腿不是给你枕的……啧,听见没有,有本事枕阮鸿阙去。” “我哪敢。”沈容膝委委屈屈:“你把你手边那个小包裹给我枕枕脑袋。” 汝三水:“给你给你。” 阮鸿阙:“只有一条路坦荡宽阔,我们现在封了另外两条路,还围了谷顶,就从这正路攻进去。” 江珩:“确信没有别的路?” 沈容膝掂量了一下:“太硌了,你包裹里装的都是些啥。” 汝三水:“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阮鸿阙:“确定没有。地下倒是有暗流,山口的村庄吃水靠的就是这条地下河。有什么不妥吗?” 阮鸿阙说着,伸手从一边的包裹堆里,把自己的包裹拎出来,头也不回,反手扔了过去。那是他常年出门就会备着的,里面是一壶酒一些银票,和两件换洗衣服。 沈容膝抱个满怀:“嗯嗯嗯,这个睡的香。” 汝三水:“嘁。” 江珩端详地上画出来的地形图:“这个应该没有问题。那些枯尸需要干燥,是绝不能蛰伏在地底的。” 沈容膝突然问:“蜡尸呢?” 阮鸿阙和江珩回过头,汝三水也沉思。 江珩:“他们这一路驱赶的尸体里面没有蜡尸,但是……既然谷内土质潮湿,多水泽,也不能排除原本就有可以利用的蜡尸。” 汝三水:“我倒是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因为他们节节败退,我们自然以为他们退入谷内是不得已而为之。竟没想过这是他们绝地反击的最后一搏。” 阮鸿阙:“所以我们要赶他们出来,而不是攻进去。” 汝三水:“我们占据高地,可以落石,逼他们出来。” 沈容膝的呼噜声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 汝三水:“睡的真快……” 沈容膝没能打盹一会儿,就被叫了起来。这一仗打得甚是狼狈,被逼无奈,汝三水与江珩立出太极生境。 “阴极,万象虚。” “阳极,万物生。” 阴极的一轮黑色漩涡,阳极一轮光华如同明月。阳轮阴轮交合,融为太极。 沈容膝倒在阮鸿阙的怀里,鲜血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裳。阮鸿阙低垂着头,无声落泪。 她知道,阮鸿阙并不是断袖,从来都不是。如今沈容膝是男是女有何重要?阮鸿阙只不过是无法言表地,爱上了一个爱着他的人而已。 可惜当局者迷,愧疚得太迟,已经没用了。 恨晨光熹微,觉今是昨非,盼庭柯怡颜,审容膝易安,感吾生行休,怀良辰孤往…… 阮鸿阙挥剑斩断了内衫的袖子,掩在沈容膝的脸上。沉寂许久之后,他缓缓俯身,隔着一层薄锦,将唇印上了他的唇。 他曾在青州对沈容膝说:“你应该过上平静的、美好的生活,好到可以将我抛之脑后。” 如今他对自己说:“愿我往后人生遭尽波澜,艰难苦恨,苦到,无法将你抛之脑后,只得日夜追思,辗转余生。” 番外4、时舒篇Ⅰ 梁云舒不再上私塾的第二年,娘亲又给她生了个弟弟。一晃三年过去,这个弟弟也会围着她跑,甜甜地喊阿姊了。 午时去探望过阿爷,梁云舒在去找阿宝的半路上,遇着了先生时俊。 她上私塾的时候就对先生有好感,每次想起他,就折一只纸鹤。但那时秉着对所有先生都敬而远之的习惯,并未完全动心。但不知为何,不再是学生之后,没了这种习惯,反倒发现了自己的真心。那纸鹤也就叠了一大盒子。 她见到时俊就总是心跳,甚至他站在哪边说话,她哪边的耳朵都要红。 这迎面碰见,不像是偶然,倒是时俊在等她。闲聊了几句,时俊终于犹豫着说到正题。 “我知道先生与学生之间,可能不该有这样的感情,可是云舒,我确实钟情你。” 梁云舒很委婉地回答:“我到年纪了,已经不上私塾啦,你倒是还想让我唤你先生吗?” 时俊不明其意:“那你……” “傻子,我到年纪了,该寻个好人家了。别家我瞧不上,你就挺好的。” 时俊一喜,眼睛都发光:“你当真这样想?” 梁云舒不想他居然还要问一遍,低头红着脸:“当真。” 此时与长辈私下说过,都同意了,里子有了,再请个媒人做面子。成亲的礼不大,只是梁家渠内嫁到梁家渠内,也没有挪动过地方。 时俊在梁家渠做学堂先生,又是入赘,便省了嫁妆。除了彩礼,时俊还送了梁云舒一个很古旧的老银镯子,说是传家的,每一代都会拿它送给嫁进来的新妇。 两个人感情和美,就可惜一直未曾有所出。所以梁云舒就把自己的弟弟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关爱,不亚于母亲的心思。 汝三水也喜欢弟弟阿宝,时不时要找机会教导他。 阿宝五岁那年,一日,汝三水见到梁云舒给阿宝绣的红梅花香囊,阿宝很是喜欢,汝三水眼睛转一圈,故意开口讨要。 “梅花样子真好看,给我也绣一个香囊吧?要不……阿宝把你的送给我,让阿姊再给你做一个?” 阿宝听了这句话,把腰间的香囊捂了捂,扭扭捏捏地,又喜欢这个香囊,又不想让汝三水失望,自己在那里纠结不停。 汝三水蹲下来:“阿宝,来,看着我。不想给我,就大胆地说,阿姊喜欢你,不会怪你。” 阿宝确认汝三水的表情不是骗他,点点头:“这是阿姊说特意绣给我的,娘亲说,特意的东西很重要,不能送人。” 汝三水笑吟吟地:“说的对,这是别人的心意,不能轻视。而且如果不是特意,就不能硬说是特意,这也很重要。” “还有啊,你记住,如果有人喜欢你,就会想办法让你开心。如果有人明明知道你特别喜欢什么东西,非拿自己和你喜欢的东西比,硬要你选一个,让你为难,让你不开心,那个人就没有那么喜欢你,不要理会。明白没有?” 阿宝似懂非懂地嗯一声:“阿宝记着。” 梁云舒摇摇头:“你回头把他给惯坏了。” 汝三水笑言:“阿姊才是,可惯着阿宝了。” 梁云舒招呼阿宝过来,捏捏他的小脸蛋:“宝儿姐姐说的对,但你也要记住了,别人喜欢你,会先想让你开心,你若喜欢别人,也一定要先想着对方,不许把别人的喜欢当做是应当的。” “那……香囊……阿宝到底该不该给呢?” “对方是不是真心喜欢你,是不是对你好,也是对方值不值得你喜欢的考虑因素之一。你确定了,再对人家好,这样可以少去很多的无谓牺牲。” 汝三水看着阿宝半懂半茫然的样子:“阿宝还小,说多了怕把他给说晕乎了,我带他出去玩吧。” 阿宝欢呼雀跃地和三水阿姊出去,恰好时俊下私塾也回来了。 “怎么样,今天还是带了阿宝一天?累不累?” 梁云舒与时俊手牵着手,彼此对视。 “不累,就算有一点疲劳,看见你也烟消云散了。” 时俊不相信,凑近了,和她鼻尖蹭着鼻尖:“哦?从前上我的课,可是看到我就困,如今反过来了?” 梁云舒被他逗笑,轻轻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 “不过今日,阿爷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有些为难。” “你祖父?说了什么?” “宝儿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阿爷想给宝儿择婿,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合意的人选。可是你也知道,宝儿的心思太简单了,她就是喜欢乾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跟阿爷这头不好说,跟宝儿这头也不好说……” “这简单,你就让她自己选,自己和阿爷说去。阿爷疼她,不会驳斥的。” 梁云舒叹气:“难就在这里,我太知道她了,哪里就肯说,若是说了,阿爷必定帮着她。回头假如乾儿不欢喜,她知道,阿爷和乾儿是要起矛盾的。加上她脸皮子薄,肯定不愿主动说这话。只能提点着她,让她自己慢慢争取了。” “你也是这样,所以我忍不住先开口了。” 梁云舒羞恼:“又扯到我这里。” 休沐的日子,小辈们要出去游玩,梁乾喊了梁云舒一起。一大早准备出门的时候,梁云舒发现天上飘起五颜六色的纸片。 她还未出牌坊门,只觉得奇怪,再细看时,发现其中有一些是纸鹤,煽动着翅膀飞得像真的鸟儿一样。 纸鹤撞到别的纸片,则纸片被触发,都变成了纸鹤,一撞十,十撞百,直到整个梁家渠上空,被这种纸鹤布满。 哗啦啦飞过藏书阁,学堂,飞到梁云舒面前。时俊捏着一只白色的纸鹤,递给梁云舒:“好看吗?” “纸鹤?又是你怂恿方士玩的小把戏?” “是啊,我看你折过一整盒纸鹤,所以就偷偷让他们做了这个,喜不喜欢?” 他不知道,她那一盒纸鹤,每一只,代表她想念他一次。 梁云舒笑着:“你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以后也教我两招。” “哎,你们梁家不是不给偷学这些吗?想不到贤淑的云舒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梁云舒四下看了没有人,伸手去掐时俊的胳膊和腰:“你教不教?教不教?” “哈哈哈,教,教还不行吗?” 阿爷的寿宴将至,事物都都交给了梁云舒的爹爹娘亲,她也大了跟着分担。 置办寿宴的食材时,梁云舒打算顺便把清明大祭的香火东西也备上,毕竟两件事隔得也不远,早做准备最好。 东西太多她一个人肯定是带不了的,本来让车夫赶两辆马车也可以运回去,时俊却坚持抽空陪着她一起,怕她忙不过来。 置办完了这些,长香柱难运,两个车夫护送同一车回去。若等他们回来,还有些时间,时俊又陪她去布料铺子选一些轿帘和帷帐,说是府里的都有些老旧了,梁云舒想想觉得确实有必要。 平民规格是有限制的,金、黄、紫最好都不要用,过于富贵的材质也会被旁人认为是逾越。梁云舒选了一些芍药、芙蓉的,时俊选了些白鹤、青鹿的。都不华贵,素净得很。 梁云舒看着伙计打包的时候,时俊偷偷拉着老板到后堂去。当车夫回来,一起回府,梁云舒问他方才做什么去了。 他一脸神秘:“不告诉你。” 番外5、时舒篇Ⅱ 私塾课间,梁乾和梁亦鹤闹出很大动静。汝三水没有起身和别人一起玩闹,还是一如既往地托腮看着窗外,也不知这看腻了的庭院究竟有什么好风景。 梁云舒穿过檐上雕刻孟母三迁、凿壁偷光、卧薪尝胆、闻鸡起舞等等典故的长廊,循着书墨香,一路缓步向前。 时俊坐在堂上,执着一卷书。梁云舒看见光线 《孑三娘》番外5、时舒篇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后记 孑三娘终于稳步地走(硬拖)到最后一天啦!为自己撒花!首先给大家捋一下的主要时间线。 0绍兴十年,汝三水出生,名为苏梦然,被遗弃,由汝家收养收养,更名汝三水。 绍兴十八年,汝三水八岁,入梁家由阿爷教导。 绍兴二十三年,梁乾回本家上私塾,汝三水十三岁,两人互相 《孑三娘》后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