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浮尘之外》 第1章 劫后余生 向北走出河东市第一监狱大门,面容憔悴,头发蓬乱。 “咣!”大门重重关上,铁环之间的生锈处发出刺耳的声音。 向北没有回头。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头。 他抬头凝望天空,航迹云所形成的一条长长的白线像是把湛蓝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那是飞行器穿越云层时排出的废气与大气混合形成的产物,看上去却如此美丽。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可贵。 河东市第一监狱位于河东市郊,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处女地:宽敞的柏油路,破旧的沿街平房,轰鸣而过的大货车,还有头顶梧桐树上聒噪的蝉鸣。 几十年来,城市的钢筋丛林一直向四周延伸,然而挖掘机、推土车一直未开拓至这片领地。 正午时分,太阳毫不吝啬地将热量传递给大地,通过柏油路面反射,形成一个巨大的“烤箱”,这是盛夏季节河东市的标准温度。 向北躲到树荫下,在破旧的上衣兜里摸索,忽然又愣住,一只手悬空。迟疑半分钟后,他又像恢复了记忆:没了工作,没了家,甚至没了老婆孩子。 这座生活了12年的城市,熟悉而陌生。 向北想到以前做记者时结交的朋友,彼此整日里称兄道弟,如今一个个却像碰到瘟疫,对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 还是去宾馆住吧。 他想到了新城酒店,大概三年前,他曾经在那里住过几周。在他职业生涯中最关键的一次报道中,那家宾馆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办公室。 向北打车来到这家酒店,拿出身份证件,办理入住手续。 “先生,我应该见过您吧。”前台客服将证件和房卡递给他。向北转身要走时,有人喊住了他。 “你是……”向北回过头来,对方二十来岁的样子,带着无框近视镜,身穿藏蓝色西装制服。 向北看了看西服上的胸牌:靳宇,大堂经理。 “您可能早就忘记我了,不过我可是对您有印象的。刚才看了一下您的登记姓名,就更加确定了。” “哦?是吗?” “大概三年前您到这里入住过,待了半个月的样子。”西服男子急忙解释。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向北努力回忆跟对方的交集,不过并没有任何头绪。 “当时我还是酒店的前台客服,”也许是因为很少跟客人这样交流,男子显得有些腼腆,“三年过去了,虽然您的模样变化很大,但我还是能认出您来。现在我还在这家酒店工作,只不过岗位不同了,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铭牌。” 男子一脸的自豪。 向北倒是有了些印象,当时确实有这么一个小伙子,人很热情,长得白净,有些清瘦,对待客人始终一副谦卑的样子。 如今多年以后,这个年轻人终于熬出来了。 “我有些印象,我记得当时你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吗,没想到你还在这里工作。” “是的,当时我24岁,刚刚工作……对了,您当时托我保管的行李还在酒店……”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转身打开前台后边的小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箱子。 “我的行李?”向北有些半信半疑。 “是的,您可能忘记了。当时您走得匆忙,说是先把行李放在这里,过几天再来拿。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出现。有几次酒店清理杂物,我觉得这些东西对您很重要,就一直给您保管着。现在您终于来了。” “哦,我记起来了。真没想到,都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真是很感谢。” 向北回想起来,心中忽然涌起莫名感动——居然有人会为一个不值钱的破箱子守护三年。 如同电影里的情节。 他简单一句谢谢,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行李箱,录音笔、报纸剪集、荣誉证书……看到这些,他仿佛又回到那些在他看来最为风光和辉煌的几年。 2006年,向北从北京一所重点高校中文系毕业,回到家乡——北江省会河东市,被北江晚报社录取,成为一名跑政文口的记者。 所谓政文,既政治文化,对接的都是河东市政府的核心部门。 8年间,34岁的向北从不谙世事的实习生成长为业务骨干,事业、生活一切顺利。两年前,向北还如愿求得一子。如果没有意外,他会竞聘报社的副总编辑,把孩子抚养成人、出国留学……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规划当中。 在当时,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尚未兴起,报纸、电视台等传统媒体依然垄断着这个行业,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能够进入报社工作,是每个学新闻、中文专业大学生的梦想。 更何况,北江晚报是北江省的省级都市报,隶属于北江日报集团,在全省的影响力举足轻重,而且在全国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北江晚报总编室一共有三名副总编:于崇明、陈露、曲长国。这三人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组合。 于崇明48岁,在三人当中年纪最大,是常务副总编。也许是在职场磨砺多年的原因,于崇明做事谨小慎微,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果有希望,在退休之前坐到副社长的位子就算是安全着陆了。 42岁的陈露是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格,虽然已近中年,但是依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说起话来仿佛是加了蜜饯一样,做事也跟说话一样,从不强求于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嘴里总是挂着那句口头禅——“都行……都行……” 38岁的曲长国入职最晚,按照职称和资历等条件,他排名垫底。在北江晚报社这样一个体制内小圈子里,论资排辈是大家默认的潜规则,曲长国的“崛起”也被视为一匹黑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跟曲长国南方人那种精明的性格有关:说话直接、做事干练、敢闯敢干。 说起曲长国和向北的关系,还有一段渊源。两人都曾就读于同一所高校同一个专业,属于嫡系校友,曲长国大几届,是向北的师兄。两人可谓是亦师亦友。 第2章 半夜纵火案 时间回到四年前。 2014年初冬,凌晨。 河东气温降至零下,寒冷而静谧,只有冷清的马路和昏暗的路灯提醒在黑夜中赶路的人们,这个喧闹的城市也有孤独的一面。 向北还在睡梦中,忽然响起急促的电话声。 “大向,赶紧起床!有个突发事件!情况紧急!” “呃……神经病啊,深更半夜的。” 话筒另一端语气如同发送加急电报,一连串的感叹号。 向北揉了揉眼睛,满脸睡意。 “嘿,你小子!是我,曲长国!” “曲总?抱歉!”听到曲长国三个字,向北立马精神。 “昨晚11点多,新城街道的骆河村发生一起火灾,伤者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据说已经有人死亡。”来电是北江晚报社副总编曲长国,“诡异的是,这场火灾不是发生在住宅区,而是发生在农田里!” 记者这一行有个规矩,不管何时何地,你必须24小时保持电话畅通,一旦有突发事件,单位要第一时间找到你! 农田里着火?还死了人?这两者怎么勾连在一起?干记者这行8年,向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稀罕事儿。 “骆河村?你是说河东郊区哪个村吗?” “没错。” “火灾原因查清了吗?是意外还是人为事故?现场还有吗?有没有戒严?”也许是出于职业敏感性,听到“死人”两字,向北清醒了几分。他一边问着曲长国,一边打开手机屏幕,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4点23分,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小时。 向北罗列出一堆问题,抛给曲长国,让对方有些措手不及。 “你小子,把我当成你的采访对象了?我要是知道答案就不会半夜给你打电话了。我也是睡梦中收到了信息,这是可靠线人提供的线索,我核实过了,消息确凿。但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到底是咋回事。依我看,这事估计不简单。你也知道,骆河村是今年的网红村,省里投了几百亿的项目。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种事。” 曲长国这番话提醒了他。按照河东市去年的规划,包括骆河村在内的四五个郊区村被纳入河东“北移东扩”战略的规划之内,尤其是骆河村,更是这一规划的重中之重,在未来五年内,那里有望被打造成这座城市新的CBD——中央商务区,以此来带动整个河东市经济的再次腾飞。 大概半年前,向北还曾经发过一条稿件:“骆河CBD崛起河东即将狮吼”。 不过,随着规划的推进,从今年下半年起,骆河村开始躁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片热土,商人、大企业、当地的三教九流……在人们看来,这是充满了商机的蓝海。 这是一场博弈。面对诱惑,各种牛鬼神蛇现出原形、粉墨登场。向北隐约觉得,再这样乱下去,迟早会出什么大事,难道,这次真的要爆发了? 向北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妻子周雪岑和儿子诺一,两人还在熟睡,躺得横七竖八,早已将自己挤到床边。 自从有了孩子,妻子就辞掉工作,做起了全职太太。如今,孩子已经两岁。这个年纪,一天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闹,三分之一的时间笑,三分之一的时间睡觉。这种节奏让这个小家庭每天都很充实。 向北悄悄穿上拖鞋,轻挪步子走出卧室。 他打开免提键,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记录着曲长国提供的地址和采访要求。 “明白了,我会尽快完成任务。” “辛苦老弟了,我现在也赶去单位。咱们保持联系,有新的进展随时互通有无。另外,”曲长国补充,“骆河村情况太复杂,千万注意安全。” …… 初冬的清晨,朝阳还在挣扎着探出头。整个城市被黑夜和雾霾笼罩,仿佛令人窒息。 为了节省时间,向北选择了最近的路线,驾车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个时间,多数人还在睡梦中,街上只零零星星的车辆。 这样披星戴月的日子,向北和同事们一年中总会经历几次,有时赶完突发事件,再回到单位写稿,然后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上几个小时,再投入新的工作。 寒冬、拂晓、沉寂、死一般的寂静……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车载音响里传来一首经典的粤语歌曲,节奏欢快,昏沉的向北亢奋起来。他调大音量,脑袋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道路两旁是刚更换的城市宣传牌:“文明是城市最美的风景”“文明让城市熠熠生辉”…… 这些天,河东正经历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时期。整个城区像变魔术一般,街道两侧的门面忽然干净了,广告牌上的牛皮癣少了,路边乱停乱放的车辆也消失了。 向北看着美景,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差事,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嘴里不由地吐出几个脏字,这种情绪让他感到意外和害怕。难道自己也成了愤青?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毕竟,任何一种极端都潜藏着危险。 虽然这种差事换了谁都会埋怨,但是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就应该坚守底线。对于这一点,向北这些年一直默默警醒自己,不能迷失自我,更不应让自己成为停止生长的“小老树”。 一路上,骆河村的这场火灾一直在向北的大脑里出现,如果只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如果只是普通的火灾,这件事自然就变得平淡不少,但是把骆河村、农田、村民死亡这些关键词罗列在一起,向北似乎感觉事情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从市区到骆河村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清晨车少,向北只用了一个小时赶到现场。 太阳已经冲破夜幕,露出了蛋黄色的蒙蒙亮光…… 火灾现场在骆河村北头的一处农田,与村民生活区一路之隔。向北赶到时,现场已经被村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半夜发生这种事,谁还有心思睡觉? 警察自然也已经赶到,拉起警戒线。每隔一几米,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旁人根本无法靠近。 第3章 采访受阻 “老乡,出啥事儿了?”向北悄悄走到一个村民旁边。本以为能打探点啥,对方却左看右望,视向北如同空气。 这大爷真是的,太伤自尊了! 向北又问了几个村民,同样是碰壁。 嘿,邪了门了。一大早就水逆不成?我信你个鬼! 向北读大学时曾是体育特长生,人高马大。看来只能硬闯了,这未尝不是办法。 刚工作时,带他的老记者就曾说过,记者要善于“突破”,这突破不单指脑子,也有体力。 你看电视上,不管是体育赛事,还是大型新闻发布会,摄像记者、摄影记者们彼此推搡,抢占有利地形,靠的就是体力。 突破出来的稿子才有分量。为此,哪怕是挤破头皮也无所谓。 凭借结实的身体,向北一点点挤到警戒线前。眼前的景象确实够惨:帐篷被大火烧的只剩下框架,四处散落的脸盆、椅子等生活用品,都已经被大火烧成焦黑、变形,帐篷周围的农田也被这场大火熏黑。看来火灾确实不小。 因为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伤员早已被送到医院救治。 向北本能地往前靠近,试图寻找更多细节。新闻稿中,对现场的细节描写必不可少。观察力是对记者的基本要求。 但他忘了挡在身前的警戒线。 “哎,哎,哎,怎么回事?!”一名警察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朝他喊着。 向北并未作声。 “说你呢。” “我?” “对。”警察指了指警戒线,“咋滴,当我是空气?” “没有,没有。我是没看到你。”向北回过神来。 “还是拿我当空气!” “不不不,”向北伸进外套,掏出记者证。“我是北江晚报的记者,我叫向北。能不能跟您了解一下情况?” “抱歉,警方正在勘查现场。”对方摇了摇头,又专心投入到勘查当中。 “你是市局的吧,我经常去市局采访,说不定咱们见过。”向北想用这种套近乎的方式博得对方好感。 媒体圈子里有一句格言:一名合格的记者首先得是一名社会活动家。从事记者行业这些年,向北深知,采访不能光靠一纸采访函,很多时候需要凭借日常积累的人脉资源。如果实在不行,那就靠忽悠。 对方转身要走,又转过身来,接过记者证,逐页翻看。 “看来这一招还挺管用。”向北窃喜。 “你有你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采访要与相关部门对接。咱们相互理解、相互配合。”对方虽然语气缓和不少,但还是拒绝了他。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看你以后没有求我的时候! 向北看了看他的肩章,两杠一豆,三级警督,这么一推算,他已经工作差不多十年,看样子也就是三十来岁,跟自己差不多。 向北笑嘻嘻地解释:“报社正在对接,我想先了解一下现场情况。” “现场情况?喏,就是这些,你不都看到了吗?” “这些我都看到了,我是说有没有具体细节?” “没有,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警官,你可真幽默。能否安排人介绍一些勘察的情况?” “抱歉,帮不了你。”对方把记者证还给他,转身离开。 向北吃了闭门羹,心急如焚。如果新闻采访比喻成一桌饭菜,那时间就是柴火,柴越多火越旺,这饭菜也就做得越好越香。 向北正一筹莫展,手机铃声响起。是曲长国。他钻出人群。 “喂,领导。” “怎么样,大向,有什么新情况?” “困难重重……问村民,没人说;问警察,更不说。你也知道,这种案子,目前警方不可能透露任何信息的。”向北语气沮丧。 “我已经猜到了。”曲长国顿了顿,“你是老记者了,我相信你有办法突破。你也清楚,这种重大报道肯定要选老将出马。再者说,这也是很好的表现机会,这种报道容易出彩,引起轰动效应。所以,这事发生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派兄弟你去。” “这么重大的报道,还是得请领导阵地前移,亲自出马才行。” 向北自然明白曲长国所说的“表现机会”有什么含义,晋升?加薪?应该都有可能吧。但是,他对这种话天生反感。 在媒体圈浸淫多年,圈子里的钩心斗角,向北自然深谙其道。他深知当一个人陷入钩心斗角的环境中,他看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钩心斗角的,这会让一个人变得心理阴暗。向北不想变成这样,他还是有些书生气。 如果不是因为嫡系学长、校友和同乡这几层关系,向北甚至不愿意跟曲长国走得太近。当然,他也不愿意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即便如此,在某些同事看来,向北已经站队了。 “这件事过去7个小时了,网上传播很快,全国各地媒体都在赶往这里。如果我们的采访没有突破,就等于起个大早赶了晚集。我也没法向社领导交代了。”曲长国有些着急。 “明白,阻力很大,不过我会尽量搞定。”向北心里清楚,曲长国这是胡萝卜加大棒给他施压。 “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报社派出的增援力量已经出发,相信会对你有帮助的。另外,我这里整理了一些关于骆河村土地征用项目的内部材料,都是我动用市里国土部门的关系搞到的。我让小罗一并带过去。”曲长国特意压低了声音。 向北明白内部材料的意义。很多时候,内部材料会让采访更扎实,更重要的是,可以从中挖掘到很多独家信息。 “小罗?哪个小罗?” “刚到报社的实习记者,罗方伊。” 记者这个行当历史只有百年,但是跟铁匠、警察有几分相似——讲究师徒相承、言传身教。不然,光靠自己摸索,难!纵使你满腹经纶,少了实践也写不出干货。 “实习记者?该不会是过来帮我听采访录音的吧。”向北半开玩笑。 很难想象,一个学生会对这种报道能有多大帮助。即便是自己,都有些吃力。哎,别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你可别小看这个小丫头,派她去自然有我的理由。对了,这次采访有一定的危险性,你可要保护好美女实习生。” “遵命,领导。第一,完成报道任务;第二,保护好美女。” “你在前方,自己根据情况把握报道节奏。另外,据说现在骆河村情况很复杂,相关部门、村委会、开发商、村民,彼此关系微妙,务必要谨慎。” 向北挂上电话,叹了一口气,又一场硬仗要开始了。 第4章 师徒相认 向北正在思考下一步方案,手机铃声又响起来。 “向老师,您好,我是小罗,曲总让我联系您的。” 是一个女孩子,语气稍显稚嫩,但声音很舒服。 “你是罗方伊吧。” “是的,我现在已经到骆河村了,您在哪儿?” “我在案发现场附近。你给我发个位置,我过去。”案发现场突破不了,向北觉得不如索性缓一缓,或许会有突破口。 向北打开定位,来到约定地点。 “您好,向老师。”罗方伊跟向北打了招呼,面带自信。 “你好。” 世间就有这样一种女孩,一眼看去,没有亲热的冲动,甚至连歪念头都没有,但却让人心里欢喜、愿意亲近。 向北仔细打量这个女生,中等个头,过耳中分短发,头发自然蓬松,两侧鬓角一缕长发遮过耳朵,看上去朴素、淡雅又干练。说她像假小子,又有几分少女的青涩。说她是个美人胚子,却又少了妩媚妖娆。再看穿着,上身一件薄薄的牛仔色外套,松松垮垮,里面套了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紧身牛仔裤,刚好凸显纤瘦的身材。脚上是一双黑色低跟皮鞋,虽然鞋边有些泥土,但从亮泽和褶皱不难看出是刚买不久。 “今天刚报到?”向北表情严肃。 “嗯。”对方睁大眼睛。 “难为你了,第一次采访就是一场硬仗。希望不会给你留下阴影。”向北觉得有必要给这个菜鸟来个下马威。 “不会的。曲总都跟我说了,让我多向您学习。”每次回答时,罗方伊身体总是微微前倾,两手乖乖放在身前,有一种小学生的莫名喜感,但语气里又有几分坚定。 “既然领导说了,那我就有啥说啥。第一,出来采访不是上课,也不是坐班,皮鞋、高跟鞋能不穿就别穿,一双合脚的运动鞋,会让采访事半功倍。第二,今天几号?” 罗方伊楞了一下,拿出手机:“11月23日,星期天。” “入冬了,这里是郊区,温度低、条件差,女孩子就不要爱美了,多穿点衣服,有个好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向北边走边说。 “哦,知道了。”罗方伊有些蒙圈,轻抚额前几缕丝发,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人真是啰嗦,比我爸妈还烦人。不过他这话在书本里真是找不到,难不成自己读的是假大学? “搞学术可能你是学霸,但是做记者可不是搞学术,慢慢琢磨吧。”向北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对了,吃早餐没有?” “早上来的匆忙,还没吃。” “走吧,正好这附近有一家餐馆。”来的路上,向北已经记下周围的地形。 乡村餐馆多数都很简陋,这家也不例外——桌椅、装饰陈旧至极。但现在已经顾不得讲条件了。向北和罗方伊坐定,各点了一份豆浆、油条、小菜。 “对了,向老师,这是领导让我给您的材料。”罗方伊摘下双肩包,拿出一份牛皮纸文件袋。 曲长国虽然平时有些江湖习气,做起事来倒是粗中有细、干脆麻利。向北接过材料,一边吃着油条,一边翻看起来。 这一打材料足足有二三十页,包括河东市对骆河村开发建设的规划,骆河村征地项目的整体介绍以及目前的项目进度。 “还真是详细,有这些材料就好办了,至少心里踏实些了。”向北自言自语,又看了一眼罗方伊,对方滴溜溜大眼睛盯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对于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可能就是一起刑事案件吧。”罗方伊很坦诚。 90后的女生似乎都是这样随性洒脱,向北不但没有觉得冒犯,反而来了兴致 “你觉得记者和警察区别是什么?”向北换了话题。 罗方伊摇头。“呃……都是为了追求真相……” “对,这是相同之处,区别嘛……警察追求的是真相本身,而我们要追求的是真相背后的真相。” 罗方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做新闻报道,不仅要还原事件,还要弄清楚事件背后的问题。所以,我们不仅要从警察那里弄清真相,还要从各个角度挖掘更深层的东西。这就是媒体的社会责任。”直觉告诉向北,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 说话间,店家端上饭菜。油条金黄、焦脆,齐刷刷摆满一盘,还冒着热气儿。 向北顺手拿起一根油条,咬上一口,仿佛在享受一根美滋滋、香喷喷的烤羊腿,嘴里还吧唧吧唧吃出声响:“老板,油条很香。” “嘿嘿,谢谢您啦,都是老住户,靠的就是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咧!”店家笑嘻嘻地眯着眼睛说。 向北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老板,来包香烟……呃……还有纯净水、面包、香肠……”他一边说着,一边掏着钱包,“您是骆河村人?” “不,我是外来户。从爷爷辈儿就在这里定居了,几十年了。”老板看到又来了生意,心情大好。 “那也是坐地户啦,哈哈。昨晚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向北话锋一转。 “这么大的事能不知道吗,别说骆河了,周围十里八村都传开了。”老板从柜台取出香烟,递给向北。“被烧的人都是骆河村的,有几个跟我还有亲戚关系哩,论起辈分来,我还要叫他们老叔呢。” “出事的有几个人?” “7个人,都是五六十岁上了年纪的人了。” “可是,为什么是在庄稼地里?”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几个月前,村民们私下开了个会,然后就在那里搭起帐篷,每家抽出一人,轮流去住,锅碗瓢盆样样齐全。一开始还相安无事。大概在一个月前吧,气氛就不大对了,这附近出现几个陌生人,都是二十来岁,纹身。他们有时候开着汽车停在路边,有时候三五个人凑在一起、拿个马扎坐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一直这样吗?” “只是这样就好啦。后来那帮小年轻就不安分了,半夜里开车过来,一路摁着喇叭,大喊大叫,吵得他们没法睡觉。没想到今天就出这种事了。” “您是说这事跟他们有关?” “说不好。有几个月了,这骆河村就一直在闹腾,没消停过,当时我就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你看,这不就出事了吗!”老板叹了一口气,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听说现在骆河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乱?为啥?” “嘿嘿,俺也不清楚。”老板把钱放进生锈的铁盒里。 向北没再追问,转而问罗方伊,“怎么样,饱了?” “嗯,饱啦。” “喏,这是你的!”向北把刚买的食物分给罗方伊一半,“咱们分一下工,你去市人民医院了解伤亡情况,最好是能采访到伤者或者家属。我去骆河村,找村民问问情况。” “是,师父!” 师父?!向北心里愣了一下,嘿,这丫头倒挺机灵,我好像还没答应吧。好吧,暂且收下这个徒弟。 第5章 神秘的骆河村 向北跟罗方伊在饭馆道别后,决定步行去骆河村。 对于农民而言,冬季是一年当中最为清闲的季节,男女老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拿着小板凳或倚坐在墙根,闲拉呱、晒太阳、打麻将,享受这难得的农闲时光。 在这里,向北看到的是另一幅景象。初冬的骆河村,一眼望去尽是低矮的平房、满地的枯叶、没有规则伸展着的枝杈和望不到尽头的乡间小道。 从村口往里走,是一条两米多宽的乡村柏油路,时不时还会看到堆积在道路两旁的大大小小的麦垛,那是今年秋收后积攒的麦秆,看上去还有些蓬松,散发着麦香味儿。偶尔也会有几个村民围坐一起,低声细语。向北打量他们,对方也打量他。 “可能因为自己是陌生人吧。”向北心里嘀咕,自己背着包,戴着眼镜,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但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社会治安这么好,这会儿又是大白天,即便是在农村,一个外地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向北没心思多想,继续往里走。干记者这一行年头久了,不仅要会想、会写,还要会看。所谓会看,就是要学会察言观色,通过对方的形象衣着、谈吐气质,判断他是不是你想要找的采访对象。简单来说,如果你的新闻稿是关于农民,自然不要采访学生;如果是关于教育,自然不能采访农民;如果是关于政策反响,自然是要采访到与政策相关的人员。再具体一点,哪个农民、学生表达能力更好、能说到点子上,全靠记者多年的采访经验去判断。 这次只身闯骆河,他要找一个容易相处、思路清晰的村民作为突破口。 向北朝着村子中心走着,停在村口的一辆黑色SUV忽然启动了。对方没有加速行驶,而是慢慢跟着自己,始终保持两三米的距离。 向北顿时警觉起来。 他想干吗?难不成是在跟踪我?向北心里打鼓。 走了几十米之后,这车依旧在后边跟着,看来这车的确是在跟踪自己。该不会有危险吧?管他呢!这些年什么危险没遇到过?!向北在心里给自己提劲儿。 也难怪,一个记者从业一二十年,即便不会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但是如果没有遇到过艰难险阻,算不上是合格的记者。至少有一点,人家求你去做采访报道,跟你主动要求采访,其待遇是截然不同的。 就拿向北来说,一些正面报道自然没得说,不但采访难度小,采访单位还会尽量提供周到的服务,比如交通、住宿、采访安排等等,刚开始工作那几年,还能经常收到红包——权利人称之为“车马费”。但如果是监督报道,则是另外一番经历:采访被拒自不必说——记者要用尽十八般武艺旁敲侧击、明察暗访拿到线索和素材,有时也不乏被人当面或者电话恐吓。向北遇到最危险的一次,是在采访一个制造销售假农药的工厂时,被对方锁在警卫室里五六个小时,最后警方赶到才得以解救。 “你是干什么的!”车里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向北回过头,车窗半开,声音是从副驾驶传来的,因为车内太暗,向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隐约看到对方带着棒球帽,看脸庞,似乎很年轻。 向北假装没听见,继续向前走,但血压却迅速上升,“这人是谁?村民?小混混?又或者是……不管是哪一方,看来这村里的确不对劲!” 不管了!向北急中生智,加快脚步,迅速钻进一条小巷子里。巷子狭窄,宽度只能容纳电动车和农用小三轮,大块头的车辆根本别想进来。进了小巷,向北忽然充满了安全感。 向北回头望了望,黑车在巷子口停下,足足安静几分钟之后,一脚油门嗡地离开了。向北松了一口气,沿着巷子继续往前走,从一头走了出来。然而,他走出巷子抬头一看,那车就停在正前方。 真是活见鬼!看来对方并不死心。这人究竟想干什么?向北想起电影里的情节,车子里窜出黑衣大汉,二话不说将他拽进车内,死死地摁住他,任凭他如何挣扎…… 不行,得尽快摆脱对方! 向北又钻进了另一条巷子,对方仍在车里,虽然车子在缓缓挪动,但还是停在巷口。 农村的小巷是由前后两排民房中间的过道形成的,窄而长。虽然是公共道路,但是也会有村民堆放些柴草、建筑材料、生活用品之类的。因此,从巷子口往里望,视线并不好。 向北虽然没回头,但还是能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借着巷子里的杂物遮挡,向北躲进了一户村民的门廊下,贴着墙边警觉地听着声音。时而探出头向巷口张望,黑色SUV稳稳地停在那里,像是一头等待猎食的狼。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即便是阅历再丰富,遇到这种情形仍难免紧张,向北身上开始冒冷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马达声渐小。听声音,车子似乎开走了。 应该安全了吧,向北刚要探出头看一看,这家的门打开了。 “你找谁?”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小车,里面装满了已经截成小段的木材。 “你好,老乡,我是来找朋友的,结果找不到他家了,这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向北被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着实惊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哦,你找的那人叫啥名?是骆河村的不?”中年男子问道。 “当然是骆河村的,我本来想找人打听一下,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大伙儿都干啥去了?”向北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而抛出问题。 “你不知道?这村里死了人,大家都不敢出门。你要是不着急,我劝你还是回去吧,现在不安全。”中年男子说着,转身回家。 “哎,老乡,能不能去你家讨口水喝,出来的时间长,一直没喝水。”对方看上去忠厚老实,也许这是一次机会。 男子又回头打量了一下向北:“进来吧。” 第6章 柳暗花明 男子倒水的功夫,向北将屋内的环境打量了一番:深色老式家具,电视还是大匣子的笨重样式,皮革包裹的沙发已经有了裂纹,屁股坐下的位置明显变黑、塌陷。虽然家具破旧,但是墙内粉刷却很讲究,而且还铺了地砖。在农村,这应该算是一个中等收入的家庭吧。 “老乡,你贵姓?”向北拿出一根烟递给男子。 “骆汝峰。”男子并未客气,伸手接过烟。 向北将烟点上:“您姓骆,那应该也是骆家这个大家族的吧。您刚才说村里不安全,出啥事了?” “人心惶惶的,都在家里待着呢。” “为啥呢?” 骆汝峰犹豫了一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向北,“你是干啥的?这个项目指挥部的?” “项目指挥部?”向北明白了,当地为了骆河村的改造,专门成立了指挥部,“额,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干啥的!” “老乡,我是省里报社派来的记者,想了解一下咱们村里的情况。” “你是记者?!”对方忽然眼睛一亮,声音有些激动。 “对。”向北不明白对方反应里所隐藏的含义,含糊地回了一个字。 “那真是太好了,你能把俺们村的问题反映反映吗?” “可以啊,那您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向北长舒一口气,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呃……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没等向北答应,骆汝峰已经起身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打起电话。因为距离太远,骆汝峰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向北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但是能看出骆汝峰一直在频频点头。 “你知道村里死人的事了?哎,都是钱惹的祸!”骆汝峰把电话挂上,抽了一口烟,把长长的烟灰弹掉在仿木纹的皮革地板上,“死伤那几个人,都是俺村的,都是为了护住村里的耕地出事的。本来俺村里的征地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后来补偿金一直没拿到手,大家伙儿就想,你不给钱,我就不给你地!结果,僵持了几个月,他们就动手了。” “征地?”看来向北猜得没错,看似普通的刑事案件,也许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问题,“你说的他们是谁?” “许昌林!还有那个从南方来的姓翁的老板!” “他们都是什么人?” “许昌林是俺们村主任,那个姓翁的是开发商,他们商量着把俺们的地给卖了!”骆汝峰两眼直直地盯着向北,语气里有些激动。 “这项目是市里统一的规划,你们能不知道?” 骆汝峰摇着头,“这种大事俺们咋能懂呢?俺不知道咋规划的,后来大家收到通知,每家每户要清点地上附属物,大家这才明白咋回事。反正俺当时不同意卖地。俺们指望这个营生,谁舍得把地卖了,你说是不。” 骆汝峰所言,也许并非说谎。采访间隙,向北做过功课。根据相关法律,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规定的权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体所有的土地和单位、个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动产。当然,为了保护村民利益,审批过程极其严格。在征收农村土地时有一套完善、复杂的程序,包括逐级审批,发布公告,签署安置补偿协议,举行补偿安置方案听证会等等,如果没有这些程序,那就属于违法征地,村民可以通过起诉要求确认其征收土地违法,予以撤销。 “补偿标准是多少,你分到多少钱?” “一亩地几万块钱,这笔钱拿到手了。但是还有一笔补偿一直没拿到,听说总共有上千万哩!” 上千万?!听到这个数字,向北眼前一亮,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个爆炸性新闻! 一名合格的记者,说得难听点,要有狗一样的嗅觉。为什么这么说呢?记者听采访对象说话或者看材料,里面哪个字眼有新闻价值,哪句话能吸引眼球,眼睛一扫描、耳膜一过滤就能判断出来。 “骆师傅,您说的这笔钱确实有吗,还是说只是传言?” “俺可没胡说。两个月前村里开会讨论过的,但是好像一直在上面卡着。” 向北调整了一下放在沙发上的录音笔。在两人谈话开始之前,他已经打开了录音功能,这是自己作为记者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来可以更方便后期整理材料,二来也能作为新闻稿不被人质疑挑错的证据。 不过向北明白,村民的话只能作为一方观点,其中涉及的问题还需要有更权威的求证。这就像一个老记者曾经跟他讲过的,听人说话必须自己过滤一遍,因为每个人都会趋利避害讲一些事情,一个优秀记者首先要有学会去辨别。 趁着骆汝峰去厨房烧水的空档,向北在采访本上列出几个关键问题: 1、“11·23骆河纵火案”(权且给这一事件这样命名,“纵火”意指属于人为事件)是否与征地项目有关? 2、征地项目是否有健全的手续? 3、骆汝峰所说的上千万元补偿金不到位,是不是真实情况,如果情况属实,这笔钱在哪里,究竟该如何分配? 4、村主任许昌林和翁姓开发商是否存在利益交换?与“骆河纵火案”有没有关系? 向北梳理着自己的采访问题,又把破解这些问题的渠道和办法列在了采访本上: 1、骆河纵火案背后真凶是谁,最权威的答案肯定来自警方。 2、征地项目是否合法,就需要联系河东市的国土、建设、规划等部门,从他们那里看一下《建设用地批准书》《征地公告》《补偿标准知情同意书》《补偿安置协议》、关于收益分配办法的相关会议记录等文件。 3、至于这一千多万元的补偿金,从市里到村里都需要层层去了解。 4、许昌林和开发商的关系,则需要自己通过明察暗访,从村民、知情者等渠道掌握情况,如果有可能,还要跟两人直接接触! 第7章 “侠女”闯医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向北在骆河村的调查阻力重重,罗方伊在市人民医院的采访也并不顺利。 河东市人民医院距离骆河村20多公里,为了尽快赶到,罗方伊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她仔细回忆向北的要求,在本子上简单罗列下来: 死者、伤者数量,死亡原因和受伤情况,医院的救治方案…… 出租车经过两个拥堵路段后,抵达医院门口。罗方伊下车,径直走进医院。来来往往的病号和家属、匆匆赶路的医护人员,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被救治的村民在哪个科室?罗方伊查看了一楼大厅的索引,5楼外科,应该是这里!她乘电梯来到五楼,一出来就感觉到气氛的凝重。 从电梯口到五楼外科,需要经过一道门禁。平时,这道门可以自由出入,走廊里只有一个保安值守。但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透明的玻璃门紧锁着,一堆人堵在门外,里侧是一名保安和两名警察,任何人出入都要经过严格检查。 罗方伊没有想到会是这种阵势,她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采访:找到住院村民,向主治医生了解情况。但眼下,能不能跨过这道门都是问题。 罗方伊决定尝试一下! “你好,请问你找谁?”罗方伊打算直接进去,被门口的保安拦住。 “去看病号。” “请报一下病床号和病人姓名。” “这个……是骆河村的……” “骆河村的病人正在救治,不能探望。” “那他们现在什么情况?” “这个就不知道了。” “我就进去看一下,我是报社的记者。” “记者?你回头看看,他们都是跟你一样。” 罗方伊转身,可不是嘛,有人拿着采访本、有人拎着机器,都杵在那里。本以为自报家门后,对方会网开一面,没想到会吃闭门羹。 怎么忘了他了?!罗方伊忽然想到一个人,赶紧拿出手机拨打对方的号码。 电话拨通,罗方伊聊了几句,把电话交给其中一名警察,对方点了几下头,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可以进去了,但是别太久,不然我们也很为难。” “好的,谢谢你。”罗方伊开心地点点头,走了进去。 由于管制,走廊里很安静,罗方伊小心翼翼往前走,透过房门上的玻璃打量,每个房间都是一名病号和一两个家属,病床上挂着输液袋。病人裹着被子,看不出病情。 罗方伊打开其中一扇房门,病人背对她躺着,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 “能跟您聊聊吗?” 中年妇女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眼神似乎有些疲惫和疑惑。 “病人情况怎么样?”罗方伊拿出包里的采访本。 “刚换了药,腿和后背都被烧伤了……”显然,中年妇女并未反应过来她的意图,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严重吗?” “医生说烧伤面积不大,但是需要住院两周。其余几个,轻的已经回家了,重的还在抢救。”中年妇女把被子往病人身下塞了塞,回过头看着罗方伊,“你是干嘛的,他们能让你进来?” “嗯,省城报社的。”罗方伊像小学生一样回答——新记者与老记者的区别就在于此,如果是老记者,回答之前往往会想一想对采访是否有利。 罗方伊一边在采访本上记着,一边走到床头,俯下身子看了看病人的信息卡:患者姓名:骆成富,性别:男,年龄:56岁,诊断:深二度烧伤。她拿出手机,悄悄拍了照片。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怎么进来的!”罗方伊抬头,一个身穿护士装的女人朝她吼着,语气透着不满。 “我是记者,来了解情况。”罗方伊也毫不客气,怼了回去。 看对方的年龄和架势,应该是护士长吧。 “记者?记者就能随便进来?记者就能干扰我们救治病人?!” “第一,我没有干扰你们工作,我也没有打扰病人。第二,请你去查查相关规定,记者有开展新闻采访活动的权利,这种权利由国家法律规定并且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罗方伊瞪着两眼,毫不服输地辩驳起来,甚至把大学课堂里学到的专业知识也搬了出来。 其实罗方伊说的没错。在电影、电视剧里,记者往往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形象出现,很多人称他们为“狗仔”。但是,媒体记者也分三六九等。排在金字塔塔尖的是央媒记者,他们主要的报道领域是大政方针,甚至也扮演着智库的角色,给决策层提供信息参考;地方媒体记者则处于金字塔的腰部,他们数量庞大,鱼龙混杂,水平能力参差不齐,比如省级媒体会更加权威,媒体层次越低,权威性、严谨性也就越差;金字塔腰部以上都可以算得上是主流媒体,再往下则是几大门户网站等网络媒体,他们多数没有采访权,其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客观性都很难有保证;排在金字塔底端的是一些网络大V、自媒体、八卦杂志,严格意义上讲,他们算不上是媒体,因而其严谨性就无从谈起,有时为了博眼球还故意夸大其词、胡编乱造。 气话归气话,毕竟在这时候谁都不可能真的搬出法律来论个是非。由此产生的结果是,罗方伊被几名护士连推带挡“请”到了门禁之外。 “嘭!”玻璃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那个警察用余光瞄了她一眼,一脸的尴尬。 “姑娘,你可真厉害,侠女闯天关啊!”罗方伊气不打一处来,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罗方伊回头,是个小胖墩儿,眼睛笑眯眯,拎着摄像机。同行? “我是省台的记者,在这里蹲守一上午了,愣是不让进!没想到你竟然闯进去了,不管怎样,给咱记者长脸了。” “可是为什么不让进呢?查得这么严?!” “为啥?这还用说吗,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怕担责呗。咱们还是等通稿吧。不过,越是这样,这事越不简单,说不定会是一个轰动全国的大案子。” “那怎么办呢?师父还等着我的消息呢。”罗方伊有些着急。 “什么消息?关于骆河村的事情?也许我能给你提供点线索。”小胖墩笑嘻嘻地说道,“反正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用,咱们出去聊吧。” 两人出了病房楼,找到一处长椅,小胖墩把摄像机放在脚下。“我叫潘冬,没错,跟那个小英雄潘冬子的名字几乎一样。不过大家平时都叫我胖冬,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一来好记,二来我也习惯了。” 简单介绍完自己,胖冬开始讲述关于河东市和骆河村的坊间传闻。 第8章 “多事”之村 “河东是北江省省会,也是一座老工业城市,凭借自然赐予它的富饶的煤炭资源以及源源不断的河水,这里的工业自明末清初出现萌芽,逐步发展壮大,繁衍至今。 尽管周围很多城市都经历过饥荒等天灾人祸,这里却一直像个世外桃源,人们的心气儿也似乎更高些。 然而,这几年随着资源的衰竭,河东也显露出破败景象。 这座城市的建设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当时,这里的城市规划被视为标杆。但如今不少主干道由于年久失修,变得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裸露的石子,街道两旁的居民楼、写字楼多数还是老式风格,沿街的两层门头房大多是用灯布、喷画做的招牌。夜晚降临,灯箱亮起,光线昏沉,一幅上世纪90年代的景象,旧而脏。 比城市破落更可怕的是人心的萧条。也许是长期的富足生活所致,这里的人们变得墨守成规,不思进取,整座城市也逐渐沉寂,越来越多有闯劲、有能力的年轻人开始逃离。 眼看被周边城市追赶上来,河东市压力越来越大,加快了发展转型的步伐,北移东扩战略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启动的。在北移东扩规划当中,骆河村的拆迁改造至关重要。 按照规划,未来五到十年,这里将依托金融、互联网等产业打造新区,其中最核心的是一片CBD,包括建设一条双向10车道超宽马路、高档写字楼群以及大型商超等等。为了吸引本省和外省企业入驻,当地政府还打算把全市最好的医院、学校等迁建至此。 骆河村的重建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它关系到整个新城建设是否可以如期推进,也关系到河东市能否实现弯道超车,重回北江省第一的位置。 骆河村地处河东市东南部的城郊接合部,耕地面积300多亩,村民300多户。明嘉靖年间,骆氏家族几十口人从四川迁居至此,取名骆河村。如今的骆河村,骆家有差不多200户,仍是第一大姓。许姓仅次之,族人百十户。除此之外,还有王、陈等外来姓氏。 当然,随着城镇化建设的推进和村民外出务工的逐渐增多,如今的中国农村已经远非传统意义上的乡绅社会、宗族社会,大姓不再是乡村自治架构的主导者,一些具有开拓精神和经营头脑的乡村能人逐渐崭露头角,成为村里的带头人。骆河村也是如此。 说起骆河村的乡村能人,37岁的许昌林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许昌林的家族是骆河村第二大姓。虽然是个大家族,他自己却出生在一个标准的小家庭。父亲兄弟五个,唯独他自己生了个独苗。 更不幸的是,父亲早年因为打工患了肺病,早早地离开人世,抛下他们母子二人。不仅如此,为了给父亲看病,家里辛苦积攒的十几万块钱花完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自幼家境贫寒,许昌林选择了多数同龄人的道路,初中毕业就出来混社会。正所谓社会是最好的大学,许昌林逐渐适应了生存法则,混得如鱼得水:10年前,一条在建高速公路穿过骆河村,公路路基、桥墩的石料土方都需要供应商。许昌林抓住这个机会,从亲戚邻居那里借来十万块钱,愣是包下了这个项目,赚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从项目里尝到甜头的许昌林一发不可收拾,又到处承包各种工地项目,还在乡镇里开了一家饭店,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成功人士。 商而优则仕,许昌林生意做得风风火火,也想在村里大展拳脚。在两年前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中,许昌林与骆景晨同台竞选,村民们原以为骆景晨家族势力大、在村里有威望,当选是毋庸置疑的,没想到许昌林却像一匹黑马杀出重围,最终成功当选。 与许昌林的草根起家相比,骆景晨更像是骆河村里信仰般的存在。 上世纪80年代初,骆景晨成为全村第一个高中生——知识渊博,又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候,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讣告喜帖,都要找他代写;有了什么难断的家务事,也会找他解决。加上家族庞大、年长威增,久而久之,村民们看他的视角越来越上扬,跟他说话时,都要端坐一旁,毕恭毕敬叫一声叔。 在村委班子里,许昌林和骆景晨这对搭档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37岁的许昌林是村委会主任,61岁骆景晨是副主任;长辈跟晚辈当副手,在骆河这个小圈子里,这个话题足够全村村民半年的谈资,这是奇一。 许昌林是官场菜鸟,从政不到一届(三年),骆景晨担任村干部已经十多年,论资历、论威望,都在许昌林之上。这是奇二。 至于第三个奇特,则是前两个奇特都不算奇特。为什么这么说?骆家跟李家一直不对付,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 在农村,人多就是硬道理,骆家是大姓,有天然的优越感;李家虽然人少,但是这几年也出了不少能人,自然不愿低人一等。大姓总想处处压着小姓一头,有时候又压不得,于是没办法,就拿拳头讲道理,所以冲突时有发生。 村民们原本以为这届村委会矛盾重重,然而恰恰相反,骆景晨多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对晚辈们讲,家族矛盾跟公家的事是两码事。谁当村主任不重要,关键是能带领村民致富,如果哪个骆家人故意找碴闹事,他骆景晨第一个不答应。此话一出,同族人没有一个敢违抗。而许昌林也自知威望不足,凡事都尽量找骆景晨商量。 正因为这样,两人在镇里成了一对黄金搭档,给骆河村的发展带来不少好处。 前年,许昌林当选村主任第一年,通过全村集资重修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当然这钱的大头还是他许昌林出。去年,在许昌林的推动下,大家从村民中选出了一个环卫员,专门负责村里的卫生清理,骆河村的村容村貌有了很大改观。这其中,骆景晨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农民是最实际的,评价好官庸官的标准也很简单:能不能给大家带来好处。许昌林和骆景晨两年做了这么多事儿,自然也是得到村民们的认可和拥戴。” 第9章 一山难容二虎 说起骆河村开发的事情,绕不开两个人——河东市的一把手姜海波与市长叶辉。在河东市,关于两人如何不和、如何在各种决策上产生分歧并且在公开场合表达分歧的段子,一直在坊间流传。 姜海波与叶辉两人从2011年开始搭班子,但或许是性格使然,仅仅过了半年,两人之间的磨合便宣告失败,难以兼容。 年纪稍小的叶辉算得上是从政世家,爷爷、父亲均在县市两级重要岗位工作过,他也一直以自己的身世为荣,当然,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中熏陶,他身上形成了优秀的素养,也具备多数领导者的特点:有个人魅力、做事条理、视野开阔且幽默风趣。 凭借这些潜在因素以及在大学期间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叶辉通过公考在北江一个省属部门工作。虽然他的父亲、爷爷在工作岗位已经离任多年,但是这些年织成的关系网依然发挥着一些作用。工作当中,叶辉总是会得到一些关照。在省府工作十年后,叶辉被下放锻炼,先后在两个比较小的地级市工作十年,随后很快被提拔,转任河东市副市长、市长。 与叶辉的“空降兵”的身份不同,姜海波则是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姜海波是书香世家,父母都是教师,父亲退休前是县城重点中学的校长,虽然不算是在官场,但是因为职业特殊,在当地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姜海波从小成绩很好,从北江大学毕业后,本来有一个好的机会去一家外企工作,但是在家庭的影响下,最终选择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公务员。起初,姜海波被分配到乡镇工作,负责全镇的社保、医保等工作。基层工作是极其忙碌而又单调乏味的,虽然很少遇到一些重大情况,但是单就长年累月十几个村子来回跑这件事,就让人有些吃不消。姜海波每次忙完回到乡镇的住处时,都已经是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倒下就睡,这样的日子倒也算是充实。 不过,在农村沉淀五六年之后,姜海波的仕途很快进入快车道,他先是因为学历背景、年龄等原因,被提拔为副镇长,后来又调到县里,此后的十多年里,他又在三四个县市几番磨炼,被调到了北江省的省会河东市工作。 与叶辉谈笑风生的性格相比,多年的基层工作经历让姜海波变得沉稳、内敛、有韧劲,做事也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两人班子之初,姜海波曾在大会上客气地说:“几年前我在新州工作时,就曾听说过叶辉同志的大名。在北江省的地市当中,叶辉同志可是一颗耀眼的明星,有魄力、有干劲,成绩突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也在新州工作过,但是很可惜,我们失之交臂了。新州留下的遗憾,我们在河东补上。” 一个新的班子登台之初,往往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如果这种气氛可以持续,自然能够形成持久的动力,推动当地的发展。然而,从坊间的种种传言可以窥探,这对为“失之交臂”而惋惜的搭档,很快就成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对手。 关于两人不和的传言,梳理出来后,有这么几个段子。 姜海波出任河东市一把手的时候,已经年满54岁,仕途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性不大。而叶辉不到50,年富力强、企图心大。另一方面,姜海波属于文人气质,喜欢舞文弄墨,工作作风温和。叶辉却以强势著称。在一起搭班子不久,叶辉就表现出对姜海波的不尊重。 在河东市的老百姓当中,还流传这样一个段子,两人刚开始搭档的时候,姜海波在会上讲话,叶辉都会掏出本子认真做记录。后来,人们发现,姜海波讲话时,叶辉往往是坐着一动不动。再到后来,有几次会议上,姜海波讲话,叶辉竟然掏出手机划个不停。 河东市的社区论坛上曾经爆料这样一个帖子:在河东“北移东扩”规划问题上,姜海波和叶辉存在很大分歧,以至于因为观点不一,两人甚至唱起了对台戏。按照姜海波的设想,未来河东市的发展应该北移东扩,重点打造以骆河村为中心的CBD,全力推进新区建设。而叶辉则持有不同观点,他认为旧城与新城应当按照功能区规划统筹兼顾,不能顾此失彼。 另外一个段子,则是市民在公开报道的基础之上做出的发散性联想。姜海波喜欢跟媒体打交道,有时候发表的言论甚至听起来有些矫情。比如,他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曾经说过,自己的父母都是老师,自己也在镇里、市里干过主要负责人,但是回顾过去的话,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身份,自己会选择老师这个职业。此言一出,不少人评论他过度作秀。 对于姜海波的这番言论,叶辉曾经在一次教育工作一会上脱稿说出:“教师这个职业很了不起!你们都知道吧,海波同志曾经大发感慨,宁可放下现在的位子,也要当老师,来抢你们的饭碗。所以,你们可要有职业危机感。”叶辉的这番调侃,引来台下大笑。 然而,所有这些段子仅仅只是传言,至于这对搭档是水火不容还是惺惺相惜,除了核心圈的那几个人之外,恐怕外人很难了解真相,只能是靠捕风捉影了。 如果从骆河村过去一年多来的规划与实际发展来看,这些段子似乎又不是空穴来风。就拿CBD地标来说,本来地标建筑的外观设计、高度、功能设计等等早就已经规划好,但是,动土开工几个月之后方案又被推翻。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等待,朝令夕改。在骆河村,这样的情况几乎在每个项目和环节上都出现过。骆河村的村民原本还为新区建设兴奋不已,但不久后也被带进这种节奏当中,变得有些平淡麻木。” 第10章 神秘的新闻通稿 “这些都是真的?可是,你怎么对这些情况了解这么清楚呢?”胖冬的讲述让罗方伊入迷。 真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河东人,竟然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嘿嘿,都是社会上的一些朋友跟我说的。我跟你讲,我朋友很多的。上接天气下接地气。”胖冬一脸自豪。 社会上的确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其貌不扬,也无权无势。但是,别人办不到的事他们偏偏就能办到,别人得不到的消息他们偏偏就能得到,你说是神通广大也好,旁门左道也罢,他们的确做到了。 社会有它的生存法则,而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生存技巧…… 再回到骆河村事件上。媒体的嗅觉是灵敏的,更何况这是个移动互联网的时代。 只需要给那些段子手和网络达人一根烟的功夫,全世界都会通过智能手机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短短一上午,骆河村纵火案的消息就开始在网上持续发酵。 最初,这个案件通过手机扩散,现场几名围观者将图片发到朋友圈,再配上几句添油加醋的描述,很快引起大量转发和评论。紧接着,一些社区论坛结合骆河村的征地项目,东拼西凑,将几句话的描述扩展为一篇千字长文,更有不少网友在评论区点评、爆料。 临近中午时,这篇长文被各大网站编辑添油加醋包装后,成为一条新闻,登上了首页头条。 骆河村一下子成为全国焦点,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更不巧的是,这天正好是周一。媒体人都明白,从互联网时代新闻传播的规律来说,一条新闻从发酵到热点,再到沉寂,通常是三四天的时间。如果事情发生在周末,人们的关注度会明显降低,它的传播周期会更短。 但是,周一出现的爆炸性新闻就很难管控了。 向北和罗方伊忙着采访的同时,北江晚报社也已经忙成了一锅粥。 周一早晨一上班,常务副总编于崇明就紧急召集陈露、曲长国两个副总编,开了一个碰头会。 “你们也都看到了,骆河村的事在网上已经炸开了。”于崇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是啊,从凌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关注它的进展。今天早上打开手机,推送的新闻都是关于它的。”曲长国打了个哈欠,一副疲惫的样子,“幸好我们连夜派记者赶过去,有希望抢到这次报道的第一落点。” “我现在担心的有两点,第一,我们能不能抢在其他媒体前面做出首发报道;第二,未来几天里事件估计还会发酵,如果影响太大的话,这件事还适不适合继续报道。” 对于于崇明而言,这两点担心也道出了他的两难境地:如果报道不到位,那必然是失职行为;但另一方面,北江晚报毕竟是河东市的地方媒体,而且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力,每一条报道都必须慎重,必须兼顾地方形象。 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确实不容易。 “不让报道也好,咱们的压力也小了。”陈露笑着说道。作为报社唯一的女性副总编,陈露的女性特质也十分明显,待人待事都是以柔克刚,柔而不弱,“反正听领导的呗。” 曲长国押了一口茶,表情流露出不屑:“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毕竟也有媒体责任。不管怎么样,事情发生在咱们的地界儿,如果咱们不发声,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我催一下向北,让他务必今天发回一条报道。” 于崇明未置可否,对于这次报道,他还是有些担心,因此必须要考虑周全,避免出现任何纰漏:“从目前的的情况看,这应该是一次战役性报道,周期比较长。你让向北做好思想准备。另外,我们再从记者里面抽调出几个人,在后方做配合性报道。我来全面统筹这次的报道,长国负责前方的报道工作,陈露负责后方的配合报道。” 陈露和曲长国都点头应和。 会议结束时已是午后,曲长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房门,坐到椅子上。他用手碰了下鼠标,处于屏保状态的电脑显示器亮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曲长国盯着屏幕,沉思着,文档结尾处光标不断地闪烁。 这是一个河东市相关部门内部的红头文件。标题是“河东市骆河村纵火案案情通报(草稿)”,内容很简短,只有百十字: 11月23日凌晨2时45分,河东市新城街道骆河村一帐篷起火,造成村民3人死亡、4人受伤。公安机关调查认定是一起人为的纵火案。案件发生后,各级领导高度重视,当地公安机关迅速调集精干力量展开侦查工作。现初步查明张某,李某等5人有重大纵火嫌疑。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曲长国明白,这还不是发给媒体的最终版新闻通稿,但是公开版本也不会跟它有太大出入。材料虽然简短,但是凭借多年从事文字工作的敏感性,他还是从中揣摩出了一些重要信息:第一,案件是人为纵火;第二,纵火导致3死4伤。 把所有这些信息综合在一起,结合此前掌握到的征地矛盾等背景信息,他能够估算出这次事件所产生的“地震”威力。 曲长国把这份材料重新复制、粘贴到新建文档,修改字体和字号后,用手机拍成图片,把它发送到向北的微信。 一分钟后,微信通知声响起。“领导,这是……” “一份内部资料,仅供参考,切记保密!稍晚给你官方的新闻通稿。” 信息回复后,曲长国想了一下,又补充一条,“老弟,我可是跟领导下了军令状的,拜托你了,结合之前的采访,今天务必发回一条稿件。” 发完后,曲长国吐了一口气,这颗“原子弹”究竟能不能引爆,就看今天的稿件了。向北,希望你能给力! 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只是在北江晚报社。临近傍晚时,新城酒店——这家距离骆河村最近的四星级宾馆,忽然多了四五十个客人,他们都是省内外的各类媒体,电视台、报社、新闻网站,甚至还有几家手机直播平台、自媒体。 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村,一场媒体大战即将开始了…… 第11章 夜会纵火案伤者 骆河村,夜幕降临…… 正在村里暗访的向北,收到了罗方伊发来的一条微信:有1个轻伤员已经回家养伤。 向北像是进入战备状态的士兵一样,打了一个激灵。此时,他刚刚解决掉早上买的水和面包。他拿着这条信息,询问骆汝峰。眼下报道要想有进展,必须找到这个村民,从他那里了解纵火事件的详细信息。 “你等一下,我给你问问。”骆汝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从电话的语气,向北能感觉到骆汝峰的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这哪是在问,明明是请示。看来对方有些来头。 “打听到了,是安海,骆安海。从我家数往前两排房子。”骆汝峰仔细说明了路线。 “好,那我去看看。” “天黑了,夜道不好走,注意安全。” 道别出门,向北按照描述,很快找到骆安海家的位置。他正要向前几步敲门,忽然停住。不对!好像有人! 向北定睛一看,确实有两个人坐在骆安海家的门廊下。两人分别坐着低矮的小凳子,一人划弄着手机,另一人叼着烟。夜色中,智能手机的屏幕和燃着的香烟格外显眼。 幸好没被他们发现。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不能从正门进去。 向北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骆安海家的院墙并不高,借着弹跳应该能翻过去。他双手撑着墙体上沿,靠手臂的支撑和双脚的弹跳,一下跃过墙头。 “哈哈,小菜一碟。”向北窃喜。 “咯吱……”向北双脚刚刚落地,院门忽然开了,门口的两人同时冲进来。 六目对望…… 整个院子静得尴尬…… 事发突然,向北不知该怎么开口,对方也一样。 此时,客厅的门开了,屋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你们干啥呢?” 童声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的声音,不像大人,同样一句话,怎么理解因人而异。对于向北而言,这个声音不仅单纯,也很及时。“你好,小朋友,这是骆安海家吗?” “你……找我爷爷?” “你是什么人?”站在门口的两人此时不再沉默了。 “我是北江晚报的记者……你们呢?” “我们是骆河村项目指挥部的,负责骆安海的安全。”其中一个男子回答,语气明显缓和了很多,“呃……咱们去屋里说吧……” 在小男孩的引领下,三人来到骆安海休息的卧室里。此时的骆安海躺在床上,虽然穿着外套,但是额头和脖子里的烧伤依然十分明显,左边眉毛甚至被烧掉了一截。 “你好,老乡,我是北江晚报的记者,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向北直接点明身份,全然不顾身后的两人。 “当时我们7个人住在帐篷里,我离入口最近,看到着火我就赶紧跑冲出来了。他们几个都没来得及往外跑。”虽然事件已经过去一天了,骆安海还是显得惊魂未定,声音里带着颤抖。 “有没有看清什么人点的火,用什么点的火?” “那火烧的可真快,就那几分钟,整个棚子都着啦,等看到了再起来就晚了。你说用打火机点?太阳能板烧着了?我觉着都不像,不然不会烧那么厉害……”骆安海有些语无伦次,刚要说什么时,看了一眼向北身后的两人,又顿住了。 “骆老师,你刚出院,也挺累的,要好好休息。”向北身后其中一人插话了。 向北明白,这两人话中有话,他们可不只是为了负责骆安海的安全那么简单。骆安海是唯一出院的纵火案亲历者,如果被媒体或者其他人找到的话,很有可能会透露出其他信息。 根据这些年的经验,向北也清楚一点: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官方,其信息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一方面,很多时候当事人所了解的情况并不一定真实客观,而即便是其了解内情,也往往是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讲述,如果这些信息被错误解读,会造成不良影响;另一方面,官方又出于种种顾虑,不愿意将完整的相关信息公之于众。由此产生了信息不对称,这也是被社会舆论所诟病的一点。 在这种报道中,记者的责任感和职业素养尤为重要。 向北没有追问,而是坐到骆安海身边,一只手拖着对方的左手,另一只手伏在手背,像是握手一样,“骆老师,昨天的经历确实挺惊险的,我也不过多打扰您了,您好好休息,等有时间了我再找您问问具体情况。” 向北轻轻用手拍了拍他。 骆安海看着向北,点了点头。 向北起身,“今天也给你们添麻烦了,时间不早了,我也抓紧回去处理稿子了。” “没事,没事,都是为了工作,相互理解,相互理解。”两人十分客气。 向北走出骆安海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农村的夜晚,只有几盏星星点点的路灯,灯光洒落在青石板路面上,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向北找到自己的汽车,用手机软件搜索了一下附近的宾馆,距离最近的是新城酒店,看样子还不错,价格也不算贵。今晚就住这里了。 去往宾馆的路上,向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采访资料:村民提供的信息、曲长国给的新闻通稿、纵火案现场的情况……所有这些加起来,应该足以撑起今天的稿件。 到了酒店已是晚饭时间,向北没有心情去想吃什么大餐,只是点了一份外卖。今晚,他要等一个重要来电,但又不敢确定对方会不会打过来。 向北要等的人,是骆安海…… 实际上,当向北看到骆安海欲言又止时,就知道采访不到什么信息了,于是在道别时把自己的名片悄悄塞到对方手中。骆安海当时已经感觉出来,却没有说破。单凭这一点,向北觉得对方有可能会联系自己。 办理完入住,向北拿出笔记本电脑,整理一天的采访素材,一个小时后,所有的材料都已整理出来,就等着他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 “你好,向记者,我是骆安海……” 第12章 征地谜团 转眼间,骆河村的纵火案事件已到第二天,向北一直待在新城酒店,一方面,骆河村事件的新闻发布会设在了这里,相关部门每天会召开一次媒体通气会或者发布会,这对媒体报道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新城酒店集中了全国大大小小数十家媒体,向北可以及时掌握他们的采访方向。再者,自己查找资料的同时,也能跟其他同行分享线索。 按照报社安排,向北已经完成了两条稿件,把纵火案的始末做了详尽梳理,也有深度分析,第一阶段报道算是完成了任务。然而,向北发现,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谜团浮出水面,整个案件也变得扑朔迷离。 种种迹象表明,骆河纵火案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如果继续深挖,骆河村征地项目必然牵连其中。如此看来,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向北决定再去一趟骆河村。 罗方伊在医院采访碰壁后,按照向北的安排来到新城酒店会合。两人各开一间房,刚好是对门。 这天早饭时间,向北敲开罗方伊的房门。罗方伊正在洗漱,湿漉漉的头发、没有任何粉饰的眼睛和嘴唇。这样一看,反而更有几分清秀可人。 “你昨天表现不错,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吃了早饭咱们去一趟骆河村。这次,咱们要调查征地的事情。” “有新的线索?”罗方伊一边说,一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不好说,有些疑问只有到了现场才能解开。很多时候,新闻就是在不断深入采访中挖掘到的。” 自助早餐在酒店一楼,两人简单吃了几口,驾车来到骆河村。走进村子,向北发现气氛跟两天前又有很多不同。 这次,村民们似乎不再躲着藏着。在村里的一个丁字路口,他们远远看见聚集了一群村民,乌泱泱一片。向北一打听,是村民围堵了骆河村项目指挥部的两名工作人员,怀疑他们到村里了解大家的最新状况,动员村民配合征地工作。 “看来骆河村的气氛确实很紧张。”罗方伊嘟着小嘴,“对了,师父,纵火案的亲历者,昨天采访顺利吗?” “伤者叫骆安海,本来采访有难度,后来我试了些小办法,他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把案发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关于案件背后的问题,他也说不清,不过他给我提供了一个名字——骆景晨,也许这个人会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向北说道,语气颇为自豪得意。 “骆景晨?这名字好熟悉。哦,我想起来了,胖冬跟我提起过他,据说他在骆家威信很高。” “是吗?怪不得骆安海叫他叔。对了,胖冬是谁?” “是我在医院采访时认识的朋友,跟咱们是同行。” 在村委会前面的小广场,也聚集着几十个村民。两人凑近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精瘦男子站在电动三轮车上喊话: “这次火灾,会调查清楚的,大家不要担心,也不能随意造谣生事!这个事咱们先不说。关于征地补偿的事,我跟大伙儿说道说道。大家都听说了吧,有一笔1700多万元的土地出让收益还没有发到咱们手里。为什么呢?因为村民之间有分歧!有人说这笔钱应该分给每一户;有人认为要放在村里集中管理,因为农民不会理财,这钱放在大家手里,用不了几年就花光了。你们赞成哪一个?” 精瘦男子语速适中、铿锵有力,说完话,又用目光扫视一圈,拿起泛黄的塑料杯,拧开盖子,喝一口茶。 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罗,你赞成哪个?”向北也抛出这个问题。 “额,应该发给大家吧,毕竟钱到手了才踏实。换了我,我也是这么做。” “看来人性都是相似的,跟教育背景、年龄、职业关系不大。不过,我倒觉得这钱应该放在村集体。农民如果不种地了,他们以后的生活怎么保障?毕竟他们跟你我不同,咱们有工资,有五险一金,即便哪天被炒了鱿鱼,还可以做个码字民工。可是他们呢?有了这笔钱,等于有了长期的生活保障。当然,前提是管理这笔钱的人要可靠、有能力。”向北分析。 “俺倒是觉得,咱们农民都会理财,哪家不会理财?是不是?如果你这么讲,把你的工资卡给俺,俺给你保管,为啥?因为俺觉得你不会理财!那这卡给不给?这是一个道理!”三轮车上的男子说道。 “景晨叔,俺们听你的,你给大家伙做主!”人群当中传来附和声。 “叔,你是大家的主心骨,你说咋整就咋整!” “对,听叔的!” “这人是骆景晨?”罗方伊低声道。 “骆景晨,骆河村副主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那个许昌林呢?”向北以为要找到这个人会很费劲,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可同时疑问也产生了。 忽然,现场静了下来。 两人仰头一看,骆景晨正在盯着他们,三人目光交汇,围观的村民也顺着目光转向向北、罗方伊。一时间,两人成了焦点。 骆景晨走到他们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报社记者。”向北简单数字。 “大家先散了吧。”骆景晨冲着人群喊道。 人群慢慢散去…… 骆景晨走到他们面前:“你们是来调查这个案子的吧,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三人来到村办小学旁的小屋里,这是骆景晨的其中一个办公地点:骆河村小学传达室。 三人坐定,三五个村民迅速围了上来,有人倚靠门边,有人蹲坐煤炉旁。 骆景晨招呼向北和罗方伊坐下,烧水备茶。 “骆主任,刚才听到您在说征地补偿的事,您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向北仔细观察了一下骆景晨:眼睛虽小但炯炯有神,消瘦的脸庞和凸起的颧骨映衬得面部轮廓分明;梳着长长的背头,发型像是打了发蜡一般整齐,虽然头发已经半白,但丝毫不显邋遢;身材微微佝偻,身上穿着藏青色竖条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啫喱色针织毛衣。 在众人当中,骆景晨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气场。如果放在以前,他应该属于威望颇高的乡老吧。 “你们来了两天了吧。” “纵火案一发生,我们就赶来了。”向北语气淡定,但内心有些意外,这人对自己的行踪如此熟悉? “去了案发现场,来了村里,医院也去了,你们还真是用心。”骆景晨说。 “这都是新闻报道的基础,我们的职责。” “你们应该也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吧。”骆景晨不紧不慢地说道。 “都是些零碎的信息。”向北说。 “村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许昌林不知去向,村子里的事我必须要担起来。大伙不能没了主心骨。” 骆景晨放下杯子,将骆河村征地的原委道出。向北结合其他村民提供的信息,逐渐还原了骆河村征地矛盾的脉络: 骆河村有约200亩地被征用,其中有130多亩是村民的口粮田,涉及村民80多户、三四百口子人。对于年初开始的征地一事,很多村民表示并不知情——既没有下发通知,也没有召开大会。 大概半年前,村里来了一伙陌生人,将被征收农田里的农作物推倒,并围上围挡,甚至与村民产生推搡。此时大家才明白,骆河村的项目已经在推进当中。 对于征地补偿的意见不一,让村民之间产生分歧。按照骆景晨的说法。河东市拨付的土地安置补偿费是700万元。这笔钱的其中一个用处,是80多户被征地农民的口粮补助,每亩每年一千多元。 此外,还有一笔1700多万元的土地出让收益。关于这笔钱如何分配,村民之间、村民与村集体之间分歧严重,按照村里的意见,这笔钱应该集体保管,通过理财投资,每年可以产生几十万元收益,定期给村民分红。虽然很多村民并不信任这一方案,最终还是实施了。而这也成为了此次纵火案的导火索。 “既然大家不同意,那么这个分配方案怎么通过的?又为何实施了呢?”向北觉得有些环节似乎对不上。按照他所掌握到的资料,征地补偿和安置方案,需要举行村民听证,如果不同意,可以在10个工作日内提出异议。 “他们说村民放弃听证了。”这时,蹲在门口的一个村民插话。 “那你们有没有放弃听证呢?”罗方伊忍不住问了一句。 村民们摇头。 “放弃了……还是不知道这事儿……”罗方伊追问。 “不知道有这回事。”围观的村民语气确凿。 “其实村民们提的条件并不高,只要材料齐全,让大家明白。另外,只要你把土地出让收益返还给村民,大家就满足了。”骆景晨补充道。 一天的采访下来,向北脑子里充满了疑问:项目启动时村民是否知情?1700万元现在在哪里?分配方案是怎么通过的?是项目真的有问题,还是村民们刻意隐瞒什么?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3章 尴尬的饭局 “许昌林是什么立场?他是支持把这笔钱发给大家,还是留在村集体?”向北问道。 骆景晨略有所思:“他在这个位子上很为难,不像我,一把老骨头了,就算站在这三轮车上胡咧咧、倚老卖老,大家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他就不一样了,他有很多事情要考虑、要权衡,我也理解他。” 骆景晨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这话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看来,许昌林是赞成把钱留在村里。大家的分歧造成了这么多矛盾的出现。”罗方伊补充道。 “那他人呢?我们到了村里,一直没见到他。”向北问。 “我也不知道,自从村里死了人,昌林就不见了,走之前连句话都没给大家伙交代。”骆景晨一脸愁容,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大伙稳定下来,不能再出事了。 …… 虽然没有见到村主任许昌林,但是骆景晨提供的信息让向北觉得不虚此行。 按照村民们的说法,自从村子里死了人之后,许昌林和开发商翁正昌也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有人说两人跑路了,也有人说是被抓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许昌林有事外出,并没有刻意躲避。究竟哪种说法靠谱则无从考证。 从骆景晨那里出来,向北和罗方伊直接返回酒店。 “小罗,经过今天的采访,有没有新的思路了?”向北试探罗方伊,一是为了测试对方的敏感性如何,做记者必须要有敏感性,大大咧咧是捕捉不到新闻点的;二来,干记者这一行时间久了,容易形成思维定式,向北需要从这个新人那里激发灵感。 “师父,我感觉越采访线索越乱,”罗方伊叹了一口气,“村民们说法不一,我现在都不知道听谁的了。”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消息源很多,但是都不权威。”向北也一声叹息,从骆河村获取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但是这只是村民一方之言,有的信息有价值,有些则是无效信息。很多细节还需要从官方那里证实。 向北回到酒店,刚要躺下准备小憩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向北一看,是老婆周雪岑要跟他视频聊天。 “Hello,老婆大人。” “不是老婆大人找你,是宝贝儿子找你。”手机另一头,周雪岑拖着长长的腔调说道。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诺一,爸爸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回去。你在家要乖乖听话知道吗?”从视频里看,诺一精神似乎有些萎靡。 “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周雪岑问道。 “一团乱麻,不过好歹有些头绪了。” “千万要注意安全。”自从成为记者家属后,周雪岑渐渐熟悉了解这一行的工作节奏——哪类采访难度大、哪类采访风险高、哪类采访周期长,听到题目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还有,诺一发烧好几天了。” “什么?赶紧给他吃药啊。” “肯定吃了啊,昨天退了烧今天又烧起来,反反复复。” “打车去医院吧。” “已经叫车了,我在给孩子穿衣服。” …… 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很特别的存在。有孩子之前,向北的人生规划都是围绕事业设定,但有了孩子后,他忽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孩子排在了首位,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这或许就是血缘和感情的力量吧。 跟孩子聊完,向北眯上眼睛,渐入梦乡。 梦中,他带着妻子孩子来到一片森林,森林郁郁葱葱,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花儿,还不时有几只说不上名字的小鸟啼叫着从头顶飞过。诺一开心地跑着,周雪岑在后边紧追着:“诺一,慢点跑……”向北则是拿着手机记录下这难忘的时刻。这时,忽然从丛林里钻出一条碗口粗的蟒蛇,蟒蛇张着大口,吐着信子冲向母子二人。“小心!”向北扔下手机,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诺一!!”向北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原来是一场梦。 “叮叮叮……”地板上传来手机铃声。向北捡起手机,陌生号码。 “喂,你好,请问是向主任吗?”对方声音很谦和。 “我是向北,您哪位?” “我是骆河村征地项目指挥部的副总,孙兴建。从曲总那里拿到的您的电话。” 河东市自从启动“北移东扩”战略以来,设立了七八个项目指挥部,大都以街道为单位,唯有骆河村单设一个指挥部,足见当地对骆河村项目的重视程度。指挥部虽然设在街道和村里,但是级别却很高,成员既有主管部门,又有相关企业。 “你好。”向北有些蒙圈,指挥部副总?这是个什么职务? “是这样的,这几天很多记者朋友忙着采访,很辛苦。指挥部的张总今晚想请大家吃个饭,慰劳一下大家。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您放心,我已经跟报社领导曲长国说过了。” “呃……那好吧。” “好的,今晚6点半,就在新城酒店二楼长城厅。” “好的,谢谢,我会准时去的。”向北挂上电话。 向北并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有些记者工作年头久了之后,身上多了不少油腻之味:跟企业老板称兄道弟,跟官员论起行政等级,而到了采访的时候则是挑肥拣、埋怨牢骚。当然,也有人将其称之为成熟……圆滑……向北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准确地描述这个群体:一只脚踏在官场,一只脚还停留在文人阶段,内心分裂的两面人吧。 这种饭局上的聊天也极为无聊,大家并不熟,可以维系的只有头衔背后那层应酬关系。所以,一场饭局下来,尬聊占了多半时间。再不然,就用酒精的麻醉作用虚化这种尴尬。 正常来讲,记者从事这种报道时应当规避任何宴请,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跟报社领导打过招呼,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再者说,向北也希望借着这次机会提出自己的采访要求,他需要通过对方采访国土资源等部门。 晚上6点,向北给罗方伊发了一个微信:晚上有饭局,一起赴宴。 十五分钟后,两人来到二楼长城厅,除了他们,还有七八个记者正在包间里等待,有的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有的坐在门口的长沙发上,都在低头玩着手机。 罗方伊一看,其中竟然还有一个熟人——胖冬。跟上次在医院见到他是一身休闲服不同,这次胖冬穿了一身正式的夹克,这跟他笨拙的身材显得很不协调。 “你也来了啊。”罗方伊主动打招呼。 “是滴,嘿嘿。”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父,向北。”罗方伊将站在一旁的向北介绍给他,“师父,这是我给您提起过的胖冬,呃……大名叫潘冬,是省台的记者。” 胖冬主动伸出小胖手,笑嘻嘻地跟向北握手示意。 不一会儿,一个带着金丝眼镜、身材瘦削的年轻男子走进房间,男子身后,是一个身材微胖、梳着背头、一身运动装的中年人,年轻男子边走进房间边介绍:“这位是项目指挥部的张总。” “我是张同文,多多关照。”男子眯着眼睛与大家一一握手,随即递给每个客人一张名片。 工作这些年,向北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一些单位、部门里,正副两职绝对是有意思的搭档,眼前这两人也是如此,在外表、举止、性格上都很互补。 介绍完毕,大家却没有落座的意思,不是不愿坐,而是不知如何坐。按照北江省的酒桌文化,主陪面向房门入座,副主陪坐在主陪对面,主陪右手和左手分别是主宾、副主宾,副主陪的右手和左手分别是三宾、四宾。 张同文自然是坐到主陪位置,坐下后,环顾左右,大家都在相互谦让主宾座位,气氛尴尬。 “这样吧,我擅自做主一次。”张同文打破僵局,“咱们今天的媒体朋友都是贵客,有北京的,有省内主要媒体,也有省外媒体。主宾的话,就请从北京远道而来的美女记者落座吧。”说话间,坐在副主陪位置的年轻男子就把这名女记者推到座位旁,女记者半推半就坐下。 “至于副主宾,请咱们北江晚报的向北向主任吧,我知道向主任酒量可以,你就作为今天饭桌上的实力担当吧。” 听到张同文点名,向北有些诧异,虽然因为工作关系接触过指挥部,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记得自己,而且点名将他安排在副主宾的位置。 “您过奖了,我酒量确实不行,这个位置压力太大了。再者,这是河东的地界,在咱们自己家里,还是请远道而来的朋友坐这里吧。”向北半开玩笑地推辞。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坐在这个位置,酒是少不了的。 向北虽然执意回绝,但确实没有合适人选可以替代,无奈之下,只好就座。罗方伊也心领神会地坐在向北旁边。如此一来,其他人都顺理成章地找到自己的座位。 第14章 理想与现实 向北早就看透这类饭局的本质——走过场、走形式。他更愿意把这种交际理解为应酬,即便大家在酒桌上称兄道弟。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工作,谁愿意整日里强作欢颜,跟一些陌生人陪吃陪聊陪采访?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向北又回归平常心。 饭局开场,向北发现张同文确实是一个酒精考验的高手。暂且不说如何活跃这个标准配置的尴尬酒局——大都是素未谋面的新朋友,而且彼此都不认识。 单说他今天的这身装扮,就能看出心思缜密:一身休闲运动服,在众人当中极为低调。对于他这个级别的领导而言,这也是在公开场合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再者,这样着装出场也是告诉大家,今天就是一场私人聚会,只交朋友、不谈工作。 高手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可以在酒桌上很快锁定劝酒对象。这场饭局,当地接待人员四人、媒体八人。大家一落座,张同文将每人“扫描”一遍,如同读取大家的身份信息。 很快,包括向北、罗方伊在内的四人成为他的劝酒目标,选定向北自不必说——但凡开场默许斟满第一杯酒的人,整场饭局的结果就能够预料到。正如向北这些年的心得体会一样,这种场合要么别喝,只要喝了,喝多少就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 而之所以选定罗方伊,是因为她的神态举止一看就是刚从大学校园走出来,这样的新人通常不懂得如何拒绝对方的“热情”。另外,对于新人而言,必要的时候也要为前辈挡几杯酒。 向北明白,除了应付这场酒局之外,还要保护好罗方伊,他不希望罗方伊刚刚踏入社会就染上这种风气。但又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便是躲过了这次,以后的职业生涯中,还有无数个酒局等着这个职场新人…… 谈话之间,向北悄悄用手机给罗方伊发了一条微信:多吃菜、少喝酒,女孩子在外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罗方伊迅速回复:男孩子也一样。后边加了一个鬼脸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那么多表情包,向北看到鬼脸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酒店服务员敲门进来,“领导,请问喝什么茶?” “都有什么茶?” “有绿茶、红茶、铁观音、金骏眉……” 张同文没有当即敲定,而是借着这个话题说起茶的故事,“网上有这么一个段子,只喝金骏眉,不是领导就是大款;只喝绿茶,不是小资就是高雅,只喝普洱,不是睡眠不好就是收藏家;只喝红茶,不是海龟就是胃不好。什么茶都喝的,不是茶人就是卖茶的。哈哈,我看我们今天就高雅一次,喝点绿茶吧。” 河东规矩,三道热菜上席,就可以开喝。张同文似乎是个急性子,凉菜都还没上桌,便举起了酒杯:“诸位,车马劳顿,还没来得及给大家接风洗尘,今天这顿饭,就当是欢迎宴了。来!让我们举起酒杯,冷拔一个。” 冷拔?这可是个新鲜词,这么多年,向北还是头次听说。意思不言而喻,就是空腹干一杯。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要把大家撂倒的意思吗? “张总,人家专家都说了,空腹早餐对胃不好,这空腹喝酒是不是对胃更不好了。”罗方伊忽然插了一段冷笑话。 众人大笑。 这小丫头,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还能如此谈笑自如,向北对罗方伊又有了新认识。 说笑归说笑,凡是端起酒杯的,无论如何矜持,如何拒绝,最终都未能逃过这冷拔的一杯酒。 “这酒杯只有二两,不多,大家不要有压力,”冷拔完,张同文补充道,“记者这个职业很辛苦,晚上还要赶稿子,咱们今天点到为止。” 张同文这么说,却为这么做。自己的三杯带出来,副主陪孙兴建又提了三杯,如此一来,几个不胜酒力的已经微醺了。 主陪、副主陪各自提完三杯酒,指挥部其余两人又各敬一杯,随即进入混战状态。其间,向北几次挡住跟罗方伊碰杯的人,自己将酒一饮而尽。 “师父,我怎么跟你说的呀,男孩子,出门在外要学会保护自己。”罗方伊看到向北如此替自己挡酒,悄悄提醒他。 酒喝到这个阶段,多数人已经进入放飞状态,不管别人说什么,听的人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到罗方伊这句话,向北也只是嘿嘿一笑。 酒过三巡,张同文也确如今天的开场一样,只谈生活中的趣闻轶事,偶尔穿插一些内涵段子,逗得大家一笑。向北也挺佩服这种人,一个人能hold住酒桌,没有一二十年的修炼根本做不到。而且,对方还能把小段子一个接一个地道出,既能让大家哈哈大笑,又给每个人留下话茬。向北甚至怀疑这人平时是不是有一个小本本,专门收集小段子,然后反复背记,在需要的场合发挥出来。 从这一点来说,张同文也算得上高手了。面对这样的高手,向北也只是微笑点头,偶尔迎合几句。 “张总今年多大了?”坐在主陪位置的美女记者突然插话。 气氛突然冷掉,所有人目光盯着张同文。 也许是觉得对方的提问有些生硬,张同文皱了一下眉头,“这么隐私的问题,很惭愧啊,我属于未老先衰型的,四十有五。” “哦?是吗,感觉不像,张总身材保持这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众人会意似的大笑。 “大家有所不知啊,人到中年,必须做到两点,管住嘴、迈开腿,不然就成了油腻中年了。所以,我真是羡慕在座的各位,都是帅哥靓女。” 记者这个职业,也是吃青春饭,尤其是新媒体的兴起,一些穿着时尚、发型洋气的年轻人也加入记者大军,记者再也不是那种戴着厚厚镜片、穿着条纹衬衫、腰带扎在外边的传统形象。向北看着他们,也深感自己已经老了。 整个饭局持续近两个小时,可能是主客双方实力相当,劝酒攻势没有向北想象的那样猛烈。最终,张同文说了几句客套话,结束了这场酒局。 大家寒暄告别时,向北悄悄走到张同文身边,小声说:“张总,我们想采访一下骆河村征地项目的主管部门,不知道您能否安排一下?” “主管部门?” “对,比如说国土部门。” 今晚的酒局上,这个要求向北一直放在心里,等待时机提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如果直接联系国土部门的话,对方的回复很可能找各种理由推辞。如此绕来绕去,倒不如让项目指挥部直接协调,毕竟它们之间有业务往来。 张同文眯着眼睛、略有所思,搂着向北的肩膀说:“这样向老弟,我安排一下,今天太晚了,明早给你回复。” “这事儿您一定多上心,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件事,网民对骆河村的事情说法不一,其中也不乏一些抹黑诋毁,与其在网上这样发酵,不如咱们自己掌握主动权……”向北提醒。 “我明白,老弟,你放心,交给我了。” 寒暄,送行,道别…… 一场饭局下来,向北颇为疲惫。他站在酒店的旋转门前,若有所思。“小罗,咱们散散步吧,绕着酒店转一转。” “好啊,师父。” 围绕酒店大楼一圈,是一条混凝土和鹅卵石交错铺成的小道,弯弯曲曲,穿过几个亭子和水池,加上背景灯的照射,紫的、绿的、红的……颇有诗情画意。小道边音乐背景系统播放着《小夜曲》,这是莫扎特的钢琴曲,旋律优美舒缓。 向北边走边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点着。 “师父,你也抽烟啊?!”罗方伊瞪着眼、噘着嘴看着向北。在她的印象中,向北应该是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的形象。 “记者容易跟香烟交朋友,尤其是写稿时。不过,我属于酒后跟香烟交朋友的那种人。呃……不会呛到你吧……” “没事,没事。不过还是少抽点吧,对身体不好。” 向北看了罗方伊一眼,朦胧之中,这个年轻女孩真有几分俏皮可爱,“怎么样,今天喝得不多吧,是不是还不太习惯这种饭局?” “一杯多白酒吧,头有点儿晕,哈哈……”罗方伊略微沉思……“师父,是不是干记者这一行,经常会有这样的应酬?” “这种场合是难免的,当然,凡事都有两面。记者得学会交际,因为交际可以拉近我们跟采访对象之间的距离,当然,如果沉迷于这种交际,就变成了一种压力,反而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大家都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可是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很多事情不在你的意志之内,这个职业的光环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去,人,变得越来越现实……人不能只靠理想,必要时,要向现实低头。但是,我觉得我们自己应该保留一点初心,如果没有那点初心的话,我们做新闻的立场都会变味儿,甚至写不出稿子!”也许是因为冬夜寒风加速了酒精的化学反应,向北脑子有些迷糊,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什么逻辑性。 第15章 两个人的学术大讨论 “罗方伊,你是高才生,我问问你,作为新闻媒体,如何平衡好无冕之王和笔下千钧的关系?”向北坐到小径旁的石凳上,抛出了一个专业性的话题。 师父这是考验我?嘿嘿,这可难不倒我,我们的专业课里都有这些知识的。 “咳咳,这个嘛,让我来想一下,”罗方伊也坐了下来,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1947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一本名为《自由而负责的传媒》的书,书中首次提到了社会责任论,主张新闻自由应以社会责任为规范,媒体对社会有责任提供确实和重要的消息,如果媒体忽略它的公共责任,政府可有限度地控制,同时新闻媒体在行使社会责任时,要进行自律,注意职业水准的品质,致力于客观公正的报道。” “嗯,倒背如流,西方的那套新闻观。看来你平时的考试成绩应该不错吧。” “嘿嘿,还行吧,班里前几名,每年都拿到奖学金。”罗方伊一脸洋洋得意。 “那你说说,所谓的社会责任论,有没有前提条件?或者说,西方媒体常常把自己摆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他们自认为自己的新闻报道抛开了一切偏见,是最为公正客观的,你觉得呢?” “他们即便是再坚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其实也是有西方制度的底线,这条底线无法碰触,所以他们并非绝对的客观公正。”罗方伊这次回答并没有引经据典,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 “它们哪有什么客观公正,只不过是标榜自己。我每天都会浏览国外一些媒体的新闻报道,其中的立场再明显不过了,尤其是它们对中国一些新闻的报道,不管什么领域的新闻,经过渲染,变成另一个角度,就能跟黑中国挂上钩。它们客观公正?这帮外国人真够无耻的。最憋屈的是,很多时候面对它们所谓的义正辞严,国内的同行竟然只能集体失声。在话语权上,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罗方伊没有想到会挑起向北敏感的情绪,甚至令他愤慨。罗方伊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咱们不讨论这么现实的问题了。我再问你,一篇稿子,是怎么传播并且影响人们所处的这个社会的?”向北继续追问。“这应该是记者最为关心的吧,任何一个人,即便是现在的新兴媒体,也希望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打造爆款。” “这个嘛,美国的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曾经提出过著名的5W模式,也就是传播过程及其五个基本构成要素,谁,who;说什么,what;对谁说,whom;通过什么渠道,what el;取得什么效果,what effect。我觉得一篇报道要想成功,首先要有好的立意或者角度,然后采写到读者或者观众最希望看到的东西。互联网的时候,渠道太多了,只要你有好的产品,总会传播出去的。” “影响呢?你觉得媒体对于人们认识和了解一件事情扮演了什么角色?” “人们由于实际活动的范围、精力和注意力有限,不可能对于他们有关的整个外部环境和众多的事情都保持经验性接触,对超出自己亲身感知以外的事物,人们只能通过各种‘新闻供给机构’去了解认知。这样,人的行为已经不再是对客观环境及其变化的反应,而成了对新闻机构提示的某种‘拟态环境’的反应。事实上,有时候新闻报道并不是现实环境的‘镜子’式的再现,而是媒体通过对事件或信息进行选择和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之后的展示。”罗方伊滔滔不绝。 “perfect,看来课文背的很好。” “嘿嘿,刚考完试,都在脑子里呢。”罗方伊俏皮地用手指着脑袋。 “如果我是老师的话,我应该会给你打满分。只不过我是野战军,不是学院派。我大学期间学的也不是新闻专业,更不懂什么大理论,但是有一点建议可以给你,当你身临其境去采访时,如何把控自己的文字,如何平衡自己的情感甚至各种采访对象不同的观点与立场,以至于不被舆论反绑架,这是很难的事情,需要知识,需要经验,更需要定力。”向北解释,“新闻报道能否做到客观公正,记者的水平很重要。还有,任何报道切忌为了博眼球把自己搞成标题党,那不是在打造爆款,那是在砸记者的招牌。” “师父,虽然我不太理解你所说的,但是我都记住了。我还小,我以后慢慢领悟,请师父赎罪。”罗方伊开着玩笑,忽而一脸愁容,“都说学以致用,但是怎么打通学和用,恐怕得需要几年慢慢打磨吧。哎,怎么办呢,也许我并不适合干这一行。” “还没开始就认输了?这可不像是你罗方伊能干出来的。其实,如果你有定力,可能三五个月就能领悟,如果你没有定力,或者思想不够纯粹,可能三年五年都未必做到,甚至几十年后还会犯错误。”向北说道,“就拿骆河村的事件来说,出于情感,媒体往往会更加同情农民,包括网民也是这样,每次有类似的事件,大家都是倾向于支持弱势。” “哎,那些农民还真是可怜,为了守住自家的地,命都不要了!”罗方伊也是这种感受。 “农民太依赖土地了,所以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是最深的,这种感情甚至可以量化为每一捧土、每一棵草,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但是,我们情感上可以偏向,稿子必须客观,事实是怎样就怎样写,这是我们的底线!但是具体到采编发环节,如何把握、拿捏,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就很难把控了,甚至可能超出记者本身的能力范围。” “通过这次的采访,我才发现,记者这一行真不好干。师父,我感觉这次的报道挺难的,我怕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要给自己加压,你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其实,有些东西很好学,有些东西却是学不到的,比如,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干这一行。这话说起来简单,为了理想,为了正义,但是一旦各种各样的利益和诱惑摆在你面前时,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我们不是圣人,都要食人间烟火。” “嗯,知道,师父。呃……还有一件事……”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改天给你介绍我家人认识一下……” 家人?干嘛介绍给我?我又不需要相亲。向北觉得可笑,难不成你罗方伊也喝多了,“好,没问题。” “他也许对这次采访有帮助。”可能是觉得不能帮到向北,心里有些愧疚,但是罗方伊又不知该不该说这些。 夜越深,风越冷,即便是有白酒暖身,寒风依然透过厚厚的衣服,袭来阵阵寒意。向北看到罗方伊打着哆嗦,裹紧衣服。 “回去休息吧。对了,明天可能还有新的采访,等我消息。” “侠女记者。” 两人起身离开,却被人叫住。 声音有些熟悉,对,是那个小胖子。 “胖冬,你咋出来了?” “出来吹吹风,醒醒酒,嘿嘿。”胖冬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只是白酒让他胖嘟嘟的小脸蛋愈发通红,“向大哥,你好。” “你好,潘冬,怎么样,没喝多吧。” “这点酒,没啥,您叫我胖冬就行。方伊,给。” “啥?” “巧克力。” “不吃,怕胖。” “吃一颗没事的。向哥,你也吃一颗,”胖冬将两颗巧克力塞到两人手中,又从羽绒服兜里摸出一颗,填进嘴里,“我最爱吃巧克力了,吃了它就能睡个好觉了,哈哈。” “怪不得你那么胖呢。”罗方伊撇嘴。 “胖冬,这两天拍到什么有意思的画面了吗,稿子都发了吗?”向北聊到骆河村事件上,他需要了解同行的情况。 “别提了,向哥。你也知道,电视报道最重要的就是画面,骆河村这事儿哪有什么可拍的,我今天白天在村里转悠一天,拍的净是街道、村民、广场、农田这样的空镜头。倒是也采访到了几个村民,拍到了村民聚集的画面,可是你也明白,这种画面怎么可能上新闻呢。哎,昨天发了一条简讯,今天是一条口播,我看明天啥都发不了了。” “没办法,电视报道要求多,文字报道还好,我们可以在成稿过程中进行处理。”向北安慰道,“不要气馁,也许明天能拍到更好的素材。好好做,中国新闻奖在向你招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向哥,我们就是一地方频道的早新闻。再者说,就我们这装备,一台小DV,连EX都算不上;再看看我们这人员配置,光杆一个,我还得一边拍着一边举着话筒,你觉得能这活能干好吗?” 向北这两天也看到几个电视记者在骆河村采访,的确如此,一来,电视台本来就活多人少;二来,多一个人参与,工作量就折半,于自身考核无益。所以,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一个人在“战斗”。 “胖冬,我比你年长几岁,说一下我的观点。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要让别人看得起你,首先你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尤其是在一些强势的采访单位和采访对象面前,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不是为了摆场面或者摆架子,而是为了让别人尊重我们,让采访更加顺利。” 第16章 奇怪的村民签字 第16章 奇怪的村民签字 向北这番话,让胖冬酒意少了许多。他原以为只是与面前这位同行随口说几句,对方却推心置腹,让他多少有些感动。 有些人说的话会让人记一辈子,甚至影响一辈子,两人就是如此。 酒精作用下,向北回到房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房灯竟也没关。 向北挣扎着起床,头痛、口渴。他从小吧台取出一瓶纯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瓶。 “叮叮叮……”手机响起。 向北一看,是孙兴建。 “你好,孙总。” “向主任,休息好了吗?昨晚没喝多吧?” “哎,昨晚喝多了,差点起不来。对了,你这么早打来电话,是有好消息吗?” “是这样的,刚才我联系市里的国土部门,他们同意接受采访了。负责骆河村项目的一个副职领导接受采访。具体时间由你来定。” “太好了,”向北看了一下时间,“上午九点半吧,我们直接去国土局。” “不用,九点钟我去你接。” 挂上电话,向北叫上罗方伊,一同来到一楼早餐厅。 新城酒店的自助餐厅在大楼一层,餐厅临街是一个偌大的通明玻璃墙,透过落地窗,刚好可以一览街景,包括那些在匆忙赶路的人流和车辆。 在河东市,新城酒店的硬件设施算不上好,甚至已经被不少新开业的酒店埋没,但是这里的自助餐却一如既往地好。中餐、西餐、冷饮、热饮,样样俱全。而且早餐竟然还有水煎包,这在别的酒店很少见到。 向北从取餐区选了几样小菜、两个水煎包,又盛了一碗玉米糊,倒上一杯咖啡。罗方伊则选了几片面包、一杯加了荞麦片的牛奶,两人选了一个靠窗处。 “师父,你也喜欢喝咖啡吗?” “每天早上喝杯咖啡,一天下来都能有精神。不过看来今天得喝上两杯了,昨天的酒实在太烈,现在头还痛。” “我也喜欢喝咖啡,上大学就开始了,最近我还买了一套咖啡机,有时自己磨咖啡喝,对了,我包里还有些新买的咖啡,方便时送给你哈。师父,今天的采访大概是什么内容?”罗方伊问。 “你还记得上次骆河村村民提供的信息吗,有几点需要求证。”向北的话里,有几分陈述,也有几分疑问。他想看一看罗方伊的灵性。 “嗯,记得,你昨天还跟我说过。我自己罗列了下来,一是关于征地项目,村民们说当时并不知情;二是1700万元的土地出让收益,这笔钱究竟在哪里;三是关于这笔钱的分配方案,村民们同样表示不知情。” “你说的基本上都涉及了。根据我们之前采访的信息,有些自相矛盾、解释不通。所以我想问问国土局那边,毕竟他们手里有征地项目各个环节的材料。你要知道,人可以撒谎,但是那些材料是不会撒谎的。” “可是他们会把全部材料给咱们看吗?” “这就要看他们是怎么想了,如果提供给我们的话,说明他们还是有底气的。或者说,从程序上看,是没有问题的。” 两人聊着,向北的手机响起,又是孙兴建打来。 “你好,孙总,这么早就过来了吗?”向北看了下时间,不到八点半。 “呃……没有,向主任,是这样……情况有变,接受采访的副局长说……临时有事,晚点再确定采访时间……”孙兴建说话吞吞吐吐。 “那今天能确定下来吗?” “应该可以。这样吧,我再催一下,如果时间定下来,我第一时间通知您。”可能感觉事情没办好,孙兴建语气诚恳。 “嗯,嗯,好的,那辛苦您了。”向北挂上电话,陷入沉思,是真的有事?还是故意拖延时间,拖到最后再说不接受采访?抑或是另一个可能:对方觉得有些材料不适合对媒体公开。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采访取消了,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临时有其他事情,采访时间另定。”向北如实告诉罗方伊。 “哎,好失望啊,原本以为今天会有猛料。”罗方伊一声叹息。 “这种情况我想到了。每次有这一类的采访,总没那么顺利。不过也要理解他们。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肯定也很忙。” “那今天什么安排,师父?” “等着吧,看看他们究竟如何回应。上午我再整理一下素材,你手头还有什么材料,整理好了发给我。” “得令!” 骆河村事件调查的今天,向北反倒觉得无从下手了,看来要想让调查不浮于表面,必须沉住气,得到更多信息,官方文件就是其一。 下午一点,向北吃了午饭刚回房间,孙兴建又打来电话。 “时间定下来了,向主任。下午三点,您看可以吗?”孙兴建语速很快,听上去很兴奋。 “没问题,那我们提前半小时出发?” “不用!他们过来!李副局长……还有两个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到时候你可以问问他们具体情况。” “那好,我准备一下!” 下午三点,孙兴建带着三人如约而至。向北早已提前把罗方伊叫到自己房间候着。 孙兴建将三人一一介绍:副局长李少翔,两个科室的副科长赵明、陈志。三人各自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件袋,把它们摞在桌上,足足有两本新华字典那么厚。 “你好,李局,辛苦你跑一趟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少翔十分礼貌,与向北握手寒暄,但表情有些紧张。“向记者,这些都是骆河村征地项目的材料。你看,这一沓是《建设用地批准书》,这些是《征地公告》,这一袋子是《补偿安置协议》,还有这里面都有每家每户的签字协议。” 李少翔将每个文件袋凑到眼前,吃力地辨认上面的字迹,又迅速将它们放到桌上。原本整齐的一摞文件,又被弄得乱七八糟。 向北先打开《建设用地批准书》翻看。可能是由于时间太久的原因,咖啡色的牛皮纸档案袋显得有些破旧,一些边角甚至已磨破。《建设用地批准书》里,区、市和省里的征地申报和审批材料都很齐全,项目本身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这一点,向北早已想到,如此大的项目,程序必定合法合规。但是他心中仍有疑问:“李局,村民反映说,征地项目通过后,并未组织村民开会,大家对这个项目的情况并不知情,直到清理地上附属物时,才知道这事。这个您怎么解释?” “这是《征地公告》,里面有街道和村两级提供的汇总材料,里面清楚写着,征地事宜已通过张贴公告和口头传达的方式告知村民,上面有村主任许昌林的签名。”李少翔赶紧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份“村民知情协议”,递给向北。 向北仔细看着,字字默读,白纸黑字,手续没问题,两方答案却截然相反,如此看来,必然有一方在撒谎。 “还有,征地补偿款都发放给村民了吗?”向北继续问。 “征地补偿有两笔钱,第一笔是土地安置补偿费,大概700万元;第二笔是土地出让收益,大概1700万元。早在几个月前,这两笔钱已经走完程序,前段时间我们已经陆续拨给街道,由街道拨给村一级。” “你是说所有的补偿款都已经达到村里?” “目前有没有到村一级我也不清楚。我们按照规定把钱给了街道办。你看,都有严格的流程和手续,每一个环节都有据可查。”李少翔索性自己翻找文件,递到向北面前。 “那征地补偿方案有没有征求村民的意见?”向北放下文件,将扣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在word上迅速敲出文字。一旁,罗方伊也在采访本上认真记录。 “当时我们给骆河村下发通知,要求他们在村里公开征地补偿方案,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反馈给我们,确定是否接受这个方案。” “后来呢?” “你看,这就是我们收到的反馈材料。”李少翔从一份文件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材料,“你看,就是这个。” “放弃征地听证证明……”向北接过文件,上面写着:补偿款分配方案,经过骆河村会议研究,并且征求了群众代表意见,村民们决定放弃举行征地补偿方案听证会。证明的末尾是两个村民代表的签名以及骆河村公章,“也就是说,不是骆河村没有举行听证,而是村里放弃了听证?” 奇怪,村民们说征地补偿方案并未征询他们的意见,那这份证明又是怎么回事呢?向北心里一团疑云。 不看还好,看到这些材料,向北心里又多了不少疑问。他眉头紧锁,海量繁杂的信息如同数列组合在脑中迅速排列,这些信息最终会组合成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 罗方伊看了看向北,感觉对方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又看了李少翔他们,三人拿着文件,你一言我一语,似乎也在分析其中某些细节。 “师父?师父?” 向北盯着电脑屏幕,陷入自己的情景,没有任何反应。 罗方伊此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可有可无,颇为尴尬。她索性拿出手机,刷起新闻来。 第17章 半夜追凶 现场极度安静,足足沉默五分钟后,向北忽然回过神来,又问了三人一些具体细节,仔细核对、检查骆河村征地项目的每一份材料的内容、日期、落款等等。 每一个环节都合法合规,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非常感谢您,李局,材料很翔实。另外,我能不能给几份文件拍些照片?” “这个……向记者,拍照就算了,这些都是内部材料……”李少翔面露为难之色。 “好吧,可以理解,不为难您……” 采访完毕,孙兴建带着三人离开。 向北、罗方伊一前一后回到向北房间。 罗方伊随手轻轻关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向北跟前。 “师父。” 向北转身,罗方伊笑着,一脸神秘。向北不解。 “什么事这么开心?中彩票了?” 罗小娟举起手机,晃了两下,“我拍照了,嘻嘻。” “什么?你拍照了,什么时候拍的?!”向北有些意外。 “就是你们都在百忙之中时,我看那些材料太无聊,就跟它们合影玩啦。” “能不能好好说话?” “就是你们在讨论事情时,我悄悄拍的。”罗方伊恢复严肃,“有那个‘征地公告’,呃……还有‘放弃听证证明’……” 罗方伊拿出手机,一页一页地翻看照片。 “太好了,你这丫头倒挺机灵。”向北喜出望外,坐到电脑旁,打开无线网络,将手机与电脑连接。 “你把照片传我一份,我保存好,另外你也备份一下。这些照片对咱们的稿子非常重要。” 虽然对于这种偷拍行为,向北也向来不齿,但是有时也没办法,如果记者采访都按套路、守规矩,事事摆在明面上,哪还能有“315”晚会上曝光的那些黑心作坊、五毛零食? “另外,咱们分分工,把今天的采访整理一下,应该可以写一篇稿子了。” “好嘞!”罗方伊刚要转身离开,又想起了什么,“师父,给!” “还有材料?”向北回过身来,盯着罗方伊手里的纸袋子,“这是什么?你该不会把人家的材料偷了吧。” “我虽然逗比,但是不傻,哈哈,可不敢这么做。这是咖啡,送你!以后想抽烟时,就喝杯咖啡,嘿嘿,我可以长期供应。” 向北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 罗方伊回到房间,迅速投入工作状态,整理采访素材。 向北也已经拟好稿子的标题:骆河村纵火案背后的征地矛盾。 “骆河‘11?23’纵火案已经过去几天的时间了,记者在事件发生地——新城街道骆河村调查时了解到,案件背后折射出的征地矛盾亟待破解……” 半夜一点,向北基本完成初稿,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稿件刚好把自己之前梳理的几个关键问题给出了答案: 1、“11·23骆河纵火案”与当地的征地项目有什么关系? 2、征地项目是否合法,是否有健全的手续? 3、骆汝峰所说的上千万元补偿金究竟存不存在,这笔钱有没发给村民?村民对此有何意见? 但是,第四个问题依旧未能解答:村委会主任许昌林和开发商两人是否存在利益交换?与“骆河纵火案”有没有关系? 向北通过北江晚报社的发稿系统,检查一遍错别字,确认无误后存为草稿。 任务完成,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对稿子却不满意,毕竟,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得到解答。向北在电脑上把它们敲了出来: 1、河东市国土部门提供的材料显示,征地项目审批通过后第一时间在骆河村进行了公示,这么大的事情,如果真的公示了,是藏不住的。但是为何很多村民表示不知情,而且不像是在撒谎。 2、那份“放弃听证证明”显示,国土部门将征地补偿方案传达到了街道和村一级,但是村民们却坚持认为此前并不了解补偿方案,那这份放弃听证证明是怎么来的? 国土部门……许昌林……村民…… 究竟哪一方在撒谎?谁在隐瞒真相?为何隐瞒真相? 向北发现,所有这些问题都指向了一个关键人物:许昌林。整个项目从筹备到落地,都离不开骆河村村委会这个中枢环节。如果没有村主任许昌林所提供的一份份材料,征地项目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推进到今天。 许昌林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向北忽然有了一个大胆设想:难道这些都是许昌林捏造的假材料?!如果真是这样,又是一个爆炸性新闻。 向北扣上电脑,并未将稿件入库。这篇稿子还有很多细节要推敲、待求证。如果就这么发出去,就是一次报道事故,无论是他还是总编室都承担不起。 不过,调查难度越来越大,线索也越来越多! 千头万绪萦绕心头,向北点上一支烟。大脑经历一天的快速运转,已经出现卡顿,他需要通过香烟清理缓存。 抽到一半,看到摆在桌角的纸包,向北想起了什么,将烟掐灭,从纸包中拿出一袋咖啡。 如何找到许昌林呢?连村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间已是半夜,即便向北已经习惯熬夜,眼皮还是不听指挥,开始“打架”。 算了,睡觉吧,明天再想这些事。 向北倚靠在床上,拿出手机浏览新闻。他喜欢睡前看一会儿手机,如同饭后散步一样。十来分钟后,困意袭来,向北闭上眼睛。 这时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向北在睡梦中被吵醒,警觉地问。 “是我,师父。”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你先开门再说!” 向北起床,披上外套,打开房门。 “师父,你看。”罗方伊把手机递给向北。 不看不要紧,向北大吃一惊:天亮前,许昌林回家收拾行李。 看到这条信息,向北攸地一跳:“这是谁发给你的信息?” “是胖冬”。 “消息可靠?” “不知道。不过依我对胖冬的了解,这人路子野,或许靠谱。” 向北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一点半,如果消息可靠的话,再过一会儿,许昌林就回家了。 “走!”向北穿上外套。现在没时间去管对方究竟是谁,也没有时间验证消息的真实性。必须尽快赶到骆河村! 不过,对于要不要让罗方伊参加这次行动,向北仍在犹豫,毕竟这么晚了,而且还有危险。叫上她吧!对于记者而言,这样的经历才是最难忘的,至少要让她意识到采访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骆河村?” “没问题,师父。”这个消息让罗方伊亢奋起来,睡意全无。 “我告诉你,小罗,这可不是玩,很危险,你要有心理准备。” “放心吧,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丫头,昨天吃饭还说自己是小孩子,现在又否认了。女人的脸,四月的天。 虽然掩饰自己的心情,向北其实同样兴奋,在他看来,这才是记者生涯中最精彩的时刻。 两人匆匆收拾一下,准备关门出发。 “等等。”向北又想起什么,从房门后面的衣柜中找到一把手电筒。 两人赶到骆河村。整个村子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影。 向北将车停在许昌林的住宅附近,关掉车灯、空调,车窗上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 冬季的骆河村,没有蝉鸣蛙叫,气氛异常安静诡异。两人坐在车里,车窗摇下半截。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竟瞌睡起来。 “师父,醒醒,好像有人过来了!”罗方伊把已经昏睡的向北摇醒。 向北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观察李家,门口有个人影,似乎在开门。 “是许昌林?!” 两人都不敢肯定,毕竟只听说过此人,素未谋面。 向北悄悄打开车门,猫着脚步靠近黑影。 “许昌林!”向北大喊一声。 这声音太过突然,连罗方伊都被吓了一跳,更不用说那个黑影了。 对方站在门口愣住,手里还拿着钥匙。短短几秒钟后,两人同时爆发,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跑。 黑影本能地冲着旁边的小巷子跑去,向北紧追不放。 罗方伊也反应过来,紧紧跟着向北。 “罗方伊,回到车里去!别给我添乱!”向北追着黑影,时而将手电筒转向后方。夜太黑,这丫头别被摔着! “我不!你不用管我,赶紧追他。2:1,咱们比他人多!” 三人不知钻了几条巷子。眼瞅距离黑影越来越远,向北顾不得罗方伊,拿着手电筒,晃晃悠悠照着脚下的路,拼命往前跑。 “许昌林,别怕,我不是警察,也不是道上的人,我就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向北边追边解释。 “我管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别找我麻烦!”黑影终于开腔了。 “你究竟在怕什么?这次的火灾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你指使人干的?”向北抓住每分每秒,从对方口中挖出信息。 “我说不是我干的,你能信吗?” “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这句话还真好使,对方居然停住了。 向北也没有继续追。两人杵在那里,喘着粗气。 “许昌林,你听我说,骆河村的事情我一直在调查,里面有很多疑点,只有你能解答……” “你想知道什么?” “骆河村征地的文件,你有没有造假?”向北刚要解开外套,让这彻骨的寒风给自己降降温、擦擦汗。 对方竟然又跑了,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困兽,不分方向…… 第18章 煮熟的鸭子被“截胡” 许昌林虽然受到惊吓,但毕竟在自家地界,哪条巷子浅,哪条巷子深,哪条夜路有坑,哪条小道有槛,他心里门清。 向北体育特长生的经历,这次用了用武之地。他使出浑身解数,箭一般冲向许昌林。 然而,强龙不压地头蛇。许昌林左转右转,没多大会儿就消失了。 向北几乎被对方绕晕,几经辗转,来到一片开阔地带。他隐隐约约看到树影婆娑,干枯的枝条在寒风中沙沙作响。 这里如此阴森,一片坟地? “蹿的还挺快,躲到哪里去了?”向北双手叉腰,喘着粗气小声念叨。 罗方伊也追了上来,同样俯下身子喘着气:“师父,追上了吗!” “嘘!”向北转身,瞪着罗方伊,示意对方安静。 他拿着手电筒,将四周扫描一圈,透过灯柱,终于看清了这片区域的样貌:一些杂草和麦秆堆成的垛子,三三两两堆出一个馒头形状的包,四周成行的柳树、梧桐将这里围成方形,看样子应该是一片麦场。 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叫声,声音凄惨。 像是乌鸦。 这麦场怎么比坟地还吓人? 夜晚,人的视觉能力被限制,听觉功能反而强了不少。向北和罗方伊屏住呼吸,麦场上有任何小小的动静,都被放大数倍。 向北竖起耳朵,仔细听辨。 一个身影忽然从一旁的麦垛钻出来,扑向离自己近的罗方伊。 “方伊,小心!” 向北声音未落,黑影已经扑了上来。 罗方伊尚未来得及反应,被重重抱摔倒地!幸好她穿着厚衣,地上也有散乱的麦秆,并未伤及骨肉。 许昌林像是发疯一样,大吼着拿起一块砖头,朝罗方伊砸去。 向北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揪住许昌林。 许昌林原本摁着罗方伊,转而朝着向北掐过来。向北见势左手一挡,右手掰住对方的手腕,猛地一撇。 如果换作别的记者,因为常年坐办公室的缘故,可能没有多少战斗值。 向北毕竟读大学时是体育生,无论身高还是体力都占优势。 向北将许昌林揪起来,先想办法让罗方伊脱离危险。然而,对方拿着砖头砸了过来,重重击打在向北的额头上,向北忍着剧痛,死死将对方摁住。 罗方伊脱离险境,却未躲开,反而冲了上来,从后面用力撕扯许昌林,奈何力气太小,没有多大作用。 三个人撕扯在一起,场面混乱。 “许昌林,你冷静点,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向北仍未放弃,试图说服对方。 “你们现在就是在威胁我。”许昌林大吼,“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好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三人正在扭打之际,一阵急促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车灯将整个麦场照亮。两辆警车、五六个人,将他们围住。 “警察!都不许动!” 三个人条件反射般停了下来,同时扭脸看着警察。 “罗方伊,你怎么在这里?”其中一个高个儿警察忽然喊出罗方伊的名字,语气有些诧异。 罗方伊用手遮着强光,冲着车灯逆光仔细辨认对方,“哥……是你吗?” “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不是我还会是谁!”对方语气不悦。 几名警察冲上去,将三人分别控制。 “哎哎哎,把她交给我,你们去看着他俩。”高个儿警察支开两名下属,将罗方伊接过来,转而问旁边的人,“你就是许昌林吧。” 对方点点头,神色恐惧,全然没了刚才那股子蛮劲。 “我们怀疑你跟一起故意伤人致死案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 高个儿警察使个眼色,许昌林被带到车上。 “他是谁?” “向北,我师父。” “向北?哦,我想起来了,你今天还跟我提起过,北江晚报社记者。” 高个儿警察示意下属放开向北。 “你好,我是向北。” “你好,我是罗雨辰。”对方语气缓和许多,“罗方伊,你不是出差采访吗,怎么在这个地方?” “哥,我们这就是在采访啊。”罗方伊无奈地答道。 “采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采访。” “罗方伊,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被你们弄糊涂了呢?”向北一脸疑惑的表情。 “这是我哥,呃……不对……是亲哥,罗雨辰,河东市公安局的警察。”罗方伊赶忙解释。 向北和罗雨辰目光交汇,仅仅几秒钟,就确认了眼神。 “我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你呢?”罗雨辰努力回忆,“哦,我记起来了,纵火案案发现场,当时你想进去采访,被我拦下了。” “对,我记起来了,真是太巧了。” “是够巧的,为什么你的每次出现,都能让我记忆深刻?还有你,罗方伊,你说说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嘛,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哥,我们得到消息,许昌林今晚会出现,这才过来的,也是公务嘛,嘿嘿。哎,对了哥,你怎么会到这里?”罗方伊反问。 “废话,我当然是来办案来了,不然呢,大冷天,你以为我来散步?!” “那这么说,你们也是来抓许昌林的?”向北问。 “没错,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找许昌林。今晚我们的报警平台收到举报,说许昌林会出现在家里,我们就赶过来了。本来我们是直奔许昌林家里的,结果路过这里发现有动静,竟然让我们碰着了。你知道你们刚才多危险吗?要是我们晚到一步,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所以说……”向北表情讶异,“所以说,你们也是收到一个关于许昌林行踪的举报电话!该不是这么巧吧?!” “不跟你们多说了,我们撤了。”罗雨辰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丫头,采访可以,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罗方伊点头。 “哦,对了,向……”罗雨辰努力回想对方的名字,“向北,骆河村命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这是看在这丫头的面子上告诉你的。你就等着公安部门的通报吧,也许这几天就会有消息。还有,多谢你照顾方伊,她涉世未深,以后你多多指导她。” 向北点点头,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巧合。第一巧,他和警方同时收到了许昌林的线索;第二巧,竟然又跟这个警察见面了,罗雨辰说的没错,每次都是以印象深刻的方式出现;第三巧,没想到这人是罗方伊的哥哥。 “不知道这些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向北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师父?” “哦,没什么。”向北拭去身上的尘土和杂草,“罗方伊,没想到你哥哥是警察,你怎么不早说呢?不过,你哥这个人倒是一个爽快的人,说话都是直接用‘怼’的,哈哈。” “哎,师父,你别笑话我了。我哥比我大将近10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他要是有什么话说的不合适,你别往心里去哈。他这人就这样,估计是职业病。” “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我跟你哥认识的方式很独特,印象深刻。哦,我想起来,上次你说给我介绍家人认识,就是他吧?” “嗯,对啊,刚好他也负责调查骆河村的案子,我本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认识了。” “以这种方式相识很不错,一辈子都难忘。”向北又是一阵大笑,这时才想起来许昌林那一记重拳,额头已经淤血。 “师父,你没事吧,”罗方伊盯着向北,“都怪我不好,让你受伤了。赶紧回宾馆,我给你找些冰块敷一下……” 两人回到宾馆,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露出鱼肚白。 “你好,酒店前台,请问有什么为您服务的吗?” 罗方伊回到房间,打通新城酒店前台电话。 “你好,有没有冰块,送到我房间几块。” “好的,您稍等。”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冰块送到罗方伊房间。 “师父。”罗方伊敲开向北房间,手里拿着包裹冰块的毛巾,“给,敷一下吧。” “不用吧,没什么大碍。”向北用手轻抚一下受伤的额头。 “哎呀,你就乖乖的敷上吧,等一会儿找个诊所处理一下。” 向北接过毛巾,摁在额头上:“小罗,从骆河村纵火案开始,你哥就一直负责这个案子是吧?” “是啊。” “那他手里应该有一些相关的材料,不知道能不能透露一些?” “这个,”罗方伊有些为难,“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从来没问过,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透露,我可以问问他。” 向北思索片刻:“还是算了,他们有他们的纪律,别给他添麻烦了。以我现在掌握的情况,素材应该也差不多了。估计涉及征地的问题,他们也不会有更多的调查。还是等警方的新闻通稿吧。昨晚一夜没睡,挺辛苦的,补个觉吧,睡到自然醒,然后我请你出去吃饭。” “好嘞,师父也休息一下吧。” 向北关上房门,并未入睡,凌晨追踪许昌林的场景又在他脑中浮现。他说纵火案与他无关,但是为什么又这么恐惧?还有征地的事情,为什么一提到这件事,他的反应就如此强烈?难道,他真的了解内幕,又或者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征地项目的手续材料是他捏造的? 第19章 骆河村再起风波 向北对“岁月不饶人”的体会越来越深刻。 熬了通宵后,他回到房间倒头就睡。虽然自己跟罗方伊说睡到自然醒,但实际并没有这般轻松,每天的工作压力像头顶上的紧箍咒,束得牢牢的。 九点半,闹钟响了。向北起床,打开电脑,将之前的材料整理一番,入库,传回报社。又浏览了一遍新闻,确保骆河村事件没有漏掉的报道信息。 做完这些,他看了看时间:十点一刻。这丫头应该行了吧。他试探性地给罗方伊发了微信。半个小时后,对方回复:抱歉,师父,刚看到短信,刚洗漱完。 年轻就是好,能熬能睡。而且,睡上一觉就可以满血复活。 “每天吃宾馆的饭,吃腻了吧。走吧,出去吃,我请客。”向北发回一条微信。 新城酒店地处偏僻,周边都是小馆子。两人开车兜了一圈,觉得都不满意。 “算啦,师父,咱们还是回酒店吃吧,你欠我一顿大的,我可是记在我的小本本上了。” “大的?你要一次把我吃回解放前?” “吃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穷。毕竟师父是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啊,自带光环那种。” “我给你一个数字,中国有纸媒近两三千家,电视台几百家,这还没有把网站、广播、行业媒体计在内去。还有一个数字,全国有记者20多万人,你要知道,这是注册持证记者的数量,还没有把一些网络媒体、电视媒体的同行们算进去。所以说,我只是这几十万码字民工大军中的一员。民工啊,挣的都是血汗钱,你忍心对师父下狠手?” “得嘞!那我就下手轻点,钝刀子割肉,哈哈。” “还有一件事,昨晚许昌林回家的消息,是胖冬给你的?”向北忽然又想起许昌林的事情, “是啊,他给我发的信息。不过不是昨晚,是今早,师父。” “对,对。可是,他为什么不去,而是把这个消息发给你?”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觉得这个消息对他没啥用处呗。他不是说了嘛,很多画面拍了也发不出来。”罗方伊分析。 “把这么重要的消息给你,看来这小子跟你的情谊还是挺深的。”向北笑道。 “师父,我咋觉得你是话中有话呢。他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的,太不靠谱了。我跟他友谊的小船,说不定哪天就翻了。” …… 许昌林被抓,让骆河村再次沸腾。 正如向北和罗方伊所看到的,相比于前几天,这里的气氛显然更加紧张:不管什么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但凡陌生面孔出现,就立马成为村民们盯梢的对象。 但是有两类人却是例外的,不仅不被盯梢,反而被视为骆河村的贵客:一类是媒体记者。不像其他行业的人,村民们对记者有种天然的敬畏感。 另一类人,涉及人群五花八门,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大抵有这么几个特点:三三两两、操着各种口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陌生人。 这些人时不时在骆河村晃一晃。他们有时候在村委大院,有时候在村里的小广场。总之,哪儿人多他们就往哪儿去。 对待这些人,村里人朴实、热情,也觉得新鲜。刚开始几天,大家会三五成群地一起聊天。谁知那些外地人聊得心不在焉。他们的心思不在村民,而是媒体。 为什么要找媒体?因为这里记者多,他们也要反映问题! 这些天,村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很多村民并未在意,包括骆景晨在内。 一次偶然机会,内行人给骆景晨透露一个消息:“这些人全国各地跑,哪里成为新闻热点,记者多了,他们就往哪里跑。有些人已经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这般生活了。” “我知道有这类人,以前看新闻的时候知道的。那把他们赶走?” “赶走?你赶得走吗?你能缠得过他们?” “那怎么办?赶也不是,留更不行。” “不赶也不留。别理他们。记得,跟他们划清界限。这些人,纠缠不清的,有的已经把这个当作自己的职业了。” 骆景晨是个精明人,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很快有了对策——不跟他们接触,又不把他们赶出骆河村,这是为什么呢? 这帮人到了哪里都是烫手的山芋,他们出现在骆河村,也算是对村子的“曲线支援”,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能起到施压的效果。另外,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无孔不钻,别人对他们却毫无办法,这个小小的骆河村能奈他们何? 于是,骆景晨匆忙奔走相告,挨家挨户叮嘱:“你们谁也不准跟那些外地人接触。咱们骆河村的事咱们自己解决。咱们跟他们不一样,不能趟这个浑水!” 言归正传。第二天,许昌林被捕的消息在村里炸开,关于他的种种传言也迅速传开。 “当年为啥给他投票,不给骆叔投票?你们这些人就是看他有钱!现在出事了吧!” “许昌林这小子,当年我就觉得不像个老实人,你说,他有啥本事,挣的那么多钱?这样的人当咱们大家伙的领头人,能靠谱吗?” “这两年,他捞了不少钱了吧,得好好查查,那都是咱们的钱,都得让他吐出来,一分钱不能少!” “你们看,还是骆叔是咱们的主心骨。年轻人不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骆河村热闹了。 有人凑热闹,有人看热闹。 村民们议论纷纷,引起不少媒体的极大兴趣,大家正愁找不到话题,总不能天天在村里转悠看热闹吧。更何况,如果村民们说的事情是真的,那可都是猛料,绝对可以让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小村庄再火一把。 于是,在摄像机镜头前,村民们对着话筒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述关于许昌林的那些事儿。 这些传闻就这么在坊间、在互联网传播着。不过,传言归传言,至于许昌林究竟有没有贪钱,有没有大家说的那些问题,人们并不得知,这事也就慢慢地沉寂下来,再没有下文。 但是有一件事是真真切切的:河东市公安局的新闻通稿出来了!这距离许昌林被抓过去三天。正如罗雨辰所说的那样,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案情通报是通过河东市公安局的官方微博发布的,具体内容如下: 11月23日凌晨2时45分,河东市新城区新城街道骆河村一帐篷起火,造成村民3人死亡、4人受伤。公安机关调查认定是一起人为的纵火案。 经过两周左右的连续奋战,近日成功侦破此案。现已查明,11月23日凌晨,张某,李某等5人窜至现场实施纵火后逃跑。另嫌疑人翁某某(帝华置业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系骆河新城工地承建商)和许某某(骆河村村民)正在进一步审理中。目前7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 这可真是一份有分量的消息!消息一发布,引发了一场网民狂欢。 “果然有问题!”“必须重判!”……短短几个小时,微博评论量几十万条。 这条消息竟然也让河东市公安局官方微博上了热搜,粉丝量半天增加了十来万。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爆款有一万种可能,就怕你想不到。 在媒体圈,一场“大战”又开始了。大家像打了鸡血一样,纷纷来到河东市公安局,希望从中了解案件的更多细节。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向北并未跟同行们一样,跑去公安局了解情况。罗雨辰通过罗方伊转告向北:关于案件,公安部门只能公布这么多,案卷已被封存。至于纵火案之外的事情,就得找其他部门去了解了。 向北在拿到案情通报的第一时间,就在酒店房间把稿子写好,也是只有短短几百字,传回了报社。 对于骆河村传言的有关许昌林的种种问题,向北也有所耳闻,但是他却选择不闻不问、不做报道。对于这种无根据的传言,在网上如何流传,他无法左右,但他绝不会写这种无凭无据的新闻。 虽然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记者,工作这些年,向北更多的时间穿梭于河东市区各个部门之间,对于农村却知之甚少。这一次,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了解更多。 时代的发展,让所有人前行。农村也不例外。如今的农村,男女老少,家家户户都有了宽带、智能手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照样可以发朋友圈、群聊,了解所处社会的任何信息。 可是,新兴技术的普及却无法阻挡农村的日益萧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走,寻找更广阔的天地,剩下老人留守,而且,这种留守并非暂时。 骆河村的种种经历,也让向北对中国几千年的“圈子”文化产生了兴趣。中国人无论在哪里都喜欢讲“圈子”,在农村,家庭、宗族是一个圈子,在城市,老乡、校友就是一个圈子,“圈子社交”某种意义上维系着社会的运转,而当某种原因导致圈子某一个成员出局时,其他成员潜意识的选择是趋利避害、划清界限。 不过,这种关系社会也并非一无是处,中国人几千年来看重亲情、孝道,这样的纽带对社会运转同样重要。 第20章 英雄归来 许昌林的案子水落石出。向北结合之前的素材,用了一下午加半晚上的时间,整理出一条稿子,传回了报社。 这是迄今为止向北对于骆河村报道最为满意的一条稿子。它不仅涉及纵火案的原委,也将其背后的征地问题反映出来。 不过,对于这条稿子能不能发出来,会产生什么影响,他却无法预料。 稿子刚传到报社,曲长国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大向,稿子看到了,这些天就等你这条稿子了!记者写稿子就是这样,鞭子什么时候落下来,能不能打对地方,都是一门艺术。这个时候,你这样的老记者就能显示出重要性了。”曲长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采访难度大,让领导久等了,嘿嘿。”向北还是一如既往的客套,“呃……不知道稿子能不能发出来,毕竟有些信息挺敏感的。” “你放心好了,后边的工作我来做。如果报社或者上边有不同意见,任何压力由我来顶着。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等着喝你的庆功酒呢。” “我已经跟于总汇报过了,打算明天回去。不过……” “不过什么?” “我感觉这事儿还有一些疑点,本来有些问题可以从许昌林那里得到答案,但是不巧,没采访到他。”向北觉得有些遗憾,更多的感觉是报道还没有结束。 曲长国一阵沉默,说道:“这样吧,兄弟,你先回来,至于后续报道,回来再想也不迟。坦白讲,后边的节奏可以适当放缓;另一方面,也要看看报社有什么统一安排,毕竟还有很多题目等着你呢。” “那好吧……” 第二天一早,向北整理房间,将行李打包。没想到在这里的几天,东西越堆越多,一个小行李箱根本装不下。 “你好,我是1013的客人,一会儿打算退房,有些东西能否先存放在这里,可能过几天我还会等下次来的时候我再取。”向北拨打前台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名男服务员,听声音还有些稚气。 “可以的,先生。一会儿您到前台来做一下登记就行。” 吃了午饭,两人来到前台,退房、结账、填写物品信息卡。 向北看了一下账单,不仅冒了冷汗,十多天里花了四五千。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不过还好,这些费用单位都能报销。 向北将填好的物品信息卡交给服务员。两人离开酒店。 回去的路上,向北驾车,一路沉默。 “怎么了师父?这么严肃。”罗方伊首先打破了沉默。 “还是这次报道的事。” “不都已经很圆满了吗?大作搞定,马上就可以封神了。领导也让你回去,应该高兴才对啊。” 罗方伊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 “可是我总感觉还有些细节没有弄清楚。”向北心思还沉浸在骆河村的事件上。 “呃……那好吧,师父。我们可以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争取再回来做深度调查。” “嗯,也只能这样了。” “师父,厉害了!”车里刚安静没多久,罗方伊又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你这丫头,一惊一乍的!” “你看!” “我看?你想咱俩车毁人亡?我这车可不是AI智能、无人驾驶。”向北故作不悦。这师徒二人,经过这一次搭档,对彼此的性子脾气已经有了大概了解,知道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 “好嘞好嘞,我大声汇报一遍,您洗耳恭听。” “你是要让我吐血啊,小罗,还洗耳恭听?” “师父,您的稿子上头条啦,我大概看了一下,几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微博热搜、头条新闻都做了展示或推送,有的是头条,有的是首页。”罗方伊表情惊讶,“还有评论、跟帖,一直在增加,在北江晚报社的官方微博,这条新闻的转发量已经四万多啦。师父,看来你这次真要封神啦!” 罗方伊兴奋不已。向北却依然淡定。他看了看后视镜,确认后方安全后,打开右转灯,车子上了一处偏僻路段的辅道,又将双闪打开。 “拿来,给我看一下。” 罗方伊所言没有夸张,这条稿子已经成了各大网站和客户端的热门新闻。有些网站转载时修改了标题或者做了删节,不过核心内容都有保留。 发现一条稿子成为全国爆款,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这跟你中百万大奖感觉完全不一样,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物质层面的改善。但是,它在精神层面带给人的快感难以言表,就像一夜走红的明星、一作封神的网络写手。 很多人会因为你的作品关注你、议论你,那是一种被聚焦的愉悦感。 即便已经是历经风雨的老记者,向北看到网上的反响,心中的喜悦同样难以掩饰。 “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你看,也有你的署名,小罗。”向北说。 “嘿嘿,我是打酱油的,全靠师父提携点拨。” …… 上世纪90年代初,一座九层高楼在河东市核心地带拔地而起,它就是北江晚报社的社址。在那个以平房和筒子楼为主的年代,这栋建筑算得上是河东市的标志性建筑。不过,随着后来一栋栋摩天大楼的拔地而起,北江晚报社显得越来越破旧、“不合群”。 即便如此,北江晚报社的区位优势和它的影响力,还是带来了不容小觑的吸引力。大商圈、高档社区、核心单位相继落座这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综合体。 去年,社长赵庆东将报社外墙重新装修,又让人在九层高的楼体上镶嵌了五个鎏金大字——北江晚报社,于是乎,无论人们走高架、逛商场,视线都躲不开这几个字。 北江晚报社在核心地段给自己做了个长期免费广告。 通常来讲,以省份或者城市命名的日报,有其特殊的地位和天然优势,晚报通常都是所在省或者城市的日报主办的,一般一个城市不允许办两张晚报,于是就诞生了都市报、晨报、时报等等,它们虽然分类不同,但其实内容上相差不多,就形成了竞争关系。 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媒体之间抢新闻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北江晚报与其他报社之间也是如此,彼此既是同行兄弟又是竞争对手,关系很难说清楚。 回到报社时,已到下班时间。按照以往的节奏,大楼里多数员工应该都已经去就餐或者下班回家。记者这种不需打卡的工种,消失得更快——这恐怕也是传统媒体日趋衰落时代中记者为数不多的“福利”了吧。 向北的办公室是在大楼的五层,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一个两三百平方米的大平面,里面有百十个工位,文字、摄影等各个采访组的记者都囊括其中。 副总编于崇明、陈露、曲长国三人的办公室则是在这一层的边上,都是独立的房间。 北江新闻网、两微一端等新媒体平台的记者和编辑人员则是在大楼的三层。除此之外,还有营销、行政、后勤等人员分布在其他楼层,加起来有四五百号人。 向北和罗方伊来到五楼大平面,果然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今天谁值班?连灯都不开。”大厅里黑乎乎的,向北顺手打开一排顶灯,“今天挺累的吧,先回家吧。” “好嘞,师父也早点回去。” 两人收拾完,起身要走。 忽然,不知从哪里涌出几十号人,大家鼓掌欢呼,朝他们走来。 两人显然被这一阵势吓了一跳,不过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两人很快明白: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庆祝仪式。 大家像迎接凯旋的战士一样,将他们簇拥起来。 于崇明、陈露、曲长国仿佛自带BGM,从远处走来。众人赶忙让出一条通道来。 “欢迎归来啊,向北,这些天辛苦你了啊!”于崇明首先表态。 “是啊,是啊,真不容易。”陈露补充道。 “今天的欢迎仪式是于总精心安排的。他知道你今天上午返回,特意叮嘱大家在这里候着为你庆功。”说到这里,曲长国转身看着大家,“当然了,这次报道的成功,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其实也是为咱们自己庆功。至于怎么庆祝,解释权归总编室,归于总,哈哈。” 大家听明白曲长国的意思,一起起哄。 “就知道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于崇明笑着对曲长国说。两人相差十岁,于崇明还是把曲长国当作晚辈看待,“这次报道很成功,网上的反响大家也看到了,报社和集团都很满意,提出了表扬,我估计明天会有一个集团通报。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做出更多更好的报道!” 最后几个字,于崇明拉长了语调,仿佛在说:此处应该有掌声。 话音一落,众人果断鼓掌。 “于总,咱们的庆功不能就这么简单吧,怎么着也该有个庆功宴什么的吧?”曲长国又补了一刀。 “呃……”于崇明吞吞吐吐,心想,这小子真是不遗余力地卖我,“现在报社对吃喝宴请之类查得很严,咱们这么多人,就不要搞这么大动静了,不过小范围的聚餐庆祝是可以滴。” “于总放心,总编室还有一笔奖金没花呢,就用那笔钱吧,这不算公款私用吧,哈哈!”曲长国说道。 “你小子……滑头……” 众人大笑。向北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却在想,本来想早点回家陪陪媳妇、陪陪儿子,顺便交一下“公粮”,看来又要泡汤了。 第21章 报社“据点”聚餐 “各位,现在去吃饭有点早,”曲长国看着手表,“这样吧,30分钟后出发,还是老地方。大家自愿,需要陪媳妇的看孩子的可以不参加,当然,想带正配副配的,咱也不拦着。” “长国,今晚的聚餐你张罗吧,我还有事。记住,一定给我留几个清醒的兵,万一晚上有突发事件,无兵可用,我拿你是问。”于崇明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我也不去了,你们好好玩。”陈露也推掉了。 曲长国心里明白,于崇明不参加聚餐是有顾虑。报社对于主管参加聚餐一向有严格规定,对于他这种谨小慎微的人来说,不参与才保险。陈露倒是对这种场合不避讳,但是她太了解这帮记者的套路——菜可以少,酒必须够!这对于她这个江南小女子而言,实在不易。 一切安排妥当,曲长国把向北叫到办公室。 “怎么样,这几天辛苦吧?” 向北明白,这是小范围总结谈话。 “有啥辛苦的,这些年,比这苦比这累的活咱不都经历过嘛。” “倒也是。咱们跟这个骆河村还真是有缘分,你还有没有印象,这个骆河村咱俩以前去过。”曲长国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采访农村电商,去过那里。”向北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到对骆河村就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三四年前?” “没错,2011年,我记得是夏天。那个时候电商刚刚兴起,村民们把种的樱桃、桃子、核桃挂到网上卖。全村搞电商,现在看来不算啥,但当时在整个北江省那可是独一份儿!那条稿子发了之后,骆河村一下子火了,成了全国闻名的电商村。”曲长国感慨,“那次采访让我印象深刻。中国人本来就聪明,只要再有了勤奋,真的是前途无量啊。” “是啊,我记得咱们那条稿子还得了当年北江省新闻奖的二等奖。” “嗯。这么说来,骆河村还真是咱们的福地啊。就目前看来,这次的报道效果这么好,你在省里拿个奖应该不成问题。这次借着这个东风,我在社里多给你造势,为你更上一层楼助一臂之力。” 说到“福地”,向北忽然想起,当年那条农村电商的稿子,奠定了曲长国在报社的地位。很快,他被提拔为副总编。怪不得他对当时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 “领导,说起这次骆河村的案子,我觉得疑点重重,还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可以深挖,说不定又是一条重磅新闻。”向北满脑子还是这次采访。 “哦?比如说呢?”曲长国似乎对他的疑惑很感兴趣。 “项目流程、书面材料、村民反应……都很奇怪,尤其是村民,大家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 “大向,”曲长国从座位上站起来,压了压嗓子,表情瞬间凝重,“我只是报社的一个副总编,而且不带‘常务’俩字。所以,你的想法,我没有决定权,毕竟上边还有一堆领导可以拿主意。咱们是好兄弟,我所说的仅仅是个人建议。你说的这些,都不是记者该管的,如果我们什么事情都要去查清楚,那还要警察干嘛?还要其他部门干嘛?” 曲长国这番话让向北颇感意外,虽说他常把“兄弟”二字挂在嘴边,但是这番话说出来,还是让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 不过无论对错,听完曲长国的话,向北竟然无言以对。该不会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 四季烧烤与北江晚报社相隔不到两公里,步行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从北江晚报社出来,穿过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再绕过河东市体育馆,沿着南北走向的民生大街走上几百米,就能看见小吃一条街,里边错落分布着河东当地的特色烧烤和大大小小的川菜馆、东北菜馆、鲁菜馆。 这其中,一个竖排LED显示屏尤为显眼,上面闪烁着四个字:四季烧烤,旁边还有一排小字:现切羊肉、各式炒菜。 烧烤是河东的一张名片,每到夏季夜晚,民生大街上几十家烧烤店就忙活起来,一排排烤箱临街而立,短的一两米,长的四五米,拼接在一起,搭起一道黑乎乎的城墙。“城墙”上摆着的是串好的羊肉、板筋、鸡翅、韭菜……“墙”内冒着浓烟,那白烟顺着风向一直向上蹿,将两侧的老式居民楼淹没掉,只剩下窗口那点亮光。 这时候,整条大街都弥漫着洒满辣椒面和孜然粉的肉串的香气。食客们更是奇怪,越是炎热,越不想待在有空调的市内。于是,店家会在门前摆上一排排马扎,再放上一张张矮桌,这就成了食客们光着膀子大快朵颐、举杯畅饮的好去处了。 远远望去,整条街上嘈杂声、叫卖声、酒味儿、肉香味儿、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好一副市侩夜景图! 在民生大街众多烧烤店里,如果要评出网红奖,四季烧烤必进前三。说来也怪,无论是烤串还是炒菜,四季烧烤都算不上是味道最好的,但偏偏每晚都食客爆满。也许是经营有方,也许是从众心理作祟,越是座无虚席,越是有客人光顾,反而那些门可罗雀的烧烤店更加冷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季烧烤成了北江晚报社记者们聚餐的一个“据点”,但凡有人获个什么奖项、发条什么大稿子,或者家里有结婚生子的喜事,都会在这里聚一聚,吃串是其次,要的就是将大杯啤酒一饮而尽的痛快。 当然,多数情况下,这类聚餐仅仅局限于那些疲于“搬砖”的一线记者之间,如果有领导参加的场合,就得考虑氛围、档次了,至少能够从座位上分得出个主副陪座次。 六点半时,大家已经集齐在四季烧烤。 烧烤一般都在夏季,不然这家店既然名为“四季”,自然时下也会开门纳客。 因为是冬季,自然不能在室外聚餐。曲长国提前订了包间,能够容纳十来人。包括向北、罗方伊、曲长国在内,前来聚餐的人刚好十二个人。 这些人大致是这几类情况:爱热闹、没孩子、入社晚、单身狗。可能只有这几类人才会对聚餐吃饭(其实是拼酒到半夜十一二点)一直充满旺盛的精力和激情。 而一旦有了孩子,一旦进入油腻中年,聚餐就会是另一种画风:有孩子的早早散场,油腻的男人则围坐一起,一杯啤酒下肚,开始畅谈人生,如果有异性作陪,她不需要花枝招展,也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带着崇拜的目光去看去听,这帮老爷们就能一直谈到下半夜。然后大家去KTV点歌,点的全是“朋友别哭”“无言的结局”这样大彻大悟的歌曲。 虽然曲长国说这是兄弟之间的聚餐,座位不分主次,但是天天在各类场合浸染的记者们自然明白规矩的重要性,大家一致认为,曲长国应该坐在主宾位置,向北坐副主宾。 不过,曲长国认为自己是主不是客,执意坐在主陪的位置,主宾就顺延给了向北。 菜单呈上,大家将筋头巴脑之类的东西都点了个遍,又上了几道凉菜,压轴酒则是曲长国自带的一箱白酒。 这次来了12人,其中男生8个。 “服务员,整八串大腰子,给弟兄们补一补。”曲长国开玩笑道,还刻意将大腰子读成了大腰zhi。 “曲总,您没把自己算进去啊。”一名男记者也跟着开起玩笑。 “我就算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基本告别大腰子了,你们年轻,好好补补,家庭事业两不误。” 聚餐开始,曲长国首先对骆河村的这次报道点评一番,夸赞向北不负众望,表扬罗方伊后生可畏。紧接着提了三杯酒。 第一杯,欢迎;欢迎向北和罗方伊凯旋。第二杯,祝贺;祝贺两人的报道产生重大影响。第三杯,情谊;在座的兄弟都是他曲长国的兄弟,以后大家齐心协力,再创佳绩。 全体举杯很官方。这是北江省的传统。 三杯白酒下肚,酒精通过血液循环从胃进入大脑,大家很快有了状态,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聊了起来。 “向北,这顿饭别人来不来无所谓,我必须要来!你和罗方伊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必须要慰劳慰劳你们!”曲长国与向北座位紧挨着,两人低头私语起来。 向北感觉曲长国有了点醉意,说话也随心所欲。不过,他向北不能无所顾忌,不管喝多少,必须紧绷神经:“谢谢领导,嘿嘿,要说苦劳,在前方确实不少折腾。但是要说功劳,总编室肯定是第一位的。” “哎……咱们今天不谈工作,不谈工作!”曲长国摇着手说。 “好!不谈工作……” 曲长国接着说:“对了,你不在这几天,记者里面人员也有变动……” “什么变动?”向北问道。 “老陈辞职了……” “老陈?他可是老记者了,入社得有十多年了吧,比你还要早,这怎么走了呢?!”向北很吃惊。 “老记者?向北,可能我们现在位置不同,对‘老’字的感受不同。在我看来,这个‘老’字,看上去是一种尊称,其实是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曲长国有感而发。 “哦?”向北疑惑,尴尬?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两年曲长国经常称呼自己为“老记者”“老同志”,原来这是一个贬义词? 不过,他也很清楚,人到四十是个坎,不仅到了油腻的风险期,职业危机感也油然而生。对于记者而言,这个年纪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通常来说,一个新人,二十多岁入职,入职三年后进入事业黄金期,这个时候的干劲和灵感最有状态。甚至在每年的考核排名中,排在前列的永远是那些年轻人。 两性关系,新人总比旧人好,职场也是如此。这似乎是动物界的普遍规律。在记者界,四十岁算是进入了老年期:领导不待见,自己也不愿干。如果连升职这条道都堵上了,无异于提前退休。 “你也知道老陈的性格,干活是一把好手,这没得说,几乎每年的新闻作品都能在集团或者省里获奖。但就是在这人际关系上一直处理不好,跟大家走动少。你说你跟同事之间走动少也就罢了,你跟领导也不怎么走动。你说,这怎么能行?!而且……他还有文人那点臭脾气,恃才傲物!这些年……领导一直不待见他,但又觉得他是个人才,所以就一直坚持一个原则:用你但不提拔你!这老陈年纪也大了,今年四十多岁,无奈之下辞了职,去一家小公司做部门主管。” “哎……太可惜了。”向北心中不由一颤。 在记者当中,老陈是出了名的“老黄牛”,工作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把热情都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但他也有致命的缺点:不善表达和交际,同事跟他开玩笑,他常常是嘿嘿一笑。 说来也怪,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时不时会有一些“惊人”之作,还多次荣获全国和北江省的新闻大奖。向北刚工作时,曾经得到老陈的点拨和照顾,深深被他的敬业精神和人格魅力所折服。 “所以说,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看看那些小孩子,哭哭闹闹,家长才会管,才会给零食吃,给奶喝。反观那些老实巴交的孩子,家长倒是觉得省心,他自己却常常得不到什么实惠。” “是啊,吃亏的往往都是老实人!特别是职场,不仅要会苦干,更要会巧干,即便是很简单的任务,你也要表现出有多难多难,要常给领导诉苦,最后在排除万难之后,终于圆满完成任务。然后就是准备好工作照,写好工作总结。哈哈,领导,是不是这个套路。”一旁的一名记者插话道。 “你小子啊,你这是话里有话。”曲长国手指着对方笑着说道,“看来你这是对总编室有意见喽?” “嘿嘿,不敢。”这记者连忙补充,“我这是总结性发言,曲总是弟兄们的贴心人,我们对哪个领导有意见也不会对曲总有意见,大家说对不对。” “是啊,我们跟着曲总干。”众人跟着附和。 “别胡说,”曲长国举着杯子摇了摇手,“不讲政治的话不能说。弟兄们的心情我理解,放在肚子里就好。以后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来,咱们干杯。” 曲长国爽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跟着干掉。 颇有江湖结义的气势。 “小罗,你这次表现不错,对你的实习很加分啊。”曲长国将话题转到罗方伊身上。 罗方伊已经微醺,面色白里透红,眼神有些迷离,看上去多了几分骄人可爱。 “谢谢曲总,火车跑得快,全靠领导带,呃,不对!全靠车头带。”罗方伊还是一如既往的搞怪范儿。 “这丫头,不仅脑子灵光,出活快,还是个活宝。我在骆河村这一两周,那是一个孤独寂寞冷啊,全靠小罗给我排遣寂寞了。”向北说道。 “向哥,你说说咋给你排遣的呗?给我们演示一下,哈哈。”旁边的男同事跟着起哄。 “来来来,我有酒,说出你的故事……” 大家开启了起哄模式。眼看酒局的氛围要跑偏。 “你小子,果然是出口成脏。怪不得大家说跟你一起出差,车子都变黄了。”向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顺势插科打诨,“不要把你们肮脏的灵魂玷污了咱们的美女实习记者,人们还是单纯的小姑娘。” 哎,连师父都这样了……这些个记者,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但是说起小段子来滔滔不绝,一个比一个甚之。罗方伊不由得心中感慨,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绝对的一本正经?就连央视的内部春晚,不也是各种大跌眼镜的节目吗? “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我要下车!”罗方伊也抛出了网上流行的梗化解尴尬。 “行啦,大家积点口德。”眼看这场对话要演变成事故现场,曲长国紧急叫停,“小罗,看看还有多少酒?” 曲长国余光扫了一眼正对面的柜台,上面放着被拆开的各式啤酒、白酒。他要考验一下面前这个大学生,对于酒场的套路了解多少。 “好嘞。”罗方伊迅速挪动脚步,将柜台上的盒子数了一遍,“曲总,已经打开的白酒还剩半瓶,啤酒还有六瓶。” “那咱们喝了多少?把每个人都要算精准喽。这一刻,你就是会计。”曲长国追问。 “咱们12个人,其中8个人喝白酒,4个人喝啤酒,白酒喝了三瓶,每人不到半斤,啤酒喝了14瓶,每人三瓶多。” “不行,不行,力度太差。你们当中,肯定有偷懒的。把剩下的酒都满上。挨个倒,我喊停才能停。”曲长国扮演起了裁判角色。 “领导,这可是高度酒,半斤不少了。”有记者“抗议”。 “你小子还敢反抗。我还不知道你的量?小罗,先给他倒!倒满了!” 罗方伊一脸严肃,认真地将每人酒杯斟满。 “接下来我宣布,‘第一场’进入尾声,这杯酒咱们三口清了。”曲长国举起酒杯,“至于‘二场’,大家举手表决。去老地方唱歌。” 北江的规矩,一场喝完,不尽兴的话,大家通常会组织第二场。 众人此时已近兴奋状态,纷纷举手响应。 “领导,我就不去了,出来这么久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的领导还在等着我呢。”向北颇感疲惫,跟曲长国请假。 “曲总,我也请假。”罗方伊举起了手。 曲长国看了看二人,开玩笑道:“你俩跟商量好了似的。向北,可不能犯错误啊。我是你的上司,有连带责任的。” “听到了吗,小罗,要保持定力!”向北也跟着开起玩笑。 “嘿嘿,压力好大啊。我尽力,我尽力。”这丫头又耍起了宝。 “那好吧,这场酒局就是为你俩搞的,你俩一走,大家的兴致就减半了。哎,我也不去二场了。”曲长国叹气。 “别啊,领导,这样的话,我们会有负罪感的。”向北道。 “是啊,曲总,您不去,大家岂不是更扫兴。”罗方伊道。 “我开个玩笑。不过,我确实不能参加二场了。”曲长国拿出手机,给大家展示,“一个朋友刚刚微信我,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得去一趟。不过大家放心,一场、二场,都是我来请,咱们玩得尽兴就好。” 曲长国、向北、罗方伊与同事道别,离开饭店。 “大向,我再插一句工作方面的话,关于骆河村的采访,报社有很多考虑。你要知道,报社不只是多发几条稿子,还有方方面面的关系!所以,你之前说觉得里边有疑点,我建议你还是先看看报社的安排。不过,如果你坚持要去,咱们回头可以再议。”临别之前,曲长国又叮嘱一遍。 方方面面的关系?向北心里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也琢磨着究竟要不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再去骆河村! 第22章 北京,犹如初恋 酒局结束时,大家都已醉意沉沉。向北叫了代驾。 “领导,坐我的车吧,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向北提议。 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讲规矩、有眼力!这是一名合格下属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不了,我还有事,有车来接我。再说,我住东边凤凰小区,你住南边,不顺路。不过,你可以把小罗护送好。”曲长国露出迷之微笑。 向北、罗方伊彼此对视,眼神尴尬。不过,两人还是顶着寒风,乖乖陪着曲长国,直到对方坐上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走吧,小罗,我送你回家。”向北打开后排车门,邀请罗方伊上车。 “可是,师父,我们是反方向哎。” “绕不了多少路,上车吧。” 车头调转,一路向北。 “小罗,今晚聚餐时大家说的话别太在意,都是酒场上说的玩笑话。大家就这样,平时采访时一本正经,一旦到了酒桌上,一个比一个不正经了。” “虽然让我三观尽毁,不过我觉得还好吧,至少这才是记者这个行业最真实、最自然的样子。不然,整天绷着个脸多累啊。” “是啊,你看大家谈笑风生,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压力,‘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压力。” “老年人?师父,记者这个职业,多大算老年?”罗方伊好奇地问。 “知道‘七年之痒’吧?” “当然喽。” “其实记者这个行当到了七八年时候,就算是要迈入老年了,这种状态就是——痒。各有各的痒法,有的想往上爬却爬不得,有的想往外走又走不了,有的哪里都不想去又坐的屁股痛。” “的确很有意思,呵呵,我还小,理解不了。不过,我到家了。”罗方伊打开车门,“师父明天见,记住,少抽烟,多喝水,晚上就不要喝咖啡了!” “高档小区啊,没想到罗老师出身豪门。”向北透过车窗扫了一眼:清一色的小高层、落地窗,超大楼间距,绿化不留死角,门卫的标准敬礼姿势……不过,罗方伊似乎对这个玩笑不以为然,这反而让向北尴尬,“欧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目送罗方伊上楼,向北倚在靠背上,长舒了一口气。从早到晚的忙碌与应酬,让他身心疲惫。 工作这些年,向北有大半时间在外出差,整个北江省的市县几乎跑了一遍,但是他并不喜欢这种飘的感觉。只有在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头靠着妻子,两人谈天说地,他才觉得是最温暖的时刻。 家,是让向北感到最踏实的地方。 在亲戚、朋友、同事当中,说起向北跟妻子周雪岑,可谓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两人同在北京读书,大学校友,同专业不同级。向北比周雪岑大两届。在院学生会组织的一次考研交流会上,向北作为当年学院里考分最高的学生,被邀请跟大家分享经验。交流会到了互动环节时,大家纷纷问些关于复习备考的技巧,唯独周雪岑递给向北一张纸条,上边是自己的联系方式。 向北握着纸条,看着周雪岑远去的背影,瞠目结舌愣在那里。这样的相识方式,让向北印象深刻。 此后的事自不必说,大概像每一个北京爱情故事一样,两个人从相识、相知到相爱,成了恋人。后来,向北在北京另一所高校读研,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但每周仍会见上一两次面。 向北研究生毕业后,选择来到距离北京500多公里之外的河东市工作,此时的周雪岑还在读大四,两人成了异地恋。 刚工作的第一年,向北跟很多新人一样,坐冷板凳、不受领导待见、写的稿子不被认可……虽然他平时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每每喝到叮咛大醉,都会跟周雪岑打电话谈心,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这时候周雪岑会安静地听他讲、听他哭,听他发泄心中的压抑,然后像妈妈对孩子一样对他说一些温暖的话。甚至有无数次,她放心不下,悄悄买了车票来到河东,陪向北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 一年之后,周雪岑大学毕业,也追随向北来到河东,两人住在报社的单身宿舍里。宿舍十多平方米,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也没办法洗澡。周雪岑看了看,第二天买了电磁炉、几副碗筷,成了一个简单的家。冬天宿舍太冷,两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听着歌,看着窗外的雪景入睡。 这么一住就是5年……后来,两人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 三年前,两人拿着这些年的积蓄和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在河东市区南郊买了一套房子,房子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家。再过一年,两人有了爱情的结晶——诺一。向北觉得孩子是上天送给他最好的礼物。诺一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每一次小小的变化,都带给了家人无尽的惊喜与欢乐。 向北和周雪岑的父母都属于“老来得子”,三十四五岁时才有了孩子。在现在看来,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在上世纪80年代,是极少有的。因此,等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时,父母都已经到了七十古来稀的年纪,不仅抱不动孩子,连照顾自己都成了问题。所以,双方老人多数时候生活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县城家里,只是偶尔来到省城看看孩子。 成熟男人的双手,一只用来“搬砖”,一只用来抱孩子,于是练就出了结实的臂膀。 向北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像驾驶小飞机一样抱着诺一,跑遍每一个房间,听着诺一“咯咯”的笑声,然后在客厅那个铺着儿童垫的地板上嬉戏玩耍,诺一会调皮地用小手磨蹭向北的胡茬,在他头上一阵乱抓…… 向北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此时酒劲儿也已消去大半。他打开主卧房门,床头灯还亮着,诺一已经熟睡,周雪岑也靠在床头睡着。向北悄悄换了衣服,冲了热水澡,蹑手蹑脚来到次卧睡觉,刚刚躺下,房门开了,是周雪岑。 “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啊?”周雪岑睡眼惺忪。 “这不是怕把你们吵醒了啊,老婆。”向北拿着手机。 “哎呦,还忙着发微信呢?喝酒出友人,微信出情人,赌博出仇人,炒股出疯人。你这又是喝酒又是微信的,唯独把老婆孩子忘了?”周雪岑话语里带着埋怨。 “好酸啊,咱家的醋瓶子摔了?” “是啊,不过还剩点,你要不要喝?” “怕了你了,老婆。”向北语气温柔,握住周雪岑的双手,“你是不知道啊,我从出差回来就归心似箭,无奈身不由己,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油腔滑调。”周雪岑背过身。 “诺一睡了?” “刚睡着没多大会儿。孩子知道你今天回来,就特别兴奋,一直到十一点才睡着。” “我跟曲长国说了,明天我休息,在家好好陪陪你们娘俩。” 诺一出生后,周雪岑休了半年产假。产假结束回去上班,公司给她调了岗,说是调岗,实则将她“发配边疆”,安在一个陌生的岗位上。周雪岑很快发现,自己在这个公司成了多余。她明白老板的意图:新人省钱又好用,我要炒你鱿鱼! 再加上诺一无人照看,周雪岑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辞掉工作,做一个全职太太,在家相夫教子。当她把辞职信放到老板桌子上的那一刻,对方的嘴脸让他终生难忘。“雪岑啊,你的辞职是公司的重大损失,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周雪岑淡淡一笑,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老婆对这个家的付出,向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也一直告诉自己,家是底线,他向北会用一切,包括生命,去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哦,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诺一今天一直发烧……”周雪岑忽然想起来。 “发烧?多少度?”向北从床上坐起来。 “38.5度,已经贴了退烧贴了,还是不见效果,晚上的时候还开始拉肚子,又拉又吐的。”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得去医院啊。”向北有些抱怨。 “去医院?你说得轻巧,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送啊,车不好打,号不好挂……”听向北这么一说,周雪岑反而来气了。“不过我给他吃了退烧药,今晚看看怎么样,没有效果的话明天再去医院也不迟。” “嗯,”向北回应起身去主卧,摸了摸诺一的额头,“是挺烫的。” “你不是在河东医院有认识的人吗,以前采访过的大夫。明早你跟他联系一下,给咱们插个队?” “算了吧,咱们还是正常挂号吧,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自从当了记者之后,总有一些亲戚朋友托向北找个大夫或者做个报道,仿佛记者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职业。向北内心十分反感。 但是他也明白这种情况无奈之举,毕竟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即便是在足够发达的省会城市,人情依然是最大的“资源”。 向北会尽力去帮那些亲戚朋友,但涉及自家的事情时,他反而不愿意动用这些“资源”,因为他明白,任何“资源”都不是免费的,适当的时候,你要还回去。 第23章 河东“地震” 向北还沉浸在三人世界的天伦之乐里。殊不知,他那篇关于骆河村征地矛盾的报道,不仅在网上炸开了锅,在现实世界,它的影响也已经迅速发酵。 互联网自上世纪90年代末在中国开始普及以来,对于生活的影响日益明显,尤其是在公众领域,任何事件都不再是被人随意操控的秘密。单从这一点上来说,它的贡献不亚于古代的四大发明。 移动互联网的出现,则让这种效应呈几何倍数放大。 在国内几大门户网站首页被推送后,这条新闻的评论量达到了数百万条,一度冲到了热搜榜的第一名位置。网友们所关注的,已经不仅仅是骆河村的个案。 那些多年来一直很敏感的话题像被点燃了引线,瞬间在互联网蔓延开来。河东,这个被网友讽刺为最没有存在感的省会城市,一夜之间成为“网红”,并且被网友创造出新的流行语——你敢去河东走一遭吗? 对于河东市的领导班子以及相关职能部门来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场舆情犹如被引爆的第二颗原子弹,足以撼动当地整个“生态系统”。按照常识,顶多三天,一个热点事件就可以从网民的视野里淡去,而这一次的骆河村事件,却可以一波接着一波被议论围堵!人们担心,如果再报道下去,会不会还有第三颗、第四颗原子弹从河东市上空掉下来!看来必须给公众一个交代! 此时的北江晚报社也很热闹。一大早,于崇明就被社长赵庆东叫到办公室。 “你看看这份文件!”赵庆东神情不悦,将文件甩到桌面。 于崇明神经猛地紧绷,心想,我的天呐,又出什么事了?! “关于北江晚报社骆河村征地问题新闻报道的整改意见……”于崇明小声念着,“北江报业集团……” “批评我们报道基调不正确,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责令我们认真检讨这次骆河村的报道,弥补错误!于崇明啊于崇明,你……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你是长了几个脑袋,一次次踩雷?!每次还都是我给你擦屁股!”赵庆东越说越激动,“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闯了多大的祸?!” 平时,媒体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行业。但实际上,地方媒体的每一篇报道都要慎之又慎。如果是宣传报道倒也罢了,如果报道偏离轨道,造成恶劣影响,那可是够媒体记者喝一壶的。 “赵社长……这……我……”于崇明顿时失语,浑身的汗毛都要炸立起来,“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啊,之前集团从来没有就骆河村的报道基调给出过意见啊。况且,从一开始相关报道都是向您直接请示的呀。” 要说业务能力,于崇明确实是拔尖儿的,但是情商却是负值。难怪大家私下里说,于崇明这个老家伙,有时候是装傻,有时候是真傻。 “你……”赵庆东被他这句怼得哑口无言,你小子,这是要把皮球踢回来?想到这里,赵庆东心中那团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你自己拉屎不脱裤子,你自己想办法打扫吧!” 不但明星有人设,每个人都有人设,一旦人设成立就很难改变。于崇明的人设已经是大家的共识:聪明带傻。即便是一些记者,跟他说话时偶尔也故意话中有话。官大一级压死人,赵庆东更是如此,指着于崇明的鼻子大骂之类的事情常常发生。 于崇明被赶出了社长办公室,脑袋像被门重重夹了,还处于蒙圈状态。昨天还在庆功,今天怎么就变成惹祸了?他需要静下来好好捋一捋。没错啊,报道都是按照社里的要求进行的啊!问题出在哪儿呢?!算了,我还是跟曲长国商量商量吧。这小子脑子灵光,让他给我分析分析。 于崇明悻悻归来,路过记者办公区,看了一眼向北的办公桌,越想越生气,这小子给我捅了大篓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吃喝玩乐呢! 他走到曲长国的办公室,门也不敲,破门而入。 曲长国此时正与两个记者谈着什么,看到于崇明突然闯进来,面色不悦。他很快调整情绪,示意两个记者离开。 “于总,您这是怎么了,看你脸上挂着俩字啊。” 于崇明一愣,摸了摸脸:“俩字,有吗?我出门前洗脸了啊。” “有啊,这么大的字还看不到吗?” 于崇明愣头愣脑,凑到门后镜子前,照了又照:“没有啊,你小子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不可能啊,这不是俩字嘛,‘不爽’!” 于崇明听出了他的意思:“哎,别提了,刚被老赵批了一顿!” “啥情况?”曲长国不解。 “骆河村的报道,惹事了。”于崇明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曲长国心里咯噔一下,“于总,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怪我们啊。第一,关于如何报道骆河村案子,我们一开始就等上面的文件,但是他们迟迟没有下发;第二,我们每一条稿子都是三审,一审编辑,二审总编室,三审社领导。事无巨细,都是先征求社领导意见,每一条稿子也都是社领导亲自把关签发的。这出了事了,怎么就怪到我们头上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于崇明感觉一肚子委屈,“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说怎么办!” “于总,我有个想法,我们先按照上面提出的整改要求,做一些改进措施,然后静观其变,也许剧情会有反转。”曲长国说。 “改进措施?怎么改进?” “按照上面的要求,安排记者写几条骆河村的后续报道,尽快扭转目前背后的局面。另外,就河东市今年以来的工作成绩做一组重点报道。” “嗯,你说的有道理。”于崇明眉头紧锁,“另外,也要对向北进行处分,毕竟,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的。处分他,咱们也能给上面一个交代。” “这个……我觉得这样不妥吧。” “怎么不妥?” “毕竟所有的采访报道都是我们统筹安排的,拿他问责,底下的人怎么想?再者说,昨天刚庆过功,现在又拿他开刀,这不是打总编室的脸吗?” “有道理,”于崇明的脸色像是拨云见雾、恍然醒悟,“你小子脑子果然好使,这件事让你这么一分析,倒是清晰了不少。” 曲长国嘿嘿一笑:“于总,不是我脑子好使,主要是您还在气头上,没有从老赵那番话里跳出了。我这只是帮您梳理一下心情。不然,哪还轮得着我在这里瞎出主意。” “那就这么办,你赶紧安排几个记者落实这些事。至于向北,公开批评就免了,不过单独谈话还是要有的。必须让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就在于崇明和曲长国就如何弥补报道“偏差”而一筹莫展时,一场问责风暴开始席卷河东。 向北这条稿子在网上引起热议后不久,姜海波作为第一责任人被免职,另有任用;另有一些部门的负责人也被相继调查、问责。此外,那些被处理的科室负责人、街道办工作人员更是不计其数。 稿子在全国引发如此大的影响,甚至引发了河东“地震”,这是向北没有想到的。他不知道发生这些事究竟是福还是祸。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于崇明和曲长国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找他。毕竟,他是这条新闻的第一作者,自然也就是报道的第一责任人,没有理由不找自己。向北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疑问,敲开了曲长国的办公室门。 “大向,坐。” “领导,我找你是因为上次报道的事。” “哪条报道?” “骆河村的稿子。我听说,集团前几天发了文件。河东市的人员调整这么大。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我估计应该都跟这条稿子有关系吧。” “看来报社里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啊。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曲长国错愕。 “消息倒是没有听到,不过我看这几天于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尤其是见了我,像是见了仇人一样。傻子都能看出了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老于吗,他就那样,什么事都挂在脸上。不过说实话,他是要我找你谈话的,但是都被我想办法推掉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给你压力。没想到你自己主动找上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咱们把这件事说开,免得你带着情绪工作,毕竟你是老同志了,很多事情我相信你能理解。” “如果有什么处分,您说就是,我都能接受。” “哈哈,你想多了。你看,现在市里几个相关责任人都被问责了,咱们自然也不必为此事烦恼了。今后,你还是要继续做好你的报道,继续坚持你的新闻理想,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其他的都不重要!” “谢谢领导,说实话,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心情也很复杂,我会认真反省的。”向北的复杂心情,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可能闯祸了,给领导添堵。照这样下去,可能一辈子都是“搬砖”的命。另一方面则是有几分激动。坦白讲,他跟曲长国的“三观”有很大不同。但是,曲长国为人处世还是很让人佩服的:仗义,担当,又圆滑。尤其是在出事之后,第一反应不是让下边的人当替罪羊。就凭这一点,就比其他领导好了不知多少倍。 第24章 失孤 职场就像一盘棋,每个人都是这盘棋当中的一颗棋子。兵卒过河、红马黑炮,全在下这盘棋的人运筹帷幄。 多数时候,北江晚报社还是一片祥和。至少在于崇明看来,有一个道理颠扑不破——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搬米难。 骆河村的事件,只是报社每天工作节奏中的一个插曲,一个音符。一首歌,不可能永远只有一个音符,跳过去了,才会有更优美的旋律。 向北很快恢复到原有的轨道中去。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 “大家报一下这周的选题吧。” 每周一上午,北江晚报社的总编室会召开选题例会。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个记者报一下本周的报道计划。向北是政文采访组的主任,组里四个记者,所有成员的选题由他汇总,报给于崇明、陈露和曲长国。 “我们组这周的重点选题,是东津市的一个父亲。大家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打拐是网上热点,大家对拐卖儿童犯罪恨之入骨,甚至有网民呼吁,对这类犯罪要施以重刑。这当然有些偏激,不过也能看出大家对这类犯罪的痛恨。” “没错,今天有一家门户网站的头条也是这方面的新闻。”曲长国附和,他负责这一周的选题策划,每个人的选题质量如何,值不值得去做,都要先在他这里把把关,“东津市的这个人,有什么新闻点?” “大家都知道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香港天王主演,其主题就是寻找被拐卖的儿子。不过多数人可能不知道,这部电影中男一号的原型,就在我们北江省东津市。” “这事你核实过了吗?确定是这个人?”于崇明插话。业务方面,他一向苛刻。这也证明了那句话: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但凡能成为领导,必然有过人之处。 “没问题,领导。”向北身后的一个年轻记者突然说道。 向北没有说话,等待这人补充。在这样的时刻,他更愿意多给年轻人表现的机会。 年轻记者叫张智尧,两年前入社。跟很多90后一样,张智尧脑子活、思路广,不怯场、表现欲强。这个选题,就是张智尧不久前去东津采访时,从采访对象那里搞到的线索。 虽然仅仅入社两年,向北明显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冲劲,这种冲劲不光是在业务,也是在职场。最让向北佩服的是,这人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不露痕迹地展示自己的努力与优秀,又不会让领导觉得反感,反而会在话语之间让自己的选题成为领导心目中的重点题目。 如今,张智尧和罗方伊都在自己部门,一个是新人,一个是实习。不过,向北总觉得张智尧的优秀与罗方伊有很大不同,罗方伊聪明且简单清澈,而张智尧的聪明中却多了几分圆滑与浮躁——任何采访总是蜻蜓点水,而对于稿子的营销却不遗余力。 “于总,我跟这个人聊过几次,他的经历与这部电影里男一号的经历基本一样。为了核实此事,我也联系到了这部电影的导演,果不其然,导演就是根据这人的经历拍的电影……” “打算什么时候成稿?”于崇明打断年轻人的发言,相比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表现欲,他更急于知道结果。从事媒体行业这么多年,于崇明心里很清楚,时效就是稿件的生命。 “下周完成。”张智尧也很干脆。 于崇明沉默。 “智尧,你的这个选题很不错,切合热点。不过,你刚才也说了,眼下网民对此类事件很关注,既然是热点,我们就要抢热点,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这条稿子你得往前赶。”曲长国很明白于崇明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恰如其分地为这种沉默进行诠释,又借机对张智尧的新闻敏感性给予肯定。 “这样吧,我们会后立刻启动这个报道,”向北见状赶紧救场,“智尧,你手头的其他题目如果不着急的话,先放一放,重点经营这条稿子。另外,需要人手支援吗?” 向北也曾手把手带过张智尧半年,了解这个年轻人的业务能力,也知道他的问题所在。要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张智尧还需要再历练几年。 “听领导安排。”张智尧语气里透出不屑。 于崇明显然已经耐不住性子,没等曲长国发话,就使出自己的特权,“向北,你安排一下这次报道,记住我给你的期限,这周五之前,必须把稿子给我。至于车辆,我来安排。” 散会后,向北把张智尧、罗方伊叫到身边。 “会上于总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智尧,你很聪明,这次报道的重要性自然不必说。我就不再强调了。我也不再安排其他人跟你搭档了,这次就让小罗给你做帮手,你好好带带她。” 安排谁与张智尧一起去做“失孤”的报道,向北经过了反复思考,思来想去,罗方伊无疑是最佳人选。一来,张智尧争强好胜,与人合作较难,罗方伊刚好可以与张智尧互补。二来,让一个实习生与张智尧搭档,没有了抢活的担心,在考核上于他有利。 第二天,张智尧和罗方伊坐上单位的车辆,朝着东津奔赴。 向北这周一直留守单位,心里却不踏实。 周二,出差的两人杳无音信。周三,还是没有消息。 周四上午,向北从开始的坐立不安,渐渐变得沉不住气,终于拨通了张智尧的电话。 “向哥,有事吗?” “失孤的稿子,采访怎么样了?” “我现在就在采访,采访完了给你消息。” 看来这小子还挺踏实,采访够认真的。 向北挂上电话,等待他的回电。然而,一等二等,直到中午,也没有收到对方任何消息。 不能再这么干耗着了,过了今天,如果还是没有进展,拿什么跟于崇明和曲长国交代?既然张智尧这小子不靠谱,不如直接问罗方伊。 “喂,师父。” “怎么,午休呢?听你语气,没有精神啊。” “哪还有心情午休啊,愁死了。” “什么情况?有什么可愁的?”向北有不好的预感。 “师父……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罗方伊有些犹豫。 “采访的事?只要是实话,有什么不该说的?现在有什么比实话更重要的吗?” “采访其实很不顺利。张哥他……到了这里也不做什么。他把题目安排给我,说了说采访的方向,就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我觉得有点抓瞎啊,无从下手的感觉。” “无从下手?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向北压抑了几天的心情,终于演变成怒火。 “不是我不想说,我怕我这么做像是在告状。我以为张哥已经胸有成竹,可以,今天都已经周四了,眼看就要到截止日期了,怎么办呢?”罗方伊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事情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听出对方沮丧的语气,向北平复了心情,“这个张智尧,太不像话了,我之前跟他千叮咛万嘱咐,采访中如果遇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告诉我。他倒好,一个消息都不回我。这样吧,我下午就过去,你们在那里等着。”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张哥会不会以为是我在捣鬼?” “你放心,该怎么说,我心里有数。” 撂下电话,向北没有心情多想别的,壁柜里就是出差用的紧急行李包,里面是一些洗漱用品和几件衣物。向北将包背在肩上,急匆匆出了门。 经过大平面的出口,向北瞥了眼一处空着的座位。这是老陈的位置,靠近门口,靠近角落,如果不是每次经过这里时刻意去看,这里几乎刻意被忽略。哎,这个老陈啊,就像他所在的座位一样,也许,这些年他从未融入这个办公室。 河东距离东津倒是不远,乘坐长途大巴,只花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出差的车辆将向北从长途汽车站接上,就直奔采访对象家。 “向哥,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你小子,你说中午给我回复,我都等到花儿也谢了,愣是没有等到你的电话。我怕你出啥事,过来看看你。”职场必须讲究一点,说话做事必须考虑周全,不能把别人给卖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 站在一旁的罗方伊表情尴尬,沉默不语。 “稿子呢?给我看看。” “这……方伊,你写的咋样了?”张智尧把球抛给了罗方伊。 “我……”罗方伊看了看向北,低下了头。 “行啦,你俩别给我演戏了。咋的,还想给我个surprise?赶紧开工吧。” 不出向北所料,两人给他提供的采访素材,仅仅只有半页word。排在版面上连个豆腐块都算不上,这俩人这是在写简讯? 不过,庆幸的是采访对象是个有故事的人:一打厚厚的寻子日记,印着儿子幼年照片的寻子广告,还有插着寻子旗的摩托车。从北江省一路向南,十几年来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这不都是感人的素材吗? 向北用了一下午的时间采访,晚上加班加点赶稿子,正如他刚入社的老陈说过的一样,“稿不过夜”。第二天早晨,初稿写好,他又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反复打磨,稿子终于成型。 “小罗,你记住一点,一篇稿子七分采三分写,如果你写三千字的稿子,至少要有一万字的素材,不然,你写稿子就会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挤牙膏,你写的痛苦,看的人也痛苦。” 第25章 诡异的死亡方式 对于记者来说,做一场报道就像谈一次恋爱,当下的要全身心付出,过往的注定只能成为回忆。向北这几天一直忙于东津市的“失孤”报道,早已将骆河村的事抛之脑后。 就眼下来看,这事已经开始降温,向北还是有些纠结,总觉得这件事没有画上句号,但是所有这一切仅仅只是猜测,关于骆河村纵火案的所有问题,河东市的各个部门都已经给出通报、下了结论。正如多数相关者以及网民的狂欢盛宴,许昌林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但是,关于纵火案背后的深层次问题,无论哪一方,始终没有给出一个说法,仿佛这事就这么完结了。 不过,向北一次不经意的搜索,发现“骆河村纵火案”已经被收录到国内几家大的搜索引擎名词条。无论怎样遗忘,骆河村事件必然成为今年的网络热词。 忙完了“失孤”的报道,向北终于闲了下来,虽然这种清闲仅仅是一两天,被各种事情塞得满满的脑袋一旦有了空隙,他便又有了再访骆河村的冲动。 当然,他不是愣头青,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有家室,有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圈,凡事必然不会再想学生时期那般充实。向北不敢跟领导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仿佛能听到于崇明的潜台词:“向北,你还嫌给我挖的坑不够深?!” 在向北看到,他倒希望于崇明把自己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臭骂一通,大家都把想法摆在明面上,反而会让自己心里踏实。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不管怎样想,它都摆在那里,现在唯一能做的,还是先沉淀一下吧。 记者的活儿,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在采访着惊天大案,明天可能又去参加某活动的启动仪式。这也正是这个行当精彩的地方——喜怒哀乐、三教九流都会接触到。 果真是这样。这天中午,向北刚刚忙完手头的活,打算去吃午饭。于崇明把他叫到办公室。 “峪山又出事了,一起经济纠纷发生了命案,一死三伤,你去看看吧,”于崇明语气慌忙,“这是突发事件,你得赶紧赶过去,今天下午就去!车辆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好的,于总。不过,我一个人去吗?” “你是个老同志了,这种采访应该不在话下吧?实在要带人的话……”于崇明思索片刻,“张智尧上次‘失孤’的稿子做得不错,不愧是你向北带出来的学生,充满了‘向式风格’。趁热打铁,我给他安排了别的采访安排。实在不行,就带上罗方伊吧。” 说起张智尧,向北想到了上次采访的情况,他刚要跟于崇明解释,却欲言又止。如今再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小人了,毕竟自己还是正文组的负责人。可是不说的话,他觉得这小子指不定哪天惹出什么事。算了吧,人各有命,该说的上次都跟张智尧说了,选择怎么走,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向北走出办公室,心里直打鼓。这个于崇明怎么了?怎么忽然想到我了?要知道,自从骆河村报道风波发生了,自己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任何重要的活,几乎都没有向北的份。甚至私下见面,于崇明有时也对他爱答不理、冷眼相对。 不得不承认,任何人,但凡在职场这个圈子里混,怎会不在意领导的眼色。于崇明安排的这个活,让向北亢奋起来,仿佛燃起了他对事业的希望。 新闻就是命令,向北没有多想,跟老婆周雪岑汇报后,就急忙通知罗方伊。峪山市地处北江省西部,是全省经济水平最差的城市之一。带上“之一”,是文辞界管用的手法,与其说是为了严谨,不如说是给峪山留点面子。整个北江省的经济水平,从东部沿海到西部内陆依次递减,像足了一张全国地图。 虽然经济水平一般,民间借贷却是全省一流。在峪山市的城区,有一条颇具特色的“投资公司”一条街。每个公司的装备十分简陋:一个牌匾、一间门头房,外加两三个工作人员。不过,它们的吸金能力却是十足,少则几千万,多则几个亿,都是打着高利息的旗号从民间吸收的储蓄。 对于这类事情,向北早有耳闻。光是峪山,但凡一个记者工作了十年八年,对于全省的情况倘若依然一知半解,肯定不称职。哪里穷哪里富,哪里农业好哪里工业强,哪里有什么风俗人情,哪里有好馆子好宾馆,北江晚报社的老记者们都了如指掌。大家甚至开玩笑道,不如就把北江省的吃喝玩乐编辑成册,出版发行,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殊不知,没过几年,什么试睡师、大众点评、美团之类,都如同雨后春笋涌现出来。可见实践出真知。 从河东到峪山,走高速需要四个小时,两人到那里时已近傍晚。这个节骨眼去吃饭休息是不可能的,哪怕耽误十分钟,就有可能错过最好的报道时机。 “今晚必须写出一条稿子来,不然没法交差。”向北叮嘱。即使是一个老记者,每次采访都像是一次涅槃,痛苦且痛快! 两人赶到事发的投资公司,联系采访知情人士。 这边两人忙得连轴转,那边又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许昌林死了! 北江晚报社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罗方伊,这是他的哥哥罗雨辰透露的。事实上,很多新闻消息也秉承着一个规律: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某地发生了突发事件,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不是宣传部、报社,而是公安、消防等部门。 罗方伊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是,哥,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的确是真的。 “由于骆河村的案子还没有进入公诉阶段,这段时间许昌林一直被关押在拘留所。今天上午警方确认,许昌林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死亡:将床单撕成长条系在床头,然后把布条的另一头绕在脖子上,窒息而死……” “那死因呢,你们有查吗?” 罗雨辰说:“从现场来看,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具体死因还在调查中。对了,这件事还处于保密状态,你不要外传。” 罗方伊说:“我晓得,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师父不知道师父会是什么心情,他想调查的事,也许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呃……”电话另一头,罗雨辰欲言又止。 “怎么了?哥。” “其实还有一些调查和审讯卷宗……我们之前对他有审讯。” “那就继续查啊。” “案卷也已经封存,现在人也死了,你说怎么查?现在大家愁的是许昌林死亡的事情怎么处理,一旦对外公布,恐怕又是全国关注的头条。丫头,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这个我也不懂,要不我问问师父?” “我怕他会把这事儿捅出去。”罗雨辰觉得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就已经很不妥了。 “师父不是那种人,你放心,哥。”其实,任何承诺都不是绝对的,况且,罗方伊跟向北认识才刚刚一个月,但是罗方伊觉得愿意为他给出这个承诺。 挂上电话,罗方伊也在思考,该怎么跟向北开口?眼下正是这次经济纠纷案件采访的关键时期,如果把许昌林死亡的消息告诉他,他还能安心地在峪山采访吗? 一直到后半夜,向北把当天的稿件写好,并且发回报社后,罗方伊才决定跟他说一下。 “师父,睡了吗?我想跟你聊聊。”罗方伊给向北发一条微信。 向北有些意外,已经这么晚了,况且今天的采访这么累,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我都睁不开眼了,小罗,不着急的话,明天再说?” “呃,就几句话,师父……” 罗方伊敲开向北的房门,站在走廊里说:“师父,有件事,我刚听说的……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罗方伊还是有些犹豫。 “嗯?”向北几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把稿子发回报社,他如释重负,此时感觉最幸福的就是蒙上被子大睡一觉了。 “呃……许昌林死了……” “什么?”向北有些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也是今天听说的,应该是自杀。” 向北愣住了,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在许昌林家门口蹲守的经历。其实从当时许昌林的反抗可以看出,他内心是非常恐惧的,而这种恐惧的根源,也许是对生的渴望。像这样的一个怕死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况且,即便是最终判决下来了,他应该也罪不至死。可是,现在为什么又选择自杀了? “是你哥告诉你的?消息确切吗?” “应该是可靠的。” 向北手臂抵着门框,沉思许久,“小罗,我觉得还是得去一趟骆河村……” “师父,这个高利贷的案件我们才刚接手……”罗方伊说,“我哥想让我问问你,你觉得怎么处理这事?” “你的意思是要不要公开消息?” “对。” “从工作角度讲,我肯定希望能公开,这毕竟又是一个大新闻。不过,从你哥的角度说,肯定不宜公开。”向北沉思一会儿,“我觉得许昌林死因还没查清,可以缓一缓再公开,这样这件事还能再沉淀一下。但是,捂肯定捂不住的,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不透风的墙。” 第26章 假扮夫妻去暗访 向北无暇顾及许昌林自杀的内部消息。峪山的案件同样是一个社会热点,有很多内部情况需要调查了解。虽然第一稿已经发走了,但是报道肯定还要继续跟进。 第二天一早,向北和罗方伊商定暗访投资公司一条街。两人吃了早饭,在酒店大堂碰面,眼前这个人让罗方伊诧异。她看到向北一身奇怪的打扮;黑色系的花纹衬衣、束腰裤,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皮包。 “师父,你这是啥情况?是不是穿错衣服了。” “咱们今天去干吗?”向北反问。 “暗访啊。” “暗访哪里?” “投资公司一条街。” “投资公司是干吗的?” “当然是投资挣钱的地方喽。” “那不就得了。投资挣钱,你没钱投什么资。你来。”向北端站在那里,招呼罗方伊,“我这身行头咋样,像不像大老板?” 罗方伊仔细打量一番,边点头边说,“嗯,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过,这腰带不太像,通常来说,这样的海洋系衬衫,跟LV红腰带最搭配。” “额,这个就算了,差不多就行,他们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投资公司。记住一点,从现在起,我负责挣钱,你负责花钱,赶紧进入角色。” “得嘞,师父。”罗方伊双眸放光,“哎呀,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去吃牛排吧,600元一份的那种,外加一份哈根达斯,然后点上星巴克最新款的海盐焦糖。” “这些真没有,不过我可以送你一样别的。”向北无语。 “啥?” “大写的服!” 两人来到投资公司一条街上,一个个高大上的牌匾跟整条街破旧的外表显得格格不入。 “真有意思啊,越是穷的地方,民间投资公司产业越繁荣。”罗方伊感慨。 “知道为什么吗?”向北问道。 罗方伊摇摇头。 “走吧,咱们去一家投资公司问问就清楚了。”向北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悄悄将录音笔打开,推开了一家门头房。 “你好,需要做理财吗?”一个中年男子迎了上来。 “都有什么产品?” “现在做得最火的就是这款,”中年男子给两人各自递上一张宣传彩页,“这个年化利率10个点,这个14个点。投资金额不一样。” “这么高?风险很大吧。”向北问道。 “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吧。” “呃,我们……”罗方伊语塞。 “老板见多识广,一眼看出我们不是峪山的。我们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了。”向北担心罗方伊说错话,急忙解释。 “您是大老板,应该也明白,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不过我们这个产品你放心,它跟之前的理财产品不一样,我们是定期返还回报,每月将利息达到你的账户上。” “10个点,那如果我投10万的话,一年就是10000?这可比银行理财挣钱多了。”罗方伊诧异。 “你算一算就知道了,我们这个理财模式是一种新模式,可谓是一本万利。别的公司可能也有类似的产品,有些产品年化利率甚至更高,但是利润跟风险都是成正比的。我们这款不用有这种担心。放心投资就行。”中年男子巧舌如簧,显然,他已经把这套说辞背得滚瓜烂熟。 “喂,你觉得怎么样?咱们买不买?”向北忽然问罗方伊。 罗方伊有些诧异,并未反应过来:“你问我干嘛,你自己定就是了。” 中年男子大量两人一番,眼神有些奇怪,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你看看你媳妇多好,一看就是对你一百个放心,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老公管。” “什么?我……他……”罗方伊恍然大悟,这人怕是把自己跟向北当成夫妻了,急忙摇手解释。 向北见势,用手轻轻拍了罗方伊的脑袋,“老板说的不对吗?家里小钱归你管,这大钱还是得听我的。你个老娘们懂什么理财,算个账拿计算器都得算半天。” “这你可说错了,我看你夫人可不是个老娘们,长得如花似玉,保养的这么好,看着就像大学生一样。” 女人最经不住被人夸赞。听到有人这番赞美,罗方伊的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花儿,笑得更灿烂了。 “漂亮吗?我脸盲,还真是分不出美丑。不过,老板,我手头有几百万闲钱,虽然钱不多,但也不是凭空捡到的、大风刮来的,自然是要谨慎些。我听说这几天因为投资的事,峪山死了人。”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对话,向北终于将话题引了出来。 “这事你们也听说了?” “这事整个峪山应该都传开了吧,具体咋回事?”向北问道。 “其实这个案子很简单。被杀的这人,是专门替人要债的。说他们是讨债公司也行。只不过他们不可能拿到执照,充其量就是一个地下公司。”讲到自己专业的领域,中年男子一脸自豪,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 “讨债?既然是投资,应该都有材料,要不回钱就去法院告呗。”向北说道。 “你们不懂这一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付诸法律解决的。”中年男子似乎欲言又止,未将话说透,“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讨债这个行业也是这样。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讨债流程。一开始很礼貌客气,如果对方不识好歹,就开始言语威胁,如果还不奏效,那就用拳头解决。” 看来重点来了,向北振作起精神,仔细记住中年男子说的每一个字。 “这个案子,本来是一个平平常常讨债的事儿。对方开工厂,好像是一家小化工企业。” “对,我听说杀人犯是开厂子的。” “那人从投资公司借了上千万,说是要扩大生产线。不过,钱借了,生产线也建了,谁知道居然出事了,厂子被停产整顿。这样一来,还债的钱也拿不出来了。你要知道,投资公司借出去的钱可都是高息,不然,我们从哪里拿出那么多钱给你们付那么高的利息?无奈之下,投资公司找到人讨债,让他们去要钱,结果这帮人要了几次,对方软硬不吃。最后,领头的人带着十来个人闯进厂子,将老板和他儿子软禁起来,谁知道双方起了冲突,化工厂老板的儿子从桌上掏出一把水果刀将领头的人捅了,而且捅的是大动脉,那人当场就死了。” “老板,你咋了解这么详细?”向北问。 “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想知道这个事很容易。二位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中年男子有所警惕。 “能不感兴趣吗?出了这种事,投资者都受到影响了吧?这笔钱要不要投,我还真得再好好想想。”向北并未回避对方的敏感,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方越是警惕,自己越不能躲避。 “这位老板,一看你就是靠头脑挣钱的那种人。您肯定明白一个道理,忽悠是挣不来钱的。我这个项目不好,我说得天花乱坠您也不会投钱,项目好,以您敏锐的眼光,肯定不会轻易错过。正所谓‘你若盛开,蝴蝶自来’。所以说,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并不能说明这个行业不好,这个行业不好,并不能说明我们这个项目不好。” 中年男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分析起来,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忽悠”,但是每句话似乎都在说服对方。 “老板这口才果然了得,不愧是开投资公司的。刚才听你讲圈子里的事,真是蛮有意思。这样吧,你再给我讲讲这一行的故事,听得过瘾了,我或许现在就投了。”向北语气好爽。 “喂,你是不是钱多把脑子烧坏掉啦?” “闭嘴,老娘们懂啥。” 罗方伊瞪了向北一样,乖乖坐在那里。 “弟妹家教真好。”中年男子竖起大拇哥,“要说峪山金融圈的故事,那可是海了去了。且不说远的,就是我们隔壁这家,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关门了,封条都贴上了。” “知道为什么吗?”中年男子问。 向北摇头。 “老板自杀了。” “自杀?为啥?” 中年男子朝门外瞅了一眼,压低嗓门:“传出来的消息是资金链断了,其实我听说,是他的经理和员工把所有融资的钱都给分了,跑了。客户都过来要账,但是没钱啊。老板一气之下,自杀了。” “欠了多少钱?能把人逼死!”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伸出右手食指。 “一?一千万?” “一个亿!确切地说,是一亿四千万。” “我的妈呀,这么多?”向北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事实上,这事也确实让他感到震惊。如果把这些素材融到稿子里,剖析整个行业的乱象,无疑又是一条好稿。 “光是要债的人就有好几百人。” “那这钱怎么办,还能要回来吗?” “你听我说呀。”中年男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老板自杀了,可是他的儿子还在。他儿子20多岁,刚刚大学毕业,在峪山开一家食品厂。食品厂本少利薄。他爹这些债把他压得不轻,厂子里、家里每天都挤满了上门要债的人。不过,人家年纪轻轻,居然挺有担当。不但没跑路,还信誓旦旦地说,这笔钱都会还给大家,但是如果大家把自己逼死了,谁也讨不到钱。” 第27章 人知鬼恐怖 鬼晓人心毒 “我们这种小地方,什么行业都不好挣钱,食品行业更不用说。就算他一年挣一百万,你算算要多少年能把这一个亿还清。” “一百年……”罗方伊插话。 “一百年,他加上他儿子,用两辈人才能把这些钱还清。虽然很遥远,但是讨债者至少有个盼头了不是。” “老板,听你这么一说,这投资的事我还真得好好考虑考虑。没办法,贵圈太乱。”向北一脸认真,起身要走,“走吧,老娘们,在这等着吃午饭?你不是要我给你买LV的包吗?” 中年男子见状,紧张起来,他起身拦住两人:“您别着急啊,我说的这些故事只是个别情况。你想啊,你在路上开车,这一路还不能遇到几个傻子、二愣子?你不能因为这些个司机就不开车了啊。我们不光是投资项目筛选、资金管理都有专门团队,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 “不行,不行。我心里不踏实。这样吧,你给我一张名片,我考虑好了联系你。” 向北随手从桌子上抽出一张名片,拉起罗方伊,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两人头也不回,沿街往前走。 “怎么了师父,怎么忽然紧张起来?”罗方伊诧异,叫住向北。 “你没注意到他旁边那人吗?”向北问道。 “旁边那人?看到了啊,咋啦?” “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余光却一直盯着我们。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录音笔。”向北神色紧张,“我觉得他才是这家公司真正的老板。至于那个中年男子,只不过是个干活的。” “那会不会有危险?” “镇定点,别回头。” 依据向北的经验,只要上了大街,熙熙攘攘,安全系数就能增加不少。两人走出上千米后才放缓脚步。 “师父,暗访前,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咱们是假扮夫妻,我差点没反应过来。”罗方伊埋怨道。 “你这不是反应挺快的吗?我还怕你说漏嘴了。不过,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能把话圆回来的。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走吧,咱们再去几家公司看一下,再把刚才那个男的说的一些情况核实一下。这稿子基本就能成了。” 峪山的案件虽然同样是一个社会热点,但是案情简单,跟以前一样,向北采访扎实,搞到很多行业内幕,不过有很多内容不适合报道。无奈之下,两人完成了报社交给的任务,返回河东。 回河东的路上,向北给于崇明打了一个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于总,跟您请示一下,我想再去一趟骆河村,再了解一下整个案子。”向北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向北几乎都能听到对方因为不悦产生的喘息声。半分钟后,于崇明说道:“向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第一,纵火案被查清楚了,涉案人员都被抓了。第二,相关人员被处理了。第三,骆河村的征地项目被暂停了。第四,包括那1700万元在内,所有的补偿款都已经补偿到位。所以,所有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你就不要再趟这个浑水了。” 河东经历一场“地震”之后,姜海波被免职,后来又被安排到一个退居二线的岗位,仕途黯淡。由于即将面临换届,新的一把手并未被任命,由叶辉代任。刚刚履新,叶辉就在全市的动员大会上严厉批评某些人独断专行,在新区建设过程中不分轻重缓急,造成部分群众怨声载道。台下的人一听就明白,这话显然是针对姜海波。 看来,风向要变。果不其然,骆河村的征地项目被紧急叫停。 对于于崇明的反对,向北已经预料到,同时也想到了让于崇明接受的方案,“于总……这次去骆河村,我只了解情况,不做任何报道。您看行不行?” “你实在想去的话就由你吧。如果因公去那里,你要服从总编室的安排调度。” “好的,于总,我明白。” 向北和罗方伊乘坐报社车辆一路杀到骆河村,此时已是下午。跟上次的“热闹”场景相比,村子已经恢复了平静,竖起的大片围挡被拆得七零八落,锈迹斑斑。 “小罗,做好准备,咱们在这里住上一晚。”向北早已想好此行的目的。上次从骆河村回到报社后与曲长国的对话,让他决定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摸摸骆河村。 “师父,你已经有采访方案了?” “没有,先摸摸情况,对于这个骆河村,我总是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即便是上次在这里待了十多天,向北对它还是一知半解,看待这里的一切,总像是隔了一层纱。 “雨夜里,百鬼夜行,有人混迹其中,乐此不疲;晴日里,万人空巷,有鬼混入其内,不知所措。”两人走在村中的小道上,向北忽然脱口而出,像是背诵古诗一般,虽然刻意压低嗓音,但是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这是啥意思,师父,我怎么听不懂呢?”罗方伊不解。 向北问道:“小罗,你怕鬼吗?” “怕啊。在大学里,每次在宿舍看恐怖片,总是吓得躲到室友被窝里,嘿嘿。” “为什么怕鬼?” “因为恐怖啊,瘆得慌。” “鬼可怕还是人可怕?” “呃……不知道。反正我怕鬼怕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遇到过鬼。反倒是让我害怕的人,这些年遇到过不少。” “阴阳分两路,人鬼终殊途;人知鬼恐怖,鬼晓人心毒。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万里深海终有底,人心五寸摸不着。”向北又拽出一串古文,“人怕鬼,鬼也怕人。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罗方伊好奇地看着向北,从第一次见到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对方总是说些深不可测的话,真是很有意思。“师父,为什么忽然讲起鬼故事,我听得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还别说,关于这骆河村,还真是有鬼故事。”向北忽然来了兴致,坐到了村边的一处石阶上,“这两天,我通过各种渠道收集骆河村的资料,从一本《民间故事大全》中,看到了一则关于骆河村的鬼故事。” 关于向北讲述的骆河村鬼故事,梳理下来,大概是这样的: 民国初年,硝烟四起、战火连天,曾经村民们生活殷实的骆河村,也成了个穷地方。战争年代,村民四处逃散,躲避战火,骆河村以及周边几个村子,人烟越来越稀少。 骆河村村口有一个小山包,挨着小河。传说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地方。 这天,一个名叫小六子的牛贩子来到这一片地方收牛。他晃悠一天,就收到两头牛。天色已晚,他想寻个村子休息。这个地方没怎么来过不是很熟。他就朝河边走,心想有河的地方肯定有人居住。他赶着牛,看着离河很近,但走到河堤时天已经全黑。 小六子看着河边有一个小山包,几棵梧桐树的树叶被风哗哗吹响,不知道为何莫名有些紧张。不过,小六子毕竟年轻,阳气盛、胆子大,对于鬼神恶煞之类的全然不屑。他好不容易把牛牵上山包,站在上面一望,不远处果然亮着几盏灯。住宿有了着落,小六子一阵欢喜。他试图把牛赶下山包,谁知牛却不走了。小六子使劲拽,牛依然不走。他回头一看,隐约看见两个小孩在拽着牛尾巴。 小六子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在山包上玩耍,大声呵斥:“哪里的小孩,别捣蛋,再捣蛋就找家里大人打你们。”他喊过,再定睛一看,哪里有小孩。小六子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未在意。于是,他又拽牛往下走,这下牛倒是听话了。下来后没走多远,又发现月光下有几个小孩正在嬉戏玩耍。小六子觉得很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他走过去,想问问这群孩子前面是什么村?谁知还没靠近到那群孩子,他们已经四散跑了。 小六子继续走,终于走到亮灯的人家。亮灯的那户人家是对老夫妻。老人问他从哪里来?小六子就把收牛的事说了,然后掏出点钱给老人,让老人做点饭吃。吃过饭后,他和老人闲磕牙。 小六子想起山包上的那群孩子,就问老人:“你们这里的孩子咋都在河边的山包上玩啊,荒郊野外、黑灯瞎火的,不害怕吗?” 老人听到这话,脸色一变:“你看见那群孩子了?哎,那不是孩子啊,那都是小鬼,这几年天天打仗,大人没吃的,不下奶,小孩子自然也吃不饱,不少孩子没成人就夭折了,甚至有些孩子没出生就没了。这几个村里的人都把死掉的小孩往那山包上一扔。” 小六子一听:“啊,这,这……”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人见小六子害怕,就安慰几句,让他打地铺睡在堂屋旁边的磨坊里。 小六子躺在磨坊的草堆上,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他一闭眼,就感觉磨盘下有个无头的小孩在嘤嘤地哭。小六子很害怕,喊醒了老人。 那老人说:“别怕,”进屋抓一把黄豆放碗里。老人拿着碗进磨坊,噼噼啪啪一阵撒豆子的声音,老人边撒过后说:“都回去吧,别在这耍戏人了!” 这阵豆子撒过后,小六子又躺草堆上,果然再听不到小孩嘤嘤地哭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28章 采访遇见鬼 罗方伊坐在石阶上,听得入了神。此时天色已见黑。透过昏暗的光线,向北仿佛隐约看见罗方伊表情严肃。 “师父,这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你觉得这世上有鬼?”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说那些饿死的孩子,有的还没有成人形就夭折了。” 女人的点跟男人真是不一样,向北原本以为一个关于鬼的故事,会让罗方伊大惊失色,谁承想对方居然陷入伤感之中。 “别当真,这只是一个民间故事而已。”向北安慰她。他希望这个单纯的女孩子看到的世界,都是美好的。 “可是,即便是传说,也都有出处的,很多时候都是真实世界的映照。那些关于鬼神的内容,只是做了艺术升华而已。师父,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传说。这是我从姥姥那里听来的。” 罗方伊又讲述起了另外一个故事,这故事虽然与鬼无关,却比鬼甚之。 有一年陕西饥荒,整个地区都没粮食吃。一天半夜,一个媳妇饿得睡不着,看到厨房有灯光,疑心丈夫一家瞒着自己吃东西,便悄悄起床过去偷听。结果听到公公婆婆在和她丈夫商议把媳妇杀了吃掉,说等挨过了这次饥荒,再给他娶一房。吓得媳妇魂飞魄散,连夜跑回娘家,路上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跑到家后,这个媳妇向父母说了事情。父母安抚一番让她睡下。虽然回到家里,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这个媳妇因为太害怕还是睡不着。于是想和自己父母睡一屋。结果在父母屋子窗前听到父母商议:反正都没吃的,女儿给外人吃也是吃,不如自己杀来吃了还能撑几天。万般恐惧之下,那个媳妇就被吓疯了,是真疯了…… 罗方伊的这个故事,让向北感到震惊,没想到这样一个看来单纯的女生,居然讲出这么一个连男生都起鸡皮疙瘩的故事:“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在跟饥饿做斗争。所以,人们对于贫穷太恐惧了。” “师父,吓着你了吧?” “嗯,你这个故事,虽然没有鬼,但是比鬼还吓人。”向北毫无掩饰,“小罗,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你想啊,如果我们跟动物没有区别,那人类造就毁灭了。人跟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文明。文明让我们有了道德底线,有了一套行为准则。有点扯远了。天也黑了,今天就别进村了,咱们找地方住下吧。” 两人沿着村里的道往回返,车子停在门口,距离他们一两公里。 “怎么样,累不累。”向北问道。 “还好吧。” 两人聊着,一个人影从旁边一闪而过。 向北瞟了一眼,忽然停下。 “怎么了,师父?” “刚才那个人看清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他好像一个人……” “谁?” “许昌林!” “许昌林?不可能,他……他不是自杀了吗?” 向北没有说话,调头跟了上去。 “没错,就是他!”向北语气确凿,“虽然那次去他家里堵他也是晚上,但是他的轮廓、走路的姿势我都印象深刻。” 想起刚刚讲过的鬼故事,罗方伊有些害怕地说道:“不会是遇到鬼了吧。师父,我有点害怕。” 向北也感到忐忑,心里直打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走,把她拦下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消失在夜幕里。 向北又穿过几个胡同,试图找到对方,结果都是徒劳。 “太奇怪了,小罗,咱们得想办法弄清楚才行。”时间有限,向北没有过多考虑,直接给骆景晨打了电话。 “你好,向记者,有事吗?” “你好骆主任,我在骆河村,能不能找你聊一聊?” “呃……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向北听出对方似乎有些不悦,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刚好路过骆河村,顺道过来看一下。” “那好吧,我还在村小学的传达室,你过来吧。”向北从电话里能听出来,骆景晨还是很热情。 进入冬季的北方,气温一天一个样,尤其是在农村,这时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十度。在古代,人们为了熬过漫长冬季,发明了“数九”的方法消遣,以此缓解无聊而又寒冷的冬季带来的心理危机。冬季里另外一件幸福的事,是将房屋封得严严实实,依偎在炉火旁,边喝茶边看电视。 此时的骆河村小学传达室里,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骆景晨正靠在床边看电视,小饭桌上,是他那个巨大无比、被茶渍浸的泛黄的塑料杯,外面还套了一层毛线织成的“外衣”。看上去廉价的茶叶几乎填充了半个杯子。 屋外起了浓雾,寒气逼人。屋里暖意融融,温馨舒适。 “欢迎你,向记者。”骆景晨主动伸手握住向北,“感谢你为骆河村做的事情。” “别客气,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向北觉着这话有些别扭,但又不好说什么,“我看到市里的文件,骆河村的项目被叫停了。” “是的,虽然叫停了,你也看到村里的情况,受到的影响也不小。现在村民内部又有分歧了。” “什么分歧?” “咱们坐下说吧,”骆景晨招呼向北和罗方伊坐下,又忙着倒茶,“呃,也没有什么好茶叶,你们别嫌弃。” “骆主任,您太客气了。”向北赶忙接过茶水。 “别再叫我骆主任了……我已经不干了。”骆景晨笑着说,表情看上去很复杂。 “啊?!为什么呢?”向北和罗方伊同时发出疑问。 “就是因为这事儿闹得呗。上面认为我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有不妥的地方,所以就给免了。不过也好,村里人多口杂,摘了这顶帽子,反倒是轻松了。” “唉,好吧。”向北觉得有些惋惜,但又觉得骆景晨说得对。别看一个村子不大,要把它“经营”好并不容易。根据向北的了解,一个农村干部能让村子和谐稳定就已经算是合格了,要带领村民致富,说到容易做到难! “村民们现在怎么样?你刚才说又有分歧,什么分歧?”向北问。 “其实大家当初就是因为补偿款的事情才闹的,村民被烧那事儿只是一个引子吧。”骆景晨说,“现在钱都拿到手了,大家心里也踏实了。” “呵呵,”向北微微一笑,农民很现实,不管你是理财也好,分红也罢,拿到手的钱才是自己的钱。但是向北也赞成一个观点:农民不能一夜暴富。这话虽然很片面,但是关于农民拿到巨额补偿款后没几年就花光的例子,他也听说过不少。所以,在这样一个时期,如何转变农民的原有观念,如何建立起一种信任关系,是对一个为官一方者智慧的考验。 “那分歧呢?” “项目推进到这一步,叫停之后大家都受到了影响。现在有些村民希望能够尽快重启项目。大家也是担心夜长梦多,项目又有新的变化。” “另外,我还想了解一些情况。”向北继续问,“关于当时征地项目的通知……村民都知道吗?” 骆景晨说:“我记得上次好像跟你说过了。你当时在村里也了解到,大家都不知道这事。” “可是市国土部门提供的材料里,有村委会的签字和盖章。”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你骆景晨当时是副主任,难道村委会的材料不经手?还是说许昌林一个人瞒天过海?向北一肚子疑问,却没有说出来。 “呃……我这里有一份材料,想请你看一下。”向北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找当时拍到的市国土局提供的文件。 “向记者,你先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打个电话。” 没等向北反应过来,骆景晨已经到了门外。看上去,他神色不大好。该不会真的打扰到他了吧,向北和罗方伊面面相觑。 约莫五分钟后,骆景晨进了房间。 “骆老师,没打扰到你吧。” “没事,”骆景晨打开煤炉的通风口,拎起钳子将煤渣捅咕出来,又从墙根的煤球堆里夹起一块新煤球添进炉子。一阵煤烟从管道里冲了出来,骆景晨像是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他从饭桌上拿起一盆剩菜,放在煤炉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一热。” 这老头真够凑合的。不过,这几次从没见过他的家人,到底什么情况呢。向北颇感疑惑:“骆老师,冒昧问一句,你一个人生活吗?家人呢?” “老伴去世早。现在是我自己生活。哦,还有个女儿,在广州工作。” “你自己生活,可得保重身体。” “无所谓了,这么多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是该跟老伴团聚了。”骆景晨一声叹息。 “可别这么说,以后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向北说道,“还有一件事,许昌林放出来了吗?” 听到向北提起许昌林,罗方伊警觉地看了看他,这人不是自杀了吗,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明知故问? “怎么可能呢?他要是被放出来,我还能不知道?” “那他还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没听说过,据我所知,他是独生子。” “哦?是吗,那就奇怪了。”向北自言自语道。 “什么奇怪了?”骆景晨问。 向北正要讲述刚才的遭遇,手机屏幕显示一个来电,是于崇明,“向北,你到河东了吗?” “是的,于总。”向北起身,一边回复一边走出传达室。 “赶紧来单位一趟,急事!”于崇明语气沉重。 “我晚点过去,还在跟村民了解情况……” 于崇明说:“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好,我马上!”向北紧张起来,于崇明好像生气了。 究竟出什么事了? 第29章 向北被匿名举报 向北挂上电话,回到屋里:“小罗,收拾一下,咱们回单位。” “回单位?这边不是还没问完吗?”罗方伊不解。 “单位有急事!”向北内心忐忑,已经顾不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向记者,吃了晚饭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儿。”骆景晨说。 向北看了一眼煤炉上热的剩菜:“不了,骆老师,你慢慢吃。过两天不忙了我再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此时,室外雾气渐浓、寒气更甚。两人走在路上,甚至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向北下意识竖起羽绒服的领口,两手插进口袋。 “师父,雾太大了,这怎么回去啊。”罗方伊扯着嗓子,仿佛在用声音定位。 “放心吧,开车的是个老司机。” 两人上了车。司机打开双闪、一路疾驰。 回到单位时,整栋楼似乎都已在浓雾中环绕,寒风也更加肆意凛冽。北江晚报社几乎已经人去楼空,只有采编、新媒体等部门的值班人员还在坚守岗位。 车停在报社主楼的旋转门前。 “小罗,于总找我谈点事,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师父,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两人道别。 向北看到于崇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敲门进去。 “向北,最近采访当中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于崇明心急如焚,甚至连寒暄客套都省去了,毕竟这一路出差采访也很辛苦!这真是有点反常! 向北将最近所有的采访想了一遍,骆河村纵火案、失孤案、峪山经济纠纷案……每一个题目都很正常,他不解地问道:“您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 于崇明反而换了话题:“向北,我记得你去年曾经有两条稿子都被市里主要领导关注过。一条是广告牌乱象,还有一条是……我记不起来了。正因为这两条稿子,相关部门检讨,改进工作。在当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另一条稿子是人防商城。” “对,关于人防商城的。这两条稿子,让你成为了报社的金牌记者。向北,你搞调研、写稿子很出色。不过,其他问题,也需要注意一下。” “其他问题?比如说呢?”向北问道。 “比如,宴请……礼品……”于崇明刻意用一些关键词引导他。 向北仔细回忆,于崇明为什么这么问他?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跟你直说吧,有人举报你,说你在采访期间接受采访单位宴请,并且索取礼品!”于崇明有些不耐烦。 “什么?举报我!”向北很震惊。 记者当中,因为收钱收礼或者吃饭被人举报、最终被炒,诸如此类的情况他听说过一些。正因为这样,工作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没想到,今天还是踩雷了!震惊之余,向北也努力回忆最近的经历,没有感觉哪里出了问题,“于总,您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人有没有说是哪次采访违纪?” “骆河村这次……”于崇明说。 “骆河村的采访……我跟罗方伊一直都是吃住自己负责的啊……难道……” 向北忽然想起那场晚宴。当时他也觉得那顿饭有些太过奢侈,海参、鲍鱼都上了餐桌,酒也是好酒——两三百块钱一瓶的窖藏陈酿,他记得那天大家一共喝了两瓶多。而且,他还收到一件礼品——一套瓷器工艺品。 糟糕,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向北心里一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虽然时隔太久,而且当时向北已经喝得意识不醒,他还是回忆起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酒局结束后,向北进了房间,看到那个精美的包装盒,并未放在心上,他以为每个接受宴请的记者都有一份,而且看上去不像是值钱玩意儿。 唉!真是太大意了! “于总,在骆河村采访期间,的确接受过一次宴请,当时好几家媒体的记者都在。而且……宴请方也跟报社打过招呼了,所以我就参加了……” “打过招呼了?跟谁?”于崇明问道。 “这个……”向北略微迟疑,此时如果再指名道姓报出来,似乎有些不太地道,“当时的值班领导。” 一般情况下,即便是问题报道,像这一类的宴请都是很安全的。对于这一点,他于崇明再明白不过。如此看来,向北应该是被人下套了。“那索取礼品的事情怎么解释?” “是一套瓷器工艺品,没有索取,是宴请方送的,我当时喝多了,也没在意。这个确实我有责任,我愿意检讨。现在这套工艺品还在我车上,一直没拿下来。我把礼品上交给报社。”向北说着,就要去地下车库取东西。 转身间,他忽然想到,车上不是一套工艺品,而是两套。那一套是罗方伊的!这下麻烦了,这丫头也被牵扯其中了。 向北所言,跟那封举报邮件所反映的问题基本吻合。从这一点可以判断,这封匿名举报并非造谣诬陷,对方有真凭实据。更为重要的是,一个月前,集团刚刚下发文件,要求严厉处分此类问题,发现一起严处一起! 向北这次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于崇明把他叫住:“不用着急,也不差这一会儿上交。再者,交给我也没用,我这里无权受理了。” 无权受理?看来,这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向北,你也是一个老记者了,怎么在报道这种事情的时候如此大意呢!现在我担心的不是你上交礼品就没事了,报社纪检组已经知道了,正在调查!” 听到于崇明这番话,向北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无法隐瞒了。倘若此事没有扩散出去,而是停留在总编室层面,一切都好办。但是,倘若报社纪检组介入,那就麻烦大了。 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低头杵在那里,内心挺不是滋味。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会厚着脸皮跟领导死磨硬缠,然后再认真检讨、表态,或许可以蒙混过关。但是,向北总是给自己一种道德束缚——名声太重要啦! 于崇明看出向北的情绪变化,转而又说:“你也不要太有压力,这件事还没有定论,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这样吧,你明天正常上班,看看纪检组什么意见再说。” “知道了,于总。”向北走出于崇明的办公室,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没有离开办公楼,而是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整个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头顶的一束灯光亮着,仿佛成了这片空间里的唯一焦点。 也许是太看重这件事了,向北连走路的力气都已没有。他甚至感觉到呼吸困难。不行,回家之前,一定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向北坐下来,深吸几口气,又喝了一口热水。 十多分钟后,他感觉心跳似乎放缓了不少,于是又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在昏暗而又空荡荡的大厅里,烟头那点红色火光与大片扩散的灰色烟雾格外显眼。像极了玻璃窗外藏在浓雾背后的那些梦幻般的霓虹灯。 风依然凛冽,雾也丝毫未散。这样的天气,笼罩在向北心头,无论怎样都挣脱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向北将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回想着举报信里所提到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究竟是什么人举报的,脑子里想的全是犯错了,这个错足以将他重重击倒! 还是那句话,他把名声看得太重了! 不觉间,墙壁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9点,办公楼漆黑一片,连值班人员也找个地方偷懒去了。向北站起来,使劲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振奋一下。他看到桌上的一袋咖啡,那是罗方伊送的,有完整的一套:咖啡粉、咖啡伴侣、方糖。 喝杯咖啡吧,或许能清醒一些。向北把咖啡粉倒进杯里,将方糖放一边。咖啡好苦啊,可是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苦的滋味? 向北忽然想到,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得赶紧回去。工作这些年,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一直很清晰——上班时做一个合格的员工,下了班就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两者互不干扰。 回到家,老婆孩子都没睡。周雪岑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诺一正坐在儿童垫上自顾自地玩耍,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 “诺一,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不听话了?”向北强作笑颜,换了衣服、洗漱一番,跟诺一互动起来。 “我在等爸爸回家啊。” 俩人逗乐的空档,周雪岑已经把饭菜热好,摆放在饭桌上:一碗牛肉面,上面摆放一个煎鸡蛋和几片油菜叶,外加一碟小菜和一盘炒土豆片。 “老公,吃饭吧。” 这些平时让向北胃口大开、狼吞虎咽的美食,此时看起来却没有一点食欲。 周雪岑似乎看出来向北的表情:“怎么了?没胃口?” “哪有啊,每次出差,最大的期待就是这碗面了。”装作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谢谢老婆,真香啊!” 闻到牛肉面的香气,向北空空如也的胃也被刺激到。真的好饿啊,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三下五除二连面带汤“扫荡”精光。 “对了老公,诺一还是反复发烧,因为这个,疫苗都已经耽误一两个月了。我觉得还是得带他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周雪岑说。 “我这段时间也是太忙,很多事儿都赶在一起了。这样,明天我看看情况,跟领导请几天假,带诺一去省立医院检查一下。”向北琢磨着,看看明天报社给出怎么的处理意见,如果真是停职检查,正好可以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第30章 停职危机 翌日清晨,向北照常去报社上班。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同事们都在忙着采、编、发。陈露和曲长国穿梭于采编大平面之中,忙得不亦乐乎。 向北看了一眼政文组的办公区,全组四人只有一半在。另一半都在外地出差。 相对于其他行业,记者算得上是自由职业者,不需要打卡刷脸、按点上班,有采访任务时出去采访,没有采访任务时就在单位写稿子、找线索。整个大厅总是凑不齐人,平常能有一半的工位空着。 向北曾听一些老前辈谈起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记者生活,那时候技术不够发达,很多摄影记者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在外面拍到了足够的素材,再回单位发稿,由于早就过了时效,稿子里从来不提具体日期。 相比于以前,现在的OA系统,云发稿、云会议,真的了不起,将人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像孙悟空的筋斗云遇到如来佛的手掌心。,你翻多远都没用。 向北来到工位,准备工作,他此刻的心情,仿佛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判决。 罗方伊悄悄走到他身边。 “师父,昨天领导找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正常的谈话。”向北说,“对了,这次峪山经济纠纷案的报道,领导让写一份总结,你整理一下书面材料吧。” “嗯,好的,我写好了发给你。” 向北一算,罗方伊已经来实习一两个月,按照往年的规律,再过一两个月,她的去留就能确定。跟之前的实习记者相比,罗方伊脑子灵活,采访思路清晰,就是文笔略显生涩,或许假以时日,仔细“打磨打磨”,会让她更加优秀、出色。 这一次总结,也是让她多写一写自己的表现。这年头,老黄牛式的埋头苦干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傻子。 向北感觉到的风平浪静只是表面。 在于崇明的办公室里,早早地来了一个人,他是北江晚报社纪检组的组长陈继洲。 “老陈,昨晚我已经跟向北谈过话了,他如实交代了自己的问题,态度很诚恳。”于崇明点上一根烟,接着说,“向北这个同志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是个老记者,严于律己。这次他的确存在违纪问题,但是……也是有客观原因的呀……” “于总,你是个惜才的人,我也知道向北平时工作努力、表现优秀。不过,这件事问题比较严重,不管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事实摆在那里,功过不能相抵啊。”陈继洲说,“昨天,赵社长找我谈话,据说,这件事集团高层已经知道了。这不再是单纯的报社内部事件,必须严肃处理。对了,还有那个实习记者罗方伊,两人都被举报有偿报道。” 陈继洲是一个地道的南方人,在这座北方老城里,他的个性特点格外鲜明:说话细声细气,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走路时也是一副“优雅”的姿态。最为重要的是他心思颇为细腻。 陈继洲在这个部门已经工作了一二十年,对于形形色色的违法违纪人员,已经司空见惯。正是这么多年的修炼,让他对于本职工作和同事关系拿捏得极为娴熟——原则必须坚持,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但另一方面,纪检工作并不等于不近人情,有些时候,他也会照顾对方的心情感受,得饶人处且饶人。 正因为这样,那些被查处的人员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从未对他记恨在心。 “什么?那个举报人也跟集团反映了?”于崇明一激动,烟灰抖落在办公桌上。他连忙抽出一张纸巾,沾了水,轻轻擦拭干净。 官大一级压死人,凡事一旦摆在明面,该怎么处理就得怎么处理,这是规矩,必须遵守。他于崇明到了今天的岗位,对这一点再明白不过。 “是的,这次牵涉面比较大,不仅是他向北,还有其他媒体以及当时筹备宴请的一干人等,牵出来一串儿。都要必须严肃处理。”陈继洲态度坚决,“老于,你知道这次宴请是谁买单吗?” “谁买单重要吗?不就是一顿饭嘛!坦白讲,老陈,这种饭你我也都吃过的啊。” “竞标骆河村新区建设项目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如果这顿饭是他张同文自己掏钱的话,虽然也是违纪,但不至于这么严重。问题是……这家开发商跟之前被抓的帝华置业老总是死对头,吃饭的人跟请客的人之间会不会有利益交换?这顿饭你觉得能说得清吗?” 企业做东?于崇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纪检组有什么处理意见?” “目前还没有形成书面意见,我个人的想法是,第一,上交收受的礼品;第二,停职检查;第三,看看上面要不要并案审查,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陈继洲很清楚,如果在报社内部处理,一切都容易掌控,最多就是上交财物、检讨之类的,但是一旦把向北交出去,是“杀”是“剐”都由不得北江晚报社了,被转岗甚至开除都是有可能的。 “我明白了,这样……老陈,总编室再研究研究。” “老于啊,这事总编室是没办法‘研究’的,报社纪检工作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得按程序来。”陈继洲说。在他看来,跟于崇明谈话,也是纪检工作流程的一部分。再下一步,就是跟向北谈话,然后形成书面决定。 “那好,我服从报社的决定,有什么需要总编室做的,我们全力配合。” 送走陈继洲,于崇明陷入沉思,自从开始报道骆河村的事情,就没有一天消停过,眼瞅着自己再过几年就退休了,该不会在这件事上折戟吧。再者说,让向北去参加宴请,他于崇明当时并不知道,不管是曲长国还是陈露点头同意,这笔账都应该算在总编室领导头上,如果被抖搂出去,他也会被牵连其中。 于崇明越想越觉得恐怖!他夹着烟,站在窗前,烟雾在他的脸庞腾绕。透过百叶窗看大平面,向北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时不时地在键盘上敲一阵儿。 究竟是“保”还是“弃”呢? 于崇明掐灭烟头,回到座位上,拿起座机。 “陈露,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对了,把曲长国也叫上。” 陈露和曲长国到了于崇明的办公室,坐在对面的长条沙发。 于崇明一脸愁容,没有说话。 “咋啦,于总,看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啥事了?” 于崇明一声长叹,将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还有这事?”陈露和曲长国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于崇明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哎,干记者这一行,遇到这种事情是难免的。我记得有一次采访,有不少围观村民拿着手机一边录视频一边说,你们记者必须给我们个做主,不然我就把你们曝光!”陈露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说可笑不?记者被人威胁曝光。不过话又说回来,碰到这类报道,记者把握不好,就容易陷入盘根错节的利益中去。” 陈露啰里啰嗦说了一堆,却句句不在点子上,也没有给出任何建设性意见,反而把于崇明说得愈加烦躁。 “曲长国,说说你的想法!别扯没用的,说有用的建议!” “于总,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尽量保护向北,毕竟他这些年为报社的报道工作做出过不少贡献。而且,虽然向北有违纪行为,但是我认为整个报道很客观,没有差错,稿子都是经得起推敲的,没有被某一方利益操纵。”曲长国很急切,于公于私,他觉得都应该替向北说话。 “你小子,也跟着跑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自己被含沙射影地骂,陈露感觉受到了羞辱,她红了脸,像怨妇一样坐在那里。 “现在说的不是采访报道,而是报道纪律。他违反报道纪律了,怎么办?”于崇明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狂躁,“说起这事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们是谁同意向北参加宴请的?” “是我,于总。我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饭局,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曲长国被于崇明的一阵咆哮吓得一激灵,主动承担起来,“我也有责任,我检讨。” “妈的,少不了你的检讨!这可不是简单的饭局,买单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他们正想方设法加入骆河村的项目中。保不齐,这饭局还真是个局。所以,你现在不要说向北的事情了,先想想自己的问题怎么办。” 于崇明这番话,看似难听,其实也是一种提醒和袒护。曲长国很知趣,他也像陈露一样闭上了嘴。 这下你满意了吧?没我看你能想出什么辙!废物!曲长国大脑中一万只草泥马在狂奔! 看到两人都耷拉着脑袋,于崇明意识到自己言语过分,稍稍放缓了语气:“既然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那就索性由报社处理吧。先让向北把手头的工作停下来,写一份书面检讨,一定要诚恳,要敢于担责。我估计这两天纪检组就会跟他谈话,相关处理意见应该很快就能下来。” 说到“敢于担责”四个字时,于崇明刻意加重了语气。 陈露和曲长国都是聪明人,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个时候,向北能够担起所有的责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毕竟大局为重。 啥是大局?总编室的平稳就是大局。总编室不稳,记者乱;记者乱,报道乱;报道乱,报社正常运转怎么保障?! 为了报社,为了全体同仁,必须识大局! “于总,这件事交给我吧,我跟向北谈谈。”曲长国说,“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有多大的打击。”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于崇明解释道,“昨天下午收到举报信之后,我第一时间把他召回单位。” “昨天下午?他不是在外地出差采访吗?”曲长国问。 “采访能有这件事要紧吗?这可是要命的事!曲长国,你跟向北熟,又是校友,还是你找他谈一谈吧。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另外,要注意纪律……”于崇明说,“呃……还是我先跟向北谈谈吧。” 第31章 都怪我 向北这一天如同经历过山车,感觉很刺激——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心脏不算强大,消受不起这种刺激。 这过山车就是从上午到晚上的三场谈话,跨时七个小时。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工作以来密度最大的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严肃交谈。他甚至有种错觉,这是要升了? 敏感而又细腻的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信息,因为他们会去琢磨每句话的含义,这样很苦很累,却又如同一日三餐,绝食又会饿死。 向北就是这样的人。 第一场谈话:于崇明;时间:上午。 总编室三人会议刚刚结束,于崇明便计划着接下来的谈话。 这事拖不得,他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今天早上,老陈——陈继洲找过我,谈了举报信的事情。出于纪律原因,有些内容不能跟你说,不过估计你很快就能知道。”于崇明把向北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这次问题比较严重,总编室也在想办法替你说请,尽量将事态控制住。” “谢谢于总。”向北不知该说什么。 昨天的谈话,向北已经了解举报信的内容和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头。真正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一定要诚恳,对!诚恳很重要!他懂。 两个人都在沉默,都在想怎么继续这场谈话…… “不过,首要责任在你,必须把该承担的承担起来。你今天就不要忙别的了,先写一份书面材料,态度要诚恳,要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于崇明又点上一根烟,“至于检讨的内容,你要掂量清楚,有些细节可以写,有些细节不能写。总编室会尽力维护你,但是你的态度很重要。最终的处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交代问题,交代什么问题。” 于崇明话中带话,甚至毫不掩饰。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其中的含义。更不用说是一个搞文字的人。无论是听、说、读、写,个个都是人精,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揣摩。 有些细节可以写,有些不能写?于崇明说的“细节”是什么?向北大脑快速运转。 “我知道,这次宴请是我自己同意并且参加的,与别人无关。” 任何一个有棱角的人,长年在一个整日里反复强调规矩的环境中,必然耳濡目染、进步神速。向北也是一个讲规矩的人。首先态度要端正,其次才是业务要过硬。万万不得颠倒过来! 他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一是给于崇明吃颗定心丸,二是跟于崇明求证,他话中的“细节”是不是这个意思。 于崇明心领神会,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是老同志,很多事情不用我多说。对于这次对你违纪问题的调查,我相信很快就能结束,你不用太担心。” 冬日的阳光一点不比夏日昏弱,光线透过窗户,被窗棂斜切,刚好映在于崇明的脸上,确切地说,将他的脸恰到好处地分割阴阳两半,看上去很猥琐,跟这严肃的气氛格格不入。 向北想笑。 这阳光,就是不讲规矩的典型代表! 向北没心情批判阳光,他能做的,就是要比这阳光讲规矩。自己情商很高的! 于崇明的话,像承诺,但是向北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他太了解于崇明的为人:对别人的要求,别人必须不打折扣完成;给别人的承诺,他都是打了折扣兑现。 “于总,我有个请求,罗方伊只是一名实习记者,如果不是我的允许和要求,她肯定不敢收。我希望报社在招聘中,可以慎重些。这件事,与她无关。” “现在最关键的是你的问题,就不要管她啦!” 跟老子谈条件?你以为你是谁?于崇明眼神里透着威严。 两人的谈话不长,临近午饭时间,向北走出于崇明的办公室。 压抑,心头像堵了块石头,这是向北最真切的感受。可是他是成年人,他不能哭,不能躁,更不能抑郁。倘若因为抑郁而自杀,更容易被人误会。他是干记者的,知道这个梗。而且,他是个文化人,倘若死的方式不合适,也会被诟病,要慎重。 向别刚回到座位,收到一条微信:中午12点半,三江食府,一起吃午饭。 发信息者是曲长国。 向北明白,这又是一场谈话。 场合不同、对象不同,谈话的气氛也不一样,曲长国跟向北的交谈要比上午融洽。当然,并不轻松。 “兄弟,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上午我和于崇明、陈露开会讨论过。这件事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曲长国直接亮明立场。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别的办法,我本身也违反规定了,就等着纪检组给出处理意见吧。”向北说。 “现在就咱俩,没必要说空话、套话。你我这么多年的同事、兄弟,我的性格你了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既然发生了,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曲长国语气豪爽,可是怎么帮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我的责任,我得承担起来。”向北依旧表现出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在他看来,问题虽然严重,但只是涉及纪律层面,按照先例,这类违规罪不至死。只要还能干这一行,怎样处罚都没关系。 “向北,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得直说。骆河村的事情,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看明白的,水太深、碰不得。我早就劝过你,报道适可而止,可你就是不听……” 向北回忆起曲长国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就是在为他和罗方伊凯旋举行的庆功宴上,自己提出再访骆河村,遭到曲长国的反对,向北并未听进去,一点点碰触到骆河村事件的核心,结果出事了。 如此看来,可能真如他所言:水太深了。难道背后有一张看不到的网在监视、操控这一切? 曲长国接着说:“事已至此,对于骆河村的调查还是就此打住吧。既然你的问题仅仅涉及接受宴请和礼品,应该还好解决,可能会有些处分,你调整好心态,都会过去的。至于其他的,我相信你不会触及!所以,上面找你谈话的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千万别说。”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真是太巧了,又是这句话! “嗯,我明白,是我的问题,我会承认、会承担,不是我的问题,他们想强加给我也没门!” 哎,脾气太倔,怪不得还是老记者。曲长国长叹一口气。 午饭很简单,两人各点一份油泼面,两个素菜。上班前,两人回到报社。连番谈话让向北感觉疲惫,况且是这种注意力高度紧张的交谈,内心虽天然排斥,却没法表达。 向北要好好想想今天的谈话,信心量大,他要列出一二三来,慢慢领会,慢慢学习。 整个一下午似乎都相安无事,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了。向北打算完成检讨,但是发现无从下笔,刚要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于崇明打来了电话。 “向北,去一下三楼会议室,报社纪检组的几个人要跟你谈话。” 纪检组?他们终于来了。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应该就是暴风雨吧。 “好的,我现在就去。”挂上电话,向北没有多想,径直去了三楼。 三楼会议室可以容纳二三十人,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长桌。向北打开门时,三个人正坐在长桌一侧,背对着窗户。 “向北?坐吧。”坐在中间的人直接说话。 向北很自觉,坐在他们对面居中位置。 “我是陈继洲,找你谈谈举报信的事情。”陈继洲又把左右两边的人一一做了介绍,“这是市调查组的李主任,这位是集团纪检组的工作人员。” 向北向他们一一点头示意,“好的,我会完全服从配合。” “关于举报信里涉及的问题,你都知道了吧。” “是的,基本了解了。” “那好,你跟我们讲一讲整个经过吧。” 向北详细讲述了整个宴请的过程,包括在什么场合、吃的什么菜、收到的什么礼品。当然,他也一直记着于崇明说过的话,刻意回避了一些细节。 陈继洲两边的人认真做着记录。 “就这些?”坐在一边的李主任问道,“宴请前,你没有跟总编室汇报?” “这个……”向北犹豫,终于到了最大的坑,“宴请方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善。” “向北,我们还想了解一些具体细节,”市调查组的工作人员插话,“比如,宴会当中有没有谈到骆河村事件的报道方向?有没有提到利益诉求?” “宴会聊的都是生活琐事,没有谈工作,更没有你说的利益诉求。”向北回答。 调查组的工作人员说:“这次晚宴买单方,是骆河村征地项目的一家竞标公司中拓房地产。他们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媒体施压,将竞争对手帝华置业排挤出去!” “对于这一点,我确实不知情。”向北急于辩解,不过他又觉得好奇,项目指挥部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找一个这样的单位买单,这不是给自己惹事吗?还是说张同文跟这个中拓也有利益勾连? “向北,你要明白一点,这件事情我们肯定会弄清楚,所以,你说或者不说都不会影响最后的定性!找你来谈话,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态度,这也会影响最终的结果!”调查组的工作人员语气生硬。 “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我不会回避,但是,对于‘利益交换’这个说法,我说绝对不接受的,我以我的岗位保证,整个采访当中,我从未因为某一方利益而违反新闻原则!”向北越说越激动,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这个同志,什么态度嘛!”李主任不悦。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陈继洲插话。李主任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个人生闷气。 动我的人?你算老几?陈继洲看了李主任一眼,露出神秘的微笑。 “对于这件事,我们不只是找你了解情况,”陈继洲继续说道,“你要向调查组如实交代清楚。是什么问题就说什么问题,不要有顾虑。另外,你尽快写一份书面材料交给我。”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交给您。” 第32章 面包与爱情 所有谈话结束时,已至天黑。夜色大幕拉开了,这座城市像一个神秘人,转过身去,把背面留给人们。 跟昨天一样,又起雾了。 这该死的天气,搞得到处都湿漉漉的,门外的连廊上、电动车座上、地板上都生出一层水雾。人的心情也瞬间down到谷底。 罗方伊看着窗外,闷闷不乐。 这样的天气似乎挺适合窝在暖气十足的家里,比如,坐在主卧飘窗,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咖啡,望着玻璃窗面上凝结的水珠和外面阴郁的世界发呆。最好还能打开背景音乐系统,把那些充满忧伤情调的轻音乐循环播放——melody,never leave you alone,a tiny sunshine……那是日本钢琴师梶浦由记的经典作品。 “方伊,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下班时间,张智尧隔着工位挡板,悄悄问罗方伊。 这一声招呼,将罗方伊从憧憬中叫醒。 北江晚报社位于繁华地带,周边有几处大商场,火锅、烤鱼、日料……有不少适合两三个人吃的快餐可选。 “不了,张哥,我晚上还有事,要不改天吧。”罗方伊委婉拒绝。 她并不是要回家冲上一杯马来西亚进口的“旧街场”白咖啡,也不是要欣赏那些百听不厌的旋律。他要赴约。男友秦默天早就跟她约好了时间。 “那好吧,明天呢?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餐厅,川菜,就在银座的地下一层,味道不错。”张智尧仍不放弃。 “呃……明天看情况吧。”罗方伊抱以礼貌式的微笑,简单一句打发了他。明天就是周末了,所有的日程都已排满:陪家人串亲戚、和同学逛街、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去上瑜伽课……但是罗方伊并没有过多解释。 这种拒绝方式,恐怕是最伤人的。 张智尧悻悻离开。 罗方伊收拾着背包,看了一眼向北的工位。工位空着,向北不在。 已经一整天了,师父在办公室里没待多久,一直在忙,也不知道举报信的问题解决完没有。她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问问。 “师父,你不在单位吗?”罗方伊拨通向北的电话。 “在啊,怎么了?” 不难听出,向北情绪低落,嗓子里透着疲惫。 “没事,我看你不在办公室,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罗方伊问。 “什么事情?” “就是被人举报的事情啊。”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向北诧异,他一直瞒着罗方伊,不想给她太多压力,没想到对方居然已经知晓。 “曲总下午告诉我的。师父,你在哪,我去找你聊聊?” “我在楼顶天台。不过这里太冷了,明天再说吧。” 北江晚报社的楼顶天台,一半是木质结构的玻璃房子,里边摆了几张桌椅;一半是露天平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河东市最为熙攘的一面。 当罗方伊站在向北面前时,让他感到意外。他以为这丫头不会上来。 “不是说了吗,这里太冷,怎么还上来了?”向北一脸严肃。 “既然这么冷,你怎么还不回家?在这里干嘛。”罗方伊反问。 “闷得慌,透透气。” “是不是想跳下去?” 这丫头,居然这么直接,真是越来越不懂礼貌了。向北看着她,表情惊讶。 “你这样说,是冒犯师长,你晓得吗?” “我晓得啊,可我在学校跟老师也这么说话。”罗方伊不以为然。 向北哭笑不得,长叹一口气,探出脑袋望着楼下。车队在报社门前堵成长龙,鸣笛声此起彼伏。 “我现在算是理解那些跳楼自杀的人了,纵身一跃,什么痛苦烦恼都清零了。人啊,只有不堪重负时,才会发现这条路是最轻松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死了,痛苦没了,可也不会开心了,也没有幸福了。我相信,当他跳下去的那一刻,肯定是后悔的。他会觉得,既然这条路都敢走,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向北看着罗方伊,这个虎头虎脑的丫头,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而且,听上去感觉说得通。想到这里,向北又是一声叹息,没想到自己沦落到这一步,竟然被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徒弟劝说。 “放心吧,我可不想死。”向北大笑一声,“不过,曲长国为什么把这事告诉你?我跟他说过的,这件事我来扛。你只是个实习生,没必要让你承受这些。” “可能是为了让我劝劝你吧。你看,我要是不知道的话,也没机会在这里跟你讲这么多大道理了。” “嗯,你讲的大道理很有道理,谢谢。还有一件事,这事不管什么结果,不要跟单位任何人提及,知道吗?”向北叮嘱,他深知报社人多嘴杂。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一旦传开,两人在报社都抬不起头。 “这个我懂。”罗方伊一脸俏皮,“师父,请移步到办公室,然后收拾东西,收拾心情,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今天的所有烦恼,都会一扫而空的。” “好吧,但愿如此。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知道了这件事,还能这么轻松。心理素质不错。” “嘿嘿,徒儿没心没肺嘛。” 两人出了报社大楼,各自离开。 罗方伊的目的地并不远,就在与报社一路之隔的银座。 “小秦子,让你久等了,嘿嘿。”在银座的地下入口处,罗方伊和男友相见。 罗方伊和秦默天是同班同学,而且都是河东本地人。秦默天家境殷实,父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母亲在机关单位工作。两人相恋,可谓门当户对。 “你看看几点了?咱们说好六点见,现在都六点半了。”秦默天抱怨道。 “单位刚好有点事,走不开。再说了,电影不是七点一刻开场吗,来得及。”罗方伊解释。 “本来想请你吃西堤牛排的,看样子是够呛了。只能降个档次,吃味千拉面吧。” “我不要,这可不止降了一个档次!”罗方伊故作嗔怒状。 “没得选,这是对你的惩罚,也算是对我受伤心灵的弥补。看你以后还守不守时。你知不知道,多等一分钟,我内心都是煎熬的。”秦默天虽然生气,但是嘴巴依然很甜。 这个外形阳光开朗的男生,大学四年追求过不少女孩,罗方伊是他的追求对象之一。半年前,面对秦默天的猛烈攻势,罗方伊在同意与拒绝之间犹豫很久,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只因为秦默天说的一句话:你不是我追求的第一个女孩,但是我这辈子追求的最后一个女孩。 女生在很多选择面前往往比男生更加理智,比如美食与身材,但唯独在爱情面前,免疫力为零。 “好吧,小女子给你赔礼了。”罗方伊双手放在胸前,十指相扣,身子微蹲,行了一个清宫戏里的宫女礼。 快餐的最大好处,就是在节省时间的同时,可以大快朵颐。两者之间毫无违和感。两人来到餐厅,点了饭菜,吃得痛快淋漓、大饱口福。 “忙了一天,还真是饿了。”罗方伊朝着秦默天尴尬地笑了笑,“对了,你今天怎么样,实习累吗?” “那个破活,我一天都不想待。” “怎么了?干得不开心?” “那根本不是人干的活,整日里给他们端茶倒水,我秦默天什么时候遭过这般罪。”秦默天越说越气,把筷子仍在桌上。 “哎呀,你消消气。那不是阿姨给你找的实习单位吗,即便是为了阿姨,也要坚持下来。再说了,实习单位不都差不多吗,新人一开始免不了冷板凳。”罗方伊看秦默天生气,急忙抓住对方的手,一阵安慰,转而又叹息,“我啊,就是操心的命,一天到晚光安慰别人了。谁来安慰我脆弱的心灵呢?” “听你这话的意思,不光安慰我了呗?说,你还给谁心理辅导了?”秦默天瞪大眼睛。 “报社带我的老师最近出了点问题,整个人都要抑郁了。我就跟他聊了一会儿,这才来晚了。” “你干得不错嘛,从徒弟升级到心理导师。心理辅导中就没有擦出点火花?”秦默天醋意十足。 “你,你要这么说,我就真生气了。”罗方伊也扔下了手中的筷子,将头扭向一边。 “好啦,好啦,是我不好,我道歉。小秦子给您赔礼了。”秦默天将右手食指、中指弯曲,重重扣在桌面。 “哎呦,这可是大礼,我受不起。”罗方伊调侃道,“不过,报社工作真的蛮累的。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下来。” “既然觉得累就算了。我跟我爸说一下,咱俩一起出国。” “出国?这事定了?”罗方伊早就听秦默天提到过出国的事。不过,当她表示反对之后,秦默天再没有提起过,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秦默天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嘛,出国只是备选方案。放心吧,你在哪我在哪,我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这还差不多。”罗方伊转而一笑,“对了,你上次不是说单位里要你整理一些材料,你没有头绪吗?我帮你准备好了。” 罗方伊说着,从背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纸:“这些都是我在网上收集到的,自己做了整理,应该对你有帮助。” “老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秦默天接过材料,在上面重重亲了一口。 “讨厌,谁是你老婆。哎呀,电影要开场了,走!” 第33章 检讨书 寒冬的月亮,以清晰而冷峻的目光俯瞰大地,窥视着人世间的欢喜忧愁。今天刚好农历十五,它的眼睛睁得贼溜溜圆。 向北回到家中,哄睡了诺一,却无心在靠在主卧的窗台前,供月亮享受偷窥人间的快感。他今晚必须加个班,把检讨书写出来。可惜,这样的加班并没有加班费。 向北找了个借口,让周雪岑先去陪着诺一睡觉,又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争取一个小时内完工吧。自己可是个码字高手!普通的新闻稿,个把小时就能搞定,用大学时学的那句英语,a piebsp;of cake! 但凡公文写作,都有套路可用,比如“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背景引入——目的意义——内容——号召” ……呃,“号召”?号召什么?号召大家以我为戒,坚决抵制此类不良作风?不妥,不妥。算了,还是自由发挥吧,八股文捆住手脚,着实不适应。 他没想到,这么一篇简单的检讨书,竟然让自己想起了过去这八年的职业生涯,踌躇满志抑或浑浑噩噩,都在这反射着模糊面孔的窗玻璃上一一呈现。 刚工作时,向北踌躇满志,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他甚至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激励自己始终保持大学时期那种拼搏的状态。现在想起来,这样的做法委实幼稚,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 然而此刻,他忽然有一种想要逃避的强烈冲动。他觉得只要离开这里,就彻底解脱了。这种想法很快在他的大脑里蔓延,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最后顺着血管汇聚到心脏,像一团浓烟堵在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很快又被另一种想法压制住——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必须要承担起这一切,不只是为了他所看重的名声,更为了一家老小。哎,男人啊,太难了。 向北的文字功底还是不够扎实,完成这篇检讨书,竟然花了两个小时,严重超时!不过毕竟完成了领导交代的任务。他伸展双臂、揉揉眼睛,开始欣赏这篇还算满意的作品: 关于骆河村事件报道中违纪问题的检讨 尊敬的市调查组、北江晚报社纪检组领导,我是北江晚报社时政采访组记者向北,我在2006年来到报社工作。8年时间里,在报社领导的培养和同事们的关照下,我从一名不谙世事的实习生成长为常年在新闻一线采访的记者。 2014年11月23日凌晨,我接到报社总编室通知,骆河村发生一起火灾,要求我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采访报道。当天早晨,我驾车赶赴骆河村,报社实习生罗方伊也随后赶到,与我一起并肩采访。由于骆河村纵火案以及背后的征地问题错综复杂,采访难度极大。我们一度面临无法推进的困境。不过,在报社的统筹指挥和支持下,我们突破层层阻碍,最终采写到一批有分量的新闻稿件。 2014年11月26日下午,骆河村项目指挥部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和罗方伊参加晚宴。我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工作宴请,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另外,接受宴请的目的,也是为了进一步与相关人员沟通接触,以便后期的采访报道。晚宴是在我所在的新城酒店2楼宴会厅举行的。在这场宴会上,除了北江晚报的两名记者外,还有在当地采访的其他媒体记者数名。至于晚宴有哪些菜品、费用是多少,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整个晚宴大约持续两个小时。其间,我们没有谈到跟这次采访相关的任何话题,所谈论的全是大家在日常生活和工作当中的琐事。唯一一次提到骆河村的内容,是在晚宴结束后,我向项目指挥部的同志提出采访要求,希望他们帮忙对接国土部门的采访。对方也对我的要求给予了积极回应和支持。 晚宴结束后,我回到酒店客房,发现房间内放着一个深红色包装盒,当时由于已经喝醉,我并未留意这件物品。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打开包装盒,看到是一套骨瓷工艺品,有两个花瓶和两个茶碗。我并不知道这件礼品是何人赠送,我以为每个参加晚宴的记者都有一份,所以没有过问。 现在回想起整个事件,我觉得自己存在以下问题: 第一,违反从业纪律。在刚接手骆河村事件的报道任务之初,我就对自己提出要求:必须站在公正客观的立场上报道此事,不仅不能接受采访对象的任何宴请和礼金,还要坚持用事实说话,让稿件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但是,在这次宴请上,我麻痹大意,忘记了从业道德的原则和要求,违反了相关纪律,犯了一个记者最容易犯而且也最不应该犯的错误。 第二,自我约束意识差。虽然我没有收受礼品的主观意愿,但是在收到礼品的第一时间,我并未想到及时向报社上交,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对此,我深感自责和懊悔。 我将严格按照新闻从业纪律,及时自查自纠,认真反省自身存在问题。对于收受的礼品我将如数上交,对于宴请费用,我愿意补交自己需要承担的部分。 另外,关于我在参加宴请当中与涉报道人员存在利益交换的问题,我在此向市调查组和报社纪检组保证,我对于谁组织这次宴请以及宴请方背后的真实目的完全不知情,在骆河村事件的采访中,我也没有违反新闻纪律为某一方牟取利益。我相信市里和报社调查组一定会查清此事,我也相信清者自清。 北江晚报社记者 向北 2015年1月23日 1月23日?这么巧?骆河村事件发生时,也是23号,跟今天刚好隔了两个月。或许这是天意弄人。向北哭笑不得。 整个书面检讨原本要比现在这篇长很多,但是向北反复修改,删去了很多内容。他知道,写检讨的要点不是语法严谨,而是语言严谨。在这篇检讨中,不仅仅总编室在这次宴请当中的角色只字未提,其他人员具体有谁参加也未提及。不过,言语之间,又隐晦讲述此事的客观情况。 看完全篇,向北总觉得写的不够深刻,像是隔靴搔痒,反思地不够彻底,不够痛快。他摇了摇头,看来自己不仅文字功底不行,觉悟也不够高! 写完检讨,向北并没有轻松一点。检讨只是认识错误的手段,不是惩罚错误的方式。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周五的职场,像迎接春节一样隆重,每个人都怀着神圣的心情迎接着周末的到来。 罗方伊有些感到意外,胖冬居然跟他联系了。这个小胖子,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好骆河村的采访结束后,就请他吃饭。两个月过去了,杳无音信。果然不靠谱。 “方伊,你们的食堂不错哦,居然还有兰州拉面,哈哈。”打通电话,胖冬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吃。应了那几句话,没有无缘无故的胖。 “你在食堂?”罗方伊此时正在排队打饭,听出胖冬的声音,她四下张望。 “咳咳,六点钟方向!” “六点钟?正后方?”罗方伊转身,果然,胖冬正在远处招手。人太多,他太矮,勉强露出一只小手。 “你们单位伙食不错嘛,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两人刚刚找到座位坐下,胖冬就开启了扯淡模式。 “停!”罗方伊紧急叫停,“让潘大记者失望了,这些都没有。顶多也就是个拉面、油泼面、米饭炒菜之类的,您就委屈一下吧。” “哪有,简直是美食天堂,比我们省台好多了。” “对了,你怎么过来了?” “跟你们报社有个合作项目,领导派我来对接一下。”胖冬道,“你最近怎么样,忙吗?怎么没见向大哥,他干嘛去了?” “我也不知道,师父最近挺忙的,经常见不到他。”提到向北,罗方伊忽然想到举报信的事情。参加那场晚宴时,胖冬也在场,这事对他有没有影响?该怎么跟他开口呢? “胖冬,最近你忙不忙?就没遇到点啥事?” “啥事?” “挨个批评、做个检讨之类的……”罗方伊很爽快。 “美女,我们难得一见,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胖冬很不爽,“不过,还真让你说着了,上次骆河村采访时,人家请我吃顿饭,没想到被人举报。我想起来了!你和向大哥也参加了吧。” “嗯,是啊。那你有没有被处分?” “嘿嘿,啥事没有。”胖冬笑嘻嘻地说。 “不会吧,为啥你就没事呢?” “你这话啥意思?谁还出事了?”胖冬问道。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种问题不是很严重吗?怎么着也得受处分啊。” “俺有办法,嘻嘻。俺不但没被批评,还被领导表扬一顿。这种事情吧,要么别做,要做就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被别人挖坑。”胖冬一脸得意,但是至于如何化险为夷,他却始终三缄其口。 这个胖冬,果然是个小混混,总是用一些偷鸡摸狗的招式混迹于职场。算了,还是不跟他讨教了,免得被他带偏了。罗方伊知道胖冬肯定有自己的招数,但未必适合向北,不说就不问,问了也白搭。 第34章 回忆北漂岁月 “方伊,我打算转行了。”胖冬似乎对于挨批检讨之类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岔开话题。 “什么,你要辞职?省台很不错啊,工资高,福利好。”罗方伊正值求职季,几乎对北江省的新闻媒体待遇了如指掌。这个胖冬啊,我想进媒体都进不来,他却要辞职,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实再次证明,这个小胖墩目光短浅。 “哎呀,我不是说辞职啦,我是说调岗。”胖冬急忙解释,“现在干得太累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跟客户打交道。” “所以,你是要去干营销?” “是的。” “营销好像也不轻快吧。记者多好啊,不管到了哪儿,都有人供着敬着,真让人羡慕。” “你个小丫头,还没入这一行,就要飘了?”胖冬使劲睁开双眼。他眼睛小,像月牙儿,就是日落时隐约浮现的那种。他怕被人误会,说不尊重人家,所以,每次跟别人说话时,总是尽量睁大眼睛,“记者有啥好?整天得罪人,出门怕被撞了,撞了还不敢跟人大吵,怕丢了形象。吵了还不敢报单位,怕给领导丢脸。” “呃……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啥?嗨!师父,这里!”罗方伊看到向北打了饭走过来,急忙招手。 “你好,向大哥。”胖冬起身招呼。 “胖冬?你怎么在这里?”向北跟罗方伊表情一样惊讶,果然是师徒。 “咋啦,不欢迎吗?哈哈。”胖冬笑道,“我们部门刚好跟报社有个合作项目要谈,派我来打前站。” “欢迎,欢迎。狮子头?胖冬点的菜蛮硬啊,这可是我们报社的招牌菜,多吃点。报社伙食不如省台,下次再来提前跟我说,我们出去吃。” 看到向北手里拎着方便袋,里边有两个包子,罗方伊问道:“师父,你怎么就吃这么点?” “我还有事,凑合吃点,节省时间。”向北神色匆匆,跟两人打了招呼离开。 报社五楼的采编大平面,一面巨大的弧形的LED显示屏正在实时更新呈现最新的新闻线索。这是北江晚报社新媒体部门通过大数据系统,梳理出来的全省新闻信息,它犹如记者们的神经中枢,让大家省去了前期的搜集线索环节,当然,省去的环节不代表大家可以闲下来,而是有更多的活可以做。毕竟,科技的进步可不是为了让人偷懒。 向北将检讨书打印、装订,呈给于崇明。 此时,于崇明正吃了午饭,打着饱嗝回办公室。 “于总,这是我整理的材料,您看一下?”向北迎面走上去,将材料双手递上。 “哦?写好了,效率蛮高的嘛。”于崇明拿着牙签剔着牙缝中的菜渍,剔了小一会儿,觉得不爽有用舌头反复磨蹭,接着连吐几口,似乎通透了,“材料交给我吧,我转给老陈。” 于崇明正打算换上运动装去健身,没有心情跟向北闲聊。所谓健身,无非就是练一练跑步机和简单的负重训练。每天中午一点至两点,北江晚报社地下一层是健身房,这已经是于崇明过去几年养成的习惯。 向北交了“作业”,一下午无所事事。这种情况真是难得,除了觉得全身发霉、颈椎酸痛以及看着别的同事忙得不亦乐乎外,倒也没什么不妥。 然而,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一下午屁事没有,到了下班点,于崇明却把向北叫到办公室。 领导的病、操心的命。 不用想也知道,谈的就是这篇检讨,于崇明在纸上大笔一挥,提了几点修改意见。领导不愧是领导,这么一提示,整篇文字的高度和深度都有了。 意见归意见、提示归提示,剩下的工作,还是要向北来做。 又要加班了。向北离开报社时是晚上十点,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此时大街上已经变得空荡荡。向北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全凭多年来驾车形成的习惯支撑着那仅有的一点意识。他一路上看着马路两边的霓虹灯,看着那一栋栋高楼上透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冷色的、暖色的,照亮了一个个温暖的家。 到了小区,向北将车停好,抬头看了看8楼,灯还亮着,他们娘俩还没休息? 果然如此。向北进入卧室时,周雪岑正靠在床边哄着诺一入睡。 向北蹑手蹑脚回到客厅,简单吃点东西,靠在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被周雪岑叫醒时已经接近半夜零点。 “老公,回屋睡吧。”周雪岑声音温柔。 “孩子睡了?” “嗯,睡着了。” “老婆,你累不累,不累的话,咱们坐下说说话呗。”向北说。 “嗯,我给你倒杯水。”周雪岑感觉向北今天有些反常。以往的话,向北回到家吃点东西,看一会儿电视就躺下休息了,两人最多也就是靠在床头聊聊天。今天这是怎么了,感觉这么正式呢? “老公,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脸色有点差呢?”周雪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呃……没事儿,可能是这几天事情太多了,有点儿累吧。”向北沉默了一会儿,“老婆,咱们来河东有9年了吧?” 周雪岑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从你来北江晚报社实习算起的话,是八年半了,我比你晚一年,七年半。”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晃八年过去了。咱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向北伸手牵着周雪岑的右手,把它握在两手之间,那只小手还是那样软绵绵的,就像小溪里的水一样细腻、柔软,“头几年咱们没钱,住在单身宿舍,现在好不容易攒了些钱,买了套房子,你又要在家照顾诺一。老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你说什么呢,老公,你不也一样很辛苦嘛,”周雪岑靠在向北肩膀,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你还记得上学那时候吗,有一年十一假期,我们去看升旗,从北四环坐公交、转地铁,到了那里已经是晚上了,然后在广场等了一夜。我记得那时候晚上特别冷,我们还穿着夏天的短袖。咱们俩坐在在路边的椅子上,你握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那是你第一次抓我的手吧,我还一直在躲……” 向北眼眶有些湿润,“现在想想觉得那时候挺傻的,竟然在大街上熬了一夜,呵呵。从那时候开始,就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没觉得苦,”周雪岑说,“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你要准备公务员考试,你嫌学校太吵,不能安心复习,就租了一间旅馆的地下室……现在回想一下……那个房间好小啊,只能放下一张一米二宽的单人床,房间里连个站人的空都没有。而且,那家旅馆又脏又破,什么人都有,现在想想觉得挺害怕的。” “嗯,我记得……后来……后来不也没考上嘛。”向北苦笑。 “你还说呢,你考完回到地下室,我就感觉脸色不对。你也不说话。结果到了晚上关灯睡觉时,你就哭起来了,先是小声地哭,后来就控制不住地大哭。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嗯,因为感觉考试没发挥好……”向北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我就一直搂着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你说……今天没考好,你说……你可能要离开这里了,要离开北京了……” “结果你说,离开就离开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向北接上她的话说。 “那时候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是觉得挺知足的。”周雪岑沉默一会儿,“老公,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只要咱们一家人幸幸福福、开开心心,比什么都重要。至少……咱们还有这么一个家吧,至少你还有我,还有诺一。” 此时向北已经完全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用双手遮住脸,试图以此掩饰心中的尴尬,但是身体还是止不住抖动。 或许周雪岑以为向北回想起以前,心中有万千感慨才会这样。向北心想。 周雪岑感觉到了向北情绪的变化,他像往常一样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搂着他,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但是,这一次似乎感觉跟以往不同。 “老公,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向北没有吱声,慢慢控制自己的情绪,停止抽泣,“我想明天跟单位请几天假,好好陪陪你跟诺一,最近工作太累了……” “好呀,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连着好几个月出差。你发现没有,诺一跟你都有些生疏了。” 可不是嘛,自从上次骆河村的事件之后,向北已经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外奔波,而即便是不出差,每天也是早出晚归,跟孩子的生物钟完全错开,自然也就显得生疏了。 “老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 “呃……”周雪岑想了一会儿,“咱们得带着诺一出去,去太远的地方也不行,要不……去北京吧,回母校看看,回咱们曾经玩过的地方转转,你觉得怎么样,老公?” “好啊,没问题!”说实话,自从来到河东工作,向北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北京了,也一直惦记着有机会回去看看。 “嗯,我想吃学校食堂的糖醋里脊……” “那个菜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宫保鸡丁做的地道……” “不!糖醋里脊好!” 两个人争论了起来…… 第35章 罗方伊受牵连 不出向北所料,交检讨书只是第一步,还有后续动作等着他。这就像小学生挨罚一样,除了检讨,还要罚站、挨批。不然,教训不够深刻。人都是健忘的。 第二天一早,向北接到通知:将收受的礼品上交。简单!礼品就在车里放着,从未拿出来,这下倒也省事了,后备厢终于可以腾出空来。 向北拎着那套陶瓷工艺品,工艺品包装箱又大又重,鎏金反光的封皮,很是扎眼。即便是从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中间还要经过一道长廊,正值上班时间,人来人往,大家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向北,你小子厉害了,光天化日之下拿着礼品去上班! 向北觉得原本就很重的礼盒更重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陈继洲的办公室,向北已经大汗淋漓。在社会上历练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这么脸皮薄,向北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脸皮厚,吃个够!他站在门前,深呼吸一口,调整好情绪。 “领导,礼品给您送来了!”向北敲开陈继洲的办公室,将大箱子放到墙角。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给我送礼来了?”陈继洲盯着向北。 向北了解陈继洲的性子,南方人,说话柔声柔气,即便偶尔开个玩笑,他也不放在心上。 “口误,口误。”向北急忙解释,“领导,检讨书您看过了吧,没问题吧。” 虽然不是记者大平面,但是走廊里依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陈继洲看了看门外,淡定地将门关上,走到向北面前。 “检讨书已经过关了。向北,你知道这套瓷器多少钱吗?”陈继洲神秘地伸出右手,展开五指。 向北:“500?” 陈继洲摇头。 向北:“5000块钱?” 陈继洲点头。 “这么贵?不就是几个破碗吗。”向北又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说,这个处分算轻了。为了保你,我可是顶着不小的压力,”陈继洲教训的口吻,“你小子以后要绷紧纪律这根弦,不然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领导放心,我就算丢了这个饭碗,也不会给您添堵的。” “丢饭碗?什么话!走吧,赶紧走。该忙啥忙啥去。”陈继洲故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发向北离开。 向北频频点头,转身要走,却发现陈继洲办公室的墙角还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礼盒,难道也是刚上交的礼品? 陈继洲看到向北的目光,明白他的疑惑,“这是罗方伊今天刚刚上交的。” “罗方伊?”向北十分诧异,看来她也牵连其中了,“领导,其实这件事主要是因我而起的,跟罗方伊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她也不敢收。所以,这件事情上能否不要再处分她了?这个女孩子其实人挺聪明,业务能力也强,如果可以为报社工作,我相信她会干出一番成绩的。” “采编平台的事情可不归我管。不过,罗方伊还只是实习阶段,从纪律层面讲,我这边会想办法处理。至于于崇明他们怎么决定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会跟他们说的,”陈继洲说,“现在关键是你,第一,检讨书已经交了,第二,礼品已经上交,第三,应该就是停职处理了。这个就让总编室决定吧。” “收到。”向北转身,发现罗方伊就在身后,“小罗?你怎么来了?” “师父,于总让我找您……”罗方伊神情沮丧。 刚才的对话,她该不会听到了吧。 向北本来想安慰她一下,不过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向北来到于崇明的办公室,“于总,您找我?” “向北,”于崇明说,“现在这件事正处于敏感时期,结合纪检组的意见,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几天吧,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总编室再通知你上班。正好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好好调整一下心态。” “好的,谢谢于总,那我等您通知。”向北心想,正合我意,休息几天也好。 于崇明说:“对了,向北,还有一件事……罗方伊的实习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这应该不只是个巧合吧。不用说,肯定跟这件事有关系,“于总,罗方伊虽然也参加晚宴了,但是她都是按照我的安排做的,你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实习生,自己没有权力选择的……而且,送她的那套瓷器,她也已经上交了。” 向北几乎在所有场合说的都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可是,还能怎么解释呢?事实就是这样。 “我知道,正因为她不是报社的正式员工,所以才只是被终止实习,你明白吗?我再说的直白点,这对她是一种保护。” 向北明白于崇明的意思,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对罗方伊本人以及报社总编室来说,结束罗方伊的实习期,是一个对双方都好的选择。但是这样一来,她被北江晚报社录用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毕竟,一个还未被聘用就已经有了污点的人,用人单位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拒掉她。 “至于罗方伊是否被录用,总编室会按照招聘流程和要求统筹考虑的,”于崇明说,“新的实习生今天下午就来报到。” 向北没说什么,回到采编大平面寻找罗方伊,却不见她的踪影。这丫头,去哪儿了?该不会已经走了吧?他拿出手机给罗方伊打电话,没人接。 向北又给罗方伊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儿? 几分钟后,罗方伊回信息:我在六楼办理实习证明。 向北回复:好,一会儿忙完来五楼咖啡吧找我! 五楼咖啡吧在记者办公区的入口处,是一个聊天休息的小区域,记者们午休或者工作累的时候,都喜欢坐在这里,点上一杯咖啡、饮料或者点心,聊聊天,吸收正能量,顿时又是满血复活。 向北找了座位坐下,提前点好咖啡,咖啡没加糖,这是罗方伊习惯的喝法。半小时后,罗方伊背着双肩包来到咖啡吧。 向北抬头看着他,还是那件白色衬衣,外面套着立整的妮子大衣。这让向北回想起在骆河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心中不由感慨。 “小罗,真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师父,别这么说。我已经实习两个月,实习期本来就要结束了。”这个丫头,就是操心的命,现在还想着安慰别人。 “如果我不让你参与骆河村事件的调查,如果那次晚宴我不让你参加,应该也不至于这样了。其实正常来说,过不来多久,你的去留就能定下来。” “没关系,师父。我也想通了,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尽力就好了。这些天,跟你学到很多东西,真的很谢谢你。” “你别这么说,”向北觉得有些惭愧,如今他罗方伊都因为自己而“搭”进去了,还谈什么学不学的,“我不配做你师父。我都把你带到‘坑’里了。” 罗方伊“咯咯”笑了出来,“这‘坑’不是你带的,师父。我觉得有人背后捣鬼。” “有人捣鬼?”向北一愣,自己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犯的错都是客观事实,并未分析举报者为何举报。 罗方伊虽然涉世未深,有时候甚至愣头愣脑,但是看人看事倒很犀利。不管她是不是胡乱猜测,单凭她能想到这一点,就说明这丫头脑子好使。在这一点上,向北反而显得有些木讷,抑或是循规蹈矩。 不过,现在不管有没有人在捣鬼,向北都无心找出背后下黑手的那个人。毕竟是自己犯错在先,这个“坑”即便有人故意在挖,如果他瞅清楚、长点心,也不至于摔得这么惨!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向北问。 “回学校继续完成我的毕业论文,然后……有其他的招聘机会或者实习机会,我再去呗。呃……你呢,师父?” “我?呵呵,我被停职了。”向北苦笑着。 “我听他们说了……” “大家都知道了?看来处分决定已经公布了,”这是向北最担心的。 在一个单位工作,一旦被记了过,就像《红字》里海丝特胸前被迫佩戴的字母A,这是别人给你刻下的烙印,难以抹平。 “随便别人怎么看吧。虽然记过、停职,毕竟我还能吃这碗饭。一家老小还要靠我养活呢!” “师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加油,师父!”罗方伊一副认真的样子。 看到罗方伊既认真又急切的样子,向北感觉有几分搞笑、几分感动。 “小罗,对于你的去留问题,我会想办法跟总编室推荐的。呃……虽然我现在也自身难保,但是毕竟在这里工作了8年了。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领导怎么着也得给我这个老同志一点面子吧。” “谢谢师父,一切随缘吧。” 罗方伊没有以前的俏皮劲儿,虽然不流于表面,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却是刻在心里的。 向北还是想安慰她:“帮你不只是因为你喊我师父,也是因为你有这方面的潜力。当然,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不知不觉,两人聊到接近中午,既然已经停职,报社也没什么可逗留的,向北决定直接回家。 离开报社时,向北回望大厅,忽然像看着刚刚分手的恋人——熟悉的陌生感。 第36章 北京,北京 向北早已买好去北京的车票。 这也许是因祸得福吧,终于可以休息了。向北安慰自己。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打车来到车站,踏上了开往北京的高铁。 三人当中,对于去北京旅行最为兴奋的当属诺一。自从上了火车,这个小家伙一刻也没闲着,一会儿伸出头看邻座的小朋友,一会儿站在座位上四处张望。 “爸爸,故宫大不大……”“爸爸,长城很长吗……” 这三个小时的车程里,诺一把他那个小脑袋里装着的“十万个为什么”都一股脑地抛了出来,搞得向北和周雪岑应接不暇。 两人迫不得已,软硬兼施,又是拿出巧克力又是威胁打屁股,让小鬼安静下来。 不过,在快到北京南站的最后几十分钟里,诺一终于消停下来,躺在向北怀里睡着了。 想想诺一那股子机灵古怪的劲儿,再看看他熟睡的样子,向北和周雪岑相视一笑。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幸福的? 到了北京,他们选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 向北和周雪岑就读的高校,地处北京北四环一带,这里是全国有名的高校聚集区,除了北邮、北航这样的学院路八大院校之外,国人心目中的最高学府——清华、北大,距离这里也只有几公里。 学院路跟华清路之间,就是传说中的宇宙中心——五道口,说它是宇宙中心,自然是一种夸张说法,形容它无以复加的牛!事实也是如此,你只要驻足这里,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它充满朝气的生命力。这里覆盖了包括北航、北大、清华等在内的五六所高校,也有极为繁华的商圈。 繁华的地方到处有,但是一旦跟年轻人结合,一旦跟有学问的年轻人结合,那样的繁华之处就不多见了。每天不管什么时候,大街上总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大多都是脚步匆忙的年轻人,或许从中当中随便拎出一个,就是某所高校的大学生。 在这里,你只需要站在路边,什么都不用做,静静去看,就能够感受到全中国最为向往的象牙塔里的日常状态。 上学期间,这里是向北跟同学、跟周雪岑常常经过的一条路。每到周末,他们都会从这里去附近的商场或者地铁站,然后转乘至海淀图书城、王府井、大栅栏…… 向北跟周雪岑、诺一走在这条路上,回忆又涌现出来。他还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时,是跟父亲来学校报到,农村人穷,没去过成立,不知道怎么坐公交,乘地铁。甚至连行李都是用装玉米小麦的化肥袋子。 向北当时却一点不觉得尴尬。他和父亲各拎一角,托起化肥袋子穿过一条条繁华的街巷。他们望着林立的高楼,用所谓外地人的紧张与好奇,打量这座城市。 后来,一切渐渐适应、渐渐融入,渐渐褪去被人嘲笑的老土幼稚,体会着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再后来,生活中有了彷徨和忧虑。于是在某个醒来的早晨,匆忙为未来做起规划,挣扎与忙碌占据了大部分时光。 “老公,故地重游有什么感觉?”周雪岑笑着说。 “很熟悉,呃……也很陌生。看看这些路人,学生模样、行色匆匆,曾经我们也跟他们一样吧。可如今,我们已经是过客了……”向北感慨。 都说“物是人非”,然而,人都已经变了,物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向北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当初那个被视为初恋的城市,已经与自己毫无关联,如果硬说有关系的话,可能也只是剩下回忆了。 三人走进母校大门,漫步在主干道旁的人行道上,两侧是齐腰粗的杨树,路的尽头,是一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中式教学楼,它被同学们奉为学校的地标建筑。当年,向北和周雪岑就是看到录取通知书上这栋建筑的图片,开始了对大学生活的憧憬。 每到春季,道路两边的杨树吐露新芽,带着芬芳香气的杨絮漫天飞舞,形成一道美景。向北和周雪岑读书时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和煦的风夹杂着漫天的絮迎面扑来,温暖而浪漫。 “你还记着对面那家肯德基吗?”向北问。 “记得啊,没想到它居然还开着!八年了啊。”周雪岑表情惊讶。 “每个周末,咱们几乎都会去肯德基吃饭,休息。我还记得是二楼靠窗的位置。” “是啊,你每次都是从网上下载那些优惠券,大大小小的粘贴在文档上,然后打印出来,再撕成一小片。为了省那几块钱,可真是不容易。” “那当然,两顿就能省出一个汉堡来。”向北笑道。他清楚记得,那时候,大家在炎炎夏日里可以躲进肯德基,点上一杯可乐,吹着空调坐上一天;或者在避风塘里玩着三国杀到天亮。 那是一个简单的年纪,简单到即便是穿一件廉价牛仔裤、T恤衫,也丝毫不让青春的气息变得廉价;简单到开心时可以毫无顾忌地笑,伤心时可以放肆地哭,那是清澈的笑、清澈的哭,没有一丝杂质。 对于母校之行,诺一充满了好奇。 “爸爸,你跟妈妈是在这里认识的吗?”诺一瞪大眼睛,声音稚气。 “是啊,爸爸妈妈就是在这里读的大学。”向北说。 “什么是大学?爸爸,跟幼儿园一样吗?”诺一很严肃,咬字有些含糊。 “嗯……有些方面是一样的,比如……要听老师的话,要上课学习,要做作业。小的时候上幼儿园,等长大了就可以上大学了。” “太好了!我快长大了,就要上大学了!”诺一高兴地蹦跳起来。 “对了老婆,你还记得当年开考研交流会的教室吗,那可是我们认识的地方。咱们去那儿看看?”向北提议。 “好啊,走吧,我记得是在学校最北边的教学楼。”周雪岑说。 虽然已经时隔七八年,学校除了多了几栋高楼外,格局并未有太多改变。他们很快找到了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教室。 教室没有课,但是有不少学生在看书学习。曾经有多少日子,他和周雪岑也是这样的情景……因为带着诺一,向北和周雪岑并没有进去,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了看。 向北将诺一举起来,隔着窗子往里看。 “诺一,这就是爸爸妈妈认识的地方。” 诺一开心地叫起来:“爸爸,我要进去。” 向北:“嘘,不能大喊哦,这样不礼貌。” 向北将诺一放下。 “老公,你还记得当时考研交流会的情形吗?”周雪岑小声地问。 “记得啊,当时大家都是提问,结果你直接跟我要电话号码,真是吓了我一跳。” “哈哈,我这叫先下手为强!”周雪岑和向北同时笑出来,笑声很大,以至于教室里的学生都好奇地往外张望。 向北赶紧拉着周雪岑和诺一,跑了出去。 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大学宿舍、篮球场、图书馆、校园商店,校外的小吃街,甚至曾经一起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满满的回忆。向北似乎又回想起两人第一次牵手、拥抱、依偎时的紧张与悸动。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 “爸爸,我饿了。”即便是精力旺盛的诺一,也开始疲惫了。 向北:“咱们去食堂吧。” 周雪岑:“食堂,你忘了?那里不收现金,只能用饭卡。” 向北:“我知道啊,既然来了,就碰碰运气呗。” 母校一共有四个食堂,每个食堂都有不同特色。向北和周雪岑决定去第二食堂,读书期间,他们经常去。 三人决定去食堂试试运气,看能否从学弟学妹那里蹭上一顿饭。 周雪岑在门口等着。向北则进了食堂,每个窗口挨个看一遍,然后又在大厅里转上一圈。食堂不算大,也显得老旧,但饭菜还跟当年一样丰盛,除了各种各样的荤素菜品之外,还有包子、面条等各式面点。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他们一直怀念的糖醋里脊和宫保鸡丁。 这可比我们单位食堂好多了,真想每天都在这里。向北感慨。 “同学,你好,能不能借你的饭卡用一下,我给你现金。”向北尝试着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求助。 虽然母校规定,食堂只能凭饭卡就餐,不能用现金支付。但是因为饭菜既美味又廉价,吸引了不少周边村民就餐。久而久之,大家就想出一个办法,借用学生饭卡,然后给对方转现金。 “没问题。”男生显然对这种要求习以为常,不假思索地拿出饭卡,交给向北。 “谢谢,谢谢。”向北像是拿到了开启宝箱的密匙,兴奋地跟周雪岑、诺一挑选起美食。 “糖醋里脊!宫保鸡丁!还有牛肉饼!我都要。” 两人都点了自己最爱吃的菜和主食,又给诺一点了一份菜品。算清费用,向北把现金还给男生。 三人找了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好香啊!”周雪岑闻了闻盘子里的糖醋里脊,然后看了看向北和诺一,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周雪岑的盘子。“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咱们开动吧。” 诺一笑嘻嘻地说道:“哦,开动喽,吃饭喽。” 第37章 死亡签名 按照向北的计划,被停职一周,怎么着也能在北京待上三四天,时间绰绰有余。然而,世事无常,凡事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一天是母校的故地重游。第二天的目的地,自然是祖国首都的大好河山。 一大早,向北一家三口来到前门,这里有北京旅游的集散中心,每日天未亮,一辆辆旅游大巴在这里集结,搭载来自全国各地的朝圣一般虔诚的游客,开赴长城、十三陵、鸟巢、水立方…… 跟很多外地游客一样,向北大学期间也经历过骗局——所谓八达岭长城,其实是村民新建的八达岭水关;所谓十三陵,其实只是旅游大巴路过;一日游的重点,只是去一家不知名的商店购买玉石纪念品。 这种经历让向北愤怒,因为游客当中有很多老人。有些人一辈子的梦想,却被另一些骗子愚弄! 这一次,向北长了心眼,他提前做好旅游攻略,一家三口白天去长城、十三陵,晚上逛西单、王府井。一天下来,虽然有些疲惫,但是也感觉收获满满。 很多人大概都是这样,在紧张或者兴奋时,总是会忘记劳累,但是一旦到了安逸的环境,疲惫感就占据全身。诺一和周雪岑就是这样,白天,他们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但是一回到宾馆,躺下就能睡着。 这时候,就能看出大老爷们的优势了。向北虽然也已疲惫,但不至没了精气神儿。看着娘俩入睡,他拿起手机,刷起屏来。 浏览一天的新闻,这是他多年来从事媒体行业养成的习惯。当然,相比于一些自媒体App,他更倾向于那些权威的、专业的新闻App,一来可以翻阅当天发生的重要新闻,及时掌握社会热点,培养自己的新闻敏感性;二来也可以学习他们的思路、结构、语言,甚至能够了解流行的网络用语和新媒体趋势。记者最怕自己变得落伍、老土。 向北无意间刷到的一条新闻,勾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南方某省一村庄,村干部伪造村里十余名村民的签字、身份证明等材料,冒领养老金近十万元。当地相关部门调查发现,这十余名村民均已过世。 现在的人,干些违法勾当真是越来越没了底线,不仅骗活人的钱,连死人都不放过! 新闻事件是记者的“衣食父母”,有了新闻记者才有活干、有饭吃,总不能让记者自己制造新闻吧?但是,这类新闻总会让向北感到脊背发凉。 向北又想起骆河村的事情,河东市国土部门明明有一沓厚厚的村民材料,村民们却纷纷表示不知情! 嗯,都是签名。签名?签名! 向北注意到这条新闻里的一个字眼。他忽然想到,手机里还保存着一张照片,是骆河村放弃征地补偿方案听证会的证明,上面就有村民代表签字! 向北倏地从床上坐起,打开手机相册快速翻找。找到了!证明内容很短,只有两行字,末尾是村民代表签字——有两个签名。他将照片放大,仔细辨认两个名字:李爱星、孙成,又或者是李友晟、孙达?两个签名笔迹潦草,即便笔画简单,也很难辨认,向北将各种可能的名字输入、保存在手机文档里。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向北思索着,骆河村事件和骗保案新闻反复在他脑中旋转。“村干部伪造村民签字”“冒领养老金”“村民均已过世”…… “李爱星、孙成……李友晟、孙达……”骆河村项目的文档资料里出现的唯一人名,究竟有什么线索?采访到的所有村民都说不知情,那他们呢?名字是他们自己签的,应该了解内情,除非…… 查一查这两个人! 向北找出罗方伊的手机号,拨打过去。 “喂,师父,这么晚还没休息吗?”从声音不难听出,罗方伊应该已经睡着了。 向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时间。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确实够晚的。 “抱歉,小罗,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我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罗方伊:“什么细节?” 向北:“你还记得当时拍到的照片吗?关于骆河村征地项目的档案。” 罗方伊:“你说的是在新城酒店拍的那些照片吗?” 向北:“对,其中有一张照片是关于放弃听证证明的,上面有两个人名。” 罗方伊:“嗯,我记得,怎么了?” 向北:“我觉得这两个人或许是骆河村事件的突破口。” 罗方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所有采访的村民都说不知道这份放弃听证证明。但是材料里有他们的签名,那他们应该知道当时这份材料的具体情况。” 向北:“试试吧,他们或许也不知道。” 罗方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名字是他们签的,除非……” 向北:“除非签名是伪造的。” “伪造?!”罗方伊一个激灵,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事就严重了。 “这两个签名太潦草,我认不准。不过,我把所有可能的名字都列出来了,发给你。你能不能让你哥通过户籍管理系统核对一下他们的身份?你也可以把照片的原签名发给你哥看一下。” “呃……他们应该有内部规定。我也不知道这么做行不行。我问问我哥。”罗方伊听到这里才弄明白向北的意思,“师父,你是怀疑这份证明有问题?” “我也只是猜测,也许是我多想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查一下比较好。” “那好,师父,你先等一下,我问问我哥,一会儿给你打回来。” 向北挂上电话,又在琢磨那些照片。但愿这些都是他自己凭空想象的,如果真有什么问题,那恐怕就不只是一起纵火案那么简单,背后或许有更大的阴谋! 没过几分钟,罗方伊把电话打回来了。 “怎么样,小罗?”向北着急地问。 “师父,我哥本来不愿意查的。不过我好说歹说,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太好了,谢谢你,小罗。那……结果怎么样?” “今天查不了,太晚了,明天吧。他想办法找人查一下。”罗方伊说,“我哥答应我明天上午回消息,可以吗?” “嗯嗯,没问题,小罗,辛苦你了。”向北虽然急切,但也理解,这事本来就已经很麻烦罗方伊兄妹俩了,怎么还能苛求快慢呢? 可能是有心事的原因,这个晚上,向北睡得并不踏实,总是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去。半夜三点,他终于醒来,本来想抽根烟,但是看着身边熟睡的娘俩,又忍住了,继续躺下睡。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睡着了。但是大脑里又觉得自己还有点意识,甚至能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但是却又起不来、动不了。 这种介于睡与醒之间的状态不知持续到了什么时候,他才慢慢昏睡,整个身体松弛下来。 清晨七八点钟,酒店旁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越来越大,新的一天开始啦! 生活的压力让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神经紧绷,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按时挣扎着起床、挤地铁、处理一摞摞文件。 向北一家三口却没有被这声音吵醒。他们隐约听到路上的喧嚣声、鸣笛声、车流声,但又不能睁眼起身。昨天在外面逛了一天,足足十多个小时,确实太累了! 不知睡到了几点钟,向北被一阵电话声吵醒。他以为这是闹钟的声音,伸手在枕头下胡乱摸索一通,试图摁掉手机。刚消停没几分钟,手机又响了。 谁啊这是!这么早就打来电话,真够烦人的!向北有些烦躁,但是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拿起手机一看,是罗方伊! “喂,师父。” “你好,小罗。抱歉,刚才在睡觉。” “我哥刚刚给我回复消息,”罗方伊语气不紧不慢,但是如果仔细去听,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在压制内心的激动。 “查到了?结果怎么样?”向北也有些激动。 “你给我的这些名字当中,李爱星和孙成这两个名字是可以查到的。他们都是骆河村的村民。查询结果显示,李爱星在20年前已经去世,而孙成也已经在5年前去世了。” “去世?死人签名?那他们的签名是怎么出现的呢?难不成真是有人伪造?!”向北说。 骆河村征地项目的签字都是去年刚刚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时间还是身份,这两个村民代表都对不上号,其中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应该只有这一种可能了。没准这材料真的有问题,师父……”罗方伊说。 “我觉得可以把没准俩字去掉了。”向北言之凿凿,“小罗,你还愿意再查下去吗?” “我?算了吧,师父,你就别再坑我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咋就坑你了。”向北听得出来,罗方伊的无厘头模式又要开启了。 “我都这样了,师父,还不够惨吗?” “我不比你更惨啊?但是这件事我觉得值得查下去。” “那你打算怎么查呢?” “我先打电话问问骆景晨,可以的话,再去骆河村看看!”向北下定决心,继续查下去! “爸爸,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要出发了。” 向北打电话的空档,一旁的诺一早已洗漱完毕,仿佛一个获得新生的生命,活蹦乱跳地要去拥抱这个世界。 第38章 “靴子”落地 第三天的行程依旧满满,向北却心不在焉。 “老公,你是不是有心事?”周雪岑问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早就对彼此的脾气性格摸得门儿清。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工作上的事。” 向北提醒自己,现在是休假状态,必须全身心地陪着老婆孩子。 “老公,咱们今天去哪儿?” “你猜。” “我不猜,这事你都要瞒着我,没意思。” “我是想给你个惊喜。”向北和周雪岑、诺一打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去北京北站。” “西直门的北京北站?”周雪岑不解,“那里好像都是绿皮车,而且很多车次都是发往北京周边的。不像是回河东。为什么去那里?” “还没猜到去干嘛?这已经是一条提示了啊,你个笨蛋!” 周雪岑眉心微蹙、眸子转动:“难道是去北戴河?” “没错,那是我们认识后第一次出去游玩的地方。”向北答道。 “爸爸,什么是北戴河?”诺一睁大双眼,学着周雪岑眉头紧蹙。 “呃……”向北想用最简单的语言给他解释清楚,“那里有大海,有沙滩,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孩子对水有种天生的亲近感,见到大海,欣喜若狂。三人来到海边,寒风凛冽瑟瑟,他们只能站在岸边远远地看海。诺一被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惊呆了,他蹦蹦跳跳、嚷着要到海里玩。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拦住。 “你说你,出的馊主意。”周雪岑埋怨,“这么冷的天带孩子来海边,你说怎么哄这个熊孩子吧。” “老婆,你不觉得冬天看海又是一种感觉吗?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跟远洋渔船出海采访,一个多月的行程,我们漂在茫茫大海上,目光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水,到了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偶尔只能听到风声水声。那种孤独感真是渗进了骨子里。人啊,是最闲不住的,一个多月总是要找点事做!没有网络,我就把手机里五条缓存的新闻反复看,最后竟然一字不落地倒背如流。在大海面前,一切都太渺小了!” “冬天的大海像老人,是孤独的,”周雪岑说到,“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看着大海,半天没有说话,心里满满的都是敬畏。” 周雪岑说完,忽然沉默,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一句话,特别搞笑吗?” “什么?” “你站在礁石上开心地说,好多鸽子啊!我对你说,那是海鸥。” “哈哈,我记得,当时真是太丢人了。” 周雪岑:“老公,我喜欢海,等我们老了,就在海边买套房子安享晚年吧。” 向北:“干嘛等到老了呢?只要你愿意,现在我们就可以去海边生活啊,不是有很多人都是候鸟式迁徙吗?” 周雪岑:“说的容易,不工作不挣钱啦?这个小鬼谁来养活啊?” 诺一像是听懂了一样,回答道:“妈妈,我也要上班挣钱,等我挣了钱养你们。” 两人听了,一阵大笑。 …… 这几天,在北江晚报社,关于向北违纪问题的处理决定也终于靴子落地。 这便是所有处分的最后一道环节,报社高层形成一致意见,恢复向北的岗位职责。 清晨,陈继洲和于崇明都早早地来到报社。如果算下来,要比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 “老陈,吃过早饭了?难得清闲,你等我一下!”于崇明跟陈继洲打了照面,又卖了关子。 于崇明两步并作一步,从办公室拿出一个铁盒。 “朋友从福建捎回的老白茶,很难得嘞。走,咱们去茶室品一品。” 报社茶室在一楼,茶几、茶海、水壶样样俱全。 “老陈,你别看这茶叶品相不好,松松散散的,像枯树叶子,但是泡出来的茶水味道醇厚,那叫一个香啊!正所谓茶不可貌相。”于崇明笑嘻嘻地招呼陈继洲,又把紫砂壶、公平杯、茶海等茶具备好,看这架势,似乎要慢慢品尝慢慢聊了。 “于总,我可没有你这闲情逸致啊,还能有大把时间品尝老白茶。这几天,向北的事情弄得我焦头烂额。”陈继洲发起牢骚。 于崇明:“怎么样?处理完了?” 陈继洲:“算是差不多了,材料都写好了,准备经报社讨论后上报集团。” 于崇明:“嘿嘿,有什么内部消息?” 陈继洲自然晓得他的意思:“放心吧,板子该打的都打了。” 于崇明听到这话,仿佛悟出其中含义,顿时笑逐颜开:“知道你辛苦,所以说慰劳慰劳你啊,哈哈。请你喝茶,不算违反纪律吧。” “谢谢于总,那我就借你的好茶休息一下。” 从1300年前的唐代茶圣陆羽开始,喝茶这项原本非常简单的本能活动,经过一套宗教仪式化的程序,上升为玄妙的中华茶文化。 于崇明以极其虔诚的方式为陈继洲呈现自己的茶艺:先用热水将茶叶清洗两遍,名曰润茶;用洗茶水冲洗公平杯、紫砂杯,再浇到紫砂壶上,茶水浸润过的壶表面,就像刚刚沐浴后的少女的肌肤,形成一道道水纹,又很快消失。 润茶完毕,于崇明打开紫砂壶盖,闻了闻茶叶的香气,此时的茶叶像被唤醒一样,将它最为美妙的香气释放出来。 正式冲泡后,第一泡茶水不需浸泡多久,入壶即可。 于崇明将茶水隔着滤网倒入公平杯,刚好漫过杯颈,贴近细看,茶汤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青黄色,一看就是好茶。 “于总,你这手艺再练练,就成茶艺师了,哈哈。” “让你见笑了。鲁迅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老祖宗这套东西不能丢了啊,充满了智慧!” 于崇明将茶水倒进紫砂杯里,两人拿起杯子,各自闻了一下,然后小口啜饮。 不仅是泡茶,这饮茶也有讲究。 口腔是人体感受世间美味最重要的器官。入口的茶水不能一饮而尽,而是要先通过唇齿、舌尖的运动,将茶水充盈在口腔每一个角落,通过口腔表面与茶水的充分接触,让茶香渗透到每一片皮肤。 这才是茶道的乐趣! “这茶真不错,味道醇厚,尤其是余味,有种淡淡的苦涩。年轻人可能喝不惯,不过像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是能品出它的意境的。不过,我应该就是鲁迅笔下‘不识好茶,没有秋思’的粗人罢。”陈继洲半开玩笑,“于总,你可真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苦中作乐,哈哈。”于崇明看到陈继洲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继续问起向北的事情,“老陈,向北的事,除了写检查,交礼品之外,后续还要怎么处理?”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要给向北记过处分,今年的奖金、先进个人、杰出贡献之类的奖项,肯定没他的份了。另外,职称晋升中止两年。” 于崇明这方面的情商倒是很高,这听上去是坏消息,其实也算好消息,就看你是怎么理解了,至少他向北没丢了饭碗。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向北要比其他人幸运多了。因为市调查组并没有将向北的问题跟其他人并案处理。你不知道,宴请方那几个人处理的都比较重,这在他们的职业生涯里是一个污点,很难再翻身了。” 陈继洲虽然没有提到具体内容,但是于崇明明白,一个人的履历清白太重要了,一旦档案里出现污点,就等于在晋升的路上多了一扇门。这扇门一旦关上,想打开太难了! 于崇明也感受到陈继洲的灵活之处——没有将向北的问题与其他人并案处理,陈继洲应该从中做了不少工作。这样一来,报社就有了处分决定权。 看来,陈继洲的确像人们私下议论的那样:讲原则又灵活。先处分到位了,然后给对方留一条活路,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真是太好了,老陈,你算了给我保住了一个大将!”于崇明说,“你不知道,培养一个骨干记者不容易啊,他要是走了,我再找一个新人顶上的话,怎么着也得需要个两三年。” “都是按照正常程序走的,对他的处分是中肯的,都能找到相关依据。”陈继洲说。 但凡涉及工作上的事情,陈继洲说话向来谨慎。 茶水冲了五六泡,已经没什么味道了,于崇明打算再冲一壶。 “算了于总,不喝了,谢谢你的好茶,再喝就要醉茶了。”陈继洲起身,“对了,处分决定的书面文件今天下午下发。下发之后,向北就可以恢复工作了。” 于崇明没有挽留,送走了陈继洲,赶忙给向北打电话。 “向北,这几天休息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于总。” 向北并未提及一家人旅行的事。按理说,即便是停职期间,外出也应报备。向北当初没报备,现在自然也不便提起。 “书面的处分结果出来了。岗位我给你包住了!不过还有其他处罚,比如取消今年先进个人等奖项的评选资格。等你回来了,报社应该还会有一个书面文件。” “谢谢于总。” 这是向北最近一段时间最好的消息,让他心情为之一振。 过山车的游戏终于要结束,可以平稳落地了。 “下午拿到文件后,我再通知你,明天应该就可以来上班。” 向北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买返程票。是时候收拾心情,从新出发! 第39章 25封举报信 好奇害死猫。纵然猫有九命,也逃不出魔咒。 骆河村事件每一个小小的线索发现与深入,就如同一个小小的诱饵,让向北往前冲,他不知道其中是福还是祸。 向北通过12306买下了返回河东的火车票。不过,他忽然想到还没有跟骆景晨通电话。关于那份“死亡签名”之谜,必须搞清楚! “你好,骆老师,我是向北。”在返回河东的列车上,向北拨通了骆景晨的电话。 “你好,向记者,好久没联系了,你也不来我们骆河村看看。” “额,最近确实太忙了。”向北说,“想找你了解一下,有两个人是不是咱们骆河村的。” 骆景晨说:“哪两个人?” “李爱星、孙成。” 对方一阵沉默…… “喂,骆老师,你在听吗?” “哦……向记者,我在听……”,骆景晨急忙回应,“我在想你说的这两个人名,印象不是特别深刻。你也知道,骆河村人多,况且,他们又不是我们骆家的人。” “是这样的,这两个人是骆河村征地项目一份材料里的村民代表签字。但是,我通过朋友查了一下,发现这两个人早在就已经去世了。”向北说。 骆景晨:“有这种事?” 向北:“您不知道?” 骆景晨:“我不了解……” 向北:“可是,骆河村的征地材料不都是由你和许昌林负责吗?” 骆景晨:“你说的这份材料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向北:“这个……我从相关部门那里搞到的内部材料。” 骆景晨:“这材料可靠吗?” 向北:“官方材料,确凿无疑。” 骆景晨:“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说过,我不知道骆河村的项目还有这么一份放弃听证证明。向记者,我只是个副手,所有的工作都是许昌林牵头组织。有些问题你不应该问我。我建议你还是找他了解吧。” 找他?难道让我去天堂采访他?向北觉得可笑。但是,他也听出骆景晨语气中透出不悦,没再继续追问。 北江晚报社,午休时间。 曲长国行色匆匆,离开报社。 “长国,你这是去哪儿?” 在一楼大厅,曲长国遇到了社长赵庆东。 见到报社老大,曲长国本能地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社长,我出去办点事,嘿嘿。” 赵庆东:“对了,总编室下一周的值班负责人是你吧?” 曲长国:“是的,社长,您有什么吩咐?” 赵庆东:“省里有一家企业下周有个活动,是一个化工项目的启动仪式。老客户了,希望我们过去捧捧场。这件事交给你吧,你安排一个记者过去采一下,发条稿子。” 曲长国:“您放心,我下午就把人安排好!” 报社一把手交代的任务,自然是最重要的活,曲长国不敢怠慢。把这事记在手机备忘录中。 河东市北,一座黄河浮桥成为南北两岸通行的唯一通道,大大小小的车辆川流不息。桥下,就是发源于几千公里之外的巴颜喀拉山脉、穿越了九省区的滚滚黄河水。河水携冰奔泻而来。 河岸北侧的一处观景长廊里,曲长国如约而至。一方一袭黑衣,头戴黑色棒球帽。 “青城,什么事这么着急?”曲长国有些不耐烦。 “最近忙不忙,曲总。”黑衣人却十分淡定。 “还行吧,什么事,快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听说骆河村的事,还没有完结。” “没有完结?你听谁说的?市里、集团、报社,该处理的处理了,该抓的抓了,项目也停了,怎么没有完结呢?”曲长国有些激动。 “给。”黑衣人没有说话,将手机递给他,是一条信息。 曲长国仔细,读到最后,他的情绪更加暴躁:“怎么会这样呢?真是不识好歹!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处理。” 黑衣人:“你有计划了?” 曲长国:“目前还没有,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 黑衣人:“也不知你当时怎么想的,选这么一个人!” 曲长国:“我自然有我的考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黑衣人:“那就好,别让我们操心。骆河村的项目应该很快就能重启了,不过,整体战略有所调整。原来的重心转移被否了,这次市里要打造两个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骆河村的报道还是消停点吧,不要误了大事。” 曲长国:“明白。” 黑衣人:“成败在此一举,整个河东的发展、你我的前途命运,都系在这个小小的骆河村身上。” 曲长国沉默不语。 视线正前方,一方巨大的冰凌被河岸一角挡住了去路,奈何土质松软,接二连三的冰凌汇聚一起,形成巨大的冲力,将一角冲垮,裹挟而去。 临近傍晚时,向北一家三口回到家中。太累的缘故,三人晚饭极为“潦草”,吃了晚饭,三人躺下就睡。这是举报信事件发生以来,向北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翌日清晨,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得人心里懒洋洋。向北早早起来,洗漱之后,精细整理一番,刮去蓄了三四天的胡子,又选了一套颜色鲜亮的羽绒服,又要重启职业生涯了,加油。向北对着落地镜,将自己仔细捯饬一遍。 当然,他也明白,那些批评和私下议论自然是避免不了的。这就是职场文化,是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的规则。不过只要能挨过这一关,这些都不是问题。工作这么多年,向北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向北来到于崇明的办公室,履行既定的程序。他甚至都能想到于崇明会跟他说些什么:向北同志,这是报社纪检组对你的处分决定。在这周的编前会上,陈继洲还会代表报社纪检组通报决定内容。希望你引以为戒,在以后的工作中对自己严格要求…… 可是,这次他算错了…… 在常务副总编的办公室里,除了于崇明本人之外,还有陈继洲以及社长赵庆东。 需要这么正式吗?向北心想。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好了。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来了! 就在昨晚,一封接一封的举报邮件如同雪花般从四面八方发送到北江晚报的公共邮箱,几乎让邮箱瘫痪。 这些邮件大概归为两类,一类是指名道姓、有时间有地点地把向北的违纪问题列举出来,例如,2010年7月,向北在采访一家化工企业时,违规索取宣传费高达5万元……2011年年底,向北从一家农资公司那里谋取报道费2万元…… 另一类邮件,则暗示单位存在某些交易,既报道业务和营销业务纠缠不清。所谓报道,自然是正常的新闻采访,所谓营销业务,是报社每年的广告、报纸征订工作。至于这些被举报的问题是哪些工作人员所为,这些邮件并未给出“实锤”。 今天早上,陈继洲接到资料室的电话后打开邮箱,看到那些加粗字体的未读邮件,顿时惊呆。 这个公共邮箱是北江晚报社对社会公开的,印刷在每一期的北江晚报上,既是向读者收集新闻线索的渠道,也是报社接受公众监督的途径。 陈继洲数了一下,里面有足足有25封新邮件,全部都是举报信,涉及问题大都指向了一个人——向北!看完这些举报信,陈继洲吓出一身冷汗。这些邮件中的问题加起来涉及事件十来起,金额几十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继洲觉得这事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要尽快向社领导汇报! “必须严查这件事!”社长赵庆东看到打印出来的部分举报信,气不打一处来。 “社长,你先别生气,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些举报信的真实性,也许是有人故意陷害。” 听到陈继洲这么说,赵庆东冷静了一些,“报社的公邮有两人负责维护,一个是你,一个是资料室的小孙。你赶紧通知他,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同意,其他人不能翻阅邮箱!哦,你除外!还有,这件事不要传播出去!” 陈继洲赶紧按照社长的要求通知资料室。他很明白赵庆东的意思,眼下,最当紧的是避免事态的扩散,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事情安排完毕,赵庆东继续问道:“向北回单位上班了吗?” 陈继洲看了看时间:“昨天我已经让于总通知他回来上班了。正常的话,应该一会儿就到单位。” “老陈,你有什么想法?” “一方面要核实这些举报材料的真实性,另一方面……恐怕还不能让向北上班,不管举报内容是真是假,为了安全起见,要继续对向北停职处理。” 赵庆东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觉得……确认这些举报材料真实性,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不好说。运气好的话……可能一两天,运气不好的话……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那向北停职也要这么久?” “这个……我也说不好,社长。”陈继洲心想,社长啊社长,我要是有主意,还要跟你汇报半天吗,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你来拿主意吧。 赵庆东没有说话,转而回到座位,拿起电话。 “于崇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第40章 蚍蜉撼树? 对于赵庆东的召唤,于崇明不敢有丝毫懈怠,“哒哒哒”小跑到社长办公室。活脱脱是一只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小兔子! “社长,您找我?”于崇明喘着粗气,笑脸嘻嘻。 “你看看这份材料。”赵庆东指了指桌子一角。 深色的实木桌子,透露着一股稳重大气。桌上很凌乱,于崇明像觅食一样,凑上去摸索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份材料。 “举报信……”于崇明刚刚眉飞色舞地读出了开头,脸色刷地阴沉下来,冷汗瞬间冒出。 “赵社长,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自己不识字?!”赵庆东反问。 于崇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材料哪儿来的?” 赵庆东看了看陈继洲。 陈继洲心领神会,看着于崇明,“报社公邮。” “这是谁干的?”于崇明整个人已经慌了起来,“怎么又是针对他?” “没错,还是关于向北的问题。”陈继洲语气平缓,其实,他心里并不比于崇明轻松多少。就在几天前,他还跟向北说过,以后长点心,如果再出事,他陈继洲也保不住了。这下可好,话音刚落,又出事了。这要说起责任,他陈继洲也难免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陈继洲也叹了一口气。 “老陈,向北的处分决定下发了吗?”赵庆东像是想到什么,起身问道。 “还没有,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在会上传达。”陈继洲回答。 “不要再等了,再晚可能会出事!现在立即下发通知,通过张贴公告,群发OA邮件等渠道,传达下去。”赵庆东情绪激动,语速已经比平时明显加快,但是思路清晰,讲话既有条理也有水平。 陈继洲在本子上记着。 “社长,要不再缓缓?”于崇明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形势或许并没有差到那一步,几封信而已,报社隔三差五就会收到这样的信件,能糊弄就糊弄过去呗。 “你懂个屁!”赵庆东完全被激怒了,他已顾不得在陈继洲面前给于崇明留有尊严。 并非赵庆东高明或者于崇明愚蠢,屁股决定脑袋,人的位置不同,站位也不同。 陈继洲明白,上次举报信事件发生至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其他相关人员都已经被处分,唯独向北独善其身,这对他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如果这25封举报信事件再次发酵,两次事件叠加,必然会产生连锁反应。赵庆东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展示报社处理此类问题的决心,避免授人话柄。看来,赵庆东敏感性还是极强的,能够临危不乱,的确考验领导的水平。 “社长,我现在就去安排?”陈继洲试图用插话化解尴尬,也算是为于崇明解围。 “速去速回。你不要亲自办这些事,安排其他人去落实。轻重缓急要心中有数,眼下最当紧的是这些材料怎么应对!”赵庆东口沫横飞,猛烈地敲击着桌子。 “好的,我这就去。”陈继洲匆匆离开。 于崇明已经不敢多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他双手哆嗦,手心直冒冷汗。这些举报信看似针对向北,但深入追究下去,很多人都难辞其咎,负有连带责任。 “于崇明,你问问向北什么时候到报社!”赵庆东思索片刻后,开始理清思路。 “好,好,我这就问。”于崇明不假思索,掏出手机。 “喂?向北?”电话很快接通,“你大概多久到报社……好的……知道了。”于崇明没敢多说,他了解老大的脾气,倘若说了不该说的,难免又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 问清楚后,于崇明挂上电话:“社长,向北在路上了。不过他中途有点别的事,耽误点时间,晚点到报社。估计还得个把小时。” 赵庆东看了看手表:“还来得及!必须在他到报社之前把事情查出个眉目来。” “要不我跟向北说一声,先不让他过来了?” “不用,”赵庆东摆了摆手,继续闭目沉思,“现在不能慌。” 两人说话的工夫,陈继洲已经安排妥当,回到社长办公室。“社长,都已经安排好了,半个小时内,处分文件就会下达到各个平台。”陈继洲汇报。 “老陈,这些都是通过邮件传来的?”于崇明问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陈继洲:“没错。” 于崇明:“匿名举报?” 陈继洲:“没错。” 于崇明:“什么时候发的邮件?” 陈继洲:“邮件显示的时间是昨天晚上。正好是没有人盯公邮的时间段。” 于崇明:“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段发送邮件,只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倘若是有意为之,那这人到底什么目的呢?” 陈继洲:“看这些举报材料的内容,对方很清楚报社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于崇明:“你刚才说这些举报材料?不止这两三份?” “邮箱里还躺着一二十封呢!”陈继洲说,“我数了一下,一共25封!” “25封?!”于崇明大吃一惊,看来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当然,这些材料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陈继洲补充一句,从事纪律工作,陈继洲必须说话严谨。 听到陈继洲这番话,于崇明苦笑一声,靠近对方轻声道,“你我都是报社的老人,报社那点事,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吗?这些材料都把咱们的老底抖搂出来了,还用求证吗?倘若只是栽赃诬陷,咱们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于崇明说出了陈继洲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不过,以陈继洲的意思,即便大概事实没问题,但其中指名道姓的举报,还是需要核实的,不然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两人交谈甚浓,赵庆东却沉默不语。他有更深层的考虑。 一来,于崇明的话提醒了他:举报人对报社情况知根知底,难道仅仅只是针对向北?倘若如此,何必投出25封举报信?不怕伤及无辜?后果扩大?如果不只是针对向北,那还有谁会是最大的背锅侠?于崇明?陈继洲?我?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对方是想鱼死网破?究竟是谁要这么干呢?这帮人最近得罪过谁?赵庆东将面前两人仔细打量,又将报社每一个可疑人等在大脑中过滤一遍,有些人可疑,又不敢确定! 二来,不管是谁,既然目标清晰,想搞人,为什么要发到报社公邮?倘若我赵庆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事糊弄过去,举报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敲山震虎,这些举报信只是在警告,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对方要看的,是我赵庆东怎么处理这件事。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他可能还有后续的招数。 如果有一台摄像机,将这样的情形记录下来,一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画面:赵庆东坐在转椅上抽着烟,一只手反复把弄着打火机。“咔咔咔”打火机开了又关,反反复复,形成一种节奏,极洽了这气氛。 于崇明拿着一沓举报信僵在那里,手悬停在半空,一副愁眉不展状。他在等待赵庆东做出重大决定! 陈继洲则是坐在赵庆东的对面,低头沉思。 三个人不知愣了多久,赵庆东忽然拍了一下桌子,“查!” 于崇明和陈继洲被这一突然举动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社长,您的意思是?”于崇明问道。 赵庆东看了看时间:“向北快到了吧?这个时间刚刚好。不要给他留有反应时间。他一来,就宣布对他的检查!” “社长,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毕竟咱们不清楚这些举报信内容的真实度。”陈继洲征求意见。 “老陈,眼下到年根了,员工们是不是都在忙着备置年货?羊年,有句老话叫作十羊九不全。老辈人都觉得这个生肖不好,是没有道理的。确实得加小心。”赵庆东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直接回答陈继洲,但是话语之中,又透露着某种意思。 “社长,您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我脑子笨,理解不了。嘿嘿。”于崇明倒是爽快,主动承担起挨骂的角色,直接问赵庆东啥意思。 陈继洲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这老小子,真是个糊涂蛋。 “你他妈就是猪脑子,”赵庆东破口大骂,但又觉得如果能够解释一番,反倒可以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这件事因向北而起,他是主要责任人,必须让他把问题交代清楚。他一来就审查,不给他销毁证据的时间。再者,必须严格控制事态范围,不能搞扩大化。你们明白吗?” “哦,明白了,”于崇明像是大彻大悟,“社长这一步走得真是妙啊。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担心无从下手了。”于崇明的奉承本领已经是捧人于无形,专业一点叫作炉火纯青。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传出去。一旦传出去就麻烦了。老陈,邮件不要全部去查,只挑出与向北有关的举报信查。先停职,每一封邮件都去做核对,查清究竟是事实还是谣传,如果是谣传就向公安机关举报,如果是事实,该移交司法机关的移交司法机关。” 听了赵庆东这番话,陈继洲眉头紧锁,觉得不妥,但是又不敢多说。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举报人等于是把大家都不愿意捅破的事情放置于阳光下暴晒,所有的阴暗潮湿、臭虫蝼蚁都被抖搂出来。可是被掖着藏着这么多年的事情,怎么可能一番暴晒就能解决的呢?也许,赵庆东的做法是无奈之下最好的办法吧。 “哼,蚍蜉撼树!”赵庆东冷不丁说出四个字。 第41章 “三堂会审” 人生就像一群猴子爬树,向下看是笑脸,向上看是屁股。 三人以这种造型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于崇明的办公室里。 换办公室,这是于崇明的提议。他不晓得对向北提出审查的那一刻,这小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真要是在社长办公室大吵大闹、泼妇骂街,那真就成了全报社的笑谈。 读书人最看重的是斯文,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所以,于崇明勇敢地站出来,扮演起斯文败类的角色,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社长,您坐。”于崇明主动调整好自己的座椅,让赵庆东坐下。 “哎,”赵庆东摇了摇头,“这是你的办公室,我坐这里不合适,你是主人,你坐。我跟老陈坐着里就行。”赵庆东瞅了一眼旁边的沙发,一屁股坐下。陈继洲也跟着坐下。 于崇明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将百叶窗关上,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乍一看上去,还真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 只是“升堂”时间一拖再拖,转眼间,都要到吃午饭的时间。赵庆东有些不耐烦:“于崇明,这小子到底还来不来?” “老于,催一下吧。”陈继洲说道。 “我这就问问。这小子,怎么这么磨叽!”于崇明掏出手机。 此时,忽然响起敲门声。 “应该是向北,”于崇明放下手机,“进来!” 三人目光同时转移到门上。门打开了,是曲长国。 三人像泄了气的气球,瞬间蔫下来。 “社长,您也在啊,”曲长国将办公室扫视一圈,“于总,这是今天的发稿目录,您看一下,签个字。” 于崇明心中都是无明业火,那还顾得了这点破事?无奈还是要故作姿态,悻悻地签了字打发曲长国离开。 “于总,这是出啥事了吗?”曲长国关门之际,悄悄询问于崇明。 “没事。今天的稿子,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你盯着就行。没事别来找我!我今天有别的事要处理。”于崇明刻意叮嘱。 “得嘞。” 于崇明关上门,三人摆好了阵势,又是漫长的等待。时钟滴答滴答地走针,时间的长度被无限放大。又是敲门声。 “进来!” 这次没错,是向北! 向北打开门,被这个阵势吓了一跳:于崇明、陈继洲,还有赵庆东! 几个意思?欢迎仪式吗?不像。三个人目光聚焦在向北身上,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善意。对,更像是审讯! “于总……社长……领导们都在啊……”向北不知所措,心里直犯嘀咕,自从开车进了报社,这一路走来,大家看他的目光都很奇怪,究竟咋啦? “向北,这几天休息的怎么样?”于崇明问道。“还行吧,冷不丁没活干了,还真是不习惯。于总,我是天天盼着回报社上班。” “本来今天是你恢复上班的第一天,但是恐怕不行了。”于崇明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小子命中犯太岁,倒霉事一茬接一茬。你倒霉可以,但是别带着我们啊! “啥意思啊,于总?不是该处分都处分了吗?我都接受。” “不是你接不接受的问题。这件事由不得你了。”于崇明答道。 “什么事?” “你这次又惹麻烦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这几天一直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做啊。”向北不解,搞不懂这个“麻烦”从何说起! 赵庆东打断了于崇明,向陈继洲使了个眼神,陈继洲向前走一步,将那些举报信交给向北。 陈继洲:“有人举报你。” 向北:“举……举报我?还是因为上次采访的事?” 陈继洲:“你自己看看吧。” 向北接过信,听到“举报信”三个字,他脑子像炸开一样。 “这是昨晚我们收到的举报信,有一二十封,全部都是涉及你在采访期间的违纪问题。不,有些已经涉及违法。” “这……”向北有些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已经对这类事情过敏了,“三位领导,这也太……”向北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百口难辩。每封信所反映的内容,他都可以花上半天的时间去解释,他内心有太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赵社长,我向您保证,我可以用我的一切保证,这些举报信所反映的问题,都与我无关!” 人的执拗可以转化成坚定的信仰。向北就是这样,君子坦荡荡,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无论从他的手势、语气、眼神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坚毅的力量。 赵庆东、于崇明、陈继洲都是老油子,在职场纵横多年,早就是阅人无数。向北情绪的变化,他们看的真真的。 “与你无关?这可不是凭一张嘴就能解决的问题。”于崇明说道,“向北,报社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应该懂得感恩呐。” “您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报社一直都在尽力培养你,可是你做的这些事。对得起报社吗?现在不管举报信是不是造谣或者说陷害你,我们都要调查清楚。毕竟,其中牵扯的案件和金额太多了。” “于总,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如果你是清白的,自然不必担心。清者自清。”于崇明说道。 自从向北进了这间办公室,赵庆东一直沉默不语。他心里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是一锤定音。有些话,撕破脸皮也好,软硬兼施也罢,最好还是由于崇明来说。 “社长,出事了!”陈继洲拿着手机,神色慌张,由于过于激动,以至于嗓音有些变调。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怎么了?” “网上出来不少帖子,跟举报信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赵庆东接过手机,打开网页链接。虽然四个人都清楚举报信的内容,但是一旦这些信息出现在网络上,其严重性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怎么会这样?”赵庆东自言自语,按照自己的分析,对方应该会给自己一个处理的时间,现在还没等自己处理好,对方就将事情公之于众。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对方等不得了? 手机传播的速度往往是几何倍数的。很快。向北手机的微信提示音也是一条接着一条。毕竟,这些帖子都是关于向北的。 他打开一看,都是朋友同事转发的网页链接,内容毫不例外的都是各个论坛,社区和自媒体平台发布的举报信。看来这事已经不是想捂能捂得住的了。 最感到意外的还是向北的妻子——周雪岑。她也是通过朋友转发的微信消息,才知道网上已经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老公的传言。跟向北在一起十年,她相信向北的为人,如果说在外工作吃喝难免,那么对于触碰法律底线的事情,向北有着极强的敏感性和自卫意识。然而,即便这些都是流言,有时候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也很强大。 看到这些信息后,周雪岑一直纠结,要不要问一问向北什么情况,但是他会不会因此更有压力?踌躇许久,她还是忍不住把号码拨了过去,毕竟,最亲的人发生这种事,换了谁也无法平复心情。 拨打了一次,对方拒接。周雪岑不死心,继续拨打,对方仍旧挂断。究竟是咋回事?难道老公已经知道了,还是他有别的事情?他该不会想不开吧?周雪岑此时被这些信息弄得焦头烂额、乱了分寸。周雪岑第三次拨打时,电话终于打通了。 “喂,老公,在忙吗?”周雪岑压低了声音,也许,向北此时不大方便。 “呃……老婆,现在有点事。”此时向北正在于崇明的办公室,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件事。看到周雪岑的来电,向北躲到角落接听。 “老公……我看到了一些信息,关于你的……” “你也听说了?” “这究竟是咋回事?怎么突然变这样了?” 咋回事?呵呵,我向北也想知道发生什么了,一切都像梦一样!真是可笑,自己是成也网络败也网络。向北不知该如何跟老婆解释。 “老婆,你听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相信我。” “可是这些帖子呢?老公,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怪怪的,究竟发生什么了?” “等我有时间再跟你解释。老婆,我现在很害怕,要出大事了!”向北语气里充满了惊恐。 “老公,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周雪岑说,“我不是问你这事是真是假,我是想说,我相信你,我和诺一永远站在你这边。” 听了周雪岑的话, 向北心里一股暖流。爱会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老婆,谢谢。你放心,我自己没问题,怎样都不怕。这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老公,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到你!” “等我忙完了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哎,我太累了。”说完这话,向北挂上电话,转过身来。他要继续面对领导们一个个凌厉的目光! 的确,三人的目光,个个都像在审讯。 向北平复心情,刚走两步,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似乎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他踉跄几步,用手扶着墙面,但终于没有坚持住,眼前一黑。 “啊!”向北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第42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人当中,陈继洲离向北最近,看到向北倒地,他第一个冲上去,要伸手去扶向北。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向北“咣”的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于崇明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办公桌旁。 向北进办公室前,于崇明已经把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都想了一遍,比如他或许会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倘若真是那样,于崇明都已经做好打算,叫保安进来帮忙。 可是,这样的情况他的确没有料到。 同样感到震惊的是赵庆东。领导的艺术,就是将问题悄无声息地解决,一旦升级到武打片的层次,那就太low了,那不是自己这个级别该干的事。所以,向北晕倒的那一刻,赵庆东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捅了娄子、麻烦大了。 任何人犯了错,反应都是一样的——像一个小孩子,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甚至想要找妈妈。倘若你否认、辩驳,觉得自己足够理性,足够聪明,那只有一个原因,你还不够害怕。 赵庆东和于崇明也就是愣了几秒钟,现场的突发情况容不得他们多想,两人几乎同时冲了上去,围在向北身边。 “向北,你怎么了?”于崇明压低嗓门喊到,他必须将事态控制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墙之隔,外边就是一群号称无冕之王的人,被他们看到了,后果可想而知。 陈继洲平时看上去像个小男人,说话时偶尔还会习惯性地伸出兰花指,但是在这一刻却离奇地沉稳,他摸了摸向北的额头,又用手指感受鼻尖的气息,“社长,心跳呼吸都很正常,估计是精神过度紧张晕倒了。” 于崇明双手猛烈地摇晃向北,就像在将一个沉睡之人摇醒。不过无济于事。 “老于,先不要动他,倘若有什么病史,这次被诱发,那就麻烦了!你帮我把靠枕拿过来!” 陈继洲指了指沙发。于崇明会意,伸手将靠枕拿过来。陈继洲接过靠枕,将它放在向北头下,又将向北缓缓放在地上平躺。 “于崇明,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赵庆东说道。 于崇明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拿出手机。“喂,120?!我是北江晚报社,我这里有一个紧急病人,昏迷不醒,请马上过来……对的……请帮我对接市第一人民医院!” 联系完120,三人将向北围成一圈,观察他的情况。 “社长,现在怎么办?”于崇明做进一步的请示。 “这事瞒不住了,现在必须想好对策。”赵庆东内心也不平静,一来,25封举报信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事件已经公开化,现在即便他想低调处理都不可能了;二来,向北晕倒在报社常务副总编的办公室。如果将两者放在一起,报社员工会做怎样的联想? 这时候,大厅里的记者似乎也发现了异常,都围在窗外向里张望。曲长国和陈露也听到了动静,敲响了于崇明的办公室。 于崇明看了看赵庆东,等待对方发号指令。 赵庆东沉默不语,两人能看出他在做快速的大脑运算:“先不要把事情透露出去,跟大家说,没什么事!” “明白。”于崇明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 曲长国伸进脑袋。“头儿,发生什么大事了?我听到你办公室有动静。” 这动静正是向北倒地时的一声惨叫。 “没事,没事!告诉大家,都专心干活!别的事不要管!”于崇明将曲长国打发走,又来征求赵庆东的意见。 “我必须得去一趟集团,找人灭火!这事要是持续扩散,后果不堪设想。”赵庆东把于崇明叫到身边,低声耳语道:“悄悄给大家散出口风,就说他被人举报,违法违纪。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篓子,只能由他来补了。” 十分钟后,救护车赶到现场,三名白大褂拎着担架来到于报社。这样的阵仗出现在五楼的采编平台,任何人都不可能熟视无睹。大家再次围了上来,陈露、曲长国在队伍的最前头。 于崇明的办公室被打开,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看到向北躺在地上,大厅里顿时沸腾起来。记者们低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曲总,里边什么情况?”一个小记者凑到曲长国耳边。 “我怎么知道?我跟你们一样,你们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曲长国目光凝重,心中充满无数疑问,联想到刚刚在OA系统中传达的“处分向北决定”,曲长国判断,此事或许有了新的变化,变化之大,也许超出想象。 “你们几个小子听着,”曲长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能拍照、不能发群里、不能发朋友圈,更不能把这件事外传。” “明白”“领导放心”……众人纷纷点头响应。 放心个屁!曲长国心想,你们这个小子,唯恐天下不乱,说不定这说话的工夫,你们都已经把事情传出去了。可是那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们的嘴堵上,把他们的手机没收吧。 三名白大褂进了办公室,一人拿出听诊器,检查向北的呼吸和心跳。两人将担架放在地上。 “可能是血压升高引起的昏厥!担架!” 两人听到命令,迅速展开担架。 三人各自分工,托住向北的头,脚和腰,慢慢往担架上移动。 “慢点,慢点!”其中一人说道,“请安排几个人跟我们一起去医院!” 大家看着赵庆东,没有他的安排,谁也拿不定主意。 赵庆东考虑,自己要立刻去集团处理此事,于崇明、陈继洲还要在报社坐镇,商讨这次举报信风波的事情。跟随去医院的人,不能只是普通记者,那样办不成什么事,最好有一个中层领导跟着,方便协调住院事宜,同时也可以盯着向北。毕竟举报信风波已经发生,向北是关键人物。 “曲长国。”赵庆东隔着半掩的办公室门喊了一声。 “社长,我在。”曲长国大步向前,走到门前,却不敢迈过那道坎。 赵庆东招了招手,示意曲长国进来。 “好嘞。”曲长国走到赵庆东跟前。 “你跟着去医院,呃……再挑两个人跟你一起去。”赵庆东做出安排,“记住一点,一定要把向北照顾好,需要跟医院领导打招呼的话就打招呼,有什么需要报社出面的尽管提出来!” 说完这些,赵庆东又压低声音:“记住,一定要把人看好了,不准任何人接近,更不准他私自离开。出了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赵庆东的这番话,让曲长国心中忐忑,不就是一个违纪处分嘛,怎么闹到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什么情况? 河东市的几家三甲医院以及多数重点中小学校等等,都与北江晚报社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方面,这种关系是由跑口记者多年来采访报道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另一方面,从营销角度来说,医院和学校也是报社的重要客户,每年报纸广告,这些领域就占据了北江晚报几乎四分之一的版面。 对于医院和学校而言,它们也需要跟媒体联系密切,有了好事找媒体宣传,有了麻烦找它们灭火。彼此双赢。 曲长国:“好的,社长。另外,要不要通知向北家属?” 赵庆东想了一下:“先不要通知。到了医院后,根据现场情况定。看看病情如何。” “好,我知道了。” 曲长国带了一名跑口记者、一名行政人员一同去了医院。跑口记者负责对接医院、联系医生,行政人员负责报销费用。这样一来,就齐全了。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救护车的诞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这种进步在市区的早晚交通高峰和医院里人满为患的挂号队伍当中,体现尤为明显。由于救护车有急救任务时不受红绿灯限制,原本半个小时的车程,十来分钟就到了医院。 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北江省最好的医院之一,医院每天人满为患,其中外地人占了大多数。无论是对于在河东生活的人们还是对于那些生活在农村或者县城的人来说,在省会的三甲医院看病,心里才是最踏实的。 按照正常的流程,病人需要建档,办卡,充值,挂号才能就医。不过,这时候急救车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在急救人员的安排下,这些环节都暂时省去了,急救人员直接把向北带到内科急诊,联系医生,完成病人交接。 主治医生将向北安排到单独的抢救室,同时还有四五个年轻医生跟着,看到这样的配置,至少让人心里踏实不少。 此时,跟随曲长国一起来的行政人员去补办住院手续。 剩下曲长国和另一名同事在抢救室外等待,“你跟医院宣传处的人联系一下,让他们跟科室负责人和主治医生打个招呼,多关照向北。” “好的,曲总!” 半个小时后,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曲长国和同事凑了上去:“怎么样,大夫?” “病人属于因血管的收缩和舒张功能发生短暂性障碍,引起脑部暂时性缺血,进而导致晕厥。”主治医生说,“通过抢救病情已经控制住,等病人苏醒,再做胸部CT检查、肺功能检查及支气管激发试验检查。” 向北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安顿好了向北,曲长国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要不要给周雪岑打电话。 曲长国跟向北是校友,自然跟周雪岑也是校友。有几次聚餐时,向北带上了周雪岑,两人因此认识,关系也算熟络。既然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住,通知周雪岑也无妨,只要说明情况,不让它过度担心就可以。 “喂,是弟妹吗?” “曲总,您怎么打电话来了?”周雪岑存有曲长国的电话号码,看到对方来电,加上今天网上疯传的举报信事件,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弟妹,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激动……” “出什么事了?” “向北他在单位忽然昏倒,刚刚被送到医院。哦,你不要担心,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了。” “什么?!” 第43章 老公与儿子,选谁? 曲长国打完电话,反复思考,总觉得不妥,自己未请示赵庆东,先斩后奏。倘若惹出事了,如何担待?他太了解赵庆东这人的脾气,为人简单粗暴,控制欲强,且老辣独到。不行,还是跟他说一下吧,免得日后被秋后算账。 “赵社长,”曲长国给赵庆东打电话,“您现在方便吗?” “我在跟集团领导汇报工作。有什么事,快说。”赵庆东貌似有些不耐烦。 “跟您汇报一下医院的情况。向北已经安顿好了,现在从急救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不过,他还没有苏醒。” “医生怎么说?” “短暂性昏迷,目前正在安排几个科室的大夫会诊,看有没有其他疾病。如果一切正常,估计很快就能苏醒。”医院的情况汇报完毕,曲长国转入正题,“赵社长,您看要不要通知他的家属?我担心,如果咱们长时间不通知,向北的家属了解情况后情绪激动。会做出不利于报社的事情来。” “通知吧。不过,这话怎么说合适,你要想清楚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一个明晓事理的人。这事说到底,还是他向北引起的,只不过恰好发生在了报社。”赵庆东分析。 “明白,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赵庆东能够点头同意,曲长国心里踏实了许多。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等待向北的爱人来报社了。 再说周雪岑这边。听到丈夫住院的消息,周雪岑慌了神,她匆匆收拾一下,准备赶往医院。可是孩子怎么办?这孩子还小,带去医院反而增加了负担,但是又不能让诺一一个人在家。周雪岑想了一下,决定向闺蜜张珂求援。 张珂:“亲爱的,有事吗?” 周雪岑:“珂儿,你现在忙不忙?” 张珂:“还行吧,院里现在没啥客人,不算忙。” 周雪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向北生病住院了,我得赶去医院。但是没人照看诺一。你看我能不能把他放你那里。时间快的话,一下午就可以的。” 周雪岑跟张珂是曾经一起共处五年的同事。两人脾气相投,兴趣相近,教育和生活背景又很相似,因此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虽然后来周雪岑怀孕后就辞职了,但是两人一直有联系,还隔三差五的聚一下。 周雪岑做起全职太太不久,张珂也辞掉了工作,自己东拼西凑开起了美容院。虽然勉强糊口,但毕竟是自己给自己打工,不用看人脸色。 “嗯,可以,但是我得一个小时之后才能过去。能等得了吗?” 一个小时?这么久?此时周雪岑已经心急如焚,她恨不得穿越时空,现在就到医院,怎么可能等得了一个小时。 “这样吧,珂儿,我先去医院,把房门钥匙放在门外的消防箱里。你过来后自己开门,行吗?” “你把诺一一个人锁在屋里?”这样的安排让张珂觉得不可思议,她也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最粘父母,“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真的等不了,就这么定吧!” 周雪岑挂上电话,给诺一准备好零食和水,又把孩子安顿一番,“诺一,妈妈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玩可以吗?一会儿张珂阿姨就过来接你出去玩了,带你去滑滑梯,好不好。” 两岁的孩子,已经显示出了让人惊叹的聪明劲儿,听到“玩”字就像是条件反射,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真要到周雪岑离开的那一刻,诺一却立刻哭闹起来,紧紧拽着周雪岑的裤腿。 “妈妈,不出去,妈妈,来客厅。” “宝贝乖,妈妈很快就能回来。你自己在家一定要乖,水电燃气什么的不能乱碰,知道吗?”看到诺一这样,周雪岑鼻子一酸,“孩子,等爸爸妈妈回家,一定好好陪你。” 周雪岑软磨硬泡,终于将诺一两只小手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匆匆将门锁上。房间里,诺一的哭声更大了。 周雪岑明白,孩子太小,不能一个人在家里,但是她别无选择。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老公,此时老公更需要她! 一切安排妥当,周雪岑打车赶到医院。经过抢救,向北病情已经稳定,但是还处于昏迷状态。 周雪岑看到向北时,护士正在给他更换吊针药袋。向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安静。看到这幅场景,周雪岑鼻子一酸,眼泪又是唰地下来了。 在病房看护向北的同事都已离开,只剩下曲长国一人留守。 “弟妹,你终于来了。”曲长国说。 “曲总,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岑,你先不要激动,”曲长国看了看还在昏迷的向北,示意周雪岑出去说。两人关上房门,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社长、于崇明他们几个找向北谈话。我见到向北时,他还好好的,谁知道进了于崇明的办公室没多久,就出事了。具体什么原因,我不清楚。” 周雪岑:“为什么会这样?向北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晕倒?” 曲长国:“最近向北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肯定是因为网上那些传言!”周雪岑像是回答曲长国的疑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曲长国问道:“什么传言?” “今天早上,我手机上收到很多推送信息,都是举报向北的。说他勒索,说他贪污。当时我吓了一跳,我老公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于是我就给向北打电话,那时候他已经在单位了。他说清者自清,自己会处理好的。” “还有这种事?看来,这或许就是问题所在。”周雪岑这番话,让曲长国又想到了别的,“你说巧合不巧合?今早,报社通过OA系统传达对向北的处分决定。” “处分?为什么处分向北?”周雪岑双眼瞪直,这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像是一个置身之外的陌生人? “你还不知道吗?前几天,向北因为在骆河村报道中收受礼品,被报社查了,还停职一周。今天是他恢复上班第一天。” “天哪!”周雪岑被这番话再次惊到,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向北叫醒,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还不知道?”曲长国惊讶道,“雪岑,你不要激动。或许向北是怕你担心,没有跟你说。” 这么多信息忽然出现,周雪岑脑中一团乱麻。老公,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至少,我可以为你分担啊! “曲总,别人不了解向北,您还不了解他吗?他拿别人一盒烟都会怕得要命,怎么可能会向企业、向采访对象敲诈勒索呢!”周雪岑越说越激动。 “这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报社对他进行处分,自然是拿到了真凭实据。”曲长国分析。 “即便真是这样,肯定也有别的原因,这事我一定会找向北问个清楚。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周雪岑说道。 “排除是有人故意陷害,也许是向北得罪什么人了吧。既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且在网上炒得很厉害,报社也是需要做做样子,给上级领导和公众一个交代。雪岑,这个时候你一定要保持理智,不能感情用事。” “曲总,在报社里,向北跟您走得最近,您是他的学长、老乡,也是他的领导,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他,你也知道向北的脾气,又倔又硬,还不服软,我怕他吃亏……”周雪岑的性格里,既有南方人温柔细腻的一面,又有北方人倔强、不服输的特质,她从不愿向别人折腰,但是这次为了老公,她用哀求的语气祈求曲长国能够帮忙。 “你放心,我们不仅是同事关系。你、我、向北,我们三个都是校友,我肯定会尽全力帮助向北渡过这个难关!” “其实,这些天我总感觉向北有点不对劲,虽然他从来不跟我说,但是我能看出来他内心的压力,”周雪岑说,“他说他很想把事情做好,但是总觉得心有余力不足……” “那……他有没有说过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压力。” “他从没有提起过,我也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不过我听他好几次讲,骆河村的报道有问题,还说‘如果许昌林的死跟他有关,他会自责一辈子’。” “许昌林的死?他不是被抓了吗,难道……”曲长国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事情,他竟然全然不知。看来,向北并非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事我也不清楚。”周雪岑闪烁其词。这个女人很聪明,曲长国一个小小的反应就足以说明,这个信息给他的情绪带来的波动。向北未将此事透露给他,肯定有他的考虑。 “弟妹,你放心,向北只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的昏厥,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住院期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需要报社做的,你尽管提。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下,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着我。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他。”曲长国话中有话,脸上隐约写着不爽。 曲长国想到自己在医院待了整整半天,为了向北费心费力,向北居然有很多事情瞒着自己,越想越是愤懑。可是他又没办法脱身,毕竟赵庆东有交代:一定要看好向北。 “弟妹,还有些手续需要你去补办一下。”曲长国提示。这些琐事虽然无足轻重,但也是在提醒周雪岑,自己过来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周雪岑补办了一些住院手续,交了住院费用,又跟主治医师聊了一会儿,详细了解了向北的病情。一切都处理好了之后,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周雪岑这才想起了诺一。她正要给张珂打电话,对方却先打来了。 “雪岑,医院那边什么情况,向北没事吧?”张珂问道。 “还是昏迷不醒,不过医生说病情稳定,没什么大碍。对了,诺一怎么样,麻烦你了,张珂。”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诺一挺好的,只是好像有点发烧。” “是啊,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发烧,我和向北也带他去医院看了,但始终没有查出病因。张珂,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没有觉得这么孤立无助。”周雪岑想到生病的孩子,想到昏迷的老公,忍不住抽泣起来。 张珂听出周雪岑的抽泣声,赶忙安慰一番,说自己会一直陪着她,希望她坚强之类的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闺蜜是女人除了爱情、亲情、友情之外的第四种情感关系。男生之间友谊再好,也只不过拜把子、喝到吐;女闺蜜却可以亲密到同睡一张床,共用一身衣,甚至一起洗澡、方便。这种情谊超乎友情又止乎亲情。对于男生来说,应该是谜一般的存在吧。 第44章 神秘的三人会议 中国有句古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北江晚报社,关于举报信的传闻,承包了整个报社一楼到九楼员工们一整天的谈资,即便是在五楼的采编大平面,一起共事多年那些记者谈起向北的事情也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网上的举报信你都看了吗?没想到向北竟然这么做!” ——“这次,咱们报社算是出了名了!都上了头条和热搜了!” ——“也不知道领导怎么想的,任由网上传言这么传播?赶紧把锅甩了啊!” 对于记者的人设,通常是这样的:见多识广,什么地震洪水、矿难车祸、命案丑闻……诸如此类,很多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实际上,记者也是上班族,每次单位内部有了小道消息——比如谁谁要辞职了;谁谁谁悄悄离婚了;谁谁刚刚被领导骂了一顿;谁跟谁走得很近等等——通过记者当中的“小广播”“小喇叭”很快就会在全报社传播开来,然后又被多次加工、分享。于是,别人的秘密成为他们的话题,也成为他们增加彼此情谊的筹码。职场上,“八卦”已经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 其实,对于记者们情绪的变化,于崇明看得一清二楚。他经常透过办公室玻璃窗后面那一道细细的百叶窗缝隙观察下属们,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情绪状态。如果是以前,对于下属们私下议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因为这也就是半天的新鲜劲儿而已。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于崇明甚至认为这种“八卦”只是员工们调整心态的方式而已。 这一次,于崇明觉得有必要管一管了。毕竟,这次的传言的对象不是某一个人,不仅仅涉及向北一个人,也关系到整个北江晚报社的声誉和形象。祸从口出。如果管不住下属们的嘴,万一哪天赵庆东怪罪下来,于崇明又要被一顿痛骂了。 “哎,向北现在怎么样了?” 采编大平面里,两个女生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还在医院呢,昏迷不醒。”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嘻嘻。” “什么好戏?说来听听。” “这你都不懂?笨蛋!这好戏就是……”女生乐不可支,即便隔着一层米黄色的毛衣,丰满的胸部也被自己的笑声带动着花枝乱颤。她转过身要回答提问,看到的却是一片威严耸立的肚子,可能是偏胖的原因,这肚子有节奏地起伏,雪白的衬衫一会儿松一会儿紧。这女生的目光顺着肚子往上移,夸张的表情渐渐冷凝。 “于总……” “阮依依,有好戏别忘了叫上我。我这个人最爱看戏了!”于崇明压制着怒火,冷嘲般地说道。 “于总,我错了……”女生低下头。 “大家都听好了,安静一下!”于崇明站在大厅里的中心位置,一边说一边拍着手掌吸引大家的注意。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强调一下上班期间的工作纪律,单位是工作的地方,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9点到下午6点,以后在这个时间段内,在我们这个大厅里,不能议论业务以外的事情,都听明白了吗?如果没听明白的话,我再说的直白一点:八卦消息、小道消息不准在上班时间讨论!”于崇明语速缓慢,每字每句都仿佛带着一个严肃的表情包,让人感觉到他的不悦。 “知道了……” “收到……” “明白……” 对于于崇明的话,记者们的回答很有意思:没有出现那种整齐划一回应的场面,大家拖着长调、似有似无、躲躲闪闪,似乎于崇明所说的“八卦”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而自己之所以要回应,仅仅因为他是领导,自己是下属。 看到记者们的反应,于崇明虽然还保持着说话时的严肃表情,内心却有几分尴尬。他很清楚,虽然自己贵为常务副总编,但并不代表对这些记者拥有绝对的权威。由于记者是报社的核心岗位,也就成了某些领导争相拉拢的主要阵地,这种拉拢甚至在招聘的过程中就已经形成了,在此后的工作中,又出现了根据大学、家乡等划分的派系,这种划分已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他于崇明根本难以撼动。正因为这样,有些记者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阮依依,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阮依依一副羞愧表情,颠颠跟在于崇明身后,她一身裹臀裙,即便是被冬装装裹的严实,也丝毫掩饰不住身材的曲线。 “这些消息,你都是听谁说的?”于崇明回到办公室,一脸严肃地问道。 “于总,我都是胡说的,您别当真。” “别当真?你当我是傻子?” “真的是这样,我跟同事开玩笑的。” “阮依依,你平时活泼一点也就罢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别给我添乱好吗?” 添乱?你个老头子,我会愿意给你添乱?你哪凉快哪儿待着去吧!阮依依从骨子里不把这个浑身酸臭气的老男人放在眼里,径直站在那里,仍凭他发泄批评。 于崇明向来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女人,索性将她打发走。看着阮依依走出办公室,他给曲长国打电话。 “长国,向北怎么样了?” 曲长国回答:“于总,病情控制住了,但还是昏迷不醒。”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醒来?”于崇明问。 “这个不好说,不过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正常来说,一两天里应该就能醒。” …… 再说报社这边,25封举报信的突然爆发,犹如发生在报社内部的重大突发事件。赵庆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家整日里去追突发事件,如今这样的事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 庆幸的是,处理这种事,倒是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赵庆东在报社领导层迅速做了分工,避免事件持续发酵。他自己去集团做工作,控制网络消息的扩散蔓延;陈继洲负责调查25封邮件的来龙去脉;于崇明则紧盯采编平台,避免出现动摇军心的言行出现,当然,他还要盯好向北。 所有的分工行动持续到傍晚。在这样的时候,按点下班是不可能的。于崇明甚至做好了通宵的准备。果不其然,晚上六点一刻,赵庆东通知于崇明、陈继洲:六点半召开紧急会议。 “社长,会议需要什么人参加?我提前安排一下。”于崇明看了看时间,只剩十五分钟,想把人凑齐,并不容易。 “你,他人概不通知。”赵庆东每次的回复,总是惜字如金。这或许是领导的通病。 于崇明盯着墙上的时钟,分针一点一点移到了“6”的位置。报社为赵庆东专门准备了一间社长会议室,就紧邻社长办公室。平时,这间屋子紧锁,常人鲜有资格进来。这么多年,于崇明也是第一次走进这间会议室。 乍一看,这房屋也没啥不同啊,一个小圆桌、几把椅子、一套电视会议系统,一个投影仪。娘希匹,平日里神秘兮兮、吊人胃口,我还以为多高大上呢。于崇明将屋子环视一周,心里一阵失落。 “人到齐了,咱们开会吧。”赵庆东坐北朝南,背对电视会议系统。 到齐了?于崇明犯嘀咕,这不是跟上午一样吗,我和陈继洲。三个人?这是要闹哪样?! “大家把手机关上。”赵庆东率先垂范,主动关机,放在桌子一侧。两人一看,社长都这么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关了呗。要知道,记者都有要求:保持24小时开机,有什么事情,随时都能联系到。这次居然要破了这个规矩。究竟是啥会议这么神秘?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开会之前,我先强调一点,今天的会议,不做记录,没有文件,所有信息不能传出这扇门。你们听明白了吗?”赵庆东一脸严肃。 于崇明已经不敢大喘气,不做记录、不印文件……妈的,这么多年,还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秘密会议!陈继洲也不轻松,正襟危坐、神情凝重。 看着两人都不说话,赵庆东给这次三人会议开头:“我从集团回来,了解到一些内部消息。第一,举报信事件已经失控。不仅仅在北江省,在全国都已经传开了。集团信息中心给了我一份统计表,截止到今天下午四点,微博、帖子和朋友圈信息已经多达三四千条,转载、点击、评论几千万个。根本不可能控制住了。第二,这次集团肯定是要处理人了,至于怎么处理,处理谁,现在还不得知。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集团已经报案,公安机关已经立案调查。第三,集团领导要求我们就此事立即形成一份材料,一是上报集团,二是回应社会关切。接下来,你们俩说说报社的情况吧。老陈,你先说。” “社长,我已经成立了举报信事件的临时调查小组,给大家做了分工,一组人调查举报信来源,另一组人核实举报信内容。现在他们还在加班加点工作,明早应该能出一份材料。”陈继洲答道。 “于崇明,你那里怎么样了?” 于崇明顿了顿,咽了口水,说道:“我已经通知采编平台人员,不准议论此事。哦,对了,我是口头通知的。另外,向北那边情况稳定。他还在昏迷,暂时惹不出什么事来。” “于崇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你们俩,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报社角度来说,这件事对报社形象影响极其恶劣。从个人角度来说,在座的各位,包括我,屁股下的位置都很难坐稳了。所以说,怎么办?” “社长,集团不是已经报警了吗?我觉着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也许有人在恶意中伤。”于崇明安慰道。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报社的声誉已经受到损害。”赵庆东看了看于崇明和陈继洲,“如何挽回报社声誉,你们有什么意见?” 两人自然无话可说,回以沉默。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赵庆东又看着于崇明,“等向北醒了以后,你亲自去一趟医院,对他晓以利害,希望他以大局为重,为了维护报社的名声,自己主动承担起所有的问题。” “我会跟他好好谈谈,只是我担心以向北的性格,是不会接受这个办法的。况且,这也不是小事。”于崇明说。 “不接受?他想不接受就可以不接受吗?主动权在报社这里,所有问题都是他向北一人造成的,报社完全不知情!”赵庆东又缓了缓语气,“当然,主要还是要说服教育‘治病救人’。” 三人会议上,陈继洲一直沉默不语,他觉得这么做似乎不妥,但是既然赵庆东已经这么定了,他又不好说什么。他能做的,一方面从自己的本职工作出发,认真调查清楚;其次也只能在心里祈祷,这场风波可以尽快过去,大家都能够相安无事。 第45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 相比于向北的遭遇,罗方伊就显得幸运很多。可是在她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总觉得自己是个逃兵,一个连武器都没资格拿的逃兵。 一个从未经历过职场洗礼的在校大学生,即便不做逃兵,面对这场战斗,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对于职场竞争的残酷性、对于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她并没有特别理性而客观的认识。 罗方伊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人,父母、哥哥都生活在河东市区。尽管如此,罗方伊却很少回家,一来平时课业繁重;二来,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在父母的“翅膀”下成长,如今终于可以有了自由翱翔的那一天,她内心自然都是海阔天空。 在北江晚报社的实习结束之后,罗方伊回到学校,继续她那时日不多的大学生活。罗方伊就读的专业只有两个学年。研究生的第一年是满满的基础课程,他和别的专业的学生一起,在可以容纳百十号人的大教室里探讨关于专业学术方面的基础知识。第二年的上半年,她开始了专业方向的课程,整个课堂只有五六个学生,课堂没有固定的模式,每个人就导师布置的命题提前做准备,在上课时给出自己的学术观点,也是在那段日子里,罗方伊开始接触到书本之外的知识,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不过,除了这些必修课之外,对于研究生而言,毕业之前的头等大事,是完全导师布置的毕业论文。不同于本科教育,研究生教育当中 ,对学生的一个基本要求,是要以独立精神完成一篇学术文章,所谓独立精神,要求学生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见解,写出具有自我观点的一篇学术论文,通常来讲,研究生论文要求字数在三到五万字,虽然相对于博士生毕业时要完成一本书的要求低了很多,但是这对于每一个研究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些天,罗方伊每天都扎在图书馆里,搜集国内外、中英文的各种资料。当然,她的论文中除了那些标记着【1】【2】【3】之类的文章出处外,一个重要的写作素材是她在北江晚报社实习期间的所见所感。理论知识固然重要,但是实践所得有时要比书本知识更加实用的多。 “方伊,你整天扎在书堆里,连我都不要了吗?”男友秦默天将她从校图书馆里拽出来,一副不说清楚不罢休的架势。 学校里学生来来往往,偶尔有同学经过,罗方伊有些难为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我这不是为了赶毕业论文嘛,真是太难写了,头都大了。对了,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秦默天:“你还真够实在的,费那个劲干嘛。我告诉你,我从网上找人代写,便宜又省心。我帮你打听了,你的论文题目,他们也能写。改天你把资料给我,我转给他们。” 罗方伊:“这么做不好吧,要是连一篇毕业论文都写不好,那我这大学生活也太失败了吧。再说了,这事要是被学校发现,后果很严重的。算了,我还是自己写吧。” 秦默天有些生气:“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现在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了!” “默天……”罗方伊正要解释,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去,“胖冬?你怎么来了?” 罗方伊一脸惊讶,转而是一脸欣喜。这个小胖墩,那一股子幽默劲儿,还真是招人喜欢。 “怎么,我就不能来了?”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你。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是说过吗,神通广大,没有什么人我找不到,没有什么事我办不到。我胖冬就是那……” “这人是谁?” 秦默天一脸疑惑,这人跟罗方伊这么熟,说起话来甚至比自己还开心随意,心中不由得生出醋意。 “这是潘冬,江湖人称胖冬,是我在实习期间认识的朋友。他是省台记者。”罗方伊夹在两人中间,忽然感到有些别扭,“胖冬,这是我男友秦默天。” “你好,秦默天。”胖冬主动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秦默天像是没看到,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屑:“方伊,咱们走吧。” “哎,你先等等啊,胖冬找我是不是有事。” 秦默天在前边拽着罗方伊,罗方伊却不愿迈步。 “秦默天,你把我弄疼了!你放手!”罗方伊猛地一使劲,将手挣脱。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死胖子比我重要是吗?”秦默天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发起火来。 “喂!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呢?”看到秦默天一副气急败坏、出言不逊的样子,罗方伊尴尬无比,甚至想找个缝隙钻进去。 “我就这么说了,怎么着吧?”秦默天嘴硬。 “小伙子,你这是吃错药了?”胖冬终于忍不住,质问对方,“死胖子?你父母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 “嘿,你这是不服是吗?信不信我教你怎么服我?!”秦默天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要去揪住胖冬的衣领。 “秦默天,你疯啦?”罗方伊见状,赶忙上前两步,挡在两人中间,阻止秦默天做出过激行为。她倒不是担心一旦战斗爆发,两人谁会吃亏,而是觉得在公开场合这样做,着实没有素质。 “不错啊,我好久没练了,也手痒了,来,上吧!怂包。”胖冬也一副毫不退让的架势,冲着秦默天喊道。 “胖冬,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他是个愣头青!” “罗方伊!你胳膊肘往外拐是吗?!”秦默天听到罗方伊说自己的愣头青,气不打一处来,一只手狠狠抓着罗方伊的胳膊,双目充满杀气。 “秦默天,你弄疼我了!” 对方仍不放手。 无奈之下,罗方伊伸出另一只手,“啪!”在秦默天脸上留下一个响脆的巴掌。 “你!”秦默天捂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几秒钟后转过身去,愤愤离去,只留下罗方伊和胖冬愣在那里。 “方伊,你去追他啊。”胖冬提醒。 “不用,不能老是惯着他。毛病都是惯出来的。”罗方伊看着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地说。 “这小子,火气还挺大。哎,我八卦一下,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问这干嘛?” “好奇呗。” “一年多吧。” “怪不得呢。他应该很花心吧。” “凭啥这么说?” “我看人很准的。方伊,他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你说了不算。”罗方伊被胖冬这番话惹得更加郁闷,“你这是给我添乱来了?还有别的事吗,没别的事我还要忙。” “你不说,我都忘了。方伊,我有个挣钱的项目,要不要一起做?” “啥项目?” “咱们别在这说了,挺冷的。走,去咖啡厅吧。” 学校的咖啡吧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学生挨着窗户,品着一小杯咖啡,享受冬日阳光下的慵懒。 “两杯拿铁。”胖冬点好咖啡,两人也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大厅里播放的是一首老曲子《kiss the rain》,虽然很旧但也经典。 “我接了一个活儿,70万的项目,”胖冬神采飞扬,完全忘记了刚才图书馆前的狼狈样子,“有一个单位需要拍摄专题片,三十分钟,另外还要采访一些人物。” “专题片?电视的东西,我不太懂啊。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我算了一下,扣除摄像机、摇臂、轨道、灯光这些设备的租赁、后期制作、人员开销之类的,足足能剩下三十多万。这可是个大活啊,这一票干下来,可以抵得上俺一年的工资了。技术方面的问题,我这边都能解决,但是人员还没凑齐。我得找几个靠谱的。我觉得你行。” “我?你说笑呢吧,我啥都不懂,你该不会是觉得我是个大学生,可以充当廉价劳动力吧。” “当然不是了。我想让你主采。这个片子采访对象有三四十个,人太多了,得有一个思路清晰、有亲近感的人去采访。你脑子活、形象好,再适合不过了。”胖冬越说越兴奋,似乎这事就要成了。 “拉倒吧,我不是不愿帮你。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你还是找别人吧。” “我比你更清楚你几斤几两。方伊,这样吧,这笔钱你拿三成,够有诚意了吧。说实话,这次我只是想试试水。我的目标,是要创立属于自己的传媒帝国。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传媒帝国?这个胖冬,的确路子广、想法多,人也活泛。他这个传媒帝国的梦想,指不定哪天真就能实现。 “不过,还是不行。我还要写论文,还要找工作。我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你再考虑考虑吧,别急着给我答案。”专题片的拍摄计划还没启动,胖冬不想这么快被拒绝。 不过,找工作的确是困扰罗方伊的一件头疼事。岁末年初是面向应届毕业生的招聘旺季。这些日子,罗方伊几乎每周都要去参加一次校内校外组织的各类招聘活动。参加校园招聘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一大早,罗方伊要穿上正装,再套上一件羽绒服外套赶到招聘会现场,一场招聘会下来,罗方伊往往要投出十多份简历,现场面试七八次,一天下来已经筋疲力尽。 这样紧张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春节前。这一天,罗方伊刚刚在图书馆里写完当天毕业论文的章节,准备去食堂吃午饭,却看到手机新闻里的一条推送消息: “敲诈勒索采访对象——北江晚报社竟然有这样的记者,真是记者中的败类!” 罗方伊以为,这只是一篇夹杂着个人情感的自媒体文章,这类文章通常有一个共同规律:标题起的很长,一般23个字符都要占完,但是文章却很简短,为了撑稿子长度,通常会穿插一些有关无关的图片或者不痛不痒的文字介绍。然而,她发现这篇文章当中所涉及的主人公却是他如此熟悉的人——向北。 罗方伊仔细看完了这篇文章,内心的气愤不断往上涌,“敲诈勒索”“诈骗”,怎么可能!师父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罗方伊找出向北的号码,给他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关机?罗方伊又试着拨了过去,还是打不通!师父到底出什么事了? 无奈之下,罗方伊又在网上搜索相关文章,发现关于北江晚报社虚假报道和有偿报道的新闻成占据了不少门户网站的首页或者头条。 罗方伊正在疑惑当中,手机忽然响起。是罗雨辰。 “喂,哥。” “方伊,你看到新闻了?” “什么新闻?”罗方伊假装不知,反问罗雨辰。 “还用说吗,关于北江晚报社、关于向北有偿新闻的帖子!”罗雨辰说,“局里早上刚刚开了会,其中就讲到了这件事情!” “哥,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北江报业集团已经报警了。网安的同事正在调查举报信的出处。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不过,我们已经跟北江晚报社对接,应该很快就会针对举报信事件进行调查。” “怎么会这样呢?”罗方伊不解。 “方伊,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说。”罗雨辰说。“对了,你在北江晚报的实习也结束了,究竟能不能留下,你有几成把握?”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骆河村的事情,闹得整个报社沸沸扬扬,师父和我也因此受到处分。你问我能不能被聘用?呵,估计没戏了!”罗方伊叹息,“不过无所谓了,我最近面试了几家单位,感觉还行吧,就等面试结果了。” “我不懂你们这个专业的择业取向,我只关心你能找到什么工作。爸妈可说了,现在你是全家的重点关注对象!我问你,在你们这个专业当中,报社记者这个岗位,是不是已经算得上最好的毕业选择了?” “是啊,不过未必能当上记者,有时候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方伊,有些事情你不懂,你现在可能觉得能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就行。哥跟你的感触不一样。毕业之后第一步要走得小心谨慎,一旦走错了,可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很多时候,你跟别人并不差什么,学历、能力、专业知识……但现在就业竞争太激烈了,找工作不能只凭本事!”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谋得一份工作,不管它好也罢坏也罢,我觉得尽力进行。” “听哥的,找工作这种事情,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觉得凑合就行了……” 第46章 向北苏醒 向北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无法进食,仅仅靠医生开出的葡萄糖液等药物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看到丈夫一直这样,周雪岑心急如焚,但是理智告诉她必须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这个家需要她撑着。 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看似弱小,但当她们面对困境时,当她们认为必须要保护身边的人时,所迸发出的力量往往超乎人们的想象,甚至要比男人更加勇敢。 周雪岑就是这样。这一天里,她在家与医院之间往返奔波,处理各种事情。在医院忙完向北的事情,她又要赶回家里照看诺一。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指望得上,她忽然感到一种孤独和绝望。 “张珂,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把自己劈成两半也忙不过来。”周雪岑走进家门,看到张珂和在一边玩耍的诺一,不由得发出感慨。 “向北还没醒吗?” “嗯,已经一天了。”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出啥事了。平时看他身体很好啊。”张珂一脸疑惑。 “你别问了,一言难尽。等有机会我再慢慢跟你说。”看来,张珂还不知道网上报道出来的那些事情。不知道也好。即便是闺蜜,周雪岑也不愿意把这种糟心事说出来。 “雪岑,你别着急,看你的脸色很差,千万要注意身体。”看到闺蜜这个样子,张珂也非常心疼。“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打算跟父母说一下?至少能有一个商量的人啊。” 周雪岑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撑着吧。你也知道,我们两家四个老人,年龄加起来都快200岁了,而且身体都不好,现在连照顾孩子都不行,如果说了向北的事情,他们还不得担心死?” 周雪岑长叹一口气,头靠在沙发上,眼神疲惫、脸色发灰。 “妈妈,你去看爸爸了吗,他现在怎么样?”诺一小跑着扑倒周雪岑怀里。两岁的孩子,看上去不懂事,对于亲情的敏感有时候却超乎成人。 “爸爸太累了,在医院休息呢。等爸爸醒了,咱们一起去看他好不好?”周雪岑安慰道。 “好的,我要给爸爸买个大礼物,呃……买一辆大挖掘机好不好?” 周雪岑点了点头。 得到应诺,诺一开心地蹦蹦跳跳,又到一旁玩去了。 男孩子对车辆有一种莫名的热衷。每一个男孩儿,如果没有一辆挖掘机,他的童年是不完美的。 “哎,真是够难为你的。”张珂看了看诺一,叹了一口气。 “赶上了,没办法。人这一辈子,哪能总是顺风顺水?过了这道坎,一切就又好起来了。”周雪岑说,“对了,美容院的生意怎么样?这几天是不是耽误了不少生意?” “没事儿,我在那呆着也没有事情做,其实就是为了盯着那几个员工干活儿。现在的钱太难挣了,不能指望别人,自己盯着放心。” 在周雪岑看来,张珂已经接近成功人士的标准了:家庭美满、老公有钱,自己又有一番事业。真是让人心生羡慕。人啊,长大到某个阶段就会明白,不寂寞、不无聊、有梦想、有亲人,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求你帮个忙好不好,张珂。这几天,你把诺一带回家看着,或者带去美容院也行?”周雪岑有自己的考虑。她知道向北的问题不仅仅是生病那么简单。倘若他只是压力太大而昏迷,那倒不算什么大事。而网上那些可怕的举报信,才是最让她担心的。这注定是一段黑暗难熬的时光,她必须陪伴老公一起面对。 看到周雪岑一脸疲惫、有气无力的样子,张珂觉着又可怜又心疼,“你啊,还跟我说求不求的!好歹我家还有两个老人轮番照看孩子啊。再说了,我家那个小淘气整天嚷着要找诺一玩。要是让诺一过去,他肯定乐坏了。” “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 “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向北这一次……”张珂觉得,周雪岑的话语中隐约藏着不祥的预兆。 周雪岑:“嗯,医生说,他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不好说。一切都得看他自己的状态了。” “放心吧,向北身体那么好,应该会很快就能好的,别太担心。”张珂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半,“雪岑,你收拾一些诺一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时间还挺早,我现在就把诺一带回家吧。还有,向北在医院有医生照顾,暂时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命令你,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诺一将一天的能量释放完,很快疲惫下来,进入梦乡。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诺一抱起来,走出家门。 熟睡当中的诺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时而嘟一下小嘴,还带着一点笑意。说来也怪,这个淘气鬼如今进入了人生当中第一个叛逆期,平时经常惹得周雪岑生气,甚至想把他狠狠揍一顿,但是每次看到熟睡的他,周雪岑又有一种强烈地想去保护和疼爱的冲动。她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把孩子放到汽车后排座位,裹上一层厚厚的被褥,又系上安全带。 车辆启动,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车身的亮光,周雪岑才转身回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东的上空开始飘起雪来。在路灯的映照下,雪片像是有了影子,更加立体。一片片雪花以旋转着飞舞的姿态,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温柔而美丽的弧线。 周雪岑并没有回家,这一天所经历的变故让她心情沉重。她围着小区里面的椭圆形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冬夜的小区,大家都窝在家中享受温暖的惬意,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影。雪花温柔地落在周雪岑的脸上,如同被一片羽毛轻轻抚摸了脸颊,却又瞬间化成雨水,形成一道浅浅的泪痕。 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把她从梦幻的世界中拉回来。周雪岑打了一个激灵,接起电话。 “喂,我是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请问你是向北的家属吗?” “是的,大夫,我是向北的妻子。” “向北已经醒了,你看能不能有个人过来照顾他一下。现在他的身体很虚弱,除了我们提供的药物治疗之外,最好能让他按照医嘱吃一些流食。” “太好了,大夫,谢谢您。我这就过去!”周雪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喊了出来。她回到家中简单收拾了一些住院用品,打了一辆车,赶到医院。 周雪岑刚要走进病房楼,忽然想到医生的嘱托,又折返回去,在医院的食堂买了一份小米粥和一点咸菜。 向北虽然苏醒,但是身体仍然虚弱,看上去有气无力,甚至连睁开眼睛都困难,更不用提说话了。 周雪岑推开病房门,向北依然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两名医生。 “老公,你终于醒了。”周雪岑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 “嘘。”医生示意他小点声。 周雪岑凑到向北跟前。他紧闭双目,一点也看不出像是苏醒的样子。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醒吗?” 主治医师是一名年过中年的女人,仪态端庄、文质彬彬,虽然头发已经大半花白,但是经典的背头加发髻,让她显得十分精神。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威严。中年女人看了看向北,恰巧将周雪岑带出门外。 “他有没有什么家族病史?” “家族病史?没有吧。我从来没听老公提起过。而且,报社每年都会组织体检。体检报告我都有看,除了脂肪肝之类的小毛病,没发现其他什么问题。”听到“家族病史”这四个字,周雪岑心里直打鼓。向北是一个爱运动的人,平时有空就会跑步、健身,虽然已经到了过劳肥的年龄,但是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周雪岑从未发现向北身体有什么异常。 “那他有没有出现过间歇性头痛的症状?” 周雪岑摇了摇头:“那更没有了,如果有的话,早就带他来医院检查了。” “是这样的,我们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发现他的脑部有个异物,具体是什么,还得做进一步的检查。根据我的判断,有可能是沉寂型腺瘤。这应该也是导致他这次昏迷的原因之一。” “沉寂型腺瘤?这种病严重吗?”周雪岑紧张起来。 “这个还不好说,因人而异。一般而言,人体出现的肿瘤有良性的也有恶性的。这种腺瘤一般都是良性肿瘤,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一旦病人遇到什么刺激,就有可能会复发。也许,之前没有遇到过强烈的刺激,所以没有出现头痛的症状。”主治医师言辞谨慎,不难看出,她的医术应该跟她说话的风格一样,谨慎细致。 “医生,这次可不可以给他做一下彻底检查,把肿瘤手术也做了,行吗?” “这个得根据他的病情再定,只要这次稳定住了,问题就不大。以后想做手术随时都可以。这件事,我先跟你说一下,还没有跟病人说。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主治医师说道,“病人身体虚弱,虽然醒了,但是还需要休息。先让他歇一会儿,然后你再喂他点稀饭。” 看着医生离去,周雪岑陷入混乱的思索当中。有道是人生如梦,眼前的这一切,真希望只是一场梦。忽然,她听到屋内的咳嗽声。是向北。周雪岑急忙回到病房。 来的路上因为着急,她的脸上、头发和外套都落了一层雪,现在都已经化成雪水,远远看去,头发蓬乱、浑身湿漉漉的,一副狼狈的样子。 “老婆……”向北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语气有些虚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用尽试了几次后又重重地躺在床上。 周雪岑赶紧向前两步把向北扶起来,在靠背上垫起枕头,又把病床摇高了一些。 “老公,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雪岑眼中泛着泪花。向北睁开眼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天又亮了。这个家,还是得有个男人来扛。 “诺一呢?”向北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家人。 “我让张珂把他接走照顾几天。你放心吧,老公,不会有事的。”周雪岑把盛放米粥的塑料袋拿出来,套在饭盒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多了,只是头还有点晕。”向北看了看输液袋,医生说今晚再把这两袋针打完就差不多能好了。“我睡了一整天?” “是啊,把我担心坏了。”周雪岑将小米粥凑到向北嘴边,“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喝点粥吧。” 向北摇了摇头:“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不想吃。” “不行,你得吃饭,这样才能恢复得快。”周雪岑一口命令的语气。 向北无奈,勉强吃了几口。 “我感觉做了一天的梦,很奇怪的梦。”向北说,“就像过电影一样,过去的事情都一帧一帧重播……” 第47章 办公室的诱惑 阮依依被当众点名批评,心中自然不爽。她是一个有偶像包袱的女人,虽然已经结婚生子,可是穿衣打扮却越来越妖艳,身材也比生孩子前更加凹凸有致。即便奶子小了不少,也丝毫不影响自信。小?现在哪个大?这个时代流行小! 每次上班之前,阮依依总是把粉底与口红涂抹到极致,平时说话语气表情也极为夸张。她倒是有自知之明,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知道自己挺能装的,但是我就爱装!” 这两天,阮依依一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一想到于崇明那张嘴脸,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要找人发泄,要找人倾诉。她朝着总编室办公室的方向张望,于崇明、陈露、曲长国,三个副总编的办公室并成一排,唯独曲长国的办公室这几天一直关着。他干嘛去了?去了医院盯着向北! 已经要到下午下班时间,这个该死的,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出差了?没听他说啊。阮依依正在胡乱猜测,曲长国急匆匆地走进来,他慌慌张张、迈着大步。 阮依依脸上有了笑容,正要起身追上去,却发现曲长国进了于崇明的办公室。这个该死的,又干嘛去了?难道没收到我的微信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阮依依无聊地盯着电脑屏幕,打开网页,随意浏览一些时尚博主的微博。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曲长国走了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看他的样子,比刚进来时轻松了很多,看来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阮依依四周看了看,人走的差不多了,只有稀稀拉拉的三四个人还在加班。管他呢!她拿起一份材料,昂首挺胸地进了曲长国的办公室。 “曲总,您可真是大忙人,一天天的见不到人。发微信也不回。干嘛去了?”阮依依一屁股坐在向北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通抱怨。 “哎呀,还不是因为向北那小子,净给我惹事。我这一天天忙的,快累死了。”曲长国从饮水机中到了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哼!我还以为你拉黑我了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哪敢得罪你啊。” 阮依依:“对了,向北怎么样了?醒了吗?” 曲长国:“醒了,不过身体还很虚弱,还得住院观察。我这不刚给于总汇报完嘛。现在报社领导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闪失。他向北现在就是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引爆。到时候,倒霉的不只是他自己。” 阮依依对这个话题似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站起来,翘臀坐在了曲长国的桌子上:“他向北倒不倒霉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于崇明。哎,你说,于崇明会不会出事?” “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举报信中的内容,很多都涉及到总编室,他于崇明是总编室领导,自然要负第一责任啊。”阮依依瞪着眼睛,扯着嗓子解释。 这个女人,胸大无脑,平时大大咧咧,虽然生的一副娇媚的模样,却又有着男人的粗犷性子。 “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曲长国像是受到惊吓,急忙把窗帘拉上,又将门锁上,蹑手蹑脚走到阮依依跟前,“你以为这墙的隔音有多好?你这一嗓子要是被人听见,他倒不倒霉我不知道,我肯定会被你害惨的!” “怕个屁!别看他一天到晚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其实他就是个傻子。你这么骂他,说不定他还会高兴呢。” “行啦,别说没用的了。我告诉你,关于向北的所有消息,你不要再往外传了,知不知道。你上次在办公室里到处散布消息,传的人人皆知,连于崇明都知道了。要是他查出来是我说的,那可真就把我害了。” “哼,你还说我?你知不知道,他于崇明上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弄得我很难堪。到现在我一想起来还生气。妈的,真咽不下这口气。”阮依依越想越气,几乎要跺起脚来。 “你生气又能怎么着?他是你的领导,他可以说你,甚至可以开除你。这又能有什么办法。有本事你就混得比他好。” “曲长国,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今天找你,本来就是想找人发泄一下,出出气,没想到你是一个窝囊废。”阮依依气得从桌子上跳下来,扭身要走。 曲长国见状,一把从后边将她抱住。她纤细的腰肢没有一点赘肉。随着隔着毛衣,依然能隐约嗅到伴随着体温散发出来的香气。 嗯,木瓜香味儿,熟悉的味道。 “亲爱的,别生气了,我错了。你说,想怎么发泄,我让你发泄。刚好我也憋坏了。不如咱们相互发泄吧。”曲长国像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刚才严肃庄重的领导派头,反而变得唯唯诺诺,一副猥琐的模样。 人啊,真是奇怪。俗话说,相由心生,一点不假。 “哎呦,曲总,您这一会儿怎么胆子大起来了,竟然对女下属动手动脚,就不怕被外边人看到?”阮依依这番话,像是在讨伐,又有些挑逗,反而刺激了曲长国的征服欲。 “嗯,好香啊。”曲长国一把将阮依依转过来,把头埋进阮依依的毛衣,像是一只捕到猎物的野兽,从胸部慢慢往下探索,经过小腹、肚脐到了腰部。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将毛衣撩起,居然没有衬衣!嘴巴能碰触到发烫而又柔软的柳枝般的腰,他猛烈地嗅着,毫无章法,像是失去理智。 “真是只骚狐狸!” “你放开!”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这样吗?说,你喜不喜欢?” 阮依依开始有了身体反应,身体条件反射般地扭动:“曲长国,你停下来……现在不合适,外边还有人,万一……万一有人进来。” 阮依依开始挣扎,双手用力推开曲长国,奈何对方力气太大,自己动弹不得。女人在被挑逗时,往往还能保留一丝理性,不像男人,一旦被点起火来,就像是一只发情的公狗! “放心吧,没有我的允许,谁敢进来?!”曲长国内心已被点燃,怕是任何人也浇不灭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了么,这屋子不隔音啊。” 阮依依的排斥,并非是一种反感,而是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反而发出一些异样的动静,坏了大事。曲长国哪能不晓得这点道理,无奈虫子上脑,不败火不罢休! 两人跟办公桌似乎很有缘。阮依依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就是发生在这张办公桌上。 那是在半年前,她自己也不晓得当时为何半推半就从了,自此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发现,原来自己玩的并不爽,反而是曲长国,每次都大汗淋漓,一阵抽搐,软趴在她身上。 如果说一开始是迫于权威,那么到了今天,身上这个男人所谓的光环早已伴随着他那些龌龊的话语和举动荡然无存。所以,每次阮依依心情不好时,就会绝情地拒绝了他。用曲长国心里的潜台词就是婊子无情。 这次,阮依依更没有心情做这种事。女人是很看重心情、气氛和感觉的。此时此刻,这三样一样都不占,这么友好的互动怎么可能再继续?曲长国越是亲热,越是加剧了她内心的排斥。 当曲长国一只手摁住她的下巴,霸道地用嘴堵上她的嘴,并且伸出舌头要再探寻时,阮依依终于攒足了力气,一把将他推开。 曲长国哪肯罢休,又冲了上去。不曾想,阮依依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妙,一下子将曲长国从激情中惊醒。 “你他妈的有病啊?动真格的?”这一巴掌不仅打醒了曲长国,也让他勃然大怒。这么多年,还没有谁敢这么对自己! “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准碰我!”阮依依也丝毫不软弱。 “你吃错药了?” “对,我如果没吃错药,怎么会跟你上床?你说。我有家庭有孩子,我图什么?” “图什么?不就是图爽吗?三十岁的人了,还他妈装!” “曲长国,你他妈就是个混蛋!”阮依依伸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曲长国的脸颊,留下一片血印子。她以为曲长国会更加愤怒,结果却出乎预料。 曲长国忽然变得低声下气,一副哀求的样子:“依依,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最近心情太烦了。你原谅我好吗?” “我没跟你生气,曲长国,你说我图你什么?你是能让我升迁还是能给我涨工资?我他妈天天免费奉献自己。凭什么啊?!”阮依依越说越来劲,“别的不说,他于崇明欺负我,你又做什么了?光惦记着你那点小职位!” “依依,你说的职位、工资都会有的。至于他于崇明,更不在话下。他只不过是个小丑,不足挂齿。不过,你得给我时间啊。我可以向你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于崇明就会拍屁股滚蛋。而且我会更上一层楼。至于你,还用担心吗?到时候部门主任、全年奖金能少得了你的?” “算了吧,”阮依依摇摇头,“我听够了你的空头承诺。” “我这次不是骗你,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曲长国信誓旦旦,却又说不出让阮依依信服的理由。 “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我可以等你,但是在那天之前,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阮依依不冷不热。 曲长国:“你这是什么意思?拍屁股走人?” 阮依依:“我受够了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你知道吗?在办公室偷,在商场连手都不能牵!我们算什么?你真把我当婊子?” 曲长国:“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阮依依:“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你又为我做了什么?” 曲长国:“我……” 阮依依:“算了吧,我已经决定了。” 阮依依刚要出门,外边响起敲门声,她急忙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坐在办公桌对面,装作拿出文件翻看。 曲长国见状也赶紧整理一下衬衣,一切收拾妥当,他打开办公室门,是有份材料需要他签字。 曲长国签完字返回办公室,却发现阮依依已经离开。他怔在那里,闻了闻衬衣,隐约有阮依依身上的香味,嘴中似乎还有他的粉底和口红。 回家之前必须把这些气味处理掉! 曲长国拿出一根烟点燃,燃尽,又拿出一根烟点燃,燃尽…… 第48章 向北的不祥预感 虽然北江晚报社派人盯着向北,但这毕竟不是明察暗访、跟踪调查,谁也不会把这种“盯梢”上升到本职工作的境界。况且,负责盯梢的员工都是整日里采访码字的记者,自己都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哪还能受得了这样伺候别人的差事。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这记者赶紧溜之大吉。 于崇明制定了一个三个人轮流值日的方案。由曲长国领队,是总负责人,另外两人从记者中选出,老实可靠。大家每人半天,三班倒。每天的值班情况都要在当天下班之前向于崇明汇报,方便他掌握整体情况。当然,这个值班跟工作是两码事,业务该完成还是要完成,至于这盯梢的活,不要挑,这是领导对你信任! 曲长国本来就已经被这种破事弄得烦躁,好不容易回到单位歇一歇,没想到又被阮依依这个没点逼数的女人一阵数落,这让曲长国很是郁闷,可是又无从发泄?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凡事必须忍,越是觉得忍无可忍之时,越是要忍。 隔壁的办公室,于崇明,也同样陷入沉思当中。当然,他的沉思与曲长国和阮依依毫无关系,以他的情商,还发现不了两人办公室偷情的龌龊事儿。毕竟,两人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这事暴露出去,被开除是小,恐怕还会伤害到两个家庭,这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曲长国做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偷情可以,但是要低调,不能伤害到彼此的家庭。 于崇明所想的,自然是向北的事情。盯梢、调查、引导报社内部舆论……所有的计划都在按照赵庆东的要求推进。 说到内部舆论,他又想起了阮依依。呵呵,还真是要感谢这个有胸无脑的傻女人,要不是她那张没有把门的嘴,我于崇明还真不知道怎么把风放出去。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向北惹的事,跟报社无关。这个女人,为报社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她自己还蒙在鼓里。 不过,通过这件事,于崇明对赵庆东有了新认识,这人着实让人佩服,心思缜密、棋高一招。正是因为昨晚的三人秘密会议,才能让事情一步步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所有真实的内部消息,只有赵庆东、于崇明和陈继洲知道。所有外传的消息则都是经过加工处理的,甚至包括陈露和曲长国,也不了解内情。妈的,果然老辣! 向北的苏醒,让于崇明陷入另一种担心:他会不会见不该见的人、说不该说的话?祸从口出,切不可让他乱说,给报社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该怎么办呢?他自己也没了主意。不行,这事得跟赵庆东汇报。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赵庆东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惊讶,“他人怎么样?病情稳定吗?” “大概半个小时以前醒的。医生说虽然身体虚弱,但是目前没什么大碍。”于崇明判断不出他的反应是啥意思,只有将了解到的消息如实汇报。 “那就好,人没事就好。”赵庆东松了一口气,他坚信一点,凡事不管怎么闹,都不能出人命,出了人命,事儿就大了! “可是,我担心会不会有别的意外?毕竟,他现在比较特殊,很多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于崇明提醒。 “我明白,还有什么人跟他见面了吗?” “据我所知,除了他的妻子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个我知道。他们要见就见吧,毕竟他有他的人身自由。咱们不是警察,管不了。” “可是,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即便不见面,他也有很多办法跟外界联络啊。” 赵庆东听了这话开始沉默,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这是赵庆东的标志性动作。于崇明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又开始运转了,指不定又生出什么惊世绝伦的馊主意!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赵庆东一拍桌子,“明天一早,你就赶到医院,跟向北好好谈谈。记住,先礼后兵。向北如果讲规矩、懂礼数,那就按照礼的规矩办。如果不行,你立刻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 于崇明接到命令,如同拿到尚方宝剑,心里多了些踏实。 再说医院这边。向北喝完小米粥,休息一会儿,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现在又没了监视盯梢,夫妻俩的谈话随意很多。 “老公,究竟发生了什么?”周雪岑想起曲长国说的那些事,心中充满困惑,到现在她还在怀疑这些是不是真的。她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是谁?怎么变得如此陌生。 “说来话长。”向北谈了一口气,加上身体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这些举报信的内容,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 向北盯着周雪岑:“老婆,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了。看到网上那些流言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陷害你!” 向北把当天如何到单位报到,如何看到那些举报信以及自己看到这些信件时的反应等等一一道来。“睡着的这一天里,我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8年,以前那些事情,像快进一样又出现了。” “那被停职是怎么回事?” 向北一愣,这事她也知道了? 周雪岑生气,并非因为向北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因为她明白,自己作为他的女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会义无反顾地跟他一起面对。然而,让周雪岑接受不了的是,这个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竟然会瞒着自己。 “老婆,这事你知道了?其实,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我觉得我自己能扛过去……” “可是事实上呢?各种事情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如果你当时能够跟我说,至少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我……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听到周雪岑语气中的些许不满,向北变得激动,声带有些嘶哑地辩解,“这次可能会很麻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向北摇了摇头,“这一整天,我虽然在昏睡,但是大脑却在思考这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这么做,他的目的何在。” 周雪岑:“老公,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今天上午,曲长国也是这么说的。” 向北:“我们整天出去采访,各种三教九流都遇到过,谁知道哪句话、哪件事会得罪什么人。” “上次你被停职是什么原因?我听曲长国说是因为违纪?” “上次?我被人举报在骆河村事件的报道当中接受宴请和礼品。这事也怪我,大意了。我收了项目指挥部送的纪念品,还吃了饭、喝了酒。结果人家把事捅了出来。” “你啊,工作这么多年,怎么这点警惕心都没有?什么饭该吃,什么东西该拿心里没点数吗?”周雪岑责备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算是折了。名声全给毁了。”每次想到这件事,向北总是很懊恼,“说起来巧得很,举报人也是通过电子邮件向报社反映问题。” “跟这次一样?” “对。” “而且,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向北顿住了。 “是什么?” “上次我被举报,正是我重启骆河村调查的时候……” “那这次呢?” “这次也是!”向北索性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上一次,我得到一个消息:骆河村村主任许昌林在看守所自杀了。结合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我觉得整件事疑点重重,所以就去了骆河村了解情况,但是采访刚要有突破时,关于我的举报信就出现了。无奈之下,我中止了调查。庆幸的是,报社对我网开一面,仅仅做出了留职查看的处分决定。这一次,我也是发现了骆河村事件当中一个被漏掉的细节,打算尽早去骆河村了解情况,结果还没去,又出事了。” “骆河村……这次比上次严重多了。你觉得两次举报是巧合,还是同一拨人干的?” “这也是我的疑惑……真是同一拨人干的?他究竟什么目的,想置我于死地?” 听到向北这么说,周雪岑头皮一紧,身体像过电一样,浑身起鸡皮疙瘩。当威胁就在眼前时,即便是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会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周雪岑顿时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随时随地。她感觉自已已经完全暴露给对方,毫无隐私可言。她甚至可以联想到,当自己走在大街上时,会不会有人一直在跟踪,会不会有人忽然有人从背后冲过来,用刀子狠狠地捅进她的身体。 “老公,报警吧。” “报警?怎么跟警察说?说我被人陷害?”向北摇了摇头,“或许已经有人替我报警了。我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到了警察那里,怎么说清楚?” “那怎么办呢?老公,骆河村的案子,你就别查了,你又不是警察,又不是主管部门,干嘛非要这么执着呢!” “我原本以为我找到了别的记者忽略的新闻点,可以再做一个深度报道。可是,我没想到这篇报道的代价这么大。而且……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我不查,也来不及了……” “骆河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报社也没有追究你的责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些举报信怎么办?” “那25封举报信牵扯到的问题方方面面,波及的领导和同事很多,即便我自认为清者自清,坚持那些敲诈勒索之类的举报都是造谣,但还是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比如,出差期间接受宴请,比如出差审批、财务审计、住宿、交通补助之类的问题。只要他们想查,总能揪住你的小辫子。” 向北话语含蓄,对于其中的潜规则讲的并不直白。 公款出差都有一定的住宿标准和补贴标准,有时候,出差人员利用住宿标准与实际花费之间的差价,挣点额外收入。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如果没人追究,这种事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但如果真要较真,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从酒店的账面里也能查处猫腻来。如果真是这样,报社几乎每个人都会被查出问题。 “不仅仅是这些违纪的小问题,其中有些黑幕还牵扯报社领导,涉及的金额巨大。” “那……如果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这就要看怎么查了。如果较真儿,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恐怕一年半载都查不清楚。而且,很有可能会把一串人牵连出来,甚至包括某些领导。” 向北已经把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都考虑进去了。所谓好的结果,就是通过调查为自己洗白,自己还能继续从事记者职业;而坏的结果,则是领导弃卒保帅,“牺牲”他向北一人,维护报社声誉。 “老公,你在单位工作这么多年,为报社做过这么多事情,他们不会这么决绝吧。”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当然,这只是悲观的想法。乐观一点,事情也许没这么糟糕。” “我觉得也是,报社如果真那么绝情,那就太让人心寒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再说了,曲长国不是挺欣赏你的嘛。你凡事多找他商量,毕竟他是总编室的领导。有他替你说话,很多事情可能会好办得多。”周雪岑说。 “曲长国?我怎么把他忘了。” “你啊,真要记得人家的好。你生病住院,都是曲长国忙前忙后。你说,人家图什么啊,不就是因为咱们是校友、老乡嘛!” “嗯,也许这次他能帮上忙。”不过,真要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人的本能反应应该是明哲保身吧。在他看来,自己跟曲长国的关系还未到可以为对方牺牲自己或者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程度。 第49章 笑面虎 也许是睡了一天一夜的缘故,这一晚,向北怎么也睡不着。心口堵得难受,头仍隐隐作痛,后脑勺时而有种被针扎的刺痛感。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被这点麻烦一刺激,还整出什么后遗症来?向北轻轻揉了揉脑袋,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老公,头还痛?” “嗯,脑子里像是东西要钻出来一样。”向北忍着痛,脸憋得通红,“老婆,我脑袋里该不会长出什么东西了吧?哎呀,这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听到向北这般自嘲,周雪岑心里反而不是滋味,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病情?不过,她记得主治医师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向北再受到任何刺激:“你就别瞎猜了,啥便宜都想占啊!医生说没什么事,你就是精神压力太大,休息一下就好了。” “哎呀,在于崇明的办公室里晕倒的那一刻,我还在想,我该不会就这么走了吧?我走了倒不怕,你娘俩该咋办?” “三十好几的人了,整天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 “说真的,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到大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惬意啊。然后你再找一个,我不会吃醋的,对你好,对诺一好就行。” “行,那我现在就找一个。不过,要是我先死了,也埋到海边,你每天陪着我,咱们天天能看到大海。这样行了吧!” “好主意!对了,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了,你是不是累了,休息吧?”周雪岑看了看手机,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到了医院休息的时间,再一看临床病友,早就转过身去睡着了。 向北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困。老婆,你回家吧。我不放心诺一。” 周雪岑:“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如果诺一有啥事,张珂会给我打电话的。今晚我在医院陪护。不过,诺一可是说好了,等你出院时,要送你一个大礼物!” 向北:“什么大礼物?” 周雪岑:“一个超大的挖掘机。” 向北:“挖掘机?我看是他想要玩具了吧。得了,看来我一出院就得给他备好。这个熊孩子,咱家都快成了玩具总动员了,警车、救护车、挖掘机、公交车、火车……” 提起诺一,向北一脸愁容,心里却满满的幸福。有了孩子,生活才有了颜色、有了念想。 熄灯时间,向北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不想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不过,周雪岑却终于可是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向北所住的病房有两张床位,每个床位有一个陪护的名额。 周雪岑躺在病房的折叠椅上,侧着身子、微微张着嘴——头顶部分几乎超过了头板架,双手扶着把手,两脚放在脚板架上。由于折叠椅并没有完全展开,周雪岑身体有些蜷缩,躺姿看上去甚至有些不雅,还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向北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周雪岑,又伸手将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理了理她的头发。看着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心酸,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大学时光。哎,要是时光能倒流多好啊,可以重新选择一次。 如今,两人又要一起熬过这道关口。 老婆、诺一……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走呢?眼前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迷茫。 翌日清晨,一夜的雪已经将河东市区染白,所有的尘霾被一扫而尽,天空蓝得透彻,大地清得透彻。 外面寒风凌厉,病房暖意十足。 刚过八点。报社的同事到医院“点卯”,一同过来的还有于崇明。 “哎呀,这雪可真大啊,路上堵的一塌糊涂。看来今年又是个寒冬。”于崇明现在病房门口,拍打着衣服上的雪水,又将被雨雪打湿的头发理了理。 “于总,您怎么来了?”向北试图起身。 “向北,身体怎么样了,”于崇明跨进病房门,大步流星冲到病床前,“我昨天就听说你醒了,没办法,报社事情太多,事事离不开我。今天一早,我说什么都得过来看看你。” 于崇明把手里拎着的果篮放在床边,周雪岑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接过果篮。 “让领导挂心了,还麻烦您还专程跑一趟。”周雪岑说道。 于崇明仔细打量了一番周雪岑,又看着向北,脸上洋溢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哎呀,这是弟妹吧,向北经常提起你,你真是个贤内助啊。我们是神交已久,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哈哈。” “这是报社常务副总编于总,”向北急忙介绍一番,“这是我妻子周雪岑。” 周雪岑礼貌性地朝着于崇明点头致意:“于总好。经常听向北提起您,说您平时对他非常关照。真是谢谢您。” “我得感谢你啊,向北这么优秀,离不开你的支持,这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于崇明说。 “于总谬赞了,向北他就会采访、写稿子,不懂得人情世故,有时候难免说话难听免、得罪人。还望您多多包涵、多多关照他。” 听到周雪岑这么说,于崇明的笑容尴尬地冷凝,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仅仅过了两秒钟,表情又瞬间回暖,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声:“呃……弟妹说笑了,哈哈……向北是我们的骨干记者,老同志!大家都很羡慕他,我也很羡慕他,我在报社的工作全仰仗着他呢……” 于崇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人在紧张或者尴尬的时候,往往会混乱地组织语言,毫无逻辑。 “什么人在这里嘻嘻哈哈?不知道病房里要安静吗?”一个白大褂径直走进病房,来者正是那个满头白发、戴着金丝眼镜的主治医师。 “大夫,这是我们北江晚报社的领导,来看看向北。”跟着于崇明一同前来的记者已经跟主治医师混得脸熟,急忙上前引荐自己的领导。 “大夫好,您辛苦了。”于崇明露出标志性的笑脸,不失礼貌而又威严十足。 在河东市乃至北江省,听到北江晚报,谁还不得给几分薄面?更何况我于崇明是报社的常务副总编,标准的无冕王中王,正宗的铁帽子王! “是领导啊,那您就更应该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了。您没看到吗,旁边的病人还在休息。”主治医师丝毫不惯毛病。 “嘿嘿,是是。”于崇明看了看旁边床位的病人,笑得一脸尴尬。 主治医师逐一检查药品,给向北测量血压、体温,又给身边的几个实习医生交代几句,动作麻利,来无影去无踪。 于崇明笑脸相送,转过身来:“向北啊,医院条件怎么样?不行我跟院长打个招呼,给你调个单人间。再不然,咱们就换一家更好的医院。” “谢谢于总,这里挺好。大夫都很尽心。” “那就好。向北,咱们单独聊聊?” 向北看了一眼周雪岑。 “我去楼下食堂看看,给你买点早餐。于总,您吃饭了吗,我给您买点吃的?”周雪岑很知趣,知道两人要说正事。 “弟妹客气啦,我吃过了。”于崇明礼貌地拒绝。在医院吃早餐?No,晦气。 周雪岑离开病房,一路上琢磨起于崇明这个人。这人进了病房后说的话,让人心里一阵温暖,没想到这个于总挺懂得体贴下属。或许,事情没有向北想象的那么糟糕。不过,从他那个虚伪的笑容里再仔细观察,又觉得此人来者不善,至少是带有目的而来。不然,昨天向北昏迷的时候,他作为常务副总编,就应该过来看望一下自己的下属。 旁边病床的病人也很知趣,将脸转过去,背对着两人。 屋子里只剩下于崇明和向北。于崇明将病床之间的帘子拉上。 “向北,现在跟你谈举报信的事情可能有点残忍,”于崇明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头发,神情恢复严肃,“我也很无奈。关于如何应对这件事,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报社不可能就这样被动地等着负面舆论的一波波狂轰滥炸。” 于崇明坐在床边,紧挨着向北,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上次找你谈话,本来是想尽量低调处理这件事,把事情控制在内部小范围解决。但是没想到,有人居然把举报信发布到网上。这下麻烦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报社领导层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是老赵,这个人你了解的,猴急猴急!这件事必须妥善解决!” “于总,我明白您的意思。”向北有些激动,话语哽咽,“从醒来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我还是之前的立场,举报信的内容是诬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诬陷,也是别有用心的陷害!” “即便你说的对,那又怎么样?让公安机关立案?让报社发文辟谣?还是让纪检部门查一下?你要知道,真要查下去,你敢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于崇明也有些激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两床之间的过道里踱来踱去。 正如他之前跟陈继洲说的,水至清则无鱼,真要是查下去,指定会查出问题。到时候,说不定谁倒霉。 “可是,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吧。举报信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向北辩解。 “是,其中涉及很多人。但是,主要是针对你啊,你是始作俑者。别人接二连三地举报你,报社每次都要紧急灭火。” “于总,关于怎么解决这件事,报社有什么意见?” 向北不愿就被人陷害这件事跟于崇明辩论。为了不激化两人的分歧,他换了个话题,而这个话题也正是于崇明希望听到的。当然,更是向北想知道的。 于崇明深呼吸一下,调整好情绪,又坐回床边,笑眯眯地说道:“向北,这次可能要委屈你一下……” “委屈?您什么意思?!” “为了应对这次网上的大量评论,报社出了一个应急方案。报社决定,在北江晚报上刊文,全面调查这次举报信事件。另外,对于涉及你的问题,违纪问题由报社调查,违法问题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什么?!于总,这是您说的委屈?这是牺牲吧!”向北此时已经无法控制情绪,大声吼起来。“哦,不对,牺牲是个褒义词,拿我当替罪羊?” “向北!你现在还是报社职工,说话怎么能这么粗俗呢?!我记得跟你说过,希望你有一颗感恩的心。你想一想,你刚工作时会什么呢?还不是报社把你培养出来的?就像父母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现在你应该替父母分忧,额……为报社分忧。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嘛。”于崇明依然压低声音,他怕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失了身份。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向北捂着头,脑仁撕裂般的痛。 “向北,你是老同志了,应该有觉悟!希望你可以冷静地想一下,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舆论风暴,将这一事件对报社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另外,报社也将最大限度动用资源,想办法把对你的处分减到最轻。” “如果我不接受呢?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头痛让人变得狂躁,向北懒得跟他争辩,直接问道。 “不接受?你这么聪明,应该也能想得到,报社肯定要跟这件事撇清关系,撇清关系的唯一办法是把你辞掉。你要明白,你离职之后,公安机关如何处理就不好说了,而且也与报社无关了。” 看到于崇明的眼神,向北从未觉得如此陌生,虽然隔着厚厚的镜片,向北能看出他双眼里透露出来的复杂情绪,凶狠……冷漠……撕破脸皮…… 这老小子,平时见了谁都笑嘻嘻,就连在卫生间偶遇清理尿池子的保洁阿姨,他的小眼睛都能眯成一条缝。难不成就是个笑面虎? 都说文人相轻。文人一旦狠起来,要比那些政客、商人更加歇斯底里! 于崇明的话让向北彻底心寒。职场上,永远不要奢望以自己的不幸和弱势博得领导的同情和关照。 这些不幸在你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他那里,只不过是一粒浮尘——既然非亲非故,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的了。 第50章 最后的遮羞布 于崇明的摊牌让向北感到震惊。维系于表面的那一层和谐的窗户纸终于捅破,大家不必掖着藏着。 在向北看来,于崇明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北江晚报社的某一些人。这也意味着,自己跟这个为之奉献8年的东家要彻底决裂了。 向北的心情已经出离愤怒,更多的是一种难过。他可以跟报社中任何一个人决裂,但是他不愿意跟过去的8年决裂,不愿意放弃曾经许下承诺的这份职业。抹掉过去的8年,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否定,一切要重新开始。这种感受,足以让一个人对生活、对世界失去信心和希望。 于崇明并不善于将见不得光的事摆在明面,他想说一些玩弄权术的话,无奈嘴笨脑袋更笨。毕竟自己也是文人圈子里混的,这点羞耻心还是有的。两个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仅剩唯一一块遮羞布,还是不要扯掉了。不然,真要是双方赤裸相见,谁小谁尴尬。其余的事情,留给向北自己选择吧! “向北,你好好考虑一下,想一想你的未来、你的家庭以及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我这都是为你好。” 向北冷笑一声:“为我好?是为了你们自己吧!”这个老狐狸,真是被写稿耽误的奥斯卡影帝。 “你!你可真是迂腐不化!”古人云,不学礼无以立。于崇明万万没想到,向北会变得如此不懂礼数,真是大失所望。 眼瞅和平谈判以失败告终,两方鏖战在所难免,于崇明撂下一句话:“希望你权衡利弊、不要冲动,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晓得,你斗的不只是一个北江晚报社,而是一个体系!” “好,那就试试看!” “噫……”于崇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这么奇怪的动静,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尖尖长长的一道警报声。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跟你向北说话简直掉价! 于崇明破门而出,在门口重重吐了一口痰。那一瞬间,向北怒不可遏,冲着房门大吼一声。邻床病友似乎发现不对劲,将被子蒙得更高了。 于崇明气恨恨地出了病房楼,忽然又想到昨天赵庆东的叮嘱,于是对随行的记者说:“你去开车,我在这里等你。” 记者应允离去。 “喂,社长。您到单位了吗?”还是跟高素质的人聊天心情好,于崇明又恢复了于式笑容。他站的位置刚好处于风口,冬风呼啸而过,这完全影响到于式笑容的发挥!他赶紧掀开布帘,躲进了玻璃门内。 “对,你那边怎么样?” “我刚从向北的病房出来。结果不理想,谈崩了。” 话筒另一端沉默片刻:“他怎么说?” 于崇明:“他说绝不做垫背的,大不了撕破脸皮。” 赵庆东:“他真是这么说的?” 于崇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我们。大吵起来,现场很尴尬。” 赵庆东:“既然这样,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你回来吧。” 于崇明没听懂赵庆东的意思。虽然他也知道报社肯定会强行干预,但是这事怎么做、怎么发展,他却没有一点招。显然跟赵庆东比,于崇明修炼的还远远不够。 再说病房里,向北一个人愣在床上足足有一二十分钟,他大脑一片空白,脑袋像是被钝物重重击打,这么一会儿更是头痛欲裂。 这场对决迟早要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而且,这仅仅只是开始。 周雪岑拿着早餐走进房间时,向北正躺在床上,双手捂头,猛烈地撞击着床边。他想用这种办法缓解剧烈的疼痛。 “老公,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周雪岑急忙上前,“我叫大夫。” “不用了,老婆。我休息一下就好。” “我刚才在楼下见到于总了,跟他打招呼他还不理我,可能是因为他正在打电话,没有看到我吧。”周雪岑笑着,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又帮着向北整理被子,轻轻地给他揉着头,“对了,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连门口的同事也不在了。” 向北似乎没听见,还在捂着头。 “怎么样,好点了吗?”周雪岑揉了一会儿,见向北的表情不像刚才那么狰狞。 “哦……好多了,没事了……”向北回过神来,低首、无语…… “于崇明跟你都说了什么?”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这么买早餐的一会儿工夫,向北的情绪从高峰跌倒谷底,很难不让人联想跟他和于崇明之间的对话有关。 “老公,究竟发生什么了?”周雪岑记得医生说的,如果向北再受到刺激,他的头痛病随时会发作,“你跟于崇明闹翻了?你说话啊?” “刚才他们大吵了一架。哎,吵了半天,我都听不下去了。吵完那人就走了。说的那些话,哪像个领导样。”邻床病友倏地将被子掀开,蹦出一句话。 “吵架?怎么回事?”周雪岑问病友。 “我也听不懂在说啥。反正都是当官的说的那一套,什么考虑清楚啊、好自为之啊,说的很难听。” “老公,是这样吗?你跟我说实话。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吗?”担心与愤怒占据了周雪岑的大脑,让她不再冷静。 向北并非不愿说,他明白,不能让家人趟这个浑水。在他之前,报社有很多前车之鉴足以证明一点,于崇明并非危言耸听。 “于崇明找我谈判来了。他们给了我两个选项,要么主动承担起所有责任,大家好聚好散;要么就彼此撕破脸皮,彻底查清楚!” “那就查啊,咱们不怕他。你不是说了吗,这事不只牵扯到你。真要到了那一步,咱们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周雪岑气得咬牙切齿。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拿什么跟他们拼?主动权在他们手中。真要到彻查的时候,他们随便动动手脚,这锅就全让我来背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向北工作这么多年,听闻过多少职场套路,如今,竟然轮到自己亲身经历了。 “这帮畜生!人面兽心!”女人一旦为自己心爱的人愤怒起来,恐怕只能用“发疯”来形容,“你在报社工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却这么对你。他们还是不是人?” “老婆,别再说了。”向北看了看病友,对方似乎对这种八卦很感兴趣,正在津津有味地侧耳倾听。向北觉得很丢人,哎,真的是丢到姥姥家去了,“我们赶紧出院,赶紧走……” 于崇明的威胁让向北真正感到恐惧,甚至产生了幻觉。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让他一分钟都不愿待在医院!他想回家,想把门锁起来,躲在被子里,他觉得那里是他最后一个堡垒!甚至,他以为如果倒头睡上一觉,第二天也许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走?去哪儿?”周雪岑很诧异。 “回家!家里最安全。” “老公,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要不咱们听听医生的意见再做决定吧。”周雪岑倒不反对出院,但是她更关心向北的身体状况,现在,没有什么比治病更重要。 “走!一分钟也不待。” “老公!” “走!” 看到向北如此固执,周雪岑反复思量,觉得还是要把真实病情告诉他:“老公,其实你的头痛……” “哎哎哎,你们这是怎么了,大吵大嚷的,出什么事了?”护士听到动静冲了进来。 “护士,我们想办理出院。”周雪岑解释。 “为什么啊,这还有好几天的药呢。怎么能说走就走?”护士不解。 “这个……家里有点事,我们得回去一趟。”周雪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这么出院肯定不合适。这样吧,你们等一下,我把孙医生叫过来,看她什么意见。” 不一会儿,孙医生走了进来,正是那个半头银发的主治医师。远远看上去,这孙医生还真像个白发魔女。 “怎么回事啊,我听说你们要出院?”白发魔女医生不慌不忙,让向北躺在病床休息,“向北,我可告诉你,你现在的病情还没有稳定,就这么走的话,万一出了点事,我们可不负责任!” “大夫,你就让我走吧。”向北哀求。 “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好歹也要给我一个解释得通的理由啊。“白发魔女”问道。 向北和周雪岑两人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人威胁他,他不想在医院待着。”邻床病友又插了一句。这人话不多,但是每次都说到点子上。 “威胁?谁威胁?威胁谁?这里是医院,治病救人的地方。他有种就过来,我第一个不答应!”“白发魔女”声色俱厉、底气十足。 周雪岑犹豫中,手机响了起来,是张珂。 “雪岑……你快来一下吧……出事了!”张珂说话颤颤巍巍、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珂!”周雪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诺一……晕倒了!” “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早上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孩子一起去楼下的广场玩,他们就在滑梯……在滑梯那里玩耍,但是……不一会儿……不一会儿,诺一就开始流鼻血!还喘不上气来……然后就哭闹起来!”张珂说话断断续续,“雪岑,出事的时候大家谁都没有碰他,真的!他忽然就那样了!” “张珂,你别着急……”周雪岑告诉自己要冷静,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事情发生多久了?有没有去医院!” “大概十多分钟前吧,我和老公正开车送他去医院,还没到……” “去哪家医院!” “河东市儿童医院。” “好,我马上赶过去!” 周雪岑返回病房,脸上的泪水已经完全绷不住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究竟怎么了?! 周雪岑走到向北身边,悄悄说道:“老公,诺一出事了,我得赶紧过去!” 向北一愣:“出事了?诺一怎么了!” 周雪岑:“晕倒了,正在往医院去,我得马上赶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向北掀开被子,要去换衣服。 “老公,我觉得大夫说得对,这里是医院,他们不敢怎么样。你的身体没有完全康复,还是在医院待着吧。我去就行,你相信我!”周雪岑没时间跟向北讨论究竟应该谁去谁留。 再者说,向北此时身体虚弱,而且情绪不稳,即便是他过去了,也不会帮上什么忙,反而还会多了一个累赘。 …… 人民医院与儿童医院之间相隔不算太远,只有几十分钟的车程。周雪岑赶到河东市儿童医院时,张珂和家人正带着诺一排队挂号。 虽然河东刚刚迎来一场大雪,但是长时间的干燥、暖热天气让这个冬季成为流感高发期,尤其儿童更是高发人群。此时的河东市儿童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单单是挂号队伍就已经排了上百米长。整个候诊大厅里孩子的哭啼声、吵闹声和大人的忙碌声混杂在一起,一副混乱无序的景象。 看到周雪岑过来,张珂迎了上去。 “雪岑,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诺一。”张珂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周雪岑没有时间问别的,她接过诺一,仔细观察。诺一两眼无神、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听上去十分微弱。 “宝宝,你哪里不舒服?”周雪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柔声问道。 “妈妈,我头好痛,我想睡觉……” “孩子,听妈妈的话,咱不睡觉,咱们赵医生看一下,看一下就好了。爸爸答应你了,过两天就给你买一个特别特别大的挖掘机。”周雪岑声泪俱下,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往前挤。 往日里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时却像一根软绵绵的面条,没有哭闹,微微睁着眼睛,小脑袋需要用手扶着才能立起来,偶尔还会发出一点点有气无力的哭声。看到这样一幕,周雪岑的眼眶彻底塌陷,大哭起来。 “妈妈,那个挖掘机是不是可以挖好多好多沙子。那我就可以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了。”诺一笑了笑。这个小鬼,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玩具。 周雪岑擦干眼泪,自己所在的位置,前面还有三四十人,看诺一的状况,周雪岑觉得多一秒都会出现无法预料的危险。 “护士,能不能先给我们看一下,孩子抽搐,快不行了!”周雪岑看到旁边有个护士经过,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 “快把孩子抱过来!”护士在前面开道,几个人紧随其后,抱着孩子疾速小跑。 第51章 医院来了不速之客 向北在病房里坐立不安,他站在窗前,右手扎着输液袋的针头,身旁立着输液吊杆。 雪后初晴,从病房楼俯瞰,整个河东市区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没有了往日的妖娆,多了些淡雅通透。 向北望着被雪覆盖的高高低低的楼房,大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车流,被除雪车清理后的街道又露出它本来的颜色。白色的房顶、黑色的柏油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诺一被送去了儿童医院……儿童医院……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向北朝着窗外望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搜寻远处的建筑,仿佛从这里就能穿过一切屏障,来到诺一身边。 此时此刻,诺一的事情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五分钟、十分钟……时间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过去,向北估摸周雪岑应该已经到了儿童医院,拿出手机拨了过去。 “滴……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紧接着是挂断的声音。号码拨通了,却无人接听。也许是雪岑太忙没听见,向北又试着拨了一遍,还是无人接听! 向北越来越着急,联想到诺一最近几次住院,他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念头。不行,一秒钟都不能再等!想了片刻之后,向北终于下定决心——去儿童医院看一看! 注意拿定,向北赶紧收拾衣物,他直接穿上外套,打算下次再打包其他的东西,反正还是要办理出院手续! 此时,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争吵声。 “你们干吗?这里是医院,是病房!你们有什么事情先跟医院提前说一声!” 是值班护士的声音。 “我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向北没有心情考虑门外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埋头收拾自己的物品。回首间,却看到门口站着四五个穿着制服的人。 “503病房,就是这里!”几个人将屋内扫视一圈,“谁是向北?” 屋里就俩人,向北和病友彼此对视,都没有说话。 “都听不见吗?你们谁是向北。”其中一名警察语气严厉。 向北定睛一看,说话者肩上扛着两拐,辅警一枚。向北未予理睬,继续收拾东西,不过心中却似翻江倒海,疑问重重——怎么有警察找上门?除了举报信的事,还能有啥? 病友见状,索性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一副懒得搭理的架势。 “你们……”辅警正要上前理论,被为首者拦住。 为首者肤色黝黑、威武挺拔。只见他走到病床前,逐一查看床头的信息牌。 “你就是向北?”黑脸警察抬起头,盯着向北打量一番。 向北停下手头的活,扭过头与他对视:“没错,我就是向北。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河东市公安局的,接到群众举报,反映你涉嫌诈骗。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涉嫌诈骗?我不明白。”向北看了看他们的肩章,一个二级警司、一个一级警司、两个辅警。 “跟我们走一趟就明白了。”黑脸警察懒得跟他解释。 “不行,为什么抓我,你们说清楚。” “举报信的事你知道吧。北江晚报社报警,举报你涉嫌诈骗,给报社的财产和声誉造成损失。我们是根据上级命令,带去回去了解情况。”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黑脸警察还是做了必要的解释。 “跟你们走可以,但是,我要看你们的手续!”自从上午跟于崇明的对话之后,向北的警惕性越来越高。眼前的阵势,让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 双方正在争执当中,门外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哎!你们怎么回事?谁让你们进来的!” 没错,又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自带BGM的白发女医生。 “大夫,我们在执行公务。”警察的语气客气了不少。 “今天这病房真是热闹,送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你们拿这里当菜市场了?这里是医院,你们凭什么把人带走?”白发女医生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来头。你厉害?我比你还厉害! 黑脸警察掏出证件:“我不管这里是医院还是菜市场,凭它我就敢把人带走。” 白发女医生见状,态度也缓和了很多:“你们有你们的职责,医生也有医生的职责,他是我的病人,我要对他负责。” “大夫,不用我多说了吧,人我肯定要带走。一旦带走了,那就是我们的事,你自然就无需负责。” “你当然可以把人带走,但是,执行公务也得通报一声吧,就这么冲进来找人?他又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这么做给医院带来什么影响,你们想过吗?还有,”人过中年,可真是惹不得,尤其是女人!白发女医生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这是我的病人,他身体怎么样,适不适合被带走调查,你们好歹也要问问我,也要考虑到病人的病情吧?” “好,我给您时间听您说。病人现在病情怎么样?适不适合被带走?”黑脸警察无奈,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不过他也明白,有两类人一定要尊重客气——医生和教师。为什么?这两个职业的人都比较执拗。他们是有理走遍天下,一旦觉得手握真理,总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 眼下,这名女医生无论怎么说,也丝毫影响不了自己的行动。不过,出于礼貌,黑脸警察觉得不妨听一听。 “你没看到病人还在输液吗?今天给他开了四袋药,这才刚输了两袋,你们把他带走的话,剩下的两袋怎么办?”白发女医生解释。 身穿制服的人不管出现在哪里,往往都容易成为焦点。病房里的争吵,很快演变成为一场围观,门口聚集了一帮吃瓜群众。有好事者甚至拿出手机来拍摄。 向北不由想起几个月前他去骆河村采访时的情景,人生中竟然这样的巧合,不同的是,自己在这场好戏中颠倒了角色。真是令人唏嘘! “大夫,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什么程度,如果剩余两袋针液不输,对他的身体会有什么影响?” “对不起,你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医学不是数学,你给我个公式就能推算出结果。我只能说,我们是从病人的健康角度给出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他现在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但是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不是危言耸听,病人还有很大的隐患,倘若处置不当,让他经受过度刺激,很有可能会让病情恶化。” “好,您说完了?” “说完了。” “OK,那该我了。”带头的警察使了个眼色,两名辅警走上前去,似乎要控制住向北。向北本能地向后退缩。 白发女医生见状冲了上去,横在中间:“你们还真油盐不进。是拿我的话当放屁?” 面对步步紧逼的警察,向北想到了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对着围观者大喊“警察乱抓人了!”以此博得大家的公愤和同情,然后再通过各种无用的挣扎,证实自己的无辜。但是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大夫,我们把他带回去后,会注意他的身体。现在要么您把针头拔下来,要么我们连药带人一起带走!” 这下可好,两边都不让步,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白发女医生索性作出妥协:“这样吧,你们带走他可以,不过我得先安排一下。否则,病人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黑脸警察点头同意,但是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们。 白发女医生走到向北跟前:“剩下的两袋药不用输了。我一会儿给你开些药,这些药你按照要求定时定量服用。记住,这药很重要,每天三次,每次两片,一定要按时按量吃。等你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有时间再去做一个全面检查,把脑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拆掉他手背上的针头。 “好的,大夫。你说什么……”向北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走了神,听到医生的话,注意力猛地又被拽了回来,“脑子里的东西?大夫,您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压力过大导致的晕倒吗?”向北诧异,现在他才知道病情的真相。 “我原本是怕告诉你结果后,你的压力会更大,反而不利于控制病情。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不跟你说,你反而更容易受到刺激。”白发女医生刻意抬高音调,让黑脸警察听到,“你记住了,你大脑中的腺瘤目前还算稳定,不足以威胁到你的性命。但是,一旦受到任何强烈的外界刺激,包括肢体上、语言上,腺瘤随时有可能恶化。到时候可能就真的危险了。” 腺瘤?你没有说错吧?向北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长着东西,也从未感到过不适。 “大夫,你确定?” “我没有吓你。” 黑脸警察忍着性子,竖起耳朵耐心地听着。 白发女医生继续说道:“谨记两点医嘱,第一,必须按时服药。第二,不能受到强刺激。即便遇到了强刺激,你也要学会调节自己、控制自己。明白了吗?” “医生,都交代完了?”黑脸警察有些不耐烦。 医生回过头来:“再给我20分钟的时间。刚开的药物,需要到药房取一下。再说了,病人的医疗费还没结呢。” “医疗费不着急,不是还有押金吗?你们到时候通知病人家属来结吧。” 至于开药的事,现在已经这样了,几名警察也不好说什么。闹得太僵,反而不利于工作推进。再者说了,医生那番话,也让黑脸警察有些担心,倘若真是因为一点过激行为让向北受了刺激、病情严重,那可真是有理说不清了。既然自己是奉命行事,只要能把人安全地带回去就行,再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 医生安排一名护士去药房取药,向北和警察在走廊里等着。 “热闹看够了吧?还有你,拍够了没有?你们一个个可真够闲的,整天拍拍拍、看看看,都赶紧散了吧,散了吧。”白发女医生一边走一边挥手嚷嚷着,将人群驱散。一层楼里没有多少病人,大家很快散去。 整个走廊里只有向北和四名警察。黑脸警察使了个眼色,示意同事将向北围住。四人调整了位置,形成了一个口字型。 不知是内心恐惧使然,还是想急切地看到孩子,向北忽然有了一种逃跑的冲动。他看到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又看了看紧急出口的位置,计算了一下逃跑时间和路线,五分钟,应该足够了! 脑中有了路线图,向北开始行动起来。他假装正在收拾东西,先是慢慢挪出几步,绕出警察围成的圈子。就在警察上前叫住他的空档,向北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虽然是刚刚恢复身体,但向北毕竟有着扎实的运动底子,几步快跑,已经将四个警察甩出几米远。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向北已经冲到了紧急出口处。 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楼有十二层高,向北所在的病房在五楼。不上不下,居中的位置。 他推开门,顺着楼道往下奔去。到了下一层,又从紧急出口出来,朝着另一侧的出口奔去。忽然,脑中又有了剧烈的疼痛感,向北想起了医生所说的瘤子。妈的,怪不得这么痛,果然是长了东西。瘤子啊瘤子,你这一会儿可真是要争气,千万别崩裂了,等我办完了该办的事情,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向北心里默默念叨着,情急之下,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出去。 就在要逃跑的一瞬间,向北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了一条路线图:楼道左右两头各有一个紧急出口,其中一头还有一部电梯,他从五楼选择其中一个紧急出口逃走,转到四楼和三楼时再更换出口,通过这种方式,分散对方力量,增加逃脱的概率,至于最终能否成功,就要看运气了。 第52章 困兽之斗 狂奔! 向北发疯一样奔跑,感觉自己像只困兽。不是像,就是困兽! 他觉得自己完全没了人的因子,跟兽没什么分别。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四名警察口中吐着脏话,一路狂奔起来。 “你们俩去那边,你跟我从这边追!”黑脸警察迅速做了布置。这样的情况,他不是没遇到过,只是每次遇到,跟第一次遇到没什么区别——都他妈的像初夜一样紧张刺激! “向北,你小子跑什么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只不过要把你带回去了解情况。” 吃瓜群众又自觉排队,站在走廊里竞相欣赏这惊险的一幕。围观也很累,谁让现在的智能手机这么好使呢? “都回到屋里去,听到没有!”黑脸警察边跑边冲着人群大吼。他不想有人因此出意外,更不想他们在这个时候添乱。 此时说什么都没用,向北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条道上,哪还顾得上听黑脸警察的叨叨。他又想到了许昌林。妈的,真讽刺!当初我追人,如今被人追。知道我为什么跑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向北从五楼狂奔到四楼,进了四楼的走廊。走廊里人多。向北顾不得给大家友情提示,踉踉跄跄地撞着行人冲出一条道来。 “谁啊,这是?不长眼吗!” “喂,你他妈撞到老子了!” 整条长廊顿时热闹起来,都是骂骂咧咧的声音。行人尚未站稳,又有几个人冲撞着过来。于是,骂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向北顾不得往回张望,他在这条道上来回地跑、来回地绕,几乎连他自己都要被绕晕。 当他三步并做一步地跑到病房楼的二层时,隐约听到叫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有可能是从楼上追下来的警察,也可能是警察乘坐电梯赶到一楼,准备围追堵截。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向北站在二楼的楼梯通道,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外面刚好有一个低矮的水泥台,台面距离地面大概有两米左右。台面一旁有一条小路,小路和外边的马路就隔着一道铁栅栏搭起的院墙。 这是唯一的逃脱机会。跳不跳?向北犹豫。他忽然想到了那个自带BGM的女医生说的话:不要受到任何外界的强烈刺激,否则,脑袋里的那个小东西随时有可能会爆掉! 小东西?我求求你了,你乖乖地睡觉。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向北祈祷。这样的祈祷看似无用,却很有仪式感,倒是增加了向北跳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咣!”向北打开窗户,纵身一跃跳到平台上,站稳之后,他简单调整了一下姿势。 “咣!”又从平台跳到地面上。两只脚的脚后跟同时产生剧痛,如同针扎。 妈的,这哪里是两米高啊。向北错误估计了落地时间,脚后跟先着地,差点摔伤。疼痛顺着神经一直向上蔓延,钻进心里。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顺着小路狂奔,回头看看没人,他又翻过栅栏,跃出医院。 四名警察在大楼里前追后堵,却始终找不到向北的踪影。寻觅之中,黑脸警察忽然听到步梯楼道里的动静,一脚将门踹开。二楼的窗户开着。 “追,他从这里跳下去了!” 其他警察闻讯跟了上来。 “咣!”黑脸警察毫不犹豫,冲出窗子跳下。 “咣!”又从水泥平台跳到地上。后边紧接着一阵“咣咣”声,颇有节奏感。 黑脸警察第一个跳下来,刚好看到向北离去的身影,但也只是一瞬间。 “人呢?”众人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向北的踪影。 “妈的,让他给跑了!” 众人无奈之下聚到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这下麻烦了!”黑脸警察抬头看了看病房楼,窗户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盯着他们。众目睽睽之下嫌疑人逃跑,这事要是传出去够喝一壶的,“赶紧跟局里汇报!” 向北一瘸一拐地跑到马路边上,叫停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复兴路!”向北喘着粗气,神情紧张,心怦怦直跳。 司机是个老司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他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瞄着向北。 向北也刚好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司机,又急忙把眼神移开,强作镇定,转头看向车窗外的楼宇人流。 司机也将旁光收回:“兄弟,这是咋啦,这么着急忙慌。” “有点急事。”向北心跳还是太快,气息不稳。 司机又用旁光看了他一眼:穿着一身病号服,一看就是从医院偷偷跑出来的。真是啥人都有。算啦,少管闲事,还是做一个专心开车的老司机吧。 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和河东市儿童医院都处在城区,出租车要穿过十来个红绿灯路口和几条车流量较大的路段,车速总是时快时慢,向北心急如焚。 “师傅,还有多长时间?” “十来分钟吧。” “都已经过了上班点了,咋还这么堵呢?” “哎呀,这条道是出了名的堵,不分时间不分季节。别说你了,就连我经常跑这条路,都摸不透它的脾气。” “你快点开,我给你加钱。”向北看了看手机,催促司机加快速度。更让他焦急的是周雪岑的电话始终打不通,他一直得不到诺一病情的最新消息。 “给我钱没用啊,这路不同意,我也没招。” 向北刚刚坐上出租车不久,四名警察已经把情况报到市局。接到消息的是罗方伊的哥哥罗雨辰。 “什么,这点事情你们都办不好!”罗雨辰听到向北逃跑的消息后暴跳如雷。实际上,向北的案子本不归罗雨辰负责,在成立专案组之初,罗雨辰甚至都不在组员之列。但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跟领导汇报,请求调到这个组。至于原因,他有三点考虑,一是经过这几次跟向北打交道,他已经对向北为人有了基本了解;另外,他掌握到不少骆河村案件的内部资料,而向北的事情多多少少也与此有关;其三则是出于私心,那就是他想借此机会跟北江晚报社的领导直接对话,对话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妹妹罗方伊。 想到这些,罗雨辰就感到恶心,甚至鄙视自己,他对那些钻营者反感至极,但是牵涉到自己亲人的前途时,他却不得不利用自己仅有的那一点权力去与人交易。可怜!可恨!可耻! “头儿……事发突然,我们……对不起!” “从哪儿跟丢的?” “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北门附近。” “赶紧联系相关部门,调出监控,查清向北的去向!”罗雨辰知道,现在骂他们也没用,还不如抓紧时间尽快追查,如果出了意外,他也难逃其责,“另外,查一查向北家属的情况,他很有可能去找家人。” “好的,我们马上就办!”技侦组的值班警察不敢耽误,迅速行动起来。 “罗队,查到了,他是上了一辆出租车。” “查一下车牌号!” “车子刚好在转弯处,看不到完整的车牌。” “能分辨出是哪家出租车公司吗?” 值班警察将视频放大:“是大通公司。” “联系大通公司,让他们通知所有正在营业的出租车,发现可疑乘客及时报警!” …… 出租车刚刚拐到复兴路路口,距离河东市儿童医院还有大约一公里。儿童医院附近的道路,等待入院的车辆排起了长队。 “看病难,能不能难吗?不光里边排队,外边也排队。”司机发起牢骚。 此时车辆内部电话系统忽然响起声音:“大家注意了,二十分钟前,有没有从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周边接到过乘客。男性,戴眼镜,三十多岁。警方正在查找此人下落。谁有相关信息,第一时间与公司联系。” 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老司机,观察就是仔细。对讲机里刚通报完,他就断定,这人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司机踌躇间,向北忽然冲下车去。 “哎哎哎,你还没给钱呢!妈的,真倒霉。” 向北下了车,一路小跑赶往儿童医院。这么一会儿,周雪岑的手机也终于打通。 “怎么回事!怎么不接电话!”向北尽量控制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刚刚忙着插队……找医生看病……”周雪岑思绪混乱。 “那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已经检查完了,病因没查清,现在是严重脱水,刚开了针药。医生说情况不好……”周雪岑泣不成声,“我们正在找护士给他打针。但是,但是人太多了……” “你们在哪里?” “儿科急诊,输液室!” “好,我马上过去。” 向北赶到医院,一路边跑边问,终于找到儿科急诊。 输液室里,感冒发烧的、头疼脑热的都凑热闹来了。人们携家带口,人头攒动。哭啼声、吵闹声、催促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周雪岑和张珂正抱着孩子排队输液。 向北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了周雪岑的身影。 “孩子怎么样了?”向北说话间,从周雪岑手中将诺一抢了过来。诺一脸色惨白,因为脱水缘故,整张脸瘦了一圈、眼皮耷拉,眼睛眯成一道缝,几乎不能睁开。 周雪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看到是自己的老公,忽然又回过神,大哭起来:“快不行了……快不行了……怎么办啊,老公!” “诺一,诺一,你醒醒,是爸爸。你给爸爸笑一下好不好。”向北试图唤醒诺一,但无济于事。 “赶紧找人输液啊!” “过不去……”周雪岑还是在哭泣。一旁的张珂也已经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排队?!”向北抱着诺一往前挤。 “哎……哎……哎……你这个怎么回事?素质怎么这么差?” “排队,排队!” 向北刚往前挪几步,整条队伍让让起来。 “小伙子,你干嘛呢?”向北身后,一个老头用手中的拐杖戳了戳他。 “抱歉,孩子不行了,求求你了,先给他看。”看到孩子那一刻,向北坚强的心彻底坍塌了,他哭着哀求其他人。 “你着急,难道我们就不着急了?谁家的孩子谁心疼!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还是得排队吗?也没见到哪个尊老哪个爱幼啊!都像你这样,大家还排个屁队呢?” 拄拐老头不知怎地生出满腔热血,此时偏要主持正义。腹有信仰气自华。没了拐杖,老人家反而更显得精神矍铄。 “哎,你们吵什么呢?”护士走了过来。 “护士,他插队!” 老头儿义正言辞,全队的人跟着附和,眼神中充满正义。这护士仿佛成为这里匡扶正义的权威。众人都在等着她来定夺。 “护士,您赶紧给他输液,真的……真的快不行了……”向北说。 护士摸了摸诺一的额头,有看了看他的眼睛:“快,跟我来。” “哎,不能插队!” “都闭嘴!”护士忽然冲着人群大吼一声。 现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来,赶紧给他输液。”护士抱着诺一,来到输液台。 输液台内侧的护士接过孩子,将他轻轻放在桌子上,用剃刀剃掉额头上方的一撮头发,摸索着血管的位置。 “大夫,麻烦您快点。”向北哀求道。 此时,向北刚好看到诺一的双眼。诺一似乎也在看着他。没错,那眼睛就是在盯着自己!但眼神却很奇怪——痛苦?哀伤?快乐?没有一点情绪,只是木木地看这向北,仿佛在说,爸爸你终于来了,爸爸,快救救我…… 那是向北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也是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看不到痛苦、看不到开心,只有无助…… “诺一,爸爸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爸爸。爸爸给你买了一辆特别大的挖掘机,咱们去小区里的沙坑玩好不好?”向北试图以此唤起诺一眼神的变化。然而,他看到的依旧是空洞的双眼。 第53章 死孩子 “你们这父母怎么当的?!孩子都这样了才送医院!”紧张嘈杂的环境容易让人脾气暴躁,小护士冲着向北和周雪岑发起火来,“工作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输液是没啥用了。你去问医生有没有抢救方案,医院现在病人多,要不要转院,抓紧时间!” 护士人小脾气大,向北和周雪岑心里变得不安。多耽误一秒或许都是有致命的危险。 “老婆,你在这看着孩子,我去找医生。”向北拍了拍周雪岑,轻轻安抚,冲了出去。 危急时刻,几个科室的医生都赶了过来,众人将诺一抬到抢救室,商量抢救方案。 “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但是,儿童医院毕竟不是全科医院,最好是转到省立医院,那里科室齐全,设备也好。”不知是真的因为医院条件有限,还是想办法推诿,医生也紧张起来。 “大夫,我求求您,一定要把孩子治好,可以吗?”周雪岑抓住医生双臂,力气很大,她觉得只有这样能让医生感受到她的心情。 “太晚了……”这种场面医生经历太多,早已见怪不怪,只留下了简单几个字。 医院这边,向北为了诺一心急如焚。警察那边,罗雨辰也正在部署对向北的抓捕行动。 警方联系到大通出租车公司后不久,很快接到对方反馈:今天上午,公司一名出租车司机接到过一名可疑乘客;无论是接单地点、时间,都是警方发布信息一致,乘客年龄、外貌也跟警方描述相符。最重要的是,这小子竟然不给钱就跑了! “他朝哪里跑了?” 警察与司机的关注点就是不一样。没办法,各为其主、各司其职。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向北。 “他在复兴路路口下的车,司机说他往南跑了。至于去了哪里,司机也不知道。”大通公司接话员回复。 “复兴路路口?”有了新线索!罗雨辰根据掌握到的情况,立即部署下一步行动,“全面调取复兴路路口的所有监控,比对、查找向北行踪!” 十分钟后,下属汇报了一个坏消息:司机说的没错,向北的确是在复兴路路口下车。但是他很狡猾,到了一片监控盲区,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这小子,反侦察意识挺强啊。我倒要看看,你的筋斗云能不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抓捕行动又陷入僵局,罗雨辰沉默。他还在等待另一条线索的消息。 “头儿,我们从辖区派出所那里拿到了向北的家庭情况。一家三口,妻子周雪岑,是家庭主妇;儿子诺一,两岁多。向北的妻子今天早上去过河东市第一人民医院,然后又匆忙离开,而且监控画面显示,她的目的地也是复兴路路口。”罗雨辰正在发愁时,专案组成员向他报告另一条线索。 “也是复兴路路口。看来,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究竟是奔着什么去了?”罗雨辰打开电脑,百度搜出河东市城区图,定位在复兴路路口,放大画面…… “你们看,这里比较偏僻,周边5公里半径内,除了一个新建的小区外,还有三处公共场所。这里是一个银座商城,距离复兴路路口两公里。”大家凑近电脑屏幕,听着罗雨辰的分析,“这里河东市第一中学,距离路口3公里。这里是河东市儿童医院,距离路口大约1000米。向北的和他妻子会去哪里?去超市?这个时间点有些奇怪。去中学?她的孩子才两岁。” 罗雨辰逐一分析、逐一排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监控有没有看到他的孩子?” “没有。只看到向北老婆一个人。” “通知大家集合,一组人去河东市儿童医院!一组人去银座商城!” 事不宜迟,两组人马迅速集结,各自奔赴目的地。 …… 河东市儿童医院,接近中午时分。医院人满为患。大家都在忙着看病,没空关心谁家的孩子哭了,谁家的死了。 诺一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到抢救室,他直着身子,比以往老实许多,不一会儿又被推了出来。 几个会诊医生凑在一起瞧瞧说了几句,各自散开。只剩下一名主治医生。 “你是孩子的父亲?”医生打量向北,穿着病号服,这是几个意思?也病了? “对,我是。” “希望你能接受现实。” “什么意思,大夫?”向北眼神里带着惶恐。 “没有必要再治疗了。不要说在河东,即便是去了北京的大医院,也是这个结果。对不起。”医生说得很委婉也很直白。 “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总会办法的。”向北哀求。 “向北,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了,怎么办?”张珂找打断他,时间每增加一秒,诺一似乎就离死神更进一步。 若干年后,向北才明白,这是一家人最后的团圆时刻。可当时他并未意识到,成了终生的遗憾。 向北和周雪岑趴在诺一跟前,泣不成声。他们给了这个孩子生命,如今这个生命又要被老天夺走。 诺一也在看着他们,表情却很平静。看着看着,孩子笑了,眼角流出一行眼泪。 周雪岑以为孩子想说什么,趴下去要听。诺一动了动小嘴,没有说出来。周雪岑能感觉到,孩子好像没了呼吸。 “老公,你看孩子怎么了?”周雪岑现在唯一的依靠只有向北,她从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毕竟这孩子只有两岁,他还有很美好的人生。他会读书、考学,然后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那时候自己也老了,眼也花了、腰也弯了,可以安心地给他们看孩子。 只有一个办法了,转院!向北拿起手机拨打120。 “喂,120吗?河东市儿童医院有一个病人,病危,请抓紧派车过来,送往省立医院!”这个一米八高的大个子,此时却像一个孩子,手忙脚乱,哭喊抓狂。向北觉得自己太没用、太弱小,他需要寻找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 向北无法想象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离去。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儿子,但即便是付出生命,又能怎样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恐怕是人生最痛苦无助的时刻。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向北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没错,是救护车!它已经到了医院门口。 “救护车,这里!往这儿开,对,这里!”向北表情夸张,整张脸变得扭曲,他冲着救护车挥手、狂奔,“儿子,我就说你能活吧。有你爹在,你死不了!” 向北手舞足蹈,没跑多远忽然止步。 紧随救护车后面,还有一辆车闪着灯。没错,是警车! 向北愣住,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张珂,我得先躲一下。我求求你,帮我照顾好孩子。” 张珂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彻底搞蒙:“怎么了?向北。出什么事了?” “他们应该是来抓我了,我必须要躲起来!如果警察问起你来,你就说没见过我,好吗?” “抓你?为什么抓你?向北,你说清楚啊。”张珂追问。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我不能让他们抓住。你替我跟雪岑解释。” 情况紧急,张珂来不及问清缘由:“你放心!你也要当心!” 张珂还没反应过来,向北已经不见了踪影。 救护车停到儿科急诊入口,三名医生迅速下车。 “大夫,快跟我来,病人在里面!”张珂领着三人到输液室。 三人刚进了急诊室,两辆警车也先后停下。罗雨辰等人从车上下来。 向北、周雪岑在找救护车,警车在找向北、周雪岑。真是天意弄人,人生处处都是戏。 “你们几个去那里,你们几个跟我来。”罗雨辰亲自指挥,“向北,我这次布下了天罗地网,我看你还能怎么逃!都给我搜仔细了,一个角落也不能落下。” “是!”众人应声四散而去。 三名医生跟随张珂来到输液室,检查诺一的情况,原本很匆忙的动作却戛然而止了。 “怎么了,医生?赶紧送上救护车啊!”周雪岑喊道。 “恐怕……恐怕已经没有转院必要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你就这么看一眼就说没有抢救必要了?有你们这么当医生的吗?”周雪岑声音嘶哑,太欺负人了,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却让我连唯一的希望也要破灭。 张珂和丈夫在一旁拉住周雪岑。短短几天里,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忽然变得像个泼妇一样,不仅情绪失控,还时常歇斯底里,完全没了知书达理的样子。 医生被眼前这个女人的无理取闹折服。为了让她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医生们象征性地采用了各种抢救办法,完成这场救治的最后一道程序。 “孩子……已经走了……”医生们犹豫许久,给出结论。 “不可能,你们在试一试,应该还有办法!”周雪岑彻底疯了,追着每个医生问,“大夫,你去给他做手术,开刀也行。没事的,我同意,只要能把他治好就行。我求求你们了……” 周雪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医生却沉默不语。她见状又转身去看诺一。诺一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眼角隐约能看见泪痕。 周雪岑忽然后悔了,为什么刚才没有跟诺一好好聊聊天?这孩子刚才肯定是有什么要对自己说?你想跟妈妈说什么? “诺一,你醒一下,你睁开眼睛,是妈妈。”周雪岑面带微笑,对方没有反应,她的情绪忽然转为愤怒,“你这个孩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听话,听话!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雪岑,你冷静点。”张珂扶着周雪岑,试图劝她接受这个事实。 周雪岑抓起诺一的小手,再一次将脸颊贴在诺一的小脸蛋上。她觉得诺一身上还有热气儿,猛地站了起来,冲着主治医生说道:“大夫,他的手还热,他的脸蛋也有温度。不信你摸摸。你们赶紧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医生摇了摇头,觉得没有必要跟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纠缠,转而对张珂说:“你劝劝她,赶紧办理相关手续吧。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呢。” 不管是出于同情或者麻木,中国人向来喜欢凑热闹、看热闹。输液室内的动静惊动了所有人,原本就热闹的大厅变得更热闹了。 “你看,这孩子死了?”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啊呀,太惨了。”有人留下善良的眼泪。 “怎么回事啊,这么多人等着,赶紧给我的孩子看病啊!”有人表示不满,提出抗议。 “看到没有,以后要听话,如果不听话就会像这个小哥哥一样。”家长现场教学,孩子感同身受。 张珂感觉自己和周雪岑像极了马戏团里的猴子,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精彩的节目,引来大家的点评和叫好。 “雪岑……” “这孩子,自从出生就没让我省心过,整天蹦蹦跳跳、调皮捣蛋,现在忽然安静下来,我还真是不习惯。”周雪岑挣扎着起来,轻轻摇了摇诺一,“宝贝,起来了,跟妈妈回家了……” 诺一还是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 周雪岑不知喊了多久,忽然停住,整个人像被抽去灵魂:不动、不哭、不闹,也没有表情。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喊,声音不大、很压抑,如同心中的积怨泄了气儿,然后站起来,一把抱起诺一。孩子好像比平时轻了很多,一下子就抱在了怀里,可是他的小脑袋却总是不听使唤,耷拉到一侧。周雪岑索性用一只手摁住他的脑袋。 “张珂,你看,孩子瘦了。他肯定是饿坏了。不行,我得带他回家吃饭。” “好……”张珂和丈夫鬼使神差,跟在后边。 医生和护士可慌了神,急忙挡在面前,将他们拦下。从河东市第一医院抱走一个死人,这要是传将出去,岂不是闹出天大的笑话。 “你们谁他妈的拦我,我今天跟他拼命!”周雪岑双目怒视,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哎,向北呢?” “向北他……”看着周雪岑大喊大叫,不远处就是警察,张珂忍不住提醒她,“向北他还有事,先走了。” “啥事?采访?诺一,你爸太忙了,咱们回家等他。” 张珂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保安,拦住她!” 大厅内几名保安应声冲上前,一把挡住周雪岑,可是都不愿接过诺一。马上要过年了,谁会愿意碰一个死孩子?况且是真的死了。 第54章 亡命之旅 周雪岑、张珂与保安争吵起来,现场乱成一团。 吃瓜群众兴奋起来。一场马戏团的表演到了高潮部分,总少不了有人叫好称赞。张珂懒得搭理他们。 输液室里的动静惊动了警察。罗雨辰带着两人过来。 “什么情况?”罗雨辰本不想管别的闲事,抓住向北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也许是职责使然,这种事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不可能不去管。 “警察同志,他们非要把死人带走。”其中一名保安神情气愤地解释道。 “把死人带走?这是闹得哪一出?”罗雨辰觉得很有意思,又怕耽误了搜查向北的时间,“你们俩去别的地方找一下。这里交给我。” 罗雨辰安排妥当,看了一眼现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披头散发、双眼红肿,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小孩看上去面无血色、闭着眼睛、脑袋下垂,不像是睡着了。难道这就是保安所说的死人? “警察同志,这个小孩今天刚送到医院,送来的太晚了,没抢救过来就……医院有规定,去世的患者,必须经证明医院后移放到太平间,然后交由殡仪馆处理。但是,他们非要把人带走。”主治医生上前解释。 不用多想,这是典型的医疗纠纷,还好患者家属来的人少,闹腾不出什么大动静。罗雨辰走到周雪岑面前:“你就是孩子的家长?” 周雪岑已经丢了心魄,丝毫没有反应。 “是的,孩子妈妈受的刺激太大了,您理解一下。”张珂在一旁解释。 “即便是受刺激也应该遵守相关规定。医院也没错。你们这样把孩子带走,走在大街上、坐在车上,人家问起来,你们咋解释?保不齐会引起恐慌。所以,还是听医生的吧。”罗雨辰开导。 “您放心,我会慢慢开导她的。给我一点时间。”张珂说道。 罗雨辰觉得医院完全可以通过协商解决这件事情,不想再浪费太多时间,转身提醒医生,“你们解决医患问题应该人性化一点。孩子先不要着急按流程处理。如果涉警,就按照警方要求走程序,遗体不要随便乱动。先找个单间,把家属安顿一下。” 医生顿悟,急忙让护士安排。 “雪岑,咱们还是听警察的吧,先去休息一下。”张珂扶着周雪岑,“你放心,孩子就在身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周雪岑变得魔道起来,紧紧抱住诺一,口中不停叨叨。 “雪岑?”这个名字让罗雨辰一惊,“你全名叫什么?” “她叫周雪岑。”张珂答道。 “你就是周雪岑?!” “对,您认识她?”张珂问。 “这孩子叫诺一?” “没错。” “她的老公叫向北?” “对啊。您应该是向北的朋友吧。他是记者,见多识广,朋友也多。”张珂笑着说道。 朋友?听到这俩字,罗雨辰尴尬了。哪里是朋友?他犯了法,我是来抓他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罗雨辰没有把心里独白说出来。至亲诀别,已经足够让人心碎。如果自己再说出此行目的,对于这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女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刚刚教育医生要人性化,自己执法也应该人性化一点。 他想了想,将张珂拉到一个背场问道:“向北在哪里?” “他刚才离开了……”张珂刚要解释,忽然想起向北临走前说的话——警察要来抓他。难道他们就是来抓他的警察?晕!差点闹了个乌龙,“警察同志,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从警这些年,罗雨辰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张珂还嫩,躲闪的眼神已经说明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罗雨辰没有追问向北下落,反而了解起张珂的情况,语气像审讯。 这么一问,让张珂心里咯噔一下,妈呀,该不会惹祸上身吧:“我……我叫张珂。” “跟向北什么关系?” “我跟周雪岑是朋友……”张珂越说越心怯,“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你不用跟我说向北去哪儿了,你就说一说什么时候见到的他。”姜还是老的辣,罗雨辰在一点点套话。 “大概一二十分钟前。” “在哪?” “就在急诊中心门前,当时他在等救护车。” “等救护车?”罗雨辰想了想整个过程,警队是跟救护车前后脚到的医院,难道被向北看到了?这小子,该不会又跑了吧。不过,一二十分钟应该跑不了多远,说不定还在医院里。 急诊中心发生的这一切,向北看得一清二楚。他躲在连接急救中心与病房楼的通道拐角处。这是一条被玻璃罩着的十米长廊,周雪岑他们正好站在长廊的一头。 向北透过长廊里的灯光,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想再去抱一抱诺一,毕竟这是最后一面,总是要跟儿子说点啥。说啥呢?到了天堂向谁要挖掘机?晚上睡觉害怕怎么找妈妈?好像都不合适。向北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什么样,总不能骗孩子吧。 他清楚地看到,警察已经找到了周雪岑和张珂,跟她们盘问着什么。警察当中,有一个人很面熟。向北回忆起来,那人就是罗方伊的哥哥,他怎么又出现了?有这么巧吗?向北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巧合,在他看来都有可能是阴谋。 向北将头靠在墙上,他怕被人发现,于是咬着嘴唇,压住哭声,但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向北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居然这般戏剧,而且还是一出悲剧。想到这里,他居然笑了出来:呵呵,这操蛋的人生! 向北忽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他从警察手里逃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见儿子一面,现在儿子见到了,他却还是想逃,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人的本能反应? 向北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最后看了一眼十米之外,那里的灯光异常的亮。都说人死之后,魂魄升天的地方会有一束光,为灵魂指引方向。向北想看看那道光,想寻找儿子的魂魄,只是等了许久也没看到。 他很失望,准备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于是把手机里的电话卡取出来,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 十米之外,儿科急诊。周雪岑还在接受着警察的盘问。 “头儿,还是没找到向北和他的妻子。”一名警察十分沮丧地汇报进展。 “不用找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罗雨辰叹了口气,“向北的妻子在这里,不过他本人已经跑了。” “又跑了?”警察惊讶,“那要不要问问她?” 罗雨辰点了点头。刚才他一直在犹豫,现在同事主动提出来,倒不如一试。 两名警察不了解情况,盘问起周雪岑毫不客气。 “你们先别问她行吗?没看到她那么痛苦吗?”一旁的张珂实在忍不住,对着两人大吼起来。 这么一吼反而激怒了正在询问的警察。弟兄们追捕向北大半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想到你还这么不配合!这人气冲冲地走到张珂身边,想要跟她理论一番,被罗雨辰一把抓住了胳膊。 “让她处理完事情再说吧。”罗雨辰也觉得再追问下去实在太过残忍,“你带几个兄弟把这周围再仔细搜查一下。” “罗队,这医院太大了,就我们这几个人,恐怕还没有搜一遍,人早就跑得不知踪影了。” 罗雨辰看了看周围的大楼,是啊,去哪里找他?!“让医院派些保安协助一下。” 几个警察应声离开。 罗雨辰有些沮丧,走到室外,衔上一根烟。 “喂,小刘,你在局里吧,”罗雨辰想到一个办法,把电话打到技术科,“有一个人的电话你帮我查一下,锁定对方位置……嗯……大概几分钟……好的,我等你消息!” 现如今,有了互联网、高科技,警察破案犹如插上了翅膀,越来越得力。公安机关几乎都会跟各种互联网公司、科技公司合作。借着这些技术,任何人在人任何地方的一通电话、一条信息甚至一次移动支付,都可以被精准定位。 罗雨辰挂了电话,点上烟,靠在一旁的护栏。他静静地看着周雪岑。这个女人还在哭着,似乎哭成了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朋友、医生、护士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没有人去劝她。 如果在以前,罗雨辰无法体会这种丧子之痛,但是自从两年前自己也有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内心里某种潜在的因子被激发出来。那是一种对幼小生命去呵护、去疼爱的原始冲动。 当他看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诺一时,忽然想到自己的女儿——都是被上天派来的小天使。这个小生命,本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感受未来、体会人生百态,可是上天却如此残酷,让他在人世间匆匆走一遭就离开了。 罗雨辰正在感慨,手机响了起来:“喂,小刘……查出来了?太好了!你把位置发给我……” 罗雨辰挂上电话,查看技术部门发来的信息。 向北果然就在附近! “召集大家过来!”罗雨辰赶忙下达命令。 定位信息显示,向北就在急救中心附近。奇怪,他怎么一动不动?难道是躲了起来? “都跟着我!”罗雨辰顺着定位慢慢前移。 众人紧随其后,走到急救中心与病房楼之间的连廊处。位置显示就在这里!可是怎么不见人呢?大家一头雾水,分头搜索。 定位目标越来越近,已经显示红色警示。 “明明显示在这里,但是人呢?”罗雨辰不解。 他看了看身边的垃圾箱,忽然明白了什么。 “搜一下这个垃圾箱!” “是。” 众人将垃圾翻腾出来,一样一样检查,垃圾袋、果核、卫生纸、食品袋……咦,还有装着大便的塑料袋。可真够恶心的。 有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物品? “头儿,大便算不算?” “大便?算,你好好珍藏!你小子,还有工夫在这闲扯淡!仔细搜。” “找到了,头儿,你看。” 一名警察将一张小小的卡片交给罗雨辰。 “SIM卡?”罗雨辰想了想,打开手机,将卡安装,给同事打通电话。 “手机号给我看一下。”同事将手机交给罗雨辰,“果然是他的号码。又让他给跑了!” …… 开始逃亡之旅的向北已经不敢再坐出租车,他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件外套、一顶棉帽。 向北明白自己还需要一张电话卡,方便他跟妻子联系。但是,多数手机卡都是实名认证,需要凭身份证购买,这样的话,自己还是容易被警方发现。 他想起曾经采访过一个“电信诈骗”的题目,犯罪分子用虚拟号码联系受害者,很难被定位。 这倒是个办法! 向北钻进一家底下商城。春节临近,又到了商家挣钱的季节。大大小小的商户都争相给自己的摊位装饰一新,点缀着羊年春节的元素。 真热闹,要是以前,向北可以买个灯笼、春联啥的带回家。他转悠半天,终于找到一家手机维修和销售手机配件的店铺。 “老板,你这里有没有170号段的电话卡?” 170号段是移动、联通、电信这三大运营商之外的手机号段,由虚拟运营商经营。虽然法律规定这类号码也需要实名认证,但是由于管理松散,实名认证往往形同虚设,成为广告、推销、诈骗等电信犯罪的重灾区。 “30元一张,包含186分钟通话和139兆流量。”店主心不在焉,拿出一张已经破旧不堪的硬纸壳扔到桌上。纸壳上是用各色水彩笔密密麻麻写着的钻石靓号、亲情靓号。 “看看想要哪个号码?”店主眼皮都懒得抬,埋头刷手机。 向北无心挑选靓号:“给我来三张卡,号码随机。” 店主瞄了他一眼,转身从货架上取出三张卡:“一共90元。” 向北走出商场时,天已经蒙蒙黑。雨雪天气,路上行人、车辆都不多。河东市的城区难得会这么清静。 向北换上新买的羽绒服、套上棉帽,觉得已经将自己裹得足够严实,他来到附近的公交车站,随便坐上了一辆不知终点的公交车。 至于去哪里落脚,向北没有头绪,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离开! 第55章 将计就计 罗雨辰带着队员悻悻而归,回到局里后,自然少不了被领导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罗雨辰不服。这么一起普通的案件,为啥领导如此重视,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赶上侦破一起重大刑事案件的力度了。他想了一天也没有想通,也许是因为此事涉及新闻媒体,而且是北江省颇具影响力的媒体,所以有些敏感吧,罗雨辰这样猜测。 罗雨辰带着领导的最新指示回到办公室,晚上匆匆吃了一碗泡面,外加一个“乡巴佬”,开始加班加点赶制“协助追查向北”的通知。他这个人,破案是一把好手,可是搞案头工作就另当别论了。就像他自己说的,写材料?还不如杀了我! 没办法,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要承担。几百字的通知,罗雨辰愁眉不展地敲敲打打一个来钟头,终于大功告成。齐活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领导审批完,就可以下发给各个派出所。 忙完手头这些活,已经到了深夜时分。罗雨辰开上他那辆老款捷达回家。马上要到年关,道路两侧挂满了火红的灯笼和亮瞎眼睛的夜景灯带,搞的白天像晚上,晚上像白天。 这两年,河东市的地价被炒成了窜天猴,直线上升。靠罗雨辰那点工资,攒到猴年马月也凑不齐全款。至今,罗雨辰还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位置虽好,处于市区,可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啃老族。 夜里又来了一轮降温,路面结了冰,车轮时而打滑。凉风飕飕地穿过车窗玻璃,钻的透心凉。两扇门也忽闪忽闪地响着。妈的,这破车,只有一个优点,夏暖冬凉!等老子攒够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给扔了! 罗雨辰本来就心气儿不顺,被这破车闹得更加不爽,一路上骂骂咧咧。忽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罗方伊。 这丫头怎么打来了电话?罗雨辰早就摸透了这个亲妹妹的脾气: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时候找他,肯定是别有用心。不过,这个来电,倒是让罗雨辰想到了一个新办法。 “丫头,怎么啦?”罗雨辰心情沮丧,说话有气无力。 罗方伊:“哥,你回家了吗?” 罗雨辰:“没,在路上。” 罗方伊:“哦,那我长话短说。” 罗雨辰:“别,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个时间打电话,估计没啥好事。” 罗雨辰这番话让罗方伊觉得哭笑不得:“我的亲哥,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吗?我这次是有正经事要跟你商量,很严肃!” “好,那就正经一点,赶紧说。”罗雨辰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调着广播频率。 “我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了,就等老师修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罗方伊:“关于找工作,我有两个想法。一是我打算明天跟同学一起去北京找找工作机会。还有一个想法,有朋友找我一起做专题片,项目完成后给我分成。你看能行吗?” 罗雨辰:“北京?那里机会是多,但是竞争也激烈,你去了也没什么优势啊。” “我去参加几场招聘会。我也想好了,如果新闻媒体去不了,就去传媒公司或者商业网站之类的吧。哎,现在找份工作太难了,想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谈何容易。”罗方伊叹息。 “那好吧,一定要考虑清楚喽。第二件事是什么来着?”罗雨辰开着车,脑中不时闪现向北的事情。 “我省台的朋友接到一个私活,帮一家单位拍专题片。估计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下周启动。我答应帮他做采访。如果顺利的话,最后能分到七八万块钱。” “能拿这么多钱?这活靠谱吗?你这么傻,别被骗了。”罗雨辰其实还是很关心这个缺根筋的妹妹。七八万块钱?够哥换一辆好车了。 “哥,我们都姓罗,我可是你亲妹妹,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啊!”罗方伊佯嗔,“放心吧,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不会骗我的。再说了,我哥是警察,他们谁敢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低调,低调!妹妹啊,你啥时候能把工作的事搞定,可真就完成了全家一项重要任务了。”罗雨辰一声长叹,一家之中,罗方伊年纪最小,也最让全家操心,“你说你,北江晚报社的实习本来顺顺当当,怎么整出这么一个幺蛾子。这个向北,真是扫把星。这次要是抓到他,肯定要好好收拾他。” “抓谁?”罗方伊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北。”说起他更糟心,罗雨辰又是一声叹息,“哎,今天两次扑街,脸都丢尽了。” “抓向北?为什么抓他?”罗方伊以为自己听错了。 “也不能算是抓。最近网上流传一些举报信,其中有不少涉及他违法的。我们要带他到局里协助调查。” 举报信?罗方伊自然知道此事,她一直想找时间好好问一问向北,但是还没来得及问,就出事了。罗方伊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般地步。“师父不是那种人……这些举报信也未必可信。” “到底是不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得查清楚了才知道。”罗雨辰说,“据说,这是市里点了名的案件,只有两点要求:严办、速办!今天我也给领导立了军令状,保证一周之内把这个案子结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跑了,在医院跑的。这小子真狠,自己的孩子去世了都不陪着,撇下一家老小,一个人跑了!” “什么?!”又是一个爆炸性消息,这一天当中都发生了什么?罗方伊正在宿舍,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孩子死了?!” 三名舍友同时将头转向了她。 罗方伊虽然没有见过诺一,但是经常听向北提起他。向北手机的屏保和桌面背景用的都是诺一的照片。罗方伊能感觉到诺一对师父有多重要。她没想到,师父这一天里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对他而言,这简直是世界末日。 “千真万确,我在医院亲眼所见。他老婆还大闹医院。”罗雨辰说,“丫头,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罗方伊还在被两条重磅消息中沉思,没有回过神来。 罗雨辰:“丫头,你在听吗?” 罗方伊:“我在听,哥,你说。” 罗雨辰:“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向北,让他自首。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罗方伊:“我劝他?你怎么不让他老婆劝他?” 罗雨辰:“你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跟他老婆说这个,有用吗?你们好歹认识。他也信任你,说不定他会听你的。” 听到罗雨辰这么说,罗方伊反而不悦:“你都说了,他信任我。你让我这么做,岂不是拿他对我的信任做诱饵?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啊。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结果他东躲西藏,搞得我们动用了大量的警力,领导已经很不慢了。他如果再不主动自首,等过了这一周就没有机会了。” 罗方伊觉得哥哥说的也对,躲躲藏藏毕竟不是办法,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大案,不至于这样。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好吧,哥,我试试。” 两人挂上电话后,都陷入了沉思…… 罗方伊找工作的事情也成了罗雨辰一直惦记着的心事,他知道妹妹这十几年寒窗苦读很不容易,这棵全家用心呵护的树苗渐渐长大,如今到了要开花结果的时候,不能将就马虎。可是,他这么一个小警察,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向北的事情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北江晚报社……罗雨辰决定直接找报社领导谈,也许最终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为了妹妹,他要尝试一下。 想到这里,罗雨辰决定再打一个电话。 “小刘,技术科现在谁值班?” “我在加班,有个案子一直没有头绪,领导让加班。” 好吧,又是一个苦逼的工作狂。 “怎么了,罗队?” “有件事拜托你一下,你帮我监听一个电话,我一会儿把号码发过去。”罗雨辰想了想,“我听说技术科进了套新设备,只要是有了号码,不光可以监听电话,任何信息都能监控到,是吗?” “差不多这个意思,不过都是需要第三方平台的监控和调取才能获取,整个过程很麻烦,周期也长,但是能实现。”小刘简单跟罗雨辰解释一番。 “那就好,电话、信息都要监控。要尽快!” 罗雨辰挂上电话,内心有些纠结,好像确实有点不够地道,但是没办法。对不起了,妹妹,我也不是有意要利用你。为了这个案子,也为了你的前途,你就“牺牲”一次吧。 罗方伊此时心里想的是向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她躺在床上,大脑中逐渐勾勒向北的肖像,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一一重现。师父啊,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要想认清一个人,一两个月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有时候一面之缘就能看清一个人。 从直觉来看,向北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也是一个爱护羽毛的人,自己与他一起调查骆河村征地问题时,能从很多细节感受到这一点。 女人的直觉是上天赋予的一项技能。罗方伊相信自己的直觉,哥哥罗雨辰的话也在他大脑中反复出现,到底该不该劝劝向北?于情于理,这么做或许是对的。罗方伊找到向北的手机号码,尝试着拨打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电话打不通,看来的真的出事了。过了一会儿,罗方伊又拨打一次,还是关机状态。 罗方伊想了一下,发出一条微信:“师父,休息了吗……” 手机的对话框开了有关,一行字输入又删掉,罗方伊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个字发了出去,但愿他能看到微信。 时间已是午夜,罗方伊盯着手机等回信,却一直没有动静。算了,还是睡觉吧,明天还要去车站赶火车。想着想着,她刚闭上眼睛,渐入梦乡。 手机忽然传来一声震动,是微信。 罗方伊赶紧打开手机,果然是向北的回复。 “准备休息了,有事吗。” 此时的向北,也刚刚躺下休息。 他从儿童医院逃出之后,他坐上公交一直到终点站。这是一个不知名的乡镇,看上去很偏僻,只有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偶尔能看到亮着灯光的沿街商店。向北找了一家旅馆,跟老板谎称出门匆忙,没带身份证,愿意付给他双倍的房钱。 这样的小旅馆生意并不好做,老板狠了狠心,收留了他。 “听说你出事了。”罗方伊是科班出身,可此时忽然觉得每一个字写起来都无比晦涩。 “出事?听谁说的?你哥?” 向北此时像一个受惊的野兽,每一条信息都能引起他极度的警惕。 “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今天带人去抓你的就是他……”罗方伊咬咬牙,觉得还是应该如实道出。 向北对此并不意外,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觉得跟自己的徒弟讨论这件事,着实太尴尬:“嗯,工作遇到点状况。” “是不是举报信的事情。我在网上看到了。我觉得只要跟他们好好解释,应该没什么事吧。” “小罗,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师父,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如果你觉得自己清白,就配合他们调查。你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大了。” “我不跑又能怎么样?他们都已经想好办法了,所有的事情让我来背锅。我跑或者不跑,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 “师父,我听说诺一……”罗方伊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讲述这件事,死了?去世?没了?任何一个字眼都足以让向北痛彻心扉。 微信的聊天页面顿时静了下来。足足十分钟后,罗方伊收到向北的回复:“我的世界塌了……” 第56章 魂归太平间 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失眠。他们为了爱,为了生存,为了赎罪;或者为了钱,为了权,为了女人。每个失眠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能深埋心中,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是至亲至爱之人。 向北所住的房间,在这家小镇旅馆的3层。刚刚翻新的乳白色墙面与米黄色崭新的窗帘后面,是多年来雨雪侵蚀后留下的痕迹。屋顶那盏新近更换的灯管射出的白光,冷且寂静,静得让人害怕。向北耳朵里唯能听到灯管里发出的嗡嗡电流声,不断放大着。 窗外的风豁剌剌地吹着,不断拍打着四周的建筑,仿佛要将松散的窗子连同玻璃一起撕开。这风彻夜地刮着,让人感到无法躲避的寒意。向北将被子裹得更紧。白天发生的一切让他心神不定,仿佛仍在梦中。 这房间的确够破,一波又一波的旅客用方便面汤、浓痰以及男人女人的混合体液,将破旧的床头柜包出一层厚厚的浆。惨白的墙面上,一只不知名的虫子爬着,嘴里吐着芯子。哪里都脏,哪里都恶心。向北从床头撤出一片卫生纸,一巴掌将虫子拍死,那虫子的芯子还没来得及收回嘴中。 他想到了市区的家,他可以随意靠在沙发上,以一种葛优瘫的方式恣意享受屏蔽了冬夜寒冷的暖意。他也可以站在厨房的窗户边,隔着窗纱看对面整栋楼里。满楼透着白光和黄光窗在黑夜中像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都在上演一幕幕悲剧或者喜剧——追孩子、洗衣服、做饭、看电视、两口子吵架甚至男女趴在窗台上亲热。 向北还记得,有一次看到两口子在客厅里大吵,另一个男人赤裸着身子爬到阳台。向北好心提醒对方小心,却被那个裸体男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再然后,那个房子的灯再也没有亮过。从那以后,向北每天晚上都会看看那套房子,为什么房灯从来不亮?会不会发生了命案,男主人把女主人杀了?这件事一直埋在他心里。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屋外灯火点点,屋里暖意融融。诺一蹲坐在他身边,玩弄着那些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的玩具。周雪岑在厨房忙着收拾锅碗瓢盆。这才是家的感觉。但是,从今天起,这一幕不会再有。向北满心的痛苦、愧疚和愤怒,无处发泄。 如今,他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陌生、荒凉的地方苟且偷生,甚至还能欣赏到对面房间传出的猛烈撞击声以及女人放肆的呻吟声。声音很美,或许可以缓解他那紧张而狂躁的情绪。然而,所有的痛只能留给周雪岑一个人去承担。这是对一个男人莫大的侮辱。想到这里,剧痛感充斥向北的脑袋,他感觉这颗脑袋就像一个榨汁机,摇晃几下,里边的脑浆就能成糨糊。 不行,得吃一颗小药丸压压惊。医生说了,脑子不能受刺激,不然就真成糨糊了。 两颗小药丸下肚,向北逐渐平静下来,另一种可怕的预感在他内心越来越强烈:不仅仅是被警察追捕,背后似乎还有一种力量盯着他。自己在哪里、做什么,仿佛都逃不出这股力量的手心! …… 河东市儿童医院,医闹事件终于平息。输液室里的吵闹以一种近乎皆大欢喜结束,众人簇拥着医生继续午夜的忙碌。 诺一被推进太平间。 “这孩子多大了?”守门人老魏接过孩子。 “两岁。”浓妆淡抹的美女护士丢下两个字离开,这样晦气的地方,她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 “哎,又是一个短命的娃儿。乖……乖……睡觉吧,老三魔道来到啦……”老魏抱着诺一,用一种晦涩难懂的北方方言哼唱着儿歌,语调平和而缓慢。 老魏今年72岁,脸庞消瘦。可能是这里阴气太重,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森森的,活脱脱的一副鬼模样。 周雪岑也觉得凄凉。诺一还小,只有两岁,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肯定会害怕。不行,得在这里陪着孩子! 张珂无奈,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也只能在一旁陪着。 太平间本来是一个清静的地方,除了几十个死掉的娃娃,就只有老魏一个喘气的。如今又多了几个活人,老魏觉得不适应。 “你们还是回去吧。”老魏劝周雪岑。 周雪岑并未理睬,她似乎没有了意识,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但是又听不清在说什么。她觉得此时孩子应该是在哪个角落看着她。至少,他的魂魄应该就在附近。 “诺一……诺一……” 老魏摇了摇头,几乎每个家长到了这里都是这副凄惨相。他们太不了解这里了,竟然认为儿童医院的太平间孤独!这里可是个热闹的地方、快乐的地方!老魏想了想,又苦笑一声,继续反复哼唱那两句难懂的童谣:“乖……乖……睡觉吧,老三魔道来到啦……”。 “大爷,您是这里的保安?”张珂被他这种奇怪腔调的歌谣唱得瘆得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能叫保安,我是这太平间的守门人。”老魏很认真地回答。 “您怎么称呼?” “我姓魏。” “魏大爷,诺一还小,拜托您给他找个好一点的床位。”张珂说道。 “放心吧,我给孩子挑一个风水好的位置,”老魏颤颤巍巍,手脚已经不太利索,收拾床位时哆嗦着手。他喜欢称每个被抱过来的人为“孩子”,而非“遗体”。 “你们不必担心。我在这里工作24年了。每一个孩子被抱到这里、从这里抱走,都是顺顺当当的。你看这个太平间不大,可热闹了,里边住的,都是孩子。有的孩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有的孩子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一直没人领走。哎,都是苦命的娃啊。” “我苦命的娃……”周雪岑像是被这句话解开了穴道,跟着哭喊起来。 张珂慌了,赶紧凑上去抱住她,继而给老魏使个眼色:你个死老头,大半夜讲这些鬼故事作甚?怪吓人的。但是她忽然觉得,诺一不也跟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些,她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哎,有人太平间里躺,有人街上无处藏。”老魏像是自言自语,“人呐,你说活着快乐还是死去快乐?我倒觉得这太平间里充满了欢乐。至少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老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戴上老花镜,拿出小本本写着什么。 “大爷,你在写什么?”张珂凑上去瞅一眼。 “给诺一做记录。每一个离开的孩子姓名、出生年月日、离世年月日,我都会记录下来。” “你记它干嘛?”张珂不解。 “我的孩子7岁的时候离开了。肺炎,没瞧好。”老魏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走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他抱着我说害怕,说不想死。我也哭,我哭我自己没本事,养活不起孩子,更谈不上保护他。我也抱着他。我说,娃,你别害怕,你先走,爸爸妈妈过几年就去找你。我就寻思,等到了那个世界,我一定得把孩子看好了。孩子哭着哭着就没了动静。我一看,死了。满脸的泪。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把他的泪擦干,给他换了身新衣服。我双手抱着他,从病房一直走到这个太平间。一路上,我怕孩子害怕,就一直给他唱歌,乖……乖……睡觉吧,老三魔道来到啦……” 张珂原本害怕,听着这个故事却入了迷,眼角泛起泪花。 “你知道这歌的意思是啥?大鬼小鬼都让道,俺家娃娃要来喽……这太平间就是一个家。每一个孩子来到这里,就是这个家的新成员。他们经历过恐惧、痛苦,最后都在这里找到归宿,都不会再害怕。” 如果诺一能在这个新家安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想到这些,张珂觉得不害怕了。她跟丈夫商量,还是想办法把周雪岑劝走吧。这个女人已经失了魂魄,如果再这么熬下去,肯定是要疯掉的。到时候,这个家可真就没了。 两人好说歹说,将周雪岑劝走。但是,她执意要回自己家,那是诺一生活过的地方,有孩子的玩具、衣服、睡觉的床。诺一太小,即便是死了,也走不了多远。他的魂肯定还在这附近,孩子不认路,如果能有人领着,孩子指定能回家。 张珂和丈夫开车把周雪岑送回家里。这一天的折腾让两人疲惫不堪,但是看到周雪岑恍惚的精神状态,他们又放心不下,商量之后,决定留下来陪着周雪岑。 周雪岑回到家里,像梦游一般重复着以前的动作:收拾干净地板上四处散落的玩具,到厨房给诺一准备晚餐,然后又将晾衣架上诺一的衣服取下来、叠放整齐。一切收拾妥当,晚饭也做好了。 “诺一,出来吃饭了……” 屋里很安静…… “宝贝,你又去哪儿玩了,赶紧出来吃饭了……” 还是可怕的静…… 周雪岑似乎有些着急了,情绪慢慢起了变化,像发疯了一样大喊:“死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再不出来我就打你了!” 让人窒息的静…… 张珂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觉得周雪岑的精神状态随时可能崩溃。 “雪岑,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张珂摁住周雪岑的肩膀,让她平复情绪。但是无济于事。 周雪岑像是远古时期的女巫师,用这种看似魔道的方式进行召唤,召唤诺一的魂回家。此时电话响起,她却没有一点反应,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张珂看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这么晚了谁还会打来电话?电话一直响着,张珂接了起来。 “你好,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说话啊。” 还是没有声音,张珂挂上电话。刚放下手机,电话又响了。 “喂,你找谁,说话啊……向北,是你吗?我是张珂……” “张珂……是我,”对方终于开口,“雪岑现在怎么样?” “向北,你赶紧回来吧,我总觉得雪岑的状态很不好,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我怕她做傻事。”张珂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这一天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断开。 “我……”向北刚要说话,又听到了电话里的动静,是周雪岑在自言自语。向北的心顿时又像被重物狠狠地往下拉扯,钻心的痛。 老婆,我说过我要保护你和诺一,但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向北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 “张珂,拜托你了,替我照顾好雪岑,还有……”向北哽咽,“诺一的后事,拜托你们了!” “你现在在哪里,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 “我没事,我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向北话音未落,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了起来! 听到门外的动静,向北下意识警觉起来。他来不及道别,挂上电话、闭掉房灯,贴在门前听外边的动静——是对面的敲门声。 “警察,别动!”紧接着是一阵撕扯扭打声。 向北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看来这次真的跑不了了!不过,动静似乎慢慢小了,随着一声门响,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向北一直这么贴着房门侧耳听着,确定外边安全了,慢慢打开房门,旅馆老板正在收拾房间。 “老板,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的动静!”向北假作睡眼惺忪,漫不经心地问道。 “妈的,真够点儿背的,扫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毛衣秋裤,外边裹着看上去有些邋遢的军大衣。对于客人的问题,他似乎习以为常,气冲冲地说,“这帮缺德的,来我的小旅馆找鸡,给我添乱。本来就是小本买卖。这下好了,连房费都挣不回来了。” “呃……怪不得呢。”向北打着哈欠回屋关上房门。这一夜,他一直半睡半醒,外面每一个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下意识地收紧全身肌肉。 第57章 白夜追“凶” 向北一米八的个头,一身标准的身材,虽然被苦逼的码字生活折磨多年,但是倘若秀一下腹部的几块硬疙瘩,应该还是能够迷倒几个小美眉。 对门的扫黄,一点都没让向北感到刺激,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担心。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古时候,一条运河兴起一个埠;现如今,一条国道兴起一条街。 这个乡镇毗邻国道,且处于两市交界处,每天大大小小的货车来往于此,逐渐形成了热闹繁华的洗剪吹一条街。常年走这条道的老司机都知道一句口头禅:洗剪吹一条街,洗剪20,洗剪吹200。话不多,但是画面感很强。 当然,洗剪吹只是这条街的特色之一,除此之外也有各色饭店、洗浴、旅馆。这些馆子之所以扎堆出现,原因有二,一来,这是一种群体效应,馆子多了人气容易聚起来。二来,对于那些给南来北往的男人们提供生理服务的女人来说,也能节省奔波的时间,提高办事效率。 向北住的这家旅馆附近,档次相近的旅馆还有两三家。他再三思索,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前台胖大妈正在伏案休息,鼾声震天。向北不敢惊扰她的美梦,悄没声地出了门。 他以同样的方法入住了另一家旅馆,这家旅馆与上一家相隔一两千米,隔了这条国道。向北这次长了心眼,房间选在二楼,即便于观察又容易逃跑。 做完所有这些事,向北进了房间,关了门,忽然有点佩服自己。胆大心细、逻辑严谨,真是一个被写稿耽误的福尔摩斯。 这句话倒真不是吹牛逼。向北的直觉挺准,他晚上的一通电话和微信,已经暴露自己,被警方发现。河东市公安局的技术侦查部门接到信息后,迅速展开侦查,加班分析数据,终于将位置锁定,并且报给相关部门。 当然,以上几行字都是官方用语,以此来证明这样的技术侦破确实牛逼,都是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然而,即便高科技让侦查变得更迅速,也并非数个“一二三四五”就能出结果。所谓迅速,要有一定的数据支撑,并且对这些数据进行比对分析,并且联系第三方平台才能完成。 等最终结果出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天已大亮。 “罗队,人查到了。” “这么快?辛苦你了,”罗雨辰也夸赞神速,“怎么定位的?” “通过向北跟他妻子的电话和你妹妹发的微信确定的。向北用了虚拟号码,虽然查不出信号源的身份,但是两条线索的来源一致,再加上通话和微信内容,足以断定这人就是向北。” 罗雨辰大喜,看来自己的脑子足够好使,轻轻松松就将这一局扳了回来。他在家匆匆喝了两口粥,着急忙慌赶往局里。 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信息,被锁定的位置在河东市西南方向30公里的一处乡镇,这里地处河东边界,是这座城市的最南端。 这小子劲头真是不小,居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处于两市交界处,向北一旦出了河东市,再查就比较麻烦了。罗雨辰召集了两车警察,又联系了乡镇派出所。 两路同时开拔,直奔目标位置。 路并不好走,又有雨雪山石,这样的路况发生事故,并非没有前车之鉴。因此,两辆警车开得极为小心。毕竟一车弟兄的生命也是命啊。 出发前,罗雨辰特意叮嘱派出所的兄弟:到了那里不要声张,先把宾馆的出入口和几个主要路口盯上,等市局大队人马到了再一起行动。 罗雨辰在路上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派出所的兄弟们很给力,早已将关键出口位置堵死。 “罗队,到啦!”派出所来了5个人参与此次行动。见到大部队到来,大家心里踏实许多。 “辛苦兄弟们了。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罗雨辰问道。 “我们半个小时前就到了。所有盯梢位置没有出现可疑人物。如果不出意外,要抓的人应该还在这家旅馆内。” 市局同事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个喜上眉梢,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曙光:“头儿,冲进去吧!” 罗雨辰虽然心里也高兴,但是好歹也是个头头,不能让人觉着自己没出息,他绷着脸喝到:“你们两个在门口守着,其余人跟我来!” 这架势还真有些飞虎队的既视感,众人狼虎般涌进小旅馆。 “老板,查一下旅馆的入住登记信息。”罗雨辰亮出相关证件。 老板娘睡眼惺忪,抬头一看乌泱泱来了一帮人,顿时吓得清醒。 “好嘞,您稍等。”老板娘瞬间容光焕发,心情也好了起来,她将所有的旅客信息交给罗雨辰。 罗雨辰仔细看了两遍,没有向北,陡生疑问:“就这些?” “就这些。” “老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现在主动说还来得及,要是等我们查出来再交代,那性质就不一样了。”罗雨辰将狠话说在前头。时间紧迫,他没时间跟面前这个胖女人啰嗦。 “这个……还有一个旅客,入住时没有带身份证……” “名字!” 老板娘赶紧将小本本拿出,翻了翻,递给罗雨辰。 “他叫向南,大概昨晚十点左右住进来的。我看他不像坏人,就让他住下了。”老板娘解释一通。 “向南?这小子真逗,用个假名字都这么敷衍。他住哪个房间?” “307。” “你确定人还在房间?” “确定!” “走,去307。” 众人应声冲了上去。 大家摆出一副踹门而入的架势。这是电影里的规定性动作,一来可以节省破门时间;二来可以体现这次行动之猛烈;三来看上去很帅,大家都喜欢。 老板娘屁颠屁颠跟在后边,看到这个阵势立马急了,四脚八叉横在前方。 “这门只有一层复合板,使不得,使不得!警察同志,我有钥匙。”老板娘亮出房卡,犹如展示一份特别通行证。 “好,你有钥匙你先来。”众人收起了脚。 老板娘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声,她又敲了两下,还是没动静。老板娘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罗雨辰。 罗雨辰指了指她手中的卡,又示意兄弟们准备好。 老板娘会意,将卡插进门把。“哔!”门开了。 Ready?go!众人齐刷刷冲进去。 “不许动,警察!” 连个鬼也没有。房间很小,所有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众人面面相觑,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罗雨辰摸了摸被子,被窝冰凉,看来向北早就离开了。 “老板,你怎么解释?人呢?”罗雨辰问道。 “咋回事?对啊,这是咋回事?”老板娘目瞪口呆。 “我问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从昨晚这个人住进来到现在,我就没看到他出去过。”老板娘拼命解释。这一天真是倒了血霉,啥事都赶上了。 罗雨辰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这里是三楼,窗外也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向北即便身体再好,恐怕也不敢跳下去。人躲到哪儿去了? “你们几个把旅馆的公共区域搜一遍,包括厕所、杂物间。” 宾馆一共只有三层,搜查很快结束,结果同样失望。 罗雨辰眉头像是上了一把锁,对于眼前的局面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子第一次逃走已经算是侥幸,如今每次都能成功逃脱,难不成是有特异功能? 罗雨辰不解,走到老板娘面前:“你一直没见他出去?” “没有……” “难不成他长了翅膀飞了?”罗雨辰心中升起怒火,“老板,你没有按照相关规定给住客登记,已经违反法律法规。现在让你说是给你机会。你最好考虑清楚。” “警察同志,我交代。我昨晚值班,但是后半夜睡着了,至于他走没有我就不知道了。”胖老板娘泄了气,既然倒霉事来了挡也挡不住,那索性就不挡了,“昨晚扫黄,今天抓人。哎,我这个小旅馆真是开不下去了。” “扫黄?” “是的,罗队,昨晚我们接到举报,说这里有不正当交易。对了,就是对面这个房间。”派出所的同事急忙解释。 “妈的,谜底揭晓了。”罗雨辰看着对面的房间,心情愤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昨晚的扫黄行动惊动了他。这小子贼得很,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估计连夜跑了。” 三次扑街,足以让罗雨辰信心扫地。他想起了一首歌——《我的滑板鞋》,歌者很滑稽,唱功更滑稽,不过“摩擦、摩擦”倒是很带感。罗雨辰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向北摁在地上摩擦,摩擦完正面摩擦反面。 看来真是不能小看这小子。这哪里是体育特长生?分明是警校优等生! 罗雨辰不知道,这家小旅馆发生的一切,都被向北尽收眼底。 他选的第二家旅馆,与这家旅馆刚好形成一个夹角。虽然隔着马路,但是透过窗户,旅馆入口的动静一览无余。 看到罗雨辰站在旅馆门口四处张望,一脸无奈的样子,向北觉得好气又好笑。又是罗雨辰?这人怎么老是跟自己作对?向北不解,又不能主动找他去问。没办法,还是继续逃亡之旅吧。 …… 罗雨辰返回市局,继续部署严密的搜查方案,包括医院、向北家里、辖区各个派出所,甚至是他的老家,凡是能够布局的力量都做了安排。但是有一个地方他没有安排下去——北江晚报社。他要把这个环节留个自己。 当天下午,罗雨辰带着两名警员来到北江晚报社。赵庆东考虑一番,决定安排于崇明接待三人。双方寒暄一番后,两名警员分别跟向北曾经的同事了解情况,罗雨辰单独待在于崇明的办公室聊天。 “于总,向北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 “昨天我们把他带回警局的路上跑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向北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于崇明倒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在他看来,记者好歹也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怎么会干这种粗鲁的事? “向北失踪后,有没有跟你或者其他同事联系过?” “没有,现在报社已经跟他没有联系了。据我所知,报社对他的处理决定很快就会出来。哦,对了,”于崇明补充道,“他的工位还在,你们可以搜一下,也许能有线索。” 在于崇明的引导下,罗雨辰找到向北的工位。这是一个弧形的办公桌,白色的桌面,左右两侧是一个波浪式的绿色隔断,隔断以及电脑屏幕的边上,贴着几张用钢笔字书写的纸条:“采访注意事项”“稿件审查要点”……上面都是一些琐碎的tips——七分采三分写、发稿前一定核对人名数据、采访一定要扎实;除此之外,还有一张A4纸张大小的北江省行政区划地图。 这小子看上去五大三粗,没想到粗中有细、心思缜密,怪不得次次都能逃脱。罗雨辰不禁暗自钦佩,没想到一个工作了八年的人,对业务还这么严谨。这让罗雨辰对向北有了新的认识——看来这个对手并不简单。 除了跟工作相关的材料之外,向北的工位上还摆放着一摞摞厚厚的书本——《中间地带的革命》《国史大纲》《中国历史政治得失》《沈从文散文全集》《周作人作品集》……有些书明显地已经被翻看了很多遍,能看出严重的折痕和褪色。 罗雨辰笑了一下,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他看到这些书名都觉得头大,更不用说反复了。罗雨辰随意打开一本书翻看,书页之间滑落一张照片。这是向北一家三口的合照,向北把孩子高高举起,亲吻着他,周雪岑依偎在一旁,脸上满满的幸福。 罗雨辰忽然心里一沉,收起了笑容。周雪岑抱着孩子痛哭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那一幕让他刻骨铭心。 “看来都很正常,没什么问题。”罗雨辰转身看着于崇明。 第58章 报社十二小时 “你说了算。”于崇明耸了耸肩膀,看到其他两名警员还在做笔录,“罗队长不忙的话,到我办公室喝杯茶?” “没问题。”于崇明的话罗雨辰正中下怀。 于崇明办公室的茶几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罐子。福建老白茶、冻顶乌龙、碧螺春,太平猴魁……于崇明将罐子逐一看了看,挑出其中一盒。 泡茶工艺依旧地道娴熟,于崇明烧水、洗茶,不急不慢。 “没想到你们记者也这么有雅兴?”罗雨辰一直认为记者是个神秘的行业,就如同别人看待警察这个职业一样。 “因人而异,有人喜欢钱、有人喜欢女人,我这个人嘛,两样都不喜欢。”于崇明说道。 “哦,那你喜欢什么?” “喝茶。偶尔玩玩字画玉石。” “都是雅兴啊。”罗雨辰称赞道。 “罗队长呢?” “我?我可没那个爱好。再者说了,我也没时间搞那个。我是个粗人,平时就喜欢开个车啊,追追坏人啊,不说也罢。”罗雨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砰”地丢在桌上。 靠!果然是个粗人。茶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干的。可惜了我这包好茶叶!于崇明有个怪癖,每一包茶能喝多长时间,每次泡多少茶叶,他都会计算清楚、记在心里。这次记不住了,下次回过头来再记一遍。有点像强迫症。 “罗队长也姓罗……” “你都叫我罗队长了,我当然是姓罗喽。” “哦,哈哈,我表述不当,让你见笑了。”于崇明急忙解释,“前段时间,我们这里有一个实习生,也姓罗,跟你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罗方伊?”罗雨辰正愁不知该怎么开口,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对!你们认识?”于崇明有些意外。 “她是我妹妹,一个爹一个妈生的。”罗雨辰呷了一口茶,茶水入喉一瞬间,他皱起眉头,入口又苦又涩,水杯上还飘着一层茶沫,这茶一般啊! “哈哈,罗队长真幽默,这么说来真是巧啊。”于崇明尴尬地笑起来,“罗方伊实习期间表现不错。说来也巧,她的指导老师正是向北。” “我妹妹挺看重这次实习机会的,她也特别想成为一名记者。” 于崇明笑得更加尴尬,他没想到罗雨辰说话如此直接,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这话,粗人就是粗人。 “于总,虽然向北跟罗方伊是师生关系,但是希望报社不要把两人的事情混为一谈。至于向北的案子,我们也会秉公办理,请报社放心。”罗雨辰说话不拖泥带水。 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难住于崇明了。这话是几个意思?话里有话?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就麻烦罗队长了,”于崇明扶了扶镜框,眯起眼睛,“罗方伊确实很优秀,新闻敏感性强,写作基础也不错,性格又好。她之后的实习生,我们感觉水平都不行。” 罗方伊求职的事情,在罗雨辰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于崇明眼里屁都不算。有些事情他可以操作,比如让报社录用罗方伊,但是要看值不值得去这么做。所以,即便他猜测到了罗雨辰的意思,也不愿意点破。现在,向北的事情才是天大的事。 “罗队长,根据你的经验,多久能抓到向北?抓到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我们会尽力,希望报社也能积极配合。”罗雨辰说话点到为止,这恐怕是上午这场对话中说的最有技巧的一句话,足以让于崇明沉思许久,“在向北住过的宾馆,我发现了他留下的一句话。” 于崇明心头一紧:“什么话?” “他说等他报完仇就会去自首。” “报仇?”听到这两个字,于崇明感觉大事不妙,他想到了那场撕破脸皮的对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如今的向北,已经被自己——不对——被报社逼到了绝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这就奇怪了,他能找谁报仇呢?难不成他知道是谁举报了他?向北这个人,有时候太过偏激。这件事他自己有错,有错就改嘛,有错就接受处罚嘛。可是他就是太固执。” 于崇明摇着头,喝下一口茶。 “他说了,只要两天时间。两天后就去警局自首。” “他要报仇就由他去吧,反正跟报社没有关系,跟我没有关系。倒是跟你有很大的关系。罗队长,你要加油啊。” 罗雨辰没有接话茬,将茶水干掉,起身:“于总,我就不多耽误你的时间了。谢谢您的茶,让我印象深刻。” 于崇明眯着眼睛,愣在那里。这可是上好的老白茶。不识货! …… 向北逃跑的消息,很快在全社炸开锅,让报社上下人心惶惶。北江晚报社又到了最为忙碌的一天,从上午到晚上,报社的中层以上领导都在一个又一个会议中度过。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统一思想。”在中层人员会议上,赵庆东开门见山,“每一个部门回去后,组织召开会议,本部门所有成员都要参加,会议要点有二,一是集体学习报社的纪律规定,二是针对向北的违法违纪问题,每个人要发言表态,是否支持报社的决定,是否自我反省,自我检讨。” “社长,这个会议什么时候召开?”于崇明问道。 “这个会议结束之后就开。各部门自行组织。召开之后形成书面材料交给办公室。” 赵庆东善于抓重点,中层会议很短,他只是抛砖引玉,剩下的事情,就是各个部门去办了。 “社长,我有事向您汇报。” 赵庆东正要收拾东西离开会议室,被于崇明叫住。 “什么事?长话短说,说完了赶组织记者开会。事情都是出在你们部门!”即便是这样一个场合,赵庆东还不忘怼一下这个老小子。此时于崇明心中翻江倒海般涌出一句潜台词:我太难了。 “刚才市局的罗雨辰队长跟我聊天。我这才发现一个秘密,你知道他跟罗方伊什么关系吗?”于崇明一脸神秘,眼睛眯成一道缝。 “罗方伊?就是那个被开除的实习生?什么关系?” “你猜。” 你猜?What’s your problem? 听到这两个字,赵庆东几乎要崩溃。妈的,你于崇明这是疯了吗?敢跟老子这么说话,而且好尬的两个字。我他妈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赵庆东打了一个哆嗦,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妈的,有屁就放!” 赵庆东这么一骂,将于崇明一下子骂醒。罪过,罪过,文人的冷幽默病又犯了。 “他们是亲兄妹。”于崇明瞬间变得老实。这个人就是贱,一骂就老实,一给好脸就满嘴跑火车。 “亲兄妹?你是说……他想利用这层关系跟报社谈条件?”赵庆东不愧是领导,悟性好。 “他没有明说。不过,依我的判断,是有这层含义。” “乱弹琴!这事再议。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会开了。攘外必先安内!”赵庆东不愿搭理于崇明,转身要走。 “社长,他还说……” 赵庆东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于崇明一声叹息,匆匆回到办公室组织会议。 在家的记者并不多,算下来只有一二十人。于崇明被上午的谈话扫了兴致,不愿意主持会议。交给曲长国来办,曲长国兴致似乎也不高。陈露推脱不掉,只能接了这活。 会议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拖拖拉拉开了一个来小时。所有人昏昏欲睡。晚上七点半,每个人表了态,统一了认识,并且坚决拥护报社决定,会议终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长国,晚上怎么回家?”散了会,于崇明来到曲长国的办公室。 “开车啊。怎么了,于总?” “你送我一程吧,今天太累,不想开车了。”于崇明没有征求意见的口吻。在他看来,让你曲长国送我就是给你机会。 “呃……于总,我还有点事,要晚一点才能回去。”曲长国吞吞吐吐,似乎不大愿意把握这个机会。 “你小子,我看你这两天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于崇明很不爽。竟然拒绝我?但是又不能直接怼,毕竟这不是工作的事情。 “领导,您是忙糊涂了吧。社长有命令,今天的会议要形成书面材料交上去。您说,这种活总不能让您亲自办吧,嘿嘿。”曲长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样子要下逐客令。 “你小子。”于崇明觉得扫兴。让曲长国送自己回家,并非因为自己累,而是想找个伴儿,“报仇”这两个字还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怕自己回家的话,在路上有个闪失。这个人,除了贱还有个毛病——胆子小。 “这两天出门回家都小心点,向北可是记了仇了。到时候遇到点啥事别怪我没提醒你。”临走之前,于崇明撂下一句话。 还提醒我?我看是在提醒你自己吧。曲长国觉得心里坦然,没有做那种撕破脸皮摊牌的蠢事,怕什么? 看着于崇明离开,采编大平面里空荡荡的,曲长国发出一条微信:“地下车库见。我在车里等你!” 这是给谁发的信息?阮依依。 两人在曲长国的车里见面。车库空荡荡的,除了墙角的摄像头。 “找我干嘛?”阮依依坐在副驾驶。 “怎么?还在生气啊?”曲长国坐在主驾驶位置,一把抓住阮依依的手。这两天,让他心不在焉、鬼迷心窍的就是面前这个女人。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再联系我!”阮依依双眸怒瞪。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是,阮依依的皮骨和屁股都让曲长国着迷。 两人没有偷情之前,曲长国每次看到这个女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屁股有节奏的左右扭动,一路飘来浓浓的香水味儿,心中就充满了无数幻想。他想掀开她的裙子,看看这个女人的短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甚至想钻进去仔细地闻一闻、舔一舔。 这种幻想足以让他心跳加速,比吃了伟哥还要有效。 后来,他的愿望实现了。那次也是在车上,只不过不是在报社,而是在报社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里。 曲长国将车停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两人钻到后排座位。他顾不得天热,将阮依依的A字裙一把撩到腰间,扒下内裤,像一只狗舔着屎做的美食一般,疯狂地舔着。 呃……似乎跟自己想象的味道不一样,他以为这样浑身香的女人,屁股应该也是香的,可是怎么是一股咸咸的汗味儿?口感也不好,软塌塌的,没有嚼劲儿。 不过,发情的公狗是顾不得这些的,曲长国大汗淋漓,兴致十足地尝了个够。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自那以后,每每想到这一幕,曲长国瞬间就能产生生理反应。女人啊!没有什么比玩弄女人更令人快乐的了! “喂,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听到没有?!” 阮依依的话将他拉回到现实当中。 “呃……没什么。我向你保证,不出半年,咱们想要的都会实现。”曲长国说道。 “我说过了,空头支票就不要再开了。要来就来点实际的。”阮依依一脸不屑。 “下周有一个大型企业年会,全国互联网、高科技领域顶尖的企业,包括BAT的大咖都来河东。你有没有兴趣参加这个报道?” “真的吗?”阮依依眼前一亮,BAT大佬,那可是自己做梦都想见到的。太好了!到时候一定多发几个朋友圈! “总编室要组成一个报道团队,你工作也有几年了,我打算让你做负责人,统筹这次报道。而且,这种活动,红包也少不了的。” “我来负责,大家会听我的吗?”阮依依有点打退堂鼓。 “放心吧,总编室一声令下,谁敢不从?人都要一步一步来,等你做领导时间长了,大家自然就认可你了。”曲长国说着,不安分的手在阮依依的身上游走,慢慢游到了胸部,他反复揉捏着,手感不错,好像又大了。这个女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会保养自己。 两个人好像都有了感觉。曲长国解开腰带,拉开拉链,留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口子。 阮依依对这套流程已经驾轻就熟,可还是有些害羞:“不行!会被人看到的!” “放心吧,这里这么隐蔽,谁会注意?”曲长国摁住阮依依的脖颈,一把拽了过来。阮依依半推半就,俯下身去,开始了上上下下的动作…… 第59章 设计葬礼 办公室里搞暧昧,往往冒着极大的风险。情杀、报仇、激情杀人……现在的新闻报道,出轨死人的事情占了一大半。所以说,有时候,让一个人戴绿帽子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还是中世纪的欧洲人有智慧,决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曲长国是个老记者,见多识广,这种事自然也晓得利害。可他更是个男人、纯爷们,他也有七情六欲,有动物的本性。他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 两人激情过后,曲长国有些沮丧,就像未成年自我安慰后的负罪感一样。他把裤子扎好,仔细瞅瞅衣服的边边角角,担心留下阮依依的口红、头发或者香气。 阮依依也在一旁整理头发,打开副驾驶上方的镜子补妆:“妈的,老娘的口红和粉底很贵的!” 曲长国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他还沉浸在疲惫的快感中,懒得搭理她。放到嘴边的肉,谁舍得扔掉?即便今天吃饱了,明天也会饿啊! 坑就是这么一点点越挖越深,真要到了覆水难收之时怎么办呢?决斗是不可能的,那是野蛮人的游戏,恐怕只有把其中一个人推到坑里当垫背才行。 北江晚报社的总编室真是有趣。一个人因为女人翻江倒海。一个人因为男人忐忑不安。 于崇明担心向北找他报仇,这几天变得小心谨慎。每次回到家,家里的窗户门锁总是反复检查几次。上班的路上不时回头看,担心有人从背后踹自己一脚,或者捅自己一刀。甚至在单位里,清洗尿池子的保洁大妈那阳光般的笑容,在他看来都已经变得不再纯洁。 家里有几块上好的玉石、红丝砚台、崖柏木雕、十年以上的生普洱。那都是于崇明通过各种办法费劲搞到的。要是问起市场价,于崇明会眯着眼、摇摇头,艺术品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呢?当然是无价之宝了。 每天晚上欣赏、把玩这些无价之宝,是于崇明这些年养成的好习惯,如同别人健身、跑步一样,可以愉悦身心。 但现在不能再这样了。低调,必须低调。他回到家里,悄悄将这些宝贝从书架上收起来,一股脑地塞进床底。 “你们先在床底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再请你们出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于崇明参加了什么秘密的革命事业。 当然,他也觉得自己冤枉委屈。明明都是报社的决定、赵庆东的决定,却要他来捅这个马蜂窝。妈的,自己成了背锅侠。于崇明想骂人,如何找一个合适的概念骂了赵庆东,同时又不把自己框进去?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真是无耻!位子越高越无耻! 不过,于崇明多虑了。狼性是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向北毕竟没杀过人,没坐过牢。他是个老实人,狗急跳墙这样的事,他还做不来。留下那张纸条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表明身不由己,让罗雨辰别再费劲儿,也好让自己喘口气;二来震慑一下报社那帮鸟人,让他们体验一下提心吊胆的生活。 向北一路向南,东躲西藏,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原本想一走了之。但是,孩子的意外离世让他改变主意,他要参加儿子的葬礼,陪儿子走完最后一程。 这么一想,向北心里反而变得平静,原本提心吊胆的感觉忽地释然了。他把收拾好的行李放回原处,那都是他在住院期间的几件衣物,他现在唯一的家当。 不走了!就住在这里!警察想来就来吧!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向北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给周雪岑打电话,接电话的还是张珂。 “喂,张珂,雪岑怎么样了?” “她昨晚一直没有睡,念叨到早晨,实在熬不住了,这才睡着。” 听到这些话,向北又是一阵心酸。再这样下去,周雪岑不疯掉也得病倒。 “辛苦你了。这几天,报社和警察有没有找过她?” “报社一直没有联系我们。警察倒是来过,问了些情况就走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走。我看楼下有辆车一直停着,不知道是不是警察。”张珂说着,现在到阳台向下张望。 看来,警察在守株待兔。不过,他们恐怕要白折腾了。 “诺一的后事打算怎么办?”这是向北最关心的。 “怎么办?”听到这个问题,张珂的态度来了个急转弯,“向北,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可是即便你是被陷害的,你也要相信法律会还你一个清白。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个大男人不站出来撑着,反而躲了起来,你说怎么办?” 张珂从沙发上坐起来,越说越激动。她太心疼周雪岑了,这些天周雪岑所受到的煎熬和创伤,也许用一辈子都无法愈合。这个时候最需要自己的男人出来呵护、疼爱,为她遮风挡雨。 张珂的情绪变化让向北感到意外。他原本以为大家只是好朋友,平时见面聊天都是礼貌客套而已,可是今天张珂说话却像母亲训斥儿子一样。向北听完非但没有一丝反感愤怒,反而欣然接受。他并未解释什么,在家人面前,他心里只有负罪感。 “张珂,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跟我说话……你别误会,我是想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清醒过来。我想知道诺一的葬礼怎么定的,时间、地点……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葬礼定在这周六上午9点,河东市殡仪馆。”张珂说,“对了……我也通知你跟雪岑的父母了。虽然老人家年事已高,而且身体都不好,但是我们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通知他们。” “你这么做是对的。”向北心想,父母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现在到了这般地步,如果那天见到他们,该怎么面对? 中国有很多地方,小孩死了通常直接火化,不举行葬礼,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往往会导致孩子的父母过度悲伤,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者,中国的传统丧葬文化讲究的是寿终正寝,对于幼儿来说,去世后应当尽早下葬、入土为安。 但是也并非完全如此,至于如何安排后事,因人而异。也有不少父母觉得应该为离世的孩子举办一场像样的葬礼,以表达对他的思念之情。向北和周雪岑就是这样想的。 还有两天时间,向北要做一些准备。该准备什么呢?向北想了又想,在一张纸上罗列出来。 休息了一会儿,向北又给曲长国打了电话,他想知道关于案子的最新进展。 “向北,是你?!”向北的来电,让曲长国感到意外。 “是的,曲总。” “你现在在哪?”曲长国直接问道。 “这个……我还不方便说。” “怎么,对我也不放心吗?你这两天怎么样?我一直联系不上你,听说警察在到处找你。”曲长国压低声音。在单位,向北成了敏感词,所有人都在派队表态,急于跟他划清界限。 “我没事,曲总。给你打电话,不会让你为难吧?” “看你说的。我曲长国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们是兄弟,有什么怕的?” 这一点向北确实清楚,一如既往的爽快。要不然,向北也不会跟他打电话。 “我的案子,报社有没有新的情况?” “向北,你这次麻烦大了。知道警察为什么会大费周折要找到你吗?”曲长国解释,“原本你的事情很好处理。但是因为传到了网上,而且此事牵扯到北江晚报,市里自然很重视,我听说上边在内部会议上拍了板子,对宣传部门和公安部门的负责人大骂一通,要求他们各司其职、尽快破案,消除舆论负面影响。基于这一点,报社为了表现出有作为的姿态,主动向公安机关报案。” 曲长国将警察抓捕自己的原委道出,让向北对这件事的脉络又清晰许多。怪不得罗雨辰这么不遗余力地找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内幕。哎,该怎么办呢?事情到了这一步,怎么做都难受。 “看来于崇明上次去医院跟我摊牌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向北说道,“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会去自首的。到时候,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全盘托出。” “全盘托出?什么意思?”曲长国问道。 “举报信很多内容与我无关。” “那又怎么样?赵庆东会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你身上。” 向北无语。倘若真是这样,自己的确毫无办法。胳膊抗不过大腿,这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的普遍规律。 “向北,我也要向你道歉……”曲长国犹豫几秒钟,“当时报社领导开会讨论对策时我也在。社长、于崇明他们要求大家表态,对于把你的案子交给警方处理这件事,我没有反对。因为即便是我反对也没用,现场七八个中层领导,多数都是支持的。但是如果我反对了,可能我在报社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你要知道,给一个强势的领导‘打工’,咱们只有职位不同的区别,风险都是一样的!” “可是到了警察那里,有些事情他们能撇得清吗?”向北原本已经做好撕破脸皮的准备,但是听到曲长国这么一说,他更加气愤,“举报信中涉及的内容,警察尽可以去查,看看到最后是谁的问题,就拿前年的企业污染事件来说,举报信说是我借这次调查向对方推销报纸。这背后是谁操控的,某些人心里还不清楚吗?当时特意给我发了一笔年终奖,我还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这笔钱的来历。现在我才弄明白,这他妈的是封口费!” “兄弟,你可别意气用事,最终反而伤了自己……”曲长国说道,“再者说了,你说这些有真凭实据吗?” “我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自然没想着留什么证据,”曲长国提到的,也是向北所担心的,“但是我相信警察只要去查,总能查得到吧。” “查得到?你就没想到报社某些人倒打一耙,反告你诬陷?向北,你是一个老记者了,经历过那么多次报道,这一点都想不到吗?再者说了,即便能查出真相,那得到什么时候?你能耗得起吗?所以,报社当时给了你两个选择,就是希望你为了报社声誉主动承担起来,这样对大家的伤害都能降到最低。” “你不在我这个处境,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不过,我说把内幕捅出来,也只是气话而已,这点理智我还是有的。”向北不想再提及此事,他还需要时间理顺一下,想出应对之策,“你也知道我家里的事情,过几天诺一的葬礼要在殡仪馆举行,可能很多事情需要操持,我原本打算要你帮忙的,不过看你现在的处境,还是算了吧。” “向北,你别这么说,虽然现在单位极力跟你撇清关系,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还在,你的事我会尽力帮忙的……诺一的事情我听说了,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节哀顺变。” “他们又欠下一笔账!”向北恶狠狠地说道。 “诺一的死跟这件事没有因果关系,只是巧合。” “想起来都觉得可笑。这几年来,我为报社做了那么多,甚至连孩子病了都没时间去医院看。到头来不但自己被诬陷,孩子也被耽误了。” 向北气愤至极,他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报社。曲长国觉得,向北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也许真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说起诺一的葬礼,我想了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什么办法?” “如果你真的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葬礼那天我把几个报社领导忽悠过去。如果他们不去,我至少可以带一些记者同事过去。到时候,你在现场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举报信内容的真相。也许……这能起到意想不到效果。” 曲长国这个办法让向北大跌眼镜。曲长国啊,你可真会出馊主意,拿我儿子的葬礼做文章。医院的那场闹剧已经让自己感到内疚,如果诺一的葬礼上再上演一出戏,以后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怎么面对儿子? “不行!我想让诺一安安静静的离开,不会利用儿子的葬礼做这种事,我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 “向北,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就听我一次。也许这是唯一机会,可以为自己翻盘,让他们处于被动地位。”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了这个机会,你觉得你还有跟他们当面对质的可能吗?这是我唯一能想到而且可操作的办法。”曲长国劝他。 “让我想一下吧……”向北想不通,曲长国的态度为什么会有360度的大转弯,难道真的是为了兄弟情分吗? 第60章 攻打“光明顶” 向北挂上电话,内心许久未能平复。命运的轨迹已经改变,他必须接受这一点,并且主动迎击一切。 曲长国的主意让他想到东北人常说的一个词: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事尽可以反着来。夏天可以穿棉袄,冬天可以穿短袖,每天荷尔蒙爆棚,说话时常像梦话,做事时常像疯子。 向北骨子里还是有些传统保守,对曲长国这个方案发自内心的抵触。不过,挂上电话静下心来仔细琢磨,这个方案的确痛快: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是当着同行们的长枪短炮,指着那帮虚伪之人的鼻子,痛痛快快大骂一通,将这些天的憋屈和压抑全部释怀。想想都觉得刺激。 他甚至认为可以找一些网络直播平台,把葬礼上的一切直播出去,让全世界知道他们的嘴脸。 向北感觉自己有点变态、性格扭曲。他不能在葬礼上这么做,他要为诺一守住最后一片安宁,他要让这个在人世仅仅走过两年的像一张白纸的孩子不被人间的丑陋污染。即便这孩子只剩躯体,他们也不配! 这件事让向北纠结一整天,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第二天一早,向北的手机响起,他警觉地看了一下号码,是曲长国,没想到他主动打过来了。 “向北,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天就是葬礼的日子。你再定不下来,这盘棋就越来越没有时间布了。” 曲长国的话也让向北内心紧张。是啊,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在单位同事看来,自己跟曲长国走得最近,两人甚至被贴上了好基友的标签:吃饭一起吃,逛街一起逛,出差一起出,甚至经常住在一个房间里。曲长国从不排斥“好基友”这三个字,甚至经常在公开场合与向北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向北觉得脸红尴尬,曲长国却哈哈大笑。于是,两人的好基友关系越传越真、越传越神。 为此,于崇明甚至专门找到两人谈话,警告他们在单位注意形象、注意影响。 这老小子,就是嫉妒咱俩好!曲长国一把抱住向北解释,眼神复杂。 咱俩好?I beg your pardon?向北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在绿绿的大草原上奔腾。这个“好”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真的要跟我搞基吧?我可不想给我老婆戴绿帽子! 时至今日,向北对曲长国的性取向一直都保留意见。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曲长国这人善交际、情商高,做事点子多,看问题稳准狠。正因为这样,自己对他还算信任。 “你有几分把握?”向北问道。 “如果现在准备的话,应该有八成把握;如果你还在犹豫,拖到明天的话,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因为我得给赵庆东、于崇明他们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有准备的时间。” “你打算怎么跟他们做工作?”向北对这个方案还是不放心。 “向北,我就坦白说吧,到时候我可能要牺牲你一下。”曲长国说。 向北问:“这话怎么讲?” “我会跟他们说,向北跟我联系了,让我转告你们都去参加葬礼。参加完葬礼,他就会主动向警方投案,但是如果不去的话,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到时候对报社影响更不好。”曲长国答道。 曲长国啊曲长国,你个曲老邪,果然够邪性,出这种狠招!既让赵庆东、于崇明觉得你忠心耿耿,又能够正中他们的命门,让两人不得不参加。 “只怕这一招会让他们狗急跳墙。”向北想起那天他跟于崇明在医院的对话,于崇明老奸巨猾的眼神让他直冒冷汗。 如果自己非要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让他们前途尽毁,他们应该也会跟自己拼命。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前途就是命。 “向北,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从你住院,到于崇明跟你说那些话,再到警察到处抓你,所有这一切说明他们要置你于死地。”曲长国有些着急,你小子真是不上道,稀泥扶不上墙,“我实话告诉你,从你住院开始,他们就在密谋了。当然,我没有权限参加他们的秘密会议,不知道他们的阴谋。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他们每天派人盯着你,不准你跟外界接触和联系,目的就是封你的口。上次于崇明那个老小子去医院找你,就是要先礼后兵,谁成想你不知趣,因此他们下定决心,果断办你。” 曲长国情急之下把所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他说得没错,这些事情向北都是亲身经历。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这帮人怎么“办”自己,毕竟敌强我弱。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出击。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向北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打算通知谁?” “社长赵庆东,纪检组陈继洲,还有总编室的三个副总编。还有一些记者。另外,我打算找几家媒体的记者,省台的、市台的、都市报和网络媒体。把阵势搞起来,气氛炒上去。不做则已,一做惊人!” “这……”真要这样一来的话,这事恐怕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现在还有什么退路?“好,你去办吧!不过我有个要求,到了现场,怎么安排听我的。” “行,听你的,但是你要把握好时机。”曲长国挂上电话,心中忐忑——向北,你可不能放我的鸽子啊。我摆好这么大的布袋让那帮孙子往里钻,倘若这布袋两头都是口子,我可真要把你小子撕得粉碎。 主意已定,曲长国把方案报给于崇明。 “他真是这么说的?”于崇明比曲长国更加忐忑。这两天,“报仇”那两个字成了于崇明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敌在暗我在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千真万确。于总,怎么办?”曲长国不温不火,他要慢慢引导对方主动说出答案。就像赵本山的小品:忽忽悠悠就瘸了。 “还能怎么办?报警抓他啊!”于崇明瞪大了眼。平时看惯了这老小子眯着眼的样子,这么一瞪眼,曲长国还真有些不适应,他赶紧把眼神躲过去。妈的,这一双死鱼眼! “那咱还去不去?” “去……我去他个大头鬼!”于崇明又开始说脏话了,没了那些雅致的玉石字画熏染,于崇明有时候真像个老流氓。 “可是,我们不去,他不出现。” “他不出现?他不出现就让警察去搜!”于崇明不仅开始说脏话,甚至有些不论理了。 “于总,您这就有点不论理了。咱们让警察搜人家就搜?再说了,向北可不是省油的灯,警察找了他几天了?次次扑空。这次他主动送上门来,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咱们如果不抓住,指不定这小子以后惹出什么事来!” 这话不假,双方兵戎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于崇明自然明白,也被曲长国这番话点醒,恢复了理智。 “这样吧,我跟社长汇报一下,你等我消息。” “领导,您得尽快,不然来不及了。”曲长国追在后边喊道。 “你小子,小点声!”于崇明回头瞪了他一眼。满屋子的记者看着他俩。 …… 向北此时也在为参加葬礼做准备。情况有变,之前所列清单自然也要调整。向北所住旅馆附近恰好有一个农村大集,逢二八开集。一大早,向北去了集市,逛了半天搜罗到一身工装、一把扫帚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 …… 周六上午9点,河东市殡仪馆的骨灰廊,天空阴霾,路面、房顶积满了未融的雪。 天气萧杀,再加上是殡仪馆,气氛有些诡异沉重。人的心情跌倒低点。 众人都集中在殡仪馆的骨灰廊,参加诺一的骨灰盒安放仪式。 由于去世的是孩子,整个葬礼省去了致悼词、鞠躬礼和遗体告别等仪式。 仪式现场来了一二十人,对于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事,不是特别必要之人,通常不愿意参加。 现场来的主客中,除了周雪岑以及双方的四个老人之外,还有张珂一家,向北和周雪岑的各自亲戚。仪式即将开始时,两辆车鱼贯而入,一辆黑色轿车、一辆别克SUV一前一后停在殡仪馆大厅前,北江晚报社社长赵庆东,总编室于崇明、曲长国,纪检组陈继洲、四个报社记者从车里出来。 周雪岑认识曲长国、见过于崇明,自然很快明白这一行人的身份。 对方前后站成两排,与周雪岑一家对视,颇有各大门围攻占光明顶、不灭邪教誓不罢休的气势。 周雪岑纵然心中有千万怒火,也不愿在儿子的葬礼上与他们撕破脸皮,那样只会污了自己的名声,脏了这逝者的安息之地。她懒得理他们,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只要他们别太过分,一切以逝者为大。 这场葬礼前前后后都是由张珂和丈夫忙碌筹办。向北和周雪岑的父母知道此事后,经不起打击,前几天一直卧床不起。本来这场葬礼不打算让他们参加,但四个老人执意要来,想再看一看他们心疼的孙子、外孙。 赵庆东、于崇明一行人得跟现场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毕竟他们都是被胁迫而来。强迫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自然是不道德的,况且还是周末,更不道德!他们心不在焉,无法将自己的情绪融入到这种悲恸的氛围之中。 仪式开始,骨灰廊里响起哀乐声,工作人员拿出诺一的骨灰盒,交到周雪岑手里。周雪岑双手缓缓接过,神情木然。这些天她已经哭够了,即便想哭也没了眼泪。 可是当她看到骨灰盒上诺一的照片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诺一?愣了几秒钟后,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把骨灰盒捧在怀里,轻轻摸着盒面,那是用木板做成的小盒子,涂了明亮的黑漆。 周雪岑将脸贴在盒面,她要听听诺一的心跳,泪水顺着盒子的漆面流动,染在那张稚气脸庞的黑白照片上。 紧随其后,四个岣嵝老人也已经无法自持、老泪纵横。与诺一的骨灰盒一同安放的,还有他的几件衣服、几个玩具。当然,还有诺一生前念念不忘的挖掘机。 骨灰安放在了长廊内,一块石板将自己与孩子彻底分割在两个世界。 骨灰安放仪式时间简短,众人参加完毕后,陆续走出殡仪馆大门,拾阶而下。 首先走出来的是周雪岑和家人,他们彼此搀扶着;张珂等人跟在后边;最后出来的是赵庆东带来的一众人等。 “向北人呢?”赵庆东有些不爽。 “社长,我也在等他消息。” “给他打电话!”于崇明催促。 “打了,显示已关机。” “妈的,该不会让他给涮了吧。我就知道这小子诡计多端,没那么容易上当。”于崇明恶狠狠地说道。 “于崇明,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赵庆东问道。 于崇明看了看殡仪馆的院子,朝着赵庆东点了点头。 赵庆东回头看了看一行人等,大家清一色黑色服装,气势十足。赵庆东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要清清楚楚记住每一个人的脸,能来的都是可造之材,社之栋梁,这次围攻“光明顶”后一定要好好重用! 曲长国正在懊悔中,手机响了起来,是向北。 “向北,你在哪里?”曲长国压低了嗓门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把人都带了过来。你不能耍我,你要是不来,我以后没办法在报社混了。” “你放心,我就在殡仪馆,我看到爸妈他们了。如果他们在,我是不会出现的。” “那怎么办?这样吧,我去跟周雪岑说,先让他们走,你看如何?”曲长国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在殡仪馆?现场除了几个工作人员、门卫保洁,再也没有其他人。妈的,这小子藏得真够严实! “嗯。你安排好了,我会跟你联系。” “那好吧,我等你的消息。千万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曲长国挂上电话,走到赵庆东身边,耳语几句。 赵庆东点点头,示意众人靠在一侧等候。 这边安排妥当,曲长国又一路小跑,追上周雪岑,小声说了几句。周雪岑也像是明白了一样,挥手告别,扶着四个老人上车离开。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不知,自己身后还有鸟枪! 第61章 混战 周雪岑等人刚刚离开院子,于崇明就急不可耐地把曲长国叫到身边。 “曲长国,你说的人呢?在哪儿?这送葬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在这里等着,是你在耍我,还是向北在耍我?” “于总,您先别急。我也在等他的消息。这事我说了不算啊!” 曲长国急得一头大汗。他抬头看了看天,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天,一会儿就阴沉下来。雪越下越大,似乎还夹杂着灰尘,落在衣服上,雪花掉后形成一个个污渍。 地上的雪还在融化,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形成大大小小的车胎痕迹的雪泥包,水坑中还掺杂着污水泥浆。 周雪岑一家离开后,殡仪馆的院子并没有显得空出多少,车辆一个挨着一个停着。看来,这家殡仪馆的生意不错。 赵庆东自从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就一直闷闷不乐,沉默不语。他没想到周雪岑一家对他居然爱答不理。好歹自己是一个报社的一把手,代表报社过来慰问,结果竟是这样的待遇。 “你跟向北关系好,这在报社大家都知道,该不会是你撺掇向北耍我们吧!”看着赵庆东有些不悦,于崇明又补上一刀。 曲长国明白,于崇明这是要甩锅了。可即便这样,他也无可奈何,谁让队友不争气呢? “于总,天地良心,我对报社、对领导绝无二心。”曲长国急忙辩解。 “只要我们到了葬礼现场,向北就会出现。这可是你说的。你看看,我按照他的要求,把这些人都带来了。除了陈露。她要在报社值班。我该做的都做了,他向北也应该表现出诚意吧。”赵庆东脸色阴沉,比雾霾的天空还要灰暗。他看了看手表,快到中午了,这么好的天气,最适合约上集团几个领导吃饭打牌,这是大事,可不能被这小子给耽误了。 曲长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能弯着腰频频点头,心里却在想,他妈的,该不会真的被向北耍了吧。所有人都领了入场券,等着看殡仪馆里的这出大戏,你可不能最后通知大家演出改期。 “对了,警察那边安排好了?”于崇明像是想起什么来了。 “是的,昨天就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曲长国说,“等向北一出现,他们就行动。” “要不是你出的这个主意,我是不会来的。为了引这小子上钩,我们这么多人给他当饵料!”赵庆东气急败坏,“报社当初会招向北这种人,你于崇明应该好好反思!” 于崇明羞愧地低下头,这样的锅他已经背习惯了,尽管他心里有千万根银针在朝着纸人儿扎去,纸人上写的名字就是赵庆东。 说来也怪,伴随着参加仪式的车辆离开,一只白色的蝴蝶也从骨灰长廊里飞了出来,它似乎有些恋恋不舍,追了车队一会儿,又返回来绕着长廊的入口一圈又一圈地飞着,飞到了一个身穿保洁制服的人那里。 这大冷天哪来的蝴蝶?莫非是化蝶的传说成了现实?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只蝴蝶移动,一脸懵逼。 “各位同仁,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愣了一下,彼此对视。谁在说话? “你为了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是保洁员,对方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离他们有三四米远,躲在一个不起眼角落里,根本看不清模样。大家还在辨别这人是谁,对方摘下了帽子,正是向北。 眼前的阵势颇有些戏剧性,向北孤身一人站在一边;对面是北江晚报社的一帮人。攻打“光明顶”之战要开始了?众人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一声令下。 “向北,你终于出现了!”于崇明忍不住大喊,面部变得狰狞,“曲长国,赶紧报警!” 于崇明知道,曲长国早已跟警察商量好,只要向北已出现,包括罗雨辰在内的七八个警察就会从车里冲出来,将向北控制住。可是,曲长国明明听到于崇明的指令,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只白色的蝴蝶飞呀飞,最后落在了向北的肩膀上。 “妈的,向北,你以为你在写玄幻网文吗?还整了一只蝴蝶吓唬我们?真幼稚!”于崇明狂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两个记者想要冲上去,看着其他人没有反应,忽然又停住了。这种时候,傻子才往前冲! 你们这帮废物,老子回去一个个找你们算账。于崇明狠狠地瞪了几个记者一眼,回过头来,径直冲了上去。 “老东西,自不量力!”向北扎稳马步,起身就是一脚,结结实实地怼在于崇明的胸部。向北肩膀上的蝴蝶被惊吓到,唰地飞走。 “哎呦喂!”于崇明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一脚踩空台阶,摔倒在地。那一片污水泥浆的雪窝子终于有了用处,齐齐贴贴地粘在于崇明的身上、脸上、嘴里。怎一个酸爽了得! 几个记者已经按奈不住。自己的头儿被揍了个狗啃屎,此时不出马真有些说不过去。 四个人齐刷刷地冲了上去。向北瞅准时机,将先扑过来的一人躲开,对方惯性的步子急刹不住,直接撞到了殡仪馆的门上。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冲过来,向北站稳,在两人与自己要有身体接触的瞬间,拎起手中的扫帚左挡右打,简单三四个回合,两个人都退下阵来。 剩下的一人见状,犹犹豫豫退下,转过身去扶起于崇明,替他拍打身上的泥水。 “妈的,早知道是一场恶仗,老子就多叫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来了!”于崇明骂骂咧咧,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尴尬的场面,“你们几个赶紧打电话,搬救兵!” 搬救兵?谈何容易!这里离报社二三十公里,开车过来也得半个小时。你以为是天兵天将,随叫随到?众人只是应允,却都不去落实。 “你们这帮废物!”于崇明正要骂着,却见院子里停着的几辆车里出来一帮人,约莫有十来个人,“哈哈,警察来了。向北,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于崇明大喜,冲着这帮人喊道:“快来,赶紧抓住这个疯子。” 赵庆东也长舒一口气,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真是掉价啊!咦?好像不对!这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手里拿着话筒,有人肩上扛着摄像机,有人拎着大炮筒。记者?!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赵庆东也慌了神。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同行间同行,那可是恨得牙痒痒! “于崇明,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冒出来这么多记者?”赵庆东问道。 于崇明的表情瞬间冷掉:“这……这是怎么回事?对啊,曲长国,这是怎么回事?” 曲长国一脸无辜的样子,看到于崇明的狼狈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啊,于总。哈哈。” “你小子!快帮我擦擦身上脸上。别让这帮记者拍到。”于崇明是领导,最顾及自身形象,他赶紧用着泥水捋了捋混乱的头发,“社长,您衣服领子翻过来了,我帮您整理一下。” 于崇明十分殷勤,伸手抓住赵庆东的领子,两手的臭泥瞬间在衣服上留下两个巴掌印。 “给我滚一边去。”赵庆东已经顾不得领导形象,一胳膊抡过去,将于崇明推开。 “你就是向北吗?请问你怎么看待网上那些举报信?” “请问北江晚报社对这次举报信事件如何回应?” “报社领导有没有违法违纪行为?” …… 同行们一哄而上,拍照声、提问声不绝于耳。北江晚报社的一帮人忽然成了镁光灯下的焦点。常年保持一个姿势着实乏味,如今换了个姿势,赵庆东、于崇明反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曲长国叉着双臂,以一副悠闲的姿态在一旁看着。约莫着戏码差不多了,他冲上前去,将记者们挡住,招呼众人离开。 “曲长国,你他妈的安排的警察呢?”赵庆东气愤不已,破口大骂。 “社长,我跟他们说好了,说知道他们行动这么慢呢!”曲长国解释道,“你看!是警察,这次真是警察。” 所有人再次将目光转移到院子里。几辆车里又出来一帮人,清一色的深色制服,动作麻利,不拖泥带水。 众人冲到人堆里,找到向北,三下五除二将他摁住。对于警察的出现,向北始料未及,他没想到刚刚开始的对决要草草收场,因而拼尽全力试图挣脱掉。 “罗队长,赶紧把他抓起来,你们好好查查他的问题。”于崇明冲着罗雨辰大喊。 “于崇明,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丑陋的人,”向北一边挣扎着一边大骂,“举报信里那些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们,还有你赵庆东,你们有几个人是干净的,你们晚上就不怕做噩梦?下雨就不怕被雷劈?出门就不怕被车撞?!” 听到向北说这些,罗雨辰看了看赵庆东、于崇明等人,也许有些事黑未必是黑、白未必是白? 这不就是最鲜活的现场新闻吗?记者们像捡到了宝,集体转移阵地,冲到向北面前,将镜头、话筒、录音笔对准了他。 “向北,你刚才说话,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能否再详细说说北江晚报社的丑闻?” …… 显然,刚才向北说得太突然,记者们没有做好准备,毕竟摄像机开机、调焦、构图都是需要时间的。向北太不专业,影响了采访效果,需要重新表述。 “赵庆东,你来到北江晚报有三年了吧,你们这些领导,干个两年三年就挪窝换地方,如今碰到这种事情了,火烧眉毛了,就想着断尾求生?”向北没有理会这帮记者,继续说道,“虽然你没有我在北江晚报工作时间长,但是报社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报社的报纸营销任务是怎么完成的,哪个人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哪个记者不背负着无形的压力?要说记者的笔不干净,那都是你们害的!” 听到向北指着赵庆东大骂,众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应该看热闹还是该帮着领导说话。于是一个个装傻充愣,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但不看不听又觉着心里痒痒,还是要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上一眼,然后又低下去…… “向北,为了报社的声誉,我希望你能冷静克制,我以个人声誉和职位向你保证,如果你觉得被冤枉、被陷害,你可以向组织、向公安部门提出来,我们会还你清白!”陈继洲终于忍不住了,不能再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他在此时插话,并非是想化解尴尬,并非想维护赵庆东的面子,而是为了维护北江晚报社这个招牌以及这些个文人仅有的一点羞耻心。 “您觉得这事能调查清楚吗?我还能相信谁?!”向北情绪几近崩溃。 “相信我……我知道你这些天经历的种种变故,家庭的、工作的……我很理解你,我也希望可以帮到你。”陈继洲眼睛里透露出诚恳。 “罗队长,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没看出来这个人已经疯了吗,你们还不赶紧把他带走。”于崇明说道。 罗雨辰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不控制有些说不过去。“你们先把向北带上车吧。” 几名警察摁着向北离开。 “各位,人抓到了。我们会按照相关法律依法调查,如果有需要大家配合的地方,我会再打扰诸位的。”罗雨辰说。 “罗队长说笑了,配合调查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这个没得说。您放心。”赵庆东说,“我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件事给我们报社声誉造成巨大伤害,希望你们可以尽快侦破此案,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当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罗雨辰说完,转身离开。 车辆缓缓启动,驶出殡仪馆。 “今天真不顺!”看着警察离开,赵庆东重重撂下一句话,悻悻离开。 第62章 第一次审讯 被带进车里的那一刻,向北站立车旁,手扶车门,回看殡仪馆。 那只白色蝴蝶用力扇动着翅膀朝上飞,越过殡仪馆的房顶,飞入天际,与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天空还在下着雪,准确地说,是混了雪的尘霾。它们落在向北的脸上、融化,然后形成一道道灰色的痕迹。他的脸,像个小丑。 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他脸上多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很复杂。眨眼间,一颗泪珠滴落在地,落入混了污水泥浆的雪窝子里。 这样的天、这样的地,着实让人兴奋不起来。 赵庆东、于崇明他们扭过头去,不愿再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连眼神都不行。他就是个疯子!小丑! 他们明显自作多情了。向北眼睛里似乎没有这些人,他在看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只能用心才能看到。 愤怒或者平静,都是爱。 “他妈的,这小子什么时候来的殡仪馆?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还乔装打扮,化妆成清洁工。这么有能耐,以为自己是特工007?怎么不去拍《碟中谍》?!”于崇明愤愤地说道。 “头儿,‘007’跟《碟中谍》不是一个电影……”一个记者插嘴。 “就你懂得多!动手的时候怎么就怂了?”于崇明将他怼回去。 诧异的不止他一人,所有人都对向北的异常举动觉得不可思议。大家已经习惯了他先前的人设——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这才是一名记者该有的样子嘛。如今这个文人变成猛男,而且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猛男,这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赵庆东关心的不止这个。他要对上午的行动迅速做一个评估。一切都在算计之中,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会有这么多记者出现。 所有人都不知道,骨灰安放仪式前,向北已经来过殡仪馆几次。这里的空间结构、人员编制、上下班时间等等,他都已经了如指掌,甚至如何进入、如何离开,他都已经计算好。唯一没有计算到的是,会有这么多警察出现。 众人中,全部都算计到的,只有一个人——曲长国。因为这就是他的局。 仪式早上9点开始。向北扮成清洁工,提前一个多小时进入了殡仪馆。这里的清洁工都是劳务派遣,人员流动大,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在这个死人扎堆的地方,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整个骨灰安放仪式,向北都看在眼里。他远远地站在长廊一头,低头扫地、清理骨灰墙,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到这场仪式中。 周雪岑接过骨灰盒那一刻,向北手中的扫帚缓缓落下,两眼死死盯着那个小盒子,泪水瞬间涌出。他仿佛站在周雪岑身边,跟她一起摸摸那个盒子,摸摸那张照片,那里面装的可是自己的儿啊。 那一刻,他产生一种冲动,他想扔下手里的东西,冲上去抱过那个骨灰盒,跟儿子再说说话儿。上次在医院,他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孩子聊。那时候诺一还活着,还能睁眼瞧瞧他父亲的模样。可是现在,他要面对的仅仅是一个小盒子,他不知道那些想说还没说的话,能不能再说出口。 赵庆东、于崇明他们的出现,让向北冷静了下来。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将眼里、鼻子里的泪水一股脑地吞下去,味道有点咸。 一个男人,最可怕的是眼泪能收能放。这些天他改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理智。 众人离开骨灰廊之后,向北悄悄凑过去。刚刚这场仪式,弄得地面有些脏乱,他打扫着地上的纸屑、脚印,慢慢挪到骨灰盒旁。 没错,这个小格子是诺一的,上面的照片他认识。向北将脸贴上去,吻了一下照片,又侧脸贴上小格子的挡板,那是一块石板。长廊里的温度并不高,石板摸上去像冰一样。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个冬天,一家人盖着厚厚的棉被,诺一躺在他和周雪岑之间,嚷着要将棉被搭成帐篷,然后将自己蒙上,而他则紧紧抱着诺一,就像抱着幸福。 这个年纪的孩子,刚刚迎来人生的第一个叛逆期,平日里总是跟父母对着干,让两人大伤脑筋。哎!真拿你没办法,向北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脸颊流过两行泪。 石板很凉,眼泪很热。 向北想一直这样。不过时光短暂,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殡仪馆门口的那场尊严之战,让他酣畅淋漓。从殡仪馆到河东市公安局的路上,向北一直在回味。他将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呼吸平静,像是获得新生。 罗雨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向北,颓废、憔悴,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不禁对他心生怜悯。这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甚至连工作、家庭都有很多相似,但是向北却比他经历了更多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真是命运弄人! 向北被带到警局,走完流程,又被带进审讯室。 眼下离市领导设定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谁都不敢有半点懈怠。向北被抓到了,至少可以在这一周里把案件理出头绪,这也算是给领导有个交代。 审讯室看上去并不起眼,房间里空荡荡的,四周墙壁都安装了蓝色的防撞软包。审讯室的中间位置,是一把特制的椅子,看上去像金属材质,四条腿固定在地面上,椅子的两个扶手间是一个挡板。 两名警察将向北押坐在椅子上,扣上挡板。向北坐下,将审讯室打量一番。平时都是在电影里看到这种场景,如今竟然有机会身临其境,体验一把,还真是不错。不过,这审讯室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上。 向北正前方,坐着两个警察,其中一人正是罗雨辰。 “向北,终于又见到你了。哎,我还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罗雨辰开场道。 “是吗?你是有多想我?”向北调侃。 罗雨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向北身边,仔细将他打量一番,一段长长的沉默后忽然问道:“你是体育特长生?” “没错。” “哪方面的特长?”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们已经把我研究的门儿清。” “你的这一段简历是空白。”罗雨辰很坦诚。 “非要说吗?”向北表情尴尬,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可以不把这个问题当作审讯,而是当作朋友之间的聊天。”罗雨辰说道。 向北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朋友?呵呵,有这样的朋友?不过,我还是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有点尴尬。” “那就不说了,”罗雨辰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神情恢复严肃,“审讯开始。小李,准备笔录……” “第一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似乎太没有诚意了,”向北打断罗雨辰,犹豫了一会儿,“我的体育特长是健美操……” 说完这话,空气冷凝,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向北抬头,罗雨辰和小李已经乐得前仰后翻。向北尴尬地低下头。 “哈哈哈哈,健美操,哈哈。妈呀,笑死我了。”罗雨辰几乎要笑岔气。自己之所以问他这个问题,是觉得向北的反侦察能力如此好,像是专业的训练,所以很好奇他的特长。结果,罗雨辰只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这答案太考验人类智商了。 “哎,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了吧,”向北低下头,“自从工作之后,我从来没跟别人提到过我的特长。” “唉呀妈呀,笑死我了。不行,让我再笑一会儿。”罗雨辰努力控制、控制,但还是没控制住。 向北愣在那里,看着两人大笑。过了一会儿,两人渐渐恢复正常。 “不笑了,不笑了。”罗雨辰平复好情绪,“我们说正事。” “向北,我们接到报警,你涉嫌几起案件,因此需要对你进行审讯。”罗雨辰拿出一沓举报材料,一页一页地翻看,“有几个案件细节我要再跟你核实一下,希望你积极配合,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想知道是谁报案的?” “北江晚报社,举报你假借单位名义,凭借掌握的采访资源与采访对象和采访单位进行交易,涉嫌敲诈勒索、诈骗、行贿等违法行为。” “我明白了……”向北冷笑一声,原本是网上的举报信,结果报社主动揽了过来,果然是棋高一着,这就是计谋吧。 罗雨辰:“我这里整理了几个案例,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2011年11月,你在北江晚报社主办的杂志《北江晚报年刊》发行过程中,是否跟河东钢铁、北方重工、北斗科技等五家企业有过来往?” 向北:“有过。这些企业都是我采访中认识的,我曾经给他们做过报道。” 罗雨辰:“你是否向他们推销过《北江晚报年刊》?” 向北:“报社有规定,我们在工作当中不能搞营销。我只是按照报社的安排,向他们推荐了《北江晚报年刊》。” 罗雨辰:“那就是说你推销过这份报刊。” 向北:“我是按照报社的部署推荐它” 罗雨辰:“这几家公司一共订购多少本?” 向北想了一会儿,说道:“加起来应该有10000多册吧,时间太久,具体的数量我忘记了。” “总金额多少?” “零售价是320元一份,应该有300多万元。”向北回答。 罗雨辰:“你说的是零售价,可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后来你又返还了部分金额。” 向北:“是的,有些企业高管提出意见。后来,按照他们的建议,经报社决定,最终将零售价改为批发价,每本便宜了20元。” 罗雨辰:“这样一来,就多出了20万元?” “是的……”向北不假思索。 罗雨辰:“可是从公开账面来看,还是走的之前的价位。后来的这20多万,是返还给了这几家企业的相关人员。换句话说,这些钱是用来奖励促成报刊订购的人吧。” 向北:“奖励?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按照后来修改的合同,把钱返还给他们。” 罗雨辰:“根据举报,你在其中涉及行贿。” 听到“行贿”二字,向北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行贿?不可能!这笔钱我从来没有参与其中!我只是在中间牵线搭桥,至于资金如何转账之类的,我从来没参与!” 罗雨辰:“好,你到底有没有行贿,我们会调查清楚。你对整个事实过程没有意见吧?” 向北:“嗯,基本对的。” “还有一个案子,”罗雨辰又翻出另一份材料,“2012年2月,北江晚报社营销部门是否有一名工作人员向你求助,希望你可以帮他完成报刊广告招商任务?” “这样的情况很多人都经历过,毕竟我们有自己的优势。拉广告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向北并未回避。 “明珠药业,你应该知道吧。”罗雨辰问。 “知道,这是河东市有名的药企。” “你采访过这家企业?” 向北思考一下:“是的,工作以来,采访过十次左右,算是比较熟的关系。” “后来,你曾帮助同事向他们摊派广告任务?哦,用你们的话说叫拉广告。” “不是摊派,我曾经向明珠药业推荐过我的同事。” “这家企业反映你存在敲诈勒索行为。也就是说,你以报道为由,向对方提出购买广告版面的要求,涉及金额50万元。” “我……”向北被问得哑口无言,“这都是双方当时商定的,没有强买强卖,何来敲诈勒索?再者说,报社有广告任务,虽然与我们记者无关,但是这是报社多年来的不成文的规定,怎么都算到我头上了?” “向北,你先不要激动,”罗雨辰举着手里的材料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堆的材料反映你的问题。如果你这么早就激动,后边恐怕吃不消的。” 向北对于这种情形早有预料,但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由于事发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根本无法反驳这些举报材料。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什么叫防不胜防,更何况在当时他是零防备! 第63章 “我要当马云!” 转眼间,向北被关押在河东市第一看守所已经一月有余。这段时间里,罗雨辰带着下属走访多地、反复侦查,但是因为牵扯到太多单位、太多环节,案件虽然有了很大进展,但是对于向北是否存在敲诈勒索等细节,还是没能找到关键性证据。 在互联网时代,一个多月着实漫长,举报信事件早已在快消品般的网络世界里迅速裂变,被冲刷得不见踪迹。网友们从来不乏新鲜的“食材”。 即便是向北的朋友圈,听闻他的人生变故,大家也只是唏嘘嗟叹世事无常。几天之后,人们很快淡忘此事,继续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着。 每个人都在背着皮囊苟活着,朝着终点奔走。终点是什么?一个小盒子而已。至于如何住进这个方寸之地,一半看自己,一半看运气。啥是运气?躺在床上被炸飞,待在屋里出车祸,开车桥下被砸死,男女偷情马上风。很多事情,没道理的。 生命不过皮囊,善终才是幸福。 春节过后,空空荡荡、一团和气、红火热闹的河东市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路又堵了,天又灰了,大家又开始骂骂咧咧、紧张忙碌。没错,这才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河东这座老城半面环山,像是一个巨大的洗脸盆,因而气温变化也颇为古怪。正月十五一过,气温就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一个星期可以经历四季。这几天刚好气温较高,大街上、公园里、小区里、校园里的老树开始吐露新芽。 一年之计在于春。某个早晨,胖冬通宵玩完网游进入梦乡,那是一个美梦,梦太美了,以至于将自己笑醒。于是,他裸着身子,挺着忽闪忽闪的大肚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在抽了一颗烟后,他做出决定,是时候开启自己的传媒帝国梦了! 墙上的钟响了三下。没错,下午三点,时间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胖冬决定去找罗方伊,他坚信一点,罗方伊就是自己的幸运女神,在通往创业梦的道路上,这个女人能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他心里还有一句潜台词:这小女子聪明活泼、招人喜欢,说白了,他喜欢她。 也不怪胖冬颓废,电视台的工作节奏就是这样。忙的时候一天到晚连轴转,闲的时候躺在床上浑身疼。况且胖冬已经从记者岗转到了导播岗,所有的作息时间都是随节目而定,更没了规律。 他没有联系罗方伊,直接来到北江大学。直觉告诉他,罗方伊此时就在学校。倘若连这点心灵感应都没有,她还能算得上什么幸运女神呢? 胖冬猜得没错,罗方伊在学校,而且是昨天刚从北京回来,明天还要去外地应聘,今天就像是专门等他一样。这更坚定了胖冬的结论:罗方伊就是自己的幸运女神。 北江大学是省里数一数二的重点高校,学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校园是传统的苏式风格,里面全都是历经沧桑的古树和老式教学楼。教学楼的一角有一处古雅别致的院子——梅园,里面种的是冬青、蜡梅。此时,梅花盛开,罗方伊站在花丛中回眸一笑,胖冬血压瞬间升高,人非人、花非花,已经全然分辨不清。一缕阳光从罗方伊的头顶处斜射而来,既温暖又芬芳。 “你小子运气不错,我只有今天有空。”罗方伊很坦率。 “这不叫运气,这叫缘分。”胖冬纠正。 两人在梅园里踱步,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像是踩在了白面上,真好听。”罗方伊咯咯地笑。 女人啊,果然都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一点都不实际。胖冬只想到自己的靴子好久没洗了,刚好可以用这新雪擦一擦,省时省力,而且免费。于是,他尽量往雪多的地方踩。 不好!雪进鞋子里了!真他娘的凉!胖冬暗自骂道,可是心却是暖的。 “美女,我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胖冬问道。 “什么事情?” “你也太让人伤心了,竟然忘记了?”胖冬内心像是受到一千点伤害,满管的血掉了一半。 罗方伊:“你整天那么多事,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胖冬:“就是我说的专题片的事情啊。这可是来钱的大活!” “这件事啊,没问题。”罗方伊回答爽快,爽快到出乎胖冬的预料,他原本准备了一百个说服她的理由,现在看来,都要作废了。 “真的?你就没有一点疑问吗?”胖冬心里不踏实,也许其中有坑! “嗯,我想好啦,”罗方伊一脸认真地看着胖冬,“就当是一次经历吧。说实话,我这段时间找工作很不理想,都是些小公司,待遇差、前景差。哎,我的人生目标,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了。” “真是有意思,有人求贤若渴,有人面临失业,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胖冬感慨道,“美女,让你看看我的传媒帝国规划。” 胖冬将一本A4纸做成的小册子交给她,外面是一张透明的塑料封皮。 “这是什么?” “少阳传媒公司战略规划。”胖冬字正腔圆,一副气吞山河的样子。 “少阳传媒?你注册的公司?”罗方伊问。 “没错。” “这公司干嘛的?” “传媒啊,文化传媒,不懂么?”胖冬一脸认真的样子。 “不懂,具体做什么?” 胖冬没有回答他,而是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资讯APP,兴奋地说道:“你看,这是我注册的用户。我把平时出差采访拍到的视频加了字幕、音乐之后发布到这个APP上,点力量出奇的好。你看这条视频,点击量已经几十万个,评论量也有几百了。”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能挣到钱吗?”罗方伊十分不屑。 “这你就不懂了吧,什么叫品牌?等我这个注册账号做好做大了,有了影响力,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我做视频、做广告,然后就能变现了。什么叫IP,这就是IP!”胖冬越说越兴奋,他一脚站到一条石凳上,冲着远方喊道:“我的目标就是打造全国第一个短视频品牌,到时候全国十亿网民有一半人在看我做的短视频,平均每个人支付一块钱,那就是五个亿。我要成为传媒界的马云,哈哈。” “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吧,可那是很遥远的梦。用手机看视频?那得多费流量啊。” “现在4G已经普及,用不了几年,5G也要开始推广了,到时候就是短视频的时代。罗方伊,机遇要来了,必须要抓住。” 罗方伊看着他,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除了人胖点,优点还真不少。他的这番话,甚至让罗方伊一度产生幻觉,以为两人已经站在公司里,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真皮转椅、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忙碌的员工……啊,这感觉真棒。不过,她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很现实的问题。 “胖冬,听你这么说,是要辞职了吗?” “并没有,”胖冬从小石凳上跳下来,地上很滑,他差一点滑到,结果以一种有些滑稽的姿势立住。落地一刹那,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我胖冬是何等聪明之人。省台可是一棵大树,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傍着这棵大树,自然就会有很多资源。我心里很明白,一旦辞了职,我胖冬什么也不是,别说创业了,混口饭吃都难。一旦我翅膀硬了,我就能自己飞了。” “胖哥哥,求带飞。不过,飞之前能否先减减肥?”罗方伊大笑。胖冬很聪明,大道理都懂,就是太懒,不去做,至于这次是不是也是吹牛皮,罗方伊就不得而知了。 胖冬没有理会这句玩笑,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传媒帝国梦中。 “方伊,你看,你看远处那座楼,”胖冬指了指远方,语重心长地说,“那是河东市的第一高楼,河东之根,至于为什么这么称呼它,我想你也很清楚。我的目标,就是买下这栋楼,让全市人民都能看到上面闪着四个大字:少阳传媒。” 河东之根?罗方伊听到这四个字瞬间变了脸色,这栋楼刚刚落成不久,是河东市第一高的商业写字楼,整栋楼外墙由玻璃镶嵌,从远处望去,像极了男人的极阳之物,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因而被网友调侃为河东之根。 可是,在女生面前提这个,也太不雅了吧。罗方伊条件反射般地脸色羞赧。 此处应该有音乐,大气激扬,用以烘托胖冬的壮烈神态。还别说,在夕阳的映衬下,这小子真是多了几分伟岸。 “胖冬,你就不能专心搞点有意义的事情么?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创业项目是我认识你以来你说过的第四个了吧。我记得你上次说的是一个直播软件的项目,结果呢,有下文吗?”罗方伊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有啊。我参加了河东市搞的一个创业大赛,进了前二十名。”胖冬说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 “好吧,合着你就是为了参加个比赛啊。” “是啊,嘿嘿。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请你相信我。”胖冬一脸严肃,“对了,现在天气太冷,景色也不好。我打算选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4月份启动专题片的拍摄。你有档期吗?” “没问题,档期给你空出来,”罗方伊说道,“对了,向北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我听说了,这件事在省台也传开了,向哥太点背了。” 罗方伊知道,胖冬是个百事通。圈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能搜罗到。 “哎,怎么办呢?我挺担心师父的。”罗方伊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咱们爱莫能助,一切就看向哥的造化了。”胖冬也跟着叹息,“对了,他不是被抓了吗?现在有啥进展?” “我听说正在审讯阶段。好像现在前期调查和案卷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估计很快就会进入公诉阶段。” “没想到会到这一步,真是可惜了。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胖冬问道。 “我哥说,按照相关法律,有可能会判刑。除非,师父能找到一个特别好的律师打官司,而且能推翻检方拿出的证据材料。但是难度很大。” “这场官司一定要打。”胖冬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打呢?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据我所知,他老婆现在像变了个人,能照顾好自己都不错了,哪还有精力去打官司、请律师啊。他的那些朋友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咱们也是他的朋友啊。什么是朋友?危难时刻两肋插刀,那才叫义气。放心吧,打官司的事情,我胖冬一定会全力以赴!” 胖冬这番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以至于罗方伊像是被激了一下,打了个冷战。她没看错,胖冬除了胖之外,人品没得说。不然,她也不会把他当朋友的。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没了阳光,气温一下子降下来,两人都裹紧了棉衣。 “走吧,该吃饭了,我请你去吃好吃的,”胖冬提议,“我知道有一家店铁板烧鱼做得不错,又麻又辣,你爱吃的菜。怎么样,赏脸不?” “听起来很诱人,不过今天不行。我约了男友。”罗方伊拒绝了他。 “没关系啊,可以请他一起吃啊。” “得了吧,我怕你俩再在饭桌上打起来,”罗方伊说道,“到处都是闹心事。我俩最近总是吵架。他好像越来越没有耐心,动不动就发火。所以,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好好聊聊。” “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机会我得跟他好好说说,珍惜眼前人!不过没关系,他没这个福分就算了。我这个人有福相,不介意当备胎。”胖冬半开玩笑地说道。 “得了吧,你可是传媒巨头的老总,未来的马云。我哪能高攀得起。” 第64章 向着传媒帝国前进 “在远方的时候,又想你到泪流,这矫情的措辞结构,经历过的人会懂。那些不堪言的疼痛,也就是我自作自受,你没有装聋,你真没感动……” 胖冬和罗方伊驾着车子一路向西,开往此次专题片拍摄的目的地。车内音响播放着哀伤的歌曲,两人心情却很愉悦。旅行总是能让人换一种心情,即便是为了工作。 “东西都带齐了吗,再清点一遍。报一下你们的方位。”胖冬调低音响音量,打开车载蓝牙,中控屏幕上出现一个联系人的名字——黑头。 黑头?这名字真有画面感,估计人也不咋的。这个胖冬,交的都是一帮什么狐朋狗友!罗方伊白了他一眼。 “胖哥,东西都齐了,一台FS7,长焦、定焦、广角镜头都带上了。特独立灯、阿莱灯、反光板还有摇臂、轨道全部齐活。我们现在刚过河东服务区。奶奶的,今天真不巧,下了这么大的雨。车速上不来。” 这个黑头嗓门像开启了高音炮,车内空间不大,这刺耳的声音几乎都要渗进空调口内,连前挡上的灰尘都要跟着有节奏地震动起来。 “路上注意安全,我在下一个服务区等你们,咱们在那里汇合。”胖冬挂上电话,又将音乐调大,车厢内又恢复了伤感、浪漫的气氛。 “胖冬,这是谁啊?”罗方伊好奇地问。 “一哥们,负责统筹这次拍摄的设备。” “我以为只有我们俩呢,没想到还有一波人。可是,为什么不一起出发呢?” “一起出发?那岂不是打扰了这么浪漫的氛围,”胖冬哈哈大笑,“那是一帮粗人,黑头是我的大学同学,上下铺的兄弟,我们都是学影视专业的。大友是我在省台的好兄弟,摄像绝对一把好手。还有两个哥们负责灯光和场记。他们四个人专门开了一辆商务车,拉着机器设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种活,你我俩人是干不来的,必须靠兄弟们架势。” “真是隔行如隔山啊,电视台跟报社都是新闻媒体,但没想到两者之间的差异那么大。”罗方伊感慨。 “别说报纸跟电视台了。即便是电视台内部,不同的岗位,专业技术也不一样。就拿灯光来说,都是需要专人布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他们啊,各有各的手艺,等我的传媒帝国建起来之后,他们都是元老、功臣。” 胖冬怕罗方伊不信,指了指扶手箱上面的小包。小包很新,但是摸上去质地一般,手感像人造革。 “这是啥?”罗方伊问。 “打开看看。” 罗方伊翻出一个小本本。本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但是很干净。 男人最怕的就是认真。尤其是胖子,认真起来,能量无限。 原来,出发之前,胖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拍摄计划,包括拍摄时间表、拍摄预算等等。甚至连住什么宾馆,每个人每顿饭花多少钱这类的琐碎事,都已经在他的这个“传媒帝国成长记”的小本本上详细列出来。只是字太丑了,像小学生的正楷字:每个城市待一周,头两天踩点,中间两天拍摄,最后两天采访。这样的工作节奏大概要持续两个月。剩下的时间就要交给后期制作的兄弟了。胖冬的小本本上也列出了时间期限:一个月内完成所有的后期制作。 “所以,这次专题片的拍摄,前后周期需要差不多三个月?” “根据我的经验,至少三个月。” “看来,这钱也不好挣啊。”罗方伊感慨。 “知足吧,我的女王,这已经算是好的喽。你看那些民工、农民,一年辛辛苦苦能挣多少?我们不偷不抢,靠的是手艺挣钱。哈哈。”胖冬乐不可支,这小子,总是容易得意忘形,“现在我隆重邀请方大美女加入少阳传媒有限公司,咱们一起打江山。给我十年时间,还你一座豪宅!” 十年才一座豪宅?你个死胖子,忽悠谁呢?罗方伊没有接上他的话茬,并非因为她对于胖冬不靠谱的忽悠感到愤怒,而是此刻她已经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中。 就在上次胖冬去学校找她之后,哥哥罗雨辰也来到了北江大学。两人探讨的话题只有一个:罗方伊的就业问题。 北江大学校园里,罗方伊刚刚送走胖冬,又迎来了罗雨辰。这一天可真够忙的,赶上国家元首了。 “哥,我上学这几年,你几乎没到学校看过我吧。” 听罗方伊这么一说,罗雨辰也觉着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可不嘛,从读大学以来,自己专程来学校看妹妹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看来,自己还真是不负责任。 “你个臭丫头,咱家就在市里,你每周都回家,想不见你都难!我巴不得清静几天呢,还让我来学校看你?!” 这兄妹俩也是没谁了,见了面没别的,只有吵架斗嘴。 “那你干嘛要来,赶紧走吧。不送!”罗方伊哼了一声,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嘿!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我这次可是带着全家人交代的任务过来的。你还敢违抗不成?”罗雨辰使出了撒手锏。 我的亲哥,每次都拿爸妈做挡箭牌,你就不能换一个新鲜的借口吗?真是服了你了!罗方伊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瞬间有了笑容。 果不其然,这个撒手锏就是好使。 “好吧,快说说父亲大人有何吩咐?” “小罗子接旨……” “你到底说不说!”罗方伊嗔怒。 “好好好,我说,”罗雨辰恢复了严肃,“丫头,最近投简历的成效如何?” 听到这个沉重的话题,罗方伊叹了一口气,要死的心都有了:“眼下只收到了三四个offer。一个岗位是市电视台的编辑,栏目聘的那种,待遇挺一般;另外,北京有一家传媒公司也基本同意录用我了,薪水还可以,但是相对于帝都的天价房租,那点工资简直是杯水车薪,等于是在为帝都的人民打工。” “丫头,我有一个想法,关于你找工作……我觉得还是得让爸出面打个招呼。” “打招呼?跟谁打招呼?”罗方伊不解。 “当然是北江晚报了。” 罗方伊这才明白哥哥的意思,“哥,爸说过多少次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打住。你这是要开演唱会吗?” “我的意思是,爸向来反感这种托关系、走后门的做法。” “爸虽然是那么说,但是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你哥是没招了。本以为借着向北这件事,可以跟报社拉近关系,谁知道他们并不吃这一套。”罗雨辰一脸无奈。 “什么?你负责师父的案子,目的就是跟报社领导接触?”罗方伊表情惊讶,“哥,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臭丫头,令人失望这个词都用上了,没大没小!罗雨辰觉得妹妹说话太过,但是又自知理亏:“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接近他们,整个案件的侦办都是按照程序走的,绝无半点徇私枉法。” “咱爸要是知道了,可得狠狠削你!”罗方伊气汹汹地说。 罗雨辰泄了气,瞬间变得像个孩子,“咱爸那个年代,光靠努力和拼搏就可以,但是现在不同,我问你三个问题,你投胎技术够好吗?脸皮够厚吗?有心机吗?” 罗方伊一脸严肃地思考了半天,摇了摇头说;“好像哪一样都没有……” 两人走着走着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女生们成群结队进进出出,有的背着书包去上晚自习,有的拎着水壶去打水,有的端着水盆去洗澡。 “这三样没有,说啥都是扯淡。报社那帮人都是老油条、老江湖,他们明白我的意图,却一副傻白甜、听不懂的样子。你说我能咋办?现在看来,唯有咱爸出马了。” 罗方伊明白哥哥的意思,父亲退休已经差不多十年,人们常说“人在人情在”,当年那些同事、朋友都已经退休,但是有几条线还是能搭上。 不过,罗方伊也知道,父亲一直小心维护着这层关系,不到万不得已,他从不动用这些关系,更不愿意让这种同事关系、朋友关系蒙上利益的阴影。 “你一会儿忙不忙,不忙的话就回家吧,今晚咱们跟爸妈一起商量一下,这事不能再拖了。” …… 北江晚报社里,从普通员工来看,向北事件的影响已经逐渐淡化,每个一线员工都在各自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当然,这得益于以社长赵庆东为首的领导班子沉着应对、力挽狂澜。为了稳定局面、统一思想,赵庆东几次召开会议,组织专项活动,坚决肃清向北之流的影响。很快,大家坚定了信念,树立了目标,纷纷表示要与向北之流划清界限,不做报社的蛀虫,为报社的全面发展尽心尽力,添砖加瓦! 嗯,都是好同志! 需要声明的是,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他的几行字都是摘自北江晚报社的官方文件,无图无真相,全凭读者猜。 然而,不同位置的人,接触到的信息不同,对事物发展的把握也不同。对于报社领导层来说,虽然这件事在公众层面已经平息,但是依然没有画上句号。所以说,“向北事件”还是影响报社阔步前进的一个绊脚石,只要这件事没有定论,只要涉案人员没有得到相应的处理,报社随时都会出现新的隐患。赵庆东以为,此案久拖不宜! 于崇明到赵庆东办公室汇报工作时,赵庆东又一筹莫展地抽起了烟。 “社长,咋啦,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于崇明很关心领导的身体,毕竟他是全体员工的主心骨,他的健康关系到报社的福祉。 赵庆东没有说话,而是白了他一眼,将烟掐灭。 于崇明自知没趣,转入正题:“社长,这是今年新进采编人员的拟聘名单,请您审阅一下。” 赵庆东看了一眼,名单上有四个人,每个人的简介和拟聘的岗位都列在了上面。赵庆东没有说话,把名单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老于,向北的案子进展如何?” “前天我跟他们的负责人,叫罗雨辰,打电话聊过。他说还在侦查阶段,有进展,但是关键证据还没拿到。” “太慢了,昨天我去集团开会,又被说了一顿。”赵庆东说。 怪不得忧心忡忡,原来是被骂了。于崇明很开心:“那我再催催他,让他抓紧办。社长,您看这个名单可以吗?”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赵庆东又拿起那张纸,扫了一遍,“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实习生,叫罗……罗什么来着,是罗雨辰的妹妹。” “罗方伊。” “对!我看着名单里没她。她没达到招聘要求?” “怎么说呢,虽然罗雨辰跟我提起过她,但是我反复考虑后,觉得这个人不太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赵庆东问。 “虽然她的业务能力基本过关,但是毕竟在实习期间犯过错。而且,她跟向北走得比较近……” 于崇明只是说了其中一层原因,还有一层原因没有讲出来:能够进入到拟聘名单的人,都是千军万马冲过独木桥后幸存下来的,这帮人业务能力自然没得说。其他能比的是什么?学校和学历背景、家庭背景、社会关系……自然,那些来自知名大学、学历高,又通过各种渠道打通关系的候选人就成了首选。 罗雨辰虽然也打过招呼,但是在这个就业竞争异常激烈的时代,记者岗位是个香饽饽、铁饭碗,因此,排队递单子的厉害角色多了去了,以罗雨辰的分量,还不够格。 在大是大非上,于崇明立场还是很坚定的,他可不愿意让这份名单徒增新的利益纠葛。 “你是总编室负责人,这些事以你的决定为主,我不多做干涉。”赵庆东这个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能坐到这个位置,御人方面还是很有一套。 第65章 创业帮 北江省的最东端是一座沿海城市——富山县。这里地处海边,却以山为名。一座很有意思的城市,来了一帮很有意思的人。 六人拍摄团队正式组成。胖冬任导演兼摄像,罗方伊负责脚本及采访,其余几人,主摄、灯光、后勤各有分工。 到了富山县的快捷酒店,胖冬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头戴棒球帽,身穿摄影马甲,脖子里还套了个围巾。别说,还真有大导演的范儿。 胖冬跟大伙说了,自古以来,古今中外,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头。当领导就要穿白衬衣黑夹克,卖玉石字画的要穿唐装布鞋;搞艺术的要留长发打耳洞;卖保险的要穿黑西装红领带……至于搞传媒艺术的嘛,就是要戴棒球帽,穿摄影马甲。这就叫作专业。 罗方伊不屑地笑了一声,这才有意识地将这帮搭档打量一番。 黑头,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却瘦得像个麻秆,佝偻着背,活像一个刚刚吸过大烟的糟老头子。再看长相,尖嘴猴腮,像个猴子,不光头黑,脸也黑。为啥叫黑头呢,应该叫黑脸猴子。罗方伊想笑。 大友,长得还算正经,虽然个头不高,但是谈吐举止是众人当中最为正常的一个。因为直到现在,罗方伊也只是听到他说过两个字:“嗯”“好”。没错,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但不是美男子。 其余两人,一个叫麻子,一个叫果子,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简直是黑白双煞。不知怎的,两人的名字合在一起,竟然让罗方伊联想到一种美食——煎饼果子。哈哈,这可是自己的早餐最爱。 她在心中将这几个名字反复默念:黑头、大友、麻子、果子,再加上胖冬,都是什么奇怪的名字?罗方伊邹紧眉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过,罗方伊没想到出差是件如此轻松快乐的事情。如果说跟着向北出差采访像是打怪升级,充满艰难险阻;那么和胖冬一起出来,就是吃着火锅唱着歌,忽忽悠悠就开工了。 “胖冬,明天要干什么?”罗方伊觉得这样的轻松快乐不太踏实,毕竟甲方给了七八十万元。面对这么一笔巨款,且不说团队阵容很low,甚至连大家的态度也很敷衍。至少得有个拍摄计划、脚本撰写之类的吧。 “明天的计划?让我想一想。”胖冬一脸木然,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喂!你好歹有点职业精神啊,这钱又不是白拿的。到时候交不出人家满意的片子,看你怎么办!”罗方伊生来就是操心的命,她也想省事省心,但是性格使然,不管又觉得心里难受。 “麻子,这钱都是怎么花,算好了没?”胖冬没有理她,葛优瘫般地坐在快捷酒店的一楼沙发上,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麻子。 这家酒店着实简陋,一楼空间狭长,除了前台外,只有一张沙发,几把椅子。大堂英文怎么说?Lobby,没错!这是胖冬记得最清楚的单词,每次住酒店,他都会在坐在大堂的真皮沙发上大声打电话:“喂,我在酒店lobby,有什么事吗?”听上去的确高大上很多。可是,这里甚至连大堂都算不上。 “酒店一个标间90元,咱们一共订了四个标间,一天花费360块钱。午饭订外卖,晚饭在酒店吃,每顿饭控制在150元以内。FS7一天租赁费200块钱。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除去人员工资,单是硬性支出就得小十万。我都列出了表格,一会儿发给你。”麻子回答。 罗方伊仔细观察了一下,麻子脸上其实并没有麻子和雀斑,只是两侧的脸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坑,像是月球上的火山一样。不过,麻子算账倒是很仔细。不用说,他的角色是后勤部长,管着大家的吃喝拉撒睡。 胖冬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罗方伊还从未见过他这么认真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不再说话了。 “直接发群里吧,大家都看一下。哎,吃住都要钱。大家都委屈一下,住的条件差了点,等以后咱们的公司成为全国第一,我们天天住五星级豪华酒店,吃海参鲍鱼,喝洋酒抽洋烟。”压力之余,胖冬还不忘鼓舞士气,他转而对罗方伊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有的事情有一个前提,就是先把人员安顿好,不然,这活干不好。” “胖哥,合同签了,但是他们还没转账。”麻子有些担心,每天的花销从哪里开支? “这种事情急不得。这样吧,先拿我的卡支着。你们随便花,但是要记账,能开发票的开发票,不能开的开收据。” 黑头、大友、麻子、果子没想到胖冬这么仗义,关键时刻自掏腰包,果然是有大哥风范。 “胖哥真仗义……”“那我们就踏实了……” 这一刻,罗方伊似乎对他也有了新的认识,这个胖冬,有时候还真有些成功人士的气质,大气、有魄力! 胖冬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建行的信用卡,有两万的透支额度。兄弟们用就是了。” 众人大跌眼镜,几乎气得要喷血。 “胖哥,这也太寒碜了吧,这好歹也是少阳传媒的第一个大活。人家开机仪式还得喝顿大的呢,这两万块钱够干啥的啊。”麻子抱怨道。 这个胖冬,真是正形不过三秒钟,三秒过后立马现出原形。罗方伊也不禁笑了出来。 “麻子,我知道现在是寒碜了点,不过这两万块钱怎么着也能把这一个月熬过去吧。”胖冬一脸认真地说。 “什么?这是一个月的经费预算?”麻子双眼瞪得贼圆,一副吃惊模样,“胖哥,我算服了你了,你可真够抠的。这笔钱能用半个月就不错了。” 胖冬嘿嘿一笑:“麻子,你是财务总监,掌握财政大权,这笔钱由你全权处理。有困难提出来,咱们想办法解决,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这个胖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像弥勒佛,从来不红脸。 不用说,当天的晚饭也极为糊弄,六个人在兰州拉面馆拼了两张桌子,一人点了一份不加蛋的拉面,连小菜都没舍得点,更不用说喝酒了。胖冬有自己的想法,开工前绝对不能喝酒,喝酒误事,这帮人野惯了,一旦喝起来根本刹不住车。 第二天专题片拍摄正式启动。胖冬并不急于拍摄,而是带着五个人将所有的拍摄点、采访点转了一圈。 “方伊,你跟采访对象好好聊聊,增进感情,提前做功课,这样会让采访事半功倍。黑头,所有的拍摄点都了解清楚了,取景、构图、光线都琢磨一下。大友,人物采访的布光需要多长时间?”胖冬考虑得很周到,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每个人大概一个小时。”大友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 罗方伊在富山忙得不亦乐乎。在北江晚报社,关于她的录用也提上了议程。 北江晚报的人员招聘需要一定的流程,总编室拟定候选人名单后,提交社长审阅,然后在报社主要领导会议上审议通过。 于崇明打算第二天下午拿着名单在会议上给大家传阅。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上午,他刚到办公室,就接到赵庆东的电话:“老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社长。” “把那份名单拿过来,拟聘人员名单。” 于崇明一路小跑来到社长办公室,将名单递给他。 “这份名单能调整吗?” “社长,名单有问题?”于崇明有些疑惑,“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您定就可以。” “那我就擅自做主调整一下了?”赵庆东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中的签字笔,在最后加了一个名字,“对了,今年的名额是四个?” “是的,社长,这四个人还要再经历半年的实习期,如果合格就留下,不合格就走人。” “哦……”赵庆东眼睛盯着名单,“这个排列顺序是有依据的?” “算是吧,根据学历等等各方面综合考量做出的排名。”于崇明没有多说。这四个人可都是反复斟酌定下来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变动,都会带来不小的影响。于崇明眼镜死死盯着赵庆东手中的笔,手心捏了一把汗,心里念叨:不要啊,不要啊! 赵庆东似乎不以为然,大笔一挥,将最后一个名字抹掉,又把名单交给于崇明,“就这么定了!” 于崇明接过名单不解地仔细查看,“罗方伊?!” “社长,这……这是为什么呢?” 社长该不会吃错药了吧,怎么忽然又把罗方伊的名字加上了?搞什么鬼? “怎么说呢,我反复考虑了一下,这个女生各方面综合条件还不错。” “综合条件?” “是啊,你听不懂?” “我明白,社长,我这就重新拟定名单!”于崇明还真没听懂,但是它明白一点,既然是赵庆东敲定,自然有他的考量,即便自己反对,也无济于事。现在的问题是,那个被划掉的名字怎么办呢?哎,再跟递单子的人解释一下吧,实在不行就安排个其他的岗位。 于崇明无奈地走出赵庆东的办公室,摇了摇头,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 …… 河东市公安局,在领导的催促之下,罗雨辰已经等不及案件的侦查了,他匆匆整理好案卷材料、证据,连同起诉意见书一并已送到河东市人民检察院审查决定。 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对于公安机关移送起诉的案件,检察机关应当在一个月以内做出决定。重大、复杂的案件,可以延长半个月。 半个月之后,河东市公安局收到回复,案卷和证据竟然又被退回来了,理由是犯罪事实不清楚,证据不充分! 拿着这个结果,局领导大发雷霆,把罗雨辰叫到办公室。 “罗雨辰,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就给我这么一个结果?你天天在局里是吃白饭的吗?” “局长,您听我说,这案子大家确实都在尽力调查。但是涉及企业太多,而且很多细节已经无法考证,包括人证物证都找不到了。” “那我问你,多久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结果?” “这个……真的不好说。”罗雨辰回答。 “不好说?不好说就不要干了!这个案子交给别人,你去忙其他的案子吧!” “是,局长。”罗雨辰敬了个礼,灰头土脸地离开办公室。 向北案件的负责人很快就有了新调整,罗雨辰被调离专案组,改由另一队的队长陈冲负责。 陈冲和罗雨辰都是同一警校毕业,而且是同一届的校友。但是两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却截然不同,罗雨辰虽然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看上去像个粗人,但是在侦查案件时却心思细腻,不急不躁;陈冲则不同,在局里,陈冲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陈阎王。说起这个外号还有一个几乎被大家神化的段子,但凡是陈冲负责的案子,嫌疑人总是会乖乖就范,老实交代,至于他到底有什么审讯的绝活,就不得而知了。 陈冲一上任,立即提审向北。 跟一个月前相比,向北憔悴了不少,这憔悴不仅来自身体的疲惫无力,更是意志的垮掉,整个人提不起精神。 “向北,你嘴挺硬?这么简单的案子愣是让你给拖了一个月,你当我们都是傻子?”陈冲果然人如其名,一开始就气冲冲地开炮。 向北抬起头,迷迷糊糊看着对方。这一个月,他的视力也降低了不少,加上心理压力大,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差,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你是谁?罗雨辰呢?” “呦,你俩还挺熟络?我告诉你,以后你见不到他了,我叫陈冲,是这个案子新的负责人!” “你有什么问的,尽管问好了,不过如果你想问那些老问题,我建议你还是看案卷好了,我想说的都在那里面。” “不老实是吗?那好,你能熬,我就陪着你熬。反正今晚我没事,咱们就在这里待着。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们开始干活。”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有没有行贿?有没有以记者之名强迫别人给钱,强迫别人给广告费?我确实是被冤枉的!至于说证据,我也没有,因为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不可能留证据的。”向北被陈冲逼得着实无奈。 整个审讯持续了五个小时,一直到深夜才结束,双方都已疲惫不堪。陈冲原本以为通过熬夜战术,可以让向北的心理防线垮掉。但是没想到对方还这么嘴硬,看来这次审讯要无果而终了。他要根据这第一次交手的情况更换战术。 第66章 开工不吉 开机不吉 这天底下,挣钱看上去难,实则最轻松。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要比政治轻松一百倍。但凡有办法去解决的问题,都算不上难。即便遇到生意上的问题,多数时候都是技术上的。 胖东带领的创业帮团队,第一天的踩点很顺利,万事俱备,只等开工。胖东很开心,吃晚饭的时候,特意从路边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牛栏山与兄弟们分享。 这个创业六人帮,果然有一股虎狼之气,52度的刀烧酒,三下五除二就喝个精光。若不是胖东早有预料,只买了一瓶白酒,几个人定是要喝个昏天暗地。 酒足饭饱、微醺状态,这样的感觉刚刚好。可是,不管这酒怎么喝,对于这一天的行程安排,胖东一直神神秘秘,不愿多数半句。 “方伊,今晚好好休息,半夜我去敲你的门哦。”晚饭结束时,胖东朝着罗方伊挤眉弄眼。不用说,这胖东又该吃药了。 “好啊,欢迎你。你要是敢敲门,我就敢报警。”死胖子,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罗方伊可不是省油的灯,面对这么一帮奇形怪状的男人,她早有堤防。 果不其然,凌晨三点多钟,胖东竟然真的敲响了罗方伊的房门。 “起床了,美女。” “胖东,你有病啊,大半夜的,让人不让睡觉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报警啊!”胖东的声音辨识度极高。罗方伊不问是谁,就指名道姓地骂了起来。 “哈哈,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咱们要开始拍摄了。” “拍摄?你忽悠谁呢?三更半夜地拍摄,拍个鬼呀!胖东,你要是再这么开玩笑,我可就撤了。” “是真的,赶紧起床,大家都已经起来了。给你二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二十分钟后,咱们一楼lobby集合。对了,你房间是不是有浴袍?” 浴袍?要浴袍干吗?你个死胖子,真是猥琐至极,老娘加入到你这个团队,真是羊入狼窝:“你要浴袍干啥?” “把它带上,会有用的。” 净胡扯!罗方伊从床上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房门一个个打开,“叮叮”的警报声响了几秒钟后又迅速关上,很快没了动静。看来大家都出门了。这个胖东,到底在搞什么鬼?没办法,也许真的是要开始拍摄了,罗方伊来不及化妆,肿着眼泡、蓬乱着头发,拿起浴袍甩门而出。 一楼的狭窄lobby里,几个人都已经在等候,每个人都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样子。 “嫂子好!” “嫂子早!” 嫂子?罗方伊本来就懵圈,被这一句嫂子喊得更加懵逼。这帮人半夜起来脑子烧掉了吧?叫谁嫂子呢?可是,看他们的表情都很认真。 “黑头,谁是你嫂子?” “你啊!”黑头毫不犹豫。 “你有病啊,我怎么是你嫂子了?”罗方伊几乎要崩溃掉。从上床睡觉到现在只有四个小时,本来就有起床气,还要听这帮神经病说胡话,简直是没了天理。 “嫂子,你跟胖哥说说,工作别这么卖命。凌晨开工,剧组也没这么拼啊。我们说了没用,他只听你的。”果子打着哈欠说道。 罗方伊似乎听出了话中的端倪。这个胖东,肯定是又在这帮狐朋狗友面前吹嘘了什么。她双目怒瞪,朝着胖东吼道:“胖子,你说,到底什么情况?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胖东自知理亏,赶紧躲到一边,严肃地跟大家说道:“咱们言归正传。今天的日出时间是七点一刻,咱们现在赶紧出发,抢拍密度戏。大家记住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只有半个多钟头,弟兄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把这第一仗打好!” “什么是抢密度戏?胖哥,你该不会是忽悠我们的吧?”麻子埋怨。 “胖东,你平时爱搞怪也就罢了,现在大家出来是在工作,你深更半夜地把大家叫起来,有意思吗?”罗方伊质问。 “抢密度拍摄,是影视行业的行话。所谓抢密度,是指选择清晨天将亮未全亮或黄昏时天将暗未全暗的时刻拍摄视频或者照片。这时具有理想的人物与环境,人脸与天空的光比和密度比恰到好处。通俗讲,没有密度,天空便是一片漆黑;密度过大,天空便呈现白色。但这段有效拍摄时间是很短的一瞬间,大约只有二三十分钟,所以得‘抢’。”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友忽然插话,而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大家都很诧异。 “难得你一下子能说出这么多话。你字多,我信你,你说得对!”麻子说话简单粗暴。 “大友说得没错,”黑头补充道,“抢密度拍摄很重要。如果在这个时间段拍摄那些交代环境的空镜,画面会更细腻,我相信这样的镜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对于拍摄来说的确很紧张。要知道,每个质量过硬的空镜头,拍摄下来需要大概五分钟,所以说,半个小时拍不了几个画面。,更不用说算上设备的安装时间。胖哥这么做是对的。” 既然达成一致,大家索性备好东西,上车赶往目的地。初春的天气,凌晨的温度依然能够令人瑟瑟发抖。胖东叮嘱每个人带的浴袍有了用处,所有人都披上了浴袍,戴上帽子,就像一队白衣圣教的教徒。虽然这身打扮于这寒冷的夜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至少也是一种心理安慰了。 此次拍摄的目的地,是富山县郊区的一个小村庄,这里依山傍海,果然是拍摄空镜的好地方。 “胖哥,都准备好了。”黑头忙活了半个来小时,终于将FS7架好,又把三脚架平衡调好,设置好光圈滤片和白平衡。 FS7,全称索尼PXW-FS7,堪称影视界的装逼圣器。它相比于red、arri这样的电影级摄像机要便宜许多,但是又要比数码、单反甚至广播级的摄像机画质好,因此备受摄像师们的青睐。 胖东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天空,闭上眼睛默念起来。 “胖东,你在干啥?”罗方伊轻轻地问道,她觉得这个仪式很是神圣,不敢太大声音。 胖东没有理她,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FS7已经准备好,在等待“抢”拍的最佳时机。 “不好!”随着一滴雨水落下,胖东睁开眼睛,神情瞬间变得沮丧。 “咋啦,胖哥?”麻子问道。 “这戏拍不成了。”大友淡淡回了一句话,“黑头,收拾设备,回车上等着吧。” 黑头瞬间就明白了大友的话,也跟着摇了摇头,动手将三脚架、摄像机收拾起来。 “果子、麻子,这是咋回事?”罗方伊好奇地问道。两人只管吃喝,哪里晓得这里面的玄机。 此时,大友又说话了:“拍不成了,因为……要下雨了。” 这个大友,今天话真多。 没错,这就是胖东最担心的。抢密度拍摄,不仅要抢时间,也要抢天气。拍密度戏必须要选在晴天时,遇到阴雨下雪天,谁也没办法。所以说,有时候影视行业也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行当。 “大家到车上眯一会儿吧,”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么值钱的春雨竟然让这个未来的传媒帝国赶上了,难不成是命中注定。此时,向北反而放松了心情,“没关系,早晨的密度戏没有抢到,傍晚还有一次机会。我就不信,这雨能下一整天。” 众人躲在车里等雨停,不一会儿打起盹来。罗方伊却已经完全没了睡意。她裹着浴袍,看着车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看上去并不大,只是天阴的厉害。一颗颗雨珠顺着车窗往下滑,形成一道道水帘,像眼泪一样遮住了视线。她看着胖东、黑头他们,这几个人都已经人仰马翻、呼呼大睡。 这个胖东,心可真大。把大家忽悠起来,转眼之间又睡着了。可是,就这么短短几天里,罗方伊就感受到了创业的不易。八十万元,原本以为能够轻松到手的一笔巨款,没想到要将它合法合理地转到自己的账户下,是如此的难。 不知什么时候,罗方伊也眯上了眼睛,进入梦乡。她被叫醒时,天色大亮。创业帮的男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准备器材,有人调试机器。 “美女,美容觉补回来了吧?”胖东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将一袋吃的递给他,里面是馒头、咸菜、牛奶。这是一大早麻子在附近的小饭馆里搜罗到的,虽然饭菜简单,至少不用挨饿干活。 罗方伊打着哈欠接过早餐,全然不顾自己的狼狈模样:“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 “什么?九点半了!”罗方伊猛地起身,看了看车外,此时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天依旧阴沉的厉害,“大家都已经开工了?” “嫂子,你可算醒了,胖哥怕我们吵到你,把我们全都赶出了车外。”创业帮里,麻子话最多,自打每天起床一睁眼,就有说不完的话。 “麻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叫我嫂子!” “对不起,嫂子,口误,哈哈。”麻子急忙解释。 “不好了,胖哥!”众人正开着玩笑,在一旁架设机器的黑头忽然说道。 第67章 祭刀 与富山县相隔几百公里,此时的北江省省会河东市,也在经历四季中最为诡异的季节。 进入初春的河东市,气温急剧上升到20度。俗话说,三八月乱穿衣。大街上有人还穿着厚厚的冬装,有人却已经换上了短袖。 路边的樱花、玉兰花星星点点分布在常绿乔木之中,竞相吐露美丽的骨朵,粉的、淡绿的、鸭黄的,点缀着这座老城,让人在这种沉闷而压抑的空气中忽然明白,原来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人死而腐朽,花败又复开。从某种角度来看,人的生命还不如一束花。 河东市公安局内,陈阎王必须承认,他的熬夜战术已经宣告失败。经过四天三夜的高密度审讯,向北虽然在生理上已经有些吃不消,但是还是死鸭子嘴硬,始终否认所有的指控罪名。 “敲诈勒索”罪名不成立,怎么办呢? “头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点别的招。”组里的兄弟一个个都撑不下去,跟陈冲提出意见。 我也想整点别的招,你们有啥招倒是说啊!陈冲心中不爽,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意见,而是建议。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够提出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审讯从周一熬到了周五,进展缓慢。工作不顺利,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周末时候,陈冲决定带着家人来到河东市植物园游玩。 春的气息在周末尤甚,它洋溢在每个角落,公园、商场、大街甚至是机动车道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流、车流。这种状态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中午前后达到顶峰。 河东市植物园内,小商小贩们推着小车,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冰糖葫芦,红的是山楂,黄的是橘子,黑的是山药豆,还有绕棉花糖的、烤面筋肉串的,组成了春游中一道重要的风景。 园区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景点,但是因为免费,早已人满为患。这个时候出来玩,与其说是看风景,不如说是看人群。 陈冲顿时没了游玩的兴致。他忽然想到,这植物园与北江晚报社近在咫尺。此前,他虽然跟于崇明通过几次电话,但始终没有机会见面。如今到了北江晚报社的门口,何不借机认识一下? 陈冲来到报社。北江晚报,这可是他从上学以来就经常读的报纸。在河东市,北江晚报几乎成了一种力量的象征,因而也有了某种神秘感。如今一脚跨进这个代表北江省形象的新闻机构,陈冲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让传达室保安联系总编室,果不其然,于崇明就在单位。 这哪里是巧合?像于崇明这样的岗位,分不清工作日节假日,只要报社有情况,他都要二十四小时坚守。领导常常鼓励员工加班,然而,他们最懂得加班的艺术:加班可以,但是如果要病要死?请在时以外! “于总,周末还打扰你,希望你能理解。”陈冲见到于崇明,礼貌性地说道。 “陈队长说笑了,配合你们办案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者说了,我们跑新闻的,也没有什么周末可言。”于崇明解释道。 “于总,您也知道,向北的案子,到现在没有太大进展,有些关键细节始终没有拿到有力证据。从市里到局里,领导们一次又一次的催促我,我心里很着急啊。” “是啊,这件事我们也很关注。可是怎么办呢?我们也没办法。”于崇明何尝不着急?自己没过几年就能退休了,他可不想被当做退休的苍蝇被拍死。案子一天不结,大家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你们怎么能没有办法呢?不管怎么说,北江晚报社曾经是向北的东家,也是此次举报信事件的焦点。于情于理,你们都应当主动提供一些相关证据,这样才有助于案子的下一步进展啊。”陈冲说。 “这个……其中的道理我自然晓得,可是报社也怕惹火烧身啊。”于崇明面露为难之情,说的也极为隐晦。与其说报社怕引火烧身,不如说是于崇明怕引火烧身。 这个陈冲,太不了解报社的规矩和套路。俗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报社的事情,而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谁愿意为了它耗费脑细胞?而且还有可能是癌细胞。现如今他赵庆东都没有主动安排,我怎么可能去揽这些活?这不是找死吗? “这次破案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涉事方的配合程度。只有你们积极配合,这件事才能够加快推进。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贵社领导应该知道吧。”陈冲生来就是阎王爷的脾气,他可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直接摊牌,把话挑明。 “好的,我想一下……”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陈冲起身,“难得天气这么好,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我得带老婆孩子去公园转转。” 于崇明送走陈冲,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陷入沉思。是啊,案件不能这么一直拖着了,可是,怎么样才能让案子有进展呢?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窍。有办法了。 想到这些,于崇明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手段是不是太龌龊了?不行,这事我不能自己定,也不能自己做!可是找谁商量呢?于崇明正在琢磨,曲长国忽然敲门进来。 “于总,有一条稿子,需要您审一下。记者已经将稿子入库。”曲长国说道。 “我这就看一下。” “好的。”曲长国说完,转身要走。 “长国,你等一下,不忙的话,咱们谈一谈。”于崇明起身给曲长国摆好椅子,又把门关上,“昨天社长找我谈话,总编室成员一季度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社长说咱们今年的采编报道成绩一般,照这样下去的话,有可能对总编室成员做一下调整。” 曲长国自然了解一季度的工作业绩,但是对于调整总编室成员的事情,却全然不知。他不明白于崇明为什么要跟自己提这个。又或者,这次调整涉及自己?不用说,这老小子肯定是又要拿自己祭刀了。 “于总,你也知道,一季度是新闻淡季,记者们都尽力了,但是没有好的新闻也没办法啊。再说了,向北的事情对大家影响很大,现在很多人意志消沉,我听说有的记者已经有了辞职的想法。”曲长国解释道。 “领导可不管这个,有困难咱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只看结果。”于崇明说得没错,抱怨可以有,但关键还是办法。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我们去制造新闻去吧。” “胡说,你是这么多年的老记者了,这点职业意识还没有吗?”于崇明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有一件事,如果做好了,可以改变目前被动的局面。” “哪件事?” “向北的事。” “向北?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曲长国心想,你个老小子,这是要利刃出鞘,准备“磨刀”了? “向北的案子侦查一直进展不大,主要原因是缺乏关键证据,如果我们想办法补齐这些关键证据,有可能使案子早点了结,报社领导也就如释重负。说实话,咱们的活不都是给领导干的吗?领导满意,皆大欢喜。” 前戏做得这么足,终于进入了正题。曲长国这才明白于崇明这些铺垫的意图。这个老狐狸,你拿我祭刀?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这把刀够不够锋利。 “可是,于总,这些关键证据怎么补齐呢?”曲长国接着套话。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们只需要提供证明材料就可以。比如‘拉广告’的事,向北否认跟自己有关,只要我们提供证据证明这些事都是他擅作主张,报社完全不知情,这案子就等于推动了。” “这……这不等于是在造假吗?因为据我所知,很多事情确实与他无关。” “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红楼梦》里有句话,真作假时假亦真。至于这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晓。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把把真相完整地呈现出来。”于崇明说话很晦涩,对于他这种间歇性装傻充愣的人来说,说出这番话,已经耗费了不少脑细胞。 “领导,我虽然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毕竟我也是有尊严的人。这么做,岂不是害人害己。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大家?” “长国,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为了报社发展,为了替领导分忧。你也知道,我在这个岗位上干不了几年了,陈露一个女同志,家里还顾不过来呢,哪有那么多时间考虑业务的事情。所以,未来总编室的大梁,还是需要你扛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件事就由你负责,而且只有你我知道,如果事成了,领导那边我肯定会多做工作的。”于崇明走到曲长国背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曲长国沉默了一会儿,手机忽然响了。 “于总,我先接个电话,您等一下。”曲长国走出办公室…… 五分钟后,他拿着手机回到办公室,“好吧,于总。这事我来办。这几天业务上的事情就麻烦你多费心,我集中精力把证据的事情做好!” “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于崇明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露出经典的“于式”笑容。 第68章 四宗罪 “怎么了,黑头,嚷嚷什么呢?”胖东下意识紧张起来,生怕再出现什么意外。 “胖哥,没带卡……”黑头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啥意思?什么卡?”胖东不解。 黑头没有说话,指了指摄像机。 胖东毕竟也是摄像出身,看黑头这个手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瞬间火冒三丈,从车上跳了下来。冲着黑头跑去。 “黑头,你干这一行也有好几年了吧,这么低级的错误都能犯?” 众人一听这么大的动静,齐刷刷围上来。自从这个六人团队成立以来,罗方伊还是第一次见到胖东如此大动肝火。 “他妈的!我以为租赁设备的时候对方都已经备齐了,谁知道他们没放进去。这帮孙子,做事太粗心大意了。不行,我这就跟他们打电话。”黑头也不愿意在这个关键时候出岔子,懊恼之余,也不忘抱怨设备租赁公司。 胖东怕他情绪太激动,又与对方吵起来,一把将他摁住:“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咱们先想想办法吧。如果让他们寄过来的话,即便是顺丰也得明天了。看来,今天的计划又要泡汤了。对了,黑头,本来应该有几张卡?” “两张。一张120G,一张60G,加起来能拍摄两三个小时。这都是我之前算好的。打算每次拍摄之后回到酒店整理存储,正常来说,没什么问题的。” “大友,什么卡忘记了?这么重要吗?”罗方伊也从车上下来,凑到跟前。 “摄像机的存储卡忘记带了。就像士兵上战场忘记带子弹,记者跑突发忘记拿电脑,厨子下厨找不到刀。你说,重不重要?” “存储卡?这种卡应该很好买吧,数码相机里不是也有吗,用一下不就行了吗?再不行,咱们就回市区找一家数码商城买一张不就得了?”罗方伊不解,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怎么这么一帮男人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没那么简单,摄像机档次越高,对存储卡和存储格式的要求越高,FS7的存储卡是XQD卡,而不是普通CF卡和SD卡,市面上很难买得到。而且这种卡特别贵,一张120G的卡价格通常在2000元左右。” “唉,看来是天意如此,咱也不必强求了。兄弟们,今天就当是放个假,咱们回酒店歇着吧。”胖东心情沮丧到极点,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团队士气。 “胖东,没别的办法了?”罗方伊问道。 每一天的拍摄工期都有计划安排,一旦今天的拍摄计划没有完成,后边所有的工期都要顺延。罗方伊知道这样一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况且,这样一个草台班子,倘若处处碰壁,估计大家很难坚持到最后。 胖东将三脚架收起,装进袋子:“哪还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在富山县找人借几张卡,但是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找谁借呢?” 众人将所有设备装进后备箱,看得出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低落。 “你也看到了,大家一个个垂头丧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罗方伊追上胖东。 “看出来了。这次确实存在很大问题。不过我相信,我们今天遇到的每一个麻烦,都将成为一笔财富,写进我的商业帝国成长史中。”胖东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个人,总是这么乐观自信。 既然胖东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罗方伊也不便多说。六人乘车回了酒店。 “方伊,向哥的案子最近是不是要开庭了?”回去的路上,胖东说起了向北的话题。 “应该是的。我哥现在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了,所以很多消息我也不了解。” “我帮他找了律师。”胖东淡淡说了一句。 “什么?你帮师父找了律师?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罗方伊诧异,这个胖东平时看起来不务正业,爱做些扯虎皮拉大旗的事儿,这件事却做得不声不响、十分仗义。 “我当时不是跟你说过吗,向哥的事我能帮就帮。我胖东可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嘿嘿。美女,你不用激动,更不要对我仰慕崇拜,因为随着你我了解得越来越深入,你会越来越崇拜我的。唉,谁让我这个人这么有人格魅力呢!”胖东这个人,真不适合做好事,因为任何一点点好事,都能让他这个体重冲击200斤的胖子飘起来。 “胖东,你这么辛苦,今天晚上一定要多吃点。”罗方伊夸赞道。 “你今天可真体贴人。” “你想多了,我不是体贴,我是怕你不够重,飘到天上去,”罗方伊开玩笑道,“不过,你能够帮助师父找律师,确实让我感到很意外,应该好好奖励你一下。” “哦?你打算怎么奖励我?”胖东故意将脸凑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罗方伊悄悄从包里取出口红,在他右脸颊画了一个圈。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 短短几天里,北江晚报社很快准备好了30多份证言和公函,一并呈交给了警方。 很快,新的侦查启动了。 陈冲又一次将案卷递交给河东市检察院,一周之后,检察院做出回复:证据充足,已向河东市玄武区人民法院起诉。 能够打下这场硬仗,陈冲自然洋洋得意。这让罗雨辰自惭形秽,没办法,谁能破案谁就有地位,这就是职场的生存法则,他不服也不行。只是他觉得此事似乎未必那么简单,以他的判断,向北案件的关键性证据不可能那么容易拿到,因为很多证据早就不存在了。 正常来说,河东市玄武区人民法院接到起诉状后,要在七天内做出立案或者不予受理的决定。让陈冲等人欣喜若狂的是,一切顺利,法院接受起诉,七天后开庭!这也意味着,对于向北而言,究竟能否在这一起案件中胜诉,只有一周的时间去做准备。 胖东找的律师名叫王右谦,是他在一次采访当中认识的。谈不上交情,但是至少碍于这层面子,对方不至于不尽力。说实话,胖东并不了解这人的实力,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按照王右谦的分析,如果向北在庭审中胜诉,他至少可以恢复自由身;但是一旦败诉,则很有可能面临刑事处罚,说白了就是牢狱之灾。正因为这样,王右谦这几天也加紧了搜集证据、整理材料的速度,但是在检方提供的几十份证言、信函面前,这些准备总是显得苍白无力。 “王律师,您觉得我们有几分胜算?”距离开庭还有四天时间,向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王右谦。 “这个不好说,我尽力吧,好吗?”王右谦扶了扶厚厚的镜片,没有多做回答。这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总是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梳着精致的三七分发型,并且用发胶固定好。 “王律师,自从您替我打这场官司以来,我从来不多过问,因为我相信您。不过,离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了,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实情,也让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向北,我就实话实说吧,”王右谦一声叹息,“你也知道,对方的起诉书包括有四项罪名:行贿罪,敲诈勒索罪,受贿罪和诈骗罪,这些罪名一共涉及大概十起案件。这些天,我一直在整理翻阅案卷材料,其中有些案卷是可以找出破绽的,也就是说证据不充分。但是很多案件因为有北江晚报社的证词、信函,就很难再推翻!” “什么意思?”向北不解。 “今天咱们就一个一个捋一遍。你比如说《北江晚报年刊》征订的案件,你所做的笔录中提到,之所以把零售价改为批发价,是因为企业负责人提出的要求。而这部分差价的返还,你是让单位处理的,自己没有插手。对吧?” “没错,我当时担心会有误会,所以让报社财务部门对接转账。” “但是,根据北江晚报社提供的证据,报社是经由你处理的这笔钱。”王右谦说道。 “王律师,他们的证词不可信……”一直很平静的向北,忽然抬高声调,这么一激动,原本有些沙哑的嗓音几乎要失声,“这钱不是我转过去的。” “你说不是你转的,你有什么证据?”王右谦也急了。 “可以查我的银行账户,也可以查报社的财务交易记录。” “你能想到的,警方都查了。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王右谦问道。 “什么结果?” “你的账户和报社的账户,都没有查到这笔钱的下落。也就是说,这二十万元到底有没有转过去、是谁转的,现在查不到了。”王右谦很严谨,即便胜算不大,也要跟向北说清楚。说白了,即便是死,也要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查不到,为什么就要把罪名扣到我头上?” “因为你是经手人,你负有第一责任。即便这笔钱的确与你无关,但是你有失职行为。因为私下转账本身就不符合程序。” 向北明白王右谦的意思。当时报社的采编与经营关系混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在报社属于司空见惯,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操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上面。 “那受贿罪是怎么回事?”向北问道。 “就是那件广告代理案,根据你那个同事的证词,当时是你主动提出要从中牵线搭桥的,而且后来你还从中收取了5%的提成,也就是2.5万元。” “2.5万元?这……这笔钱我没有印象……”向北两手撑着脑袋,努力回忆。 “根据案卷的证词,报社在年终时以经营奖励的方式发给你的。” “对,我当时是这么跟警方交代的。这笔钱我记得工资条上写的是‘奖金’,当时以为是那一年采编考核排名的奖励,”向北懊恼地捶胸顿足,“我当时怎么不问清楚呢……” “所以,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客观证据都在这里,你说咱们怎么反驳?”王右谦叹息,这个向北,还是太幼稚,以为什么都交代了就万事大吉,殊不知每一句话都有可能给自己埋雷。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雷太多了,而且已经是既成事实,这是死穴,无解! “对了,那受贿罪算怎么回事?” “所谓的受贿罪,不单单是指机关单位中从事公务的人员,还包括企业、事业单位以及社会团体中从事公务的人员,只要是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都可以构成受贿罪,”王右谦先是耐心地为向北普及法律常识,“根据案卷材料,你在去年年初时,曾经帮助一家企业的老板,找了市里一个部门的相关人员,为其办理企业的外贸手续。对方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你一箱茅台酒和3万元现金。” “一箱茅台酒和3万元现金?”胖东仔细回忆,却始终理不出头绪,难道自己最近因为事情太多,或者是因为脑袋中的那个小瘤子发作,记忆里明显差了?这件事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怎么,记不起来了?” “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们有证据?”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让向北觉得可笑,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编造出这么荒唐的故事。但是,他内心又有几分恐惧,因为听了王右谦的讲述后,他已经搞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看来,人要想不留把柄给别人真的太难了。反过来说亦是如此,真要是有人想陷害你,总是能够抓住你的小辫子,关键在于对方想不想陷害你。这也说明另一个事实:正义并非无偿的,当你想要举起正义的旗子时,你首先要考虑自己的是否有足够的资本。 “有证据,你亲笔写的收据,笔迹对比过了,跟你的字迹一致。” “什么?我会傻到这种地步?收了礼还要写收据?肯定是伪造的!伪造的!他们有人想害我!”一直很平静的向北情绪激动起来,不过,他脑袋中不争气的小瘤子不予许他这么放肆。向北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他明白,任何激动与愤怒都无益于摆脱现在的困境。 第69章 周雪岑的新生活 如果把这个故事算下来,从向北的举报信事件被警方立案侦查,到检察院接受起诉书,再到法院受理诉讼,前前后后经历了大概半年时间。 北江晚报社、河东市公安局,所有牵扯此案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判决尚未下来,毕竟前进了一大步。花开花落、曲终人散,这样的结局真的是皆大欢喜。 于崇明兴冲冲地闯进曲长国的办公室。是的,连门都没敲,还带着傻笑。 曲长国被吓到一愣,脸色瞬间经历四季,最终还是在春冬之间选择了春天。于崇明,就因为你比我高半级,我送你一个明媚的春天! 于崇明全然不管曲长国的情绪变化,他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大脑。 “法院有消息了,过几天就开庭,胜利在望,哈哈。” “于总,不是还没开庭吗,也许对方还有翻盘的机会。”曲长国不悲不喜,言语谨慎。 “放心吧,就凭你准备的那些材料,对方想翻盘?没门!”于崇明抑制不住兴奋,一屁股坐在转椅上,“长国,你小子功劳不小,我得给你记上一功。你放心,下次我会在社长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别别别,都是于总点拨的好,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我还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新闻工作者比较好。”曲长国不是谦虚,一个人要坏到何种程度才能够制造那么多证据、材料?这件事让他心里一直愧疚。不要说记功了,他连提都不愿提。 半年,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短暂,它可能在放假时间安排表上只是从春节到端午的四个红圈,或者是你的瑜伽会员卡上被勾去的一排数字,或者是一个爱美女生烫染一次头发的间隔,抑或是一个上班族信用卡还款的六次短信提醒…… 但是,对于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来说,时间是可以触摸到的,每分每秒都能触摸。他可以一个人盯着被铁栅栏焊得死死的窗户,以一种死亡凝视看着太阳从顶排出现,到底排消失,然后是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他就这样一直呆呆地望着,心里忽然升起莫名的恐惧。 在这半年时间里,向北几乎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 有人会问了,他的老婆周雪岑去哪儿了,即便是孩子死掉了,可是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啊,而且还在监狱里,不去想办法把人捞出来吗?难道因为死了个孩子,自己也疯掉了? 对于周雪岑来说,这六个月的确是另一种煎熬。 前半段日子,周雪岑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虽不说每天以泪洗面,但是终日里念叨着诺一,有时甚至出神地喊出他的名字。 当然,周雪岑还不至于疯掉。人是高级动物,倘若受了刺激就要疯掉,那么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徒增多少疯子。再说了,只是死了一个两岁的孩子而已,这世界每天死去的人少吗?有的人活到二三十岁,到了吃喝玩乐、享受人生的时候,却生病死掉、出车祸死掉,不都比比皆是吗? 只要没有抱定必死的决心,日子终究还是要继续下去。当然,人活着还须务实些,一个倒骑驴的老头儿,半斤白酒下肚就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于人于己,总是没有太大意义。 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周雪岑必须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毕竟,还有一个让她深爱的、重要的亲人需要她。 向北刚被羁押期间,周雪岑几次提出去探视,都没有被允许。理由是案件正处于侦查阶段,禁止与外界接触。当然,当事人律师除外。 为了了解向北在看守所的生活状况以及他的生活需求,周雪岑总是委托王右谦去探视他,有时也会带上钱财物品。刚开始的时候,周雪岑每天都挂念向北的安危:在看守所饮食起居怎么样?会不会被其他犯人欺负?会不会不堪审讯的压力? 这时候,王右谦会细致地跟她讲解看守所的日常:“看守所民警的工作目标就是保障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安全,这也是看守所的考核标准。所以,对于向北在里面吃不好、住不好甚至是被欺负的猜测都是没有意义的,徒增烦恼。因为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嫌疑人都要接受法院的审理。倘若审理之前出了问题,谁都承担不了责任。于公于私,看守所都会把这些嫌疑人看好。” 周雪岑是个高学历的女人,这话她能听得懂,可是监狱里的生活她真的不懂。这种时候,她的见识跟一个泼辣的农妇没什么区别,唯有反复提出她那几个问题。她觉得王右谦的态度确实傲慢,该不会是在忽悠自己吧?可是她又不敢提出质疑。在她看来,律师的权威性毋庸置疑。 律师是一个很矛盾的职业,对于那些找他们帮忙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能找关系就找关系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找律师!”他的理由是,很多时候找他们也没用,他们也没招,也不知道该找谁。 不是他们谦卑,而是因为无奈。 但是在受理案件时,他们往往又会在内心产生一种强烈的自信,甚至是一种位置不同而产生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有时候会转化成对委托人的不耐烦态度。 对于周雪岑的反复追问,王右谦逐渐失去了耐心。于是,每一次周雪岑都是追在他后边急切地问:“王律师,向北怎么样?”“王律师,向北有没有让你捎话?”“王律师,向北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王右谦几乎要疯掉,他总是用一只弯曲着的胳膊挡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点着头、重复着他那句话:“是的,他很好,他很好”…… 周雪岑这时候又会说:“有没有人欺负他,他瘦了没有?”…… 王右谦还是机械地点着头说道:“是的,是的……”。刚说完发现回答错了,他又急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王右谦每次回想起这样滑稽的场面就忍俊不禁,这女的可真是有病啊!某一天,王右谦实在忍不住了,对她大声训斥:“周女士,我是一名律师,我的职责是打官司,不是负责给你传话,请你尊重我的职业!” 不知过了多久,王右谦忽然发现耳边清静不少,周雪岑已经有些日子不找自己,看来她这个人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终究不愿再为这无须动脑筋的答案大费周折。 周雪岑干吗去了?其实她并没有忘记那个一直牵挂的人,只是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向北被抓之后,家里的顶梁柱忽然坍塌,经济来源也断了。为了维持生计,周雪岑开始四处寻找工作,招聘网站、招聘会,甚至是街头的露天用工市场他都去过。但是毕竟在家里待的时间太久,用人单位看到她的空白履历后,都拒绝了她。 虽然都是大学生,周雪岑和罗方伊的经历不同,所以他们可以把自己卖掉的价钱也不一样。罗方伊大可以找一些大企业甚至世界500强,至于人家要不要,那就另当别论了。而周雪岑不敢奢求这些,她去的招聘会全都是不入流的山寨招聘会,即便这样,她也看不出自身有何竞争优势。 无奈之下,周雪岑把能想到的办法、能用到的机会都使了出来,先是在一家机关单位做一个月的保洁,后来又去一家快餐馆做刷碗工,但是这些毕竟不是长久的办法,报酬也不高。如今,家里的房贷、水电物业费、吃喝拉撒处处都是花销,一个月加起来开销得有五六千元。最终,在工友的介绍下,她报名参加了当地一家家政公司的月嫂培训。 整个培训为期30天,学员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市郊或者外地农村妇女,有些甚至已经是半头白发,像周雪岑这样三十出头的女性实在是少之又少。学习的课程枯燥无聊,除了关于如何抚养教育宝宝的理论知识课之外,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各类实操课——准月嫂们在实操教室里,按照老师的指导对实操娃娃进行洗澡、抚触、宝贝亲子操等练习。 实操老师上课前总是会强调:“这是你们将来挣钱养家的手艺,大家必须每天反复操练,熟能生巧。” 周雪岑对于这些课程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别人学习一周才能熟悉的技巧,她只需要一两天就能熟练掌握。于是,大家都向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你看这妹妹,不仅长得俊,而且心灵手巧,以后肯定不会担心没活干。” 对于众人的夸赞,周雪岑不愿意回应,也从不做出一副谦虚低调的表情,实在抵不过大家的议论,她就一个个凑在耳边小声说:“嘿嘿,我们家诺一是我一手带大的,这些活都是小菜一碟。” …… 再说胖冬在富山县的创业第一炮。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创业帮这第一炮是打出去了,却迟迟不听响。一大早的抢密度拍摄遭遇大雨,打开摄像机又发现没带卡。照这样下去,明天指不定还会出什么漏子。即便是不测风云、旦夕祸福,也总不能时时刻刻伴随自己左右吧。那岂不是太点背了。还创什么业、挣什么钱呢?天天藏在家里躲霉运得了。 胖冬觉得有必要请个风水大师给自己算一算,该不会真的是流年不利、不宜创业吧!下午休息,所有人都憋在酒店房间,静等着那两张昂贵的XQD卡被空运过来。 胖冬决定出去走走。他打听到了,出门左拐走上个一公里,然后再右转,路边有不少摆摊算卦的高手,都是多年的老商贩,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算卦一条街的确很好找,只是有些经营惨淡,所有的卦摊都是将就着摆在地上,只是铺了一张旧布,上面写着八字终身运程详批、专业大师帮你算算前世缘今世情、中国算命之王神准八字预测……毕竟现在是新社会、新时期,扬帆算卦有点太过高调了。 不光摆设寒酸了点,连个求卦的人都没有,胖冬不解,现如今大家对生活都这么有信心了吗? “先生,算卦吗?”一个老头主动搭讪,地上的帆布写着他的称谓:李半仙。 “怎么算?” “一卦收你88元,八八大发,祝你前程似锦、姻缘美满。” 嘴巴还挺甜,生意人就爱听这个。胖冬心里乐开了花。俗话说,货比三家。可是胖冬决定不再找了,就冲88元这么吉利的数字,这卦也差不了! “半仙,给我算算吧。”胖冬一屁股坐下,整个马扎顿时被一堆肥肉淹没。 “先生算姻缘还是事业?”李半仙神态淡定、不慌不忙地收下钱,又从小布包里翻出零钱找给胖冬。 “姻缘就算了,我桃花太旺。你给我算事业吧。”胖冬将生辰八字给了李半仙。 李半仙戴上老花镜研究了半天,又看了看胖冬的手相、五官,口中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 胖冬觉得无聊,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抽到一半,只听对方说了一句:“哎呀,先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啊!” 老先生语气笃定,以至于胖冬手中的烟几乎都要抖落掉。 “半仙,这话怎么讲?” “你看,先生的八字里面有丁亥这两个字。暗示你一生中,必定会遇上贵人。平时生活、事业上,容易得到一些有实力的人帮助。先生这样类型的人,长辈缘、上司缘通常都很强烈,容易受到青睐。丙丁猪鸡位,其中丁的贵人是鸡和猪,而亥正是猪,所以,当丁火遇上亥水,便是贵人了。” 胖冬虽然听不懂,但是知道这是好话,吉利的意思:“半仙,你说我大富大贵,能富贵到什么程度呢?” “倘若从商,富甲一方,倘若从政,位极人臣。不过,看先生的手相,虽然事业兴旺,但是也有意外伤害之灾。” “伤害之灾?” “没错。在而立与不惑之间,你的人生命运将会迎来一个十字路口,倘若把握不好,将会出现反转。在此之前,事业必将顺风顺水。” 第70章 下马威 胖冬认真听着占卜大师的一番分析,心中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担忧。 “大师,你说我是大富大贵之人,究竟能有多富?会不会像马云那样,搞出自己的商业帝国?”胖冬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感兴趣,反复问着,他要让大师指点迷津,好让自己的商业之路不那么迷茫。 “马云?”大师一脸茫然,不知是没听过这么名字还是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总而言之,你的事业会登峰造极,影响一方。至少,在整个北江省,你会成为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整个北江省?”胖冬迅速在大脑中盘算,现如今,北江省的首富是搞化工起家,在全省有几十个化工厂、几百个加油站,个人资产达到几百亿,我倘若能有他的一半厉害,也能衬个百十亿,那已经很完美了,哈哈。我这操蛋的人生,终于要有逆转了,“大师,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全在你自己如何理解,如何奋斗,”算命大师给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其实,你最应该关心的是我说的伤害之灾。” 伤害之灾?胖冬被大师的预言乐昏了头,完全忘记这一茬了。可不嘛,还有灾祸! “啥是伤害之灾,有没有破解之道?” “所谓伤害之灾,刀兵、流血、杀身……轻者皮肉伤折,重者会有生死意外。至于破解之道……难啊。伤害之灾往往与大富大贵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伤害之灾的破解之道,恐怕也是大富大贵的消弭之时。”大师含糊其词,却又给出了矛盾的结论,让胖冬甚是为难。 “那可不行啊。我要大富大贵,不要伤害之灾。”胖冬急了。 大师是个好人,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作为一个出家人,危难之际显身手,也算是积了阴德一桩。 “这位胖先生,我看你也是个虔诚之人,有着向善之心。今天我冒着大忌把这天机道破。破解之道不是没有,我送你两样东西,有了这两样东西,你不仅可以避开这血光之灾,还能大富大贵,商运亨通。”大师半眯着眼睛,一脸神秘。 “哦?求大师赐教。” “这第一样东西,是一句话,”大师清了清嗓门,“伤害你的,应该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记住,你命犯桃花,要时刻对女人保持戒心和距离。” “啥?命犯桃花?大师,你这可就难为我了,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两样,女人和肉。” “不不不,切记切记。”老夫子摇了摇头。 “大师,那第二件呢?” 老夫子睁开眼睛,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件小玩意儿。胖冬定睛一看,像是个桃木刻的小摆件。它有核桃大小,有一条红色的系绳,上面雕刻着一样奇怪的生物,看上去像貔貅,但又不完全一样。 “大师,这是啥?”胖冬很好奇,这玩意儿做工一般,不过由于涂了漆,感觉油光闪闪。 “这就是避灾之物,你把手伸出来。”大师有些不悦,自己支了半天架子,你这小子也不说接一下,没有一点眼力劲。 胖冬十分虔诚,双手去接。 “记住,把它时时戴在身上,可以为你驱灾辟邪。” “谢大师,谢大师。”胖冬有些难为情,“你看,找你算卦你还送我东西,怪不好意思的。大师,这宝贝多少钱?” 大师微微一笑,又眯上了眼睛:“既然是宝贝,自然是无价之宝了,怎么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把它给你,是因为它与你有缘。如果你真心要感谢,拿多拿少,一切随你的心意就好。” 随心意?这心意该值多少钱呢?胖冬也为难了,从兜里拿出钱包,反复思量,抽出一张红票子;“大师,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大师眼前一亮:“嘿嘿,不少,不少。有些天机不可道破,一切都要靠先生自己去悟了。” 胖冬紧握着宝贝,依依不舍地离开,心情却忽然明朗许多。唉,人生能有几回渡。有了这两样宝物,我胖冬想不富都难! …… 再说向北的妻子周雪岑。家政培训的生活是周雪岑从来没用经历过的。它就像一个人生节点,在此之前是一种人生——大学生活、公司白领……在此之后又是新的人生——月嫂——完全脱离了脑力劳动。 出乎意料的是,周雪岑竟然可以将这两段人生毫无缝隙地衔接在一起。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人生舞台转场意味着什么。 人生给了她什么,她就去接受什么。 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后,周雪岑因为出色的实操技巧、优秀的学历背景很快被雇主相中。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女主人叫何苗苗,36岁,在河东市一家基金公司做投资理财主管,年薪50万。 36岁,当不当正不正,刚好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很多女人的身体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屁股臃肿、脸色蜡黄、皮肤松弛…… 可是,何苗苗毕竟是一个高级白领,有的是办法让自己青春永驻。健身、护肤、SPA、瘦脸针、每天涂抹各种香料腌制皮肤……所有这一套整下来,这个身高一米七的女人个头依然高挑,加上波浪卷、樱桃口、瓜子脸、束腰职业装,何苗苗走在大街上,回头率依然可以达到90%以上。 男人是嗅觉动物,什么酸甜苦辣咸都爱闻,尤其是她满身腌制的熟妇香味儿,更是让人记忆深刻。 当然,郎才女貌通常是这种家庭的标配。 金融是一个挣钱的行当。这家的男主人也在当地一家银行上班,虽不如女主人那样高薪,但是职位已经熬到中层,每月收入接近两万,这还没把各类奖金计算在内。无论按家庭收入还是从业领域来说,这个小家庭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产阶层。 除了男女主人之外,还有两个宝宝。老大是个女孩,4岁,正在读幼儿园中班;老二是个小子,一岁多点,还是个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年龄。 两个小生命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欣喜。 贫穷往往会限制人的想象力。在穷人家庭,雇保姆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照看孩子?花钱是不可能的,双方父母就是免费保姆,再不行就辞职自己看。 不过,在这个家庭就不会这么算了,凡事都要讲究投入产出比。 这个年轻的中产家庭一共雇了三个月嫂,其中两个负责照看俩孩子,另外一个负责给一家人准备每天的午饭、晚饭。 何苗苗不仅是个精致的女人,也是个精明的女人。按照她从事金融行业的头脑的精准计算,三个保姆月薪加起来一万五,不及全家收入的五分之一,而且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何乐而不为?毕竟,但凡可以用钱可以解决的麻烦,都不算麻烦。 周雪岑的工作是照看老二——英文名字Felix。雇主也给她开出了不错的薪水——月薪四千五,这在家政这个行当的“菜鸟”当中,已经算得上高薪。 不过,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任何钱都没有那么容易挣到。周雪岑刚到女主人家第一天,就领教了下马威。 “周姐,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我这个人做事有个特点,提前把规矩讲清楚,这样以后也好相处。”何苗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材笔直,跷着二郎腿,像一只性感的猫。她这个人有个特点,不管称呼谁——比自己大也好、小也罢,男的统一叫哥,女的统一叫姐。 “是的,您安排就是。我会照规矩做。”周雪岑站在一旁,一手拎着帆布包,一手握着水杯。 “第一,你的职责是看孩子,把Felix看好就算完成任务了。第二,我这个人有点小洁癖,所以你每次到我家之后,必须先洗脸洗手,换上居家服;如果带孩子出去玩,回来后要给孩子换衣服、洗手。第三,餐具和水自带。”何苗苗瞄了一眼周雪岑,“暂时是这些,如果有其他情况再说,能接受吗?” 周雪岑神态拘谨,下意识地将杯子往身后掖了掖。那是个空水杯,她原本以为水是这个世界最容易得到的东西,看来在这个小资家庭要成为奢侈品了:“能接受,能接受。” “那这一套居家服给你穿吧。”何苗苗从旁边拿起一套衣服,扔在茶几上,“哦,对了,以后你的物品就放在入户走廊的鞋柜旁吧。” 这个年轻的家庭住的房子是电梯入户,从电梯门到入户门之间,逐渐形成了一个洁癖患者的无菌生活区过渡地带。所有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东西,都是脏的,不能进了入户门! 这是何苗苗制定的潜规则。 何苗苗说着话,走到卫生间,用小手指轻轻挤出一把洗手液,将拿过居家服的手反复清洗,以此证明自己真的有洁癖。 双方谈妥,像完成了一笔交易。 “Well done!”何苗苗飚了一句英文,拍拍屁股起身回到卧室。周雪岑则把包和杯子放在入户门口,然后换上居家服、洗脸、洗手,走进卧室照看孩子。 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精力之旺盛,几乎可以秒杀大多数成年人。这一天,周雪岑的工作忙碌而充实。人就不能闲着,一旦闲下来总会胡思乱象,很多错误,都是闲出来的。这种生活节奏至少能够让周雪岑无暇思念诺一,无暇回想生命中那段重要的日子。 晌午头,闹腾了半天的Felix终于消停,躺在床上翻了几个滚就入睡了。周雪岑松了一口气,这才觉着口渴,想去找水喝,忽然又想起了何苗苗的叮嘱。算了,还是忍一忍吧,回了家再喝水。 有洁癖的人还真是奇怪,坐公交嫌座椅脏;坐电梯时嫌按钮;饭店吃饭嫌筷子脏。你要是哪天碰到有人坐公交带垫子或者戴手套,等电梯时用手指甲或者手指关节轻怼按钮,吃饭时自带碗筷,那么恭喜你,你碰到了洁癖。 何苗苗也是这样,倘若家里来了客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会让她的脑子瞬间炸裂,她会死死盯着对方坐的位置,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每一秒都是煎熬。等对方走了,何苗苗会毫不犹豫地拆掉沙发套,用洗衣液和消毒水洗得一干二净。 但就是这样爱干净的人,却可以忍受屋里的摆设乱七八糟,桌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闲暇的空当,周雪岑发现客厅有些凌乱,顺手收拾起屋子。她先是把孩子的玩具规整一番,又将茶几、餐桌上摆的乱七八糟的果盘、容器收拾干净。随后又找到一块抹布,将桌子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周雪岑正在忙碌着,忽然听到卧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啼声,她急忙扔下抹布,快步走向卧室。这时,何苗苗也从另一间卧室冲了出来,两人几乎同时走到婴儿床边。何苗苗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周雪岑。周雪岑自责地低下了头。 孩子在妈妈的怀抱里很快安静下来,又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何苗苗把Felix轻轻放下,将周雪岑叫到客厅。 “你刚才干吗去了?”何苗苗质问周雪岑。 “我……我刚才在客厅打扫卫生……”周雪岑依旧低着头。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打扫卫生了吗?你的职责就是看孩子!”何苗苗声音越来越严厉。 “我……我看孩子睡着了,就想找点活干,”周雪岑支支吾吾,“真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注意。” 何苗苗瞪着她,内心郁积一团怒气,胸脯也跟着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刚来第一天就这样!也不知道那个家政公司怎么想的,还说你是金牌月嫂,我看他们是脑子进水了!你如果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 “我可以,我可以,您放心。我很细心,我在家政学校成绩也很优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周雪岑语无伦次地辩解。 何苗苗看到她这番恳求,气消了一半,甩了甩手说道:“行啦行啦,你去卧室待着吧。” 第71章 “相信未来” 从理论到实践总是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单单是让育婴技巧更娴熟,还要跟所处的环境相融合。这是周雪岑来到这个中产阶层家庭学到的第一课。 周雪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学会如何跟何苗苗和平共处。工作后,她很快发现,这个强势的女人才是一家之主,通常情况下,家里的男主人沉默居多,即便是一些重要的财政事项,也多是女主人拍板。 没错,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看来这还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按照这个重度洁癖患者的要求,周雪岑去超市买了一个超大号的塑料杯,足够一天的水量。看着那个杯子,她觉得好笑,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水杯,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喝,难道是水牛吗? 每天来到何苗苗家,周雪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上拖鞋,将门头所有的鞋子、衣服整齐摆放好,然后换上居家服,给小家伙冲奶粉、做早餐、换衣服,一切收拾妥当,就陪着孩子玩。 这时候,周雪岑就可以尽情施展在培训学校所学到的本领了。一岁多的孩子,很快有了粘人的意识。 起初,这个小家伙的确不怎么好管,不对,应该称呼他Felix——给孩子取个英文名,这在越来越多中产阶层家庭流行开来。人们希望以此培养孩子的贵族气质。 啥是贵族气质?来自国内的原著贵族田小姐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典描述:当你走进一家红酒庄园,想要知道那里的Wi-Fi密码时,身穿燕尾服、金黄色头发的服务生露出神秘微笑,他没有说话,而是端着一个小小的银色盘子,上面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Wi-Fi密码。 瞅瞅,这就叫贵族气质!用英文来说就是nobility,与时下年轻人的口头禅——newbility(牛B)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个家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谁,只能以英文名字招呼这个小家伙。当然,周雪岑是读过大学的人,要适应这个还是很easy的。 一开始,Felix对周雪岑还是陌生,每次周雪岑靠近他,他就茫然地呆坐在床上,不动也不闹。周雪岑试着拿一些小玩具逗他,他也只是一个劲地向后躲。但是,这样的状态不到三天就打破了,Felix很快跟周雪岑成了好朋友。 每次周雪岑摁响何苗苗家的门铃,就能隔着厚厚的入户门听到一个婴儿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总让周雪岑心里温暖不少。因为她时常产生幻觉,她以为房门那一边的小家伙是诺一,这样的场景何曾相似?这样的幻觉又何尝不是一种身心的愉悦? 周雪岑知道一切都是幻想,每次门一打开,她心中的失落感也会油然而生。可是,她宁愿享受这种幻想,哪怕只是几秒钟。 等周雪岑忙完一天的工作,换了衣服要走时,Felix又“蹭蹭蹭”爬到门口,仰着小脑袋、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就像一只小狗看着自己的妈妈。这时候,周雪岑又会产生一种幻觉,又将Felix看成诺一,她甚至一度将两人的名字弄混,这对于一个保姆来说,真的是太糟了。 来到这个家庭没多久,周雪岑很快就跟另外两个同事混熟,大家都是同行,自然有共同语言。 照看何苗苗大女儿的月嫂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比周雪岑早半年来到这个家庭。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来到这个家庭的第34个月嫂,而且是待的时间最久的一个。 “换了34个月嫂是什么概念,你晓不晓得?”中年月嫂问周雪岑。 周雪岑摇摇头。 “这个小丫头今年4岁,如果从她出生起就开始请月嫂,那一年也得换8个。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我能在这里待半年,真是烧了高香了。”中年月嫂感慨万千。 看来,任何钱都不好挣。社会在进步,傻子越来越少,聪明人越来越多。 对于这个中年月嫂叫什么名字,周雪岑从没有问过,她只知道何苗苗平时称她“刘姐”,于是自己也跟着这么称呼起来。 任何工种进军市场都是靠打拼熬出头的,用行话说叫作品牌打造。就像南方的泥瓦匠、水电工,永远比北方的抢手一样。月嫂界也是如此,在河东市,多数家庭喜欢找本地月嫂,耐心细致、品行端正,最主要的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 刘姐一直声称自己就是河东人,家在郊区,跟女儿生活在一起。但是听她说话,却是一嘴浓浓的沿海口音。对于这一点,周雪岑也一样从不多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别人不说,自然是不想让你知道,至少是没跟你熟到那个份上。 不过,刘姐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她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自己很清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该她干的活,她会很细致地去做,不给人留下话柄。但是,不归她管的,她也不会主动去做。 总之一句话:活要干到点子上!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年的社会风雨,才能形成这样趋利避害的本能啊。 这天中午,刘姐和周雪岑都在何苗苗家,两个娃娃也已经熟睡。两人没事做,闲聊起来。 “咱们别在这里聊,走,去餐厅……” 周雪岑本来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却被刘姐一把拽起来。周雪岑不解,跟着她去了餐厅。 “咋啦,刘姐?干吗非要来餐厅?” “你啊,不懂了吧。”刘姐小心翼翼,用手指了指客厅的电视,“你有没有注意到客厅电视上有一个东西?” 周雪岑定睛一瞧,那是个黑色的方盒子,卡在电视屏幕的上方,上面的红点不停闪烁。 “是啊,那是个啥东西?我看它有时候还能自己转动。” “那是监控!”刘姐说话一惊一乍,戏份十足,“这个小玩意能把这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除了这个餐厅。” “哦。”周雪岑恍然大悟,真是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道,“你咋知道它是监控?你咋知道它看不到这里?” “哎呀,你以为这半年我都是白待的吗?一开始我也晓得这是个啥子。后来,有好几次女主人找我谈话,说我这不对那不对,我就奇怪了,我哪里不对了?哪里不对了?即便是我不对,她咋能知道的?后来我就发现了,就是这个黑盒子搞的鬼。结果,我躲在餐厅就没得事了。”刘姐越说越冲动。 “哦,这样啊。”周雪岑恍然大悟,自己似乎也有刘姐的经历。有几次何苗苗回到家,也质问过自己,比如为什么经常坐在客厅发愣?为什么把垃圾桶的位置挪了?周雪岑不解,这些事她是怎么知道了。莫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现在看来,果然有蹊跷。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干这一行呢?又苦又累,还要看人脸色。”刘姐问道。 干这一行的,要么出身农村,要么是中老年妇女。像周雪岑这样的,刘姐还是第一次碰到。不过还真别说,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做月嫂,还真是不一样,干活麻利、眼尖手快,关键还能辅导孩子。只是有一点,这个周雪岑两眼无神,经常像失了魂一样发呆。 “嘿嘿,我觉得这工作挺好的,能天天跟孩子玩,多开心啊。”周雪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刘姐,你不知道,我家有个宝宝也跟Felix差不多大,很可爱的。我看到Felix就觉得看到我们家诺一了。” 说起诺一,周雪岑两眼发亮,整个人的状态也忽然变得不一样。 周雪岑的转变吓到了刘姐,她还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如此的兴奋,只不过,感觉有些兴奋过头。 “那你还出来干啥?在家陪着他多好呢。” “额……他……”周雪岑本来发光的眼睛又变得迷茫,“我得挣钱养家啊,他不怕的,他很听话的。” 周雪岑语无伦次。刘姐的确是一个眼尖之人,看到周雪岑情绪上的变化,立马转移了话题。谁都有秘密,也许人家离婚了,孩子跟着爸爸;也许有过什么遭遇……索性就不问了吧。 …… 转眼间,周雪岑的这一份工作已经“满月”了。何苗苗将她叫到面前,递出一个信封。 “周姐,这是这个月的工资,因为是试用期,工资3500块钱。” “谢谢。”周雪岑欣喜,好几年没有拿到过工资。自己挣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周姐,你觉得在这里干得满意吗?”何苗苗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挺好的啊……”周雪岑不明白她话的意思。 “我也不瞒你说,在我这里工作过的月嫂、保姆没有50个也有30个了,都待不长。要么我把他们赶走,要么他们主动辞职。”何苗苗倒是坦诚,不避讳这个话题。也许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个,我听说过。”周雪岑更坦诚。刘姐告诉她的事,她竟然丝毫没有保密意识,看来,她这是做太久家庭主妇,连职场规矩都忘了。 “什么?”何苗苗诧异,“看来这房子里果然藏不住秘密。也好,你迟早是要知道的。所以,我们今天就谈一谈你下个月还要不要在这里干。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周雪岑不知道何苗苗抛出这个话题究竟何意,是她不想用我?还是试探我愿不愿意待着? “我觉得在这里挺好的。我挺喜欢Felix……”周雪岑说话唯唯诺诺。 “既然这样……”何苗苗顿住,沉默了一会儿,“明天你不要来了。” “什么?!”周雪岑表情惊讶,转而失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明白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哎哎哎,”何苗苗叫住她,“我还没说完呢,你就着急忙慌收拾东西?” 周雪岑停住,不吱声。 “明天周几?”何苗苗问。 “周日。” “对啊,周末啊。我们之前怎么说的?每个月休息一天,我是放你一天假,后天接着来上班,就算是正式上岗了。” 周雪岑喜出望外,终于有份稳定的工作了。忙碌的时候,她无暇去想向北的事情。等到可以休息了,她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很多事情开始在脑中浮现:天气越来越热,向北在看守所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要给他准备一些换季的衣服? 周雪岑觉得这是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对于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她毫无概念,于是就先给王右谦打了电话咨询。 对方的回复很干脆:他下午正好要去看守所,可以顺带把衣服给向北,但是看守所有规定,衣物不能有纽扣,裤子最好是松紧带的那种,鞋子不能有鞋带…… 哎呀,还真是麻烦。 周雪岑按照律师所说,开始翻箱倒柜整理衣服,忙活了半天,只找出三两件符合要求的上衣和裤子。就这些吧,下次再买一些衣服。周雪岑将衣物打包、收拾妥当。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没错,带一本书吧,也能打发他在看守所里的无聊时间。 周雪岑在书房翻着书架。向北这个人,真是个书痴,满屋子的书。翻了半天,有一本书让她眼前一亮——《食指的诗》。这是200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食指是作者的名字。 这书已经跟了向北十多年,封面还是老式的设计和字体,透着厚重的年代感。打开书,里面的书页都已经泛黄。 周雪岑忽然想起来,读大学时,向北经常拿出这本诗集,从里面找出一些优美的句子读给她听。她还清楚地记得向北最喜欢的一首诗——“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撑起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 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 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 辛辣的嘲讽。” 第72章 一审开庭 这是法院开庭前王右谦最后一次去看守所见向北。 相比于上次相见,向北的精神状态更差,更显颓废。一来,就现有的证据看,胜诉的概率并不大;二来,一审审限6个月,在这半年里,只要结果出不来,他就要一直待在看守所里。 王右谦曾经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形,对于任何一个即将接受庭审的人而言,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调整心态的过程。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适应能力不一样,对于新生活的接受周期自然就不一样。 王右谦看出向北情绪的变化,直接奔向主题。 “明天就要开庭了,不要紧张,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一切都拜托你了,王律师。”向北深呼吸,装作一副坦然的样子。 “明天我会按照之前准备的材料应对检方的起诉和举证,”王右谦心里并没有那么轻松,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律师,要判断胜负概率,不必等到上了战场,“到时候你只需要如实陈述即可。记住,不要刻意准备,不抢话、不插话,随机应变。” “好的,到时候我听你的安排。”人处弱势最爱依赖,似乎就心甘情愿地把命交给别人。犯人、病人、穷人、俘虏……都是如此。 “还有一个情况,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应当事人和单位要求,这次的庭审属于不公开审理,法院已经批准了。” “不公开?!”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消息。向北原想通过这场公开的庭审,让外界了解真实的情况,改变自己被动的地位。 “可能是考虑到案件的社会影响吧,毕竟你的身份、北江晚报社的身份都太特殊了。另外,你还要做好长期准备,诉讼周期可能会很漫长。” “哎……”向北叹了一口气,神情萎靡,一直困兽,还能指望它飞上天吗? 他感觉王右谦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说话比以往更耐心细致。后面的话,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 “你的爱人托我给你带了一些换季的衣物,我已经转交给狱警了。他们检查完之后就会给你的。” “雪岑她……最近怎么样?” “她很好,就是有点瘦了。我听说她找了一份家政的工作,工资待遇还不错。她让我转告你,不用为她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不要放弃希望,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一直陪着你。”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半年了吧。我跟雪岑一直没能见面。”向北说道。 “等审判结果出来就可以见了,”王右谦只能这样安慰他,“如果你需要,庭审后我会第一时间安排你们见一面。” “可是,那也许又是半年……” 王右谦看着他,神情木然,半年也好、一年也罢,这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送佛送到西,胖冬的面子我给足了,能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 不知是不敢说还是懒得说,王右谦一肚子的潜台词没有道给向北。 两个人像是诀别,都欲言又止,各自离开。 向北回到牢房时,周雪岑给他送来的物品都已经摆在床上了。 向北打开包裹,一件一件将它们重新整理一番,衣服只有那么几件,简单折叠后放在床头。其实有没有也无所谓,又不用到处采访,也不用把自己捯饬一番。 他已经习惯了半个月不换衣服、不洗内裤。只是牢房里的那股汗臭味,时不时将他在半夜惊醒,他找了几次,一直不知道这臭味是从哪儿来的。今天他终于明白,那就是他身上的味道。这味道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掖在衣服当中的那本《食指的诗》,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不是书,那是关于青春的记忆。就像他每次回忆诺一那样,只要看到手机中的那些照片,所有熟悉画面就又回来了。 人啊,如果现实太过痛苦,回忆太过幸福,倒不如整日生活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为何不选择幸福呢? 向北放下手中的衣服,坐在床头翻看起来。 对他来说,这些诗句再熟悉不过了。他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牛仔裤、白T恤,留着飘逸的长发、不修边幅,跟周雪岑漫步在学校的绿茵场上,大声地为她朗诵那些诗句: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象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也许经过人生激烈的搏斗后, 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 那请去墓地寻找的我的碑文, 上面仍刻着:热爱生命。” 没错,热爱生命……向北口中默念着,就像在朗读誓词。至今,他都能将这些句子倒背如流,每个字,都是他心中燃起的烈火。向北不止一次为这些充满生命感悟的诗句流泪。 有时候他搞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年纪越大反而越敏感脆弱?看到一些句子就会伤感叹息、热泪盈眶?是不是不够成熟?不够老辣?后来他悟到,那是因为一个人越是走向生命的终点,心中难以割舍的情结就越发强烈。 真正的猛士,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后却依然热爱它。 这种情结应该就是一种信仰。他放下书本,凝望窗外,在那不到一平方米的蓝天里,夕阳又一次出现,跟昨天一样。 忽然,一只鸟儿停落在窗外的枝头上,身姿轻盈、灵活。 那是一种夏侯鸟——白腰雨燕,每年春夏之交来到河东市,这种鸟儿通体黑褐色,唯独腰间有一缕白羽,它们通常成群飞翔,阴天时疾驰于低空,从地面或水面一掠而过;天气晴朗时则常在高空飞翔,时而发出尖而细的鸣叫,仿佛在为自由而歌唱。 连一只鸟儿都懂得自由的可贵。生命的本源,应该就是自由吧。 …… 上午10点,河东市玄武区人民法院,向北案件的一审正式开庭。 向北坐在被告席上,对面的原告席上是检方以及河东晚报社的代表。法官首先核对了当事人的身份,告知当事人诉讼权利和义务。 由于是不公开审理,按照规定,任何与案件无关的法院工作人员和被告人的近亲属都不得旁听。除了原告、被告双方人员、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察之外,庭审现场人员寥寥无几。 开庭后,检方首先宣读了起诉状。果然不出向北和王右谦所料,起诉状中一共提及了四宗罪——行贿罪,敲诈勒索罪,受贿罪和诈骗罪,涉及案件11起。仅仅宣读这些案卷的环节,就用了至少半个小时。 检方宣读过程中,向北一直静静地听着,有几次想要急着为自己辩解,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一直记着王右谦的叮嘱——不插话、不抢话。 起诉状宣读完毕后,进入被告答辩环节。开庭前,王右谦已经向法庭提交了答辩状,开庭现场没有过多解释。 这样向北感到震怒。他盯着王右谦,希望从他眼睛中获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对方却视而不见。 这是自己的律师还是猪队友?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 如果还是一味沉默,任何幻想都要破灭了。向北忍不住,要求当庭答辩。 “向北,你有什么想说的?”法官没有阻拦。 “北江晚报社提出的四项罪名指控,都是子虚乌有。”向北将这些天压抑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例如参与营销是报社授意,没有走单位账户是单位财务把关不严,有些指控纯属胡编乱造等等。 王右谦有些尴尬,这么为自己申辩太幼稚了,连控方都懒得回击向北的话。 在法庭上,每一句话都讲究证据,没有证据的话,能给你机会让你说就已经不错了。 当然,在王右谦看来,法庭上没有证据的话基本等同于废话,因而向北所言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不过,如果可以让向北缓解心中的压抑,倒也算是益处。唉,就当是积德吧。 “控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法官耐心听完向北陈述,转而问对方。 对方摇摇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整个庭审持续了一上午,到了中午时候才结束。由于双方的举证都存在瑕疵,法官宣布休庭。这样看来,整个案子从警方侦查到检方起诉,现在到了庭审阶段,都一直是查查查。如果不出所料,下一步,法官也将会花费大量时间进行调查取证。 …… 周雪岑知道今天的庭审,她提前一天跟何苗苗提出请假。让周雪岑感到意外的是,何苗苗答应得很痛快。 “周姐,请假可以,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何苗苗说道。 周雪岑支支吾吾,不愿道出。 “你来到我们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你的事情,我从来不问。不过,我能看出你有心事。而且是很大的心事。你也知道,我是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你看,是对你最大的信任。我想,你也应该给出你的诚意,让我放心吧。”何苗苗给出自己的理由。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周雪岑再三权衡,觉得还是应该把事情说出来:“我想去看看我老公,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见了。” “半年没见?他出差了?” “不是。他在看守所,明天他的案子开庭……”周雪岑觉得难为情,被抓、开庭……她明白,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 何苗苗眉心微蹙,这个答案着实让她感到意外:“发生了什么事?” “牵扯到单位里的一些事情,我一时也讲不清。不过你放心,我老公是冤枉的。这次庭审就能还他清白。” 何苗苗盯着周雪岑打量许久。周雪岑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不过这次却显得尤其腼腆。她也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腼腆的女人? “好,我相信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周雪岑摇摇头,两手不停地搓着衣角:“您只要能准假就可以。半天,我只要半天时间。我只想看老公一眼。” “我给你一天的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让刘姐帮忙照看Felix。你放心,不算旷工。明天的工资照发。”何苗苗收拾着沙发上的东西,说话间,将刘姐招呼过来。 这个重度洁癖患者,今天这是病情加重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好心? 刘姐也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周雪岑前脚刚走出何苗苗的家门,刘姐就凑了上来。 “刚才的话我听到了,平时我就觉得这个周雪岑不一般,没想到她藏着这么多事。我觉得您还是要当心一些。”刘姐是个老江湖,给出了自己的忠告。 何苗苗不以为然,反而对刘姐这种趴墙根的行为感到不耻:“刘姐,你是个聪明人,该管的管,不敢管的不管。我想你比谁都清楚吧。谁家还没点难处?只要她周雪岑在我这里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就行。” 何苗苗怼的直白,面色不悦。 刘姐的确聪明,也很知趣。既然女主人这么有主见,自己干嘛舔着脸凑热闹?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刘姐心中委屈,一个人默默地干起家务活。 …… 王右谦跟周雪岑说了,只要在法院门口守着,总会能碰到向北的。于是,开庭当天,周雪岑在河东市玄武区人民法院的门口蹲了一上午。 果然,中午时分,终于等到一拨人从法院的台阶上下来。 周雪岑急忙起身,探出脑袋仔细辨别。人太多,黑压压的,看不清。周雪岑小跑几步,凑上去看。连门口的保安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异样:这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正常! “老公!”周雪岑忽然大喊一声。 这声音对向北而言再熟悉不过,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老公,怎么样?有结果了吗?”周雪岑急切地问道。 向北站定,看着她。此时,周雪岑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一年不见了,他要将这个最熟悉的女人再打量一遍。 周雪岑在等答案。 向北却不在意答案。身后两名警察将他带上车前。上车一刹那,他只说了一句:“老婆,等我……” 第73章 男神团扑街(求推荐 求收藏) 向北案件的审理进入了漫长的等待期。 相比较而言,罗方伊的生活却是光阴似箭。 转眼间,两个月的拍摄周期已经全部完成,所有的拍摄节奏都在按照计划推进,剩下的就交给后期制作了。 所谓术业有专攻,传媒行业发展到今天,已经跟社会上所有的行业一样,被细分出众多领域,人人都要从中分得一杯羹,没有谁可以吃独食。 说来也怪,胖冬自从拿到那个长得奇形怪状的木刻小玩意儿之后,人生迎来神逆转,顺风顺水、步步为赢。 在离开占卜一条街时,大师还神秘地跟他说:“这宝贝开过光的。” 开过光?怪不得这么灵,这玩意儿可真是受到了佛、道、基督三教庇佑,必然会大吉大利。 中国人的信仰很有意思,喜欢一锅端、大锅烩。一个景点里,倘若没有佛家、道家之类的寺庙道观,自然是不合格的。这就是服务一条龙,方便大家省时省力拜会各路神仙。 创业帮团队折腾了两个月,终于回到了起点——河东市。胖冬越来越具有领袖气质,不仅穿得像领导,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他很周到地将专题片的完成情况报给了甲方,甲方很满意,主动汇款40万元。胖冬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很开心。 他有了新的想法:是时候成立公司了。注册、租房、软硬件设施的购置……所有这一切算下来,估计需要小十万。最重要的是,在毕业季到来之前,向女神罗方伊正式发出入伙邀请。 临近毕业,罗方伊越来越清闲,除了准备拍毕业照和毕业旅行,整日里无所事事,颓废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看来,所有人都逃不掉惰性第一定律——任何物体都要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直到外力迫使它改变运动状态为止。 没错,牛顿很伟大,不仅是物理学家,也是一个哲学家。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吧。 至于就业,罗方伊已经没什么可纠结的——瘸子里面拔将军。这就像去集市买菜,倘若就剩一堆臭鱼烂虾,你会在一堆死鱼中挑选哪条鱼死得更漂亮些吗? 胖冬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开车来到北江大学,将罗方伊接上。 “胖总,今天怎么这么闲?停止了商业帝国开拓的步伐?”罗方伊开玩笑道,更让他意外的是,胖冬换了车子,超大中控、真皮座椅、全景天窗,果然跟他这身老板派头更搭了。 “咦?奥迪Q5,胖子,这是从哪里借的车?可以啊。” “借?你把我胖冬看扁了。瞧好了,这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胖冬洋洋得意地说。 “买的?哪来的钱?你有那么多钱吗?”罗方伊一脸怀疑。 “嘿嘿,你越来越了解我的财务状况了。的确,新车肯定买不起,这是我从朋友那里买的二手车,七成新,没出过事,更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买着放心、用着舒心,哈哈。” “胖冬,我发现你最近有些膨胀了。” “膨胀?可不嘛,最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胖了!你看我这肚子,前段时间还是三个月的孕妇,现在估摸着已经七八个月了吧。”胖冬右手轻抚着肚子。 “你看你,我每次一说正经的你就开始变得不正经。我可是说真的,给未来的商业大佬一个忠告:满招损谦受益,千万不能飘啊。”罗方伊又强调一遍。 “有你这么说,我更相信今天找你是对的,哈哈。放心吧,美女,我胖冬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等创业了我才发现,人生处处是坑啊,跟客户谈生意,没有好车好烟好酒不行;去市政大厅办手续,我要是开辆破车,看门大爷都不会正眼瞧我。所以说,这车就是撑门面的。你说,我要是马云、王健林,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吗?我穿双布鞋、骑着自行车他们都会像哈巴狗一样巴结我。” “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你就是膨胀了,哼!”罗方伊才不听他那一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对了,你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影响我们一生的地方。”胖冬很神秘,这话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 “拉倒吧,我的人生一塌糊涂,你的人生一片光明。什么地方会这么神奇,同时影响我们俩。”罗方伊说道。 “嘿嘿,去了你就知道了。”胖冬卖个关子,没有多说,而是打开了车载音响。 “咦,这曲子很熟悉啊,浦尾由记,你啥时候换风格了?”罗方伊诧异。 “哈哈,瞎听,瞎听。”胖冬一脸得意地跟着哼唱起来。 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停下。 “河东市青年创业孵化基地。来这里干吗?”罗方伊不解。 胖冬依然不多解释,径直进了大楼,坐电梯来到四楼。这一层都是一个一个小房间,墙面全都是磨砂玻璃,每扇门上贴着不同公司的铭牌。 罗方伊知道孵化园的来历。这几年,国家为了鼓励创业,在各地建了不少创业孵化园和孵化基地,对新创立的公司在租金、税收等方面提供扶持,的确产生了不小的社会影响。 看来,胖冬也想搭上这趟车。 胖冬在一处办公室前停下,指了指门上的牌子:“喏,看看。” 罗方伊凑上去:“少阳传媒有限公司……这不是你注册的吗?这里……是你公司的办公地点?” “没错,哈哈。”胖冬打开房门,房子三四十平,里边摆着七八张崭新的办公桌,几台台式电脑,黑头、大友、麻子、果子都在房间内认真工作着。众人看到两人进屋,纷纷起身迎接。 “哇,不错嘛,开张了?”罗方伊一脸欣喜。 “现在还算是筹备阶段。我得让大师算一算,选个好日子开张,”胖冬说道,“这是我让朋友帮忙找的地方,市政府搞的创业孵化基地,扶持新公司。前三年不用交租金,只需要交水电费。三年后租金也有优惠。” “你可真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地方。我可是听说这里不好进,这一年得省几万块钱吧。”罗方伊分析。 “来来来,大家都过来啦。”胖冬笑脸嘻嘻,将大家集中在自己周围。看得出来,他身后的桌子应该就是这个少阳传媒胖老总的办公桌,除了更大一点、文件更多一点之外,跟其他的桌子没有什么区别。 众人围了上来。 胖冬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来,用力摇晃、打开,“嘭!”瓶盖飞起瞬间,酒水四射。 众人欢呼起来。 “来来来,大家把杯子拿过来。”胖冬将每人的杯子倒满,“算命的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出来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决定。你们跟着我的日子最短,底子最干净,路怎样走,那你们自己挑好了。祝你们在少阳传媒一帆风顺,干杯,各位老总!” 《无间道》里曾志伟的经典台词,从胖冬口里说出来,怎么是另一种味道?还别说,这胖子跟曾志伟还真有几分神似。 黑头、大友、麻子、果子纷纷举杯:“Yes,Sir,Cheers!” 众人一饮而尽。罗方伊似乎不像大家那样大的兴致,轻轻抿了一口酒。 胖冬喝完杯中酒,冲着罗方伊哈哈大笑:“美女,我带着少阳传媒的男神团,正式向你提出邀请,加入我们的战队吧!” 众人一脸诚恳地看着她,仿佛这公司就是为她而开,他们觉得这应该是偶像剧中的完美结局,比如罗方伊会激动流泪,比如她会露出“徐静蕾”式的才女微笑,然后羞涩地点点头。 罗方伊放下手中的杯子,沉默一会儿:“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不行。” 大家目瞪口呆,愣在那里,这真是个悲剧式的结局啊,太出乎意料了。 “方……方伊,咋回事啊,不是……不是说好了吗?你看,弟兄们都翘首以盼呢,你可不能开玩笑。”胖冬结结巴巴地说道。 “美女,我知道公司现在太小了,你是个才女,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可是我们的前途很光明啊,你要对我们有信心。公司需要你!”黑头说道。 “来吧。”大友道。 “美女,加入我们吧。”麻子说道。 “加入我们吧。”果子重复。 罗方伊低头、沉默不语。 “哥几个都是粗人,干点体力活还行。这要是细致的活,还是得女人干。现在我最信任的人是你。副总、老总的位子你随便挑。”胖冬又说话了,他觉得或许是自己给的条件太低,罗方伊只是想“拉弓”。 “对不起,胖冬。我不是看不上公司。跟大家在一起的两个月,真的很开心,也让我对未来的职场充满了期待。可是,家里给我安排了工作。”罗方伊解释。 “什么工作?”黑头问道。 “报社。”罗方伊说道。 “北江晚报社?”胖冬问。 “嗯。”罗方伊点头。 “怪不得呢。”胖冬强作笑颜,又拿起香槟,将众人的杯子满上,“这是好事啊。你说你,也不早说。男神团的弟兄们,让我们举起手中的杯子,一起为女神欢呼!” 这帮老爷们一个个像戏精附体,学着胖冬哈哈大笑,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喜事,喜事,双喜临门。 “胖哥,这酒不带劲,整点白的呗。”麻子说道。 “整点白的呗。”果子附和。 “然后再整体套煎饼果子呗,”胖冬瞅了一眼门上的“少阳传媒”铭牌,“大中午的就喝喝喝!唉,我真怕这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哪天让你们给喝没了。咱们男神团天不怕地不怕,美女更不怕,就怕这红白啤三中全会。” 罗方伊看得出来,男神团的男人们看上去心花怒放,其实情绪瞬间变得失落。 “虽然我人不在,但是心永远跟你们在一起,”罗方伊说的话很官方,又悄悄将胖冬支到一边,拉个背场,“胖冬,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啥事?” “这次的活不是有笔钱是给我的吗?” “没错,估计七八万吧。” “这笔钱我不要了。”罗方伊说道。 “啥?美女,你这是要跟弟兄们割袍断义吗?”胖冬急了。 “说什么呢。这笔钱留你这里行不行?” “啥意思?”胖冬不解。 “算我入股了。不知道胖总愿不愿意。” 听了这话,胖冬喜上眉梢:“嘿嘿,没问题,算你原始股!” 第74章 报社那些事儿(求推荐 求收藏) 对于被北江晚报社录用这件事,罗方伊心里十分矛盾、五味杂陈。 进入记者这一行是她读大学以来梦寐以求的,可是,当她看到向北的遭遇,心凉了一半。然而,记者这份职业所透出的光环,的确很诱人,罗方伊无法拒绝。 这就像网文世界的大坑,即便有人已经深陷坑中,依然还会有一个个小白前仆后继,跳进坑中。 最终,罗方伊也选择了入坑?按照家人的意志,她来到了这家北江省最具影响力的都市类媒体。 当然,她的屈从并不意味着北江晚报社是上杆子要她、非她不招。要知道,罗方伊还要经过六个月的实习期,倘若这期间出现什么问题,照样要卷铺盖滚蛋。 但圈里人都明白,这只是走过场,只要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一般都能妥妥儿地通过。 报到前一天晚上,罗方伊在卧室翻箱倒柜,为挑选一件满意的衣服而头痛。虽然曾经在报社实习了两个月,多数人跟她已经熟悉,但是今日不同往昔。 所有的女人都对自己的外貌敏感。入职第一天,一件合身漂亮的衣服会让人眼前一亮、印象深刻。 不过,她显然是多心了,进入报社后,除了于崇明在选题策划会上宣布新人罗方伊加入团队以及那些并不热烈的掌声之外,大家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果然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个大美女入坑,居然不起涟漪,波澜不惊。 大家都很忙,谁会在意一个新来的同事? 倘若硬要说有谁会欢迎她或者对她的到来感到兴奋,恐怕也只有张智尧了。 这个向北所在部门曾经的新人,如今迅速成长起来,取向北而代之,成为部门主任。 早在开篇之初,我们就说过,在北江晚报社,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得罪,因为你不知道他的上面还有谁。张智尧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他是谁的人,而他也从不说。让大家猜去吧,越神秘越好。 他是个聪明人,用同事的话说叫活好,尤其是口活。 这人平时干了多少活、活干的怎么样暂且不说,就说他整日里积极向领导靠拢和汇报的那份热情,就让多数人望尘莫及。 甚至在向北走后,他的触角不仅延伸至整个政文采访组,更是将这两年所有入社新人包圆儿,统一帮助、统一关怀。 同事当中,自然有人看不惯他。他很快成为争议性的人物——一个业务能力并不突出的人,却是年年考核排名数一数二,就是这么有实力,就是这么任性,你能找谁说理去? 不过领导不这么认为,他们给张智尧的评语是:有冲劲、有干劲、有担当,不循规蹈矩,善于打破常规,是青年记者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将心比心,如果你是领导,肯定也会喜欢这样的人,既能将马屁拍得令人心旷神怡,又能在全体同仁中树立榜样,上行下效、上令下达。多好啊! 这都什么年代了,就是要打破部门的藩篱,让每个人有所作为,干嘛要把大家束缚在条条框框的牢笼? 这是赵庆东在一次选题策划会上,针对个别同志的私下抱怨——准确地说是打小报告,提出的批评。 “有为者有位,”开年之初,赵庆东提出了这样一句新口号。中国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讲规矩,坚决贯彻领导要求。于崇明是个典型的中国人,所以他也讲规矩。向北走后,部门主任的空缺非张智尧这个有为者莫属。 张智尧并没有谦让,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命。想进步是人之常情,干嘛藏着掖着,虚情假意? 罗方伊是新人,来到报社后自然少不了张智尧的庇佑,更何况她也被分配到了张智尧的部门——政文采访组。 “方伊,你终于又回来了,欢迎你!”在政文组的碰头会上,张智尧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面前这个美女的好感。尤其是罗方伊这种刚刚走出校园的新人,涉世未深,好调教。 政文组只有四个人,所以,碰头会很随意,感觉更像接头会。其他两人都没说什么。 “谢谢张哥,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方伊,送你两样东西。”张智尧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包裹。 罗方伊很好奇,难道还有新人大礼包? 张智尧打开包裹,里面是两本书,一本是北江省省情汇总,囊括了所有县市区的经济社会文化发展情况。另一本,是北江省主要部门的情况介绍。这些都是政文组记者采访的红宝书。 张智尧果然是个有心之人。 “谢谢张哥,这两本书太有意义了。我会尽快学习的。”罗方伊说道。 “关于你的座位……向北不在了,你坐在他的位置吧。我让保洁把他的工位清理出来。” 一不做二不休,张智尧散了会就让人把这张桌子打扫出来,占着座位不用简直是资源浪费。张智尧是个有魄力的人,他希望这个工位给罗方伊带来好运,因此,通知保洁把向北的东西全部打包扔掉。 “唉,阿姨,这些东西交给我处理吧。”罗方伊看着一摞一摞的书和笔记本被当做垃圾扔掉,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那几包还没喝完的咖啡,那可是老娘送的!竟然要被张智尧当做垃圾扔掉!这个王八蛋! 实践证明,新人没有选择权,所以,即便罗方伊对张智尧没有好感,也没得选择。在张智尧的庇佑与坐冷板凳之间,她显然更愿意选择前者。 几乎各行各业都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人刚到新环境之初,总喜欢用旧的环境将自己包裹起来,这里看不上那里看不上。 这与其说是一种自负,不如说是本能的自我保护。就像谈恋爱,不管男人女人,总喜欢在现任面前说前任有多好多好。鬼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被那么好的前任甩掉! 对于罗方伊来说,也是如此。 尽管刚走上工作岗位,罗方伊心里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跟这帮在媒体圈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记者搭档,总是感觉没底气。究竟能不能干好这份工作,她心里压根没底。 然而,当别人向她投来怀疑和轻视的目光时,她心里又会有一些自负——本姑娘可是985、211院校毕业的,导师还是学术界泰斗。对于我这个根正苗红、血统纯正的新闻系学霸来说,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新人坐冷板凳是难免的,即便是有张智尧这么一个大红人庇佑。也在所难免。 报社的冷板凳,不只是为了让新人从易到难掌握业务,更重要的是把新人的棱角打磨掉,让他学会俯下身子做人做事,以后用起来才能顺心顺手。 这都是实践经验得来的,既然在过去几十年来可以在全国各地各种机构单位都普遍推广,自然有它的优越性喽! 起初,罗方伊以为这冷板凳怎么着也得坐个一年半载,没想到没过几天,各种活都接憧而至。 “小罗,我手头有个急活,你帮我去一下吧。” “小罗,市府有个活动,你去参加一下呗。” “小罗,我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 大家真热情,这么照顾自己。罗方伊很开心,欣然答应。后来她才明白,所谓的急活无外乎是这个社区谁家的下水管道坏了,那条道路出现了一起交通事故。 就这么点小事儿,发在报纸上连豆腐块大小都算不上,有时甚至只是无用功,采回来又被总编室毙掉。 更让人闹心的是,从来没有人会跟罗方伊说究竟错在哪里,究竟应该怎么采、怎么写,全凭自己一遍一遍地被毙,一遍一遍地修改,一遍一遍地摸索。 在这个时候,罗方伊总是会怀念自己的师父——向北。如果向北在的话,不但不会放任不管,还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帮自己校对、修改。 选题策划会是北江晚报社总编室每周一上午的例行会议,在这半天的会上,每个记者都要将这一周内的报道计划做出汇报,总编室也会提示当周的社会热点、省市活动和主要选题。除了在家的全体记者、总编室三名成员全部参加外,社长赵庆东有时候也会到会,听听大家有什么好的选题,这一周要重点打造哪几个题目。 “罗方伊,你这周有什么题目吗?”这一周的值班副总编是陈露。 记者报题的顺序,通常都是以采访部门为单位、按照记者入职先后来排列,罗方伊入职最晚,所在的政文采访组又是最后一组报题。因此,每次轮到罗方伊报题时,也就意味着记者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报题环节结束了。 “陈总,罗湖小学有个暑假夏令营的活动,据说是以安全教育为主题的,我想结合暑期安全,去看一看有什么可以报道的点没有。”罗方伊说话没有一点底气,说到最后时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露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方伊刚到报社不久,大家手头如果有什么活忙不过来的话,可以带着方伊一起做。方伊,你也要多主动跟大家交流,积极认领一些题目。” “好的,陈总。”罗方伊说道。这个昔日的美女学霸,这一会儿却没了一点自信与傲气。 “陈总,这事我有责任,”张智尧主动发言。 赵庆东、于崇明侧耳倾听。在会上听这小子发言,是一种享受,每次看似自我检讨式的讲话,都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方伊到岗第一天,我已经给她做了分工,并且把分工领域的情况梳理了一遍。我担心他一时半会不能上手,所以先让她学习和熟悉情况。下一步,我会尽快安排给她一些重要采访。” 大家原本以为是一次检讨发言,居然成了自我表扬。张智尧啊张智尧,你应该叫张忽悠吧。 报题策划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领导讲话。于崇明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说话不利索,但又特别爱叨叨。在选题策划会上,只要赵庆东不出现,于崇明就被放养了一般,把原本一个简短的会议撑成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每次只要他作发言状时,大家先是象征性地拿起笔在本子上比划比划,然后又悄悄拿出手机,用本子挡着,打发这漫长的时间。 于崇明在每次例会上说的,几乎都是重复的内容,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无外乎那几个:大家要有奉献精神和敬业精神;报的选题都要落到实处;要认真研究领会省里市里的政策方针和会议精神;要钻研业务、刻苦认真…… 于崇明每次讲这些话时,似乎在努力地组织语言,让脑子跟上嘴巴的节奏,即便是那些内容早已被大家倒背如流。 通常来讲,他上一句跟下一句之间所花费的停顿时间,足以让一个老记者写出一条豆腐块稿子。罗方伊看到于崇明那副神态,有几次都忍不住想笑——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奇怪的领导! 不过,赵庆东在的时候,于崇明就是另一副模样了——一言不发,总是低头做记录。 赵庆东的开会节奏跟他平时的处事风格一脉相承:考虑细致周全、不拖沓,但是会风也很严厉。只要赵庆东在,参会记者都不敢拿出手机来,而是乖乖地在本子上做记录。即便如此,有时候还会被他一顿莫名其妙地大骂。 当然,报社里有趣的事情不止这些。罗方伊还发现,有些人报的选题看似很普通,但是经过记者添油加醋、滔滔不绝地解释分析后,瞬间变得高大上。不过,出了会议室之后,这些选题似乎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家都是捡着顺手的题目去做了。 终于有一天,罗方伊实在忍不住问一名同事,对方跟她道出了实情:“方伊,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你干得好是那么点钱,干得不好也是那么多钱,为啥让自己伤神费心地去琢磨那些个重大选题?那些事儿都是总编室领导想的,不然给他们设那个岗位干吗?” 第75章 白酒与泪水(求推荐 求收藏)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绝对的弱者。 强者与弱者的区别,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瓶白酒的较量、一场泪水的醒悟,或者白酒与泪水混合发酵的产物。 这似乎是每一个新人成长为旧人都需要经历的阶段。 这几天,罗方伊同时经历了两场不同的失意——情场与职场。职场自不必说,坐在冷板凳上,罗方伊别无他法,只能以最大的谦卑之心与职业为奴,才能让她在这场煎熬之中毅然决然地坚持下来。 但是情场失意,让她无法用理性控制。眼看着苦心经营的爱情、校园里最为纯洁美丽的花朵在大学毕业后散场、凋零。这于谁,恐怕都会痛彻心扉。 毕业季就是分手季,这几乎成了校园爱情的普遍规律。罗方伊自然晓得,但没想到这规律会在自己身上得以验证,成了校园爱情中的分母。 照毕业照的那天,罗方伊和秦默天再次严肃地讨论了两人的未来。两人穿着黑色的学位服,将校园里每一处有回忆的地方都合影留念。 “方伊,过来。”秦默天爬上学校一处假山,伸出手去接罗方伊。 “下来吧,小秦子,太危险啦。”罗方伊害怕,假山毕竟不是山,质量会不会有问题? “没事的,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有啥可怕的?”秦默天是一个喜欢走野路子的人,不管是对待女人和对待美景都是一样,总是会另辟蹊径、别有洞天。 罗方伊一脚蹬上去。 “咔嚓!”秦默天拍下两人相拥瞬间。 “坐下歇会儿吧。”秦默天提议。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欣赏校园的人和景。 “唉,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活了。”想到即将离开校园,罗方伊心中不免泛起一丝伤感。 “这破学校,有啥可留恋的,”秦默天不屑,“人生就是一场矢量的旅程。你要是每走完一段都要回头看,那岂不是会累死?” “你啊,总是这样,从来不回头。不知道你这算是幼稚还是成熟。我有时候挺害怕的,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会不会也把我忘了?”罗方伊开玩笑道,她在试探秦默天。即便两人已经恋爱很久,罗方伊依旧不踏实。 按照以往的惯有套路,秦默天会深沉地说“会的!”看到罗方伊的表情变化后,又会哈哈大笑,“骗你呢,傻瓜,我怎么会丢下你!” 可是今天,秦默天没有回答,目光凝视前方。 罗方伊看着他,希望听到答案,得到的却是失望。 “北江晚报社的工作怎么样?已经定下来了?”秦默天问道。 “是啊,已经报到了。唉,痛苦而漫长的码字生活要开始喽。” “亲爱的,我想和你说件事。”秦默天终于开口了,他看上去很严肃,这样罗方伊不太习惯。 直觉告诉罗方伊,这可能不会是一件好事,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个话题,但是却无法回避这场对话。 “啥事?搞得这么神秘。”罗方伊浅浅一笑,也许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我还是决定出国……” 果然像很多电影中的场景,比如《致青春》,比如《那些年》,比如《前任》系列。她以为这都是套路,编剧都是懒蛋,想不出新套路而已。现在看来,电影未必都是骗人的。编剧不光是懒蛋,也是混蛋! 可是,按照电影剧情的套路,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出国?定下来了?”罗方伊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窖,凉彻心扉。这个话题他们讨论过无数次,每次都是无欢而散。 “下个月走。”秦默天的回答很简单。 “下个月?我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吧?”罗方伊笑着问道,在这场不及终点的爱情马拉松中,自己始终是个弱者。 “最近一直在忙着等学校通知,办理签证……”秦默天解释,“我原本以为可能还会更晚,没想到这么突然。” “还是加拿大?” “对。” “挺好的啊,我听说他们一周才工作三天,工资我比我们高,想想都让人羡慕。恭喜你啦。”罗方伊开心地说道。 “你……你就没啥要跟我说的吗?”秦默天试探性地问道。 “额……去了那里后要照顾好自己,要是觉得无聊或者寂寞了,就跟我聊天,我随时奉陪,哈哈。” “方伊,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秦默天打断了她,他不愿意在这种毫无效率的谈话中浪费太多时间,“我父母什么都可以帮我们办理,咱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国外发展空间大,机会多,多少人想走还走不了呢,你怎么就不愿去呢?” “因为我爱国啊,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罗方伊哼唱起来。 “既然这样,我只能祝福你了。”秦默天起身,跳下假山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这个秦默天,怎么会这样呢?完全不是爱情电影中的套路! 一场不按套路出牌的聊天,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情。 罗方伊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心中惆怅油然而生。 两个月后,罗方伊已经成为了一名职场菜鸟。 秦默天也已经生活在异国他乡。 偶尔,秦默天会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新生活。两人一开始也聊得十分热烈,但是慢慢地,一切都变了——罗方伊每天都在里等待微信通知中入睡,秦默天的朋友圈里分享的照片中也多了一个女人。 很快,她收到了对方的正式通知——分手。 分手的理由是很官方的说辞: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呵呵,真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它就像个免死金牌,亮出来之后,无所谓谁对谁错、谁对谁负责。 就像婚姻登记处的离婚办理窗口写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场结合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上了错误的人。一切都是错误,自然无须负责。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既然都已经是耍流氓了,为什么还需要负责? 罗方伊早就预测到结局,可是没有预测到结局开的会这么快。 她心里难受,每天如鲠在喉。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场新的恋爱。然而罗方伊做不到,他觉得这种寻做法像一只低级动物的行为。 这让她想起了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草原的动物们躁动起来。雨季过后,又到了(此处省略两个字)的季节,雄海龟趴在雌海龟的身上,轻轻地摇动... 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就是爱情的质量和数量。 毕竟是失恋了,倘若没有一种仪式去祭奠它,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罗方伊选择用白酒和泪水纪念这场爱情,让自己从这潭泥水中挣脱出来。 此后的几天里,她一直以一种放任自我的状态出现在单位:不去想选题,不准备采访,稿子敷衍了事。 偶尔还会跟几个闺蜜朋友、职场新人撸串喝酒。罗方伊从未展示过自己惊人的酒量:一瓶56度的红星二锅头下肚,居然说话不打漂,还能走直线! 对于这些,大家自然能够看出异常,但是谁也不愿意多问一句。 每个人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事情,至于别人的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些额外的谈资罢了。 对于这样的情景,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这天临近下班,正在负责本月值班的副总编曲长国把罗方伊叫到办公室。曲长国先是跟她聊了几句稿子的事情,转而问起她的入职感受。 “小罗,这些天我一直在忙着单位的事情,也没有问问你现在怎么样,这种工作状态有没有适应过来。” “还好,曲总,比刚工作时好多了。” “你很有想法,也肯干,只是现在接触的选题少,所以很难出什么大稿子。不过你放心,所有的大稿子都是在平时积累出来的,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是想不出选题的。只要你多往外跑,多跟采访对象聊天,迟早会发现好选题。”曲长国说,“我看你这两天情绪有些低落,是不是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了?” 罗方伊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失恋只是私事,自己闹小情绪可以,但是让领导看出来肯定就不合适了。 曲长国似乎看出端倪:“失恋了?” 罗方伊点点头。 “这样啊。”曲长国大笑起来。 罗方伊着实吓了一跳,她以为曲长国会劝她,安慰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曲长国看出她的反应,解释道:“走上社会才是你精彩人生的真正开始。未来,会有一片森林等着你,你是愿意死守着那一棵树,还是拥抱整个森林?” 曲长国说完,倒是吸了一口凉气,暗自佩服自己。好险啊,自己本来是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居然把话圆了。不然就尴尬了。 “我明白了。给您添麻烦了,曲总,我会尽快调整过来,保证不影响工作。” “你要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有人掉下来,他们好上位。所以,只要你掉下来,就绝无再爬上去的可能!” 曲长国的这番肺腑之言,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是罗方伊却心存感激。她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在这个时候,有人能够站出来提醒你几句,是你的幸运。这不知道要比那些背后偷偷议论你的人好多少倍。 “曲总,谢谢您能够跟我说这些,我会珍惜这份工作的。” “那就好。”曲长国说,“对了,关于向北的情况,你有没有关注过,或者有没有听你哥说过什么?” “我哥后来没有负责师父的案子,所以后边的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前段时间听他提起,师父的案子已经开庭了。至于结果,我就不很清楚了。我有几次也想去看守所看看师父,不过我哥说案子的审判结果出来之前,是不能探视的。” 曲长国说,“你知道的跟我所了解的差不多,他的案子的确是开庭了,那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可能最近一段时间就会出结果了。” “曲总,大概会是什么审判结果,您有内部消息吗?”对于向北的事情,罗方伊一直很上心。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即便是在这段失恋的日子里,她内心也时不时出现向北的身影。 “结果可能不会太乐观……”曲长国犹豫一会儿,“我就跟你说吧。北江晚报社的声誉一定要维护,这不仅关系到报社的声誉,还关系到河东市甚至北江省的社会影响。” “那如果按照您说的,不乐观的结果是什么?”罗方伊追问。 “如果按照检方起诉的这几项罪名,估计会判个五六年。” “这么久?师父他只是一个记者,又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判这么重呢?”罗方伊不解。 “这都是我自己的推测,但也并非危言耸听。我查阅了以前的案子,有人跟他有类似的遭遇,曾经因为类似的罪名被判刑,最重的被判了十二年!当然,有些当事人后来被平反了,但无论怎样,也都经历了牢狱之灾。” 罗方伊被曲长国的话吓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在她的意识里,向北这些事儿顶多就是被解聘,怎么还触及刑法了呢? “小罗,职场不像读书那么简单。”曲长国说道,“在这场风波当中,只有把向北推出去,大家都可以睡得安稳了。所以,这笔账算得很清楚了,不要说” “我明白了。” “现在记者当中还讨论向北的事情吗?”曲长国问道。 罗方伊想了想:“偶尔还会议论。不过不像以前那样热烈了。” “那就好。即便这在北江晚报社历史上会成为不光彩的一页。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件事最终会被大家淡忘。倒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一个个高枕无忧。这就是现实。”曲长国叹息道,“向北是你的师父,你也是了解内情的人。如果还有人非议他,你一定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尽到维护向北声誉的责任。” 第76章 四年刑期(求推荐 求收藏)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三季,向北案子的一审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三个月后,一审结果终于出来了。对于向北来说,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他败诉了,尽管向北对此有一万个疑问,但是从证据链上来说,判决结果无懈可击。意料之外是向北没有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牢狱生活,而且是四年,没有缓期! 对于律师王右谦的表现,向北不知该如何评价,在每一次庭审当中,王右谦似乎一直都以消极的态度去打这一场恶仗。 不过,王右谦有他自己的解释:“咱们的抗辩要有的放矢,如果对方证据充足,我们就不要硬碰硬。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反驳那些有漏洞的诉讼,尽量减轻最终的审判结果。” 王右谦是否如他所言,在庭审中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向北无法判断。也许,没有他的辩护,判决结果会更令人失望。 但是,向北还是无法接受这一结果,在他看来,别说四年,就算四个月都是无妄之灾。 每个人在这世间只能走一遭,自己却要在人生最关键的阶段平白无故遭受冤屈。而那些应该得到惩罚的人,却逍遥自在,甚至还能在职场继续平步青云。这世界难道没有公理可言? 庭审结束后,王右谦见了向北最后一面,他劝向北接受这个结果,即便上诉,如果没有强有力的证据,二审也很难出现反转。即便有二审,他也决定不再担任代理律师。至于原因,用王右谦自己的话说,“这场官司太难了,斗不过他们!”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王律师。”在看守所的会见室,两人见了最后一面。 “应该的,别客气,”王右谦将会见室扫视一圈,“估计你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按照法律规定,你应该会很快被转到监狱。那里的生活跟这里还是不一样,把生活物品备足了,调整好心态,好好接受改造。” 向北很感激王右谦,且不说这个人在法庭上的辩护水平如何,至少人家很关心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嘘寒问暖。从作为一名监狱生活咨询师的角度来看,这个人显然是合格的。 “谢谢你,王律师。你觉得,二审还用上诉吗?”向北想征求他的意见。 “怎么说呢?这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如果你有上诉的决心和欲望,完全可以去做。只不过,我个人觉得意义不大,看不到希望。”王右谦很坦诚。他还有很多案子可以去接,那些案子可以名利双收,而且风险低,性价比远远高于这个。 律师接案子就像投资理财一样,保本型、稳健型、投资型,风险与收益成正比。不过也有很多例外,比如向北的案子就是如此:风险与收益成反比。王右谦觉得,自己能接这样的案子,已经算是学雷锋做好事了。 王右谦的话,让向北觉得自己有点不理智。毕竟人家是专业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应该相信他说的。 向北觉得自己有必要接受眼前的事实,在监狱里好好改造。他看着王右谦,面带微笑,临别之际。竟然找不到什么结束语,算了,还是沉默吧。 向北回到看守所后,一直保持这种沉默,这样的状态持续一天。他躺在床上,不动弹也不闭眼。监狱生活的确有点压抑,找不到几个可以聊天说话的,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没有工作的压力。他感觉大脑似乎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脑袋中的那颗小瘤子也不再时不时发作。就凭这一点,监狱的好处还真是值得大书特书。 那本诗集——《食指的诗》,像《圣经》一样躺在枕边。向北发现,这本书除了可以打发时间外,居然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心灵鸡汤。因为这本书能让自己六根清净、不悲不喜,欣然接受一切结果。真好,干了这碗鸡汤! 对于牢狱生活,他已经想了不知多少次,可真等宣判了,又有些心慌——穿上牢服、每天出操、接受改造,做工……这些应该会习惯吧,毕竟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挺强的。 按照法律规定,判决生效后,要在15天之内从看守所转到服刑监狱。 这两周里,向北整个人的情绪状态和饮食起居都有明显的变化,看守所民警发现了这一点,时不时与他聊天。 “向北,我看你这几天情绪一直不好。”看守所教导员把他叫到办公室,“每一个嫌疑人在收到判决后都会有一个适应过程,不过,你在看守所已经待了八九个月,如果后期再表现好的话,两三年后就能出来了。所以,调整好心态。” “教导员,我觉得自己冤。”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这话,我也都跟他们说同样一句话,请相信法律。” “我是相信法律,但是法律没有相信我。” “不是法律不相信你,而是你还没有给出让法律相信你的理由。有时候,正义的声音也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 正义的声音有时也要时间去验证……晚上躺在牢房的床铺上,向北反复想着这句话,这样的时间会是多长?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向北觉得未来这个词就像眼前的夜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 自从向北被关进看守所,周雪岑就一直申请探视,但是一直未被批准。不过,就在前几天,周雪岑收到了《会见通知书》,他的探视申请通过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当然,一同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个坏消息——《判决书》。周雪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认真上面的每一个字,她始终无法相信结尾处的那几个字:有期徒刑四年。 四年?怎么回事这个结果?他们肯定是弄错了,又或者是打印的时候搞错了。我一定要去法院问个清楚。周雪岑是个讲理的人,他觉得现在的理,讲不通! 为了这两条消息,周雪岑等了几乎一年。当她真的收到这个消息时,心中已经没有了悲喜,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 周雪岑要尽快探视丈夫,她又跟何苗苗请了半天假。何苗苗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她。 两人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面对面坐下。快一年了,向北和周雪岑第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一看对方。 向北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情景:看到彼此的一瞬间,两人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兜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的确很感人。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看到彼此的那一刻,竟然都没有掉泪,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倘若非要用一个词去形容两人的表情,那就是麻木。 太尴尬了!太出戏了!完全不符合影视剧的基本要求。 倘若一个人历经生死实现了心愿,却没有一丝激动之情。那原因或许只有一个:没有什么比这段人生更糟糕的,仅此而已。 有时候,岁月对一个人的摧残未必要用时间计算,尤其是在人生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向北和周雪岑深深感受到这一点,短短几个月里,两人都被岁月之刀划得遍体鳞伤。 这种时候,情绪需要慢慢酝酿。 “老婆……”看到周雪岑,向北煎熬与害怕的心,仿佛有了栖息之处,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过得还好吧?” “我找了一份工作,看孩子,这工作挣得多,也不用到处跑,而且还能跟孩子玩。主人家的孩子也是男孩,快两岁了,你不知道,他跟诺一一样调皮,太不让人省心了。”周雪岑想到这个让她又欢喜又生气的调皮鬼,眉头一皱,叹了口气。 周雪岑完全不安剧本套路出牌,所有的话,有的没的都一股脑说出来。简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向北有点懵逼,不知道如何接话茬。况且,周雪岑压根就没打算留出话茬让他接。唉,这一年老婆确实变了,情商直线下降。 没办法,向北只能听她自个絮叨,他能看出她的变化,语速比以前缓慢,表情也很木讷。 “让你受苦了,老婆。少干点活,照顾好自己。” 周雪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每月房贷那么多,水电费也太贵,前不久刚交了暖气费,花了我一两千,心疼死我了。” 心疼暖气水电费?向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聊了五分钟,周雪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心疼老公。自己这是在坐牢啊。 “我卡里应该还有点积蓄,十来万吧,你先用着。那个什么保姆的活,你就不要干了。你怎么能干那种活呢?”向北心疼地说道。 “哦!幸亏今天来见你,你不说我都忘了。你那里还有十来万,”周雪岑喜出望外,“我回去就查一下,那笔钱可是救命钱,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向北听不懂周雪岑在叨叨什么。什么救命钱?什么佛祖保佑?这都哪跟哪?不就是个水电费吗,至于上纲上线,成了救命钱吗?再说了,怎么扯到佛祖身上了,老婆以前是个无神论者啊,什么时候开始信教了?这个周雪岑,真是越说越玄乎了。 “嗯,那笔钱你拿去花就是了。”向北说道。 “我会的!对了,你在里边还好吧?”周雪岑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嗯,一开始怕不适应。其实是我想多了,这里环境还真不错。你可能不相信,我这头疼病都好啦。”向北很开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想给你带点药呢,这下好了,药钱都省了,嘻嘻。”周雪岑也很开心。 “嗯嗯,省了,省了。”向北觉得不对劲,这话听起来怎么让人很受伤呢? “老公,这只是一审,我回去就跟王律师说,我们起诉,我们到省高院去告他们。法院告不赢的话,我就去上访,北江不行我就去北京,总会有一个能说理的地方不是。”周雪岑忽然情绪大变。 “王律师已经决定不再代理这个案子了。”向北心情也变得失落。 “不代理了?他……他怎么能不代理了呢?觉得我给的钱少?”周雪岑对这个消息感到有些意外。 “不是。王律师说的对,判决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我认了,”向北说道,“我不是说了吗,这里的生活很好,除了见不到你之外,其他都很不错。没有工作压力,也不用整天想着挣钱,身体也越来越好。” 向北想给周雪岑一个足够的理由,让她放弃折腾。他宁愿用这笔少得可怜的积蓄维持周雪岑的生活,也不愿让她把钱花在没有意义的上诉上面。 “你在里面好好待着就行,其他的不要管了,”周雪岑有点不耐烦,“你们爷俩都是一个德行,让我不省心。就说诺一吧,从在我肚子里开始,我就天天担心,孩子会不会残疾,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人欺负……我真的是担心了他一辈子啊。” 周雪岑说着,眼泪竟然落了下来。 诺一是两个人不愿意碰触的话题,不碰触不代表不想念。伤疤即便是愈合了,一旦揭开,依旧是血肉淋淋。 可是今天,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碰触了,他们需要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发泄出来。 “是啊,一辈子,”向北听到这个词,也触动了泪腺,流出泪水,“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还不知道他闭眼之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啊。” 想到这些,向北已经控制不住,双眼像泄了闸的水库,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知道,我知道,”周雪岑哭着,“他说不出话来,但是我能看出来,他想喊爸爸,爸爸。你答应要给他买挖掘机,他想要那个玩具。我的孩子啊,他到死都想再抱一抱玩具。抱着玩具,他就不觉得死的时候难受了。” “我想替他死,我宁愿死的是我啊。”向北哭喊着,他愿意毫不犹豫地为了孩子去死。这是压抑在他心中一年的话,如今终于说了出来。 第77章 辩护失败的背后 虽然赵庆东一直强调低调处理向北事件,甚至连开庭都是不公开的。但是,向北案件的审判结果依然在朋友圈迅速传播开。 尤其是在北江省的媒体圈里,向北成了一个负面典型,给每一个从业者敲响了警钟。 胖冬和罗方伊也先后得知了这一消息。只不过两人获取消息的渠道不同,罗方伊是通过哥哥罗雨辰,胖冬是通过律师王右谦。 “王律师,这个结果也太……”胖冬无法相信这个结果,四年刑期。当时他跟王右谦可是像敢死队一样喝了壮士酒的,结果这小子居然给出了这么一个结果,胖冬想骂他,还是忍住了。钱也送了,酒也喝了。太他妈不按道上规矩办事了! “这结果算不错了,你如果不服,可以二审再争取一下。”王右谦倒不含糊,反怼回来。 “二审争取?那我一审还找你干嘛?你当时给我打了包票,肯定能把向哥捞出来。现在可好,直接把人送进去了!”胖冬这人就是这样,愣头青的毛病发作起来,六亲不认。 “胖冬,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谁也不想败诉。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跟向北说了,二审让他另请高明,这活我干不了。” “你还想干?你不退出我也不打算再用你,全中国律师那么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靠谱的。” “胖冬,你小子说话给我客气点,虽然你有省台罩着,我王右谦也不是省油的灯。多余的话我也不说,奉劝你一句,你还小,不要太狂妄。否则,狂妄过头是要吃大亏的。”听到向北把话说到这一步,王右谦也已经全然两人之间的面子关系,全然撕破脸皮。 “我靠,威胁我?我胖冬就是个流氓混混,你还能威胁得了我,我倒要让你看看,我会不会吃大亏。等我飞黄腾达那一刻,我要聘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我好好教你怎么当一名合格的律师。”胖冬已经无所畏惧,跟这种人没必要兜圈子、讲客套,直接撂下狠话,他刚打算挂上电话,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你他妈的刚才不是奉劝我一句,那是两句话!” 胖冬还算是临危不乱,即便是气昏了头,还能从对方的话语中跳出语病,也算对得起省台记者这个光环了。撂下电话,他气愤难平,好心办成了坏事,以后还怎么面对向北?怎么在圈子里混?尤其是一想到当时在自己的女神罗方伊面前信誓旦旦做出的承诺,他心中更觉着积郁难消。 胖冬坐在公司办公室里沉思。一颗烟的工夫,他做出决定,与其让罗方伊找上门来质问自己,不如主动交代,解释清楚。 他刚把电话打通,就听出对方不耐烦的语气。 “潘冬,你什么情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父案子的律师是你找的吧。”罗方伊审讯般的语气。 胖冬无言以对,以沉默回应。 罗方伊不在乎对方的反应,继续问道:“四年的刑期。怎么会这样?我连想都不敢想。你知不知道,报社现在传疯了,他的话题,又成了热门头条。你说怎么办?说话啊!” 说啥?都到了这一步还有啥可说的?这是胖冬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想接罗方伊的电话,他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这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方伊,不是还有二审吗,我会再想办法的。”胖冬终于说话了,他不想多作解释,只想弥补这次的失败。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只朝前看,从不回头。 “算了吧,这件事不能全怪你,”罗方伊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我听说,这水深得很。” “这话啥意思?”胖冬不理解。 “王右谦没跟你说?” “说什么?” “这个律师水平怎么样?”罗方伊反问。 “水平没问题啊,全北江省不能说是数一数二,也是出类拔萃的了。他在去年还被评为北江省杰出律师。”胖冬曾经采访过他几次,对这个人的情况十分了解。 “你不觉得他在这次辩护中的表现很异常吗?跟他的名气完全不相符。” 听罗方伊这么一说,胖冬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如此,他在这场官司中,像是踢假球一样,处处给对方喂食,这是啥原因? “有人找过他,”罗方伊解释道,“我也是听到的小道消息,据说找他的是一个大人物,但是具体是谁,没有人知道。对方给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想在北江省的律师界混饭吃,就识相点,顾全北江的大局、河东的大局。” “还有这样的事?”胖冬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却对此闻所未闻,不免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的?这消息靠谱吗?”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罗方伊不愿透露太多,“总之一句话,这次真的麻烦大了,师父凶多吉少。” “那我们救还是不救?”胖冬骨子里还有有些江湖义气,要是在古代,他或许会跟梁山好汉一样劫法场,只不过现在是法治社会,必须相信法律。 “算了,一切只能等待了,也许会有转机。” …… 家庭突遭变故已经一年,周雪岑似乎慢慢从丧子之痛和丈夫锒铛入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每天都在忙碌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忙,但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这几天,除了忙着打工、照看Felix外,周雪岑又多了一件操心的事:为二审做准备。请律师、找证据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上次探视向北时他提到了那张银行卡,周雪岑一直记着,她算了算家里的积蓄,能维持每天的开支都已经捉襟见肘,更不要说花钱请一个好律师了。 女人本弱,为爱则刚…… 想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卖掉房子。毕竟,家里很大一部分开支都在房子上:房子月供、物业费、水电费等等。卖掉房子的话,不仅可以省去一大笔日常花销,打官司也有了本钱。 主意拿定,周雪岑并没有找向北商量,以她对老公的了解,卖房子这种事,他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的。这也不难理解,一个男人凭借这些年的打拼,好不容易让家人有个港湾可以遮风挡雨,现如今又要失去它,心里自然舍不得。 但是,周雪岑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人都没了,要这港湾还有何用?这官司必须要打下去。既然打官司是头等大事,其他都是其次。于是,她趁着休息的空档,来到一家房产中介。 “你好,请问您是出租房子还是卖房子?”一个年轻的女店员迎了上来。 “我想卖房子。” 来了生意,女店员自然十分开心,她把周雪岑引领到VIP会客室,为她倒上一杯茶。 “您把房屋信息说一下,我给您估价。” “在南二环,龙景花园小区,房子买了三四年,您看能挂多少钱?” “您的房子是多大面积?” “100平方。” “是中间户型还是边户?楼层是多少?”女店员问得很仔细。 “是中间户型,高层。” “您稍等一下。”女店员边记着边去查询相关信息。 等着店员估价的片刻工夫,周雪岑看了一眼展板上张贴着的一排排租售广告:“精品房源,欧洲城,3+2+1,133平,两证齐全,280万元!”“锦绣豪庭,精装证齐,73平,160万元!”真是让人眼花缭乱,每张a4纸大小的红色广告牌上,“租”“售”字眼十分醒目,占了几近一半的篇幅。 这两年,河东市的房价像坐上了火箭一样涨得飞快,她当年买房子的时候,每平方米均价7000多块钱,现在已经涨到20000多元。 几千年来,中国人延续着一个传统,对于置业始终有极大的兴趣,而且,房价越涨越要去买。在全世界估计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民族吧。 周雪岑忽然想起,向北经常为买房子的英明决定而洋洋得意,炫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不过也确实如此,要是换作现在,买房子绝对是一种奢望。毕竟,房价每年在涨,工资始终没变,这就意味着早买就是赚到。 “您好,周女士,让您久等了。” “哦,没关系,估算出来了吗?” “给您大概估了一下,当然,具体价格还要我们去现场看一下才行。” “嗯,多少钱。” “您看看,”女店员拿起计算器快速敲起来,“一共是160万元左右,每平方米的价位大概是在16000元。” “怎么这么低?我看现在基本都是20000多一平了,按照均价应该在200万元左右啊!”周雪岑有些意外。 “您也知道,现在的房地产市场是有价无市。而且河东市的楼市有一个特点,叫做‘买东不买西、买北不买南’。东边是政务中心,北边是CBD,价格涨得快,南边的房子本身就涨得慢。这个估价都是我们根据实际情况计算的。不过,这只是我们的估价,您也可以按照您心中理想的价位去挂牌,但是卖起来可能会比较难。”女店员看上去很诚恳。 周雪岑沉默了一会儿:“给我按170万挂吧!” “要不要先去您家里看一下,再做评估?也许会高一些。” “不用了,我着急卖,就按照这个价格吧。” 价格谈妥,周雪岑又提供了房产证等材料,将手续一并办理好。就现在而言,钱就像鱼儿救命的水一样,有了这笔钱,她才能在这场官司中更有把握。不过,如果扣去房贷以及之前的一些欠款、中介的提成,最终能够拿到手的,可能也只有六七十万元。 找律师的事情也让周雪岑煞费苦心。跟上次找王右谦不同,当时自己深陷丧子之痛无法自拔,打官司的事情全靠胖冬他们帮忙。这次,周雪岑认为不但要找一个靠谱的律师,自己也要赶紧“充电”,学习法律知识。 以前,她和向北只知道天天喊冤,说是被人诬陷,但是究竟冤在哪里,有何证据,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们除了找律师之外,还要学着分析案卷、自己为自己申辩。 很快,周雪岑通过闺蜜张珂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事务所的主任律师张月清很热情,花了两三天的时间看完案卷和判决书,爽快地答应下来。周雪岑也更有信心了。 “张律师,您看二审有多大把握?” “这个嘛,现在还不好说,就目前手头的材料而言,这里面还是有漏洞的。只要我们抓住漏洞,就有翻盘的机会。至于一些细节,等我整理一些材料后再告诉你。”张月清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律师费怎么算?”周雪岑问道。 “这个嘛,你也知道这个案子的难度,一审败诉,足以证明这不是个轻快的活,”张月清分析的很细致,客户就是上帝,他要让上帝明白,自己所要的每一分钱都是有理有据、真不二价,“这次我会为你制定一个全新的辩护方案,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组成律师团队,全力以赴打赢这场官司。” 可能是自己最笨的缘故,周雪岑最钦佩这种口才好的人。这样的人,即便在律师界混不下去了,去阿里巴巴或者京东、小米之类的互联网公司,专门负责给大家“打鸡血”,肯定也能给自己卖个好价钱。 “您多费心了。至于律师费,我会按照最高标准付给您的。”一审的经验教训让周雪岑印象深刻。因为缺钱,她按照北江省律师收费的最低标准——15000元,支付给了王右谦。 一般来说,一个律师通常有好几起案子同时在手,精力自然不济。另外,律师拿到钱后还要跟事务所分成,再扣除税,能拿到手的所剩无几。正因为这样,有些律师接了案子后就看菜下碟。这一次,为了让律师更有动力,周雪岑决定将费用增加三倍。 “钱的事好说,主要是我觉得这个案子比较有意思,里面有些细节是可以再推敲的。其实对我来说,能把一审的结果在二审中扳回来,那才是最有成就感的。” 第78章 希望再灭 光阴似箭。四个月后,二审开庭。 这段时间里,周雪岑将自己高等教育的经历发挥到极致,努力充电学习法律知识,她深知一点:在法治社会,维护自己权利的唯一办法,就是了解法律。 相比于一审冗长的节奏,二审通常更干脆利索。可是,就在河东市中级人民法院即将开庭的前几天,周雪岑得到了一个让她担忧的消息。 “周女士,明天的庭审是公开的,允许家属旁听,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张月清。 张月清的律师事务所,位于河东市郊,虽然偏远,但也是在高档写字楼里。周雪岑看着这一栋栋写字楼,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些律师,是如何支撑起这么昂贵的房租,在这样高大上的环境中办公。虽然律师跟记者一样,也被冠以无冕之王的称号,可是她一直认为,这种称谓只适用于世界上其他国家。 “最坏的打算?”周雪岑坐在张月清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办公室——敞亮的办公环境、深色的实木办公桌、优雅的茶海桌椅以及阳光透射的落地窗。 “二审……结果可能会不理想。”张月清说话吞吞吐吐。 坦白讲,周雪岑不了解张月清,她觉得这个人跟王右谦有很大不同,王右谦文质彬彬,像个书生,眼前这个人话语当中透露出一种江湖气息,一看就是身经百战。可是那又怎样,当年的王右谦,不也是一样让人觉得看不透吗? “什么?张律师,您对这个案子一直是很有信心的啊。” “是有信心,但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这……”张月清欲言又止,“很多证据根本没办法查,无从下手。前几天,我还收到一个陌生电话,警告我不要插手这个案子。” “是什么人?”对于张月清的所说的情况,周雪岑之前也听王右谦提到过,每次查到关键的地方,相关线索总是没有了头绪,无法推进。但是当时她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这种情况又出现了! “哎,要是能知道是谁在威胁我就好了。一开始我对这种警告不以为然,不过有几次,我在事务所和家里都收到过对方某种暗示的威胁。所以……我不得不慎重一些。” 周雪岑心里咯噔一下。从举报信事件发生之初,对方的目标就只有一个:把向北投进大牢!一年过去了,但凡向北有一丁点翻盘的机会,对方都会死死摁住不放。 面对命运的捉弄,周雪岑内心五味杂陈,恐惧……忧虑……但是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她已经失去了一个至亲,这次,为了另一个亲人,她决心不再退让妥协。 “张律师,报警吧。”周雪岑学了法律,自然就相信法律。 张月清摇摇头,报警?抓谁?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但是却对自己了如指掌,甚至能在明暗之间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工作,将自己控制得稳稳当当,就凭这一点,他心里已经明白,对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混混。 他给周雪岑倒上茶水,对面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是自己的客户,两人前前后后见过数面,至少在表面上已经十分熟络。就在昨天,对方还给自己的账户打了十万块钱。中国有句老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张月清是在道上混的人,自然知道拿多少钱出多少力。这个女人下了血本,这让他感到害怕。 “周女士,这北江晚报社的能量不小啊。”张月清感慨。 “他们有自己的律师团队、法律顾问,他们太强大了。所以,咱们压力大是可以理解的。”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张月清觉得周雪岑没有理解自己的话,他有必要说清楚,“你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案子?没有这么简单。我有一个感觉,胜败不是你我决定的。” 张月清一脸神秘的表情。周雪岑不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卖关子,咱们赶紧把这事说清楚,我下午还要回去看孩子,挣工资! “当然不是咱们说了算。我这两天看了不少法律方面的书籍,明白了一点,案件的最终结果,是证据决定的。”周雪岑一脸自信。 张月清笑了笑,那笑容很复杂,明显带着讽刺和无奈。 “等着吧,也许某一天,你会收到一个surprise,也许……这只是个也许。”这个张律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玄学大师,让周雪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觉着有必要给这个油腻中年上上课,让他重新点燃人生的激情。 “张律师,如果连你们都妥协,我还能找谁去说理?还有谁能替我们讨回公道?” “周女士,我只能说……总是会有办法的。如果你心存信念,就不要放弃。” 当一个律师轻言放弃时,的确很恐怖。 …… 也许是因为半面环山,河东的城区刚好处在风口位置,晚秋时节天气的最大特点就是多风。相对于春风,秋风少了内敛,多了张扬。每次起风,人们如同钻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风箱的出风口,头发像八爪鱼,不分方向地乱舞,整个人要弓起身子使足了脚力支撑前行。 在风雨中浸淫多年的粗壮的杨树倒还可以勉强挺着,倒是那些刚刚栽种没几年的细腰柳条,就遭殃了,早已没有了春风中的妖娆,身子丝毫抵挡不住狂风蹂躏,从腰中间开始打弯。 二审,就在这样的季节开庭了。 让周雪岑感到意外的消息又出现了。 周雪岑得到的确切开庭时间是9月30日——十一的前一天。如果是常人,可能觉得无妨,这不过是正常安排而已。但是对于那些敏感性极强的新闻从业者,比如向北,这个时间点的选择就颇有意思。庭审第二天就是七天长假,即便这次庭审是对社会公开的,多数媒体也不会前来报道此事。 新闻有其自身的演变规律,这种规律既受制于社会因素也受制于自然因素。比如节假日期间,媒体人多数也要放假休息,人们在这期间所看到的新闻大都是记者提前预制的节假日稿件,这类稿件以交通路况、旅行见闻、各地风情习俗等为主,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当然,不是没有例外,比如青岛大虾,比如景区的奇葩经历,比如高速路上的各种事故,也会成为热点。总而言之,其他领域的新闻事件,除非特别重大,否则很难为网民所关注。 作为一个媒体人,向北对于将舆论作为武器的本领已经驾轻就熟。他一直希望自己的事件会引起更多同行关注,通过新闻报道,让其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而,知道二审开庭日期的那一刻,向北的心凉了一大截。九月三十号,跟上次的不公开审理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之。 果然,开庭那天,没有一家媒体到场。除了庭审时间的因素之外,天公也不作美——天未亮就下起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上网,大家没事闲聊一些家长里短、购物育儿之类的。一天便可打发了。到了下午,还能早早地下班,避开车流高峰,提前进入长假状态。 能来到庭审现场的,恐怕只有两类人——不得不来的人、关心此事的人。不得不来的人,自然是原被告双方以及相关工作人员和证人。关心此事的人,也都是属于跟原被告双方有些关联的人,比如,向北扫描了一圈旁听席,现场来了十来个人,稀稀拉拉地散坐在各处,周雪岑、张珂……还有罗方伊、罗雨辰……陈继洲、曲长国…… 对于罗雨辰兄妹的到来,向北意外之余,也心存感激。他没想到罗方伊还会念及这场师徒情分,尽管它如此之短,而且以极不体面的方式终结。而对于陈继洲和曲长国的到来,向北更多的是感到意外,这两人无论是因公因私前来,都是极为敏感的。北江晚报社现在是竭尽办法洗白自己,他俩此时却出现了,其中缘由,向北委实有些猜不透。 在向北看来,以这样极具戏剧性的方式与这些曾经有过交集的人会面,太尴尬了。他对着旁听席匆匆一瞥,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开庭。”法官坐在国徽之下,一副威严之色。 控方跟一审时一样,提交所有材料,陈述案件事实。 “向北,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控方律师走到向北面前。 向北看着他。 控方律师拿出一份材料:“这是银行提供的一份材料,上面是你在2012年至2014年的工资流水,其中在2012年年底、2013年年底,你的账户上多出了15万元的不明资产,你能否解释一下?” 向北正要辩解,却被张月清拦下:“关于这笔钱,我的当事人已经跟法庭做出过解释,这是北江晚报社的年底奖金,转账记录也是这么写的。” “年底奖金?很好,我等的就是这个答案。这里还有一份材料,报社其他人员的流水中,并没有这笔钱的记录,也就是说,这笔钱只给向北打过。而且,我们曾经跟北江晚报社核实,这笔钱并非来自报社,而是两家公司。这个你怎么解释?” 张月清哑口无言。向北曾经跟他讲过这两笔钱的来历,的确来自两家不同的公司,但是按照于崇明的说法,这是为了奖励他在报社营销工作中的突出表现所给予的奖励。有意思的是,钱是公司转的,至于原因,向北也不知道。 这么一个老同志,居然如此犯浑,让人抓住了把柄。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张月清沉默不语。 接着,控方律师又陈述了其他几项事实,同样是铁证如山。 看着这一项项指控,向北没了心气,他看着周雪岑,希望从她的眼神中获得一丝慰藉,然而,周雪岑似乎同样没了心气,她两眼无神,看了看向北,又低下了头。 二审节奏简单明快,双方仅就一审中的分歧提供新证据。不过,张月清似乎并没有进入战斗状态,看上去无精打采。周雪岑坐在下边,心急如焚。 二审仅仅用了一天时间。法官将双方陈述的事实与证据进行汇总后,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指控的确并不那么完美,很多所谓的事实经不起推敲。可是另一方面,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向北无罪。 由于被告方没有提供新的证据,法庭最终宣布:维持一审原判。向北的四年刑期被坐实。 面对这一结果,台上台下的反应热烈。有人震惊,有人窃喜,有人心痛,有人麻木。 庭审结束,向北离开被告席,跟周雪岑眼神交汇时,两人看着彼此,神情木讷。短短几秒钟后,向北低下头,被两名法警带离现场。 “老公,不要放弃!”众人都要离开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喊,是周雪岑。 向北也回过头来,一脸诧异。 原本嘈杂的现场又安静下来。 “向北是冤枉的,有人在陷害他。”周雪岑继续说。她这种反常的举动,着实让所有人吓了一跳,包括张月清。 怎么能这样呢?成何体统!张月清看着她,想要阻拦,但是为时已晚。 法官已经离场,现场除了法警,没有人维持秩序。 “雪岑,别这样。”曲长国上前一步,将她拦住。 周雪岑一把将他挣脱开;“北江晚报社无耻、卑鄙。他们威逼利诱,他们才是最应该受到法律审判的人。老天,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帮人的嘴脸吧!” 曲长国听到自己成了被骂的对象,顿时变得灰头土脸,悄悄离开,任由这个疯女人自由发挥。 向北看着她,摇摇头。这是一种暗示,他不想让周雪岑这般歇斯底里、玉石俱焚,他要保全自己心爱的女人。 很快,周雪岑被请出了法庭,现场又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第79章 “雪岑嫂” 周雪岑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她之前一直所认为的那样,女性本弱,为爱则刚。 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爱更伟大、更值得她去付出的,即便这样的爱已经所剩无几。 当然,二审的结果对她绝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任何一个人,但凡有一点力气和原则,都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心爱的人。她甚至忽然想到,这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条框去约束这一切,倘若能够像仙侠那样自在痛快,该有多好啊。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她必须去面对。 二审结束后,周雪岑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她不再想去保护什么人。去她的人间大爱吧,去她的为爱则刚吧,一切都是扯淡。可是,她心里又莫名的难受。 周雪岑回到家,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像猛然间回了魂,擦拭掉泪水,默默收拾起屋子。 她叹了一口气,能活过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免疫力真的很好,或许是拜先天的DNA所赐,又或许经常吃中药的缘故,总而言之,在家庭遭受种种变故的情况下,能活到现在,是一个奇迹。 “祝你岁月无波澜,愿我余生不悲欢。”谁写的狗屁诗,无病呻吟、自作多情。周雪岑打开手机电台,听到主播朗读的这么一首诗,忽然觉得太幼稚可笑。毕竟,你我的岁月和余生,怎么可能没有波澜和悲欢,能够活好当下已经不易。所以,这样的祝愿,不是无病呻吟是什么呢? 她觉得很累,靠在沙发上想了想,银行卡里已经没多少钱了,本来将所有的赌注放在这场官司上,谁知是这般下场。余下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幸好房产中介昨天打来电话,房子有了买家,价位也能接受,终于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对方也有一个条件,必须付全款,一周内交房。 周雪岑没有选择。对方的条件虽然苛刻,但毕竟这是一个甲方市场的时代,所有的决定,必须尊重现实,实事求是。这是她从生活中学到的哲理。 买家并不宽裕。这是周雪岑后来从售楼中介那里了解到的。原来,对方是卖掉了在城西一套120平米的房子,选择在市南买一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孩子读一个好学校。这恐怕是天下父母最容易达成一致的吧。 丈母娘经济和学区经济,撑起了楼市的半壁江山。 对方出价160万,周雪岑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考虑,最终同意了。签完合同的当晚,她一夜没睡。 她是一个喜欢从人生的远处回头看的人。卖掉这所房子,必然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周雪岑觉得,像这样的一个人生重大时刻,必须认真去纪念、去缅怀。 这样难忘的一夜应该怎样度过呢?前半夜,她忙着收拾家当,看到诺一的小衣服、小鞋子时,她又无法自己,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后半夜里,她坐在沙发上,想着曾经温馨的小日子,想着依偎在向北和诺一身旁的那些瞬间…… 周雪岑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要知道,既然决定卖房子,那自然是因为这房子应该卖,有卖的道理。作为一个明事理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想通了,那还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呢? 卷铺盖滚蛋的期限是一周。她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索性,周雪岑第三天就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妥当。家具是不能动的,因为售房协议有规定,家具和装修,都在购买合同的范围之内。能动的是什么呢?衣物、生活用品、家里的小物件等等。 周雪岑将整个房子收拾的异常干净。她不是一个抠门的人,但是她觉得,凡是属于家的东西,都应该被带走。因为这些东西于别人可能一文不值,但是于自己,其实是无价之宝。 不过,说不抠门谁相信呢?一副碗筷、一双拖鞋甚至一张纸片,周雪岑都要打包装走。这个女人,太恐怖了。房屋中介带着新主人来交接,两人都急得跳起来。 “姐,这是啥情况啊?这房子是卖是拆?”中介是个东北小伙,一口标准的东北话,听着令人无比的爽。 周雪岑懒得搭理他,这样的幽默段位太低。这是楼房,能拆吗?只有瞎子才会觉得自己是在拆房子。 “大姐,这房子你不用收拾得这么干净。你看,你装进箱子里的这些东西,留给我也不要,我会找家政公司的人把它们全部清理干净,扔进垃圾桶。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占到啥便宜。” 房子的新主人觉得,能够这样收拾房子,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似乎自己买了这套房子,像是占了多大便宜。可笑!你买房子的时候多少钱,我买这房子花了多少钱?到底谁占谁的便宜? “这房子我住了四五年了,时间不长,但是有感情了。你看这墙上的痕迹,这都是胶带的印子。为啥用胶带?这是给我们家诺一粘贴识字图留下来的。还有这副碗筷。这是不锈钢的,其实根本不值钱。诺一这孩子,每次吃饭都不老实,经常甩碗扔筷子。索性,我跟他爸爸就买了这副碗筷,结实耐用,一直用到现在。所以,真的请你理解,这些对于你来说可能是垃圾,对于我而言,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它要比那些金银珠宝重要得多。” 房子的新主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这话,感觉自惭形秽。大家都是女人,何苦相互为难? “大姐,既然这房子对你那么重要,干吗还要卖掉呢?自己留着住多好啊?” 周雪岑摇了摇头:“现在,这房子对我的意义或许不如你大。对于我,它仅有的意义是回忆,对于你,是生活。” 中介小伙听了这话,有了想笑的冲动。唉呀妈呀,你这是要写诗啊,还于我于你,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也对,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女人,想必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的。 最后,周雪岑以握手的方式与新房主完成了交接。看上去有些滑稽,可是她的神态很严肃,所以新主人也很配合完成了这神圣的一刻。 周雪岑搬到了一处廉价公寓。这房子肯定有缺点,比如脏乱差,比如隔音不好,比如大家生活在一个长廊里,做邻居不是做陌生人更不是。好处自然也不必说,便宜是首屈一指的,一个月500块钱,这简直是在搞爱心公益活动。 不过,随着搬了新家,周雪岑的变化似乎也十分明显。这个女人开始懒惰起来,房屋不打理、吃饭瞎凑合。有时候,还会时不时地冲着邻居发牢骚,埋怨这一家看电视声音太大,那一家将垃圾随便摆放在门前。总而言之,她现在是看谁谁不顺。该不会是到了更年期了吧?太可怕了。 再后来,周雪岑比以前更加忙碌了,像刘姐这样眼尖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周雪岑身上细微的变化。她干活不再像以前那样上心,只要是把Felix哄睡着之后,其他的事情爱做不做。 反正何苗苗从来不多做干涉,当然,她也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这个重度洁癖患者对自己越来越好,无论如何都应该尽心尽力的。可是,人一旦变得懒惰,用任何理由都是多余的。 除了平时背的那个双肩包之外,周雪岑还多了一个斜挎包,黑色的包并不大,里面鼓鼓囊囊。空闲之余,周雪岑总是悄悄从里边拿出纸笔来,看着手机抄写什么,然后又快速把纸笔塞回包里。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刘姐并不多问,只是漫不经心地跟她说一句:“这几天女主人对咱们的活不大满意嘞……” “是吗?嘿嘿。”周雪岑一味傻笑,也不说什么。 刘姐最终实在忍耐不得,便问她:“看你这一整天神秘兮兮的,忙啥呢?” “呃……大事!”周雪岑先是愣一会儿,然后一惊一乍地回答。 “啥大事啊,我都快被你吓着了。” “我是去告状了!”周雪岑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 “告状?”刘姐看着周雪岑。唉,这个女人,很明显病情越来越重,说话都没有一个把门的。 “嗯,我去告状!告那些坏人!”周雪岑一五一十地把向北的遭遇跟刘姐说了一遍。 “咦,真是太欺负人了,要是换作我,非得跟他们拼命不可。” “可不是嘛。”周雪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刘姐,面无表情。仿佛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想看清对方的表情。 经历这么多变故,周雪岑不仅性情变了许多,跟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婆子聊的越来越起劲,连外表也改变明显,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人,佝偻着背,不化妆,头发也不打理,甚至有些灰白,这样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 “哎,可怜了我们家诺一,他才两岁就死了,就是Felix现在的年纪嘞。诺一死的时候,都没能跟他爸爸见上最后一面。咽气的时候口里还惦记着要他爸买玩具……” 刘姐一开始还在忙碌着手里的活,听完她这些话,踌躇了一会儿,也跟着一起抹眼泪,“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两人聊着聊着又各自忙各自的。 事情如果这样,也就没有后边的故事了。以后的日子里,周雪岑每每跟刘姐聊起来,都会说起这一段经历:“我老公是记者,专门曝光那些坏人……” “呃……是是是,”刘姐连忙转移话题,“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带孩子去楼下遛弯……” 刘姐躲躲闪闪地避开周雪岑,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小区的空地里玩。她却不知道周雪岑也跟了下来。 周雪岑带着Felix,孩子在沙坑里玩着沙子,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跟小区的邻居聊了起来,“我老公是记者,专门曝光那些坏人……”。 “有这样的事情?”…… “这世道,哎!真是坏人活千年,好人不长命!”…… 起初,大家跟刘姐的反应一样,为周雪岑一家的遭遇愤愤不平。慢慢地,大家听得熟了,也明白了,这人脑子不好使,后来索性见了就躲。 周雪岑看到大家的反应,张着口怔怔地杵在那儿。这时候Felix就会跑过来,“雪岑阿姨,他们怎么不理你,你别难过,Felix陪你玩……” 周雪岑看到Felix,滴溜溜的大眼睛,活蹦乱跳的样子,不就是诺一吗?!她像是魂魄活过来似的,开心地将孩子搂在怀里。 虽然大家都称呼周雪岑为祥林嫂,但她终究不是,她是经历过高等教育的人,即便也有不幸的遭遇,无论如何也不会像祥林嫂那样问出幼稚的问题——“人死了有灵魂么?”“地狱也有的吗?”……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一看就是神经病,而且是晚期。 这以后,周雪岑为了让故事继续有听众,就开始丰富细节:“你不知道,我昨天去市里告状,他们都不见我,让门卫通知我去接待室等着。我也傻嘞,就去了,可是我这脚刚要踏进门口,忽然开窍了。我才不要进去,我要是进了,性质真的就不一样了!那是要被抓起来的!” “还有这种事!”大家围坐在她周围,听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这成了人们午后带孩子遛弯的一项活动。 “那是。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懂那些套路,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最不容易。但是,很多事情我们看得更清楚。” 鬼知道她在讲什么。 但是第二天,周雪岑又将这个故事改版:“那天我去市里,他们让我在一个小房间等着,我就进去了,左等右等没有人来,我就生气了,我就骂他们:你们就这样为大家服务么?然后他们害怕了啊,领导来了,倒茶!赔不是!” 大家一开始听着起劲,又摇着头散去,“这段子明显跟上次不一样。真是越来越胡说八道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假了呀”。 又剩下周雪岑一个人张着口怔在那里…… 第80章 案件迎来转机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2016年春,向北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半。 周雪岑每次在她那个破旧的公寓内躺下时,经常幻想到这样一个场面:某天上午,艳阳高照,天空清澈的蓝,呼吸自由畅快。一群人身着正装、拿着公文,来到向北的牢房。“哐”的一声,门被打开,一个一脸正气、身板笔直的人向前迈出一步,用一种近乎标准的播音腔说道:“向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们已经查清你的案子,你被无罪释放了!” 周雪岑每次幻想到这个场景,就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不过,她知道这种可能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但是,这至少是一种生的信念,它让周雪岑可以活下来、兴奋着,没有丝毫的疲惫。 当然,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幻想也一样。 又是一年暖春,周雪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请问你是向北的爱人周雪岑周女士吗?” 电话里的人物声音深沉,明显不是标准的播音腔,而是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他是北江晚报社纪检组组长陈继洲。 …… 这段故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二审一纸判决,向北的刑期一锤定音,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四年牢狱生活。 按照常理,以向北一人的“牺牲”,换来其余人的平稳着陆,整件事算是曲终落幕、皆大欢喜了。不过,强风暴难免会扫到台风尾。举报信事件发生后,赵庆东、于崇明等人一直惴惴不安。 回想起向北事件的整个过程,赵庆东、于崇明也怀疑有人故意整自己,对方似乎想以举报信事件为由头,打击敌手,让两人的仕途留下污点。这人究竟是谁?两人却始终猜不透,彼此也从未说透。都是默默藏在心里。 毕竟,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们曾转战过乡镇、县区、市里,在多个单位任过职,究竟是谁故意使绊子,的确很难说。即便是有那么三五个可疑人等,也苦于找不到证据,只能在心里诅咒对方不得好死。 向北被关进大牢两年后,赵庆东、于崇庆的岗位有了调整。赵庆东被调任北江报业集团工会主席,看上去是平调,实则是被分配到冷衙门,一份虚职,等待退休。另外,这次调动与举报信事件相隔两年,谁都不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也算是保全了赵庆东面子。于崇庆则是被调到北江报业出版社任副总编辑,也算是从实权部门被踢出局。 曲长国还是很懂得其中的艺术——这种看似平常的调动中,背后明显是有错综复杂的考量,看来,他们在向北事件中有失分。曲长国当时就曾猜测,向北事件发生后,两人会受处分,只不过或许碍于面子,不做通报。如今的结果,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很多人是看不破,他却是看破不说破。这才是高手。 单位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腾出坑,就有新人补。北江晚报社新来的社长名叫夏侯明奇,从上面空降,按照人事部门的评价:此人刚过四十,血清方刚、年轻有为。 大家原本以为出现了两个空缺,可以依次递增,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夏侯明奇的空降,带来的后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阮依依这个报社小喇叭,向来喜欢打听和传播各类小道消息。但凡采编大平面里进入了午休状态,她总是会叽叽喳喳,围在几个同事中收集各类信息。然后再将这些信息与曲长国分享交换。 其实,她并非有所图。这就跟每个人爱好不同一样,有人喜欢看美剧,有人喜欢踢足球,有人喜欢玩网游,有人喜欢家长里短。她就是那种喜欢门后说闲话的女人,你能把她怎么办? 跟张智尧同年入社,如今连个部门主任都不是,还能图什么?这就是阮依依的内心独白。 阮依依跟曲长国的消息、身体的分享和交换多数选在灯光昏暗的地下停车场进行,这样的环境安全、省钱、方便、快捷。 下班后,两人再次驾车来到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曲长国是个急性子,办事跟做事一个节奏——短平快,三下五除二,就将阮依依办利落。阮依依觉得不爽,每次都是给你服务,你什么时候把老娘服务好?一点servant的意识都没有,差评! “最近又有什么小道消息可以分享的?”曲长国将腰带扎好,收拾妥当,他觉得饭后最好来点甜点,这些小道消息就是甜点。 阮依依可没有他那么省事,所有的污水都排到了自己的身上,光是清理干净就得需要半天时间,浪费好几张纸巾。她擦了半天,觉得擦干净了,又闻了闻手,还有一点腥味,不过没关系。 “哪有什么小道消息。向北的事情一结束,大家觉得好无聊啊。少了个谈资,”阮依依忽然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趣地将下巴搭在曲长国的右肩,“听说,下个月新社长就要上任了,这个人咋样?” “我就知道你得谈到这个人。”曲长国伸出手,摩挲着阮依依的头发,像抚摸着一只小狗。阮依依一头波浪卷散发着浓浓的洗发水的味道。 “当然了,这可关系到报社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我当然关心喽。”阮依依在曲长国怀里撒了个娇,狠狠地摸了一把这个顶头上司的根部,又在他的脖颈重重嘬了一口。 曲长国挣脱开。 “你竟然敢躲!” “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我回到家怎么交代啊?说皮肤过敏?”曲长国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凡事考虑周到。 “有什么可怕的?那个老女人不是出国学习去了吗?”阮依依对他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是啊,但是过两天就回来了。我可得跟你说好了,下周开始,我们就不能这么频繁见面了。” “我不要!我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阮依依像一只温顺的小狗,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曲长国长她几岁,明显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这也是吸引阮依依的地方。 “喂,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母老虎离婚?” 这个问题几乎自始至终都困扰着两人。曲长国觉得太难回答了,搞不好还会彻底破坏掉眼前融洽的气氛,弄得大家不欢而散。他是个聪明人,索性转移话题。 “对了,你刚才说的新任社长,我倒是听说了一点消息。” 阮依依是个傻女人,轻易地被这个新话题带走了,她伸着脑袋问道:“啥消息,你说一下。” “这个人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还是很厉害的。当然,也可能不只是有能力,也有背景。这几年,他在上面扶摇直上、步步高升,风头盖过了许多老面孔,一下子成了北江报业集团的新星。” “是吗,这么厉害?不知道他帅不帅……额,那方面不知道厉不厉害……”阮依依一脸神秘。女人色起来,真的很可怕。 曲长国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大腿:“你要是再胡说,我可要重重惩罚你了。” “不要,不要,我错啦,”阮依依大笑着挣脱开,“唉,你接着说嘛。” “你想一想,五年前,这人还是一个小部门的头头。但是在过去五年里,他一年一个台阶,成为集团一个核心部门的老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简直是把我一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曲长国一脸钦佩。 “那你说,他来了之后,会不会也像那个赵庆东一样,整天逼着我们写稿子,而且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稿子。” “你拿赵庆东跟他比?你可真是小瞧这个人了。据我所知,他可是在公开场合点评过北江晚报这两年的工作,也点评过赵庆东这个人。所有的评语只有俩字:差评!所以说,我很好奇,这个夏侯明奇来了之后,会把北江晚报搞成什么样子。” 阮依依不以为然:“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变的。我倒更好奇,他来了之后,这个常务副总编的位置会是谁的。还是会空降,又或者从你和陈露中选出一个?” “我说这个位置会是我的,你信吗?”曲长国说得轻松。 “切。论资排辈,天经地义。要是你上来,陈露往哪儿摆?她的资历可比你老多了。” “呵呵,你就耐心等着看好戏吧。”曲长国笑着说道,脸上充满不屑。 果然,没过几天,北江晚报社常务副总编的选拔就开始了。 报社常务副总编的任命,被大家视为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次常务副总编的人选没有像社长一职空降,而是从报社内部竞争产生。 三名副总编的排序是于崇明、陈露、曲长国,如果按照惯例,于崇明调离后,这个位子应当顺延到陈露。即便是投票选举,最多只是走个过场。但是,就在这一岗位的竞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时,市里下发红头文件:“为了各项事业后继有人、兴旺发达,鼓励选拔年轻干部,并且为他们搭建成长‘快车道’”。 这文件就差指名道姓地支持曲长国了。整个报社议论纷纷:这个曲长国有什么能耐,居然市里有人给他撑腰?又或者是这小子运气好,撞上大运了? 都不得而知。 倒是陈露,原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甚至平时走路说话,都已经逐渐培养出了常务的气质。这一下可好,整个人成了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 不服也没办法。出局已成定局,剩下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有骨气的辞职,要么委曲求全、服从安排。陈露骨子里还是小女人的性子,最终选择了后者。 就像有句话说的,赶上了风口,猪都能飞起来。凭借一纸命令,战局很快发生逆转,陈露出局,并且离开了采编部门。曲长国上位,担任河东晚报社常务副总编。 再说说北江晚报社新来的掌门人。 对于当年的举报信事件,夏侯明奇自然有所耳闻。而且,他也听到过坊间传言:北江晚报社让一名记者出来顶包,换来了领导们的安全着陆。形势剧变中,各种牛鬼蛇神都现出原形。采编部门上上下下人心思变。 上一届领导班子留下的烂尾项目,让夏侯明奇感到头疼,如果不调查清楚,自己要想有一番作为恐怕只能是空谈。于是他下定决心:从此案入手,处理一批人,为今后的工作打开局面。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侯明奇第一次参加报社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就点到了向北事件,并且明确提出,报社纪检组要从报社内部查起,尽快肃清举报信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让全体记者专心从事报道工作。 陈继洲听到夏侯明奇的这番发言,眼前一亮,也许时机到了。散会后,敲开了夏侯明奇的办公室。 “老陈同志,你好,你好。”夏侯明奇起身向前,迎接陈继洲,“来,快坐下,坐下谈。” 陈继洲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新来的社长。按年龄,陈继洲已经五十大多,两鬓早已生起白发,在纪检组的位置上也干不了几年了,而夏侯明奇则是四十多岁,对于坐上一把手位置的人来说,这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看外表,夏侯明奇端正大方,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气场,正如上级人事部门的评价:血清方刚、年轻有为。 “夏侯社长,您今天在会上提到了举报信事件,而且也有指示,要求纪检组重启案件的调查。所以,我想跟您汇报一下具体情况。” “好!老陈同志,你是一名老纪检人员,感谢你对报社事业的支持,对我本人工作的支持。”夏侯明奇语气诚恳谦虚。 “社长,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陈继洲将手里的一摞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些文件袋里装的是我们之前的调查资料。还有这个文件夹里的材料,这是周雪岑反映的材料。” “周雪岑?这人是谁?”夏侯明奇一边翻看文件袋封面的名录一边问道。 “哦,他是向北的妻子。”陈继洲连忙补充道,“这两年来,她一直在为向北的事情奔走,不但向省高院提起申诉,还到市里省里处跑。当然,还有咱们报社,喏,这些就是她交的材料。” 第81章 重启调查 夏侯明奇拿着这堆材料看了许久。陈继洲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只是时不时观察夏侯明奇的表情变化。刚开始还满脸笑意的他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把这些材料甩在了桌上。 “向采访单位摊派报刊征订任务、以报道威胁企业买广告、有合作的客户每年有一定的报道数额……老陈,我们抛开事实证据不说,抛开你我的公职不说,咱们关起门来说一些私下的话,这些问题,是不是一些媒体的潜规则?” 陈继洲看了夏侯明奇一会儿,心里琢磨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两人都是北江报业集团的人,但是北江晚报社属于业务单位,夏侯明奇所在部门属于行政部门。这些年,夏侯明奇一直是在行政部门工作,虽然懂得媒体的运作规律,但是对具体业务又不甚了解,正所谓隔行如隔山。 “夏侯社长……” “叫我明奇吧。”夏侯明奇急忙纠正。 “呃……明奇,”陈继洲觉得有些绕口,但还是叫了出来,“你在集团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现在,传统媒体尤其是报社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看报纸的人越来越少,在报纸上打广告的人也越来越少。据说,国内一些大企业都有明确要求,每年投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的广告费占比是30%和70%。而在几年前,这个占比正好是反过来的。有些地方,远的不说,就说离咱们不远的雨城市,他们的都市报都已经停业了,为了维系日报的运转,他们把当地的公园交给日报社经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多一个营收渠道。” 夏侯明奇自然了解目前的市场行情,但是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一步。他忽然回想到,在与赵庆东交接时两人的私下谈话。 那还是上个月底两人在报社大会上的交接仪式,台上台下坐满了新人旧人。趁着其他人发言的间隙,这一老一中两代人说起了悄悄话。 “明奇老弟啊,卸下了这个担子,我心里是五味杂陈。”赵庆东忽然感慨道。 “赵社长,您对报社功不可没,自然会不舍得。”夏侯明奇虽然不太喜欢赵庆东的做派,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还是要给人留有面子。凡事不将人逼到绝境,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事实证明,这样的哲学有它的积极意义。 “嗨,我做了什么成绩我心里明白,做的不好的地方我也清楚。不过,有些事是身不由己啊。我也想做好,也想改变,但是客观环境逼得你没办法。别的不说,就是报社现在的资金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等你熟悉了情况就明白了。怎么样养活这几百号人,怎么样让这栋大楼还能屹立在这片最繁华的地段,就看你的智慧了。” 赵庆东并非危言耸听。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不是死,但是赵庆东的职业生涯算是基本扑街了,在这样的时刻,他没必要使绊子,穿小鞋。 当然,他也想继续自己的辉煌人生,但是从肥缺到清水衙门的转变,已经让他明白,自己的巅峰时刻已经终结,眼下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至少也不是最坏的。 坦白讲,夏侯明奇虽然精明,但是对他这番话的意思不甚了解。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夏侯明奇心里清楚,自己必须得有个三把斧,不然劈不动这五指山。 上任前,他就已经旁敲侧击、多方打听,了解了报社的内部情况,备好了这三把火的燃料。向北事件,就是他要烧的第一把火。 再回到夏侯明奇与陈继洲的这场对话。 陈继洲的话让夏侯明奇心情凝重,他需要了解更多的、更客观真实的情况。 “嗯,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有所耳闻。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北江晚报社的形势并不比其他媒体乐观。传统媒体有电视台、报纸和电台三种形态。现在日子最好过的不是电视台,更不是报纸,而是电台。据说,北京的一家电台一年的经营收入就能有几个亿。而报纸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很多报社,如果没有资金支持,如果没有之前那些家底,恐怕早就维持不下去了。所以,在有些时候,媒体会利用自身影响力增加营收。” “我可以理解成,这种潜规则是存在的吗?”夏侯明奇问。 “其实媒体一直有严格要求,采编与经营必须分开,而且,有偿新闻也是明令禁止的。我觉得,我们的报道都是客观的,反映实际情况的。这也是社会公众对媒体的一向认知。所以……” “所以,如果这件事超出了社会公众的传统认知,对报社的影响将会是致命的?因为它不仅仅会让这几百号人丢掉饭碗,也会让北江省失去一家重要的媒体。”夏侯明奇抢过陈继洲的话题说道,“而这也正是上一届领导班子为何想尽办法平息这一事件的原因?” 此时,夏侯明奇才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尽全力控制向北事件的不良影响,背后关系着北江报业集团乃至北江省很多传统媒体的生态平衡,一旦这种生态平衡被打破,势必出现难以控制的乱局。 所以,向北被祭刀,成为一种业界狂欢。 夏侯明奇心中暗暗一惊,多亏自己了解到这些情况,看来很多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局外人看来是非黑即白,在局中人看来则可能未必那样。 对于夏侯明奇的反问,陈继洲一直不做正面回应,他反而把这个皮球“踢”了回去,以此试探这个集团新星的反应。 “社长,您看这件事究竟怎么查?” 夏侯明奇变得谨慎起来,他之所以打算以向北事件的重新调查作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希望以此改变报社上下的风气和面貌,肃清赵庆东时代的恶劣影响。不过听完陈继洲这番话,他觉得有必要再重新权衡一下。 陈继洲看出了他的表情变化,虽然他也希望夏侯明奇能够重启向北事件的调查,但也不想将这个并不清楚深浅的年轻人绑上战车。自己要做的就是晓以利害,如何取舍由他来定夺。 夏侯明奇仅仅思考了半分钟,“从报社内部看的话,这个案子涉及到哪些部门?” “采编、营销、后勤等等,都牵连其中。” “唉,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调查起来,就得动真格,必然触动不少人的利益。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且是不正当利益,就可以牺牲别人吗?这跟动物禽兽有什么区别?”夏侯明奇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陈继洲已经从话语中判断出他的倾向:“您可得考虑好了。当然,我只有一个选择,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所以我是支持重启向北事件的调查。但是您就不同了,您要全盘考虑……” “没什么全盘考虑的,”夏侯明奇打断他的话,态度坚决,“我跟你的原则一样,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该查就查,要查就彻查。老陈啊,北江晚报社这艘船已经是千疮百孔,不能仅靠缝缝补补往前走了,是时候动一动大手术了。不然,我也许就是末代社长了。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好的!我听社长安排!”陈继洲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血气方刚,顿时心中燃起久违的激情。他似乎又回到一二十年前,已经刚来报社时意气风发,干劲十足。 “这件事你全权负责,按事实情况查,不袒护不隐瞒!另外,新任常务副总编曲长国给你做副手,全力配合你调查。” “这……”本来还在收拾散乱材料的陈继洲,此时忽然停住了。 他不是不愿意全权负责,而是不愿意跟曲长国搭档。 在职场打拼这么多年,陈继洲已经练就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事,一眼就能看透。别的不说,就说曲长国这一次的人生逆转,一跃成为常务副总编,很明显说明一个问题——他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说实话,陈继洲虽然了解曲长国为人直爽,杀伐果断,与采编平台的弟兄们关系也处的不错。但是,他也听到过关于曲长国的一些小道消息,包括他在报社培植自己的势力,包括他与一些女同事之间的绯闻。只不过,所有这些传言都没人捅破,自然也就不好下手调查。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夏侯明奇问道。 “哦,没有,没有。”陈继洲欲言又止,想要把心中的顾虑说出来,又觉得不妥。夏侯明奇上任伊始,自己就对报社同事评头论足,总觉得非君子所为。 “你跟曲长国做好分工,有些具体的情况,比如其他记者的问题,比如对接向北妻子的事情,都可以由他来负责,这样你就可以抽出精力去从宏观上把握整个案件了。” “好的,社长。” 陈继洲回到办公室,反复思量,既然领导已经发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员班子搭起来,后边的事情才能水到渠成。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 “曲总,我是陈继洲。” “你好,老陈,有事吗?”曲长国正忙着采编平台的工作。 相比于夏侯明奇的小白身份,曲长国对于记者和报道工作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角色转换起来自然也容易许多。 “还是关于向北的事情。你也知道,夏侯社长有新要求,而且他点名要你我一起重查此事。” “好的,没问题,我全力配合你,”曲长国干脆利落,“有什么需要我提供的材料,你说就行。我安排人整理好了交给你。” 这些年,向北事件的调查反反复复,查了停停了又查,所有人都已经变得麻木。 “这次不是提供材料那么简单。夏侯社长有明确要求,彻查。所以,可能还需要你抽出时间咱们好好分分工。” 听了这话,曲长国停下手头的工作。彻查?哪次不是彻查?所有的事情不都已经查清了吗?他不明白夏侯明奇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个案子要翻案了。 曲长国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老陈,你也知道,我刚负责采编平台的整体工作,很多事情还没有安排好。不过你放心,我先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别人,集中精力按照你的吩咐干活。” “可不是我的吩咐,是夏侯社长的吩咐。我只是执行者,”陈继洲急忙纠正,“对了,周雪岑你认识吧。” “是的,我们很熟。”曲长国说。 “她曾经给过我一些材料,反映举报信当中涉及到的问题。之前因为大环境不允许,我都没见她。现在我想跟她当面谈谈,你来对接这件事?” “她那里有线索?” “她说有一些聊天记录,可以证明举报信中涉及的某些问题是报社管理层授意的。另外,她说向北的事情跟骆河村的事件有关联,有人因为骆河村的事件威胁向北。” “哦?雪岑了解这么多内幕?” “这些是她材料里提到的,至于这些情况到底有几分属实,就不好说了,还要跟她当面核实。” “行,没问题!”曲长国回答很干脆。 陈继洲挂上电话,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放心。 这件事断断续续闹腾了两年,其中有太多的真相被扭曲,但是他一直压抑自己,背负着深深的负罪感。他之所以始终不见周雪岑,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回答她的那些问题。 思考片刻,他又拨通了曲长国的电话。“这样吧,还是我联系周雪岑吧。” “这……怎么了,老陈,对我不放心啊。”曲长国有些开玩笑地说道。 “怎么会呢,你也明白搞纪检工作有些纪律要求,在程序上要确保没有纰漏。你说,这要是因为程序不严谨出了问题,岂不是把你连累了。所以,还是我直接联系她吧。” “行,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你安排就是了。” 第82章 周雪岑的春天 这段插曲正是陈继洲给周雪岑打来电话的前因后果。 接到陈继洲的电话,周雪岑颇感意外,这个电话她每天都在等,她一直盼望着那些寄出去的材料能激起一点点波澜,但是最终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 “周女士,我是北江晚报社纪检组的陈继洲……”陈继洲停住话语,想听听对方的反应。 “你是北江晚报社?向北又出什么事了?”周雪岑第一反应是不祥的预感,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由于每天吃饭凑合应付,这几天,周雪岑明显感觉体力不支,甚至经常昏昏沉沉,总感觉一直睡不醒。所以,即便听到这么意外的消息,她的状态却没有明显的变化。 尽管如此,周雪岑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从肺部冲到喉咙,引发一阵咳嗽。她端起床头的杯子,喝了口水。 这两年间,“北江晚报社”这几个字几乎成了她心头的噩梦,她既希望能收到对方的回应,又害怕这回应再一次伤害到家庭。这个家庭已经被伤害得支离破碎。 “哦,不是。你不要误会,”陈继洲急忙澄清,“我是想代表北江晚报社告诉你,你之前向我们反映的材料,我们已经收到,并且想再做进一步的调查。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能来报社一趟,我们具体谈一下。” “你的意思是……向北的案子有希望了?”周雪岑不确定陈继洲的意思,准确地说,她不敢想象对方的话有这层含义。 “现在不能这么说,但是我至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将其中的问题查清楚,尤其是涉及到的一些可疑点,比如涉及到北江晚报社的,我会从报社内部仔细调查。”陈继洲希望尽可能地把话解释清楚,他觉得应该让周雪岑看到希望,但是又不能给予太多希望。 有时候,希望可以让一个振奋,但也可以让一个人崩溃。 “太好了!” 陈继洲的解释虽然模棱两可,但是当周雪岑在两年之后终于等来这样一个重新调查的消息时,内心仿佛又燃起了希望,她无法抑制自己,瞬间泪崩。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陈继洲有个工作习惯,但凡社长列上日程的事宜,他都会做好时间清单,对照期限和进展逐一落实,这次也不例外。向北事件的调查计划,他制定得非常详细,甚至仔细到要调查谈话的对象和时间,都会罗列清楚。 周雪岑并没有弄清陈继洲的意思,以为时间很紧迫。她看了看时间,此时是中午时分,按照何苗苗给她定的时间,下午她要去照看Felix。 “我下午还有事,下班后去报社可以吗?”周雪岑估算了一下,五点下班,从何苗苗家到北江晚报社不到一个小时,“晚上七点前我一定赶到。您能等等我吗?” “没关系的,我随时都可以,看你的时间。你如果觉得太赶的话,明天也是可以的。”对于陈继洲而言,加班已是常态。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着急。 他不知道,周雪岑的生活已形同行尸走肉,唯有为了最爱的人,自己的躯壳才能多一些灵魂。 “不,不,我下了班就过去。正好我还有很多材料,一会儿一并带过去。” “好的,你到了报社给我打电话。” 挂上电话,周雪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体的虚弱,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到入户门口,翻弄着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单肩包。还好,材料都在! 这些年,周雪岑已经养成了每天随身携带材料的习惯。那些材料她复印了很多份,把整个包撑得鼓鼓囊囊。她曾经把这些材料寄给北江晚报社,寄给河东市、北江省的相关部门,也邮寄给了北江省以及北京的一些媒体,但是都没有任何消息。 后来,她又不知从哪里听说,反映问题的材料一定要有猛料,就像现在的自媒体写稿子全都是标题党,或者大神写网文首先起个好书名那样,一个好的题目,才能引来足够多的点击量。 再说了,那些部门和媒体每天收到那么多的线索,什么样的事情他们没见过?如果没有猛料,怎么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呢?总而言之,标题要醒目,这个很重要! 周雪岑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很快悟出了其中的真理。 一番思索之后,她又不断地往这些材料里添加新的信息,其中有些信息是她听向北说过的,有些信息则是她自由发挥杜撰出来的。 但是,因为写得多了,跟旁人讲得多了,她自己也已经无法分辨真假。以至于到后来,她开始坚信自己所写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一个人到了这个程度,其实已经出乎理性的范畴了。周雪岑却全然不知。 不管怎样,周雪岑心中的爱,一直是炽烈而真实的。这份爱不只是对于向北、诺一,也是对于每一个在她身边值得去爱的人,比如Felix。 周雪岑乘坐公交赶到何苗苗家里,与上一个月嫂完成交接后,开始了半天的工作。 感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此时的Felix,不仅能说能跳,甚至开始调皮捣蛋,故意整蛊这些个月嫂。可是,他又是个情商极高的孩子,看到周雪岑不高兴了,他会乖乖地待在她身边,陪着她、逗她笑。 周雪岑给Felix做了午饭,又带着他读了几本故事图书,不一会儿,Felix玩得尽兴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看到这个娃娃熟睡,周雪岑轻手轻脚从包里拿出一堆东西,坐在入户走廊里。 那是一堆针线,她要趁着闲着的空隙,干点针线活。之所以选择在入户走廊干活,不是因为这里凉快,而是因为何苗苗有洁癖,从外边带来的东西,未经清洁不能带到屋里。 虽然现在何苗苗已经不再强调这个,但是周雪岑却一直记得这个规矩。 她将缯子拿出来,上边是一个即将绣好的卡通形象。这样的手工活叫绒绣,旧社会时,是穷人们用来装饰鞋垫和衣被的手艺。现在日子好了,不会再用人愿意用它。于是,它从手艺上升为艺术,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于有手工活基础的人来说,绒绣并不复杂,但是一个功夫活。它是将纯棉线穿过空心针,然后用空心针在棉布上来回勾勒,形成五颜六色的图案,最后用剪刀将布面上凸起的棉线剪开,图案就有了毛茸茸的手感。 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了,周雪岑下午的效率非常高。她原本以为还得再花一天才能完工,现在看来,加把劲就能在今天收尾。 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她要做的是一个卡通图案的荷包。一年前,她曾经给诺一做过一件一模一样的,但是还没有完工,诺一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周雪岑曾经一度悲伤,不愿再碰这些针线活。 但是,现在看到Felix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乖巧懂事,她似乎觉得诺一从未离开过自己,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Felix身上。 这件荷包周雪岑已经做了一周多,是她为Felix准备的生日礼物。 当然,并没有人要求周雪岑必须准备一份礼物,况且在这样的家庭,有什么礼物是何苗苗买不到的? 所以,当周雪岑表示要给娃娃准备礼物时,何苗苗轻轻一笑,拒绝了。除了玩具、衣服、生日蛋糕这类的东西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绒绣的手艺,是周雪岑在家政学校培训时,别的月嫂教她的,没想到她心灵手巧,反而比那月嫂绣的还要好。教她的人啧啧称赞,心里却十分尴尬。 其实,这荷包也并不难做,难就难在怎么绣得好看,这就需要天赋了。就像唱歌,有人天生五音不全,还怎么成为帕瓦罗蒂? 周雪岑在荷包上绣了一个粉色的小猪和一座漂亮的大房子,就这两个图案,就花了她一大半的时间。 最后一点点收尾的工作终于完成了,周雪岑长舒一口气,却又被咽炎惹得一阵咳嗽。她怕惊醒了睡熟的Felix,尽力压制着自己不咳出来。 喉咙中像被蚂蚁钻爬的难受慢慢平息,周雪岑一阵剧咳之后,悄悄来到Felix房间,帮他把薄被盖上,收手瞬间看到他那张熟睡的脸,又停住了。在睡梦中的孩子,总能让人有一种想要去呵护的冲动,不知什么原因,周雪岑眼角涌出泪水。他轻轻吻了一下Felix的额头,又把被子裹得更紧一些。 时钟响了五下时,入户门被打开了,何苗苗准时出现。 何苗苗从事的这份职业,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忙的时候可以到半夜,不忙的时候,几乎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不过多数时候,她都会在五六点钟回到家中。 此时,Felix也已经醒来。熬过了短暂的起床气之后,这小鬼活蹦乱跳,又开始了破坏模式。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周雪岑出门迎接何苗苗。 “公司也没事,就回来了。”何苗苗脱掉外套,“Felix还在睡?” “刚睡醒,都睡了两个小时了。” “哦,你回去吧。我来照看Felix就可以了。”何苗苗十分客气。 “好的,刚好我也有点事,就先走了,”周雪岑转身要走,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这是我给Felix准备的生日礼物。” “不是说了不用破费吗?你每天那么累,已经很辛苦了。”何苗苗并没有在意她手里的东西。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就是个手工绣的荷包。这是我跟别人学着做的,粗糙,也不知道孩子喜不喜欢。”周雪岑看何苗苗没有回头,想将荷包放在桌上。 没想到何苗苗一把抢了过来,拿在手中反复大量:“哎呀,周姐,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绣的可真好,比那些商场里卖的手工艺品可强多了。说实话,我还正发愁为Felix准备什么礼物呢,这下可好了。Felix,你看,阿姨给你绣的荷包,好不好看?” 正在一旁玩耍的小鬼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将荷包拿在手里,看着绣在上面的小猪佩奇,顿时欢呼起来。 “喜欢吗?”何苗苗问。 “嘻嘻,是佩奇,喜欢。” “快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Felix瞪大眼睛,天真地问道,“阿姨,下次能不能帮我绣一个机灵宠物车?我可喜欢阿宝了。” 周雪岑笑了笑,摸着小鬼的头说:“没问题,阿姨答应你,明天就开始给你做!” “哦,太好了!太好了!”小鬼欢呼雀跃地拿着荷包跑开。 “周姐,你可不能再这么宠他了,不然我真要吃醋了。现在这孩子见你可比我亲多了。”何苗苗开玩笑道。 其实,以何苗苗的脾气,是没有几个人能忍受得了的。不过也许是因为真心付出,周雪岑跟Felix的关系更像是母子,Felix可以一天不见何苗苗,但是一会儿见不到周雪岑就会哭闹不止。 看到孩子这么黏着周雪岑,何苗苗也就只好时常压制自己不发作。 慢慢地,她发觉周雪岑这个人还挺不错:事儿不多,干活又勤快麻利,而且两人有很多话题都谈得来,因而彼此走得越来越近。 “我太喜欢这个孩子了,每次看到他,就能想到我们家诺一。”周雪岑看着Felix的身影,又流出眼泪。 有科学家曾说,时间其实是个伪命题,人生中流失的不是时间,而是记忆。对一个人再思念,记忆都会慢慢变淡,但是倘若遇到熟悉的事物,记忆又会出现,这就是触景伤情。 周雪岑就是这样,见到任何与孩子有关的人和物,她都能联想到诺一,因而始终无法自拔。 何苗苗想帮她,却不知从何做起,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和聊天。要知道,现如今,整个小区已经没有几个人愿意再耐心地站在周雪岑旁边,听她讲那些叨叨无数遍的故事了。 第83章 再见了,爱人 周雪岑没有时间多说,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何苗苗看到,她又背起了那个小背包。那是个神奇的背包,里面的东西从不轻易向别人展示。有一次,何苗苗出于好奇,趁着周雪岑不在时打开看了一下,着实吓了一跳。她觉得那不仅仅是一个小背包,也是载着满满的爱和希望。 不过,周雪岑从未像今天这次如此精心打理这个背包,里面所有的文件材料,她都认认真真、整整齐齐地码放好,装进包的夹层里。 周雪岑匆匆道别,转身要走,却被何苗苗叫住。 “雪岑,我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对劲?” 这两年里,何苗苗已经十分了解周雪岑的脾气性格,对于她的一些古怪行为,比如始终不离身的背包,比如空闲时经常发呆等等,何苗苗一开始也觉得她有些不正常,但是后来了解到周雪岑的遭遇后也就豁然了。即便两人再有性格上的诧异,但是同样作为母亲,都能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彻心扉。 “是吗,我怎么不一样了?”周雪岑没想到何苗苗会这么问,不过,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种高兴完全洋溢在脸上。以至于两年来从未见过这副表情的何苗苗被惊呆了。 “你都在我这里两年了,你有没有事情我还能看不出来?”何苗苗很坦陈,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主雇关系。 周雪岑想了一下,也是,本来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对于何苗苗的为人,她也很清楚,虽然为人挑剔,但是从人品上来说心直口快,没有什么坏心眼。正因为这样,周雪岑才在这个家庭工作这么久,一直没有离开。 “是……是关于我老公的事情,我要去趟报社,他们想问我一些情况。” “报社?就是你老公以前工作的地方?” “是的,他们要重新调查我老公的事情。我就说吧,我老公是冤枉的。你看,兴许这就是转机。” “雪岑,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吗?”何苗苗让周雪岑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 周雪岑虽然心急如焚,但是也不好拒绝,毕竟是自己的雇主,哪有员工拒绝老板的道理?她看了看时间,应该能够在七点前赶到北江晚报社。 何苗苗:“这两年咱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我都了解彼此的脾气性格。我一直把你当作姐妹,Felix更是离不了你。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周雪岑:“嗯,没关系,你说吧。” 何苗苗:“关于你老公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但是一直没有多问,怕你触景伤情。我总觉得,这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其中利害错综复杂。现在两年过去了,事情过去了,人也被处理了。他们又说要再调查,我心里总有一些担心。” 何苗苗所谓的担心,源自她多年来从事投资理财职业所形成的警觉性与敏感性。尽管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事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是因为一直沉浸在意外的喜悦之中,周雪岑则没有考虑到这些。 “你放心,我会多加小心的,”周雪岑十分感激何苗苗能够跟她说出这些真心话。不过,她也只是多加小心,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布满荆棘,她都决定去闯一闯,“也不知道咋啦,我最近总是睡不醒,因为我老是做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我梦见了诺一的样子,他有呼吸,他脸蛋是热的。不像我在殡仪馆时抱着他,只是一副躯壳。我觉得太幸福了,真的,我都能从梦里笑醒。” 何苗苗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这样的女人,活着估计都是一种折磨吧。 离别之际,何苗苗又一次叫住周雪岑,“忙完了就赶紧回来,Felix还等着你呢……” 周雪岑很开心,笑到合不拢嘴:“我知道,我都答应他了,明天给他绣一个啥车来着。” 她记不住Felix所说的动画片名字。这几年,她记忆力真的越来越差了。况且,自从诺一不在之后,自己也没再看过新的动画片。 想到这个年轻的女主人——何苗苗,周雪岑也觉着很有意思。这世界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人性,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有的人天生一副慈眉善目,看到流浪狗都要忍不住伤感许久,但是面对与自己一样的人类时,却整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有的人平时说话不经大脑、咄咄逼人,但内心却从来不忍伤害任何人。 周雪岑走后,何苗苗拿着那个刚刚织好的小猪佩奇荷包看了许久。又为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在何苗苗看来,任何一个喜欢孩子的女人,心肠都不会太差,只不过,她的命运太差。 “妈妈,你也喜欢小猪佩奇?”Felix凑了上来,好奇地问道。 何苗苗莞尔一笑,捏了捏Felix的小脸蛋:“是啊,妈妈也喜欢。” “那让雪岑阿姨也给你做一个吧,你一个我一个,嘻嘻。” 何苗苗笑了笑,站在窗前寻找周雪岑远去的背影。 何苗苗所在的小区是河东市一个高档社区。现如今,越是高档的社区越是远离市中心,甚至是建在小山坡上,周围被森林环绕,形成天然氧吧。业主看中的就是这种远离喧嚣、与世隔绝的感觉。不过,这样的社区也有它的缺点——封闭偏远、交通不便。 周雪岑走出小区,又步行十来分钟才赶到公交站点,本来她打算打一辆出租车,可也许是车流晚高峰的缘故,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 周雪岑算了一下,倘若是乘坐出租车,从何苗苗家的小区到北江晚报社,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乘坐公交车的话,由于中间换乘一次,需要一个小时。下车之后还需要再步行走上两站地,才能到达报社。 不过这种下班高峰时段,出租车和公交车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别的选择,哪辆车先到就先上哪辆。 可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偏偏等什么什么不来,真是应验了“孕妇效应”。 几乎每一辆从身边经过的出租车都亮着红灯。约莫20分钟后,好不容易来了趟公交,周雪岑没有多想,箭步冲了上去。 公交车内同样是爆挤。她想起了一个流传在网上的很低俗的段子:两个人在评论市政交通如何如何差,公交车如何如何拥挤。甲说,有一次坐公交,车上人特别多,我都被挤流产了。乙不屑地笑了笑,这算什么?我有一次挤公交被挤怀孕了。 看似是一个黄段子,却极其讽刺,不知道讽刺的是日益拥堵的交通,还是日益增多的色狼。 周雪岑有些着急,公交车到达距离北江晚报社两条街的距离时,整个市区的拥堵状况已经到了爆表程度——延绵数公里的车辆队伍,鸣笛声此起彼伏。对于当地人来说,常常挂在嘴边的自嘲莫过于“河东没有北京的命,却有一身北京的病!” 堵车、雾霾样样不比北京差,经济水平去一直徘徊不前,甚至正在被后起之秀超越。找谁说理去? 周雪岑焦虑之间,手机响了。她想办法左右挤了挤,终于给自己的左手挤出了空间,好不容易从裤兜里翻出手机,刚要去接,对方挂掉了。周雪岑仔细辨别,来电是陈继洲。 她又换了换姿势,左手抓住头顶的抓手,右手拿着手机,拨了回去。 “喂,喂,能听到吗?”周雪岑声音很大。 “我能听到,我能听到。”陈继洲几乎无法忍受对方刺耳的声音。 “哦,哦,那就好,”周雪岑不顾周围拥挤嘈杂的人群异样的目光,依旧大声说道,“我快到了,您别着急。” “好的,我不着急。你大概还要多久?”陈继洲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却直打鼓。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啊,”周雪岑看了看窗外,道路上依旧是一道刺眼车灯形成的长龙,看这个架势,车子一时半会启动不了,“哎呀,太堵了,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出奇的堵。” “要不这样吧,咱们明天再见,你看可以吗?”陈继洲征求她的意见。 “您别啊,我这都在路上了。这事儿哪能说改就改呢?”周雪岑笑着,全然不顾对方的想法,坚持今天要见。不要说明天了,就是今晚,如果这事没有个着落,她也睡不着觉。 “哦,那好吧,我等着你。”陈继洲也很无奈,但是不好凉了对方的心。 周雪岑把手机揣进兜里,又看了看车窗外。什么鬼路况,不能再等了! 此时哪怕是步行都要比坐公交速度要快,况且距离下车还有两站地,那就索性下车吧。 “师傅,开门,我要下车!”周雪岑笑着跟司机打招呼。 司机没有理她。 啥意思?人太多没听到?周雪岑又喊了一遍。 对方不耐烦地回答道:“公司有规定,车子不到站,不能下车。” 周雪岑恼了,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怎么能这种态度呢?“那你说啥时候能到下一站?这都堵了半个小时了!” “规定就是规定,就算是堵一个小时也不能开门。”司机依旧态度强硬。 周雪岑没管那么多,从前排挤到后排,挤过一层密不透风的人群,双手使劲拍打着车门。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大家议论纷纷。 “真是个疯女人!” “这人有病吧!” “快躲她远一点!” 所有人都敬而远之,这下倒宽敞了。 “你这人有病吧。”司机忍不住发起火来。 “你才有病。我没病,我有急事!”周雪岑辩解道。 “好好好,真是惹不起你这种人。”司机熬不过她,妥协了。 后门刷地打开,钻出了公交车。 让她意外的是,那些刚才还骂她有病的人,像逃生一般,纷纷钻出车外。 周雪岑冲着他们哈哈大笑,那笑容很傻很天真。 这女人,真是有病。正常人哪能跟病人一般见识,索性躲开她的笑容,逃离了现场。 也许是因为没休息好,抑或车上太闷,周雪岑下车后感觉有些头晕,进而一阵咳嗽。她一手扶着树干干呕了一阵子。几分钟后,周雪岑舒了一口气,朝着河东晚报社的方向走去。 太阳落山,阳光已经不再强烈,空气中弥漫着夏日里青草的香气。周雪岑整个人也精神起来。真是完美的一天! 她计算了一下,这段路大概需要20分钟的时间。她怕陈继洲着急,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下车了,还有20分钟到报社。 这段路看似很短,对于周雪岑来说却如此漫长。她站在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北江晚报社。终于到了! 周雪岑内心有些喜悦,这种喜悦直接在脸上呈现,她甚至无意识地笑了出来。 北江晚报社位于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由于河东市的地形特点,这个十字路口看上去有些怪异。如果用上帝视角俯视,它呈现出不规则的梯形:一边窄、一边宽。这种路口往往会出现视觉死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探头”。 红灯一直亮着,读秒牌开始倒数提示:10、9、8、7、6、5…… 绿灯即将亮起,在非机动车道等得早已不耐烦的行人和电动车主们像是被松开了上紧的发条,准备冲刺。周雪岑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最后的几秒钟,跟着人群冲了出去。 所有人有没有料到,意外出现了。 周雪岑刚刚迈出步,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撞击,这股冲击像一道闪电一样从她右侧袭来,可能也就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整个身子被裹挟着钻进了车底。周雪岑很快意识到这是车祸,自己被车撞了!她潜意识地拼命挣扎,甚至试图伸开双手捶打汽车保险杠,但是在这个接近两吨重的庞然大物面前,血肉之躯像一摊烂泥。 这是一辆白色的两厢轿车,车辆冲过斑马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每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人很多,但是这辆车很巧合地只冲向了周雪岑一人。白车冲出之后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车头拖拽着周雪岑,直直地冲向对面的路边,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最后,车子重重撞进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上,前半身凹陷进去,发动机盖也被挤压变形、翘了起来。 第84章 看着自己死去(求收藏 求推荐) 每个人都惧怕死亡,但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一刹那,这种极度的恐惧并非来自肉体的痛苦,而是等待死亡到来的过程。 这个过程有时短暂,只有仅仅数秒;有时又很漫长,像钝刀子割肉。 周雪岑意识到自己瘫倒在地,血眼模糊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在身边,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北江晚报社三四层位置处的户外大屏上的广告——“无限量4G套餐只需50元每月,让你畅享无线生活!” 没错,有人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她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她意识到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那包就在她眼前,包里的材料因为重击已经甩了出来,洒落一片。 那些材料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收集整理的,而且原本整整齐齐码放在包里。现在被弄得这么乱,一会儿见到陈继洲,该怎么跟人家交代呢?周雪岑条件反射般要站起来,想去捡一捡那些材料。然而,这样的尝试也就短短几秒钟,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站立,这是腿断了吗? 紧接着,她觉得头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她尝试着抬了抬脑袋,动弹不得,于是又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是血。周雪岑判断,自己的脑袋应该是破了,可是怎么一点儿都不疼呢?甚至一阵凉飕飕的感觉,她看到大片的鲜血从头部迅速向四周扩散,就像是从水池中溢出的水一样,漫过那个看上去已经脏兮兮的背包,浸透了地上的A4纸,顺着路边的台阶往下流淌。 “你……你没事吧!” 周雪岑感觉到有人趴在她面前大声喊她,喊了几声,她没答应。那人又神色慌张地拿出手机打电话。 周雪岑手指微微动弹几下,像是在指着什么。路人纷纷猜测,却不得而知。 于是,她又张大嘴巴,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每次张开口,大口大口的血就从喉咙涌出,从口中吐出来。 所有人都被这架势吓到了,胆小的赶紧蒙上眼睛,胆大的索性拿出手机拍摄这难得一见的场面。这样的画面要是发到网站上,即便打了马赛克,点击量肯定也差不了。 大家眼见着这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渐渐不再动弹,甚至连眼睛都要闭上了。 周雪岑也感觉到,自己呼吸越来越弱,意识越来越弱…… 她想睡觉。 这些年,她几乎没有一个夜晚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闭上眼睛,梦见的是诺一,睁开眼睛,满脑子是向北,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一下,而且……在梦中,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想到这件事,她的嘴角反而有了一丝笑意。 可真奇怪,明明是让人恐惧的死亡,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疼呢? 周雪岑慢慢闭上双眼,眼角淌下两行泪水。 道路还是一如既往的拥堵,鸣笛声、议论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这城市,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十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交警赶到,警察赶到。 医护人员给面前这个身形扭曲的女人做了简单的检查,很快给出结论: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为了不影响到吃瓜群众的心理健康,医护人员拿出一床白色布单将这个女人蒙上。 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交给警察和交警处理了。 交警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开始勘查现场。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对于媒体而言,互联网社会带来的最大冲击,就是记者不再是新闻资源的垄断者。就拿这场车祸来说,还没等电视台的人赶到,围观的行人已经通过短视频的形式将它发布在网上,很快流传开来。 涉事车主被则被警察控制住。 车主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染着黄毛,穿着时尚。肇事车辆则是一辆两厢式polo。 从车祸发生到现在,车主一直站在一旁看着,表情冷漠、两眼发直,看他一副哆哆嗦嗦、坐立不安的样子,明显受到不小的惊吓。 “说说吧,怎么回事?”警察直接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警察同志。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吓人了。”黄毛语无伦次。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人了!”警察呵斥。 孩子太小,刚成年,哪经得起这般呵斥,被吓得一激灵。 “我在右转车道,谁知道她突然冲出来!”黄毛车主辩解。 “喝酒了吗?”警察一边记录一边问道。 黄毛车主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这样的举止哪能逃得过警察的火眼金睛。很快,一名交警给他做了简单的测试:酒精浓度50毫克,已经涉嫌酒驾。 天色已经渐黑,陈继洲在办公室等的有些不耐烦,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六点多了,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三四十分钟。难道是周雪岑临时有事不能来了?那也得给我打电话说一声吧,还让我在这里傻等,连晚饭都没吃! 陈继洲越想越来气,他关上办公室门,在大楼里随意转悠,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条短信。陈继洲打开一看,是陌生号,内容是:我下车了,20分钟到报社。 不用猜,肯定是周雪岑。20分钟,时间还多,继续溜达吧。 这个时间,多数楼层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尤其是陈继洲所在的行政部门楼层,大家按时刷脸打卡,到了下班时间就变得空荡荡的。想在单位里碰到个活的,最好的去处就是五楼记者大平面。大平面也已经漆黑,除了值班工位的两盏灯亮着。 陈继洲看了看总编室的几间办公室,曲长国的灯也亮着,果然够勤奋。 他敲响了曲长国的门。 “老陈,你咋还没走啊?”曲长国赶着准备材料,连头都没抬地问道。 “哎呀,别提了,还是因为向北案子的事情。”陈继洲叹息。 “向北的案子?至于这么着急吗?都已经查了好几年了,也不差这一天啊,”曲长国劝他,“老陈啊,你年纪不小了,得注意身体。” “没办法,向北的妻子周雪岑正在往这里赶。我本来想跟她说换个时间,可是她那么急切,我也不好拒绝。”陈继洲说道。 “你啊,就是个老好人,”曲长国放下手头的材料,“对了,说起向北的事情,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觉得这次翻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好说啊,两年了,上边一遍遍地查,一次次没有结果。”陈继洲感慨道。 “其实你我都清楚,之所以每次都无果而终,都是因为那两个人。现在他们都已经离开了,这件事查起来应该就没有那么难了吧。” 陈继洲明白曲长国口中的那两个人是谁,一个赵庆东、一个于崇明。这两个人的离开,对于案件的推动自然有好处,但是要想真正逆转,还需要确凿的证据。这些证据,一直都很难拿到,举报信涉及的事情都是陈年往事,除非当事人主动交代。不然是很难查清的。 “现在来看,一切都是未知数,也许有一个机缘巧合,能够让这个案子破题,”陈继洲分析道,“不过,以我对刚刚上任的夏侯社长的了解,也许这次能够破冰。” “那真是太好了,向北真是太惨了。” “不光是他惨,他的家庭不也很惨吗?孩子没了,我还听说她为了打官司,把房子都卖了,自己落得了给别人当月嫂打工的下场。真是世事无常啊。” 虽然一直没办法跟周雪岑直接接触,但是陈继洲这两年一直在了解向北和他家人的情况,对于周雪岑的遭遇更是了如指掌。 两人交谈正浓,门外有人匆匆经过。 “这大晚上的,谁还在外边,这么不老实?”曲长国不悦,这嘈杂的动静直接打乱了两人谈话的节奏,真是太没有眼力见儿了,“谁在外边呢?” “是我,曲总,嘿嘿。” 是个女生的声音。不用猜,肯定是罗方伊,嘿嘿是她标志性的笑声。 “怎么了,小罗,今天你值班?”曲长国问道。 “是的……曲总,没时间跟您说了。我得赶紧下楼。”罗方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头也没抬。 曲长国和陈继洲走出办公室,来到她的工位。 “你啊,总是这么着急忙慌、火急火燎,又出啥事了?有突发事件?”陈继洲问道。在媒体圈子里浸淫了几十年,这种职业敏感性已经渗透到他的骨子里。 “我刚才从楼下经过,看到门口有很多人,我凑上去一看,是一起车祸。” “车祸?这种新闻你也跑?咱们北江晚报社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了?”陈继洲笑道。 “车祸严重吗?有没有人员伤亡。”曲长国毕竟在副总编的岗位上这么多年,对于新闻的敏感性更强。 “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被撞者当场死亡。呃,也巧了,车祸就发生在咱们楼下。” “那你这新闻抢得可是有优势啊。”陈继洲说道。 “哎,抢得再快有啥用啊,怎么都快不过微博、朋友圈还有那些自媒体平台。”罗方伊感慨。但即便如此,这活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毕竟,自媒体有自媒体的活法,传统媒体有传统媒体的活法。 作为一家纸媒,北江晚报抢这样的新闻,一是为了给第二天的版面提供素材,二是为了给它们自己的官网和客户端提供即时更新的消息。从这一点上来说,无论新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时效永远是媒体的生命线。 “现在路上车多,注意安全!”看着罗方伊跑远的背影,陈继洲大声提醒。 “照片、视频都拍一些,明天挂客户端。”也跟着叮嘱道。 “知道啦。”罗方伊头也不回,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声音。 罗方伊刚进了电梯,陈继洲就发现她工位上放着一张SD卡,估计是匆忙之间忘记把存储卡塞进相机里了。哎,这丫头,遇到事儿就丢三落四的。 “算啦,咱俩也下去看看吧。”曲长国建议。 “你曲总亲自去报道,这阵势有点大啊。”陈继洲调侃道。 “我这算啥啊,您去了才算是大阵仗。” 两人拿着SD卡,互相调侃着走向电梯。 出了办公楼,陈继洲四处张望,斜对面的路口围满了行人。那里应该就是车祸现场吧。他加快步子朝着人群走去。 车祸现场已经被行人围得满满当当,从外围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曲长国看这么多人围着,不愿意往里挤。 陈继洲管不了那么多,他四处搜寻了几遍,没有看到罗方伊的身影。看来她是已经挤到里面去了。陈继洲左推右搡,好不容易也跟着挤了进去。 “小罗。”陈继洲拍了一下罗方伊的肩膀。 “啊,领导,您怎么来了?”罗方伊正在集中精力了解现场情况,被陈继洲这一拍吓了一跳。 “我怎么来了?你没觉得少了点什么?”陈继洲卖了关子。 “少了什么?”罗方伊不解,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有啊。 陈继洲朝着她的相机使了眼色。 罗方伊明白了,指定是这相机有问题,电池?没问题!镜头?没问题!存储卡?有问题! 罗方伊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唉!” “赶紧干活吧。”陈继洲把卡塞到罗方伊手里。 罗方伊感到惭愧,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谢谢领导……” “现场情况怎么样?” “死者是一名女性,具体身份还在核实。”罗方伊说。 “死因有了吗?” “刚才我问交警,他们说初步检查确定司机酒驾,至于是不是故意,还得再调查。” 说话间,陈继洲仔细观察了一下现场,真够惨烈的。被重击损坏的车辆前半身开在树干,前盖还在冒着烟。死者躺在离车大概两米远,有半个身子被撞进了绿植组成的隔离带。虽然死者被床单蒙上,但是从布单下方依然可以看到渗得到处都是鲜血。 “看样子,这车祸不轻啊。”陈继洲自言自语。 陈继洲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散落着一些A4纸大小的纸张,他弯腰要去捡,余光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定睛一看,心里猛地一沉。不好,出事了! 第85章 雨天聚餐(求收藏 求推荐) 陈继洲这一声“不好”,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引起了罗方伊的注意。 “怎么了,领导?” 陈继洲没有理她,又将地上的几片纸捡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有关北江晚报社和向北的材料。 “她是……不可能这么巧!”陈继洲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白布,话到一半又停住了,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罗方伊看了看那具尸体,又回过头来望着陈继洲,满脸质疑,“您……您认识这个人?” “我也不敢确定,不过……你看……” 罗方伊顺着陈继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堆散乱的纸张。她凑近一看:“关于向北案件的申诉材料”“北江晚报社举报材料”…… “这人怎么会有师父的相关材料?她究竟是谁?”罗方伊抬起头,凝视陈继洲。 “周雪岑……我听说过她,但不认识,所以也只是猜测。”陈继洲回答。各种疑问和猜测在他的大脑中飞过,也许这些只是周雪岑洒落在这里的材料,也许她只是被惊吓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什么?!”听到“周雪岑”三个字,罗方伊整个人惊呆了。“师父的老婆?这怎么可能?!” 罗方伊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怎么会这么巧呢?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现在……她无法想象,对于向北来说,这个消息是怎么样的一种打击。 陈继洲掏出手机,找到周雪岑的号码,打了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继洲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站在外围的曲长国看出两人的不对劲,挤了进来。 “咋回事,老陈?” “曲总,你认识周雪岑吗?”陈继洲闻道。 “当然认识了,她是我学妹,又是向北的老婆。”曲长国不明白他问这话啥意思。 “你见过她本人?”陈继洲再次确认。 “哎呀,我们经常一起吃饭。老陈,你该不会说,这人就是周雪岑吧?”曲长国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一旁,交警和警察都已经忙完手头的工作。医护人员将周雪岑搬到车里。 “等一下,医生。”陈继洲叫住了医护人员。 警察也围了上来:“怎么了?你认识死者?” “我也不敢确定,我能不能看一下她?”陈继洲没有向对方亮出自己的身份。一个涉及北江晚报社案子的当事人死在了北江晚报社的门口,这种事传讲出去,自然了得! “那正好。我们还没有死者的身份信息。”医护人员将白布揭开一角。陈继洲、曲长国、罗方伊三人同时凑了上去。 “啊?!”曲长国瞠目结舌,欲言又止。虽然死者的脸血肉模糊,但是光看轮廓,就能基本断定此人是周雪岑。 陈继洲和罗方伊从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怎么样?你们认识她吗?”警察问道。 曲长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罗方伊一看急了,冲上去正要说什么,被曲长国一把拽住。 “曲总,这?”罗方伊一脸疑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假装不认识系列?你曲长国刚才不还说跟向北和周雪岑是好朋友吗?怎么不认了? 曲长国给罗方伊使了个眼色。罗方伊无奈,跟着他离开了现场。 三人回到报社。隔着围墙,随着救护车的离开,大街上围观群众渐渐散开。 “老陈,怎么办?”曲长国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毕竟,一个如此熟悉的人就这么死了,而且是如此年轻,死得又如此惨烈,换了谁都会胆战心惊、六神无主。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 陈继洲也被惊呆了。他年过半百,各种生死都已经目睹过,早已对悲欢离合习以为常。可眼下的事情对他震撼太大,半个小时前还跟自己打电话发短信的人,现在忽然死了,太恐怖了! “实在不行,跟夏侯社长汇报吧。”陈继洲建议。 曲长国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妥,一来这人到底是不是周雪岑还得等警方调查,二来,即便是她,是交通事故还是蓄意谋杀也不清楚。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领导汇报,岂不是给领导添堵?再说了,今天咱们如果没去现场,不也是明天的消息吗?不差这一晚。” 曲长国的分析不无道理,这事没有一点头绪,诸多疑点待解,还是谨慎些为好。陈继洲认同他的看法。 两人商量的时候,罗方伊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将刚才拍的照片和视频上载到电脑,准备编辑写稿。 虽然不确定死者是周雪岑,但是从曲长国和陈继洲两人的反应能看出八九不离十。罗方伊心里难受,这是什么老天?把所有的不公和不幸都降临在师父一家人身上! “小罗,你过来一下。”曲长国将罗方伊招呼到办公室,“稿子怎么样了?” “您是说这条事故的稿子?我已经在处理了。”罗方伊回答。 “停一下吧,回去休息吧。”曲长国心情沉痛,不愿意多做解释。 “怎么了,曲总?” “我是说这稿子不要发了。这件事太闹心了,唉。” 曲长国说完,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陈继洲也坐在旁边沉默着。气氛凝重。 “好的,曲总。”罗方伊回到工位,眼里一直绷着的泪水流了出来。不是因为稿子发不成而觉得委屈,而是因为它想到了周雪岑,想到了诺一。唉,不发也好。 这一夜,陈继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事故现场的场景像倒带一样,在他大脑里反复出现,这人究竟是不是周雪岑呢?如果不是的话,她为何没有按时赴约,甚至连电话也打不通?如果是她的话,那岂不是太巧合了?亦或是有人蓄意为之?不知想了多久,陈继洲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陈继洲到了单位就开始四处托人打听昨天的车祸,最终,他得到了一个最为担心的结果:死者就是周雪岑。 至于死因,陈继洲的警察朋友透露,司机当时是在左转车道,事发前有饮酒。但是车主为何在撞到周雪岑后没有刹车的迹象,反而直直地撞向路对面的树上?这究竟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还是蓄意谋杀,警方仍在调查当中。 没办法,这事必须跟夏侯明奇汇报。 “你说什么?向北爱人车祸去世?什么时候的事?”夏侯明奇听到这个消息一脸惊讶,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还没点着,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昨天晚上。” “有没有事件的具体情况?”夏侯明奇需要更加具体的信息,为自己分析判断找到依据。 于是,陈继洲就把自己如何联系周雪岑、周雪岑如何赶到报社、交警和警察对此事的调查等等一一汇报。 “老陈,这事你怎么看?” 陈继洲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夏侯明奇想要知道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还是谋杀。这也是陈继洲一直以来的疑惑。 “社长,这件事很难说原因,肇事车司机属于酒驾,警方还在调查。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我总觉得不像普通事故那么简单。” 夏侯明奇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倘若是事故还好说,但如果是谋杀,说明向北案件的确很复杂,也从侧面说明,北江晚报社水深,而且是一潭死水。看来,自己要在这片新职场闹出点动静,并非易事。 “社长,周雪岑的事情,报社要出面吗?”陈继洲请示。 “虽然向北不是报社员工了,但是毕竟为报社出过力,而且家庭遭遇如此大的变故,也与报社不无关系。还是慰问一下吧。这样,曲长国跟向北一家有来往,让他代表报社去吧。” 陈继洲没有想到夏侯明奇回答如此爽快,丝毫没有避重就轻,果然年轻有为。倘若是赵庆东,恐怕早就找一百个理由推脱了。 不过,这件事对陈继洲倒是不小的打击,刚刚重启的调查再次搁浅。但世事难料,当你以为穷途末路之时,上天往往会为你开辟一条小径,哪怕这条小径荆棘满路。 整件事发生反转要从一次记者们的聚餐聊天说起。 这些年,北江晚报社的记者们一直有着聚餐的传统,这种聚餐有大聚也有小聚,大聚通常是礼节性的,是按照规矩不得不走的流程;小聚则往往吃的交情饭,一般只有彼此关系好到一定份上才会聚到一块儿。 这天晚上,农村组的记者王越叫上其他两名记者以及营销部门的同事毛俊杰一起聚餐。 王越和毛俊杰同年入社,到今天刚好满4年。这个阶段的白领如同一锅夹生饭,自以为熟透了,其实不然,吃到嘴里还是咯牙。 王越提出聚餐的理由也很简单:一个在郊区经营养殖场的朋友给他送来几只跑山鸡,这种鸡切成块下锅炖,配上干辣椒、香菇等作料,肉质劲道、味道鲜美。对于吃货而言,绝对是人间美味。可以说,这跑山鸡遇见白羽鸡,就如同孙悟空遇上了六耳猕猴,高低立见。 中国人对美食情有独钟,几千年来一贯如此,从那些传统节日里就能看出端倪——春节吃饺子、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哪一个不是用美食营造气氛的?哪怕只有一样美食,就可以成为一顿饭局最好的由头。如果再配以玉露琼浆,那必然是一件最为快意的事情了。 四人各自做了准备,你备菜、我带酒、他捎烟。大家也不订酒店,下班后一起到王越家聚餐。 临下班前,河东市区的上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轰隆隆的声音有些沉闷,有些压抑,很快云层越积越重,终于兜不住那一大片雾气,化成漂泊大雨倾盆而下。 这突然起来的大雨不但没有打搅四人的兴致,反而让大家更加轻松。因为这雨一旦下了起来,诸如加班、领导谈话之类的概率也就小了。所以,这雨越下越好,甚至能下一整夜的话就更好了。下雨天跟喝酒撸串应该是绝配了。 正如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每一个被报社录用的新人,背后可能都是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至于王越在单位的那张网都有谁,大家不得而知,只能凭着蛛丝马迹去猜测。 有人说,王越是北江某县一个局长的公子,也是北京知名高校毕业生,可以说有学历、有才华,也有背景。可能是家境殷实的原因,王越刚工作两年就已经在河东买房,房子一百来平,地处市区中心位置,距离报社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毛俊杰三人一起乘车来到王越家。 这是一个高档社区,人车分流,塑胶跑道、羽毛球场、游泳池一应俱全。 大家进了随着王越进了房内一看,乖乖,这装修品位绝对超赞。入户长廊是造型别致的吊顶灯,墙面是米黄色的高档壁纸,透过灯光反射,鎏金线条若隐若现,更显贵气。整栋房子一共是四室两厅,每个房间都安装了一圈吊顶,吊顶上是一排气氛射灯…… 看到大家这般称赞,王越一脸的洋洋得意。他索性领着三人参观房子,客厅、主卧、次卧、书房……装修装饰都颇为讲究。 尤其是这书房,装修之初,王越就有设想,自己是记者,一定要体现出文化人的品位,不光书架、书桌、台灯之类都是专门定制,王越还给书房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知雅斋,典故出自《吕氏春秋》的“闻弦歌知雅意”。房门正冲的墙上是一幅横幅行草,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心无旁骛。 “这四个字倒是很少见,有什么讲究吗?”毛俊杰问道。 “这是省书协的一个老先生给我题的,叫作‘心无旁骛似明镜,无风何处起涟漪。’其实这到底啥意思我也不懂,哈哈。也许写的是他的心境吧。你说我好歹也是省报记者,怎么可能做到心无旁骛?那还能搞好工作吗?” 第86章 祸从口出 大家并非没见过世面,只是像王越这么用心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了,太难得了。 尤其是书房里的摆设,让人大开眼界。 王越把家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摆件全部都放在了书房,这些摆件多数是他参加各种采访活动的收获的赠品。 明眼人不能看出,他业务能力差不了,不然,这些年下来,不可能收藏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东西摆在书架上,宛若一个迷你博物馆。 “王越,这都是你采访时得的?” “哎呀,你可真厉害!” “啧啧,太牛逼了!” 大家看到,书架上除了一些书画之外,每个方格内都分门别类摆放着一些物件,比如最上面一排格子都是些书籍、集邮册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记者证、采访证,这些证件都是王越参加各种活动时办理的,事后他都没有扔掉,而是用心收集起来。 “你看这些证件,这个是北江省运动会的记者证,这个是桃花节的记者证,这个是非遗博览会的记者证。这些证件我都没扔掉。等我老了之后,看看这些证件,都是满满的回忆。”王越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你可真是个有心人。”毛俊杰夸赞道。 大家顺着王越的介绍继续往下看,书架中间那一排摆放着一些瓷器、琉璃瓶以及被相框装裱的版画之类。 “这些都是参加各种采访活动,采访对象或者主办方送的纪念品,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王越笑着说道。 毛俊杰的目光被那个精致的琉璃瓶吸引住。他拿起瓶子,放在手中反复把玩。这瓶子只有巴掌大小,是大肚小口的鼻烟壶造型。瓶胆正面是“春意”主题的水墨画:鲜艳红色的牡丹盛开着,几乎占了整个瓶胆三分之一的空间,两只喜鹊立在牡丹花枝端,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落款处则是题目、时间、地点以及作者署名的红色印章。 虽然作画空间不大,落款处的几行字甚至只有绿豆粒大小,但是整幅画却惟妙惟肖,足以看出匠人的功力深厚。 “这是一幅内胆画,纯手工的,”王越看到毛俊杰瞠目结舌的样子,连忙解释说,“它是匠人用类似于小勾子之类的工具伸进瓶子里,在内壁上用不同的颜料画出来的。” “真是厉害!”毛俊杰赞道,“你们这一行真不错,不仅能见世面,接触到各行各业,还能得到这么些好玩意儿。我们营销部门就苦逼了,整天到处求人卖报纸、卖广告。总之一句话,记者在外边是甲方,我们是乙方,地位天壤之别啊。” 看到几个人这么饶有兴趣,王越也来了精神。 “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王越从书架最下边一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盒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然后一层层打开,从中取出一个芭蕉扇大小的佛像来,这是一尊弥勒菩萨象,用玉石做成,乳白色的外表晶莹剔透。 “这是一家企业的老总送的,说是玉料的。”王越说道,“至于这玉质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不过,重要的是这佛像是开过光的!” 众人听王越这么一说,立即肃然起敬,毛俊杰也急忙把手从佛像脑袋上放下来,认真认真真地将它放在盒子里,还给王越,又诚意十足地双手合十拜了拜。众人一看,也学着毛俊杰的动作,有模有样地拜起来。 “好啦,好啦,咱们去客厅吧,我让媳妇把那只跑山鸡炖上,另外再准备几个下酒菜!”王越说着,带大家到客厅坐下。倒上茶后,他到厨房给媳妇打下手,准备饭菜。 一壶茶的功夫,饭菜备好。硬菜不多——用不锈钢制成的浅盆盛着的炒笨鸡,还有一份自家煮的卤牛肉,其余则是拍黄瓜、炒鸡蛋之类的凉菜、素菜,加起来也有六七个菜的样子。 “饭菜不好,大家别介意哈。”王越一边安排大家就坐,一边客气致歉。 “已经很丰盛了,”毛俊杰说道,“哦,对了,我带了两瓶白酒,52度的蓝瓶经典装咱们尝尝?” “我听说这就是新出的,市面上还不多呢。”其中一个同事补充道。 “那就有口福了。老毛,你还说你苦逼,骗谁啊。我可听说了,你们营销收入是我们的两倍,太让人羡慕了。赶紧把你的好酒拿出来,咱们尝尝。”王越说。 因为大家都是同一年入社,彼此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隔阂,所以大家聊起来也很随意。 “嘿嘿,让你笑话了,我们干的都是苦力活,一分钱一分货。”毛俊杰傻笑着。 废话少说,开喝。 四人喝酒,省略了不少酒场上的规矩,但是下酒的速度却没有省略。 不一会儿功夫,每人已经接近半斤酒下肚了。 “这酒口感不错。入口很柔绵。”王越夸赞道。 “这酒有一个好处,喝多了不上头,不口干舌燥,明天一早起来,还是生龙活虎,精力充沛。”毛俊杰解释。 高度白酒喝着痛快,但是一旦酒劲上来,醉意来的也很快。大家谈的话题也慢慢放开。 “俊杰,你说你羡慕记者这个岗位,但是一行一行的难处啊。”王越开始抱怨起来,“为了赶个稿子,隔三差五加班。你说,整栋大楼里晚上亮灯最多的,是不是我们采编部门?” “是,是,是。”毛俊杰点头认同,“不过付出跟收获是成正比的嘛。” “收获?除了这点破玩意儿,还有什么收获?” “当然有了,至少你到地方上去,大家都会很尊重你。我们就不一样了,整天卑躬屈膝地去下边要钱。”毛俊杰说道。 “这话不假,我们下去采访,大家不管怎么样,总得给几分面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其他两人也认同王越这番话,点头附和。 王越话锋一转,继而又抱怨到:“那些恭敬都是表面的。报社有啥实权,不就是靠着那张报纸混饭吃吗?最让人郁闷的是单位领导之间的那些破事儿,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服气,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我跟领导说话都得在心里打几遍草稿!” 大家听了,更觉得有理,头点的更重了“嗯嗯!不假,有道理!” “你说这话我赞同,”王越的话似乎触碰到其中一个记者的痛点,“有时候安排一篇稿子,总编室三个副总编三个想法,你说我听谁的?” “听谁的?当然是谁的都听了,让他们都满意了,这才是真本事!”王越说,“不然的话,就是向北的下场!” 大家没想到,聊着聊着又到了向北的话题。要知道,这个话题大家在不同的场合已经分析讨论了无数次,没想到现在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倘若没有点新内容,那就太没意思了! “这哥们是挺悲剧的,比咱们早入社四五年。按理说,如果混得好的话,现在也能解决个领导岗位,可惜了。”一名记者说道。 “他就是让领导推出去当垫背的了。”毛俊杰说。 “这话怎么讲?”王越问道。他觉得,毛俊杰似乎要将向北的话题聊出新高度。那要是能这么聊的话,自然就有精神了。 “这……”可是毛俊杰却犹豫了,看来,此中必有蹊跷,必须给毛俊杰十分的勇气挑开这个话题。 “来来来,咱们干一杯!”王越提议。 “好!干一杯!”大家应声一饮而尽。 “今天坐在一起喝酒的都是兄弟,你有啥不好讲的?”王越夹了一口跑山鸡,这鸡肉质鲜美,结实,果然是好鸡,“来,大家一起吃鸡,一起吃鸡。” “没错,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放心吧,酒话不算话,明天我们都忘了。你就八卦一下吧。”另一名记者也催促。 “那我就说了,”毛俊杰借着这么吉利的跑山鸡,觉得这么好的场合,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而且。这也是拉近哥们几个关系的好时机,“当年卖报刊、拉广告的事情,我曾经找向北帮过忙。我当时刚工作,没有一点社会资源,到哪里去搞营销?索性,我就试着找记者帮忙。结果,向北倒是爽快,帮我完成了当年的任务。” “听说他从中吃回扣,有这回事?”王越问道。 “没有的事,当时报刊卖给那几家公司之后,价格又做调整,多收的钱要返给公司。本来这些钱要公对公走账,我觉得太麻烦,就通过个人账户直接转给了那几家公司的负责人。当时财务制度不完善,也没人追究。所以,从单位账户上看,是查不到这笔返现的。后来,警方以及法院找我问过这事,我怕担责,就说不知情……” “照你这么说,这笔钱是你私下转给那些公司的?”王越问。 “是啊。转账记录都还有。” “可是他们怎么说是向北私下转的?”王越不解,很多事情说不通。 “所以说他背锅了呗。” “看来这事儿向北真够冤的。话又说回来,哥们儿你也挺不地道,人家帮了你,你却落井下石。”王越说道。 “这也不算是落井下石,毕竟,如果查起这件事来,不是他有问题就是我有问题,你说我能不自保吗,这是人的本能嘛。再者说了,如果报社坚持要查的话,这事也会查清楚的。当时报社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所以就草草了事了。” 第87章 顺藤摸瓜查案子 “如此说来,这事儿确实跟向北没什么关系了?”王越问。 “其他的案子我不清楚,但是与我相关的那些,的确如此。哎……这事就让他一个人扛吧。”毛俊杰感慨,“这么一算,向北还有两年就能出狱了吧,两年说快也快。” “可是他的人生就全毁了。”王越说的很直接,“说起来,向北还算是我的指导老师,刚进入报社那一年,有好几条稿子都是他带我采的。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有底线有原则,不至于做出这种敲诈勒索、索贿受贿的事情。果不其然,你小子,可真是把人家害得不轻呐。” 王越这话让毛俊杰听着十分不爽,心想这哪是我害的?肯定是他向北做了啥得罪人的事,领导拿他顶包。 “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毛俊杰一脸神秘,看来,他还有很多猛料没有爆出来。这小子是把这些小秘密当做下酒菜了! “俊杰,我可提醒你,不能说的别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怪谁?”一名记者提醒道。 “怪谁?今天就咱们四个人,我总不能自己往外说吧。这真要是传了出去,肯定是你们几个人捣的鬼。”毛俊杰说完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真是醉得不轻,不就一只跑山鸡嘛,瞧给你喝成啥样了,”王越调侃道,“既然你信不过哥几个,那就别说了,烂在肚子里!” “嘿,烂在肚子里是不可能的。看在这只跑山鸡的面子上,我就跟你们说道说道。”毛俊杰手指着盘子里的黑乎乎、油乎乎的鸡块。那鸡肉被炖的烂乎乎,还真是怪诱人的。 众人洗耳恭听。 毛俊杰将每个人打量了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啊,听我慢慢道来!”毛俊杰清了清嗓子,“话说,这向北的事情,其实跟当年的骆河村事件有关系。” “骆河村事件?就是当年震惊全国的大案子?”王越半信半疑,这小子喝点酒就开始满嘴跑火车,“你忽悠我们的吧?我可听说了,当时向北和罗方伊在骆河村事件报道中表现出色,得了集团的年度最佳报道奖。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呢?” “那些都是表面文章。向北在这件事情上面,报道尺度把握不当,得罪了一些领导,有些人一直想找机会拿他开刀。所以,就有了那些举报信。” 大家本来半信半疑,但是听到毛俊杰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还有是有几分道理。 “你这些都是猜测吧,可不能往外说,这要是传出去了,咱们几个都别干了!”一名记者提醒他。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要随随便便在背后议论别人。这种嘴上没有把门,喜欢在领导面前嘀咕的人,在古代是奸人,在近代是走狗,在当代就是二货。 只可惜,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即便意识到了,但就是管不住那张嘴,时时处处嘚瑟,结果呢?自以为,天底下最聪明,其实是最傻的人。 大家一阵沉默。 本来是一顿交情酒,最终却以尬聊收尾。 大家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当时每个人都发过誓的:“这事绝不往外说”“酒话不算话”…… 不过,没出三天,这件事就已经在整个北江晚报社传开了。 这也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时候,只要你将秘密吐露出去,总是会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守口如瓶,在职场太重要了。 当然,只要不是处于塔尖的小道消息传播者,总是会心安理得地去散播消息。但是对于那些冲在最前头的那些人和始作俑者,肯定就没那么好过了。 当王越和毛俊杰得知这么秘密的谈话竟然已经是全单位公开的茶余饭后谈资时,内心必然要炸锅了。 “王越,怎么回事,那顿酒我还没消化完,这酒场上的话就已经满社风雨了,你嘴巴也太不严实了吧。”在北江晚报社的食堂里,毛俊杰跟王越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谈起这场风波。 “俊杰,你认为这事是我传出去的?”王越有些生气,反问毛俊杰。 “当时聊这件事时就我们四个人,那俩我也问过了,他们发誓从没说过。” “那好,我也发誓从没说过!就剩你自己了!” “我……我可真是谢谢你那只跑山鸡,都不承认说过,难不成是它说的?!”毛俊杰气急败坏。 “你应该谢谢你那两瓶好酒,都是拜它们所赐。”王越反驳,语气中带着讽刺。 “我问过别人了,有人说是从你那里听说的。”毛俊杰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这可不是小事,我听说报社现在正重新调查这件事,如果被查下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王越没有吱声,依旧低头吃饭。 “估计到时候我在报社都呆不下去了。” “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你只要记住一点,不管领导怎么问,你都不承认。他们能拿你有啥办法?” 王越这一招虽然是下下策,但也只好如此了。毛俊杰知道,倘若这事招了,到时候坐牢的就不是向北,而是自己了。他想到向北那倒霉的人生,那悲惨的一家,不由得寒毛直竖,真是太可怕了。 果不其然,报社就那么大,这件事可以在员工之间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会传到那些领导的耳朵里。 在北江晚报社的高层例会上,夏侯明奇直接点出了这件事情。 “最近单位内部传着一件事情,相信大家也都听到了。”夏侯明奇顿了顿,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 每个人内心怎么想难以琢磨,但是表情都很木然。 夏侯明奇接着说道:“事情过了两年,现在竟然从一个小道消息中得出反转的剧情。继洲,希望你可以重视这件事,查一下,这也许是一个突破口。” 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要陈继洲表态的时候了。 “呃……这件事情我在会上汇报一下吧。我也是昨天听到这个传言的,关于这件事情,我也在第一时间找到几个当事人谈话,最终找到了整个事件传播的渠道和源头,鉴于目前事件还没有被完全证实,另外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梳理。所以,希望报社能再给我一周的时间,我有信心把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陈继洲把话说完,看着夏侯明奇。夏侯明奇看了看其他人,思考片刻,“好,那就按你说的,我们定下一个期限——一周。如果这件事再这么传播下去,恐怕我要在集团高层会议上作检讨了。” 众人听到这话,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说实话,检讨是小,对报社的影响如何如何也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如果整件事都属实,那就反映出我们有些员工目无规矩,脑袋上少了个紧箍咒。这也反映出我们包括财务、营销等部门的一些规章制度成了摆设。我甚至在想,这件事情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如果真要查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查出问题来!” 这话一出,主抓营销平台、行政平台的几个报社领导更是感觉无地自容,纷纷端起茶杯掩饰脸上的尴尬。 散会后,夏侯明奇把陈继洲叫住,单独留下他谈话。 “老陈,这件事你就列为这一周的主要工作去抓吧。尤其是消息中传的那几个人,好好查查他们的转账记录,是不是有违纪违法行为。还有,我估计他们会嘴硬,怎么让他们招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明白,社长,一会儿回去后我就着手去查。”陈继洲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但好歹也是破冰了,找到了破绽顺着往下捋,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夏侯明奇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又说到:“这件事在报社已经传了两三天了,涉事人员恐怕都已经听到些风声,也已经有所准备和应对。所以,速战速决最重要。” “好的。”陈继洲说道,“上次的车祸事件让我很受触动,虽然根据警方调查,周雪岑的死纯属意外事故,但是也让我明白一点,任何线索都要尽快着手,而且也要注意安全和保密。” “你的话也提醒我了。”夏侯明奇似乎想到了什么,拿起座机话筒打给报社办公室,“你通知一下行政和营销平台,最近一段时间,所有人员不做调动,过去所有相关留档资料都不能变动更改,必须全力配合纪检组的调查。” 虽是传言,整件事的调查却容易了许多。此后几天里,陈继洲顺藤摸瓜、剥茧抽丝,一点点掌握了所有脉络。 他先是找到了王越、毛俊杰谈话,在这样的场合中,两人稚嫩和胆怯的一面就显露无遗了,纪检组问的所有问题,他们都和盘托出,甚至还主动撂出了其他的线索。 顺着这些线索,陈继洲又跟营销部门、财务部门的相关人员谈话,并且翻阅了当时的财务报表、营销合同等材料。为了确认毛俊杰所说的通过个人账户将钱打给了客户,陈继洲又派人到银行调查当年的账户流水,确实找到了这笔钱的流向。 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天的时间里,陈继洲终于梳理出整件事的经过,并且形成了四五十页的书面材料,材料中不仅详细介绍了事件经过,也将所有证人证言、证物附上,形成了严谨的证据链: 2013年11月,为了完成《北江晚报年刊》的发行任务,营销部门工作人员毛俊杰违反报社规定,找到采编人员向北,希望对方能帮其完成报刊发行任务。在向北帮助下,毛俊杰完成当年考核。 由于《北江晚报年刊》调价,财务部门将20万元返还给订报客户。但是在这一过程中,财务部门相关人员没有按照规定通过公对公账户将资金汇至对方,而是擅自交由毛俊杰处理。毛俊杰拿到这笔资金后,先是将这笔资金用于炒股,后又借给他人使用,半年后才将款额返还给客户。 第88章 监狱生活 所有的材料都已备齐,接下来该怎么办?接下来就该夏侯明奇办了,调查是陈继洲的职责,决定由夏侯明奇来做,毕竟这是北江晚报社的事情。 “老陈,你这些材料我看过了。不过除了毛俊杰和王越的问题,其他人的问题有没有调查?毕竟举报信涉及的内容太多,他俩的情况只算是冰山一角。”夏侯明奇要求太高,看样子,他是要把这摊死水彻底搅活。 “已经展开调查了。社长,我们人手有限,只有那么几杆枪,没办法,只能集中力量逐个突破。”陈继洲一边表达自己办案的决心,一边诉苦。既然是下了力气去做调查,自然不能光让老板知道结果,也要知道过程的艰辛。 “回头我再给你调几个人。我来这里也个把月了,如果三个月内不把向北的案子结了,就算是失职。”夏侯明奇给出了最后期限。 “明白了,您放心,我抓紧调查。另外,这些人怎么处理?”陈继洲抛出了难题,这是最让他头疼的。 夏侯明奇明白他的意思,对于毛俊杰和王越的处分,是只进行内部处理还是交给法院处理?夏侯明奇想到了向北,倘若交由司法程序,恐怕这些人的下场,好不到哪儿去;倘若报社内部处理,自然好办多了,不管开除还是转岗,都好做决定。 无论如何处理,这都是得罪人的事,夏侯明奇和陈继洲心里都很清楚。 不过,夏侯明奇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如果不走司法程序,向北的案子怎么有转机?既然报社处理了那些人,向北还是要替他们坐四年牢。这对向北公平吗? 没错,这是最基本的公义,是底线! “还是走司法程序吧。既然这些人已经涉及违法,而且又是铁证,就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这对向北也是一种弥补。”夏侯明奇说道。 既然社长给出了明确答案,一切都好办了。陈继洲按照这个思路继续调查起来。整个报社像是被搅翻了天,自然引起很多人的非议。这些都是后话了。 …… 再说说周雪岑的死和向北的监狱生活。 周雪岑死后,警方很快进行了调查,除了断定肇事车主酒驾外,没有发现其他预谋杀人的情况。其实这个黄毛青年也怪可怜,家境不好,从偏远山村来到省会城市闯荡,刚来没几年,到现在还是租房子住。这辆polo,还是他前段时间刚从朋友那里买来的二手车。 没有杀人意图,自然不能按谋杀处理。即便是因为酒驾负全责,这黄毛青年也拿不出巨额赔偿金。只能让他乖乖地坐牢了。 当年诺一死后,还有周雪岑给处理后事,把人火化了,放到殡仪馆的骨灰长廊。可是这周雪岑死了,后事咋办? 尸体老是放在太平间无人认领,也不是个办法啊。 警方自然有一套办法。他们通过调取周雪岑手机的个人信息,找她的联系人。而且,联系人的筛选以河东市为主,还是近期联系较为频繁的人。 最终,警方联系到四五个人,包括张珂、何苗苗、陈继洲和曲长国。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张珂见证了周雪岑一家的倒霉经历,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周雪岑的经历更惨痛的。可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自己的闺蜜死了!她挂上电话,不能自已,捂着脸哭了很久。 人啊,目睹死人的事情多了,性格会变,因为他们会看透很多人和很多事。这样的经历会让人变得阴暗抑郁。 何苗苗只是周雪岑的雇主,于情于理这事都与自己无关。可是,她早就已经不把两人的关系看作主雇那么简单。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辞掉周雪岑,更不必说这个人忽然从自己和Felix的生活中消失。 周雪岑从自家离开时,她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不祥发生了。 她坐在沙发上,看到那个绣着小猪佩奇的荷包,眼泪瞬间流了下来。Felix不明白,赶紧凑了上来。 “妈妈,你为啥哭?” 何苗苗摸了摸他的脑袋,一把抱在怀里:“因为妈妈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个人对你也很重要。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Felix解释周雪岑的离开,这是个用科学解释不清的问题。 陈继洲和曲长国也是第二天知道的结果。两人心里尽管都不是滋味,但是想到更多的是整件事情有没有阴谋。悲痛的感觉,自然少了一些。 这次负责主办周雪岑后事的还是张珂。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短短几年里经历两次阴阳两隔的痛苦。人经历死亡多了,看上去变得麻木了,其实内心更加阴郁。张珂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抑郁症的倾向。 葬礼办得很简单,只有周雪岑的家人和朋友来了殡仪馆。遗体匆匆火化后,被放在了殡仪馆的骨灰长廊,跟诺一的骨灰挨着。 看着这两个格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掉下泪来,这悲惨的娘俩,如今终于团聚了。 周雪岑遭遇车祸的事情,是一周之后才通知到向北所在的监狱的。 按照相关程序,这一事件被认定为交通事故后,由河东市公安局通知河东市第一监狱,至于后期如何处置,就是监狱自己的事情了。 河东市第一监狱是北江省的第一监狱,这是一座国内为数不多的“百年监狱”,也是一座开放监狱。 通知递交到河东市第一监狱后,监狱长宋清正一直摁着文件,没有交给向北的管教。 宋清正已经在监狱系统工作了18年。狱警虽然也是公安序列,但是与警察相比又有不少区别。 一方面,狱警这个行当虽然穿着警服,扛着拐、杠、豆的肩章,但是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着实单调乏味,不仅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而且压力山大。 总而言之,干狱警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能够耐得住寂寞,毕竟,每天一睁眼就要跟形形色色的犯人打交道,一年两年还能撑得住,十年二十年的坚持下去,的确不是靠意志能坚持下来的。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狱警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这一行要比警察轻松许多,又是公务员收入有保证,而且同事之间关系简单。 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清正能在监狱系统工作18年,凭借的不仅仅是坚持与忍耐,而且还有对这份职业的热爱与忠诚。他在工作当中有一套自己行之有效的办法,例如隔三差五跟犯人谈心,对每个犯人的日常状态保持关注,每次开会都会让管教汇报犯人的情况等等。 当然,有些犯人的行为在常人看来是罪有应得甚至是十恶不赦的。但是他相信一点,即便是再凶恶的犯人,一旦进入监狱,其暴戾之气会大大减少,如果再借着这个机会加以教育,效果常常是事半功倍。 另外,跟其他人相比,宋清正心思会更加缜密、细腻。他更愿意从犯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一味地灌输主流价值观。 宋清正一直将信件压着不放,不是因为他懒得处理这件事。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看重这件事情,心中有所顾虑。 事实上,收到信件后,他就第一时间联系了向北的管教,了解向北的日常状况。 “向北这段时间改造的怎么样?”宋清正问管教。 他虽然会关注每个人的情况,但是毕竟犯人太多。不能清楚记住每个人的信息,包括向北。 “刚进来的时候,有抵触情绪,不过现在好多了。积极接受改造,工作也很认真。只是,这个人平时话不多,很难交流沟通。另外,我后来发现他有头疼病,这病时常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就歇斯底里,其他犯人都很害怕。” “哦?还有这事?给他开药了吗?”宋清正问道。 “开了。定期从医院给他拿药。” 宋清正从管教那里得知,向北入狱已经两年了,相比于其他服刑人员,向北态度积极认真,而且因为文笔出色,他转到河东市第一监狱后,先跟其他新入狱的犯人集训三个月,然后分到了监狱教育科直属队,负责编辑监狱小报。 在河东市第一监狱,向北一直负责编辑《河东监狱报》。小报每周一期,四个版,头版是监狱系统的新闻,二、三版是犯人的服刑与改造体会,最后一版发表犯人写的散文或诗歌。负责编辑工作的共有六七个犯人,由向北统管。 编辑小报的时间是在每个周一至周五。每天晨六七点,向北就跟其他犯人一起集体起床了,洗脸,刷牙,吃饭。早饭是馒头、稀饭与咸菜。饭后,犯人们拿个小板凳,坐在“号子”里等管教过来,报数,点名,排整齐队伍,由管教领着去各劳动岗位。向北他们被带进“编辑室”,开始工作。 中午12点,管教再过来,点名,报数,排好队伍,向北他们再被领回“号子”里吃午饭。午饭一般是大米、面条与大烩菜。下午重复上午的工作,五六点钟回“号子”。晚饭后是学习时间,写日记,写劳改心得,看新闻联播,22时前后集体熄灯睡觉。 监狱里没有周末。周六、周日不编小报了,向北还要做其他劳动。河东市第一监狱有个铝制品厂,生产铝壶、铝锅等,向北还做过制作铝器的活。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对于向北而言,在监狱的这两年最大的收获,恐怕是新闻业务没有丢掉。有一年全国监狱系统写作评比,向北的两篇文章得了一等奖,一篇是报告文学,另一篇是评论。仅这两项,等于给北江省扛回了两枚金牌。 但是,这样重复而忙碌的监狱生活并未能给向北带来精神上的充裕与满足。甚至在很多时候,他的心情会极度沮丧低落,有时忙完手头的工作后,管教经常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来,他这两年并没有真正融入到监狱的生活当中。”宋清正说。 “应该是这样,我总觉得他有很重的心事,即便是在他得到获奖消息那样令人兴奋的时刻,他脸上的忧郁还是掩饰不住。”管教说道。 “对于他的这些突出表现,该列入加分减刑的就列进去。记住,要多鼓励他。”宋清正说道。 “明白。” “以你的意思,这通知我该怎么给他?” “啥通知?”管教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老婆出车祸了,人没了。”宋清正说道。 “啥?他老婆没了?”管教一脸震惊,“这小子唯一念叨的就是老婆孩子。他说,孩子没了,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唯一的寄托就是自己的老婆。等出了狱,他就跟老婆到海边生活,把这辈子熬完拉倒。” “这可怎么办呢?给还是不给?” “这个……我也说不好。”管教犹豫半天,“无论对于谁,这个消息都是难以接受的。不过,通知肯定要传达下去,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安慰开导他吧。” 宋清正听着管教的话,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通知向北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跟他谈一谈。” …… 傍晚时分,向北忙完手头的工作,在管教的引领下来到监狱长办公室。 这两年,向北虽然一直觉得心中有冤屈,而且丧子之痛也从未抹去过。但是,监狱生活最让他精神有所寄托的事情,便是监狱小报每天采采写写编编的工作。有时候,他会为了一个有意思的标题思考到半夜,虽然会觉得很累,但是内心倒是有很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一直支撑着他度过了这两年。 “监狱长。”向北到了宋清正的办公室,很礼貌客气地报到。 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太重要了。任何一个嚣张跋扈的犯人,在监狱这样注重纪律、规矩的环境中呆个一年半载,都会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老老实实。 “向北,来,坐下说吧。”宋清正放下手中的材料,抬头看了一样向北,起身招呼他。 第89章 死亡通知书 两年的监狱生活,让向北的思维和行为方式都得以重新塑造。 他现在有一个习惯,见了穿制服的会立马肃然起敬,整个人站得笔直、目光凝视。而且,从不多说话,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监狱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一个不老实的人,从这里走一遭就变得老老实实。 “是,监狱长!”听到宋清正的命令后,向北下意识立整,以挺拔的身姿应答。 向北环顾房间,办公桌正前方有一把椅子,距离更远处,贴着墙面也有一张长条沙发。他想了想,坐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沙发上。 “坐到这里来。”宋清正指了指办公桌旁的椅子,语气温和。 向北沉默了几秒钟,“是,监狱长。”他半坐在椅子上,上身笔直。 “管教、教育科长都跟我提起过你,说你表现很出色。最近几期的监狱报我都看了,比之前有很大的进步,多亏了你这个笔杆子啦。”宋清正很高兴地说道。 “谢监狱长夸奖,都是监狱领导统筹安排有方,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向北依旧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今天你不要太过拘谨,我们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宋清正试着缓和一下气氛。 听到宋清正这么说,向北慢慢放松下来。 宋清正拿着一份材料,站在向北面前,“你过去两年的年终评审鉴定表我看过了。狱中的改造表现很不错,有很多加分项。但是,每次填表时你都没有认罪,都是写的被人打击报复。这样对你的整体评审不是好事啊。” 宋清正将手中的表格放在桌面上,一番语重心长地讲起来。 监狱每年底都要填表,犯人要写对犯罪的认识和态度,这也是监狱了解犯人状况的主要抓手。 “是的,监狱长。”向北沉默一会儿,语气平和,“管教跟我说过,我得认罪,不认罪的话就没办法减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是没犯罪就是没犯罪,这是我的底线,不能妥协。” “当然,认罪也不是减刑的唯一条件,”宋清正说道,“每年监狱都会收到很多类似的反馈。根据你目前的表现,减刑是没问题的。再者说,你刑期不算长,只要好好表现,很快就能出去的。向北,不管怎样,出去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谢谢监狱长,我会记住您这句话的。” “平时的饮食生活还都习惯吗?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宋清正问道。 向北知道,这话只当是听听就得了,倘若是真的提意见,那可就是傻子了。毕竟,自己不是来住酒店,而是服刑改造,心里得有数。 “管教平时对我很好,狱友也给我提供过很多帮助。我现在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可以写稿子、出报纸,很有成就感。”向北并非客套,而是有感而发。他这个人,注定一辈子离不开笔杆子,写写画画,心里便有了寄托。 最近的遭遇让向北想过很多事情,比如诺一的死,比如那些诬陷他的举报信。这些事情一直淤积心中,久久难平。他觉得人都会死,无论男女老少,死了就是死了,啥都没了。 可真的是啥都没了吗?未必。比如思想是可以留下来的,而文字就是思想的载体。通过文字,让别人了解你的内心所想,倘若文字够好,甚至在百年之后也会有人愿意去看,愿意去倾听。这便算是永生了吧。 宋清正听了向北这番话,心中轻松了不少。进来的人,除了暴戾之气太重的人之外,谁都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他想了想,决定开始今天的话题。 “还有一个消息,呃……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但是,我还是要通知你。” 向北眉头一锁,心里犯了嘀咕:很不好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刑期有变化?案件有了新的进展?应该都有可能,向北不愿去猜,猜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结果呢?什么都没有。 “您直说就行,监狱长。”向北倒是直截了当。 “这个你看一下吧。”宋清正从桌子上拿起材料,递给向北。 向北很疑惑地看着宋清正,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死亡……通知书……”向北接过材料,惊慌地看着。当他看到“周雪岑”三个字时,整个人瞬间僵化,脑子像炸裂一样一片空白。 沉默,漫长的沉默。 宋清正不说话,向北也不说话。 忽然,向北呼吸加促,脸色像是缺氧一样变得暗紫。他忍了一会儿,几秒钟后突然发作,抱着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个人踉踉跄跄、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管教见状,从门外冲进来,和宋清正一起将他摁住。 “他这是咋了?”宋清正问道。 “头疼病发作!”管教从口袋中掏出一瓶药,取出两粒,塞进他的嘴里,“他这病不能受刺激,一旦受刺激就会发作。” 约摸过了十分钟,向北渐渐平复下来,原本青筋暴露的手臂和脖颈恢复了正常,脸色也变得明亮。 “对不起,监狱长。对不起,管教。”向北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反应是道歉。他知道没有控制住自己,差点闯了大祸。 “没事就好。”宋清正将茶杯塞到他手里。 向北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你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宋清正问道。 “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住院期间检查出来了。不过也不是啥大事,现在更无所谓了。”向北淡淡一笑,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向北现在发现,自己的头疼病每发作一次,身体就会出现一些变化,比如记忆瞬间丧失,他发现,自己丧失的记忆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原来只是忘记发作时的事情,现在则会忘掉一二十分钟前的事情。 另外一个变化,就是每次发作时,整个人都会出现撕裂般地膨胀,体内像是有一只蝉蛹想要脱壳而出,这样的时候,他会控制不住地去攻击周围的人,而且,力气出奇的大,几个人都摁不住。 向北恢复了神智,想起了那份《死亡通知书》,又变得阴郁起来。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了,材料一直没有给你。因为,我始终没有想好怎么去跟你说。”宋清正坦言。 他甚至预测了向北的几种反应,比如会情绪失控、嚎啕大哭;比如会撕掉通知书,咆哮起来。无论哪种反应,都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情况,他也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案。 不过,这些都没有出现。 向北看起来很平静,这种平静甚至让宋清正感到意外。 向北又看了看《死亡通知书》和一份简单的调查报告。对于周雪岑的死亡原因和经过有了大概了解。 “是因为车祸?”向北淡淡一句。 “最终的调查结果显示,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主酒驾,已经被判了。本来车主要进行民事赔偿,但是家里太穷,赔不起,这事也就搁这了。” 听完宋清正的话,向北沉默不语。钱不钱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心里只有恨,恨周雪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个女人现在倒是解脱了,跟儿子团聚了,剩下自己一人该怎么活? “后事办了吗?”向北问。 “已经办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跟我说。” 向北摇摇头,还有什么能帮的?帮忙让自己再见妻子最后一面? “监狱长,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向北没有抬起头,依旧看着通知书。 “嗯,你回去吧,”宋清正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那个……有什么想法,就告诉管教,不要憋在心里。” “谢谢监狱长。”向北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对了,后事是怎么办的,您知道吗?” “我听民警说。她的父母来了,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帮着办理的,”宋清正说,“骨灰……骨灰是跟孩子的放在一起了。” “嗯……团聚了。”向北挤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微弱到连宋清正也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向北跟着管教,经过一片广场和几个长廊,返回监房。整个几分钟的路程中,他像灵魂出窍一样,没有一点意识,全凭一副驱壳机械地走着。 天空阴得灰沉,有些闷热,看样子是要下雨。向北忽然站立,抬头望了望天。 “这是要下雨了吧?”向北像是自言自语。 管教也跟着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 “嗯,也该下了,旱了这么久。” 向北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回到监房后,向北倒头躺在床上,凝望着屋顶,左手还捏着那通知书的一角。 两年的监狱生活,让他学会了很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隐忍——不论悲喜,都藏在心里。然而,他的这个本领还是没有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用双手将通知书掩在脸上,抽泣起来。泪水很快将两页纸浸湿,然后顺着脸颊淌下来,又把枕头湿透。 对于向北而言,这些泪水并不是表现伤心的一种方式。其实,每一滴泪都映照着一段回忆,他用泪水来祭奠他最爱的人,祭奠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往。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青涩的时光。那是一段欢乐、爱与纯真的岁月,很苦。他们都盼着长大,盼着赶紧闯社会,混出个人样。可是,那也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甚至连每一个微笑、每一个脚步都散发着青春气息。 向北渐渐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他们走过的路、听过的歌、去过的饭馆甚至吵过的架。这些事情在脑中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帧帧画面。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卑微的人生。那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单人床、方便面、蹭网。刚来到这座城市,眼前一片迷茫,后来有了小家,再后来有了大家,所有这一切都像是设定好的。 他们以为这种难熬仅仅是物质层面的,他们是精神世界的富翁。可是后来才发现,他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这个社会卑微的一份子。甚至有时候,向北跟朋友自嘲,自己还不如大街上的一条狗,那狗只对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自己却对所有人低三下四。 一滴泪水,祭奠他们温暖的家。那是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牛肉面、婴儿车、全家福。无论外面是狂风、暴雨、大雪,都被这港湾拒之门外。 …… 向北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以泪水的方式完成整个祭奠仪式。他想起了两人一起读过的诗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是诗人食指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刻写下的诗句,不正是爱的祷文吗? 第90章 两次自杀 人在哪一行干得久了,都会有了嗅觉的敏感性。比如警察、记者、老师等等,都是这样。这就叫经验之谈。倘若没了这么点水平,恐怕都是在单位里混吃等死型的吧。 宋清正见过、聊过无数犯人,什么人有什么脾性,会做出什么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有的犯人看上去凶神恶煞、大大咧咧,其实内心住着小公举,平时看到蟑螂、老鼠都会大喊大叫;有的犯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温顺礼貌,其实内心倔强,不愿与别人沟通,尤其是在监狱这样的环境中,时间长了,就容易出问题。 向北离开监狱长办公室后,宋清正始终放心不下。管教将向北带回牢房后,又被宋清正叫到办公室。 “向北的状态怎么样?”宋清正问道。 “感觉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还是那样呆呆的、傻傻的,看不出有啥不同。”管教回答。 “不能大意,千万要注意。我看这小子心事重,很多事不愿意说,但是都憋在心里。平时要对他多加留意和关心。”宋清正提醒,“你也知道现在的规定,倘若是出了一点意外,咱们这一年的工作都白做了。” “明白,我回去定一个办法,每天都留意他。另外,我也跟他同寝室的狱友说一下,平时务必把这个人看好了。” “他现在每天都有什么活动?” “每周基本上是做监狱的报纸和工厂的劳动改造,然后就是在寝室里看书学习。”管教答道。 “报纸和劳动改造先暂时停了吧,我怕他有意外。”宋清正说道。 “可是……倘若是把这两个活动都停了。他一个人呆在寝室,我怕他会乱想,而且白天也没有别人盯着,更容易出意外。”管教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宋清正反复思考,管教说的也有道理,让他参加改造活动,担心会因为疏于管理出事,不参加吧,又把他胡思乱想,也容易出事。唉,怎么办呐?这个监狱长真难当。 宋清正思来想去,决定用一个折中的办法;“报纸让他继续参与编辑。不过你要记住,一定要把他盯紧了,不准他让他单独呆着。工作结束后及时检查他,不能让他接触任何锋利的物品。至于工厂的劳动就算了,那里人多物杂,一旦发生意外不好管控。” “明白,我马上落实。” 管教走后,宋清正担心安排的还不够周全,会出什么岔子,又打电话给教育科长,叮嘱他们务必注意向北的情绪变化和日常生活,一旦有什么异常,要立即汇报、干预。 此后几天里,管教一直跟着向北,形影不离。即便向北待在房间里,管教也把这个任务转交给其他服刑人员,不管是吃喝拉撒睡,都要把向北看紧了。 宋清正的敏感性是很有必要的。后来监狱里发生的两件事情,证实了这一点。 第一件事发生在向北所在的监房狱友都去铝制品厂劳动时,只剩下了向北一个人,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向管教请假,呆在寝室里。考虑到最近向北情绪不稳,饮食也比平时少了很多,管教就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在房间好好休息。 意外就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发生了。 向北待在房间,仔细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确定大家都已经离开之后,迅速回到自己的床位,把床单揭下来。他想到了当年许昌林的死。当时,许昌林将床单经过简单修改后系在床腿,然后将另一端套在脖子里自杀的。 这几天,向北一直想着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没想到这个办法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他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床单打开一个小口子,有了这个开口,只要再稍加施力就能把床单改成细长的布条。 很快,向北将床单做了改造处理,制成了一个简单的长绳。他拿在手里使劲拽了几下,力道还不错,把自己勒死应该绰绰有余。 他很是开心,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于是开始了后面的步骤。他将绳子在床腿绕了一圈,然后让自己背对着靠在床腿边,绳子刚好可以绕过颈前。向北来回挪了挪身子,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绳子打了死结。 其实,死也算不上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自杀。自杀并非无师自通的,它跟学走路、学骑自行车一样,都是一门技术活。即便是跳楼这么简单、被动的自杀方式,也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情境与心理环境才能水到渠成。 向北尝试着用力向下坠,希望通过重力作用对脖颈产生压迫感,进而造成窒息。但是这种主动死亡是何其困难!人体有天然的避险本能,当体内产生报警信号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摆脱危险。 向北反复试了十来次,终于有了效果。也许是已经筋疲力尽的缘故,身体对外界危险的反应已经越来越迟钝。最终,向北感觉有些昏昏沉沉,脖子里的绳子也越勒越紧。 他大脑中反复出现一家人的场景,感觉不错,离团圆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不过,向北运气并不好。就在他将要没有意识的时候,寝室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是管教。 “你小子,我就担心你会出事,果不其然。”管教一边摇晃着向北,一边试着解开床头的绳子。 “快来人,出事了!”管教冲着门外大喊,三四个狱警冲了进来,迅速将向北脖子里的绳子解开。 看到向北并未苏醒,管教不敢确定他有没有脱离危险。没有别的办法,必须第一时间跟监狱长汇报。 “什么?向北自杀?”宋清正听到这个消息,急得从办公座位站了起来,“有没有救回来?” “还好我们及时赶到,已经制止了,但是人还没有苏醒。”管教回答。 “赶紧送医院,我稍后就赶过去。” 几名狱警不敢耽误,给向北做了简单的处理后,第一时间送到了医院。 “幸亏来得及时,不然人就没了。”医生坦言。 “救回来了?”管教急切地问。 “嗯,救回来了。不过,他得休息几天。” “救回来就好,救回来就好。”管教喜出望外。 向北这次算是有惊无险。而对于管教来说,自然是吓得一身冷汗。毕竟,在自己的监区发生这种事情,处分往往是难免的。 在监狱自杀,难度系数相当高。别的不说,想找到自杀工具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吃饭用的碗勺、小凳子等等,全部都是塑料的,筷子更是不可能让犯人用的。再比如犯人用的牙刷,都是用软塑料材质做成的短柄牙刷。 至于说其他的监管措施就更不必说了,比如监控全覆盖。犯人在夜里睡觉期间,管教或者表现好的犯人要监视或者巡看,避免意外发生。 宋清正跟教育科长、管教下了死命令,不能再有意外出现!对此,大家自然不敢大意,一旦监狱发生自杀事件,这一年的工作都算白做了,考核、评优都会被一票否决。 管教很快做出紧急预案,并且召集向北所在的监房的其余11人开会:“晚上睡觉时,所有人轮班盯着向北,不能让他蒙头睡觉,不准闭灯。要有人24小时跟着向北,哪怕是上厕所,也要陪着。” “报告,”其中一名犯人提出异议,“我们看着他没问题,但是也不可能每分每秒都盯着吧。那也不现实。” “让你干你就干,哪那么多废话?”另一名犯人冲着他吼道。 这人顿时变得老实,不再说话。 “你们记住了,如果谁能第一时间发现向北有异常并且及时制止的,给他算立功表现。” 众人一听大喜,一个个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头十足。 很多时候,奖励要比问责好使的多。 当然,如果一个人真的活够了,谁也拦不住。毕竟自杀这种事情是防不胜防。向北一直没有放弃自杀的企图,他对于生已经没有任何向往了,唯一希望的,就是可以一家三口在天堂重聚。 距离自杀事件大约一周之后,向北终于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即便是在被人死死盯住的情况之下,也依然很难被发现。他选择在半夜实施自己的计划——用牙咬开右手手腕的动脉! 这次的方案难度系数更高,在常人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向北想挑战一下。 狱友们虽然人人都领了任务,24小时对向北严盯死防,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尤其是半夜,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倒是晚上三四点钟,盯他的人居然睡着了。 向北觉着机会来了。他悄悄蒙上被子,用门牙反复撕咬右手手腕。但是这样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前几次失败是因为身体的自我防卫本能,牙齿根本咬不下去。后面几次失败,则是因为咬错了位置。手腕处的动脉血管太细了。 最后一次尝试时,向北已经几乎没了意识,也没了恐惧,当大股的鲜血流淌到他的脸上,殷红他的枕头、衣服时,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静静地躺着,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很快,向北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梦境,那是一片森林,有参天大树,有五颜六色的鲜花,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鸟儿。向北跟妻子周雪岑追逐着诺一,一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 好熟悉的梦境。向北觉得这梦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来。不过,他确实从这梦里体会到了快乐。 向北伸手去摘一朵美丽的花,忽然,那花像是成了精一样,张开血淋淋的蕊子,一口将向北的头吞了下去。 向北没有被这样的奇怪的幻觉吓到。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他忽然想到了周雪岑,她在临死之前心里在想什么?她会不会觉得害怕恐惧?临到死了,连一个陪她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咽了气,成了孤魂野鬼。 这些年,他从一心为自己辩解和申冤渐渐发生了变化,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之人,这罪不同于世俗法庭上的宣判,而是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这也许就是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所背负的原罪吧。 他们不就想让我死吗,那好,我满足他们的心愿。 向北想到这里,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让他这些年一直压抑着的内心忽然变得轻松。这种感觉真好,什么都不用去想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第91章 友谊之光 不过,天堂似乎还是不眷顾向北,或许在那个记载众生生卒年月时辰的本子上,向北这个名字还没有被圈上。这一次,他又是与死神擦身而过。 当天晚上,就在向北体内的血液被一点点放空,如同灵魂被一点点抽走时,一个狱友刚好去上厕所,路过向北床前发现了异常。这异常也确实容易被发现,大片的鲜血已经不仅渗透床单,甚至流淌到了地上,形成一摊血迹。即便是不打开灯,通过月光也能看出明显的区别。 “糟啦,向北出事啦!都别睡了,赶紧起床。” 所有人被这一声喊惊醒,纷纷围了上来。 “这么多血?多久的事了?” “不是轮到你值班了吗?你怎么看的人?” “都别逼逼了,赶紧叫人!” 现场乱作一团,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很快,管教发现了寝室的异常,迅速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看的人!” 管教看到现场的一摊血迹,知道大事不妙,来不及问清原因,也来不及责备这些人,赶忙给向北做简单的止血处理。 这个彻夜,包括宋清正在内,监狱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几乎都没有睡个安稳觉。宋清正被管教的电话叫醒,急忙赶到监狱,部署应对方案,向北也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岔子。”宋清正站在手术室外,来回踱着步子。 “都是我的错,我检讨。”管教自知失职,低头不语。 “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倘若向北出了事,有你的处分!”宋清正语气严厉,“当时什么情况?” “值班犯人睡着了,没有盯住向北。看现场的情况,向北应该是自己咬破了手腕血管。” 宋清正:“咬破血管?” 管教:“这是我的推测。因为他嘴里都是血,而且手腕的伤不像是锋利的东西割的,而是有好几处伤口。” 宋清正:“这种死法我还是头回听说。看来,这小子是真的想死啊。但愿他能转危为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他怎么样?”宋清正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 医生舒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要是再晚一点就麻烦了。现在已经救回来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向北躺在监狱医院病房两天的时间里,一直不吃不喝。也许是因为心事太重,他的面貌体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上莫名生出不少白发,脸上的皮肤也比以前浮肿松弛、两眼无神。 虽然是手腕动脉创伤,但是由于伤口面积不大,手术半个月后向北就出院了。按照医嘱,向北更多的是要进行恢复训练,让手腕的神经和肌肉损伤得以修复。 经过这么两次折腾,宋清正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觉得心病还须心药医。要让向北解开心中的结,需要有人给他开导。而这个人,最好是他信得过而且关系好的熟人。 宋清正想到了罗雨辰。因为都在公安系统,两人关系熟络。宋清正也听罗雨辰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跟向北是师徒关系,或许,他能帮上忙。 很快,向北的事情通过罗雨辰传到了罗方伊的耳朵里。她万万没想到,向北居然两次自杀,倘若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这条人命保不齐哪天就消失了。 罗方伊按照探视时间,来到了监狱。他没有直接到接待室,而是先去找宋清正了解情况。 罗方伊:“监狱长,向北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他现在怎么样?” 宋清正:“身体基本恢复了,不过最关键的是心里的病还没有康复。” 罗方伊:“两次自杀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清正:“前几天,我找他谈了一次话,把他妻子出车祸去世的消息通知了他。没过多久,他就闹着自杀。第一次是用床单勒住脖子,被管教发现了,第二次是用牙咬破手腕血管,被狱友发现了。两次都很险。” 罗方伊:“看来,周雪岑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的心里彻底崩溃了。” 宋清正:“请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跟他好好谈谈,开导开导他,也许能对他有帮助。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他又会做傻事。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巧,救了他。” 罗方伊:“我试试吧。” 向北此时正在寝室里看书,听到管教叫他。 “向北,你准备一下,有人要见你。” “见我?”向北心里打鼓,亲人都没了,谁会见我? 他到了接待室。罗方伊已经坐在了对面。 “小罗,是你?” 面前这个人跟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不同了,衣着大方得体,淡淡的眼影、口红,完成了从青涩少女到气质白领的蜕变。 “师父,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看你。”罗方伊感到愧疚。自从向北出事以来,她有几次想来监狱探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实现这个心愿。 “我有什么好看的。”向北淡淡一笑。 “师父,你瘦了,也比以前憔悴了。你一定得照顾好自己。”罗方伊仔细打量一番向北,颧骨突出,眼神无光,头上也多了不少白发。 “我现在就想早点死,呵呵。” “你不能这么想。你的事,监狱长都跟我说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嫂子和诺一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会心痛的。” 提起这两个人,向北的心情又一落千丈,整个人瞬间蔫了下来。 “他们都走了,就差我了。我倒真想跟他们团聚。” 罗方伊想起了周雪岑的死,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一直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嫂子出事时,我在现场。她是在去报社的路上被车撞了。当时她手里还拿着关于你的材料。”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报社换了领导。新来的社长决定重新调查你的案子。陈继洲通知嫂子去报社,跟她谈一谈你的事情。结果,就在报社门口出事了。” 听到这番话,向北一声叹息、流下眼泪:“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 “师父,你不能这么想。大家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嫂子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如果你不珍惜自己,不就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了吗?” 向北没有说话,心中五味杂陈。 …… 监狱里规定严格,犯人之间很少出现冲突,所谓狱霸也只是传说而已。但是犯人也有自己的食物链,其内部还是会被无形中分出个三六九等。在这个食物链中,处于最底端的是强奸犯、贪污犯这些严重违背传统价值观的一类人,他们随时随地会被其他犯人进行言语乃至肢体上的教训。虽然向北跟那些被抓的贪污犯有相似之处,比如说都是文化人,但也许是职业使然,其他犯人看待向北反而有了几分敬畏。 向北回到监房后,狱友们很自觉地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端水、洗衣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分工。 但是,向北却很难以一种敬畏的眼光去看他们,毕竟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干过偷盗放火、抢劫害人的勾当。也许是应了那么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向北看他们的眼光,更多的是一种恐惧与心怯。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让向北敬而远之。李维真就是例外。 李维真已经年届五十,三年前从别的地方转到河东市第一监狱,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别的监狱度过了六年的牢狱生活。从外表来看,李维真跟向北虽然年纪相差十来岁,但是气质上倒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两人都戴眼镜,都是中等个头、身材瘦削,一副文绉绉的模样。 如果再从两人的社会背景来说,就更有相似之处了。李维真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从25岁起就开始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在讲台上一站就是近20年。 按理说,李维真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之人,怎么会身陷牢狱之灾?事情还要从6年前说起。 当时,李维真的身份是一名代课老师。所谓代课老师,就是干着老师的活,但是没有老师的名分,完全享受不到教师的待遇。李维真所在村子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留不住人。有正式编制的老师在村里待不了几个月就拍屁股走人。 眼看着自家孩子没学上,李维真毛遂自荐,担起了代课老师。 教龄短不一定教学不合格,但教龄长的绝对是教学能手。李维真原本只是想着临时顶一阵儿,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就主动退出,结果没承想就这么一直干下去,他自己也越来越对教学驾轻就熟,培养了不少好学生的苗子。 如果说20多年前没有人愿意到农村教学,是因为农村条件太过艰苦。那么,20年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包括李维真所在的村子,也在当地扶贫政策的影响下逐渐脱贫,村里还自筹资金翻新了柏油路。交通便利了、工资待遇改善了,这棵“梧桐树”自然也就引来了“金凤凰”。乡镇很快做出决定,为了改善当地农村的教学水平,原有的代课老师一律清退,重新聘用在编教师。 人生的变故往往就是缘于一两个小小的火花。 对于一个在教师岗位工作了20年的人来说,这样的政策调整无疑是一次重击。李维真一下子失去了生计,更失去了精神依托。他想不通上天为何会如此不公,在他即将老去的时候忽然又为他关上一扇窗。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在家独自灌了一斤白酒。 酒壮怂人胆,这个平日里连杀鱼做菜都要媳妇代劳的人,竟然一路扯着嗓子、吼着喊着来到了村主任的家里,对着大门就是一顿大骂。这家人哪能受得了这上门挑衅的羞辱。一家老小拿着铁锨、扫帚冲了出来,“咣咣”就是一顿打。这一打,倒是将李维真内心里的那团怒火彻底点燃了,他二话不说,冲到院子里,看到院里有一堆柴火煤球,就点上了一把火。谁承想,趁着大风,火越烧越大,竟然将房子点着,还连带着烧伤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重度烧伤。 更加不巧的是,刚好赶上了严打,李维真属于顶风作案,他的事情很快在全县传开,为了平息这一事件引发的恶劣影响,县里明确表示要严肃处理,以绝后患。于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李维真的判决重上加上,最终刑期为10年。 别看李维真也是因为放火伤人进的监狱,但是他内心却是心高气傲,不愿与那些犯人为伍。倒是向北能跟他对上眼。两人也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去了。 第92章 凤凰涅槃 应该如何看待监狱里的友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向北一直有种直觉,只有跟李维真在一起时,他才能卸下心中的包袱,静心倾听对方讲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经历. 真是够奇怪的,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会有这种微妙的感觉,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没有遇到对的男人?向北觉得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其实答案很简单:命运弄人让两人相遇,以这种近乎修行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总结。 向北有一种直觉,每次看到李维真,就像照镜子一样,他是怎么看待李维真的言行举止、行事风格,别人也是怎么看待他向北的。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有这么神奇的经历。 这便是两人之间微妙感觉的由来——彼此互为镜像,看对方时其实是在看自己。这样地看,才会把自己看得更清晰、更彻底。 茫茫世间、芸芸众生,这样的镜像,着实难找。 不过,两人即便互为镜像,也有时间与空间的差别,毕竟年纪有长幼、入狱有先后。更准确地说,李维真从向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向北则从李维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经历过两次自杀,向北必死的决心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当然,寻思的心渐渐消去,但是觅活的想法还没有出现。他找不到一个还能够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即便是上次跟罗方伊的谈话已经深入灵魂,也并没有让他觉得生活会有多么多么美好。 想起罗方伊,他又想到了很多事。 与罗方伊的交谈,让他印象最深的,不只是她重走自己的路、进了北江晚报社,也不只是妻子周雪岑临死前手中还紧紧抓住那些为自己辩护的材料,还有罗方伊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个老师。我一直以你为荣。如果所有的理由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那你就当是为了我,不要放弃,好吗?” 这句话带着问号,显然,她希望听到向北的回答。然而,向北听到这句话时,已经转身要走,刹那间,他又停下了脚步,整个身子微微晃了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接待室。 对于完整的这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向北已经没有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这两天,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播放,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考,也许,有一天再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自己的想法会有新的变化。 没有了在工厂劳动改在和编辑排版监狱报纸的差事,向北顿时觉得无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房间里看一些书籍,那些都是正能量满满,让向北着实难以消化。还好,宋清正了解向北的脾气,特意安排李维真停下手头的活,白天在寝室陪着向北。 “看你这两天的气色好了不少。”李维真倒了一杯水,放在向北床边。 所有狱友都外出劳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向北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双手接过杯子。毕竟,李维真较自己年长,大家又都是读书人,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必须要有。 向北轻轻转动手腕,撕伤处还是会有些疼痛,不过已经没有大碍。 “这只手远不如以前灵活了,估计以后不能干重活了。” “你又不用靠体力活吃饭,你是有文化的人,即便出去了不干老本行,也饿不死、累不着。”李维真说道。在这个寝室里,向北是他唯一敬重的人,所以,他对向北说话,总是显得像先生之间的交谈。这让向北想起了小时候课本上那些孔子圣迹图,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 “老本行是干不了了,那是个伤心地。说实话,我对于未来一片迷茫。” 李维真看着他,面带微笑,迷茫总比没有未来好得多。看来,这个人的心态已经好了不少,自己这几天的陪伴总算没有白费。 “你还有一两年就能出去了吧?你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看我,在监狱里这么多年了,还想着有一天能出去,虽然我也害怕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李维真说道。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心态,我什么都没有了,对外面也没有什么期盼。” “你知道吗,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以前你也是这样?” “因为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自杀。”李维真说,“三年前,我家小子在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昏迷了大半年,一家人忙着给他治病、打官司,因为开发商、包工头都不给赔钱。家里没钱看病,就把他接回了家里养着。后来……后来这小子就没了。老婆来监狱告诉我这个消息后,我把她大骂了一顿。再后来……她喝药自杀了。” 向北还是第一次听到李维真讲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的遭遇跟自己如此相似。这个平日里看着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的中年男子,竟然也有过这样的遭遇,中年丧子、家庭破碎,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吗? 李维真:“老婆喝的农药叫百草枯,那种药很厉害,但凡喝到肚子里,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只能是等死。” “百草枯?我听说这种药。”向北曾经在采访中了解过这种农药,它号称“死亡之水”,是一种灭生性除草剂。人喝了之后会很痛苦,不能立刻死掉,但是又救不活。很多人戏称,这种药是给你后悔的时间,但是不给你活命的机会。 李维真:“我当时骂我老婆,你这个没本事的老娘们,咱小子都是被你耽误了。你怎么不去死?你把我娃还给我!然后我就听到她一直哭,捂着脸哭。我觉得骂的不够痛快,敲着玻璃骂她,就连狱警都拉扯不开。后来她死了,我才觉得这事做的不好,我太畜生了。她能不爱孩子?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会耽误孩子治病?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是我在这里熬到现在的唯一动力。结果呢?动力没了。” 向北:“嗯,我理解你。这种感受我也体会过。不过,你不应该骂她,她是你的亲人,你们的孩子死了,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结果,你这么骂她,她肯定受不了。” 李维真:“你这话说的在理。我那时被心中的恶魔冲昏了头脑,才做出那种蠢事。你要知道,自从进了监狱,我几乎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甚至每天一觉醒来,看到这惨白的墙壁,心里的唯一念头就是想死。我知道在监狱里这么多年,我已经成了废人、累赘。即便是我出了狱,也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孩子没了,老婆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所以,那段时间,我几次尝试自杀。” “也许,活着不如死了解脱。”向北深有感触,长叹一声,“你死过几次?” “三次,”李维真笑了笑,“比你还多了一次。有一次是偷了工厂的一个金属片,我用那个割腕。你还别说,那玩意儿真好使,虽然比刮胡刀片钝一点,使得力气大了点,但是还是能割开。还有一次,我用头撞墙,头都装蒙圈了,愣是死不了。我心里懊恼,老天真是不公,连死都不顺着我意。我这辈子活得真是太失败了。” “我也曾这么想过。现在我觉得,老天不收我们,自然有让我们活着的理由。”向北感慨。 “我一直觉得生活对我太不公,把所有的悲剧都安排在了我的身上。但是后来我忽然醒悟了——我要活下去!” “醒悟?我没有你的勇气,我害怕活着,活着太累。” “我也曾经这么想。有一次,我妈来探视,跟我说了一番话。他说,我老婆去世后,一家人收拾她的遗物,不经意间在她的枕头底下翻出了481块5毛钱。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是她捡了一个月的废品积攒下来的,为的是给孩子看病。一直到她死的时候,这笔钱都还叠得整整齐齐、用纸包着放在枕头下。她一直没舍得花。我妈把钱交给我。400多块钱,拿在手里还真不少,厚厚的一沓。一毛的、两毛的、一块的、五块的,还有不少钢镚。这个老娘们,这辈子都是这个臭毛病:爱攒钱。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都留给我和孩子,”说到了这里,这个看似坚强的男人流下眼泪,“那一刻,我满心的懊悔。我知道他们活得很苦、很累,这份责任本来该是我来担当。我在监狱这些年,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我更没想到,老婆孩子生前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情,他们在这个世界还有未了的心愿,未了的牵挂。所以,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活着离开这里,为他们完成那些心愿。” 听到李维真说出这些话,向北心里一颤。他忽然想起了诺一在医院里看着自己的眼神,他总觉得那眼睛里有一种遗憾。他想起了周雪岑最后一次跟他狱中相见时的模样,虽然生命已经如此不堪,她还是想着打赢这场官司。他也想起了周雪岑临死前为了救自己而四处奔波。这些人,至死都没有放弃亲人和自己生的渴望。这究竟是为啥? 向北一直搞不懂。现在他明白了,为了爱。 向北没有想到,自己的遭遇跟这个原本陌生的男人竟然如此相似。诺一的心愿是什么?周雪岑的心愿又是什么?向北沉默着、思索着。 也许,自己活下去就是他们未了的心愿吧。 “听了我妈那番话,我像是一下子醒了过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可是这番话却像是救命药把我救了过来,”李维真静静抹去眼泪,“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流泪。从我重生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做一个软弱的人。我的世界里只允许有坚强、勇敢,不允许有眼泪,甚至连叹息都不能有。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死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所以我必须要有比别人强大一百倍的心脏!” 李维真这番话震撼到了向北。他没想到,这个一身书生气的男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坚定的话。他的遭遇,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但是却面对生活的重击没有倒下。 “我相信你会完成他们的心愿的,坚持下去。”向北说。 “坚持下去?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李维真一声苦笑,“我今年已经50岁了,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待上4年,等我出去时,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了。人在这里生活,往往都是想着活着的人和事。老婆孩子死了,我就盼着我娘能够好好活下去,熬到我出去,给他养老送终。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到那一天。” “4年,说快也快,一晃就过去了。”向北安慰他道。 “其实……我之所以要活着出去,还有一个原因,给他们娘俩好好选一块墓地,修一块墓碑。没办法,家里太穷了。生前没有享福,死后不能再让他们遭罪。” 生前没能享福,死后不能遭罪?李维真这番话点透了向北迷茫的心。这不也是自己的心愿吗?他想到了还在殡仪馆骨灰长廊里的周雪岑和诺一,感觉他们像两个孤魂野鬼,没有家,没有归宿。 李维真的这番话一直在向北的脑海里翻滚着,让他彻夜未眠。 当一个人有了直面死亡的决心,却依然苟活于世时,他已经不是为了自己而生,而是为了那些割舍不去的爱……对于当时的周雪岑是这样,对于现在的向北也是如此。 传说中,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和幸福。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它们才能拥有更美好的躯体得以重生。 这一劫,对于向北犹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第93章 昭雪之路 2017年5月,北江晚报社。 撒火飞星五月春,风流应不下平津。 河东这座老城,在春夏之际像是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远眺层峦叠嶂的山峰,犹如兽的巨大的脊背,灰暗中渐渐多了一抹灵动的绿意,枝头上的花骨朵像兽的眼镜、耳朵,竞相伸展开来。 对于新闻媒体而言,四、五、六月份也到了勤奋耕耘的季节。 这是报社一年当中的新闻旺季,一方面,天气转暖,很多节庆活动都会选择在这个季节启动,因此也形成了新闻报道的富矿。另一方面,北江省今年承接了一项国际性博览会活动。这成了全省媒体的一次狂欢盛事。 世界博览会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综合性世博会,另一种是专业性世博会。北江省所承办的这一活动,正是在全球数一数二的综合性世博会。届时,来自世界上百个国家和地区的美术品、传统工艺品、科学技术与产业技术将在河东市集中亮相。对于北江省乃至全国而言,这算得上的几十年一遇的大事。 当然,网民中也不乏争议之声。有人说这种活动能够提升河东市的城市影响力,也有人认为承办这种活动完全是被忽悠了。耗资巨大,但是一旦活动结束,园区就会被荒废,成了摆设。属于赔钱赚吆喝。 不管外界声音如何,北江省乃至全国的媒体只有一个目标,从这次活动中抢新闻。 距离世博会开幕还有一个多月,北江省全面进入了世博会时间,各大媒体开始设立专栏专刊,定期播报世博会的相关新闻。作为省内重要的都市报,北江晚报社自然也不例外,夏侯明奇要求所有采访组都要策划相关选题,并且报备社总编室,制定报道日历,将相关选题报道落到实处。 记者这个行当,闲的时候可以坐在办公室一天,忙的时候从早到晚连轴转。在这么大的新闻事件面前,每个人都不敢怠慢。这些天,整个五楼采编平台几乎每天都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进入了紧张忙碌的预热报道阶段。 最紧张的当然是曲长国,他是常务副总编,自然晓得这次活动的意义,倘若报道出彩,也是自己工作的加分项。于是,他专门成立了一个世博会报道小组。自己亲自认组长,副组长阮依依,小组成员包括张智尧、罗方伊等人。 曲长国任组长,大家没的说,这是领导重视此次报道。但是,阮依依当副组长,这是几个意思? 张智尧等人心中不服,论资历论成绩,自己并不比阮依依差。当然,如果说论业务能力那就另当别论了,两人都是瘸子里边选将军,半斤对八两的水平。 阮依依也觉得没底。俗话说,不怕衣衫破,就怕肚里没有货。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如此重要的一次战役性报道,让自己挑大梁,这事儿能成吗?阮依依悄悄来到曲长国办公室,问个究竟。 “你这人怎么回事?”阮依依心中有些气愤。 “怎么了?”曲长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被阮依依冷不丁的这一句责备,搞得迷迷瞪瞪。 “这么重要的决定,怎么提前不给我打个招呼?” “哦,你是说报道小组的事?”曲长国恍然大悟,嘻嘻笑道,“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惊喜个屁,惊吓还差不多!”阮依依越说越来气,“你又不是看不到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一个个脸上写着不服。你说你咋想的,以后我还能跟他们相处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了?这可不是你阮依依的作风,”曲长国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悄悄用手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还蛮有弹性。 “你不想活了?大中午的,外边都是人。”阮依依急忙将他推开。 曲长国收起色眯眯、笑嘻嘻的表情,神态严肃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我曲长国现在坐在这个常务的位置,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有几个敢不从的?” “好你个王八蛋,你这是拿我树威啊?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阮依依指着曲长国的鼻子一顿臭骂。 曲长国讨饶不过,一拍桌子:“既然你不想当这个副组长,我也不勉强。我通知张智尧,让他来当。” “你敢?”阮依依一听这话又急了,“你要是敢把我换掉,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嘿,你个老娘们,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你到底想咋滴?” “让我干可以,但是你得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说法,不然怎么服众?” 曲长国一想,阮依依这话也有道理;“你现在不是已经开始负责报社的新媒体报道吗?这次世博会的报道小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在报道形式上有所突破。既然要突破,新媒体肯定是重中之重。现如今有几个人看报纸?北江晚报社的报纸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销量不要说一年不如一年了,而是一日不如一日!以后就是手机端和短视频的天下。所以,这就是我让你牵头搞这次报道原因。这个理由,够硬气吗?” 曲长国说完这话,瞪着俩眼看着阮依依,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阮依依琢磨了几秒钟,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几乎要开心地蹦起来:“太好啦,这样他们就没话说了。” “厉害吧?那还不赶紧过来奖励我一下?”曲长国撅着个脸。 阮依依会意,脸色羞赧地冲了过去,朝着曲长国的嘴唇狠狠地嘬了一口。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阮依依和曲长国赶紧收拾好表情和动作。 “进来。” 是张敬尧,手里还拎着一个方盒。他刚要进去,看到阮依依站在办公室里,觉得不妥:“曲总,您不方便的话,我晚一会儿再找您汇报。” “没事,”曲长国冲着阮依依继续交代,“这次世博会的报道,新媒体是重中之重,这也是我让你牵头的原因,你回去策划几个选题交给我。” “好的,曲总,我马上落实。”阮依依神情严肃、动作干练地离开办公室。 张敬尧目送阮依依离开,轻轻关上门。 “有什么事?敬尧。” 张敬尧毕恭毕敬地走到曲长国办公桌前,将手中的方盒呈上去。 “曲总,您高升之后,一直没有机会给您庆祝。这办公室也没有再添置些东西,弟兄们都觉得不合适。这是我托朋友搞到的泰山石。” 张敬尧一边说着,一边将石头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曲长国凑上去仔细瞧,这石头纹理细腻,石型完整,远远看上去像座小山。 曲长国对玉石字画的研究虽然不像于崇明那么精通,但也略知一二。泰山石最为讲究的就是外形——有的像元宝,有的像座山,有的则像锥子。不同形状,寓意也不尽相同。比如元宝寓意招财进宝,山形石头寓意稳如泰山、平平安安。而锥子形状的石头最不吉利,倘若你看谁不顺眼,将石头埋在他家院子里,全家的风水都会被镇住。 “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也学于崇明搞起花花鸟鸟这么一套了?”曲长国虽然话语中透着责备,但是语气平和。 “我也不懂泰山石,留在我那里岂不是可惜了嘛,嘿嘿。” “我可是听说,现如今这泰山石虽然很多,但是都是周边山上的石头冒充的,真正的泰山石可并不好找。” “您真懂行,”张敬尧奉承道,“这可是我跟朋友在山上搞到的,别人即便搞到也弄不出来。我朋友有办法啊。” “那好吧,这玩意儿就先存在我这里。不过,以后可不能这样了,”曲长国对于张敬尧此行的目的,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看来,这次让阮依依当了副组长,这小子急了,赶紧来献殷勤,“对了,这次世博会的报道,考虑到报道形式的创新,由阮依依来统筹,你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的,曲总,我全力配合阮姐的工作。”张敬尧急忙表态。 “你还年轻,以后的机会多得是。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懂吗?”曲长国暗示道。 张敬尧不甚明白,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我懂,嘿嘿。” …… 这一天,陈继洲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桌子上厚厚一摞材料,神情恍惚。这都是他过去一周多所整理的调查资料,资料显示,关于两年多前向北案件的审理材料中,多数都属于诬陷或者伪造证据。按照相关法律,如果将当时的所有证据推翻,向北完全可以无罪释放,甚至有资格申请国家赔偿。 “眼下,报社上上下下因为世博会的报道忙成了一锅粥,现在跟夏侯明奇提案子的调查报告,他会有心情去理会吗?如果无暇理会,那势必会影响案子的继续推进。再者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让世博会报道不出差错,稳定军心是很必要的。”陈继洲从饮水机上接好一杯水,放在桌子上,自言自语。根据陈继洲所掌握的情况,毛俊杰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他仿佛抓住了一根藤萝,顺着这根藤萝一拽,似乎可以拉扯出一连串的旁枝,包括那些腐烂的、畸形的枝叶。 “这事该如何办呢?”陈继洲陷入纠结之中。人在其位,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考虑的。当然,至于这些考虑有几分意义,就要看出发点如何了。有的人,陷入纠结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有的人是为了让正义抵达。 陈继洲思考再三,决定还是要跟夏侯明奇一五一十汇报。不过,在汇报当中,他刻意避开一点,那就是这件事是否能引起连锁反应,影响整个世博会报道的效率和节奏。 “材料就是这些?”夏侯明奇看完材料,押了一口茶。 “是的,社长,目前关于毛俊杰的问题,已经基本查清楚了。你看这件事下一步怎么做?”陈继洲仔细观察了一下夏侯明奇的反应,心静如水,这跟他的年龄形成极大的反差。 “你什么意见,老陈?”夏侯明奇反问。 “现在正是世博会报道的关键节点,我觉得还是以大局为重,至于这件案件,我建议顺着毛俊杰的问题往下查,首要调查财务部门的问题。至于采编部门,现在的线索还没有指向哪个人,所以,可以暂不启动对采编部门的调查。” “你考虑得很细致,我也担心会影响到世博会的报道。现在报社集团每天开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汇报世博会报道的进展情况,我压力也很大。”夏侯明奇很坦诚。 “对于毛俊杰的处分决定、对于财务部门的调查,估计会持续近一个月,如果再加上对采编部门的调查准备时间,正好可以避开世博会报道的高峰期,同时也不耽误调查工作的推进。” “毛俊杰的问题,你觉得如何处理?” “按照报社纪律规定,应该是予以开除处分。” “也许,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夏侯明奇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毛俊杰的事情跟向北的案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毛俊杰的处分落地,那么必然就牵扯到如何重新认定向北的判决。而一旦重新认定向北的判决,那么毛俊杰,甚至更多的人的处分,又要重新认定。” 其实,夏侯明奇所说的这些,他陈继洲何尝想不到呢。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该说的他自然会说;不该说的,他会抛砖引玉,让领导说出来。 “社长的担心很有道理,所以对于如何处理这件事,确实需要很慎重。我认为,处理决定可以在世博会之后公布,即便是引起了后续反应,咱们也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还要注意一点,后续反应可能不只是我们想到的那些,也许还会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咱们都是做媒体的,自然很了解同行的喜好,对于它们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新闻。”夏侯明奇说道,“但是不管怎样,不能再犯以前的错误。我们做事只有一个原则,实事求是。在这个原则之下,再去考虑和破解其他问题。” 听到夏侯明奇这么说,陈继洲下意识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以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看着对方,“以社长的意思,处分毛俊杰的同时,也向法院重新提交证据,重启向北案件的审理?” 夏侯明奇也很配合地将转椅往前挪了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向北早就提起过申诉,不过一直缺乏足够的证据,我们就是要把这些证据提供给法院。纸是包不住火的,毛俊杰的问题迟早会被传开,与其我们被动地等待事件的发展,不如主动推进它!” 第94章 随风行动 正是想到到夏侯明奇会有所顾虑,陈继洲对于报社一些部门和人员的调查一直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他给这次行动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代号——“随风行动”,寓意很简单,正应了那句古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不过要把“润物”二字改成“办案”。 在专案组内部,“随风行动”的准确称谓是北江晚报社部分工作人员违法违规系列案件专项调查。可以说,“系列”二字突出了整个调查的重点——它不是个案,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十天八天就能完成的,引用陈继洲报告里所写到的,它是“一项长期系统的工程”。 为了确保这次调查不再出什么篓子,陈继洲对每一个加入专案组的成员都经过认真筛选,筛选的标准只有两个:底子干净、口碑要好。只要符合这两个标准,不论你是管理层还是普通员工,都可以加入。 陈继洲对每一个加入专案组的人,都进行了专门的培训,其中纪律要求的第一条就是严格保守秘密。在北江晚报社这么多年,陈继洲越来越觉得这是个神奇的单位。很多时候,一件事刚刚在几个人的小范围说完,第二天,全社都知道了,难道真的是有透风的墙? 陈继洲已经就整个调查周期列出了一套程序,毛俊杰先按着不动,不处分、不声张,保留原职,同时从现有线索入手、顺藤摸瓜,调查相关财务人员。果不其然,专案组很快发现了破绽。 陈继洲正在研究说面材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纪检组干事小李。 “领导,这是我整理到的材料,您看一下。” 陈继洲结果这些材料,并没有打开看,而是放在一旁。“提高效率,你就捡要点说吧。” “好的,根据我们这几天整理财务部门相关材料以及私下跟一些同事交流,总结出了这么几个问题: 1、财务人员违反规定,擅自将营销返还款项支给营销人员,由营销人员随意支配公款。 2、财务审查制度形同虚设,一些出差花销超出标准,在没有备注说明原因以及取得相关领导签字的前提下,仍然给予报销。 3、在营销提成分配方面,方案设计不合理,甚至存在采编人员违规领取分配的现象。至于分配方案以及分配进度,财务部门掌握大量细节信息。 4、一些采编人员出差期间违规购买烟酒等物品,并将其转入出差标准报销。对此现象,财务人员视而不见,造成大量公有资产流失。 大体就是这些,具体的一些细节,都在书面材料里。” 小李绞尽脑汁回想着那些内容,像背书一般讲述自己所总结的材料,情绪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全部讲完后,他如释重负。然而,陈继洲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 “这些都搞到证据了?”老陈很谨慎。 “是的,有些是人证有些是无证。” “这些问题我都听说过,虽然我也知道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但是鉴于当时领导班子的顾虑,我一直没办法调查,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整治一番了,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要严重。”陈继洲起身,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思考。一旁的小李则像是被锁定追踪一番,目光跟着陈继洲的步子来回转动。 “哦,对了,有没有统计一下,所有这些问题算下来,涉及金额有多少?”陈继洲想起来这个关键问题,回头盯着小李。 “这个……”陈继洲的问题显然难倒小李了,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关于这个,我们还没有梳理,我尽快梳理一下,给您一份汇报材料。” “嗯,这是所有这些案子的关键环节,当然,也是难度最大的环节。”陈继洲也理解这个工作的难度跟强度。 “是的,就拿一些记者出差期间违纪问题的调查来说,每个记者平均每年出差15次,如果把所有记者都统计在内,一年的出差报销单据加起来能够近千份,每一份都要去核对的话,不仅涉及发票等凭证本身,还要去他们曾经入住过的酒店调查消费明细,这样的话,工作量确实太大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再好好想想,尽量找一个省时省力又高效的办法。”陈继洲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些案子几乎牵扯到每一个记者,甚至管理层面,如果一个一个查,恐怕会引起一场“强地震”,如何遏制住这种不良势头,避免报社资产继续被收入私囊,同时又可以不影响报社的稳定,确实需要慎之又慎。 “我们人手太少了,领导,您得多给我增加一些力量啊。”小李有些抱怨地说道。 虽然小李没有明说,但是陈继洲自然能体会到他的抱怨。现在,北江晚报社晚上关灯最晚的就是两个部门:采编平台和纪检组。算上陈继洲,专案组一共五个人,如果只是一些日常工作,这个配置倒也能勉强应付,但是一旦遇到周期性的巡查或者大型调查,人员短缺的掣肘就很快显现出来。有时候连陈继洲也不得不干一些具体的文案工作。 “这个问题我有考虑,大家再坚持几天。”实际上,对于人手紧张的问题,陈继洲已经着手解决,他也向夏侯明奇请示过,再现有人员基础之上,再从其他部门临时抽调几名人员加入专案组。但究竟该选谁“入伙”,陈继洲一直在认真遴选,毕竟报社就那么大,同事之间难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于纪检工作来说,如果选人不当、用人不当,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小李走出办公室后,陈继洲又一次陷入沉思。他觉得,对于材料中所反映的财务部门的那些问题,调查过程应该讲究策略,把握好轻重缓急。比如,从岗位等角度来说,处理的顺序应该是从边缘到核心、从底层到高层;从个人到小团队再到大团队。 顺着这个思路,他起身走到小白板前,拿起白板笔,把这些思路一一罗列在上面:“财务部门——行政部门——采编部门——领导层”“调查周期两个人”“牵扯报社近半人数”…… 除了这些,他还列出了几个人名:“向北”“曲长国”“于崇明”“赵庆东”…… 看着满满一白板的字,陈继洲心中有些震惊,这恐怕是他从事纪检工作以来,涉及人数最多的一次违纪调查,也有可能会揪出影响最广、最恶劣的违法违纪问题。 这边,陈继洲思考着专案组的架构和案子的进展,那边,曲长国也没闲着,除了世博会的报道工作外,他也发现最近采编平台有些怪异的事情发生。 当上常务副总编,曲长国要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对每一个记者进行全面地分析了解,谁什么性格、业务水平怎么样、有什么背景等等,都要了如指掌,这样才方便自己运筹帷幄。不过,这段时间他发现,越是在世博会报道这么重要的时间段,越是有记者陆续消失,而且几乎都是以报社人员信息统计的理由带走的。 曲长国很诧异,这个所谓的“人员信息统计”项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作为报社领导层,之前怎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他将几个曾经消失的记者叫到办公室,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所有人的回答几乎都一致:对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进行登记,说是完善个人档案。 什么鬼?完善个人档案?老子来到北江晚报社十多年了,还是头回听说这种事儿。曲长国觉得,报社高层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这个夏侯明奇,自从来到报社就神神秘秘,搞小团体、小动作。真是让是心里不踏实。 曲长国又隔着窗玻璃仔细观察采编大平面每一个人的日常,有些人越看越可疑。尤其是罗方伊,是所有间歇性消失的记者中消失频率最高的一个。这个罗方伊,我都搞不清她是谁的人,怎么进的报社,而且,曲长国发现,罗方伊进入报社前后,整个人的风格变化巨大——实习期间,这个丫头是无厘头加搞怪风格;正式入职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内敛,甚至沉默。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这让曲长国觉得不踏实。 不行,我得探探她的口风。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该不是得了多疑症了吧?所有这些猜测怀疑让曲长国觉得头大。做常务副总编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多烦恼,可现在这是怎么了?他心中不解。 不过,他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将罗方伊叫到了办公室。 “领导,您叫我?”罗方伊进入曲长国的办公室,很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这丫头,怎么还是很无厘头?不是已经变得稳重内敛了吗?难道是我想错了?曲长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需要好好捋一捋。 “世博会的报道写得不错,”曲长国示意罗方伊坐下,“小罗,我前段时间让你学习一下视频拍摄什么的,学得怎么样了?” “我在跟省台的朋友学着呢,曲总,我脑子笨,学得慢,您别急哈。”罗方伊打岔。虽然对于曲长国给她设定的“报社转型探索”全媒型人才新身份,有些抵触,但还是按照要求找到胖冬,隔三岔五找他学习摄像技术。 “小罗你可一定要理解全媒型人才的重要性。虽然你还在政文采访组,但是你不要把自己局限在写稿子的传统框架里。未来是视频的天下,你是报社的新生力量,最有干劲和活力,而且擅长学习新事物,等你有了视频拍摄和制作的一技之长,以后在报社就会如虎添翼。” 曲长国给罗方伊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遍。每句话都没错、都在理儿。可是罗方伊就是转不过弯来。或许是当年向北给她灌输的观念,她总觉得报纸和视频区别太大,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应该能采能写,能抓住社会真相、人间冷暖,而视频记者在这方面都太浅显了,算不上一个有真本事的记者。 罗方伊觉得记者算是文人圈的事儿,所以,她从骨子里就看不上那些个发型古怪、奇装异服的视频记者。这也正是她当初为何没有入伙胖冬创业帮的一个原因。 曲长国看她不予理睬,心中的疑虑更重了,几个意思?连我这个常务副总编的话都不当回事了? “小罗,我看你最近挺忙啊,经常见不到你。” “这不是世博会的采访嘛,约了很多采访对象,每天都要往外跑。”罗方伊解释。 世博会的采访?你当我是傻子?发稿系统的每一条稿子我都会过目,我还不清楚你发了几条稿子?曲长国心里冷笑,看来你这是要露馅了。 “我看不止这个事吧。最近有很多记者被莫名其妙叫走谈话,你知道吧?” “嗯,我晓得。” “你包括你吧?” “嗯,是的。” 罗方伊每句话回答的都是简单干脆,这让曲长国更加不爽。 “谈的什么内容这么神秘?连我这个副总编都不知道。” “您这么大的领导都不知道吗?可是这不是啥大事吧,”罗方伊一惊一乍,“都是些记者的个人情况,说是完善OA系统里的员工信息,具体我也不晓得啦。” 看来是不能指望从这丫头嘴里套出话来,曲长国看着罗方伊,对方眼神闪躲。不对,肯定有秘密!既然你不说,那我就放长线钓大鱼。所有消失过的记者中,你最有嫌疑。罗方伊,以后我就盯上你了! 曲长国将罗方伊放了出去。她前脚一走,他就趴在窗户紧盯着。果不其然,这丫头在自己的工位上没多久就离开了。曲长国在身后悄悄跟着。 罗方伊摁了上行电梯进去。 电梯门关上,曲长国盯着电梯旁显示的数字,7楼。 7楼是行政部门的楼层,包括夏侯明奇、陈继洲都在这一层办公。现在是上午10点半,正是干活最忙的时候,她去7楼干吗? 不行,我要瞧个究竟! 第95章 漏擦的字迹 “涉及范围如此大的调查,恐怕需要社长亲自抓才能更容易推进吧。”陈继洲看着白板上列出的人物,眉心拧出了一道沟。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急忙去擦掉白板上的字。 “进来。” 是罗方伊。 “领导,今天有什么工作要安排?”罗方伊现在有了一个新规矩,每天上班之后,要去陈继洲办公室点个卯、报个到。 “昨天谈话的那些人的材料,你整理一下,挑出一些有嫌疑的,回头着重调查。”陈继洲安排。 曲长国并非患了多疑症。在上次专案组的人员安排中,罗方伊成为小组成员,这也是记者中唯一进入专案组的。他之所以经常看到罗方伊消失,就是因为罗方伊加入了“随风行动”,协助调查相关人员违法违规案件。 这是一个多数人不知道的临时秘密组织,执行的也是多数人不知道的临时秘密任务。罗方伊自然晓得这个组织和任务的地位。嗯,没错,的确够刺激。当陈继洲跟她谈话、听取她的意见之时,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假思索地加入到了“随风行动”。 “好的,领导。不过,今天曲长国给我安排了一个重点稿件,今天必须完成。所以,我可能会晚一点才能把材料交给您。”罗方伊解释说。 陈继洲对此倒是十分理解,兵力不足是此次“随风行动”的一个短板、痛点。除了纪检组的那几个人外,其他成员都是兼职,既要干好这份新差使,又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谈何容易。 “没事,不着急,下班前给我就可以。”陈继洲已经习惯了晚上加班处理材料,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另外,领导,如果查到了总编室领导的头上,这事还要不要往下查?”罗方伊请示。 根据她的了解,总编室新晋的两名副总编,在记者岗位上的时候曾经有过违法违规行为。这些违法违规行为,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一箱酒、一只羊、一条烟,或者虚开发票等等。这些问题看似很小,但是集腋成裘,几年下来变成了大问题。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得不偿失。 至于曲长国,也许是在副总编的岗位上时间太久,以目前所追溯到的年份来看,这人的确非常干净,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陈继洲摇了摇头。这个结果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他也曾经为此事反复思考,以为“随风行动”如同大厨烹饪一般,必须掌握好火候,操之过急,容易毁了一锅佳肴。他将自己的想法跟夏侯明奇汇报后,两人不谋而合。 “凡事牵扯到管理层面的,先不要动,绕过去。” 罗方伊点点头,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领导自然有领导的考虑,自己无需多问。 此时,曲长国已经悄悄来到了行政办公楼层,他四处扫描罗方伊的踪影,却寻觅不得。这丫头,到底去了谁的办公室?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看了看夏侯明奇的办公室,又看了看陈继洲的办公室,略加思索,决定赌一把。 曲长国敲响了陈继洲的门。 陈继洲中断与罗方伊的交谈。 “请进。” 曲长国迅速将门打开,不给房间内的人留有半点准备的时间。 果然,罗方伊站在办公室里,与陈继洲面对面交谈着。 “小罗?你怎么在这里?”曲长国故意装作一脸惊诧,语调语速都比平时怪异许多,“呃,老陈,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你们先谈,我晚点再过来。” 曲长国刚刚探进来的身子又退出门外。 “曲总,你这可是说笑了。我请你还请不到呢。赶紧进来,咱们聊聊,”陈继洲说道,“小罗啊,你先忙你的去吧。” 对于罗方伊为何出现在陈继洲的办公室,陈继洲并未多做解释。报社之中谁几斤几两,他心中自然有杆秤,以曲长国的分量,还轮不到陈继洲主动向他汇报、解释眼前这个场景。再者说了,陈继洲也想故意给曲长国制作一种幻觉,让他疑心重重,但是摸不着头脑。 罗方伊此时就显示出了自己的稚嫩。她看到曲长国进来,也同样一脸诧异,她自从多了一个身份后,本来就已经刻意让自己神秘兮兮。现如今,面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上司,变得更加手足无措。罗方伊本以为陈继洲会为她解围,结果对方什么都不说,搞得自己更加紧张。 曲长国果然是老江湖,笑容诡异地盯着罗方伊。罗方伊却眼神闪躲,不敢正视。 “小罗,你紧张什么呢?”曲长国像老同志关心新人般的语气温和。 “没……没什么,那我先走了。”罗方伊迅速退了出去。 “小罗,给你布置的题目今天下午两点前交给我!”曲长国故意提高了嗓门,像是在宣示主权。 两人目送罗方伊离开,各自坐在座位上。 “曲总,你怎么有空大驾光临了?”陈继洲开玩笑道。不过这话也并非完全玩笑。的确,自从曲长国升到了北江晚报社常务副总编的位置,很少光顾陈继洲的办公室。 “您说笑了,你整天那么忙,我哪敢叨扰啊。再说了,这也就是一两个月没见嘛。”曲长国眼睛笑成了一道缝。说来也怪,似乎一个人职位越高,眼睛就会越小。可能是为了维持形象,职位越高的人越是整天挂着笑脸,给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曲长国也并非位高自傲。在报社的采编体系内,常务副总编是仅次于总编辑的第二位置,地位自然不可小觑。虽然从报社整体构架来看,曲长国资历尚浅、历练太少,还没有位列报社核心高管的五人之中,但是在这五人序列之外的第一个排序,就数他曲长国了。这样的速度,在北江报业集团里并不多见,已经算得上是火箭提拔了。 正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曲长国心里清楚,常务副总编的位子不是白白让他去坐的,如果交不出一个让领导满意的成绩单,这位子自然也坐不牢固。正因为这样,曲长国上任以来,一直以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态去工作。 另一方面,自己刚刚上任之初,总编室的副总编的两个位子长期空缺,各路神仙挤破头皮要钻进来,却不得其门。在报社没有确定人选之前,他一直是所有新闻报道的策划、审签等工作一肩挑,空闲时间自然少之又少。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有什么事?”陈继洲开门见山。 “社长今天上午找我谈话,主要说了世博会报道的准备工作。坦白讲,世博会的报道真是让我忙到焦头烂额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这应该是今年最重要的一场报道了吧。” “嗯,我们整理出了四五十个选题,都要倒排工期,一一落实,确实压力很大。”曲长国说。“除了报道业务,夏侯社长还谈到了纪律问题。” “哦?是吗?关于哪方面的?” “记者当中的一些违纪现象……”曲长国说。 “呃……这个问题应该不是一个新现象吧,每年总会查出那么几起案子。”陈继洲解释说。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曲长国,他觉得眼下时机并不成熟,即便是时机到了,怎么跟曲长国说,他也会仔细拿捏的。毕竟,各有各的职责,总编室的职责是报道,纪检组的职责是捍卫规章制度。他陈继洲没有义务提前通报曲长国。不过,有一点倒是挺让他意外的,眼下报社人员违纪问题调查还处于保密当中,夏侯明奇怎么能够跟曲长国说呢?看来,这夏侯明奇毕竟年轻,欠些火候。 “是啊,不过好像这次跟以前不大一样……领导不要怪罪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好统筹安排总编室的工作,毕竟眼下是世博会报道的关键时期。”曲长国看到陈继洲踌躇半天,估计是在猜测他主动上门的意图,就急忙解释道。 陈继洲其实心中一惊,他联想到曲长国刚才进自己办公室时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这小子难道是跟踪罗方伊进了自己办公室?现在又开门见山,挑明了“随风行动”的事情,他该不会一惊知道了什么风吹草动吧? 陈继洲强作镇定、没有接招,他知道曲长国是在试探自己的口风。 “曲总放心好了。我觉得所有这些事报社应该都会统筹安排的,肯定不会顾此失彼的。” “那就好。对了,这个罗方伊看来很优秀啊,连您都经常找她拉呱。”曲长国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丫头,古灵精怪,讨人喜欢。我这把年纪了,害怕孤单寂寞,有这么一个活宝聊聊天,心情舒畅很多。曲总,我该不会是鸠占鹊巢了吧,哈哈。”陈继洲语气中透着反击的味道。 “瞧您说的。能让您心情舒畅,那也是为报社做贡献了。这丫头聪明,我相信她会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处理好的。”看到陈继洲没有想进一步细谈的意思,曲长国也没有深问,他看了看手表,“时间真快,都快十二点了。老陈,一起去吃饭吧,不然又没得吃喽。”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关门一瞬间,陈继洲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小白板,上面竟然还有两行字没有完全擦掉,“曲长国”等人的名字也在上面。“我真是太大意了,不知道曲长国会不会多想。”陈继洲在心里默念。 北江晚报社的食堂是在报社大楼之外另建的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食堂大厅,每天中午、晚上供应十几个各式炒菜,米饭、馒头、面条、包子等主食也有四五样。有时候大厨高兴的话,还会换一些口味,展示自己高超的厨艺。不过,大厨心情好的几率似乎很低,多数时候职工们都是要迁就着他的。二楼则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包间和会客室、休息室,是报社领导宴请宾客的地方。 一般而言,不管是报社领导还是普通职工,都是统一在食堂一楼就餐吃饭。报社食堂每天中午11点半开饭,先来先得,一般来说,四十分钟之内,饭菜基本就被排起的长队一抢而空,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当然,也有些领导为了突出自己的威严,不会在大厅吃饭,比如上一任社长赵庆东,就是专门在二楼的包间开小灶,每天由报社办公室提前通知后厨菜品要求。 “果然是没什么菜了。”陈继洲来到菜品区,来回走了一遍。 “大家吃饭最积极了,哈哈。”曲长国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凑合吃点吧。” 陈继洲要了一份炝豆芽、一份蓝莓山药,又点了半份米饭,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品。曲长国则点了一份辣子鸡、一份红烧茄子,外加一个馒头。 “领导,你这吃得太清淡了。”曲长国看了看陈继洲的菜说道。 “哎,别看我在河东生活了这么多年了,可这口味还是没变,还是喜欢江南清淡的菜。过两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江南老家享清福了。” “服务员,再给我上一盘红烧牛肉。”两人刚走出两步,曲长国又返回加了个硬菜。 两人刚坐下,没吃两口,就看到又有一个餐盘放在两人的对面。曲长国抬头一看,是罗方伊。 “两位领导好。”罗方伊首先打招呼。 “小罗……”曲长国说道,“你怎么也这么晚吃饭?” “哎呀,赶稿子啊,曲总,还是您点的题目呢,关于世博会的。”罗方伊故意抱怨道。这丫头,经历了上午的惊魂一刻后,现在已经气定神闲。 从一开始坐冷板凳,到现在成为报社年轻记者中的骨干,罗方伊终于熬过了最难捱的阶段,像一只蝴蝶破茧而出。 “听说小罗在这次世博会的报道中表现很出色啊,”陈继洲在一旁夸道,“有好几条大稿子又是她执笔的。” “岂止是执笔啊,您不知道,领导,”曲长国急忙扒拉两口饭后补充道,“我们这次的报道选题有四五十个,其中有十个重点选题,这些重点选题都是小罗牵头搞的,她现在可是总编室的大拿了!” 第96章 一号工程 陈继洲、曲长国、罗方伊说笑的空档,又有人坐在了一旁,三人抬头一看,是夏侯明奇。三人赶忙起立,迎接社长。 “快坐,快坐,吃个饭哪来那么多讲究。”夏侯明奇笑着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在谈论什么呢?这么开心。” 众人一看夏侯明奇如此亲民,觉得再回避就太不识大体了。也许领导一个人吃饭孤单寂寞冷呗,咱们陪着领导吃吃饭,唠唠嗑,解解闷。 别的不说,夏侯明奇来到北江晚报社后,一个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吃饭。无论是赵庆东还是更之前的社长,但凡在食堂就餐,向来喜欢开小灶,一个雅致单间,几个精品炒菜。 当然,这样的小灶并不代表领导胡吃海喝,或者偷摸地吃个啥子海参鲍鱼,甚至有时候,他们只吃些青菜小菜。毕竟年纪大了,条件好了,早就过了大鱼大肉的时代。 那为什么还要开小灶?因为小灶是一种待遇,有专门的大厨来做,做的菜更加精致可口,而大灶通常只是大厨的徒弟用来练手的,味道必然差了不少。 再者说了,领导通常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伟大的目标才走到一起来,平时吃饭也难免怀念家乡的味道,酸甜苦辣咸,全靠主厨一把勺子定乾坤,这可是关系到领导的身心愉悦和报社的大局工作,自然十分重要。 可是,夏侯明奇太年轻,以前在集团工作,从来没享受过这般待遇,也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待遇。因此,当他来到这个新单位工作的第一天,办公室秘书问他中午想吃点啥时,他吓了一跳。 “想吃点啥?有啥吃啥呗?怎么着,你小子要请客?”夏侯明奇只是开玩笑,在集团工作时,他经常跟同事这般开玩笑。 秘书却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认真的:“没有,没有,嘿嘿。报社有规定,饭前提前跟后勤通知单间菜品。” 夏侯明奇顿时明白了,自己已经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作为报社的最高领导,说话做事都要拿着端着,有个领导的样子,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嬉皮笑脸,嘻嘻哈哈。即便在他看来,大大咧咧、粗中有细是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单间没吃两天,他发现严重不适应这样的节奏。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聋子,对报社员工的情况全然不知。 不行,必须改变现状!自此以后,单间小灶被彻底废除。 大厨绝佳的手艺忽然失去了用武之地,失落了好一阵子。 “社长,我们是苦中作乐,嘿嘿。”罗方伊很爽快。 自从慢慢适应报社的工作节奏、融入记者的圈子之后,罗方伊又很快恢复到了大学时候的状态,说话心直口快、聪明俏皮。 “这话怎么讲?”夏侯明奇皱着眉头,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 这食堂真是个八卦新闻、小道消息的集散地、中转站。夏侯明奇越来越觉得废除小灶的决定太英明了。 “因为码字很累啊,整天加班,只有吃饭的时候最轻松。”罗方伊回答,“虽然这饭菜的质量不敢恭维,但毕竟便宜啊。” “社长,小罗是跟您开玩笑呢,”曲长国赶紧解释道,“这段时间世博会的报道大家确实很辛苦,加班加点成了常态。” “哦,这件事啊,”夏侯明奇略有沉思,“长国,你去把食堂经理叫过来。” 曲长国愣了一下,心想,你个罗方伊,胡咧咧啥啊,你对夏侯明奇了解吗?他要是个记仇的人,以后就有你受的了! 尽管有些不情愿,曲长国还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的,社长。” 食堂经理很快跟着曲长国来到夏侯明奇跟前。 “社长,您找我?”食堂经理毕恭毕敬站在旁边。 自从小灶废除,食堂经理总觉得少了跟社长沟通交流的渠道,他还在苦思冥想如何能让社长更加满意。如今忽地被夏侯明奇点名谈话,还真有些受宠若惊。 “现在大灶是谁负责?” 食堂经理感到有些意外,社长怎么问得这么仔细? “是主厨。” “你确定?”夏侯明奇看着他,“你可不能忽悠我,虽然我是新来的,但是这菜与菜的区别,我还是能吃出来的。” 食堂经理终于弄懂夏侯明奇叫自己过来的原因,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主厨平时比较忙,他的徒弟主要负责大灶。” “胡扯!他忙?他忙什么?还有什么比几百名员工的饭菜更重要的事?” 食堂经理自知理亏,不敢辩解。 “还有,你明天安排一下,今后一个月内,晚上食堂安排人值班,夜宵、茶饮等等都要备好。”夏侯明奇放下手中的筷子,接着说道,“这些天记者们为了世博会的报道很辛苦,我们的后勤工作要有保障。哦,对了,纪检组的同志最近也都很辛苦,都要照顾到。” “好的社长,您放心,我这就去安排。”食堂经理转身离开。 “社长,您真是太棒了。”罗方伊几乎要高呼起万岁来。 “你们那么辛苦,我又做不了什么,如果连后勤保障都做不好,那也太不称职了。”夏侯明奇半开玩笑。他看了看大家的餐盘,都已经空空如也,自己才刚吃了一半,“你们吃完就先走吧。老陈,你不忙的话就陪我一会儿。” 很多时候,除了工作之外,下属跟领导之间增进感情的机会都是在平时茶余饭后扯闲篇时。 曲长国本来想留下来陪着夏侯明奇,不过,既然他让陈继洲留下,那肯定是有事情要谈,如果此时自己再强留,那就太不知趣了。于是,他给罗方伊使了一个眼色,俩人端起餐盘告别离开。 曲长国端起残羹冷炙,起身要走时看了陈继洲一眼,晚上给纪检组加餐?现在有事要跟陈继洲谈?再加上罗方伊的奇怪举动,曲长国已经十分肯定,报社正在秘密进行一项行动,而且这项行动是夏侯明奇牵头的大活。还有一点可以确定,这项行动的所有人员都在刻意回避自己。这让曲长国心里愈加不安。 陈继洲报以微笑目送曲长国。两个江湖高手目光交织,短短几秒钟里已经完成了一次刀光剑影般地交锋。 夏侯明奇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开口问陈继洲:“随风行动进展怎么样了?” “专案组正在加班加点干活,今天上午刚刚整理出一些书面材料,还有一些材料正在整理当中,我下午先把现有材料拿给您看看?”陈继洲说道。 “不用,”夏侯明奇伸出拿着筷子的手摇了摇,“你按照你的节奏去查,等材料翔实了,再给我看一下。这不是一件小事,很多事情甚至我说了也不算,都需要报集团领导定夺。所以,行动的每一步都需要考虑周密,不能授人以柄。” “是啊,随风行动牵扯到的职工太多了,几乎有一半,我的压力也很大。而且还牵扯到新升职的两个副总编。” “有什么需要报社甚至集团做的工作,你直接说,不要有顾虑。”夏侯明奇说道。 “社长,您是不是跟曲长国提起过随风行动?”陈继洲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必须对这件事有个清晰的了解,这样才能更好地应对曲长国明里暗里的种种挑衅。 “没错,”夏侯明倒是坦然,“我提到了报社重新调查向北案子的事情,但是没有提到随风行动。他毕竟是常务副总编,这事也不能对他完全隐瞒。当然,其中的涉密信息我都没有对他提及。” 陈继洲听了夏侯明奇这番话,觉得自己的提问似乎有些不妥,他是报社老大,说与不说都是他的权力。 “社长,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两天曲长国似乎对纪检组的事情特别上心。我猜测他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消息。”陈继洲急忙解释。 “老陈,你似乎对曲长国很有成见?你们之前有过什么过节吗?”夏侯明奇问道。他倒觉得曲长国这人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年富力强,做事果断。他不明白陈继洲为什么这么抵触曲长国。 陈继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社长,我们没有什么过节。曲长国的履历也很干净,没出现过什么问题。只是,坊间有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不太好。” “传闻?看来我对北江晚报社的管理层还是不甚了解啊,有什么有意思的传闻,你八卦一下呗。” 夏侯明奇嬉皮笑脸,好像又回到了在集团工作的日子。 “这个……”陈继洲犹豫了一下,“社长,这毕竟都是坊间传闻,没有铁证实锤。我要是这么跟您说了,岂不是等于打小报告?不能说,不能说,嘿嘿。” 这个陈继洲,果然是个老油条,说一半咽一半。 “好吧,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不过,你倒是提醒我,该怎么更加全面地了解同事。” “社长,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你说。” “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况,如果这次行动持续深入下去的话,涉及面太广,单凭专案组的人力、物力,甚至是……甚至是级别,恐怕都会有很多障碍,有很多环节查起来难度可能会很大,所以……” “所以什么?” “您能不能担任这个专案组的组长?” 夏侯明奇没有想到陈继洲会提到这个话题,他放下了筷子,仔细思考着陈继洲所说的话:“老陈,你这是要把我绑上战车啊。” 夏侯明奇明显是开玩笑的语气。他了解陈继洲这番话的初衷。 “社长,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继洲觉得夏侯明奇这话不妥:我们都是这驾战车上的人,不存在谁绑架谁。他正要解释,被夏侯明奇打断。 “这是句玩笑话。你说的很对,随风行动是一次高级别的秘密行动。很多事情我不做背书,就很难推进。所以,我刚才考虑了一下,只要是有利于调查的推进,这个组长我完全可以当。你这两天起草一份文件,拟定新的专案组成员名单,每个成员人手一份。这也能鼓励士气。但是,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陈继洲很明白夏侯明奇的意思,能干记者这个行当的人,个顶个的都是人精,敏感性很强。一旦知道专案组组长的配置是社长级别,大家自然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能够把随风行动升格为一号工程,那真是太好了。”夏侯明奇能这么快做出决定,让陈继洲有些意外,也赶到惊喜和振奋。看来这个年轻人胆大心细,并非鲁莽之人,“另外,关于专案组增加临时组员的事情,我已经拟出了名单,一共增加四个人,都是行政部门的,下午我拿给您看一下。” 夏侯明奇点了点头,端起碗来大口大口扒着米饭。 “社长,我还有一个问题……”陈继洲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老陈,有话就直说。”夏侯明奇虽然刚到报社几个月,但是对很多人的脾气性格已经渐渐有些了解。陈继洲这人在本职工作上没得说,恪尽职守。但可能是南方人细腻的心思所致,有时候说话太过小心。 “随风行动的最终结果您考虑过吗?哦,我只是在提醒您,毕竟您刚到报社,很多情况不了解。”陈继洲问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依他这么多年在报社摸爬滚打的经验,有必要让这个媒体新星了解此事的严重性,甚至不排除出现反作用,将他自己伤到。 “当然。”夏侯明奇简单回答两个字,继续吃饭,他毕竟年轻,吃饭的节奏明显快于陈继洲。 陈继洲意识到夏侯明奇似乎不愿意聊到这个话题,他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了,这个年轻人能走到这一步,自然有他的绝招,或许他能将这报社换个新气象。 “呃?你怎么不吃了呢?”夏侯明奇问道。 “嘿嘿,我饭量小,你多吃点。” “怪不得你身材保持那么好。不过,咱们现在任务艰巨,多吃点才能好打胜仗,”夏侯明奇说道,“很多事情,我只要认为是对的,就会全力去做。至于到了最后会出现什么问题,我会考虑,但是不会考虑到那么细致。不然,任何事都推进不下去。” 夏侯明奇这话太明了不过,他是在回答夏侯明奇上一个问题,也是在表明自己在职场的态度和原则。 陈继洲听完这话,感觉自惭形秽。他觉得夏侯明奇不仅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实际也是对自己的旁敲侧击。做事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这不正是自己以及赵庆东、于崇明的做事风格吗?就是因为顾虑和私心,导致向北的案子越查越偏,甚至走向罪恶的深渊。 没错,自己还有两年就要退休,剩下的时间不多,是时候该痛痛快快干一仗了。 第97章 明暗两条线 这段时间,世博会的报道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整个北江晚报社进入了“战时状态”,每个人都像是上紧的发条,神经紧绷,全身心投入到采访写稿的状态当中,几乎没有了时间概念。 即便是有些记者平时会发牢骚,但是真到干活的时候却不敢有半点松懈。完成报道工作是第一位的,这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报社内每个人都有分工,在各自那一个小小的领域内深耕细作。这一篇篇看似不起眼报道守卫着传统纸媒最后的阵地。 对于北江晚报社的新当家夏侯明奇而言,工作没有码字那么简单。采编、营销、后勤甚至是纪检等各方面的工作都要兼顾到,不能出任何纰漏。 从夏侯明奇内心来讲,这段时间他越来越体会到一个道理:一个人职位越高,对能力的要求反而居于次要,更重要的是他的担当精神。 很多时候,每个细节都不缺乏有专业能力的人去完成,但做不做就是另外一回事,必须有人拿着鞭子去推进。所以说,领导的责任就是手持教鞭,在每个环节展示存在感,督促下属做好本职工作。 正因为如此,即便是在采编业务如此繁忙的时候,夏侯明奇也会准时参加各个部门的内部会议,了解报社的整体情况。纪检组的工作也在其中。 这天临下班,夏侯明奇给陈继洲打了一个电话。“老陈,你那边的进展如何了?” “社长,大家都在一些数据的统计核对当中。您看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过去汇报一下?” 夏侯明奇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二十。这个时节,太阳已经回到北回归线,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外面的天色依然很亮。“组员们都在吗?” “除了两个出差调查取证的,其余人都在,一共8人。”这短时间里,陈继洲加紧补充力量,从其他部门抽调了4人,专案组人数增加了一倍。 “大家晚上会加班到几点?” “这个不好说,要看今天的工作进度,一般来说,都是要到9点左右的。” “那好,我去你那里跟大家聊一聊,聊完大家就收工,早点回家休息。” 陈继洲挂上电话后,赶紧召集其他8人,了解调查工作的最新进展,要求将今晚的汇报材料必须赶紧整理出来,形成书面材料。半小时后,夏侯明奇来到纪检组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一共4个工位,大家又从别的房间找出几把椅子,凑成了一个临时会议室。 看到夏侯明奇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起立,等着他发话。 “大家都坐吧,咱们今天就是随便聊聊,不要拘束,”夏侯明奇说道,“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我对大家的付出表示感谢。” “应该的,这是纪检部门的本职工作。”陈继洲急忙回应。 “我也是咱们专案组的成员,但是我有些不称职,很多时候不能跟大家并肩战斗,”夏侯明奇首先客套一番,“老陈,你看怎么汇报?要不你起个头?这样吧,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我们开个短会,老陈先总结一下,限定时间20分钟,其他人如果有补充的就补充一下,每个人限时10分钟。” “好,社长,那我就先说说吧。”陈继洲说。“这段时间虽然说很辛苦,但也确实收获颇丰。上次我给您汇报过,报社的系列违纪违法问题大概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财务制度不健全;二是财务人员处理单位财务时没有严格走程序,比如,在营销环节对资金的把控太松,造成有些资金无据可查,下落不明;三是记者和营销人员当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员存在违纪问题,当然,问题有大有小,大的问题就是借报社之名行受贿勒索之实,小的问题就是吃喝卡要,或者在出差经费上动手脚。四是在管理层面,有些人不作为、乱作为,滋生腐败问题。所有这些问题,时间的跨度是4年。具体问题都在这些材料里。” 陈继洲将材料交给夏侯明奇。夏侯明奇盯着材料逐字细看,“老陈,你继续讲。” 陈继洲顿了顿,又继续详细汇报调查情况。 夏侯明奇翻看着厚厚的材料,其中涉及领导贪腐的问题时,他的目光停了下来,竟然有不少高层人员的名字——“赵庆东”“于崇庆”……当然,还有几个现任领导的名字。夏侯明奇数了数,足足有七八个人。 这个陈继洲,胆子够大!把我的前任都挖出来了,倒是挺有魄力。不过,这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牵扯到这么多中高层,我该怎么处理呢?有些恐怕连我都没有权力处理!夏侯明奇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夏侯明奇打断陈继洲,指着材料问道。 “是的,这些我们都有人证物证。至于问题大小,就因人而异了。”陈继洲看了小李一眼,“把那一摞材料拿过来。” 小李心领神会地从自己的桌子上取来几个公文袋,递给陈继洲。 “这些都是收集到的证据材料,这一袋是财务报表记录,这一袋是营销经营记录,这一袋是从酒店宾馆调取的材料。” 夏侯明奇并没有打开看,以他对陈继洲职业素养的了解,这些材料的可靠性无需质疑。 “那么,牵扯到的金额呢?有统计吗?” “有!”陈继洲又使了个眼神,小李会意地拿来另一份材料,交给陈继洲。陈继洲正要伸手去接,转而一想,又把手收了回去,“小李,这一块的情况还是你来汇报吧。” “好的,”小李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调整了一下状态,开始讲述这个系列违纪问题的资金数额。 这是一次效率极高的精短会议,每个人没有废话,各自汇报自己分工领域的进展。 随着发言的深入,夏侯明奇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尤其是罗方伊的汇报,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的严重性。 “社长,我这边负责调查记者当中的违法违规问题,”罗方伊正欲站起来汇报,夏侯明奇示意她坐下。 罗方伊以标准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这个时候,她神情严肃,全然没了平时无厘头搞怪的劲儿。 “刚才陈副组长也说了,报社记者中,有三分之二的人被查出多多少少都有问题……” 罗方伊正要往下介绍,被夏侯明奇打断。 “三分之二,这可不是个小数。”夏侯明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倘若都查一遍,整个采编工作必然瘫痪。他十分明白,自己在社长的位子上,第一位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份24开的报纸每天按点准时印刷出来。 夏侯明奇不知道,还有更严重的问题等着他。 “社长,还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跟您汇报。当然,这个问题并不在我们专案组此次调查的范围之内,但是它却与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罗方伊不知道合不合适说,她看着夏侯明奇,征求对方的同意。 夏侯明奇点了点头:“你说。” “据我观察,现在记者当中多数人情绪不稳。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随风行动,但是也都已经意识到了报社在调查他们。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传了出去,大家似乎私下里也在议论这件事情。”罗方伊回答。 “议论?议论什么?”夏侯明奇问道。 “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说报社在秘密调查他们。有的人对此很不满,说自己辛辛苦苦的工作,还要被报社调查……还有人说的话更重一些……”罗方伊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什么更重的话,你说就是了。”夏侯明奇很好奇。 包括陈继洲在内,所有人双眼都盯着她。她也将每个人扫视一圈。 “说狡兔死走狗烹。” “什么意思?”夏侯明奇顿时打起了精神,很有意思的一句话。 “这个……”罗方伊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汇报这件事情对不对,但是直觉告诉她,如果夏侯明奇再不采取措施,报社势必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那让我来猜一下?”夏侯明奇见罗方伊不愿意解释,便分析道,“狡兔是指以前的某些高管,走狗是那些私下议论的记者,对不对?” 罗方伊点了点头。 “看来事情比我预料到要严重些。”夏侯明奇说道。 陈继洲轻咳一声,暗示罗方伊不要再说了。没有几个人会愿意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即便她说的是事实。 罗方伊意识到陈继洲的提示,赶紧住嘴,神色紧张地盯着夏侯明奇。 陈继洲看了一眼夏侯明奇的脸色,即便听到了如此严重的事情,知道背地里大家如此评价自己,他也泰然处之,丝毫没有因此动怒。 “你叫罗方伊是吧?”夏侯明奇面带笑容地问道。 罗方伊点了点头,心中咯噔一下,糟糕,恐怕是闯祸了! “你汇报的信息很重要。大家还有什么要讲的吗?”夏侯明奇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既然大家没什么说的,那我就说两句吧。”夏侯明奇清了清嗓子。大家意识到这是要做总结发言了,赶紧拿出本子做记录。 “报社人心浮动,这一点的确很让人担心啊。大家都知道,采编是报社最重要的部门,没有采编的耕耘,咱们要办好这张报纸就无米下锅。可是,在我来之前,就发现采编的风气有些问题,来了之后,这个问题更加突出。我们要查案子,要改风气,自然会得罪一些人,碰触到某些既得利益者的底线,但是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怕得罪某些人,因为要讨好某些人就动摇了我们的决心。只要是大家的正当利益,我全力去维护、去争取,包括去找集团领导争取,这都没问题。不过,一些不当得利,我也会去调查去处理,这是我们的底线和原则。” 夏侯明奇讲完这番话,心中已经形成一个思路:明线与暗线同时跟进,暗线是专案组的调查,明线则是在报社内部的专项行动。 夏侯明奇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没过几天,他就在报社管理层发布一条消息,提高报社员工的福利待遇,比如交通费、餐费、房补的补贴标准,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 在报社收入逐年下滑的形势下,夏侯明奇的这一举措无疑是一针强心剂,让员工们兴奋不已。于是,内部评价又出现了戏剧性反转,大家对这个系统新星好评如潮。 夏侯明奇自然留意到大家的评价,仅从在食堂吃饭时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就能看出不一样来。明线第一阶段取得胜利,紧接着,该出手第二个动作了。 没过几天,夏侯明奇在报社管理层的会议上发布一条重要消息:未来一周内,在报社上下开展一次集中学习集团和报社规章制度的行动,要求每一名员工结合自身情况,自查自纠、寻找不足、补齐短板,并且形成书面材料交到陈继洲那里。 夏侯明奇给自己的这个决定起了一个代号——洗澡行动。其目的不言而喻,在这样的关口,所有人统一认识、统一思想很是重要,只有大家认识到位了,下一步的调查和处理自然就水到渠成,顺畅很多。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周里,报社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次行动。曲长国是采编平台的负责人,他虽然不知道夏侯明奇出此招的深刻用意,却也明白这是一次极好的表现机会,自然十分卖力。 记者多数时候都是单打独斗,时间不定。曲长国列了三次集中学习时间,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一个时间段学习。最后,由自己写一份几十页的书面材料汇总,交到了陈继洲的手里。 一些人的坏毛病被揪了出来,比如有些人爱传播小道消息,有些人爱打小报告,有些人爱占小便宜等等,都被摆在了明面上,不得不有所收敛。 经此一役,报社风气果然有了明显的变化。 第98章 暴风骤雨 夏侯明奇不会给“随风行动”专案组太多时间,因为这项行动只是他来报社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倘若连这一步都走得如此曲折坎坷,那后边的活就没必要干了,直接混吃等死得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意在北江晚报社待一辈子,但凡有一点希望,他还是想回到集团。 北江报业集团下辖十几家报纸和分公司,除了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之外,还涉足了金融、房地产、文化传媒等方方面面的产业。 中国的媒体兼并战同样是残忍的。 在北江省内,北江报业集团无疑是当地媒体的龙头老大,除了垄断了省级新闻媒体外,十几个地级市的报纸几乎都被纳入麾下,仅剩两三个地市的媒体在拼死挣扎。 从级别来看,北江晚报只是北江报业集团旗下的一张报纸,与其他都市报、晚报、早报以及各地市的报纸级别一样。但是,北江晚报毕竟属于嫡系,是北江报业集团的长子,因此,在整个系统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正因为如此,每次集团召开高层会议,北江晚报社的社长都有参会的传统。至于能不能进入集团高层领导班子,则因人而异。倘若这届晚报老大能力强、关系硬,自然就有机会进入集团高层序列。在北江晚报社的历史上,也有过这种先例。但是一般而言,这其中的难度很大。 陈继洲知道夏侯明奇心中所想,自然也焦急万分。他不想整一个半拉子工程让社长检阅。经历了数周的紧张忙碌后,他觉得可以拿出一份足够像样的报告,才向夏侯明奇汇报了进展。 看着这份让自己满意的调查报告,陈继洲像是欣赏一幅毕业作品。如果不出意外,“随风行动”可以结尾了。而这或许也是他职场生涯的代表作。 “社长,您什么时候方便,跟您汇报一下随风行动的最新进展。” “有没有突破性进展?”夏侯明奇这句话已经问了无数遍,但是每次都是失望的结果。他也理解,这毕竟是一次难度极大的调查,不可能顺风顺水、一蹴而成。 “是的,我觉得……可以收尾了。”陈继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听到陈继洲如此肯定的回答,夏侯明奇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个老陈,一向谨小慎微,能够说出这般自信的话,必然是有了好消息。 “那好,白天我有很多工作要处理,没时间。下了班之后咱们定个时间吧。” “好的,还是跟上次一样?所有人都到场?” “对。” 夏侯明奇觉得上次的会议是一次成功的经验,大家畅所欲言,能够发现很多被忽略的问题。当然,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最终的拍板权必须掌握在夏侯明奇手里。 这就是所谓的民主加集中。 终于熬到了下班。在这段时间里,陈继洲又反复核对调查报告里的数据和信息。每一个参会人员也在心中反复组织发言内容。大考临近,大家反而比平时更紧张。 这个时间段对于夏侯明奇来说,却是如此短暂,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去工作。报社摊子太大,事无巨细都需要他来定夺。工作时间里,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报社宏观层面和战略层面的问题。 自从他来到报社,这个现象一直困扰着他。不过,夏侯明奇心中已经形成了一套方案——随风行动过后,就是报社决策机制的改革了。 他也想突破、改变,也想在北江晚报社的历史上留下自己可圈可点的成绩。但是他更明白,凡事都要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专案组的会议开始了。 每个人还是跟上次的座序一样坐下,这种默契似乎已经成了一种规矩。 夏侯明奇接过陈继洲的调查报告。A4纸张大小的材料,印了足足百十页。他粗略翻看一下,调查报告分了十来个类别,每个类别又有几个小标题。陈继洲不愧是搞文字工作出身的,内容有点有面、论据充分。 这写报告跟写调研类新闻稿件有几分相似,秘诀只有三个词:扎实、扎实、扎实。 夏侯明奇翻看完毕,先是做了短暂的开场白,将话筒递给了陈继洲。陈继洲抛砖引玉,简单介绍调查进展后,又将话筒交给小李。这是这次会议最重磅的环节,他决定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机会。 小李毕竟年轻,还没发言双手就开始哆嗦。 按理说,现在的90后、00后敢拼敢闯,不怕天不怕地。但是小李是例外,他内向话不多,甚至可以在办公室静坐一天不说话。不过,让陈继洲欣赏的是,这小伙工作踏实、严谨,这是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开始自己的汇报前,小李先是清一下嗓子,扶了扶眼镜。对于一个刚刚工作几年的新人来说,工作之初就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岗位上,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毕竟纪检工作都是跟违法违规问题做斗争,如果你没有多年的修炼,想要斗得过他们,谈何容易。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个道理。 “社长,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过去四年间,财务人员违规开支的问题有26起,涉及金额280余万元;领导干部的违规违纪违法问题34起,涉及领导干部7人,金额若干;采编人员违法违纪问题108起,涉及记者33名,金额约90万元。总计金额约500万元。” “涉及的人员当中,在职人员占了多少?” 小李看了看材料,大脑飞快运转,计算着数字,“8名领导干部中,有3人是现任领导,5人已经离任;33名记者全部是在职人员。” 听到这个数字,夏侯明奇脸色阴沉下来,他明白,难题出现了:“坦白讲,我已经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夏侯明奇说着,转眼盯着陈继洲,“老陈,你们这次功不可没。不过,你也确实给我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啊。” 陈继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社长,我也是被这个结果吓了一跳,但是,违纪问题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如果我们不采取有力措施治理一下,势必是报社发展的一大隐患呐。” “那你觉得该怎么治理这些问题?” “违规的人员按照报社规章制度处罚,违纪的人员按照相关纪律处分,违法的人员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社长,如果按照规矩来办的话,应该是这样的。”陈继洲首先搬出法律法规来,有法可依,剩下的如何定夺就交给夏侯明奇了。 “今天是周几?”沉思当中的夏侯明奇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散乱地看着大家。 “周三,20号。”一名专案组成员回答。 “周三……这一周过去后,世博会也就结束了。我们的报道就能告一段落了,”夏侯明奇拿起纸杯,啜了一口水,由于水温有点高,他又用手钩着被子边缘放到了桌子上,“老陈,你们尽快出来一个处理意见,但是在世博会结束之前,一定要按兵不动。在座的各位一定要记住,关于这次行动的所有信息,不得向外界泄露半点内容。” “社长,关于处分方案,您有什么想法?”陈继洲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执行者,决定权在夏侯明奇手中。 夏侯明奇足足沉默了两分钟。两分钟后,他似乎拿定了主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着。大家见状,纷纷将自己的椅子往墙边靠,尽量腾出更多的地方来。 “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定下来的,不过现在来看,早点下决定也许会更好一些。我的想法是,涉及的违规问题,我们在报社层面就可以解决,因此操作空间大。凡是牵扯到违法的问题,就肯定已经很严重了,我们没必要藏着掖着,坚决依法处理。” 夏侯明奇一开始说话,陈继洲就像是接到指示一样,迅速拿起纸笔记录下来。其他人见状也急忙打开本子,迅速记录着。 夏侯明奇顿了顿,“下面我要说的,大家都不要记,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另外,我再强调一遍,今天的会议内容是绝对保密的。” 众人赶紧点头附和,又把本子合了起来。 “关于记者的违规问题,”夏侯明奇环视一圈,继续说道,“你们尽快做出具体评估,评估每一个记者的违规情况,根据违规程度排列顺序。违规程度只分两档:一般违规和严重违规。凡是违规较轻的,不予处理;违规程度一般的,也不处理。严重违规的,采取开除、转岗、停薪等处罚措施。” 陈继洲虽然没有吱声,但是心里很明白夏侯明奇的用意。 面对如此数量的违法违规问题,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是大而化之。一旦量化标准太细,必然会引起混乱。 另一方面,从夏侯明奇的角度考虑,处理这些问题,既要考虑到纪律,又要兼顾业务。记者的违规问题这么普遍,如果都处罚,那报社的报道业务怎么办?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就只能讲究策略了。对于那些因为“小过”而不被处分的人来说,“杀一儆百”的威慑力也已经足够大了。 “对了,随风行动的调查取证阶段,是不是等于要结束了?” 陈继洲回了回神,“哦……目前来说是这样的,当然,依我的感觉,如果再查下去,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问题浮出水面……” 还没等陈继洲说完,夏侯明奇就迫不及待地摇着手,“查还是要查,捡重点查。如果不是严重的问题,就不要再查了。法不责众。” “那好。” “一边继续调查,一边尽快形成处理意见。” “好的,”陈继洲记录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题,“对了,社长,关于向北的问题呢?” “你不说我倒是给忘了。”夏侯明奇拍了拍脑门,“按照流程办,该向司法机关提供材料的就提供材料。呃,对了,他入狱几年了?” 陈继洲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两年半左右了吧,还有一年多的刑期。” “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我们必须面对,必须承认!”夏侯明奇说道。 曲长国没有加入这么高规格的专案组,心里的失落自然是有的,他甚至少了碰阮依依的兴趣。男人太难了,你让一个男人带着一天的压力和疲惫再去服务一个女人,难免有竭泽而渔的味道。 阮依依是一个体贴的女人,自然晓得保养对一个中年男人的重要性,况且是对自己还有用的男人。 她拖朋友弄了些玛卡片,都是地道的云南制造,这个女人倒是公道,家里的男人和野外的男人各买了一份,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曲长国看着这包写满了浴火的玛卡哭笑不得,这个骚货,老子哪还有心思吃这些?再说了,你让我往哪儿放?放家里?放办公室?放车里?这不是找死吗? 这他妈哪是补药?这是毒药!不过没办法,该吃还得吃。只是这活是干不了了,没心情! “没心情?那你慢慢攒着吧。” 阮依依抛下了一句让人充满想象的话。 曲长国坐不住了,不是因为这药的威力太大,而是觉得眼前的局势对自己太不利,不能坐以待毙。 他忍不住打出了那个神秘电话,两人约好了在河东市郊的跨河大桥见。 “为什么每次都在这个破地方见?”曲长国心情烦躁,每次来这个地方都没有什么好事。 “那不然呢?我们在报社见?”黑衣男子反问道。黑衣人听声音并不大,二十郎当岁。每次见面,他都是那副装束:戴帽子的黑衣,黑色棒球帽,黑色口罩,黑色裤子,黑色运动鞋。 “你穿这么多不热吗?”曲长国又问道,“再说了,天这么黑,谁认识咱们啊。” “你今天话可真多。我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 “他们在秘密进行一项行动,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但是应该跟之前的案子有关。我在陈继洲办公室的黑板上看到一串名字,都是当事人。”曲长国进入正题。 “你是说新来的社长?” “对。” “这些情况我都跟老板说了,放心吧,都在掌握中。” 第99章 不是不报 河东市这两年一直在试图弯道超车,追赶南方发达城市,城市建设自然十分卖力。虽然这里的GDP主要还是来自传统产业,但是市容市貌的发展速度可圈可点,夜景越来越漂亮,路灯越来越炫。 这就像一个接近人老珠黄的中年妇女,虽然皮肤松了、面容失色了,靠着化妆还是能显露出风韵犹存的味道。 “从这里看河东,还真是美啊。”黑衣人感慨道。 转眼间,黑衣人跟着老板来到这里已经快十年了。 他们脚下的跨河大桥刚刚安装了景观灯,红的、录的、黄的灯光依次闪烁,排列出不同的图案,看上去洋气不少,倘若是初到这里,还以为这是座夜市繁荣的不夜城。 “我可没心思欣赏这些。”曲长国说道。 “曲总,你好歹也算是北江晚报社的高管了,怎么还跟当记者的时候一样,沉不住气?这些事都不算事,你放心好了,那些人老板都会帮你摆平的。当然了,该你做的事情你也要做好。”黑衣人说话沉稳,这跟他的年纪及不相符。 “你是不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个夏侯明奇自从来了报社,就跟我不对付。除了日常业务上的来往外,我们私底下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背后使坏,说我的坏话!唉,我都想放弃了。”曲长国叹了一口气。 “再坚持坚持,老板还需要你在报社发挥作用,”黑衣人说道,“还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跟你相好的那个女人,你趁早离她远点。这个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迟早会害了你。” 曲长国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怎么对我的事情这么了解?自己跟阮依依相好,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你跟踪我?” 黑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说道:“害了你倒是其次,绝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老板的大计。” 曲长国不悦:“放心吧,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再说了,我跟那个女人的事,似乎跟老板没什么关系吧?” 他还是愿意保护自己的女人。 “哼,没什么关系?据说报社在传一些关于你跟阮依依的传言。夏侯明奇为什么疏远你,你就没想过可能是这个原因吗?”黑衣人一语道破。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曲长国。 曲长国苦思冥想,反复回忆自己跟夏侯明奇的每一次聊天,对方似乎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暗示。按理说,如果他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肯定会旁敲侧击,加以警告的吧。 “我觉得这个应该不至于,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再说了,我喜欢女人怎么了?谁还没点爱好?那个于崇明喜欢玉石字画,赵庆东喜欢权力官职。我相信,夏侯明奇也有软肋,等抓住了他的把柄,看我怎么玩他!” 黑衣人不屑的笑了笑,掏出一根烟点上:“玩他?小心玩火自焚。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不要给老板添麻烦,别指望事事都让我给你擦屁股。” 黑衣人这番带着狂妄语气的话,显然激怒了曲长国。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他的一条狗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 “我要见老板!” “好的,我会帮你约的。”黑衣人慵懒地说道。 这让曲长国更加不耐烦:“每次都是通过你联系,很多事情都耽误了。我就不能直接联系老板?” “老板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觉得不爽下次可以直接跟他提出来,看他怎么说。我奉劝你,他很忙的,你要说什么话,提前掂量好。” 曲长国顿时没了脾气,老板的能量他是了解的,在整个河东市乃至北江省,他只要跺跺脚,这地就要颤三颤。曲长国心里明白,自己每次跟老板联系都要通过这个黑衣人,不只是因为老板忙或者不方便,也是因为自己不够格。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曲长国与黑衣人的聊天,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还好,这算得上是一次高效率的会谈,曲长国将心中的不爽一吐为快,他相信这样的倾诉会得到反馈的,毕竟,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甚至有时候,他倒真是把老板当做自己的父母。 在这个时间点,北江晚报社内这场秘密会议也刚刚结束。 所有人都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伸伸懒腰。这是专案组最晚的一次会议。不过大家心情却十分舒畅。夏侯明奇对调查报告很满意,这意味着,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终于快要画上句号了。 夏侯明奇看出大家的疲惫,当然,他并不比任何一个人轻松,甚至,从每天的工作量和工作节奏来看,他要比这些年轻人辛苦十倍百倍。不过,领导普遍都有一个过人之处——精力旺盛。任何一个慵懒的人,都很难成为领导。 “辛苦大家了。我让食堂准备了宵夜,谁饿的话,可以去食堂。” “社长真是太贴心了,今天有啥好吃的啊?”罗方伊问道。 “甜点、冷盘、咖啡,还有些牛排、面条之类的。怎么样,要不要去?一起?”夏侯明奇主动邀请。 “太好啦,都是我爱吃的,”罗方伊兴奋地蹦起来,“大家要不要去?” 老大邀请,谁敢不从?众人收拾好东西,集体下楼。 夏侯明奇和陈继洲走在前边,刚到一楼大厅,碰到了曲长国。 两行人相遇,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局面有些尴尬。 夏侯明奇倒是爽快:“老范,你这是干嘛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陪老婆孩子。” “嘿嘿,社长,您不也没回家吗。”曲长国脑子转得快,反将一军。 “我倒是想陪啊,身不由己。对了,食堂备了宵夜,走吧,一起去吃吧。” “走吧,曲总,一起吃点。”陈继洲跟着附和。 面对夏侯明奇的邀请,曲长国五味杂陈,刚刚自己还跟黑衣人发了牢骚,骂了夏侯明奇,心中的气还没消,哪有心情去迎合这个新任上司? 他看了看后边的一堆人,有纪检组的,有行政的,呃……居然还有罗方伊! “小罗,你今天值班吗?我记得总编室今晚值班不是你啊。”曲长国明知故问。 “呃,曲总,我……”罗方伊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这样,曲总,我有点事要小罗帮忙,占用了她一点时间。”陈继洲赶忙解围。 “嘿嘿,对,对。”罗方伊尴尬地笑着。 曲长国没有理她,这个罗方伊,刚来没几年就想翻腾?即便你上了夏侯明奇的船,也还是我曲长国手下的喽啰! “社长,我就不去吃了,我上楼拿了东西就回家,你们好好吃。”曲长国已经顾不得什么副总编的头衔和性情中人的人设,不等夏侯明奇回应,就甩身离开。 所有人顿时瞠目结舌。 …… 一切因果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有些时候并非没有结果,而是结果来得早与晚的区别。不管是一朝一代、一草一木,或者是一人一事,也不管是荣耀一生、辉煌一世,或者是穷困潦倒,有些事该来的迟早要来。 从历史来看,总归逃不过这个规律。 所以,心诚总是有好处的,至少于自己,在处处碰壁时不至于怀疑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 北江晚报社的这场地震,终于爆发了,爆发的节点,也正是在报社关于世博会报道的总结大会之后一周启动的。 这天早上,曲长国刚到办公室,准备烧水泡茶,电话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夏侯明奇的座机。 “社长,您找我?”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曲长国以为是例行的选题汇报,不紧不慢地将水烧好,倒进水杯,又从茶罐中倒出一把绿茶,冲到水杯里,盖上盖子。他已经把时间算好了,一般而言,选题汇报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时间,回来后刚好茶水泡得差不多了。 他是个性情中人,喜欢喝苦茶。 曲长国到了夏侯明奇的办公室,敲门而入,顿时吓了一跳。可真是热闹了,不大的办公室里站了五六个人。曲长国自己看了看,是行政部门、营销部门的几个负责人。还有……陈继洲。 报社五巨头都齐了。 这是几个意思?曲长国心里直打鼓。平日里,曲长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做事风格豪放,关于单位的人和事消息也十分灵通。但是,对于这次开会,他之前却一点风声也没感觉到。 保密措施够可以的啊。不过直觉告诉他,今天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长国,过来吧。”夏侯明奇看到曲长国进来,招了招手,示意曲长国靠近一些。“办公室空间小,大家都委屈一下,先来的先有座位,后来的就站着吧。” 夏侯明奇这句玩笑引来大家的笑声。不过,从每个人的表情不难看出,大家的心情都差不多,对于夏侯明奇组织这次会议的目的揣测不安。 “时间不会太长。我宣布四件事,这四件事都是同一个主题。第一,报社的随风行动第二阶段已经结束,现在要进入第三阶段,这一阶段需要你们的通力配合。” “随风行动?”曲长国心里咯噔一下,从来没听过啊,这是关于什么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看了看其他几人的表情,都是一脸诧异地交头接耳,只有陈继洲稳如泰山、站在那里。 “可能有的同志还不了解这次行动,这是报社两个月前启动的,关于治理在职人员违法违规问题的专项行动。”夏侯明奇看了看大家的反应,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我之前在报社领导层面宣布过,今天在这个场合正式宣布一下,这次专案组组长由我担任,陈继洲任副组长。第三件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任何部门的人事调动、岗位调动都要报我审批,未经批准,不准有变动。第四件事,专案组所有成员,两人一组入驻四个平台,也就是采编、行政、营销、新媒体。四个平台同步启动随风行动。另外,管理层、包括离任高管在内的审查,由我和陈继洲负责。”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整个报社像是被烧沸的一锅水,整个水面风起云涌,水底也同样暗涌流动、人人自危。大家都揣测厄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但是又心存侥幸,总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点儿背。 这有点像买房子买车子时的摇号,虽然明知道概率很低,但是人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个命中者。 不过,该来的始终要来的。很快,一批接着一批的职工被处理了,例如,营销平台的毛俊杰,因为违反报社规定擅自使用公款,被直接辞职。记者当中的王越,因为采访当中违反纪律,被调离记者岗位。 对于普通职工的处理,总归是容易一些。但是在这次行动的深水区,也就是中层以上管理层面,很多事情推动起来就很难了。 对于这一点,夏侯明奇和陈继洲自然深谙其道,而且,在正式发布随风行动的消息之前,他们早已想好应对之策,因而显得游刃有余。 “这是根据您的要求拟定的处理决定。”陈继洲向夏侯明奇汇报。“营销部门、行政部门的负责人降级处分,采编部门负责人被警告处分。还有管理层涉案的两名副总,建议给予警告处分。另外,对于已经离任的领导,例如前任社长赵庆东,总编室原常务副总编于崇明,这些人该怎么处理,还请您定夺。” “他们虽然已经不在北江晚报社,但是还是报社集团内,因此关于他们的情况移交给集团的纪检部门调查吧。” …… 北江晚报社的这场地震持续了整整一月有余。随着随风行动第三阶段的收官,所有涉案人员的处罚也最终敲定。这其中涉及报社高层3人,部门负责人三人,营销人员10人,记者7人。至于前任领导赵庆东和于崇明,结局也显得有些悲惨,赵庆东因玩忽职守、贪污、伪造证据等问题,被免去在报社集团的一切职务,涉及刑事犯罪的,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于崇明也不比赵庆东好到哪里去,除了这三项罪名之外,还有违反报社营销采编分离条例,假借新闻报道为由向采访单位牟取利益。因此,同样是落下个被免职,被移交司法机关处理的下场。 两人一直想着平稳着陆,不过没想到,就在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栽了跟头。 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100章 迟来的春天 北江晚报社的这场风波持续刮着。人们似乎已经习惯并且接受这样的节奏。每隔一两年,报社总是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这倒也是消磨时光的好方法。 在这样的日子里,向北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向北对于监狱的生活似乎越来越习惯,在狱友以及管教看来,他甚至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究竟装着多沉重的担子。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向北坦然又麻木地承受这一切。 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不过,向北从内心里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有一天,狱警和狱友们发现,向北悄悄发生了变化。 这第一个变化,就是向北辞去了监狱报的编辑工作。知道这个消息时,宋清正感到有些吃惊。他不解地问向北原因,向北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为了出狱后的生活,他需要给自己的足够的时间去“充电”。 这“充电”是向北的第二个变化,他向监狱申请,购买了大量的书籍——法律的、心理学的,健身的,甚至是化学、数学、物理这些自然科学的书籍,足足有二三十本。管教知道他爱看书,奇怪的是,这些新书没有一本是关于文学的。这小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难道打算以后当老师? 向北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过这些。除去必要的劳动改造,他基本都是猫在寝室里,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去看书。向北给自己制定了读书计划,每周读一本,争取半年把这些书读完。 不仅要读,向北甚至还做了读书笔记,将所有的知识点认认真真的研究,记录,有时候甚至会进入冥想状态。 这向北该不会是魔障了吧?其他狱友知晓向北的厉害,自杀过、癫狂过,大家都是罪不至死的人,没必要跟这个神经病纠缠。于是,谁都只是不闻不问,装作看不见。 即便是李维真,也只能站在一旁悄悄看着向北。向北沉浸在书海中,抬头看到满脸诧异的李维真,笑了笑:“有没有你感兴趣书?拿去看吧。” 李维真也摇头笑了笑:“算了吧,这些书对我没什么用。可是,我觉得你买的书太杂了。即便你是为了出去后找份新工作,也应该集中方向,不能这么漫无目的的乱看。” “呵呵,我自然有我的想法。这些书对我来说都是有用的。”向北一脸神秘,依然不多做解释。 在监狱中,李维真是他唯一能够谈得来的人,但是两人的狱友情更像是一对新恋人一样若即若离。他们的谈话总是小心翼翼,有些地带是两人都会刻意避开的,即便彼此心知肚明。在这个时候,他们宁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如同一汪湖水般净澈。 在管教那里,向北也得到了较为特殊的关照,一方面是因为两次自杀让他在监狱中的名气大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人跟监狱长打过招呼,希望可以多加照顾。至于是谁打的招呼,管教不得而知,狱友们更是无从知晓了。 向北的第三个变化,就是折腾。他不光是像一只猫一样,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看一天的书。每隔一会儿,他都会起身舒展一番身体,然后做几组深蹲、俯卧撑、仰卧起坐。 一开始,大家不以为然,一个月后,狱友们发现他不是偶尔运动一下那么简单。向北的锻炼一直持续着,而且似乎是有规律、有步骤的。从最初简单的几组健身动作,到一天做上百个深蹲、俯卧撑,向北的劲头越来越大,他甚至开始按照书籍的知识练习拳击动作,还别说,一招一式都显得有模有样。 半年后,大家发现向北已经全然没有了萎靡颓废的样子,整个人精神焕发,饭量递增,身上的几块肌肉也已经明显凸出。 这下好了,狱友们觉得没必要担心这个奇怪的人会有寻短见的念头了。试想,谁在死之前还这么疯狂地看书、健身?难不成是为了见阎王爷时讨得一份好差事? 这一天,向北正在看书,收到了管教的通知:有人探监。 有人探监?会是谁呢?亲人都不在了,还会有谁记得他向北呢?他跟着狱警来到会见室,又是罗方伊。向北算了算,这是她第三次来监狱看自己了。 向北觉得,每次罗方伊来,都会有新的变化,穿着打扮也更显成熟。这个当年活泼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落落大方,另一种气质。 “师父,你还好吗?”罗方伊打量了一下向北,几个月没见,他的面貌和状态有了巨大的变化,这让罗方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挺好的……挺好的。”向北不敢抬头,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性格。 这让罗方伊心里踏实,没错,他是向北。一个人的外形可以改变,但是举手投足中的性格特点,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嗯,那就好。我过来之前我哥还跟我提起过,他说跟监狱里的朋友提起过你,所以管教们也很在心。” 原来是罗方伊的哥哥叮嘱他们多照顾我……困扰向北心中许久的一个秘密终于解开了。“谢谢……” 向北终于抬起了头,渐渐习惯于两人的目光对视:“你现在怎么样,工作已经适应了吧?我记得你上次来抱怨太累,跟自己想象中的记者生活反差太大。” “还是那么忙,不过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了小小的成就感。”罗方伊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不久前的北江省优秀新闻作品评选中,得了一个不小的奖项。 “是吗,恭喜你了……”向北皱了一下眉头,情绪忽然有了很微妙的变化。 这些细节都被罗方伊看在眼里,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又触动了向北的敏感神经。“北江晚报社”……向北对这个字眼太敏感了,这几个字曾经带给他多少荣耀,又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恐怕旁观者根本无法体会吧。 “对不起,师父……” “没事,呃……以后不要叫我师父了,毕竟我现在这个身份……” 听到向北这么说,罗方伊心中忽然有些酸楚。这个当年让她仰望的人,一个在别人眼中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的人,如今落魄成这般模样。不过,她从向北眼神里依然还能看到曾经的影子——坚毅、沉稳。 “对了,最近报社又开始调查你的案子了。不光是你,所有被牵连进去的人都要被调查。”罗方伊刚刚被吸收进北江晚报社的专案组,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好消息告诉向北。 关于北江晚报社的这场风暴,向北虽然并不了解详情,但是他从监狱长宋清正那里也听到过一些皮毛。其缘由就是法院又重启对他的案子的调查,并且就一些细节重新做了审讯。跟之前的那几次审讯相比,向北明显感觉出了不同,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新的曙光的出现。 不过,今天听到罗方伊的这番话,倒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那赵庆东、于崇明他们呢?户不会被调查?”向北忽然振奋起来,这两个名字似乎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他们都是前任领导,至于要不要调查、如何调查,我还不清楚。我现在只负责采编人员的调查。”罗方伊很坦诚。 …… 向北回到监房,内心久久难以平复。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担心,他总觉得转机要来了,但是又不知道这次机会能不能成真。 “从你回来,我就感觉你心神不宁,发生什么事了?”李维真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向北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句。 “你是说出去以后?” “嗯。” “没想过,也不敢想,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不敢去想外面的世界。不过你还好,年轻、有文化,出去后很快就能重新开始。” “开始?呵呵,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直在想以后要怎么办,现在心里有答案了。”向北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平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不管是什么答案,顺从内心就是了。” 法院的审理断断续续进行了大半年,这座地处河东市郊的偏远监狱又送走了夏秋,迎来了冬天。就在即将送走这个冬天的时候,审理的结果终于出来了:向北被判无罪。 这个迟来的判决距离向北失去自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听到判决书的结果时,向北一时愣住了,他并没有在想什么,而是大脑一片空白。对他而言,这一纸判决并非仅仅意味着他重获自由了,更重要的是为他洗清冤屈,还了他一个干净的声誉。这让他如释重负,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 自从上次的自杀风波之后,向北一直记得李维真说过的那句话:不管发生了什么,自己都要坚持下去,因为死太容易了,重要的是要活着!正因为这样,即便是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向北眼睛里依然只是从容,看不出一丁点波澜。 向北收拾衣物离开监狱那天,李维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向北收拾完之后,原以为两人会有一段长长的对话或者至少能有一个友谊的拥抱,不过这些都没有。他将那本《食指的诗》送给了李维真。 “压抑的时候,就看看这本书。”向北说。 “谢谢,我会的。”李维真的回答很简短,“出去后好好活着。” 向北点了点头,没想到千言万语到了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反而沉默是最好的对白。 向北走出了监狱,李维真——他的镜像,还要在监狱度过漫长的日子。 第101章 骆河村新事 北江晚报社的洗牌在员工中形成一场暗流,在不确定的未来面前,人人自危。 不过,夏侯明奇的两把刷子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一来,通过提高待遇,员工中出现一批夏侯明奇的拥泵,这些人在报社的稳定中发挥了大用处。二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学习活动,心中有鬼的人越来越不踏实,早已想好了退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以,即便一大批人被处分,也不至于让报社出现大乱子。至于那些只是被警告处分的员工,干起活来自然更加卖力,反而让报社的工作向前迈了一大步。 就当这波暗流即将平息时,向北出狱的消息又在员工当中传播开来,形成了新一波话题。尤其是采编平台,继续发挥起消息总汇和消息传播的重要职能。 “方伊,我听说向北要出狱了?”张智尧跟罗方伊座位相邻,趁着休息的空,打听起来。 “或许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罗方伊耷拉着脸。拿师父的事情当做谈资,这样的行为本身就让她十分反感,借着张智尧抛出的话题,罗方伊有意无意地宣泄出来。 “怎么可能呢?你们是师徒,他的消息你会不知道?”张智尧话里带话。自己是政文组的主任,罗方伊是他的手下,他却重提两人曾经的师徒关系,一听就是别有用心。 “张主任,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师徒,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自讨没趣!”罗方伊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张智尧悻悻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中意的女人面前,得分越来越低。看来,要把这个女人追到手,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 其实,向北出狱的消息罗方伊早就知道了,毕竟她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专案组成员。很多保密消息,在专案组当中就算不上秘密。 罗方伊知道,在完成“随风行动”后,陈继洲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推动向北案子的进展。虽然重启司法程序也要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但是毕竟已经见到了曙光。 罗方伊和陈继洲都明白,这道曙光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专案组有多高明,可以让悲剧反转,也不代表之前向北的代理律师有多垃圾。所有的关键,在于大环境变了,事情的进展就水到渠成。 这个社会啊,自古以来都是这个规律,非人力所能改变。这或许才是最大的悲哀。 当然,罗方伊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罗雨辰的妹妹。有这个警察哥哥在,很多消息打听起来都容易得多。 最有戏剧性的是,这个案子的调查又回到了罗雨辰的手中。 真是命运弄人,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竟然跟向北有这样的缘分。罗雨辰时常感慨。 对于这个案子,罗雨辰调查起来十分卖力。因为他知道,案子有反转了,这意味着以前的调查或许进入了误区。如果说的再清楚点,自己的同事当时犯了错误,让一个无辜的人锒铛入狱。 再说了,每次想到陈冲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罗雨辰就气不打一出来,调查起来更加努力。当然,他这算不上公报私仇,倘若陈冲真是制造了冤假错案,必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对受害者最好的补偿。 再说说曲长国。当夏侯明奇宣布成立专案组,而且自己任组长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猜测没错,这帮人果然在搞小动作。再后来,当陈继洲宣布处分结果时他更是气愤。 真是唱的一出好戏。你搭台来我唱戏,你扮白脸我红脸,甚至都不给被调查对象喘息的机会——专案组一宣告成立,没多久就公布了调查结果和处分名单。 一切都在两人的掌控之中! 想到自己部门被处分的两个副总编和一堆记者,曲长国更加气愤!虽然自己置身事外,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但是他们好歹是自己的手下,结果,这件事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自己商量,这压根就是没把自己当回事。 他气谁?最气的不是陈继洲。陈继洲老好人一个,一辈子没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这是借着新任社长的势给自己捞成绩。这个老狐狸! 最让他不爽的是夏侯明奇。一个外来户,到了报社不说拜码头,反而没多久就搞起运动,清除异己,甚至从来不跟自己打个招呼。夏侯明奇,你也太张狂太嚣张了。别以为你是“空降”我就不能把你怎么着?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后台,吓死你! 生气会生气,曲长国心里清楚,必须保持理智。这种时候,最能考验人。倘若自己自恃北江晚报社的老人,一气之下走到了夏侯明奇和陈继洲的对立面,那就真的是自作孽了。 中国的职场,有多少人因为意气用事或者错误判断形势,跟同僚甚至顶头上司开撕,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下场。 人啊,越是在最辉煌和最低落的时候,越要保持理智。 所以,曲长国很快明白下一步要怎么做:必须要展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坚决支持报社的处分决定。 很快,在每周一次的采编例会上,曲长国当着夏侯明奇的面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并且承诺,虽然这些问题都是前任于崇明造成的,但是必须引以为戒,加强对记者队伍的管理,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讲完话,他看了看夏侯明奇,这个年轻人脸上洋溢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曲长国也会意地笑了笑。夏侯明奇,我们就看一看谁先掉进坑里! 当然,对上,曲长国没什么办法,只能先妥协让步,寻找时机。但是对下,他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下人,指的就是罗方伊。 曲长国没有想到,这个刚刚工作两年的新人,居然这么快选择站队。并且站在了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子一方。罗方伊,你是瞎了吗?真是太嘚瑟了,不识时务!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只要你还在我的手底下,我就有办法弄你,你就且等着吧。 …… 对于出狱后的新生活,向北显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看了那么多书,不是为了工作,当然,更不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知识。 向北从监狱出来,一切似乎跟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两手空空、了无牵挂——工作、车子、房子以及妻子、儿子都已经不在了,唯一留给他的是银行账户上的那一点存款。那是周雪岑当年为了救向北买房子所得的,去掉打官司等花销,只剩下了十来万元。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下倒是轻巧了,他觉得活着没有一点负担。 向北住进了三年前曾经呆过的酒店——新城酒店。既然住哪儿都是住,那就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吧。 但是,当他看到这几天的开销时,又开始发愁了:房间费每晚290元,这还是酒店给他优惠之后的价格,再加上吃饭等开销,每天下来得有小三百。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向北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无冕之王,必须要有自知之明,不能再拿起笔来指点江山,更不能拿着这笔钱恣意挥霍。 如果再把定位精准一点,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蹲过监狱的人。坐过牢的人就应该有坐过牢的人应有的生活。 这天晚上,向北回到酒店,发现房门已经打不开,看来续住的天数又到期了。 “你好,帮我续一下,打不开房门了。”向北来到酒店一楼前台,正好是大堂经理靳宇,“今天你值班?” “是的,向先生,”这个年轻而热情的小伙子很礼貌地问道,“您要续住几天?” “呃……”向北踌躇一会儿,“三天吧。” 靳宇很快办理好了向北续住的问题,用标准的客服姿势双手将卡交给向北。 “向先生,您在这里住的时间挺长的。我跟酒店老总说了一下,可以给您升级到套间。” “什么样的套间?” “就是有客厅和卧室,房间面积大了一倍。” “谢谢,不用麻烦你们了。我也住不了几天了。”向北礼貌地拒绝了。 这么多天,这个小伙子始终没有多问过一句话,每次都是以一种极其礼貌的态度履行自己的职责。 向北接过房卡,看到大堂里冷冷清清,小伙子也一副无聊的样子,向北就搭讪起来,“我看酒店生意一般?” 向北坐在前台对面的转椅上,伸手从人造大理石台面上的盘子里拿出一颗薄荷糖,剥开透明塑料包装,塞进嘴里。 “是啊,这几年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了。您当时入住的时候,应该是酒店最辉煌的时候。” “这是为什么呢?经营不善?” “这是一方面原因吧,”靳宇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并没有避讳向北的疑问,“您也看到了,酒店的装饰都很老旧了,客房的墙纸门套这之类的还都是十年前的风格,让人感觉沉闷。现在顾客可不像以前了,都不差钱,所以挑剔的很。” “这倒也是,我看有些墙纸的粘连处都已经脱落了,有些门套也开裂了。” “还有一个原因,您看到酒店东南边那些新建的高楼了吧。”小伙子怕向北不明白,用手使劲指着远处,向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夜色已深,但还是能看到楼宇上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建成的河东新区。这可是迁了三四个村子规划出来的cbd,不仅楼建的漂亮,酒店啊、学校啊、医院啊,各种配套也都不错。所以,人们都到那里去了。” “河东新区?就是原来的骆河村?” “没错,不光骆河村,还有好几个村子呢。呃,您也听说过?” “三年前我去过那里,那时候还是一个小村子,其貌不扬。没想到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向北有些感慨道。 “都是市里统一规划的,说是要发展新区。您不知道,整个这么大一片,一二十栋写字楼、商场、沿街商铺,都是那个中拓房地产开发的,据说光是卖那些楼就挣了好几亿。这还不算商圈旁边的那些居民楼。” “中拓房地产?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以前听说过……”向北努力在大脑里搜索这几个字,但就是想不起来。 “您当然熟悉了,这可是咱们河东市的明星企业,满大街的广告,都是中拓的楼盘。不仅是河东,它在全国很多城市都拿了不少地。火得很!” “哦?看来你还挺八卦的,这么了解它的。”向北开玩笑道。这还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跟这个年轻人聊天。 “嘿嘿,我的梦想就是能跟中拓的老板丁森一样,成为商界精英。” “嗯,好好干,你会成功的。”向北觉得年轻人最终的就是鼓励,“对了,原来骆河村的村民呢?都搬到哪儿去了?” “喏,就是那些大楼旁边。不过现在天黑了,看不清楚。那些楼建的要差一些,都是些回迁房。回迁房的居住条件也不大好,没有暖气,甚至第一年连水电都没有。去年才慢慢好些了。即便是这样,那些村民也算是挣着了,当时回迁的时候,中拓给他们设定的房价是每平米三四千块钱,现在都已经涨到一万了,现在还在蹭蹭往上涨。” 靳宇说话间,有从前台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先生,您是喝红茶还是绿茶?” “哦,谢谢,我喝白水就可以。” 说到骆河村,向北似乎又回到了那些采访的日子,又记起了当年那些面孔。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村子似乎透露着一种神秘,甚至是诡异。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村民被烧死、死亡签名、村主任自杀、村民闹事以及那些支支吾吾的回答……这种诡异甚至都已经波及到了自己的身上——每次来到骆河村,总会遇到不详的事情,以至于在那段日子里,潜在的危险总是伴随左右。他有时甚至会想,自己家庭的不幸跟这个神秘的小村之间,究竟有多少关联?! “先生?先生?” 向北想的有些出神,被靳宇连着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您是不是累了?” “呃,还真有点累了。”向北伸了伸懒腰。 第102章 旧小区,新生活 年轻人说完,埋头玩起手机。向北看了一眼,摇头笑了笑。自己虽然只是进去了短短两三年,却发现这个世界变了。 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90后00后的世界。 这是向北出狱后第一个收获。 “兄弟,你从右边进攻,前边有空投。我掩护你!”靳宇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现在是值班时间,他放松了很多。 “你在干什么?”向北好奇地问。 “组团吃鸡呗。你没听过?” 向北摇了摇头。 脱离了工作状态的靳宇,已经完全没有了职业要求中温和礼貌的姿态和语气。这才是一个90后小伙子最真实的状态。 “向先生,那您可就落伍了,”靳宇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说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幸福了,有那么多好玩的。什么吃鸡啊,王者荣耀啊,抖音啊,都是年轻人爱玩的。” 靳宇说着,忽然来了兴致:“哥几个,我先下了啊,你们慢慢玩。” 他退出游戏,翻弄着手机。 “先生,您看看这个,这就是抖音。” “抖音?好奇怪的名字,这抖音有啥用?”向北十分好奇。 “您看看就知道了。”靳宇划了几下屏幕,随便点开一个视频,一个身材妖娆,面容姣好的女生对着镜头跳着劲舞,背景音乐是一首十分带感的歌曲。 “怎么样?漂亮吧?”靳宇问。 向北点点头。 “其实都是美颜了。现实当中恐怕会把你吓一跳,”靳宇像是解密一样,“不过它给年轻人提供了展示自己的平台,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刷。” “真不错,改天我也下载一个试试,”向北饶有兴趣地说,“我们那个年代,除了微信啥都没有,连智能手机都是刚刚兴起。” “先生,听您这么说,怎么觉得是从以前穿越过来了呢。您这几年都干嘛去了?” 向北愣住了,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年轻人解释:“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过了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 “您出差了?那太可惜了。现在的社会发展太快了,一天一个样,错过就可惜了。” “呵呵。”向北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了。外边下着雨,天气凉了许多。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好做的,最好的决定就是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或者像这个年轻人一样,一边值夜班一边吃鸡。 吃鸡?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 这样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几天,人的心情就像阴雨天气一样,晴朗不起来。 北江晚报社正在为新一年的记者招聘忙碌着。按照规矩,总编室根据实习生的情况拟定出名单后交给夏侯明奇,夏侯明奇看后再交到高层会议上讨论定夺。 不过,夏侯明奇又想改革了。 这个年轻人,真是闲不住,似乎是要把报社改到面目全非。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什么?先设门槛再招考?”曲长国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他不理解夏侯明奇这话的意思。 “最近几年的招聘都是什么规矩?你给我说说流程。”夏侯明奇反问曲长国。 “报社发布招聘信息,本科以上,在校生和有工作经验者都可以,只要符合基本要求,年龄35岁以下的都能报考。就这么简单,”曲长国回答,“有问题吗?社长。” “这是谁定的规矩?” “赵庆东定的。这个办法执行了小十年了。”曲长国觉得,十年来报社的发展证明,这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也绝不是最差的。 “老范,我听有人给我讲过某些记者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个副总编给一个年轻女记者安排了采访任务。这个女记者以手头还有别的工作为由拒绝了,结果呢,副总编觉得指挥不动,于是在采编例会上对她不点名批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个女记者非但没有意识到问题,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副总编骂了一顿,然后甩门离开。这事你知道?” 曲长国认真听着,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是北江晚报社采编部门的元老级人物,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几乎都知道,这事也不例外。只不过当时他在外地出差,没有亲眼目睹。 那个女记者至今还在岗位上,而且已经是部门主任,至于那个副总编,就是于崇明。只有这样的糊涂老儿才会这么软蛋,被下属指着鼻子骂。曲长国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在采编平台太稀松平常了。 “我听说过,社长。后来总编室本来想处分这个女记者,后来经不起她闹腾,就不了了之了。您也知道,女同志嘛,耍点小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女同志?小脾气?长国,工作当中纪律问题可不分男女。不能因为一个女同志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就能网开一面。” “社长,其实这事另有隐情。”曲长国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 “什么隐情不方便透露?”夏侯明奇问。 “其实,这个女记者有关系有背景,她亲戚也是集团的领导,所以才敢这么横。不过也分人。当时那个副总编好脾气,换了现在,她就不敢这么着了。” “所以说,这个采编队伍有问题,这问题出在了根子上。那个女记者的背景我听说了,我还知道她是北江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学院毕业的学生。一个学农业的理科生,干起了记者行业。真不知道采编平台还有什么奇葩事。” 夏侯明奇这番话说完,让曲长国彻底搞明白了,他这是提高招聘门槛,将一些不合格的候选人剔除掉。但是,现有的招聘制度已经执行了十年,早就形成了一批既得利益者。每个有条件的人,都希望从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事中分得一杯羹。 “社长,那您说怎么办?”曲长国认了。这样倒是也好,大家都别往里挤了,因为夏侯明奇把门关上了。 “招聘要求改一下,笔试环节研究生学历,985、211高校应届毕业生,新闻、中文相关专业,男女不限。笔试过后,面试再设新的门槛。” 夏侯明奇一下子说出几个招聘条件。 这让曲长国犯难了,这些要求都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大事,自己定不了,还是交给夏侯明奇吧! “社长,您定就可以,我负责执行。要不让办公室拟定一份文件,您签字我落实,可以吗?” “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还需要经过报社会议讨论。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再大的阻力也要推进下去。” “嗯嗯,很好,我全力支持,全力配合!”曲长国没有多说。他一想到已经有上百个有权有势的人排好队等着这次招聘,报社和集团高管、企业老总……心里就想笑,这应该是一出好戏。报社又要热闹了! …… 当然,所有这些好戏都已经与向北无关了。 向北心里很清楚,现在必须要找到一处合适的住所,像住酒店这样的生活,已经根本不是他现在的身份所能负担得起的。 白天找房子、找工作,晚上在房间里翻看行李箱里的那些东西。 向北没想到,自己当年的无心之举,竟然留下了这辈子最为珍贵的财富,那里有妻儿的回忆,有当年做记者时的一些资料。 有时候他打开录音笔,听到当年采访时记录下的采访内容,还能清楚地回想起采访时的情景,这对他而言,如同年轻人看快手、抖音一般,是一件充满快乐的事情。 其实,记者这个行当也是技术工种,它最大的魔力,就在于采访与写作当中——忘我地投入,记录每一个细节,从中敏感地抓取到关键信息,然后再为了想出一个抓人眼球的词语几天睡不好觉。 向北赶在这次房卡消磁之前,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住处。那是在市中心位置的一个老小区。 “我要退房。”向北来到前台,办理手续。 “先生,您不续住了吗?”今天还是靳宇值班,这个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礼貌。 “是的,这些天非常感谢你。”向北这句话并非客套,而是心里话。 “您别客气,希望您把这里当家一样,欢迎您下次再来。” “嗯,谢谢。”大堂经理的周到服务让向北心里温暖不少,这是他出狱以来心情最为舒畅的几天。 如今的河东市,虽然新区建设、旧城改造齐头并进,但是旧城的改造毕竟阻力太大,很多二三十年前建成的老小区依然有顽强的生命力。 当然,这种生命力是野蛮的,伴随而来的是生活环境的脏乱差,比如随意停放的车辆,坑坑洼洼、仅剩斑斑点点划线漆的机动车道,沾满黑色油污、走上去甚至会粘鞋的人行道以及小区内露天菜市场杂乱无章的商铺地摊。 向北在小区的二楼租了一个房间——房子120平,被中介用隔断隔了四个房间出来。向北租了最小的一个房间,不到20平,每个月房租700多块钱,这还在他的接受能力之内。 向北把这个小小的新家收拾妥当,把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摆在床头柜前。 房间虽小,但是足以容纳一颗重获自由的心。 房子好找,工作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找到了,况且向北还有这一段无法解释的经历,因而常常被用人单位拒之门外。 在这样痛苦且无聊的日子里,他渐渐喜欢上酗酒。说是酗酒,倒也不算,因为每次只是喝上半斤白酒,但不至于大醉。 “老板。”向北进了小区里一家简陋的羊汤馆,馆子里只有六套简易的桌椅。他选了挨着墙角的椅子坐下,“饭菜还是跟以前一样。” “好嘞”,老板四十来岁,操着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应声,然后掀开有些脏兮兮的白色布帘,回到厨房准备饭菜。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一碟老醋花生、一碗羊杂汤、一个烧饼,外加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 以前什么都无所畏,现在什么都无所谓…… 这是贴在墙上的二锅头广告语。向北看了看,还真是应景。不知道写这个广告文案的人有多大年纪,他是胡诌八扯还是经历了什么? 不想这些了,对于向北来说,享受这顿美味大餐才是最重要的。 向北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那瓶白酒,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他将白酒倒上满满一玻璃杯,入口一啜,小半杯热辣辣的高度酒顺着舌根进了喉咙,又顺着肠子进了胃里。等到喝完第二杯时,大脑里已经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了。这正是向北想要的。 说实话,向北对酒的爱好,并非缘于酒的味道,他甚至品不出好孬来。现在的酒,有几成是粮食酒?即便是粮食酒,多半也是小厂长、小作坊酿的,恐怕连甲醇都没去掉,你敢喝? 所以,向北不指望喝到什么玉露琼浆,度数到了就可以。 他享受的是酒精麻痹大脑后的那种轻松和愉悦。在那样一种轻松的状态下,人的心情也大大变好。他甚至会把老板叫过来一起喝上两杯。 向北心里很清楚自己什么身份,可以跟什么样的人谈得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饭馆老板聊天时,他心里没有一点压力,两个人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大概九点来钟的样子,羊汤馆要打烊了。向北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迈出饭馆,踉踉跄跄地往住处走。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还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卡拉OK声。可能是音响设备太过廉价的缘故,歌声忽高忽低,只能感觉到对方在努力嘶吼。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 嘿,是《花房姑娘》!这首歌让向北心里的情绪也有所起伏,虽然歌者的嗓音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旋律是没有太大出入,也许是好歌相人吧。 向北哼唱起来。 路况不算太好。他走在灯光昏暗的路上,小风一吹,意识更加迷糊。 向北凭借记忆找到楼号,爬上二楼,回到住处,接着就是听到熟悉的夜晚四重奏了。向北最懊恼的就是定下这房子时,没仔细看看隔断的隔音效果。看来,那家不良中介肯定是在搭隔断时偷工减料了,每到晚上时,他总能听到隔壁的打鼾声、嬉笑声,当然,更少不了那些丝毫没有顾虑的呻吟声,仿佛可以把这个世界吃掉一样的力气叫喊着。 现在的年轻人,活的真精彩,完全没有了三书四经的束缚。 向北对数字已经没了敏感性,看来他确实高了。 不知听了多长时间,他的大脑已经不受身体控制,渐渐进入梦乡,这无聊、烦人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第103章 意外发现 向北打发着这些无聊的时间,内心有些茫然,又有些焦虑。他觉得如果要继续生活下去,首先要找到生的方向。 这一天,向北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师父,我是罗方伊。”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罗?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嘿嘿,我想要搞到你的联系方式还不容易吗?” 向北恍然大悟,一定是她哥哥罗雨辰帮他查到的。如果对方想查,连他住在哪里也是很轻易查到吧。 “师父,有件事给您说一下,报社领导想找您谈一下。” “找我?有什么事情?不都过去了吗?”向北松弛的神经条件反射般紧张起来,谈什么呢?还有机会回到北江晚报社? 是啊!自己白白坐了两三年的牢,他们就没有一点悔意?要是真的有悔意,就应该有诚意,找一个刚工作没两年的小女孩联系自己算什么意思?怎么着也得以报社名义隆重地跟自己对接才是。 “呃,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关于赔偿……” 赔偿?还真让自己猜对了,向北心想,如此说来,对方是先让罗方伊以私人名义联系自己,看看自己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想到这一点,向北觉得可笑,看来,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们的诚意都是有限的。 “我听说报社换了新领导?”向北问道。 “没错,除了新来的社长之外,几个主要领导都换了,总编室也来了一批新人。师父,现在报社是一片新气象,我觉得你争取一下,应该还能回到报社。” 罗方伊还是这么天真,她以为时间变了,人换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向北清楚,即便报社有意为他正名,恐怕也很难接受这样一个载入报社史册的人。 “小罗,谢谢你还记着我。北江晚报社永远是北江晚报社,但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只能往前看,回不去了。他们说要谈一下,谁来谈?怎么谈?” 这些情况罗方伊并不了解,说白了,她只是个传话的,领导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我还真不清楚,嘿嘿,您稍等,我问一下,一会儿回复您。” 罗方伊匆匆挂上电话,又给陈继洲打了过去。 陈继洲一直在等着罗方伊的回复,听到她的消息,心里多了一份踏实。 “你告诉向北,先由我来跟他谈,至于时间地点,由他来选。” 收到指令,罗方伊又一五一十转告向北。她忽然觉得好笑,干嘛让自己当个传话筒?还浪费电话费,他们俩直接联系不就得了?领导的心思真的猜不透! “我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向北很坦诚,自己于这座城市已经算是半个陌生人,难不成让对方来自己的隔断房间?“我还是去报社吧。” “好的,那时间呢?” “随时都可以?”向北问道。 “陈继洲是这么说的,时间您来定。” “那就明天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罗方伊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又跟向北核对一下,最后叮嘱一句,“您放心,这些年,您的案子一直都是陈继洲在推动,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等您来的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我请您吃顿饭。您出来后,我一直没有给您接风呢。” “接风就算了。不过,小罗,以后这样的事你还是不要做了。记者就干好自己的事情就好,这是我的经验教训。” 罗方伊不解:“师父,您说的是什么事?” “这种传话的事情,我怕你会被某些人利用。” 罗方伊恍然大悟:“师父,您放心好啦,我心里有数的。这不因为关系到您嘛,我就主动揽下来了。对了,你以前的微信还用吗?” “早就不用了。” “这个电话号码是微信号?” “没错。” “那我加你微信联系哈。” 这是向北微信通讯录里收录的第一个人。 一眼万年——还是三年前实习生时的那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向北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北江晚报社。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来到这里,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环境,一切都没有变化。 向北走进大楼,忽然有些心慌,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紧张?自卑?愤恨?也许这就叫五味杂陈吧。 进了大厅后,向北有意将头低下,他怕碰到熟人,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打招呼,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打招呼。不过他似乎有些多虑了,媒体是一个新陈代谢极快的行业,一路上所见的都是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并没有遇到以前的同事。当然,即便是碰到了,别人可能也会假装不认识吧。 走在路上,向北收到一条信息,不用猜,肯定是罗方伊。 “师父,你到哪儿了?” 向北回复:“刚到一楼大厅。”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接你。” 不一会儿,罗方伊来到大厅。 “师父,我跟陈继洲说过了,他说在他的办公室聊。我带你去吧。” 罗方伊在前边带路,向北在后边跟着。他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不难看出这个女孩洒脱活泼的一面。 真是不错,当年的实习生,如今已经独当一面了。 也许是猜到向北的顾虑,陈继洲并没有约在报社的会客室见面,而是选在了自己的办公室。 罗方伊敲门而入,向北在外边等着。 “领导,向北到了。” “哦?快请!” “你好。”刚一进门,便向北以笔直的站姿打招呼,这是他这三年来形成的新习惯。 “你好,向北。快请坐。”陈继洲早已将茶水备好,放在办公桌的对面。 向北观察了一下房间,坐在了靠门一侧的沙发上。在这样的有限空间里,两人离得这么远,总感觉很尴尬。陈继洲见状,从座位起身,坐在沙发上。 两人坐下,并没有立即开始这场谈话。陈继洲先是观察向北片刻。“你跟三年前变化不大,虽然瘦了一些,但是感觉体格比以前更健壮了。” “变化不能只看外表。”向北淡淡一句。 陈继洲自然明白向北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些年你受苦了。这次叫你来,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报社的意思,集团的意思。目的只有一个,对这些年给你造成的损失作出补偿。” “补偿?怎么补偿?”向北语气平和,平和之间却又透着几分抱怨。 说话当中,陈继洲发现向北总是小心谨慎,不仅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还总是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办公室的门,似乎担心什么人会突然闯进来。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外边的人说了,上午不会有人进来。” 向北点了点头。陈继洲不了解,时刻盯着门口,这是他在监狱当中养成的习惯,为的是方便观望管教有没有过来。监狱有个规矩,管教来了,必须立刻起立迎接。 向北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不但学得快,也记得牢。习惯一旦形成,往往刻骨铭心。 “报社拟定了两个方案,一是恢复你的工作,重新招聘你,你可以选择在记者或者其他岗位,当然,也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你的工龄,你的职称之类的。还有一个方案,如果你不愿意回来,报社可以按照三年的基本工资,对你进行经济补偿。” 向北沉默着,他并没有在做思想斗争,回来根本不可能,他很明白那些人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他,他更不会再为这个给他带来那么多伤害的单位卖力。 “我是不会再回来了,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已经与我不相容。” 向北的反应在陈继洲的意料之中,这也是集团和报社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所有人都明白,你伤害了一个人,再把他带到身边,这样的人总归是一个隐患。 “那就说说经济补偿吧。我让财务部门根据相关规定计算了一下,三年的工资补偿一共是19万8千元。不知道这个方案你能不能……” 陈继洲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你稍等一下。” 陈继洲起身接起座机:“社长……好的,我马上过去。” “抱歉,向北,领导找我有急事,你等我一会儿。我忙完马上回来。” 陈继洲觉得让这个人单独留在自己的办公室有些不妥,但是又不能把他安排的其他地方。他想了想,将办公桌上涉密的资料装进抽屉,匆匆走出办公室,将门带上。 向北一直以笔挺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一点点过去。整整半个小时了,陈继洲还没有回来。 向北无奈地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无意之间,他瞥见陈继洲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是关于他案子的相关材料。 向北凝视着,心里挣扎着究竟要不要看一看这份文件。他看看了办公室门,思考片刻,迅速拿起文件,匆匆翻看。这都是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信息,包括报社某些人如何做伪证,包括那些举报他的邮件。 邮件?!向北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他一页一页默读邮件内容。那些邮件信息并非是复制粘贴出来的文本,而是从邮箱中截图打印的,以便呈现最真实客观的证据。 向北一边仔细辨认着发件方的信息,一边谨慎地听着办公室外边的动静,生怕有人突然开门进来。但是打印出来的截图太小,有些内容并不容易识别。 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他急忙放下手中的材料,将它恢复原位,又惦着脚步回到沙发处坐下。 门开了,是陈继洲。 陈继洲关上门,看了向北一眼。向北还是跟他走之前一样,正襟危坐。 “抱歉,让你久等了。领导找我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陈继洲说着,又给向北续了茶。 “没关系。赔偿的方案我再考虑一下,等想好了回复你吧。”向北起身。 “怎么?今天定不下来吗?” “是的。关于这个赔偿是否合理,我需要再了解一下相关法律知识。” “那好吧,我等你消息。你想好了随时可以告诉我。” “好的,”向北打开办公室门,忽然想起来什么,“关于我的案子……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费了不少心。”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当时答应过你,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这是一个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虽然有很多不幸,但是至少那些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应有的下场?你是说赵庆东和于崇明?呵呵。”向北冷笑一声,“一个退休,保留所有待遇,一个继续在集团工作。您跟我说是应有的下场?他们都是应该被千刀万剐的人!” 向北恶狠狠的语气着实吓了陈继洲一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向北露出这凶恶的模样,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一切都过去了。至少,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他们这种人会想到这些?您真是高看他们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毕竟在调查我的案子时,您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陈继洲笑了笑:“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早已是宠辱不惊了,年轻时在意的很多东西现在早已看淡,现在我只要求一点,别在退休前给自己留下遗憾。” 向北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一个人。是曲长国。 相比于三年前,曲长国在装扮上显得更加成熟了,白色的衬衣,深色夹克和米黄色休闲裤,一身领导的标配服饰。只不过他看起来刚从外边回来,衣服上有一片被雨水殷出的深色水迹,头发上也有些水珠,鞋子上还沾着泥土。 “向北?”曲长国一脸惊讶,“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有些日子了……”看到曲长国,向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太好了,你现在怎么样?你看,我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时间跟你聊聊,这样吧,等忙完这一阵,咱们约个时间,好好聚一聚。” “好的,你先忙。”向北礼节性地回复曲长国,离开了报社。 走出报社大门,向北想起来罗方伊跟他说过的话,要约他一起吃饭。不过,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便给罗方伊发了一条信息:“我跟陈继洲谈完了,但是现在有点急事,下次再约吧。” 第104章 祭鬼 向北发给罗方伊的信息并非托词。 在陈继洲的办公室里,他看到墙上的日历,忽然想到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节,心中忽然升起满满的忏悔。 中国有三大鬼节:清明、中元、寒衣,既然是鬼节,那自然是鬼魂出没的日子。向北想起来周雪岑和诺一这娘俩,死没死到一块儿,如果到了自己的节日,是不是会从天堂里放假出来透透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家三口还能相聚。 去哪儿相聚概率最大,向北想到一个地方:河东市殡仪馆。 娘俩的骨灰在...... 《浮尘之外》第104章 祭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5章 复仇计划 向北出了花圈店,满脑子都是那个邋遢老头说的话,不由得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看什么都阴森森的。没错,小鬼都出来了,阴气太重。 向北给自己打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让小鬼去找那些作孽深重的人去吧。 可是,这娘俩的魂儿能在哪里呢?毕竟满大街都是十字路口。 向北想到了两个地方:北江晚报社的门口和河东市儿童医院斜对面。没错,就去这两个地方! 向北先是去了附近的北江晚报社路口。除了报社所在的位置,周围有三个路口,...... 《浮尘之外》第105章 复仇计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 寻找骆河村 按照向北的设想,如果能够从邮件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查到是谁发的邮件,那么很多事情都能浮出水面。 毕竟,能够一下子提供25封举报信,而且每一封都直冲要害,将报社的秘密全部抖搂出来,搞成了一个全国热门的新闻,又让信任社长下定决心将此事彻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应该是熟人。 除了举报信这一条线索之外,骆河村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阴谋,一切不得而...... 《浮尘之外》第106章 寻找骆河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7章 寻找骆景晨 第97章 寻找骆景晨 骆汝峰这模棱两可的话让向北陷入深思。这张神秘的死亡签名是不是真的出现在骆景晨的家里?如果是真的,骆景晨跟这份签名又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呢? 对于这些疑问,向北都没有从骆汝峰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从他对骆汝峰的观察可以看出,对方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也许他所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些,如果要知道更多的真相,恐怕还要从其他人身上着手。 向北没有在骆河社区逗留太久。从监狱出来之后,他养成了一个特有的习惯...... 《浮尘之外》第107章 寻找骆景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8章 买药 看到这份文件,罗方伊顾不上打开浏览具体信息,急忙将它拷贝到u盘里,又将电脑恢复到原来的界面。 仅剩的一点点时间让罗方伊来不及做任何伪装性的步骤,她匆匆带上门,离开陈继洲的办公室。 就像很多电影里的桥段那样,罗方伊前脚刚走,陈继洲就回来了,中间相差仅仅不到一分钟。 但是,电影毕竟是电影,现实生活没有编剧导演,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情节设计。陈继洲回到办公室后有没有发现异常?他是个职场老手,无论是业务还是社交...... 《浮尘之外》第108章 买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9章 传媒帝国成长记 向北被老中医的豪爽惊呆了,原价5000块钱,现在只要500块,500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老头儿看着向北,希望从这个年轻人眼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向北犹豫了,他不是不捧场,不是砸场子,他确实没钱。一个蹲过牢的人,如果还能腰缠万贯,那真就对不起大牢了。 “李大夫,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我……我真的没那么多钱。” “年轻人,你这么说就没啥意思了。现如今,大家生活都好了,谁家里不得衬个几十万,这点钱都不舍得掏,...... 《浮尘之外》第109章 传媒帝国成长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0章 “我要做风口上的猪!” 当然,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打造传媒帝国也同样不会一帆风顺。中国有句古话,物极必反。任何一个事物发展到巅峰时必然会遭遇曲折。 2017年的两件事,让自以为站在风口上的胖冬遭遇事业寒冬,几乎毁于一旦。 第一件事是公号风波。少阳传媒的微信公号已经有了近千万的粉丝量,在圈子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可以说,它的一篇文章,虽然不能像主流媒体那样被各种转载和采用,却可以以最为扁平的方式直接抵达网友。试想,倘若一千万的粉丝...... 《浮尘之外》第110章 “我要做风口上的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1章 老二想吃掉老大 整天忙着出差、采访的罗方伊,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胖冬那里。毕竟,自己还是少阳传媒的股东之一,不能只是坐享其成,好歹也要体现出主人翁精神嘛,虽然随着越来越多大老板的注资,股份也被稀释得越来越厉害。 这一天,她驾车来到少阳传媒的公司新址“河东之根”。胖冬已在地下车库等待多时。 “欢迎罗总。”胖冬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当年的大波浪发型已经被刺猬油头所取代,怎么看上去依然像个流氓? “哎呀,胖总亲自迎接,真是...... 《浮尘之外》第111章 老二想吃掉老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2章 斩狼 “慢着。” 张丰叫住身揣一个亿转身离开的胖冬。 胖冬面露喜悦之情,转过身来看着张丰。看来,对方要松口了! “难得潘总光临我这个小庙,不如留下来,中午在我这里吃顿饭吧。公司还藏着刚从法国运来的红酒,潘总一起品尝一下?”张丰说道。 “不啦。我可不像张总那么有闲情逸致,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胖冬心中一万只曹尼玛,任凭张丰怎样挽留,也执意离开。 到了地下车库,已经压抑许久的黑头忍不住了:“冬子,咋不留下来...... 《浮尘之外》第112章 斩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3章 商业帝国的巅峰 “潘总,我以为我够流氓的了,没想到你比我更流氓。你说的合作没得谈。本来我这里还为你准备了上等红酒,看来咱们是没有这个缘分了。我还有事情要忙,恕不远送!”张丰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胖冬看了看张丰,这个一米八的帅气大个子脸色已经变成了猪肝紫,气息也一深一浅。看来,他内伤不轻啊。 “张总,您再考虑一下吧?我对您的法国红酒还是很感兴趣的。”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张丰抛下一句...... 《浮尘之外》第113章 商业帝国的巅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4章 一起去林场 商场如战场,自然少不了残酷。胖冬经常在公司里见到张丰,虽然如今他也挂着副总裁的头衔,但是谁心里都清楚,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张丰身上那股子傲气早就被消磨殆尽,完全没有了盛气凌人、目前一切的架势。 对于这个80后年轻人的来说,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他未来的路还长,现在吃亏也好、教训也罢,总有翻盘的机会,倘若是到了四五十岁再有这样的经历,恐怕只能落得个晚年凄惨的下场了。 斩狼一役,少阳传媒完胜。胖冬现在是...... 《浮尘之外》第章 一起去林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5章 林场夜宴 从远处望去,南山林场只是三四个披裹着绿衣的山头,但一旦走近它,向北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些山头加起来足足有三万多亩,它的绿色外衣的每一条纤维其实是由一棵棵松柏“织”成的。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胖冬看着面前这座大山,几乎要惊掉下巴,“可是,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呢?用飞机播种?” “这些树能长到这么大,起码经历了三四十年。那个年代可没有这么先进的手段,”向北说道,“再者说了,这是石头山,解放前这里都是...... 《浮尘之外》第115章 林场夜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6章 无功而返 三斤肉,加上一堆薯片、棉花糖和西瓜、哈密瓜等各式水果,居然被三人几近全部解决掉。看来,饭量这东西潜力无穷,没有绝对的饭量小。 那些整日里哀叹自己吃不多、饭量小,甚至为了保持体型将每一种食材都要过称测量热量、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分量的小姐姐们,真是活的不易。她们将内心中最大的天性压抑着,还不忘自我安慰:明星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人家那身材保持的多好啊。 殊不知,人家减肥甚至晕倒在片场都是为了挣钱,小姐姐们呢? 《浮尘之外》第116章 无功而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7章 “这是要成精了?” 第102章 变异 “那就只能等他回来后再说了。”向北听到骆景晨不在的消息,心情沮丧。 “向哥,下次我再陪你来,”胖冬看出向北的情绪变化,安慰他道,“现在时间还早,咱们去玩一玩滑草和索道怎么样?” 对于胖冬的提议,向北并没有心情回应,但是既然来之前都已经说定的事情,那就跟着一起去吧。 整个下午,基本都是胖冬和罗方伊在玩,向北大多数时候依靠在护栏边上,望着远方发呆。 “师父,一起来玩滑草啊,哈哈,很好玩的。”罗...... 《浮尘之外》第117章 “这是要成精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8章 “你是个好警察” 河东市中心,解放广场地下一层咖啡厅,向北和罗雨辰又一次见面。 听到罗方伊捎来的消息时,罗雨辰惊讶了小一阵子。毕竟自己跟向北结下的梁子确实够深。他至今还记得,上次跟胖冬他们在四季烧烤给向北摆下接风宴时,对方自始至终没有跟自己喝一杯酒,甚至还留下了一句话:这辈子都忘不了罗雨辰这个名字。 这话让罗雨辰如鲠在喉,每每想到就不舒服。他回想起两人的交集,从第一次在骆河村纵火案中两人阴差阳错般地交手,到后来自己接手...... 《浮尘之外》第118章 “你是个好警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9章 解密25封邮件 “像风一样,你靠近云都下降,你卷起千层海浪我躲也不躲往里闯;你不就像风一样,侵略时沙沙作响,再宣布恢复晴朗,就好像我们两个没爱过一样。”商场里回荡着男歌手深情款款的吟唱。 《像风一样》,流行歌手薛之谦2017年11月份的专辑《渡 The Crossing》中的一首歌曲。 很快,在这个躁动的年代,这首歌传唱开来。二十年前,一首歌的传唱靠的是街头巷尾的音响喇叭,二十年后,一首歌走红靠的是抖音中的背景音乐以...... 《浮尘之外》第119章 解密25封邮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0章 坑 南山林场的经历让向北惊魂未定,没想到死神一直都在眷顾着他,随时欢迎他归队。那可不行,现在还不能让老儿把自己带走。向北记住了这次的教训,随时将小药丸带在身上。每次出门至少带上两颗。 两颗药丸,价值千元。这可不是小数! 可是,“成精”是怎么回事?向北至今还记得胖冬的话:自己一把将滑草车的不锈钢把手扭断。我的天,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大力神了?若非亲耳听到,向北也不敢相信。他觉得有必要证实一下自己的神力,但是又觉...... 《浮尘之外》第120章 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1章 罗生门 1915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创作一部短篇——《罗生门》。 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战争年代,一个被主人赶出来的仆人,思想上正在做强盗和被饿死之间挣扎。这时正巧走到一个到处都堆满死尸的地方,也就是叫作罗生门的地方,他壮起胆子,想进去找到一些财物。结果他竟然发现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在从一个年轻女子的死尸头上拔头发。他冲上去说你这个没人性的,竟然对死尸也不放过。 老太婆解释说她只是想用这些...... 《浮尘之外》第121章 罗生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2章 鬼压床 胖女人的一句话怼的向北无言以对,他和罗雨辰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即便确定25封邮件是从这里发的,但是不知道是谁,这该怎么办呢? “先回去吧,再想办法!”罗雨辰说道。 两人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向北停了下来,拿出手机在相册里找着什么。“对,就是这张。” 他用食指和中指一拖,将照片放大,把手机递给老板娘。 “这个人,见过吗?” 老板娘接过手机,仔细辨认着,手机屏幕反光的原因,她反复调整角度。罗雨辰也好奇地伸着脖子看...... 《浮尘之外》第122章 鬼压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3章 四季歌 向北似醒非醒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清醒过来,大脑中混混沌沌记得先前的遭遇。 他记得以前有人说过,遭遇“鬼压床”时有个技巧:口中要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这样就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过,这毕竟只是理论知识,真要到了操作层面就会发现,全他妈是扯淡。 向北心中莫名生出一句国骂。 他想到了那个压在身上的女孩,一场艳遇竟然成了车祸现场,想想都觉得恐惧。什么长相甜美,原来是蛇蝎心肠! 向北冷静下来想一想,虽然“鬼压床...... 《浮尘之外》第123章 四季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4章 “52赫兹的鲸” “Hey……”罗方伊朝向北用力地摇着手,嘴角上扬,那笑容像水一样清澈。 向北想起了昨晚梦中坐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人,同样是长相甜美,除了大腿根处那片看不清形状的文身。 真龌龊,怎么将他们两人联想到一块儿去了!向北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怎么这么晚来了?”向北压低嗓音,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脑袋问她。 罗方伊举着胳膊,指着手腕上的黑色iwatch时尚手表:“现在才9点,晚吗?师父该不会已经是老年人的生活状态了吧,嘿嘿...... 《浮尘之外》第124章 “52赫兹的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5章 带着骨灰去旅行 透过路灯的投射,向北发现罗方伊脸上挂着一串泪珠。这丫头今天怎么了?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了?向北见不得女人掉眼泪,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他觉得女人之所以会哭泣,肯定是心中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而且这种委屈一旦涌上心头就很难平复。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罗方伊,表情一瞬间崩塌,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这……这该如何是好?此时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小罗,你太抠门了,就这么一双袜子,还没煎饼果子贵吧。”向北想起了罗...... 《浮尘之外》第125章 带着骨灰去旅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6章 入葬安息园 原本计划三天的行程,如今看来只能压缩在一天里搞定了。 向北心里清楚孰轻孰重:只要他们娘俩在这里安息了,随时都能回来团聚,但是骆景晨如果走了,想要再找到他就难了。想到这些,向北对胖冬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两人虽然不是陌生人,但是也谈不上挚交。一个经营着全国性传媒公司的老总,竟然还会惦记着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细节处见品质。这个小胖子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第二天一早,向北跟滨海市安息园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确...... 《浮尘之外》第126章 入葬安息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7章 林场遇险 这样安逸的生活,总让向北心中觉得不安。他活着不是为了安逸,而是为了报仇,这是一个非常单纯的逻辑,不需要推理印证。所以,每一秒脱离复仇之外的生活,都让向北觉得是一种奢侈,一种犯罪。 坦白讲,向北对胖冬的信任感与日俱增,甚至在林场之行中产生了一定的依赖感。他缺席此行,自然让向北感到失落。这也是胖冬的人格魅力所在,每个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被他的靠谱深深折服。而这种靠谱、认真和执着是建立在他吊儿郎当、放荡不羁...... 《浮尘之外》第127章 林场遇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8章 山顶“审讯室” 阴沉的天空终于兜不住了,很快坠下雨滴,雨越下越大,瞬间像瀑布一样倾倒在整个林场。 罗雨辰说的没错,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至少在河东市是这样。因为随着秋季的到来,雨水会越来越少。面对大雨,人类与蝼蚁没有什么区别,同在地球上,同样的渺小,能否熬过大自然的发泄与摆布,全看上天的心情。 向北打开雨刷,将它调到了最大速度,雨刷拼命摇摆着,像是要被甩断了一样,但前档的视线却依然模糊。他透过玻璃表层的水面四处寻找那...... 《浮尘之外》第128章 山顶“审讯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9章 拨云见日 罗雨辰迅速开启了审讯模式,他是个急性子,直接开门见山,要求骆景晨说出真相。 骆景晨反而目光严肃,沉默不语。这么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威严的气场。难怪在当年骆河村事件中,他会成为全村的希望,整条街上最靓的仔。 向北想起四年前初到骆河村采访时,亲眼目睹骆景晨被村民们前呼后拥的样子,那叫一个气派! 这老小子,作!罗雨辰见不得这些,拍案而起,暴脾气立即要发作起来。 向北赶紧起身制止。堂堂的大队长,怎么这种臭脾气?把两...... 《浮尘之外》第129章 拨云见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0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 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让人费解,几千年来却让无数教徒孜孜不倦去探索——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有了信仰,就变得无比虔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向北如此,罗雨辰如此,骆景晨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心里植入一个自己的价值观,这样的价值观驱使和强化自我意识,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村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最终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这不是...... 《浮尘之外》第130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1章 以死谢罪 林场的天像是婴儿的脸,一场大雨过后,气温迅速回升,山林中本来就很湿热,经过太阳的蒸晒,到处雾气腾腾,人们如入腾云驾雾的仙境。然而,就在几个人聊天的这么个把小时里,本来是晴空万里、异常闷热的南山林场,忽然又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像除雾霾的炮筒子一样呲在石头上、树叶上,将污土冲刷得干干净净。 “看来,今年最后一场大雨不会这么轻松过去的。”罗雨辰站在亭子里,又是一声感慨。 哗啦啦的雨水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 《浮尘之外》第131章 以死谢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2章 缘妙不可言 罗雨辰、向北、罗方伊面面相觑,刚才的一幕仿佛梦境,三人还在梦中,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受到最大震撼的是罗方伊,女生本来胆小,又心眼目睹一个人在距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跳崖自杀,内心自然难以接受。 “哥,发生了什么?”罗方伊声音哆嗦。 罗雨辰倒还算沉着冷静,他已经见惯了生死,但心中同样忐忑懊恼,差一步就能抓住骆景晨,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目睹死亡总会让人恐惧,即便一个人十恶不赦,也同样如此。 足足一刻钟的时...... 《浮尘之外》第132章 缘妙不可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3章 “这里不是肖申克” 送走了罗方伊,向北的心情就跟着阴沉的天气一样,怎样也无法好起来,伤口还在痛,心情也压抑。 坐公交就算了,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恐怕会把司机乘客吓到,以为遇见了诈尸。向北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已经被雨水泡肿发脓,必须找个诊所简单处理一下。 纵火案究竟是什么人干的?骆景晨每次都是跟谁通风报信……一路上,所有这些问号在他脑中不停盘旋,却没有丝毫线索。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骆景晨不是一个人,他虽然...... 《浮尘之外》第133章 “这里不是肖申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4章 玉莲山之行 信的内容的确简单,就像李维真所写,什么肖申克、安迪,情怀扯了一大堆。这个文艺老男人,像个女人一样多愁善感,絮絮叨叨。 读完李维真的绝笔信,向北心情更加复杂。他觉得这像极了是自己写的,无论是心情、语气甚至文风,几乎都一模一样。只不过,李维真的字迹太过潦草,以至于有好几处地方难以辨认。真是应了那句话——字如其人,从字迹不难看出他当时的心情,虽然字里行间都是开心、幸福,但是字迹像他的一双眼睛,能看出心里的...... 《浮尘之外》第134章 玉莲山之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5章 玉莲山之行(2) 北江晚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办公室里,曲长国正在电脑前审核、签发第二天的稿件。 曲长国发现,自从职务上加了“常务”二字,他的生活质量不升反降,因为自己每天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是在审稿,还不如当记者的时候轻松自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副总编,而是校对员。更不甚的是,原来每天只处理几十条稿子,而自从北江晚报社网站、客户端、公众号、微博等新媒体稿件的签发权也收回到总编室后,他的生活更加苦逼,每天处理的稿件多达几百条...... 《浮尘之外》第135章 玉莲山之行(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6章 英雄迟暮 罗方伊知道,阮依依这人做事向来拖拖拉拉、爱嚼舌根,不过,这样的人反而在单位吃香,大家总是时时处处端着供着、躲着让着。没错,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管时代怎样进步,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罗方伊一个人朝着餐厅走去。一路上,她又想到了向北和胖冬最近的遭遇。骆景晨的死、李维真的死,胖冬员工的死……死亡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真是世事难料,这一连串的消息让罗方伊情绪低落。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楼的自助餐厅,其他同事也相...... 《浮尘之外》第136章 英雄迟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7章 报社大PARTY 玉莲山海拔四五百米,山中富含负氧离子,人的精神也比在市区好了很多。 在夏侯明奇这场触及灵魂的报告中,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谁都不愿意失业下岗这种倒霉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年届退休的人,更是像惊弓之鸟,他们这辈子为了这个国家付出的太多。 山上的天气似乎也很讲规矩,为了配合这么肃穆的气氛,天气也很快发生了变化。 下午的会议召开不久,外边的天空已经阴沉起来。下午五点多会议结束时,细雨开始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浮尘之外》第137章 报社大PARTY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8章 突发事件 张智尧、阮依依、罗方伊三人凑到一块玩起了德州扑克。 “三四五六七!”阮依依叫了一把地主,她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女人,也是一个经不起诱惑的女人,仨二一个大王,这一局应该稳胜。 “九十勾圈凯。”张智尧竟然接上了。 “过。”罗方伊跟张智尧一伙,她相信这小子的实力。 “仨七带对三!”张智尧拿到首发权,他要改变牌局。 阮依依喜上眉梢,正合我意:“仨十带对五。” “仨圈带对八!”罗方伊果断出手,带来一技绝杀。 “仨二带对勾?”...... 《浮尘之外》第138章 突发事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9章 车祸 罗方伊已经明显气上心头,太欺负人了,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她只有造反的心,没有拒绝的命,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跟曲长国大闹一场,然后撂挑子走人。 “好吧,我马上准备一下。”罗方伊将满心的不爽压制着,默不作声收拾起行李,可是,除了一个双肩背包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明明这次出来没有带什么。 阮依依听到罗方伊紧急出差的消息,忽然间变得沉默。她静静地看着罗方伊收拾着行李。 “小罗,你打算服从安排去邑州?” “是啊,不...... 《浮尘之外》第139章 车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0章 新闻发布会 张智尧和罗方伊意识到,这是车祸,而且是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那可是致命的! 两人不约而同大喊起来,这声音即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也是本能的情绪释放。他们除了死死抓住车顶右上方的抓手之外,别无他法。 车子迅速旋转,像是娱乐场里的旋转飞船。 方向盘和手刹脚刹全由司机掌控。 “王哥,踩刹车!踩刹车!”张智尧像疯了一样大喊。 司机姓王,虽然刚过三十,却是一个有着十年驾龄的老司机。他双目凝视前方,全然不理睬张智尧乱喊...... 《浮尘之外》第140章 新闻发布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1章 村庄被毁 台上空荡荡,台下乱糟糟。 邑州市水灾灾情新闻发布会的大厅里人声鼎沸,像极了菜市场。媒体是消息总汇,这么一会儿工夫,各种各样的怀疑和猜测很快被制造和传播开来。 就在此时,四个身穿浅色衬衣的男子神色匆匆地登上主席台。 罗方伊看了看时间,9点27,比原定时间足足晚了半个小时。 “主角现身了,做好准备!”张智尧打开电脑,进入了战备状态。如果不出意外,发布会现场就会公布目前的灾情以及救灾措施,张智尧和罗方伊各有分工...... 《浮尘之外》第141章 村庄被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2章 我不是无冕之王 我是王的男人 如果说二十年前,中国还是一个自行车王国,那么这几年里,这个王国已经被电动车所占领,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和三四线城市,电动三轮车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交通工具。这种车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仅便宜实用,拉人拉货两不误,还能够自由穿梭于大街小巷、田间地头。 罗方伊和张智尧坐在三轮车上,任由中年妇女一路驰骋,两人随着道路的颠簸与泥泞忽上忽下,一头飘逸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舞,好不潇洒,好不快活。 北方的夏秋时节,落日来...... 《浮尘之外》第142章 我不是无冕之王 我是王的男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3章 纠结的饭局 也许是经历了一天的采访,两人都有些疲惫,车上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和风穿过车窗的沙沙声。 “风带着他走上最长的旅途,一路经过晚霞,再没有停下……” 车载广播播放的是网络剧《无心法师》的主题曲,旋律伤感优美,这让罗方伊想起了剧中那句经典台词:张显宗,我牙疼。 反派女魔头和反派男军阀的爱情竟然成了经典,这恐怕是导演所没有想到的。不过,若不是因为女魔头那张惹人怜悯的萝莉脸,想必也不会达到这个效果。唉,...... 《浮尘之外》第143章 纠结的饭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4章 寂寞的人 “我来之前,省里的意思是,这就是一次自然灾害,省市各级在灾害防范、预警和处置方面都没有问题的。据说,这个精神已经传达下来。不过,我到了邑州才发现,邑州当地不是这种看法,从官方到民间,一致认为有人祸的因素。他们认为,是周边城市没有做好水库监测,库容到了警戒位之后,忽然放水,导致下游承受不住,发生了水灾。” 胖冬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如实讲给两人。 “这倒是挺有意思,”罗方伊听到胖冬这一番分析,感觉有些疑惑,“...... 《浮尘之外》第144章 寂寞的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5章 神助攻 话说胖冬带着张智尧去了邑州最高档的洗浴中心,原本只是想让他放松放松。没想到,张智尧放松到如此彻底,主动往火堆里跳。当然,他自己此时也已经是干柴烈火。 两人去的时间刚刚好,洗浴中心刚刚上钟,因此都挑到了满意的技师。虽然价格不菲,但好在胖冬家大业大,实力雄厚,这点钱根本不看在眼里。 可是,此时他却一分钱也不愿意掏。胖冬经商这些年,已经有了自己的处事原则:该花的钱,花多少都行,不该花的钱。一分钱都不能不花。 《浮尘之外》第145章 神助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6章 发稿意外 向北已经明白曲长国的意思:前方记者怎么发稿,后方编辑就怎么处理。这话听上去是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不负责任。 “怕领导乱作为,又怕领导不作为。”罗方伊一声叹息,她想到了那个已经下发到北江晚报社的报道精神通知,曲长国居然只字未提。 到底是他有意而为之,还是觉得这份通知不重要?罗方伊完全不知道。 罗方伊先是将稿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修改了一番,又让向北检查一遍,最后通过电脑中的智能校对系统核查...... 《浮尘之外》第146章 发稿意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7章 老娘不干了! 胖冬看出了向北的激烈反应,似乎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可是,什么样的大事会让他这般惊讶?该不会是他为自己翻案的调查有了新发现? 不过,从向北只言片语中,胖冬听出了一点头绪。 “这个稿子不是交给曲长国处理吗?他既然发了出来,那应该是已经有所考虑了吧?”向北转念一想,或许问题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可是,报道反响似乎很强烈。”罗方伊觉得自己瞬间成了焦点人物。 “报社有没有联系你?”向北问道。 “没有。” “那就说明这...... 《浮尘之外》第147章 老娘不干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8章 门事件 罗方伊气上心头,心里有一大堆牢骚要发泄,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电脑上敲出了两页文字,每一行字都是激情满满。 然而,她写着写着,又慢慢回归理性,等回过头来再看这篇辞职报告时,发现有很多偏激的话,这样的辞职报告打上去,即便是再有理,别人也会觉得你不成熟、有问题。 好吧,那就再改一下吧。罗方伊又字斟句酌、反复修改。她忽然觉得很好笑,明明是铁了心的要辞职,怎么弄得像改稿子一样亚历山大? 看来,还是过不了内心那道坎...... 《浮尘之外》第148章 门事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9章 铩羽而归 胖冬对罗方伊的感情是真挚的。相比较而言,向北的情感如同他性格中某种懦弱的因子一样,少了一些血性。即便是自己的复仇大业,向北也是搞得一塌糊涂,到现在他还没有整明白一个所以然来。 向北明白,自己还是不够狠。即便是从小生活在草原上,他也是草原上的羊,而不是狼。 他不知道曲长国的门事件意味着什么,他相信一点,这件事绝对是曲长国的软肋,可以让他前途尽毁。胖冬倘若真的以此威胁曲长国,势必会激出火花,最终的结果很有...... 《浮尘之外》第149章 铩羽而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0章 脉络图浮现 向北乘坐大巴车回河东,速度自然是比罗方伊慢了不少,到了中午才回到市区。 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他的心情像是坐过山车一样。罗方伊应该已经回到了北江晚报社,现在是什么情况?一切不得而知,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件事有一个好的结尾。 毕竟,罗方伊在北江晚报社已经站稳了脚跟,不管是业务能力还是综合素养都算得上出类拔萃,若是假以时日,也许会有一番作为。如果因为这次报道事故而毁了前途,真的是太可惜了。 向北到了河东汽车站,...... 《浮尘之外》第150章 脉络图浮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1章 阴谋 晚上7点,河东市已经繁星点点、华灯初上。 罗雨辰回到家中,看到老妈已经备好晚饭,老爸正靠在沙发看新闻节目。他将外套挂在鞋柜衣架,换了拖鞋,走进厨房,以一种惯有的好奇眼神环顾一圈,“老妈,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大包子、八宝粥,还有咸菜。” “哇,这么丰盛!”罗雨辰一幅夸张而又惊喜的表情,内心却有几分复杂:我的亲娘啊,已经吃了一周的包子了,我都快成包子了。即便心里有一万个纠结,他也不敢造次。把老娘惹住...... 《浮尘之外》第151章 阴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2章 梦中相聚 “据我了解,当年你在北江晚报时,被同事认为跟曲长国是一条线上的人。他为什么对自己人下手呢?如果真的是他写举报信陷害你,而你们又没有什么矛盾,那就是有另一种可能:你的某些做法触动到他的利益了,而且是重大利益。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 罗雨辰的分析让向北再度陷入沉思。 他的话不无道理,对于曲长国这个人,就应该用常规思维去剖析,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属于理性思维范畴。可是,是什么事情让曲...... 《浮尘之外》第152章 梦中相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3章 密战 美梦总会觉得短暂。 向北在这种痛苦的追寻中惊醒,从床上做起来,摸了摸脸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他将脸擦干,靠在床头,点燃一根烟。此时的手机显示已是凌晨一点。 一个人在似梦似醒的状态下,大脑会处于一种困顿而又迷茫的状态,仿佛白天各种压抑的事情被放大,内心更加压抑。再加上梦中的相聚与别离,他的心头更像被石块严严实实地堵上了,透不出半点气。 他想到了自杀,因为活着实在太累。 不过这种年头仅仅出现几分钟而已。 向北...... 《浮尘之外》第153章 密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4章 撕破脸皮 大友看到胖冬这幅表情,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纳尼?这可是俺花了两个通宵挖到的猛料,胖冬咋能这么无动于衷呢? “咋啦,冬哥,这个料不够猛?”大友试探性地问道。 胖冬摇摇头,掐掉燃尽的雪茄。 “不是猛不猛,凭着一张照片也看不出什么来。再说了,这也许只是曲长国跟别人正常的来往,咱们太过敏感了。” “也对。可能这几天弟兄们的调查节奏太紧张了,搞得弟兄们谈虎色变,小题大做了。”大友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有可供...... 《浮尘之外》第154章 撕破脸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5章 a big deal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九月的天气,温度一天一个样,虽然头顶依然是烈日当空,但是已经褪去了炎夏的浮躁,人的心情也跟着沉淀下来。 曲长国盯着这天空,怒气却在心中郁积。让他心里更忐忑的是,胖冬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北江晚报社的一楼。一楼临街,早在十多年前,原来的报社社长看好了这一片的位置,决定把一楼改成了商铺对外出租。这样一来,虽然增加了报社的收入,但是却苦了员工,毕竟一个开放的系统,总难免鱼龙混杂,停车也不...... 《浮尘之外》第155章 a big deal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6章 情人摊牌 “曲总,如约而至。”胖冬面带微笑,如沐春风。 他没有不得意的理由,两天时间,不多不少、不早不晚,甚至连时钟指针的位置都差不多。 看来,曲长国还是有点能力的。不像有些领导岗位,挂块骨头狗都能干! 然而,曲长国却开心不起来,他看着向北那张聚不上焦的大胖脸,这一脸微笑怎么感觉如此邪恶? 死胖子,看你春风得意到几时! “给,这是你要的。”曲长国把红头文件递给胖冬。 胖冬看到文件,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结果。他将两页纸的文...... 《浮尘之外》第156章 情人摊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7章 “是他!” 当一个女人违背伦理公德,自愿与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时,抛开金钱与利益交换,无非有两种原因:爱、威权。 曲长国算不上帅,当然,魅力还是有几分的,比如野性和霸气。 对于男人而言,成就、职位、威望等等都可以衍生出光环。阮依依之所以愿意跟他上床,无非是因为两人的地位不对等,一个女员工以一种仰慕的姿态看着上司。这样看久了,心里就有了一种敬畏之心,甚至连上床都变成了一种无条件的服从。 不过,现在曲长国身上的这些光环似乎...... 《浮尘之外》第157章 “是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8章 谁是神秘人 对于曲长国的暴露,向北已经不觉得意外,已从自己跟罗雨辰到凤凰小区调查举报信事件时,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曲长国。因此,这段心理建设的过程并不短暂。 向北想要弄清楚的,无非这么几点:曲长国为什么派自己去调查骆河村事件?为何写那些举报信害自己?又为什么要跟骆景晨勾结,他与骆河村的征地项目到底有没有利益关联?还有周雪岑跟诺一,两人的死跟曲长国有没有关系? 疑问太多了,以至于向北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头疼病每发作一...... 《浮尘之外》第158章 谁是神秘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9章 身份暴露 胖冬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感觉可笑,明明才三十出头,怎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胖冬真想把大友狠批一顿,改掉他这种死犟死犟的脾气,坏毛病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 要知道,在私企里,老板就是皇帝,老板指东你不能往西,倘若有半点违背,轻则各种祖宗十八辈的臭骂,重则辞职滚蛋。 没错,私企老板就是这么刚。 可是转念一想,都是一起创业的兄弟,除了没有义结金兰拜把子之外,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还是以鼓励为主吧。 “那个神秘人...... 《浮尘之外》第159章 身份暴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0章 害人之心 曲长国和肖默颖一前一后回到家中。 一切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饭菜,没有热水,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没刷。 曲长国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即便已经结婚这么多年,曲长国也还是这样的状态。真是好笑,难不成自己养了个白痴吗? 自从前年儿子出国读书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冷淡不少。夫妻俩唯一的沟通渠道和交流主题没有了。 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因为曲长国既要照顾家里的红旗,又要照顾外面的一面面彩旗。即便是肖默...... 《浮尘之外》第160章 害人之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1章 男人一生要打赢一场架 曲长国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可做。 漆黑的夜里,顾青城驾车一路疾驰,一直开到了河东市的外环路上。 这个路段太偏僻了,连个路灯都没有。 胖冬和黑头驾车从后边追着,越追心中越慌,什么鬼地方?好像是一处建筑工地,而且是被荒废的工地。顾青城要干吗? 黑头有些紧张,创业帮的兄弟姐妹中,他最为敏感,守正有余、创新不足。 “冬哥,算了吧,这里不安全……”黑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胖冬已经习惯了他的不祥预感,凡遇大事,他的...... 《浮尘之外》第161章 男人一生要打赢一场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2章 猎杀 “胖冬,甩棍不是这么玩的,”顾青城说话了,“电影里都是骗人的,跟甄子丹学甩棍,还不如让我教你两下子。” 顾青城说着话,将手中的长刀伸出来,几个砍杀的动作速度极快,带风的刀片在月光中闪着亮光、沙沙作响。好一个干脆利落,没有一丁点儿拖泥带水。 胖冬和大友看傻了眼。完了,碰到行家了。 “你认识我?”胖冬听到顾青城叫自己的名字,顿时警觉起来,看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被跟踪,而且知道是谁在跟踪。他以为一切做是滴水不...... 《浮尘之外》第162章 猎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3章 胖冬之死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顾青城真真切切感受到这句话的道理。车门已经被胖冬顶出了一个大大的凹槽,不疼吗?即便身体不疼,心也疼吧。毕竟是Q7啊!这是有多大的恨?! 顾青城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轻易不喊疼,那样会让一个杀手明显掉价。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确实太疼了,忍不住了! “他妈的,疼死我了,轻点!”杀手居然也知道疼?扯淡!杀人的时候怎么那么有快感? 胖冬要酝酿第五撞的时候,已经被顾青城一脚踢开,自...... 《浮尘之外》第163章 胖冬之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4章 追踪 “哥,大夫刚才说什么?啥意思?”罗方伊不明白医生这话几个意思,什么叫没有救的必要了?怎么会呢? “丫头,医生已经确定,胖冬没了。”罗雨辰说道。现场所有人中,只有他还保持理性,一来他是警察,二来,他跟胖冬也没有熟到那个份上。 “没了?”罗方伊一脸惊讶,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不可能啊,他昨天还好好的。” 罗方伊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况且是如此熟悉的人,这样的情况自然难以接受。 即便是向北已...... 《浮尘之外》第164章 追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浮尘之外》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5章 最远的路就是最近的路 这几天,曲长国像在看一部无声电影,他能观察到向北的一举一动,却听不懂他的一言一语。 这小子到底在忙活什么?无解!除非在他身上安装电子设备。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曲长国想到了一句歌词。 跟踪人这种事情,曲长国毕竟不专业,可是他又没办法求助顾青城,现在他已经自身难保,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此时,曲长国坐在“河东之根”的一楼肯德基里,想象着头顶之上二十多层楼高的地方,向北在干什么? 这已经是第三...... 《浮尘之外》第165章 最远的路就是最近的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6章 钓鱼 黑头和向北在会议室里等待着。相隔不远,果子已经悄悄进了胖冬的办公室,将边边角角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但是,结果并不理想,除了一张顾青城蒙着脸的监控截图外,啥也没找到。 果子悻悻地回到会议室汇报情况。这件事要无疾而终了。 向北一声长叹:“只能另想办法了。” “向哥,你打算怎么办?”黑头问道,倘若向北有办法为胖冬报仇,哪怕是赴汤蹈火,黑头也要试一试。 “你想报仇?”向北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圆桌上摆放着一长溜麦克风...... 《浮尘之外》第166章 钓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7章 今日有约 向北着实不适应这样的报仇方式,每天陪着曲长国意淫,而且还要装作乐享其成的样子,这可不是一份好差事。 可是没办法,既然要报仇,就没得选,对方怎么给自己的,就要双倍还回去。 这几天,向北坚持每天陪聊。而且,他还精心挑选了时间段。白天,任凭曲长国反复发微信、骚扰他,他就是不理睬、不回复。晚上,夜幕降临,向北像戴上面具的小丑,在昏暗的街灯下翩翩起舞。 慢慢地,向北甚至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和状态,他每次打开曲长国的...... 《浮尘之外》第167章 今日有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8章 疫城 向北看着已经进入梦乡的罗方伊,忽然心生怜悯,这样一个单纯的女人,不应该让她看见人世的肮脏与苦难。 罗方伊,希望你能理解我。向北在心中默默道歉后,看了看大平面里几个人,都已经熟睡。午夜两点,正是一个人睡眠最深、意识最少的时候。 向北悄悄走到一个人的旁边,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对方没有意识后,戴上医用的一次性手套,将对方手机打开,不出所料,有指纹密码。向北悄悄将对方的大拇指摁在上边,“指纹密码错误”,再换一...... 《浮尘之外》第168章 疫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谢幕词(全剧终) 终于收工,没有感谢CCTV、MTV,也没有感谢粉丝。连镁光灯都木得,只能跟大家说声拜拜了。 老衲法号小六指,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此处应该是阴风阵阵…… 最近恰逢该死的病毒肆虐,让我度过一个最糟糕的春节,《浮尘之外》因而以“疫城”作为完本章名:向北杀了人、报了仇,准备接受法律的制裁,出来时却发现城非城、法无法,所有人都陷入瘟疫的恐慌之中。 前半章与后半章之间极具跳跃感和割裂感,目的是想塑造一种梦幻和...... 《浮尘之外》谢幕词(全剧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