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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
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这一谵妄之说到底意味着什么?99lib.
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99lib.对它不必太在意,它就像是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一次战争,尽管这期间有三十万黑人在难以描绘的凄惨中死去,也丝毫改变不了世界的面目。
若十四世纪这两个非洲部落之间的战争永恒轮回,无数次地重复,那么战争本身是否会有所改变?
会的,因为它将成为一个突出的硬疣,永远存在,此举之愚蠢将不可饶恕。
若法国大革命永远地重演,法国的史书就不会那么以罗伯斯庇尔为荣了。正因为史书上谈及的是一桩不会重现的往事,血腥的岁月于是化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99lib?,不再让人惧怕。一个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和一位反复轮回、不断来砍法国人头颅的罗伯斯庇尔之间,有着无限的差别。
且说永恒轮回的想法表达了这样一种视角,事物并不像是我们所认知的一样,因为事情在我们看来并不因为转瞬即逝就具有减罪之情状。的确,减罪之情状往往阻止我们对事情妄下断论。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橘黄色的落日余晖99lib?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
不久前,我被自己体会到的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所震惊:在翻阅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时,我被其中几幅他的照片所触动。它们让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好几位亲人都死在纳粹集中营里。但与这张令我追忆起生命的往昔,追忆起不复返的往昔的希特勒的照片相比,他们的死又算得了什么?99lib.
与希特勒的这种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2
href='/article/10926.htm'>《创世记》的开篇写道,上帝造人是为了让人统治鸟、鱼、牲畜。当然, href='/article/10926.htm'>《创世记》是人写的,而不是一匹马写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断定上帝是真的希望人类统治其他生物。更有可能是人类发明了上帝,以便使其篡夺来的对牛马的支配权合乎神圣法则。对,就是杀死一只鹿或一头母牛的权利,全人类只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即使是在最血腥的战争年代亦不例外。
这一权利在我们看来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们自认为是最高级的动物。但是,只要出现一个第三者加入该游戏,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比如,来了个外星人,他是奉上帝的旨意来的:“我命你去统治所有其他星球上的生物”,这时, href='/article/10926.htm'>《创世记》里说得再清楚不过的事立即就会遭到质疑。被火星人套在马车上的人类,可能会被银河系的居民挂在铁扦上烤着吃,这时他也许才会想起过去常在碟子里用刀切着吃的小牛排,会向母牛道歉(太迟了)。
特蕾莎和她的牛群向前走着,她赶着它们往前走,时不时地得对着一头呵斥几声,因为这些小母牛很调皮,常离群去田野里乱跑。卡列宁走在她身边,它这样日复一日地跟她放牛已经两个年头了。平时,它对母牛十分严厉,叫着追赶它们,训它们(上帝任命它管理牛群,它为此感到骄傲),很开心。可是今天,它步履艰难,用三只脚跳着走,另一条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每隔两分钟,特蕾莎就俯下身去抚摩它的背。自手术后,两周已过去了,可是肿瘤显然未被控制住,卡列宁的病情在恶化。
走到半路,特蕾莎和卡列宁遇到一位女邻居,她脚穿橡胶靴,正往牛栏走去。邻居停下步子,问道:“您的狗怎么啦?腿好像瘸了!”特蕾莎回答:“它腿上长了个瘤子。它没救了。”她感到自己的嗓子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邻居一见特蕾莎落泪,几乎要生气了:“我的上帝,您总不至于为一条狗落泪吧?”她说这话并非出自恶意,其实她很善良,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特蕾莎。对于这一点,特蕾莎很清楚藏书网,因为她来该村已经住了不少时日了,她知道,这儿的农民爱他们的兔子如同她爱卡列宁一样。他们舍不得杀死一只兔子,宁愿同它们一起挨饿。可是,邻居的话还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她并没有反驳,只回答说“我知道”,便急忙转过身,继续赶路了。她感到自己对卡列宁的爱是惟一的。她凄凉地微微一笑,想到必须隐藏这份感情,且带着更强烈的妒意,仿佛不得不隐瞒某个不忠的行为。因为爱上一条狗是件不光彩的事。要是女邻居知道她欺骗了托马斯,准会以同谋似的神情,乐呵呵地在她背上拍上一掌!
于是,特蕾莎赶着牛群继续向前走着,看见它们彼此蹭着背,特蕾莎心想这些牲畜真是可爱极了。这群牛性情温和,从不耍坏,有时表现得快乐而幼稚,简直就像那些假装是十四岁少女的五十开外的胖女人。它们嬉戏的时候,尤其令人感动不已。特蕾莎深情地注视着它们,心想(两年来,这一念头始终不可抵挡地萦绕着她):人类就像寄生于人体的涤虫那样,靠母牛寄生:他们像蚂蟥紧叮着母牛的乳房。人类是母牛的寄生虫,这也许是非人类从他们的动物学角度给人类下的定义。
从这个定义,我们可以看出其简单的讽刺意味,并以宽容的态度一笑了之。可特蕾莎对此很认真,她走上了一条滑坡:这些想法十分危险,使她远离人类。 href='/article/10926.htm'>《创世记》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上帝派了人类去统治动物。但我们可以解释说,上帝只是借给人类这一权利。人类不是地球的拥有者而只是管理者,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管理地球。笛卡尔的观点更过分,他认为人类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同时他也绝对否认动物有灵魂,这两者之中,无疑存在着深刻的逻辑性。按照他的观点,人类是所有者和主人,动物只是机器人,是台有生命的机器,即maa animata。动物痛苦时喊叫,那不是悲吟,不过是一台运转不正常的机器发出的咯吱声。当马车的车轮嘎吱作响时,这并不意味着马车有什么痛苦,而是没有上油的缘故。必须以这种方式来解释动物的呻吟,不应为一只在实验室里被活活解剖的狗哀叹。>
牛在草地吃草,特蕾莎坐在一个树墩上,卡列宁头靠在她膝上躺在她身边。特蕾莎想起十二年前在报上读到的一则只有两行字的短讯:说的是在俄罗斯的一座城市里,所有的狗都被杀光了。这则小消息似乎无关紧要,也不显眼,却使特蕾莎第一次感到那个邻近的大国很恐怖。
这便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预兆;俄国人入侵后的头两年,人们还不能说什么恐惧。由于全国上下几乎都反对占领制度,俄国人非得从捷克人中找些新面孔,把他们扶上台掌权。可是,人们对俄国的爱都已成死灰,到哪里去找这些人呢?俄国人便看中了那些不惜性命图谋报复的人。他们得试探、训练并激发这些人的进攻性。首先得训练他们瞄准临时靶子。这个靶子就是动物。
报上于是开始发表一系列文章,以读者来信的形式组织攻势。例如,要求杀尽灭绝城里的鸽子。鸽子确实被杀尽灭绝了。不过,他们的目标主要 662f." >是狗。当时,人们尚未从国土被占领这一灾难所造成的精神创伤中解脱出来,但是报纸、广播、电视谈论的都是狗,说它们弄脏了人行道、公园,对儿童健康造成危害,是光会吃、毫无用途的东西。这一切制造了一种真正的偏执,特蕾莎担心狂热的民众会袭击卡列宁。过了一年,积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动物做试验),都转向了真正的目标:人类。开除、逮捕、审判开始了。牲畜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特蕾莎抚摩着静静地躺在她膝头的卡列宁的头。她已基本认定这个道理:根本不值得跟自己的同类好。但她又不得不对其他村民以礼相待,否则便无法在这里呆下去,甚至对托马斯,她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表现得像个多情的妻子,因为她需要托马斯。幸好,我们同他人的关系在何种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感情,即我们的爱还是不爱,是善待还是仇视,而且,它们在何种程度预先受个人实力对比的制约,这是永远都无法下确切定义的。
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最为彻底的测试,但它处于极深的层次,往往不为我们注意),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人类根本的失败,就是这方面造成的,其为“根本”,是因为其他的一切失误均由此而产生。
一头小牛走到特蕾莎身边,停下步,用棕色的大眼睛久久注视着她。特蕾莎认出了它,管它叫玛格丽特。她真想给每头牛取个名字,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牛太多了。三十来年前倒是这样,村里的每头奶牛都有名字。(如果名字是灵魂的符号,我可以说每头牛都有一个灵魂,尽管笛卡尔不乐意。)可是后来村庄变成了一座大的合作工厂,奶牛终日生活在只有两米见方的小圈里。它们不再有名字,只是一些maae animatae。世界终于给了笛卡尔这个理。
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特蕾莎坐在树墩上的情景,她抚摸着卡列宁的头,想着人类的失败。与此同时,另一画面在我脑海里出现:尼采正从都灵的一家旅店出来。他看见门口有一匹马,车夫正用鞭子在抽打。尼采走到马跟前,不顾眼前的车夫,一把抱住马的脖子,大声哭泣起来。
这是一八八九年的事,尼采早已离去,他也一样,远离了人类。换言之,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一刻发作的。而我认为,这件事赋予他的行为以深刻的意义。尼采是去为笛卡尔向马道歉的。就在他为马而悲痛的瞬间,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他因而与人类彻底决裂)。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尼采,我也同样喜欢特蕾莎,那个抚摸着躺在她膝头、得了不治之症的狗的头的姑娘。我看见他俩并肩走着:他们离开了人类的道路,而人类,“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走。
3
卡列宁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它吃惊地看着这么两个奇怪的孩子。羊角面包乖乖的,一动不动,可惊恐的蜜蜂则摇晃着身子,不一会儿它就振翅而飞,消失得无踪无影。
这是特蕾莎刚刚做的一个梦。醒来后,她讲给托马斯听,两人都从中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在这个梦里,卡列宁的病转变成了妊娠,而且分娩这场戏有着一个既好笑又令人心动的结局:竟然是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
她顿时又生出一线荒诞的希望。她马上起床,穿上衣服。在乡下也一样,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采购:去杂货店买牛奶、面包、羊角面包。可是这天,她叫卡列宁陪她一块去时,卡列宁勉强抬起头。它这还是头一回拒绝特蕾莎,因为往常它总是执拗地非要求出席这一仪式不可。
于是她没有带上卡列宁独自走了。“卡列宁呢?”女售货员问道,她已经为它准备好了一个羊角面包。这一次,是特蕾莎亲自将这个面包带回小屋。她一踏进门槛,就把面包拿出给卡列宁看。她希望它自己走过来取。可是卡列宁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托马斯看出特蕾莎很难过,便用嘴衔着面包,四肢趴在地上,对着卡列宁,然后慢慢向前爬。
卡列宁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欢喜,但没有起身。托马斯将脸贴近它的嘴。卡列宁呆在原地,咬了一口托马斯嘴里的面包。接着,托马斯松开口将整个面包都让给卡列宁。
一直趴在地上的托马斯,这时朝后退了几步,蜷缩起身子,学狗叫了起来。他假装要争夺面包的样子,卡列宁汪汪叫着,向主人作出回应。这正是他们期待的!卡列宁居然想玩!它还有活下去的欲望。
这叫声,就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想让这微笑尽可能持续下去。于是,托马斯又趴在地上,向狗爬去,抓住露在它嘴边的那截面包。他俩的脸挨得更近,托马斯感到了狗的呼吸,卡列宁嘴边长长的毛挠得托马斯的脸痒痒的。狗又叫了一声,猛地摇99lib?着嘴巴。他俩的嘴里各留下半个羊角面包。卡列宁又犯了老毛病,它丢下自己的那半个面包,试图抢托马斯嘴里的那半个。同往常一样,它忘了托马斯不是一条狗,他还有一双手。托马斯非但没有松开含在自己嘴里的那半截,反而还用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一半。
特蕾莎喊道:“托马斯,别拿卡列宁的面包!”
托马斯将两块面包放在卡列宁的面前,它迅速地吞下一块,嘴里马上又叼起另一块,还炫耀了半天,自豪地向两位主人显示自己赢得了这场比赛。
托马斯和特蕾莎看着它,不住地说卡列宁笑了,还说只要它笑,就还有活着的理由,即使得了不治之症。
第二天,卡列宁的状况好像有了好转。托马斯和特蕾莎吃了午饭,这会儿他俩有一个钟头的自由时间,是带狗出去散步的时候。卡列宁知道这一点,往常,还没到钟点,它就等不及地在他俩身边蹦来蹦去,可是这次,当特蕾莎拿起皮带和项圈时,它久久地看着他俩,一动不动。他们站在它面前,竭力显示出快乐的样子(因为它,也为了它),想给它感染一些愉快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仿佛它对主人起了怜悯之心,于是用三只脚瘸着走过去,让他们给它戴上了项圈。
“特蕾莎,”托马斯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照相机。不过今天,你还是带上它吧!”
特蕾莎听从了。她打开壁橱,去找那架被扔在一个角落里早被遗忘的照相机。托马斯接着说:“将来某一天,我们会为拥有这些照片而感到欣慰的。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为什么说曾经?”特蕾莎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机就在她面前,在壁橱的最里边,可她没有伸手去拿。“我不带了。我不愿相信卡列宁会不在。你竟然现在就说它是曾经!”
“别怨我!”托马斯说。
“我没怨你,”特蕾莎轻声回答,“其实我也一样,不知有多少次我无意中发觉自己把它当过去的事在回忆。为此我不知责备了自己多少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想带照相机。”
他们走着,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不说话,这是不把卡列宁当作过去来怀念的惟一方式。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始终寸步不离。他们在盼着卡列宁微笑的那一刻。然而它没有笑,只是往前走着,而且是用三只脚。
“它是为了我们才出来走的,”特蕾莎说,“其实它并不想出门。它出来完全只是为了让我们开心。”
特蕾莎说得很伤心,可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依然那么幸福。他们幸福,并不是全然没有忧伤,而是因为忧伤的缘故。他俩牵着手,眼前浮现出同一幅画面:体现着他们十年生活的卡列宁正瘸着腿走在路上。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令他们大为失望的是,卡列宁突然停下步子,转过身。得回家了。
大概就是这天,要不就是第二天,特蕾莎无意中闯进托马斯的房间,发现托马斯正在看一封信。托马斯听见开门声,赶紧把信插入一堆纸中。特蕾莎已经看到了这一幕。她走出房间时,见托马斯又将信塞进了口袋。可是他忘了信封。当屋里只有特蕾莎一人时,她便仔细地看起信封来。地址的笔迹很陌生,字写得很端正,像出自女人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们见面时,特蕾莎若无其事地问托马斯有没有信。
“没有,”托马斯答道。特蕾莎顿时感到一阵绝望,甚至是残酷的绝望,因为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她不相信托马斯会在这里偷偷地与别的女人幽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空闲时间是怎么过的,她一清二楚。不过,也许在布拉格,有一个让他念念不忘、让他痴迷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不能再在他的头发里留下下体的味道。特蕾莎不相信托马斯会为了这个女人而离开自己,可她感到,最近这两年在乡下度过的幸福时光同过去一样,因为谎言而变得毫无价值。
一个由来已久的念头又回到她的脑海里:她的归宿,不是托马斯,而是卡列宁。卡列宁要是不在了,谁来给他们的生活之钟上发条呢?
特蕾莎想象着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她感到自己无依无靠。
卡列宁躺在一个角落里,呻吟着。特蕾莎走到园子里。她仔细察看了两棵苹果树中间一块草地,心想将来就把卡列宁埋在这块草地里。她用鞋后跟踩着泥土,在草地上踩出了长方的一块。这里将是卡列宁之墓的位置。
“你在干吗?”托马斯问道,他无意中撞见了她,如在几个钟头前特蕾莎无意中撞见他在看信。
她没应声。托马斯见她 7684." >的双手在颤抖,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他抓住她的手,特蕾莎挣脱了。
“这是卡列宁的墓地?”
她仍旧不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托马斯。托马斯终于发作了:“你自己责怪我把它当作过去去想它,可你呢,你在干什么?你都想把它埋进土里了!”
她转过身,背冲着托马斯,进了家。
托马斯走进她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特蕾莎打开门,说:“你不要尽想着自己,至少这会儿该想想卡列宁。它睡着了,可你把它吵醒了。它马上又要疼得叫唤起来了。”
特蕾莎知道自己缺理(狗并没有睡着),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非要伤害别人,而且善于找岔子。
托马斯踮着脚尖走进卡列宁正躺着的屋子,可是特蕾莎不愿让托马斯单独和它在一起,便也走了进去。他们站在两旁,俯身看着卡列宁。动作的一致并不意味着双方的和解。恰恰相反,他们各自一方。特蕾莎和她的狗为一方,托马斯也是和他的狗为一方。
我真怕他们就这样互不理睬,各自一方,僵持到最后。
4
为什么牧歌这个词对特蕾莎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在《旧约》神话中养育成长的,可以说牧歌就是印在我们心中的一幅景象,犹如伊甸园的回忆:伊甸园的生活不同于那将我们引向未知的直线赛跑,也不是一次历险。它是在已知的事物中间循环移动。它的单调并非厌烦,而是幸福。
只要人生活在乡下,置身于大自然,身边拥簇着家畜,在四季交替的怀抱之中,那么,他就始终与幸福相伴,哪怕那仅仅是伊甸园般的田园景象的一束回光。所以那天,当特蕾莎在温泉小城遇见合作社主席时,她的眼前藏书网就浮现出一幅乡村景象(她并没有去过那里,从未在那里生活过),并为之神迷。这就如同向身后望去,向伊甸园的方向回望。
在伊甸园,当亚当对着泉水俯下身时,他还不知道水中看到的,就是他自己。他当然也不理解为什么特蕾莎小时候总是站在镜子前,千方百计想透过肉体看到自己的灵魂。亚当就像卡列宁。为了寻开心,特蕾莎常把卡列宁领到镜子前,可是卡列宁不认得自己的影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它,其无动于衷,令人难以置信。
卡列宁与亚当的对比使我想到,在伊甸园中人还未成其为人。更确切地说,那时人还没有被抛入人之轨道。而我们,我们早已被抛入其中,我们在直线运行的时间之虚无中飞行,可是我们身上还有一根细线将我们与遥远的、雾蒙蒙的伊甸园相连,那里,亚当正俯99lib?身探向泉水,与那喀索斯不同,亚当根本不知道他看见映在水中的那个依稀的黄色小点,就是他自己。对伊甸园的怀念,就是人不想成其为人的渴望。
特蕾莎小时候看见母亲沾满经血的卫生巾就感到恶心,怪她不知羞耻,不把它们放在隐蔽的地方。卡列宁是只母狗,也有经期,每六个月来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天。为了不让它弄脏屋子,特蕾莎在它的腿中间垫上一大团棉花,还给它套了条自己的旧短裤,巧妙地用一根长带子系在它身上。这整整十五天里,看到它这身奇怪打扮,特蕾莎总感到好笑。
女人的月经令特蕾莎厌恶,而一只母狗行经却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快乐的温情,如何解释这一切?我认为答案很简单:狗从未被逐出过伊甸园。卡列宁对肉体与灵魂的两重性一无所知,不知何为厌恶。所以,和卡列宁在一起时,特蕾莎感到非常快乐,安宁。(因此,把动物看成有生命的机器,把奶牛当成产奶的自动机器,是极其危险的:人就这样斩断了其与伊甸园相连的那根细线,因此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时间之虚无中翻飞,也不能给他以任何鼓舞。)
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一个亵渎神明的想法在特蕾莎的脑海里萌生,怎么也摆脱不了:将她与卡列宁连接在一起的爱胜于她与托马斯之间存在的爱。这份爱更美好,而不是更伟大。特蕾莎谁都不怪,不怪自己,也不怪托马斯。她不想断言她和托马斯还会更相爱。她倒是觉得人类夫妻的这种创造,本来就是让男女之爱从根本上就不及人与狗之间可能产生的爱(至少是多种爱中最好的),这真是人类史上的怪现象,造物主当初或许并没有打算这样安排。
这是一种无私的爱,因为特蕾莎对卡列宁无所求。她甚至不要求爱。她从不提令夫妇头疼的诸如此类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曾经更爱过别人吗?他爱我是否比我爱他更深?这是些探讨爱情、度量其深度、对其进行种种猜测和研究的问题,也许正是它们将爱情扼杀了。如果我们没有能力爱,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总渴望得到别人的爱,也就是说我们总希望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爱),而不是无条件地投入其怀中并且只要他这个人的 5b58." >存在。..
还有一点:特蕾莎接受了卡列宁当初的样子,她从未设法以自己的形象来改变它,她预先就已认可狗也有一个世界,所以不想把它占为己有,她也不想嫉妒卡列宁的秘密癖好。她养它不是为了改变它(而男人总想改变女人,女人亦想改变男人),而只是想教它一门基本的语言,使它得以与人类彼此理解,从而共同生活。
另外,特蕾莎对狗..的爱是自愿的爱,没有人强迫她。(特蕾莎又一次想到了母亲,感到十分后悔:如果母亲是村子里她不熟悉的一个女人,她那乐呵呵粗野的劲儿或许会引起她的好感吧!啊!要是她母亲是个陌生人就好了!从孩童时起,特蕾莎就一直为母亲占了她的五官,夺走了她的“我”而耻辱。最糟糕的事情是,“要爱你的父母!”这千年古训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被霸占的事实,把这种侵占行为称之为爱!特蕾莎和母亲断绝了关系,这可不是母亲的错,她跟母亲断绝关系,并非因为母亲是她的模样,而是由于是她的母亲。)
尤其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只有动物能做到,因为它没有被逐出伊甸园。人与狗之间的爱是牧歌一样的。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卡列宁围绕在特蕾莎和托马斯的身边,过着建立在重复之上的循环生活,并期望他们也这样。
卡列宁如果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的话,它肯定早就对特蕾莎这么说了:“听我说,我不乐意一年到头嘴里叼着一个羊角面包。你就不能给我弄点新鲜的东西吃吗?”这句话蕴含着对人类的谴责。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特蕾莎想。
每天下班后,合作社主席都要带他的梅菲斯突散步,每次遇到特蕾莎,他都忘不了要说:“特蕾莎太太,我要是早认识他就好了!那就可以一起去追姑娘了!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两头猪的进攻呀!”听见这话,梅菲斯突哼了一声,它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特蕾莎笑着,其实一分钟前她已知道主席要对她说什么。重复丝毫无损于玩笑的诱惑力。恰恰相反,在牧歌的境界里,甚至连幽默也服从于温馨的重复之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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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相比,狗几乎没有什么特权,但它倒是有一项值得重视:它不受法律的制约,可以享受安乐死。动物有权无痛苦地死亡。卡列宁现在只能用三只脚走路,呆在一个角落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5b83." >它呻吟着。特蕾莎和托马斯意见一致:他们没有权利让卡列宁无谓地受罪。藏书网
可是,在这个原则上达成的一致意见并没有使他们摆脱烦恼,因为实在说不准:怎么知道它的痛苦什么时候是无谓的?怎么确定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必要再活下去?
托马斯要是没当过医生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躲在一个第三者的后面,去找个兽医,请他给卡列宁打上一针。
亲自担任死神的角色,是何等残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托马斯都坚决说他决不会亲手给卡列宁打针,说他会叫兽医来的。可是他最终明白了99lib?t>:他可以让卡列宁享受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一种特权,即在所爱之人的注目下让死神悄悄降临。
卡列宁呻吟了整整一夜。早上,托马斯对它进行了诊断,然后对特蕾莎说:“不必再等了。”
他俩马上就要上工了。特蕾莎去屋里找卡列宁。在这之前,它一直漠然地躺着(甚至几分钟前托马斯给它作检查时,它都没有注意到什么),可这时,当它听见开门的声音,马上抬起头,看着特蕾莎。
特蕾莎无法承受这目光,她感到恐惧。它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托马斯,只对特蕾莎这样,但眼光从未像今天这么急切。那不是绝望或忧伤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让人不能承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这是一种渴望问藏书网个明白的眼神。卡列宁用了整整一生等待特蕾莎的回答,此刻,它(比以往还更为急切)要特蕾莎明白,它一直都在等着她把真相告诉它(因为对它来说,所有来自于特蕾莎的都是真理,比如特蕾莎叫它“坐下”或“躺倒”,这些都是真理,卡列宁与之结为一体,并赋予其生活以某种意义)。
这一令人心悸的信任眼光是短暂的,很快,卡列宁就把头靠在脚上,特蕾莎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像这样看她了。
他们从不给卡列宁甜食吃,不过几天前,特蕾莎买了几板巧克力。她剥开锡纸,把巧克力掰成碎块,放在卡列宁嘴边。她还放了一碗水,这样,它独自在家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缺了。可是,它刚刚投向特蕾莎的那种目光,似乎把自己累着了。尽管嘴边都是巧克力块,它仍未抬头。
特蕾莎跪倒在它身旁,将它抱起。卡列宁动作缓慢地嗅了嗅她,吃力地舔了她一两下。她闭着眼眸接受卡列宁的这份爱抚,仿佛要把这永远印在记忆里。她转过头,想让卡列宁再舔她的另一边脸颊。
接着,特蕾莎必须出去放牛了,午饭后才回到家。托马斯还没回来,卡列宁始终躺着,身边是一块块巧克力。听见特蕾莎走过来,它头也没抬一下。那条病腿肿肿的,肿瘤扩散到了另一个部位。腿毛上有淡淡的一滴红(不像是血)。
跟早晨一样,特蕾莎又跪倒在卡列宁身边。她用一只胳膊挽着它,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她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大夫,大夫!是梅菲斯突和合作社主席来了!”特蕾莎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她又听见了一声喊叫:“大夫,猪来看您了。”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半个钟头,托马斯回来了。他一声不吭,径直朝厨房走去,准备针剂。他回到房间时,特蕾莎正站着,卡列宁动了动,想站起来。看见托马斯,它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
“瞧!它还在微笑呢。”特蕾莎说。
她是用哀求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似乎想以此请求托马斯再缓一缓,不过她没再坚持。
慢慢地,她将一块床单铺在床上。这是条白床单,上面缀有小紫花图案。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想到了一切,仿佛早在几天前,就想到了卡列宁的后事。(啊!多可怕!我们竟然提前想到我们所爱之人的后事!)
卡列宁也没有力气跳上床。托马斯和特蕾莎抱起它,将它抬了起来。特蕾莎让它侧躺在床边,托马斯检查它的腿。他找到了血管凸起、暴露在外的那一部位,用剪刀剪净了上面的毛。
特蕾莎跪在床脚下,双手抱着卡列宁的头紧贴在脸上。
托马斯叫她使劲按住卡列宁的两条后腿,腿的下方有一根静脉,很细,要把针扎进去很难。她托着卡列宁的那条腿,脸仍然贴着它的头。她不断地轻声对它说话,而卡列宁也只是想着她。它并不害怕。它又舔了两下特蕾莎的脸。特蕾莎低声对它说:“别怕,别怕,到了那边,你就不用受苦了,你会梦见松鼠、野兔,还有母牛,还有梅菲斯突,别怕……”
托马斯将针扎进静脉,推动针管。卡列宁的脚微微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接着,突然停止了。特蕾莎跪在床前,脸紧贴着它的头。
托马斯和特蕾莎又得去干活了,卡列宁躺在床上,躺在那条缀着紫花的白床单上。
晚上,他俩回到家。托马斯走进园子。他在两棵苹果树中间,找到了特蕾莎几天前用鞋跟踩出的呈长方形的四条线。他动手挖了起来,他严格遵守标出的尺寸。他希望一切能如特蕾莎所愿。
特蕾莎留在屋里陪卡列宁。她怕它还活着就把它埋了。她将耳朵贴近它的鼻子,仿佛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往后走了一步,发现卡列宁的胸脯微微起伏。
(其实,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吸气声,它传送出一种运动,是她自己的身体所感觉不到的,所以她以为是狗的胸脯在动!)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贴近狗的鼻子。镜子湿乎乎的,她以为是卡列宁呼吸形成的水汽。
“托马斯,它还活着呢!”特蕾莎喊了起来,这时,托马斯正从园子回来,鞋上满是泥土。
托马斯俯下身,然后摇了摇头。
卡列宁躺在床单上,托马斯和特蕾莎各拿起床单的一端。特蕾莎在卡列宁后脚这一端,托马斯则在头那一端。他们抬起卡列宁,送到了园子里。
特蕾莎的手感到床单湿乎乎的。她想,卡列宁来时给我们带来了一片水,走时又留下一片水。这湿乎乎的一片,是卡列宁的诀别方式,特蕾莎为手下的这份感觉而感到幸福。
托马斯和特蕾莎将卡列宁抬到两棵苹果树中间,把它放进墓穴。特蕾莎弯下身子整了整床单,将卡列宁全身裹好。不然,泥土就会直接洒落在它赤裸的身上,想到这,她实在受不了。
然后,她进屋取出项圈、皮带和一把自早上起就放在地上、丝毫未碰的巧克力。她把这些都扔进了坟墓。
墓穴旁,是一堆新翻的泥土。托马斯拿起锹。
特蕾莎回想起了她做的那个梦:卡列宁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像碑文。于是她想象苹果树中间有个纪念碑,上面写着:“卡列宁安息于此。它曾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
园子里,暮色渐浓。这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仿佛是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
托马斯和特蕾莎的鞋子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将锹和铲送回工具棚,里面整齐地放着耙、镐和锄头。
6
托马斯回到屋里,坐在桌旁,他总爱坐在那儿看书。在这个时候,特蕾莎总会过来找他,朝他弯下身子,在身后用脸贴在他的脸上。可这天,特蕾莎贴近他时,发现托马斯并不是在看书。他面前放着一封信,尽管只有四五行用打字机打的字,可托马斯却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死盯着看。
“怎么回事?”特蕾莎不安地问。
托马斯没有回头,他拿起信,递给特蕾莎。信上说托马斯必须于当天赶到邻城的飞机场。
托马斯终于朝特蕾莎转过头来,这时,特蕾莎发现他双眼充满了她刚刚感觉到的那种恐惧>。
“我陪你去。”她说。
托马斯摇摇头说:“这次只传讯我一个人。”
特蕾莎重复说:“不,我要陪你去。”于是他俩上了托马斯的卡车。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了机场。雾很大,前方隐约现出飞机的轮廓。他们从一架飞机走到另一架飞机,可是所有飞机的机舱门都关着,进不去。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架前舱门开着的飞机,舷梯已经架好。他们走上舷梯,一位乘务员出现在机舱的门口,示意他俩往里走。这是一架小型飞机,只有三十来个座位,舱内一个乘客也没有。他们在座位之间的过道上向前走去,始终相互依偎着,也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他们找到两个位子并肩坐下,特蕾莎把头靠在托马斯的肩上。最初的恐惧感消失了,变成了忧虑。
恐惧是一种撞击,是彻底失去理智的一瞬间。恐惧没有一丝美的痕迹。看见的,只是所期待的未知事件的一束强光。忧虑则相反,它意味着我们是有所知的。托马斯和特蕾莎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恐惧之强光被蒙上了,于是我们发现世界沐浴在淡蓝色的、温柔的光线中,使从前最丑陋的事物变得再也美丽不过。
特蕾莎读完信的一刹那,并没有对托马斯产生什么爱,因为恐惧感抑制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和感觉,她只是觉得自己一刻也不应该离开他。此刻,她依偎着托马斯(飞机在云层中穿行),恐惧消失了,她感到了自己的爱,而且她知道这是一种无限的爱,无比的爱。
飞机终于降落了。乘务员打开机舱门,他们站起身,朝舱门走去。他们始终相互搂着,站在舷梯高高的台阶上。只见下面有三个戴着风帽、持枪的男人。犹豫已没有用,因为没有办法再逃。他们慢慢走下舷梯,脚刚落到地上,其中一个男人举枪瞄准。没有听见枪声,可是特蕾莎发现刚刚还在身边、搂着她的托马斯,松开了手,往地上倒去。
她想把他抱住,可怎么也支撑不住他。他跌倒在降落场的水泥跑道上。特蕾莎弯下腰,试图扑向托马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眼前,托马斯的身体开始缩小,在迅速缩小。这真是难以置信,特蕾莎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托马斯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一点儿都不像他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很小的东西,它开始移动,然后跑了起来,在机场上奔逃。
开枪的男人揭去面具,对特蕾莎亲切地笑了笑。接着,他转过身,奋不顾身地去追捕那个小东西,只见它呈之字形飞奔着,像是在躲避某人,拼命寻找一个藏身处。追捕持续了几分钟,后来,那男人猛地扑倒在地,追捕宣告结束。
他站起来,朝特蕾莎走来。他捧着那东西给特蕾莎看。小东西吓得颤抖着。这是一只野兔,那男人将它递给特蕾莎。于是,恐惧和忧虑都消失了,她快乐地抱着这个小动物,一个属于她、她可以搂在怀里的小动物。她幸福地流下了泪。她哭了,不停地哭着,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将小兔子带回家中,心想:总算快达到目的了,她已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不必再逃跑了。
她踏上了去布拉格的路,并在街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自己的家。她小时候和父母曾在那儿生活过。她的父母现已不住那儿了。两个老人接待了她,她从未见过他们,但她知道这是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他们的脸老得像褶皱的树皮,特蕾莎很高兴与他们共同生活。不过眼下,她想独自和小动物呆在一起。她毫不费劲就找到了幼时的小屋,她五岁起就住在那里,当时她的父母认为她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只沙发、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灯,从那时起,它就一直亮着等她。灯上停着一只展翅的蝴蝶,两只大眼睛是彩色的。特蕾莎知道她达到了目的。她躺倒在沙发上,把兔子贴在脸上。
7
他坐在桌旁,他总爱在那儿看书。他的面前有一只拆开的信封和一封信。他对特蕾莎说:“我时常收到来信,可我不想跟你谈信的内容。是我儿子写来的。我费尽心机,为的就是避免他与我生活之间的任何接触。可你瞧命运是怎么在捉弄我。几年前他被大学开除了,现在在一个村里当拖拉机手。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接触了,可是我们的生活却像两条平行线,朝着同一方向并列前进。”
“那你为什么不愿同我谈这些信呢?”特蕾莎深深地松了口气,问道。
“我不知道,这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常给你写信?”
“有时。”
“跟你谈什么呢?”
“谈他自己。”
“有趣吗?”
“是的,你知道,他母亲是一名狂热的共产主义者。他老早就与她断绝了关系,和一些类似于我们这样处境的人交往。他们试图展开某种政治活动,其中有几个人如今被关进了监狱。不过他同这些人也闹翻了,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称他们是‘永恒的革命者’。”
“他跟当局妥协了?”
“不,丝毫没有妥协。他是个教徒,他认为宗教是万能钥匙。在他看来,我们每人都应当无视当局、遵循教规过普通生活。应该无视当局。他认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以自己的行为,创建他所说的‘尘世间的上帝之国’。他告诉我说,教会是我们国家惟一摆脱国家控制的自愿者协会。我总在问自己,他到底是为了抵制当局而信教呢,还是真的信教。”
“那么,就问他好了!”
托马斯接着说:“我始终钦佩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以前觉得他们都具有我所缺乏的奇特、超凡的感受禀赋。有点像是通灵者。可是从我儿子的例子来看,我现在发现,成为一名教徒其实是很简单的。当一个人处于困境中,一些天主教徒便去关心他,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信仰。也许他是出于感激而决定入教的。人类的决定往往草率得可怕。”
“你从未给他回信吗?”
“他没有给我地址。”
接着,他又说:“当然,邮戳上有村庄的名字。只要给当地合作社寄封信就行了。”
特蕾莎为自己对托马斯的种种猜疑而感到羞愧,想弥补一下过失,冲动之下,突然对他儿子关心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呢?为什么不邀请他来?”
托马斯说:“儿子长得很像我。他说话时,上嘴唇总是一翘,跟我一模一样。看见自己的嘴在谈论上帝之国,这让我觉得有些太奇怪。”
特蕾莎哈哈大笑起来。
托马斯也笑了。
特蕾莎说:“托马斯,别孩子气了!你和你第一个妻子的事早已经成为历史了。这事与你儿子有何相干?他与她母亲有什么共同之处吗?就算你年轻时没选择好,难道这也可以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说真心话,见面让我尴尬。这也是我不想见他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固执。某天,你作出一项决定,你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这项决定有其惯性力。随着一年年过去,要改变它有些困难了。”
特蕾莎说:“请他来吧!”
下午,从牛棚回来时,特蕾莎听见马路上有人说话。她走了过去,见托马斯的卡车停在那儿。托马斯正弯腰拆?卸一只轮胎,一群人围着他看,等着他把车修好。
特蕾莎站在那儿,无法将目光挪开:托马斯确实老了。他头发灰白,干起活来动作笨拙,当然不是由医生转行当卡车司机显示出的笨手笨脚,而是一个步入老年的男人所表现的迟钝。
她想起不久前与合作社主席的一次谈话。主席告诉她托马斯开的卡车的车况很糟糕。他说这话像是开玩笑,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可他毕竟有些担心。他还笑着说:“托马斯对人体对比发动机要懂行多了。”他还向她透露,他曾向当地政府多次交涉,想让托马斯在当地行医。他后来听说,警方是决不会准许的。
为了不让卡车周围的人看见,特蕾莎躲到一个树干后,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托马斯。她深感内疚,都是因为她,托马斯才离开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又为了她而离开布拉格,甚至在这里,她还继续烦他,甚至当着奄奄一息的卡列宁的面,虽然没明说,但还猜疑、折磨他。
她总是在内心深处责备托马斯爱她不够深。她认为自己的爱是无可指bbr>责的,而托马斯的简直就像是一种恩赐。
现在,她明白自己是多么没有道理:如果她真的很爱托马斯,那她就应该和他一起留在国外!那儿,托马斯是幸福的,新的生活展现在他面前。而她却离开了他,独自出走了!当然,她当时自以为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可是这种好意难道不是遁词吗?其实她知道托马斯会回来,会来找她的!是她在唤他,拖累他,一步步把他往底层拖,就像仙女把农夫引入泥炭沼,让他们淹死在那儿。她利用托马斯胃痉挛的那一瞬间,骗取他发誓与她去乡下定居!她真够狡猾的!每次她叫托马斯追随自己,目的都是为了考验他,为了证实他是否确实爱她,以至于把托马斯拖到这个地步:头发花白,精疲力竭,指头僵直,再也握不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了。
他们走到了尽头,从这里还能去哪儿呢?决不会让他们去国外。他们也永远回不了布拉格,谁也不会在那儿给他们一份工作,至于去另一个村子,何必呢!
上帝啊,难道真的非得来这里,才能让她确信托马斯是爱她的吗?
托马斯终于将卡车的车轮重新安装好了。小伙子们从卡车的侧栏翻进车厢,发动机隆隆响起。
特蕾莎回到家,放了一池洗澡水。她泡在热水里,想着自己耗费一生的精力,滥用女人的软弱来对付托马斯。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可是现在,特蕾莎意识到:对于她和托马斯来说,事实则相反!甚至连她做的梦,都好像摸准了这个强大的男人惟一的弱点,向他展现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退步!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特蕾莎总想着这个梦。
特蕾莎走出浴缸,去找了件礼服连衣裙。她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讨托马斯的欢心,让他高兴。
她刚扣上最后一粒纽扣,托马斯就叫嚷着闯进屋里,身后跟着合作社主席和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农民。
“快!拿烧酒来,要度数高一点的酒!”
特蕾莎跑去拿来了一瓶李子酒,她倒了一杯酒,小伙子一饮而尽。
这时候,大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小伙子干活时把一只肩膀弄脱臼了,疼得直叫。大家一筹莫展,就把托马斯叫来了。托马斯咔嚓一声,一下就把小伙子胳膊的关节复位了。
小伙子喝下了第二杯酒,对托马斯说:“你妻子今天漂亮极了!”
“傻瓜,”主席说,“特蕾莎太太一直很漂亮。”
“这我知道,她一直很漂亮,”小伙子说,“可是今天,她穿了条漂亮的连衣裙。我们从没见过您穿这条裙子,您要去做客吗?”
“没有,我是穿给托马斯看的。”
“你真有福气,大夫,”主席说,“我老婆可不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讨我的欢喜。”
“所以你总是带你的猪出门,而不带妻子。”小伙子说,然后笑了半天。
“梅菲斯突好吗?”托马斯问道,“我至少……(想了想)一个钟头没见着它了。”
“它讨厌我呢。”主席说。
小伙子又对特蕾莎说:“看您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真想跟您跳舞。”接着又转向托马斯:“大夫,你准许她跟我跳舞吗?”
“我们大家一块儿去跳舞吧。”特蕾莎说。
小伙子问托马斯:“你去吗?”
“去哪儿呀?”托马斯问。
小伙子指了指附近的一个小镇,那儿有一家带酒吧和舞池的旅店。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小伙子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主席说,他端起第三杯李子酒,说:“要是梅菲斯突感到伤心的话,我们就带它一起去,这样,我们就有两头猪了!见来了两头猪,哪个女人都会乐得前仰后合的!”说完,他一阵大笑,走开了。
“如果梅菲斯突不妨碍你们的话,我和你们一块去。”主席说,于是,大家上了托马斯的卡车。
托马斯握着方向盘,特蕾莎坐在他旁边,主席和小伙子拿着半瓶烧酒坐在后排。汽车已经驶出了村子,这时主席想起忘了带梅菲斯突。他大声叫托马斯把车开回去。
“没必要,有一头猪够了。”小伙子说,主席便不再嚷了。
太阳西斜了。道路在山间盘旋。
他们到了城里,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特蕾莎和托马斯从未来过这里,一条楼梯通向地下室,那儿有酒吧、舞池和几张桌子。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先生在弹奏一架竖式钢琴,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士拉着小提琴。他们演奏的是四十年前的老曲子。舞池里有四五对舞伴在跳舞。
小伙子环顾了一下舞厅,说:“这儿居然连一个舞伴都没有!”于是立即邀请特蕾莎跳舞。
主席与托马斯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们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酒,我要开车呢!”托马斯推托说。
“还开车?”主席说,“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呢。我马上去订两个房间。”
特蕾莎和小伙子从舞池出来后,主席又请特蕾莎跳舞,最后才轮到托马斯。
跳舞时,特蕾莎对托马斯说:“托马斯,我是造成你一生不幸的人。你是因为我才来这儿的。是我让你到了这么低的地步。”
“瞎说,”托马斯反驳道,“首先,这么低,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在苏黎世,你可以为病人做手术。”
“你可以摄影。”
“我们俩不能比,”特蕾莎说,“对你来说,你的工作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而我呢,随便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太在乎。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失去,而你却失去了一切。”
“特蕾莎,”托马斯说,“你难道没发现我在这里很幸福?”
“可你的使命是做手术呀!”
“使命?特蕾莎,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没有使命。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听他说话的语气,无法怀疑他的真诚。特蕾莎又看到了下午的那一幕:托马斯在修卡车,她发现他老了。她如愿以偿了,因为她一直希望托马斯变老。她又想到了童年的小屋里那只被她紧贴在脸上的野兔。
变成一只野兔,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忘记他是强者,这意味着从此谁都不比谁强。
他们来来回回,合着钢琴声和小提琴声迈着舞步,特蕾莎的头靠在托马斯的肩上,两人就像坐着飞机在云雾里穿行。此刻她又感受到了坐在飞机上的那种奇特的幸福,那种奇特的忧虑。这忧虑意味着:我们已在最后的一站。这幸福意味着:我们在一起。忧虑是形式,幸福是内容。幸福充盈着忧虑的空间。
他们回到桌旁。特蕾莎又和主席跳了两曲,和那个小伙子跳了一曲。小伙子已经醉了,醉得连自己带特蕾莎一起倒在了舞池中。
接着,他们四人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托马斯打开房间的门,揿亮了吊灯。特蕾莎看见两张床对放着,一张床边有一个带灯的床头柜。一只巨大的蝴蝶被光线一惊,飞离灯罩,在房间里盘旋。下面,传来钢琴和小提琴微弱的声音。
8
白天,她尽力(但难以真正做到)相信托马斯的话,而且尽力像以前那?99lib?样,始终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然而,白天受抑制的妒意在夜里的睡梦中倍加凶猛,每次做梦末了,必定是一场哭叫,不得不把她唤醒,才能停止。
她的梦好似变奏的主题,或像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片段,反?99lib?反复复。比如有一个梦经常做,那是个猫的梦。小猫总是跳上她的脸颊,爪子伸到她的皮肤里。说真的,这种梦很容易解释:在捷克语中,“猫”为俗语,指漂亮姑娘。特蕾莎感到女人的威胁,感到所有女人的威胁。所有女人都可能成为托马斯的情人,她为此而恐惧。
还有另一类梦,梦中她总是送死。一天夜里,他把她从恐怖的叫声中唤醒,她告诉他做了这样一个梦:“那是一个封闭的游泳馆,很大。里面有二十来个人。全是女的。一个个赤身裸体,得围着游泳池不停地走。游泳馆顶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篮子,里面有个人。他戴着顶宽檐帽,脸被遮住了,可我知道那是你。你不断给我们大家下令。又喊又叫。要大家边走边唱,还要不断下跪。如果哪个女人没跪,藏书网你朝她就是一枪,她一命呜呼跌进游泳池里。这时,剩下的女人会一阵哄笑,又起劲地唱起来。而你呢,你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要是我们中的哪个人做错了动作,你就又是一枪打去。游泳池里到处是死尸,漂在水面。我呢,我很清楚,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一个下跪动作了,你马上就会把我杀了。”
第三类梦做的尽是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她躺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足有搬家用的卡车那么大。身边,尽是女人的尸体。尸体实在太多了,车后门只得敞着,一条条大腿耷拉在门外。
特蕾莎惊叫着:“哎!我没有死!我还有各种感觉!”
“我们也一样,我们都还有各种感觉。”那些死尸在冷笑。
死去的女人同活着的女人笑得一模一样。那些活着.99lib.的女人曾开心地笑着告诉她说,她的牙齿以后会烂,卵巢会得病,脸会长皱纹,她们还说,这完全正常,因为她们牙齿已烂,卵巢已经得病,脸上都长了皱纹。此刻,她们笑着向她解释说,她已经死了,一切都了了。
突然,她憋不住想尿尿。她叫起来:“我既然还想尿尿,这证明我没有死!”
她们又哄然大笑:“你想尿尿,这很正常!你所有的感觉,都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就像有人砍掉了一只手,但很长时间内都会感觉到手还在。我们这些人已经没有尿了,可是我们还.99lib.总想尿。”
特蕾莎在床上紧靠着托马斯说:“她们都同我以你相称,好像她们早就认识我似的,像是我的同志,而我,我真害怕自己不得不永远跟她们在一起待着!”
9
在从拉丁语派生的所有语言里,passion(同情)一词都由前缀-和词根passio组成,该词根原本表示“苦”的意思。在其他语言中,例如捷克语、波兰语、德语、瑞典语,这个词用作名词,由相类似的前缀加“情感”一词组成(捷克语:sou-cit;波兰语:wspó?-czucie;德语:Mit-gefühl;瑞典语:med-k?nsla)。九九藏书
在从拉丁语派生的语言中,passion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人们不能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换言之:也就是人们对遭受痛苦的人具有同情之心。另一个词pitie的意思几乎相同(英语为pity;意大利语为pietà,等等),该词甚至意味着应该对遭受痛苦的人表示某种宽容。“怜悯”一位妇女,意味着处境比她好,也就意味着降贵纡尊,要与她处于同一位置。
正因为如此,“同情”这个词一般会引发蔑视,它指的是一种处于次要地位的感情,同爱情没有瓜葛。出于同情爱一个人,并非真正爱他。
而在以“情感”而非passio即“痛苦”作为词根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该词使用的意义基本相同,但是,很难讲它特指的是不好的或是一般的情感。该词的词源所包含的神秘力量给该词投上了另一层光芒,使其意义更为广泛:有同情心(同-感),即能够与他人共甘苦,同时与他人分享其他任何情感:快乐、忧愁、幸福、痛苦。因此这种同情(soucit,wspó?czucie,Mitgefühl,medk?nsla的意思)是指最高境界的情感想象力,指情感的心灵感应艺术。在情感的各个境界中,这是最高级的情感。
当特蕾莎梦见往自己的指甲缝里扎针的时候,她暴露了自己的情感,由此向托马斯表明了她在背地里曾搜查过对方的抽屉。如果另一个女人也这样做,他会永远不再理睬她。特蕾莎了解他,当她对他吼:“把我撵出门去吧!”他不仅没有把她撵出去,反而还捂住她的手,吻她的手指尖,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本人与她有着同样的感觉,感到了手指尖的痛苦,仿佛特蕾莎的手指神经直接连着他的大脑。
要是不具备同情心(同-感)这一魔鬼之禀赋,那必定会冷酷地谴责特蕾莎的行为,因为别人的隐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不能打开别人珍藏私人信件的抽屉。可是,同情心已经变为托马斯的命运(或是厄运),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跪在写字桌打开的抽屉前,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萨比娜书写的词句中移开。他理解特蕾莎,他不仅无力责怪她,反而因此更喜爱她了。.99lib?
10
她的举止越来越粗鲁,越来越不近情理。两年前她发现了他的不忠,从此每况愈下。没有任何出路。
怎么回事!难道他就不能断绝那些性友谊吗?不能。不然定会使他撕心裂肺。他无法控制对女人的占有欲。再说,他觉得这样做也毫无用处。他这些艳遇对特蕾莎没有任何威胁,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他为什么非要断掉呢?这无异于放弃看一场足球赛,这样做让他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但还能谈什么乐趣吗?他刚刚出门去同某个情人幽会,便马上对她感到厌恶,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他眼前呈现的是特蕾莎的形象,他必须立即麻醉自己才能不再想她。从他认识她起,他不醉酒便无法同别的女人上床!然而,恰恰是他醉酒呼出的气味让?99lib.特蕾莎更轻易地发现他不忠诚的蛛丝马迹。
他整个儿陷入了怪圈:刚出门去见情妇,马上就没了欲望,可一天没见情人,他会立即打电话约会。
还是在萨比娜那里,他的感觉最好,因为他很清楚她不会声张,他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画室里,仿佛浮现着他往昔生活的记忆,那是他牧歌般美妙的单身汉日子。
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有多大:他害怕太晚回?99lib.家,因为特蕾莎在等着他。一次,萨比娜发现他做爱时偷偷看表,明显想尽快草率完事。完事后,她没精打采,光着身子在画室里走,然后站在床头尚未完成的一幅油画前,朝托马斯瞥了一眼,发现他在急匆匆地穿衣服。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但一只脚还光着。他查看周围,然后四肢趴在地上,在桌子下面寻找什么东西。
她说:“当我看着你,我感觉到你同我油画中的永久主题渐渐融为了一体。两种世界的相遇。双重的展示。在放荡的托马斯的身影后,一张浪漫情人的面孔隐约可见,令人无法置信。或者反过来说吧,在一心只想着他的特蕾莎的特里斯丹的身影下,居然可以看到放荡之徒所表现出的美妙世界。”
托马斯又站起身,漫不经心九九藏书地用一只耳朵听萨比娜说话:
“你在找什么?”她问。
“一只袜子。”
她和他一起在房间内寻找起来,他又四肢着地趴在桌子底下找。
“这里没有袜子。”萨比娜说,“你来的时候肯定没穿。”
“什么?我来时没穿!”托马斯看着手表叫了起来。“我肯定不会穿着一只袜子上这儿来的!”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近些日子,你整个儿心不在焉。你总是急匆匆的,老看表,忘记穿袜子,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决定赤脚穿上鞋。
“外面很冷,”萨比娜说,“我借你一只袜子吧。”
她递给他一只新潮的白色长筒网袜。
他十分清楚,这是报复。是她将袜子藏了起来,以惩罚他在做爱时看表。外边天气那么冷,他也只能听她的了。他回到了家,一只脚上穿着自己的袜子,另一只脚套的是女人穿的白色长袜,袜子卷到脚踝处。
他已是毫无出路:在情妇们眼里,他带着对特蕾莎之爱的罪恶烙印,而在特蕾莎眼中,他又烙着同情人幽会放浪的罪恶之印。
11
为了减轻特蕾莎的痛苦,他娶了藏书网她(他们终于退掉转租的那套单室公寓,实际上她早就不住在那里了),还给她弄了只小狗。
小狗是托马斯同事的一头圣伯尔纳纯种母狗生的,公狗是邻居家的一头狼狗。没有人要这样的一窝小杂种,可把它们杀了,他的同事又于心不忍。
托马斯不得不在那窝小狗中挑一只,他知道,没有被选中的,是死的命。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共和国总统,四个死刑犯中只能赦免一个。他最终选了其中一只,是一只母的,身体模样像狼狗,可头很像那只圣伯尔纳纯种母狗。他把藏书网小狗带给了特蕾莎。她抱起小家伙,紧贴在怀里,不料这畜生尿了她一裙子。
得给它起个名字。托马斯想别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是特蕾莎的狗,他想起,当初她不打招呼来到布拉格时,腋下夹着一本书。他于是提出那狗就叫托尔斯泰吧。
“不能叫托尔斯泰,因为这是个小丫头,”特蕾莎反驳说,“倒可以叫它安娜·卡列宁娜。”
“不能叫它安娜·卡列宁娜,一个女人的嘴,根本不会长得这么滑稽。”托马斯说,“不如叫卡列宁。对,卡列宁。这正是我原来一直想象的。”
“叫它卡列宁会不会造成它的性倒错?”
“有可能,要是主人总用公狗的名字来叫一条母狗,那母狗很有可能产生同性恋倾向。”托马斯说。
事情太奇怪了,托马斯预见的事情果真发生了。通常,母狗更依赖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宁恰恰相反。它铁了心跟特蕾莎亲。托马斯对它心怀感激之情。他常抚摸着它的头对它说:“卡列宁,你做得对,我期待你的正是这一点。那事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得帮我。”
但是,即使有卡列宁的帮助,他还是无法让特蕾莎99lib.幸福。俄国人的坦克占领他的国家十来天后,他才明白了这一点。那是在一九六八年八月,苏黎世有一家医院的院长,托马斯是在一次国际研讨会上同他结识的,他每天都从苏黎世给托马斯打电话。他为托马斯担惊受怕,主动提出给他提供一份工作。
12
瑞士那位院长的好意托马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这完全是因为特蕾莎的缘故。他觉得她是不想走的。况且,占领的最初七个日子,她是在一种兴奋的状态中度过的,简直像是某种幸福。她常在街上转,手里拿着照相机,还给外国记者发胶卷,那些记者争着要。一天,她胆子实在也太大了,竟然贴近一个军官,拍下了他用手枪对准游行人群的镜头,她因此而被捕,在俄军司令部关了一夜。他们甚至威胁要枪毙她。可刚一放出来,她又跑到街上去拍照。
占领的第十天,她问托马斯:“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瑞士呢?”对这一问,托马斯当然也就不感到惊奇了。
“那我为什么非要去呢?”
“在这里,他们可是要跟你算账的。”
“他们跟谁没账算?”托马斯做出一个听天由命的动作,反驳道,“告诉我,你能在国外生活吗?”
“为什么不能?”
“瞧你已准备为自己的国家奉献自己生命的样子,我在纳闷,你现在怎么能离得开呢?”
“打从杜布切克回来后,一切全变了。”特蕾莎说。
事实确实如此:兴奋的日子只持续了占领后的头七天。捷克的国家政要被俄国军队像罪犯一样一个个带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为他们的性命担忧,对俄国人的仇恨像酒精一样,让人昏了头脑。那简直是仇恨的狂欢节。波希米亚的各城镇贴满了成千上万的大字报,有讽刺的,有挖苦的,还有诗歌和漫画,矛头直指勃列日涅夫和他的军队,嘲笑他们像是一群没有文化的马戏团小丑。但是天下没有永远不散的节日。就在这些日子里,俄国人强迫那帮被劫持的捷克政要妥协,在莫斯科签了协议。杜布切克带着这份妥协的协议,回到布拉格,并在电台发表了讲话。六天的监禁竟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连话都讲不出来,结结巴巴,不停地喘气,连一个句子都讲不完整,一停就差不多有半分钟。
这一妥协,倒是使国家免遭厄运,没有造成大批的人被枪决,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这种命运,谁不怕呢。但是有一件事很快再也清楚不过:波希米亚不得不在征服者面前下跪。这个国家将永远像亚历山大·杜布切克那样,结结巴巴,忍气吞声,仰人鼻息。狂欢节结束了。屈辱从此成了家常便饭。
特蕾莎对托马斯细述这一切,他也知道这是事实,但是在这一事实背后,还隐藏着另外的理由,让特蕾莎想离开布拉格的更主要理由:她在这里过得一直很痛苦。
她在布拉格街上冒着生命危险拍摄俄国士兵的镜头,这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她梦中的电视连续剧终于断了,夜里得到了安宁。俄国99lib?人用他们的坦克给她带来了安详。可现在,狂欢节结束了,她又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她想逃离那些夜晚。她发现,让她充满力量和快乐的环境是存在的,她渴望到国外去,希望找到类似的环境。
“萨比娜已移居瑞士,你一点也不介意吗?”托马斯问。
“日内瓦不是苏黎世,”特蕾莎回答说,“她在那里肯定不会像在布拉格那样让我在意。”
谁要是想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那他准是不快活。特蕾莎渴.99lib.望移居国外,托马斯像被告接受判决一样接受了特蕾莎的这一愿望。他是身不由己,就这样没过多久,他便带着特蕾莎和卡列宁来到了瑞士最大的城市。
13
他买了一张床,安置在一间空空的居所里(他们还没有钱添置其他家具),随后便以一个年过四十、开始新生活的男人所有的一切热情,狂热地投入了工作。
他给在日内瓦的萨比娜打了多次电话。在俄国人入侵一个星期前,萨比娜碰巧到日内瓦办画展,瑞士那些爱画的人出于对她弱小祖国的同情,买了她展出的全部画作。
“多亏俄国人,我才发了财!”她在电话里边说边笑起来。她请托马斯去她的新画室看看,并向他保证,新画室与九九藏书他在布拉格熟悉的那一间没有多少差别。
他巴不得去看看她,但找不到向特蕾莎解释出门的理由。于是萨比娜来到了苏黎世。她住进一家饭店。托马斯下班后去看她,他在大堂通过电话通知萨比娜,然后上楼到她的房间。她打开门,站在他的面前,修长的漂亮大腿,裸露着,除了短裤和胸罩,头上戴着一顶圆礼帽。她久久地凝望着托马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托马斯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言语。随后,他发现自己是太激动了。他伸手摘下她头上的圆礼帽,放在床头柜上。两人开始做爱,还是没说一句话。
从饭店回苏黎世那个家(早些天添置了一张桌子、几把硬椅、几张扶手椅和一块地毯)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带着一种幸福感,说他这种生活方式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像蜗牛驮着整个家。特蕾莎和萨比娜代表着他生活的两极,相隔遥远,不可调和,但两极同样美妙。
然而,由于他总是带着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如同割舍不了身上的阑尾,特蕾莎也就永远得做那些不变的噩梦。
他.99lib.们来到苏黎世六七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到家后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她告诉他,她已回布拉格去。她之所以走,因为她实在没有力量在国外生活下去。她心里清楚,她在这里对托马斯来说本应是一种支持,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当初她太幼稚了,原以为国外的生活会改变她。她以为,经历了在占领的日子里她所经历的99lib?一切之后,自己已经不再平庸,已经长大、懂事、变得勇敢,但她过高估计了自己。她成为了托马斯的负担,而这又正是她不愿意的事情。她想在不可救药之前承担后果。还请他原谅将卡列宁也带走了。
他吃了药效很强的安眠药,可是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庆幸的是,那是个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里。他反反复复,对形势作了估量:波希米亚与世界其他地方的边境已经封闭,与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电报也好,电话也罢,都无法将特蕾莎唤回来。官方怎么也不会再让她离境的。对眼下的这一切,他怎么也难以相信,可是特蕾莎的出走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14
一想到自己已经绝对无能为力,他便陷入了一种惊恐状态,但同时反倒镇静下来。没有人逼他非作出决定不可。他用不着非盯着对面楼房的墙,一边追问自己到底想或不想与她生活在一起。这一切,特蕾莎本人已经决定了。藏书网
他去饭店吃午饭。他感到很伤心,但吃着吃着,原本绝望的情绪好像放松了,仿佛绝望已经淡去,只剩下几许忧郁。他回想起与她共同度过的时光,心想他们的故事不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即使让人来编造这个故事,也很难有别的结局:
一天,特蕾莎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来到他的家里。又一天,她以同样的方式离去了。她来时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她走时,还是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
他付了账,走出饭店,想在街上逛逛,满怀的忧郁渐渐地令他心醉。他同特蕾莎已经生活了七个春秋,此刻他才发现,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加美好。
他和特蕾莎之间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还得讲和,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地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嫉妒、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总感到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藏书网谅。现在,再也不用受累了,剩下的只有美好。
星期六的夜晚开始了;他第一次独自在苏黎世漫步,深深地呼吸着自由的芬芳。在每个角落,都潜藏着诱惑。未来成了一个谜。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他曾坚信自己命中注定要过这种生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他才真正是他自己。
他跟特蕾莎捆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里,他每走一步,她都在盯着。仿佛她在他的脚踝上套了铁球。现在,他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轻盈了许多。他几乎都要飞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置身于巴门尼德的神奇空间:他在品尝着温馨的生命之轻。
(他是否想给住在日内瓦的萨比娜打电话?是否想跟近几个月在苏黎世结识的某个女人联系?不,他丝毫没有这份欲望。一旦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非常清楚,对特蕾莎99lib?
的怀念会给他造成无法承受的痛苦。)
15
飞机降落在曼谷。医生、知识分子及记者一行四百七十人前往某一国际酒店,早已等候在酒店的一个大会议厅里的有另外一批医生、演员、歌手、文献学家及配备着笔记本、录音机、照相机和摄像机的另外几百名记者。大厅尽头,有一个讲坛、一张长条桌,二十来名美国人藏书网端坐在上面,已开始主持会议。
包括弗兰茨在内的法国知识分子觉得受到了冷落和侮辱。向柬埔寨进军,原本是他们的主意,可眼下美国人竟然当仁不让把事情抓在自己手中,真让人钦佩。更糟糕的,是这些讲英语的美国人根本就不在乎在场的法国人或丹麦人是否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当然,长期以来丹麦人早已忘记了他们过去曾是一个独立的民族,所以在所有的欧洲人中,只有法国人想到抗议。法国人是有原则性的,他们拒绝用英语进行抗议,而是用母语向占据讲坛的美国人发话。美国人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个字,报之以友好和赞许的微笑。最后,法国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抗议:“为什么在本次大会上只讲英语?这里还有法国人呢!”
美国人对如此奇怪的抗议异常惊讶,但他们还是微笑着,同意所有讲话都加以翻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译员,大会才得以进行下去。接下来的问题是,由于在听完用英语讲出的每一句话后,还要听译员的法语翻译,这使会议延长了一倍时间,确切地说还不止一倍的时间,因为与会的所有法国人其实都懂英语,他们不断地打断译员的翻译,给他纠正错误,并就每个词与译员争论不休。
一个美国女明星走上讲坛,她的出现将会议推向了高潮。又有一批摄影及摄像师闯入会议厅为她拍照,她所发出的每个音都伴着照相摄像器材那清脆的机械声响。女明星谈到受苦受难的儿童,谈到种种野蛮行径,从人权讲到安全,又讲到文明社会中传统价值遭受的种种威胁,个人的自由99lib?,还谈到卡特总统,说他对在柬埔寨所发生的一切痛心不已,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这时,一个蓄着红棕色小胡子的法国年轻医生站起身来,大声发难:“我们是来拯救生命垂危的病人的!不是来为卡特总统歌颂功德的!本次活动不藏书网应变为美国人进行宣传的马戏场!我们不是来抗议共产主义,而是来救治病人的!”
其他法国人纷纷声援小胡子医生。译员害怕了,不敢翻译他们的话。主席台上的二十个美国人像先前一样友好地微笑着,其中好几个还赞许地点着头。还有一个人竟然想到举起拳头,因为他知道欧洲人在众人欢乐的时刻,总是乐意做这个动作。
16
迄今为止,共产主义均为左派的组成部分,可这些左派知识分子(因为小胡子医生就属于左派),怎么会同意游行,反对一个共产主义国家的利益呢?
当名叫苏联的国家所犯的种种罪行变得过于骇人听闻时,左派的人便面临一种抉择:要么唾弃自己的过去,放弃游行,要么(多少有些为难)把苏联看成伟大进军中遇到的种种障碍之一,继续留在游行队伍当中。
我已经说过,使左成其为左的,是伟大进军这一媚俗。对媚俗的认同并不取决于某一政治策略,而是通过形象、暗喻及词汇来决定的。所以违背原有习惯,进行反共产主义国家利益的游行,完全是可能的。但是用其他的词语来替换原来的词语,却是不可能的,他们可以用拳头威胁越南军队,却不能朝他们高呼:“打倒共产主义!”因为“打倒共产主义”,是反对伟大进军的敌人的口号,那些不想丢面子的人还要为他们自身的媚俗的纯洁性保留一份忠诚。.99lib..99lib?
我讲这些只是为了解释法国医生和美国女明星之间的误会,美国女明星从自我中心主义出发,自以为成了厌恶女人的家伙的靶子,成了嫉妒狂的牺牲品。事实上,法国医生表现出对美的很强的敏感性:诸如“卡特总统”、“我们的传统价值”、“共产主义的野蛮行径”等词语均属美国式媚俗词汇,与伟大进军之媚俗完全是两码事。99lib. 藏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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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人都登上大客车,穿越泰国境内朝柬埔寨边境进发。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村落,早已有人在这里为他们事先安排好了几座吊脚楼。这里,河水常常泛滥,很危险,只得楼上住人,楼下圈猪。弗兰茨与另外四位大学教授住一间。睡梦中,只听见吊脚楼下传来猪叫声,身旁,一位著名数学家鼾声大作。
早晨,大家又登上汽车。距边境两公里处,车辆禁止通行,只有一条狭窄的路通往由军人把守的前哨阵地。汽车只得停下。法国人走下车来,却发现美国人又一次捷足先登,已站在队伍最前方等待他们的到来。当时的气氛十分微妙。译员不得不又介入,好一番争吵.99lib.。最后,双方达成妥协: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和一个柬埔寨女翻译走在行军队伍的最前列,紧跟其后的是医生,医生后面是其他人员,美国女明星排在队尾。
道路狭窄,路边布满了地雷。每行走两分钟,队伍就会遇到路障:两堵上方布满铁蒺藜的水泥墙,中间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通道。他们不得不一个一个地穿过去。
走在弗兰茨前面五米左右的,是一个德国著名诗人兼流行歌手,写过九百三十首维护和平、反对战争的歌曲。他手持长杆,杆上的白旗与他那部又黑又厚的胡须十分搭配,在人群中煞是醒目。
摄影师、摄像师们一?99lib?路小跑,围着这长长的队伍忙前忙后。他们一会跑在前面,一会停下来,一会又后退,蹲下身子,一会又跑到前面,不断按动快门,开动摄像机。他们不时地叫喊着某个著名的男士或有名的女人的名字,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都不由自主地朝他们的方向转过身去,于是他们抓住时机,按动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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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放慢脚步,转过身来。
原来是那个被安排在队尾的美国女明星再也忍受不住侮辱,决.99lib.定展开反击。她开始奔跑,好像一名在五千米长跑中为保存体力而落在后面的运动员,突然冲刺要超过所有对手。
男人们尴尬地微微一笑,随即闪开身,把胜利让给著名的女明星,可女人们却开始嚷嚷起来:“回到队伍里去!又不是电影明星巡游!”
女演员并没有被吓倒,继续朝前跑,后面跟着五名摄影师和两名摄像师。
一个法国语言学女教授一把抓住女演员的手腕,(用吓人的英语)对她说:“这是医生们为拯救死亡边缘的柬埔寨病人而组织的进军。不是为明星作秀!”
女演员的手腕被藏书网语言学教授的手像铁钳般箍得紧紧的,无力挣脱。
女演员(用上佳的英语)喊道:“你给我滚开!我参加过几百次游行!哪儿都离不开我们这些明星!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我们的道德义务!”
“臭屎!”语言学教授(用上佳的法语)回敬道。
美国女明星明白了她藏书网的话,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保持这个姿势别动!”一个摄像师跪在她面前大声道。
女演员久久地盯着摄像头,泪水顺着她的双颊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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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女教授终于松开了美国女明星的手腕。这时留着黑胡须、打着白旗的德国歌手喊了一声女演员的名字。
女明星从未听说过他,但在受尽侮辱之际,听到别人友善的表示,比平时更易感动。于是她朝德国人的方向扑了过去。诗人兼歌手把手中的旗杆换到左手,用右臂搂住女演员的臂膀。.99lib.
摄影师、摄像师们在女演员和歌手身旁忙着。一个美国著名的摄影师九九藏书想把两人的脸和白旗都摄在镜头内。由于旗杆很高,做到这一点不太容易,他便倒退着朝一片稻田跑去,就这样他一脚踩在地雷上。一声爆炸,他被炸得粉碎,飞溅的鲜血像雨点般洒.99lib.落在各国的知识分子身上。
歌手和女演员被吓坏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二人抬头向头顶的旗子望去。白旗上溅满了鲜血。见到这情景,他们更是恐惧。后来,他们怯怯地抬起眼睛,看了几次之后,渐渐露出了微笑。一想到他们99lib.手中高举着用鲜血染红的神圣的旗帜,他们感到一种奇特的,甚至莫名的骄傲。他们又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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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河构成了国界线,但这条河却看不见,因为沿河这一边修起了一堵一米半高的墙,墙上垒着专为泰国狙击手准备的沙袋。墙只有一处缺口,那里,有一座拱桥横跨小河,谁都不得再往前一步。有几股越南部队驻扎在河的另一边,但同样也看不见。他们的阵地伪装得很完美。毫无疑问,一旦有人胆敢试图越过桥的话,看不见的越南人就会马上向其开火。
队伍里的几个人靠近围墙,踮着脚尖攀上墙头。弗兰茨倚在两个沙包间的枪眼位置,试着向外张望。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一名声称有权占有他所在位置的摄影师将他推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的枝桠上坐着七名摄影师,眼睛都盯着对岸,就像一群大个的乌鸦。
此时,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翻译将嘴唇贴在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喇叭上,开始用高棉语向对岸喊话:这里有一些医生,要求能进入柬埔寨领土,提供一些医疗援助。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政治渗透意图,纯粹是为了人命着想。
对岸报之以一阵难以置信的沉寂。这死一般的沉寂,令大家不禁焦虑起来。只有照相机的咔嚓咔嚓声在这片死寂中回响,就像一只异国昆虫在鸣叫。
弗兰茨蓦然意识到伟大的进军到此为止了。死寂的疆界紧逼着欧洲,伟大的进军的空间只不过圈在了这个星球中间的一个小小的舞台上。那些以前拼命挤在舞台下的观众早就扭过头去,伟大的进军在孤寂中继续着,没有一名观众。是的,弗兰茨想,尽管世界冷漠,伟大的进军仍在继续,它变得激奋、变得狂热起来:昨日反对美军占领越南,今日反对越军占领柬埔寨;昨日支持以色列,今日支持巴勒斯坦;昨日支持古巴,明日又反对古巴;对美国总是反对的。但每一次反对的是一方的屠杀,每一次支持的是另一方的屠杀。欧洲在列队行进,为了紧跟所有事件的节奏而不落下任何一桩,步子越来越快。因此,伟大的进军最后变成了一支急匆匆飞步向前的队伍,舞台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有一天,将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空间维度的小点。九九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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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对着喇叭又把刚才的话喊了一遍。同第一次一样,回答的仍然是一片无尽冷漠的沉寂。
弗兰茨在观察。对岸的沉寂像一记耳光打在每个人脸上。甚至连打着白旗的歌手和那位美国女演员也不自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弗兰茨突然感到,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是多么可笑,但这种意识的觉醒并未令他离开大家,也没能在他身上激起一丝讽刺的意味。相反,他的心底涌起了一份对他们的无尽的爱,就像是对患上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产生的那种爱。是的,伟大进军就要到尽头了,但这难道就足以成为弗兰茨背叛它的理由吗?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走到了尽头了吗?面对这群陪着勇敢的医生们来到边境线的人,难道他该嘲笑他们的表现癖吗?除了表演以外,所有这些人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呢?他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九九藏书
弗兰茨是对的。我想起了那位在布拉格组织签名请愿运动、要求赦免政治犯的记者。他很清楚这种请愿运动帮不了犯人,其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真的就能释放那些犯人,而是为了明白仍然有人无所畏惧。他所做的也近乎是在演戏,但他没有别的可能。在行动和演戏之间,他别无选择。他惟有一种选择:要么演戏,要么什么也不干。在某些情况下,人注定要演戏。他们与沉默势力的抗争(反对河对岸的沉默势力,反对变成无声的窃听器藏在墙中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向一支军队发起的战斗。藏书网.99lib.
弗兰茨看见自己那位来自索邦大学的朋友举起拳头,在威胁对岸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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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对着喇叭第三次喊话。
回答他的还是沉寂,可这次把弗兰茨的焦虑突然激成了狂怒。他离那座隔开泰国和柬埔寨的桥就几步远,他的心中忽地充满了奔向桥的强烈欲望,要去痛骂上天,去死在机枪狂扫之下。
弗兰茨的这种突然的欲望使我们想起?99lib?了什么;是的,他让我们想起了斯大林的儿子,他跃身触电死在铁丝网上,看见人类生存的两极近到了几乎相触的程度,以致贵贱之间,天使与苍蝇之间,上帝与粪便之间再无区别,他实在受不了。
弗兰茨不能接受伟大进军的光荣最终归结于行进者可笑的虚荣,不能接受欧洲历史的伟大喧嚣消失在一片无尽的沉寂当中,因而不再有历史与沉寂的差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投到那架天平上去,去证明伟大进军比粪便更重。99lib.
但无法九九藏书作出任何类似的证明。天平的一头放上了粪便,斯大林的儿子将整个身躯投到另一个托盘之中,天平却纹丝不动。
弗兰茨没有去找死,而是垂下头,与别人一道一个跟着一个离开原地,登上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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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追求的不同的目光类型,可以将我们分成四类。
第一类追求那种被无数不知名的人注视的目光,换句话说,就是公众的目光。德国歌手和美国女明星属此列,那位下巴又长又尖的记者亦如此。他已习惯了自己的读者,在俄国人查禁了他那家周刊之时,他有一种置身于稀薄了一百倍的空气中的感觉。对他而言,谁也替代不了那种不知名的目光,他感觉要窒息了。而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有人寸步不离地在跟踪他,窃听他的电话,甚至在街上偷拍他的照片。蓦然间,不知名的目光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他,他重又可以呼吸了!他是幸福的!他用戏剧化的口吻质问藏在墙中的窃听器。他从警察中重新找回了失去的公众。
第二类是那种离开了众多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的目光就活不下去的人。那些不知疲倦地在组织鸡尾酒会和宴会的,就属此类。他们九九藏书比第一类人更快活,因为第一类人若失去了公众,就会想象着自己生命殿堂的灯火全都熄灭了,而这种事在每个人身上迟早都会发生的。而第二类人却相反,他们最终总是能得到某种目光。玛丽-克洛德和她女儿就是这种人。
接下来是第三类,这类人必须活在所爱之人的目光下,他们的境况与第一类人同样危险。一旦所爱的人闭上眼睛,其生命殿堂也将陷入黑暗之中。特蕾莎和托马斯应归于此类。
最后是第四类,也是最少见的一类,他们生活在纯属想象、不在身边的人的目光下。这类人是梦想家。比如,弗兰茨就是。他来到柬埔寨边境,仅仅是因为萨比娜。汽车在泰国公路上颠簸,可他感到萨比娜久久地凝望着他。
托马斯的儿子也属于同一类。我就叫他西蒙吧。(能像他父亲一样,得到一个圣经中的名字,九九藏书他准会高兴。)他所期望的是父亲托马斯的目光。因为卷入了签名请愿运动,他被大学开除了。经常与他来往的那个年轻女子,是一名乡村神甫的侄女。他娶了她,成了农业合作社的一名拖拉机手、一名天主教徒和一名父亲。他后来得知托马斯也住在乡下,这很让他高兴。命运使他们父子的生命变得相互对称!因此,他鼓起勇气给托马斯写了99lib?封信。他并不要求有回音。他只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托马斯将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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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茨和西蒙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与弗兰茨不同的是,西蒙不爱自己的母亲。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在找爸爸。他差不多已.99lib.t>经相信,父亲受到屈辱在先,而后才对他不公。他从不怨恨父亲,并且拒绝当母亲的帮凶,整天去恶意中伤托马斯。
他和母亲一起生活到十八岁。中学会考以后,他离家去布拉格求学。此时,托马斯已成了玻璃擦洗工。西蒙一次又一次地守候,就为了在街上能偶然与父亲相遇。但他父亲却从未停下脚步。
他之所以跟那位长着尖下巴的记者结交,只是因为这位记者使他想起了父亲的命运。记者没听说过托马斯这个名字。关于俄狄浦斯的那篇文章早就忘了,还是西蒙求他跟自己一起去见托马斯,劝托马斯在请愿书上签名,他才知道有托马斯这个人的存在。记者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为了让他高兴,也才同意陪他一起去。99lib?
每当西蒙想起这次碰面,都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他当时肯定让父亲不高兴了。相反,父亲让他很高兴。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的每句话,且越来越觉得父亲在理。有一句话尤其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中:“惩罚一个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行径。”女朋友的叔叔曾亲手把一本圣经放到他手上,耶稣的话给了他强烈的震动:“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父亲是不信神的,但这两句话的相似对他而言是一个隐秘的征兆:父亲赞同他选择的路。
收到托马斯请他到家里去的信时,他在乡下已经住了两年多。父子相见是亲切的,西蒙感到.99lib.很自在,一点也不结巴了。他也许没有发觉他们彼此还没有多少了解。大约在四个月以后,他收到一份电报。托马斯跟他妻子一起被轧死在一辆卡车下。
这时,他才听说有个女人曾是父亲的情人,住在法国。他弄到了她的地址。绝望中,他多么需要有一只想象中的眼睛继续关注他的生命,因此,他时不时地给她写一封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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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生99lib?
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萨比娜还一直不断收到那个伤心的乡下人写来的信。其中很多封从未曾开启过,因为她对故土的兴趣越来越淡漠了。
老先生去世了,萨比娜也就离开,到了加利福尼亚住下。越是往西,离波希米亚就越远了。
她的画卖得很好,她也很喜欢美国。但这仅仅是停留在表面。表面以下,是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这地下,没有她的爷爷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关进棺材,埋在美国的土地下。99lib.99lib?
于是,她.99lib.立下了一份遗嘱,要求死后遗体火化,并抛撒骨灰。特蕾莎和托马斯死于重之征兆。而她却想死于轻之征兆。她会比空气还轻。据巴门尼德,这正是由负变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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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曼谷的一家旅店前停了下来。没人再想组织召开什么会议,大家各自散成一伙伙,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逛,有的去参观庙宇,有的去逛妓寨。索邦大学的那位朋友建议弗兰茨晚上跟99lib.他一起过,但弗兰茨更愿意一个人呆着。
夜幕降临,弗兰茨出了门。他一直想着萨比娜,感到她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因为他不知道萨比娜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这一次,这种目光使他陷入混乱之中。她不是在嘲笑他吧?她是不是觉得他对她的崇拜很愚蠢?她是不是想对他说,他也该像个大人一样行事了,既然她把自己的女友亲手交给了他,他该一心一意好好待她才是?
他试着想象那张戴着副又大又圆的眼镜的脸。他体会藏书网到自己与女大学生在一起是多么幸福。柬埔寨之行对他而言,突然间显得既可笑又毫无意义。说到底,他究竟为何而来?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这次出行,就是让他最终明白自己真正的生活,惟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列队游行,也不是萨比娜,而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他这次出行,是为了使自己确信,现实大于梦想,远甚于梦想。
突然,从暗处闪出一条身影,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冲他说了几个字。弗兰茨看着眼前的来人,目光中既有惊讶之色,也夹杂着同情。陌生人躬下身来,微笑着,不停地用一种很坚决的语气咕哝着。他在跟他说什么?他想这人是在请求他跟他走。那人一把拽着他的手,拖他走。弗兰茨心里想,准是有人需要他的帮助。他来到这里,也许是不为什么?可也许是被叫到这里救助某人的?
忽然,在那个咕哝的人身旁,又出现了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操着英语,令他把钱交给他们。
此时,戴眼镜的女孩子从他的意识范围消失了。萨比娜重又盯着他。那个命运伟大、而又不真实的萨比娜,那个使自己在她面前感到无比渺小的萨比娜。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愤怒,也表示着不满:他还要被欺骗一次吗?又有人想再次利用他的善心吗?
他猛地甩开那个紧抓着自己袖子的人的手,抽出身来。他知道,萨比娜一直欣赏他的力量。他一把抓住第二个家伙向他挥来的胳膊。他紧紧攥住这条胳膊,用一个完美的柔道动作,将那人从自己头顶上摔了过去。
现在,他对自己满意了。萨比娜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她再也不会看见他被羞辱了!她再也看不到他后退了!弗兰茨再也不是软弱和多愁善感的了!
看着这几个想玩耍他的天真的人,他感到一种快意的仇视。他立在那里,稍稍弓着腰,目光紧紧地盯着这几个家伙。可突然,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他的头上,他旋即瘫倒在地。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人把他抬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他陷入了虚空之中。又感到重重的一击,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躺在日内瓦的一家医院里。玛丽-克洛德正俯身在他床头。他想告诉她,自己不要她呆在这里。他想找人立即通知那个戴眼镜的女大学生。他只想着她一个人,不想别人。他想大声呼喊,自己不想要别的人待在他床边。但是他惊恐地发觉自己不能说出话来。他怀着无穷的仇恨盯着玛丽-克洛德,想转过身面对着墙,不要见到她。可他的身子动弹不得。他试着至少转过头去。但连他的头也无法再动一动。于是,他闭上双眼,不要再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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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合法的妻子,而他生前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一切事情都 由玛丽-克洛德做主,她负责料理他的葬礼,送出讣告,定制花圈,叫人给她自己做了一袭黑衣,可实际上这是一件婚纱。是啊,对妻子而言,丈夫的下葬,终于成为了她真正的婚礼;这是她生命中的皇冠;是对她所有痛苦的补偿。
再说,牧师对此很理解。在坟墓前,他说到他们夫妻之间永存不灭的爱情,这份爱情经历了重重考验,一直延续到故人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成了他得以在最后一刻回归的牢固的避风港。玛丽-克洛德请弗兰茨的那位同事在葬礼上也说几句话,他也不例外,对已故之人这位勇敢的妻子表示了特别的敬意。藏书网.99lib.99lib?
人群后面的某个角落里,蜷缩着那位戴眼镜的女孩子,一位女友搀扶着她。她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再加上服用了大量的药片,致使她在葬礼结束前突然全身抽搐。她弯下腰,捂住腹部,她朋友只得扶着她,离开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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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合作社主席的电报,他马上跨上摩托车上了路。他安排了葬礼。在墓碑上,他叫人在父亲的名字上方,刻下了这样一句碑文:他要尘世间的上帝之国。
他很清楚,父亲决不会用这种词句。但他确信,这句碑文恰正表达了父亲想要的东西。上帝之国指的是正义。托马斯渴望一个由正义主持的世界。难道说西蒙无权用自己的话,来表达父亲的一生吗?难道这不是自古以来所有的子孙后代都享有的权利吗?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人们可以在弗兰茨的墓碑上读到这句话。这句碑文可以理解成一种宗教象征:尘世间生活的迷途之后,最终归于上帝的怀抱。而知情人都知道,这句话还有一种纯粹世俗的意义。再?99lib.t>说,玛丽-克洛德每天都在唠叨:
弗兰茨,亲爱正直的弗兰茨啊,年过半百的危机他实在受不了,他掉进了一个可怜的女孩的爪子里!她甚至都算不上好看(瞧瞧她那副大眼镜,遮得几乎看不见脸)。可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我们都知道是讲他),竟然为了一块嫩肉出卖自己的灵魂。只有他自己的妻子才知道他为此吃了多大的苦头啊!对他来说,真是一场道德的折磨啊!因为在灵魂深处,弗兰茨还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竟然跑到了亚洲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对这次荒99lib.唐、绝望的出行,又能做何种解释呢?他是到那里去找死。是的,玛丽-克洛德确信:弗兰茨是有意去找死。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生命垂危,用不着再撒谎了,他想要见的只是她。他说不了话,但他至少用目光对她表示感激。他的眼睛在请求她的宽恕。于是,她就宽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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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垂死的柬埔寨人留下了什么?
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上那位美国女明星怀里抱着一个黄皮肤的孩子。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句碑文:他要尘世间的上帝之国。
贝多芬留?99lib.
下了什么?
一个披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的忧郁的男人,用一种阴郁的声音说:“Es muss sein!”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碑文: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等等,如此等等。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