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第一氏族》 章一 截杀 自大齐京城北去雁门关,只有不到八百里路程,过了代州城后,官道便深入荒山野岭,罕见人烟。 皇朝立国百二十年,正值太平盛世,年年出现在雁门关的塞外诸族,不是什么精骑锐士、百战悍卒,而是络绎不绝的商队,以及每年前往京城朝贡的使节。 尊贵如使节队伍中的北胡王子,万夫莫敌的大修行者,也要将随身符兵暂留雁门关——胡人刀兵,不得入大齐国境一步。这是镇国公荡平草原后立下的规矩。 这规矩延续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哪位塞北使节出言质疑。 或许他们在漠北牧羊时,也曾心生不忿,但当他们来到雄阔如神迹的雁门关,抬头望见关城上披甲执锐的赵氏将领,便连提出商量的想法都不敢再有。 赵氏修行者腰间的长刀,曾让草原血流千里伏尸百万,令草原之兵不敢弯弓而抱怨,使草原之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哪怕是时隔百年到了今日,胡人依然无法直视其威。 赵氏修行者与雁门关驻军,代表着大齐皇朝赫赫军威。 时值七月,烈日炎炎,热浪滚滚,距离雁门关六十来里的荒野官道上,一支二三十人的骑队,正护着十余辆载满货物的马车前行,车马下泥尘升腾。 骑士携弩带刀、顶盔贯甲,战马高大雄健,哪怕是赶车的伙计,都气息绵长。纪律严明的队伍里,除了马蹄哒哒,与车轱辘碾过泥土的声响,便再无其它杂音。 打头的马车上,一杆大旗迎风招揽,上书一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赵”字,表明这支队伍属于大齐皇朝第一将门勋贵——赵氏。 队伍的为首者,是一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五官俊秀,眉宇轩昂。虽无沙场悍将的铁血锐气,却不乏高门子弟的意气飞扬。 赵宁抬起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雄奇石山,眼帘微沉,暗道:“已经到了石猴山。看来今日这杀局,我是避不了了!” 左右环顾一圈,赵宁面色逐渐凝重,眼神闪动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智慧。眼下方到未时,艳阳炽烈,四野静谧,只有依稀鸟声可闻。 他在心里继续寻思:“这里山道狭长,两侧都是高坡,地形于我而言毫无可以借助之处,反倒是对袭击者极为有利!罢了,天时地利都是劣势,要不被害只能靠自己。” 念及此处,赵宁不再犹豫,勒住马缰绳,抬起手臂,示意队伍停下,转头对身旁一脸迷惑看过来的中年男子道:“平叔,让大家下马,就地布圆阵。马车摆放在外,族人居内防御,准备应对袭击!” 赵仲平国字脸,背负一个狭长刀匣,听了赵宁这话,深感意外,但见赵宁面容肃杀,绝非是在说笑,也不敢怠慢。将门子弟的身份,让他在探究根由之前,立马执行命令。 “所有人下马,结圆阵防御,立刻!有贼人要袭击我等!”赵仲平调转马头,指挥队伍行动。 二十多名骑兵,十几个赶车伙计,闻言虽然大惑不解,但手脚都同样麻利。伴随着人喝马嘶,队伍在最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了防御阵型。 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了大片乌云,在很短的时间内海浪般席卷了大半天空,遮蔽了日头。前一刻还明晃晃的路面与山林,如同被参天猛兽吞进了肚子,倏忽间变得阴暗晦沉。 赵宁身在圆阵中央,眼神如箭,观察道路两侧土坡。他的呼吸渐渐放缓,心跳徐徐变慢,感官尽可能向四面延伸。 他知道,对手就在彼处的林子里,袭击随时都会发生! “公子,你怎么知道有人要袭击我们?这里可是大齐境内,有谁敢袭击我赵氏马队?”赵仲平来到赵宁身旁连声发问。 他觉得这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甚至可以说极为荒诞。方才执行赵宁这个家主继承人的命令,完全是将门习惯使然。 赵氏乃大齐皇朝第一勋贵之家,得皇帝倚重、受万民敬仰,族内修行者数百,家主乃是王极境的巅峰高手,在京城坐镇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族人在北境率领十万精锐把守雁门关! 纵然皇朝之内,有些跟赵氏为敌的世家大族,但谁敢无端对赵氏动武,那就是自寻死路! “我当然知道。”沉眉敛目的赵宁,回答得十分笃定,充满不容置疑之意。 今日这场袭击,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们这支队伍,是从京城出发,例行给雁门关的族人送补给的,马车里装的都是修炼资源,价值不菲。 但就像赵仲平说得那样,赵氏从来都没想过,有人敢在大齐境内,袭杀赵氏族人——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加上这样的例行补给每两月就有一次,赵氏早就习以为常,所以随行护卫并不多。 这也是赵宁年满十六,开始参与家族事务后,第一次带队前往雁门关。 可就是在这一天,在石猴山前,队伍意外遭遇截杀!随行族人死伤殆尽,物资全部被劫,赵宁自己也身负重伤!而后治疗了将近一年,才勉强恢复元气。 这场袭击,本就是针对赵宁这个,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以及赵氏的。 十三年前的这次痛苦经历,曾让赵宁痛心疾首,也让他和整个赵氏,都在后来的岁月中,付出了极为惨重,此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十三年前......准确地说,是在前世。 在片刻时间之前,那个赵氏家主的悲惨人生,成了赵宁的前世——他在战死之后没有赴黄泉,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回到了今日! 前世,今日之战,让赵宁修行根基受损严重,后来伤势虽然复原,修炼速度却大不如前。以至于在那场浩劫来临之际,他都没能踏足王极境。 实力的弱小,让他在赵氏覆灭之时,根本无法扭转局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手足相继陨落,直至自己也命丧黄泉! “公子......” “休要废话!” 赵仲平还想问什么,被赵宁抬手打断。 他现在密切关注着道旁动静,没心思跟对方赘言。 至此刻,长空已然是黑云滚滚,如有仙人在天外笔走龙蛇,厚重的云层压迫下,大风呼啸如鬼嚎,左右哗哗乱响的林木半倾欲倒,高耸的石猴山似乎不堪重负,有低头欲折之姿。 而道路两侧的高坡上,还没有出现人影。 赵宁对此并不很奇怪,他清楚,自己突然的应变,让袭击者也始料不及,摸不着头脑,一时惊疑不定——前世这个时候,对方可是已经杀出来了。 前世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一个突袭,就让队伍损伤近半、阵脚被完全冲乱,后面的战斗根本没法打。这回赵宁及时应对,让队伍结下防御阵型,箭上弦、刀出鞘,以逸待劳,情况就完全不同。 但对手不可能就此退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还是会动手! 忽的,阴沉的天空骤起一声炸雷,其音之大,落在众人心头,如山崩地裂!一道叉子状的闪电就在不远处落下,将灰暗的山野映照得惨白如雪。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似银瓶乍裂,猛地在山坡上的林子中响起! 霎时,伴随着短促而急利的簌簌声,一道道矫健的人影自林子里跃出,从两侧土坡上俯冲而下! 这些人虽然只着劲装,并无甲胄在身,奔行间却有猛虎之势,眼下手持利刃如潮袭来,眼神凶狠,面容狰狞,仿若群狼出击、恶鬼扑食,要吃肉饮血! “迎敌!”百多名杀气凛然的强敌奔袭而至,赵宁却在这一刻完全沉静下来,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前世,他无数次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跟这世间最彪悍的锐士浴血厮杀,也遇见过这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者。眼前这点场面,实在是不值一晒。 赵宁冷静,训练有素的赵氏族人同样沉着。 马车内侧、圆阵外围手持劲弩,分列两排的二三十名甲士,同时扣动劲弩扳机,沉闷的弦动声里,两排弩矢如电飞出,分射两侧! 这些劲弩虽然不是符兵,但袭击者也大多只是锻体境,双方距离不到五十步,正是劲弩威力最大的范围。 刚刚从山坡上冲下的袭击者,顿时有不少人被强劲弩矢当面射中,前奔之势戛然而止,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土坡上,又滚坛子一样摔下。 闷哼声此起彼伏。 赵氏甲士皆为精锐,纵然有少许弩矢被对方避过,这一轮齐射,也让袭击者倒下了十几人! 双方距离过近,让他们没有装填弩矢,发射第二箭的时间。而那些没有被射中的袭击者,眨眼就到了近前!赵氏甲士行为果断,一箭发出,多半果断放下弩具,目不斜视反手抽刀。 袭击者跃过外侧货车,悍然杀入圆阵,然而他们还未落地,便要迎接赵氏甲士蓄势斩出的长刀。一时间,货车前鲜血飙飞,如墨泼洒。 身在圆阵中央的小部分甲士,迅速给弩机装填弩矢后,开始配合外围同伴,精准点杀翻越货车的袭击者。 轰隆不绝的雷声里,明灭不定的闪电下,人影幢幢的战场忽白忽暗。往来厮杀的人群中,刀剑相撞拉出点点火星,灿若萤火,与天际的闪电交相辉映。 战斗从一开始,就极为惨烈。 赵氏甲士凭借出众战力、及时准备、完整阵型,在前期给予了袭击者很大杀伤,不到半刻时间,圆阵外围就倒下了三十多人。 然而袭击者的人数,却是赵氏甲士四倍有余,前赴后继冲杀而至,在半刻后成功杀入圆阵之中!至此,双方陷入殊死混战,伤亡迅速扩大,一个又一个赵氏甲士接连倒下。 云层好似成了漏水的筛子,滂沱暴雨如期而至,狂风中豆大的雨珠泼洒在甲胄上乒乓作响,冲刷着鲜血在地面汇聚成潺潺红色细流,又被激斗的人踩得四处飞溅。 燥热的地气为之一凉,战场的暴烈却声势更重。 赵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之前就有预料,以眼前这些族人的战力,根本无法战胜人多势众的袭击者。他要想自保,打赢这场遭遇战,就得寻求别的转机。 “公子,对方人数太多,大伙儿抵挡不住了,我护着你突围吧!”赵仲平回到圆阵中央,焦急地对赵宁道。 这五步方圆之地,袭击者还没有踏足,赵宁被团团护卫,至今还未出刀厮杀过。 “对方将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修为又不占优势,我们如何突得出去?就算突出去了,这荒郊野岭的,也逃脱不了对方的追杀。”赵宁的话音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如同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 队伍里的修行者都是锻体境,只有赵仲平是御气境,袭击者除了人数优势外,还有两名御气境高手就在近前战斗。 “那怎么办?”赵仲平急得满头大汗。 如果大家今日都饮恨于此,那不仅是奇耻大辱,也是冤屈得很。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在国境之内被人袭杀,他们却连袭击者的身份都不知道! 赵宁抬起眼帘,视线穿过重重雨幕,落在百步之外,道路左侧的土坡上。 彼处站着一名青衫仗剑,手打黑色油纸伞的男子。珍珠般的雨滴不断从伞扣垂下,大风吹卷得他衣袂飘飘,阴暗的光线衬托,使得他犹如掌握一切的鬼神。虽看不清面容,睥睨之色却已彰显无疑。 从他的神态气质来看,可知赵宁等人在他眼中,已跟必死蝼蚁无异。 赵宁眸中渐生杀气。 前世他被这群人袭杀成功,虽然侥幸没死,付出的代价却是不能承受之重。如今,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场景里,再度感受到对方智珠在握的蔑视,他心中焉能好受? “将‘千钧’给我!” 章二 破局 赵仲平背负的长匣里,是一柄声名赫赫的赵氏符兵——长刀千钧。 那是赵氏最好的符兵之一,威力无穷,百年前皇朝大军征伐漠北,手持千钧的赵氏先祖,就曾亲手斩下北胡左贤王的人头,威震三军。 这回赵宁带领辎重队伍前往雁门关,就是要将此刀交给在彼处驻防的父亲,前些时候,他父亲终于将《千钧诀》修炼到大成,有了使用此刀的能力。 “公子要千钧何用?千钧虽是奇兵,但要驾驭它,却需要先修炼配套的功法‘千钧诀’......”赵仲平不知道赵宁要干什么。 《千钧诀》晦涩难修,没有一二十年的功夫,休想有所成就。 赵宁修行资质出类拔萃,在赵氏年轻一辈子弟中无人能比,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终究是太过年少,如今不过锻体境九层,还没开始修炼《千钧诀》,怎么能御使千钧? “何必多言,给我就是!” 赵宁一把拍在赵仲平背后,按下符文阵列的机关按钮,将刀匣打开,取出一柄通体黝黑、长三尺二寸的狭长战刀。二话不说,便在赵仲平惊愕的目光中,抽刀出鞘,纵身前奔。 赵宁之所以等到此刻才动手,就是要让所有袭击者,都从山坡冲到官道加入战场,使得站在土坡上的那位袭击者首领,身旁无人。 他很清楚,对方的修为已经达到御气境。哪怕只是御气境初期,若身边还有人相助,纵然他有千钧在手,也没有十足把握斩下对方人头。 千钧入手,熟悉的感觉顺着手心浸入骨髓,赵宁心志又坚定了一分。《千钧诀》他前世就已修成,后来持此刀转战多年,斩杀过无数北胡修行者,彼此熟悉如老友。 右手持握千钧,左手抽出随身佩刀,这一刻赵宁眉眼低沉,杀意凛然。 眼前赵宁冲出,赵仲平面色大变,想要拉住对方,却是慢了一步,失声叫道:“公子不可!” 一方面,赵仲平不认为赵宁能够御使千钧;另一方面,圆阵外围有大群袭击者,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赵宁的修为境界并无明显优势,如何能够杀得出去? 这般行动,跟送死有何区别? “快!救公子......” 赵仲平没有耽搁,第一个杀向前去,想要将赵宁拉回来。然而他刚将面前一名袭击者劈倒,再看赵宁的背影时,便不由得神色一怔,旋即眸中便充满了震动、疑惑与不解。 只是三步,赵宁就跟一名袭击者照面,看两人的气息,修为相差不大,理应有一番激斗。然而,在袭击者举刀之际,赵宁前奔的身影忽然模糊,整个人化作三道残影,捉摸不定,好似镜中花水中月! 更加诡异的是,在袭击者长刀斩落前的一瞬,他脖颈处忽然鲜血喷涌,将雨帘都冲散了不少,而他眼前赵宁的残影,却在刹那间如泡沫崩散! 在赵仲平眼中,赵宁已经到了那名袭击者身后,手中佩刀划破一排雨珠,已然掠向另一名袭击者的脖子! 不过是锻体境的赵宁,身似鬼魅迅捷如电,在袭击者人群间呈之字形突进,速度快得无法捉摸,只是几个呼吸,就冲出了人群! 在这时,被他一路击杀的四名袭击者,才捂着喷血的脖颈,相继倒在泥泞的雨地里。 “这是‘境水步’?!”赵仲平禁不住双手一颤,一时间心潮涌动,根本说不出更多话来。 《境水步》是赵氏绝学,施展时身法飘忽,其疾如风,修炼到大成,速度更是快逾闪电,跟瞬间移动都相差不多! 在赵氏,《境水步》向来只有嫡系子弟,和天资出类拔萃的族人能够修炼,赵氏能成为皇朝第一将门勋贵,《境水步》功劳甚大。 但《境水步》也是出了名的难以掌握,修炼难度比《千钧诀》只高不低,对悟性要求很高,就算是天资非凡的修行者,没有十几年苦功,也无法有所成就! 修炼《境水步》的最低要求,就是境界达到锻体境九层,赵仲平记得清清楚楚,赵宁达到这个境界只有一年多,眼下却将《境水步》使得出神入化,这怎么可能? 他遥望了一眼冲向土坡的少年背影,勉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一边跟眼前的袭击者拼杀,一边密切关注赵宁的安危。 赵宁杀出官道,面朝衣发轻扬的袭击者首领,直线奔上坡度和缓的土坡。 他的速度太快,脚后跟蹦飞的泥土,前一抹还未落下,后一抹就已经升起。当他奔至山顶的时候,身后抹抹泥土连接成线,在数十步的距离上,勾勒出一道完美弧线。 眼见赵宁自雨幕中奔至近前,袭击者首领合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拔出背负的长剑,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淡淡道:“不愧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果然不凡,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成色......” 他的话刚刚说完,英俊的脸就被临面的刀芒映得惨白。 赵宁弃了佩刀,一步跃起,双手握住千钧,拼尽全力向他斩下! 霎时间,刀身爆发出曜日般的光辉,在晦暗的天地中分外刺眼,喷薄的刀芒如焰似潮,吞没了周围淋淋漓漓的暴雨!近旁的林木杂草,齐齐失去本来颜色,恍若丧失全部生机,变得灰白一片。 首当其冲的袭击者首领长发向后直起,衣袍猎猎作响如呜咽,黑色油纸伞裂成无数碎片,当空湮灭无踪! 电光火石间,他慌忙举剑格挡。 刀落。 剑断。 血涌。 袭击者首领在大雨中无力跪倒,额头三寸长的伤口狰狞可怖,英俊的脸成了血葫芦。欲将凸出眼眶掉出来的眼珠里,满是绝望的僵硬、恐惧与意外。整个人气息奄奄,再也没了之前智珠在握的非凡气度,浑似无魂无魄的木偶。 赵宁持刀转身,眼神如剑扫视战场,声若金石、杀伐凌厉:“明犯赵氏者,杀无赦!” 轰隆的雷声在苍穹嗡地炸响,噼啪的闪电将他挺拔的身形照得白亮,在袭击者首领跪倒身子的陪衬下,这一刻,矗立于暴雨中的赵宁犹如杀神。 愕然回首的袭击者们,无不被这一幕震得嗔目结舌,惊惶就像是蚯蚓,爬满了他们的脸庞。 在一招之内,就让他们首领丧失战力的赵宁,唤醒了他们心底长久以来对赵氏的敬畏,并在这一刻化作滔天海水包围了他们。 连袭击者人群里,另外两名御气境修行者也是心惊胆颤,这一刻,他们感觉到拍打在身上的雨珠犹如利箭!赵宁能轻易重创他们的首领,自然也能毫不费力击杀他俩。 赵氏修行者则是狂喜不已,许多已经受创不轻,亦或是感到力竭的甲士,此刻都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挥刀砍向面前的敌人。 赵仲平遥遥看向赵宁,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战斗爆发时似山崩海啸,结束时如大雨骤歇,袭击者分散逃遁,很快没入山林,赵氏修行者伤亡不小,也没有死咬追击。 赵宁依然站在山坡上。 “公子威武!” “公子威武!” 劫后余生的赵氏修行者们,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的雨水,朝赵宁举刀大喊。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看到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以为今日死定了,却没想到只是锻体境九层的赵宁,竟然能雷霆击败御气境的敌方首领,一举扭转局势!劫后余生让他们对赵宁感念不已。 赵宁微微笑笑,还是站在山坡上。 “公子有什么话要说?”赵仲平等了片刻,见赵宁一动不动,心里觉得很是奇怪。 赵宁仍旧是微笑。 赵仲平心头一突,连忙奔上山坡,在他将到的时候,赵宁身子一晃差些栽倒,好在他及时扶住。到了此时,赵宁面上红光褪去,变得苍白如纸。他一把抓住赵仲平的手臂,借此勉力站直。 “不必惊慌,只是脱力罢了。”赵宁示意赵仲平不要有异动,“‘千钧’之力,的确不是锻体境修行者能够承受的。纵然只是全力一击,我也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赵仲平张嘴欲言,赵宁却似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不要声张,我们虽然战胜了截杀,却未必就真的已经安全。且不说退走的袭击者可能没有走远,暗中是否还有人窥伺,你我都不得而知。” 赵仲平心头一凛,看赵宁现在的样子,已无再战之力,若是袭击者去而复返,他们依然会再度陷入九死一生之境。 袭击者到底是什么身份?在大齐境内,光天化日之下,到底是谁敢对赵氏动手?他们谋求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值得深思,必须要尽快弄清的问题。 赵中平看向趴在地上的袭击者首领。 “他没死,我下手有分寸。让人给他治伤,带回去好审问。下令大伙儿赶紧打扫战场,给伤者包扎,将死者抬上马车。等我恢复一些力气,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赵宁的话说得四平八稳。 “我们是去雁门关,还是折返代州城?”赵仲平连忙问,赵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思虑周密、不慌不忙,这番镇定让他刮目相看。 他跟赵宁很熟悉,对赵宁了解颇深,清楚之前的赵宁不是这样子。 “回代州城。”赵宁不假思索就拿定了主意。此地距离代州城更近,队伍现在必须尽快脱离荒野,抵达相对安全的城池地带。 另外,回到代州城,赵宁要在那里揪出今日截杀的幕后主使,揭开那个事关赵氏兴亡,乃至大齐国运的巨大阴谋。 章三 那个女人 队伍里的马匹车辆在战斗中损坏不少,回去的时候,除了情况严重的伤者,其余人都是在步行,连赵宁都不例外。 好在夏日跑暴来的迅猛,去的也快,现在已经没有雨水落下。厚重的云层化开,午后的太阳又露出脸来,懒洋洋的俯瞰大地。 此去代州城虽然有大半日路程,但现在队伍全速行进,脚程自然就快不少。 虽然今日遭遇的截杀,让队伍折损了半数人手,活下来的修行者难免心情低落。不过今日看见的一些怪异之处,还是让众人忍不住,在半道就跟邻近的人交头接耳。 “你看出来没有,今日截杀来得悄无声息,明显是蓄意而为,公子却能及时察觉异样,让我们抢先结阵,这才避免了被打个措手不及。可公子跟我们一样,分明只有锻体境,他是怎么发现敌人的?连御气境的平叔,都没有丝毫警觉!” “这还不算,《境水步》《千钧诀》都是极难修炼的功法,公子却好像已经修行了一二十年,掌握得十分娴熟!如若不然,今日我等都是在劫难逃!” “是啊!早就知道公子修行天资绝伦,可没想到竟然好到这种地步!公子闪电般突破敌群,如离弦之箭奔上山坡,将敌人首领击倒的身影,真是威风至极!” “你们都没说到关键,你们看看,公子有马不骑,却在跟我们一样在走路。骑在他马背上的人虽然有伤,但也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啊,十几年来,公子一直是目中无人、傲慢不羁的纨绔性情,何曾正眼瞧过我们?” “你说的对,总感觉今日的公子,好似有些不同......” “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夜之间忽然长大、成熟了?” 队伍的议论声很杂,有些话赵宁听清了,有些话没有。他并不在意,只是专注于思考回到代州城后,如何将此次截杀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再往后,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让赵氏在那场浩劫到来之际,避免家破人亡的命运,保全父母亲人,也保全自己。 跟在赵宁身后的赵仲平,听着队伍的议论,一路都没有插话,好像在仔细思考什么。他不时抬头,看一眼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的背影,眸中充斥着复杂之色。 这种复杂,越到后来,就变得越是低沉。 眼看着就要回到代州城,赵仲平瞥向马车上,伤势虽然严重、但已无性命之虞的袭击者首领,眸底掠过一抹阴狠。 他听到队伍开始统一探讨,到底是谁,胆敢袭击赵氏车队,若是将他们找出来,必要将他们挫骨扬灰云云时......眸中的狠戾,有一瞬间被慌乱所取代。 因为是边地重镇,代州城修建得高大坚固,城墙高逾四丈,护城河宽近百步,箭楼林立,城防严密。 夕阳西下时分,赵宁带着队伍回到代州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和最后一批入城的人进了城门甬道。 代州城虽然位处北境,但也不缺繁华热闹,究其根本,这里有朝廷开设的榷场,专门用来跟塞外胡人做生意。这是朝廷安定塞北、互通有无的国策之一。 当然,在大齐那些惯于口绽莲花的文官士子嘴里,这是天朝上国对蛮夷的恩赐。 跟赵宁一同进城的是一群北胡商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索头辨发,领头几人头戴瓦楞帽,身穿右衽交领的绸缎衣衫,宽大拖地,腰束缀着金玉的帛带。 他们的货物不少,装了七八辆马车,盖得并不是很严实,露出一些虎皮狐貂的边角,看成色还算不错。 虽然胡商进城时,位置在赵氏队伍前面,但看到赵氏那杆大旗,连忙站到两边俯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进甬道的时候,见赵宁回头看他们,胡商们立即露出一脸谄笑,好似在说自己绝对尊重齐人,敬仰赵氏。 城门缓缓关闭,洒进门缝的最后一缕橘色阳光消逝,甬道的光线随即黯淡下来。 在黑潮包围过来的时候,回头重新看向前方的赵宁,随着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异色,握刀的手指微微一动。 那一刹那,他做好了拔刀杀人的准备! 随着队伍前行,走出甬道走上大街,黑幕在队伍中寸寸退散,街坊灯火的些许光亮照在赵宁脸上,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半暗半明。 赵宁知道,眼下的代州城,并非风平浪静的绝对安全之所。 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宵禁的时辰还未到来,巡街的衙役却已在各处游荡。他们当然不会靠近赵宁,哪怕是入夜了,打着赵氏大旗的队伍,也能在代州城中畅行无阻。 片刻后,队伍来到一座朱门高墙的大院前,匾额上“赵府”两个大字铁笔金钩、苍劲古朴。这是赵氏在代州的宅院,戍守雁门关的赵氏族人,在休沐时多会回到这里暂住。 “公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门房听到车马动静迎出来,看到赵宁等人后一脸惊诧,“怎么这么多人受伤?” 赵宁摆摆手,自己没打算解释太多,“让管家好生安置伤者。” 赵仲平紧走两步,笑容亲和地对赵宁道:“公子,你想必要去见玉洁小姐?这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一战甚是费力费神,那些幸存的袭击者和他们的首领,就让属下去安置、审问如何?” 玉洁小姐。 这四个字入耳,赵宁只觉得有刀子割在自己的心肺上。 “她......这两日身体不适,我今晚就不过去了,至于这些袭击者......” 赵宁将心头的异样感压下,说到这里顿了顿,嘴角微微勾起,就像被扣动的强弩扳机,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就有劳平叔安置,等我歇息一阵,便过去审问。” 赵仲平听着赵宁的话,心头那抹欣喜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又被忧虑所替代。只是眨眼间,他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俯首抱拳称是。 虽然只是用于族人休沐时歇息,这座大宅也建造得十分宽敞,前后五进,还有不少别院,其中假山湖泊、花园鱼池一样不缺。 只不过装饰简洁,没有奢华布置,处处透着一股将门刚硬之风。 一路来到主院,赵宁没有理会仆役丫鬟,径直进了屋子,关起门来开始修炼。 今夜情况非常,他的衣衫虽然早已被雨水汗水浸透,穿在身上很不舒服,这会儿却没沐浴洗漱的心思。 这大院里的人不少,修行者却不多,基本都是仆役丫鬟。赵宁的父母都在雁门关戍守,眼下并非休沐之日,赵氏族人都没有回来。 所以宅子里没几个赵氏子弟,更无正经高手。 今日遇袭之事,赵宁要通知雁门关,仅让赵氏族人连夜过去是不够的,谁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再度被截杀。得叫代州府衙派人过去。 赵宁对此事并不着急。 今日半路截杀赵氏队伍的势力,和他们在谋划的东西,远比其他人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前世,雁门关的赵氏高手,因为此事损失惨重,连雁门关主将——赵宁的父亲,都身受重伤,自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赵宁深知,眼下这场已经展开的,事关雁门关、赵氏,乃至整个大齐皇朝的危局,只有从底处抽丝剥茧,一步步顺藤摸瓜,逆势向上,才能破局而胜的可能。 除此之外,哪怕是赵氏在京城的强者尽数赶来,也不过是能让大家在表面上渡过危机而已,绝无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改变未来! 院子里几名年轻俏丽的丫鬟,见赵宁进了门就没打算出来,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很是诧异。 “公子这是打算休息了?他竟然不去玉洁小姐那里?” “就算如此,也不会不沐浴更衣吧?公子可是最爱干净的。” “等等,公子没有休息,他在修炼!公子一向自诩诗赋风流,喜欢跟人清谈高论,修炼起来可没这么勤快啊!” “行了,别嘴碎了,都进屋呆着去,要是让公子听见,怕是会责罚我们!” 赵仲平将被俘的几名袭击者,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叮嘱看守小心戒备。而后便马不停蹄来到一座种着芭蕉,花草修剪得格外仔细,布置典雅的院子。 “平叔?” “快快通报,我要见玉洁小姐!” 临湖的轩室灯火依稀,竹帘半卷,含着荷花清香的夜风轻轻抚过,摇曳起烛影。 茶釜氤氲的水汽后,有妆容精致的仕女屈膝跪坐,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她仿若从画里走出的仙子,清丽动人,又不失雍容华贵。 室中,赵仲平低着头,束手恭立,不敢直视小案后掀盖添盐、自顾自钻研茶道的仕女。仿佛这个方年方二八,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如诗的女子,有着赵氏家主般的威严。 严严整整完成手中这道工序,仕女回身坐好,这才抬头瞧了赵仲平一眼,“这般说来,宁哥儿并无大碍?” “除了气力消耗殆尽外,一点事都没有!”赵仲平连忙回答。 “袭击开始之前,宁哥儿就已察觉?” “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关键还是千钧!” “长刀千钧,乃赵氏奇兵,自然不同凡响。” “公子的境界到底还是低了,也只是勉强斩出一刀而已。当时若非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对方又没有闪躲,不见得能够得手。” “《境水步》《千钧诀》这两门功法......我倒是从未见过宁哥儿修炼。” “以小姐跟公子的关系,竟也事先毫不知情?!这......自打小姐进了赵家,公子便对小姐痴迷不已,这些年可谓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他连家族分配给他的修炼资源,都会原封不动的送给小姐,怎么会背着小姐偷偷修炼?” 这话,赵玉洁没有接。 茶釜里的水已二沸,赵玉洁伸出葱根般的手指,取出一瓢茶汤,动作之间袖衫滑落两寸有余,露出白嫩如雪的手腕,晶莹诱人。 赵仲平赶紧低下头。 —————— PS:新书期每天两更,朝九晚五,每章字数3000+,断更你砍我! 简而言之,新的故事、新的征程又开始了。这本书我准备得很充分,绝不自闭,新书弱小,希望大家能收藏、投票,支持一二,拜谢拜谢。 章四 隐患 赵玉洁捻了一根竹夹,放进茶釜轻轻搅动,待得茶汤沸腾的均匀了,用小勺取了茶沫放入,复又徐徐搅动。直到汤花出现,遂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投入釜中。 没有再听见声响,知道赵玉洁得了空,赵仲平这才继续道:“这些年来,公子对小姐可谓是朝夕不离,若有机会,定会立马来到小姐身旁。 “可是今日,我们突遭截杀,虽然成功撤回,却也是一大变故。当此之际,公子少年心性,必然心神不安、情绪不稳,正是要来跟小姐述说的时候。可回了府,他竟然直接去修炼了!” 说到这,赵仲平迅速看了一眼赵玉洁的脸色,见对方毫无异常,便又重新低下头。 “他知道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想过来打扰,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赵玉洁声音清淡,没有半点儿感情流露,“那几个俘虏,你打算如何处置?” “杀!”赵仲平毫不犹豫。 “谁去杀?” “我!” “什么时候?” “现在!” “不可。” “小姐,机会稍纵即逝,公子说.......” “好了,平叔,后面的事我自有主张。” “是......在下告退。” “平叔,茶已煮好,饮完这碗再走吧。” 赵仲平神色一振,受宠若惊,看了一眼斟好的茶水,迟疑着道:“小姐亲手所烹之茶,在下怎么有资格品尝?” 赵玉洁微微莞尔,将茶碗向前推动少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平叔为我奔波劳碌,我自然真心相待。一碗茶而已,不足一说。” “多谢小姐!” 一碗煎茶入口,赵仲平却似喝了一坛烈酒,满面红光。 他心里想道:“公子自恃天资非凡,傲慢的很,从不正眼看人,虽是年少心性,也太过冷硬了些,哪有玉洁小姐这般体恤我等?” 一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悲愤交加的他怎么都预料不到,如今他会对赵玉洁这般心悦臣服。 赵仲平退下后,赵玉洁没有再看茶釜茶碗一眼,招招手,让丫鬟来把茶釜里的茶水倒掉,将一应茶具撤去。 她研究茶道的时间尚短,虽然这段时间进益很大,距离高水准还差不少。今日的茶煮好,她一闻气味儿便知火候过了。 这样的残次品,她自个儿是绝对不会喝的。 “去将我的霓凰羽衣、彩凤金步摇取来。” 赵玉洁让丫鬟来给自己梳妆打扮,自个儿则凝神寻思今日的变故。有一些疑问,她怎么都得不到答案,而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唯一确定的是,稍后必须去见赵宁,而且这回见面,说不定比想象中还重要。她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无论是发髻、朱钗、衣衫,都要依照最能吸引赵宁的样式来。 趁着丫鬟给自己打理青丝的这点时间,赵玉洁也需要尽量多想想,待会儿面对赵宁,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自己又该怎样应对才会完美无瑕。 “让陆氏三兄弟动身,去处理掉那些隐患!事成之后,安排他们立即离开代州城。”起身的时候,赵玉洁微蹙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贴身丫鬟闻听此言,神色一凛,连忙低头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安排人手去传令。陆氏三兄弟,是赵玉洁手下最强的三位修行者,全都有御气境的修为。 自从赵玉洁收服这三个江湖亡命之徒,对方便成了她手中的底牌,鲜少有派他们出手的时候。 哪怕是今日那件大事。 陆氏兄弟虽然桀骜难驯,本事却着实不凡,但凡是他们承接的任务,从来都不曾失手。 离开轩室的时候,赵玉洁在门口顿了顿脚步,抬头间,看到夜空繁星似海,却有一片黑云正从如钩皓月下飘过。 她的鹅蛋脸清纯干净,如出水芙蓉,她的眉眼总透着一股柔弱气,我见犹怜,然而此刻,这张脸的嫣红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深浅难辨的笑纹。 “配合境水步,用千钧雷霆一击,最多能解决一名御气境,而后便会力竭虚脱。这有三位御气境好手,那怎么应付得了?” 赵宁在房中坐下,很快就心神宁静,在进入修炼状态之前,他迅速梳理了一遍自己面对的形势。 他现在是锻体境九层。 而今夜,赵家大宅注定不会平静。 总有些人要死。 但他要揪住今日截杀自己的幕后黑手,有些人就不能死——至少,那位袭击者首领不能! 如果他还想顺藤摸瓜,破解这场悄无声息,降临到赵氏头上的巨大危局,那么,他就得利用这位袭击者首领,牵扯出更多隐藏在暗中的黑手来。 所以,回到赵家大宅后,赵宁将俘虏的袭击者首领,交给赵仲平看管。 用伪装成牧羊犬的狼,去看守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羊,杀还是不杀,就是一个摆在眼前,必须面对的问题。 杀,便会暴露自己是狼。 不杀,羊稍后就可能告诉牧人,牧羊犬其实是狼。 唯一的选择,是让游荡在荒野上的狼同伴,闯入羊圈,解决掉那些该闭嘴的羊。 而这,正是赵宁想要的。 他需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狼露出行迹。 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才是最危险最致命的。而一旦对方暴露在自己视野中,问题就会简单很多。 想办法抓住他们,牵扯出更多重要的狼出来。 最后,谋求将狼群一网打尽。 赵宁要做到这些,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修为实力。 他至少得步入御气境。 修行者五重境界:最底阶的锻体境是打基础的境界,重在培养修行者的精、气、神,分为九层;最高阶的天人境虚无缥缈,目前大齐皇朝中无一人是这种境界。 其余三境,依次是御气境、元神境、王极境。每境分前中后期三个阶段。 天下修行者多如过江之鲤,大部分终生修为都会停留在锻体境,无法跨过凝炼真气这道天堑,踏足御气境。御气境修行者到了军中,都是绝对骨干精锐。 元神境修行者,小则是一营主将,大则是三军统帅。 王极境修行者,是高居云端的存在,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每一个都名动天下。 “修行者生涯,分为三个阶段,十六岁之前,重要的是打根基,能在这个时间内,将修为提升到锻体境九层的,都是天资非凡之辈; “十六岁到二十岁,是修行者的黄金四年,修炼速度会极大提升,并且直接决定此生高度,能在此时成就元神境中期,今生才有可能踏足王极境;二十岁之后,便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水磨石穿。” 赵宁想到这些,闭目凝神。 他必须尽快成就御气境。 “我们赵氏的修炼功法《青云诀》,虽然是大齐顶尖修炼功法,但也不是尽善尽美,中间还有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有些节点的运功窍门还得另写。 “如若不然,北胡有那么多王极境高手,赵氏眼下也不会只有一个。” 赵宁前世在三十岁之前,就已修炼到元神境后期,成为大齐准一流高手,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的说法,并非虚言。 他对修行的见识、理解,都远非常人能及。 “这件事前世我就做过了,多年努力,在最后的国都被破之前,《青云诀》已经被我改成了世间顶级功法。我虽然修炼根基大损,也因此能在短短十三年内,修炼到元神境后期! “只可惜,修为没到王极境、天人境,面对那场浩劫,还是如蝼蚁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赵宁现在是锻体境九层,自从喜欢、迷恋上赵玉洁,坠入情网,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修为进程缓慢,已经在这个境界停留了一年多! 太久了。 成就御气境之前之前,修行者只是打熬筋骨、拓展经脉,增强身体精元,对敌用的也是肉体力量。 而要突破御气境,就需要修行者炼出真气,凝聚气海! 这是一道门槛,不少修行者因为无法炼出真气,一生都只是锻体九层。 如果是修炼没改进过的《青云诀》,赵宁要成就御气境,还需要不少时间。 如今不同。 如何凝炼真气、开辟气海,他前世就做过,轻车熟路。而且他亲手改进的《青云诀》,针对这道关隘就有重点照顾。 资质普通的赵氏修行者,只要锻体九层的根基稳固,照着新功法修炼,也能在三两天内就跨过这道门槛。 赵宁默默运转《青云诀》,开始尝试在丹田凝炼真气。 ...... 修炼很顺利。 半个时辰后,赵宁心头一动,一条细若游丝的真气,已经在出现在丹田处! 赵宁没有喜形于色,继续运转功法,控制真气运转小周天。 又过去半个时辰,缕缕真气凝结融汇,量变引发质变,随着赵宁身形一震,丹田上浮现出一片气海! “御气境!” 赵宁睁开双眼,眸中精芒如剑,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犹如从一根硬木成了一杆新打磨好的长枪! 修为到了御气境,就能用真气对敌,跟锻体境相比,这是披坚执锐的甲士,跟手无寸铁农夫的区别。 只是一瞬,赵宁便收敛了锋芒,眉梢间的喜悦也徐徐退散。对一个在三十岁之前,便达到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而言,成就御气境实在不值一提。 “公子,玉洁小姐来了。”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终究是来了。”赵宁目光闪动,脸色阴晴不定。费了不小的劲,才将心头涌现的如潮异样感压下。他站起身,恢复了气定神闲、淡然从容的模样,打开门。 章五 恩怨纠葛 “宁哥儿,你今天没伤着累着吧?” 门外的人紧张询问,如潭清眸水波连连,关切、担忧之意仿佛要溢出来。似乎赵宁只要一个回答不好,或是让她发现赵宁情况不对,就会扑进赵宁怀里伤心悲泣。 “无妨。”赵宁的回答平淡如水。 眼前的女子粉耳桃腮,眉若远山、眸似星辰,美得清丽脱俗又动人心魄,论容貌,莫说赵氏家族,整个大齐京城能与之相提并论者——一个都没有! 此刻她听到赵宁的回答,露出一个放心、喜悦的笑容,就更是让人感觉到她发自肺腑的关切,好似对她而言,赵宁就是她的全世界。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前世的赵宁也是如此。 赵玉洁本非赵家人,是三房收养的义女,为其战死沙场的故旧之后。在赵家人面前,赵玉洁一向表现得乖巧温顺,知书达理,从不与人相争,处处低眉顺眼,故而人人夸赞她懂事。 善良的赵家人,对她都很照顾。 赵氏源远流长,千年之前便是地方上颇有声名的大族。能一直兴盛这么久,根由在于赵氏家风纯正、内部团结,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族人相互友爱。 就算各房之间有些争斗,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从来没有人背后耍恶毒诡计,闹出什么家丑。 赵玉洁进赵家没多久,赵宁就被吸引到了。 赵宁怜惜赵玉洁的遭遇,又见她柔弱无依、知书达理,保护欲一发不可收拾。纯情善良的少年,在跟对方私定终生,发誓白头偕老后,便是真心相待,一片赤诚。 家族知道这件事,也没有明着反对。 这两年来,赵宁对赵玉洁已是百依百顺,他这个唯一家主继承人,能够拥有多少权力,赵玉洁就能享受到多大便利。 然而,赵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玉洁并非什么佳偶良配,而是他的噩梦。 甚至,是整个赵氏的噩梦! “我听说宁哥儿回来后就在修炼,想来还没用过晚饭,我亲自下厨抄了几个小菜,都是你最爱吃的。” 赵玉洁招呼身后的两名丫鬟,将酒菜摆进屋子,自个儿过来亲昵的挽住赵宁的胳膊,就要跟他一同进屋用餐。 赵宁笑了笑,将胳膊从赵玉洁怀里抽出来,吩咐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夏荷,让宅子里所有的修行者,立即赶去关押袭击者俘虏的院子。” 说着,他回头对赵玉洁道:“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这几个袭击者,却必须立即审问。敢袭击我赵氏车队,我很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你说呢?” 从始至终,赵宁都没有去看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一样,哪怕他确实很饿了。 赵玉洁有一手好厨艺,赵宁是知道的,他最开始对赵玉洁动情,也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到了现在,赵玉洁已经很久不曾下厨,她嘴里“亲自”做的饭菜,不过是一个用来表示对赵宁关心、亲近的幌子罢了。 “不能吃过饭再去吗?左右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有平叔看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赵玉洁微微低下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我这两天身子不适,你是知道的,这些都是我亲自做的菜呢,你审问了俘虏再回来,肯定都凉了,不能吃了。” 她需要拖住赵宁一些时间,给陆氏兄弟腾出行动的间隙。 “正事要紧,谁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赵宁回屋拿了长刀千钧,便径直迈步走向院门,丝毫没有停留。 这回押运家族修炼物资去雁门关,赵玉洁本是同行,昨日到了代州城后,说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这回又格外不适,赵宁就让她留了下来。 在遭遇截杀之前,赵宁没有觉得这有任何问题。 前世,赵宁在今日身受重创,且不说价值连城的物资丢失,自身疗伤就用去了一年时间。在此期间,赵宁管理的家族产业,则由赵玉洁接了过去,“帮他打理”。 一直到三年后,那场出乎大齐所有人预料的战争,陡然爆发。 望着赵宁的背影,赵玉洁抿了抿嘴唇,心跳没来由地乱了一拍。她很是不解,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赵宁,怎么会突然如此不顾她的感受。 无暇多想,赵玉洁跟了上去。 她在心里琢磨着:“就算赵宁过去,也于事无补。这宅子里的修行者,虽然也有不少,但除了平叔都是锻体境,可没人能应付得了陆氏兄弟。” 穿廊过门的途中,走在前面的赵宁,忽然开口对赵玉洁道:“这天下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很多枭雄在发迹之前,看着也很普通,处斜阳草树之下,居寻常巷陌之中。 “在本朝之前,天下出过女丞相,也有过女皇帝。她们或者是靠家世,威服群雄,或是是凭自身智慧,自市井崛起。在她们还未成事的时候,谁又能料想,她们会站在天下之巅呢?” 赵玉洁被赵宁这番话问得很迷惑,不知道对方究竟何意,但她心思缜密,已然从赵宁今日种种反常的表现中,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 “宁哥儿怎么忽然说这些?”赵玉洁一脸懵懂、无知且无辜地问。 赵宁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前世,他亲眼见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十三年后,在大齐皇朝京都被攻破之时,那个身世普通的女子,是唯一一个修为达到王极境后期,并且没有丧身在兵祸之中的齐人大修行者。 彼时,修为只有元神境后期的赵宁,于滚滚烽烟中战死之前,看到对方青衣仗剑,在乱军之中纵横飞跃,杀大齐强者如割草芥。最后,她跟领兵攻破京都之人同立皇城城楼,共饮一壶美酒,相谈甚欢。 那个女子,便是赵玉洁! 片刻后,赵宁一行人来到一座僻静院子前。今日抓获的几名袭击者,被赵仲平关押在此地。 看到赵宁跟赵玉洁一同来到这里,赵仲平很是诧异,连忙迎上来,“公子和玉洁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了?” 他这话看似是问赵宁,探究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看向赵玉洁。按照之前的安排,赵宁这个时候,应该在和赵玉洁用饭。可是现在,大宅里的修行者都来了不说,赵宁也到了。 赵玉洁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同时以目示意,让赵仲平冷静,不要乱了阵脚,见机行事即可。 赵宁扫视一圈庭院内外,吩咐聚集到此地的赵氏修行者:“我要审讯俘虏,你们严加戒备,倘若见到有人偷偷接近这里,无需多问,杀无赦。” 过来的修行者,部分是今日从城外归来的没有受伤的甲士,还有一部分是这座宅子的护院,虽然都是锻体境,总共也有三十多人。 “得令!”众人抱拳应诺。赵宁的命令他们必须无条件执行。 “那几个俘虏眼下如何,没有哪个忽然断气吧?”赵宁边进门边问。 “这......自然没有!”赵仲平连忙回答。 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眼被绑了丢在地上的几名袭击者,确认对方都还活着,赵宁点点头,转身回到院子,撩撩长袍,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前悠然落座。 吩咐人去取酒菜,赵宁笑着对赵玉洁与赵仲平道:“今日月色颇好,不如我们一面饮酒赋诗,一面审讯恶徒如何?” 赵玉洁柳眉微蹙,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她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形势,确认不会有意外力量出现,这才稍稍放下心,在石凳上坐下,浅笑道:“宁哥儿真有雅致,如此意气风流之举,玉洁自当奉陪。” 赵宁点点头。 他要等一会儿。 等暗中的狼接近、现身。 他想起一些事。 前世,此时的赵玉洁,已经通过这些年借助自己身份地位,从赵氏得到的资源财富,在赵氏之外,隐秘培养了一群江湖修行者,作为自己的羽翼。 通过今日劫杀,赵玉洁得到了自己押送的那批物资,实力陡然膨胀了一大截。 在这之后的半年内,她接手了自己管理的那些家族产业,自己伤好之后忙于修炼,也没有亲自去打理那些族产。三年之内,赵玉洁暗中损公肥私,所得极多! 三年后,赵玉洁的行为被家族发现异常。 但家族还没来得及仔细调查,战争陡然爆发! 赵氏修行者赶赴沙场参战,本以为可以迅速解决敌人,孰料对方的强大远超所有人预料。加上赵氏因为眼下这场截杀的后续事件,实力大减,故而在沙场一败再败,族人死伤惨重。 彼时,察觉到行迹将露的赵玉洁,勾结赵氏敌对家族,扮作江湖修行者,将京城赵氏宝库洗劫一空! 许多从战场上下来,需要宝库资源疗伤的赵氏族人,因为得不到及时有效救治,而命丧黄泉。 在之后的十年战争岁月里,失去宝贵修炼资源与符兵丹药的赵氏族人,实力又受到极大限制,到最后都没有缓过劲来,直到族灭国亡! 赵氏收养了赵玉洁,她却恩将仇报,害了整个赵家! 劫夺宝库事件后,赵玉洁凭借丰厚资源,自身修为一日千里不说,麾下的修行者势力,更是迅速成长到了让将门勋贵,都无法轻易打压的地步! 赵宁想到这里的时候,酒菜上桌。 他面无异色。 赵玉洁给赵宁斟了酒,后者端着杯子在手里旋着、打量着,没有丝毫要喝的意思。 庭院里站了几名修行者,月门墙外更有人在来回巡视,没有人出声。别样的安静中,能听见夜风抚过树梢的簌簌声。今夜月色的确不错,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面的清辉上,有好大一团阴影。 赵宁手中有酒,却停杯不饮。 赵玉洁晶莹如境的眼睛凝望着赵宁。 赵仲平站在一旁,束手而立。他没有影子,因为他在槐树的阴影里。他看得见赵宁,赵宁却看不见他,因为他在赵宁侧后。 章六 四刀 (上新书榜,下午这章先发了。) 赵玉洁端起酒杯,含情脉脉的对赵宁道:“宁哥儿今日遭遇变故,劳心劳力,快喝一杯压压惊吧。此事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待会儿审问出来之后,我一定跟你一起去将他们都铲除掉,为你好好的出口恶气!” 她这番话说得贴心,又大义凛然,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也是其中的参与者。 赵宁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头也不回地问:“平叔,咱们这大宅内外,有多少御气境修行者?” “除了在下,别无旁人。公子怎么这么问?” “不。除了平叔,还有好些人。” “还有好些人?公子莫要说笑了。” “我附近就有两个。” “这......” “玉洁,你说呢?” “宁哥儿今日好生奇怪,难道是擅用‘千钧’,精力消耗过甚,留下了后遗症?” “你不是御气境?” “宁哥儿,我是锻体境。” “好。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锻体境的时候,我使千钧,只能一击,就再无战力。” “我听平叔说了。” “可你知道,修为到了御气境,我能用千钧出几刀吗?” “几刀?” “答案是,四刀。” 话音方落。 噌地一声,长刀出鞘! 哪怕是近在咫尺,赵玉洁都没有完全看清赵宁拔刀的动作。 后者骤然发难,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 霎时间,夺目绚烂的刀芒,将赵玉洁睁大双眼的俏脸,映得一片惨白。她想要抽身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横斩的刀光如匹练、似银河。 一声惨叫,凄厉如狐狸悲鸣。 一道鲜血,迸射如水墨泼洒。 一声暴喝,愤怒如野兽咆哮。 赵玉洁的身体好似断线风筝,从石凳上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胸前血溅五步,嘴里呕血半升! 她勉力捂住伤口,抬头看向赵宁,眸中满是无法置信的震惊与意外。她就算发现了赵宁今日有异,也怎么都料想不到,一直对她柔情蜜意,爱得无法自拔的赵宁,会突然对她下杀手! 那般果断,那般突兀,又那般狠辣,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赵宁起身斩出一刀,便觉脖颈后有疾风袭来,不用回头看,他知道那是赵仲平横斩的长剑!这一剑若是落到实处,赵宁的脑袋必然从肩头搬家,身死道陨。 赵仲平斩中了。 斩中的只是一道残影。 残影如烟崩散。 以“境水步”离开原地,在院中现出身形的赵宁,腰身半伏,长刀斜提,眼神如箭。随着他右脚重踏地面,青砖随之寸寸皲裂,咔擦的脆响声中,他一跃而出,兔起鹘落。 赵宁出现在槐树前,双手握柄,高举过顶,斩下第二刀。 飘直的长发如画卷,翻起的衣袂如蝶翅。 一名行踪诡秘的御气境修行者,正从院外跃上树梢,他听到声音想要加入院中战场,还没来得及看清院中形势,决定从哪里下手,视野便被亮到极致的刀光充斥! 旋即,他的意识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的身体,开裂成血淋淋的两半,从树梢坠落。 “二哥!” 赵宁旧招势尽,新招未发之际,又一名御气境修行者,手持长矛奔刺而至,其人动作凌厉,满面仇恨,锋尖瞬间已至赵宁咽喉! 赵宁脚尖在树枝上一点,身形再度模糊。 然而,对方来得太快,赵宁饶是有境水步,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也没来得及完全闪开。但他避过了要害,长矛锋刃只是从他肩头掠过。 一抹血肉被带飞。 手持长矛的御气境修行者,本以为自己会一击必杀,没想到赵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闪过要害,刹那间恼怒不已。他正要双手握杆,顺势一记横扫千军,将赵宁脑袋切开,忽地身体一僵。 双眼瞪大如铜铃。 他艰难低头,就见一柄长刀,正从自己腹腔内抽出,连肠子都带了出来! 他绝望哀嚎,惊惶从树梢间摔下,胡乱挣扎的双手,不知抓断了几根树枝、多少绿叶。 “你这混账!敢杀我兄弟,我要你死!”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从树后的院墙上高高跃起,雄阔的躯体遮住了半轮明亮的皓月。他手中一双巨锤,好似是从月亮上擎出的来一般,猛地向赵宁砸下,整个人气势深重,如鬼似魔! 赵宁避无可避。 但他依然眉眼沉静。 双脚踩住粗大枝干,挥刀逆势迎上。 刀捶相击,声若奔雷,平生的飓风肆掠如浪潮,碎裂的枝叶飞卷似大雪。 下一刹,持捶壮汉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大,恐惧在凸出的眼球的每根血丝上蔓延。 他手中的双捶如同豆腐,被长刀平平切开,寒意森森的刀锋笔直上掠,以不可逆转之势袭向他的咽喉! 噗嗤。 壮汉扭身转头,只来得及避过脖颈的致命要害。 他的右手被齐肩斩飞,断臂处血涌如注,白骨森森。失去平衡的身体,顿时向树下院外栽倒,几百斤的身体轰地一声砸在地上。 赵宁从树梢落回石桌,踩碎的碟碗向外飞溅如箭矢。 他持刀转身,神色睥睨,看向赵中平。 后者刚刚前奔又陡然愣住。 躁烈的战场,霎时间平静如水。 四刀斩完,千钧所指之敌,两死两伤! 正冲进院子的修行者们,眼见这一幕,无不是嗔目结舌。 “你竟然已经是御气境?!你都没有闭关,怎么会突然就到了御气境?就算你是赵氏百年一遇的奇才,也不能!” 赵仲平双目猩红如血,面部狰狞似兽,盯着赵宁一动不动。他很愤怒,出离的愤怒,因为他发现对手的强大,让他无法战胜。 这是无能的怒火。 赵宁并不说话,只是乜斜着他。 “就算如此,你四刀已经斩完,你......”赵仲平眼中燃起希望之火,左脚前探,蠢蠢欲动。 赵宁看赵仲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我说是四刀,你就相信?” 赵仲平肩膀一抖,僵在那里。 聚集于此的赵氏修行者,除了去捕杀那名断臂杀手的,这时大部分都到了院内,将这些围得水泄不通。 赵宁从石桌上下来,没再理会赵仲平,一步步走向赵玉洁,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一只苍蝇。 他道:“派人截杀赵氏嫡长子,意图抢夺修炼资源,坏我修行根基,事败之后,还敢让江湖修行者闯入赵家大宅,来杀人灭口。你的胆子这么大,是谁在背后撑腰?”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尘就散开一圈,其气势之重,如“渊渟岳峙”。 赵玉洁手撑地面半躺在地,面白如纸,胸前的衣衫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望着逼近的赵宁忍不住浑身颤抖,清亮的眸子里充满恐惧。 其伤势之重,足以表明赵宁方才出刀之时,是有必杀之心。若不是她反应迅捷,在千钧一发之际后仰了身躯,脑袋都已经搬家。 没能一刀将其毙命,赵宁也甚为遗憾。他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人,是一个怎样的祸害,她的修炼资质,相比自己半分不差,甚至犹有过之。既然决定出手,就绝对不会有任何保留。 但是很明显,赵玉洁的衣衫下,有品阶非凡的护体内甲。如若不然,她现在已经被斩为两截。 面色惨白的赵玉洁想要动,却虚弱的连手臂都抬不起,她仰望着面前杀伐果断的赵宁,怎么都不能接受,对方会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怎么会对自己的隐秘谋划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玉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感受到赵宁的杀意,赵玉洁心里翻涌着浓烈的恐慌,绝望让她的嘴唇不断哆嗦。 “玉洁小姐怎么会派人截杀公子?她怎么敢?!”这个疑问是所有赵氏修行者的疑惑。但他们都已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白天遇袭,公子能提前得知,原来是有所察觉。 公子竟然如此睿智,玉洁小姐竟然如此歹毒........院中修行者们,看赵玉洁的眼神,都已充满仇恨。 “拿下赵玉洁,赵仲平!” 听到赵宁的命令,修行者们都没有任何迟疑,方才赵仲平向赵宁出手,还有闯入此地的江湖修行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证明了赵玉洁与赵仲平有问题。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迅捷如鬼魅的身影,从黑暗中如箭蹿出,人未至,鱼鳞般的剑气已经一圈圈泼洒开来,如离弦之箭攒射院中,许多赵氏修行者们身上顿时冒出血光,接连不断的倒飞出去。 “剑气!是御气境中期!” 有修行者慌忙大喊。 赵宁眼帘微沉。 御气境初期修行者,虽然能使用真气对敌,但真气无法外放,达到“如箭射出”的效果。 能用符兵击出剑气者,最低也得是御气境中期。 那名蒙面的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瞬息间到了赵玉洁面前,趁乱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脚跟在地上重重一踏,燕雀一般跃上屋顶,转眼即隐没在黑暗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展现出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的非凡实力。 “留下一个小队,其余的去追!” 赵宁沉声下令。 “是!” “派人去州府衙门,问问代州刺史,他治下的代州城里,究竟有多少亡命不法之徒,我赵氏大宅的安全,还有没有保障了!” “是!” 赵宁归刀入鞘,回到石桌前坐下来。 “公子,此人想要逃跑,被我们及时抓住了!” 先前在院外警戒的修行者,压着那名断臂御气境杀手进门,后者深受重创,又被围攻,想要脱身自然不易。这人倒也是个汉子,哪怕没了一条胳膊,身陷囹囵,也咬紧了牙关没有求饶。 赵仲平站在院中一角,被十几名修行者围着,想动又不敢动,想走又不敢走,面色凄然,惶惶似丧家之犬。 以他御气境的修为,面对十来个锻体境,哪怕不能战而胜之,也能脱身逃走。但是赵宁就坐在那里,长刀千钧还在他手边,他根本不敢做什么。 那名救走赵玉洁的御气境中期修行者,在刚才并非没有对赵宁出手的机会,不也是忌惮长刀千钧之威,才没有向赵宁发难? “平叔,你是赵氏子弟,纵然之前因为某些原因,听令于赵玉洁为她卖命,但今日我们遭遇截杀之时,你并没有对我出手,方才也没有对我造成多少妨害。你还有机会,可以回头。” 赵宁漠然瞥了赵仲平一眼,以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道,“若你能揭发赵玉洁的一切罪责,还能将功补过。言尽于此,平叔好生思量吧,我只给你半刻时间。” 说完话,也不看赵仲平是何反应,赵宁自顾自陷入沉思。 章七 威逼 今夜这场风波,收获很明显。 首先,自己暂时避免了前世厄运;赵玉洁从此以后,将无法再踏入赵氏一步,并且会被所有赵氏族人敌视,乃至追杀。 她个人对赵氏的妨害,也就只停留在这两三年获得的一些财富资源,对赵氏这个庞然大物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其次,今夜虽然没能杀了赵玉洁,但她被人救走,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今日截杀,只是一盘大棋局中的一小步而已。对在幕后布局的人而言,赵玉洁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没了,也就彻底失去了价;这枚棋子还在棋盘上活动,自己就有通过她的行迹,按图索骥揪出执棋者的可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赵玉洁被救走,比起今夜就被自己杀掉,用处要大得多。 赵玉洁虽然是世间罕有的枭雄人物,修行天资非凡,堪称独步大齐,智慧超群,心机深沉无人可比......但自己重生而来,两世为人,根本没有丝毫必要忌惮她。 跟自己今生要达成的目标相比,赵玉洁的份量也不过尔尔。 想清楚这些,赵宁收敛了思绪。这一时片刻的休息,他的气力有所恢复。刚刚四刀斩出,他的确是力竭了,虽然情况比白天要好,但也无法用千钧使出第五刀。 这个情况,别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尤其是在他气势如常的时候——除非境界比他高很多。 “公子,我什么都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赵宁看过来,赵仲平颓然放下了手中剑,俯身跪拜在地,呜咽道:“公子,我之所以为赵玉洁卖命,都是因为我养在外面的私生子被她发现、控制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在外有私生子,为赵氏族规所不容。 “此时不必多言。”赵宁没有要听赵仲平诉苦的意思。 他吩咐赵氏修行者们,将赵仲平与断臂御气境修行者——也就是陆氏三兄弟中的老大,分别带去东西厢房,“对白日袭击者首领,和这两人的审问,同时开始。等到结果出来,若是口供里有互相矛盾之处,规矩你们是懂的。” 修行者们纷纷领命。 陆老大抬起头,咬牙切齿的盯向赵宁:“让我出卖伙伴,你想都别想!我要是不说,你又能奈我何?大不了这条命给你!” “不怕死?倒是硬气。” 赵宁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赵氏是铁血杀伐的将门勋贵,不是什么礼仪传家的书香门第。 “沙场上的硬汉俘虏,我们见得多了,刑讯手段也多得是。你要是足够硬气的话,恭喜你,你有幸可以见识到什么叫将门底蕴。 “这世上总有些人,说什么生死之外无大事,连死都不怕就什么都不会怕,相信我,不出两个时辰,你就会羡慕他们的单纯无知。” 这话一出,陆老大不由得心底一寒,再看那些赵氏修行者,见他们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阴测测的犹如恶鬼,不由得头皮发麻。 赵氏能成为大齐皇朝第一勋贵之家,可不只是靠内部团结。 摆摆手,让修行者们去做事,赵宁叫来两名丫鬟,让她们去再准备一桌酒菜。今日忙到现在,他可是什么都没吃过,方才又激战一场,早就饥肠辘辘。 酒菜端上来的时候,除了赵仲平所在的西厢房动静小些,其它几间屋子里都闹翻了天,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让人不忍听闻。 赵宁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吃一口菜饮一杯酒,自在安闲。 他前世见过横尸十万的血火沙场,在化作炼狱的京城里拼杀撕斗,更见过千百族人在十年之内相继战死,直至一个不存......在某些方面,他已是心如铁石。 “公子,代州别驾来了。” “请进来。” 赵宁知道州府衙门会派人来,也知道来的必然是排名前三的官员。不如此,便不足以表现代州刺史对赵氏的尊敬重视,尤其是在今日这种形势下。 “赵公子。” “范别驾。” 两人在院中简单见礼,一个抱拳一个拱手,彼此都没有自降身份,也没有抬举对方。在赵宁的招呼下,两人在石桌前落座。 范别驾是个五官端正、书卷气很浓的中年文官,哪怕是平平无奇的坐在那里,也会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浩然之气,好似整日都在为民请命,为百姓奔波。 “今日赵公子在代州境内路遇截杀,夜里又被歹人闯入府宅,这是代州府衙的失职。赵公子放心,刺史已经下令封锁全城,捉拿不法之徒,相信不用多久,就能给赵氏一个交代。”范别驾一板一眼的说道。 赵宁点点头,哪怕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没表现什么。 “赵公子今日遇到这些危险,族中子弟伤亡也不小,要不要代州府衙派人,去雁门关通知赵将军?”范别驾接着问道。 赵宁自己饮了一杯酒,伸筷子夹菜,头也不抬的说道:“若是我不同意州府衙门派人去雁门关,而雁门关又得知了今日之事,范别驾说说,这可能是什么原因?” “赵公子此言何意?”范别驾微微皱眉。 他对赵宁这个少年人,在他面前还自顾自吃菜喝酒的表现,十分不满意。虽然对方也邀请过他喝一杯,但他毕竟拒绝了。 眼下赵宁还未出仕,并无官职在身,在他面前这般毫无顾忌,显得很不尊重他。 虽说大齐文武分流,文官跟武将争斗不少,双方这些年来的关系在不断恶化,互相都看不顺眼,但自己堂堂四品别驾,被一个将门少年郎这般轻慢,还是太过受辱了些。 赵宁没有回答范别驾的问题,“范别驾出自河阳范式?” “是又如何?” “太祖开朝立国时,麾下军功最卓著的将领有十八人,被称为开元十八将。这十八名将军所在的家族,也在后来成为大齐十八将门勋贵,范式便是其中之一。” “赵公子为何提起这些?” “范式本为将门勋贵,虽然排名并不靠前,好歹也有自己的地位,可不知为何,范式现在会脱离将门勋贵之列,族中子弟都去考科举、做文官?” “这是范式家事,跟赵公子何干?” 赵宁夹起一片鹿肉,细细咀嚼慢慢咽下,又端起丫鬟斟满酒的酒杯,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 放下酒杯后,他看向范别驾。 霎时间,他目光如电,语气森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代州府衙抓不到今日截杀我,又在我府中作乱,劫走我赵氏奸徒的江湖修行者,届时陛下与我赵氏的雷霆之怒,无论是你这辖地不过四百里的代州府衙,还是在将门勋贵序列里混不下去,又在文官团体中不受重视的区区范式,都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 话音落,恰在这时,安静了片刻的东厢房里,陡然传来陆老大惨绝人寰的大声哀嚎,犹如夜鬼啼哭,摄人心魄。 范别驾瞳孔一缩。 一时间,他脸色数变,畏惧、忌惮、忧虑之色,交织着在他眼中闪过。 晋阳赵氏,不是一般的将门勋贵。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在三十六路诸侯中,太祖皇帝兵微将寡,不过是二流势力。可赵氏偏偏看中了太祖,举族相助,帮太祖征伐四方不说,还将族中嫡女嫁给了太祖。 赵氏乃千年大族,底蕴深厚名望非凡,修行者众多,加入太祖大军后,极大壮大了太祖势力。族中子弟领兵征战,更是出了不少常胜将军。 最终,太祖夺得天下。 太祖没有辜负赵氏,登基之时,便立下传国祖制,往后大齐皇帝的四位一品妃中,必有一位赵氏嫡女。且赵氏爵位传命,世代镇国公,与国同休! 如此尊荣,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自那之后,赵氏便成了大齐皇朝将门第一勋贵,在朝廷中枢主事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在地方上坐镇北境雁门关,为皇朝把守北境最重要的一座国门。 时至今日,大齐八代皇后半出赵氏,这样的高门望族,在大齐境内没几个人惹得起。 “赵公子放心,该代州府衙做的事,我们绝对会尽力办到。”面色难看的范别驾在这里再也呆不下去,拱手告辞。 赵宁只是礼节性站起身,并未相送。 不是他故意拿大,威逼范别驾和代州府衙,而是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坐下后,他招呼人手:“派人去府衙,带着我的口信,跟他们去雁门关的人同行。” “是。” 前世,赵宁在遇袭受创后,他的父母得到消息,立马返回代州城探望,却不料在半途遭遇大难。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向代州府衙寻求帮助。 这不仅是因为赵氏自恃身份,认为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也因为大齐现在文武不合,如果不是公务需要,互相之间都不愿意接触。 尤其是将门勋贵,对文官集团敌意深厚。 而赵氏的这个应对,正是布局者想要的,这便有了后来赵氏高手损失惨重的情景。 赵宁要避免赵氏重蹈覆辙,并且抽丝剥茧逮住布局之人,就得跟前世做不一样的选择:叫代州府衙出力,把事情闹大,让大齐的官府体系、国家机器来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单靠赵氏。 这是他威逼范别驾的用意。 他派人带去雁门关的口信,就是让他的父亲不要离开雁门关。他没有写书信,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就有自身意图暴露的风险。 章八 郎情妾意 “公子,追击赵玉洁的人手回来了。”有修行者来禀报。 “如何?” “跟丢了。” 得到这个答案,赵宁并不意外。对方毕竟是御气境中期,就算带着个人,也非一群锻体境修行者能够追上的。 “在何处跟丢的?” “长治坊。” 长治坊的一座四进院落里,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穿廊过院的丫鬟仆役们,无不低眉颔首小心翼翼,好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宅子主人,被降下重责。 “三公子,她的伤已经上药包扎,丹药也已服用,现在没有大碍了。” 屋前的回廊下,站着一名身材颀长、面相阴柔的青年俊彦,原本正在焦急的来回踱步,一名女修行者从屋里出来时,他立即紧张的望过去,听完对方的禀报,不由得喜上眉梢,两步就跨进了门槛。 珠帘隔开的里间矮塌上,靠坐着一名哪怕是面色发白,依然楚楚动人的女子,病态没有让她变得难看,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柔弱美,看得青年公子爱怜之意大起。 “赵宁这鸟厮真是疯了,竟然把你伤成这样,我非得宰了他不可!”青年公子怒不可遏,好像赵宁若是站在他面前,他就会立即生吃了对方。 “范公子不必如此恼怒,别气坏了身子。” 半躺在塌上的正是赵玉洁。 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此刻正用看伟岸英雄的目光看着青年公子,“今夜若非范公子及时搭救,我只怕已经命丧九泉。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永生不敢相忘。只是连累范公子涉险,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只要能救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还说什么涉险不涉险的!”范青林搬了个凳子在矮塌旁坐下,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范公子待玉洁真是太好了,倒叫玉洁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相报。”说着,赵玉洁眼眶泛红,微微低头,两滴清泪滑落脸庞,浅浅低泣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你说,让我做什么,我现在就为你去做!只求你别哭了......”范青林只觉得心痛如绞,立时乱了手脚。 赵玉洁抹着眼泪,声音哀婉:“我现在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成了江湖上的一介浮萍,来日还不知该何处安身,怎么过活。范公子今日搭救之恩,也不知何时才能相报了。” 范青林心头一热,以身相许四个字差些脱口而出。 好歹是临时打住了,他连忙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我范青林在,你怎么会成为浮萍?你且放心,从今往后,我定会好生照看你!范家虽然比不得赵氏,但也是名门大族,必然能护你周全!” “真的吗?”赵玉洁抬起头,满脸天真的惊喜与希翼,又不敢置信的喏喏相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范青林一副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捧在赵玉洁面前让她瞧个真切的样子,“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总该是明白的,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跟着跑到代州城来?自打一年前我们在京城相遇,我就一直希望你能......能......” 范青林脸涨得通红,正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说,就感到手背一片冰凉滑腻,却是赵玉洁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能得范公子垂青,真是老天怜惜玉洁......” “玉洁,我......” “不要说,我都知道......” “那你......” “我答应你便是。” “好,好,太好了!” 他俩正在这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丫鬟忽然在门外禀报,说是大人回来了,叫范青林过去。 听闻父亲归来,范青林只得暂别温柔乡,一步三回头的离了赵玉洁。 范青林离开后,赵玉洁脸上的柔弱深情渐渐消失,明媚动人的双眸变得煞气如铁,其中蕴含的仇恨之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一年前,她跟范青林在京城偶遇,之后对方便千方百计接近她,只是碍于她是赵氏的人,一直没能得手。 赵玉洁很清楚自己对男人有大吸引力,四五年前,还没到赵氏的时候,就“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了。这一路走来,几乎没人可以对她不动心,即便是那个收养她的义父。 所以她明白范青林只是垂涎她的美色,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无非是她的身体而已,不会真的关心她的处境命运。 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范青林的这种心思,借范家暂时保全自己,之后再寻机获得更大利益,增强自身实力。就像对待赵宁那样。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过往曲折黑暗的经历,已经让她学会了如何对付男人,尤其是被下半身左右了思维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赵玉洁眼眸恢复清明。 “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来今日去赵家大宅,劫走那个赵氏女子的人,就是你了?”范青林刚刚跨进正院大厅的门槛,还没来得及请安,就听见了一个威严正中的声音。 “孩儿见过父亲。” 范青林规规矩矩行礼,“孩儿想着,赵玉洁今日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手下毕竟还有一帮人,对我们也是有用的。再者,总不能让他被赵家审讯,再供出我们来。” 在赵玉洁面前,他是为情所惑的痴情郎,到了自家父亲面前,他便成了行事章法严谨的贤子。 坐在正堂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代州别驾——范钟鸣! “原本,若是赵玉洁的人能行动成功,我们就不必露面。现在可好,赵玉洁完全暴露,赵宁那小子又对府衙表现了极大不满,刺史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赵氏,对此事可是盯得很紧。现如今,满城都是府衙修行者带领的搜查队。” 范钟鸣端起茶杯品了口茗,瞥了范青林一眼,“局势对我们已经很不利,但该做的事却必须得完成。往下我们该如何行动,你有什么看法?” 范青林知道这是父亲在考验自己,想了想,试探着问:“父亲,我们所求的,无非是通过对付赵宁,引诱赵北望离开雁门关,为那些人创造出手的机会而已。 “今日虽然没能重伤赵宁,至少也让赵氏死了不少人,叫他经历了生死之险。他可是赵北望唯一的儿子,赵北望得知消息后,还能不回来看看?” 范钟鸣放下茶碗,“刺史派人去雁门关报信时,赵宁那小子派了人过来跟随。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 “他怕府衙的人修为不够,到不了雁门关?” “当然不是。” “他怕府衙的人到了雁门关,却说不清事情?” “自然也不是。” “那他派人跟着做什么?” “这......莫非,他还有什么别的话,要带给赵北望?” “什么样的话,不能等赵北望回到代州城,再亲口对他说?” “......” “除非,他要带去雁门关的话,就是不让赵北望回代州!” “这怎么可能?!”范青林怔了怔,“他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他还能知道我们的谋划?这更不可能!” “此事绝密,而且筹划多时,天衣无缝,他赵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如何能知道?” 范钟鸣端坐如雕像,虽然说着惊天动地、危险重重的大事,却语调沉缓,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大气。 他继续道:“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是怎么能使用‘千钧’的?赵北望修炼多年,才在最近完全掌握《千钧诀》,有了驾驭‘千钧’的资格,他赵宁凭什么现在就能?” 范青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的确解释不通。 “父亲的意思是?”范青林知道父亲在范家,一向以智慧超群著称,旁人理解不了的事,对方却未必没有答案。 然而这回,范青林失望了。 “为父也想不到缘由。” “......” “不过,有一件事却已经可以很确定。” “什么事?” “赵宁此子,的确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 “的确。若非如此,也不能现在就掌握《千钧诀》。” “之前我们认为,杀不杀赵宁无关大局,但现在看来,他必须死!” “他若不死,来日修为大成,如果知道我们如今所谋之事,范式必遭灭顶之灾,谁也阻止不了!” “就算他给赵北望带了口信,让对方不要离开雁门关,但——听闻自己的儿子死了,赵北望还能不立即赶回代州城?” “孩儿明白了!” “这件事你亲自去做,务必不能出半分差池。” “是,父亲。” 范青林领下指令,寻思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父亲,现在刺史迫于赵宁给予的压力,把修行者派得满城都是,还有不少高手在各处监视。我们要不着痕迹的杀掉他,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既然我们的目的,只要杀掉赵宁就能达到,为何不让那些人直接出手?以他们的修为实力,代州府衙的那些修行者,根本无法阻止!只怕赵宁喝了孟婆汤,府衙高手都察觉不到。” 范钟鸣端起茶碗,刚刚想要再饮一口茶,听了范青林这话,面色一沉,不满之色爬上面庞。 重重将茶碗放在案上,他道:“在代州城动用元神高手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范青林霎时清醒,连忙道:“孩儿明白!” 元神境修行者身份非凡,地位尊贵,每一个都受朝廷重视,不会无名无姓。身份不明的元神境在州城杀人,事关重大,无论赵氏如何应对,朝廷都会彻查。 而御气境就不同了,这样的修行者很多,朝廷根本顾不过来,也没那么重要。 “明白就好,你打算怎么做?”范钟鸣问。 范青林心头一紧,刚刚他已经失言过一次,引起了范钟鸣不满,如果接下来的答案还不能让对方满意,只怕就不是被斥责那么简单了。 他可不是对方的独子,要是让范钟鸣对他的才智失望,那就大大不妙。 范青林不敢大意,寻思片刻,道:“赵氏和府衙正在追查救走赵玉洁的人,我们只需要引蛇出洞即可!” 范钟鸣点点头,认同了这个计划。 范青林暗暗松了一口气。 章九 悍匪与小姑娘 半夜休憩,早上醒来,赵宁气力完全恢复。 昨夜对赵仲平等人的审讯,现在也都有了结果。 赵宁拿到供词浏览一遍,做到了心中有数,就随手放到一边。供词里涉及的内容,除了进一步坐实赵玉洁的罪行外,就是有关她培植的羽翼情况,包括人数、修为、据点等等——大多在京城。 “公子,我们是否要立即让州府衙门派人,去他们在代州城的落脚点,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有昨日袭击公子,如今还隐藏在野外的那批杀手!”赵宁的贴身丫鬟夏荷主动提出建议。 她也是一名修行者,有着丰腴的身段,饱满如同苹果的白皙俏脸,略带婴儿肥,说话之时明显很愤怒,肉嘟嘟的腮帮子就变成了红苹果。 “不必。” “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候他们早已不在原地。赵玉洁昨夜被救走之后,必然遣人通知他们转换地点。” “啊?” 夏荷恍然大悟,声音更大的哦了一声,旋即便更加气愤,腮帮子鼓鼓地骂道:“这臭女人真是阴险狡猾!” 坐上餐桌,吃早点之前,赵宁掏出一封信,并取下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随身玉佩,一起交给夏荷。 “派人去永宁坊,找一个叫‘一品楼’的酒楼,买几坛那里的特色美酒‘石冻春’。将这封信和玉佩隐蔽地交给掌柜,就说是‘尺匕’的朋友,委托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出去。” 夏荷乖巧而认真的点头,接过信件的时候,嘴里不停重复记忆“一品楼、石冻春、尺匕”等关键词,迈着小碎步快速走了出去。 早餐很丰盛,云母粥、玉露团、蟹黄包、咸鸭蛋......色香味俱全。 赵宁吃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夏荷重新进门,见赵宁碗里的粥快没了,就赶紧给他再盛了一碗,“公子,那封信既然是送给我们自己人的,为何不用这宅子里的修行者?” “我们的人早就被盯死了,即便是出了城,也走不远。” “不能让刺史大人派人帮我们送吗?” “刺史派出去的人,也未必就安全。” “那个什么一品楼,不是一座酒楼吗,他们怎么会可以帮我们送信?” “那是一个江湖组织。” “哦哦,怪不得......公子,那‘尺匕’是谁?” “他们的首领。” “他很厉害吗?” “还行。” “公子怎么认识他的?” 埋头吃粥的赵宁抓起一个包子,头也不回的递到夏荷面前。 “公子,我已经吃过了。” “这是用来堵你的嘴的。” “......” 夏荷双手捧着包子,低着头幽怨的一小口一小口咬,吃得委屈巴巴。看她这么痛苦,赵宁就知道对方自个儿早起吃饭的时候,应该吃得很饱很饱,肚子里没留半点儿缝隙。 赵宁刚用完早餐,一名修行者急急来报:“公子,州府衙门的修行者,发现了赵玉洁的行踪! “对方刚刚乔装出城的时候,被守城军士认出,双方短暂交过手,没想到的是,赵玉洁身边的几个修行者实力不凡,州府衙门的人被打伤,没能拦住他们。现在,刺史已经带着衙门的高手去追了!” 赵宁接过夏荷递来的茶碗,漱了漱口,“知道了。” “公子,我们要不要跟着去?”修行者询问。 “不必。” 修行者退下后,夏荷又好奇地连忙发问:“公子,我们为何不追?不能放过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啊!她敢对公子下手,就该被抓回来浸猪笼!” 赵宁看了看夏荷,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改了主意,“那就去吧。” 夏荷顿时喜上眉梢,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能为公子出谋划策,并被公子采用,这证明了她的“卓越”智慧,让她很是自得。 赵宁召集了修行者,策马来到城门,经过询问守门将士得知,刺史带着衙门的所有高手,已经出城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都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看来我们是赶不上了。刺史身边高手众多,应该会带回赵玉洁。” 赵宁下了马,画蛇添足的在城门处转了一圈,不等夏荷发问,就率先说了打算,“好了,此事我们现在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去吧。” 街上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摩肩接踵,赵宁索性没有再上马,牵着缰绳慢悠悠前行,很快就融入了人流之中。 此时,代州城南方的官道上,一骑枣红色的骏马,正在山岭间向北飞速奔驰。 马是好马,雄壮如猛虎,矫健似蛟龙,纹理分明的肌肉宛若天成,马蹄扬起抹抹尘土,连成一条离弦利箭般的笔直长线,速度快得只能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与比寻常战马高了大半个头的骏马相较,马鞍上腰身低伏的骑士,身形就娇小得跟猫儿差不多。 骏马即将奔出山岭时,狭窄的路口忽然地面一抖!一道高过一丈的木栅栏被绳索牵引着,从泥土中立起,横竖硬木上绑着的刀子密密麻麻,在阳光下晃人眼球。 一声长嘶,怎么看都要撞上木栅栏的骏马,在骑士骤然拉住缰绳后,陡然停止奔驰。弯曲的四蹄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深沟堑,硬生生在距离木栅栏五步的距离上,止住了前奔之势。 马上骑士骑术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道旁的山林里跳出来一群山贼,为首者是个虎背熊腰的独眼大汉,肩上扛着两柄大锤,挡在了路中间。看大锤黝黑锃亮的材质,和上面错落有致已经被点亮符文纹路,就知这是一柄符兵! 很显然,这贼首是名御气境修行者。 非止是他,他左右两人,一个持马刀,一个握流星鞭,竟然也都是御气境修行者!至于其余山贼,虽然没有展露出御气境修为,但看他们精悍的气质、绵长的呼吸,也都必然不是普通人。 这不是简单的剪径小贼,而是一帮非同寻常的悍匪! 贼首话音方落,枣红色骏马上,便飞出来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钱袋,落入贼首怀中,没有片刻耽搁。 对方如此识趣,贼首很是高兴,沉甸甸的钱袋入手,他就感觉到今日收获颇丰,别的不说,钱袋的材质就是顶级的。 打开瞅了一眼,贼首顿时眉开眼笑,这鼓囊囊的钱袋里,装得既不是银子也不是金子,而是一整袋珍珠! 珍珠都不大,谈不上价值连城,但怎么都可以买下代州城一个坊区了,还是最繁华的地段! 收获如此丰胜,贼首正要招呼手下撤退,他左面那个提着马刀,獐头鼠脑的御气境修行者,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笑容猥琐的走向前去。 “这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竟然生得这般倾国倾城!只是看年纪怕是小了些,还不到出城私会情郎的时候吧?不如跟大哥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保你一生快活!”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之前光顾着惦记钱财的贼首,这才抬头去看那个骑士,只一眼,他便惊艳得双眼瞪大。 马上的骑士是个女子,看起来正值豆蔻年华,衣衫华贵妆容清淡,身材娇小,一张姿娃娃般精致的面容,白嫩欲滴,就像是从皇宫里偷偷溜出来的小公主。 但其身段却是十分玲珑,怎么都应该已经成年了。 无论是谁,看到这个娇贵可爱的“小姑娘”,都会觉得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如雨后天空的那抹清新流云,黎明时驱散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来来来,小姑娘,跟大哥走,大哥让你日日上云端。” 在贼首愣神的功夫,手持马刀的修行者,已经走到了骏马前,笑得更加令人憎恶不说,手已经向对方抓去。 众人的哄笑声更大了,还有人在夸张的吹口哨。 这时候,贼首和众人看到,那“小姑娘”的眼帘耷拉下来。一对原本娇憨秀气的柳眉,微微一皱,便成了一对利剑! 嘭! 贼首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 他只看到自己的二当家,脑袋如同西瓜一样炸开,鲜血混着脑浆飞溅如瀑! 陡然间,贼首感觉到如坠深渊般的刺骨危险,然而他连大锤都来不及举起,就觉得眼前虚影一晃,自己的身体霎时变得轻盈。 两颗眼珠子往中间一看,顿时亡魂大冒。 他的身体,被从中间切成两半,平滑如境的切面血肉模糊、白骨森森。随着两半身体向两侧倾倒,花花绿绿的脏腑、热气腾腾的肠子,哗啦啦的掉落。 下一瞬,贼首的意识开始被黑暗侵袭。 他听见自己的手下,发出了不似是人能发出的凄厉惨叫,他最后的视野,被横飞的断肢残骸与腥风血雨所充斥,染成了一片浓重的赤色。 天空的太阳,在红色渲染下,犹如一轮黑日。 临死前,贼首终于意识到,那个娇滴滴的,有着公主一样气质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什么流云、晨曦,而是一个魔鬼! 赵宁带着夏荷跟一队修行者,走在回赵家宅院的大街上,脚步并不很快,跟人流中普通行人无异。代州城不小,从城门不紧不慢的回去,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赵宁神态悠然,并不着急。 街面上胡人不少,有的是商贾,有的是护卫。有的身着绸缎,想来也是富贵之辈。但无论是谁,看到锦衣华服、佩饰价值非凡的赵宁,知道这是大齐显宦之家的子弟,皆是自动让开道路。 一些让路慢的胡人,一边不断行礼一边不停媚笑,似乎生怕惹得大齐贵人不愉快。塞北胡人对大齐的敬畏,在这些人身上显露无遗。 “公子公子,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章十 将计就计 嘴巴闲不住的夏荷凑到赵宁跟前,不等对方询问,便噼里啪啦的说道:“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离开宅院出来,刺史带着修为高强的修行者们,出城去追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动作肯定是很快的,我们根本赶不上!” 赵宁点...... “而且据公子所言,城外根本就不安全,我们除非跟刺史同行,否则就算是对方留下了人等我们,我们也是不应该追出城去的!” 赵宁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说道:“聪明。” 得了赵宁的认可与夸奖,夏荷激动得圆脸又红了些,双眸发亮的接着表现自己的卓越智慧:“可是公子,我们就算不追出去,在城里也并非就绝对安全! “府衙的高手基本被刺史带走了,代州城里没了强大修行者,如果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歹人,这个时候想要害公子,我们就算身处闹市,也还是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 赵宁不无讶异的转头,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连这都能想到,看来你的脑袋瓜子开始发育了?” “公子又打趣奴家。”夏荷忸怩了一下,以表自己很谦虚,并没有得意忘形。 等到赵宁回过头,她的脸这才唰的一下白了,情不自禁抓住赵宁的衣角,惊慌道:“那我们此时此刻,岂不是就处在险境之中?!要是,要是那些歹人现在出现,那该怎么办?” “不是你要追出来的吗?” “公子.......” 眼看夏荷懊悔的眼眶都红了,赵宁不再逗她,拍拍她鸡爪子一样紧抓自己胳膊的手,宽慰道:“不用怕。” 他的话刚说完,人群中乍然闪过一抹寒光,来势快如闪电,直奔他的胸口! 赵宁目光一凛,一把推开夏荷,瞬间脚走境水步,猛然从原地向后撤开,衣袂呼地向前轻扬,如大雁、似狡兔,飘逸而迅捷。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店铺里、左右的阁楼上,二十几道虎豹般的身形相继扑出,在很短的距离内,从各个方位向赵宁等人围杀过来。 这些凭空冒出的袭击者,竟然半数都有御气境修为!哪怕是锻体境修行者,修为也都在锻体境九层!这是一群精锐,却做江湖浪人打扮,出手间已经解决了好几名赵氏修行者! 只是眨眼间,赵宁便身陷险境,与袭击者展开亡命苦战。 不远处,有一座比左右建筑高出很多的三层阁楼,临窗位置刚好俯瞰街上厮杀,各处情况都能尽纳眼底。 此时,正有一名广袖长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轻摇折扇,面带戏谑微笑,用看好戏的眼神观望赵宁被围攻得险象环生。 望见打斗精彩的部分,范青林不时啧啧两声,显得兴致颇高、心情上佳。 “都说赵宁这厮是赵氏修行奇才,依我看来,脑子却不怎么好使。这种时候,他怎么敢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 范青林身后,一名随从见他心情愉悦,便主动开口说话,用贬低赵宁的方法,来衬托范青林智商上的优势,以此达到拍马屁的效果。 “他不在大街上走,躲在赵家宅院里,就能安然无恙吗?说到底,如今这代州城里,并没有赵氏高手,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范青林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评说道:“只可惜,这厮身在赵氏,仗势欺人惯了,这回对刺史逼迫得太狠,让刺史在察觉到赵玉洁行踪后,不敢不倾尽全力去追捕。如若不然,哪有我们现在出手的良机?” “这都是公子布局布得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还用出了引蛇出洞的效果,实在是让小的敬佩不已!”随从的阿谀之言说得庄重严肃,让人都不好意思说他是在奉承。 范青林哈哈大笑三声,意气风发。 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收起,他指着赵宁道:“虽说在代州城内行刺赵氏家主继承人,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必然无法善了。但这跟我们谋求的大事相比,什么都不算。 “况且,我们没有动用元神境高手在城内杀人,这件事的严重性也就小了很多,顶多就是让赵氏沸反盈天,朝廷就算愤怒,程度也有限。等到我们计划完全成功,朝堂之上,多的是文官大员会窃喜。” 说到这,范青林看赵宁的目光,已经跟看死人没有区别,“能欣赏将门第一勋贵之家的第一奇才血溅街头,死不瞑目,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啊!” 话说完,范青林微抬下颚,保持着指点江山的风流之姿,胸有丘壑、睥睨四方之态尽显——端得是好风度好气质。 可这回,他没有得到随从及时的附和与溜须。这让范青林有些奇怪,还有些不满。 他转头一看,不由得瞳孔猛缩! 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已经全部悄无声息倒在地上!尤其是之前拍他马匹的那个随从,脑袋像是皮球一样耷拉到一边,明显已经被扭断了脖子,死得透透的了。 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倾城之颜的娇贵“小姑娘”。 他想有所应对,可还没等他手脚动弹,视线就被一个晶莹如玉的拳头完全占据。他“听”到了嘭的一声闷响,脑子里嗡地一声,尚且感觉不到鼻梁的疼痛,就昏了过去。 赵宁手持长刀千钧,与夏荷等人相互配合,跟袭击者拼杀不休。街面上的行人,早已惊慌四散。如今这里除了正在战斗的修行者,便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最后一刀了。” 赵宁沉眉敛目,以千钧诀驾驭千钧,倏忽间斩出第四刀,将突到自己面前,攻势凶猛的一名御气境修行者,给一刀斩飞头颅。 喷涌的血泉中,赵宁抽身后退。他的真气已经耗尽,力量也没剩两分,基本丧失战斗能力,顶多跟一两名锻体境修行者,勉强周旋片刻。 他身周的赵氏修行者,已经只剩下三人。 而对方还有五六名御气境,七八名锻体境!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从四面八方扑杀而至! 一时间,刀光剑影,枪芒斧焰,充满视野! 赵宁听到夏荷在叫公子。 他们这几个人,无法再应对这样的进攻。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州府衙门的非高手修行者,哪怕听到动静,也赶不过来。可见,对方之所以敢在闹市行凶,是对双方战力有准确认知,有绝对把握能够刺杀成功! 这是赵宁的绝境。 他没有再退。 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没有闪避。 闪避也无用处。 是绝境,却未必是死路。 他对这一点有把握。 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这里。 果不其然,刀剑加身之前,有一个人出现。 范青林。 他是横着被丟进来的,撞翻了最前面的两名御气境修行者! 赵宁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归刀入鞘。 动作干脆,信心十足,毫不犹豫。 十多名袭击者,在千钧入鞘的那一刻,全部倒飞出去。 有人口吐鲜血,有人头身分离,还有人被斩为两截,更有人被轰爆了身体,化作一团巨大的血雾如烟花爆开。 场面血腥残忍。 远近各处,向这边观望的代州城百姓,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赵宁嘴角那丝微笑的弧度,上升到最顶点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有人站定。 是那个“小姑娘”。 她脚下踩住范青林的脑袋,沉着脸盯着赵宁,眉若寒霜,眸似利箭,浑身都散发着极度危险的煞气。 那煞气是如此浓郁,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凝成实质,在她身周缭绕升腾。 这表明只要她愿意,赵宁下一瞬的下场,绝对不会比范青林好。甚至有可能更加凄惨。 她这个样子,绝对不会有再说她可爱、娇气。 她冷冰冰的开口:“告诉我,你是谁!” 赵宁肃然回答:“赵氏家主继承人。”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何以身犯险?” “不如此,便不足以引出此人,抓住此人。” “你若死了,抓住他又有何用?” “我不会死。” “你刚才距离死亡只有三尺,何来这般自信?” “我知道你会来。” “我若不来呢?” “你已经来了。” “你没死还真是运气。” “不是运气。” “那是什么?” “是我有一个姐姐。” “你姐姐远在京城!” “我们是亲姐弟,血脉相连,我有危险,虽远隔千里,你也会有所感应。” “你离开京城这几日,我的确心神不宁。” “我留在城门口留了印记,你来了就能看到。如此便能配合我,先抓此人,避免他逃跑,让我引蛇出洞的计划能够成功。” “小时候演练沙场之道、排兵布阵时约定的暗号,我自然认得——那是你诱敌出击,让我趁机取敌主将的印记。” “这大街上视野良好可观四方的建筑并不多,以你的修为才智,要找到‘敌军主将’很容易。”赵宁笑得灿烂。 前世,他没在城门留下什么,对方是直接到赵家大宅的,因为来得已经晚了,于事无补,所以痛苦了很长时间。 如今,他之前的应对不一样,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同,现在的结果也有了变化。 “这回的计划虽然侥幸成功,下次却不能再冒这样的险。否则,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警告完赵宁,“小姑娘”将脚下死猪般的范青林踢给夏荷,让她绑了带上,自己率先走向赵家大宅的方向。 在赵宁跟上后,这位个头只到赵宁肩膀的赵氏大小姐,威风八面的走在前面,阴沉着小脸字字杀机道:“现在给我说说,是哪些着急投胎的家伙,敢来寻我们赵氏的晦气!” 章十一 赵七月 如今的赵氏,三代人各有本职。 年高德劭的老国公作为家主,在京城坐镇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赵宁的父母乃是神仙眷侣,一起把守着雁门关。 年轻一代里就数“小姑娘”赵七月年龄最长,不折不扣的大姐头,平日里需要照看弟弟妹妹们。 赵七月的名字,是父亲赵北望给取的,来源再简单不过:她是七月出生。 能将亲生闺女的名字,取得这般随意,可见赵北望的性子是如何懒散洒脱。这是一个连家主之位都嫌麻烦不想坐的家伙——如若不然,赵宁也不会早早被立为家住继承人。 赵北望作为主将戍守雁门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心,要跟过去陪同。 一路上,赵宁将这一天多发生的事,都仔细给赵七月介绍了一遍。 回到大宅,赵小月往椅子上一躺,耷拉着阴沉的眼帘道:“早就跟你说过,赵玉洁心机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是不信。这回吃了苦头,知道厉害了?” 她背靠着椅子左扶手,把双腿搭在右扶手上,一张太师椅让她坐成了矮塌,也亏得是她身子娇小,这才能容得下,“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炼成《千军诀》《镜水步》的?” 话问完,不等赵宁找借口搪塞,赵七月自己先摆了摆手,朝门外嚷了一声,叫夏荷把范青林带进来受审,大抵是觉得这件事比较要紧。 至于赵宁何时炼成了这两门功法,那只是一个注定有答案的事实,并不紧要。 重要的是赵宁已经修成,那就是大好事,什么时候都能问清内情,什么时候都能探讨这两门功法该如何修炼。 范青林被提进门丢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一副昏死的模样。夏荷给他脸上泼了茶水,也不见他动弹。 她正想着该怎么办,等得不耐烦的赵七月从椅子上蹿起来,两步到了范青林跟前,抬起脚就狠狠踩在他的膝盖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擦骨裂声,范青林的腿不正常的扭曲起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之后,他抱着断腿疼得缩成了一团。 “以为装死就能逃脱刑讯?天真。”赵七月躺回楠木做的太师椅,范青林凄惨的模样并不能让她动容分毫,“说,你是谁,为何行刺宁哥儿,背后主使是谁?” 赵宁坐在一旁没有插手。 范式虽然是勋贵之家,但已经没落,范青林又非家主嫡子,跟赵七月和赵宁身份相差悬殊,不在一个圈子里,故而之前并不认识。 范青林疼得汗流浃背,闻言抬头仇恨得盯着赵小雅,咬着牙要说两句狠话,嘴皮子刚动还没发出声音,就听端起茶碗准备喝茶的赵七月,头也不抬的对夏荷道:“把他另两条腿也打断。” 范青两腿一紧,亡魂大冒,连忙叫道:“你怎么能这样,我还没开口,你如何知道我不是要招供?” 赵七月乜斜他一眼:“要招供就乖乖招供,再敢瞪着眼充硬汉,把你眼珠子也挖出来!” 范青林:“......” 刑讯过程很残忍。 “竟然是范家!”赵七月嗖的一下站起身,低沉的眼帘让她脸上看起来阴云密布,“我这就去找范钟鸣算账!” 赵宁拉住她:“现在不宜动手。” “为何?” 范钟鸣坐在代州府衙公房里,气定神闲的处理今日公文。 刺史带着府衙高手倾巢而出,整个衙门空空荡荡的,只有范钟鸣等寥寥几个负责留守的官员。 对府衙的官吏们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抓住行刺赵宁的人,给赵氏一个交代,其它公务都能暂且放一放。 只是这些人怎么都想不到,他们要抓的人此刻正高坐衙门之内,稳如泰山的在案牍中行使自己的别驾大权。 批阅完一份公文,范钟鸣抬起头,朝门外看了一眼,眼中掠过一抹智珠在握的得意之色。 他寻思道:“青林得手的消息,应该快就会传回来了。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虽然生了一些波澜,但只要赵宁一死,还是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念及于此,范钟鸣神思渐渐悠远,手中的鼠须笔也放在了砚台上。 这回配合那些人对付赵家,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范式破局中兴的需要。 范式虽然是勋贵,但将门勋贵序列里有十八个门户,数量多了,一姓一家的势力也就没那么大。皇朝太平百年,边疆几乎没有战事,将门就成了摆设。 没了军功傍身,将门的地位与重要性自然就下降了,开国时把持着的大量权柄,到了现在不得不吐出来许多。 这几十年来,文官做大,势力日盛一日,他们高喊着“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方为太平盛世”口号,不断压榨将门势力。很多将门都被打压得喘不过气,在朝堂上丢了很多要职,利益日复一日减少。 范式就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二十年前,南蛮寇边,挑起边衅,这本来是不知死活的举动,率先领兵出征的范式,准备大立战功光耀门楣,却偏偏被对方打得大败,丧师辱国之下,被朝廷追责,家道加速衰落。 迫于现实,为了寻求转机,范式不得不转投文官序列。 然而文官集团虽然如日中天,内部也是山头林立,范式这个半路出家的将门想要过去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到了现如今,范式的形势已经严峻到,若是再无重大契机,就会彻底没落,在朝堂无法立足的地步。 苦苦挣扎的范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本来已经绝望透顶。 直到那些人找上门。 “赵氏,赵氏,独占雁门关的将门第一勋贵啊!这么大的树怎么能不招风?眼下会有这等事,你们也别怪范家,这都是时势,太平时节里的大势......” 范钟鸣长吐一口气,收敛了思绪,将鼠须笔从绿漪石砚台上拿起,正要翻开另一本公文,一名范式修行者急匆匆从外面小跑进来。 看到对方,范钟鸣心头一紧,这人是他派出去观察范青林行动的,如今回来,自然是带回了消息,只是对方为何面色惊慌? “你说什么?我们的人尽数被杀,连青林也被对方抓走?这怎么可能!赵宁那小子身边根本没有高手!”范钟鸣听到对方的禀报,一惊而起,眼珠子都要突出来。 “禀大人,行动开始时很顺利,一切就如我们所料,赵宁那厮本来都要被我们杀了。但就在关键时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女子,擒下了公子不说,还将我们的人都杀光了!” 范钟鸣红着脖子低吼道:“哪里来的小女子?!代州城里,根本就没有赵氏高手!小女子......小女子,这么厉害的小女子,难道......是元神境的赵七月?!可她并未跟赵宁同行,理应在京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大人,属下不知。” 赵钟鸣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突如其来的异变,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思绪杂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深呼吸半响,勉力稳住心神,他开始仔细思考该如何挽救局面。 “大人,公子既然已经被抓,说不定会把这次的大事都供出来,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范式修行者赶忙进言。 “休要惊慌!此时一走了之,后面的行动怎么办,我范式大计与未来怎么办?”范钟鸣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眼神闪动间迅速权衡利弊。 他道:“青林是我儿子,他是什么性子我了解,哪怕落入虎口,不得不招供,不该说的也不会说!所以就算赵七月来了,也不能彻底扭转局势。她刚入元神境中期,并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到这,他心里有了决断:“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把事情闹大,让赵北望不得不回代州城的机会!” “可要是有元神境高手,在代州城袭杀赵氏子弟,影响就太大了,必然引得朝廷重视、陛下大怒下令彻查,我们就有暴露的危险......”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范钟鸣胸有成竹。 他接着道:“赵七月既然也是元神境中期,我料定她在得知青林的身份后,必然带着赵宁过来找我寻仇。届时,我只需要出手将她俩重伤,你说,赵北望还能不能在雁门关坐得住?” 赵宁拉着赵七月重新坐下,认真道:“你跟范钟鸣虽然都是元神境中期,但你是刚入中期的,跟赵钟鸣直接动手,未必能讨到便宜。” “大家境界相同,我还能怕了他?” 赵七月怒气不减,对赵宁小看自己的行为很不满,“自己弟弟都差点儿被人杀了,我岂能无动于衷?从小到大,你哪回跟人打架吃了亏,不是我给你找回场面?” 赵宁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摇头道:“问题就在于,范青林并没能杀了我。” “那又如何?” “刚刚你也听范青林说了,他就是爱慕赵玉洁,并不知道我被半道截杀的事,今天出手对付我,就是为情所惑,想打杀赵氏几个修行者,教训我一顿,为赵玉洁出气而已。” “你信?” “我当然不信。可他已经快被你折磨死了,还是死咬着这个说辞,怎么都不松口,旁人就未必不信。这件事闹得再大,也就是两家恩怨而已,顶多让范式吃点亏,挖不出此次事件的幕后主使。” “还有幕后主使?” “借范家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单独对付我们赵氏。” “你要如何挖出幕后主使?” “拖。” “拖?” 赵宁点点头,忽然笑了笑,“老姐,你说,范钟鸣此时在想什么?” 章十二 往事 赵七月摸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寻思着道:“等我们打上门?” “老姐果然睿智!” 赵宁竖起大拇指,马屁拍得让赵七月容颜大悦,“他只要将我俩击伤,再通过官衙将消息传给雁门关,以咱爹娘那个护犊子的性子,肯定勃然大怒,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必从雁门关杀回!” “爹娘不能回来?” “暂时不能。” “为何?” “离开雁门关十万大军,他们就会很危险。” 赵七月盯着赵宁,“你是不是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赵宁叹息一声,没法子说自己真的知道,“还不确定。” 见赵七月又要发问,赵宁继续道:“咱爹娘若是半路遇险,事后也怪罪不到范钟鸣头上,他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没证据。毕竟,范青林是为了一个女人,范钟鸣是被迫跟你交手,为的也是自己的儿子,都有充分理由。” 赵七月眉头紧锁:“就算没有实证,他们的行为也很可疑,朝廷若是追查......” “朝廷若是追查,只会派遣文官。文官对将门勋贵是什么态度,老姐难道不知?只要没有切实证据,他们不会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给范式定太大的罪的。” 赵七月长长点了下头,“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拖到天黑。” “天黑了如何?” “反击!” “为什么是天黑?” 赵宁附耳过去,对赵七月密语了两句,后者恍然大悟,看赵宁的目光满是欣赏,不过她思维缜密,转而寻思着道:“可要是在这之前,范钟鸣忍不住打上门来,那该如何?” “你的《镜水步》修炼得如何了?” “距离大成还差一步。” “我来教你几个窍门。只要在此之前练成《镜水步》,对上范钟鸣你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一同起身,向修炼的房间走去,赵七月忽然问:“你到底是怎么修成《镜水步》的?” “话说,那一日我夜半无眠,披衣而起,但见屋外电闪雷鸣,夜空异象连连,忽的心有所动.......” “那你又是怎么练成《千钧诀》的?” “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发生在前段时间,我外出历练之时,那一日我经过一道山涧,林中忽有龙吟虎啸之声,遂循迹而去......” “嗯......” “你信不信?” “信啊,这两门功法你都练成了,怎么不信?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 “依我看,说你是百年一遇的修炼奇才,这个评价还是太低了,可以说是五百年一遇。” “......” 赵七月踮起脚尖,拍了拍赵宁的肩膀,老气横秋的勉励道:“忘了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好生修行,咱们赵氏能否出现第二个天人境,就看你的了。” 赵宁:“......” 赵七月的关心与勉励,让他眼眶泛红,差些落下泪来。 没人能够体会他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滋味。 前世十三年后,大齐国都被破,敌方高手袭来的最后关头,赵七月都没有抛弃他,还想要掩护他逃走。结果,当时已经是大齐顶尖高手的赵七月,跟他一起被敌方大修行者围杀至死。 可是前世,赵宁对这个姐姐并不太好,在家族遭受巨变之前,他甚至很反感对方。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的父母常年镇守雁门关,平日里管束他的就成了赵七月。少年人到了十二三岁后,难免比较叛逆,彼时赵宁觉得这个姐姐老是唠叨自己,约束自己太多,不免产生了抵触、厌烦心理,且日盛一日。 十二岁之后,赵宁对赵佳妮的态度,就一直很不好,哪怕对方关心自己,他也只是觉得反感。尤其是在赵玉洁来到赵家后,对方经常劝说赵宁,对赵玉洁不要付出那么多,离她远些,赵宁心中的不满就更浓。 发展到后来,赵宁远远看到赵七月都会绕开。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七月仅仅是因为担忧赵宁而心神不宁,就果断从京城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赵七月看到赵宁奇怪的表情,有些纳罕,“你怎么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异样。 从这回在代州城见到赵宁,她心里就一直觉得奇怪。 在大街上,她当众训斥了对方,这要是放在以前,赵宁早就急眼跑了,说不定还会跟她翻脸吵架。但今天,赵宁始终都是笑脸相对。 回到赵家大宅,对方更是一口一个“老姐”,叫的她心花怒放。 从十二岁起,赵宁就没再叫过她姐,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曾经,这还让赵七月偷偷难过了好久,好多次下定决心,下回赵宁敢再叫自己的名字,就狠狠揍他。 然而每每再看到这个弟弟,她又升不起责怪对方的念头,总觉得心里软软的,鼓不起狠劲儿来。看到对方不修炼,会恨铁不成钢,忍不住说两句;眼见对方不按时吃饭,又会心里不好过,禁不住劝一下。 可这个“长大”后就不再乖巧,脾气见涨行为叛逆的家伙,对她越来越没好脸色。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简直就是欠收拾的皮猴子。 尤其是在赵玉洁出现后,她不过是说了他几回,这家伙就看到她便会远远避开,连面都不愿意见了......这可真是,叫人难过啊。 虽然老姐这个称呼很奇怪,赵七月觉得自己半点儿都不老,但谁管这么多呢,只要这臭小子肯叫自己一声姐,就什么都不是问题!随他去了。 “没什么。”赵宁偏了偏头,免得被赵七月发现自己快要落泪。前世,自己都是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怎能在人前有如此作态?太丢人了些。 赵七月见赵宁倔强,也不拆穿他的窘迫。 她已经足够开心,要费很大劲儿才能绷住脸,勉强维持自己“老姐”的威严。若是调笑对方两句,只怕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就会笑得捂着肚子坐在地上。 无论如何,“老弟”算是真正长大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能够及时察觉赵玉洁的不对劲,果断跟这个之前喜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翻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往后只要他好生修行,赵氏就会出一个很不错的家主。以他的天赋资质,甚至可能跟五百年前,让赵氏从州县家族成为天下大族的老祖宗,相提并论! 那样的情况如果出现......想想都让人激动啊,这可是我赵七月的亲弟弟,说出去多骄傲啊! 在进练功房之前,赵宁想起一件事,把夏荷叫来,安排了一番。 ...... 做好应战准备的范钟鸣,在府衙左等右等,也不见赵宁和赵七月杀过来。 眼看着已经快到正午,他再也忍不住,连续派了三波官吏,去赵家大宅打探,想知道里面的动静。 然而每次得到的回报都一样,赵家大宅四门紧闭,无人进出,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门子只说主人不见任何人。 “赵宁和赵七月在打什么算盘?” 范钟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对方这是意欲何为,“他们怎么不来找我报复?他们不该这么安静啊!这口恶气,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范钟鸣不敢大意,开始从头推导整个事件,想要找出蛛丝马迹。 很快,他就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难道青林没有咬紧牙关,他将所有事情都供了出来?这......不可能!青林性情坚韧,心智成熟,就算牺牲自己,也不会置范家于死地!”范钟鸣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 范家虽然没落了,但底蕴还在。为了振兴家族,如今的家族教育更是非常严格,这一代并非没有人杰。范青林便是其中翘楚,虽然修为境界不高,那也是因为眼下还年轻。 可随着时间流逝,赵家大宅还是没有动静,范钟鸣纵然再是不愿意,也不得不寻思另一种可能性。 “若是青林把什么都说了,赵宁和赵七月就会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是多么凶险。此时必然是惶恐至极,莫说来找我的麻烦,大门都不敢迈出半步!唯有等到刺史带着高手归来,再向刺史求救!” 范钟鸣越想越觉得贴近了真相,“这正符合赵家大宅现在的情况。如若不然,赵七月就算知道可能胜不了我,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连派人问责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了幕后主使,那我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范钟鸣目露凶光。 范家正在参与的事,以及那些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曝光,否则必然被皇帝降下重罪! 而现在赵宁和赵七月已经知道了这些!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都杀了! 如果要血洗赵家大宅,那该谁去?无论是那些人去,还是自己带人去,这件事都会变得不可收拾! 有没有两全之策? 没有! 范钟鸣额头青筋暴跳,眼珠子变得赤红一片,五官扭曲面容狰狞,犹如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难道要鱼死网破? 这绝对不是他一开始想要谋求的局面。 但不这么做行吗? 不行!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些人的身份不能暴露,其它的都可以再从长计议,所以,赵家大宅的那些人,今天必须都死! 无疑,这是非常坏的局面,范钟鸣怎么都不想闹到这一步。 但不做不行! 范钟鸣下定了决心。 章十三 殿下 就在他要去联系那些人的时候,府衙的门子跑进来禀报:“禀别驾,外面来了一队赵氏的人,气势汹汹的要见别驾!” 范钟鸣一愣,旋即面色就恢复了正常,心头也是大松了口气。 赵氏来人就好,就怕他们不派人来,先跟他们见见,弄清楚眼下的情况,看看范青林有没有守住秘密,才好决定后面的事。 赵氏修行者进了门,领头的是身着男装的夏荷,她指着范钟鸣的就开始叫嚣:“你们范家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行刺我赵氏公子,难道范家要跟赵氏开战不成?!” 听到这里,范钟鸣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他皱着眉头道:“此话从何说起?赵公子当街遇刺,本官派了三波人过去询问事态,却连大门都没进去,现在你们为何说是我范家所为?你们有何证据?” “范青林就在我们手上!”夏荷抬起下颚,一副我看你怎么狡辩的模样。 范钟鸣一副吃惊的样子:“青林?” “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我们公子说了,等到刺史归来,一定要他主持公道!到时候,你就等着被锁拿吧!” 夏荷嚣张的哼哼两声,说完就坐在了公堂上,抱着双臂抬头看房梁,一副我不跟你多言,就在这里等刺史回来的样子。 “此事本官完全不知,肯定是误会,顶多是青林个人的主意,跟范家绝对没有关系!”范钟鸣装出很着急的样子,“你们把青林怎么样了?本官能不能见他?” “相见他?门儿都没有!” 夏荷完全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公子说了,昨日他被赵玉洁安排人截杀,今日范青林又当街行刺他,肯定是同伙!刺史不回来,你们别想进赵家大宅的门!” 范钟鸣完全放下了心。 不出所料,范青林口风很紧。 他又跟夏荷争辩了几句,然而便装作懊恼的样子,离开了公堂,回去了自己的公房。 “明公,现在我们怎么办?等刺史大人回来,一切都晚了!”跟在一旁的范式修行者急切道。 范钟鸣轻笑一声,“刺史大人没那么快回来的,抓不到赵玉洁,他回来了如何交差?” “话虽如此,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要做。本官这就去赵家大宅。”范钟鸣恢复了古波不惊的神态,“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青林一面,确认他没说要紧事。如果他没说,我也要找个借口,大闹一番赵家大宅,好把赵宁与赵七月打伤。” “明公用什么借口?” “借口是现成的。青林被赵宁他们抓去,肯定受了折磨。我见了他的惨状,痛心之下盛怒出手,正合人父之情。” “若是,他们不让明公进门?” “我担心我儿的安危,强闯又如何?” 看了一眼天色,已过正午,赵氏的修行者此时才来官衙,必然是先前在百般刑讯范青林。可想而知,眼下范青林该是如何凄惨。想到这里,范钟鸣面色低沉,为子报仇之心已然很是迫切。 他离开府衙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赵家大宅。 半路上,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跟了说了一句话。 范钟鸣便跟着那人,进了一座酒肆,直接进了后院。 酒肆的后院,只有伙计、厨子、掌柜这类人才会踏足,除了厨房柴房等,倒也有几间供人起居的厢房。 范钟鸣在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厢房里,见到了他预料中的人。 那是一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肤色略黑,五官却很清秀,头戴蓝色尖顶栖鹰冠,交领右衽的长袍上以苎丝金线纹了日月图饰,整个人显得华贵气派,又英气勃勃。 而她那双锐利似隼的眸子,则给人不小的压迫感,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因为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非凡身份,范钟鸣执礼甚恭。 但他的腰并没有弯得太狠,见礼之后,也立即恢复了一惯的庄严气度,平视对方,不卑不亢。 率先开口的是栖鹰冠年轻人,她的口吻很生硬,不满之情毫不掩饰:“对付一个锻体境的少年公子,让你们损兵折将不说,竟然到现在还没办成。范大人,我现在不得不开始怀疑你的能力。” 赵宁现在已经是御气境......范钟鸣没有强调这一点,因为对整件事来说这并非很紧要。 他不想在这个作男儿装扮的女子面前输了气势,遂淡淡道:“我们做的是大事,出现些许波折在所难免。殿下......若是这般沉不住气,倒叫范某小觑了。” “在代州城,范大人还是叫我萧姑娘的好。” 栖鹰冠女子哂笑一声,“你倒是会找理由。我不跟你赘言,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拖延,迟则生变,你的问题你必须在今天解决它。如若不然,我会带着我的人离开。” 范钟鸣面色微变,如果对方离开,行动终止,他之前的努力与付出就白费了。 但他也知道,对方若是觉得危险性太大,的确有可能放弃这次行动。代州虽然是边地,毕竟还是大齐国境,在这里袭杀赵氏大修行者,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有不小风险。 “我正要亲自去赵家大宅,还请萧姑娘......多些耐心。”范钟鸣缓和了语气。 他已经开罪了赵氏,事后必定会被赵氏诘难,若是行动没能成功,赵氏没有损失惨重,他就无法借此事讨好范家需要巴结的那个人,没有对方在朝堂上援手,范式单独应付不了赵氏的怒火。 “范大人亲自出手?那当然是再好不过。”萧姑娘对范钟鸣的举措很满意,“既然如此,范大人且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范钟鸣拱手告辞。 萧姑娘身后站着两名老者,一人白眉黑发,一人黑眉白发,模样颇为怪异,范钟鸣离开后,白眉老者俯下身说道:“殿下,范钟鸣若是没有得手,我们果真要取消行动,离开这里北归?” 萧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午后的阳光依然灼人,赵宁却似还嫌不够热一般,在院子里架起了火堆,只穿了一件短褂,大汗淋漓的烧烤一只羊羔。 除了他,院子里别无旁人,丫鬟们都离得远远的,不想跟羊羔一样被烤熟。 在烤羊快熟的时候,轻衫罗裙的赵七月走进了月门。 她已经修炼完。 这里如火如荼的场景让她有些错愕,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浑身湿透的赵宁:“就算你想吃烤羊肉,也不必自己动手吧?如果你是想洗澡,跳进鱼塘里比较直接。” 赵宁用小刀切了焦黄鲜嫩的羊肉,盛进手旁的盘子里,呵呵笑道:“吃烤羊的精髓就在于自己动手,大热天的日头底下烤羊,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七月本来嫌弃的不愿靠近,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怜悯:“看来赵玉洁把你的心伤得很厉害,要不然你这个向来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家伙,也不会发这种疯,用折磨自己肉体的法子,消减心中的悲痛。唉,可怜的孩子。” 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赵七月却没有去动盘子里羊肉的意思。 肉片瞧上去色泽不错,嗅着也挺香,但第一次下厨的人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她可不想坏了,烤羊肉在自己美食谱上的位置。 赵宁会在这烤羊,是因为知道这是赵七月的最爱,前世他亏欠对方和家人良多,现在有机会,便想多多补偿,却没想到被赵七月误会了意思。 前世,自从赵家在雁门关被破后伤亡惨重,折了大半修行者,赵七月就没再轻松过。北胡攻势凶猛,那时她作为赵家高手之一,经年累月在外拼杀,常常是遍体鳞伤的回来。 彼时赵氏已经彻底没落,赵宁见得最多的,是她因为要多省一些银钱,给族人多买一些修炼资源、符兵丹药,而躲在角落阴影里独自忍受伤痛时,紧紧皱起的眉头。 而每当赵宁为此忍不住自责时,身躯娇小蜷缩如猫儿的赵七月,都会勉力舒展长眉,在小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对他说,一点皮外伤,不痛。 赵氏的痛苦遭遇和没落,跟赵玉洁关系重大,赵玉洁能在赵氏有那么多权力,又都是因为自己,前世赵宁每回见到赵七月的凄惨模样、看到家族的惨淡光景,都会心痛如绞。 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想要赎罪的赵宁知耻而后勇,这才改良了《青云决》。 只可惜,在当时的战争形势面前,那已经太晚。 借着擦手的动作,赵宁按下心头汹涌的潮水,在小案前的坐垫上坐下,倒了两杯来自西域的葡萄酿,递了一杯给赵七月。 他认真道:“你从京城快马加鞭赶来,路上肯定不曾好生吃饭,到了代州城也没能消停,这会儿肯定很饿。稍后范钟鸣来了,直到今夜过去,估计我们都不会再有吃饭的时间,趁现在还有空,赶紧吃两口垫垫。” 这番体贴的话,让赵七月怔了怔。 赵宁虽未明言,但他在七月天大太阳下烧烤羊肉,就是因为她最爱这道美食,体谅她奔波奋战的辛劳,想亲自做给她,表达心意。 来自赵宁的关心,是赵七月已经快要忘记的体验。以往赵宁不惹她恼火、伤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虽说对方小时候很可爱也懂事,常常关心她,但自从十二岁之后,可就没这回事了。 “这家伙明明是给我献殷勤,就是不肯明说关心我,哼......” 赵七月知道赵宁不是矫情的性子,男儿处事的风格决定了他会做事,但不会在嘴上说明来表功。 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夹了羊肉片就往嘴里送,哪里还管它好不好吃,就算是树皮此刻必然味道也不差。 但经年累月管教弟弟妹妹们形成的习惯,还是让她面色如常,继续维持着大姐头的威严派头,吃得目不斜视。 直到羊肉入口,她这才惊讶的睁大了眼。 “手艺不错。”赵七月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借此掩盖自己的惊异,夸奖之词说得严肃正经。 章十四 日落 赵宁见赵七月吃得满意,心里舒坦,脸上也有了笑容。 前世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些许厨艺还是有的。只要对方今生能够多一点开心,让他稍赎罪孽,莫说是在烈日下烧烤,拧刀子杀入皇宫他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两人吃到一半,有护院禀报,范钟鸣来访。对方递了拜帖,是正经造访的架势。表面功夫做得不错,为的是最大限度不落人口实。 “让他等着。”赵宁头也不抬的道。 眼下还没到申时,距离天黑远得很,能拖延时间就尽量拖延。 等赵宁和赵七月吃完羊肉漱过口,护院二度进来禀报,说范钟鸣已经很是急躁,扬言要么将范青林放出去,要么他就会硬闯,一副担忧儿子安危、忧心如焚的模样。 “请他到正堂,奉茶。告诉他,我们稍后就到。”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口饭后茶,跟赵七月相视一眼。两人虽然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范钟鸣枯坐正堂,茶水已经换了三遍,仍然不见赵宁与赵七月露面,眼看着太阳偏西,不由得面色如铁。 他来赵家大宅,一方面为救回范青林,并问清对方到底交代了多少事情;一方面为找茬击伤赵宁与赵七月,引诱赵北望夫妇回代州。 对方将他晾在门外多时,眼下又迟迟不肯相见,范钟鸣早已是怒不可遏。要不是担心赵宁与赵七月狗急跳墙,将范青林杀了,他早就已经动手。 就在他要发作,不顾一切大闹赵家时,两名仆役扶着烂泥一样的范青林进门。 看到自己儿子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满脸鲜血,一条腿还不正常扭曲,气息奄奄的模样,范钟鸣只觉得脑子里有惊雷炸开,浑身血液都似要从毛孔里爆出来!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这宅子一把火点了,将赵宁和赵七月生吞下肚,再也不管什么家族大计,去他娘的名利权位! 好歹稳住心神,他赶忙上前扶住范青林,仔细查看对方情况。 “父亲......”肿胀的双眼勉强挣开一条缝,看见面前是范钟鸣,范青林委屈得差些当场大哭。 赵七月的手段太暴力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刑讯过程中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 不过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范青林确认面前是父亲后,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声音虽然微弱但非常坚定,在第一时间道:“父亲,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范钟鸣听了这话,老眼通红,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自己的儿子如此贤能,竟然被赵宁和赵七月虐待成这样,他们真该被千刀万剐! “为父知道了,你且静心调息。”范钟鸣掏出之前就准备好的疗伤丹药,给范青林喂下,又连忙用修为之力为他顺气,帮助化开药力。 范青林伤得实在是太重,一时间,范钟鸣已经没心思想其它,只想先确保自己儿子能活命,不会落下病根残疾,影响一生的前途命运。 范钟鸣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的有几个修行者随从,此时那些人就在院中,倒是不用担心赵七月会趁他不备发起袭击。 等范钟鸣稳住了范青林的伤势,帮助对方初步处理了断腿,偏西的日头已经变成了夕阳。 “赵宁,赵七月!你们还不打算出来,给老夫一个交代吗?!真当老夫不敢大开杀戒?!”将范青林交给随从照看,怒气不减的范钟鸣起身朝门外大喝,杀气已经掩盖不住。 “赵大人这是什么话,范青林当街行刺本公子,难道本公子不该问问事情缘由?”赵宁终于进了院子,青衣革带,手持一柄折扇,正在胸前轻轻摇动。 范钟鸣打定主意要借此事发作,哪里会听赵宁说什么,紧走两步出了门,双手握拳就要出击,“犬子在酒楼观风景,何曾行刺过你?谁看见了?你没有证据,却滥用私刑,老夫今日就为犬子讨个公道!” “慢着!范大人,府衙的人来了,此事究竟如何解决,我们还是去府衙公堂上说吧!”赵宁一侧身,夏荷就带着府衙的几名官吏进了垂花门。 “范大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府衙再说如何?令公子的事,下官一定会查清楚。”一名中年官员拱着手,义正言辞道。 范钟鸣顿时面色铁青。 他是代州府衙的别驾,不像赵宁只是个世家子,官身摆在那里,如何当着府衙官员的面,对赵宁、赵七月下重手?他要为范青林伸冤,回府衙公事公办,在明面上看是最合理的选择。 如若不然,别的不说,他的官位首先就坐不稳,朝廷法度也不会姑息。 然而,一旦回到府衙,把这件事弄到公堂上去说,肯定会变成扯皮的局面。至少不是一两天能有结果的。而且就算有结果又如何,范钟鸣要的并不是这个。 进退两难的范钟鸣恶狠狠的盯着赵宁,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把府衙的官员请来,这一手让他防不胜防。 如今大齐皇朝文武不合,文官集团不断打压将门勋贵,赵氏身为将门勋贵之首,碰到点事,还被人家打上门了,却找地方文官帮忙,还要不要气度威严了? 此事要是传出去,赵氏肯定会被其它勋贵笑话,颜面受损。 但就眼下形势来说,赵宁的这个应对之法,无疑是范钟鸣最不想面对,也是最让他难受的。 场面僵持下来。 “范钟鸣还没动手?他在等什么!” 酒肆二楼的雅间,萧姑娘听到属下禀报,来到窗前,眺望赵家大宅的方向,柳眉微微蹙起,“他过去已经很长时间,眼看日头就要落山,现在若是还不动手,等代州刺史回到这里,事情又会平生波折。” “殿下,范钟鸣会不会在跟赵氏,密谋别的什么事情?” 萧姑娘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如影随形的两名老者,此时说话的,正是那个眉毛雪白的微胖老者。 “你担心他们联起手来算计我?”女子头也不回地问。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不然他怎么会去这么久没动静?殿下,对齐人而言,我们始终是异族!范式如今家道中落,可范钟鸣在殿下面前,却少有恭敬之心。可见齐人对我们的轻视,早已是根深蒂固......” 萧姑娘摆摆手,“你多虑了,范钟鸣不会出卖我们。” “殿下为何如此肯定?” “范式或许敢背叛我们,但他敢背叛他想巴结的那位朝堂贵人吗?这回不能为那个贵人立下重创赵氏的功劳,范式就无法在大齐文官集团立足。” “殿下,我们毕竟身在大齐境内,万一事有不虞,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不会有问题。我们在大齐秘密活动了这么些年,结交权贵贿赂重臣,之前又为此事准备多时,努力不能白费。再者,眼下是父亲发起统一草原之役的前夕,如此关键的时间,大齐在雁门关的军力必须被削弱!” “是......” “给范钟鸣发紧急联络信号,让他立即动手!” 重新做回正堂,范钟鸣内心踌躇不已。 去府衙肯定不行,到了那里,他就会彻底失去对赵宁、赵七月动手的可能。所以无论赵宁如何舌绽莲花,他都始终维持着面上的愤怒,表示赵宁不给他一个交代,他必然不会离开赵家大宅。 言谈之间,他不断尝试激怒赵宁。 可不管他怎么诋毁赵氏,暗讽对方,赵宁始终不为所动,不还嘴不争辩,一副唾面自干的架势。这让他根本找不到由头“失控”,去跟对方动手。 没有府衙的官员在侧,范钟鸣想怎么做都行,但有府衙官员看着,他就不能不顾及事后其他人的看法。 范钟鸣已经看出来,赵宁之所以没发作,并非心中没有怒火,只是在忍着。 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他也很清楚。无非是自身实力不济,赵七月也没有胜他的把握,所以只能暂时隐忍,等到刺史回来。 到时候,赵宁绝对会怒火滔天的给刺史施压,让对方主持公道,让自己付出代价! 没有其它解释,范青林什么都没说,赵宁不可能知道范式真正的图谋,和那些人的存在。 “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如此沉得住气,这份胸襟气度,真不是寻常人能比。若是让此子成长起来,范式还真是不好应对。” 范钟鸣如此想着,“可惜,此事之后,赵氏注定元气大伤,往后只会跟那些没落的将门勋贵一样,被文官集团打压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乱世用武将,治世靠文臣,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文官在朝堂占据主导地位是大势,赵氏就算是将门第一勋贵,也改变不了。 念及于此,范钟鸣霍然起身,打算不再等待,拼着事后被人说欺负少年人,被将门勋贵仇视怀疑,也要打着给范青林出气的幌子,去击伤赵宁跟赵七月。 就在这时,城中忽然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办什么事。范钟鸣辨认出锣鼓的节奏,心头一震,这是萧姑娘跟他的紧急联络信号! 这样的信号有两个,一个表示撤退,一个表示进攻,眼下这阵锣鼓之音,就是发起进攻的意思! 范钟鸣不再犹豫。 就在他起身要动手的时候,赵宁忽然啪的一下收了折扇,脸上的微笑谦和之色,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他的眼神,也从之前的温和变得极为凌厉,好似刀光剑气! 范钟鸣有一刹那的错愕与疑惑。 “日落了。” 他听到赵宁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章十五 王庭岁月 不等范钟鸣想明白其中深意,陡然间心头一紧,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利箭般向他袭来!源头就在门外的中庭院落!范钟鸣转身去看,顿时瞳孔一缩。 垂花门的回廊下,出现了一个气势如渊的身影。 她体态娇小,身高不到成年男子肩头,却扛着一柄古朴厚重、长过一丈的开山巨斧,斧刃寒芒森森,比她的身躯都要宽大两倍! 此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在黑幕的驱赶下从垂花门西退,她与夜幕同步走来,脚踩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上,不断向前推移。 她浑身都散发着洪荒猛兽般的危险气息,好似可以断河开山,她前行的脚步沉稳有力,落脚处泥尘一圈圈荡开,驱退了范钟鸣眼前最后的阳光,为他带来了无尽黑夜。 哪怕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范钟鸣也知道对方的身份,“赵七月!” “在赵家大宅作威作福,范钟鸣,你当我不能杀你?” 眼帘低垂的赵七月,整张脸阴气森森,这句话一出口,她踩下的右脚下平地生风,吹得她长发猛地向后飘开。 与此同时,肩扛的开山巨斧,也落在身后的地面,砸开了青砖。话音方落,赵七月眼神一凛,杀气毕现,开山巨斧上的符文霎时明亮如月。 在她一步跃起的时候,开山斧从身后抡圆到身前,符文流光在头顶划出一道完美圆弧,一头赤色虎影从斧头上蹿出,威猛之态摄人心魄,咆哮之音气冲斗牛! 身若鱼跃的赵七月,将开山巨斧斩下时,长发如带,衣袂似云,气象万千。 范钟鸣一直在期盼这一战,想要借此重创对方,可当赵七月真的出现,并向他雷霆出手时,他发现情况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简单。 赵七月凶猛的攻势,彰显出的凌厉修为之力,让他心头一紧。 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范钟鸣已经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但他还不至于就此畏惧,手在腰间一探,拔出软剑,目光沉静。 赵七月是在院中起跃,跟他尚有不短距离,要越过这段距离,需要一点时间。虽然对元神境中期的高手而言,这个时间就在电光火石间,但对范钟鸣来说,却已足够他施展手段。 “到底还是年轻了,沉不住气,隔着老远便起跃,哪里知道生死之间一线之隔的道理!” 范钟鸣脑海里闪过这个轻蔑的念头,距离与时间的原因,让他可以轻松找到破解对方攻势的剑式。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范钟鸣骤然瞪圆了双眼。 起跃的赵七月明明还在院中,斧刃却已经到了他额前! 而他的剑刚刚抬起,剑式还未施展! 这不是幻象,更不是真气外放的手段,因为赵七月腾空的身子,就在他面前! 范钟鸣心头大骇! 对方是如何做到移形换影,瞬息而至的?! “这是——《镜水步》?!” 范钟鸣再也没有时间用剑式,只能举剑慌忙格挡! 他的应对太仓促了,十成修为之力,只有六七成到了剑上。 结果不言而喻。 他的虽然挡住了下劈的开山巨斧,没有被从额头切成两半,身体却像断线风筝一样被轰开,体内真气乱成一团,嘴里一口鲜血喷出,已然遭受不轻创伤! 范钟鸣的身体撞塌了墙壁,淹没在尘土中,赵七月欺身追击,得理不饶人。奔走跳跃间,开山巨斧在她手中挥舞成风,虎身不断闪烁,呼啸接连响起,声势骇人。 范钟鸣失了先机,又被击伤,一步失步步失,皮球一样被赵七月不断轰进屋子、院墙、花丛、假山,撞毁了数不清的物件,飞扬的尘土中,一路吐血不停。 赵七月从中庭一路追打到后院花园,最终将范钟鸣一脚踹进一处石壁中,这才止了攻势。 此时的范钟鸣呈大字型镶嵌在石壁内,已经连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狼狈不堪,低垂着脑袋嘴里不停吐着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死了没?” “快了。” 赵七月扛着那柄跟她身材极为不搭的巨斧,在石壁前转过身,皎月的清辉洒了她一身,晚风吹卷衣角,在模样凄惨的范钟鸣的陪衬下,画面妖冶。 赵宁走过去欣赏了一下赵七月的杰作,上下打量着赵钟鸣,摸了摸下巴:“这家伙活着比死了有用。不过他也太稀烂了些,根本就没反手之力。” 赵七月淡淡道:“你应该清楚,这就是《镜水步》修炼有成,跟修炼到大成的区别。如果是放在今日之前,我第一轮攻势,就算配合《镜水步》,也顶多让他手忙脚乱一阵,断不至于使他仓促到被我直接击伤。” 赵宁伸出大拇指:“老姐威武!” 赵七月抬头看月,得意的哼哼两声,又很快回过头,同样伸出大拇指:“要不是你说的那几个窍门,我的《镜水步》也不可能在今日修炼到大成,所以你也很威武。” “不,老姐威武!”赵宁一本正经摇头。 “老弟威武!” “老姐威武!” “老弟威武!” 赵七月放下巨斧,琢磨着道:“我们擒获了范钟鸣,你说那些幕后主使,会不会很担心范钟鸣将他们供出来?他们接下来会如何,是会赶紧遁走,还是放手一搏?” 话问完,不等赵宁回答,她就接着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 府衙官员跑过来,看到范钟鸣的惨状,哆哆嗦嗦的指着赵宁与赵七月,面色阵白阵紫,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赵七月动手的时候,他就出声劝过,可对方压根儿没听他说什么。 范钟鸣的几个随从,抬着范青林也赶了过来,看清了石壁中的人,范青林哇呀怪叫一声,扑了过去。 几个范式修行者有心想要动手,面对虎视眈眈的赵七月,自知修为不济,上去也是自取其辱,只能帮着范青林先救范钟鸣。 给范钟鸣发了信号后,萧姑娘就在酒楼雅间遥望彼处的情景。从她这里看过去,其实看不到太多东西,毕竟酒楼不太高。 但赵七月跟范钟鸣战斗闹出的动静,她还是看见了,毕竟尘土飞扬的厉害,符兵光芒在日暮下也很明显。 “声势这般大,看来范钟鸣是下了杀手,眼下动静已经没了,想必赵氏那两个年轻小子,下场很是悲惨。”萧姑娘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斟了杯酒,心情愉悦的连喝了三杯。 想起草原形势,她不得不开心。 自从百年前,赵氏先祖挂帅出征,血洗了草原,漠北就是各自为政的分裂状态,大小部族建立的各个王庭,都臣服在大齐脚下。 自己的部族——天元部,是当年被赵氏先祖阵斩的左贤王后裔,百年来一直处境凄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丁凋零。本来已经没什么希望,就要被其它大部族吞并,人人成为奴隶了。 却不料,在天元部最危急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横空出世! 父亲是真正的天纵之才,未满二十岁就已修成王极境!而后带领孱弱的部族强大起来,短短十几年,就征服了数千里山河,成为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父亲不仅修为高绝,更兼雄才大略,自然有一统草原、吞吐天下的大志! 但他却不得不忌惮大齐。 大齐不会希望漠北被草原人统一,让自己国家的身边出现一个强邦。 尤其是镇守雁门关的赵氏,他们的先祖当年斩杀了左贤王,让原本强大的天元部变得弱小,给部族带来了长达百余年的灾难不说,现在更是世代监察草原。 如今的漠北草原有四大王庭,其中两个已经被强大的父亲,暗中用手段驯服,跟我们结了盟,听我们号令。剩下的一个却顽固不化,不肯奉父亲为尊。 父亲要统一草原,就必须发兵灭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赵氏屡屡给大齐皇帝上书,说自己的部族野心勃勃,有横扫草原之象,必须征伐、打压。 可想而知,一旦父亲发起统一草原之役,赵氏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天元部复兴不过十几年,眼下虽然已经实力不凡,其它王庭都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但父亲说,天元王庭还没到跟大齐开战的时候,还需要继续积蓄实力。 天元王庭不跟大齐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必须以雷霆之势破之! 总之,天元王庭要一统草原,继而雪百年之前的大仇,南下中原攻灭大齐,坐拥整个天下,就必须先拔除赵氏这颗钉子! 父亲深谋远虑,为此准备多时,自己也早早秘密进入大齐活动,这些年来打下了不俗根基。这回针对赵氏的计划,之前也进行的很顺利,眼下虽然出现了些许波折,但终归是回到了正轨上。 就在萧姑娘女子浮想联翩的时候,白眉老者进门,“公主殿下,范钟鸣败了!” 化名萧燕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闻言手一抖,杯中酒水洒落。 她掏出丝帕擦了擦手,借着这个动作恢复镇定,不动声色道:“他是如何败的?” “属下远远看见,是被一名体态娇小,却手持丈二开山巨斧的女子所败。若是属下所料不差,那女子应该就是赵氏年轻一辈中,修为最高的赵七月!” 萧燕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徐徐饮尽,意味深长道:“赵七月,旬月前刚入元神境中期,却能击败已经在元神境中期打熬近十年的范钟鸣——赵氏子弟,还真是不能小觑。” “殿下,我们怎么办?” 放下酒杯,片刻的沉吟后,萧燕不动声色却掷地有声道:“立即血洗赵家大宅,擒杀赵宁与赵七月!” 白眉老者眸中精光一闪,“这样一来......” 萧燕摆手打断:“范钟鸣之前不肯让我们出手,是顾及影响,可本公主在代州城杀人,需要顾及什么影响?影响越大,引得大齐朝堂内部纷争越厉害,对我们越有利!” “殿下英明!可若事后徐大人问起......我们跟他的关系,不能因为此事断掉,往后还用得着。” “范钟鸣失手被赵七月擒下,为了让范钟鸣保守秘密,我们只能灭口。” “殿下英明!” “事成之后,赶往城外设伏,等赵北望夫妇闻讯归来,半道截杀!” “是,属下这就动身!” 章十六 身死国灭 范式修行者给范钟鸣服用丹药,救治他的时候,赵宁并未阻拦。 范青林很识时务,哪怕恨得牙关都要咬碎,也不曾对赵宁表露半分怒火,还拉住了一个要跟赵七月拼命的范式修行者。 “赵宁,你不要得意,今夜......你绝对不会好过!”相比之下,范钟鸣就差了些,从半死不活的状态稍微恢复,就抬头盯着赵宁恶狠狠地咒骂。 赵宁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微笑一笑:“你在这里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北胡修行者吗?” 范钟鸣一愣,脸上写着“你如何知道?”,嘴里却怎么都不会说出来,落人口实。 赵宁拿扇子指指大门的方向,“他们已经来了。” 范钟鸣挣扎着推开范青林等人,转头去看。 的确有人来了。 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个。 隔得远,看不见面容,一个微胖,一个微瘦,皆身如大雁,从一座屋宇的飞檐,掠到另一座屋宇的飞檐。每一个起落,都有百十步的距离,如此循环往复,从夜幕里急速靠近。 在对方逼近的这一刻,赵宁虽然还在轻摇折扇,双眸却因为充血过多而变成了一片赤色,俊秀的面容更是冷峻如钢铁,杀气凛然。 前世,自己在半道遇袭,父亲与母亲闻变之后,星夜从雁门关赶回,却同样在半路遭遇截杀,而且地点跟自己一样,就是在石猴山附近! 彼时,父亲与母亲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被两个区区御气境初期修行者,带着一队锻体境袭击,等他们心急如焚的赶回,却会被七八名元神境后期截杀! 那一战,元神境后期的父亲与母亲并肩作战,虽浴血拼杀,仍是无法突围,当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时,为时已晚,只能且战且走,将战场往雁门关引。 等雁门关察觉到激战动静,族内高手带着众修行者前来查看、增援时,母亲已经战没,父亲也身受重创! 然而悲剧......并未就此停歇。 那些驰援的赵氏修行者,在离开雁门关赶到战场后,竟然被更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元神境高手围杀,在战斗最激烈时,敌人中甚至出现了王极境,这种天下罕有的强大存在! 结果,陆陆续续支援过来的赵氏高手,被袭击者蚕食殆尽! 赵氏最强修行者赵玄极,坐镇京城军方最高衙门,但京城乃太平之地,无需多少族人高手,故而过半赵氏精锐,尤其是元神境强者,包括父亲诸多族兄族弟,都在雁门关。 经此一役之后,赵氏元神境强者损失太半,实力大损,已经无力单独镇守国门! 皇帝不得不调遣别的将门勋贵,进入雁门关协防,这块赵氏保留了一百二十年的自有地,至此不再完全属于赵氏。 而讽刺的是,事后无论朝廷如何追查,竟然都没有挖出凶手! 一群由王极境这种强者带领的高手团体,鬼魅般出现,又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没出现过! 那时,除了袭杀参与者,又有谁能够料到,出手的是对大齐毕恭毕敬的北胡? 北胡,百年前就被赵氏先祖带领皇朝大军征服,这么多年来一直谦卑有加,年年朝觐、岁岁纳贡,态度阿谀到近乎谄媚的程度! 事后,死了好几个儿子儿媳的赵玄极,在追查凶手不得的情况下,无法承受赵氏的惨痛损失,在自责、悲愤中急火攻心,修炼时走火入魔,境界大跌,半年后忧愤而亡! 曾今的大齐皇朝第一勋贵氏族,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跌落尘埃。 原本要进入皇宫,成为贵妃乃至有可能成为皇后的赵七月,在祖父灵堂断指明志,发誓血仇不保、赵氏不兴,绝不出嫁! 如此誓言,无疑是放弃了入宫的机会。 不幸中的大幸是,赵氏虽然元神境强者没剩几个,但修行底蕴还在,族中御气境不少,有天分的子弟也不缺。加上皇帝同情赵氏遭遇,大力帮持,赵氏各种家族利益得以基本保全。 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年后,赵氏必然会重振家势,就算不再是皇朝第一勋贵,也不会差太多。 可“意外”偏偏就出现了! 石猴山之役后,不到一年,北胡天元王庭一统草原。 两年后,北胡百万大军寇边,强势攻打雁门关,拉开了南北国战的序幕。 重伤初愈的赵北望率领族人,前往雁门关参战。两军激战之时,他在跟北胡大修行者的交手中,认出了当年袭击自己的人!赵氏这才得知,当日袭杀自己族人的,正是北胡强者! 而北胡的兵锋之锐,修行者之多之强,远超大齐先前预计。 国战开始没多久,雁门关被破,赵北望与其他大齐将领相继战死关城,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北胡大军高歌进入关内! 一时朝野震动,举国皆惊。 而后十年国战,十年溃败,大齐国土不断沦陷,随着北胡兵锋逼近,皇帝不得不迁都,迁都又迁都。直到迁无可迁,国遂亡! 赵宁握紧了手中折扇。 在大齐朝野眼中,北胡是一群被自己打服的蛮夷,在大齐的煌煌国威面前,他们只能卑躬屈膝看齐人眼色活人。 且皇朝开国一百二十年,眼下正是太平盛世巅峰之期,大齐朝野自认强大无比,不可战胜。 在所有人都在追权逐利,想要多挣一些太平盛世带来的福利,而不惜闹得彼此面目狰狞时,又有谁能堪破,在这巅峰盛世的外衣下,大齐皇朝内部潜藏的种种危机,已经严重到了让帝国大厦无法抵御强大外敌的地步? ...... 范钟鸣的脸色变得很精彩。 “看来他们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赵宁,你们完了!”范钟鸣咬着牙,一句话说得又是快意又是痛苦。 “你错了。”赵宁声音漠然。 “对方最少有元神境后期修为!你们还能不完?” “完蛋的是你们。” 范钟鸣眼神数变,“除非赵氏老国公来了,否则......” “祖父的确来了。” “胡说八道!你的人被我严密看管,没有人可以往京城送信,也没有人去!” “赵氏的人你能看住,别的人呢?” 范钟鸣面色一僵。 他的人再多,也看不住代州城每一个出城的人。 “你昨日回来时,城门正好关闭,就算你委托了别人送信,最早的出发时间也是今早。京城距此八百里,镇国公虽然修为高绝,但要在此时赶来,至少得一个时辰前就动身! 范青林沉着脸道,“送信的人,除非有元神境修为,否则根本赶不到!而代州城里,有元神境修为的......都在代州府衙!” 他本想说除了萧燕那些人,其余的都在代州府衙。 赵宁再次摇头:“你们又错了。” “这代州城里,还有别的元神境?” “我恰好知道有一位。” “是谁?” “我为何要告诉你?” 范青林顿时憋得满脸青紫。 在跟范钟鸣、范青林对话时,赵宁一直目视赵家大门的方向,没有看对方哪怕一眼。他对范钟鸣父子很厌恶,对大齐朝野一切争权夺利、罔顾社稷现实的达官显贵,都厌恶到了极点! 就是这些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让战功赫赫的赵氏损失惨重,使大齐失去了北境长城,导致雁门关连阻挡北胡一时半刻都做不到,是他们让大齐社稷崩塌、江山沦陷! 无论他们有多少人,背后是将门勋贵还是文官世家,赵宁都想将他们全都生吞活剥! 这时,本来已经跨过赵家大宅大门,就要飞掠过来的两名高手,忽然齐齐止住了身形,面色惊恐。 半空中,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声音,充满生杀予夺的威严气:“何处来的宵小蟊贼,敢夜闯我赵家大宅,可知死字怎么写?” 听到这个声音,范钟鸣和范青林呆若木鸡,满面惊骇。 这道声音,是从赵家大宅后院传出的。 也就是说,对方早就到了! 可之前却一直没出手! 显然是在等那两个高手露出踪迹!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赵家大宅的上空乌云翻滚,四周狂风肆虐,一道人影平地升空。他须发皆白,眉眼如电,衣袍猎猎,在半空睥睨四方,有渊渟岳峙之姿! 范钟鸣和范青林同时感到喘不过气,心脏好似已经给人掏走,除了那如仙如神的身影,就再也注意不到其它,恨不得己立马跪下来膜拜! 这是王极境修行者的浓厚威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大齐这一代镇国公,赵氏家主,王极境中期的强悍存在! “赵玄极?!” “是他,快走!” 刚到进赵府大门的两位北胡强者,再无二话,抽身迅速离开,跟来时不同,他们这回不是跳跃离开,而是浮空急速飞行!只有王极境的修行者,才能浮空飞行,他们之前还刻意隐藏了境界! 可他俩到底只是王极境初期,跟王极境中期的赵玄极不能比。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赵氏府邸是什么地方?” 头顶乌云,脚御疾风的赵玄极冷哼一声,一只手平平向前伸出,半空浓厚的云层里霎时电闪雷鸣,一只巨手犹如神迹一般探了出来,于间不容发之际,重重拍向两位北胡王极境,眼看就要落在他们背心! “你带主人走!”白眉老者断然转身。 章十七 从头再来 “万兽决!”大吼之际,白眉老者头顶也现出滚滚云层,真气如焰爆发出来,衣袍鼓荡长发狂舞,整个人好似膨胀了数倍,成了空中巨像! 豺狼、苍鹰、黑熊、飞狐等数十种飞禽走兽,在他身周幻化成实质,绕着他咆哮嘶鸣、飞速盘旋向上,衬托得他仿若仙人。 随着他双手向上撑起,头顶骤然显出一座巨大金色钟罩,将他严密护在其中,数十个猛禽扑进钟罩里,咆哮之音震耳欲聋,引得钟罩光芒大盛、异象万千。 远远看去,代州城上就如出现了一座耀眼的海市蜃楼! “雕虫小技。”赵玄极的三十丈大手稳稳落在坚实华丽的钟罩上,真气激荡之下,在钟顶压出一圈圈赤金色光浪。 光浪不断扩散开来,蔓延方圆数百丈,将夜空完全分割成了上下两个世界,长空繁星如海,城池灯火通明,画面绚烂夺目。 只是转瞬间,钟罩便从顶部向下寸寸消散,飞禽走兽霎时扭曲模糊,化作飞烟。 赵宁抬头,望着赵玄极的巨大黑掌,将北胡王极境修行者撑起的钟罩拍散,眼见对方被黑掌加身、抓握,就像猴子落入了神掌,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的眼眶逐渐红润,双手也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觑北胡,无视他们那个天纵之才都不足以形容其强的君王,是大齐犯下的大错,满朝文武都看不见皇朝内部的隐患,则是大齐覆灭的根源! 凡此种种,有些赵宁能左右,有些不能。 雪山崩塌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国灭家亡时,赵宁难道就没有罪责? 作为赵氏的家主继承人,被誉为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必定要袭爵镇国公的存在,前世可曾在享受皇朝、家族给予的尊荣时,尽到自己保家卫国的职责? 没有。 他出身皇朝将门第一勋贵之家,天资又是如此非凡,更兼受家族倾力培养,被帝室寄予厚望——对普通百姓而言,他这样的存在,就如日月一般耀眼! 他本该成为王极境乃至天人境的至尊强者,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大展宏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外寇,护佑族人,拯救社稷,建立青史留名、被百世传颂的功绩! 可事实呢? 眼看着国破家亡,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毫无异议的悲愤! 因为天资非凡,年少得志,他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自诩京城第一公子,十二岁之后就不干正事,成天飞鹰走狗、寻花问柳、吟诗作赋,以为风流本色。 后来迷恋上赵玉洁,浪费了大把光阴不说,还让赵玉洁借助自己给予的种种资源与便利,成功做大,有了反咬自己、反咬赵氏的能力! 昨日遇袭之后,自己修为根基大损,无论之后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就王极境,以至于成了乱世中的一只蝼蚁! 皇朝与族人遭受种种苦难的画面,再度浮现于脑海,赵宁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仍是按不下心头深重如渊的自责。 北胡大军攻势如火,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繁华城池化为废墟,万里良田付之一炬,王极境强者出手有惊雷,皇朝修行者零落成泥,赵氏子弟死如草芥。 三年后,父亲战死于国门,自己身为继任家主之位,虽已立时醒悟,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断浴血奋战,拼命杀敌,却因为修为不济,于事无补。 十年国战,十年溃败,十年南逃,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陆沉、社稷崩坏、万民身死! 那些打小照顾自己、爱护自己的族人,不断赶赴沙场,却一个接一个倒在战火中,虽奋力求存、百般挣扎,终究还是被北胡大军的铁蹄碾为肉泥,连马革裹尸还的机会都没有! 直至赵氏族人死伤殆尽,最后的国都被攻破,本来修为非凡、可以独自逃走的赵七月,都因为想要掩护自己,而被北胡高手围杀。 自己身为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天才,结果谁也保护不了,谁都搭救不了! 上不能击退敌军,下不能护佑百姓,中不能保全族人,自己辜负了皇恩使命,也辜负了死难的族人与百姓。 纵然是战死沙场,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想起前世京城被破时,南逃的难民中,一位白发老者拉住他的衣袖,无助、绝望,又悲愤地问他,“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勋贵,钟鸣鼎食,皆为民脂民膏,你们受百姓恩养,吃喝都是百姓血汗,就该保护我们安居乐业。 “但你为何守不住雁门关,为何不能抵御北胡入侵?为何还要让我们家园无存、妻离子散?!” 他想起披头散发的皇帝临死之际,在血泊中抱着幼小的公主,咬着牙对他大吼:“朕能给你们赵氏的,都给你们了,地位、权力、富贵、荣誉......你们赵氏世受皇恩,却不能庇护江山社稷,连被敌国袭杀了自家精锐都查不出,算什么将门第一勋贵?! “赵宁,你对得起自己镇国公的身份吗?!” 想到这些,赵宁只觉得呼吸都艰难无比。 赵氏既然是将门第一勋贵,镇守雁门关主事大都督府,那么保家卫国就是基本职责,在权力争斗中被暗算,在朝堂厮杀中败北,从而导致不能承担自身使命,履行自家职责,这怎么都不能容忍! 赵氏就应该始终保持强大,击败自家政敌,剔除社稷蛀虫,肃清超纲,匡扶帝室,让大齐屹立不倒,给黎民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在这个根本原则面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凝神静气,稳住心境,赵宁眼神变得清明、坚定。 这里不是大齐最后的国都,现在也不是乾符十九年,而是乾符六年。 光阴逆转,自己已经回到了十六岁! 从石猴山离开之时,自己无法理解这种遭遇,但在确认自己重回年少岁月时,却惊喜激动得浑身都要颤栗! 此时此刻,北胡尚未大举南侵,大齐金瓯无缺,赵氏产业完整,族人都还活着,举国亿万黎民,也都没有在兵祸中十室九空、妻离子散!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自己期盼着人生能够重来,可以改变自己与族人、国家的命运,弥补心中对大家的亏欠与愧疚,让大家在乱世中都能安然无恙。 却始终,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奢望。 而如今,自己竟然真的重回少年! 一切都有机会! 万事皆可从头再来! 国破、家亡、身死的命运,作为第一氏族家主,面对山河陆沉,却无能为力的悲哀,已经有机会逆转! 赵宁长吐一口气。 如果自己是王极境,就有保护自己手足亲人的力量,至少不会让赵七月因为自己而死; 如果自己是天人境,就有拯救大齐皇朝的可能,只要自己能解决皇朝内患、战胜北胡入侵大军,让大齐国祚延续,自己就会是镇国公,赵氏则依然会是皇朝第一勋贵,尊荣不衰! 故此,重生回来,赵宁开始寻求改变。 他必须要改变! 他要让北胡修行者无法行刺自己的父母,要让族人高手不被袭杀,他还要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一步步引出潜藏在暗处的北胡高手,让他们的图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大齐朝野认识到他们的狼子野心! 这样一来,赵氏精锐保全了,大齐也会正视北胡的威胁! 就算在这之后,朝堂之上纷争依旧不断,赵宁起码也能赢得更多时间。 只要有时间,他就能提升修为,就有机会壮大赵氏,增强雁门关的实力。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自己和赵氏实力足够,就有乘风波浪的保障! 而现在,他做到了他想要做到的。 伴随着赵玄极击败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将对方当空生擒活捉,赵宁需要在代州城做到的事情,已经全都做到了! 长吁一口气,胸口挤压的郁垒,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纾解。 未来充满希望,赵宁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又落在范钟鸣父子身上。 他不仅做到了他想做的,还有意外收获。 前世,赵氏并不知道,截杀之事还有大齐内部力量参与。 大齐内部的权力倾轧、利益争夺,已经严重到了何种地步,他需要重新认知。前世爆发的国战,毕竟遮掩了太多矛盾。 而现在,抓住了范钟鸣,赵宁就能知道更多,可以更好帮助赵氏解决隐藏在暗处的仇敌、隐患,让赵氏未来的路平坦顺利,也让他清除杂碎,改变命运的方向更加明确有效。 ...... 那名黑眉白发的北胡王极境,果断丢下断后的同伴,半路在酒楼带上萧燕,头也不回飞出城去。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或抬头或回首,或凝视或遥望代州城上空的天地异象。 小鸡一样被白发老者带走的萧燕,回头眺望赵家大宅,星辰般的眼眸里泪水晶莹。她知道自己此行任务失败了,自从赵玄极霹雳般的声音,在代州城上空响起时,她就已经知道。 她不知道任务是怎么失败的,不清楚赵玄极为何忽然到了这里,但她明白一件事,那也是她在心里发下的誓言:“赵七月,我还会回来的!” 她无从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自忖洞悉了行动失败的根结,就在不该今日出现在代州城,并且将范钟鸣击败的赵七月身上! 赵宁打量着范钟鸣父子,稍作沉吟。 对齐人而言,被他们统称为北胡的塞北诸族,只是一群尚未开化的蛮夷,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对其凌之以威、呼来喝去,却绝对不可能让对方跟自己平起平坐。 跟他们联合算计大齐勋贵,说出去会贻笑大方,丢尽颜面,再也无法做人,没有立足之地。 不过仔细一想,赵宁又觉得这合情合理。若是没有皇朝内部的大人物、大势力,在背后指使,与北胡勾连,赵氏又怎么会在事后什么都查不出? 章十八 权力倾轧 “范式虽然家道中落,好歹仍是名门大族,你们是如何跟北胡勾结在一起的?对付赵氏,于北胡而言自然是好处多多,但你们范式又能收获甚么?” 赵宁走上前两步,看着失魂落魄两人,“以范式现在的情况,只怕还不敢单独撩拨赵氏虎须,说说看,你们背后是谁在撑腰?” 大齐皇朝内,究竟是谁想对付赵氏,是谁在对付赵氏?赵宁需要弄清楚这些问题。虽然他心中有些猜测,但也只是停留在推断的层面。 “我们父子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眼前这件事,都是范某利令智昏,为了贪图北胡贿赂的财物一人所为,跟范式无关!” 赵玄极拿了白眉老者回来,范钟鸣就已经绝望,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身上的罪责都洗刷不清,不得不认栽认命。眼下只能将这件事跟范式撇清干系。 这回行动失败,范式没能立下“功勋”,也就巴结不上那位大人物。若是再因为此事大受打击,范式就真的坠入深渊,再无中兴可能了。 范钟鸣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家族跟着万劫不复的。 “跟范式无关?说得倒是轻巧。你范钟鸣不过一介蝼蚁,就算想要蚍蜉撼树,也得看看自己的斤两!想为范式扛下罪名,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宽的肩膀!” 能把话说得如此霸气的,当然是大齐镇国公,当代皇太后之父,赵氏家主赵玄极。 那名王极境初期的白眉修行者,也是名动漠北的大人物,眼下被他揪在手里生死不知,就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 “孙儿见过祖父。” “孙儿拜见祖父!” “拜见家主!” 赵七月抱拳行礼的时候,发现赵宁跟那些寻常族人一样,大礼跪拜了下去,声音也颇有些颤抖,一时不明根由,转头好奇的看着他。 赵宁拜伏于地,面朝黄土,没有让赵七月看清他的面容。 身材魁梧、胡子花白赵玄极,有着大齐第二人的修为实力,在外人面前无疑有煌煌之威,哪怕是面对当今那位二十多岁的皇帝,也可挺直腰板,到了私下里,对方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外公。 然而在自家人面前,赵玄极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哪怕是跟玩泥巴的几岁小孩,都能蹲在一起唠半响的嗑,赵氏子弟只要不犯错,几乎没人会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赵宁作为赵氏而今天赋最好的修行者,又是家主继承人,平日里跟赵玄极也是极为亲近,深得对方喜爱,寻常从来不拘俗礼。 所以此时眼见赵宁行了大礼,赵玄极也有些错愕,不知这是何故。 老国公转念一想,自以为清楚了缘由,顿时大怒,气得胡子乱抖,转身就要一巴掌拍死范钟鸣,“你这混账,勾结胡人暗算我孙儿,看把我孙儿都吓成什么样了,老夫要将你剁成肉泥!” 在赵玄极想来,赵宁这回骤遇截杀,差些没命,又在险象环生的代州城披荆斩棘,必然是时时担惊刻刻受怕。 虽然仗着自身智慧与赵七月相助,成功战胜挑战还揪出了北胡修行者,拖到自己驰援,心里的那根弦早就绷得快断了。 眼下见到自己,知道再无危险,赵宁心神一松,难免后怕心悸,这才失了态。 想想也是,自己接到孙儿的来信,知道了代州城的凶险,可是冷汗直流。生怕孙儿性命不保,那可是一刻不停的飞奔过来。 这里的情况的确太险恶了!这回范式勾结胡人,利用赵玉洁这个内应谋害赵氏,连王极境修行者都出动了,可想而知事情多严重,对方图谋有多大。 作为赵氏家主,自己事先竟然对此毫无察觉,实在是罪莫大焉!如今害得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差些没命,自己真是无颜见人! 赵宁见赵玄极要拍死赵钟鸣,顾不得再见祖父的心绪激荡,连忙起身拉住对方,“这人暂时不能杀,我们还要留着他们,弄清楚是谁在暗中对付赵氏。” 他很清楚赵玄极护犊子的性情,若是不及时阻拦,对方哪怕明知拍死范钟鸣不妥,也会先给自己出气。 “那就交给你处置!”赵玄极大手一挥。 赵宁俯瞰着范钟鸣父子道:“正如祖父所言,谋害赵氏的罪名,你们两个人还担不下来。趁着你们还有用,赶紧交代背后主使,如若不然,赵氏就算没有实证,也会全面放报复范式,以范式如今的情况,如何承担赵氏怒火?” 范钟鸣死死盯着赵宁,咬牙道:“范式就算没落了,可也不是能随便拿捏的!” 赵宁对范钟鸣的硬气嗤之以鼻,“你倒是有骨气,可你怎么就不知道羞耻?跟北胡勾结对付赵氏,你们以为你们仅仅是在害赵氏?大齐的江山社稷,国运未来都被你们害了! “当年南诏一役,你们范式带着禁军出征,却被一群南蛮击败,丧师辱国,已经是国家罪人,到了今日,竟然还不知反省?” 这番话就像是锥子,戳到了范钟鸣的痛处,刺得他心血横流。 他野兽一样的咆哮起来:“你知道什么!我范式出征南蛮,之所以会兵败,不是我们不戮力作战,也不是主将没有谋略,而是因为权力掣肘!禁军出征,朝廷派了一名文官当监军! “你知道何为监军?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赵氏强大,在雁门军一言九鼎,可范式没有你们赵氏那样的特殊地位! “那一战,军中监军仗自己管着后勤,明明不懂兵事,却对战事指手画脚,随意安排战事,领兵的范式主将不听,他就质问对方是不是要造反,还为此上书朝廷,添油加醋,指责我范式主将视他这个监军如无物,图谋不轨,建议朝廷查办!” 赵宁冷冷道:“你范式好歹也是将门勋贵,领兵征战的主将,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书生?大战当前,主将岂能被掣肘?” “范式当然不怕!” 范钟鸣红着脖子大吼,“那个监军很快就被我范式主将斩了!可这并没有用,监军死后,军中文官里品阶仅次于他的人,跳出来顶替了他的位置,一面上书朝廷,一面让大军就地驻扎、不得再动,否则就是造反!” 赵宁皱眉道:“杀一个不够,就杀两个,两个不够,就杀十个,大敌当前,不尊军令者皆斩,军法岂是一句空话?” 范钟鸣仰天哈哈大笑,笑得无比悲凉愤恨。 “斩十个?怎么斩?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赵氏,人人都是第一勋贵之家?!天下雄关无数,国门也不止一座,可能够独自把持一关的,除了你们赵氏再无旁人,其它关隘重镇,哪一个不是由几家勋贵的人共同镇守?! “你们在雁门军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自然没几个人敢不遵军令,有那些个跳梁小丑,也可尽数杀之!可我范式是带的朝廷禁军出战! “除了监军,军中行军长史、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等诸曹参军事、掌固、司阶等等,管着粮秣、军械、考功、俸禄、财物、牲畜、仪典、公文这些大军命脉的文职,悉由文官充任! “我们能把那些人都杀了不成?把他们都杀了,我们就真的造反了! “赵宁,你不知道,在禁军序列里,所谓武将,哪怕是范式武将,也只不过是负责陷阵冲杀而已! “后来,朝廷派了新的监军下来,等到那时,战机已经贻误,南蛮大军占据了有利地形,而新监军就知道嚷嚷大齐禁军天下无敌,岂有畏惧一群蛮子的道理,让我们上去冲杀! “我范式主将已经被朝廷斥责,军中大权都落到了监军手里,被迫屈从,虽浴血拼杀,战死无数,仍是功败垂成!那一战,我赵氏族中精锐,折损近半,近半啊! “事后如何?战败之罪本来在监军身上,朝廷却用春秋笔法带过,我范式反而成了主要负责人!领兵的家主,军中的各级范式将领被治罪,世袭的爵位也被削减!” 说到后来,范钟鸣涕泗横流,痛苦不已。 他看向坐在石桌前赵玄极:“镇国公坐镇大都督,对那一战的情况难道不清楚?天下兵马,除了皇宫戍卫,原本都归大都督府管辖,凡有战事,皆由大都督府主理,可南诏一战,大都督府又做了什么?” 闭目养神的赵玄极没有睁眼,不动声色道:“大都督府只统领全局,派遣兵马出战,保障后勤而已。军中具体事务,自然由军中自行处理。南诏之役,规模并不大,大都督还无需亲自出征。” “可战争中,大都督府为何不为范式说话?任由监军肆意妄为?我皇朝大军出战,什么时候有过监军这个职位?!战后大都督府,又为何不帮范式,任由文官将罪责都甩在范式头上?” 赵玄极淡淡道:“你范式家主,毕竟是领兵主将,毕竟战败了,本就要负主要责任。老夫又能为你们多说什么?” 范钟鸣面目狰狞,“说到底,就算是镇国公,也忌惮文官之势,不敢跟他们据理抗争吧?!赵氏虽然是将门第一勋贵,可也是皇朝最大的外戚,镇国公也怕文官攻讦你们外戚擅权吧?!” 章十九 一条命 外戚擅权这四个字,的确是赵氏头上的一道紧箍咒。 赵玄极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范钟鸣,“如此说来,因为这件事,你们范式对赵氏对老夫,已是心怀怨望。这就是你们勾结北胡,谋害我赵氏的原因?” 范钟鸣已经豁出去了,此刻没了顾忌,冷笑不迭:“这一战让范式认清了,在权力斗争面前,没有黑白,没有是非,没有荣辱,更没有正义,有的只是成败! “文官之势已经如日中天,将门勋贵哪怕地位尊贵,在没有多少军功傍身、没有多大用武之地的太平时节,根本无法跟人家扳手腕,有罪责只能我们担,有名利只会是人家的! “这世界说到底还是强者为尊,范式要想不彻底没落,就只能依附强者!我范式虽然怨恨,但若是没有眼下的实际利益,又怎么会参与对付你们的行动?” 赵玄极点点头,“你承认范式参与了这次阴谋就好。说吧,谁许诺了你们实际利益?” 情绪失控的范钟鸣自知失言,面色发白,只是恶狠狠的盯着赵玄极,再也不开口。 “你不说,我们也未必就不能知道。”赵宁忽然开口,他听了这么半天,心中已有所悟,“满朝堂,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有谁敢谋求削弱赵氏?” 范钟鸣闭嘴不言。 在赵宁看过来的时候,赵玄极摇头叹息道:“大齐朝堂文武的之争,的确已经到了不讲任何道理的地步。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朝堂云波诡谲,文武之争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权力的漩涡里早就是一片混乱。 “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中,赵氏也得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我们虽然是将门第一勋贵,可说到底,也只是十八勋贵之一。 “老夫没想到的是,为了把将门勋贵彻底削弱,收天下兵权于中枢,实现文官节制武将,彻底掌控国家大权的局面,那些文官已经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会跟北胡相互勾结!” 赵宁沉默了一会儿。 大齐朝野向来小觑北胡,更何况地位非凡的宰相?他绝对不会把北胡放在眼里。 如果此事真是宰相在背后操控,他只怕也只是纯粹把北胡当刀子使。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如今的北胡,实力和野心已经膨胀到了何种程度。 太祖开朝立国时,武功上面有开元十八将,文治方面也有文官团体,被称为开元十三贤才,而后同样形成了十三个书香门第。当朝宰相便出自十三门第。 其实无论将门十八勋贵,还是文官十三门第,其实多半在大齐开朝之前,就已经是世家大族。各自都根脚稳固、底蕴深厚,并非是因为开朝时立下功勋,才鲤鱼跃龙门的。 当然,这十八勋贵十三门第里,也有之前是寒门,靠着从龙之功崛起的,只不过数量很少。 勋贵之家的子弟,出仕后便在军方供职,门第之家的俊彦,则会进入文官序列。这些年轻人不用经过任何考试,只需要被举荐即可,也就是享受家族蒙阴。 大齐文武分流,这是本朝开国时立下的规矩,前朝并非如此。 与之世家大族相对应的,是寒门子弟的科举出仕之道。科举并非是本朝的新鲜事物,前朝便有了。自从九品中正制的选材方法被朝廷弃用,科举就应运而生。 在赵宁想来,朝廷的权力争夺乱象,就跟以上这些情况密不可分。 这时候,赵宁忽然意识到,前世赵氏遭遇袭杀家道中落,追根揭底,只怕是大齐文武相争、权力厮杀的必然产物! 北胡修行者谋害赵氏的图谋之所以得逞,不过是借了大齐内部权力倾轧的东风而已。 “眼下的代州城事件后,赵氏已经避免了重蹈覆辙。但我和家族要真正避免前世命运,击败北胡入侵保全大齐江山,却远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想到这里,赵宁心中一动,看向闭目等死的范钟鸣,眼神有了很大变化。 他道:“范钟鸣,你有没有想过,对付赵氏这件事失败后,你们想要巴结的那位大人物——且不论他是不是宰相,会如何对待你们范式?” 范钟鸣没动静。 赵宁继续道:“你应该明白,只要你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无论事情成功与否,事后范式都要饱受赵氏诘难。 “你之所以敢义无反顾做下去,无非是觉得事情一旦成功,不落下实证,就算赵氏报复,只要那位大人物欣赏你们,给你们撑腰,你们也能得大于失。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这件事不但失败,你还被我们当场擒获,有了跟北胡扯不清的关系。你说,那位大人物会怎么看待你们? “范式既然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无用到了极点,再无没有价值可言。而他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说,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也都会憎恨你们。那么范式留着还有何用?不如将你们连根拔起!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平息赵氏怒火,给赵氏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你们范式好歹也是个名门大族,覆灭之下,也能腾出不少官职、让出不少利益,足够他们瓜分一顿,弥补损失,消减心中不平了。 “而且你范式没了,大家都不会觉得可惜,没人会为你们出头,对将门勋贵而言,你们是叛徒,覆灭了大快人心,对文官集团来说,你们更是去分食他们的盘中肉的,没了有益无害! “所以,此后范式会消失,消失得没有半点儿波澜。范钟鸣,你说是也不是?” 赵宁说到一半的时候,范钟鸣就陡然睁开眼,越听双目瞪得越大,越听眸中恐惧越浓,到后来更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不会的,不会的!赵宁,你这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是不会信的!” 范钟鸣五官扭曲着大吼,唾沫星子乱飞,声音大得传出去半里远,好像这样他就能说服自己。 赵宁并不跟范钟鸣辩论,转而看向面色发青的范青林,“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范青林张了张嘴,想要说不对,却终究是骗不了自己,只能低下头去。 猛地,他又抬起头,眼中交织着希望、恐惧、不安,试探着问:“你,你跟我们说这些,是不是要帮我们?是不是可以救我们?” 赵宁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在亭台氤氲的灯火下,显得阴暗又神秘,“赵氏为何要做没好处的事?” “我们可以招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宁,赵公子,你也想知道,是谁在对付你们对不对?你们也是要防备,要反击的,我们知道的都说,都说......” 范青林膝行到赵宁面前,抓住他的衣袍,仰着泪眼滂沱的面容,“求求你,放范式一马,给范式一个机会,范式,范式会知恩图报的,日后一定唯赵氏马首是瞻!” 翘着一条腿坐在美人靠上的赵七月,跟坐在石桌前的赵玄极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惊奇的面色。然后又一起看向手持折扇,站在亭檐下身若劲松的赵宁,目光里满是欣赏、赞许与期待。 面对范青林的哀求,赵宁目不斜视、无动于衷,“你倒是看得准、反应快,知道范式覆灭在即,这就想纳个投名状来抱赵氏这棵大树,换得范式的生机与前程? “可你别忘了,你们父子之前跟赵玉洁勾结不说,还派人当街行刺本公子,使得多名赵氏修行者罹难,到得后来,范别驾更是亲自登门出手!我赵氏的怒火要如何平息,这个账又该怎么算?” 范青林怔了怔,有一刹那的面如死灰,但很快脸上又满是希翼,“之前的事是范式做错了,我们是该付出代价,给赵氏罹难者一个交代,只要赵氏肯给范式一个追随、效忠的机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好!” 赵宁反手从近旁的赵氏修行者腰间,抽出了一柄长刀,丢在地上,冷冷对范钟鸣与范青林道:“我要一条命!你们父子二人,必须死一个,自己选吧。” 揪着赵宁衣袍的范青林身体一僵,范钟鸣更是肩膀一抖。 刹那间,亭台内外落针可闻。 跟整个范式的命运前途相比,他们父子俩的命加在一起,都不值一提。 只是瞬间,范钟鸣就纵身前扑。 一时间,他脸色数变。 儿子被赵宁抓住后,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刚刚自己还在犹豫幻想范式会不会有第二条路,对方却早早权衡完了利弊,果断向赵氏求饶,这才为范式换来了一线生机,这份心智也比自己强...... 自己不止一个儿子,青林虽然天赋不俗、心智非凡,但在这之前却不是自己最疼爱的,为了他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当然值得!自己的儿子,每一个都是心头肉,为了他们,刀山火海也去得,死算什么? 决心已定的范钟鸣动作很快,他的手已经要抓到刀柄。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眼看着长刀在地面消失,他惊恐的抬起头。 范青林的已经双手持刀,横在了脖子前。 长刀掉落的位置,距离他更近,所以他抢了先。 范钟鸣大急,起身就要去抢。 他看到了儿子决绝的眼神。 那是不舍的告别。 “青林!把刀放下,为父让你把刀放下!不......” 噗嗤,血泉飙飞。 叮当一声,长刀落地,范青林倒在了范钟鸣怀里,脖颈处鲜血泉涌,无论后者怎么拿手去堵,都无济于事。 “父亲,父亲,孩儿不肖......您有几个儿子,可我只有您一个父亲,平日里,我对你或许有不满,有不理解的地方,可,身为人子,我怎能看着您死在我面前?” 胸膛剧烈起伏的范青林,大口吞吐着鲜血,他的双眼瞪得很大,瞳孔里光彩逐渐消失,变得空洞,然而其中充斥着的恐惧、不安、不甘与留恋,仍然是那般清晰浓烈。 他才十八岁,他的大好人生刚刚开始,他还没看够世间繁华,没有欣赏够青楼音乐,山川风景,世间还有太多的精彩等着他去发现,他还有亲人,有朋友,他不想死,怎么都不想死。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眼中的惊恐也浓到极致,一只手死死抓住范钟鸣的衣袖,拼尽了全力挣扎着道:“父亲,孩儿,先去了,父亲......父亲,我冷,抱.......抱......父亲,您已经三年......三年没有为孩儿过生辰了,孩儿,孩儿好想,好想......” 紧抓范钟鸣衣袖的手松了,起伏不定的声音戛然而止,范青林眼中的光彩终于散尽,脑袋无力的耷拉下去。后面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唯有咽喉处仍在往外涌血。 “不,青林!我的儿啊!” 范钟鸣悲怆到不忍听闻的大哭声,在夜空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章二十 一蛇一蝎 代州城外北方的荒山野岭中,有行色匆匆的一群人在翻山越岭。当他们攀上一座山头,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首眺望时,无不因代州城上的异象而震惊。 作为元神境修行者,他们当然清楚,那是王极境的高手在交锋。 “黑白二老败了......我们走!” 片刻后,为首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面色难看又惊骇的下了这个结论,而后便带着十来个自己人全速离开,只将一个瘦弱的身形留在原地。 按照之前的安排,如果行动成功,他们会返回代州城附近,跟自己人接头,一起参与接下来的行动;如果行动失败,就必须立马撤离。 至于队伍中承担鱼饵角色的那个人,此时已经用完了,行动若是成功自然是交给范式,现在则这种情况则不必费力带上。 被留下的人修为不过御气境初期,身上还有伤没有痊愈,无法跟上这些人。 皎洁月光洒落她的肩头,耳后稍显凌乱的青丝被山风不断卷起,不远处的丛林里似有野兽的呜咽声。崇山峻岭间,她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身旁只有一棵同样孤零零的白腊树。 她没有孤零零的感觉。 她对这种感觉早已习惯。 任何习惯形成的久了,自己都会漠视。 她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离自己而去的人,她也没有呼喊,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目不转睛望着代州城的方向。 两者相距数十里,中间还有山峦叠嶂,她脚下的山头并不很高,所以在彼处半空的异彩流光消逝后,她就注定了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依然在看,看得目不转睛。 她眼神炽热,面色痴迷,几近疯狂。 那是力量。强大的力量。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力量! 世间还有什么,比拥有这种力量更加重要? 她在一块灰白的山石上坐了下来。 第一次意识到力量的重要性,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在自己十岁那年,也是父亲战死的第二年。自己怎么会忘记呢,那天可是除夕。 那天清晨,如往常一样,自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忙里忙外帮卖汤饼的母亲出摊。那天真的好冷啊,三尺积雪正在化冻,自己红肿的双手碰了几次清冷的水,便早早失去知觉。 但自己依然很开心,因为母亲说,今天街上人不多,可以早些收摊回来包饺子,晚上好好吃一顿。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饺子,想起那个味道就忍不住想流口水,做什么也不觉得累了。 自己问母亲,这回的饺子能不能做肉馅的,能不能做一大锅,可以一直吃到饱。母亲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头笑着说,这次要做很多饺子,吃到吃不下为止,吃三顿! 自己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惜的是,还没等到收摊,母亲就跟人起了争执。对方是一个粮店的东家,他们有正经的铺面,不像自家只有一个汤饼架子,是街道上的体面人。 可他们嫌自家的汤饼摊离他的铺面太近,汤气飘进去坏了他家的粮食味道,总是跟自家不过去,时常给自家摊子泼水。虽然没有明目张胆泼到人和汤饼架子上,但总会让不少来卖汤饼的人望而却步。 那天,母亲跟他们吵了起来,吵到激烈处,对方动了手。 他们家有男人,自家没有。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在沙场。所以母亲被打得很惨,头发里的血流了一脸。 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又气又怕,可无论自己冲过去如何拳打脚踢,撕咬对方,都无济于事。对方一抬胳膊,自己就翻倒在角落,跌进了白雪化开的泥水里,脑子发懵。 那个除夕,没有饺子,只有母亲的药罐子。 赵玉洁回想到这里的时候,收敛了思绪,过往的不好记忆多思无异。既然自己还活着,就必须往前看,将脚下的路走下去。 脱离了赵氏,就又回到了“无依无靠”的日子。不过这也没什么,自己现在十六岁,在赵氏不过呆了两年多,在进入赵氏之前,自己早就学会了如何生存。 只是,没了赵氏这棵大树靠着,没了赵宁那个傻子帮衬,修炼需要的资源就断了来援。如今自己已经成了赵氏的敌人,往后必然会被赵氏修行者追杀。 说不定,朝廷也会发下海捕文书。那样的话,自己好不容易招揽的人手、形成的势力,只怕也会很快散去。 而且自己还只是御气境初期,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 她站起身,面对空旷寂寥的荒野,想要纵目远眺,视线却被群山阻隔,根本看不远。这天下纵横万里,城池村镇浩如烟海,却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难不成,自己要躲进深山,做个餐风露宿的野人、强盗? 自己已经十六岁,这些年自认没有虚度,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的追寻力量、强大自己,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要面对和十岁那年一样的情景? 世间辽阔,为何就不能有自己的立锥之处? 赵玉洁握紧了拳头,胸中的愤懑让她想要仰天长嗥,想要杀人! 一时间她思绪万千,脑海中唯一不曾产生的念头,就是后悔。 就在赵玉洁看不清前路时,眼前忽的虚影一闪,下一刻她就发现面前多了两个人。她沉眉敛目,警惕的看着对方。 她没有太多敌意。这一整天她都在野外,跟那些人一起,带着代州刺史的队伍到处兜圈子,很清楚对方已经被彻底甩开。眼前这一老一少不会是官府的人。 “你就是赵氏收养的,那个恩将仇报的义女?”萧燕打量着赵玉洁,眼中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玉洁的廉耻心上,让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 她死死瞪着萧燕,咬着牙道:“什么是恩将仇报?你什么都不清楚,就不要胡说八道!你以为赵氏的人收养我是因为什么,是善良仁慈、义薄云天?那个老男人不过是贪图美色罢了!” 赵玉洁的态度让萧燕很不满。 就在她准备发怒的时候,听到后半段话,心情便好转了些,最后拍手笑道:“你说得不错,赵氏的人恶行累累,绝非什么善类,你对付他们是对的!” 萧燕这番话说得赵玉洁有些摸不着头脑,赵氏的人罪行累累这个说法,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听说你进入赵氏不过两年多,在此之前并没有修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御气境这个境界,你的天赋让我惊讶。”不等赵玉洁发问,萧燕便率先开口。 她绕着赵玉洁转了两圈,上下仔细打量,眸中神采奕奕,好似在欣赏一块等待雕琢的上等璞玉,又像是审视宝库里亟待出鞘的非凡符兵。 “你刚才的话也很对,你的美色的确让人垂涎。若是你肯低眉浅笑,莫说这天底下的男人见了,都要神魂颠倒,就算是我,也会忍不住心动呢。” 萧燕越说双眸便越亮,到后来已经抑制不住兴奋,“而且我听说,赵氏的家主继承人,对你是痴情一片百依百顺,可你在算计他的时候却能翻脸无情、毫不手软,这份心狠手辣也非常难得!” 在萧燕刀子一样的目光下,赵玉洁感觉自己像是没穿衣服,浑身不自在。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玉洁转过身,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女人。 萧燕直视赵玉洁的双眼,用诱惑的口吻掷地有声道:“你现在处境艰难,几乎没有容身之地,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爪牙,为我做事,我可以帮你摆脱困境,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这番话从这位北胡公主嘴里说出来,充满不容置疑的自信。 “你想带我去北胡?”赵玉洁当然能辨认萧燕身上的服饰。 萧燕摇了摇手指,“塞北人才济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要你留在大齐。” “你应该知道,以我现在的情况,留在大齐等于身陷囹囵。”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萧燕用手指挑了挑赵玉洁光洁的下巴,笑得邪魅。 赵玉洁偏过头去,萧燕这话无疑是在说,除了范式,他们在大齐还有“朋友”,而且对方不弱,“你们胡人在大齐有多少准备?” “日后你会慢慢知道,在塞北天纵之才的君王引领下,我们为了吞吐天下,做得准备有多全,对大齐的渗透有多深,在大齐的布局有多大!” 萧燕晶莹的眼珠里满是引诱,“赵玉洁,臣服于本公主,我会让你各方面的天赋才能都有施展的机会,让你能够得到你想象不到的财富地位!怎么样?你该不会因为我是胡人,而放弃这次大好机会吧?” 赵玉洁想了想,她其实也没有选择,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萧燕满意地笑了笑,背着一只手向山下走去,头也不回的打了个响指,示意赵玉洁跟上。 黑眉白发的老者沉默随行在侧,眼看着公主开始跟那个齐人女子讲规矩,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毫无疑问,尊贵的公主是草原人杰,深受伟大智慧的君王宠爱,麾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实力不凡。如若不然,公主也没资格主持南方大局。 但收服这个齐人女子,他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上一个将这个女子迎进门的赵氏,可是被她狠狠反咬了一口。 事虽未成,其心可诛。 公主今日的这个决定,用齐人的话说,叫开门揖盗。 看来这回行动的失败,对公主打击不小,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现,但从她果断收服赵玉洁的行为中就能看出,她想要卷土重来、扭转局面的心思,是有多么迫切。 不过他转念一想,黑眉老者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一个御气境的小女子而已,在地位尊崇势力庞大的公主手里,又能翻腾起什么浪花? 章二一章 君与相(上) 大齐开朝立国,为了治理广阔疆域,设有四座京师,分别是西京长安,东京汴梁,南京金陵,北京燕平。 只不过一百二十年来,天子都呆在燕平,正经运转的三省六部皆设于此,其余三京只是偶尔去巡视一番,所以世人若是只提及京城二字,指代的都是燕平。 燕平城雄阔非凡,有坊区一百零九,星罗棋布,城长约十里、宽约八里,常住人口超过百万,乃是世间最辉煌的城池。 大齐皇朝中央禁军合称十六卫,便驻扎在京畿之地,而直属皇帝统辖、负责皇宫戍卫的元从禁军,军营就在皇城北面,因其有四个“军”的编制,又号元从四军。 巳时已过,阳光普照下的长安城屋檐层叠、鳞次栉比,而城池北面的皇宫,作为燕平城最雄伟的建筑群,则更显金碧辉煌。 结束了在含元殿举行的大朝会,宰相徐明朗刚进中书省,还没来得及翻开桌案上堆积如山公文折子,就被一名行色匆匆的宦官传讯,皇帝让他跟参知政事立即前往崇文殿。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国事的地方,作为当朝宰相,百官之首,徐明朗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有时候勤政的皇帝遇到难题,一天跑上几次也不稀奇。 “大朝会刚刚结束,陛下就这么着急召见老夫,必然是不宜在朝堂上公布的大事......”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徐明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动。 皇帝尚且年轻,虽然已经亲政多年,但作为昔日的辅政大臣、东宫太子太师,徐明朗跟皇帝天然亲近,他所受到的信任,也不是其他大臣可比。 到了现在,皇帝每遇大事,还是会先咨询他的意见再下决断。 “难道是代州的事?”在崇文殿前拾级而上,带着副宰相——参知政事的徐明朗,还没看到殿门,徐明朗就听到了哭声。 抬头一看,便见两名宦官正拖着一个痛哭流涕官员下来,那青年官员着浅绯色官袍、腰系十銙金玉带,显然是五品。 对方看到徐明朗,如见天颜,挣脱宦官,连滚带爬到了近前,近乎要抱着他的双腿,哀求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徐明朗认识这个青年官员,事实上关系还不错,对方是他提拔重用的,有半师之谊,虽在地方州府为官,但逢年过节也没忘派遣专人,带着丰厚礼物问安。 对方任上考功评为上等,前两日回京述职,如果不出意外就会获得升迁。此人刚到燕平就去拜访过徐明朗,虽然当时徐明朗没空见他,但还是收下了对方的孝敬,知道对方的大体情况。 “怎么回事?”徐明朗不动声色地问。 两名宦官见丞相跟对方交谈起来,虽有皇命在身,也没有催促劝阻,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陛下问政,下官所答不能让陛下满意,故而降下雷霆之怒,要将下官送去刑部查办......大人救我!” 徐明朗皱了皱眉:“陛下问了你什么?” “都是,都是州县小事,下官没想到陛下对滁州情况知道得那般透彻,连府衙断的斗殴案子都一清二楚,下官,下官按照结案的文书,说斗殴之事是刁民闯入大族宅邸盗窃,故而被护院家丁打残,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什么都知道......” 说到这,青年官员委屈得又要哭出来,“大人,那件案子,不过就是伤了几个农夫,也没打死人,陛下,陛下怎么会就知道啊!” 听到这里,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对青年官员失望至极。 皇朝承平日久,世间繁华已经到了极致,无法再有更多利益诞生,地方的大族亦或者大地主,为了攫取更多财富,现在都在大肆进行土地兼并,用的手段也渐渐暴烈。 不用说,刁民盗窃是假,大族巧取豪夺伤了农夫,才是实情。青年官员得了大地主的孝敬,隐瞒了实情,却不料竟被皇帝察觉。 “愚蠢!愚蠢至极!”徐明朗一甩衣袖,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原地,心中再也没有青年官员这个人。 “大人,大人救我啊......”青年官员犹自呼喊。 “别喊了,谁也救不了你。”参知政事刘牧之鄙夷的瞥了对方一眼。 徐明朗可以走得干脆,他作为对方的副手,却必须为主官分忧,有些事得给青年官员交代清楚,“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敷衍塞责?你难道没听说过,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真是愚蠢透顶!” 听到“方物志”这三个字,青年官员如遭雷击,僵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弹。 传闻,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上至中枢的三省六部,下到地方的州县官衙,事无巨细,都在那本书上,且日日都在更新,不断补充新的内容。 所以每逢陛下问政,无论是中枢重臣,还是地方大员,都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隐瞒,因为陛下往往知道得比他们还要详细! 青年官员以往听到这个传闻,只是一笑了之,全没当回事,天下之事多如黄河泥沙,一本书册又能记载多少?要尽知天下事,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而现在,青年官员陡然醒悟,那本《方物志》绝对不只是一本书册,而可能是一间书房,甚至一座书楼!天下州县的官吏里面,也必然多得是直属皇帝的眼线! 意识到皇帝恐怖之处的青年官员,失魂落魄,任由宦官将自己架走,再也没有哭嚎半句。心如死灰的他知道,即便他是宰相的半个门生,也将再无出头之日。 徐明朗与刘牧之进了崇文殿,在殿中朝着御案恭敬行礼,等到空旷宽阔的大殿里,回响起皇帝淡淡的“平身”二字,他们才站起身来,向皇帝看去。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很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但这是一个能让人忽视他年龄的英明之主。而这种英明一旦到了一定份上,臣子便会连皇帝的外貌也忽视,心中只有对方的威严。 对大齐百姓与普通官员而言,天子自然是高居云端不可直视,恍若神灵,但对徐明朗来说,皇帝在他心中并无太多神秘感。 相处二十多年,再伟岸的身影也会显得平常。 此时,徐明朗的视线,就从皇帝手边的一本厚厚书册上掠过,虽然看不到封页,但他知道,那就是让群臣闻风丧胆的《方物志》。 徐明朗面容肃然,心情却并不沉重。宦海沉浮大半生,他什么手段都见过,对面前这个打小被自己教授学问的学生,也知之甚深。 所谓的《方物志》,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那样可怕,天下之事,若是果真事无巨细都在上面,他徐明朗又怎么敢跟胡人勾结,不择手段打压赵氏? 事实是,皇帝每回向人垂询政务之前,都会先花费很大功夫,了解对方职司内的一切情况,并且千方百计找出错漏,然后在问政时给予其当头棒喝。 如果没有错漏,皇帝就会将事情问得尽量详细,向臣子展现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 如此,在臣子心惊胆战的时候,皇帝再翻翻这本《方物志》做做样子,时间一长,例子一多,《方物志》“凶名”传开,群臣自然不敢再欺瞒皇帝。 当然,徐明朗也知道,《方物志》并非完全徒有虚名,里面确实是有真东西的。如若不然,就不会出现方才碰见的青年官员那样的情况。 徐明朗知道皇帝监察天下,让官吏敬畏的心思,所以他从不跟人探讨《方物志》的虚实问题,而是尽可能的配合对方,让《方物志》的凶名更加具有震慑力。 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让皇帝更加信任、看重他的手段。 “两位爱卿,这是镇国公上的加急密折,刚刚送达,你们看看吧。”皇帝将一份奏折交给身边随侍的宦官,让他将其拿给徐明朗与刘牧之。 听到镇国公密折这几个字,徐明朗心中一紧,当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自个儿还没接到代州之事的消息,赵玄极就抢先上了折子,而且还是不经过中书省的密折,这里面的含义让他不得不思虑万千。 看完折子,徐明朗心里已经将范式的祖宗十八代,都上上下下骂了个遍。他没想到一件原本如此简单的事情,竟然让对方给办砸了,这简直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药! 赵氏乃是将门第一勋贵,赵玄极乃军方第一人,徐明朗要实现“收天下兵权于中枢,文官取代武将掌握皇朝兵事”的大计,就不可避免会跟赵氏交锋,早晚的事而已。 赵氏在军方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若是他们看到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跳出来带领将门勋贵跟文官正面相争,徐明朗也深为忌惮。 而这种情况随着文官打压将门,又是早晚会出现的。 所以徐明朗这才早早布局。他要在赵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重创对方,让赵氏实力大损、自顾不暇,这样军方失去领头羊,后面的事就会容易很多。 却没想到,自己降尊纡贵,跟北胡联手对付赵氏,原本十拿九稳的谋划,竟然失败了!而且还失败得这样彻底,连范钟鸣都落入了赵氏手中! 这简直不可理喻! 范式这帮人真是该死! 章二二 君与相(下) 徐明朗气恼归气恼,却并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跟北胡公主联络、沟通,都是范式在做,他就是站在高处,摆个样子,让范式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而已,并没有实际参与进去,更不存在什么把柄。 因为范式如今的处境,徐明朗很清楚,只要让对方看到自己,那么急于讨好自己以便在文官集团立足的范式,就会猎狗一样冲出去。 所以,就算范钟鸣被赵氏抓了,供出自己来,徐明朗也可以说对方是受了赵氏指使,为了对付文官集团而随意攀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口白牙,屁用不顶。 论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那些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将门,哪里是文官的对手? 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徐明朗自信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整治对方,若非如此,将门勋贵这些年,也不会被文官集团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从镇国公的密折上看,范钟鸣口风还算紧,没有将自己供出来,徐明朗对这点很满意,想想也是,范式这个时候,只怕还期望自己搭救呢,怎会自断希望? 就在范钟鸣思绪万千的时候,皇帝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范式叛国,罪不容诛!胡虏阴险,竟然敢算计我大齐勋贵,更是可恶至极。此事,朕必要遣使去漠北问问,那些胡虏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明朗眼神变幻一阵,拱手道:“陛下,范式若是有罪,自然要查办,胡虏若是谋害我大齐勋贵,皇朝发兵征伐都不为过......但臣以为,镇国公在奏折中所请,想要在雁门关增兵之事,却是值得商榷。” “若是?”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 徐明朗语调沉缓,不急不躁:“陛下,代州之事,目前都只是镇国公一面之词。其详细内情为何,只怕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他虽然刚刚得知代州变故,并且情况跟之前的预计还大相径庭,心中一时可谓又惊又怒,然而只是转瞬间,他便有了如何扭转局面的腹稿。 参知政事刘牧之听到这,不由得瞅了徐明朗一眼。 他虽然不知代州之事,但毕竟是徐明朗的副手,而且两人关系还很紧密,所以对徐明朗的这个表态虽然诧异,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镇国公难道还会欺君不成?徐卿,你可要想好了再说。”皇帝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徐明朗道:“陛下恕罪,臣只是说,此事还需要查证,并没有怀疑镇国公。 “陛下容禀,范钟鸣父子跟赵氏子弟起了冲突,代州城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这些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自然千真万确。 “然而赵氏子弟跟范钟鸣父子为何起冲突,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勾连,却没有人看到、听到。” 皇帝佛然不悦:“若是范式没有跟北胡勾结,镇国公为何要这么说,他图什么?如今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都在赵氏手里,他们的话难道不可信?” “臣不知。” 面对皇帝的怒火,徐明朗不为所动,也不下什么论断,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臣只是认为,兹事体大,需要朝廷派下官员,详细审问过范钟鸣父子,以及北胡大修行者之后,才能下结论。” 朝廷派人审问,自然要经过他的手,如此一来会得到什么供词,尚未可知。 皇帝沉默下来。 半响,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明朗与刘牧之退下。 徐明朗回到中书省,立即安排了心腹人手,提前组建审问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的班子,并且亲自接见了那些官员,交代了相关事宜。 赵氏要在雁门关增兵,这是徐明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费尽心思,为的是削弱赵氏,如今目的没有达成,却反而让赵氏借此事壮大了自身,那无异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将门勋贵的势力,只能被不断打压,岂能容许他们反弹? 一日忙碌,到了下差的时候,徐明朗并没有立即离去,命人煮了茶,就在中书省休憩。 他在等,等皇帝召见他。 一日过去,代州的详细情况,他已经听人禀报过了,相信皇帝也是如此。 自己该做的安排,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已经安排下去。那么接下来,就等着君臣之间的商议,就如何处理此事,真正定下章程。 徐明朗自忖要扭转局面,或者更准确的说,颠倒黑白,有两个关键问题必须解决。 首先,范钟鸣父子确实跟赵宁等人起了冲突。 其次,代州城毕竟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还有一个被俘了。这个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城,就必须要有合理的解释。 一盏茶还未饮完,宦官到了中书省。 皇帝这回召见徐明朗的地点不是崇文殿,而是御花园。 徐明朗在亭台拜见皇帝的时候,左右二十步内,除了他俩再无旁人。 “代州之事,先生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宋治这回没有端皇帝的架子,而是以弟子礼见之,这表明他是在请教,跟在东宫做太子时一样。 徐明朗跟宋治相对而坐,依然是稳如泰山的模样。 他娓娓道来:“大齐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南蛮北侵,天下再无战事。且当时一战,作为将门勋贵的范式,还在沙场大败,丧师辱国,后来靠着监军得力,这才雪耻取胜。 “陛下,这些将门勋贵仗着地位尊崇,把持军方要职,平日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其实已经毫无用处,沦为了社稷蛀虫,有百害而无一利! “前段时间,金陵吴氏与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片猎场大打出手,仆从死伤近百,还殃及了好些村民,便是明证。” 宋冶见徐明朗又开始长篇大论,强调他那一套将门无用的理论,不由得感到头大如斗,“先生,还是说回代州之事吧。” 徐明朗愤懑不已的道:“这些年来,臣为陛下清除将门蛀虫,罢黜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虽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但在将门看来,这却是文官对他们的打压,心中早就不满! “赵氏为将门第一勋贵,自然要为将门出头,扭转所谓的将门颓势。 “这两年来,赵氏不断渲染北胡天元部的威胁,几次上书要带领大军巡查草原,臣一直压着,陛下可知是为何?” “为何?”宋治问。 “臣怕雁门军一旦进入草原,漠北就会兵祸四起,那些对大齐恭敬有加的部族,也会不得不起兵攻打王师! “陛下,对将门而言,天下无战事就是最大的危机!赵氏想要扭转将门颓势,重新让勋贵们显得重要,有加官进爵的机会,掀起边境战火,就是最好的办法!” 徐明朗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的意思简单明了。 赵氏一旦出兵草原,就会成为脱缰野马,为了挑起战争,将大肆屠戮草原部族,不惜让漠北血流千里!而一旦草原部族被迫反抗,边境战火重燃,将门就有了用武之地! “先生此言,危言耸听了吧?”宋治皱眉。 徐明朗见宋治还稳得住,知道这些诛心之言的力度不够,遂使出了杀手锏,击节悲愤道:“陛下,你难道忘了前朝藩镇之祸了吗?” 宋冶面色顿时一紧,眸中精芒如剑。 “藩镇之祸”四个字,是皇帝的禁忌。 前朝中期,各地领兵的世家将门做大,逐渐节制地方军、政大权,尾大不掉,号为藩镇。 到了前朝末期,这些实力膨胀的藩镇,不遵朝廷号令,视天子如无物,在事实上裂土自立。而后互相攻伐,并起逐鹿,最终覆灭了朝廷。 前朝灭亡后,藩镇间又历经五十多年战争,枯荣无数,九州这才重归一统。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就是不给将门民政大权,用文官控制他们的后勤补给,只让他们领兵,避免他们有再度割据自立,作乱覆灭皇朝的能力!” 徐明朗字字铿锵,“陛下,追根揭底,掌握兵权的将门世家就不该存在,只有将他们都剪除,皇朝才能真的太平!陛下若是不信,且看这回代州之事。 “范式既然勾结北胡袭杀赵氏修行者,自然是暗中进行,可怎么连赵氏一个御气境的嫡子都没杀掉?反而自身被牵扯出来? “赵七月、镇国公原本都在京城,怎么忽然到了代州,那么巧的将赵宁救下?还俘虏了北胡大修行者?就好像赵氏事先什么都知道一样!” 这番话听得宋治面色不停变幻。 半响,他问道:“先生是想说,这场大戏是赵氏一手策划,为的便是渲染北胡威胁,好趁机做大?” 徐明朗就是想要皇帝这么认为! 但他此时他还不会承认这一点。 毕竟范钟鸣和北胡大修行者,还没压回来受审,而且有些事情、关节还说不通。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及前朝藩镇之祸——好方便之后行事。 他摇头道:“臣只知道,这次的惊天阴谋之下,赵氏并无损失,而且还能在事后增强雁门关的军力!可谓有利无害。” 说到这,他补充道:“北胡年年朝觐、岁岁纳贡,在大齐境内的时节、商贾,对大齐又是如何敬畏,想必陛下心中有数。” 宋治沉吟下来。 章二三 家事国事(上) 明媚的阳光洒进窗子,赵宁在夏荷的伺候下洗脸,抽空看了一眼窗外池塘里开得正好的荷花,耳听得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吃早饭的时候,赵宁让夏荷坐下一起吃,看她抱着包子又是一副小口啃皮的委屈模样,不禁感到好笑:“你又吃饱了?” 夏荷顿时脸一红,脑袋都要埋进衣领里去。作为赵宁的贴身丫鬟,她有些特权,譬如起得早可以自己先吃点东西。但每回都把自己撑得死死的,说出来还是丢人了些。 进门的赵七月缓解了夏荷的尴尬,听说赵七月还没用饭,她果断放下包子起身,殷勤周到的为赵七月盛粥布菜。 “行了,一共就几没几根咸萝卜,哪还需要你布菜,自己玩儿去吧。”赵宁摆摆手,解放了无地自容的夏荷,后者冲他露出一个含羞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赵七月吞了口云母粥撇嘴道:“这丫鬟瞧着不怎么会照顾人,若是不贴心就换一个。” “还是挺贴心的。”赵宁本想说照顾人方面是差了些,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挺会照顾人。” 吃完早饭放下碗,赵七月道:“昨夜朝廷来人了,是天子特使,快马加鞭来的,连夜提审了范钟鸣与北胡修行者。今日一早,祖父就跟着回了京城,让我们吃完早饭也立即回京。” “是天子特使,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赵宁怔了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不过他并不担心什么,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怎样才能达到赵氏想要的局面,他跟赵玄极都仔细研讨过了。 赵七月摇摇头:“没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来这次的事,朝堂上有些不一样的说法,而陛下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才这样处理。” 赵宁重生而来,对大齐皇帝宋治自然熟悉,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还算英明的君王,“本以为还能去雁门关,跟爹娘见上一面,没想到这就要走了。” 赵七月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见了面,爹少不得要教训你,娘为了维护你,少不得又要教训爹一顿,事情发展到最后,无非是他俩吵吵闹闹,把你丢给我.......你不是向来厌烦这套?” 赵宁摸了摸鼻子,事实的确是这样。 赵氏上至赵玄极,下到赵七月,对赵宁都是亲爱有加,唯独赵北望对他这个自诩天赋异禀,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可是有意见得很。 每回见了,赵北望都要耳提面命一番,少不得还会“指导”一下武艺,等赵宁挨了揍,母亲就会因为心疼儿子,跳出来说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一旦不高兴了便会撸起袖子,要跟赵北望“讨教”一下拳脚,每到这个时候,两人就没空再搭理赵宁,多半会把赵七月这个大姐头叫来,让她将赵宁带出去,监督修行。 “夏荷,收拾碗筷了,赶紧的,今天就要回京城!” 赵宁朝门外吆喝一嗓子,刚刚不知跑到哪里去撒欢儿的夏荷,立马就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睁着咕溜溜的大眼睛瞧上一下,答应一声便利落进门。 离开代州城策马南归,队伍人数并不多,比来时少了些,之前不少修行者都战死了,押运的资源还堆在代州城里,等着赵北望休沐的时候自行来取。 不过队伍里却多了好几名高手,不仅有赵氏族人,还有赵氏的供奉,修为没一个低于元神境中期的。 “祖父为何这么着急让我们回京?”赵宁在马背上问赵七月,队伍并没有狂奔,倒是不影响说话。 “秋猎之期即将到来,届时满朝勋贵世家的年轻子弟,包括朝堂重臣,都会齐聚御林苑。皇帝还会检校年满十六岁的俊彦,看看你们修为才智如何,如果表现出众,皇帝说不定会亲授官职,那可是你出仕的绝佳机会。” 赵七月已经十九岁,经历过这些事,很有经验。 跟赵宁不同的是,她年满十六的时候没有出仕,作为赵氏长房嫡女,到了二十岁便会出嫁,也就是入宫做贵妃,不需要做别的官。 至于日后会不会成为皇后,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从大齐开朝到现在,近半皇后都是出自赵氏,赵七月成为后宫之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老弟,等到了秋猎的时候,你可得好生表现,被皇帝看重了起点会高很多,对日后大有好处。咱爹那个性子,不适合入朝做官,祖父退下来后,大都督的位置可不能让别家得了去。” 赵七月又摆出大姐头的范儿,一脸严肃认真的勉励赵宁。 赵宁正经点头:“看来这回代州的事,已经让祖父意识到危机。他想要我在参加秋猎之前,好生指导一下我的修行,让我在秋猎上多一些把握。” 赵七月对赵宁的自觉很满意,转念想到什么,沉着脸道:“徐明朗那糟糕老子,这回指使范式勾结北胡对付我们,回去后我看他怎么自处!” 赵宁摇摇头:“徐明朗出自浠水徐氏,为十三门第之一,家世不凡,又是陛下的老师,更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仅凭范钟鸣一面之词,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就是一条老狐狸,这回肯定有办法置身事外。” 对徐明朗此人,赵宁颇为了解,深知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也没想过,一下子把徐明朗扳倒,代州之事,只要能让皇帝开始注意北胡,并同意在雁门关增兵,使赵氏可以借机壮大实力,那就算圆满了。 对付徐明朗,说到底是要改变朝堂局势,将文官集团的气焰打压下去,任重而道远。 赵宁眼下年方十六,还未出仕,修为不高,按理说这件事他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赵宁深知自己时间不多,没有等待的道理,他的优势在于有前世记忆,所以知道很多事自己其实力所能及,而且能对大局产生重要影响。 北胡谋取大齐,是一盘早已开始的大棋局,这里又分为两个部分,一方面是漠北谋划,一方面是大齐渗透。接下来要怎么做,赵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计划。 但这些都需要两个前提。 其一,皇帝必须正视北胡威胁;其二,他出仕的官职也需要一个特定位置。 后者由秋猎决定,赵宁自己能左右,前者则要看赵玄极,这次回京跟皇帝交流的结果。 ...... 皇宫分为两部分,南面的皇城是三省六部等中枢官衙所在地,北面的宫城则是皇帝起居、处理国事的场所,算是皇帝自个儿的家。 赵玄极进宫的时候,天已傍晚,宋治召见他的地方,同样是在御花园,而且就在他之前跟徐明朗谈话的那座亭台。 这座亭台名为风雪亭,地势颇高,坐落在一座矮山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大半个燕平城。山脚下就是一片清澈大湖,湖畔有百花盛开,风景秀丽,特别是天将大雨或大雪之时,别有一番风味。 “外公,代州的事,我想听你仔细说说,密折篇幅毕竟有限。” 白玉石桌子上摆着几碟酒菜,宋治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赵玄极,后者连忙起身谢过。既然有就有菜,这场谈话就有家宴的味道,两人之间气氛很好。 宋治并不是赵玄极的亲外孙,他的母亲只是宫中一位普通嫔妃,诞他时难产而死,当时的皇后是赵氏女,膝下无子,就将宋治养在身边,后来成功让先帝立其为太子。 私下里,宋治对赵玄极一直执礼周到,从来都不自称为朕,还不时跟对方在宫中秉酒相谈,这也是让赵玄极非常自傲的一点。 赵玄极叹息道:“此事至今思之,仍是让臣感到毛骨悚然......” 范钟鸣跟那个北胡大修行者,眼下被关进了大理寺大牢,而且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已经三司会审过,该宋治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 眼下再问赵玄极一边,无非是查漏补缺,顺便表示一下对赵氏的重视。 听赵玄极说完,宋治稍事沉吟,略作犹豫,“外公,你可能不知,北胡大修行者的供词,跟你说的不一样。” 赵玄极一副意外的样子:“不一样?” 在代州城,那个北胡大修行者,已经认命,对跟范式勾结的事供认不讳,赵玄极还将对方的说辞,简要写在了密折上。难道对方现在对方翻供了? 宋治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供状,递给赵玄极看。 赵玄极迅速浏览一遍,不由得脸色微变。 在这份供词里,那个北胡大修行者,说他是天元王庭公主的护卫,之所以出现在代州城,是因为公主向往大齐繁华,偷跑到代州城游玩、购物。 那夜之所以会出现在赵家大宅,也是因为听到赵家大宅有高手交战,所以前去查看,希望能帮助赵氏一二,巴结一下赵氏,不知为何就碰到了赵玄极,还被击伤抓捕。 至于跟范式勾结谋害赵氏子弟,绝对是子虚乌有! “这,陛下,这是一派胡言!这些胡虏居心叵测,请陛下明察!”赵玄极连忙下拜,他感觉到形势正在失控。 不过他心里并不太焦急,这是大理寺呈上来的供词,而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都是文官机构,皇帝未必会完全相信。 宋治扶起赵玄极,示意对方不必惊慌,又从袖子里抽出另一份公文,递给对方看:“这是北胡的请罪上书。” 赵玄极打开一看,没两眼,心中发紧。 天元王庭的可汗,在这份上书里陈述了代州之事,并为公主请罪,说她不该擅入大齐国境,还冲撞了赵氏族人,请大齐皇帝恕罪,并且奉上了丰厚赔礼。 “陛下,这......”赵玄极表现得很惶恐,他看着宋治一眨不眨,其实是想问,范钟鸣说了什么。 “这是范钟鸣的供词。”果然,宋治又掏出了第三份公文。 赵玄极看完之后,面色青紫一片,拜伏在地不断请罪,发誓赌咒这些人绝对是被刑讯逼供了,这才翻供,完全是一副始料不及、受到极大震动的模样。 宋治三度将赵玄极扶起,示意他落座,并跟他一起饮了一杯,好让对方放松下来,然后才正色道:“外公可知,我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章二四 家事国事(下) 燕平城鸡鸣坊的一座寻常酒肆内,当朝宰相徐明朗身着布衣头戴方巾,作寻常老者装扮,正在雅间里跟一位客人对弈。 坐在他面前的人,广袖长袍锦衣玉带,风度翩翩又不失雍容华贵,更难得的是眉清目秀,任谁见了就要赞一声佳公子。 这却不是别人,正是北胡公主,萧燕! 她离开代州后,没有回天元王庭,而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 一局罢了,得胜的徐明朗抚须而笑:“旬月不见,萧......公子棋艺大有精进,照此下去,不用三五载,老夫要胜萧公子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话说得很有意味,既夸赞了萧燕,也没说三五载之后,对方能够胜他。齐人在胡人面前的优越感,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关系,而有太大改变。 萧燕不以为意的笑笑:“棋盘上的对弈,说来都是小道,徐公以天下为棋盘,世家勋贵为棋子的手段,才是国手风采。” 徐明朗对萧燕的奉承很满意,他喜欢胡人对齐人保持敬畏。这是深入骨髓的东西,不会因为两人之间有什么勾结,而有任何变化。 他道:“老夫来的时候,听说镇国公进宫了,公主不妨猜猜,此时镇国公面色如何?” 萧燕挥挥手,让人撤去棋盘,换上茶水,闻言笑不露齿:“赵玄极当然想不到,白眉会突然翻供,此时必然应对不及,满面惊诧吧?” 徐明朗畅快的大笑两声,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公主的确非凡,这本是一次十八九稳的行动,公主却能在行动开始之前,就考虑到各种情况,并且做下相应安排,实在是高明。若非如此,我们眼下也不能扭转局势。” 萧燕笑容恬淡:“齐人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我也只是邯郸学步而已,让徐公见笑了。” “公主的汉学造诣,在胡人中的确少见,能有求学问道之心,善莫大焉,公主就不必过于自谦。”徐明朗这话说得很有俯视感。 萧燕面色如常,举起茶碗示意。 品了口茗,徐明朗接着道:“范钟鸣也是个识时务的,老夫的人在大理寺大牢见了他一面,他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到了眼下,赵玄极想必已经是焦头烂额,胆战心惊了。” 萧燕不无钦佩道:“这回的行动虽然没有成功,但徐公却能绝境反击,抓住时机倒打一耙,让皇帝猜忌赵氏,也可谓是得大于失。赵氏一群武人,焉能与徐公匹敌?徐公大智,在下敬佩不已。” 徐明朗再度大笑起来。 萧燕见他不再说话,便招了招手,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份礼单,递给徐明朗,“这是事先答应的报酬,还请徐公阅览。” 徐明朗翻开看了看,眼中的满意之色愈发浓郁。 徐家虽然是世家,但也只是文官十三门第之一,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家族要发展壮大,成为大齐第一氏族,怎能少了财富与修炼资源? ...... 赵玄极面上写满忐忑,试探着问:“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宋治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的说道:“宰相跟我说,将门渴望战争,渴望军功,而且,还跟朕提起了前朝藩镇之乱。” 赵玄极闻言大惊失色。 藩镇之祸带来的皇朝分裂、皇权衰落,是任何一个皇帝心中永远的噩梦,绝对不会想要经历第二次。 前朝末代皇帝,被藩镇用来挟天子令诸侯,受尽屈辱,后来那个藩镇之主篡位称帝,便毫不犹豫将皇帝与皇族全部杀害。 这种事情只要提出来,就会让任何一个皇帝忌惮的睡不着觉。 “陛下......”赵玄极又要下拜。 宋治拦住他,重重叹了口气,庄严肃穆道:“外公何必如此?大齐不是前朝,赵氏也不是藩镇将门,朕岂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赵玄极长舒一口气,“陛下明鉴!” 宋治看着赵玄极,目光真诚:“朕的意思是,准爱卿密折所揍,令雁门关增兵三万,并且增加符兵丹药两成供应!” 赵玄极瞪大了眼,满面不可置信,旋即再度下拜,“陛下英明,赵氏定不负陛下所望,誓死为陛下守住雁门关!” 既然谈及了公事处置方案,宋冶也就不再自称为我,“朕自然相信赵氏,历代先帝都相信赵氏。只是爱卿需要记得,在北胡没有异动,朕没有命令之前,雁门军不得擅自出关!” “臣遵旨。” “爱卿啊,你也知道,对代州之事,宰相有不一样的看法。朕相信赵氏,所以准了爱卿所奏,但宰相势必要在朕面前喋喋不休,爱卿也得为朕分忧才是。”皇帝这话说得颇为无奈。 “陛下的意思是?” “金陵吴氏与广陵杨氏,因为区区一个猎场而起了争斗,导致近百仆从死伤,还波及了附近村民,此事令朝野哗然。所以宰相奏请,吴氏与杨氏当减爵一等,爱卿以为如何?”皇帝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广陵杨氏,那是赵氏的姻亲家族,向来唯赵氏马首是瞻。 杨氏与吴氏,都有世袭的国侯之位,同样是与国同休,只不过比国公低了一级。 如今减爵一等,两家就变成了世袭的伯爵。在大齐四海升平,没有战事的太平时节,爵位降了想要再提起来,根本没有可能。 对两个将门勋贵之家而言,这是莫大的打击,堪称家道中落。 但赵玄极知道,这件事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交换,跟文官集团的交换,只能垂首道:“陛下英明。” ....... 赵玄极退下后,皇帝仍然坐在风雪亭。 桌上的酒菜他再也没动分毫,只是安静地俯瞰着皇城与星罗棋布的街坊,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他的眉宇很轩昂,身姿很挺拔,五爪龙袍穿在身上,衬托得他英气勃发,所以即便是一动不动如雕像,也是一尊很有气度的雕像。 “如今北胡有四大王庭,天元王庭不过其中之一,而且刚刚兴起,谈不上甚么深厚底蕴。更何况,他们的领地跟大齐并不接壤。天元王庭的修行者,有什么道理对付赵氏?” 宋治忽然头也不回的说道。 “陛下言之有理,老奴也觉得奇怪。” 亭台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佝偻、着宦官服饰的老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声音也像是从公鸭嗓子里发出来的。 老宦官接着道:“不过天元王庭的王极境修行者,毕竟到了代州城,天元公主的说辞,亦未必能全信。天元王庭的先祖是前代左贤王,那是被赵氏阵斩了的,他们对赵氏有仇恨。” 宋治不置可否,招招手,老宦官会意,让人去取了一册《方物志》过来,恭敬递给宋治。 就着老宦官端着的烛火,宋治翻看半响,又将书册合上,“朕这些年忙于内政,对边境外的事情少了注意,《方物志》上有关北胡的内容也太少。” “老奴领命,这就安排人手进入漠北。”老宦官接回《方物志》。 宋治继续瞭望大齐京都燕平,复又陷入沉吟。 棋盘状的街巷灯火辉煌,宝马雕车香满路,摩肩接踵的行人谈笑声,与大小商贩韵律十足的叫卖声,随着夜市美酒美食的香味,一起飘到了风雪亭。 燕平没有宵禁,夜晚的繁华热闹会持续到凌晨,这是大齐煌煌盛世的表现,也是宋治百看不厌的社稷画卷,每当心绪杂乱,他都会来这里静坐。 “北胡那位大修行跟范钟鸣,被押解到大理寺后,便齐齐翻供,而且就此死咬不动口,看来如今这朝堂、官场上,宰相是一言九鼎。” 忽的,宋治再度开口,语气莫名。 老宦官稍作寻思才接话:“宰相是否一言九鼎,得看陛下的心意。” 宋治微微颔首,神色放松了些。 半响,他又道:“传朕的旨意,将那位北胡大修行者放了吧。” 老宦官很意外,“那也是个王极境,杀之,正好威慑北胡,以儆效尤。” 宋治摇摇头:“一个王极境初期而已,杀不杀无关大局。放了他,更有用处。朕的眼线要进入漠北,探查虚实,书写《方物志》,就不能让北胡有所防范。” “陛下英明,老奴遵旨。” ...... 出了皇城门,赵玄极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皇宫,再回过头面对车马簇簇的朱雀大街时,已经是面如止水,先前在皇帝面前的种种鲜活神态,于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上了等候在旁的赵府马车,赵玄极在车厢里闭目沉思。 “小宁子所料不差,那北胡大修行者到了大理寺,果然会立马翻供,供词都跟他推测的相差无几。好在范钟鸣如今受老夫控制,让他也跟着翻供,的确是一招妙棋。如此一来,陛下就会猜忌徐明朗那老匹夫,担心他权势过重。” 想到这里,赵玄极心中很是畅快。 他是将门武将,不善阴谋算计、勾心斗角,这回能顺利达成目标,使雁门关增兵三万,全仗了赵宁的谋划。 这也是范钟鸣投靠过来之后,起到的第一个作用。 念及于此,赵玄极有些纳闷。 他虽然成天忙于公务,没什么时间教导族中子弟,但对赵宁却特别关照。在他的印象里,赵宁先前可是纨绔心性,如今忽然改头换面,还变得思虑缜密,他不得不深为惊奇。 “北望性子太过散漫不羁,脑子里除了金戈铁马沙场建功,就只剩儿女情长,整天跟儿媳吟诗作赋......若不是老夫坐镇大局,赵氏在他手里还不乱了套! “好在小宁子乃人中龙凤,不仅天赋非凡,人也聪明智慧,虽说之前纨绔了些,那也是少年心性,经过了赵玉洁这件事,总算是成长起来。如今文武双全,这是赵氏的大幸事啊!” 赵玄极眼中满是笑意,对孙子的成长很是高兴。 “等这小子回来,老夫定要好生教导一番,到了十六岁就进入了修行的黄金四年,不敢大意。九月秋猎,务必要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好好表现,让世家勋贵都看看,我赵氏为何是将门第一勋贵!” 章二五 没有选择 “赵氏把守雁门关,时时刻刻都想着,想要出兵征伐漠北,在我们草原人头上捞军功,我们是一日三惊,连觉都睡不好。 “往后还请徐公在皇帝面前,为我们多多美言,我们对大齐的敬重、对皇帝的畏惧深重如渊,绝对不敢有丝毫忤逆。还请皇帝陛下能给我们一条生路,让我们能在草原安稳放牧、生活。” 萧燕见徐明朗对礼单满意,不失时机强调了自己的所谓诉求。 徐明朗呵呵笑道:“你们年年朝觐、岁岁纳贡,陛下也是知道你们的敬畏之心的,放心吧,这回赵氏想要在雁门关增兵,绝无可能!” 他根本就不担心天元王庭作乱,危害大齐,草原如今四大王庭并立,天元王庭刚刚兴起,也没有力压群雄之势,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就算北胡作乱,以大齐的煌煌之威,也能迅速平定。 二十年前,南蛮犯边,范式虽然败了,但后来靠着第三任监军的一个简单计策——佯败诱敌,就将其简单扑杀。这些蛮夷,都只是蝼蚁而已。 与之相比,将门才是大害,是心腹之患。 作为文人,徐明朗对武将仇恨深重,不惜采用阴毒手法,联合异族修行者也要刺杀赵氏高手,追根揭底,是因为对将门忌惮太深,害怕、恐惧到了骨子里。 前朝末年藩镇作乱,武将集团相互攻伐,他们高喊“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大逆不道之言,烽火经年,致使生灵涂炭,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是文人志士的末日。 而书生士子,在彼时那种形势中,没有半点儿份量,武将想欺辱就欺辱,想戮杀便戮杀,处境凄惨,莫说治国平天下,连身家性命都没有保障。 在杀伐为主的乱世,在只信奉实力的武将集团面前,不懂兵法战阵,无法领兵征战的文官文士,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被驱不异犬与鸡,哪有尊严可言? 在徐明朗这些文人看来,前朝崩溃与数十年的兵祸,武将集团的膨胀就是罪魁祸首。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文人们不想再经历那样的黑暗岁月,所以如今不遗余力削弱、打压将门,想要收天下兵权于中枢,实现文人节制武将的理想。 大齐开朝立国,之所以实行文武分流的政策,说到底,是因为文武分流就是文武制衡!太祖的目的,是避免将门武将集团做大。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武将造反立即就是大祸。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世人皆知。 “此间事了,公主打算北归?”徐明朗收起礼单问。 “得先等白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萧燕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白眉老者本名叫什么,已经逐渐被人遗忘,因为长着白眉加上修为不凡,所以被叫了很久的白老。 “他出现在代州城,只是护卫公主周全,没有大错,加上你们的赔礼足够丰厚,以陛下的仁慈心性,必然会放了他的。”徐明朗很有信心。 他所料不差。 片刻后,白眉回来了。 在白眉进门向萧燕行礼的时候,她跟徐明朗都很错愕。 他俩有把握白眉会回来,却没想到,对方会今晚就回来。 “是陛下的命令?这就说得过去了。看来,对代州这件案子,陛下已经有了定夺。这是好事。”徐明朗很快反应过来,镇定从容不减。 但他很快就脸色大变。 白眉前脚进门,他的一名心腹后脚就跟了过来。 “陛下同意镇国公所奏,在雁门关增兵三万!” 听到这个消息,徐明朗惊愕得差些没握住酒杯,萧燕更是一惊而起,两人的面色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幻,精彩至极,却好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随即众人都陷入沉默,雅间里一时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这是何意?”重新坐下的萧燕打破沉寂,问徐明朗。 “陛下愿意放白老,就说明没有追究你们责任的意思,不认为你们意图谋害赵氏,否则白老会被治罪。”徐明朗寻思着道。 萧燕点点头,这是合理的解释。这也意味着,宋治不认为北胡在威胁大齐,这让她松了口气。能不影响到天元王庭统一草原的大计就好。 “既然如此,皇帝为何会往雁门关增兵?”萧燕又问。 徐明朗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的心腹,又跟他说了广陵杨氏与金陵吴氏的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以雁门关增兵三万,换取两个将门国侯将至伯爵,这并不亏,从长远来看,甚至非常划算,对文官集团极为有利。 “陛下终究还是要顾及老夫的主张、要求的。”徐明朗如此想到,心中颇为自得。 萧燕也彻底放下心来,既然这是大齐内部的权力之争,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不影响到草原局势即可。 两人同饮一杯酒,弹冠相庆,而后徐明朗离去。 萧燕招招手,帷幕后走出一人。 “今夜我们的谈话,你也都听到了。 “徐明朗虽然是我们的盟友,但也只是贪图我们的财物贿赂罢了,内心里依然瞧不起我们。我们要时刻掌握他的动向,防备意外,在他身边就不能没人。” 萧燕示意赵玉洁落座,“你天生丽质,又心思玲珑,这些时日抓紧学些诗词、音律,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一个掩饰身份,让你接近徐明朗。 “若能被他纳为小妾,这就是你的造化。到时候,千万不要被他知道,你是我的人。” 赵玉洁面无表情道:“他是当朝宰相,接近他这么容易?” 萧燕嗤笑一声,用知己知彼的口吻道:“齐人士子,讲究的是诗词风流,白发红颜最是受他们追捧,达官显贵之间互赠小婢美妾这种事,更是被他们称为美谈。 “这徐明朗出自文人门第,被侵染熏陶了几十年,何能例外?” 赵玉洁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知道这是体现她作用的时候,没有选择。 虽然这要付出很多,牺牲很多,但她出生市井底层,打小就没了爹,自从母亲病死,便孑然一身,无人可依,只能靠自己。 为了生存为了富贵为了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己主宰一切,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活人,不必顾忌被任何势力欺负,必须要时刻不停的奋斗“拼杀”,乃至无所不用其极,才有可能成事。 些许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不值一晒。 “宰相府邸,应该有权有势,财富无数,不比镇国公府差吧?”此时此刻,这是赵玉洁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很快,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蛇信般的笑意。 在镇国公府,她能利用的不过是赵宁这个少年人而已,如果真能到宰相府邸,获得宰相本人宠爱、信任,那她能得到的可就多了去了。 ...... 镇国公府自然气派非凡,别的不说,仅是大门前插着的十三根大戟,就足以彰显赵氏的赫赫军功。 赵宁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在赵七月的催促下进了门,拜见了赵玄极。得知皇帝同意在雁门关增兵,并加强对漠北的监控,赵宁很是欣慰。 代州案子的处理结果,已经在朝会上公布。 范式没有谋害赵氏,只是赵宁和范青林因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爆发了私底下的冲突,范青林谋害赵宁,却被赵宁识破奸计,让赵七月给打死,事情也就过去。 北胡大修行者出现在代州,是护卫偷偷溜出来到代州游玩的北胡公主,意外涉足赵氏与范式的争斗,被恰巧去雁门关巡视边防的赵玄极抓了。 这是朝廷明发邸报上的内容,也是徐明朗这个宰相,跟赵玄极这个大都督府大都督,各自代表的文官集团跟将门勋贵之间,斗争、妥协最后形成的表面结果。 “徐明朗那老匹夫,以为老夫不知道他在背后主使,文官集团谋害将门勋贵的计划也没败露,还因为保下了范式而保住了自己的权威,在朝堂上暗暗窃喜,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要的。” 赵玄极笑得开怀,看赵宁的目光满是欣赏,他修为高绝,精于兵法战阵,却不善于跟文官争斗,这回的计谋都是出自赵宁之手。 “以徐明朗的份量,祖父给皇帝的密折,一定会被他看见,这份密折也本就是给他看的,目的是让他心惊,这就相当于商贾做买卖时的第一次叫价,给他一个他不能接受的价码,本就是让他还价。” 赵宁脸上也有笑容。 他接着道:“徐明朗反击越厉害越彻底,陛下就会越忌惮他这个权臣的权威,就会疑心多想一些。 “而我们最终的目的,一方面是要保存范式,让他们明面上继续为徐明朗所用,暗地里却受我们控制;另一方面,释放北胡大修行者,让北胡以为大齐仍然对他们没有太多忌惮,方便孙儿后面的行动。” 赵玄极点点头。 他摸着下巴道:“徐明朗这老匹夫,仗着是陛下先生,得陛下信任,这些年作威作福,有些得意忘形了,却不知自己权势太重,陛下也不会乐意。”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而面容肃然的问:“北胡在我们大齐,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多密探、眼线,对大齐勋贵的贿赂、渗透真就那么深?” 赵宁叹息一声,“我也想这不是真的,可代州之事已经说明了一切。连范式这样的名门大族、徐明朗这个大齐宰相,都会跟他们联手——无论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只要相互勾结了,那就已经证明情况非常严重。” 赵玄极面色肃杀,心情变得沉重。 作为大齐军方第一人,他这个镇国公本身就有“镇国”的职责,现在北胡在大齐内部渗透得如此厉害,他必须要有所作为,“你有何打算?” “我们要对付北胡,首先得拔掉他们在大齐的势力,挖出他们的眼线,不能让他们对大齐内部动向始终了如指掌。”这是赵宁接下来要做的大事之一。 章二六 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沉吟道:“这并不容易。准确的说,是非常难。北胡人的相貌,跟我们齐人差别不大,顶多就是略黑一些,看起来粗犷一些,这还不能成为辨别依据。 “我们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大齐境内的胡人都抓起来。如今我大齐万国来朝,各个通都大邑都有很多异族,南蛮北胡、东夷西狄的商贾、使者多不胜数。 “况且这些胡人隐藏在暗处,还贿赂、收买、结交了很多达官显贵,有这些人的打掩护,行动就更难了。就算有陛下旨意,没有确切目标,我们也很难办。” 赵宁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就如赵玄极所言,要做成这件事的确非常艰难。 说到底,无论南蛮北胡,还是东夷西狄,现在都奉大齐为尊,跟大齐友好往来,并非什么敌对关系。 代州之事虽然成功让皇帝注意到了北方,让雁门关增兵三万,并且让赵氏加倍监察草原,但北胡的战争阴谋还没有暴露,明面上的处置方案,让朝野对他们防备不足。 这种时候,很难针对北胡在大齐的商贾、使节大肆搜捕。 但赵宁重生而来,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他未尝不清楚,一些别人束手无策的事,他未必没有办法。虽然他也不是大大小小甚么事都知道,但总归有自己的突破口。 他接下来要做的,也不只是挖出北胡细作势力那么简单,对跟北胡牵扯不清、为了获取利益与权力,可以无所顾忌的皇朝蛀虫,都会尝试顺势解决。 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起点,是一个官职,赵宁对赵玄极道:“秋猎之后,孙儿会出仕,届时孙儿希望能够供职于巡城都尉府,还请祖父能够帮衬一二。” 将门勋贵、文官门第的子弟,拥有贵族特权,享受家族蒙阴,十六岁便能出仕,只要有人举荐即可。 巡城都尉府是军方衙门,职司燕平城治安管理,有纠察不法、打击奸邪的责任,主要是防备有人聚众闹事、阴谋造反,对朝廷不利。 管理燕平城的京兆尹也有类似职责,只不过那是文官衙门,赵宁是将门子弟,不会去文官衙门任职。 “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将职,但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确很方便。” 赵玄极略有犹疑,将门勋贵的子弟,最理想的出仕之地是军营,成为领兵将校,像巡城都尉府这种管理地方治安的衙门,虽然也是军方势力,但地位就低了些。 “既然我孙儿胸有丘壑,眼下形势又比较特殊,那就让你去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拿定了主意,在明面上他当然不能举荐自家子侄出仕,但他乃是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找几个人联名推荐赵宁,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你刚刚十六岁,依照寻常情况,出仕也只能授九品官职,就算有赵氏这块金字招牌和老夫从中帮衬,最多就是八品。” 赵玄极摸着下巴,“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显赫衙门,主事的都尉也是正五品官职,你进去之后如果只是个八品,地位就太低了,不能独当一面,做起事来不方便。 “而要授你七品官职,非得有令众人信服的资本,和陛下亲自开口不可。” 说到这,他正色道:“秋猎之期不远,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把握住。” “祖父放心,孙儿自会加紧准备。” 从赵玄极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连三天,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除了由夏荷照顾饮食起居,其他的人一概不见,对外号称代州之行心有所得,故而抓紧闭关修炼。 三日后,赵宁打开房门,让夏荷用切磋修行的名头,去把赵七月请了过来。 “听说你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既不见打坐修炼,也不见去练功房打磨武艺,在忙什么?” 赵七月进了门,照例把自己丢在椅子上,两腿翘在扶手上半躺着,一番话说得虽然严肃郑重,脸上却没什么严厉之色。 从代州回来后,她在赵宁面前虽然依旧充满大姐头的威严,但已经清楚赵宁改头换面了,并不需要她再像往常那样操心。 赵宁在八仙桌另一面坐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青云诀》推过去,“成就御气境的时候,我心有所悟,觉得《青云诀》在这道关隘上的运功窍门,并不完美,所以想跟你探讨一番。” “哦?”赵七月来了兴致,双腿一收在椅子上坐好。 说是坐好,其实两条腿都盘在椅子上,没办法,太师椅不小,椅脚很高,她的腿又太短了,要是正襟危坐,两条腿就会悬空,那样的话无论怎么摆弄姿势,都会毫无长姐威仪。 “凝炼真气,开辟气海,是成就御气境的门槛,也是关键。《青云诀》在凝炼真气方面虽然没问题,但在运转小周天,让其不断壮大,再汇聚成气海时,却显得太慢了些......” 赵宁指着《青云诀》上的运功法诀,跟赵七月仔细说了起来,话到精辟处,后者听得若有所思。 修炼功法分为两种,一种是提升境界的根本之法,一种是《镜水步》这种战斗功法,现如今赵氏的《青云诀》,经过了五百年前那位天人境先祖的修改,比起初已经高明了很多。 然而功法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需要不断完善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就像国家律法、诗词歌赋一样,会越来越高明,后人有前人的智慧结晶作为基石,就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 半个时辰后,赵七月面容凝重道:“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应该照你说的修改,那样的话修炼速度会提升很多。” 她本身是元神境中期,对如何凝炼真气开辟气海,可谓是知之甚深,经过一番琢磨之后,就知道赵宁的想法是对的。 作为赵氏年轻一代中修为最高的存在,二十岁不到就是元神境中期,赵七月的天赋毋庸置疑,她很快就举一反三,“照你这个思路来看,这后面的运功法门,都要做相应改变......那御气境修行者的修炼速度,都会提升不少......” 她忽然想到什么,沉吟下来。 好半响,赵七月眼前一亮,“岂止是凝炼真气开辟气海的法门可以改进,在成就元神境时,锤炼元神的方法,同样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你等等......” 赵七月从椅子上跳下,来到里间的书案前,取了纸笔开始写写画画,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奋笔疾书,间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又不断修改之前的图画、文字。 如是一个时辰过去,赵七月坐在椅子上,自顾自陷入了沉思。赵宁的话给了她灵感,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诸多问题需要解决,现在有个关节她始终想不通。 赵宁凑到近前看了看,心里满意地寻思:“能这么快就解决多个问题,只剩下最后一道难关,老姐还真是聪慧。不过这最后一道难关,可不容易攻破,我前世耗费了大半年时间才想通......看来需要提点她一下。” 《青云诀》是赵氏的修炼根本,赵宁要提升赵氏修行者实力,首先就要将自己改良过的功法,通过赵七月来告诉整个家族。 他毕竟还只是御气境初期,自己做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眼下赵氏数百修行者里面,王极境只有赵玄极一人,也是大齐两个王极境中期之一。除此之外,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每有一个王极境陨落,或是一个新的王极境诞生,都是震动皇朝的大事。 元神境高手赵氏有不少,多达三十余人,这是赵氏的根本力量,也将是战场上决定战争胜负的主力。其它将门勋贵,没有哪一家的元神境高手,超过了三十人的。 御气境两百多人,这是赵氏的基石,遍布赵氏的各种产业,也有不少在军中历练。里面的出类拔萃者,日后会进入到元神境序列,或者成为一营主将,或者主持一方商事。 前世北胡进攻雁门关时有百万大军,且不说他们那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王极境修行者就有近二十人,是整个大齐皇朝的近两倍! 这样强大的力量,雁门关能守住才是有鬼了。 赵宁前世的修为虽然只到元神境后期,但那一是因为修行根基大损,二是因为时间不多、修炼资源不够,并非他眼光见识有什么问题。 他亲手改善的《青云诀》,已经涉及了冲击王极境这个层次。 这回重生而来,赵宁的第一个大目标,就是增强赵氏的修行者实力,让赵氏拥有更多高手。 那样的话,配合帝室、将门勋贵中的其它王极境,才有可能守住雁门关,不让北胡大举杀入大齐境内,让大齐有全面应战的机会。 而不是跟前世一样,被北胡第一波攻势就攻入关内,给彻底打懵了圈。 赵宁假装懵懵懂懂,指着赵七月的图画与文字,给出自己的修炼建议,在说了几个错误答案后,往正确窍门的方向上点了点,说了万法自然、天人合一这八个字。 赵七月还是很有耐心的,“这样也不行,你只有御气境初期,还无法理解元神境是怎么回事。元神境的核心在于培养、锤炼自己的‘元神’,对敌时能够不依靠任何外在手段,将真气化虚为实.......” 说着说着,她忽然沉默下来。 忽的,她眸中精芒四射,“等等.......你说的没错,元神境的根本虽然是‘元神’——就如我的‘猛虎元神’,但修炼的根本大道,还是万法自然、天人合一,参透天地奥义,最终成就天人境。 “既然如此,元神境的修炼,就不该只是锤炼真气,单方面用真气增强‘元神’威力,更应该跟自己的‘元神’融合为一,互相裨益,领悟天地法则......” 说到这,赵七月一把抓起自己的图纸,让赵宁稍安勿躁,自己冲出了房门,去找赵玄极,印证自己的推测去了。 章二七 兄弟仨(上) 赵宁知道赵七月已经领悟到了正轨,再跟赵玄极一探讨,必然能够得到正确的法门,也就没有跟着。 只要赵七月跟赵玄极多商议一阵,以赵玄极的境界、造诣,不难将《青云诀》完整梳理一遍,再总结出冲击王极境的更好法门。 灵感这个东西,没有的时候,看什么都是迷雾重重,一旦灵感有了,很容易便能拨云见日。赵宁现在就是给了他们这个灵感。 在书案前坐下来,赵宁想了想,提笔开始书写自己修炼《镜水步》的心得。赵氏的核心功法就是《青云诀》跟《镜水步》,修炼就跟练军一样,兵马贵精不在多。 赵氏的修行者,只要境界提升上去了,再有《镜水步》增强实战能力,在对敌时就能更好的克敌制胜。 在改进《青云诀》的时候,赵宁因为境界的关系,只能对赵七月旁敲侧击,但在《镜水步》上,他就能畅所欲言。毕竟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镜水步》已经修炼到大成,不必遮遮掩掩。 这一日,赵七月再也没有回来找赵宁。 直到次日,赵宁用完早饭准备修炼时,赵七月跟赵玄极联袂而至,看他俩双目充血却神采奕奕的样子,赵宁就知道他们昨夜必然是通宵研究功法,而且已经有成果了。 “《青云诀》是我赵氏修行者的根本,经过先祖们的不懈努力,《青云诀》已经是大齐顶尖功法,我赵氏能从州县家族,成为大齐第一勋贵,《青云诀》乃是砖石。” 精神头很好的赵玄极进门落座,笑着让赵宁和赵七月也坐下,将完善好的功法递给赵宁看,“却没想到,《青云诀》到了今日,还有可以完善的地方,老夫能够为赵氏根基出这样一份力,足以在列祖列宗面前挺直腰板了!” 赵宁仔细阅览了新的《青云诀》。 跟他昨日所料差不多,《青云诀》已经达到了他心目中的完美水准。 “如此一来,不出十年,我赵氏就会多出几位王极境,元神境的修行者更是会成倍增长,这是我赵氏要踏足巅峰的征兆啊!” 赵玄极很开心很得意,看赵宁和赵七月的目光,满是慈祥、宠溺与赞许,“赵氏能有你俩这样的修行奇才,还是老夫的孙儿,真是家门大幸,哈哈哈......” 赵宁谦虚两句,跟赵七月一起说,这都是赵玄极的功劳。 在内心里,赵宁知道,赵氏要在三五年内,拥有好几个王极境修行者,仅凭《青云诀》是不够的,还需要海量修炼资源。而这个资源量,以赵氏目前的能力还达不到。 这就需要赵氏拥有更多财富,这也是赵宁之后要做的另一件大事。 但从根本上说,赵宁并没有赵玄极那么开心、骄傲。 因为他知道,在漠北,有一位千年都不会出一个的天纵之才,他手中的修炼功法,让原本没有王极境、濒临灭亡的一个小部族,在短短十几年内,产生了十多名王极境! 在那个草原王之前,胡人从来没有灭亡过中原皇朝,更不曾坐拥九州江山,是对方开启了这一先河,攻灭了大齐,让天元部族成为了天下唯一的主人! 要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赵宁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尤其是面对如今内患严重的大齐,可谓是任用而道远。 不过赵宁并不太着急,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他有前世经验,接下来制定出完备的行动计划,往后只需要稳步施行即可。 大齐现在是太平盛世,国势已经蓄积了一百多年,只要能汇聚皇朝国力,要战胜刚刚兴起的北胡,也没有那么不可实现。 ...... 福宁坊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坊,虽然不如青楼聚集的平康坊那么繁华,却也有自己的特色:茶楼与说书人特别多。 在这里可以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传奇故事,无论是沙场名将的征战杀伐,还是花前月下的郎才女貌,各种或激动人心或温婉缠绵的故事,能让你听上一个月也听不完。 在诸多茶楼中,一品楼是很有名气的一个,不仅因为这里的说书老头仙风道骨,讲故事抑扬顿挫扣人心弦,还因为这里的茶师,都是年轻貌美、气质脱俗的俏佳人。 随便拧出一个,都能跟平康坊青楼里的清倌儿们相媲美。 而在二十多个出色茶师中,尤其以二八年华的苏叶青,以其无与伦比的茶道、端庄文静的气质,最受客人们追捧,寻常难得一见。 普通客人若是有幸饮上一口她煮的茶,回去之后必然要跟亲朋好友们吹嘘三天,以为殊荣。 此时,二楼雅座里,苏叶青屈膝跪坐,正在煮茶,面前一位身材肥硕塞野猪的年轻公子,虽身着宽松长衫,依然遮挡不住手臂、胸前隆起如小山的肌肉。 他摆出一副认真听书的模样正襟危坐,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瞥苏叶青几眼,对方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事重重,这让他有些疑惑。 前几回自个儿来这里听书时,苏叶青都是殷勤得很,脸上出水芙蓉般的微笑就没断过,这些时日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将茶碗推过来的时候,壮硕公子终于是忍不住,品了口茗,咳嗽两声,瓮声瓮气的关切询问:“苏姑娘有心事?” 苏叶青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壮硕公子:“魏公子跟赵公子可是好友?” 体壮如牛的魏公子,闻言扰扰头:“苏姑娘说的,是之前跟我同来的那个赵公子?” “正是。” “我们两家是世交。” “魏公子可知,赵公子今日为何没来?” 魏无羡神色一僵,呆呆道:“他刚从代州回来,这几日在闭关。” “那等赵公子出关之后,魏公子可否带他一起来?” 魏无羡只觉得耳中有公鸡在打鸣,心里难受得厉害,好半响,才讷讷道:“他不喜欢听书。” “也不喜欢饮茶?”苏叶青连忙追问,略微睁大的眼里满是紧张,明显不想听到否定的答案,就好像那个答案会让她失去最好的希望。 “其实,也不喜欢。”魏无羡很想说,我那兄弟只喜欢喝酒,上回过来完全是因为在燕来楼喝高了,到这里来借茶醒酒的。 苏叶青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咬了咬嘴唇,好半响,才低着头道:“那他喜欢什么?我......可以慢慢学。” 学什么,酿酒么?那可不是俏佳人该干的事。魏无羡觉得自己嘴里苦涩得厉害,鬼使神差的就说出了心里话:“我其实也不喜欢饮茶......更不喜欢听书!” 苏叶青吃惊的抬起头:“那你这些时日,天天来这茶楼,所为何事?” 面对少女亮晶晶的眸子,涨红了脸的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还不明显吗?这头肥猪是看上苏姑娘你了!” 一道锋利的声音在近旁响起,走来的是一个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手里握着折扇,神态悠然,一副对甚么都了如指掌的模样。 若不是他的身材太过消瘦,脸上颧骨突出得厉害,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这副卖相怎么都当得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评价。 听到对方的话,魏无羡的屁股就像是被锥子捅了一样,从座位上一惊而起,肥壮的身体敏捷如猿猴,一下子就越过小案跳到了年轻公子面前,蒲扇一样大的手闪电般伸出来,二话不说就去捂对方的嘴。 “苏姑娘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魏无羡回头惊慌的向苏叶青辩解,见对方满脸茫然,杂乱的心绪瞬间镇定,义正言辞道:“我是喜欢姑娘你的茶艺,这才培养出了品茶的爱好!” 消瘦的公子一把拍掉魏无羡的手,厌恶道:“别拿你的猪手碰我!” 苏叶青往消瘦公子身后看了看。 那几回,他们就是三个人一起过来的。 但这次,消瘦公子身后空空如也。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苏叶青眼中期待的光芒被失望替代。勉强向消瘦公子笑了笑,道一声“陈公子请坐”,自己就迈着小碎步很快地离开了雅座。 苏叶青走了,魏无羡也就懒得理会陈安之,回到雅座上躺下唉声叹气。 “想你也是堂堂潞国公家的世子,将门勋贵里有名的后起之秀,看上了一个市井丫头,给些钱弄回去便是。再不济,备上厚礼,抬回家做个小妾总可以,犯得着把自己搞的像个深闺怨妇一般?” 陈安之把折扇摇得呼呼作响,给自己倒了茶,一连饮了三碗,这才平息心中的不忿、鄙夷之气。 “这样不成的!”魏无羡躺着呻吟。 “他们难道还敢拒绝不成?好,兄弟我今日就为你踏平这座茶楼,怎么也得让你报得美人归!”陈安之说完就站起身,腰间的软剑已经要抽出来。 魏无羡连忙扑过来将他拉住,前者深知自己兄弟的暴力性情,若是自己不立刻阻拦,对方还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 好不容易将对方拖回座位,魏无羡懊恼道:“你好歹也是士人门第家的年轻俊彦,怎么就这么尊崇武力,遇到点事就知道打打杀杀来解决,能不能坐下来从长计议?” “计议个屁!有什么好计议的,这些年我们兄弟三人横行燕平,虽然称不上无恶不作,却也隔三差五就要跟人斗殴一番。 “京城里达官显贵家的年轻后辈,有几个没被我们丢进臭水沟过?咱们的名声早就臭了大街了,这会儿你却装起斯文来?” 陈安之又开始把折扇摇得虎虎生风,他心中确实着急,但却不是纨绔心性发作,而是另有隐情。 章二八 兄弟仨(下) 陈安之又开始把折扇摇得虎虎生风,他心中确实着急,但却不是纨绔心性发作,而是另有隐情。 魏无羡这家伙,因为卖相差、武艺弱,还特别肥胖,没有一身肌肉,从来都不自信,尤其是在漂亮女子面前,向来是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今他都已经十六岁了,青楼上过不知多少次,却偏偏还是个雏儿。 作为自小就厮混在一起的兄弟,陈安之很是为魏无羡担忧,生怕他因为心理问题再闹出什么生理问题,要是一辈子不举,那可就贻害了终生。 这回魏无羡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还能跟对方较为正常的交流,陈安之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所以即便自己也不喜欢听书饮茶,却每回都陪他到这里来。 孰料这小小茶楼的小小茶师,竟然不买潞国公世子的面子,眼看着兄弟的一生幸福就要断送,陈安之哪里还坐得住? 加上他本就性情火爆,崇尚用拳头解决问题,想问题简单直接,故而现在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将这茶楼拆了,让苏叶青见识一下魏无羡将门虎子的威风与厉害,到那时还能不乖乖听话? 对一个市井丫头来说,能做未来潞国公的小妾,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魏无羡见陈安之火急火燎的,折扇都快被摇坏了,知晓自己兄弟性情的他,当然明白对方是在为自己着想,心里暖烘烘的,也就不再惺惺作态。 “拆茶楼是不成的,就算事后我们给几倍赔偿,那也不行。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被人叫作燕平三害,但却从来没自掉身价的,无缘无故去欺负平民百姓。” 魏无羡很清楚,陈安之想问题向来都很简单,比将门还将门,但这不是做事情的正确方式。 魏无羡年少肥胖,起初表现出的修行天赋也一般,常常被同龄勋贵子世家子取笑,在跟赵宁、陈安之混在一起前,也没人跟他做朋友,长时间的独处与缺乏关爱,让他变得特别敏感,心思也被养得很阴沉,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现在既然陈安之要帮他,自己当然没有退缩的余地,他心思玲珑,想了想便心生一计。 他凑近陈安之,阴测测的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再叫人暗中纵火,一把烧了这茶楼,那时必然人群惊慌,狼奔豕突。 “在危急时刻,我挺身而出,救下苏姑娘,有了这英雄救美的壮举,日后再帮着重建茶楼,她必然对我改变印象,到了那时......嘿嘿嘿......” 看魏无羡笑得阴险,陈安之怔了怔,嘴巴也渐渐张大,连折扇都忘了摇,好半响才道:“你小子这么卑鄙无耻,潞国公知道嘛?” 他自个儿是文士门第出身,却向往沙场铁血,对勾心斗角这一套没什么涉猎,这些年三人混在一起,各种阴人的馊主意都是魏无羡出的。 要不是早就习惯对方的做派,此刻陈安之一定会扭头就走。 魏无羡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酒,厌烦的丢到一边,撇撇嘴道:“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陈安之竖起大拇指,赞扬的话说得严肃认真:“就你这副阴险小人的嘴脸,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肯定会一剑捅死你!”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声音敞亮,畅快非常。 魏无羡的郁闷,陈安之的愤懑,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走,喝酒去,这茶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进了嘴里淡不拉叽的,不痛快!”魏无羡率先起身。 “正合我意!”陈安之啪的一声收了折扇,眼珠子一转问道:“这茶楼你不烧了?苏姑娘你不想抱回家了?” “晦气!说这些作甚,大爷我现在想喝酒,最好是咱们哥仨一醉方休!哪还顾得上甚么美色?”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宁哥儿回来也有几天了,这回就算他还在闭关,咱们也得把他拖出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少了一个兄弟算怎么回事?不美,不美!” “是极是极,咱们这就去,今天非得把他灌趴下不可!” “听说他在代州跟范家的人起了冲突,还杀了一个范家的年轻子弟,这事得好好问问!” “岂止是范家的人,还有北胡大修行者出现,这件事现在传得满城风雨,却没几个人知道详细内情,正好让宁哥儿说说。” 两人勾肩搭背的出了茶楼大门,笑声被二楼的苏叶青听见,不由得奇怪的看了看两个放浪形骸的背影。她搞不懂这两个男人何事如此高兴,好像娶媳妇儿一样。 人生有那么多值得这般开怀的事吗?自己可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哪怕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首饰,都不曾如此放声大笑。苏叶青轻叹一声。 ...... 赵宁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看了一眼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再三确认、记忆后,点燃了烛台,将宣纸卷起,放在烛火上烧掉,眼看着它们化成灰烬,长舒一口气。 那是他制定的往后行动计划,写了足足一日夜,虽然尽量精简,只突出重点,也超过了三万字。这份计划涉及太多前世记忆,写完了记下来后,就必须要烧掉。 来到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拦腰,夕阳的金色余晖洒在身上,赵宁感觉到了舒适惬意。 时至今日,自己该忙了总算差不多忙完,《青云诀》改进版与《镜水步》修炼心得,如今在赵氏子弟手里已经是人手一份,相信不用三五个月,就会看到明显效果。 自己的行动计划也详细制定出来,往后就只需要等着地下室建造完成,和秋猎开始了。 得了空闲,感觉心头和肩头同时大松的赵宁,第一时间便想起了自己的狐朋狗友。 这几日听夏荷说,魏无羡和陈安之都派了人来,约自己出去相聚,先前自己忙于正事,只能说自己在闭关。这下事情忙完,也是时候该跟自己的兄弟们出去放松一番了。 赵宁正如此想着,就有两人从月亮门外大呼小叫的走了进来,一胖一瘦。 胖的身材像是不倒翁,就是格外高大雄壮些,走起路来虎步龙行,脚下生风,正嚷嚷着要赵宁做东请喝酒。 看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任谁都会怀疑,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自家房子就有被拆掉的危险。 瘦的卖相就要好很多,着青衫持折扇,面带令人亲切的和煦微笑,脚下四平八稳,走得不急不缓,显得文质彬彬,让人大生好感。 来的自然就是魏无羡与陈安之。 赵宁笑着迎上去,跟他们插科打诨两句,肩膀挨了陈安之看似轻飘飘,实则势大力沉的一拳,不肯吃亏的赵宁,反手就给了对方胸膛一记虎爪。 只可惜陈安之瘦骨嶙峋,他这一爪除了骨头,注定甚么都抓不到。 还没等他收手呢,魏无羡小山般的身体就横移了过来,粗壮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嘿嘿低笑着把他拖出月门。 几个人一路笑骂着,没个正形的从角门出了镇国公府,浩浩荡荡杀向了青楼聚集地:平康坊。 作为京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燕来楼由两座三层雕梁画栋的阁楼组成,中间以飞拱相连,乃是平康坊里著名的盛景。每到日暮降临,这里便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 赵宁、魏无羡、陈安之三兄弟,是燕来楼的常客,刚一进门,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子,便摇曳着水蛇腰迎了过来,笑容让她的脸都成了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哎哟哟,赵公子、魏公子、陈公子,您三位可是有一阵没来了,让老婆子想念得紧哪,今儿早上听见喜鹊吱吱叫唤个不停,老婆子就知道必有贵客登门......” 身为青楼迎来送往的第一号头面人物,老鸨子的卖相自然不会差了,要是大象腿水桶腰满脸肥肉,只怕是进了门的客人也会被吓跑,哪还容得她招呼亲近。 这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鸨子,年轻时候可是燕来楼第二号清倌儿,才艺之名传遍燕平城,风月场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于为何是第二号清倌儿做了老鸨子,而不是第一号,据说是因为第一号清倌儿当时备受追捧、红得太厉害,养成了清高自傲的性子,认不清形势,开罪了某位权势非凡的国公。 结果,让人给打残了脸,悲愤之下跳井自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个老婆子想念我有什么用,嫩牛岂有吃老草的道理,快叫绿袖姑娘出来,本公子可是想她了。” 陈安之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俊彦,虽然崇尚暴力,但到了青楼这种风花雪月,流传着诸多才子佳人传说的地方,怎么都有如鱼得水之感。 说完话,陈安之拿折扇指了指赵宁,意思是今晚对方做东,要讨赏找他去,自己则迈步上楼。 赵宁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明晃晃的大珍珠,随意丢给了老鸨子,后者顺手一抄,那在灯光下倍显耀眼的珍珠,就不知去了何处,她那张本就笑得灿烂的脸,也变得更加妩媚多情。 “公子们快请,绿袖姑娘今天早早的就梳妆打扮好了,一直在闺房呆着没出来呢,只怕是也知道诸位公子要来,专门等着哩......” 章二九 燕来楼上初相见(上) 老鸨子说着漂亮话,还不忘偷偷打量魏无羡两眼。 到了她这种年纪,最喜欢的可不是什么诗词风流的文弱书生,而是魏无羡这种肌肉发达、浑身阳刚气的真汉子,也知道这种汉子的好处。 她虽说有着鸨子身份,却也不是一定不接客的。 魏无羡却是目不斜视,任由老鸨子如何暗送秋波,权当作没看见。 其实他并不喜欢到青楼来,花丛中的莺莺燕燕对旁人来说,是个惬意舒坦的去处,对他这个跟寻常女子对视一眼,都会脸红的低下头的家伙来说,到这里来完全就是自讨苦吃。 奈何年轻人寻花问柳乃是风尚,他若是不来,免不得要被赵宁跟魏无羡调侃两句,是不是小兄弟不行、是不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有龙阳之好之类的诛心之言。 事关大丈夫的尊严问题,魏无羡没有退缩余地,每次都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好在燕来楼不光有美姬,还有美酒美食,而且滋味都非常不错,这好歹可以抚慰一下魏无羡弱小的心灵。 进了雅间,三人各自落座,因为今日做东的是赵宁,便由他坐了主位,魏无羡跟陈安之分作两班的食案后。 “我们三兄弟都是饿着肚子来的,酒菜照惯例挑好的上,别少了肉食,瓜果也要一些。”赵宁瞧了落座的魏无羡一眼,大声对老鸨子吩咐。 “赵公子放心,酒菜瓜果这些东西,路上老婆子就安排过了。” 老鸨子很熟悉赵宁等人的风格,虽说来青楼的客人们,也不乏要酒菜吃食的,但每回来都要胡吃海塞的却少之又少,青楼又不是饭馆。 说这话的时候,老鸨子又偷偷瞅了魏无羡一眼,见对方还是不搭理自己,眼神就变得颇为幽怨。 很快,酒菜上了桌,姐儿们也都进了雅间。 陈安之左拥右抱,一个给他喂菜一个给他喂酒,自个儿则忙着上下其手,不时引得对方娇嗔惊呼,他自己则哈哈大笑,看着很是风流。 与之相比,魏无羡就本份多了,只管埋头大吃,两个姿色不俗的小姑娘,只有给他布菜的份,二人合力都还赶不上他吃饭的速度,有时候还需要魏无羡自己夹菜。 燕来楼的头号招牌绿袖姑娘,则在厅中抚琴,动作轻柔似水,神色专注陶醉,琴声悠扬婉转,一曲罢了余音绕梁。 赵宁放下碗筷,斜靠在扶背上,任由一名歌姬捶腿,另一名歌姬揉肩,既不像陈安之那样深陷其中,也不像魏无羡那般拘束羞赧,不时举起酒杯遥敬两人 。 “宁哥儿,你这回在代州究竟碰到了甚么事?可别用邸报上的说辞来敷衍我,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出现在边境重镇,要说只是护卫北胡公主游玩,那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率先开始有深度话题的是魏无羡,“北境那么多城池他们不去,却偏偏去距离重兵把守的雁门关不远的代州城,要说对赵氏没有半点儿心思,陈安之可能信,我反正是不信的。” 正在跟美人嬉笑的陈安之,听见魏无羡在鄙薄自己的智商,顿时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大声警告对方:“魏胖子你说啥,是不是皮痒了要跟我练练?” 在座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赵宁当然不会藏着掖着,便将内情跟他们都说了。 当然在叙事方法上有所改变,没有暴露自己重生的蛛丝马迹,只说自己察觉到赵玉洁有问题,故而早有防范,却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如此说来,这事儿可能是徐相在高处指使,勾结胡人有意算计赵氏修行者?这件事不简单!这标志着,大齐文武之争已经到了没有底线、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魏无羡摸着两层下巴,眼神阴晴不定,“这些文官为了收拢兵权,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他们会这样对付你们赵氏,明天说不定就轮到我魏氏头上了。” 说到这,他瞥了陈安之一眼。 陈安之恼火的瞪向魏无羡,“你看我做甚么?我陈家可是清白世家,上辅君王下安黎庶,族中官员都是社稷之臣,绝对不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魏无羡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只是觉得,朝堂上的文武之争,已经不受控制了。双方一旦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怕大家都会被卷进去,届时身不由己,兄弟反目。” “这绝对不可能!” 陈安之霍然起身,大袖一挥,神色决然,“无论来日朝堂风云如何,我陈安之绝对不会背叛兄弟,向兄弟下手!” 魏无羡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说着他看向赵宁,“不如今日我们就焚香立誓,愿兄弟永不相负,宁哥儿以为如何?” 赵宁也站起身,“正合我意。” 他看懂了魏无羡的眼神。 这家伙在害怕。 这个很多时候性情阴鸷、心思敏感的胖子,除了面前的两位兄弟和父母,其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缺乏足够信任,对世事炎凉看得也颇为透彻。 他害怕大势来临的时候,如洪水猛兽,根本不给人选择的机会,所以眼下才想用焚香立誓这种方法,来保证兄弟之间的情谊。 陈安之自然没有二话,兄弟们跟别的纨绔起冲突时,他都是撸袖子第一个冲出去跟人家撕斗的,这种事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三人向老鸨子要了物件,郑重盟誓过后,各自都很开怀,遂举杯畅饮。三张食案拼到了一起,好几壶美酒下肚,很快就搞得杯盘狼藉,打翻的饭菜比入口得多。 兴头上来之后,陈安之这个门第俊彦,免不得舞文弄墨指点江山,畅谈自己想要沙场建功,效仿先人百骑破万敌,重现封狼居胥等光辉战绩的理想。 魏无羡则把自己鼓囊囊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说自己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将给将门找麻烦的文官门第一一剪除,做大齐第一权臣。 总而言之,大丈夫此生,非出将入相不可,不如此,便辜负了好男儿八尺之躯。 几人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不时吟两句诗,唱两句词,年轻俊彦的豪情热血逐渐展现。在陈安之拔出佩剑,弹剑作歌之后,绿袖姑娘的双目就亮晶晶的。 她指下悠扬婉转的琴声,也逐渐有了风雷之音,配合着陈安之弹剑的节奏。看她痴迷其中的样子,好似已经迫不及待要以身相许,来一段美人配英雄的佳话。 赵宁心中滋味别有不同。两世为人,如今再看着魏无羡跟陈安之的少年意气,便不由自主多了很多珍惜的心思。 起初魏无羡的歌声还在节奏上,渐渐地就变成了鬼哭狼嚎,陈安之弹剑的韵律被打断,便找机会踹了魏无羡一脚,让他赶紧闭嘴,不要大煞风景。 魏无羡哪里肯吃亏,扑过去就要抢对方的佩剑,嚷嚷着要自己来一曲,让陈安之见识见识他的本事,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音律。 陈安之当然不给,两人你来我往倒腾半响,不知是谁先丢了一个甜瓜砸在了对方脸上,旋即屋中便开始飞碟走碗,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中间夹杂着陈安之的低声喝骂,魏无羡的放声大笑,哪里还有半点儿美感。绿袖哀叹一声,很幽怨的瞅了几个又闹成一团的富贵公子,只得起身离开。 她带着美姬出门前,几颗价值不菲的珠子,从“腥风血雨”中飞出,准确落在了她们怀里,清倌儿们连忙接住,笑容满面的躬身致谢了才离开。 几个精力充沛又饮酒过度的年轻人,闹腾了半响停下来,屋中已经看不成,各自的衣衫上都花花绿绿的一片,魏无羡躺在那里犹自喋喋不休,埋怨陈安之不给他表现自我的机会。 陈安之见他还在嘴硬,便爬着要去再拾掇他一番,好歹被赵宁拦住,从地上捡起几个酒壶,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这两个混账便忘了自己要干甚么,坐起一起豪迈痛饮,大声叫着好酒。 以往每到这时候,三人休憩一番,就会把美姬叫回来,伺候他们去沐浴更衣。 至于之后是回来继续听歌看舞、饮酒胡侃,还是抱着温香软玉同榻而眠,就要看心情了——当然,魏无羡就算睡在青楼,多半时候也只会抱着酒壶而不是美姬。 但今日不同,还没等陈安之扯开嗓子喊老鸨,就有人撞进了雅间。 门口的书画屏风轰然倒塌,被翻倒的人压在身下面目全非。 赵宁等人同时放下酒壶,向门口看去。 那个撞倒屏风滚在地上的青年着文士长衫,束发的巾帻已经不知去向,头发披散下来,鼻青脸肿的模样颇为狼狈。 不等他捂着肚子爬起,门外就冲进了两名打手,对着他拳脚相加,嘭嘭声不绝于耳,下手不可谓不重。文士不反抗也不叫唤,只是抱着头蜷缩着身子。 很快,门外又冲进来一名头戴官样圆头巾子,面容清秀的青年文士,拼命想要阻拦那些打手,却被对方粗暴的推到一边。 清秀文士并不放弃,一面阻拦打手,一面回头请进门的人高抬贵手。 赵宁等人一眼就看出来,两名文士都有御气境修为,而那两名打手都只是锻体境,如果想要暴力反抗,绝对不会很难。但看他们的样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章三十 燕来楼上初相见(中) 第三波进门的,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为首者腰系缀满宝石的玉带、脚踩鹿皮六合靴,面色倨傲,看谁都是俯视的目光,好似自己就是人间太岁神,此刻满面怒容,拿折扇指着被围殴的狼狈文士。 “混账东西,卑贱的庶民,中了进士有了官身,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敢在本公子面前拿捏姿态,不识抬举,给我往死里打!” 话说完,瞥见赵宁等人,倨傲公子微微一怔,旋即面色便阴沉下来,好似瞧见了生死仇敌,扫了一眼屋中杯盘狼藉的乱象,顿时嘴角一扬充满讥讽。 他轻蔑道:“又是你们这三只阿猫阿狗。燕平城这么大,没别的地儿给你们捡垃圾了吗?本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要被你们脏了眼,真是晦气!” 他身后站着一个矮个子纨绔,看到赵宁就像见了猴子,指着对方用夸张的语气道:“赵公子,别来无恙啊?听说你最爱的女人,抛弃了你这个堂堂赵氏家主继承人,就为跟范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私奔? “哈哈哈,你是不是不能满足她?是不是小兄弟不行?不然这事还真没法解释啊!” 赵宁闻言,眼中寒芒一闪。 率先开口的家伙名叫徐知远,是当朝宰相徐明朗的嫡子,也是门第俊彦里面的头面人物,矮个子是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嫡子,名叫刘新诚。 他们跟将门子弟向来不和睦,双方在燕平街头没少争风吃醋、群起斗殴。 尤其赵宁、魏无羡、陈安之三兄弟,乃是纨绔圈子里出了名的狠人,这两年来打遍四方罕逢敌手,却跟徐知远、刘新诚等人势均力敌。 随着朝堂上文武之争愈演愈烈,这股风潮也蔓延到了纨绔群体,所以双方每回碰面,彼此都不会有好脸色,互相谁看谁都不顺眼,没少起冲突。 “听说赵公子被那对痴情男女当街刺杀,差些一命呜呼,这可真是奇闻怪谈呐!赵公子啊赵公子,没了心爱的女人,只能来青楼寻欢了?你还真是可怜......” 徐知远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刚起,就看到一个酒壶呼的一下飞了过来,连忙拿扇子将酒壶拨开,却被洒出的酒水泼了一脸,不等他发怒,陈安之偌大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鼻前! “直娘贼,敢在你陈祖父面前满嘴喷粪,今日我就替你爹好生管教你!” 陈安之火爆性子上来,哪里会容得了徐知远大呼小叫,一拳砸在对方鼻梁上,给对方的鼻血轰了出来。 “陈安之你个混蛋,究竟是勋贵的狗还是门第的人?” 徐知远被酒水撒进了眼睛,疏于防备,让陈安之奔袭得手,只能捂着飙血的鼻子后退,酸疼让他的眼泪都要流出来,气得跳脚大骂,招呼身后的人一起上。 “乖孙子,我是你祖父!”陈安之欺身而进。 眼看陈安之又一次率先动手了,赵宁和魏无羡自然不会坐着,一起从食案后蹦了出来加入战团。 他俩之所以会跟陈安之这个文人门第家的俊彦,混在一起,起初就是看中了对方一言不合就挥拳揍人的狠劲,而且战斗风格强悍,比将门虎子还要将门虎子,很对自身胃口。 赵宁拖着食案,冲出两步,轮圆了狠狠砸向刘新诚的额头。 刘新诚也是御气境初期,之前跟赵宁没少交手,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这下也是主动冲过来,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跟赵宁斗个不相上下,孰料刚一动身,施展“镜水步”的赵宁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人就到了面前。 刘新诚大惊,怎么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快,但他也不是棒槌,哪里会用脑袋接食案,连忙低头矮身弓背。 躲得了脑袋躲不了身子,赵宁手中的食案,在他脊背上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刘新诚闷哼一声,重重扑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又被魏无羡一屁股坐在背上,这下他肋骨都断了两根,疼痛难当,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一时再也爬不起来。 大家修为实力都差不多,没一个超过御气境初期的,在不动用符兵的情况下,也不怕把房子拆了。 陈安之最先出动,虽然给了徐知远鼻梁结实一拳,但随后就被两个公子哥围攻,再也没能摸到徐知远一下。 陈安之身上很快就挨了不少拳脚,但他根本就不做防御,别人给他一拳,他已经会还人家一脚,肚子上被人给了一肘,他就会揪住对方的耳朵,拿额头去撞人家的鼻子。 打得非常血腥,虽然吃亏不少,但胜在气势凶猛。 就在陈安之腰眼上挨了一踹,要被人用花瓶砸在脑门上的时候,赵宁冲了过来,一把将他酿跄的身体扶正,顺势一记肩撞,将那个举花瓶的纨绔撞翻。 赵宁踩着倒地纨绔的胸膛,不理会对方的嚎叫,扑向刚刚在门外给流血鼻子里塞了棉团,准备回身再战的徐知远。 “赵宁你这竖子,在代州被吓惨了吧,哈哈......” 徐知远躬身侧步,轻松避过了赵宁的扑击,得意的刚出言嘲讽,就被赵宁一记鞭腿扫在耳朵上,脑袋猛地一歪,在门板上撞出了一个大洞。 他心头猛震,脑袋嗡嗡作响:“这厮的腿是怎么抽过来的?” 跟赵宁是老对手了,徐知远自忖对赵宁知之甚深,以往两人厮打,他仗着武艺非凡,时不时还会沾点便宜,这回却根本没看清赵宁的动作,就遭受重创。 在门板上撞得猛烈,徐知远鼻子里塞的棉花被挤出来,鼻血又开始往外飙。 不等脑子发懵的他反应过来,就看到赵宁的拳影暴雨一样袭来,他骇得心脏猛跳,连忙双手护头。 却不妨小腹被狠狠来了一下,惨叫一声,放下一只手,想要保护小腹,鼻子上又挨了一拳,这下他自己都听到了骨裂声,眼前一黑,差点儿疼晕过去。 万般无奈,徐知远只能抱着脑袋蹲下,任凭赵宁拳打脚踢,再也没有反手之力,只能惶急的大喊让人来帮忙,救自己。 “这家伙怎么去了一趟代州,战技突然变得如此精湛?!”徐知远被人拖走的时候,心里犹自惊诧不已。 他看到过来掩护自己的一个纨绔,被赵宁一通密不透风的组合技,给眨眼就打倒在地,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跟赵宁周旋。 徐知远这一方本来有六人,都是本事不俗的世家子,外加两个家丁打手,结果打到最后,反倒是他们全都趴下了。赵宁三人还都站着,虽然歪歪斜斜的不好看,但胜负再明显不过。 其中有两个倒地的纨绔捂着挡,在地上打着滚痛苦哀嚎,尤其悲惨。 那是魏无羡的杰作,这厮混战的手法十分阴险不堪,不是黑虎掏心就是猴子摘桃,最喜欢挑下三路招呼,为人所不齿。 “赵宁你给我等着,咱们秋猎上见,有本事到时候再较量,看我不打得你哭爹喊娘!”徐知远见势不妙,捂着流血的鼻子狼狈逃窜。 这场面话并没有什么用,聚集在走廊上围观的艺伎、客人们,发出的嘘声就像是锥子,刺得徐知远跑得更快了。 “今天这架打得真是痛快!”陈安之畅快的哈哈大笑,将那些纨绔连踢带踹的赶出门,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逃走,笑得愈发豪迈大声。 “宁哥儿的武艺精进得太多了吧,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招招制敌!”魏无羡那双被脸上肥肉挤得很小的眼睛,闪烁着洞察万物的智慧光芒。 武艺、战技这种东西,需要在战斗中日复一日的锤炼,他们今天以寡敌众能赢,并不是修为境界上有优势,而是因为赵宁的战技已经甩了对方几条街。 到底是纨绔斗殴,又不是生死搏杀,没谁会痛下杀手,以命相搏,大家都是家世显赫之辈,真把谁打死打残了,后果会很严重,而且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战技的优势就被放大了很多。 “你们当我闭关是白闭的?”赵宁当然不能说这是前世十年沙场拼杀,于生死中磨练出来的战斗技术。 他在唯一一张完好的食案后,掏出来两个酒壶,丢给陈安之与魏无羡一人一个,然后便两手空空了,只能吆喝老鸨子上酒。 这雅间经历过三兄弟的胡作非为,刚刚又大战了一场,物件损坏得厉害,已经是狼藉不堪,在陈安之的提议下,众人干脆换了一个雅间。 在进入新的雅间之前,作为纨绔斗殴的胜利方,赵宁等人依照惯例,很大方的赔偿了青楼损失。 这种赔偿当然不是原价。虽然老鸨子是这么说的,但只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就知道大赚了一笔。不过赵宁等人也懒得计较这些。 身为燕平城乃至整个大齐皇朝,最顶尖的世家公子,还都是各自家里备受重视的嫡子,这点钱财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那两个被徐知远叫人围殴的青年士子,对赵宁等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是连连致谢——在徐知远看到赵宁的一瞬间,他们就被遗忘了。 依照陈安之的性子,既然知道了对方不过是寒门士子,也就没有多跟他们聊天的意思,应付两句就准备让他们离开。 双方身份不同,没有平起平坐的道理,况且大齐文武之争愈演愈烈,赵宁和魏无羡都是将门子,跟他们只怕也没甚么好说的。 但赵宁和魏无羡两人,却是同时叫住了他们,并且请他们入席,跟自己一同饮酒,态度颇为热切的交谈起来。 章三一 燕来楼上初相见(下) 赵宁会这么选择,自然有他的深意,倒是魏无羡跟他有同样的反应,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魏无羡一眼。 却见这个出自将门但心机深沉的胖子,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赵宁这便知道,魏无羡跟他的想法差不多。 言谈中赵宁等人得知,这两个青年士子不仅都是新科进士,而且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正经的“一甲进士”,名副其实的大才子,眼下都有翰林院编修的从七品官身。 两人来自同一州,算是同乡。 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吭的那个是榜眼,姓唐名兴,还没落座,就连干三碗,并大礼拜谢了赵宁等人的搭救之恩。 他道:“若非诸位相救,以徐知远的跋扈,在下今日必然骨断筋折,此恩唐兴铭记于心,他日但有驱使,唐兴必然竭力效劳!” 他虽然挨了打,喝了三碗酒之后,却似已经将这事忘记,面上没有半分颓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 劝架的那个是探花周俊臣,相比于唐兴,他就要忧愁得多,哪怕喝了酒,依然有惴惴不安之态,几度欲言又止。 唐兴是个健谈的,很快就将今日之事的缘由解释了一遍。 原来,他虽然是进士及第的榜眼,被授予了从七品官身,但在翰林院的处境并不好。事实上,不仅是他,所有的寒门进士,平日里都生活在身居高位的门第显贵阴影中,受其驱使,稍有不敬,便会遭受刁难。 徐知远出自浠水徐氏,还是当朝宰相嫡子,今日来燕来楼寻欢作乐,为了增加一些才气,博得清倌儿们的膜拜,便叫上了新科榜眼与探花。 徐知远虽然还未出仕,毕竟是宰相嫡子,唐兴、周俊臣收了请柬,不敢不来。却不料,徐知远席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唐兴、周俊臣指手画脚,并让他们现场赋诗。 唐兴一连赋诗三首,徐知远仍是不满意,百般耻笑,让唐兴很是抬不起头,也不知是否酒劲上头,后来竟然又让唐兴作艳词。 唐兴虽然出身寒门,但也是堂堂榜眼,自负才气,傲骨也是有的,哪里肯就范,加之心里憋了怒火,忍不住出言顶撞一句。 这顿时让徐知远大怒,当场就叫人对其进行殴打,从雅间追打到走廊,一直打到了赵宁等人房中。 听罢两人的遭遇,陈安之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徐知远这混账,堂堂皇朝一甲进士,未来的朝廷栋梁,竟然被他如此折辱,简直不当人子!” 看他这模样,明显是后悔之前揍徐知远的时候,下手轻了,让对方跑得太过容易。魏无羡对唐兴、周俊臣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且举杯安慰。 饮了酒之后,魏无羡用看似随意的口吻道:“科举虽然出现于前朝,但当时取士的规模太小,每次不过数十人。而且士子就算有了进士的出身,都只是获得出仕资格,要想真正得到官职,还得通过吏部考试。 “那时节,文官中的寒门士子可没多少,大多都是世家门第出身,被举荐的。” “本朝大兴科举,一百多年来,取士规模逐次递增,现在朝廷每回都要取士数百人。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数量更是空前扩张,今春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百四十多人! “正因如此,无数寒门士子得以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栋梁,陛下也被天下寒门读书人称颂。然而,这对文官门第来说,却是莫大灾难。 “天下官位就那么些,每年都有这么多寒门士子出仕,新占大量官职,世家子的出路可就成了问题。你们遭受门第显贵的刁难,其实也在所难免。” 说到这,魏无羡住了嘴,没有继续深入,只是举杯邀饮。 唐兴眼神数变,而后恍然大悟,连忙举杯,感谢魏无羡为他解惑。 周俊臣则奇怪的看了魏无羡几眼,揣摩他说这番话的用意,眼中的忧愁之色更浓,似乎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文官集团的事,魏无羡这样的将门子可帮不上忙。 如今朝堂上身居高位的重臣,绝大部分都是门第世家出身,他们在官场底蕴深厚,姻亲联盟,互相援引,牢牢把持着权柄。 寒门出身的士子,要在官场站稳脚跟姑且不易,想成为重臣就更是难如登天。 别的不说,徐知远就敢让人殴打新科榜眼。虽然这事儿发生在青楼,传出去不好听,有损官名,唐兴、周俊臣必然不敢声张,但性质可谓非常恶劣。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进士的出路何在?未来何在? 是巴结门第世家,成为他们的爪牙,忍辱受他们驱使,来换取自身前程、荣华富贵,还是守着尊严一生不得志?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赵宁将周俊臣的神色纳在眼底,放下酒杯,笑着对他道:“其实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自身前程。你们都是天子门生,陛下圣明,既然让你们出仕,必然不会对你们的处境坐视不理,会给你们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的。” 所谓天子门生,就是殿试之后,皇帝给新科进士重新排个名。 状元、榜眼、探花等,都是皇帝钦点的,以示皇恩浩荡。如此一来,皇帝展现了自身权威,进士们也感念皇帝,有助于这些进士为皇帝效命。 说到这,见周俊臣若有所思又疑惑不解,赵宁便将目光转向唐兴,耸耸肩,状似轻佻道:“当然,纵然是天子门生,陛下毕竟国事繁忙,也未必能够完全知道你们的处境、想法。” 这句听着像是废话的言语,落入唐兴耳中,就好像晨钟暮鼓一般,让他浑身一震。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精神震动,赵宁不敢保证,反正对方一副被醍醐灌顶的神色。 “多谢赵公子解惑,在下茅塞顿开!”唐兴面露喜色,十分激动,举杯相敬,动作干脆的一饮而尽。 赵宁跟魏无羡相视一眼,彼此的嘴角都微微勾了勾。 陈安之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些纳罕,怎么都觉得自己这两个兄弟,此时的神韵颇像狼狈。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些没来由,却又如此真实,但无论他怎么想,又想不通其中关节何在。 赵宁、魏无羡、陈安之这些世家俊彦,唐兴、周俊臣这两个寒门士子,按理说不会同坐畅饮,但今日的机缘巧合,让他们能够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这是他们的初相见。 一个多时辰后,唐兴与周俊臣向赵宁等人告辞。 前者喝得伶仃大醉,中间已经去吐过两趟,但回来后依然开怀畅饮,举止豪迈,现在需要被后者搀扶,才能摇摇晃晃的勉强下楼。 这两个新科一甲进士,离开燕来楼的时候,没有马车可坐,只能牵着驴子蹒跚而行。 从七品的官衔其实没有那么低,俸禄也不薄,但两位一时之选的大才子,莫说朝廷规定的安家费,连俸禄都被出身世家的上官给拖欠了不少。 出门的时候,唐兴还呕吐了两口,但当燕来楼看不见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站直身,神态恢复平静,也不再需要周俊臣搀扶。 “你......”周俊臣一脸诧异。“装醉而已,何必这么惊讶?” 唐兴顺了顺衣袍,在周俊臣说第二句话前,摆摆手抢先道:“赵公子、魏公子他们的话,你听懂了吗?” 这个问题,他问得很郑重、严肃。 “懂了一些,还有一些没懂。”周俊臣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其实就两句话是关键。一句天子门生,一句得让天子知道我们的处境、想法。只有这两句话,赵公子说了两遍。”人流中,唐兴走得四平八稳。 “何意?”周俊臣皱眉问。 “很简单。”唐兴接话很迅速,“我们是天子门生,就是要为天子所用的。天子开科举、取寒门之士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可知,寒门士子,跟门第士子有何不同?” “寒门士子在官场没有根脚,没有势力庇护,只能靠自己打拼;门第士子有家族蒙阴,关系四通八达,做事很方便,升迁很容易。”周俊臣道。 唐兴目光深邃,不疾不徐道:“还有不同。” “什么不同?” “门第在官场底蕴深厚,门第士子为官,靠得是家族支撑,而不完全是皇权,门第彼此联合,就有跟皇权分庭抗礼的能力; “而寒门士子没有这种势力,我们只能依靠皇权存在,没了陛下支持,我们的官位就不保,所以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必须做什么。” 周俊臣皱皱眉,不知道唐兴为何说这句话。 唐兴接着道:“前朝开科举,不过数十年,社稷便不稳了,原因何在?说到底,是世家察觉到了危机,不想让出官位、利益,所以跟皇帝不再是同一条心。 “而他们又掌握着庞大的权力、财富,力量强大,天下一旦有兵祸乱事,他们不再支持皇帝,反而去扶持自己的兵马势力,皇朝就不得不倾塌!” 周俊臣眉头皱得更深。 唐兴叹息一声,“皇帝开科举,让寒门士子出仕为官,说到底就是要用没有根脚、只能依靠皇帝的我们,抑制、打压、削弱世家势力,消除世家大族对天子的掣肘,加强皇权! “这个道理难道还不浅显?” 周俊臣眉头紧锁:“可前朝覆灭,是藩镇之祸......” 唐兴拍拍额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前朝,是上一个前朝。” 周俊臣低头哦了一声。 “现在你该知道,我们要如何才能走出困境,加官进爵、一展宏图了?”唐兴正色问自己的同乡。他俩自小相识,受教于同一个先生,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周俊臣问道:“该如何?” 唐兴无语了半响,这才道:“我们出仕后,朝廷给的安家费以及每月俸禄,都被世家出身的上官借故拖欠,今日又在徐知远面前受辱,根由何在? 不等对方回答,唐兴便接着道:“这是文官门第借着你我榜眼、探花的身份,在给我们所有寒门进士下马威,在熬我们的性子,在让我们知道,这朝堂谁说了算! “他们想让我们认清现实,日后臣服在他们的淫威下,甘愿供他们驱使,不敢因为陛下的命令,而跟他们争斗,对他们不利!” “因是之故!” 唐兴的声音拔高了一节,见周围的行人看过来,又连忙压低声音,咬着牙道:“我们得让陛下知道,世家在刁难我们,而我们并没有屈服!我们时刻准备着,为了陛下打压、削弱世家门第的大计迎难而上,奋不顾身!” 章三二 御气中期 魏无羡放下酒杯,小声对赵宁道:“那个唐兴可不是实在人。 “一面豪迈痛饮,吐了也不矫情,就是为了让我们认为他豪烈意气、性情中人;一面在我们指点他们的时候,不断恍然大悟,做出受教感激的模样。这都是为了收获我们的好感。” 赵宁笑了笑,“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榜眼,能把戏演到这个份上,也算‘降尊纡贵’了不是?” 魏无羡嘿嘿道:“看来在徐知远面前受辱后,他的傲气傲骨已经所剩无几,明知我们是将门,对文官的事没什么影响,也要费尽心力跟我们结个善缘。” 赵宁指了指陈安之,“这不还有个门第俊彦嘛。” 陈安之醉眼惺忪的望着赵宁与魏无羡,大着舌头道:“宁哥儿,我发现你自打从代州回来后,就变得奇怪了很多,不仅战技大有精进,现在还跟这头肥猪一样,心思莫测,刚才......刚才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魏无羡顿时大怒:“你再叫一声肥猪试试?!” “肥猪,心黑的死肥猪,我叫你一声怎么了,你敢答应吗?”陈安之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未直起腰,又倒了下去,手扒拉着桌子犹自叫嚣不休。 这副模样已经够凄惨了,魏无羡却不放过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硬是跟对方扭打在一起,因为都没了甚么力道,看起来像是婆娘厮打。 赵宁看着他俩,眼中满是暖意。 他知道,其实魏无羡不必跟陈安之去闹腾,被叫肥猪也不是一两回了,现在都已经习惯。对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要陈安之闭嘴,亦或是没空去提代州的事。 在魏无羡看来,赵宁的代州之行不能老是提,因为他最爱的赵玉洁背叛他了,虽然赵宁没吃什么亏,但感情必然受到极大伤害,提一次就是往伤疤上撒盐一次。 所以就算他也很奇怪,赵宁的战技、心性为何变化了很多,却一直忍着没问,就是不想赵宁心里难受。 ...... 徐知远颇为狼狈的回到宰相府,心情极差的直接往自己的院子赶,孰料还在半路,就被一名管家追上来,说徐明朗要见他。 来到徐明朗的书房,徐知远恭敬请安。 后者正在挑灯夜读,抬头瞧见徐知远凄惨的模样,不由得一怔,不悦道:“你是宰相嫡子,马上就要出仕,怎么还跟别人街头斗殴?竟然还被打成这样?” 徐知远知道自己丢了父亲的脸,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受教。 等对方教训完了,他才开始解释今日遭遇,“孩儿奉父亲之名,宴请唐兴、周俊臣,并趁机折辱、打熬他们,没想到赵宁那厮半路杀了出来......” 听完徐知远的解释,徐明朗面色更加难看,放下书籍,恨铁不成钢道:“你比赵宁早进入修炼黄金时期,怎么现在反而打不过他?” 徐知远神色讪讪,他知道父亲跟赵玄极是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时常相争,如今自己被赵宁打得蹦了牙,的确会让徐明朗脸上无光。 “赵宁这厮之前也没那么难缠,以往交手的时候,多半是孩儿教训他。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从代州回来后,不仅成就了御气境,战技也高明了许多......” 徐知远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徐明朗脸色更差了。 “输了就是输了,找什么借口,你要做的就是赢回来!我徐氏子弟,焉能输给赵氏?”徐明朗想到自己正在谋划的大事,沉吟片刻。 他起身进入里间,片刻后拿了一个黑漆方盒出来,递给徐知远,“秋猎在即,届时又是一场文武之争,我士人门第绝对不能输给将门勋贵。 “你是宰相的儿子,更加不能输给赵宁!你的御气境初期已经圆满,这是含元丹,能让你迅速突破御气境中期。等到了秋猎场上,你必须要在陛下面前击败赵宁,并夺得头名,好让朝野都知道,将门已经不中用了!” 听到“含元丹”三个字,徐知远顿时大喜。 这东西弥足珍贵,对御气境修士突破境界有奇效,他现在已经是御气境初期圆满,只要服用了这颗含元丹,三天内就能成就御气境中期! “到了御气境中期后,好生熟悉境界,锤炼各种武艺,到时候能不能为你自己挣回颜面,让将门勋贵吃瘪,就看你的表现了。” 徐明朗勉励两句,便挥手让徐知远退下。 他比赵玄极要年轻不少,徐知远又是幼子,所以跟赵宁同龄。 但在他内心里,是把自己跟赵玄极摆在一个层次的,这就难免希望徐知远对上赵宁的时候,能像父亲教训儿子一样,打得对方抬不起头。 徐知远得了含元丹,在燕来楼受辱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出了徐明朗的房门,便朝镇国公府邸的方向,露出一个有你好看的得意笑容,“赵宁,你给我等着!” ...... 在很多人的期盼中,秋猎之期将至。 赵宁这些时日又在闭关修炼,间或接受赵玄极的指点,间或自己打坐吐纳,有时也去练功房锤炼战技。 魏无羡跟陈安之最近没来找赵宁,他俩跟赵宁同龄,而且都打算今年出仕,眼下也被族中长者耳提面命,没了出门玩耍的机会。 月上柳梢,一灯如豆的屋子里,赵宁在盘膝吐纳。 他前世拥有的武艺战技,都已经深入骨髓,稍微训练,让身体适应一下,就会基本回到身上。修炼的各种战斗功法,因为领悟、掌握了要义,也是同样情况。 唯独境界上的提升,还是需要循序渐进。 境界上的修炼,一靠天赋,二靠资源。 赵宁现在修炼时,房中的香炉里,会燃烧一种有淡淡兰花香的“龙盘香”。这种香弥足珍贵,在元神境之下,可以提升一倍修炼速度,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哪怕是在赵氏,以赵宁家主继承人的身份,每月能够领取的份额也有限,寻常情况也只够用十天的。 不过上回代州之行,他堪破范式、北胡阴谋,避免了赵氏危机,为家族立下大功,赵玄极依照制度给予奖赏,赵宁将这些奖赏都换成了龙盘香,足足拿走了库存的一半份额。 回到京城这些时日,赵宁每日修炼,都会点上龙盘香。 到现在,时间过去将近两个月,赵宁消耗的龙盘香,已经相当于过往半年的份量,也因如此,他的修炼进度很快。 修行者到了十六岁,进入到修炼的黄金四年,境界提升会很快,尤其是在元神境之下,只要修炼资源充沛,几乎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不说旁人,赵七月年满十六岁时,成就御气境初期,如今不过十九岁,就已经是元神境中期——而修为到了元神境这个更高的层级,修炼速度又是比御气境慢得多的。 当初,赵七月一年之内,连跨三道门槛,达到御气境后期,而后在十八岁之前,就成就了元神境。 秋猎在即,赵宁想要夺得一个不错的名次,首先必须将自己的境界,提升到御气境中期。到了那时候,就能利用符兵击出刀气,达到真气外放的效果,实力大增。 在燕来楼跟徐知远撕斗的时候,赵宁就发现了,对方已经将御气境初期的境界修炼得很圆满,不日就会踏足御气境中期。 当时,徐知远若非首先挨了陈安之一拳,被打断了鼻梁,又没料到赵宁战技会跟之前截然不同,一时应对不及,赵宁未必能那么顺利击败对方。 这回秋猎场上,两人势必还会碰面,到时候少不得要上擂台切磋。对方急于报仇雪恨,赵宁可不想被徐知远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看对方嚣张的嘴脸。 秋猎时世家子切磋,所用的符兵都会由皇帝提供,是制式的,以确保公平,赵宁也没法带千钧这样的神兵利器上场——现在千钧在雁门关赵北望手里。 除此之外,就算赵宁战技非凡,也不可能在擂台上完成越阶挑战。修行者的不同境界——哪怕相邻的境界之间,也有本质区别,鸿沟巨大,轻易跨不过去。 徐知远只是赵宁的一个对手,在秋猎场上,赵宁还要面对更多门第俊彦,这里面同样不乏天才人物,甚至将门勋贵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样也有赵宁的对手。 今科取士八百四十多人,史无前例,然而能够真正得到皇帝垂青的,也不过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而已。 状元出仕便授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没有这么高的品阶,得从小官做起。 赵宁要得到一个七品官职,怎么也得在众多世家子中脱颖而出!从这个意义上说,秋猎跟科举也没太大差别. 赵宁必须成为拥有“进士及第”这个头衔的前三名,至于其余的什么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对赵宁来说都没用。 赵宁的对手很多,就眼下而言也都不弱。 因为赵玉洁,他在锻体境九层停留了一年多,这个时间过于长了,到了如今,他这个赵氏奇才面对同龄世家子中的骄子,其实没太大优势。 魏无羡、陈安之、徐知远这些人,无不是御气境初期。而有些进入十六岁已经十来个月的家伙,早就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总而言之,赵宁一定要在秋猎开始之前,成就御气境中期! 章三三 面 香炉中的龙盘香持续燃烧着,缕缕清香沁人心肺,赵宁在闭目中引导真气不断运转小周天,如是再三,每九个小周天后便是一个大周天。 每个大周天完成,赵宁便感觉到自己的气海充实了一分,那意味着气海中的真气更加浑厚。只有当真气浑厚到一定程度,才能尝试冲击壁垒。 眼下赵宁的气海相当于一个“碗”,当壁垒突破,便会到达“缸”的层次,以那时候的真气浑厚程度,才能具备真气外放的条件。 在没有龙盘香的时候,真气每运转完九个大周天,赵宁就会结束一夜的修炼,继续进行下去无论是经脉,还是气海都会承受不住。 而现在,经脉依然强劲,真气也很灵动,气海更是稳如泰山,赵宁开始控制真气汇聚成潮汐,冲击壁垒。 一次,两次,三次......第六次潮汐撞击壁垒,被推回来之后,真气后继无力,沉回气海。 赵宁并不气馁,从头开始,控制真气运转小周天,继而是大周天,最后再以潮汐之势,冲击那层仿若实质的气海壁垒。 这回潮汐起落了七次。 如是反复,经过好几个大循环,等到潮汐终于汇聚出第九波潮汐后,赵宁也不禁凝神静气,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第九浪潮汐形成,如无意外,就会冲破壁垒,这是他前世的修炼经验。普通修行者可能需要第九浪潮汐反复冲刷壁垒,但赵宁不需要,这是他天赋的体现。 轰!赵宁仿佛听到了惊雷声,又好似是鸡蛋破壳,气海猛然一荡,就像是冲破了堤坝的海浪,向外铺陈开去,进入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御气境中期!” 赵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在修行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他成就御气境初期刚刚两个月,现在就到了御气境中期,这个速度可谓是非同凡响。前世,他足足用了四个月时间。 这里面龙盘香功劳很大,改良版的《青云诀》同样促进作用不小,赵宁二次冲击这个境界,轻车熟路也是要点。 秋猎在三天后就会开始,赵宁没有松懈,知道龙盘香还有余量,时间也还早,就继续温养真气,稳固境界。 ...... 到了秋猎这日,赵宁同样是天方黎明就起床,由夏荷伺候着洗漱。 他院子里丫鬟小厮原本不少,尤其是飞鹰走狗的时候,身后总会跟着一帮爪牙。但重生回来,年少轻狂的性子不复存在,为人处世淡然了不少,院子里的人就没留下几个。 赵宁漱口洗脸完,夏荷倒掉盆里的水,一溜烟儿跑出去,眨眼的功夫,便迅捷的端来了早饭,速度快得犹如小松鼠。 盘子里的小米粥和包子,份量都很足,明显是两个人的份。 摆好碗碟,给赵宁盛了粥,夏荷滴溜溜的大眼睛就看着赵宁,一动也不动,充满了期盼和小窃喜。 赵宁哪还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看来这妮子今早起床后,没有如往常那样把自己的胃塞满,而是忍着馋等到了现在,就是希望能跟赵宁一起吃早饭。 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被赵宁恶趣味的赛一个包子在手里,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啃完,终于学乖了。 赵宁动动筷子,示意夏荷坐下一起吃,早就等着赵宁如此表态的后者,立即闪电般落座,还不忘朝赵宁露出一个无声的嘻嘻笑脸。 “这么快就吃上了?”赵宁刚咬了一口包子,赵七月就进了门,手里端着两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有一个大面碗,热气腾腾的冒着葱蒜香味。 因为面碗比脑袋还大,托着两个托盘的赵七月,脑袋和上半个身子已经看不见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看路的。 赵宁连忙起身,将面碗端下来,奇怪的瞅了赵七月一眼。 “今日就要去猎场,这是犒劳你的,预祝你旗开得胜,进入前三甲。” 赵七月拍拍小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以为我过来的已经够早,没想到你已经在吃了。” 赵宁小时候还挺喜欢吃面的,那会儿赵七月经常做给他吃,但十二岁之后就对面条没了兴致。主要是赵七月手艺不咋样,做出来的饭食虽然卖相很好,香味也够,就是味道一言难尽,跟赵玉洁不能比。 回到京城,赵宁在修炼之余,也下了几回厨,给赵七月做了好几回烤羊,后来被对方勒令抓紧修行,这才罢了。 没想到今天,赵七月端了亲手做的面条过来,还来的这么早,估计是天没亮就进了厨房。 她虽然厨艺不咋样,但做饭的态度却很认真,绝对不用现成的面条,会自己和面,从头道工序开始,故而需要耗费的时间绝对不少。 将米粥包子丢到一边,赵宁抱起面碗吃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面条味道并没记忆中那么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味,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狠狠夸赞了一番。 赵七月吃得很小口,非常淑女的样子,目光不时往赵宁那瞟瞟,直到听见赵宁的夸赞,眉头一挑,嘴角微扬,没有笑出声,却吃得畅快了很多。 两个人吃面,独自喝粥吃包子的夏荷,就在一旁显得孤零零的,怎么看都有些委屈。不过面条是赵七月亲手做的,米粥包子却是她从厨房弄来的现成货,怎么都谈不上伤心。 用过早饭,赵七月端着托盘率先走了,看她的样子,是要去厨房亲自洗刷碗筷。 赵宁对此并不奇怪,这是赵七月的习惯,也可以说是怪癖。她要么不自己做饭,一旦有兴致下厨,就会完成所有步骤。莫说洗碗不会放过,连灶台、地面都要清理得干干净净。 赵宁出门的时候正是日上三竿,九月的天气风和日丽,赵玄极的车驾仪仗已经在府门前排开,百十人的队伍声势浩大。 秋猎是大典,会在御林苑呆上好些天。诸多族中适龄子弟,已经身在队伍中,在京任职的族人也都身着官袍,大家互相交谈着,兴致高昂。 赵宁来到自己的位置,刚刚上马,赵七月就加入了进来。她是去观光的,顺便也可以给赵宁喝个彩。 见人已经到齐,赵玄极一声令下,队伍就朝朱雀大街行去。沿途碰到了不少队伍,有的是世家勋贵,有的是官员之后,规模大小不一。 上了朱雀大街,赵玄极去了皇城,他要在那里跟皇帝的队伍同行。赵氏的队伍换了领头人,先行去城门外等着。 赵氏队伍来到城门外时,这里已经有很不少人,都在道路两边,距离城门最近的两个区域空着,那是给赵氏和徐氏的位置。 跟赵氏隔了一群人的队伍是河西魏氏,也就是潞国公家,等赵氏队伍安排停当,魏无羡便凑了过来,跟赵宁有一搭没一搭的扯闲篇。 至于陈氏的队伍,在对面文官队列里,还离城门很远,看来陈安之不会过来。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的队伍从朱雀大街笔直出了城门,等在城门外的人无不躬身行礼。 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但皇帝队伍里的各种旗帜牌招,却让赵宁享受了足足两刻钟的阴凉。虽然这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但当车马下滚滚的泥尘扑满衣裳,也就没人觉得有意思了。 皇帝带领的长龙完全走出朱雀门后,赵氏的队伍第一个跟了上去,而后才是浠水徐氏。十八勋贵、十三门第依次上路,河西魏氏位置自然靠前,青州陈氏在队伍的很后面。 数千人的队伍,在三万元从禁军的护卫下,不紧不慢行向浮云山。 ...... 从城门离开,赵宁便若有所思。 就在刚才,于皇帝的队伍中,他看到了一个别样的,出乎他意料的存在。 他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北胡天元王庭公主的仪仗。 在代州城的时候,赵宁没跟萧燕照面。以往,他也只远远瞧见过对方几次,都是在北胡朝觐的使节队伍里。 眼下并非北胡纳贡的时节,在经过代州之事后,萧燕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人前,跟着皇帝去浮云山御林苑,赵宁不得不寻思这里面的深意。 “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是前不久来京城的,专程为上回擅闯代州的事致歉,并再度奉上了赔礼。据说礼物之丰厚,让鸿胪寺的官员也咋舌不已。” 说话的不是赵七月,而是一位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身强体壮,“北湖公主执礼甚恭,多次当众诚心悔过,没少赢得重臣们的称赞。” 说到这,赵辛撇撇嘴,“这北胡公主年纪不大,心机倒是深沉,徐相也不知得了她多少好处,竟然为她说话,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赵宁听完兄长赵辛的唠叨,知道了缘由,又往前看了看。 为了隐藏自己南侵的意图,让大齐对他们疏于防范,确保战争的突然性,北胡这些年的付出与努力不可谓不多。 代州之事,让皇帝多少对北胡起了戒心,结果萧燕立马就大张旗鼓来赔罪,这样既表明了北胡内心坦荡,没做对不起大齐的亏心事,也加倍表现了自己的谦卑。 而从皇帝愿意带着她秋猎,就说明皇帝也多少接受了萧燕的歉意。 按理说,此时赵宁该心怀忧虑。 但他没有。 只要秋猎顺利,等到他在巡城都尉府任职,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萧燕在大齐培植、贿赂、结交的各种势力与利益团体。 章三四 挑衅 从燕平城到浮云山有两日路程,当日黄昏,队伍在半路的驿站宿营。能进驿站的只有皇帝,勋贵世家的队伍,只能在驿站附近搭帐篷。 赵宁闲来无事,见不远处有条小河,河水清澈,碧波摇曳着夕阳余晖,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跟几片橘红的飘叶嬉戏,画面静好又不失灵动,这便有了捉鱼做汤的想法。 叫上赵七月、赵辛等人,选了处河岸平缓的地带,兴致勃勃的赵宁在林子边卷起裤腿,正要下水,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爆开团团水花,差些溅到他脸上。 一颗颗扁平的石子,蜻蜓点水般在河面笔直飞跃,数量不少,动静不小。也不知是谁在打水漂,专门往赵宁面前扔,还有放肆夸张的笑声从旁传来。 赵宁站直身,循声看向一边,没有任何意外,他瞧见了徐知远那张可恶的跋扈嘴脸。 对方正跟几名纨绔一起,不断往赵宁面前的河面扔石头,别人好歹正经打个水漂掩饰一下,他却专门将个头大的石头,直接噗通扔进赵宁身前。 “小屁孩儿,你找死是不是?”赵宁还没开口,身为堂兄的赵辛,已经面色不善的跨前一步,为赵宁出头。 见赵宁等人看过来,徐知远毫不畏惧,反而冷笑一声,鄙夷道:“这条河是你们赵氏的不成,只准你们摸鱼,我们就不能观赏一二?” 他话音方落,身后就有一个矮个子纨绔,立即出声附和:“你们这些将门粗人,看到鱼就只会想到摸了入嘴,这么好的风景,就没有半分欣赏的雅致,真是暴殄天物,这般粗鄙,跟胡人有什么差别?” 这个纨绔赵宁在燕来楼就见过,当时的食案就是在对方身上砸碎的,是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嫡子,刘新诚。 刘新诚大义凛然指责赵宁的时候,当然不会去反思他刚刚的行为,也跟雅致毫不沾边。 “找揍。”赵七月阴沉着眼帘就要上去,将门不喜欢跟人斗嘴,习惯直接动手。 “陛下就在旁边,你们竟敢在这动武?!”刘新诚叫嚣一声,话说得很有底气,但在赵七月的威压面前,却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赵七月的威风,徐知远也不敢硬撼,见自己找赵宁不痛快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果断见好就收。 “赵宁,你要是真有种,就别躲在兄长姐姐身后!到了猎场,上擂台来跟我一战,看我到时候不揍得你哭爹喊娘!” 下完口头战书,徐知远不忘恶狠狠的,给了赵宁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才嚣张至极的一甩袍袖,转身扬长而去。 他因为含元丹而晋升御气境中期,还巩固了很久的境界,现在对打趴成就御气境初期不久的赵宁,一雪燕来楼之辱充满信心与期待。 赵七月跟赵辛也没追上去揍他们,天子车驾就在不远处,此时确实不好动手。 见他俩心情不好,赵宁宽慰道:“你们放心吧,到了猎场,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我就不叫赵宁。” “有志气!” “这家伙也不可小觑,万莫大意。” 赵七月跟赵辛都没了捉鱼的兴致,拖着赵宁回到帐篷,迫不及待指点他的战技去了。 在他们离开河岸的时候,不远处的驿站阁楼上,有几个身着异文袍的中老年男子,正看着他们彼此交谈。 这些人气息悠长,哪怕是寻常站在那里,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显然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他们身着的异文袍上绣得都是一对猛兽图案,有麒麟、猛虎,也有苍鹰、牛豹,不一而足,这表明他们是身居高位的将门将军。 这种异文袍又叫铭文袍,因为在猛兽图案周围,还绣有十六字铭文:德政唯明、职令思平、清慎忠勤、荣进躬亲。 “本朝立国一百二十年,每一代赵氏子弟中,至少会出现一个王极境中期,从未有过间断,这是他们作为将门第一勋贵,把持大都督府大都督之位的最大底气。” 身着麒麟异文袍的孙蒙——将门勋贵孙氏家主,望着赵宁等人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接着道:“但是到了这两代,赵氏家势好似今不如昨。赵北望年近不惑,仍然只是元神境后期,此生就算还可能踏足王极境,也必然止步于王极境初期。 “这个赵宁,被赵玄极誉为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然而年满十六后,并未立即成就御气境,而是拖延了两三个月,直至前不久才因为一场变故,在代州达到御气境初期。” 说到这,孙蒙眼中掠过一抹讥讽。 孙氏世代镇守大齐东北重镇山海关,与雁门关一东一西,共为燕平北境屏障。孙氏实力强大,在将门勋贵序列里,能够排进前三。 同为把守北境的世家将门,孙氏却没有得到赵氏那样的殊遇——一家独镇一关,在山海关,还有将门石氏的人。 “老夫听闻,赵氏这个年少的家主继承人,仗着天资非凡目中无人,一直喜欢寻花问柳,成天不务正业。近两年来又钟情于赵氏收养的一个义女,为此甚至耽误了自身修行,真是不知所谓。这样的人,纵然天赋好些,又能成什么大器?” 说话的是金陵吴氏家主,吴肃。 相比较孙蒙的喜怒不形于色,他脸上的不屑与敌意就很明显,“可笑的是,那个赵氏义女,偏偏还背弃了他!由此可见,赵宁此子的嘴脸丑恶到了何种程度。若非毫无可以令人信任、亲近的长处,又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而且眼下他刚刚成就御气境初期,修为境界已经明显滞后。” 孙蒙淡淡一笑,道:“这回秋猎,是世家子的博弈场,事关出仕前程,谁也不敢懈怠。虽说赵宁必然在十六岁那一组,没有高手,但他御气境初期的修为,的确怎么都不够看。” 吴肃目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赵宁这竖子今年不会上场?” 说完这话,他自己就摇了摇头。 虽说很多世家子,为了潜心修行,好在黄金四年里尽量提升境界,不被官场生活分散精力,选择更晚时间出仕,但赵宁作为赵氏家主继承人,不管出不出仕,年满十六不上场展现自己,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实力不够。 一个家族,别的子弟可以实力不够,但作为家族天赋代表与未来支柱的家主继承人,却不能。否则,就是自认家道衰落。 “赵氏年轻一代里,也就赵七月表现最好,十九岁就到了元神境中期,是公认的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她是赵北望的嫡长女,注定是要入宫的。” 言及此处,以孙蒙的城府,也不禁发出一声哂笑,眼中满是戏谑和快意,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赵氏强横了一百多年,到了如今,终于是露出了颓势。” 他这话的潜台词,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再明显不过。 因为种种缘由,孙氏跟赵氏世代不合,双方多有争斗,别的不说,仅是大都督府大都督一职,孙氏就垂涎已久。 虽说由一个世家,把持大都督之位超过百年,怎么都引人嫉恨,但过往时候,赵氏家主的实力摆在那里,一直都是将门第一人,加之皇帝信任倚重,孙氏等家族再是如何向皇帝进言,限于自身实力,从未有过染指大都督的机会。 如今不同了。 孙蒙虽然目前是王极境初期,但他有望在数年后成就王极境中期!且他的嫡子里,还有一个王极境初期!对方跟赵北望同龄,未来成就王极境中期的年龄极有可能比孙蒙还早,是真正的天赋奇才! 除此之外,孙氏年轻一代里,也有许多天才人物,孙蒙的嫡孙中间,就有天资不弱于赵七月的存在,而且还不止一个。 赵氏衰落之象已经显露,而孙氏强盛之态,就如旭日东升,不可阻挡。 孙氏想要取赵氏而代之,成为大齐将门第一勋贵,入主大都督府,已经不需要太久。如不出意外,赵玄极仙逝后,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将门勋贵的内部之争,以赵氏和孙氏这两个对立山头为代表,势必逐渐显现,且会很快愈演愈烈。 很多将门勋贵,现在都不得不考虑站队的问题。 “我们都能看出赵氏衰落之象,赵玄极自然也会有谱,他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前段时间,北胡公主偷偷到代州游玩,正好给了赵氏一个机会,一个借口。” 金陵吴肃面色低沉,说起这事,他恨得咬牙切齿,“赵玄极抓住了北胡公主的一个王极境护卫,便死咬不放,硬说北胡有觊觎大齐之心,还借此请陛下在雁门关增兵,真是荒唐至极! “可赵玄极偏偏得逞了,雁门关增兵三万不说,朝廷派发的符兵、丹药都多了两成,有了这些,赵氏实力增长了一大步! “可他为什么能得逞? “我金陵吴氏,也是开朝元勋,世袭的侯爵之位,竟然被赵玄极拿来作为筹码,换取了自身利益!吴氏的关内侯已经传承一百多年,现如今却成了伯爵!” 说到这,吴肃呼吸急促起来,费了不小的劲才平复了些。 然后他看向身旁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稳重老者,“杨候,我吴氏的侯爵之位,被赵玄极拿来跟文官集团,交换他自己的利益也就罢了,毕竟吴氏跟赵氏没什么深交,但你广陵杨氏不同,你们跟赵氏可是累世姻亲! “赵玄极为了赵氏私利,可曾半分顾及你们?”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三五 大势 眉目颇为慈祥的稳重老者,便是广陵杨氏这一代家主,杨延广。 以杨氏跟赵氏的关系,杨延广本不应出现在这里,跟孙蒙站在一起。 杨延广沉默片刻,“从古至今,胡虏为祸边境,从未彻底停歇,防范也是必须的。” “杨候难道真的相信,区区北胡,百年前几乎被皇朝大军屠尽的一群野人,这些年对大齐恭顺有加、卑躬屈膝,年年朝贺、岁岁纳贡的一群蛮夷,有威胁我盛世大齐的能力?” 吴肃睁大眼盯着杨延广,“北胡若是果真觊觎大齐,有不臣之心,北胡公主还会亲自入京请罪?!” 杨延广没有说话,似是无话可说。 “杨候,你难道甘愿从今往后,都被人称呼为杨伯?”吴肃紧追不舍。 杨延广眉头挤到了一起。 “杨侯,你我两家虽然向来不和睦,因为争夺一个猎场导致仆从死了近百,但死的也只是仆从罢了,我们之间并无甚么生死大仇。这回赵玄极负你在先,而赵氏衰落之势已经很明显,往后该当如何,还望你多多思量。” 坚定跟孙蒙同一战线的吴肃,希望拉拢杨延广,一起对付赵氏。 孙蒙凭栏望景,在吴肃跟杨延广对谈的时候,并没有插话。 他当然希望杨氏加入自己的阵营,且不说杨氏也是将门勋贵,单凭对方跟赵氏的关系,若能倒向自己,就能极大的壮大孙氏声威,沉重打击赵氏威望。 天下承平日久,眼下是煌煌盛世,四海无战事,孙氏要在这种时候更进一步,入主大都督府,获得更大权柄更多利益,壮大家族,没法依靠军功,只能党同伐异。 孙蒙并不担心杨氏不站到自己这一边来。 在他心中,赵氏衰落是大势,孙氏强盛也是大势,等到秋猎场上,孙氏俊彦在皇帝与满朝文武面前,将赵宁等赵氏未来的中坚力量击倒打败,强弱之分会让杨延广明白该上谁的船。 “十八勋贵......十八个将门勋贵之家啊,太多了。” 孙蒙眺望远山之上的如血残阳,心如明镜,暗忖着:“这又不是需要征伐四方的开朝之初,天下诸侯林立,皇朝为了获得最终胜利,骁将勇士多多益善。 “太平时节,这么多将门勋贵把持军方权柄,拥有祸乱一方乃至危害皇朝的实力,那就是不稳定的罪源,莫说文官不容,只怕陛下也心存忌惮。 “是时候该修枝剪叶了。 “文官打压将门,中枢收拢兵权,这也是大势,大势面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其等着文官来对付我们,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如此还能手握主动权,有选择余地。 “这这股风潮中,我孙氏要逆流而上,借势壮大自身,就得推倒、解决最大的勋贵,或剪除或吞并弱小的勋贵。等到将门勋贵只剩半数,文官也该满意了。就算他们还想穷追猛打,只怕陛下也会不愿意。 “文武分流......说到底是文武制衡,真没了将门勋贵,士人门第、文官集团的权力由谁去平衡? “而那时,我孙氏在得到多个将门的利益后,也会变得强大无比。一旦能威震所有将门,让将门都顺服于孙氏,在军方一言九鼎,谁还能奈我何?!” ...... 庞大的队伍走了两天,于第二日申时下三刻抵达浮云山山麓,勋贵门第的队伍各自扎营。 因为时辰已晚的关系,这一日便不会有什么活动。无论是仪典还是围猎,都得等到次日进行。围猎之后,才是世家将门子弟们的切磋较武。 “三哥,我听说杨氏族人早早到了京城,为何没有到我们家去?”赵宁看着仆从们扎帐篷,问身旁的赵辛。他前段时间在闭关,对外界消息了解不多。 这一路来,杨氏族人都没有上前搭话,依照两家的关系,以往秋猎的时候,只要是宿营,对方就会过来找赵氏的人。 赵辛面色复杂:“他们这回到京城,的确没有去我们家。非只如此,听说祖父好几次宴请杨候,都被对方拒绝了。” 听到这里,赵宁沉默下来,他之前就有预料,在杨氏的世袭侯爵之位,变成伯爵之后,对方可能会怨恨赵氏,如今看来,这种情况已经发生。 “北胡图谋不轨,加强雁门关防御势在必得,况且......杨氏的爵位之所以会降,还不是因为他们跟吴氏起了冲突,为了区区一个猎场死了近百人......那是文官们的手笔,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赵辛显得有些不忿。 赵宁没有接话,抬头看向杨氏营地的方向。 杨氏会不会跟赵氏反目成仇,决定因素在什么,他心里清楚。 赵氏的实力。 杨氏只是侯爵,赵氏是公爵,而且是皇朝最大的外戚,杨氏跟赵氏接亲,一百多年来,得到的好处多不胜数。这个关系,不会因为雁门关之事就彻底破裂。 杨延广这些时日不见赵玄极,一方面可能是正在气头上,另一方面,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家族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如果杨氏就此跟赵氏形同陌路,根本原因有且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杨氏结交了另外一个,他们认为比赵氏更强的世家。 而且这个世家,跟赵氏的关系还肯定不和睦。 赵宁的目光从杨氏营地挪开,移动到了孙氏营地。 前世赵氏衰败后,孙蒙入主大都督府,孙氏一跃成为将门第一勋贵。 “孙氏这几代,的确是人才济济。”赵宁对这一点很清楚。 忽的,他瞳孔微微一缩,望见了两个在营地边,沐浴着夕阳金辉,并肩漫步的年轻人。山间晚风吹卷青丝与衣袂,平添了许多诗意,让画面看起来格外美好。 略微失神的赵宁,感觉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赵七月那张娇美白嫩的脸映入眼帘,对方明亮的眼眸满含关切、担忧,“别看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本事,未来必有良配。不必作望妻石,让人小觑。” 赵宁本来还有些心烦,见踮起脚尖才能拍着他肩膀的赵七月,明明姿势怪异,却偏偏一脸认真,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老姐放心,我还不至于为此纠结,方才只是走神想别的事了。” 赵宁发自内心的解释,在赵七月看来,就是用谎言掩盖窘迫,不过她并没有拆穿,反而大点其头,郑重表示相信了赵宁的话。 而后,赵七月扫了那对漫步的一男一女一眼,眸底的寒意仿佛要将对方活活冻死。 男子身高七尺,面如冠玉,当得丰神俊朗的评价,更难得举止得当,显得彬彬有礼;女子同样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气质清新脱俗,远观若仙鹤。 那男子叫孙康,是孙蒙的嫡孙,也是孙氏年轻一代里的翘楚,按照孙蒙平日里吹嘘的说法,那是孙氏千年一遇的修行奇才。如今还没到十七岁,据说距离御气境后期已经只差临门一脚。 女子是杨延广的嫡孙女,杨佳妮。 前些年,杨延广将此女带到过镇国公府,让她跟赵宁早些相识,有意许给赵宁为正妻。以两家的关系,赵玄极本该同意的,但那会儿赵宁坚决反对。 原因只有一个,对方长得太胖,有他两倍体重,还整天抱着一大包糕点酥糖,吃得满嘴渣滓片刻也不停歇,让赵宁非常嫌弃。 赵玄极溺爱赵宁,就没有当即定下这件事,想过些年再说。况且两家只要维持姻亲关系就行,具体人选并非最重要的,杨佳妮不被赵宁待见,可以换一个。 孰料女大十八变,没几年,杨佳妮竟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江左一带闻名的美人。对方过府探亲的时候,赵玄极又问过赵宁一次,后者就没继续反对。 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但在两家人心中已成定局。 后来赵玉洁进入赵家,赵玄极虽然不曾干预少年人的情感生活,赵家人心里却都清楚,以赵玉洁的出身地位,就算嫁给赵宁,也只能为妾,说破天就是个平妻,正妻必然还是杨家女。 孰料现在出现这种情况。 “杨候这是安的什么心?竟然让他的孙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孙氏子招摇过市,还要不要礼仪了?这分明就是给我们赵氏找不痛快!” 赵辛黑着脸,还想多说两句,见赵七月面色不善的朝他看过来,连忙闭嘴。 ...... 次日上午,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在建好的高台上焚香祭天,一整套秋猎仪典做完,已经快要正午。勋贵们休息了一个时辰,午时刚过,皇帝便带着大家开始围猎。 一万元从禁军早早策马出发,从两翼合围浮云山猎场,将山中走兽集中驱赶到既定区域,方便皇帝和勋贵们奔马射猎。 皇帝象征性射倒了一头猛虎,由宦官们抬着展示一圈,就在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回到了搭建在山腰、可以俯瞰大半个猎场的高台。文武重臣们也是意思了一番,就跟随皇帝去了。 狩猎这种活动,对高手们没什么挑战性,秋猎的目的,一方面是培养皇朝武勇之气,另一方面就是检校年轻的勋贵子弟。有时候也用来演练兵法战阵。 赵宁这时则纵马狂奔,与赵氏子弟们一起,在山林草场间纵横穿梭,手中的铁胎弓不时响起,收获自己看中的猎物。 不多时,他便猎杀了好些麋鹿、野狼,都由仆从们带着。这些要么是今晚的美食,要么会将皮毛带回,就算自己不用,赏赐给仆从也是好的。 依照惯例,围猎结束后,勋贵子弟会按照猎到的猛兽数量、种类,评一个排名出来,这也是秋猎评比的一部分。 寻常动物,赵宁没有看在眼里,活动开手脚之后,便千方百计寻找真正的猛兽。很快,他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愤怒的咆哮,立即策马飞奔过去。 章三六 争夺 转过一个土包,赵宁眼前一亮,一头巨大的熊罴不知为何发了狂,正在撕咬拍打一头黄羊,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头强壮的黄羊便成了一堆碎肉。 哪怕是在浮云山猎场,熊罴也是霸王般的存在,在诸多战利品中出类拔萃,而眼前这头熊罴小山一样的体型,更表明了它的稀有,若能猎杀对方,赵宁就不用再去找太多别的猎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宁双腿一夹马肚,风驰电掣般奔了过去,往熊罴侧面迂回,在两者相距尚有百步的时候,即引弓搭箭,瞄准了对方那对铜铃般的眼睛。 铁箭只有穿眼而过,才能保持熊皮的完整性,这无疑很考验射术。赵宁手中的铁胎弓跟其他世家子的一样,都是普通强弓,不是符兵,这对射术的要求就更高。 就在赵宁拉开弓弦,要收获自己最大的猎物时,侧旁的林子里,却抢先飞出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熊皮脑门上! 石头来势凶猛,蕴含极大力道,直接钉进了熊皮的脑门,飞溅的一抹鲜血中,熊罴哀嚎一声翻倒在地,它并没有死,爬起后四脚并用想要飞奔离开。 赵宁失了出手的机会,眼神一沉,若是只求猎杀这头熊罴,自然不难,但要射穿对方的双眼,在对方胡乱动弹的情况下,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石块也不知是谁击出的,打破了熊皮的脑袋,皮毛也就不完整,猎杀了也不值得夸功。可谓是损人不利己。 不等赵宁去追,林子里蹿出一道人影,没有骑马,闪电般拦住熊罴去路,矮身进步,一拳重重轰在熊罴胸腹。 霎时间,熊罴身体被真气贯穿,后背蹦飞出大团血肉,惨鸣一声轰然倒地,无意识的抽搐几下,再也没有爬起。 赵宁勒住马缰绳,冷冷向那个站在熊罴尸体前的人看去。 围猎比拼的是骑射之术,对方这种行为已经是无视规则。 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恶意。 对方不惜毁掉熊皮,也要破坏他势在必得的一箭。 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 直接奔出来一拳打死熊罴,就是炫耀自身武力。 那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跟赵宁差不多大年纪。 赵宁认得对方。 孙蒙之孙,孙康。 孙康笑道比阳光还要灿烂,抱拳对赵宁道:“赵公子,真是不巧,我先发现了这头熊罴。手法粗了些,让赵公子见笑了。” 他说话的时候,举止有礼,语气亲切,就像在跟好友叙谈,没有半点儿倨傲之态,任谁都会觉得他平易近人。 “石子玩得不错。”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宁淡淡丢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这时,孙氏的队伍从林间飞马而出,人数很多,赵宁眼角余光瞥见,里面还有杨氏的几位熟人,其中就包括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杨佳妮。 “赵公子请留步!” 赶在赵宁拨转马头之前,孙康上前一步,在赵宁停下后,他看了杨氏子弟一眼,转过头又是一副和煦笑脸。 他认真对赵宁道:“赵公子,听说你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深得家族器重。但你可能不知道,在下的修行天赋,在孙氏千年一遇。所以......” 说到这,孙康笑得愈发有礼,他本就生了一副好皮囊,是难得的美男子,如此笑容若是让无知少女见了,怕是要目眩神迷。就在赵宁以为,孙康要说跟自己在擂台上好好较量一番的时候,孙康接着道:“所以我希望赵公子,明日能够不上擂台。” 赵宁漠然道:“为何?” “因为,在下不想毁了赵公子修行天才的名头,让赵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无存,下不来台。” 孙康把话说得很诚恳,一副发自内心的模样,“在下这是为赵公子着想,相信赵公子会领情的。” 赵宁快被孙康气笑了,要不是前世就领略过对方的骄傲,两世为人性情沉稳内敛了很多,此时说不定会一鞭子抽过去。 “哟,这不是赵公子嘛,在跟别人争猎物?哎呀呀,看起来这头熊罴还不是赵公子猎杀的,莫非是想仗着赵氏家威,强抢人家的战果不成?那我可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等赵宁说什么,又有一队人马从侧旁奔来,为首者还没赶到跟前,阴阳怪气的声音已经传来。 赵宁懒得理会徐知远,乜斜对方一眼就甩鞭离开。 这时候就算跟对方起冲突,也不能把对方怎么样,维持猎场秩序的宦官会出手干涉。赵宁打定主意,明日要在擂台上教教对方做人的道理。 见赵宁走了,徐知远啧啧两声,把目光投向孙康,又看看熊罴,摇头道:“你这手法也太粗糙了,好好的一张熊罴,竟然被破坏成这样。” 孙康看都没看徐知远,翻身上马,直接率队呼啸而去。 徐知远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盯着孙康的背影咬牙切齿:“将门鄙夫,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看我明日怎么教训你们!” ...... 傍晚时分,赵宁回到营地,将狩猎所得交给官吏清点后,自己就去洗漱。 今天的狩猎虽然生了波折,但赵宁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所得的猎物依然丰厚,其中就有一头被穿眼射杀的熊罴。 他两世为人,心境稳如泰山,无论是孙康挑衅,还是徐知远找茬,都不能让他的心绪行为发生偏移。 他有自己的目标,清楚秋猎的结果关系出仕与未来规划,断然不会让一些小插曲影响到根本大计。 等赵宁洗漱完,刚刚出帐篷,就被夏荷叫去赵七月那边。后者亲自烧烤了羊羔,就等着赵宁过去享用。赵氏家门显贵,子弟里会下厨的人极少,赵七月是个特例。 吃完晚饭,赵宁遛了会儿腿,早早回帐去吐纳修炼。明日要上擂台,他得养足精神,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皇帝宋治休息前,老宦官将今日围猎的结果报了上来,他翻看了一下册子,狐疑的哦了一声,很是惊奇的样子,“赵宁的猎物竟然这么丰厚?” 册子上的名单里,为首三人便是赵宁、孙康、徐知远,他们的猎物差不多,几乎分不出高下来。 孙康有孙氏千年奇才之名,马上就要成就御气境后期;徐知远也是徐氏俊彦,文武兼备,如今是御气境中期。 他们能够排在前面,理所应当,但赵公子两个月前才突破御气境初期,他的斩获为何能跟前面两人并肩? “难不成,赵宁也到了御气境中期?”宋治放下册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今日围猎,比拼的是骑射之术,世家子们用的都是普通弓箭不是符兵,不需要动用真气......” 老宦官就事论事,不动用真气,自然就看不出境界,“今日的狩猎的结果,只能说赵公子骑射之术非凡,境界上的东西怕是明日才能见分晓。” 宋治笑了笑,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想多了。 哪有刚到御气境两个月,就成就御气境中期的?强如赵玄极,当年也是用了三个多月,才从御气境初期修炼到中期。 “之前京城风传,赵宁纨绔得很,成天不务正业,如今看来,传言不实。他能有这样的骑射之术,就说明平日里不曾懈怠。”宋治目光深邃,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各科武艺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追根揭底,修行者比拼的还是境界。”老宦官接话道。 宋治点点头,“那就看看,明日擂台较武情况会如何。” 秋猎对世家子的考核分为三部分,一是围猎,二是擂台较武,到了第三部分,文武就会分开测试,前者比拼战场征伐,后者考校时务策论。 ...... 赵宁跟着赵七月、赵辛等族中子弟,来到广阔校场时,草地上已经多了四个临时搭建的石头擂台。每个圆形擂台的半径都是三丈,互相之间隔得很开。 在擂台北侧,有更高的观景台,皇帝的帷帐就在中心,文武重臣则在两侧,眼下已经坐了数十人。 各个世家的队伍,都在自家营地前,搭了台子置放好了桌案,方便族人观看擂台比试,因为距离擂台不近,倒也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影响了视线。 今日要上擂台的赵氏子弟,共有二十多人,分别在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四个组,那也是擂台分成四个的原因。修行者在修炼的黄金四年里,每一年都会有新的境界,为了确保公平,必须如此分组。 十六岁这一组里,是参与者最多的,十九岁那一组人数最少。 宋治没有独享一座帷帐,好些个文武重臣都在这里,分成两班对坐,面前的食案上不乏酒菜、瓜果。赵玄极、徐明朗、刘牧之、孙蒙、潞国公魏崇山等,俱都在座。 至于杨延广、吴肃这些人,地位低了些,只能在两侧观景台坐着,不过也因为这样,他们身边可以带一些族人。 “每年秋猎,朕都可以在这里,看到我大齐年轻俊彦各展所能,实在是一件美事。长江后浪推前浪,大齐能有如今盛世,正因为从来不缺后起之秀。仰仗诸位教导子侄有方,皇朝才有数不清的人才可以选用,朕该敬诸位一杯才是。” 宋治微笑着举起酒杯,群臣连道不敢,举杯与宋治同饮。 帷帐里,除了大齐皇帝与文武,还有几名异族人,北胡公主萧燕就在其中。 秋猎是皇朝检校世家子的场所,也是大齐向外邦宣示大齐国威的地方,正如宋治所言,大齐能人辈出后继有人,皇朝才会长久兴盛,让异族不敢有觊觎之心。 宋治放下酒杯,目光投向萧燕,笑容不减:“这十几年来,天元部从一介小部族,一跃成为漠北四大部之一,想必天元部里也不缺英才吧?” “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萧燕躬身回答,言简意赅,态度谦卑。 这番话让在座很多人都笑了起来,包括徐明朗、刘牧之在内,他们对北胡能够认清自己与大齐的差距,摆正自己的位置,感到很满意。 “陛下,较武开始了。”老宦官轻声提醒宋治。 宋治举目望去,见赵宁已经走上擂台,眼中立即多了几分兴趣。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三七 技惊四座(1) “小宁子这么快就上场了?老夫打赌,他这一阵必胜!”笑着说此豪言的不是赵玄极,而是潞国公魏崇山。 赵魏两家是世交,关系极为亲厚。 魏崇山这话说完,有意无意瞥了参知政事刘牧之几眼。 刘牧之看到了赵宁的对手,那是他的嫡子刘新诚,这下哪里能忍,“若结果不如潞国公所料,又当如何?” 魏崇山早就看刘牧之不顺眼了,准确地说,他是看所有文官都不顺眼。这下之所以开口说话,就是要找对方的茬,出一出心中挤压的恶气。 听了刘牧之的话,魏崇山掏出随身玉佩,瞪着牛眼道:“老夫这块随身玉佩,虽然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不是凡品,老夫若输了,给你便是!”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在座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魏崇山那块玉佩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透明度极高,绝对价值连城。 刘牧之也被魏崇山的大手笔震了一震,这块玉佩就算不能用来当传家宝,也差不太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牧之咬牙也将自己的随身玉佩取下。 “老夫这块玉佩,虽然不如魏公,但也值些钱。” 刘牧之有些心疼,他是门第家主,随身几十年的玉佩哪有便宜的,再者君子如玉,玉养人人养玉,两者轻易不会分离。 不过一想到上场的是刘新诚,刘牧之就坦然了些,对方已经成就御气境中期,断然不会败给赵宁。 “潞国公,真不知你哪里来的信心,稍后可不要反悔。”刘牧之乜斜魏崇山一眼,不想输了气势,他跟对方熟识,知道这家伙就是一介莽夫。 魏崇山大气的哼了一声,“将门一言九鼎!” 赵宁见对手是刘新诚,不由得笑了笑。两人也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前日对方跟着徐知远在河边大放厥词,当时赵宁就有教训他的心思。 “赵宁,我劝你还是乖乖认输得好,实不相瞒,我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刘新诚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嘣作响,满脸写着你完蛋了几个大字,“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是不投降,待会儿可不要怪我下手狠!” 赵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屑多言。 “我还真怕你投降,让我没机会揍你。当日在燕来楼,一不小心,让你占了手上有东西的便宜,今日既然你不知死活,我就让你知道厉害!” 刘新诚狞笑一声,话未说完就挥拳抢攻,眼中尽是大仇即将得到的快意,在燕来楼被赵宁打趴下的事,可是让他愤恨良久。 刘新诚挥拳如风,霎时间擂台上拳影如雨,密不透风的向赵宁当头罩下,这些可不是虚影,而是真气外放的拳芒,每一拳都极复杀伤力! 御气境中期能够不借助符兵,达到真气外放的攻击手段,整个大齐只有寥寥几种功法可以做到,而刘新诚此时使用的“万影拳”,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刘氏绝学。 刘新诚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用境界碾压的方式,简单直接击倒赵宁,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拳芒临面,赵宁面色平静,不动如山。 他甚至还有时间,向皇帝所在的帷帐看了一眼。 这一眼饱含深意。 如今的大齐朝堂,文武之争势同水火,将门饱受打压,丧失了很多官位、利益,别的不说,兵部向来是将门地盘,如今的兵部尚书,却是出自士人门第。 将门颓势,若是一直不能扭转,让文官揪住一些小错,就把将门重臣贬谪出京,让将门话语权不断下降,受所谓“监军”节制,那么在北胡大举进攻时,运转不良的大齐军队,就没法发挥战力守住疆土。 赵氏身为将门第一勋贵,需要带头走出这种困局。 文官一直在说,太平时节的将门,尸位素餐,纸醉金迷,不复开朝之勇,修为实力也在不断下降,只知道争夺私利,并以此为借口,压缩将门生存空间,褫夺将门利益。 将门弱化,这的确是事实,却不是全部,赵宁需要让那些文官们意识到,将门,至少将门第一的赵氏,依然有皇朝第一的武力,有文官俊彦不敌的天才,有镇国之力! 赵氏之威,不容轻慢! 面对已经到了额前的拳芒,赵宁目光一沉。 刘新诚的拳芒,在众目睽睽之下,击中了赵宁! 电光火石之间,赵宁至少中了数十拳! 不少关注这里的人已经发出惊呼,不理解赵宁为何不闪不避,就这样被击败。 刘新诚喜上眉梢,他也没想到,赵宁竟然跟傻子一样,任凭自己出击,但他马上就想到了原因,“万影拳”发动之时,有狂风暴雨之威,擂台这么大点地方,赵宁这个御气境初期,闪避不开也是正常。 这个念头在刘新诚脑海中一闪而逝,下一瞬,他大仇得报的狂喜,就从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五官变得僵硬无比。 他击中的“赵宁”,溃散了。 那只是一道残影! “镜水步!”当刘新诚意识到这一点,禁不住心头大骇,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做出反应,因为避过万影拳雨幕的赵宁,已经一拳重重轰在他小腹! 刘新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拳轰得移位,自己的身体好似要炸开,张嘴一呕,就是大口鲜血喷出,旋即眼前星辰乱飞,意识迷乱。 “这......绝对不是御气境初期的出手威力!”从擂台上高高飞起,掉落在草地上的刘新诚,躬身想要站起,却不防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收回拳头,赵宁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等着擂台上的官吏宣布结果。 官吏张了张嘴,好半响,才生硬道:“赵宁,胜!” 一时间,关注这里的世家族人们,发出了比之前更明显的惊呼声,一些年轻些的少男少女,甚至大声叫了出来,有为赵宁欢呼的,也有感叹不可置信的。 “御气境中期,竟然是御气境中期!”在远处观战的徐知远,看到这一幕后嗔目结舌,“这厮两个月前才成就御气境,现在竟然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两个月成就御气境中期......如此修炼速度,大齐百年没有出现过了,奇才之称,名副其实!”皇帝宋治目露精芒。 “这个赵氏的家主继承人,不是一介纨绔吗?在锻体境九层就停留了一年多!眼下,怎么突然又变得这般厉害?”孙蒙心底升起一股忌惮之情。 刘牧之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刘新诚被抬走,这才确认了,他御气境中期的儿子,被同为御气境中期的赵宁,给一招就击败了。 “干净利落,浑然天成,痛快,痛快!” 魏崇山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招,将刘牧之放在食案上的玉佩,隔空摄了过来,动作之快,好像生怕对方反悔,“这玉佩虽然品相差了些,好歹也是个彩头,老夫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说完,还举着玉佩向赵玄极炫耀一番。 后者也不禁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意,左右看看,很享受众人吃惊的表情。当日得知赵宁突破,他最初的表情也跟这些人差不多。 刘牧之面色阵青阵白,不想魏崇山小人得志,有心反唇相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憋闷得厉害。 在一个两个月便成就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面前,他说什么话都没底气。 徐明朗反应快,找了个借口快速溜出帷帐,把徐知远叫了过来,面色凝重的叮嘱他道:“赵宁的镜水步已经大成,如今又是御气境中期,你若是跟他遇上,要小心戒备。若对方用镜水步近身,你便施展‘梅花剑’,必能一举得胜。” 徐知远点头称是,“父亲放心吧,‘梅花剑’最是克制突进功法,只要他敢近孩儿的身,孩儿必会让他遍体鳞伤!” 他刚刚心跳紊乱、思绪万千,这下得了徐明朗的指点,立即冷静下来。 赵宁虽然修炼速度快,但目前也只是跟他同一境界,他并无劣势,而且“梅花剑”还能克制镜水步,他仍然稳操胜券。 就在这时,四周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这回不只是某些人在出声,而是千百人同时在发音,而且很快就开始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整个校场好似煮沸的水。 “怎么回事?” 徐明朗好奇的看向场中,见赵宁依然站在擂台上,不由得瞳孔一缩,“这小子怎么还不下去,难道,他想.......” 徐知远也瞪大了眼,跟自己的父亲面面相觑。 “狂妄至极,这小子何其目中无人,竟然选择站擂?!”徐明朗佛袖而去。 擂台较武有两种赛制,一是抽签匹配对手,优胜者再进行抽签,一层层往上打,这也是正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做的选择。 而另外一种,就要困难百倍,那就是前一场的优胜者,选择站擂,迎接新的挑战者,直到自己被击败,否则不下擂台。 后一种赛制里,每两场较武之间,会给站擂者一定休息时间,甚至需要打上好些天,虽然朝廷会配发专门恢复真气的丹药,但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选择这种赛制的修行者,已经六十年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擂台较武还有这种方式。 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如果站擂者赢到最后,他的胜利将无可置疑,获得令所有人敬畏叹服的威名。 而现在,赵宁选择了这种方式,顷刻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引发了众人的讨论。 “小宁子......挺狠的啊?”魏崇山也深感意外,转头看向赵玄极。 赵玄极昨日就知道,赵宁会有这番举动,他还劝了一番,结果没劝动,这下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嘛,让他试试也无妨。” “赵氏子果然英武不凡。”皇帝宋治不吝夸赞。 赵玄极苦笑摇头,没说甚么豪气之言。 他想起昨夜,赵宁说服他同意对方选择的那番话。 他感到心里一片滚热。 章三八 技惊四座(2) “赵宁这小子,能够一招击败同为御气境中期的对手,固然可以称之为强,但那也是靠了镜水步。 “镜水步虽是大齐顶尖绝学,但天下功法繁多,也不乏能够有效应对、克制镜水步的。”皇帝帷帐左侧的观台上,广陵杨氏家主杨延广目光闪动。 刚刚赵宁一招制敌,并展现出御气境中期的修为,他同样深为震撼。 赵宁成就御气境初期的时间晚,在世家子俊彦里排不上号,彼时,他对赵宁的天赋心性不得不产生怀疑。但是现在,赵宁表明了他的天赋,不负赵氏奇才之名。 然而天赋好并不代表一切,心性同样重要,某些时候甚至更加重要。赵宁胜了一场,便要站擂,在杨延广看来,这实在是太过傲慢猖狂。 是人就会有缺点,但这个缺点绝对不能是目中无人。稍微得志便猖狂、膨胀,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样的人天赋再好,也不会成大器。 “他在立威。选择站擂,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勋贵第一的赵氏,有不容任何人轻视的实力与威严。” 听到这话,杨延广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孙女,皱眉道:“赵氏已经是将门第一,还要立甚么威?” 杨佳妮面如止水,平静无波:“如果代州之事,真如赵氏所言呢?” 杨延广心头一动。 如果范式真的勾结北胡,意图谋害赵氏高手、针对雁门关,这就说明将门第一的赵氏,已经从威严无双变成了树大招风,明里暗里都有敌人要对付他们。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只是笑话,如果赵氏现在足够强,就不会有人谋划他们,但赵氏现在够强吗? 强的只是赵玄极,勉强还能加上一个赵七月。 赵玄极已经老迈,赵七月必将入宫,往后赵氏谁来挑大梁? 赵北望只是元神境后期,跟他同龄的孙蒙嫡长子,已经是王极境初期!赵宁又传闻游手好闲,沉迷于一介赵氏义女不可自拔,空有奇才之名,却久久没有成就御气境。 换言之,如果赵北望是王极境,北胡是不是还敢在代州有所图谋? 如果赵氏有几个王极境,孙蒙是否还敢想要取而代之? 如果赵氏后继有人,赵氏将来的家主,仍然会是皇朝两个最强修行者之一,谁还能怀疑赵氏的未来,去捋赵氏的虎须? 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赵北望天赋不够好,而赵宁之前的表现又非常不堪......若非如此,只是因为爵位的事,杨延广也不会连赵玄极的宴请都拒绝。 文官想要通过打压赵氏这个将门第一勋贵,来达到令所有将门彻底抬不起头的效果,孙氏跟赵氏分庭抗礼,想要入主大都督府,杨氏现在开始思考孙氏的招揽...... 赵氏内忧外患,身为赵氏家主继承人,赵宁这个时候不立威,不表现出力压群雄的后起之秀第一人实力,不让天下人重新正视第一将门的威势,更待何时? “如此说来,赵宁是想以一己之力,来扛起整个赵氏?”杨延广眼神有了变化,“这小子倒是有志向,有担当。” “他是赵氏未来的家主,他不扛起赵氏,谁去扛?”杨佳妮语气平淡。 杨延广沉吟片刻,“难道代州之事,果然如赵氏所言?可北胡对大齐恭顺了一百多年......” “不得而知。”杨佳妮回答得很利落。 见孙女目不斜视,稳如泰山,比自己还要沉得住气,杨延广有些哑然,同时也不禁暗叹一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赵氏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是赵七月这个女子,那么杨氏跟赵氏其实也没甚么不同,年轻一辈里出类拔萃的也是一个女子。 而且杨佳妮的天赋之高,心性之早熟,甩了其它杨氏子弟好几条街,鹤立鸡群都不足以形容。 杨氏只是世袭侯爵,在将门勋贵里排名靠后,没有能跟赵氏、孙氏、魏氏这种顶级大族,相媲美的家势与人物。但杨佳妮的天赋、心性之忧,绝不下于赵七月。 可偏偏,她只是一介女子,注定是要嫁人的。 “孙儿觉得赵宁那小子,能不能站到最后?”杨延广忍不住问道。 “不能。”杨佳妮回答干脆。 “不能?” 杨佳妮的声音低沉了两分,“他会死得很惨。” 杨延广微微颔首,没有再说甚么。 的确,赵宁就算天赋非凡,用两个月成就御气境中期,大齐无人能及,但说到底也就是比刘新诚、徐知远等人早了一两个月而已,没有太离谱,而且这仅仅是发生在御气境。 眼下,他怎么可能站到最后?他凭什么能站到最后? 六十年来,从未有人选择站擂,不是没有原因的。六十年前那个站擂的修行者,也是天资卓越,强绝一时,可最终不还是被人打趴下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以称之为勇,但若是早早被打趴下,那也是自取其辱。”杨延广如是想道,又看了自己最得意的孙女一眼。 擂台上充当裁判的官吏肃然看着赵宁,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赵公子,你当真要选择站擂?” 赵宁站得很稳,“是。” 官吏点点头,眼中多了不少敬佩,他也是出身将门,面对赵宁表现出的勇武之气,很难做到不动容。 “赵氏公子,赵宁,选择站擂!”官吏转身,先是向皇帝的帷帐行了礼,然后便气运丹田,大声通报了这个消息。 他有元神境的修为,大吼之下,声音传遍四方。 四周喧闹的议论声,在这一刻停了停,随后便是更大的欢呼、呐喊——冷言冷语的嘲讽也不少。 “姐,宁哥儿真能站擂?”赵氏观台中,赵辛担忧的问赵七月。 “这是他的选择,我们只管为他喝彩便是。”赵七月很沉着,将自身忧虑很好的掩藏起来。 “宁哥儿这是要拼命啊!”魏氏队伍里,魏无羡仰头远眺,心里感叹,面色凝重。 “大丈夫当如此!”陈氏人群里,陈安之握了握拳,眼神如铁,浑身奋然之气,恨不得也跳上擂台去。 较武有四个擂台,寻常时候十六岁这一组,并不能引起太多关注,但是现在,随着赵宁选择站擂,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他们或包含善意或散发恶意的瞳孔里,是擂台中央长身而立的赵宁。 他站在大家目光的焦点处。 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每一场战斗的胜负,都将引起近乎所有人的情绪变化,无论那是高兴、佩服,还是仇恨、嫉妒。 在这个时间段,赵宁支配着他们的情感。 一名甲士从帷帐一侧奔至擂台,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玉瓶。 擂台官吏接过玉瓶,将它交给赵宁,“依照站擂规则,每场切磋后,站擂者都有两刻休息时间,并配发一颗培元丹。赵公子若是准备好了,只需跟本官说一声,本官便叫下一个挑战者上台。” 玉瓶里装培元丹,是大齐快速恢复真气的最顶级丹药,每一颗都价值非凡,在世家中也不多见。这是对站擂者的尊重。 赵宁收了玉瓶,并没有去休息的意思,“可以叫下一个修行者了。” 官吏也知道赵宁可能不需要休息,毕竟上一场的刘新诚,被他一招就给击败。 第二个出现在赵宁面前的,是一名门第俊彦,同样的御气境中期。赵宁认得此人,出自洛阳许氏,名叫许东升。 许东升经常跟徐知远混在一起,虽然当初没有出现在燕来楼,但是前两日河边挑衅时,此人也在徐知远身后。 “赵宁,出手吧,我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强!” 许东升带着一面圆盾上台,话说得很有底气,却沉腰立马,将圆盾立在身前,摆出了防御姿势,嘴里大喝一声:“山岳!” “山岳诀”是许氏功法,以防御强大著称,乃许氏传家根本。 伴随着这声呼喝,许东升手中盾牌符文次第明亮,衣袍猛地鼓荡开,浑身真气勃发三寸有余,跟圆盾浑然一体,竟然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保护壳,远观如山岳。 气势不凡! 赵宁明白许东升的意思,对方见过他跟刘新诚交手,自知无法应对镜水步的突袭,便放弃进攻严防死守,只要赵宁攻不破他的防御,他就有机会。 赵宁来到擂台旁,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杆制式长枪,手腕一转,被点亮的符文纹路从枪尾迅速蔓延到枪头,并且在枪前形成三寸枪焰。 他二话不说,纵步前奔。 许东升想要防御,赵宁便选择进攻。 刘牧之丢了蕴养几十年的随身玉佩,还折了颜面,正是心痛懊恼之际,眼见赵宁选择站擂,顿生拨云见日之感,不失时机对魏崇山道:“魏公觉得,赵公子能站几轮?” 魏崇山瞥了刘牧之一眼,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不屑道:“小家子气,这么想赢回玉佩?老夫便给你这个机会。十,不,二十轮!刘公敢赌吗?” 刘牧之喜上眉梢,差些大笑出声,连忙向皇帝告一声罪,请皇帝允许他去取符兵——众人的符兵武器不能带进帐。 在皇帝点头后,刘牧之取了一柄古朴匕首回来,摆上案桌,对魏崇山道:“这柄匕首名为‘秋月’,虽不是奇兵,但也属于二品符兵!魏公可还满意?” 天下符兵共分十个层级,九品到一品,外加“奇兵”。 赵氏的长刀千钧,便在此列。奇兵数量稀少,大齐拢共也不过十件,并称十大奇兵,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且不说帝室,平均下来三家才有一件。 拥有奇兵的世家大族,无不将其视为神兵利器。 奇兵太过稀缺可以不论,一品符兵虽然勋贵、门第之家都有,但也不多,如杨氏、吴氏、陈氏这种排名靠后的世家,一品符兵也堪称镇家之宝,轻易不出。 在这种情况下,二品符兵就已经是家族重器了。 刘牧之为了一个子侄辈的赌局,能掏出一件二品符兵,哪怕刘氏在十三门第中排名很靠前,刘牧之有国公之位,那也是非凡手笔。 摆出二品符兵,就说明在刘牧之的评判中,赵宁无论如何,也没有半点儿可能撑过二十轮,他收回玉佩是十拿十稳! 章三九 技惊四座(3) 魏崇山与刘牧之的赌局,根脚在于赵宁,赵玄极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也去取了一件符兵摆上案桌,那是他的随身佩刀,真正的一品符兵! 放下佩刀,赵玄极看向当朝宰相徐明朗,“赵宁是老夫嫡长孙,既然他敢选择站擂,老夫没有相信他的道理。老夫就赌赵宁能够站到最后!不知徐相,是否有兴趣参与进来?” 赵玄极话音一落,满座的王公贵族,包括魏崇山、孙蒙,都凝神静气向徐明朗看去。 随着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掏出一件一品符兵作为筹码,赌赵宁能够战胜所有对手,并且邀请徐明朗这个文官首脑入局,这场赌局已经不再简单纯粹。 它变成了文武之争。 这场争斗,比拼的是判断,是胆气,更是气势。 徐明朗抚须呵呵一笑,“赵公底气十足,徐某怎能扫兴?”说着,也向皇帝告罪一声,去取了自己的随身佩剑过来,同样是一件一品符兵,置于案上。 如果赵玄极是赌赵宁胜二十场,徐明朗或许会有所怀疑,毕竟赵氏底蕴深厚,赵玄极可能传授了赵宁某种独特的致胜秘法,但赵宁想站到最后,要击败的对手就不下两百! 这绝无可能! 在徐明朗放下佩剑后,帐中气氛降至冰点,虽然他跟赵玄极没有互相对视,反而淡然举杯对饮,但在座者却好似听见了金戈交鸣。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没有谁再说话,连手中动作都尽量轻微。 皇帝宋治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微笑着道:“秋猎较武,已经六十年未见站擂者,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如今皇朝又有俊彦奋勇无双,朕岂能不赏?” 说着,他对躬身站在身旁的老宦官挥挥手,“去取‘射雕’来。” 听到“射雕”二字,满座无不动容,赵玄极与徐明朗都不能免俗。 赵玄极和徐明朗都拿出了一品符兵作为赌注,皇帝入局当然要更高的筹码。长弓“射雕”,虽然不是奇兵,却也威名赫赫,不是寻常一品符兵可比。 大齐一品符兵虽然不多,但也有数十之数,而长弓“射雕”怎么都能排进前三!这样的符兵,可比赵玄极的佩刀,徐明朗的佩剑还要珍贵得多。 很快,老宦官抱着一个矩形玉盒出来,将其放在皇帝案前,宋治指着雕龙画凤的玉盒,对赵玄极道:“若是赵宁能站到最后,朕以‘射雕’赐之!” 赵玄极连忙起身,激动的拜谢皇帝厚赐。 等赵玄极重回座位,徐明朗才淡淡道:“赵公未必太过心急,此时谢恩,早了些。若赵宁不能站到最后,‘射雕’这等军国重器,是落不到他手上的。” 赵玄极冷笑一声,“徐相也不必早早就下论断,你我拭目以待就是。” 两人遂不再言语。 萧燕的目光从还未打开的玉盒上掠过,面色无异,心里则开始寻思:“一场御气境的较武而已,南朝皇帝竟然将‘射雕’这种宝物拿出来...... “他这是在告诉我,南朝绝不慢待勇士,尚武之风依然浓烈,不容外邦轻视觊觎。” 她又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赵玄极与徐明朗,接着暗忖:“南朝文武之争,已经撕破脸皮摆在了台面上,哪怕是我在场也不避讳。南朝皇帝没法解决这种争斗,就只能拿出‘射雕’......”念及于此,萧燕暗自发笑。 大齐内部越乱,大齐皇帝越平庸,对天元王庭就越是有利。 萧燕已经开始构思,接下来该采取一些什么行动,来加剧大齐内患,好让大齐的王公贵族忙着彼此倾轧,无暇过多顾及漠北。 天元王庭只需要三年时间。 擂台上,许东升严防死守,形如乌龟,赵宁提枪奔进,快逾虎豹,随着他前脚在石台上重重一踏,枪出如龙,狠狠击在那面圆盾上! 许东升面色坚毅,毫不畏惧赵宁的强攻,他甚至希望赵宁攻得更猛烈些,这样才能消耗更多真气,方便他在赵宁成了强弩之末时反击。 长枪落点处真气激荡,散开圈圈涟漪,原本厚实的气罩,犹如皲裂的黄土,在枪尖前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原本信心满满的许东升,霎时面色一白。 他感觉自己好似被一头发狂的蛮牛给撞了个满怀,五脏六腑一震翻腾,几欲后退,不等他稳住双腿,赵宁手中的长枪二度出手,挑在了圆盾下。 许东升双臂向上一颤,圆盾差些脱手,感受到手臂酸疼的他,心下骇然:“这家伙的枪势为何如此凶猛?!”连忙用尽所有力气,将圆盾往下压。 但就在这时,赵宁高举长枪反弓腰身,猛然间又狠狠劈下! 许东升本就在下压的身体,被长枪狠狠一抽,再也不能站稳,连人带盾扑倒在地,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旋即便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吐出。 “这是——赵氏破阵枪!”许东升刚刚抬起头,就见看见了明晃晃的刺眼日头,寒芒闪闪的枪尖与一束阳光一同落下,停在了他眉前。 “你败了。” 许东升听见了赵宁古波不惊的声音。 他心头一片苦涩。 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跟刘新诚不同,他败得很明白。 “山岳诀”跟“赵氏破阵枪”虽然同为世家功法,但赵氏乃将门第一,前者相比后者弱了一线。但若是修行者技法相同,“山岳诀”用来防御还是足够的。 但是很明显,赵宁在“赵氏破阵枪”上的造诣,比他高了太多,这才导致对方枪势之强,他根本抵挡不住,三枪之后便早早落败。 擂台官吏就算心里所有准备,仍是不免惊讶,赵宁出了三枪,其实只是一招,算是组合技,许东升从一开始就在防御,却仍是败得这么快。 “赵宁胜!” 擂台官吏这回裁定战况很快。 “这厮,竟然又是一招制胜?!”远处观望战况的徐知远,面色变得很难看。 “干得好!”陈安之面色涨红,激动的好像是自己赢了。 “宁哥儿竟然已经这么强了?”魏无羡摸着两层下巴,暗暗咋舌。 “姐,小宁子的破阵枪真是行云流水,他甚么时候把它练得这么好的?”赵辛惊叹之余问赵七月。 赵七月摇摇头,“这家伙,这些年也不知偷偷下了多少功夫......” 原本坐在小案后,百无聊奈吃葡萄的孙康,终于坐直了身体,面容肃然,开始认真关注赵宁的一招一式。 第三个上擂台的,是一名御气境初期的将门俊彦。 这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小个子少年,上台后就耸耸肩,无奈对赵宁道:“御气境中期都赢不了你,我只是御气境初期,自然毫无胜算。不过我好歹也是将门子弟,断无不战而溃的道理,赵兄你......下手轻一点。” 在赵宁决定站擂后,这一组的修行者就重新抽了签,决定上台次序。 说着,小个子俊彦大吼一声,举着拳头,气势汹汹的径直冲向赵宁。 赵宁温和一笑,一脚将对方送下了擂台,他踢得很有技巧,并没有伤到对方,小个子甚至还能在半途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 “多谢赵兄。”小个子朝赵宁抱抱拳。 没有人嘲笑他,场面很安静,赵宁的实力已经引起了大家足够的高看,没谁觉得这个小个子的举止有问题。 这一场之后,赵宁仍然没有休息,连培元丹都没吃。 第四个上擂台的,是一个金陵吴氏的后起之秀,在江右一带有天才之名,也是吴氏年轻一代中天赋最好的。 “天下功法,相生相克,我吴氏虽然只是侯门,但家传的‘九转连环刀’,却最是克制你们赵氏的破阵枪,赵宁,今天我就要为吴氏讨回一个公道!” 吴俊手持一柄朴刀,就像跟赵宁有深仇大恨一般,上台就狠狠瞪着赵宁。 赵宁微微皱眉,“你吴氏被降爵,起因是无视律法私下械斗,导致百人死伤,揪着这件事不放的,也是朝堂上那些文官。将这件事的过错推到我赵氏头上,是何道理?” 吴俊被赵宁说的脸一红,但很快就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赵宁,你该不会是因为,之前跟你交手的没有真正的天才人物,现在怕了我吧?” 很明显,无论吴氏还是吴俊,都不会承认降爵是自己的过错——要是大家都勤于反思,敢于承担错误,这世界大概会很和平。 而吴俊跟吴氏,之所以认为赵氏是他们降爵的罪魁祸首,说到底,是他们觉得比起文官集团来,赵氏更容易对付——他们宁愿跟赵氏为敌,也不愿、不敢去挑战文官集团。 不得不说,就眼下大齐的朝堂形势而来,这个选择很明智。 至于天才人物的说法,倒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许东升就不是什么天才,他的“山岳诀”造诣太低了。相比较起来,同为御气境中期,吴俊要有实力得多。 但在赵宁这个,前世即便根基大损,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且两世为人的真正修炼奇才眼里,普天之下唯一的天才,只有北胡那个在二十岁之前,就成就了王极境的天元王庭可汗。 赵宁发出一声哂笑,“既然你觉得‘九转连环刀’能克制破阵枪,那便放马过来。我会让你知道,这天下的功法就算有相生相克的道理,决定胜负的也是修行者。” 在吴军呼喝一声,冲向赵宁时,徐知远叫来了一大群要跟赵宁交手的门第俊彦,将手里写着“六”这个数字的签子,跟排位最后的那个人调换了一下。 而后,他冷着脸对这些要么需要巴结徐氏,要么忌惮宰相权威的门第俊彦道:“你们上台之后,不必求胜,只需要尽量伤到赵宁即可——就算不能伤到他,也必须最大限度消耗他的真气!” 赵宁的强,已经超出徐知远之前的预计,到了让他忌惮的地步。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要稳操胜券,确保万无一失,必须要在自己跟赵宁交手前,尽可能削弱赵宁的战力!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四十 技惊四座(4) 徐知远自忖不是将门莽夫,凡事都得讲究方法,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他把这叫作战术。 吴俊挥刀攻向赵宁,刀舞得水泼不进不说,刀芒更是划出道道烈火般的圆弧,在他身周行成了一颗偌大刀影之球,犹如刺猬、战车一般。 “九转连环刀”的确有克制赵氏破阵枪的效果。 后者讲究勇猛精进,一招一式都是进攻,有一股沙场拼杀狭路相逢,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前者攻防兼备,不动如山,攻势如火,颇合兵发要义。 一旦赵氏破阵枪不能迅速得手,被九转连环刀挡住了前几轮攻势,长枪就会陷入刀芒泥沼,在吴俊突进后,长枪太长不够灵活,将无法有效防御刀雨加身。 九转连环刀已经不俗,吴俊战力如何,赵宁前世见识过。 因为自身修行根基受损的原因,对方成就元神境要比他早很多,在跟北胡交战时,吴俊斩杀了不少北胡成名修行者,率军取得过一些不小胜利。 战功的卓著,让吴氏拿回了被褫夺的世袭侯爵之位,一度有了中兴之象。 尤其是在成就王极境之后,吴俊展现出名将风采,在他手中,吴氏的“九转连环刀”名震一方,成为许多北胡修行者的噩梦。 后来甚至出现了“九转连环刀”现身之处,一支北胡军队不战而退的情况。 在大齐十年国战十年溃败的大局中,吴俊是少数几个,让北胡吃了很多苦头与败仗的真正强者。也正是因为那少数几个名将,大齐才能在北胡的凶猛攻势下,坚持整整十年。 大齐世家俊彦众多,吴俊毫无疑问是一时之选,当下能够与他比肩的天才后起之秀并不多,而他在“九转连环刀”上的造诣,也绝对不容小觑。 在这种情况下,吴俊绝对堪称赵宁的劲敌。 关注这里的世家族人们,无不凝神静气,准备看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 “赵宁,我要你们赵氏,为你们的自私付出代价!”吴俊杀至赵宁面前,密集如蝗的刀芒中,忽然斩出一道匹练,直奔赵宁额头。 赵宁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吴俊不会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是两世为人的赵宁。 赵宁运足真气,瞅准方位,将长枪猛地向前一送。 金属相撞的声音尖利刺耳,当的一声,赵宁面前本在下落的刀芒匹练,骤然不受控制的上扬,一起失去控制的,还有吴军握刀的手臂。 长枪直刺时,枪身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枪尖,这下正好精确点在朴刀刀格上,所有真气一下子集中爆发出来,足以穿甲裂石,又岂是手臂、手腕的力量能够抗衡的? 长刀失去控制的这一瞬,吴俊周身刺猬般的刀芒,顿时消失,他的面色唰的一下白了。 猝不及防之下,吴俊有心收刀回防,但赵宁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左手压住枪身,配合右手力量狠狠一带,一记横扫千钧,锋刃直奔对方面门。 吴俊惊恐得双目瞪大,连忙弯腰后仰身体,险之又险的避过长枪,不等他再移动身体,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应对的赵宁,已经欺身而进,一肘狠狠砸在他胸膛。 嘭的一声闷响,吴俊整个身体重重倒下,将擂台都给震得微微一颤,胸口疼痛难忍之下,嘴里鲜血喷出。 而赵宁的枪尖,已经停在了他的咽喉前。 抬头望着漠然俯视着他的赵宁,吴俊目瞪口呆,怎么都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就这么败了,根本没有反手余地,没有半点儿道理可讲。 “你......你这不是赵氏破阵枪的枪法!” 吴俊自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丢到家了,又是委屈又是愤怒,通红的眼眶里好似有泪水打转,半响才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赵宁轻笑一声,根本懒得多说,转身看向擂台官吏。 “赵宁胜!”官吏长大的嘴猛地合上,连忙报出了结果。 他之所以吃惊,不是因为赵宁胜得快——他已经渐渐习惯赵宁速度击败对手——而是赵宁第一枪能够堪破重重刀芒,精准点在朴刀刀格上,瞬间破解“九转连环刀”,这份眼力与胆气,元神境的他都自愧不如。 “两枪一肘,赵宁竟然又这么快结束了战斗,这......” “吴俊可是江右一带最出众的天才,他都败得这么快?” “吴俊的刀式看着并无破绽,怎么就被赵宁一枪就给破了?” 徐知远身旁的几个门第俊彦,面面相觑,心里都升起了一丝寒意。 这样的赵宁让他们不得不感到恐惧,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这样的对手,每个人的心都在不断往下沉。 “赵宁第一枪,就击在九转连环刀的破绽上——那不是九转连环刀的功法有问题,而是吴俊还未将刀法练到极致......” 广陵杨氏家主杨延广,望着擂台眼神数变,暗暗寻思:“赵宁跟吴俊同为御气境中期,都是十六岁,但赵宁这一枪体现出的战技水平,却高过了吴俊太多,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这才是赵宁能够雷霆取胜的原因......” 杨延广越想心里越乱。 赵宁展现出的战技与对敌经验,以及临场应变的水准,根本不像是年轻俊彦,倒像是在沙场厮杀了十多年的悍将。 杨延广扪心自问,他站在赵宁的位置,面对吴俊的刀式,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也不能做得更好。 杨延广看向自己的孙女,欲言又止。 杨佳妮这回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淡,没有任何情绪:“赵宁能有这样的战技,必然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可想而知,他并非传闻中的什么纨绔,而是日以继夜的在苦修。所谓沉迷赵氏义女赵玉洁,只怕也是假的,至少只是表象。” 杨延广深吸一口气,“怪不得赵玉洁背叛时,赵宁这小子能够及时察觉,原来他是在装孙子......这小家伙这么做图什么?” “不知道。”杨佳妮的回答依然干脆。 就在杨延广以为杨佳妮没话可说了的时候,后者忽然道:“但我知道一件事。” “何事?”杨延广问。 “我错了。” “哪里错了?” “赵宁今天不会死得很惨。” 杨延广:“......” 他这时候开始反思。 以赵宁今天的表现来看,赵氏百年奇才之名,绝对名副其实。只要赵氏不出意外,赵氏未来依然会家势强大。自己尝试跟孙氏接触的举动,是不是错了?需不需要立即停止? “宁哥儿好似对九转连环刀很了解,难道说在此之前,他跟吴氏的人没少接触、切磋?没听说啊......” 魏无羡对赵宁这一场的胜利,有自己的见解,抛开战技不说,他觉得赵宁能一枪破解吴俊的枪势,绝对是对九转连环刀非常熟悉。 赵宁击败吴俊后,服下了一颗培元丹。 几场交战,他看似胜得轻松,其实每一击都是全力而为,真气的消耗并不小。现在及时补充,可以确保完美续航,总比消耗太多了再吃要好。 第五个上擂台的,是一名出自门第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材曼妙。 她上台后就冲赵宁甜甜的笑,用黄鹂般婉转好听的声音娇滴滴道:“赵公子,人家可是久闻你的风流之名的,听说你向来怜香惜玉,想必也会对人家手下留情吧?” 赵宁笑得很和煦,“不会。” 女子察觉到赵宁不是在说笑,当即面色一变,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投降。” 她只是御气境初期,根本不是赵宁的对手。 从这名女子之后,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再无一人上台,都是早早表明自己弃权。 御气境初期里也不是没有好手,毕竟有的人刚满十六岁,差的只是境界而已。但御气境中期的天才人物,强如吴俊,手里有着克制赵氏破阵枪的功法,都被赵宁眨眼击败,他们上去就完全是自讨苦吃。 赵宁的对手,一下子少了半数。 他这一组里,原本有两百多个要上台的修行者,现在就只剩了一百余。但这个数量依然极多。车轮战术之下,赵宁要坚持到最后,必须保证一点。 不能受伤。 好在每个新对手出现前,他都有两刻休息时间,再加上每战胜一个对手,就能有一颗培元丹,只要不受伤,可以保持状态,就能一直战斗下去。 而若是他身上出现第一道伤口,开始流血,那么“苍蝇”就会蜂拥而至,让他不断受伤,不断流血,最终的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百多个同境修行者,赵宁一旦不能保持全盛状态应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马失前蹄、前功尽弃。 “本公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伤到他!”徐知远听着身边俊彦们的议论,五官逐渐扭曲起来。 观赛到眼下,他对赵宁的忌惮已经丝毫不比这些人少,完全没了手握“梅花剑”的功法,就能稳胜赵宁的自信。 他恶狠狠地盯着即将上台的纨绔们,“范翊,张衍,本公子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能伤到赵宁,你们家的叔伯也就不用再在六部任职了! “擂台上有元神境高手照看,你们死不了!谁敢不用尽全力,本公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辈子都别想在官场出头!” 章四一 居心叵测 又一个御气境初期俊彦,放弃上台挑战后,赵宁迎来了新的对手:范翊。 范翊是范式家族的一名巾帼,长相一般,身材寻常,在擂台官吏示意可以开始后,手持双刃的她狸猫一样扑向赵宁,身法敏捷、气势凌厉不说,更为关键的是,她完全放弃了防御,采用了只攻不守的战法。 “我要为兄长报仇!” 范翊叱咤一声,眼中的仇恨之色,犹如两团燃烧的火焰。 在赵宁长枪刺来之际,她只是用一柄短刃去格开,让锋刃稍稍偏移,不顾肩头被枪尖带飞一抹血肉,成功欺身而进,右手短刃滑过一道锐利弧线,直取赵宁咽喉! 赵宁回抢不及,也不后退,上身一仰,避过刀锋,左手抓住对方右手腕,将对方往自己怀里重重一带,同时膝盖狠狠撞了上去。 两人贴面之际,范翊面色不改,语气飞快的说道:“徐知远纠集了近半门第子弟,让他们不惜一切也要伤你!” 赵宁心头一动,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将对方用力撞开,单手回扫长枪,双手一握,重重拍在对方肩膀上,将其轰出擂台。 “赵宁胜!” 赵宁望了一眼徐氏营地。 徐明朗是当朝宰相,统领百官,就算士人门第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家也得卖他几分颜面。近半门第俊彦被徐知远驱使,要跟赵宁以伤换伤,赵宁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战斗,会一场比一场凶险,赵宁心知肚明。 不过这是擂台较武,很多手段不能用,赵宁并不太担心。 在赵宁击败两名将门子弟后,张衍提剑上了擂台。 赵宁对张衍有印象,对方没别的长处,就是再过几天就十七岁了,进入黄金修炼时间一年,虽然还没到御气境后期,但也差不了多少,真气雄浑非同寻常不说,家族功法也修炼得很有水准。 “赵公子,知道你厉害,我不是对手,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上台来也就是讨教一二,还望赵公子手下留情,不要让我太狼狈。” 张衍行礼如仪,满脸亲和的笑容,举止间风度翩翩,好像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没有半点儿锋芒,只想跟赵宁来一场君子较量,点到为止。 回应他的,是赵宁刺来的长枪,与雷霆般的进攻! 既然已经知道徐知远的打算,赵宁就没有客气的道理。 原本还想用温和有礼的态度,让赵宁放松警惕,好趁机给予对方杀伤的张衍,面对陡然袭来的凌厉枪芒,骇得眼皮一跳,连忙拔剑应战。 奈何他无论是功法造诣,还是战技水平,都远不如赵宁,这下又失了先机,连稳住阵脚都做不到,虽然尽力防御,也没撑过三招,就被赵宁一枪拍在脑门,蹦飞了好几颗牙齿,倒在地上晕头转向。 “裁判,他这是偷袭!” 张衍张着满是鲜血的嘴,不甘地大喊。 擂台官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官已经喊开始了,是你自己偏要废话,怪得了谁?赵宁胜!” 这一场后,赵宁迎来了连续不断的激战。 因为前世十年征战锤炼出的战技,让赵宁对上这些世家年轻俊彦,就像是武林高手面对农夫,在对方一个一个上的情况下,想不胜都难。 但世家之所以是世家,自有他们的底蕴,功法秘技层出不穷,这里面真正优秀的子弟,也都有各自的长处。 在公平较量的时候,他们或许拿赵宁没辙,但如今迫于徐知远给予的压力,加之不用担心自己会死,抱着以伤换伤的战法,前赴后继,还是让赵宁险象环生,压力大增。 赵宁觉得自己打得已经颇为艰难,虽然还未受伤,还衣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每一道口子,其实都有让他流血的可能,若非他有十来年沙场血战的丰富经验,现在已经是遍体鳞伤。 那些门第子弟,应该是受到了徐知远越来越大的逼迫,现在战斗时愈发凶狠,一些家势不好的,已经开始疯狂。 赵宁心头怒火渐生。 而这时,场外的观众们,无论是年轻子弟,还是实权人物,但凡是关注了赵宁战况的,都已经是震惊不已。 “这是第五十六个了吧?” 皇帝的帷帐内,也不知是谁,眼见赵宁将一名门第俊彦抽翻在地,声音艰涩的出声。 帷帐原本已经安静出奇,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赵宁的战斗完全吸引了心神,包括萧燕在内,很久都没人喝酒、交谈了,现在有人出声,不少人长吐一口气,回过神来。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老宦官,后者肃然颔首:“禀陛下,这的确是第五六十个了。” 宋治也不禁深吸一口气。 无论是他,还是刘牧之、徐明朗、孙蒙,之前怎么都不会料到,赵宁会站到现在,而且击败每一个对手都是那样迅速。 赵宁体现出来的实力,已经强得不合常理,就像是一个怪物。 “小宁子的武艺实在是太出众了,莫说养尊处优的年轻子弟,无人能望其项背,就算是军中的元神境高手,因为边境太平少有战事,也鲜有能与其比肩者。” 魏崇山一口气喝完一杯酒,仍然不能让自己心头的震动减弱,他转头看向赵玄极,“赵兄,你是怎么磨练小宁子的?没有十年夜以继日的锤炼,他的战斗素质不会高到这种地步!” 孙氏家主孙蒙听罢这话,也是目不转睛看向赵玄极。 一想起十年以来,赵宁每天都要跟人进行高强度对练,把自己自己弄得鼻青脸肿,甚至是骨断筋折、伤痕累累,每日都需要浸泡药浴、吞食大量丹药来恢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孙蒙就感到后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太平时节,培养家主继承人的方法?!就算是前朝末年,天下五十多年烽烟的时期,为了求胜求存,也很少会有世家这么磨练嫡系子弟! 这根本就是训练战争机器,训练家族死士的方法!赵宁刚开始接受这样训练的时候,想来都只有五六岁,那么小的孩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赵玄极这老匹夫,好硬的心肠,好深的算计,为了赵氏一族昌盛不衰,还真的下得去手! 等等,赵玄极为什么要这么锤炼赵氏家主继承人? 对了,赵北望虽然有望成就王极境,但在赵玄极看来必然不够,加上赵北望生性散漫,已经无法继承家主重担,赵玄极为了确保赵氏将来,这才对自己的孙子下狠手! 好你个赵玄极,把赵宁这小子隐藏得好深!这些年赵宁的纨绔之名,只怕也是你有意散播出去的,你千方百计让大家小觑他,想干什么? 孙蒙忽的心头一惊,眼神大变。 赵玄极这么做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让别人以为赵氏家势将会衰落,引诱那些觊觎将门第一勋贵位置,乃至大都督之位的世家跳出来! 一旦这样的人跳出来,赵氏就有了针对、打压目标! 这不就是我孙氏? 等等,赵玄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赵宁用站擂的方式,来强势展现自己的实力? 这是一个信号,赵氏已经知道了暗处的敌人,他们不再藏拙了,从现在就要开始反击了! 孙蒙只觉得背后寒意直冒。 听到魏崇山的问题,面对大家探寻的目光,赵玄极苦笑一声,“老夫并未如何锤炼小宁子,这都是他自己努力修行的结果。” 他这话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鄙夷,还有一种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意味。 “老夫信你这屁话就有鬼了!赵玄极你这老匹夫,竟然如此阴险!” 孙蒙腹诽不已,他知道赵玄极不会承认。当然不能承认,要不然就得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叵测的居心岂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赵玄极连自己的嫡长孙都能如此锤炼,要说赵氏没有暗中训练其他人,老夫绝对不信!” 孙蒙继续揣测,越想心中寒意越重,“赵氏这些年,到底还隐藏了多少实力?赵氏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者,除了赵七月跟赵宁,还有多少?他们是不是同样战技非凡?” 孙蒙倒吸一口凉气,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自己之前对赵氏即将衰落,孙氏可以取而代之的判断,错了。 赵玄极这老狐狸,估计现在已经察觉到孙氏准备与其对抗,老夫......是不是该暂缓图谋?先看看形势再说? 必须要稳妥。 自己之前对赵玄极的认识,也不够全面深入,这绝对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心机如此深沉,不好对付,自己要加倍小心才是。 事关家族大计,绝对不能行岔踏错! 魏崇山忽然爆发出一声爽朗的豪迈笑声,只见他伸手一招,刘牧之食案上的那柄二品符兵,就被他抓了过去,“老夫刚刚担心小宁子,都忘记赌局了,刘公,你这匕首老夫就收下了,多谢多谢,哈哈哈......” 刘牧之的脸色难看至极,嘴角还在不断抽搐。 “依老夫看,没有境界优势,要战胜赵宁几乎不可能。” 魏崇山心情大好的发表意见,“可要在十七岁之前成就御气境后期,太难了,这一代年轻人有这个天赋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经成就御气境后期的十六岁少年,那是一个没有。 “老夫认为,小宁子很可能站到最后。” 他这句话,引来不少附和声。 但就在这时,场边传来很大的惊呼声,好似擂台上出现了了不得的变故。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四二 无人应战 赵宁受伤了。 随着门第俊彦的进攻愈发疯狂,他战技再是精湛,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伤口并不大,只在手臂外侧开了一条不到三寸的口子,但鲜血侵染衣衫后,还是让赵宁眼神变得低沉。所以那个击伤他的门第俊彦,肋骨被他打断了三根。 这是赵宁的第五十七个对手。 赵宁休息了一刻时间,服用了培元丹。 继续上擂,不出他之前的预料,在自己受伤后,对手看到了击倒他的希望,攻势越来越不要命。 从这个事后开始,赵宁的一招一式开始直奔对手要害,不再顾及会把对手打死打残。 而他的对手,则没一个倒下时,不骨断筋折哀嚎不已的,好几次都是擂台官吏及时出手,要不然他的手下已经死人了。 他的对手还有很多,且最强的两个人——徐知远和孙康还未上台,等到他伤势重了,状态大幅下滑,就未必还有战胜他俩的把握。 魏无羡离开魏氏营地,满头大汗的找到陈安之,急切的对他道:“事情不对头,这些门第子弟都发了疯,不要命似的跟宁哥儿换伤,这后面绝对是徐知远在捣鬼!” 陈安之怔了怔,他刚刚还在好奇,为何很多门第俊彦,今日都表现得那么勇武,却没把这事儿往阴谋算计上想,眼下听了魏无羡的话,立马反应过来。 “我去捅了徐知远这狗东西!”陈安之怒不可遏,转身就要走。 因为赵宁选择站擂,他俩今日就没打算上场。虽然看到赵宁战技非凡,陈安之这个武痴手痒难耐,想去跟对方切磋一下,但绝对不是在秋猎擂台上。 “且不说你打不打得过徐知远,你这样冲过去闹事,一定会被维持秩序的官员揪走的!”魏无羡拉住陈安之。 陈安之盯着魏无羡:“那该如何,我绝不会置身事外!” 魏无羡懊恼道:“宁哥儿要站擂,就必须光明正大赢到最后,任何削弱上台修行者的办法,都会被视为破坏较武公平,就算宁哥儿站擂成功,只怕也不能服众!” 陈安之听他这么说,就知道魏无羡已经想了很多种阴险办法,可以针对那些即将上台的门第俊彦,只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实在是没一个适用的。 “不能暗伤那些门第俊彦,那能不能收买他们?” 陈安之这话一出口,自己就知道行不通,就算他俩肯倾家荡产,对方也不会收。徐明朗的宰相权威太重了,门第俊彦们的选择,关系的是家族未来,不是些许财物可比。 “士人门第我们管不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团结将门子弟,让他们自己放弃上台。”魏无羡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办法。 陈安之奇怪的看着魏无羡:“将门最忌讳的,就是不战而败,宁哥儿站在台上,他们要是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尊严何存? “再者将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将门也是不希望宁哥儿站擂成功的,我们顶多尝试说服自家子弟。” 魏无羡冷笑一声,面色变得极为阴险,在阳光下都显得阴测测的,“只要你这个门第俊彦,愿意牺牲一下自己,我就有办法做成这件事!” 陈安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为兄弟两肋插刀,我陈安之在所不辞!” “好!” 魏无羡凑近了陈安之,在他耳旁密语一阵,后者听得双眼发亮,半响后击节赞叹,“就这么办!” 说完,他就跑去了徐知远那里,跟那些门第俊彦混在一起。 赵宁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敢选择站擂,就有赢到最后的把握。 现在因为徐知远胆小怕事,用徐明朗的宰相权威,压迫门第俊彦不顾胜负,强行跟他以伤换伤,的确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 但这种麻烦,并没有让赵宁气急败坏,如果连这种小小的意外,都没有实力应对,就说明他根本没有站到最后的资格。 赵宁出手越来越狠。 “你......你想要我的命不成?” 一名被赵宁刺中胸膛,要不是擂台官吏及时出手,就会被枪尖刺进心脏的俊彦,捂着流血的伤口,满脸惊恐、愤怒的质问赵宁。 “怕死就不要上来。” 赵宁冷笑一声,长枪向前一指,“现在要么打,要么滚!” 望着赵宁手中还在滴血的长枪,这名门第俊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回头往徐知远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选择了认输。 如果可能,他当然想再努力一下,可方才长枪刺进皮肤的那一瞬,他吓得魂飞天外,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虽说官员及时出手,保住了他的性命,但那种恐惧却让他刻骨铭心,再也没有面对赵宁的勇气。万一官员出手不及,他岂不是性命不保? 赵宁继续秉承凶猛作风,无论对手是谁,长枪都会毫不留情,在他们身上撕开伤口。 在他将一名门第俊彦的大腿刺穿,直接挑下擂台后,观赛人群中响起了很大的噪杂声,门第俊彦杀猪般的惨叫,以及大腿鲜血飙飞的场景,让胆小者头皮发麻。 “这赵宁也太狠了!” “他这是毫不留手了啊!” “最近这十几个跟他交手的修行者,哪一个下来的时候不是浑身是血?” “这家伙也太残忍了,我们可是书香门第,怎么能跟他一个将门屠夫硬碰硬?” “他这算不算犯规?” “不把人打死打残就没事......确保较武双方的安全,这主要是擂台官员的职责......” “我看赵宁是打红眼了,咱们最好小心点!” “我不上去了,反正也打不过,何必自讨苦吃?” “我也不去了,赵宁这家伙强得这么离谱,咱们本来就很难胜他,现在你看看,你那张脸上的杀气,好像要把人生吃一样.......” “擂台较武而已,又不是沙场厮杀,何必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类似的议论在各处发生,无论是门第俊彦,还是将门子弟,此刻都被赵宁狠辣的出手、卓越的战技所震慑,很多人都没了要上台的心思。 在赵宁击败第七十八个对手后,一时之间,再也无人上台。 徐知远发现他身边几乎没人了。 那些即将上台,被他要求以伤换伤的门第俊彦,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溜走,全都不见了踪影!这让徐知远又气又怕,恼羞成怒的在原地咆哮,却没人理会。 唯一还站在徐知远身边的,是陈安之。 陈安之怔怔望着赵宁持枪而立的身影,哪怕是隔了百步,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令人颤栗的杀气。 好像对方不是混迹市井的少年,养尊处优的纨绔,而是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多年、百战余生的无双悍将! 那股杀气,让他也心底发怵。 说到底,十六岁的世家子弟,没谁跟人以命相搏过,无论是战技还是心理素质,都还停留在少年人阶段。 擂台官吏叫人上台,却没人应声,他换了好几个名字,赵宁面前依旧空荡荡的,没有对手现身。 陈安之张了张嘴,又看了看四周,哭笑不得。 他原本跟魏无羡商量好了,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接受徐知远的“威逼”后就上台,然后在跟赵宁交手时,将徐知远逼迫门第俊彦的事,给当众宣扬出来。 并且添油加醋,说徐知远一定要代表文官集团,将赵宁这个将门骄子击败,取得擂台较武的最终胜利,好证明士人门第比将门勋贵强,让将门在门第面前抬不起头云云。 他自己就是门第俊彦,说这些话可信度自然不低。 而魏无羡则在擂台下,装作恼火的跟他对骂,两人通过言辞的激烈交锋,千方百计侮辱将门,达到让将门子弟不堪其辱,血气上头、同仇敌忾的效果。 最后,魏无羡再号召将门团结,就有很大可能让将门子弟,放弃跟赵宁交手。 本来陈安之都打算上台了,孰料赵宁“凶性大发”,用血腥手段将对手一一击败,现在根本不用他去说什么,都没人再出现于擂台。 “宁哥儿真是威武啊!” 陈安之望着赵宁的身影,忽然觉得对方好似长高了好几尺,显得格外伟岸。 他心中涌起一股豪情,觉得与有荣焉,并暗暗发誓,自己也要努力修行,以后好像赵宁这样万众瞩目。 魏无羡也跟陈安之差不多想法。 擂台官吏叫了半天,也没人上台,索性放下名册,大声道:“甲字号擂台,可还有人上台挑战?” 徐知远刚想叫陈安之上去,后者先一步脚底抹油,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这让他脸上阵青阵白。 抬头望向赵宁,他恨得咬牙切齿。 有心想要上去扑灭对方的嚣张气焰,却又因为自觉毫无胜算,提不起勇气,他又不傻,看了七十几场较量,哪里还能不知,自己根本不是赵宁对手? “这混蛋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的,他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还隐藏了这么久!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 徐知远很清楚,徐明朗可是以一件一品符兵作为筹码,赌赵宁不能站到最后的。 就在他心情忐忑、迟疑不决的时候,却见擂台上长身而立的赵宁,手中长枪遥遥向他一指。 赵宁声若洪钟:“徐知远,你曾三番两次当众挑战本公子,大言炎炎,要在秋猎擂台上让本公子哭爹喊娘,怎么,事到临头却做起缩头乌龟,不敢上来了?” 无数双目光齐刷刷的看过来,徐知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四三 认输 徐知远还未当众受过如此羞辱,顿时脸红脖子根。 面对一双双或探究,或幸灾乐祸,或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赵宁居高临下,用长枪遥指自己的霸道,徐知远如芒在背,如陷油锅,哪里还能坐得住。 “赵宁!你休要如此嚣张!”徐知远低吼一声,奔至擂台。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身为徐氏俊彦,当朝宰相之子,若是被人在人前这般侮辱,都不敢出来一战,他日后也就没脸活人了。 上了擂台,徐知远长吐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已经到了交手之时,就得心无杂念,一心求胜。他看向赵宁,寻找致胜之法。 “赵宁这厮鏖战七十多场,从早上打到傍晚,虽然每场都胜的干脆,从未超过三个回合,但事到如今,已经是身心俱疲。” 徐知远目光闪动,赵宁身上伤口不少,有些地方还在往外渗血,虽然衣衫已经换过,但血迹却很明显,整个人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继续寻思:“越到后来,他每两场之间休息的时间就越长,前几场基本都用足了两刻时间。众人若非被他的狠辣与杀气震慑,不想身受重伤,继续上台挑战,他未必能够坚持到天黑。” 徐知远觉得自己并非没有胜利的机会。 “我有‘梅花剑’可以克制他的镜水步,赵氏破阵枪虽然厉害,但我若是不跟他硬碰硬,周旋拖延,等到他气力不济,那就是我战胜他的时候!” 念及于此,听到官员已经叫了开始,徐知远拔剑出鞘,指着赵宁冷笑道:“君子言出必行,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赵宁,你准备好......”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赵宁已经挺枪而进,冰冷的枪尖在夕阳下寒芒一闪,霎时便到了他眼前。 “梅花剑!”徐知远眼瞅着赵宁发动了镜水步,无论方才把自己安慰都如何信心满满,此刻也忍不住心头猛跳,连忙使出徐氏绝学。 徐知远的真气通过剑身外放,形成朵朵梅花状的剑气符文,在身周丈余范围内盘旋缠绕,如大雪纷飞,美轮美奂。 而他自己的身形,也在梅花中变得捉摸不定,似真似幻。 赵氏的镜水步是突进功法,近身只在眨眼间,可当徐知远身形模糊后,赵宁便失去了目标。 在他动作稍微凝滞的时候,但见徐知远舞剑如风,朵朵梅花好似有了灵性,从各个方位呼啸而至,箭雨般刺向赵宁! 这就是梅花剑克制镜水步的地方。 面对瓢泼大雨一样泼过来的剑气,如果是寻常使用镜水步的赵氏修行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必然难以应对,说不得就有被剑气加身,给刺出无数血洞的危险。 可眼下面对梅花剑的是赵宁。 前世十年国战时期,大齐设计崩塌、江山倾覆,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庶民,为了抵挡北胡大军,前赴后继赶往战场,拼尽全力与北胡作战。 赵宁身在其中,跟无数人并肩作战过,十年高强度的辗转作战,或者作为对手殊死拼杀,或者作为队友彼此配合,让他对天下功法知之甚深。 梅花剑作为徐氏绝学,徐氏子弟依仗的利器,赵宁想不了解都难。 在发动镜水步的时候,赵宁就知道徐知远会使出梅花剑,除此之外,对方没有应对镜水步的更好手段。所以在梅花剑临面之前,早有准备的他,及时再度发动镜水步侧移,躲开了剑气袭击。 与此同时,赵宁长枪前刺脱手,枪出如蛇信,带着磅礴真气,钻进纷飞的梅花中。 他判断的很准,长枪找准了徐知远的大致方位。 当的一声,长枪被徐知远一剑斩开。 赵宁知道这一枪伤不到对方。 他要的,只是确认对方的精确位置。 就在徐知远用剑去斩长枪时,赵宁三度发动镜水步,冲进了剑气帘幕里。 梅花剑攻防兼备,就算是真的箭雨加身,也不能突破剑气。但人的气力是有限的,一旦招式攻防兼备,变化多了,每一击的力道就会弱。 长枪是赵宁全力掷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力道惊人,不是剑刺刀砍能比,徐知远虽然斩开了长枪,但也被震的虎口一麻,手臂一僵,剑式一缓,梅花一乱。 这只是短短一瞬。 对准备充分的赵宁来说,这一瞬已经足够。 砰的一声,成功近身,近乎跟徐知远贴面的赵宁,猛抬手肘,带着前奔之势,重重轰在对方下颚! 徐知远牙关猛地碰撞在一起,连惨叫都没法发出,脑袋就带着身体后仰翻倒,牙齿合着血沫蹦飞,长剑脱手。 赵宁再次进步,赶在徐知远身体落下之前,俯身下肘,狠狠轰在对方前胸!清晰可闻的骨裂声中,徐知远发出凄厉的惨叫。 赵宁得势不饶人,骑到徐知远身上,双拳如雨,交替着往他脸上砸下! 嘭嘭不绝的声音里,徐知远被打的鼻塌眼肿,皮开肉绽,杀猪般的嚎叫刚刚出口,又被拳头给打断,只能断断续续,惨不忍闻。 “你不是要让我哭爹喊娘,现在是谁在哭爹喊娘?”赵宁边打边问。 “赵宁,咳咳,我要杀......啊!” 嘴里吐血的徐知远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握拳向赵宁脑门击去,却在半途就被赵宁抓住,夹在自己腋下。 他冷笑一声,反关节一扭,嚓咔一声,徐知远的手臂就弯成了不正常的扭曲状,疼得徐知远眼泪大股涌出。 “你要干什么?”赵宁问得颇为正经。 徐知远断了手臂,痛苦难当,脸上冷汗密布,心里更是悲愤,如果可能,他恨不得一头撞死赵宁,跟对方同归于尽。 可当他第二条胳膊也被赵宁夹在腋下,浑身汗毛都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边吐血边忙不迭点头:“我......我认输!” “很好。” 赵宁笑了一声,在徐知远好歹松了口气的时候,夹着对方胳膊的手身猛地一转,嚓咔声里,徐知远的这支胳膊也断了,这下他双眼一翻,直接疼晕了过去。 赵宁这才放开徐知远,站起身来。 “赵宁......胜!”擂台官吏怜悯的看了徐知远一眼,挥挥手,示意来人将他抬下去治疗。 对方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眼睛都看不见了,血糊糊的,两只胳膊就像是两根面条,弯弯曲曲,说不出的可怜。 不过这种伤势对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来说,也就是疼而已,以徐氏的各种珍贵丹药,并不难治,也不会残废,只是肯定要在床榻上躺很久。 正因如此,在赵宁狠揍徐知远,而后者又没认输时,擂台官吏才没有插手阻拦。 擂台上又空了下来。 赵宁矗立在擂台中央,睥睨四方,等着下一个挑战者。 又或许再也无人上台。 那么他就站擂成功。 观台上,赵佳妮豁然起身。 杨延广连忙将她拉住:“你要干什么?” “上擂台。”赵佳妮回答道。她也是十六岁,可以挑战赵宁。 “万万不可!”杨延广好歹将对方按回座位,叹息一声,“老夫知道你对赵宁不满,可眼下不能意气用事。” 赵佳妮肯定是对赵宁不满的。 少女时代被杨延广带去镇国公府,为的是嫁给赵宁,结果对方嫌弃她胖。后来她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花容月貌,赵宁就改注意了。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赵佳妮也并非不能接受,但在赵玉洁进入镇国公府后,赵宁又不理她了,一门心思扑在了赵玉洁身上。杨佳妮逢年过节去镇国公府,赵宁竟然都不见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 “祖父有什么打算?”杨佳妮问。 杨延广正色道:“你也看见了赵宁的实力、心性,这绝对是个狠角色,大有前途。我们杨氏跟赵氏累世姻亲,关系深厚,比起跟孙氏来,好了太多。” 说到这,他很庆幸之前没有跟赵氏闹翻脸,只是拒绝了几次赵玄极的宴请,留足了余地。杨氏毕竟刚刚没了世袭的侯爵,有些怒气也是正常的,赵玄极应该也能理解。 “我不用去敷衍孙康了?”杨佳妮又问。 杨延广神色讪讪,有些脸红。 这事儿说起来无地自容,但杨氏在将门中排位本就靠后,如今又没了侯爵,已经是家道中落,为了家族生存延续,除了依附强者,还能有什么办法? 范式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说到底,弱者没有尊严。 孙康一口气喝干食案上酒壶里的酒,擦了擦嘴,起身离开观台,径直回了孙氏营地。 他放弃了上擂台。 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赵宁。 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折了自己孙氏千年奇才的名头,不如另找机会。擂台较武之后,还有兵法对抗,到时候不用一对一,他还有扳回一城的希望。 皇帝的帷帐里很安静,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宋治左右看了看,魏崇山明明激动地恨不得掀桌子,却偏偏正襟危坐,赵玄极虽然镇定一些,但眉毛却在不停挑动,显然也是分外高兴。 刘牧之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儿愤懑,一会儿释然,一会儿恼火,一会儿痛苦,不知道心里有多少念头。徐明朗看起来稳如泰山,但放在衣袖里的手,却好似在跟谁较劲。 孙蒙微微低着头,盯着食案上的烤乳猪目不转睛。 没有人上台挑战赵宁了,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宣布最终结果的那一刻。 宋治扫了一眼装着“射雕”的玉盒,暗暗苦笑,之前拿出“射雕”的时候,他可是半点儿都没想过,这件帝室重宝,会真的需要送出去。 章四四 射雕 站擂成功是大事,六十年没遇到过了,在擂台官员前来禀报了最终结果后,皇帝宋治带着文武重臣走出帷帐,站到观台上。 他看向等待在观台前的赵宁,眼中满是赞许之色,“整整一个甲子,秋猎较武场上,都没出过站擂成功者。如今赵氏公子宁独占鳌头,让大齐时隔六十年,再现如此盛举,此乃皇朝大兴之兆!” 说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宋治挥挥手,示意抱着玉盒的老宦官上前,指着玉盒朗声道:“朕以长弓‘射雕’赐之,以彰皇朝厚待俊才之心。” 老宦官走下观台,将玉盒郑重交给赵宁,后者双手接过,向皇帝下拜行礼,大声称谢,并保证不辱射雕之威,当以此弓护卫大齐江山社稷。 听到“射雕”二字,人群顿时鼎沸,议论声此起彼伏。 “射雕”的赫赫威名,大齐的大修行者没有没听说过的,眼下见皇帝将射雕赏赐给赵宁,便知皇帝器重赵宁、倚重赵氏之心。 赵宁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不由得又上了一个台阶。 “那可是一品符兵前三甲的‘射雕’,宁哥儿这下真是风头无双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这样,得到陛下如此厚赐?”陈安之满脸向往、羡慕。 魏无羡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等到明年你站擂,要是也成功了,说不定会有这种机会。” 他本是在说笑,但这话落在陈安之耳中,却全都是激励,他是一个坐起而行的人,遂正色点头,决心自今日起,加倍努力修行。 “射雕如此军国重器,陛下竟然赏赐给赵宁这个少年,帝室对赵氏的倚重还真不是其他世家可比......” 杨延广看到这里,已经下定决心,今晚就要跟赵玄极冰释前嫌。 回到帷帐,赵玄极再次谢过宋治赐下射雕后,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徐明朗,“徐公,你的赌注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徐明朗说得很坦然,语气也没甚么破绽,就是微微抽动了一下的眼角,还是暴露他的真实感受。 现在谁都知道,事先徐知远几次三番挑衅了赵宁,不知天高地厚,要不然也不会被赵宁当众点名,如今徐知远被赵宁揍成了猪头,可谓是自讨苦吃、颜面尽失。 徐明朗脸上无光不说,还为此损失了一件一品符兵,相比较而言,这更加让他肉疼。就算是徐氏,一品符兵的数量也没超过一只手! “既然如此,老夫却之不恭。”赵玄极很不客气的拿走了徐明朗的佩剑,一点儿要谦让的意思都没有。 徐明朗索性闭上双目,眼不见为净。 抱着玉盒回到赵氏营地,赵宁很快被兴高采烈的族人包围,有的问东问西,有的不停祝贺,还有人急不可耐要给赵宁检查伤势,他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帐篷。 长弓射雕是国之重器,这话半分不假,赵宁将其从玉盒中拿出来的时候,只见弓身晶莹透明,符文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里面一条弯曲的赤线,却如龙似蛇,格外清晰。 而即便是赵七月,也忍不住把玩了良久,只可惜她身材娇小,且不说无论双臂如何舒展,都不够把弓弦拉满,举起长弓的时候,一端都触在了地上。 这弓就算给了她,她也用不成。 “传闻射雕是以螭龙玄晶打造,内涵龙魄,无需另用弓箭,拉开弓弦时,以真气促动符文阵列激发螭龙之气,自然会形成箭矢,射程可达六百步!” 赵七月将射雕递给赵宁,刚刚不愉快的把玩经历,已经让她对射雕没了多少好感,不过对赵宁能够拥有此弓,还是非常高兴,不断给赵宁介绍相关情况。 她接着道:“大齐开朝立国之前,帝室先祖手持射雕征战四方,有过射杀王极境强者的战绩。” 赵宁抚摸着射雕,触手一片清凉,并不感觉到冷硬,反而像是握住了暖玉,说不出的舒服。 其实他对射雕的了解比赵七月还多,譬如“引弓搭箭”时,弓身的符文阵列不会有亮光,箭矢也是在射出之后,才会由无色真气变得赤红。 很适合用来远距离偷袭、狙杀对手。 不过以赵宁御气境中期的境界,现在一次顶多用射雕连射三矢,就会真气耗尽。 能够得到射雕,对赵宁来说是意外之喜,就算他知道皇帝宋治信任赵氏,也没想过皇帝会将如此利器,这么轻易的赏赐给他,现在思之,还觉得有些奇怪。 总之,这是天降横财,赵宁很乐意的接受了。 当日天黑后,赵宁跟赵七月等人在篝火前烤野味,赵玄极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不少人,彼此相谈甚欢,其中就有杨氏家主杨延广。 看杨延广始终是一张笑脸,不时跟赵玄极一起哈哈大笑几声,亲切的就像是没发生前段时间的不愉快,彼此的关系又回到了杨氏降爵之前的状态。 “我觉得杨候是故意的。”赵七月将烤肉递给赵宁的时候,不甚高兴的扫了一眼跟着赵玄极进帐的杨延广。 她接着道:“他之前让杨佳妮跟孙康在营中漫步,就是为了给我们找不痛快,让我们察觉到杨氏想要背离的意图,好看我们的应对,方便他决定是倒向孙氏,还是咽下降爵的亏继续跟我们亲近。” 按照赵七月的意思,赵宁在擂台上力压群雄,展现出领袖群伦的实力,杨氏认识到了赵氏未来还是会比孙氏强,这就连忙过来表明立场。 赵宁对此没太多感想,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已。杨氏又不像魏氏,他们的家势本就跟赵氏有不小差距,这就注定了双方没法平等交往。 没有平等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太铁的交情。 吃完赵七月做的烤兔肉,赵宁抱着一壶葡萄酿,在篝火前半躺了下来,意态悠闲。他白日激战了一整天,现在疲乏得很,需要放松一下。 这两天没什么事,等到各组的擂台较武结束,秋猎才会进入下一个阶段,也就是兵法实战演练,到时候赵宁才需要再上场。 赵七月踢了赵辛一下,努努嘴,示意他给疲累的赵宁松松筋骨,犒劳一下对方今天为赵氏长脸的功绩。 赵辛见赵七月要自己亲手给赵宁揉肩按摩,老大的不乐意,等赵七月眼帘开始下沉,目光开始黑暗的时候,顿时浑身一个机灵。 他连忙跳到赵宁身后,麻利给赵宁捏肩按穴,还不忘给大姐陪一个笑脸,示意自己绝对会圆满完成任务,不需要对方指教自己的武艺。 已经给大家做了烤兔肉的赵七月,理所因当的认为赵辛不能白吃白喝,也得干点活,作为长姐,必须要杜绝弟妹们好逸恶劳的习惯。 奈何赵辛虽然态度端正,手艺却不堪入目,没两下,赵七月就看到赵宁开始龇牙咧嘴,连酒壶的嘴都找不准了,酒水洒在了胸襟上。 她没好气的站起身,又将赵辛踹开,自己亲自上场,这才让赵宁惬意起来。 就在赵宁养精蓄锐的这两天,皇帝的大帐里,却爆发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论。 “你们门第士子,不好好的考时务策论、诗词歌赋,掺和我们将门的兵法演练做什么?”魏崇山恶狠狠的瞪着刘牧之。 就在刚才,刘牧之向皇帝提议,让门第俊彦,也参加之前只有将门子弟参与的兵法实战演练,而且很快得到了好几名文官重臣的附和。 魏崇山觉得刘牧之这是前些天输了玉佩、符兵,内心不忿,便想方设法找他们的不痛快,所以极力反对。 而赵玄极则察觉到了危机,皱眉道:“文武分流,乃是本朝定制,秋猎场上将门子弟考校兵法,门第俊彦比拼时务策论,也是传统,怎能说改就改?” 高居案桌后的皇帝,并未立即出声。 徐明朗呵呵笑道:“赵公多虑了,这只是一场年轻人的游戏而已,怎么就扯到军国大事上了?我门第俊彦,有些日后需要出任监军之职,自然要懂兵法、习战阵。让他们趁着这个机会,跟将门子弟学习一二,也是为了日后征战沙场着想。” “徐明朗,你休得巧舌如簧!” 魏崇山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监军之职,本就不该有,你现在还想顺杆子往上爬?真是岂有此理!” “魏公,注意你的礼仪!” 徐明朗沉下脸来,不过他也了解魏崇山的粗暴脾性,没心思现在跟他掰扯这些,转头看向孙氏家主孙蒙,“孙公以为如何?” 孙蒙眼神数变,没有立即搭话。 他本能的觉得,徐明朗等人突然提出这件事,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应该另有深意。身为将门,他自然反感文官把手伸过来,但作为孙氏家主,他又有别的考虑。 “此事还请陛下圣裁。”孙蒙朝宋治抱拳。 宋治询问帐中诸人,“各位爱卿觉得如何?” 帐中的文官自然同意,武将们大多不赞同,双方吵得厉害,没个结果。 “既然如此,此事明日再议吧。”宋治挥挥手。 从大帐里出来,赵玄极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拉上魏崇山等几个关系深厚的武将,去了自家营地商议。 孙蒙刚刚回到自家营地,就得到禀报,徐明朗下了帖子,请他过去赴宴。 “徐明朗这老狐狸想干什么?”怀揣着这个疑问,孙蒙决定先见见对方再说,到了徐氏营地,跟徐明朗在帐中相见,发现酒菜都已经摆上食案,很是丰盛。 徐明朗起身相迎,寒暄两句,笑眯眯的请孙蒙落座,举止尊敬,言谈随和,完全没有在朝堂上时,面对武将们的那种威严霸道。 对饮了两杯,孙蒙直奔主题,询问徐明朗邀请他来赴宴的用意,徐明朗笑着道:“既然孙公问起,那老夫就开门尖山了。 “孙氏一门,近来人杰辈出,十八勋贵、十三门第中,唯有孙氏眼下有两名王极境强者。如此家势,孙公就不想为江山社稷多出一份力,多分一份忧?” 孙蒙皱眉道:“徐公何意?” 徐明朗呵呵一笑,不急不缓的道:“大都督府大都督之位,一百多年来一直为赵氏把持,这是因为赵氏强大。但本公却觉得,眼下孙氏才该入主大都督府。” 孙蒙晒然,“徐公如是来离间孙氏与赵氏的,孙某唯有告辞。” 他虽然想取代赵氏,但绝对不会跟文官联合,若是如此,以如今大齐文武之间的关系,孙氏在将门中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孙公莫急,本公怎会离间孙氏与赵氏?实不相瞒,本公认为,皇朝百万大军,由大都督一人统帅,权柄实在是太重了些,也不利于别的将门为国出力。” 徐明朗胸有成竹道,“孙公觉得,若是大都督府,变成五军都督府,是不是对皇朝更有利一些?” “五军都督府?”孙蒙一怔。 “五军都督府,自然该有五位大都督。”徐明朗掷地有声。 孙蒙心中顿生惊涛巨浪。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四五 对抗(1) 赵氏把持大都督府百余年,靠得是修为实力,在赵北望无望成就王极境中期,赵宁空有奇才之名的情况下,孙蒙认为这是孙氏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然而一场擂台较武下来,孙蒙才知道,赵氏有意隐瞒了赵宁的真实情况,只看赵宁前日表现出的修为战力,日后必能继承赵玄极衣钵,孙氏机会并不大了。 但若是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以孙氏如今的家势,就有极大可能成为五位大都督之一,跟赵氏平起平坐,让孙氏一族获得新的大好发展契机。 孙蒙按下心头燥热,冷静的对徐明朗道:“徐公想要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只怕是为了给文官士人,创造进入其中的机会吧?” 这些年来,文官集团不断渗透武将势力范围,成果显著,但大都督府却一直无法染指。 大都督府节制内外诸军事,作为军方最高衙门,文官想要彻底收拢兵权于中枢,实现文官节制武将的目的,最终肯定也必须要插手大都督府。 徐明朗并不隐瞒,笑呵呵的道:“权不专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既然各军都已经有监军,那么大都督府自然该有文人充任大都督。 “皇朝虽然文武分流,但文武再如何分工,根本还是同共为皇朝效力。” 孙蒙紧追着问:“一个,还是两个?” 徐明朗老神在在道:“一个太少,两个不多。” 五位大都督里面,文人若是只占一个,基本会被排挤孤立,起不到作用。但若是达到了三个,文人就比武将还多,将门绝对不会同意。 孙蒙不置可否:“徐公为皇朝分忧之心,孙某向来知晓,只不过兹事体大,赵氏未必会同意。” 徐明朗面色不改,微笑着道:“赵氏必然不会同意。但这可是其他将门的机会,只要其他将门需要,赵氏难道还能忤逆众意?” 孙蒙沉默下来。 徐明朗等了片刻,不疾不徐的问:“孙公以为如何?” 孙蒙知道,这是徐明朗在问他的态度,看他是否支持这件事。如果他选择支持,那必然还要带着跟孙氏关系密切的将门,一起来站队。 大都督府若是真的改为五军都督府,必然引发将门整体震动,诸多利益必然被重新划分,涉及的人事权力变化,无异于将将门丢进油锅炸一遍。 而一些将门势必因此获利,家势上涨,一些将门则会因此利益受损,地位下降。 如此大事,孙蒙无法现在就表态,机会到了眼前,他也不能轻易放过,遂沉吟着道:“事关将门整体,孙某一时也说不清能不能成。” 徐明朗对孙蒙的反应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本公给孙公和将门一个缓冲时间,也让将门的态度,能够在接下来尽量展现出来,方便大家互相认识,做出抉择,且还留有余地——这就是门第俊彦参与兵法实战演练。” 孙蒙看徐明朗的眼神,不得不充满忌惮。 这老狐狸的确老谋深算,为了分将门的权,打压军方,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 擂台较武,赵宁刚刚击败徐知远,独占鳌头,让十六岁的门第俊彦抬不起头,徐明朗转头就来了这么一手,兼有高屋建瓴、釜底抽薪之妙。 “徐公今日坦诚相待,孙某也不至于一点表示都没有,门第俊彦参与将门子弟的实战演练,孙某同意。”孙蒙有限的表明了态度。 “好!孙公果然是明白人。”徐明朗很满意。 赵玄极跟魏崇山等人回到赵氏营地,商议半响,提出了很多可能,末了却无法得到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赵玄极便叫人将赵宁找来,魏崇山也让人去召魏无羡。 赵宁跟魏无羡进了帐,听罢介绍,互相看了看,彼此都发现对方面色不虞。 “门第俊彦参与将门子弟的兵法实战演练,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在孙儿看来,无论他们图谋的是什么,想要得手,就必须在演练中有所表现、斩获。” 魏无羡一张胖脸皱成了包子,思考了半响缓缓道:“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需要让门第俊彦在演练中早早出局,让陛下看到他们的不堪,应该就能万事大吉。” 说到这,他抓了抓下巴,继续道:“孙儿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门第俊彦参与进来。” 赵宁基本同意魏无羡的见解,补充道:“如果真有将门,同意了这件事,最终让门第俊彦参与到兵法演练中,那就说明将门内部也出了问题。 “要确保这件事不会成为后面更大的事的突破口,我们自己人必须要在兵法演练中夺魁。这样无论事后有什么情况,夺魁者说话的份量总要大些。” 赵玄极跟魏崇山都是点头,他们之前的讨论,也差不多是这么个结果。能不让门第插手兵法演练,那自然是最好,如果无法阻止,那就尽量夺魁。 赵宁跟魏无羡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后者将前者拖到一边,询问赵宁为何战技武艺那般出众,这些年为何偷偷修炼这些,还要瞒着他跟陈安之。 魏无羡很不忿,赵宁则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赵七月跟赵辛等人已经刨根问底过了,他们都是赵氏子弟,很清楚赵宁的情况。 要说《镜水步》这种功法,还能靠机缘顿悟,快速修成,战技就绝对是需要日复一日磨练的。 在赵七月和赵辛面前,赵宁把缘由推到了赵玉洁身上,说他俩这些年朝夕相处,其实并没有多少花前月下,更多时候都在互相帮助修炼。 赵玉洁天赋之高,赵氏族人有目共睹,修行两三年就到了锻体境九层乃至御气境,的确是惊世骇俗,莫说寻常天才难以望其项背,赵七月都远远不及。 而赵宁又是赵氏百年一遇,不,五百年一遇的修炼奇才,他俩一起砥砺修行,产生让旁人嗔目结舌、无法轻易理解的效果,那也不是说不过去。 之前旁人不知道赵宁的战技高低,那也只是赵宁没有好生展现的机会,并不是有意隐瞒。 “在擂台较武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打。”赵宁还正儿八经的这样对赵七月说。 赵七月的白眼翻到了天上,提起赵玉洁她就火大,见赵宁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也就信了个七七八八,毕竟没有更好的解释和可能了,而事实就在面前。 现在面对魏无羡,赵宁不得不为往日里跟纨绔们打群架,自己有意隐藏实力,让兄弟们没少鼻青脸肿的情况做个解释。 赵宁叹息一声,满面伤感道:“昔日,我跟赵玉洁日夜砥砺战技,自觉每日都有增益,也想过在市井大杀四方,但赵玉洁却让我隐藏实力,以便在十六岁秋猎时,技惊四座,受人膜拜.......” 魏无羡呆了呆:“你真就听了她的话?” “起初大家都认为我风流不羁,不务正业,很多真正的俊彦都瞧不起我,赵玉洁说,与其有了一点实力就展现出来,不如到了让大家都自叹不如的地步,再骤然爆发出来,这样就能重重打大家的脸,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甚至顶礼膜拜......” 赵宁抬头望月,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我觉得这样也挺帅气的。而且你知道,这些年我对赵玉洁,那是百依百顺,她说什么自然就......” “宁哥儿,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魏无羡见赵宁黯然神伤,自以为他又因为赵玉洁的背叛而心痛了,连忙拦住他追忆往事。 赵宁故作“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魏无羡赶紧转移话题,“兵法实战演练的事,你有什么想法?走走走,我们去边喝酒边说!” “好不容易”让赵宁从前情旧事中出来,魏无羡松了口气。 他心里忍不住想道:“赵玉洁这臭婆娘天赋还真好,竟然在几年时间内,就跟宁哥儿对练出这样的战技......这就是个祸害,要是让我撞见,一定要立马将她弄死!” 两天后,十八勋贵、十三门第的十六岁子弟,集中到营地校场,准备进行兵法实战演练。 每个人都浑身披挂,携弓带刀,背囊里还装满了干粮、清水,俨然军中锐士模样。 最终,门第俊彦还是成功参与到了这场演练中来。 赵宁打量着前方十里之外的山林,目光最终落在中心的一座高大山头上,哪怕是隔得很远,他也能看到山头飘扬的一面巨大黄旗。 稍后,由十六岁的少年郎组成的三十一支队伍,要分散进入山林,进行为期两日夜的对抗,谁能夺得山头那面黄旗,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在这场实战对抗中,每支世家队伍都是独立的,进入山林后,其余三十支队伍在原则上都是对手,夺得黄旗的战果,也只会算在一支队伍头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各个队伍要确保自己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就需要用到很多方法、手段,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各家子弟兵法、征战之道修习的怎么样,将会得到全方位体现。 “你已经站擂成功,表现无人能及,若是这回能成功夺旗,就能稳稳的排名第一,事后出仕,必然会得到正七品的官职。”赵七月为赵宁打气。 魏无羡扫了一眼那些门第俊彦,摸着下巴琢磨:“来者不善啊,也不知这些门第俊彦到了山里,会怎么行事,会不会联合起来?” 众人说话的时候,孙康带着自家子弟队伍从旁走过,他自个儿径直到了赵宁面前,笑嘻嘻的见礼,彬彬有礼道:“赵公子......” 章四六 对抗(2) “赵公子,你的个人武艺的确非同凡响,但实战演练比拼的可不是这个。你要当心了,本公子这回绝对不会避而不战的。”孙康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赵宁面色如常,赵辛却恨得咬牙切齿。 兵法演练同样分为四组,不同的是,十六岁这一组是最后-进行的,赵辛所在的十八岁那一组,已经进入过山林。 赵辛带领的赵氏子弟队伍,虽然坚持到了末尾,但却没有能夺取黄旗,而是被孙氏联合其他几个将门的队伍,给集中伏击了,最终惨败。 黄旗也落入了孙氏手里。 赵宁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据他所说,在进入最后一座山头前,孙氏子弟提出要跟赵氏队伍联手,先击败门第俊彦。 赵辛当然想先淘汰门第俊彦,就跟对方协商条件,孰料,双方谈判时,跟孙氏联合的几个队伍,趁机隐蔽迂回,包围了他们,骤然袭击,将赵氏队伍击败。 除了赵辛所在的十八岁这一组,是孙氏夺取了黄旗,另外两组,竟然都是门第俊彦获得了最后胜利,十七岁那一组斩获黄旗的,还是徐氏队伍。 “前面三组,联合孙氏的队伍很多,除了魏氏、杨氏,就没人跟我们协同。也不知孙氏暗地里许给了其他将门甚么好处,又或者是别有原因,那些将门这回竟然都选择不跟我们赵氏站在一起。” 赵七月沉着脸,叮嘱赵宁小心。 她情况特殊,不能参与演练,否则以她的实力,赵氏队伍不会连续三场都败得这么惨。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赵宁知道这一场不好赢,这不是擂台,大家境界没差距,个人武艺的发挥空间,就没有之前那么大。 各家队伍进入山林的位置不一样,都是先抽了签,再由官吏带领去往既定地点,然后同一时间出发,避免一进入战区,大家就有目的的抱团联合。 赵宁带着九个赵氏子弟,跟着官吏进入山林时,徐明朗跟刘牧之站在一起,眺望三百多人的队伍,分散进入方圆数十里的山林。 “门第已经赢了两场,赢下这一场就过半了,届时就能向陛下证明,门第俊彦比将门弟子要优秀,那么让士人进入大都督府,也就没什么说不过去。” 徐明朗笑呵呵的道,“说到底,将门的事,还是需要门第来整治。” 刘牧之不无快意道:“赵玄极、魏崇山两人,赢了几件符兵就志得意满,殊不知跟大都督府相比,几件符兵又算得了甚么?” 他俩说话的时候,孙蒙也跟吴氏家主吴肃在交流。 “擂台较武,比拼的只是个人武艺,沙场征伐靠得还是综合能力。一旦赵氏在这场较量中,没什么出色表现,一张黄旗都拿不到,那么赵氏的整体实力,也就值得质疑了。” 孙蒙说到这,禁不住笑了一声,“我孙氏人才济济,只要陛下见识到,哪有不倚重的道理?一旦老夫成功进入大都督府,孙氏在金陵附近的白精矿,便归吴氏了。” 吴肃连忙致谢,就算大都督府变成五军都督府,他自知也没有成为五大都督之一的实力,那么帮助吴氏,换取一些利益,就是最佳选择。 赵宁带队进入山林中,没有立即前往中心区域。 前面三场的演练情况已经表明,赵氏有成为众矢之的的迹象,门第俊彦要对付赵氏,赵宁能够理解,一些将门也要在这场较量中淘汰赵氏,事情就诡异了些。 他仔细整理过前世记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直到今日,他才想起前世大战爆发前,传闻大都督府要被改为五军都督府的事。 当时赵氏家主已经不是大都督,坐镇大都督府的是孙蒙,前世赵宁对这件事并没有太重视,而且这件事最后并没有做成,北胡悍然入侵后,大都督府就稳如泰山。 “将门在这场演练中,对付赵氏队伍的原因,看来极有可能是五军都督府之事。平白多出了好几个大都督之位,谁不想争取,亦或是从中获利?而且祖父肯定会极力反对此事,赵氏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 赵宁想通了这一点,对眼下的形势也就有了更深的判断。 “不用说,在陛下面前,同意门第俊彦参与演练的那些将门家主,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五军都督府的事。这里面孙氏家势最大,必然是带头者、串联者。” 想到这里,赵宁心情沉重了几分。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会有将门愿意跟赵氏站在一起。 他要在山林中联合更多将门的队伍,也就变得不切实际。 “先找到魏氏、杨氏的队伍为上策,这是我赵氏队伍唯二的臂助。”赵宁拿定了主意,“然后是范式,看看能不能利用他们,来达到某些目的。” 这里有三十一支队伍,赵宁怎么都不会认为,仅凭自己和赵氏子弟就能突破重围。 “三年后,北胡就会掀起国战,若是现在将门就为了五军都督府开始内斗,北胡大军入侵时,大齐必然重蹈覆辙! “我得把这件事消灭在萌芽状态,别的姑且不说,眼前这面黄旗,我一定要拿到,绝对不能让门第夺了去。”赵宁心中有了计较。 眼下将门的内斗,还只是在秋猎场上,涉及的也只是年轻子弟,无关根本与大局,只要不给文官借口,五军都督府不被提上日程,将门大肆内斗的风险就会消弭。 赵宁知道魏氏队伍,进入山林的大致方位,当下便带着自己的队伍,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隐蔽前进,不求速度,但要保证不被别的队伍先发现。 他自己背弓带箭,充当斥候,猫身行在最前面,不时跃上树梢,攀上小山包,四处观望情况。 除了弓箭长刀等物,赵宁还穿着皮甲,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拉下面甲后,就只能看到两只眼睛。 这是特制的皮甲,里面有紫晶石和符文阵列,可以根据刀箭加身的位置、力道,来判定修行者受创程度,并显示橙、赤两色。 一旦胸甲位置的小晶石变成赤色,就代表修行者“阵亡”,不能再有任何言语动作,只能被离开战区。 战区里有很多宦官,都是大内高手,隐藏在各处,负责监视战区情况,确保演练公平公正,也防范其它危险。 仗着前世培养出来的卓越素质,赵宁发现了一支队伍经过的痕迹,对方虽然有意处理过,但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按图索骥之下,没出五里,赵宁就在一条山涧旁,看到了一支门第队伍,正在吃干粮、装清水。 门第队伍的皮甲样式跟将门不一样,赵宁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然碰到了门第队伍,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大家都是对头。 但赵宁并没有立即动手,先是将自家队伍隐蔽集结起来,让他们先休息一阵,做些准备,自己则去观察了四周情况,确认附近没有其他队伍后,这才返回来。 “十三,十四,你们去左边那块青石后,十六,你们去右边那棵榕树上,看我指令行动。” 赵宁分配任务的时候,叫的是大家在家族里的排行,“十二,十三,你们去堵住东面山道,等他们溃退时出来截杀,不能放过一个。”众人记住了自己的任务,在猫身离开之前,都往自己嘴里横了根小木棍咬住,然后打着手势迅速前往各自位置。 每支队伍都是十人,赵宁朝剩下的四人做了几个手势,给他们指定了位置,让他们往前摸索一段再引弓,这样跟对方的距离短了,有利于加强弓弩威力,也方便冲杀。 等到各自就位,赵宁从灌木丛里现身,明晃晃的站在了光天化日下,引弓搭箭,手里制式符弓瞬间拉满,箭头快速锁定一名门第俊彦,猛地松开了手指。 与此同时,其他九名赵氏子弟,都射出了自己的箭矢。 刘新诚吞下一条肉干,举起水囊正要喝一口,仰头的时候,骤然发现前方的山林中有符文之光亮起,顿时心头一跳,一声“有人”还没喊出口,就听见了弓弦的闷响声,视野中一点流光迅速放大! 能听见弓弦闷响,可想而知对方距离自己有多近! 刘新诚翻身闪避,动作做到一半,左臂就传来蛇咬般的阵痛,演练用的箭矢箭头虽然是特制的,不会破甲,但冲击力依然十足。 眼角余光一瞥,刘新诚不禁又急又怒,左臂甲叶已经完全变成了赤色,这表示他这条手臂已经被判定废了,不能再活动。 翻滚一圈,刘新诚拔刀出鞘,往一边的林子钻去,敌人占据有利位置,以弓箭突袭,他必须要找到掩体,否则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钻到一棵大树后,偏头一看,刘新诚心都凉了半截,自己的队伍里,已经有三个人胸甲上的晶石亮起红光,被判定为死人了,其他人也各有伤势。 “是谁偷袭本公子?!”刘新诚恼火的大喝。 “是你赵祖父!” 赵宁距离刘新诚很近,一箭射完,就弃了长弓,抽刀冲了下来,在山石上几个跳跃,从侧面杀至刘牧之眼前。 看到赵宁,刘新诚惊骇不已,一只手挥刀迎战,同时向自己的族人大喊:“快跑!” 赵宁的武艺没人能单打独斗赢他,现在自己的队伍已经损失了三个战力,如果还想继续参与演练,就只能分散逃离。 “跑不掉的。”赵宁轻笑一声,几刀下去,就把刘新诚砍得皮甲全是赤色,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除了十三、十四,赵氏子弟都是一箭射完,就冲杀了出来。 刘氏子弟骤然遭袭,阵脚大乱,已经是无法有效聚集在一起,听了刘新诚的话,想要分开逃跑,却因为赵氏子弟四面冲来,一人盯着一个,没法迅速脱身,唯一的山道又被堵住,很快就不是被砍倒,就是被“射杀”。 “沙场征战,哪有你们门第子弟想得那么简单,看看你们这些人,休息的时候连个岗哨都没有,遇袭之后跟受惊的鸟儿也没啥区别,就这样还想沙场建功?乌合之众!” 十七扯下刘新诚的腰牌时,还不忘鄙夷的教训对方两句。 黄旗只有一面,除了夺取它之外,“击杀”掉一个世家子弟,摘下他们的腰牌,事后也可以论功,决定队伍名次。 虽然有披甲护体,刘新诚被赵宁砍了好些刀,还是疼得嘴角直抽抽,听了十七的话,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收获战利品。 这一战,赵氏子弟只有三个受伤的,还是轻伤,皮甲仅仅变成了橙色。 考虑到实战中的丹药疗伤效果,橙色这种颜色,几个时辰之后就会自动消失。 灭了刘氏的队伍,赵宁等人取了他们的腰牌,拿走干粮清水补给,没有一刻停留,迅速离开,消失在山林中。 章四七 对抗(3) 离开一段距离,寻了个隐蔽处,赵宁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一阵。刚刚的战斗虽然短促,但足够激烈,适当的歇息必须要有,才能让队伍始终保持在全盛状态。 赵宁自己则向外围探索,依然充当斥候的角色,为队伍寻找相对最安全的行进路线。山林方圆数十里,三百多人丢进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跟人迎头碰上。 赵宁选择的前进路线,是从外围螺旋往内侧移动,尽量延后-进入中心区域的时间,同时最大限度搜索外围队伍,这样一来,碰到落单的就能很好袭杀。 往前探了数里,没察觉到异常动静,赵宁正要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很像松鼠在林间跳跃。 他第一时间将自己隐藏在灌木丛里,封闭气息。 沙沙声依然轻微,但在不断靠近,没太久,赵宁就看到一名修行者松鼠般从头顶的树梢越过,举止神态十分专注小心。 “吴氏的人?”赵宁认出了那个修行者,前几天擂台较武,对方跟他交过手,自报家门的时候,赵宁记住了他的身份。 不用多看,赵宁就知道对方在跟自己做着一样的事情。很显然,吴氏队伍就在不远处。他没有动,等对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的跟上。 赵宁本来打算跟踪对方,等他往前探索完回去的时候,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吴氏的位置。却没想到,这家伙中途改变了一下方位,径直朝赵氏队伍跟来的方向行去。 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双方就会碰头。赵宁必须出手解决他。 然而赵宁并没有立即出手,而是停留在原地继续隐蔽。 不出所料,另外一个吴氏队伍的斥候,很快出现在赵宁的视野中,同样是在树梢间跳跃前进,中间看到第一个斥候留下的印记,就改变了方向。 赵宁迅速跟了上去。 吴氏跟刘氏不同,他们是将门,行军之时斥候安排得很严密。在发现第一个斥候不管不顾埋头直进,完全没有回去的打算时,赵宁就知道,后面必然还有斥候。 第二个斥候的主要目的,就是监视第一个斥候,如果对方发生意外,他立马就能知道,掌握情况后回报队伍,如果对方行进顺利,那就确认前路是安全的。 大军征战时,斥候都是一波接一波往外撒开,彼此之间要做到互相能见,一旦发生意外,就能迅速做出应变。 自家斥候消失多时,而主将还不知道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吴氏作为将门,当然深谙行军之法,只不过眼下限于队伍人数,只能派出两拨斥候而已。 赵宁等候一段时间,在确认没有第三个斥候,而第一个斥候又快跟赵氏队伍接触后,迅速跟上第二个斥候,悄无声息接近到一定距离后,用镜水步骤然突袭,一刀结果了对方。 “阵亡”的吴氏斥候站在那里,睁大双眼瞪着赵宁,满面不甘之色。 赵宁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塞到一堆荆棘中遮掩起来,便去解决第一个斥候。这名吴氏修行者眼看着赵宁离开,又是气馁又是愤恨。 不过他不敢有什么违反规则的举动。 这方圆数十里的山林内,不知道有多少宫廷宦官在监视,违反规则不仅整个队伍会被取消资格,事后吴氏还要被朝廷追究责任。 第一名斥候发现了赵氏队伍,精神一振,连忙后退一段距离,迅速攀上一棵大树的树冠,张开手臂挥舞着,向第二个斥候打信号,简单报告这里的情况。 “不用费力了,没人看得见你。” 斥候听到耳畔响起的陌生声音,不禁浑身一僵,还来不及跳开,就发现自己的脖颈前已经横了一柄长刀,顿时大感绝望。 将这名斥候从树冠上压下来,赵宁看着他道:“说说你们队伍的情况,想要去甚么地方,有没有联合队伍?” 斥候垂头丧气道:“队伍在三四里后跟进,我们要去柏树梁子,在那里跟别的队伍联合。” 演练的规则很明确,修行者一旦被俘,就要老实交待自己知道的事情。在这里修行者虽然不会死,但在实际战斗中,被俘的将士想要守口如瓶就很难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范青林那种硬汉毕竟是极少数。 赵宁对审问到的消息很满意,也不觉得意外。 按照前三场演练的结果,这些将门为了大都督之位,明显会联合起来,首先解决掉赵氏及其帮手,所以在进入山林之前,他们互相约定碰头地点很合理。 赵氏跟魏氏也约定了集合地,双方距离相对较近,碰头不难,而杨氏队伍进入战区的位置就太远了,对方要靠近赵氏、魏氏的队伍,需要穿越小半个战区,危险重重。 三家队伍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行为就跟送死无异。 赵宁带着自己的队伍,朝吴氏来的方向移动了一段距离,在有利地形设下埋伏,打算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然而他们等了很久,也不见对方现身,不到三里的距离,应当早就走完了。赵宁当机立断,带着队伍撤离。 对方没有过来,就说明及时发现了斥候失踪的情况,紧急改变了行进路线,这个时候就不适合在原地等待了。 不过赵宁并没有打算放过对方,彼此距离已经很近,要咬住对方并不难。让队伍在后面跟进,赵宁先行去寻找吴氏队伍,不管对方往哪个方向前进,他都要把对方揪出来。 有镜水步在身,赵宁并不担心自身安危,只要危险降临时反应稍微快点,能够提早警觉一点,他就能拉开距离逃走。 吴俊带着队伍快速在林中奔行,眼神阴沉得厉害。 就在不久前,他们前行到一座小山包前,按照队伍跟山包的位置,第二个斥候会在山包上的视野宽阔处,给队伍打信号,让队伍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样的情况通报,每隔一两刻就会有一次,如果没有视野开阔处,对方就会在路上留下表示自己安全的记号,就像指示队伍前进方向的印记。 然而刚刚斥候并没有在山包出现,吴俊谨慎的派人前去查看,在超过规定通报距离后,也没有发现对方留下的安全记号。 吴俊这便知道,自己的斥候已经没了。 斥候遭遇袭击,连给队伍示警的烟火信号都没时间发出,可见对方绝对不是善于之辈!能有这种实力的队伍,在山林中屈指可数。 “不是赵宁就是杨佳妮!”吴俊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按照事先约定,其他的将门队伍不会袭击自己,门第队伍也不会在此时发难。 自己的队伍已经折损了两个战力,吴俊当然不会选择去硬拼,迅速离开危险地带才是上策。他很清楚,如果碰到了赵宁和杨佳妮,自己的队伍不会有胜算。 “加快速度!”吴俊忍不住又朝队伍下达了命令。 八人的队伍,被他安排以雁行阵的方式全速奔进,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就算遇到危险,一时间受创的人数也有限,其他人可以根据情况,决定是反击还是奔逃。 赵宁攀上一座不矮的石山,看到在山谷间奔行的吴氏队伍,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吴氏队伍已经受惊,速度太快,他们很难追上。 不得已,赵宁只得放弃追踪,带着赵氏队伍离开。冒险去接近,一旦途中碰到其他队伍,赵宁等人自己就会陷入险境。 赵宁倒是可以自己摸过去,猎杀几个吴氏修行者,让对方流点血。但这样一来,赵氏队伍失去他的庇护,如果被其他队伍撞见,就会伤亡惨重。 “柏树梁子。” 赵宁往北方看了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放弃追杀吴氏队伍,赵宁按照既定计划,去找魏崇山的队伍碰头。 途中靠着他出色的斥候能力,发现了三支队伍,其中一支将门队伍,已经是二十人的规模,赵宁没有去动他们。 一支门第队伍则遭受了刘新诚队伍的厄运,被赵宁带人全数歼灭,另有一支门第队伍比较警觉,赵宁袭杀了对方的斥候,重创了对方,但因为地形的原因,对方有半数修行者逃开了。 来到约定集合的地点,赵宁远远就看到了,他们要去的那个山坡上,有几棵大树的枝叶有所损坏,知道那是魏无羡给他的信号,他带着众人立即赶了过去。 靠近之后,赵宁发现气氛很不对,在山坡另一边隐约有符兵被激发的声音,并不密集,隔三差五响两声,好似有人在对峙、拼杀。 在林子里见了魏无羡,赵宁还没开口,对方就抹了一把额头密集的汗水,不无焦急的瓮声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玩砸了!赶紧让你的人跟我的人,快速进入战场。” 赵宁不解其意,直到跟着魏无羡翻过山脊,这才看到前方的山坳里,有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正在树木、山石的掩护下,谨慎小心的跟几面山坡上的人对射。 其中有十多人已经组织在一起,砍伐了树木做成了厚实大盾,看来是准备冲锋了。 赵宁吃惊地看向魏无羡:“十个人包围了三十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四八 对抗(4) (祝大家除夕安康。) 魏无羡撇撇嘴,很镇定淡然:“我跟踪了其中一个队伍,本打算找机会袭击,没想到他们沿途联合了别人,我看他们要经过这里,就让人先一步占据了有利方位,设下埋伏。 “在他们靠近的事后,我自己带着两个人,去袭杀了对方斥候,引诱对方追杀。等他们进入山坳后,便弓箭齐发,用绳索摇动各处树影,做出兵强马壮的态势,喝令他们投降。 “这些人追杀而至,被当头射掉了几人,又处于不利地形,惊诧之下来不及辨认虚实,只得先求防守。 “我就等着你过来。三十个人虽然多,但只要战术得当,我们也未尝没有将他们一口吃下的可能。” 赵宁竖起大拇指,表示了对魏无羡的钦佩,看了看场中形势,实话实说:“现在这些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组织了十多人的队伍准备冲锋,可想而知,我要是不能来亦或是来的晚了,你们想要撤走都很难。” 魏无羡嘿嘿道:“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兄弟。” 自从见了赵宁在擂台上的表现,他跟陈安之在深受震动的同时,也受到了激励,加上少年人血气方刚,现在难免热血澎湃,想要在这场较量中大展拳脚。 因此,在看到对方只有三十人,且相信赵宁能及时赶到的情况下,魏无羡才敢于将对方困在此地。 赵宁也不耽搁,跟魏无羡商议了具体战法,分配了人员部署,眼见对方十五人的冲锋队伍,已经开始从缓坡开始往上冲,两人便带着十来人过去迎战。 对方举着木质大盾,将队伍左右都保护得严严实实。木盾虽然挡不住符兵两箭,但总好过没有,弓箭射毁木盾后,他们还能提着小型符盾冲锋。 不过赵宁和魏无羡这边人数不在优势,弓箭并不多,对他们的杀伤有限,为了掩护赵宁等人,他们没有管冲锋的人,都是对点压制山坳里的弓箭手。 大家使用的都是制式符弓,赵宁同样如此,如果他能带着射雕进场,配上他的箭术,这些山坳里的人就会抬不起头。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赵宁跟魏无羡带队迎上攻来的修行者,前者手中长枪探出,轻易击毁了为首者的木盾,虽然被里面的小圆盾挡住,但是将对方击倒。 魏无羡手持一双大铜锤,合身撞入对方人群,左右开弓,声势威猛。 队伍以赵宁和魏无羡为箭头,刺入对方阵型当中,虽然人数有劣势,却有势不可挡之态,赵宁枪下没有三合之敌,很快就打乱对方阵型。 魏无羡冲了两下,就将大铜锤丢出去,砸翻了一名修行者,手里换了两根棱刺模样的铁钎,跟在赵宁身旁,专挑对方不易防备的下三路要害招呼。 每当赵宁格开一名修行者的符兵,亦或是让对方手忙脚乱,魏无羡的铁钎就会毒蛇吐信般跟上,趁机刺中对方的要害,让对方丧失战力。 两人配合默契,自然是一往无前,后面的修行者们迅速跟进,扩大战果,也不用担心被包围,是以没有太久,就让缓坡上的修行者死伤惨重。 阵型彻底乱了的敌方修行者,挡不住赵宁等人的攻势,只得从山坡溃逃,魏无羡等人追着他们冲进山坳,用他们作掩护,降低被山坳修行者射杀的风险。 在他们冲到山坳核心地带后,两侧山坡上的赵氏、魏氏修行者,也冲了下来,向山坳里的对手发起突袭,配合赵宁、魏无羡的进攻。 战斗结束得很快,三十名修行者绝大部分被“斩杀”,只有两个人逃脱,成了漏网之鱼。 赵宁和魏无羡的队伍里,也有人受伤,其中三个伤势较重,战力大减,还有两个人被“击杀”,只得退出演练。 “三十个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打得大败,这一场战斗真是痛快!”魏无羡哈哈大笑。 打扫完战场,赵宁跟魏无羡撤离了山坳,另外寻了一处地方休憩。 “明日黄昏,是夺旗的关键时刻,戌时时分,黄旗在谁手里,谁就是最大的胜利者。” 魏无羡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偏西,已经是申时了,“我们要赶到中心地带,路上需要耗费三个时辰,是现在就出发,还是再等等?” 早些到中心黄旗所在区域,可以抢占有利地形,方便明日黄昏夺旗——戌时之前拿到黄旗也不算数——但必然被其它队伍围攻。 若是太晚到中心区域,别的队伍联合起来,把持了地利,赵氏、魏氏、杨氏的队伍要成功夺旗,难度就跟上青天差不多。 “我们先去柏树梁子。”赵宁把自己的打算跟魏无羡说了说。在其它队伍还没到中心地带,不曾大规模抱团之前,尽量削弱他们的战力,是最佳选择。 魏无羡听罢赵宁的讲述,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当即表示同意。 至此,除开吴氏,已经先后有五个队伍,被赵宁、魏无羡解决,还有一个队伍被赵宁打残,对手实力已经弱了不少,但这还远远不够。 更何况,他们自己的队伍也有损失,这就需要接下来,尽可能的半途截杀别的队伍,早些跟杨氏汇合。 ...... 一处空旷河谷地带,正在爆发一场激战,双方都是十人的规模,但战况却是一边倒。处在河流上游方向的队伍,好似群狼出击,将河流下游方面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战况之所以会如此,全因河流上游队伍的领头者,战力太过强悍。 虽然说不上以一敌十,但她手里的丈二陌刀却是所向披靡,拦腰旋转,两步一斩,凡是硬接她一刀的修行者,就算自身不被震飞,兵器也难以握稳。 偏偏此人的招式不仅势大力沉,而且迅捷如风,两刀之前几乎没有缝隙,她的对手完全找不到反击机会。 这就让她单人长刀冲入阵中,几入无人之境,身周的对手不是被砍倒、逼退,就是被打得吐血。 她虽然是带着队伍进击,但基本上是以一己之力,就杀散了对手阵型,跟在她身后的修行者,只是负责及时扩大战果而已。 如此悍勇的战法,强大的杀伤力,就算军中猛将,见了也会击节赞叹。 这样的战斗没有持续很久,当她挥动陌刀在对手群中冲了三个来回,对手也就注定了战败的结局,根本没有道理好讲。 “你......你是何人?!” 战败队伍的领头者,趴在地上吐了口血,抬头盯着已经走开的对手,又是震惊又是不甘的问。 对方的战力太过彪悍,强到了他无法接受的地步,他也见过赵宁站擂之战,觉得就算以赵宁体现出来的实力,也不如眼前的人这般恐怖。 将陌刀扛在肩上的修行者,闻言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广陵杨氏,杨佳妮。” 说完这话,杨佳妮继续前行,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菜瓜,塞到嘴里大大咬了一口,嘎嘣脆。 吐完血的修行者看到这一幕,绝望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禁不住仰天哀嚎一声。 对方身上的菜瓜都还是圆的,没有半分破损,可想而知,在方才的战斗中,他们这些人几乎就没碰到对方。 杨佳妮走了没十步,手里的菜瓜就已经换了俩,吃完第三个,伸手往怀里一掏,不料抓了个空,清淡的面容不由得僵了一下,顺势把沾满甜水的手,在衣衫上随便擦了两把,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姐,前面两里之外,有一支门第队伍,正在快速向这里赶来,应该是听到了动静。” 一名猿猴般敏捷的斥候,从前方的树梢间快速奔回,看到杨佳妮就急忙下来,说明自己侦查到的情况。 杨佳妮无精打采的双眸顿时一亮,将陌刀从肩上拿下来,就说了一个字:“打!” 在她的号令下,刚刚战斗完一场,但其实并不疲惫的杨氏修行者们,就跟着她快速向前飞奔。 没有人质疑杨佳妮的选择,在进入山林之前,杨佳妮就告诉过他们,这场演练胜负并不重要,能走到哪一步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跟别的世家队伍切磋,借机磨练自身战技,最大限度砥砺修为。 ...... 赵宁跟魏无羡到了柏树梁子附近,只伏击了两支十人的队伍,就不得不快速离开。 他们来的稍晚了些,从各处汇聚到这里集结的将门队伍,多半都已经先到了。在柏树梁子集中了五支队伍后,他们已经开始接应后到的世家子弟,赵宁跟魏无羡再也没有机会下手。 “柏树梁子是将门集结地点,不知道门第队伍在哪里碰头。” 夜晚的山头,魏无羡双臂枕头躺在粗大的树干上,跟赵宁探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但不管他们在哪里集合,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抱团在一起了,我们再要对付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三百一十人的队伍,差不多有二百八十人是对手,现在对方已经各自聚集,赵氏和魏氏拿他们都没了辙,而且接下来,对方势必在通往中心区域的要道设卡,千方百计截杀他们。 “不管他们在何处,最终都是要去夺黄旗的,我们先不露面,等到明日黄昏再行动。这些队伍虽然针对我们,但黄旗只有一面,在最后时刻来临时,他们难道不会彼此争斗?” 赵宁已经拿定主意,明日让魏无羡带队原地休整,自己去找一找范式的队伍。今天没有碰到,实在是可惜了些。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第四九 诱惑 (祝大家新年吉祥,身体健康。) 赵宁没有等到次日,脑子里有了想法后,就立即动了身。魏崇山刚刚提了一嘴,他之前远远看到过范式队伍,不过因为当时要对付山坳里的对手,无暇顾及对方。 赵宁算了一下方位,觉得范式去柏树梁子的可能性很大。此时过去接触是在夜晚,怎么都比白天要好很多。 赵宁让魏崇山带着队伍,在后面隐蔽跟进。若是柏树梁子那里的队伍不是太多,而范式又在其中,里应外合之下,趁着黑夜或许能有不错斩获。 孙康坐在营地的篝火前,有一口没一口撕咬一只烤熟的野鸡。 吃惯了山珍海味,能够偶尔来一次野味,本该是别有一番风味才对,奈何烤鸡的孙氏子弟,手艺委实差了些,鸡脖子烤糊了,鸡胸还是生的。 卷曲的鸡皮更是黑不拉几,点缀着鸡毛根骨,看着就让人作呕,这就更不必说食盐洒得不均匀,一会儿咸的要死,一会儿淡的满嘴腥味。 吃这种鸡,孙康觉得跟自虐也没多大区别。 不过来了野外,就得“入乡随俗”,孙康打定了注意,要将吃手里这只鸡也当作修行,来磨练自己的心境。他向来喜欢抓住生活中的小事,来尽可能砥砺自己的修为。 勉力维持面色不改,孙康吃得很严肃认真。 作为孙氏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子弟,他的意志一向坚定,此时一小口一小口的撕咬鸡肉,再猛地囫囵吞咽,想要如往常一样,战胜眼前的挑战。 然而事与愿违,在咬下一口鸡屁股后,舌尖也不知接触到了恐怖存在,满嘴的恶心味道不仅钻进了鼻孔,更在胃里引发了江海翻腾。 孙康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张大嘴,一下就呕了起来。 这一吐便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打起十二分精神压抑的感知,这下就像绝提洪水,让他趴在地上呕个不停,莫说方才吃下的鸡肉,连胃酸都引了出来。 他的呕吐引发了连锁反应,营地里顿时吐成一片,好些人都趴在了地上,此起彼伏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本来已经掏出锦帕在擦嘴的孙康,又加入了这场另类的狂欢。 用力一锤地面,孙康冲出营地,奔向山林,远远离开众人,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才停下来。大口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眼泪都流出来的孙康,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他们其实都带了干粮,肉干果脯之类的并不缺,本以为吃点野味是种享受,之前在世家营地内,享用家仆们烤好的羊肉兔肉,都觉得味道鲜美,没想到自己下手了,竟然是这种结果。 孙康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他之所以烧烤野味,其实跟大张旗鼓宿营,点燃篝火取暖是一个道理。 他身边有大部分将门队伍,现在实力强大,也很安全,想怎么活动就能怎么活动,而赵宁身边人少,必然是不敢点火烧烤的,一旦被他们发现亮光,就会摸过去围攻,遭受灭顶之灾。 这种赵宁只能小心翼翼行动、无奈啃干粮,而自己可以大摇大摆点篝火,享用野味的情况,让孙康倍有优越感。 他唯一认识不足的是,烧烤野味看似简单,却不是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够轻易驾驭。 “放着好好的干粮不吃,找这种罪受,真是够了!下回没有家仆随行,绝对不能再尝试这种事。” 孙康大口呼吸了好半响,直到肠胃渐渐恢复平静,还心有余悸。 他奔出营地的时候,很多世家子也都四面冲了出来,因为有的人边跑边吐,满身的腌臜气味,所以大家彼此都离得颇远。 后面的人更是需要冲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能避免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范翊抬头看了一眼繁星如海的夜空,拍了好一阵胸脯,这才将心头的烦恶压下。她本来没吃那些烧烤的野味,很安分的在啃干粮,奈何营地大批的人一起呕吐的场景,太过壮烈了些,她不能不受到影响。 范式的队伍,本来是要去另外的地方,跟门第队伍汇合,但他们进入山林的地带,距离那地方南辕北辙,只能先跟孙康的队伍同行。 好在演练开始前,徐明朗就跟孙蒙达成了协议,在没解决赵氏、魏氏、杨氏的队伍时,互相之间不争斗不拼杀,免得早早损失惨重,给赵宁等人以可趁之机。 所以眼下,范翊并不担心自身处境。 掏出水囊拔掉塞子,连续喝了好几口清水,范翊刚刚长吐一口气,忽得心头猛跳,眼前虚影一闪,快逾闪电,定睛一看,已经多了一个,正在向他做噤声的手势。 月光不错,范翊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这才没有及时止住了出手的冲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镜水步近身的赵宁。 赵宁来到营地外围已经不短时间,之前一直在观察营地情况,视线搜寻了一番,找到了范翊的身影。 要如何跟对方碰面,才能尽可能隐蔽、避免暴露,赵宁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绝对周全的法子。 正纠结的时候,孙康的呕吐引发了营地乱象,多半数子弟奔出营地,赵宁这才有了跟范翊照面的机会。 将范翊带到一丛更加隐蔽的灌木后,赵宁蹲了下来,向她了解需要了解的各种情况。 听罢范翊的介绍,赵宁沉吟片刻,思索在这里动手,给孙康队伍减员的可能性。 末了,他觉得就算有范式从中配合,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里有十二支将门队伍,数量太多了,而一旦范翊早早暴露,反而弊大于利。 “明日跟门第队伍汇合后,你找一下陈安之,跟他商谈一二,听听他的想法。” 赵宁跟陈安之虽然交情莫逆,但他知道,要陈氏的队伍配合他,做对整个文官集团不利的事,对陈安之而言是个两难抉择。 赵宁不会勉强对方,只有对方主动答应,他才会往这方面谋划。 接下来,针对不同的情况,赵宁跟范翊约定了之后联络的暗号。到时候,对方在门第队伍里,赵宁想要见她困难重重,今晚这样的情况重复发生的可能性太小。 赵宁和范翊密谈的时候,他俩并不知道,有人接近了这里。 吴俊刚刚在营地中吃烤兔,他的手艺也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吃到作呕的地步,要不是孙康引发了乱象,他并不会步对方后尘。 来到营地外转了半响,吴俊见月色颇好,就想到附近的小河洗漱一番,去去身上的晦气。 路上碰到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对方听说吴俊想要去河边,都有了类似想法,营地里现在因为某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狼藉一片,大家都不想早早回去。 无论是洗漱还是游泳,都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一行七八人说说笑笑,却不知,他们正朝赵宁、范翊所在的方向移动,而且双方越来越近。 赵宁听到了动静,小心的抬起头,看到一大群人正走来,不由得眉头一皱。对方人数不少,这丛灌木也不太大,等对方到了跟前,两人必然暴露。 营地里的世家子虽然四散出营,但因为人数多,一大片地域内还是有不少人,一旦赵宁被发现,跟对方爆发冲突,怎么都逃不脱被围攻的命运。 届时,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与此同时,赵宁不知道的是,还有一支队伍,在黑黯的丛林中,魅影一般悄悄向营地靠拢。 领头者盯着营地方向,双目亮得厉害,好似两颗天狼星。这双眸子不仅亮,而且满含某种炽烈到极致的渴望,就好像沙漠中的人看到了水。 “姐,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一名修行者迟疑着问。 “有什么不能做的,这是磨练我们黑夜袭击战法的最好战场。” “可是姐......他们人很多啊!” “何谓袭击,甚么时候需要袭击?当然是己方兵力少,无法正面战胜对方,这才需要出奇制胜。袭击,必然要面对数倍之敌。更何况,刚刚猴子已经观察过了,营地里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出去了。” 杨佳妮说完这些话,吸溜了一下嘴,这才没让口水流出来,太诱人了这香味。 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这里面有哪些品种的野味,烤鸡、烤兔、烤鱼,还有烤鹿肉! 要不是被这股飘出去很远的香气吸引,她先前根本就不会折道过来。 他们过来的时候,担任斥候的猴子,发现大部分人都不在营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让杨佳妮迅速拿定了袭击的主意——猴子没有靠得很近,光线又不太好,自然也就看不到地上的那些污秽。 透过篝火的光芒,杨佳妮已经能够看到,烧烤架子上各种形状的肉食,她不着痕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双眸亮得好似要照亮这片树林。 “这些人必然是吃饱了,这才出去散步遛食,他们也太浪费了,还放着这么多美味不管,真是暴殄天物!”杨佳妮想到这里,脸上就荡漾开一圈幸福的笑容。 进入山林演练,每人能带的干粮、清水,份额是有规定的,就那点东西,对旁人而言或许够了,但对杨佳妮来说,还不够她塞牙缝,早早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要不是后来在路上摘了几个菜瓜,杨佳妮认为现在自己已经饿晕,如今面前就有大量美食,她哪里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再者,抢夺这些美食,还能顺便起到锤炼杨氏子弟夜袭战法的作用,可谓是一举两得。 砥砺修为嘛,就是要以弱击强,这样才能快速进步。这里不是战场,不用担心会死,如此大好机会不抓住,真到了战场上,技艺不精的后果可是脑袋搬家! 终于到了营地边缘,杨佳妮再也忍不住,从树林中飞快跳出,提着陌刀就奔向最近的对手,同时,嘴里不忘大喊震慑敌人:“广陵杨氏杨佳妮在此,交出你们的食......谁敢跟我一战?!”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十 无巧不成书 就在赵宁准备发动镜水步,趁着吴俊等人还未完全靠近,迅速撤离、摆脱危险的时候,宿营地内骤然爆发的喧嚣,让他精神一震。 杨佳妮的叱咤声不小,但赵宁这里距离营地颇选,他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发声,不能分辨内容。 可随即爆发的激烈交战动静,与营地中修行者的大喊、呼喝,还是让他能立马判断出,彼处的将门队伍,遭遇了强者的有力突袭。 赵宁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喜滋滋的跳出来,尝试配合袭击者进攻营地,而是在思考、判断,眼前情形是不是孙康引诱他现身的阴谋。 这并非没有可能,现在将门队伍这么庞大,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赵宁就无机可趁,自然也就不会露面。 孙康若是聪明,进一步想到赵宁会来这里探查,那么安排这样一次试探,也就顺理成章。 甚至,他用一只鸡让自己呕吐,使大部分人离开营地,变得分散,就是为了让赵宁认为参与袭击能有不错效果,从而带着队伍现身! 这些念头在赵宁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这里面变数太多,根本不具备可实施性,别的不说,赵宁现在不摸过来探营,孙康做这些就是白费力气。 况且,这里有一百多人,数量优势太大。 孙康如果要引诱赵宁,就不能把大家都集中在这里。 “是谁会这个时候袭击将门队伍的营地?” 赵宁想到这个问题,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合理。除了门第跟自己的队伍,就只有杨佳妮这一个答案。 “用十来人进攻一百余人?”如果真是杨佳妮,赵宁觉得对方恐怕是疯了,这样的行动毫无胜算,没有半分道理。 原本朝灌木丛走来的吴俊等人,听到营地的动静,都连忙转身去看,在确认有人袭击后,立马动身去支援。 而此时,赵宁也确定了,突击营地的就是杨氏队伍。 他听到了杨佳妮的名字,在好些惊叫的人口中响起,起身攀上附近一棵大树向内观望,也看到了对方挥动丈二陌刀,小龙卷风一般在营地冲杀的身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宁当机立断,告诉范翊,让她带着范式修行者,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去营地制造更多混乱,自己则从腰间掏出烟火信号,对着头顶夜空发出。 然后便发动镜水步,冲向吴俊等人。 吴俊正和其他之前离开营地的修行者一样,想要赶回去支援,迈开双腿还没走出多大一段距离,陡然间听到身后夜空的烟花爆炸声,心头一紧,一股危险的感觉犹如利箭击中了他的心脏! 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身后传来真气波动,他脸色瞬间纸白,意识到自己正遭遇突袭,想都不想,就地一个驴打滚! 可惜的是,危险来的太快,他刚刚俯下身,就感觉自己的脊背像是被泰山砸中,身体猛地扑倒在地,哪怕是有符甲护体,也疼得差些背过气去! 没有任何意外,吴俊胸甲上的晶石变成了红色,刚刚遭遇的这一刀,就算不能将他劈成两半,也能斩断他的脊椎,断无“活命”的道理。 满脸不甘、愤怒的转过头,吴俊看见了赵宁,对方正攻向其他修行者,不曾多看他一眼。 “赵宁!我跟你誓不两立!” 吴俊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 之前自身队伍的斥候被杀,他就认为极有可能是赵宁,当时只能仓皇逃走如丧家之犬,现在汇合了将门队伍,本以为已经安全,接下来就是找赵宁复仇,没想到,眼下竟然被赵宁神出鬼没的“斩杀”了,这让他气得只想吐血。 赵宁并没有回应吴俊,他不会把精神分散在“死人”身上。 在视野受到极大限制的黑暗森林里,镜水步的作用被放大很多,眨眼间他又砍倒了两名修行者,在对方合围过来之前,他果断用镜水步跳出战圈,消失在树林里。 “追,别让他跑了!” 遇袭的世家子哪里会放过赵宁,招呼了左右赶过来的人,朝赵宁遁走的方向追击。 孙康阴沉着脸奔回营地,在他看来,现在袭击自己队伍的人,无论是谁,都疯了。 如果是赵宁,以对方的力量,那就是在找死,如果是门第队伍背弃约定,那便是在给赵宁作嫁衣裳。 当他看到在营地中来去如风的杨佳妮,就像是进了羊圈的狼群的杨氏子弟,有刹那的错愕。 “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孙康压抑着怒火问。 他没有马上动手,因为他不理解,为何前些时日还在跟孙氏友好往来的杨氏,跟他并肩在夕阳下漫步的杨佳妮,会突然袭击他的营地。 杨氏因为降爵的事,不忿赵氏所作所为,背离他们想要投靠孙氏,并用杨佳妮来接近自己这个家主嫡长孙,孙康虽然知道这是利益关系,但面对江左第一美人,也不能不动心。 之前杨佳妮在他面前很少说话,表现得很清冷,孙康也不以为意,只当这是出色女子固有的骄傲,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就会有所改变。 熟料,对方现在做了这样的事。 正在忘我战斗的杨佳妮,听到孙康懊恼的声音,抽空瞥了对方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杀出来是抢美食的。 她平身最爱两件事,美食与打架,刚刚打得痛快,竟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惭愧之际,见越来越多人赶回,就想抢些烤肉赶紧撤。 至于孙康的话,她听见了,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了就没了印象。 无论是赵宁还是孙康,她从来没装进脑子里过,这并非是目中无人,而是她的脑子已经被打架跟美食塞满了,没地儿搁别的。 不管是去镇国公府还是跟孙康漫步,过程中她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思考修行的事,压根儿没关注过对方。 孙康认为她清冷,实则当时在她脑袋里,正有两个小人在切磋比武,她忙着观摩研究,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偶尔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说话时,出于礼貌嗯两声回应一下,转念又继续指挥俩小人打架去了。 正当杨佳妮要下令,让杨氏子弟趁着对方修行者还没合围过来,抄起烧烤架赶快跑时,营地外围杀进来了一支彪悍的队伍。 那正是汇合了赵宁的赵氏、魏氏子弟。 因为外围散步“散胃”的世家子站位分散,不少都已经回了营地或者在回营地的路上,他们这支配合还算默契的队伍,在赵宁、魏无羡的带领下,爆发出的杀伤力非常可观,一路碾压了许多或零散或三五成群的世家子。 孙康这时候总算“想明白”,杨氏队伍为何会冲进营地了,原来是趁大家离开营地,力量分散疏于戒备的时候,跟赵氏、魏氏相互配合,内外夹击他们! “可恶!”孙康恨得直咬牙,俊秀的脸覆上了一层寒霜。 杨佳妮的“背叛”,重新跟赵宁混在一起的行为,让他感觉自己被戏弄被抛弃,自尊极度受辱,一直以来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朝身边的人吼道:“围杀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杨佳妮的眼神有刹那的茫然,不理解为何自己过来抢一点美食,还能引得赵宁、魏无羡率领自家队伍,大张旗鼓、义无反顾来搭救。 不过她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平日里就是想杂七杂八事情的时候很少,听到孙康的怒吼,她毫不犹豫向杨氏子弟下令,向赵氏、魏氏队伍奔来的反方向冲杀,不跟对方碰头汇合。 他们三支队伍加在一起,人数也在绝对劣势,合兵一处持续作战,会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再也没有胜算。 只有分开作战,时而相互聚合,时而反向脱离,如行云一般不可捉摸,再加上树林的地形不利围杀,才能最大限度调动对方力量,让敌人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战胜对方。 这样做的最大挑战就是,双方队伍的战力要很强,不然就是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杨佳妮自认没有问题,至于赵宁跟魏无羡有没有问题,她没考虑——如果赵宁跟魏无羡那么弱,什么战法都是败,不如早死早投胎。 赵宁见杨佳妮不过来汇合、再一起杀出去,就知道对方这是没想着逃命——至少没想着立刻脱身,而是要跟对方拼个高下输赢! 如若不然,对方过来汇合,以当下的情况,只要动作快,孙康的队伍根本来不及合拢围攻。 赵宁决定动手,也是想进攻。 不过他没觉得己方会赢,只求能多削弱孙康队伍的实力,再在形势恶化之前离开,为明日夺旗铺路。 …… 赵宁带着赵氏、魏氏子弟在外围绕着大圈奔杀,不给对方合拢机会,杨氏队伍在营地中战斗。 火堆已经都被掀翻,地上一片狼藉、火光处处不说,柴火还蔓延到了被清理了地面可燃物的营地外面,很多林木被点燃。 “灭火,灭火!该死的,一场演练而已,犯得着纵火?引发了山火,我们都得被烧成灰!” 孙康本来打算去跟赵宁交手,忽然发现火势在四处蔓延,连忙分派人手扑灭野火,他无法放任杨佳妮不管了,提刀冲向了对方,打算先解决杨氏队伍。 火其实不是杨氏子弟放的,是范翊让范式子弟,在跟其他人进攻杨氏队伍时,于战斗中不着痕迹将柴火踢带到了外面,目的自然是制造混乱,削弱孙康队伍战力。 “不能让火被扑灭!” 赵宁瞥见场中情形,眼前一亮,他之前还真没想过纵火,毕竟风险不小,没想到范翊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这里孙康的队伍人多,火烧起来,损失大的是他们。 至于大家会不会被烧死,其实是不必担心的,“阵亡”有可能,但真的丢掉性命却不会。 山林中的大内高手们,会及时把被烧着的人救走——有符甲保护,短时间也不会被烧得太严重,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出去后有的是丹药疗伤,不必担心留下后遗症——宦官们也不会让火势太过蔓延,危及大片山林。 “纵火!”赵宁下达了命令。 ——— 春节这段时间更新时间会不稳定,但更新量不会变。 章五一 彼此算计 不光是赵氏、魏氏的队伍在放火,杨氏也加入了其中,范式子弟则明面上灭火,实际上装作操作不当、惊慌急躁的样子,把扑打火群被点燃的树枝丢得到处都是。 九月时节秋意浓,山林中多的是枯枝落叶,草木易燃,几十人或名或暗推动火势,哪里是一百来人能够控制的。 孙康还想解决杨氏队伍,刚跟杨佳妮交手几招,就被火浪与浓烟给逼了回来,这时他左右一看,已经是手脚发寒。 视野可及的地方,烽烟处处,比人还要高的火苗到处肆虐,无论将门队伍如何奋力扑打,都不能阻止火势蔓延。 很多人被浓烟熏得咳嗽不断,不少人被大火烧着,狼奔豕突哀嚎挣扎,大家都忙着救援自家兄弟,已经顾不上战斗。 有的人见势不妙临阵脱逃,往外面狂奔,奈何赵氏、魏氏子弟在外围放火的面积大,众人一时难以脱离。 而赵宁、魏无羡等人因为位置在边缘,眼下已经开始尝试摆脱战斗,三五成群的劫杀突围者。 场面乱成一团。 那些之前隐藏在暗处的大内高手,现在已经陆续现身,将那些无法扑灭身上火焰、被浓烟熏倒的世家子及时救走。 他们修为强大,手里提着两个人,还能如鹰飞起,几个呼吸就会回来,继续观察、救人,这些宦官人数不少,应对这种小场面毫无压力。 只不过被他们救走的修行者,都会被判定“阵亡”。 到了这种时候,孙康意识到,战斗已是无法进行,否则就是同归于尽。 他不由得对赵宁等人痛恨到了极点。 为了展现孙氏等将门,有不输给赵氏,可以进入大都督府,在更重要位置为皇朝分忧的实力,让代表家族未来的俊彦在实战演练中击败赵氏子弟,并且夺旗,叫皇帝看见,就极为重要。 进入山林后,为确保能先解决赵氏及其盟友队伍,不给对方逐个击破的机会,孙氏等将门聚集到了一起,双方实力有巨大差距,孙康之前稳如泰山,自认胜券在握,这种暗中联合的做法虽然很卑鄙,对赵氏很不公,但孙康等将门子弟并不在意,权力斗争面前,只有胜负,没有光明公正可言。 哪怕是赵宁带着赵氏、魏氏子弟,配合杨氏来袭营,孙康也没有任何惊慌,笃信自己会解决对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笑话。 却没想到,赵宁会采取纵火烧林这种,从未在实战演练中出现过,极度无赖无耻的战法。 眼见己方修行者在火海中痛苦挣扎,一个接一批被宦官带走,孙康一方面心如刀割,一方面恨不得将赵宁生吞活剥。但是眼下,他却又拿他们没辙,只能下令让大家四散离开,冲出火海。 己方人多势众,跟赵宁的队伍都折在这里很不划算。 赵氏、魏氏子弟作为主动制造火海的人,对火势有一定把握,自然不会让自己深陷其中,加上他们本就处在外围,脱离很方便。 在面前的对手不是被他们集中力量击倒,就是逃离火海的同时,他们在更外围的安全地带,建立了截杀阵型,迎头痛击那些狼狈跑出来的世家子,战果显著。 不过世家子是四散突围,他们只能顾及一面。 “姐,再不走我们就走不掉了!” 杨佳妮听到自家兄弟的大喊,四处看了看,大手一挥,带着大家朝赵氏、魏氏队伍所在的方向冲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已经面目全非的各种烤肉,眼中满是可惜与不舍。 接应了杨氏队伍,赵宁带着所有自己人,迅速撤出战场。火势发展很快,再不走自己也有被吞没的危险,哪怕是现在,也有不少自己人已经被大内高手带走了。 奔行了没太远,就看到前方多了一片空地,林木杂草都被砍伐清理,呈环装延伸出去,应该是包围了整个火海,赵宁知道这是大内高手制造的隔离带,防止火势蔓延的,对那些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而言,这样的工程手到擒来。 越过隔离带时,赵宁看到一名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的宦官,站在不远处,向他投来了幽怨的目光,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来到安全河畔地带,赵宁捡点了一下战损,刚刚这场战斗,赵氏和魏氏被带走了四个子弟,还有不少被孙康队伍击倒的,总之两个队伍加起来,现在就只剩十个战力了。 杨氏队伍里,出来汇合的就三个人。 损失过半。 战果同样显著,纵火前的突然袭击,就给了将门队伍很大杀伤,对方集合力量围过来后,又被火海包围,损失更重,十二支队伍现在能有三十个人逃出去就算不错。 在敌我都在区域内的时候纵火,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真实战场上除非是想同归于尽,不然不会这样做,这里也就是有大内高手照看,赵宁等人才敢这样施为。 赵宁看了看蹲在河水前,洗脸上黑灰的杨佳妮,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前世赵宁在代州遇袭后,疗伤许久,后来闭关一心修炼,还没从修行根基大损、亲人离世的痛苦中完全恢复,大齐跟北胡的国战就爆发,家势衰落。 十年征战,虽然跟杨佳妮并肩作战过,但实际上来往并不多,彼此关系寻常,更没有走到一起,他个人对杨佳妮也没什么特别情义。 杨佳妮洗完脸,竟然从怀里掏出半只被油纸包裹的烤鸡,脸上绽放出沉醉的笑意,二话不说张嘴就咬了下去。 这一幕看得赵宁、魏无羡等人都愣住了,天知道在之前那般激烈的战斗中,杨佳妮是什么时候抽空打包了这半只烤鸡的。 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两名杨氏子弟把脸埋在了河水里,羞愧难当,无颜见人。 只是刹那,杨佳妮脸上的迷醉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愕然,看着烤鸡发傻的模样,好似在怀疑人生。 “世间竟然还有这么难吃的烤鸡?”这是杨佳妮此刻唯一的念头。 在杨佳妮生平头一次丢掉食物的时候,赵宁收回目光,对魏无羡道:“孙康等人虽然逃出了火海,但很分散,此时必然惊慌未定,很多人还有伤在身,我俩带几个好手去追杀,应该能有不错斩获。”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赵宁的想法。 魏无羡点头表示同意,但随即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拉住赵宁,低低地嘿嘿阴笑两声:“我们不追杀,可能反而比追杀他们还要好。” 赵宁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了魏无羡的想法,立马赞同,“我们直接去苍云顶。” ……… 过了山火隔离带,孙康没有再逃,第一时间开始搜寻、集结其他人,耗费很多时间,终于拉起了二十多人的队伍。 “赵宁这阴险可恶的混账,我早晚要扒了他的皮!” 孙康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很想现在就去找对方报仇,但看众人状态不佳,已成疲弊之师,又不知赵宁跑去了何处,追击下去未必有用,加之眼下还是深夜,此时行动怎么都不合兵法要义,就决定先去黄旗所在地苍云顶,汇合了门第队伍,再度壮大了自身再说。 来到苍云顶,已经是次日午时,不出孙康所料,徐知询已经带着门第队伍早一步到来,正在山腰向阳坡上养精蓄锐,没发现赵宁的人。 徐知询是徐知远的堂兄,后者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徐氏队伍由他带领。 “你怎么就带来这么点人手,其他人呢?”徐知询很诧异,对孙康也谈不上客气。 孙康摆摆手,示意跟在身后的人解释,他不想重温昨夜的屈辱经历,再被徐知询当面笑话,自己找了地方打坐调息。 听完范翊的讲述,徐知询眼睛挣得老大,再看孙康时,面上就多了不少鄙夷。 不过他也很高兴,刚刚范翊说了,赵氏、魏氏、杨氏队伍自身也损失惨重,虽然折损的绝对人数跟孙康队伍不能比,但比例却相差不太大。 “也就是说,现在赵宁身边,就剩了不到十个人?”徐知询确认了一遍。 范翊点头如蒜,认真道:“绝对不会超过十人,确切的说,应该只剩七八人了!” 徐知询差些笑出声来,“赵宁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将门队伍是被他极大削弱了,但他靠七八个人,还怎么夺旗?” 想到这,他又看了闭目吐纳的孙康一眼,饱含深意。 门第跟孙氏等将门有约,先对付赵宁,再彼此公平较量,谁能最后夺旗全看本事。 而现在,徐知询身边有八支队伍,赵宁已经不足为虑,就该先思考一下下一步了。 孙康简单调息了一下,便停止了打坐,开始思考后面的事,这很紧要,自己带领的将门队伍损失惨重,如今就剩下不到三十人,虽然暂时安全了,击败赵宁很容易,但要在那以后跟门第队伍相争,谋求夺旗,就太难了,得想办法。 “是不是该偷偷派人,去山下等着赵宁的队伍,跟他们商议一下,稍后里应外合,先合力把门第队伍解决了?” 孙康暗暗寻思着,“现在门第队伍最强,不除掉他们,我跟赵宁都没夺取黄旗的可能,赵宁也明白这一点,应该会跟我合作。” 昨夜他还恨不得吃了赵宁,现在却想跟赵宁联手,这都是因为形势和自身情况发生了变化。 “只要解决了门第队伍,以我部的人数优势,再转头对付赵宁并不难。可,万一赵宁不同意怎么办?” 孙康继续思考,“那就等跟他们交手的时候,从背后袭击门第子弟,这样也能起到应有效果。” 想到这里,孙康睁开眼,打算先安排人借着解手的机会,去山下试试等待赵宁的队伍,可就在这时,他眼皮猛地一跳,豁然起身按住刀柄,“徐知询,你干什么?!”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二 非战之罪(上) 凭借自身敏锐的观察力,孙康一睁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些门第俊彦虽然没有任何异常神情与言辞,互相交谈与散步的举止也正常,但他们隐约在向己方二十多人包围移动! 孙康怵然一惊,不由得面色大变。 只是瞬间,他就想到了这些门第子弟要做什么。 此时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人,对方却有八支队伍,完全有能力一口吃下他们! 这些人要动手了! 形势千钧一发! 但孙康并未轻举妄动。 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一点过激反应,都会引爆事态,让那些门第子弟瞬间扑杀过来! 他必须想一个巧妙的法子,来迅速化解眼前这场危机,譬如说…… 孙康还没来得及急中生智,徐知询已经猛地大喝一声:“动手!” 让门第俊彦们合围孙康等人后,徐知询就一直在关注孙康,只等包围完成,就骤起发难,而他自己也会带着徐氏兄弟,:进攻孙康这个最有威胁的人。 所以孙康虽然没有异动,但他大变的神色,还是让徐知询瞧了个真切,后者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己方行动,箭在弦上,哪里还容得下半分迟疑,当即就让众人提前发动攻势! “徐知询,你干什么?!” 徐知询的提前发难,让孙康措手不及,跳起身时愤怒的大喝一声,还想用道义喝止对方,争取一些扭转局面的时间,“赵氏队伍还在,你就想我们互相残杀,给他们机会?!” 进攻的号角已经吹响,到了这个时候,徐知询岂会顾及孙康说什么,手里长剑闪电般刺出,“击败了你们,本公子反手就能收拾掉赵宁,苍云顶黄旗我们门第要定了!” 他有八支队伍,赵宁不过七八人,跟孙康的同伴加起来也不足他们一半,如此大好形势下,徐知询自忖可以任意施为,且无论如何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孙康心头窝火,早已将徐知询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但面对对方的围攻,他只能且战且退。 见徐知询战意已决,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再有用,孙康头也不回的招呼自己的队伍:“破釜沉舟,在此一战,不要坠了将门威风,被这群大头巾瞧不起!跟我一起杀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他三言两语,先是用将门跟门第的仇恨鼓舞士气,免得这些世家子因为觉得不会死而投降,再给队伍指明了战术方向与生机所在,显露出几分不凡来。 不仅如此,孙康还展现出了孙氏千年奇才应有的战力,几招就将徐知询杀退,转头又是几刀之间,便“阵斩”了一名对手,让将门子弟士气一振。 “跟紧我,杀出去,这些大头巾拦不住我等将门虎子!”孙康边战边喊。 此时,在山麓不远处的一片茂密树林里,十几双眼睛正透过树冠的缝隙,眺望山腰向阳坡上的激战。 “孙康这厮还真有几分本事啊,那么多门第子弟,竟然没人是他对手。”魏无羡咂摸了一下嘴,对孙康表现出的战力与气势很惊讶。 “没人是他对手不假,但他要连续砍倒对手也很难,门第队伍的人太多了,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徐知询明显不是草包,没有跟他单独硬拼,而是让很多人轮番上阵拖住了他,重点在别的地方进攻。” 赵宁将整体战况纳在眼底,分析的四平八稳,“持续战斗下去,不用太久,孙康的人就会被吞噬干净。” 他昨夜跟魏无羡商议过后,就带人直接来了苍云顶附近,因为没有孙康收拢人手的过程,所以还是先到的,只不过没有太靠近苍云顶,且早早隐蔽了下来。 魏无羡昨夜就推测,孙康带队来到苍云顶后,因为队伍实力大减,可能会被门第队伍先发难。 在这几场演练中,孙氏等将门队伍,虽然跟门第队伍达成了某种协议,但大齐文武之争已经势同水火,双方积怨深厚,根本不可能有真诚无保留的信任,一旦赵氏、魏氏、杨氏队伍的威胁不复存在,他们势必难以共存,更何况黄旗最终只会属于一个世家,他们必须要解决对方。 魏无羡扭了扭肥硕的脖子——他其实没有脖子,所以这个动作有些滑稽,“看来孙康这厮需要我们的帮助,宁哥儿,你说陈安之会不会帮我们?” “对自家兄弟要有信心,走,该我们上场了。”赵宁说完这句话,就从大树上溜了下去,带着队伍开始全速奔进。 一旁的杨佳妮有些奇怪的瞅了赵宁一眼,不知他为何对陈安之会带着陈氏子弟帮己方这么有信心,陈安之是门第俊彦,难道不需要为家族着想?背离门第队伍,可会在门第中成为众矢之的。 孙康的符甲已经多处变成了橙色,这说明他战斗得很艰难,甚至是很凶险,但他不敢也不能停下来,连减弱攻势都不行,否则队伍失去锋头,马上就会战败。 “别挣扎了,没有意义。” 徐知询退到同伴身后,正要劝孙康放弃抵抗,忽然听到某个岗哨大声急呼:“山下有人冲上来了,是赵宁,他们有十多人!” 徐知询跳出战场转身去看,就见山坡下果然有十三人在往上冲,为首的赵宁手提长枪格外显眼。 他眉头一皱,按照范翊的说法,对方只剩七八人了,怎么现在多出了好些? 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当时火海情况混乱,范翊还能过去数人头不成,能看个大概就不错了。 再者,是七八人还是十三人,区别并不是很大,跟孙康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门第队伍的半数,翻不了天。 “你们继续围攻孙康,来两支队伍,跟本公子去阻击他们!” 徐知询下达了命令,他不能让赵宁等人冲到山腰来,必须半路拦截,要是让对方到达这里,就会跟孙康的队伍,形成对门第阵型的两面夹击之势,转念一想,赵宁这厮可是站擂成功的存在,不能轻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又补充道:“不,来三十人!” 范翊带着范式队伍,行动最快,赶到了徐知询身后——范式在来到苍云顶山腰后,就进入了门第队伍序列里。 徐知询对范翊的积极主动很满意。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己方人数又是对方两倍有余,徐知询信心满满带人迎上了赵氏的联合队伍。 他当然没有去跟赵宁照面,他又不傻,早早就避开了,挥剑刺向一个冲在前面,手持丈二陌刀的女子。 “好好一个女子,用陌刀这种大兵器,也不怕铬到自己?”徐知询不无轻蔑、戏谑的如此想道。 下一刻,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的长剑刚刚斩上陌刀,身体就被磅礴的力量给轰飞出去,像是一个皮球一样,重重摔在了山坡上。 那一瞬,徐知询的大脑是空白的。 “这碎女子的力道怎么能大到这种地步?这是御气境中期能有的力量?!” 徐知询不可置信的怔怔望着那个女子。 很快他就确认了,对方的力量真的非常大。 因为已经有几个人,被她手中的陌刀给轰飞出去,有一个还从他的头顶越过。 “范翊这碎女子,怎么没提赵宁的队伍里,有一个这么能打的家伙?!简直比赵宁还能打!” 徐知询惊愕之下,转头去看范翊。 却见范翊已经转身往山坡上跑。 她身上的符甲红了一大片,受伤很重,这本没什么好说的,该跳出战圈保命,可她这一临阵脱逃,有的人因为抵挡不住赵宁、杨佳妮的攻势,本就战心不稳,见她跑了,也开始跟着往山上跑。 渐渐的,转身撤逃者越来越多。 徐知询想起父亲徐明朗说过的一句话:范式的人都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说得太对了,这个范翊就是如此! 徐知询想哭的心思都有,在心里把范式的先人全都问候了一遍,也连忙爬起身麻利的往山上退。 赵宁的队伍里,只有赵宁能打也就罢了,毕竟只有一个人,可眼下偏偏还多了一个看起来更能打的女人,同为御气境中期,却几乎没人挡得住她一刀,徐知询这个领头冲锋的被一击而败,范翊又率先脱逃引发大家效仿,这架就没法打了。 徐知询现在很怀疑,那个使陌刀的女人,是不是并非御气境中期,而是当下所有十六岁世家子里,唯一的御气境后期! 在战场上,军队伤亡最大的时候,不是势均力敌的惨烈阵战,也不是累日攻打雄关坚城,而是在溃逃时被敌军尾随追杀。 刚刚正面对抗赵宁的队伍时,徐知询带来的三十人,也没折损到十个,可这下反身逃跑,还是爬坡,立刻就被赵宁等人杀得死伤连连。 故而徐知询此时恨透了范翊,很想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打断,让她再也不能跑路。 徐知询跑回山腰的途中,就大喊着让自家的兄弟调集人手,重整阵型,二度拦截赵宁的队伍,并接应自己。 好不容易摆脱了被追杀至死的命运,第一排持符盾的世家子让开一条缝隙,让徐知询回到队列里,暂时安全下来,他没喘两口气,就听见了身后符兵击打在圆盾上的声音。 “赵宁这厮追得真紧,差些栽了!” 徐知询暗道侥幸,刚松了口气,前方跟孙康队伍战斗的世家子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让他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三 非战之罪(下) 留在山腰向阳坡的门第子弟,本该有五十来人,在跟孙康队伍的战斗中损失了一些,还有四十左右,眼下被徐氏修行者抽调了近半接应徐知询,阻击杀上来的赵宁等人。 孙康队伍折损的人手更多,已经只剩十个出头。 二十来人对付十余人,哪怕对方有孙康,门第队伍胜算依然极大,徐知询就想先把孙康队伍撤离解决,再集中所有力量对付赵宁。 熟料,他刚刚进阵,就听到前方阵列中爆发了骚乱,一些门第子弟竟然互相你推我搡,彼此对殴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如此关键、紧张的局势下,自己内部却发生了混乱,这让徐知询怒火万丈。 刚刚他带人阻击赵宁,要不是范翊跟她带领的范式子弟,不堪一击,相继临阵脱逃,引发了大队溃退,绝对不会败,甚至可能已经将赵宁等人击退! 现在是最后时刻,徐知询还没来得及处理范翊等人,让对方再也不能临战擅自后退,妨害其他人的战斗节奏,自己的队伍竟然又出了问题,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公子,陈氏的人太可恶了,他们完全不听调动,擅自行动,破坏了我们的进攻阵型不说,现在还反过来怪别人,口吐污言秽语,有些兄弟实在是忍不了了……” 听罢一名门第子的讲述,徐知询终于弄清了事情原委。 在他带队去阻击赵宁等人后,本来在外围策应的陈氏子弟,眼看孙康队伍要被灭,为了抢功,竟然将正在跟孙康对战的门第子拉走、推开,自己扑上前去。 结果己方阵型被弄散,没能挡住孙康的趁势猛攻,陈氏子弟自己被孙康迎头痛击,瞬间败下来不说,往后退的时候也不顾轮替掩护战法,一个劲儿往后跑,冲散了本就不整的阵型,造成了门第队伍的大片混乱。 而孙康则抓住机会杀入门第子人群中,左右开弓,势不可挡,已经有了破阵的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门第子自然会指责、唾骂陈氏子,没想到领队的陈安之脾气格外暴躁,更加用力的推搡别人不说,还吐了别人一脸口水,这对方哪里能忍,便引发了门第子互相斗殴。 “混账,饭桶,蠢货,愚不可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全都是害群之马啊!” 徐知询望着眼前已经乱成一团,再也没有可能重新调整的队列,又是绝望无奈又是不甘愤怒,恨不得仰天长嚎,“门第中怎么会有范式、陈氏这种蠢猪一样的存在,这是家门不幸啊!” 他脑子混沌不堪,已是口不择言。 二十人围攻孙康队伍还行,门第子自己互相攻打,那就只能被对方突破,这场面已经不是战斗,已经演变成纨绔斗殴了。 此处的门第俊彦半数生活在京城,平日里就没少彼此争风对立,小团体多的是,这下一乱,互相之间的不满爆发出来,根本没法收拾。 “我有八支队伍,将门加起来也只有我一半人数,我竟然战败了,奇耻大辱,生平未有之耻!此战之败,都是被范式、陈氏所害,非战之罪啊!” 徐知询悲愤莫名,猛地提起剑嘶吼一声,往前冲杀了出去,迎面无论是碰到陈氏子还是孙康的人,都只管没头没脑的挥剑连刺带砍,发泄心中无法言说的怒火。 至此,山腰战场完全没了章法。 “陈安之那莽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踹倒眼前的一名门第子,魏无羡抬头扫了一眼前面乱糟糟的战场,看到陈安之一边奋力战斗,还一边红着脸扯开嗓子,大吼谁谁谁不配合陈氏作战反而先对自己人动手,简直是资敌云云,不禁有些错愕。 赵宁一枪将一名门第俊彦捅翻,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以陈安之嫉恶如仇、明辨是非的性子,这种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的策略,他是想不到的,只可能是受了范翊的指点。 内部混乱,被孙康与赵宁两面夹击的门第队伍,虽然有人数优势,仍是最先覆灭的那一个。 当徐知询胸甲晶石冒出赤光,范翊也跟着倒下的时候,赵宁和孙康身后,都已经只有三四个还能拼杀的同伴。 刚刚算是配合作战了的两人,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沉着冷静,都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对方,将手中符兵向对方要害招呼过去! “赵宁!” 孙康想起昨夜那场山火,就怎么都无法压抑对赵宁的仇恨,要不是那场大火,他现在的处境绝不会是这样,他有十二支队伍,徐知询岂敢对他动手,他岂会险之又险才战胜对方? “叫你爷爷作甚?” 赵宁嗤笑一声,他两世为人虽然性情平和不少,但还不至于对敌人生出善意,孙康先是在猎场抢夺他的熊罴,后又在进入山林前出言挑衅,身为将门,却为了眼前一点私利,跟门第勾结针对同为将门的赵氏,赵宁早就想教教对方做人的道理。 刀枪相击,真气震荡发出刺耳的尖鸣,盖过了金属相撞的声音,肉眼不可见的真气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圈圈荡开,抚动赵宁跟孙康的长发与衣袂向后飘起。 这一击两人是全力施为,各自后滑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彼此面色都有刹那的白,握住符兵的手也有微微颤抖。 孙康感觉到虎口有些发麻,瞥了一眼赵宁手中的长枪,枪身细细震颤平静下来的时间,比他再度握稳符刀要长,这说明真气硬碰硬的结果,是他略胜一筹。 孙康暗暗窃喜,信心大增,他御气境中期的境界已经圆满,即将进入御气境后期,而赵宁不过是新近才到中期,论真气浑厚度必然不如他,这是他制胜的最大资本! 打定主意全力进攻,每一击都拼尽全力,不给赵宁喘息之机,直到将对方彻底压垮,孙康正要迈步再进,却见赵宁的身影陡然模糊,好似镜中花水中月,变得不再真实。 “镜水步!” 孙康眼皮一跳,连忙放弃进攻,将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严密护卫周身,不给赵宁半点缝隙。 几乎是刀影成型的同时,当的一声,孙康只觉好似被攻城锤给撞了,手臂一酸,动作有瞬间的放缓,刀势再也不复完整。 “赵氏破阵枪!这份力道竟然比之前大了那么多!”孙康心头一惊,前后两枪的威力差了三成不止,让他再也无法镇定。 战斗功法的核心,一是招式变化,功法招式比普通招数要更加变幻莫测,暗含玄机,让人防不胜防,难以应对,有些功法还有各种奇异之处; 二是出手威力,功法招式有独特的调动、运转真气的法门,比简单的出击更加有杀伤力,能够让十分真气发挥十几分的作用。 而最终决定功法杀伤力的,一是品阶,第二个就是修行者对功法的修炼、掌握程度,能够发挥功法的多少潜力。 孙康被迫后退,拉开距离,但赵宁的长枪却尾随而至,刀枪再度相击时,他的刀式又被迟滞,长枪再度突进了刀幕,继续威胁他的身体。 孙康暗暗叫苦,赵宁的真气浑厚度本不如他,但赵宁在赵氏破阵枪上的造诣,却远远深过他对家族功法的掌握。 他使用家族功法,只能让真气威力增加两成不到,而赵宁却超过了三成!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赵宁每一枪都比他更有力。 他的手臂越来越酸,动作越来越沉缓,每一次挥刀都好像要推开一座山峦,渐渐地,已经跟不上赵宁的节奏! 很短的时间,孙康已是满头大汗。 终于,长枪重重刺在他肩头,势大力沉,哪怕有符甲护体,孙康也痛得直吸凉气,身体也被顶得倒退两步。 身形不稳的时间,刀势便无法有效维持。 赵宁得理不饶人,长枪趁势急进,不断刺在孙康身上,不到十个来回,孙康身上已经多四五处醒目的红点。 孙康面上汗如雨下,如坐针毡,身体各处的创口,让他每动一下,都疼得直冒冷汗,尤其右肋更是钻心的痛,不必说,肯定是肋骨断了。 可赵宁没有一枪击中他的要害部位,这就使得他胸甲强晶石没有变红。 起初,孙康还很庆幸,以为赵宁技艺不精,等他双臂、上身、双腿有了十几个红点,痛苦得就算不动弹也浑身战栗时,他才醒悟过来,赵宁就是故意不“击杀”他,好让他品尝更多煎熬! “赵宁!”孙康发出怨愤到极点的咆哮。 “你不是劝我不要上擂台,免得碰到了你,天才名头不保?我倒要问问,你这个孙氏千年奇才的名头,现在还保得住否?” 赵宁一枪抽在对方脸颊上,抽飞了对方一嘴牙,留下半边红肿的脸。 “赵宁你……”孙康发音已经模糊,话没说完,又被赵宁一枪刺在腰间,疼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你不是说到了实战演练,个人修为就不再重要,靠的是身边有多少队伍?如今你的队伍何在,能奈我何?”赵宁又一枪扫在孙康另一边面颊上,让他整张脸肿得左右对称。 孙康被这一枪抽得昏头转向,脚下不稳,轰然摔倒在地。 “你……”孙康挣扎着想要爬起,努力了几次却都是双腿发软的摔倒,只能悲愤的瞪向赵宁。 “联合其他利欲熏心之辈针对我赵氏,有用否?猜猜黄旗会到谁的手里?”赵宁上前一步,一脚重重甩在孙康脑门上,将他踢得侧飞出去一丈远,扑飞了大股尘土。 孙康虾米般趴在地上咳了几口血,回头手指赵宁,哆哆嗦嗦半响,却是什么字音都发不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也不知是伤得太重疼得太狠,还是羞愤难当给活活气昏了。 而这时,他身上的符甲已经整个红彤彤的,胸甲上晶石终于冒出了赤光。 魏无羡看着孙康凄惨的模样啧啧有声,“被打成这样也不喊投降,死要面子活受罪。”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四 无忧 孙康最后的几名同伴,已经被魏无羡、杨佳妮等人“斩杀”,现在场中唯一还站着的世家子,就只有赵宁他们和陈安之。 好些个大内高手出现在了山坡上,将那些伤得重自己不能活动的人带走,昏死过去的孙康当然也在此列。 陈安之抖抖符剑,耍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对赵宁道:“来吧宁哥儿,让我讨教两招,看看你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 赵宁自然是不会小气,一挺长枪便攻了过去。 以陈安之的性子,赵宁很清楚,他在被范翊告知,孙康等将门联合所有门第,在演练中针对自己和魏无羡后,一定会为自己跟魏无羡鸣不平,并挺身而出破坏门第的计划。 如果自己、魏无羡亦或是陈安之,在刚才的乱战中倒下了,自然就不会有这场切磋,但形势发展到现在,大家都还有战力,而黄旗只有一面,为了家族着想,陈安之是一定会跟自己正大光明战一场,来决定黄旗归属的,而不会不管不顾的拱手相让。 这也是赵宁想要的,只有自己跟陈安之战一场,陈安之才不会被门第子怀疑、他跟自己有什么勾结,让他在门第中成为众矢之的。 较量的结果没什么悬念,赵宁的长枪点在了陈安之的心口要害处。就是切磋过程长了些,两人拼了二十多招。 这是因为赵宁不想陈安之因为败得过快而太受打击,也是为了在见招拆招的过程中,多给陈安之一些领悟自己大师级战技的机会,事后琢磨的时候可以有所提升。 “痛快!宁哥儿的战技果然精妙!” 陈安之哈哈大笑的收了剑,刚刚两人你来我往的战斗,让他感觉酣畅淋漓。他当然也知道赵宁放水了,这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保留了颜面,毕竟是少年人,对此还是颇为在意的。 现在虽然败了,他却没有黯然之色,反而被激发了昂扬斗志,觉得自己苦修一阵,在某些招式上做得更好,就可以和赵宁多交手几回合,如果临战的一些细节处理得再妥当几分,就能不处处落于下风。 而这些招式和细节是什么,他刚刚都切身体会到了,很容易抓住,进行针对训练。所以此刻陈安之信心满满,有种迫不及待要回去闭关的冲动。 魏无羡就没有要跟赵宁战一场的意思,大家刚刚激斗一场都很累了,犯不着再折腾,当然,对他来说,在很多人面前被击败,怎么都是一件极没面子的事。 就算要跟赵宁讨教战技,也得是在私下没有外人的时候,没必要现在动手。至于黄旗,当然是属于能者,赵宁比他能打,拥有黄旗理所应当。 就在魏无羡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杨佳妮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丈二陌刀,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的到了赵宁面前。 看到这一幕,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朝陈安之挤眉弄眼,幸灾乐祸之意溢于言表。 作为无话不谈的兄弟,赵宁跟杨佳妮的姻亲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之前他对杨佳妮没太大印象,可现如今不同了,互相并肩作战过两场,很明白杨佳妮的彪悍,对方虽然没有偌大的名声,实力却未必在赵宁之下。 魏无羡甚至怀疑,杨佳妮已经到了御气境后期。 之所以是怀疑,而不是确认,是因为修为到了御气境后期后,出手时能引发真气震荡,在符兵前形成真气漩涡并爆开,杀伤力大增。 而杨佳妮手下虽然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出手威力不像御气境中期,但之前战斗时都并没有形成真气漩涡,所以魏无羡无法判断,对方是因为手持陌刀这种重兵器,招式大开大阖而导致出击威力惊人,还是真到了御气境后期。 “如果杨佳妮到了御气境后期,那宁哥儿可就惨了,惨了惨了……”魏无羡摸着汗津津的油腻下巴,很想看一场好戏。 如果这人不是跟赵宁有往事纠葛的美人,他自然不会是这副猥琐模样,说不定就开始谋划,在两人相斗的时候要如何从背后下阴手,确保黄旗不会落入旁人手里了。 赵宁见杨佳妮站到面前,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心下释然,“要战?” 英姿飒爽的杨佳妮没有回答,反问道:“为何是问这两个字,你应该说我是不是想要黄旗。” 赵宁笑了笑,摇头道:“黄旗不足一说。这场演练若是没有你相助,不会是眼前这么好的局面。” 杨佳妮没有再说话,站着一动不动,像个木讷的雕像。 就在赵宁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她摆了摆手,扛着陌刀转身就走了,干脆利落,“等你到了御气境后期,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会来跟你战一场。” 这回不只是赵宁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魏无羡、陈安之等人都是一脸雾水,完全搞不懂杨佳妮在想什么。 只有坐在地上休憩的范翊,跟一些女子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赵宁,却对杨佳妮的反应并不意外。 “这家伙到了御气境后期的可能,已经高达八成。”魏无羡回过神来,再看杨佳妮时,目光很是凝重。 能在十七岁之前,成就御气境后期的,都是超世之才,十八……十七将门,十四门第里面的年轻一辈,目前也只有赵七月是这种情况。 当然,这只是目前,在魏无羡看来,赵宁、孙康等人,也必然先后达成这个成就。但杨佳妮并不比孙康年长,她若真的已经是御气境后期,天赋之高可见一斑。 念及于此,魏无羡看向陈安之,却见对方也正向他看来,从对方的神色中,魏无羡读到了紧迫、奋发之意,这说明对方跟他想的一样,都有时不我待,必须抓紧修行的念头。 大家都是年轻俊彦,家族希望,谁想被人甩在身后? 片刻后,在范翊等一干已经“阵亡”,却伤势不重没有被立即带走疗伤的世家子目光中,赵宁顺着崎岖山道攀上苍云顶山峰,取下了迎风招展的巨大黄旗。 黄旗,在军中是为帅旗。杀将夺旗,为两军交战时,战阵中的最大功勋、荣耀! 眼下还未到酉时,但战区之内,赵宁已经没有对手、没有敌人,无人跟他争夺此旗,他的胜利无可争议。 …… 宋治贵为九五至尊,哪怕是在秋猎场上,每日也有许多从京城转来的折子需要批阅,真正能够闲下来四处游玩,与民同乐的时候并不多。 处理完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宋治伸出手,随侍在旁的老宦官敬新磨,立即将温热的茶水端上,放在皇帝手里。 啜了一口茶,宋治抬头看看帐外,发现阳光已成金黄色,这是傍晚了,随口对敬新磨道:“时辰不早了,苍云顶的演练也快结束了吧?” 敬新磨躬身道:“回陛下,再有一个时辰,结果就该报上来了。” 宋治嗯了一声,忽然似笑非笑道:“前三场,门第子表现惊艳,初次参与演练,就能跟将门子不相伯仲,实在是难得。只是赵氏队伍都是没有多少斩获,便被全部淘汰,这跟赵宁在擂台教武上的强势,很是不相称。” 敬新磨只应了一声是,并没有多嘴评论什么。 宋治又道:“这场演练,赵宁也在其中,大伴以为,赵宁能否再给朕一次惊吓?” 见皇帝说了“大伴”两个字,敬新磨知道自己不能不表明态度了,“赵宁虽然出众,毕竟只是一个人,在数百人的实战演练中,能做的事有限,只怕不能如先前那般表现出众。” 宋治点点头,笑道:“朕也没有第二件射雕可以赏赐给他了。” 话音方落,一名宦官进来禀报,说是演练已经有了结果,宋治微微一怔,现在还没到酉时,这说明有一方已经击败了所有对手,他兴致大增,让战区的主事宦官进来细说。 “大伴猜猜是谁这么快就取得了胜利?”宋治饶有趣味的问。 敬新磨回答道:“按照之前三场的情况,不是以徐氏为首的门第,就是以孙氏为首的将门。” 宋治嗯了一声,也觉得结果不会有它。 “启禀陛下,苍云顶演练已经结束,赵氏公子宁,夺取了山顶黄旗!”进帐的宦官俯身下拜,朗声禀报。 宋治跟敬新磨同时眼神一变,惊愕意外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俩都是城府深厚之辈,按理说不至于喜怒形于色。 “又是赵宁?”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宋治按下心头的异样,“孙氏子与徐氏子呢?” “孙氏子与徐氏子,都被赵宁击败。”帐中宦官如实回答,并将详细情况从头说了。 宋治听完后沉吟半响,摇摇头,苦笑道:“如此说来,徐相跟孙蒙要头疼了。 “赵明这小子还真是不凡,站擂成功不说,这回还能在那样不利的形势下,战胜一个个对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赵氏有子如此,只要让他成长起来,五十年内没有大忧啊!” 敬新磨点头称是,饱含深意的补充道:“杨氏女也很出彩,她应该是已经到了御气境后期。有这样的人物作为盟助,若无意外,赵氏的确五十年内无忧。”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五 简在帝心(二合一) (不好分章,两更一起发了,八千多字。) 跟皇帝宋治一样,宰相徐明朗这些天也没什么闲暇,事实上他比皇帝还要忙碌一些,在处理正常的政事之余,五军都督府的暗中筹备事宜,几乎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 两位文人大都督的人选,涉及的利益太大,可以让两个家族的家势水涨船高,实力提升极大,此消彼长之下,就会有家族在门第序列中的地位下降。 如何平衡门第内部秩序与各个山头的力量,让文官集团整体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又不至于出现能够威胁徐氏地位的存在,需要考虑的东西千头万绪。 事务虽然繁杂,徐明朗却是痛并快乐着,代州之事没能如愿折损赵氏力量,让他削弱军方最大势力的谋划落空,沮丧了好一阵子,而后痛定思痛,徐明朗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于“阴谋”二字。 是阴谋就有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一旦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很容易导致满盘皆输。 所以他这回决定采取阳谋,把削弱赵氏、分裂将门、插手军方的事情,堂堂正正摆在明面上,利用世家大族不变的逐利、自私本性,让那些觉得在此事中有利可图、能发展壮大家族的世家,来一起主动推进这件事。 徐明朗自己就是世家之主,很清楚世家的本性,知道该如何利用这点。 “四场实战演练,只要门第的表现不弱于将门,文人就有借口进入五军都督府,而赵氏子弟表现得太过不堪,诸多将门就有了进入大都督府的理由,赵玄极这个眼下唯一大都督,阻拦这件事的底气、说服力就会弱很多。” 徐明朗想到这里,走出大帐,负手而立,眺望苍云顶的方向,眼中满是信心与渴望。 须臾,一名官员急急来报:“大人,这场演练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徐明朗随口问道:“可是知询夺得了黄旗?” “不,不是……” 徐明朗哦了一声,“那就是孙氏子胜了?孙康此子,有孙氏千年奇才之名,知询没能赢下他也不意外。” “也,也不是……” 徐明朗手指一抖,转身看向那名官员,目光如电,“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能是何……” 话至此处,他陡然停下来,预感不妙。 “是赵氏公子宁,他击败了所有人,拿到了黄旗!” 闻听此言,徐明朗心里咯噔一声,胸腔顿时被一股无名的怒火充斥。 赵宁?怎么会是赵宁!两百多人的队伍,竟然被赵氏、魏氏、杨氏三十人击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赵宁那些人都是元神境不成?还是徐知询、孙康他们都是饭桶?! 这些话徐明朗没有说出来,他压抑着怒火回到大帐,坐下来冷静半响,开始思考这件事会带来的影响。既然事情发生了,多思已经无益,只能尽量补救。 “无论如何,通过这几场演练,门第跟孙氏等将门已经尝试过合作的可能性,事实证明,在五军都督府这个香馍馍面前,双方是可以共同对付赵氏,并一起推进这件事的。” 徐明朗长吐一口气,觉得这一场赵宁虽然奇迹般地赢了,但情况也没有太受影响。 他转念又想道:“赵宁要出仕,起始品阶很重要,老夫不能让他太好受。” 他是百官之首,在这些事情上很有发言权。 新科榜眼唐兴,在得知苍云顶演练结果后,找到了探花周俊臣,神情严肃的对他道:“我们来浮云山猎场已经很久了,眼看着秋猎快要结束,你我虽然被陛下带在身边,但却只是随行观礼而已,一直不曾得到陛下单独召见,没有可以开口说话的机会。 “而一旦回了京城,宫墙高如云,以你我的官职品阶,在门第的限制下,再想目睹天颜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们必须要做些事情,来让陛下看到我们,知晓我们对陛下的忠心。” 秋猎是世家大族的盛事,跟寒门庶民无关,唐兴跟周俊臣都是翰林院编修,职分更是跟秋猎八竿子打不着,所以本不会出现在这,全因他们是新科三甲,皇帝为表重视,才把他俩和状元郎塞进自己的队伍里,带来观礼。 周俊臣为难道:“你我刚刚入仕,还是新人,这里世家重臣多如牛毛,陛下有事也不会问我们,哪里有你我说话的机会?” 唐兴胸有成竹,对周俊臣耳语了一番。 听罢唐兴的话,周俊臣吃惊道:“你要帮助赵公子?他虽然对我们有恩,但却是将门,我们这样做无异于背叛,文官序列里将再无立足之地!” 唐兴冷笑道:“只是不容于门第而已。只要敢向门第亮出爪子,在饱受门第欺压的寒门官员眼中,我们将会成为英雄,在陛下心里,我们也会成为他制衡门第的锋利爪牙!” 赵宁等人从山林中出来的时候,赵氏、魏氏、杨氏的诸多子弟,已经得到消息前来迎接。 众人夸赞赵宁等人的场面不提,且说赵宁回了营地,立即去见了赵玄极,将自己刚进入山林,就想到的五军都督府之事给对方说了。 “朝廷要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赵玄极双眼瞪得像是铜铃,此事干系太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前还没听到任何风声。 “这件事应该还在谋划阶段,估计徐明朗只跟那些门第和孙氏等将门家主暗中说了,暂时没有放到台面上来,故意瞒着我们赵氏几家的。” 赵宁说到这,又跟赵玄极仔细分析了个中情况,最后道:“要破坏这件事,还需要祖父联络将门家主,跟他们陈述利弊。” 赵玄极眉头紧锁,沉默良久,喟叹道:“按照你的说法,在五军都督府之事上,孙氏等将门已经跟门第穿了同一条裤子,赵氏站在了大家对立面,他们怎会听信老夫的劝说?” 赵宁道:“这回演练中,孙儿队伍还在时,徐知询带领的门第队伍,就抢先对孙康等人下手,违背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约定,体现出门第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本性。 “将门这些年被门第打压,对他们都很仇视,双方的信任本就薄弱,四场演练本就有培养彼此信任感的目的,探寻在五军都督府之事上合作的可能性,如今这种薄弱的信任,已经被破坏了不少。 “祖父若是跟将门家主们说,徐明朗跟将门合作,只是想利用将门的呼应达到目的,事后多出来的四位大都督,将门根本无法染指,顶多能有一个位置,那么将门家主们,就会迟疑。” 赵玄极想了想,抚须点头道:“以将门这些年对门第的仇恨、恐惧,再加上这场演练的情况,老夫的确有可能说服他们…… “不过,就老夫看来,在大都督之位的实际诱惑面前,那些将门家主可能会迟疑,真的要他们放弃,却是很难。” 赵宁对此已有打算,“只要能将这件事拖延下来即可,过一段时间,等孙儿在巡城都尉府任职,揪出大量北胡细作,让朝野认识到北胡觊觎大齐的狼子野心,形势自然就会有所变化。” 赵玄极微微颔首,做出了决断:“老夫会去跟那些将门家主商谈……之后你纠察北胡细作的时候,家族会全力支持,只要有细作被抓住,大都督府就有理由介入其中,给予你最大的方便,并帮助你对付一切对手!” …… 翌日,所有参与了三项秋猎考核的世家子,在校场齐聚一堂,等候皇帝根据他们的表现授予官阶品级。 这时候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家的表情不一而足,高兴的跟身边的人相谈甚欢,譬如说魏无羡,不高兴的闷着一张铁青的脸一言不发,比如说孙康。 赵宁在秋猎场上的表现,让他成为了无可争议的第一人,被召入皇帝帷帐,有幸再次面见天颜。 “前些天你站擂成功时,朕赏了你射雕,没想到苍云顶演练,你再度夺魁,如此才能心性,不负赵氏奇才之名,看来朕的射雕给对了人。 “赵氏一门,素受皇家倚重,如今你有意出仕为皇朝效力,当好生磨砺,将来好为国家柱石,朕授你从六品官阶,盼你早日成为栋梁之材!” 宋治笔下龙飞凤舞,亲自书写了官员告身——这本是吏部该做的事,皇帝亲手为之,一方面是表现对赵宁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提醒赵宁牢记恩出于上,这跟皇帝殿试后给进士重新排名,是差不多道理。 这样的告身,皇帝最多写三份。 赵宁正要下拜谢恩,宰相徐明朗出班启奏,劝阻道:“陛下容禀,历年秋猎,排名第一的世家子,都只授正七品,这回陛下缘何打破惯例?六品官职,事关重大,请陛下三思。” 宋治微微皱眉,沉吟片刻,“宰相认为不妥?” 徐明朗道:“老臣认为,惯例不可轻易打破,否则规矩不存,必生混乱。” 宋治不置可否,问帐中其他官员,“诸卿以为如何?” 帐中除了徐明朗这个宰相,就只有刘牧之和吏部尚书两个大员,没有其他重臣。 刘牧之跟吏部尚书自然不会没事跟徐明朗对着干,所以都没出言反对。 就在帐中一片沉默,赵宁在心里问候徐明朗的祖先时,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却是站在门口的唐兴。 他俯身下拜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授赵氏公子宁以从六品官阶,正好合适。” 周俊臣见唐兴突然说话,吃了一惊,但想起两人之前的密谈,连忙跟着下拜:“微臣附议!” 徐明朗等人闻声转头,见说话的只是被皇帝带着随行观礼,轻易都没机会近身的新科榜眼,顿时出声呵斥:“放肆!我等与陛下议事,岂有你等插嘴的余地,还有没有尊卑之念了?退下!” 状元郎看着唐兴与周俊臣,起初是错愕意外,这下听了刘牧之的呵斥,目光中便都是鄙夷,心想这两人真是想吸引陛下注意想疯了,竟然完全不顾礼仪尊卑。 他跟唐兴、周俊臣不同,身为状元,不仅官品要高些,在人前的地位也不一样,来了秋猎场,还被皇帝特地召见过一次,虽然没谈太多,却已经让他受宠若惊,飘飘然了。 “刘卿不必如此。唐兴,朕且问你,你为何觉得授赵宁从六品正合适?”宋治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问。 唐兴立刻道:“启奏陛下,因为这是陛下的决定!” “没了?”宋治见唐兴没别的话说,又问了一遍。 趴在地上的周俊臣有直起腰身解释的意图,被唐兴抢先道:“回禀陛下,没了。” 他说的言简意赅又大义凛然,一旁站着没动的状元郎差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对唐兴的不屑与鄙夷更加浓厚。 在他看来,唐兴有冒头吸引陛下注意、拍陛下马屁的勇气,的确是胆大,可就是脑子蠢了些,胸无点墨。 对方刚刚完全可以提赵宁站擂成功,是六十年未有的盛举,让自己的意见更有说服力,却偏偏想不到,真是傻不拉几,贻笑大方。 “陛下……” 徐明朗没有状元郎那些想法,他转身向宋治拱手,正要再说话将自己的意见强调一下,把这事定下来,就听皇帝道:“赵宁站擂成功,是秋猎场上六十年未有之盛事,加之狩猎和演练都表现出众,应该特别奖赏,此事无需再议。” 说着,将告身递给老宦官敬新磨,让他出帐去宣布,同时让唐兴和周俊臣起身。 “微臣拜谢陛下隆恩!” 赵宁再拜称谢,心里对唐兴的观感好了不少,暗道当日燕来楼没白救他。 皇帝态度如此强硬的否定自己的建议,让徐明朗眼神微变,大感意外。 这样的事,可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久到徐明朗一时都记不起,上回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在什么时候。 好几百个世家子的官阶评定、宣布,自然需要耗费不少时间,直到黄昏时才全部敲定。 吃过饭,周俊臣和唐兴往回走的时候,唉声叹气道:“陛下问你为何要给赵公子六品官身的时候,你为何不回答站擂的事?什么都不说,也不让我说,最后还得陛下亲自提及这些缘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唐兴呵呵笑了两声,“不说才是对的,这样就是在告诉陛下,我们之所以支持陛下的决定,反对徐相的意见,不是因为赵公子该得从六品,也不是因为徐相反对这件事,仅仅是因为我们无条件忠于陛下。 “在我们眼里,陛下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无需思考,无需明白,只要拥护执行即可。” 周俊臣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这么多,“那你觉得陛下明白你的意思了吗?” 唐兴信心满满:“当然。否则的话,陛下就不会不给徐相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敲定这事了。陛下这也是在告诉我们,他很认同我们今日的行为。” “果真?”周俊臣还是有些怀疑。 唐兴微微一笑,“等着吧,今夜陛下必定召见我们。” 他俩说到这的时候,状元从一旁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哂笑一声,“你俩想要奉承陛下,表明自己的忠心,这我能理解,可你们表现得也太露骨,太低级,太无能了些,让人不耻。 “这种言行我都看不下去,觉得恶心,你们如此不堪,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因此亲近、重视你们?” 他早就投靠门第了,所以对唐兴、周俊臣说话很不客气,因为状元的身份,颇受礼遇,向来自觉高榜眼、探花好几等。 “好狗不挡道。”唐兴瞥了状元一眼,没有跟这个被他判定为蠢猪的家伙,多说话的兴致。 上位者日理万机,接触的下属多不胜数,哪有时间一一分辨谁对自己忠心、可用,这种时候,下属表达忠心的方式越是简单直接、露骨谄媚,就越是有效。 能不顾自己形象、名声,豁出去来表达对自己的忠心,在上位者看来,这就证明下属对自己的忠诚已经很大,自己在下属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很高。 状元郎见唐兴竟然骂自己,顿时大怒,只是不等他发火,就看到前方有宦官笔直朝他们走来,状元心头一喜,认为皇帝又要召见自己,连忙迎上去,正要见礼招呼,熟料宦官看都没看他,直接绕过。 “唐榜眼,周探花,陛下召见。”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状元浑身一僵,愣在了那里。 他没听到唐兴、周俊臣是如何回答的,只看到他俩跟着宦官走了。从始至终,都没人再看他一眼。 皇帝召见三甲中的榜眼与探花,却偏偏没叫状元。 更让人心寒的是,状元已经去见过皇帝一次,那个宦官他都认识,而刚刚对方从他面前过去,竟然跟他这个状元连招呼都不打,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有这样的行为,可见皇帝对他这个状元是什么观感。 状元只觉得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前途暗淡。 …… 徐明朗回到自己的帷帐,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今天在皇帝面前的经历,让他心情不是太好,但眼下却没时间多想这些,他约了孙氏等将门家主,今夜到他这里来,商谈五军都督府的事。 时辰到了,却还有好些座位空着,十七将门只来了半数,这让徐明朗十分意外,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没有新的人到来,徐明朗的面色渐渐难看。 他望向右边首位的孙蒙,“孙公,这是怎么回事?” 孙蒙的脸色比徐明朗还要阴郁,闻言冷冷道:“本公倒想问问徐相,前一场苍云顶演练,为何在赵氏队伍还没被淘汰的情况下,徐氏子就带着门第袭击我将门队伍?” 徐明朗愣了愣,他之前听到徐知询的禀报,并没有把这个情况太当回事,眼下见将门家主们,都愤恨的看着他,等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准确的说,是意识到将门对门第的仇恨与不信任,到底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孙公,诸位,苍云顶这场演练,只是小儿一时行差踏错,老夫已经施行家法了,诸位若是不满,老夫给诸位陪个不是。” 徐明朗起身作了个罗圈揖,重新坐下后道:“只是五军都督府事关重大,仅仅因为一场演练的不顺,就有这么多将门家主撂挑子,是不是太不顾大局?这可关系着诸位的家族利益。” 吴肃冷哼一声:“事关家族前程,我等自然不敢大意,但如果有人只是想利用我们达到自己的目的,等到木已成舟,再把我等一脚踢开,那就太小看我们了!” 徐明朗心头一紧。 实话说,他之前还真有这种想法。 监军的事他都在禁军中推行开了,将门一开始也是极力反对,最后还是没能斗过他,他打心眼里蔑视这些将门,如今既然大张旗鼓谋划五军都督府,劳心劳力付出这么多,又怎么甘心只获取两个席位? “诸位多虑了,老夫保证……” “徐相,今日我等过来,不是听你舌绽莲花的,说再多也是口空无凭,你需得立个字据,并让所有门第之主都画押,确定文官只占两个席位,否则……”吴肃又是一声冷哼,态度明显。 徐明朗脸色大变,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怒火,拂袖道:“这种事岂有立字据的道理,还要所有门第之主画押?这绝无可能!” “那就告辞了!”吴肃起身就走。 不仅是他,将门家主们接连离开。 最后只剩下孙蒙。 徐明朗没想到这些将门家主态度如此坚决,能给对方作揖赔礼,他自认已经很放下身段了,“孙公,这……” “与虎谋皮,岂能不处处小心谨慎?徐相,将门这些年被你打压成什么样了,你应该心里有数,吴氏的世袭侯爵,韩式的兵部尚书…… “你让大家如何相信你们?实战演练,是老夫好说歹说,大家看在五军都督府的份上,勉强同意尝试一下跟你们合作的可能性,结果呢?” 孙蒙摇头叹息,起身向徐明朗告辞,“此事,若是徐相不肯让所有门第家主立字据,怕是只能先放一放,来日再从长计议了。” 想起昨夜赵玄极的话,孙蒙走得很果断。 能有大都督之位,将门自然想争取,可那得是在不会被门第过河拆桥的情况下,这些年跟门第相争的结果表明,在权力斗争的手腕上,将门不是门第文人这些大头巾的对手。 谋求大都督之位不可得,再让文人掌握了大都督府,将门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谁敢冒险? 望着孙蒙离开,徐明朗脸上阵青阵白。 这些年打压将门顺风顺水,这样的挫折他还没经受过。 一日经历两次不顺心的事,徐明朗心里难受得厉害。 两个寒门进士,从七品的蝼蚁,就敢当着陛下的面跟自己唱反调,还唱得那么坚决,自己宰相权威何存? 这下五军都督府的事又被搁置,他愤懑的很想杀人。 “还是轻视了将门对老夫的仇恨程度啊……”许久,徐明朗长叹一声。 …… 北胡天元王庭公主萧燕,走在凉风习习的营地里,以乡下人进城的神态欣赏各处。 碰到穿官服的人,无论对方官品大小,她都会停下来行礼,一遍又一遍表现自己的谦卑。 若是有人跟他聊两句,她就会不断赞叹大齐年轻俊彦们的意气勇武,强调天朝上国的少年豪杰,不是塞北之民能够望其项背的。 大齐官员们见带萧燕等蛮夷,来秋猎场的目的达成得很好,都很乐意给萧燕笑脸,为了彰显自身天朝上国官员的风度胸怀,他们经常会邀请萧燕去自家大帐做客,并在席间为对方介绍大齐各地风物人情。 每当萧燕这个北胡公主,露出乡下村姑神往繁华城池的眼神,并称赞大齐的种种好处时,大齐官员都会倍感自豪,变得更加开心,于是就会说出更多信息。 “这满场的南朝世家子,跟我族中勇士相比,能入眼的没几个,唯独赵宁的确不凡。我现在觉得,代州之事的失败,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萧燕低声说道,“不过南朝富庶繁华,地大物博,人丁众多,财物不可计量,国力还是不容小觑。” 跟在她身后的白眉老者哂笑道:“但齐人喜欢争权夺利,内耗如此严重,军力就没有保证,再多繁华也守不住。” 萧燕也露出笑意,“这些繁华,终将属于我们!” …… “皇恩浩荡,你如今有了从六品的官身,进了巡城都尉府,老夫必能让你有一个主事的官职,届时你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赵玄极欣赏完宋治亲笔写的告身,哈哈大笑几声,将它还给了赵宁。皇帝只负责给世家子定品,具体出任什么官职,则由世家举荐安排,只要职位不高于官品就行。 赵玄极心情很好,不仅是因为赵宁得了从六品的官阶,还因为昨夜他去跟将门家主们密谈,得到的反馈很好。 赵宁在赵玄极这里呆了很久,谈了有关自己跟家族的不少事。 从赵玄极的帐篷里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赵宁回到自己的帐篷,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帘前转身驻足,抬头仰望苍云顶孤峰上的璀璨星空,万里银河。 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拂面的山风夹杂着草木淡淡地清香,悄然勾起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愁绪,赵宁看到远处松涛起伏,山峦如雾,一时间思绪万千,备觉寂寥。 时光如梭,岁月如梦,赵宁想起三年后就会爆发的国战,前世浴血疆场的种种画面浮现在脑海,耳畔好似又听到了金戈铁马之音,一时间心潮涌动,不知自己是在前世还是处于今生。 世人只知胡人是一群被打服的蛮夷,却不知这天下就没有永远不开化的野人,赵宁明白,穷山恶水养出来的悍勇轻死的战士,一旦有了文明智慧的加持,有一个万古不遇的雄主带领,将会爆发出多么可怕的战力。 别人不知,赵宁可是清楚,北胡在灭亡大齐之前,十年征讨打下的版图,可不止是中原。 他们向西不仅攻占了西域,还扩疆数万里之遥,征服的无数国家,有很多齐人闻所未闻! 北胡铁蹄所丈量的远方,甚至超出了齐人士大夫想象的极限! 在此之前,天下从未出现过版图如此之广、军功如此之盛的大帝国! 如果说天元王庭只是让草原群雄俯首,那么天元帝国,就是天下几乎所有君王的噩梦! 被天元大军征服、震慑的西方君王们,在万般恐惧中给了天元可汗一个极致的称呼:上帝之鞭! 赵宁深吸一口气。 北胡跟大齐的国战开始是在三年后,北胡为这一战的准备,却已经进行了许多年。 从在草原崛起的那一刻开始,北胡君主就知道他终将直面大齐,必须要跟大齐一战,并为此日夜筹谋。 赵宁只要想起,前世国战陡然爆发前,边境各州有多少文官武将被刺杀,有多少粮仓府库被焚毁,北胡大举入侵时,对大齐各地驻军的兵力是如何了解,对大齐应战军队的调度是怎样了如指掌,百万大军兵临燕平城下时,城中有多少修行者势力在内呼应,乃至冲击城关打开城门,就觉得这夜空暗无天日。 知道这些,对赵宁来说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 作为唯一的重生者,他明白山河破碎的危机就在眼前,深知大齐内部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争权夺利与互相倾轧,是在如何削弱这个帝国。 他更清楚在这场权力斗争的风暴中,大齐的军事作战体系与国家边防力量,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 但他却不能登高一呼,就改变这种局面。 三年,赵宁只有三年。 在眼前这种形势下,他要如何在三年内,扭转皇朝大势,让大齐拥有抵抗北胡大举入侵的团结力量,避免重蹈前世覆辙? 赵宁无心睡眠,离开自己的帐篷,在营地昏暗的火光里踽踽独行。 他现在只有赵氏的力量可以用,而赵氏有过半精锐都在雁门关,且赵氏现在的处境实在不能用好来形容。 拿到了从六品的官职,可以进入巡城都尉府独当一面,这是他的机会。 把北胡潜藏在燕平城,乃至北境的细作爪牙一一挖出,还得拔起萝卜带出泥,顺势扯出北胡细作经营的地下情报与各种势力网,剪除他们结交、收买、渗透的一切利益团体。 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先肃清北胡在大齐内部的眼线爪牙,让北胡不再对大齐内部情况了如指掌,让他们失去内应,再剜掉大齐自身的一颗颗毒瘤,剔除所有害群之马,使皇朝不再内斗耗损国力,朝野力量都能拧成一股绳为国所用,国战来临时,大齐才有生机与希望可言。 想起来都是千头万绪,做起来势必难于上青天。 作为大齐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赵宁没有选择,必须迎难而上,去跟这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强枭雄交手。 他相信他能做到。 ————— 本卷终。 内忧外患的皇朝背景、权力斗争的势力山头,总算差不多介绍清楚了。 从下一卷开始解决问题。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五六 家家自有乾坤图(1)【二合一】 今日朝堂事务繁杂,宰相徐明朗处理完公务,从中书省下差的时候,燕平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点亮灯火海洋,他在皇城门前上了自家马车,鲜有的催促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近来在朝堂上诸事不顺,尤其是五军都督府推进缓慢,随着秋猎结束,许多世家大族从京城回了地方,这就使得五军都督府无法从搁置状态摆脱出来。 一手建立监军制度,让文官首度在禁军中实现了节制武将蓝图,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惯了的徐明朗,如今深陷这种力不从心的局面,平日里心情自然谈不上好。 宰相心情不畅,日子难过的人就多了,从中书省到宰相府邸,大到六部尚书,小到家丁护院,这段时候都过得战战兢兢,稍有小错,就会迎来无法承受的悲惨遭遇。 短短月余时间,中枢被贬谪的官员,就达到了以往半年的数量。 一家牙行犯倔的驴子,冲撞宰相大人的车架,那间在燕平城开了五十多年,颇有善名的牙行第二日便被官府查封,关门大吉。 这般日子过得长了,莫说人受不了,宰相府的珍玩宝贝也经受不住摔打,损失惨重,惹得宰相的老发妻没少心疼落泪。 下面的人聚在一起合计多日,想尽了各种办法,希望可以让宰相心情好转过来,一时间宰相府的库房,都被各种珍宝字画古玩堆满了。 产自南海的走盘珠“鲛人泪”,来自西域的八宝琉璃器,东海的夜明珠珊瑚玉,辽东的海东青等等等等,多得数都数不清,笑得合不拢嘴的宰相发妻,都不得不另建一座宝库,来安置多出来的宝贝。 但即便如此,宰相大人也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笑容。 就在大小官员,无数俊彦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情况忽然在一夜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当参知政事刘牧之,在某日的大朝会上,骤然看到红光满面、笑意盈盈,亲和随性跟五品“小官”相谈甚欢的徐明朗,几乎要被惊掉下巴。 宰相在中书省处理公文,一名小吏在送折子时,不小心打翻了宰相珍爱的砚台,就在小吏跪地请罪,其他官员闭上眼睛,以为宰相要像近来一样,将这书吏活活打残的时候,他们竟然发现宰相大人并未介意,一笑了之。 这下官员们终于确认,宰相大人的心情不仅摆脱了阴霾,而且是一下子就到了艳阳高照的天气! 大喜过望的世家重臣们,连忙互相打听消息,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宰相大人有了如此改变,将大家从水深火热救了出来,这般强大的威能,实在是应该接受大家的顶礼膜拜。 在众多手眼通天、消息灵通之辈孜孜不倦的挖掘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这个答案让人意外。 但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白发红颜,向来是文人士大夫们喜闻乐见的风流佳话。 不错,这一切都源于一名女子,一名很年轻,但据说国色天香都不足以形容其美的惊艳女子。 传闻此女不仅容貌无双,温婉可人善解人意,而且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煮得一手好茶,能让人口齿留香三日不绝,堪称茶道大师。 传言总是越传越离奇,越说越邪乎,到了后来甚至有人说,此女乃山中修行千年的狐妖所化,一颦一笑都能勾人心魄,还精通各种让人飘飘欲仙的术法,莫说男人看一眼就会坠入幻境不能自拔,哪怕时女人见了也要心神不守。 总而言之,这个女子只应天上有。 而关于这个女子是如何出现在宰相府的,更是众说纷纭,有言江南巨贾献之以交好宰相的,也有言塞外巫师带来京城被人天价买下送于宰相的,还有说宰相半夜出游自己在街上碰见的。 一言以蔽之,此女很神秘。 很多时日过去了,有关这个女子的各种消息,已经在市井街头传得沸沸扬扬,连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讲述她不同版本的各种故事。 而直到今日,除了宰相大人自己,也没外人目睹过她的真颜,流传出来的画像但是不少,无一不是美人,就是互相都对不上,可信度不高。 至于有个落魄书生,把人家画成了狐身人面,自然免不得被群起攻之,摊子被掀了不说,腿还被打断了,但即便如此,这书生也一口咬定,自己画的是自己亲眼所见,绝对属实。 当人家问他是怎么进得了宰相府时,书生就张红了脸,好半响才憋出一句自己是爬墙偷偷望见的,这般胡言乱语,自然没有人信,引来的只是更多取笑。 徐明朗撩开车帘,扫了一眼那个抱着画卷,不断向别人展示狐身人面像的瘸腿书生,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放下车帘时,他又露出不无得意的满足笑容。 之所以催促车夫快些,自然是为了早些见到那个让他惦念的可人儿。 :老树发新枝,这是人间喜事,不过在见到对方之前,徐明朗从来都没想过,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有重温少年风流的一天。 回了府邸,匆匆换下官服,徐明朗来到一座布置素雅的院子,顺着鹅卵石铺陈的蜿蜒小道来到临湖的轩室,隔着半卷的竹帘看见灯火中身姿曼妙,正跪坐写字的佳人,徐明朗顿了顿脚步,正了正腰背,缓了缓心绪,迈着稳健的步子徐徐走近。 “大人回来了?” 面若桃花的女子放下玉笔,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欣喜笑容,起身见礼,盈盈蹲身的简单动作,便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柔弱而又不食烟火的脱俗气质。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女子,是赵玉洁。 装作淡然的嗯了一声,徐明朗走向那张书案, “今日又写了什么诗?”拿起宣纸定睛看去,不禁吟哦出声,“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响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 连连点头,道了几声好,转头看向有些羞赧的赵玉洁,徐明朗奇怪的道:“为何只有这三句?” 赵玉洁红着脸道:“妾身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光岁月,胡乱写了这些,当不得大人夸奖,后面的……妾身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说完,很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窘迫模样。 她这样子落在徐明朗眼里,就非常的单纯娇憨,怎么看怎么可爱,让人想要怜惜,又想狠狠蹂躏。 “如此佳句,实属难得,不能没了下文,你且过来,跟老夫好好说说你那时候的生活,老夫为你补上。” 徐明朗乃门第家主,自视博学才高,当然要完成这件雅事,顺便也让赵玉洁见识见识他的才情,好更加高看佩服自己。 诗文中描写的乡村田野景象,跟徐明朗在燕平城的生活不同,可以为他换个心境,好好放松一番。从家国大事的繁杂公务中脱身,能有红粉佳人来唱和这样的诗文,对徐明朗这个文人宰相来说,实在是再美妙不过。 赵玉洁低声应是,坐到徐明朗身边,开始给对方讲述自己年幼时到乡下省亲的日子。 徐明朗的这种心理,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一手布置、引导,在投其所好的同时,也对她自己十分有利。 借助萧燕的安排,通过江南富商的手,成功到了宰相府邸,凭借自己的姿色与柔情,也如愿获得了徐明朗的喜爱,但赵玉洁知道,如果两人的交流只限于身体,必然不能长久,也无法让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要跟徐明朗有心灵情感上的交流。 诗文是手段,可以吸引徐明朗的注意,赵玉洁故意只写三句诗,就是为了让徐明朗这个士大夫中的翘楚,手痒来补足后面的。 而她之所以写了田园方面的内容,也是想要通过给徐明朗讲述那些自己的田园生活,来给徐明朗一个自己很纯真干净、弱小苦命的印象,让对方更加疼爱自己。 赵玉洁达到了她的目的,在回首往事的时候,说起自己体弱多病的外婆,落了几滴泪,说起自己坚强而命运多舛的母亲,又哭了一鼻子,徐明朗就把她搂在怀里百般安慰。 为了彰显自己照顾赵玉洁的真心和能力,都不用赵玉洁开口,徐明朗就当场赏赐了她巨量财富,多到市井平民难以想象,在赵玉洁终于破涕为笑之后,徐明朗把她抱上了床榻。 躺在锦塌上,赵玉洁轻声低吟之际,转过头,刚刚跟徐明朗对视时,还情雾朦胧的目光,霎时变得冷漠无波,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天上的弯月。 弯月如钩,弱小得就像她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脑子里没了贞操这种念头,并认为身体是可以拿来交换生存资源的呢? 这是两个问题。 自己当然不会忘记,事情开始的场景。 那是一个秋天,老槐树的黄叶落满了院子,母亲让自己去买菜,菜市场离家很远,自己本该去很久才会回来,或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直照自己的眼,让自己看不清路,又或许是隔壁街的那个可恶胖子,追着要欺负自己,自己跑得太急,总之自己掉进了臭水沟里,半身都被湿透,可恶的胖子捂着鼻子大笑着跑远了,自己强忍着泪水半路折返,想要换了衣裳再去菜市场。 可当自己接近家门时,却听见屋子里传出奇怪的声音,稀里糊涂的趴在窗口往里看,那个画面自己应该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了,原来赤裸的身体是那样难看……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家,穿着湿漉漉的臭衣裳去菜市场的,只记得当时走在路上一遍又一遍的想,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沙场,所以那个男人不会是自己的父亲。 至于第二个问题…… 那个除夕,母亲和自己出摊时被打伤,母亲缠绵病榻很久,家里的积蓄都用来买了药,米缸很快就空了,面粉也早早吃完,为了让母亲能够熬过来,自己把最后的米粥都喂给了母亲,而自己已经两三天没有吃半点儿东西,饿得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那个时候,隔壁街那个经常欺负自己的胖子,鼻涕老是擦不干净看着脏兮兮,却能穿绸缎的胖子,举着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能让他摸一下自己的胸脯,钱袋子就是自己的。 后来啊,自己拿着那个袋子里的钱,买了药又买了米回来,母亲总算恢复了不少。 只可惜,从那之后,她都只能面色苍白的坐在那里,歉疚、自责而又无奈的看着自己,什么活计都干不了了。 “我想修行,给我辅助修炼的丹药,可以吗?” 赵玉洁察觉到徐明朗的喘息开始变得粗重,动作也开始空前狂暴,在对方屏住呼吸的关键时刻,她不失时机的问。 “可以!你要什么老夫都……给你!” …… 平康坊,一栋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青楼里,却有一间布置极为简朴的雅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摆件器物,挂在墙壁上的牛角,铺着羊皮的座椅,圆顶裹布的天花板,都在彰显一种草原风格。 明面上已经离开大齐的北胡公主萧燕,正在炉火上亲手烧烤一只羔羊,神情专注而认真,好似在进行某种不容亵渎的仪式,越来越透露出一股虔诚的意味。 “草原如今正在举行那达慕,我虽然不能回去参与这件盛事,也没法在南朝弄个地方,大张旗鼓做类似的事,那么亲自烧烤一只羊,便算是也感受到草原雄风了吧。” 烤好了羊,萧燕卸下两条羊腿,将其分别递给随侍在侧的,白眉黑发老者与黑眉白发老者,见他俩面有不解之色,便如是说道。 两位王极境强者这才了然,一起坐下来,也不用刀子,直接拿嘴撕咬羊肉,吃得很是粗野,“公主身在南朝,还能时时铭记草原风物,实在是心志刚毅!” “天元部族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一群人,我们势必在父亲的带领下,建立万古未有的大功业,自然应该时时牢记自己的身份。” 萧燕取了肉,装在盘子里,一口一口吃得极为仔细。 啃完羊腿,白眉老者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公主,我们已经将那个赵氏叛女,通过我们掌控的齐人商贾送到了宰相府,为何这些时日以来,公主还让下面的人,四处宣扬那个女子的种种神奇,收买说书先生讲那些并不存在的故事,甚至不惜说她是狐身人面,也要为她扬名?” 萧燕喝了一口马奶酒,轻笑道:“进入宰相府容易,要长久被宠信就很难。 “徐明朗贵为徐氏家主、南朝宰相,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男人都是一个样,对轻易到手的美人,会觉得她不够自矜,有过于放荡的嫌疑,总是怀疑她的品性,也就不会珍惜。 “尤其是老男人,他们更加在意的,往往不是美人的外貌有多惊艳,而是她的身份、地位等附加的东西。享用一个高高在上的美人,会让他们更加满足。 “而对赵玉洁来说,她的出身地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能够为她增加价值的地方,就是她在市井间的名头,她被人讨论、幻想、争论得越多,也就越有意思,越有价值,徐明朗的兴趣就会越大,越持久。” 听到这番话,两位老者相视一眼,再想想自己的心理,不由得对萧燕佩服万分。 吃完羊肉,萧燕离开雅间,通过墙壁夹层拾级而下,来到幽暗的地下室。 这座青楼是萧燕在燕平城的核心落脚点。 有谁会想到,一位尊贵的公主会住在青楼呢? 推开地下室的石门,顺着地道蜿蜒前行,走过许多岔口,打开最后一座白玉石门后,萧燕进入了另一个洞天。 …… 一间宽广的地下室,被墙壁上的火把照得犹如白昼,负手而立的赵宁看着眼前的杰作,深邃的眼神隐含刀光剑影。 这是他动用家主继承人的权力,召集了大批修行者参与,耗费无数珍宝奇珍,历时两个月修建的地下世界。 方圆百步的石室,地面沟壑纵横,有名山大川,亦有城池要塞,勾勒出整个大齐版图。 而在低空,则由无色丝线悬着一个个人物雕像,没有面孔,胸前却有赵、魏、杨、徐、刘、孙、吴等大字,赫然各个世家。 半空则有一尊龙行浮雕,面前是三省六部、大理寺、鸿胪寺、十六卫禁军等山头状的座雕。 从世家人物雕像上,迁出了条条红色、金色细线,跟上面的山头座雕,与地面的城池地理相连,错综复杂又脉络清晰。 北侧长城上空,亦有一尊雄鹰模样的巨大雕像,胸口写着“北胡”,其身下有无数黑线,却没有落在实处,飘飘荡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雕像没有名称,犹如一团团黑影。 石室穹顶,则镶嵌着星辰般的夜明珠,每一颗夜明珠都由一个,镌刻符文阵列的玉质直筒包裹,使得光亮成为一束,只能照耀在地面的某一处。 赵宁灭掉了墙壁上的火把。 整个石室暗淡下来。 只有雁门关,燕平城镇国公府,大都督府,以及代表赵氏产业、势力所在的一些零星地点,有夜明珠投下的一束光,而显得明亮。 “这就是大齐,是天下,是我赵氏能把握的些许光明……” 赵宁打量着眼前这副雄阔地图、广大世界,目光最后落在零星的明亮处。 跟整个世界的黑暗相比,几点光亮犹如萤火。 这就是赵宁面前的世界,他走出门去需要面对的天下。 缓缓吐出一口气,赵宁走到北侧那个“北胡”雄鹰雕像下,再次确认了一遍前世记忆,将漂浮的一根根黑色细线,往地面的大齐疆域图上拉。 每拉一处,就会有夜明珠的光束,落在相应地方,只不过是血色的,有的会引动一些世家的丝线,有的则延伸到一些没有名字的雕像上。 做完这些,赵宁陷入沉思。 等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地方,都被夜明珠照亮,变得一片光明没有血色之时,那就是大齐内患尽除之日。 章五七 家家自有乾坤图(2) 萧燕所在的石室里,并没有多少奇异事物,唯独当面的墙壁格外大,浮雕栩栩如生,俨然也是一副大齐疆域图。 只不过这幅图有些另异,城池格外大,所有城池加在一起,几乎占据了浮雕的半个面积。其中,北方尤其是边境的城池,比南方各城又要大很多,而燕平城则达到了惊人的半丈方圆。 在这长宽皆有半丈左右的棋盘状燕平城里,世家大族的府邸犹如一颗颗巨大的棋子,有些宅邸的平面图十分详尽,中间镶嵌着的明亮珍珠,几乎有鸽子蛋大小。 除此之外,例如平康坊飞雪楼——她所在的这座青楼——等地,同样有宝石作为标记,这些绿色的玛瑙宝石跟世家大族宅邸的珍珠对比鲜明。 绿玛瑙所在的建筑,有青楼也有商铺,有酒肆也有药店,不一而足。 除了珍珠和玛瑙,城池中有些宅院、建筑,还镶嵌着暗色的鹅卵石,密密麻麻,数量极多。 浮雕疆域图上其它城池里的珍珠宝石,远不如燕平城这么多,南方城池更是几乎空白,有的只是在城头插了一面无字小旗。 萧燕伸出手,黑眉老者掏出一颗大得出奇的走盘珠,递到萧燕手里,她将这颗走盘珠双手嵌进宰相府中那个空了多时,也等待了多时的凹槽里。 “公主,赵氏叛女到徐明朗身边的时间还不太长,眼下也没获得很多信任与权力,这个时候就把珠子镶上去,是不是早了点?”黑眉老者不无犹疑的问。 萧燕笑了笑,“不早了。该她得到的,她很快就会得到。从今日开始,在外围跟她传递消息的人手,要十二时辰待命。” “是。” 打量着眼前的浮雕图,萧燕脸上的微笑一直未曾消散。她思考了很多,憧憬了很多,谋划了很多,也没忘及时反省,查找错漏。 她是北胡天元王庭的公主,她在大齐潜伏多年,她坚信王庭必将坐拥天下,她为王庭南征大业日夜奔走,殚精竭虑。 这里,是她的乾坤。 “公主,一品楼的尺匕派人来了。” 白眉老者走进石室。 “他终于肯屈服了?” 萧燕面上笑意更显浓郁。 她是胡人,她的手下也是胡人,胡人要在大齐行走,绘制山川地图,堪舆大河大江,收集各种情报,渗透各级官府,无疑有诸多不便。 她必须要利用齐人。 普通的齐人身无所长,自然没什么用,那么大齐的商贾贼匪、市井帮派、江湖势力,乃至贫穷困厄却有进士之才的寒门书生,就必须好好收买、帮助、欺骗、利用。 这些人,要比世家大族好对付,好控制得多。 要做到这些事很难,要掌握这样的大局更不容易,需要的条件很多很多。而萧燕不缺财物,不缺强悍修行者,更不缺手段。 特别是在得到某些世家大族的“虎皮大旗”之后,脚下的路就好走了很多。 多年的努力,她已经在大齐境内,编织好了一张大网,而她自己,就是这张蛛网上唯一的蜘蛛。…… 徐明朗独自走进自家府邸深处的地下石室,亲手点亮了一盏盏油灯,而后在中央的宽阔石桌前坐了下来。 他面前是一方巨大棋盘,黑白棋子对比明显,敌我双方泾渭分明。他的棋子,每一颗上面都刻着一个字,或是“徐”“赵”“刘”“孙”等世家名号,或是“监军”“尚书”“侍郎”等官职。 这棋盘上方格纵横,棋子众多,却不是围棋;这棋盘有楚河汉界,两军对垒,却也不是象棋。 这是一盘以大齐文武为棋盘,以世家官职为棋子的另类棋局。 现如今,文官棋子已经越过楚河汉界,大举攻进了武将固守的江山,占尽优势。 有的武将棋子,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譬如说范式那些棋子,成了己方卒子;有的变成了深灰色,那是可以利用,从内部分裂将门的,比如说孙氏棋子。 还有的更是即将变成浅灰色,很接近白色了,那是可以为己方所用的,比如说吴氏棋子。 而那些赵字棋子,黑得发亮。 徐明朗拿起笔,犹豫片刻,还是将已成深灰色的杨字棋子,重新涂成了黑色。 想了想,又捡走了几颗杨字和吴字棋子——对方已经从侯爵成了伯爵,没那么大势力了。 徐明朗最后的目光,落在己方后阵的一些棋子上。跟高歌猛进的大群门第文官棋子相比,这些棋子的位置明显落后,有些跟不上形势。 “一群不识时务的蠢货!” 徐明朗目光变得阴冷,在门第文官中,也有不唯他马首是瞻,听他号令调遣的。其中,尤以“陈”字棋子数量最多。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寒门官员。 放下笔,徐明朗盯着棋盘沉思,想要找到让己方继续推进的路线。 当己方白色棋子攻占整个棋盘,上面再也没有黑色棋子,那就是他实现文官掌握兵权、文官全面节制武将蓝图的时候! 他的手边,已经有了好些新的棋子,上面分别写着“前后左右中”五个字,那本是代表五军都督府的,只可惜,现在不能摆上棋盘,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摆上,各自又该涂成什么颜色。 末了,徐明朗的眼神还是投向了陈字棋子。 既然暂时无法在武将固守的江山上攻城掠地,那么,整肃己方力量,让所有门第文官棋子都跟上来,就显得尤为必要。 到了那时,己方攻势更大更集中更有力,说不定就有破局之法了。 “陈氏?哼!”徐明朗打定了主意,就先拿对方开刀。 …… 明媚灿烂的阳光,洒满燕平城的大街小巷,辰时清新的空气让赵宁心旷神怡,屋檐上鳞次栉比的金色,大街上熙熙攘攘精神抖擞的行人,总是能让人感受到新一天的希望。 赵宁还没走到巡城都尉府衙门,这股早晨难能可贵的清香气,就被街边各种早点的味道给熏得没了踪影,这让人郁闷的不觉开始讨厌繁华市井的喧嚣,怀念乡下清晨的静谧空灵。 奈何情操的高洁辽远,并不能抵消身体感官的强力侵袭,在空荡荡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后,赵宁也不得不咽下唾沫,老老实实走进刚刚还深恶痛绝过的饭铺,敲着桌子,急不可耐的让活计快些给自己端上包子、米粥。 热腾腾的小笼包刚刚上桌,赵宁还没卷袖子抽筷子,一只猪蹄般肥腻的手,就在他恼火肉疼的目光中,闪电般抓走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两下全都塞进了嘴里。 “小二,再来两屉包子,两碗白米粥!” 魏无羡熊罴般的身体一坐下,大半的晨光就被遮住,赵宁觉得天都暗了下来,黑着脸道:“你非得用手抓包……”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魏无羡油光水滑的手,又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小笼包顿时又折了一片,偏偏吃得恶行恶相的魏无羡,还一脸无知的看着赵宁,用表情询问他想说什么,继续说就是了。 赵宁只得放下筷子,干脆把那屉包子全都推到魏无羡面前,自己等后面的上来,现在让他吃这屉子里的包子,他会觉得塞进嘴的都:是魏无羡的猪手。 “你是几天没吃饭了?”赵宁喝了一口小米粥问。 魏无羡忙着跟小笼包厮杀,根本无暇回答赵宁的问题,直到一屉包子吃完,这才长舒一口气,哀叹道:“整整一天一夜,忙着闭关修炼,茅厕都没顾得及上,早晨要不是丫鬟叫我,我连上差都得耽搁!” 自打结束秋猎回来,魏无羡就进入了疯狂修炼状态,莫说回了家,便是在班房里办差,只要有片刻空闲,就会打坐吐纳。 两人吃完早点,一起进了巡城都尉府的衙门。 官舍很大,房间众多,就是屋子老旧了些,很多地方掉漆掉皮的也没人修,这说明巡城都尉府刚建立时,架子搭得很大权力也不小,但现在已经不比当年,处境颇为窘迫,不然也不至于没钱修缮屋子。 “见过赵大人。” “见过魏大人。” 两人穿廊过院去自己班房的时候,路上碰见的官吏都会主动停下来打招呼,态度多很恭敬。 都尉府有都尉一人,正五品,都尉主簿一人,算是副官,正六品,再就是三名总旗,赵宁为其中之一。 魏无羡在秋猎后,得了从七品的官阶,左右是要入仕,在哪做官都是做,不如跟自家兄弟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帮衬照应,这便跟赵宁一起来了巡城都尉府,因为差着官阶,在赵宁麾下做了个小校。 两人任职已有一个多月,对都尉府的人和事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赵宁也正式准备对北胡潜藏在燕平城的势力动手了。 “赵大人,都尉唤你过去,说是有公务交代。”赵宁坐下不久,一名小吏前来传话。 “我这就去。” 都尉石珫,是将门石氏的人。石氏与孙氏一同镇守山海关,跟赵氏关系不好不坏。 “石珫这厮惯于绵里藏针,心思难测,这么着急找你,估计没什么好事,你得小心着点。”魏无羡提醒道。 赵宁点点头,抬脚出了房门。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五八 同僚 来到都尉大堂,赵宁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对方他都认识,是另外两名总旗。 赵宁跟坐在主座上的都尉石珫见过礼后,后者对众人道:“事态紧急,既然大家已经到齐,那就直接谈正事。” 说到这,他示意其中一名总旗,“具体是什么情况,吴总旗,你来介绍。” 吴总旗名叫吴绍郴,出自将门吴氏,吴俊的兄长,是吴氏家主吴肃妾室所生,比赵宁要年长两岁,早出仕两年。 在座的官员里面,赵宁年龄最小。石珫更是已近不惑之年,有着元神境的修为。 吴绍郴瞥了赵宁一眼,“昨夜三更时分,平康坊飞雪楼附近发生了命案,死伤近十人,皆为修行者不说,还有未登记在册的元神境高手! “我昨夜正好当值,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带人出动,总算赶在京兆府前面到达事发地,将这件案子握在了都尉府手里,相关证人也都被我带了回来! “经过连夜讯问,现在已经有了大致结果,这起命案乃是市井帮派械斗,也就是说,在燕平城内,我们都尉府辖下,竟然隐藏着拥有元神境高手的江湖势力!” 说到这,吴绍郴停了下来,看来是能说的都已经说完。 元神境高手都是显赫存在,一旦出现一个没有登记在册的,官府必定会全力追查,当初在代州城,范钟鸣都不敢让北胡元神境修行者出手,在城内对付赵宁,更何况这里是还京城,天子脚下! 就更不用说,对方还在闹市跟人大打出手,制造了十来人死伤的泼天大案。 赵宁心中了然,这是都尉府的失职,怪不得石珫面色阴沉,估计他现在是如坐针毡,如果此案不尽快侦破,一旦上达天听,罢官夺职都是轻的。 有前世经历,赵宁对燕平城有不明身份的元神境高手,并不觉得意外,倒是“飞雪楼”三个字吸引了他很多注意。 前世燕平城大战时,皇帝虽然已经带人先走一步,往新都去了,但燕平城作为大齐百年京师,王师还是以其为核心布置了防线,希望能够多抵挡、杀伤北胡大军。 结果事与愿违,当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开始日夜猛攻城池时,王师只坚守了不到十日! 这里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守军连战多日,已经很是疲惫的时候,第九日夜里,从城中杀出了大批精锐修行者,从背后袭击了城防守军,接应北胡大军攻进了城! 正经大军守城时,需要关注的第一个目标,其实不是城外袭来的敌军,而是城中的大族富户等,防备他们跟城外敌军里应外合,故而战争中守城大军对城内的看管防备,其实都很严密。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燕平城里潜藏多时的北胡修行者,还是突破防线,顺利接应到了城外大军。 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是多么强大,事先又埋伏的何其隐蔽。 赵宁参与了那场战斗,所以知道北胡修行者,大致是从那些地方出动的。 事后突围撤退出去,到了安全地带,跟王师大军反思总结这场战争的时候,汇集诸多王师将士的消息,北胡修行者冒头的几个地点,便都被准确标注了出来。 飞雪楼就在其中。 对燕平城里的北胡细作,赵宁知道的东西不少,但要好好利用这些信息,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譬如说,那些北胡修行者冒头是在三年后,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而且当时北胡修行者是集中突击,主要的冒头地点就那么几个,赵宁现在就算动用家族力量,对这几个地点展开突袭,只怕收获也有限。 就算在今时今日,这些地方就有北胡高手,可他们敢这个时候呆在燕平城,难道就没有想好退路? 如果他们有地道,突袭一旦开始,通过地道迅速离开,再汇入大街人流,以北胡人跟北地齐人差不多的外貌特征,根本没法分辨,稍微易容,就算是萧燕也能逃去无踪。 这样粗犷的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根本无法达到赵宁想要的目的。 他有自己的计划。 在挖掘北胡细作的过程中,他要对付的,要解决的对手,也不仅仅是北胡细作。 不过眼下听到飞雪楼附近,有元神境高手制造了命案,还是给了赵宁一些触动,或许,自己的行动借着这件命案的由头开始,是最好不过了。 “对我们都尉府而言,这件大案是头顶利剑,一旦不能迅速破案,将那逃逸消失的元神境凶手抓出来,我们都会被朝廷重责! “但这件案子也是我们都尉府的机会,且不说这些年我们跟京兆府多有职权争斗,朝堂上的文武之争已经势同水火,如果我们能破了此案,就能压过京兆府一头,狠狠打击那些大头巾的嚣张气焰,为将门立下大功! “而要是陛下对我们办的差事感到满意,大伙儿的好处都少不了!” 都尉石珫说明了形势,鼓舞了一下士气,然后看着众人道:“现在要做的事,主要分两个方向,一是重返飞雪楼,进一步了解案情,弄清械斗爆发的根由,再顺藤摸瓜,二是搜查全城的市井帮派,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说到这,石珫的目光在赵宁跟吴绍郴两人身上摇摆,“具体由谁去飞雪楼,赵总旗……” “大人,卑职请命去飞雪楼!那里卑职已经去过一次,熟门熟路,这回再去必能有所斩获!”吴绍郴连忙抢先说话。 傻子也能想清楚,去案发地探查容易有进一步的收获,毕竟人证物证都集中在那里。 另一方面,械斗发生在平康坊,而平康坊又是富贵之人玩乐之所,油水多多,光是一个飞雪楼,就能让吴绍郴讹一大笔。 否则,都尉府借着查案的名头封十天半月的街,亦或是硬要在飞雪楼大张旗鼓查找线索,人家还做不做生意了? 至于去搜查别的市井帮派,从他们身上寻找元神境高手的踪迹,那无疑是大海捞针,对方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还不一定配合说实话。 都尉石珫把目光投向赵宁,很照顾他感受的问道:“赵总旗以为如何?” 吴绍郴见石珫在做决定之前,老是先问赵宁这个,对此案什么都不了解的新人,不由得心生怨气。 他不以为然的扫了赵宁一眼,满是老人看新人的优越感,不无警告道:“赵总旗初来乍到,公文会不会写还两说,这查案的门道可是深得很,莫要逞强才好。” 赵宁乜斜吴绍郴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一点也不给面子,“吴总旗把案子办成了,再说大话不迟。” 他看向石珫,“大人,按吴总旗说的办就是,下官去询问市井帮派。” 赵宁心知去飞雪楼不会再有收获,更清楚去何处能更有利于开展自己的计划——不独限于命案的计划。 吴绍郴起初是大怒,正要开口呵斥赵宁不懂规矩,不知道尊重老人,听到赵宁最后一句话,深感错愕,一时面色变幻,没有再说话。 石珫等了一会儿,见吴绍郴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拍板做了决定,“那就这么定了,诸位即刻动身。” 话说完,才想起堂中还坐着一位总旗,便对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总旗道:“张总旗也去问问市井帮派吧。” 那人不咸不淡应诺一声。 三名总旗一起起身告退,出了门,吴绍郴就冷笑一声,斜着眼睛对赵宁道:“赵总旗虽然年少,难得有自知之明。且不论就算你说要去飞雪楼,都尉会不会答应,能够明白自己没有办案的本事,不来给本官添堵,实为明智。” 赵宁知道吴氏因为降爵的事,没胆子去找文官集团的晦气,便将过错都推倒了赵氏头上,所以吴绍郴这个吴氏子跟他不对付,他也能想得过去,但对方如此蹬鼻子上脸,还是让他很是厌烦。 “吴总旗要是在飞雪楼被人打掉了大牙,回来的时候记得找我讨要丹药,我家的看门犬不长眼,经常撞在门槛上磕掉门牙,治疗这种伤势我很有经验。”赵宁淡淡道。 “你……你竟敢骂本官是狗?!” 吴绍郴指着赵宁,气得好像要撸袖子动手,大叫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他是御气境后期,很有底气。 赵宁鄙夷的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现在就要丹药,我可以把今天留给看门犬的那份先给你。” 说着,不屑的撇撇嘴,“如果你只敢叫唤,不敢真的动手,那就闪一边去!须知,好狗不挡道。” “你……” 眼看着赵宁扬长而去,吴绍郴眼中充满杀气,恶狠狠地道:“赵宁,你莫要忘了,你只是一个御气境中期!可别不小心,哪天就没了小命!” 赵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门,也不知听没听到他后面的话。 “怎么样,都尉算计你了没有?” 赵宁一进门,魏无羡就伸长脖子问。 “你不是说他绵里藏针嘛,怎么会直接算计我,不过是在安排公事的时候,用尊重我的举动,挑起吴绍郴对我的怨气而已。” 赵宁坐了下来,将命案的事简单跟魏无羡说了,让他准备马上出门。 对石珫的描述,则突出对方凡事不顾别人先问自己的意见,又在自己跟吴绍郴起争执的时候,故意不说话,留出双方斗嘴的时间。 “都尉为何要这么对你,你想过没有?”魏无羡目光闪动,阴沉沉的。 赵宁轻轻一笑,“我是将门第一勋贵赵氏的唯一家主继承人,秋猎上站擂成功的第一名,陛下亲授的从六品,到了都尉府,石珫怎么能不忌惮?挑拨我跟吴绍郴的关系,免得我把总旗们都凝聚到自己身边架空他,是御下之术的题中应有之意。” 章五九 一品楼(上) 说完这话,赵宁看了魏无羡一眼,哑然道:“你能不能别老伸着脖子,本来就是没脖子的人,做这个动作就像蛤蟆一样,怪异得我想笑。” 说着,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好几声,用实际行动佐证了自己的观点。 “晦气!我没脖子我高兴了吗?你有脖子你怎么不分我一半?”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魏无羡缩回脑袋,一脸不忿,觉得赵宁没有感同身受他的苦闷,还说他像蛤蟆,很是不够兄弟。 两人插科打诨两句,就一起出了班房,来到院子里。这里已经有十多人集结待命,都是御气境修行者,有官职在身的大小头领。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有自己的府兵一千余人,赵宁作为三总旗之一,麾下听令者三百余人,由包括魏无羡在内的三个都头率领,再下面就是统带二十人的队正,这个制度跟大齐军制一样。 都头队正里面,有一些赵氏、魏氏的族人子弟,都是两家特别安排,过来襄助赵宁跟魏无羡的。他俩到都尉府任职,要保证立马对部下如臂指使,当然得有自己人作为骨干。都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嫡子,这点支持还是有的。 赵宁分派了任务,让赵氏、魏氏的两个都头,各自带着自己的部下去搜查市井帮派——虽然这没什么用,但也得做做样子,他自己带着魏无羡和几名御气境修行者,去他想去的地方。 离开都尉府前,赵宁本想去跟那个张总旗商量一下区域划分的问题,燕平城这么大,两人分开行动比较好,熟料,对方早就出门了。 自己集结人手已经很快,对方竟然比自己早出门,赵宁多少有些意外,心想这个张总旗在都尉大堂上的时候,一副没睡醒的懒散样子,没想到竟然隐藏颇深,是个有能力的家伙。 魏无羡仔细询问了一下情况,赵宁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那个张总旗就带了两个随从出去,根本没回自己的班房安排事不说,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个偌大的酒葫芦。 想起对方在都尉大堂上醉眼惺忪,精神萎靡的模样,再想想石珫对他的态度,赵宁失笑摇头。看来这位张总旗,:并非什么不拘小节的名士贤人,就是个应付差事混日子的家伙。 根据赵宁的观察,对方已经四十多岁了,两鬓有了几根白发,比石珫还要年长,说不定也更要进入都尉府,如今却只是个总旗,无论是处境还是举止神态,都很落魄。 没心思去多想一个行尸走肉的酒鬼,这样的人哪里都不缺,赵宁跟魏无羡出了都尉府的大门。 “你认识大帮派的显赫人物?还是你知道市井帮派的重要消息集散地?亦或是赵氏有自己控制的地下势力?” 骑马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速度自然不会快,魏无羡对赵宁选择去调查市井帮派,而不是去飞雪楼附近的理由,怎么都想不明白,最后总结出了这几个可能性。 他奇怪的看着赵宁补充道:“还是说,你知道抢不过吴绍郴,只能被迫不选择飞雪楼,到街上转转碰运气?” 跟心思活泛的家伙一起做事就是这样,他们的脑子总是会不停转动,有时候会很快解决很多问题,有时候也会瞬间冒出一大堆为什么。 赵宁自然不会在魏无羡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全都隐藏起来,“你知不知道,在燕平城,有多少市井帮派与江湖势力?” 魏无羡摇摇头表示不知,并用期待的眼神示意赵宁继续说。他是世家公子,又不是贩夫走卒,接触的都是达官贵族,对市井低层与地下世界没什么了解。 跟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修行者,都是赵氏、魏氏的自家子弟,赵宁也没必要避讳什么,接着道:“据我所知,燕平城的市井帮派多达数十,其中多半是低层小势力,譬如说依附小赌坊小妓院存在的流氓地痞,码头苦力自发结成的团体等。 “能称得上正经江湖势力的,很少,而这其中,有四个山头最为势大,不乏元神境高手。这四个组织,分别是苍鹰帮,三青剑,白衣会与一品楼。” 魏无羡刚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吃惊道:“一品楼?那不是一座茶楼吗?” “可不止一座茶楼那么简单,一品楼号称遍布五湖四海,在很多地方都有分舵,代州的一品楼就是一座酒楼。”赵宁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下了马,抬头望着面前这座茶楼的招牌,魏无羡面色有点复杂。 这地方他前段时间还经常来,里面有个叫苏叶青的茶师,可是让他惦记了许久,没少跑来听书捧场,而后要不是因为秋猎的事,激发了他刻苦修行的意志,只怕也不会忘记那个茶道精湛的小娘子。 只可惜,魏无羡上回来的时候,苏叶青对他的心迹视若无睹,反而还问起赵宁,说什么赵宁喜欢什么,她都愿意学……魏无羡暗叹一声,真是晦气啊。 因为昨日整夜未眠,一直忙到天明才稍微缓了口气的缘故,苏叶青的黑眼圈很重,她对着铜镜扒拉着眼睑看了半响,最终还是决定认输,今日就不招待客人了。 反正午前客人也不多,她打算洗个热水澡就去歇息,饱饱的睡一觉虽然极富诱惑力,但今日肯定是不成了,说不定这段时间都不成。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所有人都进入到了应急状态,说是枕戈待旦都不为过,可没自己轻松的时候。 只要一想起昨夜那场惊变,苏叶青就恨得银牙紧咬。 那群人实在是无耻之尤,竟然在谈判的时候骤起发难,要不是三哥实力非凡,出乎了对方预料,二姐又在不远处接应,说不定三哥就要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样,疤脸哥和三眼叔等人也都死了! 此仇不报,岂不是证明我们好欺负,往后还怎么在燕平城立足? 可二姐说得也有道理,昨夜一战我们损失惨重,“家”里的元神境高手死伤近半,在三哥等人伤势恢复之前,我们只有自保之力,根本无法反击。 况且一旦苍鹰帮趁机发难,亦或是跟白衣会联手对付我们,家里的处境可就难了!唉,真希望三哥他们早些好起来啊!但三哥伤得太重了,连大哥都没法保证能救活他…… 一旦三哥有个闪失,这可怎么办才好? 苏叶青眼眶红红的,有泪水将要淌下来,察觉到双眼的湿润,她果断仰起头,固执的要将泪水给逼回去。 现在可不是软弱的时候,她虽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但吃苦受难这种事,可是早就习以为常。处境再难,她也不允许自己落泪,表现得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小姐,二楼雅间来了两个公子,说要请小姐为他们煮茶。” 听到姐妹在房门外的小声禀报,仰着头的苏叶青嗡声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见客。” 眼下时辰还早得很,会在这个时候来茶楼喝茶听书打发时间的,都是吃饱了撑的、游手好闲的无赖子,苏叶青这会儿没心情应付。 “小姐,他们不是普通人,是贵公子,一个姓魏……” 苏叶青还在继续自己将眼泪倒灌回脑子里的“大业”,如今正当紧要关头,那些该死的眼泪好像还在眼眶里打转,怎么都不肯回去,让她很是气恼。 听到贵公子三个字,苏叶青不禁感到很泄气,这些纨绔胸无点墨,却偏偏一个比一个家势大,莫说自己一个茶楼得罪不起,家里也不愿惹到这样的家伙。 没身份地位的人在市井讨生活就是这样,面对这些权贵之辈,没法由着自己的性子,只能忍气吞声罢了。 正打算低头的苏叶青,听到“魏”这个字,脑海里便冒出那个前段时间,常常来茶楼喝茶,看自己眼神很不对的大胖子,心里忍不住哀嚎一声,愈发苦闷了。 “还有个公子,自己说姓赵……” “什么?赵公子?他来了?” 苏叶青瞬间转头,动作猛烈了些,脖子咯吱响了一下也顾不得,脸上哪还有半分不乐意,眉梢间好似都有喜鹊在歌唱。 “你告诉赵公子,我待会儿就来!” 不等姐妹答话,苏叶青就迅速拿定了主意,能跟魏无羡一起来的赵公子,基本可以肯定是赵氏公子宁了。 苏叶青之所以兴高采烈,一方面是因为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佳公子,另一方面,也是想试试,能不能从赵氏买些极品疗伤丹药,好给三哥治伤。 至于因为仰头的动作被破坏,从眼眶里蹦出来的几颗晶莹水珠,苏叶青已经不认为它们是眼泪,她现在已经暂时不伤心不难过了,所以那几颗水珠子大概,或许,不,肯定就是汗珠了! 嗯,苏叶青暗暗重重点头,觉得自己的结论对得不能再对,根本没有破绽也无可辩驳。 因为欣喜和期盼,苏叶青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就出现在了赵宁面前,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女子,不过在赵宁面前,她没忘记笑得含蓄些,低眉轻声,用软糯的吴音道:“小女子见过赵公子。” 话说完,好半响,没听见声响,这才想起、注意到一旁的大胖子,小脸一红,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也见过魏公子。” 魏无羡有手捂额头悲愤离席的冲动,为啥到了我这就是“也见过”,要什么“也”,本公子不值得正经见一下嘛? ———— 感谢书友57041257、123安的春天、hugoleo212、书友太上图腾的捧场。 今天就一更吧,月末了,休息半天。加更的话,得等到交通运输恢复,京东把我买的笔记本送来。大年初一早上我电脑就坏了,晦气,关键我还在武汉,没地儿修没地儿买,京东的物流也半路消失,这些天一直都是手机码字,又慢又不方便,请大家多多担待了。 章六十 一品楼(中) 这座茶楼赵宁先前跟魏无羡、陈安之来过,苏叶青也见了不止一回,彼时他对这个小茶师印象寥寥,顶多觉得对方眉清目秀一些,性子腼腆容易羞赧罢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前世跟北胡的国战爆发后,燕平城因为距离边关不到千里,在雁门关、山海关相继失陷不久,高歌猛进的北胡大军就早早杀到燕平城下,天子在南奔之前,号召天下义士勤王。 因为是跟异族大战,大齐境内无数江湖修行者,甚至是啸聚山林的贼盗——所谓绿林豪杰,都相继应召加入王师,与国家同生死共存亡,血战北胡铁骑。 一品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跟寻常江湖势力不同,一品楼几乎是倾巢而出,无论人力还是物力,都没有半分保留,堪称“毁家纾难”,为江湖表率。 在十年国战的岁月里,赵宁跟苏叶青多次并肩作战。 有一回,赵宁跟自家数十名族人,被北胡百余修行者堵在荒山野岭围攻,若非苏叶青带着一品楼的人,及时赶到救援,赵宁只怕要饮恨当场。 击败敌人斩下对方首领的人头后,两个劫后余生的同袍故友,在附近城池的断壁残垣上,拧着酒坛子彻夜痛饮,对着残缺的弯月,于清冷的夜风中一直聊到天明。 赵宁这个曾经钟鸣鼎食的世家子,跟苏叶青这个在江湖上辛苦讨生活的人,就此成了莫逆之交。 不过可惜的是,前世国战爆发前,一品楼因为在燕平城跟白衣会争斗失败,又被白衣会联合苍鹰帮趁虚而入,元神境修行者所剩无几,在燕平城的利益也都被夺去,实力大损,被迫退出了京畿之地。 如若不然,以一品楼仗义为国的作为,必然能在战争中发挥更大作用,对付更多北胡修行者。 而苏叶青,赵宁自那夜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一年后才辗转听闻,她跟自己分别不久,就战死在了瓦桥关。据说,尸骨无存。 与她一同战死的,还有百十名跟她一起驰援了赵宁,和几百名在戍关的一品楼修行者。 至于抢夺了一品楼利益的白衣会跟苍鹰帮,对国战没有半分帮助不说,反而被萧燕所利用,成了北胡入侵的马前卒。 眼下再看苏叶青,赵宁的目光自然就跟之前不同,费了好大劲才按下心头如潮的温热,不至于表露出异常。 这一世他要击败北胡入侵,保全大齐江山,在剔除皇朝内部害群之马、社稷蛀虫的同时,也必须最大限度调动、帮助可以为他所用,对战争有利的力量。 “赵公子和魏公子可是有些时间没来了,小女子还以为再也……一品楼再也没有招待二位的荣幸了。” 苏叶青让人取了茶具过来,跪坐为两人煮茶,并吩咐了说书先生,准备准备好立即上场——眼下时辰尚早,说书先生一般不会这个时候开工。 “今日我们过来,是为昨夜发生在飞雪楼附近的命案。”赵宁开门见山。别人不知道飞雪楼是什么地方,隶属哪家帮派,他可是清楚得很。 听了这话,苏叶青不禁眼神黯然,刚刚看到赵宁、魏无羡身上的都尉府官服,她就想到了,对方可能是为查案这件公事而来。 但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毕竟一品楼跟平康坊相距甚远,双方扯不上什么关系,苏叶青也不认为,赵宁就知道这座茶楼是一个江湖组织的据点。 “公子想知道什么?茶楼虽然是消息灵通之地,但眼下还没几个客人,没听说有人在讨论昨夜命案的有用信息。”苏叶青低着头轻声道,她煮茶的动作依然娴熟,只是有些僵涩,没了一惯的韵味。 她本以为跟赵宁多少有两分交情,就算没有,也是熟人,原本还想着,能不能通过对方,买到一些世家大族的救命丹药,救三哥于朝不保夕的重伤中。 如今,赵宁见面就只说公务……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自己只是街边的小小茶师,对方怎么会拿正要看自己? 情窦初开的苏叶青,感受到自己单纯的幻梦正在破碎,即将散落满地,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眶必然红了,所以她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肯让泪水掉下来。 赵宁掏出一块玉牌,放到案桌上,和煦的笑了笑:“这是我的赵氏家主继承人令牌,拿着它,可以到赵氏开设的珍宝铺里,一次性调取价值在十万金之内的财物。 “不过,我建议你多拿几瓶净水涤生这种丹药,它们对治疗元神境修行者的伤势分外有用,甚至可以说,一瓶净水涤生,就能救一条命。” 苏叶青消瘦的肩膀猛然一抖,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赵宁,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赵公子要给自己价值十万金的财物、丹药?怎么会这样,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为什么主动给予我如此慷慨的馈赠? 净水涤生,谁不知道那是赵氏炼制的最好丹药之一,莫说价值万金,出售的还极少,就算是世家贵族,等闲也买不到几瓶,现在看赵公子的意思,是要白送自己几瓶? 有了这东西,三哥他们的伤就不是问题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可……赵公子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急需这种丹药?难道说昨夜飞雪楼的命案,赵公子已经知道是我们干的了?这,这没道理啊,现场根本没有证据…… “赵公子,为……为什么?”苏叶青明知这件事有诸多诡异、不妥之处,但只要想起三哥他们的伤势,她就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 赵宁暗叹一声,为什么,为了报答你前世对我的救命之恩,为了弥补你来救了我,而我却没能在你危险时去救你的歉疚,为了表达对你们一品楼“毁家纾难”的尊重与敬佩…… “我前段时间在代州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麻烦,当时是靠通过你们一品楼及时传信给我祖父,这才幸免于难。” 赵宁报以感念的笑容,“说起来,一品楼帮了我大忙,如今你们有麻烦,我当然应该报报恩。” 苏叶青不知道这件事,但心里总算好接受了些,毕竟事情没有那么诡异了,“原来赵公子早就知道我们一品楼……可按照我们一品楼的规矩,办事的时候收了钱,双方就两清了,赵公子对我们并无亏欠……而且净水涤生,实在是太过贵重……” 她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心里有自己的是非观,重宝与救活自家人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可也无法说服自己罔顾做人的原则。 赵宁摆摆手,“救人要紧,多耽误一刻,你的亲友就多一份危险,事后我还有事拜托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先去取丹药吧。” 说着,将令牌塞给苏叶青,不容她拒绝,叫来了随行的赵氏子弟,让他带着苏叶青去赵氏的珍宝铺取丹药。 苏叶青脑子里还有诸多疑虑,尤其不理解赵宁为何知道是自家三哥他们受了伤,不过在赵宁强硬的态度面前,她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儿抗拒的念头,晕晕乎乎出了门,只觉得心里莫名的对赵宁有些信任,好像是上辈子带来的感觉。 “你是怎么知道,昨夜在飞雪楼受伤遁走的修行者,是一品楼的人的?”苏叶青的茶并没有煮好,魏无羡掰着花生边吃边问。 “我只知道飞雪楼是苍鹰帮的地盘,而苍鹰帮跟白衣会来往颇密,所以会在飞雪楼出事的江湖元神境修行者,最大可能是一品楼跟三青剑的人。”赵宁说得有板有眼。 魏无羡哦了一声,对赵宁的心思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自己眨眼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半咸不淡道:“原来你刚才是在诈苏姑娘。只有自家高手受了伤,才迫切需要净水涤生,她刚刚的神情反应已经出卖了她自己。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无需再去三青剑的地盘,诈他们了。” 赵宁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苏叶青再度出现的时候,虽然仍旧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但容光焕发的模样,却是再有生机活力不过,兀一进门,便认真的大礼拜谢,感激赵宁相救自家兄长的大恩,看来净水涤生已经被取回了。 赵宁想起前世往事,只觉得心脏被人揪了一把,差些跟苏叶青对拜,让她不必如此相谢。 无论如何,看到苏叶青高兴,赵宁也觉得分外开心。 就在苏叶青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人,“赵公子对一品楼的恩情,我们铭记在心,就是不知赵公子这般大的手笔,究竟是想让我们一品楼做什么?赵公子放心,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那是一个成熟妩媚的女人,瞧着像是三十多岁,两脚走一条直线,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部摇曳生姿,因为身高的缘故,两条笔直的长腿堪称惊心动魄,每一步都似能踏到人心里去。 赵宁向对方看去,只见这女子笑容妖娆,烈焰红唇勾起一抹魅惑动人的弧度,一颦一笑都充满万种风情。 咣当一声,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圆的魏无羡,也不知是不是手抽筋了,竟然打翻了手边的盘子,关键是犹不自知,还呆呆的盯着人家看。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一 一品楼(下) 等魏无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即涨红了脸,把头埋进衣领里装鹌鹑。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以赵宁的身份,无论是赵氏公子还是都尉府总旗,都不必跟江湖人客气,但他还是很快站了起来,跟进门的一品楼二当家,人称扈二娘的女人见礼。 苏叶青到底是年少了些,就算吃苦多历练足早当家,以她目前的年龄修为,也顶多管管眼下这座茶楼,涉及到十万金、净水涤生和将门赵氏的大事,一品楼怎么都得派个真正管事的人出来。 赵宁知道扈二娘的份量,对方打理着一品楼上上下下所有大事,她来了就跟一品楼大当家亲至没什么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比一品楼大当家亲自来更好,因为后者并不太会管事,而且脾性怪异。 扈二娘笑吟吟的在一旁落座,一面让苏叶青重新煮茶,一面不着痕迹的打量赵宁,话没说上两句,勾人的眼神却已经试探了赵宁好几次。 跟苏叶青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不同,本名扈红练的扈二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早就老于世故,精明练达,尤以善于洞悉人心著称于一品楼,是被所有人敬重的智囊。 在大齐境内,世家贵族把持权柄,掌控各种修炼资源与生存资源,朝廷力量大于一切,江湖势力不过是地下、边缘存在罢了,游走在黑暗中,并无抗衡百年大族、千年世家之力。 不过相比于寻常世家,一品楼这种江湖上的庞然大物,也有自己的特长与独到之处,在某些地方上的影响力也不弱。 但对上把持着大都督府,独立坐镇雁门关的将门第一勋贵赵氏,一品楼无论如何也没有拿捏姿态的底气与资本。 所以扈红练对赵宁很客气,尤其是在对方今日帮了一品楼大忙的情况下。纵使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扈红练依然心存感激。 一品楼的人重情重义,对自己兄弟看得很重,不独苏叶青恩怨分明。 此刻面对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扈红练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她自然不会无礼,另一方面,要她发自内心敬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处处表现得谦卑,那也太侮辱她这些年风里雨里的拼杀奋斗了。 故而扈红练在进门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无论赵宁要求什么,都得保持底线。 一品楼刚刚折了几个元神境,还有几个重伤的,目前很是虚弱,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否则就有覆灭之忧。 至于净水涤生的恩,自然不能不报,大不了自己这条命给赵宁,做牛做马也成,但决不能让一品楼被赵氏当刀子使,去对付赵氏的政敌,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害了所有兄弟姐妹。 有了这个底线,扈红练心里就敞亮许多,赵宁毕竟是个少年郎,血气方刚的,自己又是大美人,早年间凭着三分姿色,花言巧语,逢场作戏,周旋于大人物之间,也没少左右逢源,眼下要征服一介纨绔算什么? 一旦魅惑了对方心智,倒不是说要害他,只要能让一品楼攀上赵氏这棵大树,那白衣会与苍鹰帮,也就不足为虑,可以让一品楼安然渡过眼下被人暗算,高手虚弱产生的危机。 只要兄弟姐妹们能够无恙,自己这副残躯又算得了什么,往后大家再供赵氏驱使一二三四,报答这份恩情也就是了。 念及于此,扈红练眼波流转,轻声微笑,凑近了赵宁两分,吐气如兰的腻声道:“赵公子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今日对我等又如此厚恩,但凡能报答赵公子一二,奴家水里火里,只要赵公子一句话,也是去得的。” 扈红练眉眼如雾,凑过来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滑腻动人,神态却偏又认真,透着几分端庄之意。 赵宁还没什么表示,偷看扈红练的魏无羡,已经是虎躯一震,连忙捂住了鼻子,就算这样,也止不住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慌张得又低下头去。 没片刻,顾不得自己的凄惨模样,他又忍不住偷瞅扈红练。 赵宁心下无奈,因为知根知底,也就省了试探的功夫,直接道:“昨夜飞雪楼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相信扈二娘也清楚,如今白衣会联合了苍鹰帮,有意侵夺一品楼的地盘,不知一品楼可有把握应对?” 闻听此言,扈红练心头一惊。 昨夜一品楼派人去飞雪楼,跟白衣会的人谈判,是迫于对方最近给的压力,和展现出来的不凡底蕴,有意退一步跟对方和解。 飞雪楼是苍鹰帮的地盘,在此之前,苍鹰帮对一品楼跟白衣会的争斗,一向是两不相帮,要不然一品楼也不会派人赴会,没想到的是,昨夜双方谈判之时,白衣会跟苍鹰帮的高手,忽然一起向一品楼的人发难! 要不是去谈判的三弟修为战力不凡,自己又在外围接应,说不定去的人都回不来,届时,一品楼哪还有在燕平城立足的力量? 可自己也是在昨夜之事后,才得知苍鹰帮跟白衣会联合,赵宁是怎么知道这个情况的,而且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赵宁对江湖事,是怎么比自己这个局中人还了解的? 这就是将门第一勋贵世家的底蕴实力吗? 扈红练不敢大意,收起了两分对赵宁的轻视,“赵公子好像对燕平城的江湖事很了解?” “一般了解。” 赵宁端起苏叶青刚刚递过来的茶碗,轻轻品了口茗,笑着赞叹一声好茶,见扈红练面色凝重,好像在思考什么,便道:“扈二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扈红练避过赵宁不无锋芒的眼神,虽然心里有诸多说辞,但还是选择了说点实话,“两大帮派联手,一品楼在高手已有折损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把握应对。” 说到这,觉得这个干巴巴的回答,实在是对不起赵宁今日的慷慨厚赐,也显得自己没有谈话的诚意,便补充道:“实话说,若没有赵公子的净水涤生,我都想让一品楼有序撤出燕平城,暂避锋芒,日后再回来复仇了。” 赵宁微微颔首,扈红练的确说了实情,这让他颇为满意,也很是庆幸,双方只有坦诚些,才能继续深入交谈,尝试在目前形势下合作的可能性。 “昨夜谈判遇袭,是我料事不周,我只是没想到,白衣会敢在飞雪楼动手,那里人来人往的,他们就算有把握迅速伏杀我们的人,不把动静闹大,可也得想一想,万一行动失败,引来了官府,怎么都不好收场吧?” 扈红练说完这话,一脸疑惑的看着赵宁。 赵宁暗笑一声,知道扈红练这是投石问路,想要知道自己对燕平城几大帮派到底了解多少。 “原因再简单不过。” 赵宁淡淡道,“他们有恃无恐。” “赵公子的意思是?” 赵宁没有卖关子,“白衣会背后是刘氏,也就是当朝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家族。而刘氏还有族人在京兆府任职,所以他们有把握,就算动静闹得大些,京兆府也能把事情压下来。” 扈红练怔了怔,极度的意外让她重复了一遍赵宁的话,“白衣会巴结上了门第世家刘氏?!” 赵宁摇摇头,“准确的说,白衣会就是刘氏一手扶持建立的。” 扈红练心跳乱了几拍,忙低下头端起茶碗喝茶,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表露出太多震惊和意外。 一个有门第世家在背后撑腰的江湖组织,一品楼已经很难应对,更何况对方本就是刘氏的羽翼? 扈红练心里升起浓浓的绝望,白衣会跟苍鹰帮联手,他们已经没有胜算,如今再加上一个刘氏,那就真的只能撤出京城了。 可就这样离开,死去弟兄的仇怎么办?一品楼在京城苦心经营、浴血打拼多年,才有如今的局面,难道真要全部放弃? 没了京城的营生、进项,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和家眷的生活怎么办?可若是不壮士断腕,那迎接一品楼的,只会是覆灭! 扈红练再抬头看赵宁时,心里已经没有半点儿将对方看成是纨绔的轻视之念,一个对京城地下世界局势了若指掌,所作所为都能影响一品楼命运的人,值得她的敬畏。 “赵公子……可能救我一品楼?” “当然,我很乐意。” 扈红练愣了愣,她刚才的询问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有得寸进尺之嫌,毕竟赵宁已经帮了他们大忙,而且双方素无来往,此前没有任何交情,没想到赵宁答应得这么干脆,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赵公子果真愿意帮我们?为什么?”扈红练追问时,苏叶青停住了煮茶的动作,睁大一双无知无辜的熊猫眼,又是感激又是纳罕的看着赵宁。 为什么? 为了清理京城里于国有害,会破坏三年后国战的渣滓!为了一统燕平城江湖,让所有地下势力为赵氏所用,壮大赵氏的力量!为了让一品楼接下来做很多赵宁想做,而赵氏明面上的力量又不方便做,甚至是做不到的事!为了拔出北胡细作、爪牙,还燕平城一个干净的世界! “为了对付刘氏,将这个世家从世间彻底抹去。”赵宁饮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时不轻不重地道。 扈红练手一抖,惊诧的看向赵宁。 魏无羡抬起还在流鼻血的脸,看赵宁的眼神就像白日见鬼。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与胸怀,会谋求将一个显赫的门第世家彻底灭掉! 苏叶青望着赵宁发起了呆,好似已经魂魄不属,唯独双眼亮得厉害,就像有无数星辰要冒出来。 章六二 相得益彰 见众人神色颇有些呆滞,赵宁也知道骤然提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太有冲击力。 不过在场的没有外人,是都会参与进来的,而且随着昨夜那件命案爆发,白衣会跟苍鹰帮开始联手对付一品楼,事情已经自己上了轨道,并会马不停蹄的大步向前狂奔而去。 如果这是战争,那么两军已经开始对冲、接阵,血腥搏杀就在眼前,双方之间已经没有缓和余地,大战毫无中止可能,赵宁等人必须应对,化被动为主动,并谋划自己想要的东西。 “赵氏早就想跟一品楼合作,只是我前段时间忙于秋猎,而后又刚到都尉府上任,诸事繁杂,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昨夜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赵宁喝干了碗里的茶,将茶碗往苏叶青面前推了推,后者这才猛然回神,顿时脸红脖子根,连忙垂首为赵宁斟茶。 扈红练当然不会有怪赵氏的意思,她只是做不到心中平静,一品楼一向自以为行事隐蔽,江湖事都在黑暗里,却没想到,世家贵族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得如此清楚。 看来自己之前对千年世家实力的评估,还是远远不够,对方的能量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太多。 扈红练唯一大感庆幸的是,如此强大的赵氏不是敌人,否则,一品楼就真的有死无生了。 赵宁将扈红练的细微表情纳在眼底,大概知道了对方的想法,就明白自己在言谈中,故意隐晦透露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意思,已经起到了应有作用。 虽说他心底把一品楼当自己人看,但今生并非前世,双方的合作还是要从头开始,并且讲究方式方法,让赵氏赢得一品楼更多敬畏,有利于省掉一些不必要的相互试探与麻烦。 “赵公子愿意帮助一品楼对付白衣会与苍鹰帮、渡过眼下劫难,一品楼感激不尽,我们也愿意竭尽全力,襄助赵公子铲除刘氏!” 对赵宁先前的提议,扈红练郑重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与承诺,这两件事本就是一体的,分不开,正好为双方的合作开个好头。 她之前还打定主意,只要能抱上赵氏这棵大树,为一品楼的兄弟姐妹们摆脱生死危境,自己付出再多也拼了。 如今她魅惑赵宁没成,对方却成全了她的期望,心想事成顺利到这种程度,让在江湖里沉浮多年,备尝艰辛的扈红练,一时犹如身在梦中,欣喜得心潮难平。 扈红练给出了答复,赵宁达到了此行目的,一想起自己跟一品楼,又将如前世一样为家为国并肩作战,便心情通泰,极为舒畅。 他不由得看了苏叶青一眼,暗暗想到,前世欠你的情,没有全的义,就让今生来弥补吧。 苏叶青煮茶的间隙,偷瞧赵宁的时候,发现对方也在看她,而且目光温暖,似有柔情,这让她顿时慌了手脚,呼的一下埋下脑袋,感觉双颊烫得厉害,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像是有小鹿在乱撞,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怎么这样看我,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对我…… 她越想越慌,糊里糊涂的差些打翻了茶釜,手指被烫得生疼,习惯性要放进嘴里,又怕这个动作让赵宁瞧见了很失仪,半途放下,不知该放在哪里,窘迫得双耳通红欲滴。 魏无羡偷瞄扈红练的时候,忽然惊觉对方跟赵宁已经把正事大事定下来了,一想到自己坐在这像木头一样,除了流鼻血啥也没干,不由得大为羞愧。 自己这副模样,莫说佳人看不上,自个儿都觉得丢脸,遂凝神静气,念头急转,将赵宁刚才跟扈红练的谈话,从头到尾过了一遍,霎时,他小眼珠子里精芒一闪,心中已有所得,忙咳嗽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力。 正色看着赵宁,魏无羡沉声道:“宁哥儿之前说,白衣会之所以敢在飞雪楼动手,是有把握即便出了些许意外,以参知政事与刘氏在京兆府任职族人之力,能将此事压下去?” 赵宁转头看向魏无羡:“老魏认为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他们可能有更深图谋!” “更深图谋?”赵宁若有所思,“不压下事态,反而大张旗鼓调查?” 魏无羡道:“不错!昨夜伏杀若成,一品楼高手折损过多,白衣会、苍鹰帮自然会趁胜进取,向一品楼全面开战;昨夜伏杀若是不成,事情闹大,刘氏获利最大的方式,不是冒险压下此事,而是让京兆府出面调查!” 赵宁道:“如此一来,刘氏在京兆府的官员,就会将矛头直接对准一品楼!京兆府官差在明面捉拿不明元神境修行者,白衣会、苍鹰帮在暗中对一品楼动手,双方互相配合,一品楼必死无疑!” 魏无羡道:“事成之后,京兆府只需带走几个一品楼的元神境高手便能交差,而白衣会、苍鹰帮则能吞并一品楼所有地盘!这是刘氏的两全其美之策,无论昨夜伏杀是否得手,他们都会达到目的!” 两人对话流畅,语速极快,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话至此处,无论扈红练还是苏叶青,都听得一阵惊恐。她们没想到,事情的本来面目是如此凶险可怕! 她俩只是江湖人,说起争勇斗狠、抡刀子拼命,自然是谁也不怕,可眼下这件事不是简单的械斗,她们很少接触这个层面。 有世家门第中那些惯于争权夺利、阴谋算计的大文官大奸人出手,安排事情又怎么会有破绽?又怎么可能不一步一杀,步步为营? “昨夜伏杀开始,今日官府出动、追查,为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刘氏不会拖延此案,所以他们向一品楼发难的时间是?”赵宁目光快速左右闪动,权衡各方各面。 魏无羡紧接着断然道:“就在今夜!” 扈红练跟苏叶青相视一眼,彼此都抑制不住的心慌,局面已经危急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说着说着就火烧了眉毛? 一品楼该怎么办? 她们要怎么做才能破局? 她俩还没来得及插话发问,赵宁已经再度开口,掷地有声道:“要破此局,必须解决两个问题!” 魏无羡习惯性的发出桀桀低笑,倍显阴狠:“一是京兆府,不能让他们有插手这件案子的余地!只有这样,京兆府的高手才能无法出动!” 赵宁道:“第二个就是白衣会跟苍鹰帮,以他们的实力,就算没有京兆府相助,也能在一品楼眼下颇为虚弱的时候,合力迅速吞并一品楼!” 魏无羡:“我们要帮他们!” “但家族的力量,不能参与江湖火拼,杀人害命,一旦暴露,律法不容,若非如此,刘氏也不必借助京兆府” “主力不行,家族的客卿供奉还是能调几个的。” “如若京兆府不能出面,刘氏也会出动客卿供奉,你我两家的人联手,自然可以轻易解决他们。但一品楼眼下太过虚弱,怕是不能抵挡白衣会跟苍鹰帮一阵猛攻。计划还需要完善,引进一股新的力量!” “三青剑?” “三青剑跟其他三方不同,没有固定地盘,他们是纯粹的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只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眼下正好用上!” “如此,计划已经圆满,今夜之战,有八九成胜算!” 两人快速对话完,问题就已经全部解决,针对性的行动方案也已明确。 他俩端起面前的茶碗,以茶代酒,相互示意,同时一饮而尽,云淡风轻的庆贺了一下,兄弟俩又一次共同做成一件事。 彼此虽无只言片语,但少年意气与兄弟相得的韵味,已经彰显无遗,看得扈红练与苏叶青这两个女人,都怔怔的心折不已。 当然,扈红练心底更多的是敬佩,除此之外,还浓郁的哭笑不得的无奈:眼下的事情与危局是一品楼的,可自从危机提出到确定破解之法,她跟苏叶青全程都插不上嘴,倒显得自己才是外人。 “我现在只好奇一个问题。”魏无羡放下茶碗,并不明说,示意赵宁猜猜。 “刘氏一手谋划了昨夜刺杀,必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在京兆府的族人,后者应该早早准备好了人手,在衙门静心等待,一旦听到信号就会立即赶到飞雪楼,却怎么还被吴绍郴抢了先?”赵宁笑着道。 “宁哥儿觉得答案是什么?” “我猜,吴绍郴应该是在当值的时候开小差,本身就在平康坊寻欢作乐,甚至可能就在飞雪楼,这才被他及时拿到了这件案子。而这种事他必然是不会跟旁人说实情的,毕竟当值的时候擅离职守,外出寻欢,免不得要被责罚。” 赵宁耸耸肩,“当然,这只是猜测……” “真不知这吴绍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魏无羡饶有深意的喟叹一声,京兆府的刘氏官员丢了这件案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会想方设法把案子夺回去。 “扈二娘觉得我们的应对之策可行否?”赵宁转头征询扈二娘的意见。 “赵公子、魏公子少年英才,一品楼能得两位相助,雪中送炭,实在是感念万分,事情就照两位拿定的方案办就是。” 扈二娘现在对赵宁和魏无羡,已经是发自内心认可、尊重了,这是单纯对他们两个人的,而不是因为他们背后有赵氏、魏氏这两个世家。 赵宁跟魏无羡相继起身,跟扈红练拱手作别,“那我们就分头行动。跟三青剑买杀手的事,便交给扈二娘了,我们的人不便现身,免得留下把柄……这回要买三青剑所有高手出动,耗费必然极大,若是一品楼有难处,钱财这种东西,我还是不缺的…” 扈二娘掩嘴轻笑,明眸里秋波动人:“赵公子仗义慷慨,奴家先行谢过,不过一品楼断无再让赵公子破费的道理了,否则,岂不是没了心肝?” 赵宁点点头,正跟苏叶青微笑作别,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转头一看,魏无羡正撞在门板上,这下撞得不轻,门板都裂了,他自个儿也是鼻中再度血涌如柱,甚是凄惨。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三 我来出头(上) 平心而论,赵宁觉得,扈红练还没美到可以一笑倾人城那种地步,但是很明显,在魏无羡眼里,对方刚刚妩媚的低眉浅笑,就有不可抵挡的魅力。 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看得失神,把房门都要撞塌了,这也怪他身材过于肥壮,才十六岁的年纪,就已有熊罴般的腰身,也不知将来会是何等雄壮,是否有人扛得住。 出了茶楼,还没上马,魏无羡就急哄哄的拉住赵宁,回头小心谨慎的瞥了茶楼一眼,神似做贼,回过头就严肃得不能再严肃,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压低声音道:“扈二娘是我的,是兄弟的就不要跟我抢!” 赵宁愣住了,好半响才道:“少年郎,你口味儿挺重啊!我记得陈安之说,你之前好像是看上了苏叶青?” “那是之前,现在看到扈二娘,我回头是岸了!苏叶青带鱼一样的身材,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扈二娘的万种风情?”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字字千钧,眼珠子都要红了,“快说,你跟不跟我抢扈二娘?!” 赵宁伸出大拇指,很钦佩的道:“我真不跟你抢。你这厮闷了十六年不敢跟女人正常说话,没想到忽然之间迈出一步,这一步就迈得这么大,直接就奔着快三十的妇人去了。我说,你就真不怕步子太大闪到了腰?” 得了赵宁的保证,魏无羡心情大好,搓着手嘿嘿傻笑:“男人嘛,总是要成熟的……一步到位有啥不好?” 赵宁无话可说,只好预祝魏无羡能抱得美人归,两人翻身上马,带着随从朝都尉府赶去。 一品楼的二楼窗户前,扈红练跟苏叶青目送赵宁等人离开,前者幽幽叹气道:“我以为世家公子多纨绔,没想到赵公子、魏公子这两个少年郎,竟是这等心思缜密、处事大气。看来,贵公子们虽然没咱们吃得苦经得事多,受到的家族教育却是的确不凡。往后,咱们不能小觑这些世家子了。” 苏叶青遥望着赵宁消失在街口的潇洒背影,心绪犹自不能完全平静,没来由的竟然生出几许不舍之意,与淡淡的离别愁绪来。听到扈红练的话,她很是赞同的点头如蒜。 忽然想到什么,苏叶青担忧道:“大哥向来仇视世家勋贵,也一直不允许一品楼跟他们过多接触,这回我们跟赵氏、魏氏联手,大哥会同意吗?” 扈红练眼神沉重了些,“这回形势万分危急,他纵然跟世家贵族有仇隙,但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命运生计,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苏叶青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街口,彼处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只是早已不见了她惦记的人,脑海里又浮现出赵宁看她的温暖眼神,就感觉甜丝丝的,不禁有些羞涩脸红,再看那街口,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方街口一样,空落落的。 扈红练瞧见她这副模样,以她的炼达智慧,哪里还能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嫣然一笑,凑近了打趣道:“咱家小叶青莫不是情窦初开,看上赵、魏公子中的一位了?让我猜猜,八成是赵公子吧?要说赵公子呢,生得可是俊秀倜傥,据说还能文能武,做得一手好诗呢……小妮子,我可是注意到你在煮茶的时候,偷看了人家好几次哦……” 扈红练的话还没说完,苏叶青已经落荒而逃,屋子里的案桌翻倒了好些,门也被带得吱吱开合,对方人都没影儿了,她还能听见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扈红练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也离开屋子,去安排一品楼需要马上做的事。 …… “刘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几百年的世家,实力在所有门第中都名列前茅,为何还要建立自己的市井帮派?这事儿可上不得台面,一旦为人所知,便会贻笑大方,为众世家所不齿,且不说朝廷法度,这名声算是毁了,族人往后还怎么做人为官?” “还能因为什么,攫利罢了。妓院赌坊,烟馆放贷,码头抽水……可不少聚敛财富的地方。” “堂堂世家大族,竟然利欲熏心到这种地步,连这些黑心钱也赚?!” “朝堂上权力倾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为了生存壮大,就算是世家勋贵,脸面也是可以暂且丢到一边的。”赵宁跟魏无羡说着话,回到了都尉府衙门。 “无论如何,白衣会背后是刘氏,怎么都无法让人心平气和。”魏无羡摇摇头,很是为世家里有这样的败类觉得丢人。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白衣会背后才是刘氏而已,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让魏无羡知道,苍鹰帮背后是萧燕,他估计得跳起来三丈高。 萧燕……赵宁咂摸下嘴,这位北胡公主,可是真不简单。 若能铲除苍鹰帮,也等于是斩掉了萧燕一条臂膀。 两人刚进门,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有人咆哮有人喝令有人骂娘,不少披甲执锐的府兵都在跑动集结。 “怎么回事?”魏无羡抓住一个从旁小跑经过的书吏问。 “魏大人……吴总旗在飞雪楼让人给打了,现在正在请都尉大人调集人手,去跟对方算账!”书吏有命在身,无暇多说,拱拱手便急急走开。 “吴绍郴让人打了?”魏无羡跟赵宁相视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留在都尉府的一名魏氏子弟,看到赵宁跟魏无羡,连忙跑过来,“吴总旗带人去飞雪楼查案,碰到了京兆府的人,对方已经控制了现场,不准吴总旗靠近,还声称这件案子他们要接手,让吴总旗把昨夜带回来的人移交给他们! “吴总旗自然气不过,上前跟对方争辩,不料对方蛮横得很,后来就动了手。他们人多,吴总旗失手被打得很惨,还让人家给丢出了平康坊,可谓是颜面无存……” 听完魏氏子弟的话,魏无羡暗暗咋舌,“京兆府这帮人很凶啊,竟然敢当街殴打我们都尉府的人,这是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顾朝廷法度了!”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不平,却没有多少意外之意。 都尉府有巡查京城治安之责,京兆府同样有,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都尉府更侧重防备外邦人员,及齐人中私藏军械,串联反朝廷这种谋反、危及大齐统治的事件,京兆府主管寻常治安案件。 但侧重毕竟只是侧重,出了元神境修行者,双方都不能坐视,说到底,这是开朝之初定下的文武分流、文武制衡的调子,所产生的局面。 若是大齐文武势力相当,关系和睦,出了眼前这档子事,京兆府跟都尉府,还有可能合作,但眼下朝堂文武之争势同水火,且文官死死压制了武将,就难怪京兆府敢如此嚣张了。 这就更不必说,此案还有刘氏在背后活动,他们有自己的图谋,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京兆府把持这件案子,不能让其落在别人手里的。 赵宁跟魏无羡来到中庭大院,就见鼻青脸肿的吴绍郴,正站在都尉大堂,神色激动、口沫横飞地向都尉石珫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他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却在指天画地,保证自己说的话句句属实。 走进大堂,赵宁先是跟脸色铁青的石珫见了礼,而后转头扫了模样凄惨的吴绍郴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丹药瓶子,随手抛给对方。 在对方略显疑惑的目光中,赵宁笑道:“看来我这瓶丹药不必留着了,吴总旗现在就需要。早就跟你说过,去了飞雪楼,怕是要被人打,奈何吴总旗不听劝,现在沦落至此,实在是叫人可怜。” 早上离开都尉府之前,赵宁就跟吴绍郴说起,自家的看门犬不长眼老是撞坏门牙,需要自己时常用些伤药,吴绍郴若是去飞雪楼被人打了,赵宁便会把留给自家看门犬的伤药给对方。 吴绍郴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赵宁半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早上赵宁跟他斗气时说的东西,他哪里会当真,也不会往心里去,却不曾想去了飞雪楼,自己还真遭了殃,竟是被赵宁一语成谶,这下接过赵宁的丹药,哪怕明知那不是给狗用的,也是被赵宁羞辱得怒火攻心、愤懑欲死。 “赵宁!都尉府被京兆府折了面子,你很高兴吗?你现在还有心思羞辱我,你有没有身为都尉府一员,应该跟都尉府荣辱与共的觉悟?!”吴绍郴忍无可忍,立刻给赵宁扣上大帽子。 石珫是知道早上赵宁跟吴绍郴的冲突的,都尉府上上下下大小事,没有哪一件能瞒过他,这是他这个都尉安身立命的基本。 不过石珫也不能把自己监视同僚一举一动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吴绍郴:“赵总旗给你疗伤丹药,你为何却认为他在羞辱你?” 他故意这么问,就是要强调赵宁在侮辱吴绍郴,让吴绍郴多回忆体味一下早上的冲突、眼下的屈辱,叫他对赵宁的怨愤更深,使两人关系更加对立。 吴绍郴当然不会往自己伤口上撒盐,重提那只看门犬的事,如若不然,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其实就跟那只不长眼的看门犬没两样? 吴绍郴愤愤不平的对石珫抱拳道:“都尉大人,卑职自知丢了都尉府的颜面,罪莫大焉,但赵总旗作为自己人,面对京兆府对我们的欺压,却不站在我们的立场,没有丝毫不平之气,还取笑卑职,实在是不配做都尉府的总旗!” 石珫点点头,似乎是觉得有理,又看向赵宁:“赵总旗……” 赵宁抱了抱拳,笑意不减:“丢脸的是吴总旗,又不是下官。对于这种无能行为,下官还真感同身受不了。至于都尉府的尊严,下官认为,那也是吴总旗辱没的,该惩罚他才是。如果都尉大人信得过下官,下官愿意出面,替都尉府扬威,让京兆府铩羽而归。” 章六十四 我来出头(中) 赵宁此言一出,莫说石珫、吴绍郴诧异,就连坐在一旁,透明人一样的张总旗,都把惊奇的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吴绍郴当即就出言讥讽:“京兆府压制了我们都尉府多少年,什么大案好处都是他们的,从来没有人能改变,你一个从六品的总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珫抬手打断,盯着赵宁问:“赵总旗果真有办法,能够避免这件案子被京兆府夺过去?” 作为都尉府都尉,吴绍郴刚刚说京兆府压制都尉府的话,虽然都是实情,但也字字如刀,扎在他这个都尉府主官心上。 今日吴绍郴被京兆府打了,回来向他痛诉自己的委屈与不甘,希望他能帮忙找回场面,出一口气,石珫虽然集结了府兵,做出要去跟京兆府拼个输赢的架势,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就算去了京兆府,也只能跟对方面红耳赤的理论几句,根本不可能有实际效果,更不可能找回都尉府丢掉的面子,甚至还有可能丢失更多尊严,连飞雪楼这件案子,最终都要被京兆府夺过去。 石珫在都尉府任职多年,太清楚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关系了。 这些年来,都尉府就没拿到过多少像样的案子,做出多少政绩,以至于朝廷的拨款越来越少,连官舍掉漆掉皮都没公款修缮。 这不是说京城就没有案子,而是但凡有稍微重要点、有油水的案子,无论最初是否在都尉府手里,最后都会落尽京兆府的口袋!军方连“监军”这个官职都抵抗不了,哪还能为他都尉府做什么,太平时节军方没有战功,就没有重要性与地位,如何跟文官争斗? 今日都尉府的总旗被京兆府的人打了,此事的确从来没发生过,堪称极为恶劣,但石珫这个都尉比谁都清楚,自己去了京兆府,只有吃亏得份,没有挣脸的可能——对方连都尉府总旗都敢打,对他这个都尉还能有多少忌惮? 实话说,被欺压得久了,石珫心底都有些畏惧京兆府。 他不想去,但吴绍郴闹得厉害,现在全都尉府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他又不能不去。 故而在听到赵宁的话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自己摆脱两难困境,将皮球踢给别人的机会。 无论赵宁成与不成,他都不必亲自去丢脸,那都尉府的颜面就算还是会损失,他自己的威严却好歹能多保留一分。 石珫拿定主意,赵宁愿意出头,当倒霉鬼,那就让他去好了,若是对方失手,正好可以杀杀他的威风,让他这个将门第一勋贵的家主继承人,秋猎站擂成功的第一名,陛下亲赐的从六品,在都尉府损失一些人望声望,减小威胁自己主官之位的可能。 “赵总旗乃皇朝第一世家赵氏的百年奇才,那京兆府就算不顾吴总旗,想必也不敢不给赵总旗与镇国公的面子,赵总旗若是愿意出面,此事必然大有可为,本官很是期待!” 不等赵宁回答,石珫又立马补充,话里话外吹捧抬高赵宁,就是要对方抹不下面子,将这件事彻底答应下来。 “下官说出口的话,自然没有平白无故收回的道理,都尉大人放心,下官稍后自会处理这件事。” 赵宁知道石珫那番话的意思,不过这正是他眼下需要的,他不担心石珫怕自己不揽事,要是对方不让自己揽事,那就又得费一番功夫。 吴绍郴不服气,更不想赵宁出风头,在这件事上有所建树,忙道:“都尉大人,赵总旗刚到都尉府任职,根本不熟悉章法,连规矩都未必懂……” “吴总旗!”石珫拉下脸来,怫然不悦,“你要自己再去跟京兆府交涉一趟?以你现在的样子,自己还能去扳回一城?” 他强调了两次吴绍郴“自己”,无非是说,反正他是不会去丢脸的,如果赵宁不出来挡枪,要去只能吴绍郴自己去。 吴绍郴也不傻,见了石珫的脸色,听了对方的话,立即会意,京兆府他们都尉府根本对付不了,这不会因为赵宁赵氏公子的身份而有什么改变。 “我已经丢了脸,在都尉府威望大减,但若是赵宁也去丢一回脸,帮我分担一下大家的注意力,让大家意识到并不是我无能,而是都尉府实在斗不过京兆府,那我在人前的威望,在部下面前的威信,也就不会损失多少了。” 念及于此,吴绍郴心神大定,斜眼看着赵宁,拿出赵宁给他的那瓶丹药,冷笑道:“赵总旗,这瓶伤药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的时候好用。” 赵宁本来懒得搭理吴绍郴,见他硬要往自己跟前凑,便决定顺势谋些东西,“吴总旗先前说我对都尉府没有荣辱与共之心,我看你现在这副嘴脸,也是巴不得我在京兆府面前跟你一样,丢都尉府的颜面吧? “废话少说,吴总旗若是有胆,便跟我赌一赌,若是我让京兆府铩羽而归,将这件案子握在都尉府手里,待我功成时,吴总旗是不是可以学几声我家看门犬的叫唤,并保证再也不碰这件案子,任由我来处理?” 吴绍郴嘴角抽了抽,又看了看石珫。 石珫自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作菩萨状,表示自己谁也不偏袒,实则是放任赵宁与吴绍郴相争。 “好,我跟你赌了!” 吴绍郴没有当缩头乌龟认输的道理,“我若输了,案子归你!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不仅是案子归我,吴总旗还得学犬吠,怎么样,你敢不敢?”赵宁追着问。 “本官答应了又如何!你呢?你若输了,敢这样做吗?!”吴绍郴红着眼低吼。 “一言为定,都尉大人可以作证。”赵宁达到目的,不再跟吴绍郴纠缠,朝石珫抱抱拳,转身便出了大堂。 堂外的院子里,有很多伸长脖子,往里面看的大小官吏,所以赵宁跟吴绍郴的赌局,见证的人很多。 至于堂中坐着的张总旗,虽然身份较高,但在吴绍郴跟赵宁眼里,这个见证人毫无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你若输了,这案子也不得再碰!”在赵宁到了庭院后,吴绍郴想起自己少要了一块赌注,很亏,连忙便赵宁的背影大喊。 赵宁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你真有法子让京兆府,特别是其中的刘氏官员,放弃抢夺这件案子?这可不容易。”魏无羡从庭院人群里出来,跟赵宁一起往外走,他想了很久,也没得到答案。 “其实很简单,说破了就不值一提。”赵宁卖了个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让魏无羡自己想。 魏无羡本来挺好奇,迫不及待想要问个究竟,但看到赵宁指脑袋的动作,就生生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一向自诩聪明智慧,并认为脑子的用处比修为战力还要大,此刻听赵宁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便不能容忍自己笨得推断不出答案,遂开始冥思苦想,自我斗争。 魏无羡不知道,一只摸着下巴,低头认真沉思的雄壮熊罴,模样是何等有趣。赵宁只看了他一眼,就忍俊不禁。 “你家的人手都通知到了没有,到了时间误事了可不好。”赵宁边走边道。 “回来的路上,我不就让人回去了?放心,稍后他们会来给我回禀情况的。”魏无羡心不在焉。 在从一品楼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派了自家子弟回去,说明一品楼跟白衣会、刘氏争斗的始末,并请家族安排客卿供奉这类非自家族人,平时也不露面的高手,到时候过来帮忙。 赵宁跟魏无羡回了班房,就埋首案牍没有再出门。都尉府其实没太多事,赵宁这个总旗需要处理的日常事务也不多,所以他很快就拿起了一本闲书开始翻看。 魏无羡问了一回,赵宁为何不去平康坊,亦或是京兆府解决问题,呆在班房看书做什么,在赵宁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后,他忽然眼前一亮,已经知道自己苦思的答案是什么。 等了不少时间,午时前后,京兆府的人总算是来了。他们大张旗鼓来势汹汹,领头的是一名五品官员,身后还跟着数十名衙役,其中不乏元神境修行者。 这些人一到都尉府大门,就递上了京兆府提调昨夜命案证人的所谓公文,嚷嚷着要都尉府赶紧照办,并且警告,一旦迁延时辰影响破案,上头怪罪下来,那就是大理寺、刑部的重臣,来给都尉石珫难堪了。 听到消息,魏无羡嘿然阴笑一声,“他们来了,该我们出面了。” 赵宁轻轻一笑,放下手中闲书,跟魏无羡一起出了班房,不急不缓来到正堂——京兆府的人已经坐在这里喝茶,为首的刘氏官员神色倨傲,茶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说什么都尉府连好茶都买不起,还查什么命案。 石珫和吴绍郴自然是没露面的,他们都在二堂里坐着,静等赵宁处理这件事,然后看对方的笑话。 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们,也都悄然靠近了大堂一些,在外面竖着耳朵,想要看看,赵宁这位新来的总旗大人,要如何应付向来不把都尉府放在眼里,压制得都尉府抬不起头来的京兆府官员。 章六五 我来出头(下) “唉,你们说,赵总旗能打发掉京兆府的人,保住平康坊的案子不被夺走吗?”垂花门外,一个九品小官问身边的人。 “说不好,我觉得没啥希望,吴总旗都被打了,赵总旗又能如何?这年头,文官不好惹。” “哎,咱们都尉府什么时候在京兆府面前硬气过?赵总旗之前在都尉大人面前是说得好听,可他回了班房不也没动弹?现在人家京兆府都打上门来了!我看,赵总旗也没什么办法。” “赵总旗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就算是将门虎子,以他目前的修为,还能把对方赶走不成?” “得了吧,别吵吵,咱们都尉府庙小,都尉大人都不敢出面跟京兆府对着干,你我在这里说这些有啥用,散了散了……” 在都尉府大小官吏们,悲愤而又无奈的小声议论时,赵宁走进了大堂的门。 刘氏官员刘志武年近不惑,见身着深绿色官袍的赵宁进门,放下茶碗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你是何人?一介六品小吏,还没跟本官说话的资格,去叫你们都尉来!” 刘志武自然是认识赵宁的,他一个多月前也去了浮云山秋猎,赵宁站擂成功时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他也不例外,此时装作不认识,无非是摆个谱,彰显京兆府官员的优越感,羞辱赵宁罢了。 赵宁明白这点,呵呵冷笑:“我能来见你,给你一声警告,已经是给你脸面,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滚出都尉府大门,否则,你们今日是怎么对付我都尉府总旗的,我必加倍偿还!” 一席话说得很有底气,也很嚣张,配上乜斜刘志武的眼神,就更显跋扈。 这当然不是是从六品官员,对正五品官员说话的语气神态。 此言一出,不仅在院门外准备离开的都尉府官吏们猛地止步,愕然回头,刘志武更是看着赵宁怔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他在京兆府任职多年,还没碰见过赵宁这么胆大的都尉府官吏! 唯有现在门外回廊下的魏无羡,抬着头悠闲的看着院子里的大槐树,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赵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敢再说一遍?!”刘新武豁然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怒喝,一副赵宁若不收回刚才的话,他就要暴怒发作的模样。 赵宁嗤地一笑,轻蔑的直呼其名:“刘志武,你不是不认识我?一会儿不认识一会儿认识,怎么,脑子不太灵光?也是,你脑子要是清楚,同样的话就不会需要听第二遍。” 刘志武眼中煞气升腾! 他堂堂五品官员,被一个从六品如此羞辱,岂有不怒之理,要知道,六品跟五品虽然相邻,中间却犹有天堑,要跨过去分外不易,双方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皇帝大朝会时,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与。 更何况,他已近不惑之年,跟赵宁之间还差着辈分,眼下被一个晚辈当众如此折辱,尊严何在? “赵宁!休要以为你是镇国公嫡长孙,就能如此放肆!你这身份也就在赵氏有用,到了官场上,自有官场的尊卑秩序、行事规矩!莫说你还只是家主继承人,就算你是赵氏家主,也休得目中无人!”刘志武连连呵斥,每字每句都饱含教训之意,充满上官与长者的威严。 赵宁陶掏耳朵,听得不耐烦,屈指一弹,一颗耳屎就到了刘志武鼻子前,差些糊在他脸上,这让本就怒不可遏的刘志武,眼睛都要被气歪。 “念在你年老昏聩,脑子不太清楚的份上,我就再说一遍:你要么马上滚,要么就横着出去!平康坊这件案子,都尉府管定了!不仅如此,从今往后,燕平城所有的命案,你京兆府管得了的我都尉府要管,你京兆府管不了的我都尉府更要管,谁要是不服,那就来找我赵宁!” 赵宁重重丢下这句话,不等惊怒交加,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刘志武说话,就抬起手臂,头也不回的喝令:“魏都头!” “卑职在!”魏无羡铁塔般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外,抱拳候命。 “府兵何在?” “三百府兵已经集结待命,只等总旗一声令下,便能捕杀一切宵小不法之徒!” “立即进院,强弩手在前,箭上弦,陷阵士在后,刀出鞘!” “卑职领命!” 魏无羡轰然转身,雄壮的身躯站在回廊下,头顶都要触及屋檐,他张开血盆一样的大嘴,猛虎一样咆哮:“府兵进院,准备战斗!” 嗓音之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这时,院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军靴踏地声,还有铁甲环佩在跑动时哗啦啦的声响。 凑在垂花门外的都尉府大小官吏们,闻声转头,这才惊愕的发现,数百披甲执锐的府兵,已经从转角处奔出,犹如下山狼群一般,目不斜视的冲进了院子,在各自都头队正——主要是赵氏、魏氏族人子弟的带领下,迅速在院中成纵横笔直的队列集结完毕,而后呼喝三声,便是刀出峭、箭上弦,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毫无半分迟滞, 围观在外的都尉府官吏们,无不是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不同寻常、不合常理的一幕,一时间鸦雀无声,都忘了说话。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赵宁,都尉府总旗,是真要跟京兆府干上了,是真要为都尉府出头,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谁都没有想到,赵宁的行为如此果断,赵宁的态度如此强硬,赵宁的脾性如此爆裂! 原本跟着刘志武进了正院的数十名京兆府衙役,被气势如渊的都尉府府兵逼到了院边,多数人跑到了大堂门前,护卫大堂里的里的刘志武,在府兵们刀箭齐出,大盾向前的逼迫下,不由得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只是他们一方面人少,另一方面从没想过来到了被他们欺负、无视惯了,向来没什么脾气的都尉府,会骤然面临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意外之下都不禁感到骇然。 这毕竟是面对几百个装备齐整的府兵,真要动手,怎么可能不慌?谁还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二堂里,原本在悠然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看赵宁出丑的石珫跟吴绍郴,也被突起的异变惊得面面相觑。他们想过赵宁如何解决问题的多种可能,智谋、算计,就是没想到赵宁会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直接用府兵逼迫对方的方法! 这是在玩火啊! 一旦刘志武不屈服,双方岂不是要打起来?以京兆府的实力,都尉府怎么可能斗得过?!事情闹大了,摆上朝堂,以目前文官压倒武将的现实,吃亏的不还是都尉府? “赵宁这是在找死!是在把都尉府架在火上烤!”吴绍郴站起身,“都尉大人,我们不能放任他祸害都尉府!必须立即让他停下来!” 石珫起初也很震惊慌乱,不过他到底在官场历练多年,成熟稳重,只是眨眼就镇定下来,“休要自乱阵脚,且看赵总旗接下来如何施为!” 他想得很透彻,以目前的态势,这件事赵宁若是办砸,丢人就丢大了,以后肯定在都尉府呆不下去,自己也就不用担心手下有这么个能人,威胁自己的官职地位;若是办好了,都尉府就能抬起头来做人,绝对利大于弊! 刘志武宦海沉浮多年,已经很少心潮汹涌,而现在,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心跳紊乱,多给他一颗脑袋,他也没想过,赵宁做事会这么直接粗暴,不留余地,甚至是不讲道理! 这哪里是官场扳手腕,分明就是纨绔在街头斗殴,一言不合,就带着自己的随从爪牙开战,赵宁也不想想,都尉府跟京兆府大规模械斗,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今日到都尉府来,刘志武其实没想跟都尉府正经起冲突,也不认为拿走平康坊的案子,会有多么大的难度。 京城以前不是没出过元神境高手作乱的案子,最后不都是京兆府处理的?说得不客气些,如今的都尉府就跟个摆设差不多。 没想到现在碰到赵宁这么个不按规矩行事的,见面就嚣张跋扈得不行,两句话没说通畅,就下令府兵出动,完全不留余地,简直是愣头青! 凭借官场多年斗争的经验与养成的直觉,刘志武觉得赵宁的行为不简单。如果对方真是愣头青、意气用事,那么在他下令以后,府兵不会来的这么快。这说明赵宁在来之前,就已经下令府兵接近、待命了,他早就想要武力解决问题! 事有蹊跷。 但平康坊这件案子,关系家族大计,刘志武必须要拿到手里。昨夜吴绍郴带走的人证物证,审理的案情记录,他都必须一并带走!如若不然,且不说他不能借着案子的由头,调动京兆府的力量,在明面上配合、掩护家族在今晚的行动,万一要是让都尉府查出什么对刘氏不利的东西来,那刘氏如何自处? 眼下的冲突已经无法和平处理……刘志武目中寒光一闪——既然都尉府都尉没有出面,那就说明对方没有跟京兆府对着干、撕破脸的打算跟勇气,只是赵宁在强出头,这并不算什么。 “刘志武,本官最后问你一遍,你滚还是不滚?”赵宁继续激怒刘志武,话音未落,就喝令魏无羡,“听我号令,随时进击!” “赵总旗,你实在是太嚣张了!”刘志武突然爆喝一声,身形一闪,一爪直接向赵宁抓去! 他有元神境初期的修为,要拿下赵宁只在反手之间,对方根本没有闪躲余地,而只要制伏了赵宁,外面的三百府兵也就不足为虑!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六 仗势欺人(上) 赵宁欺人太甚,刘志武盛怒出手。 他不得不动手。 他不动手,赵宁也会下令府兵出动,届时还得打。这里是都尉府,不是京兆府,两方混战,他们几十人只有横着被丢出去的下场。 若是如此,刘志武就成了数十年来,京兆府第一个被都尉府欺辱的官员,而且还是五品官,这京兆府的脸就丢大了,不是吴绍郴被打可比,他在京兆府将再无立足之地,就算事后四品的京兆尹亲自出面,夺取平康坊的案子,也不会再交到他这么无能的人手上,他也就不能配合刘氏家族的行动,这件家族交代下来的极为重要的差事办砸了,他在刘氏也将失去地位! 刘志武被迫出手。 他是被赵宁逼的。 赵宁逼得太紧,没给他转圜余地。 好在都尉府都尉都只是五品官,两人修为也差不多,以他对石珫的了解,对方不敢对他怎样,只要擒下赵宁,整个都尉府都不能对他怎样! 一切问题都在嚣张跋扈的赵宁身上,解决了赵宁,一切就都不再有问题,可以回到原本的正常轨道上。 “今日本官就教教你这个纨绔,什么是官场秩序、尊卑规矩!”刘志武大喝之际,手已经到了赵宁脖子前! 赵宁站在堂中,距离刘志武很近,两人修为差得太多,对方骤然发难,赵宁没有应对可能。 他没打算有什么应对。 他只是站着不动,一脸嘲讽的看着大鹏展翅一般,一步飞袭到自己面前的刘志武。 那眼神,就像看在砧板上弹动的鱼。 鱼只要上了砧板,再动,又有什么意义? 君已入瓮。 剩下的,不过是关门打狗。 接触到赵宁的眼神,刘志武没来由的心头一突,顿觉不妙,若有所失,甚至有些惊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他无暇多想,强行压下,动作并未迟滞半分。 心中的异样能压下,现实的异变却不能。 他的手到了赵宁咽喉前,只需再进一步,就能掐住赵宁的脖子,将其制伏。 机会近在眼前。 却再也无法把握住。 他触电般缩回手! 不收不行! 寒芒闪烁的宽大锋刃,几乎是贴着他的指尖斩下,若是他稍慢半分,这只手便会被齐腕斩断! 刘志武大惊失色,他感受到了出手之人的真气强度,对方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 这都尉府里,何时有了元神境中期?! 轰隆一声,地面石板碎裂,烟尘四散,一道沟堑平地出现,而在沟堑上,是造成这一切的存在——一柄大得出奇、造型古朴、纹饰妖冶的开山巨斧! 看清这柄符文闪耀的开山斧,刘志武双目凸出,心头大骇,他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 这柄开山斧在燕平城的达官显贵群里,已经堪称众所周知,它就像一面旗帜,它出现的地方,便宣告着某位比赵宁更嚣张更跋扈,性情更暴烈行事更不讲道理的强者,已经要把你看成了敌人,正在向你出手,且绝无半途中止的可能! 哪怕是在贵胄云集、高手如雨的燕平城,也很少有人能够无视此人的威胁。 地板碎裂、烟尘方起的刹那,在看到开山巨斧的第一时间,寒毛直竖的刘志武,就以最快的速度沉腰立马,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用尽所有力气防御! 砰! 在刘志武动作刚刚成型之际,一个娇小如狸猫的身影,炮弹一般冲到了刘志武身前,小小的拳头直直轰在刘志武的手臂上。 真气如浪爆开。 有人衣发飘荡如笔直的画卷。 刘志武的身体猛地倒飞出去,撞碎了太师椅,撞得墙壁如遭雷击剧烈震颤,蛛网般的裂痕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刘志武嘴角溢血,双臂橡皮一样软绵绵的耷拉在身前,再也无法抬起。 这一幕看得院中众人是既惊艳又疑惑,那个一拳就让刘志武丧失战力,如今站在巨斧高高斧柄上,目光严厉饱含不善之意扫视那些京兆府衙役的娇小女子,让他们惊为天人,却又不知对方为何出现,缘何对刘志武动手。 然而形势再明显不过,刘志武被打趴下了,所以都尉府府兵、官吏们无不心怀大畅,暗暗为其喝彩,京兆府的官差们,则是又想上又自知不敌不敢上,只能把目光投向凄惨的刘志武。 “赵七月!你怎能对本官动手?无故殴伤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何等罪责?”刘志武双手动弹不得,咬着牙,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 赵七月精致如瓷娃娃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来给我弟弟送午饭,看到你要欺负他,我揍你一顿怎么了?这是私人恩怨,别想往我头上扣大帽子。” 刘志武气得嘴角直抽抽,却不能把赵七月怎么样,对方的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也不无道理,还很合情理,她咬死这个说辞,刘志武也无法完全驳斥。 赵宁呵呵笑着走上前,赵七月自然不是来给他送饭的,他从一品楼回来的路上,就派了人回去传信,准备今晚行动。不让京兆府夺走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也是在一品楼就有的决定,赵宁当然知道跟京兆府的冲突必不可免,所以让回去传信的族中子弟,把赵七月叫过来给自己当打手,保驾护航。 实际上他不止叫了赵七月。 “刘志武,之前劝你赶紧滚你不滚,现在只能横着出去了吧?” 赵宁笑得很有狐假虎威的意思,说完也不等刘志武答话,转过身,面色立即沉下来,字字金戈的对魏无羡喝令:“动手!把这些在都尉府抽刀子闹事的京兆府衙役,全都给我打出去!” “动手!”魏无羡狞笑一声,抽刀出鞘,对着眼前一名京兆府修行者,就狠狠劈了下去! 一时间,集结在院中的都尉府府兵,在一些赵氏、魏氏都头队正的带领下,毫不留情的向京兆府衙役发起了进攻! 三百府兵包围了院子,对付数十名衙役,场面自然是一边倒。都尉府的人斗志昂扬,下手很辣,哪怕是对手已经被砍倒,后面的人也要冲上去踩几脚,靴底全都朝脸上招呼,用心险恶,反正只要不把人打死了就行。 这些年来,都尉府被京兆府骑在头上拉屎,过着没有尊严没有前途的日子,谁心里对京兆府不是痛恨万分? 连都尉府的总旗,去自己已经拿到手的命案的现场调查,都能被对方打断了手丢出来,可想而知,京兆府是如何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碰上态度如此强硬的赵宁,让他们有机会关门打狗,心中积攒多时的怨气爆发出来,府兵们下手怎么可能不黑? 军方衙门对文官集团的怒火,上到大都督,下至普通军卒,早已汇聚成了火海岩浆,若有机会从火山里爆发出来,绝对是惊天动地! 京兆府的衙役们,被都尉府府兵们追打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以往在都尉府面前总是鼻孔朝天,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好似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一大群都尉府府兵的这些人,如今被军靴踩在脚下,也是惨叫哀嚎,甚至涕泗横流,模样不堪得跟被教训的市井地痞,也没什么两样。 刘志武眼看着自己的属下被如此蹂躏,悲愤欲绝,指着赵宁咆哮:“赵宁,你会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他话刚说完,鼻梁上就挨了赵七月一拳,两道鼻血一下子飙飞出来,后腿几步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赵七月上前两步,提着他的一只脚,给他抡了起来,在空中耍了好几个圈,才用力丢出大堂。 等刘志武被抬着出了都尉府大门,左右看看自己伤痕累累,断胳膊断腿,相互搀扶才能走路的属下们,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回京兆府的尊严,算是被他辱没了个干净! “赵宁!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赵宁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俯瞰着刘志武淡淡道:“在你们毫无道理,打伤我都尉府总旗的时候,你们便该想到,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滚吧,别在这丢人现眼。” 京兆府衙役们愤恨难平的离去,跟着出来的都尉府大小官吏和府兵们,看赵宁背影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满含尊敬、佩服。 在京兆府面前,他们的脊梁一直是弯曲的,他们的头颅一直是低垂的,他们的尊严一直是破损的。 而现在,经过刚才这一场酣畅淋漓、大快人心的战斗,他们意识到,在眼前这个将门公子的带领下,他们有站直腰杆、抬起头颅、重拾尊严的希望! 他们等待这份希望就如久旱盼甘霖,已经太久太久。 “京兆府不会咽下这口气,他们肯定会再来,重新确立他们的威严的,这是文武之争,容不得他们后退半步。”赵七月悠悠道。 赵宁笑了笑,“这正是我想要的。” “哦?” 在都尉府官吏府兵们敬重的目光中,赵宁等人回到班房,跟魏无羡对视一眼后,决定用最简单快捷的方式,跟赵七月讲清自己的谋划。 赵宁道:“都尉府势弱,京兆府势强,这是目前现实。我们要把平康坊的案子握在手里,首先得占一个理字。道理不亏,这件事就算上达天听,我们也不用慌。” 魏无羡嘿嘿道:“吴绍郴在飞雪楼被打,京兆府便先亏了理。” 赵宁:“但这还不够。” 魏无羡:“这点理扭转不了京兆府强势的大局。他们之所以殴打吴绍郴,就是仗势欺人,让都尉府认识到,他们对这件案子势在必得的决心。” “所以我在得到处理这件事的权力后,便闭门不出。” “去飞雪楼跟京兆府争执,强出头,且不说我们打不过刘志武这些人,道理上也是双方互殴,我们有理也变得没多少道理了。” “所以我在等京兆府打上门来。” “打上门来,就是欺人太甚,道理便全在我们这边,我们完全有理由反击!而在都尉府行事,我们也有诸多方便。” “譬如说,老姐可以借口给我送饭,来帮我处理刘志武。” “但光占理还不够。如果占理就有用,都尉府的大案要案,也不会都落到京兆府手里。” “京兆府敢伸手抢夺飞雪楼的案子,说到底,是因为京兆府势大,压得都尉府抬不起头。” “我们要保留这件案子,追根揭底,必须要改变双方的强弱关系!若能如此,不仅眼下能够保住案子,日后我们在燕平城行事办差,也会方便得多!” “所以我们关门打狗,收拾刘志武等人。” “在此之前,宁哥儿蓄意激怒刘志武,就是要他先动手,让我们的道理再大些。” “道理大到一种程度,便可以仗理欺人,别人还不能说我们的不是。” “但仅是教训刘志武,并不能改变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态势。” “所以我们对刘志武跟京兆府衙役毫不留情,下手狠辣,这样刘志武回去搬救兵,让大人物出面,就正合我们的意了。” “等京兆府调集了更强的力量过来,我们则会请动比他们还要强的力量。” “京兆府仗势欺人了这么久,接下来,我们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七 仗势欺人(中) 赵七月看看云淡风轻的赵宁,又看看阴笑不迭,作奸人状,还挑着眉头,以此为傲的魏无羡,头疼道:“你俩双簧唱得不错——什么时候练的?” 赵宁笑了笑,还没说话,魏无羡就得意的道:“这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京兆府跟刘氏,哪一个平日里不是骄狂势大之辈,这回还不是被我跟宁哥儿当猴子耍?” 魏无羡炫耀自己的时候,两根眉毛一上一下不停挑动,倍显神气,只是他的眉毛很淡也很少,就像两条淡淡的墨线,所以这个样子分外滑稽。 赵宁深知魏无羡不是爱吹牛的张扬性子,眼下之所以在赵七月面前自卖自夸,表现自己,只能是因为赵七月长得漂亮。 “这厮自从突然开了窍,可以跟女孩子正常说话,不会见面就脸红羞涩后,这胆子是愈发的肥了,不仅连扈红练那样的成熟妇人都垂涎,现如今在我老姐面前都敢起歪心思,真是不怕挨打……”赵宁腹诽了魏无羡一通。 听魏无羡炫耀完,赵七月摇了摇头,“你们有一件事料错了。” 魏无羡一惊,睁大眼连忙问:“何事?” 赵七月指了指旁边小桌子上的两个食盒,“我的确是来送饭的。” 魏无羡大松一口气,朝赵七月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钦佩,又向赵宁挑起一根大拇指,以表对他有这么个好姐姐的羡慕。 赵宁当即哈哈大笑三声,这回轮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了,他也没想到赵七月果真送了饭菜过来,先前在大堂听赵七月说起,还以为她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搪塞一下刘志武而已。 在魏无羡半点不客气起身冲向食盒,赵宁也搓着手起身的时候,赵七月接着道:“我最近新学了两个菜式,感觉已经做的不错,所以带过来让你们尝尝。”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空气好似霎时凝固了。 已经跑到桌子前,向食盒伸出了双手的魏无羡,动作一下子僵在半途,惊恐得转头过来看向赵七月;刚刚还得意洋洋的赵宁,身体都还没站直,腰板也僵硬得不能动弹。 “姐,你是说,这食盒里是你新学的菜式?”魏无羡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嘠声问。 赵宁瞪圆了双眼,紧张地等赵七月回答。 赵七月对自己制造了什么恐慌没有半点儿自觉,也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的答案,会给两兄弟造成怎样的心理冲击,“是。” 魏无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色难看得就像吃了一碗苍蝇,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憋得面红耳赤,至于近在咫尺的食盒,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胃,也是没胆子去碰的,只能一点点的转过头,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赵宁。 赵宁也是惶恐不已。 赵七月喜欢下厨,但厨艺实在是不能多说,这么多年了,也就煮的面能拿得上台面,至于其它的菜,非得三年两载的积淀,才能让人吃得下去,至于新学的菜式——那是赵宁的噩梦! 然而赵氏子弟做事,从来就没有知难而退这一说,在年轻子弟中修为最高,而且天赋在整个燕平城都被评为惊才绝艳的赵七月,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放弃,她对厨艺的浓厚兴趣与孜孜不倦的追求,已经深入骨髓。 就赵宁到都尉府任职的这一个多月,赵七月已经来送过好几次饭,多半时候都是做“拿手好菜”,十多天前送了一回“新学菜式”,便折磨得魏无羡好几天食欲不振。 跟魏无羡相比,对赵七月的新学菜式,赵宁可谓是苦之久矣,所以此刻,他果断选择了无视魏无羡哀求的目光,一屁股直接坐回了座位。 魏无羡:“……” 赵七月见魏无羡愣在那不动,神色还很怪异,心知没什么好事,眼帘耷拉下来,双眼都显得暗沉:“魏无羡,你怎么还不把食盒拿过来?难道你不喜欢我做的菜?” 见赵七月要不高兴了,魏无羡虎躯一震,暗道不妙,一想起对方揍刘志武时的凶悍,就感觉到手脚冰凉,他可不想被赵七月提着小腿抡上几圈,再远远丢出去,遂一点点咧开嘴,笑得非常努力非常认真,“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姐乃千金之躯,辛辛苦苦亲手做的菜,还踩着饭点大老远送过来,我跟宁哥儿绝对会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 赵宁:“……” 最终,赵宁跟魏无羡一起吃完了赵七月带来的饭菜,就如魏无羡之前所言,连汤汁都没剩下。 这是因为两人在吃饭的时候,都希望对方多吃一些自己少吃一些,所以每夹一筷子碟子里的菜,都会大叫好吃,然后一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模样,急不可耐的向兄弟推荐,往对方碗里一个劲儿猛夹。 后者不好拒绝,只能去尝别的菜碟里的菜,而后更加夸张的拍着桌子喊人间美味,并直接把半盘子菜倒进兄弟碗里。 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之后,两人都只能把头埋在菜山后面,为了自我催眠,让自己能够将味道千奇百怪的饭菜吃完,迅速结束这场痛苦之旅,两人较着劲,颇有些互相加油鼓劲意味的大喊好吃,每喊一声便往嘴里扒拉一大口,梗着脖子蛇一样囫囵吞咽。 赵七月看两人吃得如此热烈,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开心的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停劝他俩慢点儿别噎着。 在厨房小半天忙碌的辛苦,这会儿也就不觉得辛苦了,她偷偷将左手食指缩进了衣袖里,避免被赵宁看到指尖的烫伤,她知道,以赵宁现在的性子,看到后一定会心疼歉疚,她不希望赵宁心里难受,她只要对方吃得高兴就行。 她暗暗想着,看来自己在厨艺一道上的悟性与造诣,近来已经精进。不少,日后得多学些新的菜式,经常做给赵宁吃才好,老是煮面算怎么回事……毕竟,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等到了宫里,就没什么机会再给赵宁做饭。 赵七月收拾了碗筷,去都尉府伙房清洗的时候,魏无羡死猪一样靠在椅子上,睁着一双生无可恋的小眼睛望着房梁,哀叹道:“我们算是完了,完了完了……你听见没有,你姐说她要学更多新菜式,经常给我们送来啊……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姐为啥意识不到自己的厨艺有问题,换了谁来,看到自己做的饭菜被我俩叫着好风卷残云吃完,也会认为自己厨艺比御厨都精湛……下回我可要机灵点,看到你姐来了就跑得远远的,这个福气,兄弟你自个儿好好消受吧!” 赵宁鄙夷的瞟了魏无羡一眼,“嘴上的油都没抹干净,就在背后说我姐不好,你的良心刚才也被你自己吃了?” 魏无羡擦了下嘴,然后举手投降。 赵宁跟魏无羡吃饭的时候,都尉石珫跟吴绍郴两人,则还在为之前赵宁殴打京兆府衙役的事不平静。 “这小子逞一时意气,舒坦倒是舒坦了,却必将迎来京兆府的报复,说不定还会惊动三省六部,我看他稍后怎么收场!”吴绍郴在自己的班房里恶狠狠的想。 “真没想到,赵宁这小子竟然如此跋扈,这般意气用事,真不愧是赵氏公子,平素嚣张惯了,受不得气,做事也不考虑下后果。不过,今日把京兆府的人打得这么惨,实在是大快人心,我都尉府好久没有如此威风过了,真是痛快!只是……等京兆府再来报复的时候,都尉府能否承受其滔天怒火?我又该怎么办?”石珫在自己的大堂里来回踱步,亦喜亦忧。 赵宁跟赵七月、魏无羡闲来无事,下了三盘棋以后,京兆府的人终于来了。 这回来的人并没有很多,但却都是大人物,且不说京兆尹亲自到场,中书省都派了大员过来,这说明京兆尹觉得事出反常,害怕有妖,谨慎而紧急的往上禀报了。 而中书省也没有小看这件事,大概是站在文武之争的大立场上考虑的,认为不能开一个军方反过来压倒文官衙门的头,所以才派了大员下来。 那名大员份量十足,不是旁人,正是参知政事、刘氏家主刘牧之! 由此可见,都尉府强硬要把飞雪楼案子握在手里的反常做派,引起了刘牧之的警觉与重视,事关白衣会吞并一品楼的刘氏大计,眼下正在紧要关头,刘牧之为保不横生枝节,所以亲自出面,来确保这件案子要进入京兆府囊中,刘氏图谋不出意外。 四品京兆尹跟二品的参知政事都来了,石珫这个五品官再也无法不出面,他迎出大门,将对方请进大堂,笑容满面、态度恭敬的询问对方来意,在被京兆尹挖苦讥讽一通,要就刘志武在都尉府被殴伤一事问他的罪责时,石珫毫不犹豫的将赵宁叫了出来。 “实不相瞒,飞雪楼的案子,是赵总旗全权处理,之前的冲突也是如此,刘大人要知道什么,只管问赵总旗便是。”石珫打定主意让赵宁顶缸。 虽说在此之前,他还很为赵宁教训刘志武的行为喝彩,也担心过真让赵宁把这件事摆平,对方会在都尉府收获极大威望,但当他看到刘牧之时,就知道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处理,只能让赵宁继续出面。 至于赵宁能否应对,是成功并威重都尉府,还是失败被追责,全看赵宁自己,他无能为力。毕竟,赵宁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他可不是石氏家主的嫡子。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八 仗势欺人(下) 坐在堂中的有三人。 刘牧之没说话,只是若有若无的瞥了赵宁一眼,以他的身份也犯不着说话,其实他来这里充当一座菩萨,就已经很掉价了。 京兆尹没刘牧之那么平静,面色颇为阴沉,眼中暗含凶光,对石珫将赵宁推出来的行为,也完全没当回事,不曾正眼看赵宁——大概是觉得赵宁这个总旗品级太低,没资格跟他说话。 第三人是御史台的一名御史,品阶不高,身着六品深绿色官袍,却用俯瞰众生的目光打量石珫与赵宁,比京兆尹还要神气。 “都尉府好大的威风,竟敢殴伤我京兆府五品宦官,并及大小官差四十多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你们还知不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简直就是土匪恶霸行径!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如此胡作非为!今日以后,朝廷必会就此事严惩都尉府,尔等就等着被御史台弹劾吧!本官奉劝尔等,最好是早早上书谢罪,请辞官职!如若不然,朝廷降罪下来,就不只是罢官那么简单了,刑部大牢尔等也非得走一不遭!” 京兆尹声色俱厉、义正言辞的呵斥。比起刘志武来,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更加充满不可质疑、不容侵犯的威严,就好像站在道德、权力的制高点上,审判人间罪恶的太岁神。 谁要是怀疑他的话,不遵从他的宣判,就会立马大祸临头,甚至是被天打雷劈。 石珫脸上阵青阵白,又惧又怒,有种被侮辱了爹娘,就要忍不住抽刀而起,跟对方拼命的冲动,却因为深知对方比自己要强的多,只能含恨忍辱,悲愤万分。 到了最后,他偷看刘牧之一眼,对方高坐太师椅的身影,犹如泰山一般伟岸有压迫力,又低下头,无声的向后退了两步,跟前面的赵宁拉开距离。 御史监察百官,风闻奏事,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现如今文官之势如日中天,御史更是恐怖的催命鬼,被他们抓住一点小错就大做文章参倒的军方官将,这些年可是越来越多,不胜枚举。 “都尉大人向后退了,他后退了!” “那赵总旗岂不是要承受更大压力?” “赵总旗难了,这回可能要遭殃,参知政事跟御史的威压,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 “都尉大人也太不仗义了……连自己的下属都不护一下?” “这也太没有担当了……” 垂花门外议论纷纷。 这回来了朝堂大员,都尉府的官吏们,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凑在门前张望,就只有两个身份不低的就近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然后告诉聚集在不远处的同僚们。 石珫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不禁恼羞成怒,暗暗冷哼一声,有担当顶个屁用,官职要是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年头,有担当的都回家种地去了。 京兆尹还在劈头盖脸的训斥,摆足了京兆府的威严。石珫看了赵宁背影一眼,见对方一动也不动,便觉得赵宁也跟他一样忐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一个十六岁刚入官场的少年郎而已,面对真正大人物的压迫,哪能稳得住心境?这是需要经大事或是时间来磨练的!赵宁虽然在赵氏身份非凡,可赵氏也只是皇朝十七将门、十四门第世家之一而已。 就在石珫认为赵宁也很可怜的时候,京兆尹终于停止了长篇大论的训斥,石珫想了想,觉得赵宁只怕已经面如土色,牙关打颤、舌头打结,没法说话了,看来还得自己出面认个错,解决这件事。 这时,他听见赵宁忽然开口。 “说完了?”赵宁的声音不仅稳,还很轻佻,显得漫不经心。 石珫禁不住一愣,不可置信的看向赵宁。 刚刚口沫横飞,自认为好好给赵宁上了一课,因为赵宁没有打断、没有不耐烦,自认为教育效果不错的京兆尹,端起茶碗准备送到嘴边的手微微一僵,放下茶碗惊讶的看向赵宁。 “说完了就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赶紧从都尉府消失!”赵宁的声音陡然加重,如金石交鸣。 这下不仅是京兆尹面色大变,就连刘牧之也不禁瞳孔一缩,凶光大盛。 “赵总旗!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知不知道你面前坐的,是皇朝重臣?!你如此无礼,想过后果吗?!” 京兆尹大怒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大喝,又目光严厉的看向石珫:“你都尉府的人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你是怎么教导属下的?你还配坐镇都尉府吗?!现在,立刻,将殴伤我京兆府的人交出来,并给我们赔罪,否则,御史台必定不会放过你们!” 没等身后的石珫开口,赵宁便冷笑一声,乜斜着京兆尹道:“京兆尹真是好大的官威!大到可以罔顾现实,为所欲为?你是不是忘了,京兆尹这个官职,不是给你耍威风用的!你还想弹劾都尉府?你以为我都尉府就不会上书陛下,把你们的罪责公之于众?” 京兆尹没想到赵宁竟然胆大到这个地步,当着刘牧之的面,也敢如此嚣张,唇枪舌剑的跟自己较劲! “放肆!简直岂有此理!我京兆府有什么罪责?你说清楚!你想污蔑我京兆府,给陛下进谗?!”京兆尹字字诛心,大义凛然。 “看来京兆尹跟刘大人一样,脑子也太灵光。怎么,别人殴打了你京兆府的人,就该被抓进大牢,你京兆府的人打了别的朝廷命官,就可以概不追究,当做没发生一样?谁给了你这么大的特权?是参知政事,还是陛下? “你要是果真脑子不好使,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在平康坊先打人的,是你们京兆府,冲到都尉府先动手的,也是你们京兆府!你敢说不是?!” 赵宁冷笑不迭,提起刘牧之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儿尊敬之意。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这几件事究竟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查实,到时候刑部跟大理寺,会弄清楚。不过依本官看,这都是你们都尉府先动的手!” 京兆尹大袖一挥,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他说出口的话,就必定是铁一般的事实。 赵宁哂笑一声,掏掏耳朵,屈指弹弹并不存在的耳屎,面目平静,声音也变得漠然,“如此说来,京兆尹是打算耍无赖了?” “你……” “好了。” 刘牧之挥手打断京兆尹,赵宁跟京兆尹吵了这么久,完全当他不存在,半点儿面子也不给,这让他这个参知政事,心头非常不快。 因为是朝廷副相,他走在哪里都是受人敬畏,军方大员也不敢不给三分面子,早就习惯了颐指气使,今天本不用降尊纡贵,亲自到都尉府这座小庙里来,却没想到,自己来了,如今却被赵宁这个从六品官如此无视,真是岂有此理! 若是再不出面将眼前的事一言而决,那今日就真的没了副相威严。 他淡淡的对赵宁道:“第一,就殴伤京兆府官员之事,都尉府向京兆府赔礼道歉,并保证永不再犯,如此,都尉府可以不必交出今日下令动手的官员; “第二,事情起因是平康坊之案,此事关系重大,有数名元神境高手出现,你都尉府处理不了,为了尽快查明案情,揪出恶徒,确保京城太平,都尉府立即将此案一应人证物证,移交京兆府,不得迁延!” 他的话说完,就连石珫也觉得有理有据,轻易反驳不了,而且话里也有让步,譬如说不必将下令殴打刘志武的赵宁交出去,在这么大的阵仗下,有这样的结果可谓是非常圆满了,石珫满意的喜不自禁。 然而,不等他答应下来,就听赵宁以同样理所当然,不容违逆的口吻道:“第一,京兆府向都尉府赔礼道歉,并保证类似的事永不再犯;第二,京兆府上下,都是一群脑子不太灵光,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庸官,平康坊这么重大的案子,他们查不了,也查不清楚,为保证天子脚下的市井治安,都尉府将全权处理此案,旁人不得干涉!” 听到这话,石珫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他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将赵宁按倒在地,让他不要胡说八道、白日做梦。 大院外面,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却见赵宁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当然,作为交换,都尉府可以不上表陈述京兆府的胡作非为与尸位素餐。” 刘牧之怔了怔,快被气笑了,京兆尹更是跟石珫一样,有刹那的目瞪口呆,然后他就朝那名御史拱了拱手,“都尉府是如何不堪,想必御史大人也看到了。” 御史呵呵冷笑:“本官真是大开眼界!且不说别的,都尉府殴伤京兆府大批官差,目无尊长,顶撞上官,对参知政事都敢不敬,事实俱在,不容抵赖。这样的衙门,已经烂透了,需要朝廷严加整顿,肃清风气,所有官员都得接受调查!本官这就可以拟写奏折,面呈陛下!相信不用两天,朝廷就会有令下来,都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会被整体替换一遍!” “好!” 京兆尹转过身,朝门外喝道:“赵宁目无法纪,使人殴伤京兆府官员,且顶撞上官,律法不容,尔等若是从犯,必被一并惩处,届时轻则罢官,重则下狱!尔等若不是从犯,就来当面跟御史说清整件事的始末,指出主犯,如此还能保全官身!” 石珫面如死灰,院墙外已有哗然之声传出。京兆尹勾结御史的这一招釜底抽薪,是将赵宁架在火上烤,要让他众叛亲离。 刘牧之瞟了赵宁一眼,不屑的像是在看找死的飞蛾。既然对方不识相,就不怪他下死手。这些年来,文官用类似的手法,也不知扳倒了多少军方官员,赵宁又何能例外? 赵宁依然面容淡漠,瞅着京兆尹跟刘牧之,“如此说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仗势欺人了?” 刘牧之在他眼里,已经活不了多久,京兆尹则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早晚也会收拾掉,对这么两个人,他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客气。 “那又如何?”京兆尹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既然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那就用不着顾及什么了。 听了这话,赵宁轻轻一笑。 这时候,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在院门外如雷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横至极的修为威压,镇得大堂里的人,除了赵宁外都无法动弹,“谁敢仗势欺我赵氏子?当老夫已经死了不成?!” 话音方落,门外已经响起一片“拜见大都督”的恭敬呼声。 来的,只能是皇朝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之一,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镇国公赵玄极!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六九 强弱易形 赵宁从一品楼回都尉府的路上,不仅派人通知了赵七月过来,还让传信者去见了赵玄极。 除了赵宁、魏无羡、赵七月等极少数人,赵玄极的出现,出乎其他所有人意料的预料,但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的“情理”二字,在刘牧之看到赵玄极的第一时间,内心里就涌现出不同的猜测。在他看来,赵玄极及时出现,绝不仅仅是护犊子这么简单。 赵玄极过垂花门入正院大堂,当仁不让坐在了主座上,至于先前占据此位的刘牧之,已经被他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 赵玄极乃是皇朝一品大员,参知政事如今虽然权势滔天,只比宰相稍弱,但尊卑有序,刘牧之这个二品官见了赵玄极,就没有再占据主位的道理,被赵玄极扒拉开了,也只能默默承受。 如果他修为跟赵玄极相当,还能借文官之势表示一下不服,只可惜,两人境界有本质差距。 “是谁,要仗势欺人,对老夫的嫡长孙下手?现在站出来,当着老夫的面,把你们的豪言再说一次!”赵玄极虎狼一样的目光扫过众人。 刘牧之眼神变幻不定,最终深深看了京兆尹跟御史一眼,京兆尹会意,咬咬牙,色厉内荏的开口:“镇国公,您身份尊贵,无人敢于冒犯,可眼下我等处理的是公事,公事自有公事的章程,难道以镇国公的地位,会当众徇私舞弊,为自家子弟行方便……” 他的话没说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力度之大,将膝盖下的地砖都给磕得皲裂! 他额头汗如雨下,浑身颤个不停,好似得了疟疾在打摆子。 他当然不是自愿跪下的,是赵玄极用修为威压,硬生生将他逼得如此!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赵玄极的声音充满威严与轻蔑。 “镇国公你怎能如此,朝廷法度何在……”御史刚刚叫了一声,也砰的一声跪倒,不仅如此,他的脑袋都磕在了地砖上,直接将地砖磕碎了飞出去几块,这下莫说开口说话,能不当场晕过去,就算是实力不俗,脑壳修炼得很硬了。 “见了本公,不下跪行礼,还敢在本公面前大言不惭,真当本公没脾气?”赵玄极冷哼一声。 这下京兆尹跟御史自顾不暇,已经完全没能力再说话,若非如此,他们肯定要委屈的申诉一番:赵玄极一出现就用修为威压,震得他们不能动弹,就算是想下拜行礼也没办法…… 石珫震惊地看着眼前跪倒的京兆尹跟御史,内心翻江倒海。他没想到赵玄极一出现,就也表现得如此强硬,跟赵宁一样!刘牧之、京兆尹等人,之前可是没用修为之力,直接对付赵宁的! 院门外又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跟之前不同的是,这回还有压低的叫好声、赞叹声,充满对镇国公的敬佩。 刘牧之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得厉害,就像是给人重重扇了一巴掌,赵玄极当着他的面,把京兆尹跟御史不当人,这不只是羞辱他俩,更多的是在打他刘牧之的脸! “镇国公,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份了?”刘牧之指着京兆尹跟头挨着地面的御史,要赵玄极给他一个说法。 赵玄极呵呵冷笑:“他们对本公无礼,难道不该教训?本公是武将,若是有理,就会直接当面动手,可不会像你们文官一样耍嘴皮子,背后捅刀子。参知政事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要是有理,说出来,让本公听听。” 刘牧之眼神低沉,“本官到都尉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都尉府无辜殴伤京兆府官差数十人,本官身为朝廷副相,奉宰相之命前来处置,有理有据!敢问镇国公,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赵玄极嗤的一笑,看刘牧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傻子,“参知政事难道忘了,本公是大都督府大都督,节制内外诸军事,统领一切军方衙门?!都尉府有事,本公难道还不该来管管? “至于无故殴伤京兆府官差,本公已经查明,是京兆府率先在平康坊对都尉府一名总旗动手,而后还不依不饶打上门来!这两件事,都有许多人证,大到朝廷命官,小到平康坊市井百姓,参知政事想要舌绽莲花,在本公面前颠倒黑白,怕是太异想天开了吧! “这件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本公也想问问你刘牧之,还有徐相,是谁给了你们肆意妄为的权力?!” 刘牧之被赵玄极一通呵斥,脸色阵青阵紫,“你……” “刘牧之!在本公面前,你竟敢直呼你我,礼法何在?!另外,你行事如此不顾是非,对都尉府百般压迫、刁难,是真不把本公放在眼里?好,你这就跟本公进宫面圣,本公倒要看看,陛下如何处置你等!” 刘牧之被赵玄极一顿猛喷,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不是词穷,而是没想到,今日的赵玄极竟然如此霸道。 他自然不敢跟赵玄极进宫,毕竟眼下这件事,京兆府跟他都确实不占理。但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他又必须握在手里,就算没理,也得争取。 失语的这短时间内,刘牧之思绪万千,想了很多。赵玄极今日的态度,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他敏锐的察觉到,这背后牵扯的大事大局,恐怕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应对的! 最终,刘牧之平心静气,尽量缓和口吻:“镇国公,既然您亲自出面了,下官也不得不表示尊重,京兆府跟都尉府的冲突,我们可以暂且搁置——就算要京兆府赔礼道歉,惩办某些官员,也不是不可以,都是为陛下分忧,为皇朝恪尽职守,您跟我何必闹得太僵?不如各退一步,您把平康坊的案子交给京兆府,也让下官不白来一趟,如何?” 此言一出,很多人都是心头一震。 石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横行无忌,把军方打压得抬不起头的文官集团第二人,竟然破天荒的低头了? 院门外也嗡的一下议论开了。 面对这般优厚的交换条件,赵玄极却哂笑道:“京兆府本就该赔礼道歉,也应该惩办殴伤都尉府总旗的官员,至于平康坊的案子,那也是都尉府先处理的,凭什么给京兆府?” 态度鲜明,半步不让。 刘牧之脸色数变,沉声道:“镇国公,你这是半分颜面也不给我留,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要是颜面无存,刘氏上下必然闻风而动,不仅如此,士人门第也将群起响应……为了一点小小的纠纷,镇国公真打算这么做?” 这话意思很明确。 赵玄极不给刘牧之这个刘氏家主留面子,让他威严扫地,那么刘氏就只能跟赵氏全面开战!从今往后,双方将在官场上处处相争、你死我活,而且他也会促使文官集团一起行动,针对赵氏! 赵玄极冷笑道:“刘牧之,你若是有胆,就放马过来,本公难道还怕了你不成?现在,你带着你的人,马上给我滚出都尉府!走的慢了,休怪本公,当场捉拿在都尉府闹事的枉法之徒!” 刘牧之狠狠一咬牙,愤然转身,抬脚就走。 至此,他已经完全确定,赵玄极是真的要跟文官集团开战!对方将带着将门势力,为之前饱受文官欺压的屈辱雪耻!今日之事,就是赵玄极借题发挥,是将门反攻门第的号角! 到了刘牧之这个位置这个高度,考虑问题便会时时立足大局,不会把任何事想得很简单,这是因为他们的地位权势,本就足以影响皇朝国事,他们饱含深意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让朝堂局势发生巨大改变! 赵玄极作为军方第一人,他有理由这么做,甚至是必须这么做!若非如此,赵玄极今日的态度,就绝对不会如此强势,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不会不给他留半分余地! “站住。” 在京兆尹、御史相继起身的时候,赵玄极喝令一声,重新释放了威压,将两人定在原地,对赵宁道:“赵总旗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宁抱拳上前,看着“噤若寒蝉”的京兆尹,语气淡漠,却掷地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京兆府的官员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样的人办不了大案,所以,我希望京兆府的人都记住,从今往后,京兆府管得了的案子我都尉府要管,京兆府管不了的案子我都尉府更要管!谁要是不服,只管来都尉府衙门,看看我会不会对他客气!” 京兆尹眼神愤怒又凄苦,勉强看向前面的刘牧之,却见刘牧之早已大步出门,根本就没有管他的意思,顿时满心荒凉。 京兆府搬动了参知政事,都还在都尉府吃了这么大亏,没能达到夺走案子的目的不说,还被人家百般羞辱、赶出大门,往后想要在都尉府面前扬起头做人,很长一段时间内,怕是都很难了。 刘牧之、京兆尹等人离开后,赵宁站到赵玄极身前,亲昵的笑着道:“祖父,大战开始了。” 之前,大都督府这个军方最高衙门,对文官打压军方不曾有过好的应对之法,赵玄极这个大都督也没太多作为,已经引起将门诸多不满。 如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些将门投靠孙氏,跟对方站到一条船上去。 赵氏要确保自己的地位,必须从现在开始,对文官门第出手,并取得胜果实,重新凝聚军方人心,让将门看到赵氏的厉害,再次站到赵氏的身边来! “刘牧之不可小觑,刘氏也是门第中的佼佼者,他们全力施为,联合其它门第对付我们赵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赵玄极笑着道。 赵宁也笑了笑,有些残忍,但更多的是自信,“他们不会有这个时间了。” 章七十 恩威并济 马放南山刀兵入库方为太平盛世,从这句话里就能看出,和平年代军方地位如何。迫于这种大势,在此之前,文官集团百般压迫军方,削弱将门权势,赵玄极虽也愤怒,更多的却是悲哀与无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朝内无叛军外无强敌,开朝征伐天下时拥有的数百万兵马,如今已经陆续裁汰到只剩百余万,十八将门可分享的官职利益减少,家势衰落者有之,投向文官集团者有之,将门式微,非赵玄极一人能够改变。 之前文官集团对付一个个军方官将时,赵玄极虽然没少站出来说话,但大多拗不过文官集团的强势。 像今日这种为了一件市井械斗、五六品官相互冲突的寻常案子,一点余地也不给参知政事留,不仅当场出手教训京兆尹与御史这种重要文官,还将参知政事也赶出军方衙门,这种事在以前是觉得不可能发生的。 就算事涉赵氏嫡子,赵玄极也该同意刘牧之最后服软的提议,大家各退一步——平心而论,刘牧之退得要更多。 所以刘牧之最后才得出结论,赵玄极就是摆出一副因为赵宁事涉其中,不讲道理护短的模样,实际上是想反击文官集团! 刘牧之在离开都尉府的时候,甚至都已经开始怀疑,赵宁殴打刘志武等数十人就是故意的,是受赵玄极指使,目的就是将事情闹大,好引得京兆府和文官集团大员出现,再由赵玄极出面镇压局面! 通过让在文官序列里排名前几的大员吃瘪吃亏,丢失利益,来射出反攻文官的第一箭,是一个响亮的开始——毫无疑问,扭转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态势,让都尉府能够压制京兆府,成为燕平城说话算数、办案优先、行事没有桎梏的强势衙门,会给军方以后在京城的大小行动,提供许多方便与支持!这,就是赵玄极的第一步! 刘牧之只是不明白,赵玄极这个大都督隐忍了那么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不惜跟刘氏全面开战,也要反攻文官集团! 难道赵玄极就不明白,以如今的皇朝需要、文武大势,他的反扑行为顶多得逞一时,最终还是会彻底失败,并让整个赵氏,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说到底,皇朝没有战争,军方就没有份量,皇朝没有入侵的强敌,没有真正的大战,将门就不可能扭转眼下被动挨打的局面,反过来压倒门第! 是什么让赵玄极不顾将来,不想后果,也要为将门张目,跟文官死磕? 刘牧之想不出这个根由。 但当他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可能夺走飞雪楼的案子,且自己已经落入赵玄极的算计,丢了颜面,折了文官团体的威风,吃了一个闷头大亏后,他就不愿停留半刻,走得格外干脆。 没拿到飞雪楼的案子,京兆府已经无法在明面上,配合今夜白衣会的行动,要确保吞并一品楼的大计不出意外,他还有些事必须回去立马安排。 不得不说,除了北胡即将全面入侵的威胁,刘牧之这个参知政事,思维敏捷反应极快,在刹那间就想到了其它所有东西。赵宁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也要佩服的赞叹一声。 当然,也仅此而已,赵宁可不会忌惮什么。就算刘牧之看破了他的谋划,也不会有时间组织破局攻势。 “石都尉。”赵玄极将目光投向石珫。 还在意外震惊中的石珫,忽然听到赵玄极的声音,就像耳闻神明呼喝,身体一抖,连忙拜倒在地,“卑职在!” “你要记住,同样有维护京城治安之责,都尉府并不比京兆府低一头,从今天开始,被京兆府打上门来这种事,本公不希望再发生!” 赵玄极的声音很严厉,但并没有刻意威压石珫,他是高居云端的大都督,在一个五品官面前作威作福,就太失身份。 “卑职明白!卑职保证,日后一定不会让都尉府损失半分应有的威严!”石珫连忙表态。 大都督府虽然不是都尉府的顶头上级,赵玄极也不是他石氏家主,但赵玄极毕竟是名义上的军方首领,他必须听从训诫。 且对方刚才展现的霸道姿态,已经让他心神震颤,敬畏不已,更何况都尉府在此次冲突中获益甚大,他个人在燕平城的权威也水涨船高,内心极为欣喜,很是感念赵玄极为都尉府出头。 赵玄极没有再多说,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都尉府庙小,还没资格让他过多停留,跟赵宁、魏无羡说了两句话,当众表示了一下亲近,就大步离开。 “恭送大都督!” 院外的都尉府官吏们,无不下拜行礼,声音很是洪亮,比赵玄极刚来时那句“拜见大都督”,可是有气势多了。 “大都督气势如渊,好生威重,刚刚霸气的言行,真是让人提气!” “那可不是,看到参知政事跟御史时,我双腿都在发软,以为咱们都尉府今日要遭殃,没想到大都督竟然会亲自出面!” “参知政事在咱们大都督面前,跟我们面对他也没太多两样嘛,还不是噤若寒蝉,被羞辱了也只能灰溜溜离去?” “先前看到赵总旗面对那些文官大员时,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我还担心他……” “哪里是面不改色,分明就是嚣张跋扈!哈哈,不愧是赵氏公子,真是有气魄!” “赵公子那番为都尉府张目的话,我听着都心胸敞亮,咱们都尉府,早就该有这样一位强势要员了!若是如此,我们也不用被京兆府看不起这么久,过得憋屈……” “都尉大人还在大堂呢,你们小声点。” “那又如何?都尉大人面对参知政事跟京兆尹,可是战战兢兢,毫无底气与担当,还把赵总旗推在前面,真是……” “我想去赵总旗麾下当差,不说有多威风,至少能抬头做人,不用受气……” 听着官吏们议论纷纷,一旁的张总旗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吴绍郴,则是眼神如冰,阴冷得厉害。 大堂里,石珫听见外面模糊的议论声,心头一沉,极为不快。经过今天的事,都尉府是跟以前有所不同了,但赵宁这个刚来一个多月的总旗,却也在都尉府迅速收获了空前威望。这对他很是不利。 他心机深沉,不会把这些心思表现出来,反而笑呵呵的对赵宁竖起大拇指,“赵总旗面对参知政事,都敢争锋相对,这份胆量本官实在是佩服。跟吴总旗一比,你们一个为都尉府出头挣脸,一个却辱没了都尉府威风,差别很是明显呐!” “大人过誉了。”赵宁随意笑了笑,他自是知道,石珫不会真的为他高兴,还想撺掇他跟吴绍郴继续相争。吴绍郴如何,他并未放在心上,但既然石珫还想利用对方给自己找麻烦,那就大可让对方在自己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赵宁道:“就飞雪楼的案子,下官跟吴总旗有赌约在先,如今下官已经做到了自己说过的话,大人是不是该把吴总旗叫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大了些许,清晰的传到了垂花门外。 彼处的还未散去的官吏们,齐刷刷转头,将目光落在了吴绍郴身上,幸灾乐祸者有之,等着看好戏者有之,可怜同情者有之。 吴绍郴面色一白,暗骂一声,扭头就走,没两步,却被一人挡住去路,正是那个说想去赵宁麾下当差的官员,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吴总旗想去哪儿?赵总旗要跟你兑现赌约呢,难道吴总旗想做言而无信之人?” 吴绍郴大怒,对方不过是一个八品小官,竟然敢挡住他的路,对他这么说话,这让他大感脸上无光,自己还没虎落平阳呢,就有阿猫阿狗要欺辱自己?当即呵斥一声:“滚开!”抬手就要将对方直接推倒。 “吴总旗,都尉大人命你进去。”就在这时,有人出门传话。 吴绍郴浑身一僵。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八品小官,则是讥讽的斜眼看着他,满脸“饱含深意”的欠揍笑容。 看着面色铁青的吴绍郴进门,赵宁笑道:“吴总旗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一旦我让京兆府铩羽而归,保住飞雪楼的案子,你就要学狗叫的?” 吴绍郴愤恨不已,气得牙齿都要咬碎,如果他真的当众学了狗叫,莫说在都尉府威严扫地,再也混不下去,往后都没法抬头做人,还会辱没家声! 飞雪楼、京兆府之事,那是他自认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便笃信赵宁也做不到,如若不然,就证明他不如赵宁,如今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他不仅要承认自己不行,还要被赵宁当众折辱,无论自信还是自尊,都有在瞬间崩塌的趋势,这种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苦闷,就像穿肠毒药,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瞪着赵宁,吴绍郴低声咆哮:“赵宁!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宁鄙夷的呵呵笑了一声,“我可没有欺负你,这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你稍微聪明些,就该在向我找茬时,想到会被我踩在脚下的后果。既然你没有看清自己、看清对手的智慧,死都是应该的,学几声狗叫怎么了?” 赵宁这番直击吴绍郴内心最脆弱处的话,就像是刀子,将他的心捅得面目全非、血流不止,他又羞又怒,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指着赵宁“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吴总旗,大家都看着呢,难道你要让都尉府上下,都认为你不守承诺,说的话都是放屁?这会让你在都尉府再无立足之地的,智者不为。”赵宁毫不留情的继续刺激吴绍郴。 他就是要让都尉府的人都知道,跟他为敌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如果说之前为都尉府出头,殴伤刘志武,跟京兆尹针锋相对,最终提高都尉府地位,是在给都尉府施恩,那么眼下对吴绍郴步步紧逼,便是立威! “赵宁!你……” 吴绍郴五官都扭曲到一起,话说到一半,身子晃了晃,突然捂住胸口,一嘴鲜血喷了出来。又连着呕了两口,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趴在地上,却还在继续呕吐。身前和着污秽的鲜血很快蔓延成一大团,看他躬身用力的样子,好似连脏腑都要吐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终,吴绍郴身子一歪,倒在满地血水里,昏了过去。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七一 唯朋友能解忧 赵宁面无表情,对吴绍郴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 他知道,人在难受到极致、悲苦到极致的时候,呕吐,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看来吴绍郴的痛苦的确非常深,也是,眼下这种无地自处局面引发的心志郁结,除非是跟赵宁拼命,否则还真的无法排解——赵七月还在都尉府,吴绍郴也没有跟赵宁拼命的机会,就只能把自己逼到吐血晕厥的地步。 赵宁也不是非得吴绍郴学狗叫,像眼前这种情况就让他很满意。 可以确定的是,往后在都尉府,吴绍郴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抬起头,走路都得绕着他,更别说跟他针锋相对了,否则,赵宁只要提起赌约和对方今日的惨状,吴绍郴就会再度面临无地自容的局面。 石珫看了赵宁一眼,躺在血水里的吴绍郴,已经是面如死灰,模样可谓非常凄惨,可赵宁对此却好似视而不见,面色平静眼神无波,没有半点儿对同僚的怜悯,也没有丝毫教训了对手的快意,就好像从未将吴绍郴放在眼里,刚刚也不过是踩瘪了一只蚂蚱。 这让石珫禁不住心神震动,升起对赵宁的浓浓忌惮,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畏惧。 至于聚集在门外的都尉府官吏们,大多相顾骇然,赵宁对待对头的冷酷态度、无情手腕,让他们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一些出自跟赵氏关系并不亲近的将门的官吏,也在此时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跟赵宁作对。 吴绍郴的属下将他抬走去治疗,石珫按下心头杂乱的心绪,又笑着表达了一下对赵宁的肯定,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好似分外亲近、倚重的意味。 转过头,叫来张总旗,石珫笑容不减地道:“飞雪楼的案子,已经被我们都尉府牢牢握在手中,此案干系重大,又有涉及元神境高手,赵总旗一人难免顾不过来。 “张总旗从现在开始,带人全力辅佐赵总旗,在此案中一切行动都听赵总旗安排,万万不能离开赵总旗半步,若是赵总旗有什么闪失,本官唯你是问!” 吴绍郴指望不上了,石珫就只能把不太好用的张总旗推出来。 说是帮助赵宁,可谁不知道,赵宁要处理有元神境强者的案子,必定会借助家族修行者力量,根本无需张总旗相助。 石珫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赵宁独享破案的功劳,让张总旗跟他的人,事后能分走一杯羹。为免赵宁甩开张总旗,石珫格外提到了要对方跟在赵宁身边,半步不离。 “那就有劳张总旗了。”赵宁对张文铮抱抱拳,示意自己并不抵触对方参与此案。 石珫的这点心思,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也不在意,在官场吃独食是大忌,有功劳总是要分别人一些的,没必要为此跟张文铮过不去,把一个混日子的家伙,平白变成自己的敌人。 “赵总旗客气。”张文铮抱拳回礼,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没精神样。 赵宁对这位两鬓已有根根白发的落魄中年人,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只要对方不给他添堵,他也不会让对方差事难做。当下就带着张文铮去了自己的班房,就飞雪楼的案子,跟对方假正经的讨论了一下。 不出赵宁所料,张文铮对破案没任何有作用的见解,基本是赵宁说什么,他就应个声,在赵宁问他有什么看法的时候,除了“听赵总旗安排”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别的。 赵宁知道,都尉府六品以上的官员,在吴绍郴已经躺在病床上的情况下,石珫能用的不多,除了张文铮外就剩一个主簿了,总不能把主簿弄来听他调遣。 赵宁想着,若是张文铮不合石珫的心意,估计过上两天,石珫会亲自参与此案,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赵宁只怕也就没有这件案子的主导权了。 下差的时间很快到来,张文铮也不客套,在赵宁示意他可以离开后,就干净利落的出了门,不拖沓不留恋。 看来就算赵宁要连夜查案,他也未必会到场,所谓对赵宁寸步不离,也仅限于上差期间。应付差事应付得这么无所顾忌,连魏无羡都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 “好了,我们也走吧。” 赵宁摆摆手,让魏无羡不要背后诽谤张文铮,这都尉府他们毕竟刚来不久,很多事情还没有掌握,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出了都尉府大门,赵宁跟魏无羡带着几个子弟,骑上马慢悠悠的行上大街。 “按计划行事,我们先去一品楼。今夜行动他们是主体,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联手,必须到场坐镇。”赵宁给队伍指明了前进方向。 初冬时节白日已经很短,夕阳刚刚从燕平城巍峨的城楼飞檐上滑下,暮色就迫不及待拉满了天穹,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里,行色匆匆的人们自觉不自觉的将脚步加快了几分,被灯火拉长的身影彼此靠近、交错、远离,在依稀的冷风里诉说着无声的离合。 嗅着不知谁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听着不知谁家妇人让小孩回家的呼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前行的赵宁,眼瞅着深蓝色的天际逐渐被染上黑色,忽然想起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不,不是忽然想起,是这句诗在他日暮远望的时候,又习惯性浮上脑海。 日暮如烟,可他本不该思乡,他的家就在这燕平城里,但他即便是收回视线,那缕淡淡的愁绪与孤寂,仍然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是重生以后才有的习惯性感触——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那应该是跟着他从前世来的。在那个烽火经年、山河破碎的世界里,当他在一场又一场战斗后南奔又南奔,在一个又一个日暮时分,于残破的城头、荒凉的旷野,一次又一次回首远望北方的山河故土时,只见关山复关山,想起战死在视线不可及处的亲朋好友,心间就会翻涌起这样的愁绪。 他感觉到胸口的疼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似乎是孤独,极致的弧度,他又感觉到心中的欣喜,一种无法言表只可体会的欣喜,似乎是幸福,于是他忽然变得迫切,在马屁股上用力甩了一鞭子,朝着一品楼的方向快速驶去。 日暮的愁绪也好,身处繁华市井的孤独也罢,能够消解这种情感的,唯有真正的朋友,知心的朋友。重生就跟远行一样,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行,只有好朋友能够慰藉心灵——再好的酒也不行。 美酒若是没有好友共饮,也只是催醉的无味迷药罢了,入口入胃不入心肺。 来到一品楼,刚刚下马,魏无羡就跑上来,一把拉住赵宁,不无窘迫的正色道:“待会儿到了二娘面前,你可得表现得正常些,千万莫要被她察觉到异样!要是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兄弟我就没法在她面前抬头做人了!” 不得不说,魏无羡这厮抬头做人的基本还真是简单,简单到可笑又可爱。赵宁哈哈大笑三声,甩袖负手大步进门,显得无比快意。怔在原地的魏无羡一头雾水,不明白赵宁为何如此兴奋、这般放浪形骸。 到了夜晚,茶楼也没什么人——客人最多的时候是午后,赵宁刚到上了楼梯,还没到二楼,就看到了面颊嫣红的苏叶青。她迎过来,盈盈蹲身,嗓音一如既往的软糯好听:“赵公子,你来了。” “是,我来了。”赵宁看到苏叶青,心中又敞亮了几分,就好像有一束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笑容也倍显和煦。 苏叶青总是羞赧的,最喜欢低首轻语,好似一只柔弱的猫儿,对于这一点赵宁前世就见多了,但她又如清泉一样纯净透明,像是有着洗涤世间污秽的能力,这又是让赵宁最珍视的。 苏叶青带着赵宁跟魏无羡去雅间的路上,妆容艳丽的扈二娘,两条笔直的大长腿迈着直线,步步生莲的迎面走来,未语先笑,掩着殷红的唇娇声道:“赵公子,魏公子,奴家等您两位可是等得心急如焚呢!” 哐当一声,魏无羡也不知怎么,走在平坦的走廊上,都能自己绊着自己,铁塔般的身躯猛然前冲,差些扑面摔倒,总算及时稳住身形,脚步重重踏在楼板上,却发出轰隆的声响。 魏无羡立即涨红了脸,抱着拳心虚的瞅了扈红练一眼,“见……见过扈二娘!”说完连忙低下头,没勇气再看对方。 赵宁见他这副模样,有以手扶额不忍再看的冲动,这胖子进门前还嘱咐他不要表现异常,现在才刚到扈红练面前,自个儿就失态至此,让赵宁不知该说什么好。 扈红练水盈盈的眸子深深地看了魏无羡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笑得更加妩媚灿烂,弯腰伸手作请,让赵宁跟魏无羡进雅间。 落了座,扈红练敛去笑容,变得认真端庄,拍了拍手,就有一名青年男子进门,向赵宁抱拳行礼:“赵公子仗义相救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赵公子日后但有驱使,就算是刀山火海,万某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通过苏叶青的介绍,赵宁知道了,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生得堪称丰神俊朗的青年,便是一品楼的三当家,是靠“净水涤生”才活过来的。 前世赵宁并不认识对方,这就说明在大齐跟北胡的国战爆发前,此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估计就是死在跟白衣会的争斗中。 “赵公子,我一品楼所有人手,都已经集结待命,三青剑也收了我们的银子,如今高手尽出,接下来如何行动,只等赵公子一句话!”扈红练郑重道。 赵宁微微颔首。 在此之前,刘氏想要用官府的力量,借着飞雪楼之案的由头,配合市井帮派一起行动,完成对燕平城江湖势力的吞并、一统。 现在,刘氏已经没有这个机会,而赵宁,将以同样的策略,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章七二 应对 宫墙宏伟高且深,在赵宁去一品楼时,有人进宫门,持令牌而行,长驱直入,见门门开,见人人避,来到一处颇为偏僻的宫苑。 跟灯火辉煌的大殿群相比,这座宫苑依稀的灯光就跟月光差不了多少,显得格外晦暗。那人进了院门,与一名迎上来的宦官交头接耳片刻,便被直接带到了正厅门外。 “老祖宗刚好在,你且候着,待咱家禀报。”接应的宦官让来人在院子里等,自己躬身进了门。没片刻功夫,宦官就又出现在门口,让来人进去。 屋子里的矮榻上,斜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正在抽一根烟杆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的老旱烟,他的面容隐在缭绕的烟雾里,让人瞧不真切。 但来人只是进门,就感觉到两道刀子般的目光穿透烟雾,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顿觉如芒在背。 下拜行礼,来人将紧急求见的缘由说明,并详细陈述了自己在都尉府的所见所闻。 “镇国公今日到了都尉府,还将参知政事驱赶出来,此事虽然没有大的动静,可阵仗确实不小,陛下也早就知道。” 坐在锦塌上的敬新磨放下烟枪,说话的声音就如一汪死水,没有半点儿波动,“个中缘由,咱家也都查得一清二楚,无需你再赘言。倒是赵氏公子宁,恩威并济的手段着实不错,才十六岁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性手段,很难得。看来,他日后会比镇国公要难惹得多。” 来人附身称是,又回答了敬新磨几个问题,便退出了房间。 “平康坊飞雪楼附近的案子,到底是何人所为,可曾查清了?”都尉府的人离开后,敬新磨叫来一名主事的宦官问道。 “回老祖宗的话,当时冲突爆发的突然,那几个元神境又身手不凡,逃得很快,离开平康坊没多远就踪迹全无,应该是混进了市井,还有人接应,刻意抹去了痕迹,所以……我们的人还没能追查到……请老祖宗责罚!”主事宦官战战兢兢的跪下。 从这座宫苑出去办事的人,若是办差不力,惩罚通常都极为严厉,动辄重刑加身,便是性命也是说没就没。 出乎主事宦官预料,敬新磨这回却没有如何责罚他,只是让他加紧追查不得懈怠,这让主事宦官如蒙大赦。 从都尉府来的人,还没出宫门,就在半路碰见了一个熟人。看到彼此,两人都只是点头示意,没有擅自搭话。都尉府官吏知道,对方在京兆府任职。 不久后,敬新磨离开宫苑,散了散身上的烟气,去见了皇帝,禀报来自都尉府、京兆府的最新消息。 毫无疑问,宋治是个勤政的帝王,这时候还在崇文殿批阅奏折,听完敬新磨的话,他没有什么评论,只是眉眼肃穆的点了点头。 “陛下,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已经过去一整日了,老奴还没能查清缘由,请陛下治罪。”敬新磨躬身道。 宋治摆摆手,“这事怪不得大伴,自从前段时间,朕分了不少人去塞北书写《方物志》,你的人手就不够用了。如今大伴要做的事越来越多,像平康坊这样的案子,交给都尉府、京兆府他们去查就行,大伴不必事事都盯着。” 敬新磨俯身听令,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陛下,内府财物有限,凭此能够支应的人手就那么多,如今陛下节衣缩食,才让老奴有这么些人手可以驱使。但以老奴之见,陛下要达到监察天下、事事了然于胸的目的,就必须大规模扩充人手。这仅凭内府的钱财是怎么都不够的,得让国库分担压力。” 宋治放下笔,无奈的笑一声,“大伴应该知道,像飞鱼卫这种只听命于朕一人,脱离现有一切官府机构,不受任何朝堂官员限制,而又可以监视百官一举一动的强大存在,必然被天下所有官吏深刻忌惮、抵触。 “朕若是让国库出钱粮,就必须经过三省,将飞鱼卫暴露在人前。到时候,无论将门还是门第,都会极力反对,群情汹汹之下,飞鱼卫还能不能继续存在,都要两说。” 听皇帝说得苦涩,敬新磨的眼神不由变得阴鸷。 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也无法任意妄为。说到底,这天下权力不止是属于皇帝一人,而是由皇帝跟百官共同把持。其中的世家贵族,对皇权的掣肘尤其大! 这些百年世家千年大族,不仅自身族人身居要职,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四方,皇帝若是明着危害他们的利益,就会迎来他们的反击。别的不说,他们在上差的时候一旦出工不出力,朝廷跟各级官府就会运转不畅,皇帝的命令便无法被贯彻执行。 自从皇朝这个存在出现,千百年以来,朝廷一直在加强中央集权,皇帝也不断在想方设法加强皇权,这是一场漫长而持续的权力斗争! 但在敬新磨眼里,没有天下没有百官,更没有江山社稷,作为皇帝近侍、奴仆,只依靠皇帝存在的宦官,他心里只有皇帝一人,为皇帝尽忠,跟皇帝荣辱与共,就是他最大的职责与使命。 眼下见皇帝苦涩苦闷,敬新磨心头便有熊熊怒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必须为皇帝排忧解难。 “陛下,老奴以为,我们可以借大肆编纂、书写《方物志》的由头,扩充飞鱼卫的力量,并让国库出钱出粮。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方物志》是陛下治国理政的重要依据,是为了更好的处理国事!相信这个理由,可以不引起百官怀疑、抵触。”敬新磨进言道。 宋治想了想,微微颔首,“那就试试。” 刘牧之回到府邸,紧急召见了族中长老,一起商议今夜行动的具体安排。京兆府不能再配合白衣会跟苍鹰帮,没了这股力量,之前的布置必须做出相应变动。 “今夜是场大战,必然声势不凡,会惊动整个燕平城,若是没有京兆府办案的理由,我们无法向世人跟陛下解释。”大长老面色很难看,瞅刘牧之的眼神也不太对劲,似乎对他没有夺取飞雪楼案子的无能行为很不满。 刘牧之按住心头恼火,冷声问:“以大长老之意,我们该当如何?” 大长老沉声道:“老夫认为应该取消今夜行动!” “这万万不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我们不动,日后一品楼也会报复我们,到时候就是混战!苍鹰帮这回肯帮我们,也是因为我们给他们的钱多,并承诺平分一品楼的地盘!如果日后一品楼许给苍鹰帮更多利益,或者是不计代价收买三青剑的高手出动,我们的处境将会十分不利!”二长老连忙出声。 大长老冷哼一声,问刘牧之:“飞雪楼的案子,都尉府有没有查出什么来?赵氏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我们刘氏在背后主导?” 刘牧之听明白了大长老的意思,如果白衣会是刘氏羽翼的情况,已经被赵宁等人查到,那么在刘氏跟赵氏已经开战的情况下,赵氏就有很大可能,联合一品楼对刘氏动手! 刘牧之摇摇头,笃定道:“刘志武已经弄清楚了,昨夜都尉府带走的人证,都是普通人,他们就是目睹了厮杀,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白衣会是我们的势力,莫说赵宁等人查不到,整个赵氏乃至所有世家都无从知晓,我们从来没有暴露过丝毫痕迹!” “若是一切都如你所言,今日赵玄极为何亲自到都尉府,也要保住这件案子?”大长老不服气。 刘牧之忍着怒火道:“赵玄极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羞辱老夫,提高都尉府的地位,代表将门向我们门第反扑!飞雪楼的案子,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赵玄极能从哪里知道,我们跟白衣会的关系?” 大长老自知无理,但还是梗着脖子坚持己见:“无论如何,事出反常,老夫认为今夜不宜行动。否则,就算我们吞并了一品楼,也会引起朝廷震动,迎来官府对燕平城市井帮派的大清理!” 刘牧之沉默下来。 无论如何,大长老这番话是现实。 可如果这回不行动,机会就白白溜走了,之前巨大的投入也会打水漂。刘氏、白衣会在吞并一品楼的过程中,趁机背后对苍鹰帮下手,将对方也灭掉,完成燕平城江湖势力一统的谋划,也会落空! 往后白衣会再想有大的作为,就很难,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这次大计的失败,成为刘牧之这个家主的污点,让他在刘氏的权威受到影响。 到底该如何取舍,有没有两全之法? 魏无羡抱着好几个酒坛子进门,将它们稳稳放到桌上,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抱着六个酒坛子还能走路,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能够让扈红练认识到他的不俗。 心情很好的时候喝茶就没什么滋味,所以魏无羡就去附近的酒肆买了酒来,他没让跟着的随从们跑腿,大概是觉得,亲力亲为会显得自己很勤快很没架子很随和,能让扈红练高看他一眼。 茶楼里虽然没有酒,需要负责伙计饭食的厨房里却不缺菜,魏无羡刚放下酒坛子,两个伙计就端了热腾腾的菜肴上进门,色泽香味都很不错。 赵宁、魏无羡、扈红练、苏叶青等人一起坐下来,饮酒吃菜,相谈甚欢,气氛轻松而又热烈。 “宁哥儿,你说,没了京兆府配合,白衣会跟苍鹰帮今夜还会不会行动?要是他们不来了,我们的口袋阵与埋伏就没了用处,那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魏无羡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忽然转头问赵宁。 章七三 出击 在白天的谋划中,赵宁等人制定的行动计划,是以白衣会、苍鹰帮主动向一品楼发起进攻为前提的,如果因为失去京兆府的配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白衣会跟苍鹰帮不出动了,那么已经埋伏好的己方修行者们,就没了目标,之前的行动计划也就无从实施。 “刘氏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就果断放弃这么大的行动吗?” 埋头吃饭的苏叶青骤然停住动作,惊讶的抬起头问,她很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看向赵宁目光满含紧张与期待,想要从赵宁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嘴角还粘着一颗偌大的饱满米粒。 “有可能。” 赵宁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瞥见苏叶青嘴角的米粒,被对方憨傻的模样逗得笑了一声,在苏叶青目光变得疑惑时,赵宁指了指自己的脸。 苏叶青先是认真的看了看赵宁,找了半天也什么都没找到,忽的反应过来,一抹自己的嘴角,惊恐地发现了一粒肥大的白米,顿时连耳垂都羞红了,再也顾不得听赵宁说什么,低下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扈红练瞧见这一幕,莞尔的同时,看赵宁的眼神也有些变化,含义颇为深远。 赵宁自知失态,有些哑然。刚刚的举动对刚认识的人来说,会显得很失礼,弄不好还会让被指出窘态的人恼羞成怒,对自己心生怨气。只有关系亲近的好友,才能当面这么做。 只不过对赵宁而言,见着苏叶青,他从前世带来的的情感,总会潜意识把对方看成是故交老友,这才一时失了仪态。 恍惚间,两世画面交错浮现,沙场并肩血战的人影幢幢,残破城头举囊对饮的皓月清风,两个苏叶青似乎一起出现在了赵宁眼前。那个长发飘飘的成熟脸庞,在篝火的光亮映衬下泛着些许红光,正合眼前人因为羞涩霞飞双颊的样子。赵宁有些失神,连忙探手抓住酒杯,垂头饮了一口。 魏无羡没发觉赵宁的异样,不无急切的追问:“如果白衣会跟苍鹰帮不进攻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要放弃行动?” 听魏无羡的语气,赵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见对方颇为迫切的望着自己,就差挤眉弄眼了,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魏无羡的问题,他自己必然已经有了答案,就等着有人问,好让他“不着痕迹”的在扈红练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赵宁长叹一声,作苦恼状,停顿片刻,。反问道:“这的确是个难题,不好解决。老魏你一向智计百出,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见赵宁知道自己的心意,还配合得这么好,魏无羡高兴地眉毛一挑,却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作沉思状,故意不去看扈红练,好显得自己专注认真,少顷,眼前一亮道:“我有应对之策了!” 刘牧之沉吟良久,不断权衡利弊。 他想起自己建立白衣会的初衷。 徐明朗成为宰相后,靠着百官之首的地位,在扳倒一个个将门官员时,让徐氏族人与亲信故旧取而代之,借此不断壮大着徐氏家势。特别是在从将门手里夺取兵部后,原本在门第序列里排名不过中上的徐氏,一跃成为一流门第。 而后,徐明朗成就王极境,徐氏人才辈出,诸多高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断占据高位,显赫朝堂!从此取代刘氏,成为了门第第一! 因是之故,自己只能呆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再也没有更进一步,取代徐明朗,成为当朝宰相的可能! 就在自己以为,这是徐氏气运到了,该他们门楣兴盛的时候,自己见到了北胡公主萧燕,这才通过蛛丝马迹查探得知,原来徐氏之所以高手辈出,是接受了北胡源源不断的财物孝敬! 北胡的使节每年来京城朝贡,都会给徐氏奉上厚礼,贿赂徐明朗为天元部族说好话! 怪不得,天元部族在短短一二十年内,从一个弱小部族一跃成为草原四大部族之一,而朝堂上却对他们没有多少忌惮、戒备的言论。 原以为这是徐明朗站在文武之争的立场上,不想因为朝廷重新重视、征伐草原,而给驻守北境雁门关的赵氏,驻守山海关的孙氏、石氏壮大机会,原来这只是徐明朗为了一己之私,接受了北胡天元王庭的丰厚财物与修炼资源,而故意促成的局面! 徐明朗为了徐氏的发展壮大,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近乎没有底线了! 被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取代了自己与刘氏的地位,实在是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攫取更多财富,获得更多修炼资源,重振刘氏家声,自己这才建立了白衣会,向市井江湖伸出了手! 刘牧之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有了决断。 刘氏一统燕平城江湖,继而掌控整个天下江湖的大计,绝对不能终止,更不能放弃! “传令,白衣会暂停今夜一切行动,刘氏修行者全部撤回,斩断刘氏跟白衣会的所有联系!同时通知苍鹰帮,进攻一品楼的计划推迟三日,三日后,再启今夜攻势!” 刘牧之目光如电,没有再跟众人讨论的意思,直接下达了家主命令,“另外,派人联络三青剑,我们依照市价,雇佣他们在燕平城的所有元神境高手,不求他们出战,但十日之内,务必一个都不能出门!” “第三,这三日内,刘氏跟白衣会全力调查、监视一品楼,看他们是否跟赵氏有往来!同时,最好是能查到他们的报复行动部署!” 三份命令说完之后,刘牧之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众长老散去,立即执行自己的命令,不得再有任何意见。 “谨遵家主之令!”众长老抱拳领命,就连态度坚定要停止进攻一品楼的大长老,都没有多说一个字。如果一品楼真跟赵氏有暗中来往,三日时间,也足以查到端倪了。 众人散去后,刘牧之仍旧在闭目沉思,力求查错补漏。 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赵玄极今日为都尉府保住飞雪楼的案子,是知道了刘氏的图谋,这根本没有任何道理。他也不觉得,一品楼跟赵氏有勾结,如果有,刘氏跟白衣会之前不会半点儿都没察觉到。 但不管怎么说,赵玄极今日为都尉府保住了案子,行为举止虽然有合理解释,却也的确反常。 事关家族未来,为策万全,刘牧之做了最保守的安排。同时,也只将计划推迟三日。如果这三日内没有查出异样,那么行动继续,如果查到了异常,那就另说。 酒足饭饱,一品楼的伙计来将菜碟酒壶撤去,并奉上了热茶。 赵宁跟魏无羡都是少年人,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连茶碗都没碰——赵宁纵然有前世经历,但十年的征战杀伐,还是让他更习惯喝酒。 “时辰已经不早,赵公子跟魏公子觉得,如果白衣会跟苍鹰帮会出动,该是什么时候?”扈红练喝了口茶,微笑着问。 赵宁看了魏无羡一眼,示意由他来跟扈红练对话,后者只是跟扈红练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羞臊的老脸一红,挪开眼神左顾右盼,好似在欣赏房间陈设,“天亮之前都有可能,考虑到要留出战斗时间,那必定不会超过三更。” 扈红练拿手帕掩住嘴,咯咯笑道:“魏公子跟奴家说话的时候,为何不看着奴家?是奴家生得丑,入不得魏公子的眼?” 魏无羡噌的一下站起身,双手摆得像风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是,绝对不是!二娘,二娘天生丽质……” 说到这里,见扈红练水雾朦胧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好似脉脉含情,微微上扬的嫣红嘴唇,颜色魅惑弧度动人,魏无羡只觉得心跳如鼓呼吸艰难,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全忘了自己要说啥,张着嘴愣在哪里盯着对方发呆。 赵宁摇头苦笑,深感无语。在扈红练这个狐狸精般的存在面前,魏无羡就是个雏儿,随随便便就被拿捏得死死的。要是不懂得知难而退,以后怕是有吃不完的苦头。 在苏叶青都被魏无羡傻气直冒的模样逗笑后,赵宁提议众人去屋顶吹吹风,实在不想魏无羡在扈红练面前手足无措了。 “宁哥儿,我刚刚是不是丢脸了?”临出门前,魏无羡一把拉住赵宁,额头还冒着细汗,也顾不得擦,很是紧张的问。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就先出了门。 到了漆黑的屋顶,赵宁顶风而立,负手俯瞰灯火如昼、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看着水流般的行人摩肩接踵,胸中虽有许多感慨、万语千言,眼神却逐渐平静,思维也徐徐收敛,只是须臾,就再没了杂乱情感,只剩理智思考,缜密判断。 随着时间流逝,赵氏和一品楼的修行者,不断从各处隐蔽接近,向他们禀报各处的实时动静。 亥时,街上行人减少,车马变得稀疏,之前还热闹密集的人群,就如退潮的海水,都隐回了房屋的海洋。 亥时下一刻,赵宁忽然出声,语调坚定:“传令各队,立即出击,进攻白衣会、苍鹰帮各个堂口!都尉府的人,大张旗鼓随行跟进!” 魏无羡应对刘氏不不动的策略其实很简单:主动出击。只不过相应的准备工作不少。譬如说,为了及时掌握白衣会、苍鹰帮的动向,判断对方的意图,防备意外情况出现,他们已经派出了大量修行者,去监视对方的堂口。 对一品楼来说,白衣会、苍鹰帮的堂口位置并不是什么秘密。 都是在燕平城混的江湖大帮,若是连别人堂口的地点都不知道,那才是笑话,毕竟市井帮派并非敌国细作密探的据点,隐蔽性没有那么重要。白衣会要是不知道一品楼的各个堂口,也就无从发起今夜的攻势。 如今才亥时,距离子时也就是三更天,还有一段时间,按照之前的讨论,大家应该是等到子时,确定对方不会出动,己方埋伏没用之后,才会选择主动进攻。 但是现在,没有人有这个疑问。 刚刚来报的修行者们,已经说得很清楚,白衣会、苍鹰帮的各个堂口里,开始有人相继撤离。还有很多人乔装打扮之后,在向一品楼的各个堂口进发,甚至还有去三青剑据点、镇国公府方向的! 这些消息足够让赵宁等人意识到,刘氏已经放弃了今夜行动,并且还派了探子,过来监视、查探一品楼与赵氏的动向,并要去跟三青剑联络!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七四 不眠之夜(1) 聚集在一品楼附近的数十名各方修行者,听到赵宁的命令,全都立马动身,朝着不同方向隐蔽奔行,速度快逾虎豹,身法敏捷更胜狸猫。 这里面有一品楼、三青剑的人手,他们执行赵宁的指就跟赵氏族人无二,同样地干净利落,并未再请示扈红练一遍。在此之前,扈红练就把指挥权交给了赵宁。 战士已经出击,赵宁等人也没有再呆在一品楼的道理,下了屋顶,跨上战马,在一队都尉府府兵的簇拥下,飞快奔上大街,向既定目的地疾驰而去。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数十骑策马扬鞭,动静很大,且还有两骑都尉府府兵在前开路,大声呵斥行人闪避,倒也不担心冲撞了谁。 燕平城市井繁华人丁众多,普通人是不准在大街上纵马狂奔的,违者必遭严惩,但是都尉府紧急办案,自然有他的特权。 苏叶青,尤其是扈红练,虽然惯于市井厮杀,没少无视法度,但身后跟着数十骑在大街上肆意飞驰,这还是头一遭,其中的威风、张扬与特权带来的优越感,让她们都不自觉的感到新奇、愉悦。 赵宁麾下的三百都尉府府兵,在他下差前就已经接到命令,半数回营,半数在都尉府待命,理由是赵宁今晚还要去街市转转,可能会发现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魏无羡在分析过刘氏可能不出动的情况后,为方便出击,赵宁调了一队人手过来一品楼附近——并没有让他们过份接近茶楼,并让在都尉府的府兵随时准备出动。 在刚刚不断接到监视白衣会、苍鹰帮的探子的回报时,赵宁就已经将都尉府各队府兵要去的地方,告诉了他们。如今行动开始,各队直奔目的地,也不会耽误事。 之所以这样安排,赵宁并不是防着张文铮,而是担心都尉府里,有被白衣会、苍鹰帮或者刘氏收买的眼线,提前透露行动计划;也要防备白衣会等派出了探子,通过监视都尉府的一举一动,来判断自己的查案进度。 为免泄露自己的意图,让刘氏早一步察觉,赵宁只能随着形势变化,一步步给都尉府下达命令。并在正式开始行动时,派人去到张文铮的住所,通知了对方一声。 按照赵宁的布置,被赵氏修行者、一品楼、三青剑进攻的每一个白衣会、苍鹰帮堂口,都会有都尉府府兵在场。这样一来,事后赵宁才能说,他及时查到了飞雪楼之案的元神境高手身份,并果断出击,借助赵氏力量,将这些无视律法的江湖贼人,和他们的势力一网打尽了。 “那不是都尉府的府兵嘛,他们怎么这个时候当街纵马,大举出动?这是要干什么去,好生嚣张!”一位巡街的京兆府衙役,正和同伴在混沌摊吃宵夜,听到动静回头,就看到赵宁等人飞驰而过。 “管他那么多作甚,你还打算像往常那样,上前去呵斥他们,让他们不要扰民?今时不用往日了,都尉府现在气势正盛,咱们别去触他们的霉头。”一个年长的衙役敲敲桌子,示意年轻的同伴本份些。 刘志武、京兆尹、刘牧之等人今日在都尉府的遭遇,早就已经传开,不是什么秘密了,年轻衙役虽然很不服气,但也知道年长衙役说得对,这便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混沌。 策马奔驰的赵宁偶然抬头,就见远处一座高楼的屋脊上,有个原本在朝这边观察的人影,忽然间仓惶跃起。只是不等他逃走,一根流星般的符弓箭矢,在间不容发的时间里飞快由远及近,准确洞穿了他的咽喉! 隔着百余步的距离,赵宁都能望见那个漆黑的人影,后脖颈飞出的一抹鲜血,在明亮的弯月下倍显妖冶。 几乎是同时,前方街面的稀疏人群中,有一个原本在埋头前行的粗衣大汉,在瞥见赵宁等人后,触电般往旁边的小巷里一闪。 他仔细观察了赵宁的队伍几眼,面色不由大变,反身就要奔向小巷深处,从另一条道路回去报信。 只是当他转过身,却惊骇的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头戴斗笠,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的修行者! 这名粗衣大汉心惊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抽出袖中匕首出击,只是他的手臂刚刚抬起,面前便闪过一抹清辉般的刀光,紧接着,他听到了鲜血噗滋滋喷射出的声音。 在这名咽喉喷血的大汉,瞪大没有神采的双眼倒下时,小巷口外的大街上,赵宁队伍里的骑兵一一快速掠过,飘起的衣袂轻逸如风。 一路上,赵宁不时会察觉到,在队伍前方两侧的屋宇房墙上、大街小巷里,正在上演着一幕幕血腥而短促的杀戮。他知道,那是己方高手正在清理从白衣会各个堂口,出来探查、监视己方动静的探子。 他们往前飞奔一路,对方的修行者也死了一路。非止赵宁这里如此,在此刻的燕平城,一支支行动队伍附近,一个个视野开阔的高处,这样的杀戮与死亡正在不断上演。 既然这些探子在充当斥候一类的角色,今夜行动又跟两军大战异曲同工,那么他们就得接受斥候的宿命——先死一步。 勒住马缰绳,赵宁在一条稍显偏僻的小巷口下马,放眼向小巷里望去,二十来名修行者站成笔直的两列,犹如一根根标枪,没有人说话,安静得犹如鬼魅。 有如此仪容的,自然不是江湖人,而是出自将门赵氏的修行者。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七月。之前赵宁把吴绍郴气得吐血晕厥后,她就离开了都尉府。 “如你所愿,来的都是高手精锐。” 巨大开山斧插在地面,赵七月叠着腿环抱双臂坐在斧柄上。这样她才能不因为身高劣势,老是得仰视别人,而是可以反过来俯瞰众生。斧柄尾部有类似剑镡的构造,可以让她坐得很安稳。 总而言之,坐在长达一丈巨斧上的赵七月,现在不会因为身材娇小而显得娇贵柔弱,反而还有一种邪魅怪异的威严。 赵七月的目光掠过扈红练与苏叶青,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恶意或善意的表示。 苏叶青双眼挣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艳羡慕之色,好像面前容貌倾城的的赵七月就是仙女,有些让她神往不已的魅力。这种魅力是如此吸引她,以至于她都看得有些呆了。 扈红练则是另一种感觉。 小巷里的修行者,全部都有元神境修为!整个一品楼,元神境修行者加在一起,也没眼前这么多!而这还只是一个集结地的人手,可想而知,赵氏族中有多少强者! 有这样两队强悍而又纪律严明的高手做陪衬,高高坐在斧柄上的赵七月,虽然跟扈红练境界相同,也给了她莫大压力。 她一方面庆幸,一品楼能够因为赵宁的选择,跟赵氏站在一条船上,是多么幸运的事,往后一定得好生跟赵氏相处;另一方面她又哀伤,千年世家的强大,让她看到了江湖帮派的渺小,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夜行动,只是江湖厮杀,并非沙场征战,要那么多人没用,我们的目的是清除敌方一切元神境修行者。这样,白衣会跟苍鹰帮的其余帮众,就没了多大威胁,无论是驱散还是收编,都会很容易。战斗要尽量快的结束,不能把声势闹得太大,破坏燕平城秩序、影响普通百姓。用压倒性的力量速战速决,是最合适的战法。” 赵宁穿过狭长蜿蜒的小巷,走到另一头,举目眺望,长街斜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的赌坊,灯火通明。那是他们的目标,也是白衣会的一个重要堂口。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辰,距离一起行动的时间已经很近。 在白天初次到一品楼的时候,赵宁跟魏无羡的计划,是只召集不是各自族人的家族客卿、供奉出战,暗中襄助一品楼,避免暴露身份被人说参与帮派械斗。 如今形势有变,他成了飞雪楼之案的主导调查者,在对手实力不俗的情况下,调用赵氏、魏氏高手相助,也就顺理成章,可以光明正大进行,不用顾忌太多。 “看看,赌坊多安静,多平和,灯火多明亮,他们还不知道,阎王已经到了门外。”魏无羡双手笼袖,低低地笑了两声。 “做缩头乌龟的人,总会觉得这样就安全一些。”赵宁也笑了笑。 “刘氏不来进攻一品楼,以为这样就能回避危险,却不知,他们就算躲着,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们。阎王要索命,可不管你出不出门!” “今夜,有些人注定要长眠不醒,也有些人注定了会睡不着。” “时辰到了!” “发烟火信号,出击!” 三道橘红色的烟花从赵宁背后升空,在漆黑的半空陡然炸开,散成团团青色的焰火。这种颜色的烟花,是都尉府特有的信号,世人皆知。 二十名赵氏修行者刹那间冲出小巷,在长街上自然分为两股,一股向赌坊,一股向附近的另一个目标——一座大宅冲去。 两支队伍都有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协助,也有都尉府府兵跟进,在靠近目标后,再度分成两队,从两翼呈包围之势突向赌坊、大宅。 赌坊前,正中位置的赵七月,在赌坊前就平地高高跃起,只见纹路闪亮的开山巨斧上,腾地冒出一道凶恶狰狞的虎头虚影,在一声猛虎咆哮山林的怒吼中,开山斧携开山断河之势猛然劈下,直接轰塌了赌坊屋顶! 青瓦碎裂激射,断木向内塌陷,烟尘四起,而赵七月娇小又威猛的身影,径直冲进了乱糟糟的三楼,见人杀人,神挡杀神! 章七五 不眠之夜(2) 燕平城东的鸡鸣坊内,有一座五进大宅,虽然没有处在如平康坊这样的繁华地带,却也是鸡鸣坊的中心,附近做买卖的各类商铺不少,寻常时候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然而此时,这里却很安静,附近的街面上莫说没有一个行人,连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夜风轻声呼啸着拂过长街,只能卷起几片残破的落叶。 在不远处,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封锁了大小道口。 这座大宅便是被封锁地域的中心。而它,就是白衣会的总堂所在。 战斗还未开始,大宅里的白衣会修行者,早早听到动静,已经全部出了房间,在院中、院墙各处严阵以待。他们没有冒然往外出击,因为大宅已经被包围。 一场别开生面的谈话,在大宅正前方的一座酒楼屋顶上进行。 “真没想到,一向自诩锄强扶弱替天行道,跟世家大族誓不两立的一品楼大当家,最终也做了权贵的爪牙。这燕平城里,从此再无豪杰了,真是让人伤感呐!” 开口的是一位手长脚长的瘦高男子,身躯被宽大黑袍罩得严严实实,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而又低沉,像是夜枭在笑,配上他那张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的脸,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某家只是一介乡下农夫罢了,所作所为也只是为了求活,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英雄。你我干得都是诛人子女,杀人父母的勾当,也没资格谈什么豪杰。” 接话的自然就是一品楼大当家,跟身旁外貌造型奇异的三青剑首领相比,他的模样就显得分外普通,并不雄壮的身材,五官跟英俊不沾边,穿得也是粗布制成的衣衫。 就如他自己所言,走在人群中,他更像是一个乡下农夫。 三青剑首领拍着手桀桀低笑:“诛人子女、杀人父母,妙,妙,这话说得实在是妙!谁还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哪个成人又不是别人的丈夫、妻子?听了大当家这句话,我都觉得自己丑陋阴暗了许多。 他上下打量身旁这个诨号“尺匕”的一品楼大当家,“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该金盆洗手,立即退出江湖,回乡下一起种地去?” “尺匕”面无表情的扫了三青剑首领一眼,“某家当年若是有地种,若是没有被世家大族欺压得家破人亡,也不会走上江湖这条不归路。如今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还如何去握锄头?” 当年穷弱困厄,种不了地,如今他已经是燕平城四大帮派的大当家,却仍旧当不了农夫。只能在这腥风血雨,被他认为肮脏黑暗的江湖里,叫洪水裹挟着、被浪涛推动着,一往无前。 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就会死亡——又或许,何时死亡,便何时停下。 三青剑首领冷笑连连,“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夜之后,这燕平城的江湖,就是你一品楼一家独大,再也无人可以跟你们抗衡!我三青剑从来不占地盘,也跟你没什么利害冲突,你就不能好生说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尺匕反问。 “说说你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个在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豪杰尺匕,是不是就此改头换面,要做世家的走狗了?”三青剑首领止住了笑,问得很是认真。 就在这时,远处的某处街巷里,忽然升起三道烟火,在夜空里炸成三团青焰。 “我活着,是为了做个人!” 尺匕张开双臂从屋顶一跃而下,形如大鹏展翅,掠过长街,径直落在大宅的院门上。从黑暗里纵身奔出,闪电般跨越长街的一名名一品楼修行者,随之抽刀出鞘,跃入院墙。 三青剑首领猩红的嘴咧开一条长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有钱的才能叫人。连喝酒吃肉钱都没有的人,活得还不如豪门大户家的一条狗。 “只可惜啊,为了有吃饱穿暖的钱,太多人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这样的人,连看门犬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说着,他那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在夜空里逐渐放大,变得放肆而响亮,穿透力强得似乎可以穿金裂石。哪怕是附近三青剑的杀手们听见了,也觉得耳膜难受、心口发紧。 “杀!” 三青剑首领嘴里蹦出这个简单而凌厉的字,身影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杀,杀人子女,杀人父母。 这是一个杀手谋生的本职。 ...... 跟尺匕与三青剑首领不同,赵七月出手之前,面前白衣会堂口里的人,并未有半分察觉。她冲进了三楼的烟尘里,看到的是几个受惊暴起的白衣人,桌子翻倒,雪白的银子洒了一地,足有数千两之多。 其中一个肥肥胖胖的白衣人,在跃起冲破尘埃烟幕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大箱子宝光四溢的珠串,想来是他非常看重的东西,这才临危都没有放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箱子珠宝妨碍了他的行动,也让他没法全力应对赵七月的袭击,所以他虽然有元神境初期的境界,还是被赵七月笔直斩下的巨斧,给当头劈成了两半。 这下他的血肉跟珠宝完全融在了一起。 其余几名白衣人,看到赵七月手中的巨斧,脸上便瞬间爬满了惊恐之色,失声叫道:“赵七月?!” 赵七月并不理会,冷着小脸只管不停战斗。事实上,她就算说了话,对方也一定能听见,但凡是她挥动一下手中的开山斧,便会有震耳欲聋的虎啸声响起,将其它杂音一律掩盖。 当赵七月面前再无活人的时候,三层楼房已经变成了两层。整个三楼包括墙壁与屋中各种陈设,都在她的斧头下被削平,脚下砖瓦木头碎片,几乎没有超过巴掌大的。 在赌坊里聚赌的人,到这时才鸟兽一般从屋子里冲出来,可想而知赵七月解决对手有多快。那些想要逃散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赌坊十步,就被都尉府的府兵赶回。 在好些人试图强冲,被府兵们当场毫不留情的斩杀后,这群赌徒就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再也不敢胡乱动弹。他们就像一个个霜打的茄子,再无丝毫在赌桌前大喊大叫的精气神。 赵七月从“屋顶”跳下,面前是一座不小的三进院子,左右厢房各有好几间房屋,俱都灯火通明,此时已经有不少面目凶悍的大汉,持刀从屋里冲出。 “什么人敢在白衣会闹事?”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找死不成?!” 有人穿了白衣,有人大冬天也赤裸着上身,只着一条犊鼻裤,胸口还汗津津的,也不知先前在做什么勾当。看到赵七月等杀进来的强者,尤其是那座已经变成两层的楼房,这些人都不由得一愣,叫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不要走掉一个穿白衣的!”赵七月莲藕般的手臂举着开山巨斧向前一指,小脸上战意炽热,“没穿衣服的也不准走漏!” 这里是白衣会的重要堂口,兵力并不弱,寻常时候都有三四名元神境坐镇,御气境修行者更是超过三十个,哪有不长眼的市井帮派,敢堂而皇之来找麻烦? 奈何今天袭击他们的,不是简单的一两个江湖帮派,而是强者众多的赵氏、魏氏,带着一品楼跟三青剑的联合力量。 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的白衣会帮众们,大到堂主小到打手,在发现他们的对手,竟然是十多名元神境高手后,都不禁惊骇欲绝,几乎以为是朝廷来剿灭他们了。 “跑!” “快跑!” “分开跑!” 刚刚还猖狂叫嚣的白衣会帮众,转眼间便惊慌大喊着四散逃离,想要靠着同伴分散敌人兵力,好让自己有冲出去的可能。 然而这注定了只是徒劳,双方的修为战力相差太大。两名元神境,就足以灭杀这里的所有御气境,十几名元神境同时出动,完全是杀鸡用牛刀。 在一个又一个跑得快的御气境帮众,被轰杀在半途,变成一团团血雾,亦或是一具具死尸后,跑得慢的自知绝无逃脱可能,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拱手求饶。 “我们投降!” “我们接受朝廷招安!” “别杀我,我愿意做牛做马......” 无论赵氏、魏氏族人,还是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都没有要杀尽一切活人的嗜好。所以这些实力不济,行动不够敏捷的家伙,最后反而活了下来。 扈红练江湖厮杀经验丰富,长驱直入,冲到了最前面,将后院里想要逃走的几个白衣会帮众,一个个都打断了腿丢在院中,确保没有一人逃脱。 正在考虑要不要杀他们,忽然听到一间房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少女哭嚎声,她眉头一皱,循声过去打开房门,看到里面的情景,顿时浑身一僵。 赵宁跟魏无羡没参与战斗,等到厮杀结束了,才背着手,施施然的进了赌坊。 前院还有一些俘虏,走进后院,赵宁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提着剑的扈红练浑身是血,胸膛犹在剧烈起伏。赵宁微微皱眉,以对方的修为,对付这些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衣衫本来不必被溅到血的。 等他看到扈红练背后房间里的景象,也不由得面色一沉,眼中杀气凛然,转过头对己方修行者冷冷道:“这里的白衣会帮众,一个都不必活!”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七六 不眠之夜(3) 房间里有十几个女人,大多只有豆蔻之龄,少数年轻较长的,无不是生得肤白貌美,堪称百中无一的美人。其中姿色最为出众的一名妇人,比赵七月还要大上几岁,但她也是模样最为凄惨的。 其他女子也就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至多身上还有鞭打的伤痕,一些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有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卷缩着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犹如一只饱经风雨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但这跟那名妇人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妇人靠墙躺在连铺上,衣衫破碎,只有零散的布条遮掩关键部位,露出大片晃眼的雪白,而在她身下,却是一大滩血迹!血迹从连铺一直蔓延到床下,怕是有不下小半盆的量,此刻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位置,嚎哭得惊恐无度。 就算是魏无羡这种雏儿,也能一眼看出,这名妇人流了产。 这些女子是谁,怎么还会有怀孕的妇人?衣不蔽体的妇人在流产前,又经历了什么?所有女子看外人的眼神,为何都是如见恶鬼? 赵宁在下达诛杀所有白衣会帮众的命令前,将一名御气境修行者,揪着衣领提进屋内,要他交代有关这些女子的一切。 “回,回公子的话,这,这可不是我们强抢掳掠的民女,而是被他们的父兄送来的,绝对都是自愿的!小人说的都是实情......”白衣会帮众畏畏缩缩,说到这里,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众人一眼。 见无论是赵七月还是魏无羡,都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大声道:“我们,我们有赌契的! “这些女子,都是他们的父兄亦或是丈夫,在赌坊输了钱不甘心,又借了赌坊的银子继续赌,最终没能回本......为了偿还赌坊的债务,这才自愿卖儿鬻女的!这些事都是他们这些赌徒自己做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没有强迫他们借钱!” “住嘴!”赵宁一拳甩在这名白衣会帮众脸上,将他轰翻在地,指着那名流传的妇人冷冷问:“这个妇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她也是被他丈夫送来的......她已经有了身孕,赌坊本来不收的,可,可许管事说这样的女人,别,别有一番风味,就留了下来......公子饶命!这不关我的事,是许管事祸害得她!” 听到这里,赵宁将这个人一脚踹出房门。 赌坊给赌徒下套,让对方输得干干净净,引诱对方借赌坊的钱,再让对方有多少输多少,最终逼迫对方拿妻儿偿还赌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所有赌坊惯用的手段,在场的无论是谁,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 赌徒输红了眼固然没有人性,赌坊更是不可原谅。 “许管事是谁?”赵宁在门口沉声问。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白衣会帮众,赵宁问题出口之后,帮众们都很迟疑,不确定是不是该出卖同伴。在扈红练将一名帮众一剑穿了喉,所有人的目光便一起锁在了中间一名身材魁梧,只穿了一条犊鼻裤的壮汉身上。 那名壮汉身体一抖,连忙不停磕头。 “拖出来!” 在赵宁的喝令下,一名赵氏修行者,将那人从人群里揪出,丢到赵宁面前,拿脚在对方膝盖弯上一踹,就让对方匍匐在地。 “凌迟!”赵宁不想一刀杀了对方,让对方这么便宜的死。所谓凌迟,是用小刀一片片割肉,技艺娴熟的施刑者,割到一千刀,才会要对方性命。 “饶命啊,公子饶命!”壮汉慌张的不停叩首,吓得涕泗横流。 不等赵氏修行者动手,房间里陡然又发出一声不忍听闻的尖叫,赵宁回头去看,就见那名下身沾满鲜血、面色惨白扭曲如枯尸的妇人,竟然奇迹般地站起了身,还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双手从一名赵氏修行者手中夺过刀,疯狂的妇人用力向那名汉子头顶劈下,就像劈木柴一样,“还我儿来!” 那名赵氏修行者,不仅没有阻拦妇人夺自己的刀,还在妇人举起长刀的时候,用修为之力帮她压制住了那名白衣会帮众,让对方能够准确一刀砍在对方脑袋上。 但即便是如此,妇人这一刀下去,也没能将御气境后期的这名帮众劈成两半,长刀入骨寸余,卡在了头盖骨里。 这名妇人应该是做惯农活的,至少经常劈干柴,她一脚蹬在惨叫不已,却无法动弹的白衣会帮众胸口,借力将长刀拔了出来,复又重重挥砍。 一刀一刀,在很短的时间里,妇人挥刀数十次,将那名欺辱了她,还让她未出世的孩子化作一滩血水的恶徒,给砍得脑袋如烂木渣。 她的准头不怎么样,所以那名帮众的上身到处都是狰狞伤口。 当赵氏修行者收回修为之力,已经气绝而亡的壮汉倒在血泊中时,他完全就没了人形,凄惨的上半身饶是扈红练这种老江湖看了,都没忍住转身干呕。 虽然不曾遭受凌迟之刑,这名白衣会帮众死前的痛苦,却也没有少太多。 在妇人复仇的过程中,赵宁下达了不留一个活口的命令。 杀死仇人的妇人,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丢了刀双目无神的跌坐在地,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低低呜咽起来。 “公子,不远处那座大宅里的苍鹰帮堂口,已经被我们清理干净,三名元神境授首,御气境、锻体境杀了一半!”这时,一名赵氏修行者赶来禀报。 “有没有什么特别发现?”赵宁问。 “暂时没有,连金银都没见到多少,大伙儿正在搜索密室宝库,应该不会用太多时间。”赵氏修行者道。 赵宁点点头,挥手让对方退下,也指挥这里的己方修行者,收捡赌坊里的财物。既然是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的堂口所在地,金银珠宝乃至修炼资源,都会有不少,这样一笔丰厚的收入,就算是赵宁也不会无视。 “不远处那座大宅”几个字字落入妇人耳中,正在被扈红练披上一件大氅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迅速左右张望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赵宁身。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连忙跪起身,不顾裸露的膝盖与地面青石板的冷硬,几步膝行到赵宁面前,泪水磅礴的不停磕头哀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我儿性命!公子大恩大德,贱妇愿做牛做马报答!” 这一幕看得众人无不动容,面露凄然与同情,赵宁将对方扶起,又帮她拉好大氅遮盖住雪白的身子,这才温言道:“不必如此。你慢慢说,要我救谁,去哪里救?” “不远处有座大宅,叫陈宅的,我八岁的儿子在里面,也是被卖到赌坊的,让他们送去那座大宅!求求公子,可怜可怜贱妇,救救我儿......” 妇人的声音犹如杜鹃啼血一样哀伤,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睁大的双眼依如清潭,只是充满了浓烈的渴盼、焦虑、心悸与忐忑。 赵宁看了看扈红练,后者点头道:“那座苍鹰帮的宅子,的确叫陈宅,我这就过去看看。”她亲自前往,行动迅捷,可见非常怜悯这个妇人。 赵宁深吸一口气,心中怒火难平。 前世北胡大军攻城掠地,齐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就罢了,可如今战争还未爆发,在这百年未有的盛世里,却仍有这样的悲剧,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白衣会这种江湖帮派竟然恶毒至此,辱人妻子,害人儿女,简直毫无底线!刘氏那些人真是疯了,为了攫取财富草菅人命,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刘氏族人还有什么资格担任朝廷命官,刘牧之那老贼,还有何脸面高居朝堂?!” 魏无羡气得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盛世之下,隐藏着这等利欲熏心,毫无道德廉耻的世家、官员,这是大齐皇朝之耻!” 说到这里,他忽的向那些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看去,最后目光投向扈红练离开的方向,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怀疑与凌厉,再也没了之前的迷恋。 “同为市井大帮的一品楼,是不是也跟白衣会、苍鹰帮一样,为了聚敛财富无视法度礼仪,害得许多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魏无羡转头低声问赵宁,他的模样庄重而严肃,“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品楼也不应该存在,扈二娘也要为她犯下的恶行付出代价! “宁哥儿,你跟我说实话。我很清楚,不管怎样的江湖组织,都需要吃喝拉撒,要解决衣食住行的基本问题,都需要修炼资源!没有大量的财富来源,帮派是维持不下去的,而他们这些亡命徒,绝对不会去种地!” 赵宁指指房间。 苏叶青在里面为那些苦命的女子查看伤势,一些衣衫褴褛的女子,也被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了。就这样,苏叶青还是在不断落泪,眼睛红肿得像是胡桃。 “毫无疑问,所谓江湖帮派,九成都是黑帮,做违法乱纪、见不得光的买卖,杀人掠货只是寻常事。” 赵宁肃然道,“但也有不是黑帮,有正经营生的,譬如说码头苦力的团体,漕运上的河帮。一品楼也是如此,他们并非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的黑帮,财富来源是茶楼、酒肆、镖局等各种正当存在。” 魏无羡看到苏叶青的模样,听了赵宁的话,大大松了口气。 如果一品楼也跟白衣会一样,他绝对无法说服自己接纳他们,对扈二娘的情义也会立马斩断,甚至将对方抓回都尉府问罪,杜绝对方再害人。 这是他的道德底线。 赵宁见那名刚刚流产,还很虚弱的妇人,连站都站不稳,却一直伸长了脖子忐忑不安的往外张望,便招了招手,让苏叶青带两名女子,出来搀扶着对方,去那座苍鹰帮的大宅看看。 章七七 不眠之夜(4) 苏叶青见那个妇人要跟着出去,看对方随时都可能晕倒的样子,便给她喂了颗丹药,还抚着对方的后背用真气帮她化开。 原本步履蹒跚的妇人,还没出赌坊的门,面色就已经红润起来,之前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时,都让人觉得明艳动人,这下精气神好转不少,连赵宁转头看见了,都暗暗惊为天人。 妇人的美跟赵七月、扈红练等人不同,她的五官单独拿出来看,未必有粉雕玉琢的精致感,但长在一张脸上,眉眼间就有了某种抓人眼球的魅力,很妖媚、似流水,令人一眼就想到床。 出了赌坊的门,从那些抱头蹲着的赌徒中间通道走过,赵宁还没跟都尉府的府兵照面,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惊奇声音,“玉......玉娘?” 转过身,赵宁就见一个身材消瘦的赌徒站起了身,正意外而欣喜地看向妇人。 他几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满怀激动、兴奋地就要去拉对方的手,“你还活着,太好了!玉娘,这赌坊里的恶人都不在了,没人看管你了,你可以跟我回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这个赌徒虽然看着文弱,胡子拉碴的,但面相却很英俊,是那种少女见了非常容易心动的英俊,阴柔,干净,五官很像女人,他身上穿着士子常穿的青色无纹饰长袍,估计本身也是个书生。 观其神态举止,应该是跟妇人极亲近,或许就是她的丈夫。 被称作玉娘的妇人瞧见书生,神色极为复杂,眼中交织着浓浓的痛苦、仇恨,但也不乏情义爱恋,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颇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她听到“回家”那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明显闪动了一下,眼眸亮了不少。 眼看着书生就要抓住玉娘的手,一只小脚从旁边探了出来,重重踹在书生胸口,将书生踹得惨呼一声倒飞出去,倒在人群中,砸翻了好几个人。 苏叶青咬着银牙恨恨道:“不务正业、卖儿鬻妻之徒,还敢恬不知耻凑上来,找死!” 她已经看清了书生跟玉娘的关系,心中的是非观让她无法置身事外,转身对眼中痛苦之色更浓,咬着嘴唇落泪的玉娘道:“这种人你还理会他作甚?还要再被卖一次不成?我们走!” 苏叶青下脚不轻,书生捂着胸口吐了两口血,才勉强爬起来。 听到对方的话,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书生跳起来炸毛道:“你休要胡说八道,谁不务正业了?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对我动手?!玉娘,这人是谁,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看到这里,赵宁挥挥手,两名都尉府府兵旋即冲上前,抡起刀鞘劈头盖脸就朝那名书生砸下去,后者再也说不了话,只能抱着头躺在地上哀嚎。 “公子,我们找到了大宅里的宝库,里面有许多金银珍宝。”之前跟赵宁禀报过一次情况的赵氏修行者,过来向赵宁回报实时成果。 “可有发现一名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赵宁问。 “没有。”赵氏修行者回答得很干脆,“大宅里我们早已完整搜查过,一个小孩都不曾发现。” 刚刚还想冲出去,阻拦府兵殴打书生的妇人,听到这话双腿一软,要不是苏叶青扶着,已经跌倒在地。 惨叫了一声我可怜的儿,她就冲到两名府兵面前,对着地上的书生不管不顾的拳打脚踢,看她不管不顾的动作,分明是没留半分力气。 赵宁想了想,对面前的赵氏修行者跟都尉府府兵队正道:“传令下去,注意甄别、救治苍鹰帮和白衣会堂口里的少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由都尉府府兵护送至都尉府暂且安置。” “是。” “卑职领命!” 两人离开后,赵宁转身抬头,看向眼前残破的赌坊,眉头紧锁。 赌坊里的那些女子,都是白衣会威逼利诱来的,她们在这里已经受尽苦难。若不是赵宁此时赶来,她们来日必定被卖到妓院,活得不人不鬼,直至人老珠黄被抛弃,饿死街头。 一座堂口如此,其它堂口的情况也不会不同。 白衣会已经建立很久,在赵宁来之前,可想而知已经有很多家庭因之破碎,有无数女子因之坠入深渊;如果赵宁没来,还会有很多花样年华女子的人生,从此再无光明,只剩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赵宁救了眼前这十几个女子,也救了更多人,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喜悦,更不曾觉得骄傲。 前世国战爆发后,大齐子民死伤无数,十年烽火,百姓十室九空,举国人丁锐减超七成,赵宁看过了太多人间惨剧。 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世代镇守北境,肩负保家卫国之责,防备的就是北胡,可前世赵氏辜负了这个使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赵宁自身也对不起自己赵氏家主继承人的身份。 无论怎么说,当被外敌入侵,国破家亡的时候,将门、军队是除皇帝外,最大的失职者。 面对无数死难的齐人,赵宁自责尤甚。他是将来的镇国公,有镇国的责任,他必须要保家卫国。做到了,就是英雄,没有做到,就是罪人,没有第三种情况。 而大齐社稷的崩塌,兵不是从北胡大军入侵开始,隐患早就埋在盛世的光鲜下,重生的赵宁深知这一点。刘氏跟白衣会、苍鹰帮是三颗大毒瘤,所以赵宁要清除他们。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也要达成这个目的。 他是重生者,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先知,这件事他不做,谁来做? 而“保家卫国”这四个字,说到底,守护的是万千百姓、无数齐人家庭,是为了让平民安居乐业,有一个或许不那么美满,但至少安定的生活,而不只是为了延续帝室的统治。 因是之故,在看到房间里那些受苦的女子时,赵宁才会那么愤怒;在眼见玉娘的凄惨无助时,他才会想着亲自带对方去那座大院。 他同情这些人,可怜这些人,希望这些人少些不幸。如果他保护的世界里,有这么多苦难,有这么多龌龊,有这么多黑暗,那他夙兴夜寐的谋划、奋不顾身的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他要肃清这些罪孽,他要将光明带到更多地方,他要让他为之奋战的世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他要灭掉白衣会,要清除苍鹰帮,还要用自己的方式审判刘氏,将整个刘氏从这个世界里抹去!因为,他们是污秽。 他要帮助一品楼,让一品楼不重蹈前世衰落的覆辙,还要让一品楼更加壮大,拥有更多财富利益,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因为,他们是仁人志士。 在剔除黑暗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道路里,在凝聚大齐国力的征途上,在抵挡北胡入侵的战争中,赵宁是唯一的先驱者。 他只能踽踽独行,也必须踽踽前行。 谁挡在他保家卫国的路上,他就要灭亡谁!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有多大能量,百年世家也好,千年大族也罢,没有丝毫道理可讲,更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一品楼的人留在此地,其余人跟我去下一个堂口!” 赵宁动作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骏马人立而起,昂首嘶鸣一声,离弦之箭一样奔了出去。赵氏、魏氏修行者率先跟上,而后是三青剑杀手,半队都尉府府兵。 这里的敌人已经解决,修行者都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太大用处,正该支援别的战场,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 子夜已至。 街坊里几无灯火,长街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前方更加浓重的黑夜。 一马当先的赵宁,带着高举火把的骑队,以一往无前的姿态,踏进了至暗世界,火把所到之处,光明将黑暗寸寸驱散。 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经久不绝,像是两军阵前的战鼓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扈红练静静目送赵宁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吹卷街面落叶打着旋儿的夜风,拂动她的发梢。大概是因为面色肃穆的缘故,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妩媚,端庄之意愈发明显。 冬夜的风很冷,扈红练却感觉不到凉意,反而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如有一座火炉在燃烧。 赵宁、魏无羡今夜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这个在生存之争中显得格外腥风血雨、冷酷无情的江湖,好像也不是那么冷硬,从不主动害人的一品楼也并不是那么的另类。 转过头,扈红练正想跟苏叶青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对方的俏脸,愕然发现呆呆看着面前空空荡荡街道的小妮子,已经是泪水盈眶,连鼻子都红了。 扈红练哑然失笑,就算知道苏叶青是个多愁善感的单纯好孩子,却也从来没想过,仅仅因为赵宁的离开,这小妮子的反应就会这么激烈,“这就舍不得你的赵公子了?” 苏叶青抽了抽肩膀,哽咽着道:“不是,不是舍不得......而是我刚刚发现,他策马奔行的背影,好孤独好寂寞,是真的好孤独,就好像......就好像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扈红练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下,没觉得有太多感触,“你这妮子,什么时候成了赵公子肚子里的蛔虫?他乃是堂堂赵氏公子,每日里身边不知有多少人围着他打转,这样的人怎么会孤独?” 苏叶青使劲儿摇着头,抹着眼角道:“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他在茶楼雅间吃饭的时候,跟我们说话谈笑,好像很开心,可我那时候就觉得,他眼底似乎总有一抹抹不掉浓烈的哀伤。 “浓到就像是不能愈合的伤口,哪怕是身处闹市言笑晏晏,也会一滴滴的流血。二姐,他上马扬鞭而去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堵得慌,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他...... “他就像一个沙场上的战士,单人独骑,拔刀出鞘,义无反顾冲向了百万大军,又......又好像一个在荒野中走失的小孩,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亲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扈红练张了张嘴,面对泪水怎么都擦不干的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蹲了下来,伸手抚过对方略带婴儿肥的饱满脸蛋,为对方拭去泪水,柔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二姐,我想学酿酒,因为......因为他不喜欢喝茶,我想陪他喝酒,喝他喜欢喝的那种酒,从天黑一直喝到天亮,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好,我教你,二姐教你......” 章七八 不眠之夜(5) 飞鹰镖局总镖头钱丰,年逾四十,正是男人春秋鼎盛之时,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无论老少见到他,都会发自内心的恭敬行礼。 一个在短短五年内,就将飞鹰镖局从一个州县二流镖局,做成在京城在都名声卓著大镖局的存在,莫说值得飞鹰镖局内部所有人的尊敬,便是大小同行见了,也要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说一声佩服。 早晚各巡视一圈镖局,是钱丰近几年养成的习惯,看着镖局一天天扩大,镖师越来越多,修行者们越来越强,押送的货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他的欣喜便愈发浓郁,心中的自豪怎么都抑制不住。 想当年,镖局在沧州那一州之地,都没多大的院子,镖局拢共也不过几十人,能不能接到好活计,还要看当地最大镖局的眼色。有时飞鹰镖局运气好,碰巧接到了报酬丰厚的重镖,也会被那些大镖局强硬的横插一脚。 那时候生存艰难,除了要在官府面前卑躬屈膝,还得巴结讨好大镖局,押送货物到了野外,更得对占山为王的贼徒奉上不菲的买路钱。钱丰几乎以为,自己的腰杆子这辈子都没机会直起来了。 “泥腿子若是没有贵人赏识、相助,这辈子要想有所成就,实在是痴心妄想。年轻时,老夫修炼天赋并不差,也不说需要多少修炼资源,能够安稳修行下去,就有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 “奈何,一次走镖的时候,碰到了一股悍匪,不等我们拿出买路钱,就冲过来劫了我们的镖,老夫虽然跟几个镖师侥幸生还,但自己也身受重伤,损了根基,终生无望元神境了。 “好在总镖头对老夫向来亲厚,没有治老夫丢镖的罪,如若不然,老夫早已被逐出师门,成了江湖上的浪子。总镖头膝下无子,招我为婿,临终还将镖局托付于老夫,他就是老夫的第一个贵人。 “但帮老夫消除顽疾,助老夫成就元神境,让飞鹰镖局成为京城大镖局的,却是老夫的第二个贵人,一次走镖偶然结识的苍鹰帮帮主!所以说,要改变命运,你首先得遇到贵人,否则你再怎么努力,成就也终究有限。” 这番话,在镖局每回招新之时,钱丰都要跟新人说一遍。不是为了铭记前总镖头与苍鹰帮帮主的恩情,而是要那些新人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贵人,只要他们一心为镖局,自己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从依靠贵人崛起,到自己也拥有成为贵人的资格,这是钱丰生平最骄傲的改变。 今天,他又把这番话,给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说了一遍,因为对方年纪小,所以他说得很仔细。 这几个小孩,是苍鹰帮的人送来的,钱丰亲自检验过,都有很好的修炼资质,有望成就元神境。这些,都将是飞鹰镖局的未来。当然,也是苍鹰帮的未来。 “总镖头,今日那几个小孩,虽然面色惊恐,但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应该没缺衣少食,像是良善人家的子弟,而非苍鹰帮说的那样,是甚么乞丐、流浪儿。” 从安置那些孩童的院子里出来,慈眉善目的老管家,跟在钱丰后面小心翼翼的道。 钱丰不以为意,“他们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堂主已经说过,这些孩子的父母没能力来找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资质确实不错,训练几年,将来就是一等一的好手!” 老管家几度欲言又止,面露不忍之色。 钱丰叹息一声,“老黄,你应该知道,苍鹰帮不是什么善类,飞扬镖局这一路走来,也没少见血。这江湖处处险恶,要想出人头地不被欺压,靠得可不仅仅是努力,还有各种手段、无数杀戮。” 老管家唉声叹气:“苍鹰帮做事,确实太过狠辣了,我们飞鹰镖局......” 钱丰摆摆手,“老黄,从我们接受苍鹰帮帮助的那一天起,就加入了苍鹰帮,如今我在镖局内是总镖头,在帮里却是堂主,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要想着置身事外了。 “苍鹰帮帮规严厉,容不得有贰心者!好好训练这几个孩子,你我能不能放心养老,希望可都在他们手上。” 说完这些,钱丰就加快脚步走远。 老管家望着龙行虎步的总镖头,在原地站了很久,怅然若失。 老管家的态度与言语,并未在钱丰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他的心已经很硬,虽然并非生来如此。 年轻时,他在沧州也有侠义之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事,钱丰没少做。 后面有一回碰到了硬茬,被恶霸打得爬不起来,钱丰要救的那个美貌村姑,对他并无感谢之意,反而还跟那个贵公子走了。 再有一回,那是寒冬腊月,钱丰在走在街上,面前的一名老妪忽然摔倒在地,钱丰连忙上前查看,见对方摔得不轻,而且原本就有病在身,他连忙将对方送去医馆救治。 孰料老妪醒来之后,当着对方家人的面,一口咬定是钱丰撞倒了她,要她赔钱。钱丰辩解的时候,对方说出了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你是你撞的你为何要救我? 最终,在对方威胁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让钱丰名声臭大街的情况下,钱丰赔了钱不说,还被人家好一阵数落、痛骂,连大夫都对他冷面相向。也亏得是他心善,才能忍住没动手。 这两件事后,钱丰就再也不去行侠仗义了。 后来接掌飞鹰镖局,为了几十口人吃饭养家辛苦奔波,受尽羞辱与痛苦,心里便再也没有了对错这种念头,只想爬得更高,变得更强,不用看人脸色活人! 这几个小孩的事,如果是放在二十岁之前,钱丰会毫不犹豫为他们出头,帮他们回家;但是现在,他想的只是如何利用他们的天赋,把他们训练成飞鹰镖局的爪牙。 在这个现实而逐利的世道里,我们都曾遍体鳞伤,也慢慢坏了心肠。 “总镖头,方堂主来了。” 钱丰还没回到自己的大院,就有一名值夜的镖师前来禀报。 方堂主来的很快,隔着好几步远就道:“刚刚给你的那几个孩子,我要带走一个,个子最高的那个八岁男孩,也就是天资最好的那个。” 钱丰意外道:“怎么忽然要带走?” “这是帮主亲自下的命令。从今往后,确定有成就元神境资质的小孩,都要交给帮主。帮主会亲自安排人,带去别的地方统一训练。”方堂主正色道。 钱丰心头一动。 这些年来,苍鹰帮不断在搜寻修行天资不俗的小孩,飞鹰镖局也没少为此出力。不过之前多是在乞丐、流浪儿中寻找。有成就元神境可能的,各堂口要带回去培养;确定有成就元神境中期以上资质的,才会交给苍鹰帮帮主。 没想到,现在搜索范围不仅不再局限于乞丐流浪儿,这个标准也下降了元神境初期。 可想而知,一旦这些小孩到了及冠之龄,苍鹰帮的力量将会是如何强大!而且这些孩子打小被带走,无论是行为还是思想,都很容易训练、控制,往后就算都成为冷血杀手,甚至是用来造反,钱丰都不觉得稀奇。 正当钱丰跟方堂主来到安置那些小孩的院子时,镖局大门方向,忽然传来剧烈的真气波动,气爆声就像是炸开的一个个爆竹,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惨叫、高呼,更是让钱丰跟方堂主一愣。 “有刺客!总镖头,有大群刺客闯入镖局!” “总镖头,来人修为高强,都是元神境!” “总镖头快走!” 钱丰跟方堂主动身赶往大门,还在半路,值夜镖师们的呼喊就连连传来。 钱丰面色大变,停住了脚步。 不停不行,数道大雁般的身影,已经跃过面前的屋顶,笔直朝他扑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夜袭我飞鹰镖局?!”钱丰纵身迎上,惊慌而又愤怒的大喊。 这两句话,是他此生说得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胸口多了一个偌大血洞的钱丰,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跟他几乎同时倒下的,还有来不及逃走,被一剑枭首的方堂主尸身。 临死前,钱丰听见了镖师、仆役丫鬟们惊骇至极的嚎叫,这些声音忽远忽近,时而盘旋在耳际,时而回荡在脑袋,让瞪大眼睛嘴里不断往外涌血的钱丰,觉得现实好像就是一场梦幻。 他没想过他会就这么死了。 他已经有了元神境的修为,是京城四大帮派之一的苍鹰帮堂主,他的镖局有数百镖师,他有这辈子都吃用不尽的财富。他还没好好享受自己多年奋斗得来的成果,还没有过足在人前耀武扬威、肆意妄为的瘾! 年少时血气方刚行侠仗义的画面,掌管镖局后不断给人弯腰赔笑的画面,这些年为虎作伥横行霸道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自认为已经是贵人,还能是别人生命中的贵人,可以改变很多人的人生。 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简单,这么悄无声息,连多说两句话,多发两声喊,知道对方身份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自己还不够强,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多年奋斗得来的地位,也不过是空中楼阁,在那些可以把自己看作蝼蚁,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高高在上的人面前,自己根本守不住自己的家业,眨眼就会失去这一切。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七九 不眠之夜(6) 萧燕很喜欢看燕平城的夜色。 第一次来大齐,她就被这里比星海还要璀璨百倍的长街灯火所震动,尤其是身在高处的时候,纵目远眺,热闹繁华的街市,摩肩接踵的游人,形形色色的商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尽纳眼底。 那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令她痴迷不已。 从那时候起,萧燕就默默立下誓言,总有一天,天元王庭要成为这里的主人,拥有这里的一切!就像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远都只属于最悍勇的英雄一样,如此人间盛景,也只有天元王庭才配拥有。 闲暇时候,萧燕每天都会拧一壶酒,到窗前静静看着眼前的人间极乐之地。 燕平城街市众多,白天最热闹的无疑是东西两市,到了夜晚,便首推平康坊。将落脚地选在平康坊的飞雪楼,不仅是因为鱼龙混杂便于隐蔽,更因为在这里就身处繁华中心。 如此萧燕就能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征服这里,不能有片刻懈怠。 萧燕自然是不曾懈怠的,北胡渗透大齐的势力能有如今这番面貌,全靠她统领全局。故而她闲暇的时间总是很少,就像现在,壶里的酒还没喝到一半,就有下属来汇报差事。 来的是苍鹰帮帮主。 满燕平城只有萧燕一个人知道,京城四大江湖帮派之一的苍鹰帮帮主,外貌长相、言谈举止跟齐人别无二致的元神境高手,是来自天元王庭来的勇士,更是与她有着同一个姓氏的族人:孛伦斤.忽尔巴。 毫无疑问,苍鹰帮就是萧燕扶持的帮派。 它的前身是燕平城的一个中型江湖组织,帮主也不过御气境后期,忽尔巴在萧燕的指示下,于多年前压制修为加入苍鹰帮,并在帮派厮杀中迅速上位。 靠着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善行,狠辣果决的手段,忽尔巴迅速在帮派中建立了自己的山头,在时机成熟后,萧燕派人刺杀了原苍鹰帮帮主,并栽赃嫁祸给敌对帮派。 忽尔巴接到萧燕的指令,单人长刀杀入敌对帮派,砍下了对方帮主的人头,以为老帮主报仇的壮举和力压群雄的修为,成为了苍鹰帮的新任帮主! 而后,忽尔巴整肃帮派,招兵买马,在萧燕的帮助下,让苍鹰帮成为了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当然,无论对忽尔巴还是对萧燕而言,这都还只是开始,远不是终点,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掌控燕平城整个的地下世界! 这几年,苍鹰帮不断发展壮大,兼并大齐江湖大小势力,如飞鹰镖局等,为萧燕做了很多事。 这些事包括但不局限于:扩展生意培植白道势力,建立各种青楼、赌坊、商铺、牙行等,打探各种消息,往各个目标世家、官员家中安插“仆役”“丫鬟”“小妾”一类的眼线。 结交各种富商,在各个重要州县建立分舵,搜集并收买乞丐、流浪儿、贫民亦或流民之家中,修炼资质不俗的小孩,经过萧燕的手送往天元王庭。 “属下特地来问公主,针对白衣会突然中止进攻一品楼的行为,苍鹰帮应该如何应对?”忽尔巴躬身行抚胸礼。 相关的消息,他白日在接到白衣会通知的第一时间,就让人紧急禀告了萧燕,彼时萧燕给他的回令是稍安勿躁,并让他夜晚到飞雪楼议事。 萧燕已经到主位上坐下,姿势端庄,眉眼平和又不失锐利,恢复了公主一惯的威仪。 她平静道:“白衣会是刘氏的白手套,我已经得到消息,刘牧之在都尉府被赵玄极摆了一道,丢了脸面不说还没能为京兆府夺取昨夜的案子,刘氏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想要探查一番,这才中止了行动。 “既然白衣会说了,三日后再动手,苍鹰帮已经收了人家的好处,那就等他们三日就是。届时,白衣会进攻一品楼时,我们依然按照计划行事,在紧要关头背后向白衣会出手,先将他们灭掉,再收拾孱弱的一品楼。” 忽尔巴听到这里,眼中露出残忍之色。 苍鹰帮的真正实力,绝不仅限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准确地说,萧燕手里的修行者力量,绝对不是白衣会能够抗衡的。 一旦那些隐藏的力量现身,骤然袭击白衣会,对方就只有覆灭这一条路。就连善后,应对刘氏报复的举措,萧燕都已经想好。 白衣会跟刘氏并不知道,苍鹰帮跟萧燕的关系。身为细作,不管是萧燕还是忽尔巴,都深知隐藏自己的重要性。 况且,以齐人对待胡人的态度,一旦苍鹰帮是天元王庭爪牙的事情败露,无论白衣会、刘氏,还是一品楼、三青剑,都会毫不犹豫向他们发动全面进攻,将他们从燕平城连根拔起。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比较起来,两个注定覆灭的市井帮派,远不及这件事的份量。” 萧燕面容肃穆,“从今日开始,不计一切代价,获取一切有可能成就元神境资质的市井小孩,每三日往我这里送一趟!” “有成就元神境可能的小孩,都要?”忽尔巴怔了怔。 就在不久前,萧燕刚刚下达了命令,确定有成就元神资质的小孩,才需要送过来。而现在,这个底线不仅再度放低,还加上了“不惜一切代价”这个前缀!这可不是小事。 萧燕微微点头,“王庭形势有了变化,可汗已经决定,在一年内彻底统一草原,灭掉不肯臣服的一切部族,三年内,发动南征大战!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尽可能带更多小孩去塞北,充实王庭大军的战力,为长远将来做打算!” 一个元神境修行者,哪怕是元神境初期,都有充当一营主将的资格,份量如何不言而喻。就算那些有可能成就元神境的,最后只是御气境后期,那也是大军的中坚骨干,在战场上绝对有很大用处。 天元部族崛起还不到二十年,靠着天元可汗独创的功法,造就了大批强者,但草原人丁毕竟有限,远不如大齐皇朝多。如果说,千人中才有一个资质出众的修行者,那么天元部族能出的元神境强者,总数总是有限的。 为了尽快尽可能的提升天元大军军力,在大齐境内搜集出身贫寒、资质不俗的小孩,在动静尽量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送到天元王庭统一训练、培养,就是一条明智之策。 哪怕只是给天元大军,提供百十个元神境高手,到了战场上,那都是一股绝对不容小觑的力量!而这些年,萧燕送到塞北的小孩,早就超过了这个数字! 萧燕只要一想到,在跟大齐的战争爆发后,那些原本是齐人的小孩,成了天元大军攻城掠地的骁将、击杀齐人修行者精锐的刽子手,心中就如有一团火在烧,比饮了一坛烈酒还要畅快万分。 往后,这些齐人少年,还会跟着天元大军东征西讨,为天元王庭征战万里。有朝一日,天元部族建立天元帝国,那么这些来自齐朝的孩子,都会是这个帝国的砖石! 人,优秀的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力量。 萧燕端起那半壶酒,痛快的喝了个干净,随手抛掉酒壶,盯着忽尔巴掷地有声道:“忽尔巴,你有着这世上最尊贵的姓氏:孛伦斤。等到这个姓氏建立了一个疆域空前广袤、国势空前强盛的帝国,你就会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价值远超你的想象!” 忽尔巴连忙跪倒,以头触地,恭敬而虔诚道:“忽尔巴只想在做公主的牧羊犬,为公主奔波效劳。如果忽尔巴的所作所为,能够让公主绽放笑颜,那将是忽尔巴此生最大的荣幸!” 萧燕很满意忽尔巴的态度,她几乎已经要笑了,但这个笑容还没有在脸上展露出来,就被她强行驱散。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笑的时候。 等到天元大军攻占燕平城的那一刻,她一定会开怀大笑,为这么多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甘冒生命之险,小心翼翼辛苦拼搏的艰难不易,无所顾忌笑上一场。 “公主,赵氏叛女来了。”白眉老者在门外禀报。 赵玉洁在进门之前,很不满的看了白眉老者一眼,对“赵氏叛女”这个称呼,她发自内心的厌恶,非常厌恶!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背叛了谁,因为她从未效忠过任何人。 “你来了?坐吧,你现在有资格坐着跟我说话。”萧燕指了指房间里的一个座位。 满身珠翠,装扮得犹如贵妇的赵玉洁,很自然的在一张小案后坐了下来,对萧燕道:“公主何事唤我?” 她已经获得了徐明朗极致的宠爱,哪怕是在宰相府里,也能行动自如,所有徐明朗的小妾都无法与其争锋,能够稍微压她一头的,已经只有徐明朗的发妻。 这回接到萧燕的指令,她是冒了不小风险出来的,若不是徐明朗今日在府中设宴招待好友,已经喝得伶仃大醉,以对方痴迷于她的表现,她还真没机会脱身。 “叫你来,是有些事需得当面交代你。在刘氏的白衣会覆灭后,你要找机会跟徐相吹几句枕头风,好让他能掩护苍鹰帮......”萧燕的话说到这里,忽然怔了怔。 不仅是她,赵玉洁也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向窗外望去;已经坐下的忽尔巴,更是豁然站起身来! 白眉老者直接飞掠出去。 他们都听到了响亮的气爆声,声音之大真气之暴裂,分明是元神境强者交手才会有的动静!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苍鹰帮总舵! “公主!”忽尔巴这个苍鹰帮帮主,立即向萧燕抱拳,要回去查看情况。 “坐下!”萧燕冷声呵斥。 只是须臾,白眉老者就转了回来,出现在雅间中央,颇为焦急的向萧燕禀报:“公主,大事不好!苍鹰帮总舵与各个分舵,都爆发了激烈战斗!而且看声势,进攻者的修为战力,要远胜我们!” 萧燕不禁面色大变。 赵玉洁则是一脸茫然,眨眼间,看萧燕的目光就饱含质疑。 “公主!” 只是片刻,黑眉老者进了雅间,行色匆匆,“请公主快进密道!都尉府在赵氏、魏氏强者的帮助下,在各处向苍鹰帮、白衣会的堂口,发动了突然袭击! “他们人多势众,出手的都是元神境高手,苍鹰帮和白衣会各堂口、分舵正在沦陷!公主,这是都尉府在清理江湖势力,飞雪楼不一定安全,请公主快走!”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萧燕几乎忍不住想要嘶声大吼,但她按捺住了这种冲动。白衣会完了,苍鹰帮也完了,一夜之间......不,眨眼之间,自己多年辛苦经营的重要力量,就这样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 都尉府怎么可能,怎么有力量,怎么敢清除燕平城的江湖势力?! 这根没有可能! 萧燕面色纸白,只觉得心如刀绞,胸口阵阵发闷,旋即嘴里一甜,有鲜血要喷出,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鲜血逼了回去,身子晃了晃,又旋即站稳,咬着牙道:“进密道!”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十 不眠之夜(7) 刘牧之在书房挑灯作文。 今日白天的异变与他后来做出的各种布置,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各种可能的后续发展,与相应需要的应对策略,一时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只能来到书房,继续在纸上反思整个事件。 事关家族未来,容不得他不慎重。但不断反思的结果,都在告诉刘牧之同一个答案:白衣会的既定行动不可能受到影响。 放下紫毫笔,刘牧之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自己的确太过谨慎了,在没有任何实证表明,白衣会行动会受阻的情况下,竟然暂停了今夜计划。 站起身,刘牧之已经心情轻松,打算去好好沐浴一番,早些休息,睡个好觉,明日还要上早朝。 刘牧之还没出门,就有刘氏族人冲进院子,看到他,还在院中就跪了下来,焦急万分的禀报:“家主,大事不好!白衣会,白衣会各个堂口,在同一时间被都尉府和赵氏、魏氏高手袭击,死伤极为惨重! “现在……现在各个堂口正在陆续失陷,没有一个元神境修行者逃出来!” 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刘牧之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得心脏好似都从嗓子眼跳了出来!白衣会被都尉府借助赵氏、魏氏的力量攻击了?都尉府怎敢如此行事,他们怎么敢?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我白衣会各堂口准确位置的?! 刘氏族人声音颤抖的继续禀报:“不仅是白衣会,苍鹰帮各分舵,也在同时被都尉府带人攻击,处境......处境跟白衣会差不多!” 刘牧之心神一凛,苍鹰帮也出事了?都尉府这是......意欲何为?! “都尉府的都在人喊……” 刘牧之连忙瞪着对方问:“喊什么?” “他们是捉拿昨夜飞雪楼命案的凶手!” 刘牧之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面如死灰,他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根由。 用官府力量配合自家修行者,来帮助白衣会吞并一品楼,本来是他的谋划,没想到现在竟然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不过现在被灭的是白衣会,这种讽刺与羞辱的感受是多么难受,只有刘牧之自己能够体会。 “家主,同行的还有很多修行者,都蒙了面,不知道具体身份。眼下突起异变,我们派出去监视对方的人手,却没有一个都回来禀报,想必也都死在了路上!家主,这是一场准备充分,布局严谨,行动缜密的袭击,目标就是灭掉白衣会! “家主,白衣会是刘氏辛苦多年,耗费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江湖大帮,关系着家族未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灭亡,我们要救他们啊!”族人悲怆的喊道。 闻听此言,刘牧之不禁虎目圆睁,目眦欲裂,一张脸更是阵红阵紫。 对方说得不错,为了让白衣会发展起来,刘氏这些年没少投入财富与资源,时至今日,白衣会终于成了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在整个大齐江湖都有很大影响力,已经开始反哺刘氏家族了。 它对整个刘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仅是每年靠赌坊、妓院、放高利贷等攫取的市井财富,都是一笔巨大数字,靠着这些,族内年轻子弟的修为才能比之前更上层楼! 刘牧之已经算过,只要白衣会保持现有的态势,刘氏未来就会多出一名王极境!而一旦白衣会统一了燕平城江湖,这份贡献就会翻倍!到了那时,刘氏岂能不成为大齐第一世家? 仅仅是依靠收取北胡贿赂的徐氏,如何能跟有稳定巨量财源的刘氏相比?就连赵氏,到时候刘氏都不必放在眼里!白衣会寄托了刘牧之最深切的期望,那是家族屹立千年不倒的重要依仗! 可现在,白衣会刚刚开始产生作用,竟然就要没了?刘牧之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没了白衣会,刘氏损失的不仅是二十多名元神境高手,许许多多御气境修行者,还有十年后的一名王极境,二十年后的两名王极境,是刘氏成为大齐第一千年大族的希望! 刘牧之觉得自己胸口疼得厉害,好似被万箭穿心,纵使他如何调整,始终都是呼吸艰难,且越来越艰难! 该么办? 刘氏该怎么办? 刘氏能怎么办?! 尽起族内高手,去阻拦都尉府,去跟赵氏、魏氏强者正面交锋?用什么名义?能用什么名义?对方是在查案,名正言顺,皇帝来了也说不出个不是,刘氏靠什么跟对方对立? 昨夜的命案,的确是白衣会、苍鹰帮参与了的,都尉府“查明真相”后抓凶手抓到了白衣会,在遭遇暴力抵抗的情况下,灭掉白衣会这个江湖黑帮,那更是顺理成章,合法合情,谁敢明着阻扰他们?! 一想到这里,刘牧之悔恨得肝肠寸断,只觉得满世界都在嗡鸣乱响。早知如此,今日在都尉府若能夺走飞雪楼的案子,那该多好?可在当时赵玄极面前,他根本做不到! 可刘牧之一时间怎么都想不明白,都尉府是如何这么快就查到,昨夜飞雪楼的命案,始作俑者是白衣会跟苍鹰帮的! 当时的伏杀虽然失手,但出面的白衣会、苍鹰帮都是元神境高手,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索的物证,他们也没有暴露在人前。 就算有几个客人碰巧看到了他们的长相,可那些人事后就回到了堂口再没出去,都尉府是怎么这么快就确定他们的身份,并果断带着魏氏、赵氏高手大举围杀白衣会的? 刘牧之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件事背后,好似隐藏着深渊般的阴谋,与一头张着血盆大嘴要择人而噬的参天猛兽! “到底是谁在捣鬼?是谁主导了这一切?他凭什么知道所有事情?!”刘牧之很想仰天怒吼,将那个神秘诡异的存在从黑暗里揪出来,跟对方狠狠厮杀一场,将对方碎尸万段! “家主,白衣会危在旦夕,我们若要救援,必须立即出动,再晚一步,可就来不及了!” 说这话的是大长老,他身后还跟着好些人,都是族中长老、核心管事一级的人物。他们在听到城中动静、得到情况禀报后,都是惊诧、惶急不已,遂从各处来找刘牧之商议对策。 刘牧之勉力站稳身体,不能在族人面前乱了方寸。听罢大长老的话,面色如土的他摇摇头,声音艰涩道:“救不了。” “救不了?!” 脾气火爆的二长老当即跳出来,“白衣会事关家族大计,被家族倾力扶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能不救?要是没了白衣会,家族损失难以估量,只怕我们十年之内都喘不过气!我们岂能坐视白衣会灭亡?!” “不救,这是命令!” 刘牧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嗓子眼的鲜血给狠狠咽下。他如何不知损失白衣会,会让刘氏家势受到严重影响,可如今权衡利弊,他只能坐视白衣会消失在世间。 两害相权取其轻。 刘氏如果出动,那才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下达这个命令虽然从理智上说,并没有什么难度,但从情感上讲,无异于遭受凌迟之刑。刘牧之痛苦的浑身微微发颤,好似每个毛孔都在哀嚎。 “家主,白衣会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都尉府,亦或是赵玄极、魏崇山,有没有可能已经知道,白衣会是我们刘氏的爪牙,这才对他们雷霆出手?”大长老不无紧张的问。 “白衣会里,知道我们是幕后东家的人,一共也就那么几个。除此之外,平日里双方的往来本就不多,而且非常隐蔽,没有留下按图索骥的线索。且白天我已经下过令,让所有在白衣会的刘氏族人,都紧急撤回。 “如今,白衣会里就没有我刘氏的人,也没有知道我刘氏是幕后东家的人,赵玄极、魏崇山如何洞悉这一切?就算他们之前因为某些契机,侥幸得知了真相,现在手里没有人证物证,也无法将祸水泼到刘氏身上!” 刘牧之稳住了心神,他现在很庆幸白天的布置,若是没有彼时的小心谨慎,一旦刘氏在白衣会的族人,被都尉府抓到,刘氏就真的要遭受大难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二长老不服气的问。 刘牧之稍作沉吟,“白衣会覆灭已成定局,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好在刘氏本家并不会遭受牵连,诸位下去,好生合计一下善后的事吧。” 没了白衣会,刘氏就少了很多财源,各房之间的利益,也要作出调整。这些事不说千头万绪,但都总会非常麻烦。刘牧之只觉得疲惫感阵阵袭来,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心里劳累得厉害。 刘牧之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等今夜过去,理清头绪,明日再召集长老议事。就在他转身准备回房的时候,他看到不少长老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浓浓的质疑。 白衣会是他这个家主,当时力排众议建立的,多年来巨大的投入还没收回本钱,又在他手上覆灭。眼看着家门口的金山银山倒塌,损失了无数可见利益的各房长老们,已经对他心生怨忿,开始怀疑他这个家主的能力。 刘牧之没有多说什么,让伺候的仆役丫鬟也都退下,自己关好了门,朝书桌走去。直到这时,他的五官才扭曲起来,一张脸不成人形。 想起白日赵玄极忽然出现在都尉府,态度反常的对自己百般压制,为都尉府保住飞雪楼的案子,刘牧之心里就堵乱得厉害。 那时候,他还不无警告威胁之意的对赵玄极说,刘氏要跟赵氏开战。当初说这句话时,脑子里想着的是白衣会,想到白衣会一统燕平城江湖后,将控制所有市井街道。 届时,赵氏族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们的监视下,刘牧之对对付赵氏充满了把握,觉得赵氏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赵玄极强硬的态度就是一个笑话,是自取其辱乃至自取灭亡! 哪曾想到,不到一日,白衣会就被赵氏、魏氏修行者所灭,他的重大依仗就这样没了。此刻再想到当时的自信,刘牧之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 原来可笑的并不是赵玄极,而是当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浑然不觉的自己! 事情已经很明显,要说赵氏不知白衣会是刘氏爪牙,刘牧之是绝对不会信的。他只是不明白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对方察觉;他能肯定的是,赵氏谋求灭掉白衣会,一定已经由来已久! 如若不然,赵玄极也不会让赵宁,去肩负京城治安职责的都尉府任职,让赵氏可以借助都尉府的力量,让白衣会覆灭的没有反抗余地,让刘氏根本无法援手! 可想而知,在都尉府时,赵玄极就必然有了今夜行动的完整计划,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对方眼中还不知有多么滑稽! 一想到这里,刘牧之再也忍不住,张嘴一口老血喷出,飞溅出去数尺远,沾满了书桌。 他自己也眼前一黑,颓然无力的跪倒在地,双手撑住地面,盯着面前的血迹,他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赵玄极!你这个老匹夫,你这阴险小人!今日之辱不雪,我刘牧之誓不为人!”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一 不眠之夜(8) 都尉府今夜灯火通明。 赵宁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五更天,天色依然是暗的,距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他身后跟着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给都尉府看门府兵们一种塞满长街的感觉。在这数百人潮水般靠近时,府兵们面面相觑,都再明显不过的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队伍里不仅有赵氏、魏氏修行者,还有抓捕来的白衣会、苍鹰帮大小头目,其中不乏重伤的元神境高手。这些都是赵宁坐实白衣会、苍鹰帮参与昨夜命案,并且在市井为非作歹的犯人,以证明他今夜的行动是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功。 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自然一个没有,在行动的时候,这两个帮派的修行者被赵宁要求,都蒙上了面,现在自然没有露头的道理。 赵宁可不想事后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说他和都尉府跟江湖帮派有什么勾结。并不是说一品楼、三青剑的人蒙了面,有心人就一定查不到半点儿端倪,只是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的道理,赵宁还是明白的。 “赵总旗!” 大门处府兵的队正,隔着老远就上前见礼,态度恭敬。此人并不是赵宁、吴少斌、张文铮中任何一个的属下,而是直属都尉石珫。但即便如此,他此时面对赵宁,也比见到吴少斌、张文铮时更加谦卑。 赵宁今夜有大行动,这在都尉府已经不是秘密,他先是集结了一百五十府兵在都尉府衙门待命,出动之后,又将他麾下的另外一百五十府兵悉数调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但就像这名队正一样,在此之前,都尉府只知道赵宁查到了飞雪楼命案的凶手,听说涉及燕平城的江湖帮派,并不知道详细情况。只能从之前城中各处激战的动静来推测,赵宁今夜行动如果成功,斩获必定不少。 眼下见赵宁押解着大批人犯回来,府兵队正在深受震动之余,自然明白赵宁只用不到一日夜的时间,就查清了命案,还抓捕到了凶手,怎么可能不对赵宁大感敬佩? “押到地牢,准备分开审讯!” 对看门队正的礼敬,赵宁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随意点了下头而已,双方地位差得太大,赵宁不必跟对方多说什么,回头吩咐了魏无羡等人一句。 “张总旗,我要连夜审讯这些犯人,你跟不跟我一起?”进门的时候,赵宁问身边的张文铮。 在行动开始时,赵宁派人通知了张文铮。据传信者回报说,当时这家伙正在家里独自吃肉喝酒。听了行动的事,倒也没有耽搁,当然情绪也没太高,最后在白衣会总堂口找到了赵宁。 酒槽鼻红彤彤的张文铮,刚刚还在用自己的酒葫芦喝酒,闻言打了个酒嗝,摇晃着空荡荡的酒葫芦道:“这么精细的活儿,我可帮不上甚么忙,赵总旗自个儿处理吧,我去班房歇息......事后赵总旗算某家一份功劳就行。” 最后一句话,张文铮说得毫不避讳。 赵宁笑道:“那就不打扰张总旗休息了,你且放心,张总旗该有的功劳,半分也不会少。” 在这个案子里,张文铮啥事也没做,要说该有的功劳,那是屁都没有。 但对方的不作为,正是赵宁需要的。因为不管对方做什么,都只会碍他的事,就比如说审讯犯人,赵宁肯定是要炮制自己需要的供词,有张文铮在一旁看着,反而不是很方便。 所以对赵宁来说,张文铮甚么都不做,贡献反而最大。眼下见张文铮这么识趣,不来掺和他审讯犯人,自然也乐得事后多分对方一些功劳。 石珫今夜也是一夜未眠。 自从得到赵宁将麾下府兵,全都调出去行动后,他就敏锐的感知到,赵宁今夜必然有大手笔。只是一开始,石珫怎么都没有想到,赵宁会向白衣会、苍鹰帮各堂口同时发动总攻,直接灭了这两个市井大帮。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虽然这些年一直被京兆府压制,没什么大案可办,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各个市井帮派也多是巴结京兆府的官吏,贿赂对方的衙役捕快,跟对方暗中勾结来往。 但石珫至少还是知道,白衣会跟苍鹰帮是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他甚至都清楚,对方的堂口都在哪里——他毕竟是都尉府主官,又出自石氏,不可能在燕平城两眼一抹黑。 昨夜命案发生后,石珫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可能涉及白衣会、苍鹰帮、一品楼。但知道了并没有什么作用,对方都有二十来名元神境,都尉府并没有能力去查办他们。 他石珫虽然出自石氏,说起来也家世不凡,但他并非石氏家主嫡子,无法借助家族太多力量。除非是他已经将案子查明,掌握了实际证据,只差最后一击,家族才有可能帮他。 所以石珫将案子先交给了赵宁去查,如果有线索有收获,他就亲自出面解决,如果没线索没收获,他就隔岸观火,不必损失威信。 可石珫怎么都没想到,这十二个时辰都还没过完,赵宁就查到了凶手身份,并且果断借助了家族力量,还说动魏氏高手也参与进来,直接就灭了白衣会跟苍鹰帮! “他是怎么这么快就查到线索,锁定凶手出自白衣会、苍鹰帮的?”石珫怎么都想不明白。赵宁的动作也太快了些,快到不合常理不可思议。 同时他也感到阵阵无力。赵宁到底是赵氏家主继承人,魏无羡也是魏氏世子,这两个人只要表现不差,都是各自未来的家主,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家族的全力支持,调动家族高手相助,不像他...... “赵宁这厮,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这么大的案子,那在都尉府岂不是要翻了天?”石珫面色剧烈变幻。 涉及元神境的案子,他从到都尉府来就没处理过,不是说没有,而是有也被京兆府夺去了,而眼下这个案子,可不止一两个元神境,而是好几十! 如此大案,赵宁在眨眼间就解决了,他的能力必然震动整个都尉府!这才是石珫最为忌惮的。 之前赵玄极为都尉府出头,赵宁当众教训吴少斌,虽说是恩威并济的手段,也取得了不少效果,但这跟都尉府的职责,其实没多大关系。也就是说,不涉及公务,不关系都尉府各级官吏升迁发财的根本问题,影响终究有限。 都尉府最大的责任是什么?维持京城治安。纠察不法,捉拿贼人,扑灭一切扰乱治安的力量,这重中之重,就是办案的能力,捉拿不法之徒的能力! 而如今,赵宁只用一天不到的时间,就查清了燕平城数十年不遇的大案,还将犯人连夜捉拿归案,这个本事可就了不得了! 此案有多大,结案之后,功劳就有多大。 届时不仅赵宁受益,他麾下所有人都会因之获得好处,该升品阶的升品阶,该奖赏财帛的奖赏财帛。有大都督府在上面撑腰,可想而知,到时候会有何其丰富的符兵、丹药之物赏赐下来! 这对赵宁这个总旗实力的提升,可不是一星半点!而其他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也势必羡慕万分,就连张文铮,都会跟着分一杯羹! 虽说都尉府查办的案子,无论功劳大小,都会有石珫这个都尉一份,但只要他一日不离开都尉府,赵宁在都尉府的巨大威望,对他就是实打实的威胁。 这往后,一旦赵宁成为了大部分人敬仰的对象,他这个都尉的权力,可就被大大削减了!如果他跟赵宁出自同一势力,这也就罢了,一荣俱荣,可现实并不是这样! 石珫如芒在背,忐忑不安,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把控不了赵宁。 魏无羡将百余个犯人安置在地牢后,赵氏、魏氏的修行者,就走了大半,只留下十来个人,协助赵宁审讯,并保证他跟魏无羡的安全。今夜闹出这么大阵仗,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漏网之鱼狗急跳墙,来都尉府劫狱亦或是跟赵宁等人拼命。 地牢不是什么好地方,空间不太大,房屋都很逼仄,走在通道里,很多地方需要弯腰。而且还有潮湿,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霉菌,颜色看着就让人不舒服。要说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事,亦或是光明伟岸的东西,那真是见了鬼了。 好在都尉府刚建立的时候,权威还是比较大的,这从都尉府衙门的占地、建筑面积就能看出来,所以审讯室地方也比较大,有十几件房,每间房子都能容纳好些人。就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都布满了灰尘,想来是很长时间没动过。 赵宁还未开始审讯,石珫就来了。 “都尉大人。”赵宁跟魏无羡一起见礼。 “赵总旗,魏都头,二位辛苦了。” 石珫满面笑容,真诚和煦的让人如沐春风,“这么大的案子,要不是靠二位连夜查探,都尉府必然不能这么快抓到凶手。审讯时有什么需要,赵总旗只管明说,都尉府上下一定全力相助!” “多谢都尉大人。”赵宁拱手致谢。 石珫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而后竟然没有插手审讯,也不曾过多停留,笑容不减的就走了。 赵宁跟魏无羡相视一眼。 “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着,都尉大人这回过来,说的话都很真心实意,没了以前那种绵里藏针的意思?”魏无羡扰扰头。 赵宁点点头,“你感觉没错,我也发现了。都尉这次来,的确只是为表示支持、重视,没有其它险恶心思。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说完话就走。” 魏无羡想了想,忽然露出笑容,“如此说来,都尉大人是服了我们了。” 章八二 此消彼长(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审讯虽然消耗了不少时间,但过程很顺利,赵宁带着自己麾下的人忙碌了一整天,总算在次日黄昏的时候,做好了较为完整的审问文书。 “三天之后再结案,弄得太快了容易让人怀疑。再将这些人犯审一遍,这回正经问问他们,都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赵宁将文书拿好,吩咐了几名赵氏、魏氏的都头队正一句,就跟魏无羡出了地牢。 昨夜进地牢的时候,天还没亮,在里面呆了一整天,现在出来的时候又已到了日暮时分。都尉府的回廊、屋檐下也已挂上了灯笼,光亮氤氲,就是稀稀落落的,二十来步也没一盏,很多灯笼竟然不亮,照明效果聊胜于无。 魏无羡伸了个大懒腰,张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浑身筋骨一阵咯吱乱响,他却好像没听见,拍着嘴一脸疲惫的对赵宁道:“我回去睡觉了。” 赵宁点点头,两天一夜没合眼,他也感到疲惫。 脑子有些不太清楚的魏无羡,喝醉了般跌跌撞撞走出没几步,迎头嘭的一声撞到了一棵树上,捂着额头狠狠踹了树干几脚,回头对赵宁道:“这件案子结了之后,咱们是不是该修缮一下都尉府?灯笼也太少了,根本照不清路!” “到时候就让你来挂灯笼好了。”赵宁笑了笑。 离开都尉府,赵宁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一品楼。 来到二楼雅间,赵宁前脚刚刚坐下,苏叶青后脚就踩着小碎步进门,看到赵宁的模样,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就掩嘴轻笑,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赵宁不解其意,摸摸下巴,正要开口询问,就见苏叶青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还画了好几个圈圈,嘴角的弧度因为笑意更大了些。她表示的这么清楚,赵宁自然明白了缘由。 自己两天一夜没合眼,必然面色发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确会颇为滑稽。之前自己来一品楼的时候,正好碰到苏叶青顶着一双熊猫眼,现在时间过去不过一日夜,双方形象就对调了一下,确会让人会心一笑。 扈红练到了雅间,看见赵宁跟苏叶青也没说话,两个人对视着轻笑,莫名其妙之余,觉得很有古怪。 不等她开口问什么,赵宁就道:“从现在开始,燕平城市井里,就只有一品楼一个江湖大帮,我需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接手白衣会和苍鹰帮的所有堂口、分舵、产业、商铺。 “并将一切有违律法、有逆道德的存在,全都抹除干净,不管这些东西有多么丰厚的收益,也不得有丝毫残留!明白了吗?” 扈红练本来打算落座,听了赵宁这些话,又见赵宁神色肃杀,充满不容违逆之意,想起昨夜对方展现出来的巨大实力,心神一凛,站着郑重保证道:“赵公子放心,一品楼从来不做有悖良心的买卖,定会遵从赵公子的安排!” 赵宁微微颔首,接着道:“三日后,一品楼要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吞并一切中小帮派,完成对燕平城江湖的绝对控制! “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需要你们做到能监控燕平城大街小巷,对市井街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能在半天之内查得一清二楚!” 赵宁没有问扈红练能不能做到,他只是发布命令。这也就意味着,一品楼就算做不到,也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达到他的要求与标准。 闻听此言,扈红练内心震动更大,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赵宁帮助、扶持一品楼,是有多么大的谋划,多么深的打算。 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要做燕平城地下世界实际掌控者!并且,这种掌控要非常有力!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定如赵公子所愿。”扈红练躬身领命。 赵宁对扈红练的态度很满意,他对一品楼的定义,就是赵氏的附属势力,为赵氏掌控江湖提供各种方便。不必为赵氏效死,但在这之外都得听从赵氏命令。 他继续道:“接下来你们有两件大事要做。其一,刘氏这些年为了家族发展,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白衣会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在此之外,必然还有诸多恶事劣行。 “我需要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搜集到至少一百桩案件,相应的人证物证务必齐全,而后听我统一指令行事。如果你们对查案不太懂行,我会派几个人协助你们,但他们只是指导,不会参与具体行动。” 灭掉白衣会后,赵宁没有找到他们跟刘氏串联的证据,今日的审讯也无这方面的成果,这就导致他就无法以培植江湖黑帮、鱼肉百姓的罪名,来扳倒刘氏,所以得另寻他法。 这也是赵宁只把一品楼作为赵氏附属势力,并不插手一品楼内部事务,也不派遣赵氏族人进入一品楼的原因,他得预防将来万一有变,被人以同样的名头攻讦。 铲除刘氏是赵宁的既定计划,也是当前需要快速处理的第一大问题,在白衣会没有收获,他就只能从市井暗处中找突破口。 这样的事赵氏族人不好做,如今赵氏跟刘氏已经全面开战,虽说刘氏因为损失了白衣会,暂时没有精力真来找赵氏的麻烦,但赵氏族人的大规模行动,还是会引起对方注意。 让如今的燕平城江湖之主一品楼,从市井底层、平民百姓中来搜集刘氏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不法事,刘氏在没了白衣会的情况下,就难以察觉。且无论这些案子在不在燕平城内,一品楼做起来都会很顺手。 扈红练点头道:“如果刘氏真的劣迹斑斑,这件事并不难做。” 她现在已经开始为刘氏默哀。 而且她已经反应过来,赵宁扶持一品楼对付白衣会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用一品楼对付刘氏的谋划,长远来看,类似的事往后一定不会少。 “刘氏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仅是族人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对乡野百姓的暴虐手段,都会让你们大有收获。”赵宁很清楚刘氏的诸多恶行。 如果刘氏不是这般黑暗,他也不会谋求铲除刘氏。一个家风醇正、守法遵礼的良善之家,在战争爆发后必然为国尽力,赵宁也没有对付这些家族的必要。 赵宁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们派遣善于伪装、隐蔽、监视的精锐人手,为我日夜盯着平康坊飞雪楼。 “无论是给对方送菜、送肉、送瓜果、送美酒糕点、送绫罗绸缎等各种物资的贩夫走卒、商家店铺,还是经常出入的各种客人,都要追踪监视,记录他们的落脚点、活动范围、频繁接触的人,并摸清飞雪楼附近商家、居民的底细。 “一言以蔽之,你们就把飞雪楼当作敌国细作的据点,调查一切需要调查的东西。记住,敌国细作这个说法,出自我口,入于你耳,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另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要不着痕迹,不暴露自身是最大宗旨。哪怕有些疑点不查,有些人跟丢,也不得露出马脚。这件事需要坚持很久,所以不必急于求成,你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只管告诉我,我来处理。” 说完这些,赵宁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润桑,“我话说完了,有没有疑问?” 扈红练跟苏叶青对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的震动与疑惑。 诚然,赵宁的这两个任务,都是大手笔,涉及的对象也不简单,虽然不知道飞雪楼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背后必然也是一个不弱于门第世家的势力。 在此之前,一品楼需要处理的事,大到跟江湖帮派火拼,小到考虑在哪里再开一家酒楼商铺,好给更多家里一条谋生的出路,凡此种种,跟赵宁动辄要覆灭一个门第世家,解决一个敌国奸细窝点的手笔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让扈红练跟苏叶青两人,都有一种瞬间从寻常市井巷弄,置身于巍峨皇城大殿的感觉。 无论是自己的层次,还是做的事情的重要性,都有了本质提升。这让他们觉得新奇,且在潜意识里忽然有了种自己很不凡、很重要的自信自豪感。 扈红练跟苏叶青正要回答赵宁的问题,雅间外忽然传来一个中正响亮、气势雄浑的声音:“我有疑问!” 进门的是个身材普通、长相一般的男子,三四十岁模样,虽然外貌并无出众的地方,但眉宇间的一股坦荡浩然之气,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赵宁站起身,整整衣襟,肃然拱手:“大当家,赵某有礼了。” 来的虽然是一品楼大当家,但赵宁本可不见礼,更不用说主动施礼了。依照双方的从属关系,他这番模样说不定还会让人轻视。 但赵宁没有丝毫犹豫。这一礼,是为前世尺匕带着一品楼从军征战,为国战死沙场的忠烈豪气。对方当得起他的尊重。 尺匕怔了怔,没想到赵宁这个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昨日刚刚救了自己三弟等几名元神境高手,又将一品楼扶上燕平城第一帮派宝座的恩人,竟然会主动给自己行礼。 “一品楼方大勇,见过赵公子!”名字很有乡下农夫气质的尺匕,郑重的自报家门还礼。 ———— 今日身体不适,可能就一更了,抱歉。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三 此消彼长(下) (也没有那么不适,所以今天还是两更。) 众人落座,赵宁问道:“大当家有何疑问?” 尺匕虽然是坐着,但腰板也挺得笔直,并不雄阔的上身,却有坚如山岳之意,“赵公子救了方某的兄弟,方某还未当面致谢,是为失礼,在此郑重谢过,请赵公子见谅。” 说着,来到堂中,抱拳躬身,一板一眼的将礼行完,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有这份大恩在,赵公子便是要方某赴汤蹈火,方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昨夜之战后,一品楼已经是燕平城第一大帮,这份恩情太大,日后若不为赵公子所驱使,方某都自觉无颜见人。” 尺匕面容肃穆,看着赵宁一字一句道:“包括方某在内,一品楼上下都可以听从赵氏诏令,但方某想要跟赵公子约法三章,有些事情,赵公子就算杀了方某,方某也是不会去做的!” 赵宁笑得很亲和,因为他知道尺匕接下来要说什么。 尺匕接着道:“一品楼有三为三不为,若是赵公子能接受,日后一品楼就唯赵公子马首是瞻;如果赵公子不能接受,一品楼宁愿舍弃昨夜到手的一切,并偿还赵公子的十万金,也绝不低头。 “收容弃儿,救治老弱,与奸恶之徒不死不休,这是‘三为’,一品楼将一以贯之,绝不停止!不欺压弱小,不助纣为虐,不残害忠良,这是‘三不为’,就算赵公子要方某人头,一品楼也绝不会做!” 说完这些,尺匕盯着赵宁,“赵公子能否答应?” 赵宁正色道:“一品楼这三为三不为的规矩,深合本公子之意,本公子现在就能答应你!” “好!你我击掌为誓!”尺匕起身来到赵宁面前。 “君子一言。”赵宁也站起身。 “快马一鞭!” 两人的手掌重重击在一起。 再度回到座位,尺匕直视着赵宁道:“赵公子不会觉得,我一个江湖帮派,却有这样的帮规,太过道貌岸然、虚伪难信?” 赵宁叹息一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当家的事迹,我多少知道一些,一品楼的过往,我也有所了解。如若不然,我怎么会选择扶持你们成为燕平城第一大帮派?” 尺匕了然,点点头:“一品楼会稳固自己燕平城第一大帮的地位。” “这还不够。”赵宁却摇摇头。 “不够?”尺匕不解。 “赵氏是大齐第一勋贵,你们只做燕平城第一大帮是不够的,得成为大齐江湖第一的组织,才能配得上我赵氏地位,更好为我赵氏所用!”赵宁的话,字字掷地有声。 尺匕心头一动,看赵宁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之意,对于热血大丈夫来说,雄心壮志才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一品楼的收益,需要给赵氏几分?” “半分都不要。你们可以全部拿来发展一品楼,这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支持与承诺。”赵宁态度果决。 尺匕一愣,“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尺匕心中对赵宁的感佩之情,至此已经达到一个顶峰,“赵公子胸怀大志,方某敬佩万分,自此之后,一品楼愿为赵公子奔走效力!” 方大勇起初的确是个乡下农夫,祖上三代都是耕田为生,他年少的时候,家境还颇为殷实,有良田百亩。虽然不是什么乡绅,但一年辛苦劳作,到头来也能做到家有余粮。 但不幸的是,县里的大户——某个世家的旁支,田地跟他家土地相邻,加上他家的田是靠着河边、灌溉很方便的良田,这个世家旁支在收购田地、扩大家产——土地兼并的过程中,看上了他的田。 整个河谷地带的良田,对方都看上了。 方大勇家的地是祖产,自然是不卖的,且态度坚决。为了抵御这个扩张的世家旁支,强买他们村的土地,方大勇的父亲还跟乡亲联合起来,为了保护河谷的良田跟对方抗争。 出头的椽子是什么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勾结县令的世家旁支,带着官差以聚众滋事为由,要将方大勇的父母抓进大牢。深知官府黑暗阴毒的方大勇父母,自然不肯就范,在反抗的过程中,被官差以殴打朝廷命官为由,当场给打死。 方大勇当天上山放羊去了,这才躲过一劫。 而后村里的人就成了流民,被县令驱逐出境。 无处可去的村民们,有的做了强盗,有的做了山贼,有的卖身为奴,有的四处流浪,有的成了饿殍。方大勇运气好,在饿死路边之前,被一个路过的镖局镖师,看中了他筋骨强健,是修炼的好材料,带回了镖局。 方大勇的修炼天赋的确少见,进了镖局没多久,就修炼到了锻体境后期。然而不等他成就御气境,镖局的总镖头——收养他的人,在半夜给杀手暗杀了。而后,整个镖局也被同城的大镖局吞并,并将所有御气境以下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后来方大勇才知道,镖局的总镖头之所以被杀,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收买了杀手。而那个镖局的背后,竟然就是之前那个兼并了他家土地的世家旁支。 方大勇已经不是孩童,还知道了该如何修炼,浪迹江湖数载也没有饿死。到了十六岁,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成就元神境后,方大勇先是趁那个世家旁支家主——家中唯一的元神境外出之际,潜入对方大宅,杀掉了对方宅子里所有成年男人;而后他潜藏在暗处,等那个家主回来,看到大宅惨状、心神大乱时,暴起突袭,将对方也一刀结果! 就此,他报了大仇。 那个大雪天,回乡祭拜过父母,方大勇再次踏入江湖,便建立了一品楼。 一品楼的第一批帮众,不是什么江湖浪人、市井悍徒,而是一群快要在一间破庙里冻饿而的老弱妇孺,他们同样是失去土地的流民。所以一品楼的第一个堂口,是一间酒楼——那些老弱妇孺的长处只有做饭、酿酒。 ...... 从一品楼离开,回到镇国公府,赵宁径直来到自己的地下室。 在那副独属于他的乾坤图前,赵宁对着黑暗的大齐江山站了片刻,而后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了好些颗夜明珠,将它们镶嵌在了穹顶的凹槽里。一束束明亮的光芒,经过符阵的调整,落在了燕平城里。 燕平城的市井街坊,被一寸寸照亮,就像是迎来了晨曦,从此跟黑暗两不相干。 赵宁的目光,落在半空那个刘氏雕像身上。这个雕像下,原本有根根红色丝线,跟城池里的许多建筑相连,现在,这些丝线已经被赵宁剪掉,因为城池里的那些建筑,都被照得很亮。 龙形浮雕前,虽然三省六部等等官衙的座雕还是暗的,但代表“都尉府”的座雕,已经有夜明珠的光束落下。这让原本亮着的“大都督府”座雕不再孤零。 赵宁走到一个没有名字的雕像上,掏出一柄小刀,写上了“一品楼”三个字,而后调整头上的穹顶,让夜明珠的光芒落下,照亮了这座雕像。 打量着变得光明的燕平城,赵宁眼中多少有一些笑意。 虽然这些被照亮的地方,多是大街小巷与诸多市井平民建筑,世家大族的府宅依旧被黑暗包裹,但这已经让整个燕平城,都显现出一种被光明包围的态势。 扶持一品楼灭了白衣会、苍鹰帮,统一了燕平城江湖,眼前这座变得绚烂的城池,就是赵宁目前的收获写照。 从今往后,在这座城池里,任何一个从黑暗处走出来的人,但凡是踏足街道,亦或是进入某些市井建筑,都将被光明照得无所遁形。 赵宁又看了刘氏雕像一眼。 距离这个雕像被照亮,为时不远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黑暗的飞雪楼上。 飞雪楼附近,已经是一片光明,所以它的黑暗就显得很突兀。而这,正是赵宁想要的。他要时时刻刻盯着这里,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将带着他的光束,照亮越来越多的地方。 “除却范式,大齐有十三门第,这里面有跟徐明朗不是一条心的,也有对徐明朗虚与委蛇的,真正唯徐明朗之令是从的世家,并不是太多;罪恶深重,在战争到来时有害无益的家族,也不是很多。这两者加在一起,共有六个家族。” 赵宁负手看着眼前的乾坤图,渐渐陷入沉思,“这六个家族,包括刘氏在内,我必须在一年内解决一半!” ...... 萧燕站在自己的石室里,望着面前石壁上的浮雕图画,这副另类的大齐疆域图,现在让她的面色越来越低沉。 一些世家宅邸里的珍珠,依然是那么耀眼,飞雪楼和各种商铺上的绿玛瑙,也仍旧璀璨,看着让人舒心;但那些在市井街坊里,密密麻麻的暗色鹅卵石,则让她的双眼感到刺痛! 伸出手,迟疑了许久,虽然极度不情愿,但萧燕还是将那些暗色鹅卵石,一颗一颗抠了出来。每抠一颗,她的眼神就要阴郁一份,每丢弃一颗,她的牙齿就要咯吱作响一次。 当初为了将这些鹅暖石安放上浮雕乾坤图,她可是费了很多心思,消耗了很多时间,一段时间才能增加一颗新的。在她看到这些鹅卵石,已经占据小半个燕平城的时候,她是那样高兴、振奋。 曾经的高兴与振奋有多深刻,现如今的痛苦、煎熬就有多难消受。 每一颗鹅卵石,都是苍鹰帮的一个据点,大到分舵,小到窑子。 如今,它们在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抠掉最后一颗鹅卵石,萧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的力气消散了大半。这副浮雕乾坤图里半丈方圆的燕平城,也因为这些鹅卵石的消失,而显得空荡了许多。 没了它们的陪衬,珍珠与绿玛瑙虽然看起来依然光鲜,但怎么都给人一种不稳固不坚实的单薄感。而那些缺了鹅卵石的凹槽,则像是一柄柄刀子,刺得萧燕心头发疼。 “都尉府,赵氏,魏氏......赵七月,赵宁!你们也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千万不要得意,在不久的将来,我定会挽回这一切!”萧燕牙关紧咬。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四 背面 昨夜燕平城江湖惊变,苍鹰帮被都尉府剿灭,萧燕当时非常担心别人知道了苍鹰帮是她麾下势力,说不定飞雪楼也不安全,虽然明知这不可能,但为策万全,还是紧急撤进了密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她的担忧毫无必要。 其实整个苍鹰帮里,也就帮主忽尔巴知道她的存在,虽然里面还有她安插的监视忽尔巴的人手,但这些人的忠心毋庸置疑。 他们的家眷亲人都在草原,加上穷山恶水出来的战士大多悍勇轻死,对方是宁愿战死也不会被俘,更不会出卖她。 除此之外,苍鹰帮没有任何破绽,她跟苍鹰帮也没有财货往来,就连苍鹰帮搜集的天才小孩,也是忽尔巴直接送出城,有另外的人接应。 飞雪楼就是萧燕的一个落脚点而已,跟苍鹰帮没有关系。它就跟其它在苍鹰帮地盘上的商铺一样,只是给对方交纳保护费而已。在浮雕乾坤图上,它镶嵌的也是绿玛瑙,跟苍鹰帮的鹅卵石本就不同。 因是之故,萧燕才觉得苍鹰帮被灭,是因为都尉府在赵氏、魏氏的帮助下,清理燕平城市井帮派,而遭受了池鱼之殃;再深入,这涉及的也是赵氏跟刘氏的争斗,是大齐内部的文武之争,跟她没关系。 “无论如何,近段时间还需谨慎,各处都要尽量减少活动,韬光养晦。同时,也要想办法加紧排查包括飞雪楼在内,各绿玛瑙之地周围的民居商铺,确认没有人接近、监视我们,以防万一。”萧燕拿定了注意。 在敌国潜伏,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性命危殆,容不得她不谨慎。 “是!公主,苍鹰帮没了,我们的耳目就没了,在燕平城成了瞎子跟聋子,往后大街小巷有什么动静,各处有什么风声,我们都很难掌握。我们在齐人的地盘上,已经真的处处皆敌,往后该怎么办?”忽尔巴不无沮丧的问。 萧燕不满的瞥了他一眼,“闭嘴!都尉府有这么大的动静,你事先竟然毫不知情,现在被人家连锅端了,还这么多话作甚?” “公主......属下也不知道会是都尉府突然行动,他们之前几乎就是个摆设,燕平城有大小事都是京兆府处理,我们的人手都安插在京兆府了......”忽尔巴觉得自己很委屈。 萧燕不耐烦的摆摆手,“没了苍鹰帮,我们还有其它据点,不至于就真的成了聋子瞎子。就是天才小孩没法搜集了,这是最大的损失,可恨!” 说到这,萧燕没了继续呆在这的兴致。看着“残缺”的浮雕乾坤图,只会让她心气不顺。她需要换个地方,好好想一下后面的安排。 一间装饰典雅的胭脂铺里,带着两个小丫鬟的赵玉洁,在看过无数种胭脂后,还是没有见着满意的。这让她有些不悦,对陪在一旁的中年妇人道:“你们这铺子里,就没有一件好东西,这还怎么开店?” 陪着的中年掌柜不咸不淡道:“不是没有压箱底的好货色,只怕客人给不起价钱。” 赵玉洁柳眉倒竖,“我可是从宰相府里出来的!就连你们这间铺子,我想要也只是翻翻手掌的事,还买不起你们这一点好胭脂?” 中年妇人脸色一变,立马笑得格外谄媚,连连行礼,“原来是宰相府的贵人,贱妇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贵人到后院来,必有让你满意的。” 赵玉洁挥挥手帕,让两个丫鬟候着,自己跟着中年妇人去了后院。 进了正堂,中年妇人去里间端出了一个精致的漆盒,恭敬的放在了桌子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跟手里的东西毫不相关:“白衣会、苍鹰帮一夜覆灭,元神境高手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御气境、锻体境虽也死伤极多,但也活下来不少。 “一品楼趁虚而入,已经开始接手白衣会、苍鹰帮各堂口,收编大小修行者。但一品楼的规矩很严,对为非作歹之徒要严惩不贷,很多人都没了下场。 “而且一品楼做的都是正经营生,油水不那么多,听说还有很多老弱妇孺要养,加入进去的修行者,例钱跟之前不能比,日子没那么宽裕、好过了。 “所以有不少罪行累累,亦或是受不得清苦生活的修行者,都逃散了出来,如今无处可去,惶惶如丧家之犬。” 听罢这些,坐在桌前的赵玉洁晒然一笑,“黑帮里的江湖修行者,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就是求一个大鱼大肉,任意潇洒? “他们习惯了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一品楼要降低他们的生活水准,还要他们干杂活,这对他们来说跟苦修没多少区别,怎么能适应?” 说着,赵玉洁声音沉了两分,“从现在开始,收拢这些人,将他们纳为己用。燕平城没了白衣会、苍鹰帮,一品楼又不自恃清高,不赚黑心钱,可这市井中的赌坊、窑子、烟管、放贷钱庄并不会消失!他们需要依靠新的力量去生存,这是我们壮大自己的最好机会。” 说到这,赵玉洁的眼神就冷了些。 在赵氏的时候,她暗中培植了自己的江湖势力,也算小有成就。可代州一事后,她苦心经营的羽翼,几乎被赵氏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一成不到的力量,几乎失去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回到京城,她在萧燕的帮助下,多多少少拯救了一些修行者,这才没有成为孤家寡人。 如今,她深得徐明朗宠爱,隔三差五就会被对方赏赐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宰相府里很有地位。在她的要求下,徐明朗还分出不多不少一些产业,交给她打理,现在总算有财力可以重振旗鼓。 “小姐,现在燕平城是一品楼一家独大,对江湖有绝对控制力,如果我们的行动被对方察觉,必然会遭受他们迎头痛击......”中年妇人迟疑着道。 赵玉洁摆摆手,这个问题她已经考虑到了:“不要明着去做这些事,隐蔽进行,动静要小。具体的,先去赌坊、妓院、烟馆这些地方,跟他们达成协议,再把那些修行者分批聚集到这些地方。 “平日里不要大张旗鼓祸害人,只要保证他们有稳定收入,不缺银子,就能让他们先消停一段时间。而后逐渐训练他们,把这些粗鄙莽夫,都训练成习惯在黑暗中行走的刺客、杀手。 “总而言之,我们不跟一品楼正面碰撞,而是进入暗处活动。需要出手时,要做到一击而中,随即消失在人前。所以据点要隐蔽,要有掩护性。告诉那些桀骜不驯的修行者,不如此,他们就等着被一品楼收拾吧!” 说到这,赵玉洁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半途嗅到茶水的清香,就知道这茶叶很没档次,嫌弃的皱皱眉,干脆利落的放下。 按照她的谋划,她会将自己的势力,彻底变成地下组织,平日不为人知,需要他们出面解决麻烦时,就看准后迅速出击,而后抹去痕迹。 这种行事方式,她是跟萧燕这个北胡细作首领学的。萧燕要面对的大齐官府,她要面对的则是一品楼。虽然对象身份不同,但道理一样。 在赵氏,赵玉洁学会了如何修行,经营管理自己的势力;在萧燕身上,她学会了如何在黑暗中行走,如何隐蔽壮大自己,以及借势。 她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刚开始的时候一无所有,是靠着贪婪的吸收一切自己能看到的水分,才让自己不断变得强大。 赵玉洁接着道:“在燕平城里,有很多青楼、粮铺、绸缎庄、珠宝行等等,是各个世家大族的产业,因为有世家庇护,江湖帮派向来不敢去碰他们。 “一品楼虽然自己不赚黑心钱,但也只能独善其身,不可能将京城里的赌坊、窑子这些存在都抹掉。我们控制了这些产业,你们再放出风声去,他们受宰相府的人庇佑,那么无论是一品楼,还是官府,都不会轻易上门找麻烦。” 说完这些,赵玉洁站起身,随手拿起那个装着胭脂的盒子。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脚步,抬头看了看冬日灰蒙蒙的长天,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阴冷,而又斗志昂扬的弧度。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这世界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太阳就有皎月,既然有人走在光明里,那么我就借黑暗壮大自己。如果有人借正义之名横行无忌,那我就成为无所不为的邪恶! 这世间最高的山峰,不只是被阳光普照,也必然被月光笼罩。只要能站在巅峰上一览众山小,头顶再也没有人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呼来喝去,脚下有大众苍生云集景从、俯首低眉,自身是黑是白又有什么关系? 在生存面前,谁又比谁高尚? 都是在人生这个战场上厮杀,都是为了爬上高位,这天下哪家的钟鸣鼎食,不是从底层百姓的血汗中提炼出来?谁又比谁善良? “小姐......”中年妇人见赵玉洁站在门口良久不动,不由得出声询问。 赵玉洁忽然笑了笑,看着阴冷的天空道:“你说,人间的天空为何会有四季,为何会有阴晴风雨,为何不总是阳光璀璨?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上天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会有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中年妇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玉洁脸上的笑容刹那消散,“你说,善良是不是高尚的?忠义是不是该被敬重的?” “这......” “如果善良那么高尚,善良的人为何会忍受病痛和冻饿而死?如果忠义值得敬重,为何战死沙场者的家属,皇朝没有好好保护他们,没有让他们不受欺凌?” “小姐......” “说到底,这个世界,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赵玉洁声音冷得像是更古不化的冰川。 她想起每天夜晚的红烛前,那个趴在自己身上耸动的苍老身躯,内心就涌起阵阵无法抑制的烦恶感,这让她很想呕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更想杀人,把眼前可见的所有人都杀干净,“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组织,就叫‘至暗深渊’! “你们都给我记住,弱小的人是行走在至暗深渊里的人,要想生存,要想不被黑暗里的猛兽吞噬,就得杀出一条血路来!从今往后,‘至暗深渊’里的所有人,谁再敢谈论善良,谈论忠义,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是,小姐!”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请假半天 今天就一更了,请假半天,后面会找机会补上。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请假半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五 收获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纱,在地毯上铺开大片橘色光辉,似乎还散发着草木纯净的清香,修炼一整夜的赵宁睁开双目,眼眸清明如镜。 在秋猎之前,得益于龙盘香的辅助,他迅速成就御气境中期;因为在秋猎上的出众表现,这一个多月以来,龙盘香也没断了供应。如今赵氏宝库里的龙盘香,已经都在赵宁手里,故而修为进展依然很快。 “照这个趋势看,在年前龙盘香耗尽时,成就御气境后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要迅速达到元神境,还得获得其它的宝贵辅助修炼资源。”赵宁摸着下巴沉吟。 世家大族不缺普通修炼资源,故而很多子弟在十六岁后,修为都能更快的突飞猛进,但如龙盘香这种珍奇,在哪里都少之又少,价值连城。 剿灭白衣会、苍鹰帮时,赵宁因为境界不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空有皇帝宋治赏赐的射雕弓,却无法让其物尽其用,是为憾事。 眼下飞雪楼的案子已经审结上报,随着他威重都尉府,在燕平城露面愈发频繁,往后必然遇到针对他个人的事件。自己不够强,是无法战胜一个个危险的。 尽快提升修为到元神境,是赵宁的目标。这就需要一大笔财富,金子无法衡量的财富,可以向其它世家,换取珍稀修炼资源的财富。 “得在年前解决掉刘氏,最好是能吞并他家一部分家产。”赵宁对谋夺刘氏族产这件事毫无心理压力,与其便宜别的世家,不如便宜赵氏。 “一年后——现在来看,没有一年时间了,明年秋,天元王庭就会发起统一草原之战,携三大王庭之力,灭掉那个不肯屈服于他们的大部族王庭——达旦王庭。这场战争双方实力悬殊,前世的时候,三个月不到,战争就已结束。 “因为天元王庭在开战之前,联合其它两个已经被他暗中控制的王庭,一起污蔑栽赃达旦王庭给他们的牧场大河里投毒,让牧民牛羊死伤十万,出兵讨伐是为了复仇,所以大齐没有立即干预。 “随着战事发展,有识之士意识到严重性,建议出兵制衡草原,朝堂上就如何出兵的问题文武辩论、争吵不休,还没弄出个结果时,天元王庭已经灭了达旦王庭。 “一统草原后的天元王庭,已成如日中天之势,再难遏制。 “今生我要打赢这场战争,在皇朝内部得拔除那些会破坏、妨害大齐应战的毒瘤腐朽世家——不论将门还是门第,并让将门压倒文官,在朝堂上占据上风;在皇朝外部,就得避免达旦王庭被灭! “故而明年秋天,雁门军无论如何都要兵进草原,襄助达旦王庭,我也得赶赴沙场。届时大战开始,我若是连元神境修为都没有,那就可笑了。” 想到这里,赵宁起身来到窗前,从阁楼上纵目远眺。 时间太短,赵宁能做的有限。明年秋天这一战爆发时,朝堂上的局势还达不到他的要求,所以,那时即便皇帝宋治决定干涉草原局势,力度也不会太大。会出兵庇护达旦王庭的,估计只有赵氏和雁门军。 万一真的是这样,在那种情形下,要帮助达旦王庭存活下来,对赵氏和雁门军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一的取胜法门,是强大自身。打铁还需自身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赵氏需要更多高手,更好的军中符兵,更多的疗伤救命丹药!只有让雁门军成为参天猛兽,才有可能配合兵法奇谋,取得一个个战果,达到目的。 而这些,需要更多财富,海量财富。 这些财富,皇帝宋治肯定不会给赵氏。这就只能赵氏自己想办法获取。而天下财富的聚集地,无疑是各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 “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太多了。大齐不需要这么多贵族,得修枝剪叶才行。要打赢国战,这天下的财富资源,也需得重新分配。”赵宁嘴角有了杀气。 好钢用在刀刃上,既然某些世家大族已经成了社稷祸害,那么扳倒他们、覆灭他们,顺势吞并一部分他们的族产财富,用来强大赵氏、雁门军,和其它忠义将门、刚正门第,就非常合理了。 这是财富资源的最好利用方式。 但侵夺别人族产这种事,即便机会极好,赵氏也不能在明面上做,招人恨也招皇帝忌惮。此时,一品楼就能派上用场。 雁门军要在明年秋天出兵草原,这得皇帝点头,也需要一些文官支持,否则后勤难以保证。这就得让他们认识到,北胡天元王庭的威胁。这光靠嘴皮子是不行的,说再多,也没有把萧燕在大齐的细作势力,连根拔起,展现在人前来得有力。 这就是赵宁重生后,制定的救国计划大纲的前面一部分。 到今天,他每一步都走在既定框架内,推进得很顺利。 收敛了思绪,赵宁打算招呼夏荷端早饭,还没张开嘴,就看到赵七月带着两个提着食盒的丫鬟,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我做了早饭,吃过以后再去上差。”赵七月抬头看到赵宁,挥挥手,让他赶紧下楼。 赵宁的目光落在食盒上,表情不禁有些僵硬,“是,是不是新菜式?” “大早上的,吃面就可以了,要什么新菜式?快下来,不然面该坨了。”赵七月觉得赵宁对新菜式的渴望太过强烈。 赵宁心头大石落地,笑容瞬间自然,应了一声便麻利下楼。 吃过早饭,出了家主门,来到都尉府,在府卫恭敬的见礼声里,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的赵宁踏进了大门。一路上碰到的大小官吏,无论是不是他属下,都会停住脚步或抱拳或作揖,动作幅度很满,显得一丝不苟。 中间碰到刚养好伤的吴绍郴,对方隔着老远看到赵宁,分明是迎面走来的,却突然调转身形,头也不回的加快脚步果断绕了道。 在班房坐下没多久,后面进门的魏无羡,怀里抱着的一大纸袋包子还没吃完,石珫就派人来传话,叫他俩过去。 来到都尉大堂,不等赵宁跟魏无羡见礼,石珫已经哈哈大笑着走过来,亲切的拍了拍他俩的肩膀,让他俩在没外人的时候,不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平康坊的案子尘埃落定,朝廷的奖赏刚刚下来了,都尉府这回出了大风头,升官的人不少,还有丹药赏赐!就连之前被克扣的官舍修缮银子,也一并发了下来!” 说到这,石珫凑近了赵宁低声道:“这件案子惊动了陛下,宫里还专门给你奖赏了一件好东西!” 平康坊的案子,涉及两大江湖帮派,几十名元神境或死或伤,这样的大案往前推三十年也是没有的,惊动了宋治,赵宁并不觉得奇怪。但是对方专门发下奖赏,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石珫将一叠文书塞到赵宁手里,笑声依然洪亮豪迈,“东西先给你们,具体情况你们下去自己看,午后我会召集大伙儿,统一宣布此案的成果,今晚为你们庆功!总而言之,赵总旗、魏都头各自官升一级,现在你们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正七品了!” 说到这,石珫拍拍额头,又从桌案上小心翼翼的拿起一个玉盒,不无羡慕的交给赵宁,“这是陛下给你的赏赐!” 离开都尉大堂回到班房,赵宁跟魏无羡先是翻看了一下那叠文书,都是新的官凭告身,上到赵宁下到队正这一级的官吏,都有升迁,总人数多达二十余。 正六品还是从六品,对赵宁影响并不是很大,他还是总旗这个官职,不至于成为副都尉,魏无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但如果再上层楼,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一步并没有白跨。 其他升迁的官吏,都是赵宁在结案文书中,突出了各自功劳的,获得奖赏顺理成章。这么大的案子,只动一些五品之下官吏的品级,实在不算什么。 不仅赵宁麾下的人受益,张文铮和他的人也有一些升官,只是人数少很多罢了。石珫的官职虽然没动,但品级应该也升了,否则之前不至于那般高兴。 相比较而言,那晚出动的赵氏、魏氏高手,就几乎是义务劳动,朝廷没有任何给他们的好处。 “同样是都头、队正,咱们的人现在几乎都比吴绍郴的人品阶高一级,碰到了,他们就得给我们行礼!这往后,只怕他们见着我们都会绕道走了。”魏无羡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 赵宁收起文书,淡淡道:“今天碰到吴绍郴,他的确是远远就避开。” 魏无羡抚掌大笑,很是痛快,笑完了忽然面色变得怪异,“说起来,我们之所以能查平康坊的案子,并借此立下大功,是多亏了吴绍郴当夜在案发地。如果没有他将这事抢先握在手里,我们可什么都干不成!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谢谢他?” 赵宁失笑道:“如果你想气死他,那就去致谢。” 魏无羡摸摸双下巴,一脸严肃正经,“这样说来,我是非得感谢他不可了。” 赵宁摇摇头,没多讨论这个话题,这样的事魏无羡还真干得出来。他打开那个不大的玉盒,看到宋治给的东西,不由得瞳孔一缩。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六 收获(下) 魏无羡瞅见赵宁神色颇有异样,好奇地凑过来,伸长了一寸脖子往玉盒里瞧,看清里面的丹药后,愣了愣,而后吸溜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和三尺垂涎,“金元丹!陛下真是大方啊,竟然赏赐了一颗金元丹给你!不亏是你未来的姐夫,厉害厉害!” 他竖起一根粗大的大拇指,满脸羡慕忌惮之色,看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自家姐姐送进宫去。 宋治会送来一颗金元丹,的确出乎赵宁预料。这东西强根培元,对修行者有莫大好处,就算是二流修行者,服用之后也可以拥有一流资质;且能大大增强真气,有助于提升修为,迈进一个境界是肯定的! 只要吞下它,赵宁成就御气境后期,就在反手之间。 如此珍奇,只有大内炼丹师掌握了炼制的方法,且不说需要多少珍惜药材,每年的产量一共就只有三颗!寻常时候,金元丹都是只提供给帝室子弟,基本不会外流,这也是帝室确保自家修行强者后继有人的一大倚仗! 赵宁就算查办平康坊的大案有大功,但宋治能掏出金元丹来,就如魏无羡所说,绝对是看在赵宁是他小舅子的份上。 先是射雕弓,再是金元丹,就这些东西来看,赵宁的这个未来姐夫,对他的确不薄。 合上玉盒,赵宁心里一片清明,让魏无羡坐镇班房,自己到了里间,准备直接吞服丹药开始修炼。这东西太过珍贵,拿在手里招摇过市,万一有个闪失,赵宁损失可就大了。 赵宁的修炼资质,在如今的大齐是凤毛麟角,服用金元丹后也有提升,但不会像二流资质变成一流资质那么大。同样的一碗粥,能让快饿死的人活命,但对一般人就没太大影响。 不过这种提升也不容小觑,毕竟天资到了赵宁这种高度,要更进一步极难,任何微小的提升都足以让他跟相同的人拉开差距。 服下丹药后,赵宁默默运转《青云诀》,徐徐化开药力。很快,他就感觉腹中有一缕缕温热气流向外散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缕都似有深邃浩瀚的力量,可以激烛扬清,改换一方天地! 赵宁引导真气包裹着这些气流在筋脉中游走,将药力一点点化用,心无旁骛。 约莫两个时辰后,赵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金元丹的药力已经化开大半,他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好似有束缚自己的石头被从肩上挪开,跟天地元气也亲和了许多,就如两者之间有薄薄的隔膜被撕去。 此刻再吸纳周围元气炼化成真气,比之前快了有一成多,赵宁不由得心头大喜,如此一来,他的修炼速度就会加快不少,这是修行资质的提高!虽然幅度不大,但影响却绝对不小。 凝神静气,赵宁继续运转青云诀,这回开始利用金元丹的残余药力,开始尝试拓展气海,突破境界。 魏无羡坐在班房里百无聊赖,时而抓抓耳朵,时而扰扰腮帮子,手里捧着一本鬼怪志异,让他看得好像自己浑身不自在。 眼看到了饭点,魏无羡抬头看看太阳,又起身往里间瞅瞅,见赵宁不像会很快完事的样子,便打算让人端些饭菜来。在赵宁没结束修炼时,他是不会离开班房的,免得出什么意外。 “魏都头,外面有一对母子,提着个食盒,说是要求见赵总旗跟魏都头。”这时,一名当值看大门的府卫,快步来报。 “一对母子?什么样的母子?”魏无羡茫然不解,赵氏跟魏氏会有母子这种组合,来给自己送饭?除了赵七月,就没哪个世家子会干这种事。 府卫连忙道:“是个容颜艳丽的妇人,看衣着打扮是个平民,但姿色却是极为罕见……哦,对了,那妇人说都头和赵总旗是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 魏无羡恍然大悟,“带她们到这里来。” 少顷,一个瞧模样也就二十出头的妇人,一手拉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孩,一手提着个食盒,弯着腰紧张的跟在府卫后面,小心翼翼进了院子。 “都是熟人了,不必这么拘束,进来坐吧。”魏无羡笑着招呼。 眼前的艳丽妇人,就是被他跟赵宁,在白衣会的赌坊堂口,救下的叫“玉娘”的小产女子。她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被白衣会卖给了苍鹰帮,后来赵宁下令解救一切女子和小孩,便被都尉府的人从飞鹰镖局带了回来,第二天对方就母子就在都尉府团聚了。 妇人并不敢坐,也不敢看魏无羡,将手里的食盒放到小桌子上,揪着衣角羞愧道:“当日若非都尉府及时出手,贱妇如今不知是否还在人间,犬子也不知会怎样,魏大人跟赵大人的大恩大德,贱妇没齿难忘,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只是贱妇家贫,无以为报,只能亲手做些糕点送来,略表心意罢了,请魏大人不要嫌弃……” 说着,探手将小孩拉到身边,按着他的头让他跟自己一起跪下,就要朝魏无羡磕头。 魏无羡连忙拦住他们,自己也闹得有些脸红,被人这样当面发自内心的叩谢,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况且对方还是个艳丽妇人,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连说分内事,当不得如此重谢。 见对方衣衫单薄,大冷天冻得双手红肿,耳垂都有皲裂痕迹,便对收下对方的食盒糕点也不忍心,掏出钱袋要塞给对方,当作购买糕点。妇人怎么都不肯收钱,见魏无羡力气大拗不过,便食盒也不要了,拉着自己的孩子边往外退边不停道谢,并让他代为向赵宁致谢,慌慌忙忙的走了。 魏无羡望着对方快步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收起钱袋,坐回了椅子。他本来是不想吃对方送的糕点的,毕竟山珍海味惯了,不太瞧得起市井妇人的手艺,但想起对方的质朴情义,还是决定尝尝,熟料吃下了第一块桂花糕,便再也停不下来。 等他抱着食盒快把糕点吃完的时候,里间传来一声响亮气鸣,犹如鹤唳,格外清亮悠远,极富穿透力。 “破境了?”魏无羡豁然起身,又惊又喜。 没多久,赵宁走了出来,虽然气息已经收敛,但修炼资质的提升与刚刚的破境,仍是让他看起来精神焕发的厉害。 “虎啊兄弟,还没到半年就连破三境,你这个修炼速度,真是一骑绝尘!大齐一百年没人做到过了,让兄弟我实在是汗颜无地啊!”抱着食盒的魏无羡伸出两根大拇指。 赵宁笑了笑,云淡风轻:“不过是靠了丹药辅助,算不得太强。” 可惜金元丹只能服用一次,吃第二颗就没用了,不然赵宁会想方设法再弄些。 魏无羡撇撇嘴,以示对赵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的唾弃,他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一脸怪异的笑容:“杨佳妮可是说了,让你成就御气境后期了,就通知她一声,她要来跟你打一架的。” 说到这,魏无羡笑得更加欠揍:“对她而言,你可是个负心汉,当初在秋猎场上,她就很想揍你。只不过因为那时她已经是御气境后期,不想占你便宜,这才忍着没动手。她那柄丈二陌刀的威力,你我可是见识过了,不比你姐的开山巨斧威势弱,这回你可惨了,惨了惨了!” 赵宁懒得跟他插科打诨,杨佳妮如今都不在京城,岂会因为他破了境就大老远从扬州赶来,见魏无羡抱着一个食盒,便问了一句。 听罢魏无羡的解释,赵宁又看了那食盒一眼,“这食盒的材质虽然不是顶级,但花纹却很精美,应该不是很便宜,而且看着也很新,以玉娘大冬天衣衫单薄的情形看,这食盒怕是她借的。如今留在了这里,她回去后未必好交代。” 魏无羡张了张嘴,“那岂不是说,我给她钱反而害了她?她没收我的钱,还弄丢了食盒,这损失……会不会很大?” 赵宁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太师糕,拿起来尝了尝,摇摇头,眼神有些不忍,“面粉和调料都很精细、新鲜,没有一点儿杂色、杂质,虽然未必多贵,但以她家目前的情况来说,也绝对不便宜。老魏,玉娘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康复,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专门买了好的食材,精心做了这些糕点,借了邻居的食盒送过来,就为表达对我们的感谢,这份心意不能说不重。” 魏无羡张大了嘴,半响无言,末了感慨道:“多好的女人啊,怎么就嫁了个赌鬼?宁哥儿,我们能不能帮帮她?” 赵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那小孩我之前看过,修炼资质不俗,将来必成元神境中期,乃至后期。你和我都可以把他招为府上的书童,稍微培养训练一下,日后就会是家族客卿一类的存在。” 魏无羡点点头,“这样的书童,从进府开始,每月例钱就不会少,足够她们母子衣食无忧了。往后等这孩子修为提高,足以让玉娘过上好日子……食盒待会儿得叫人送回去。” 解决了一件心事,魏无羡轻松不少。这种事叫下面的人去做就成,不必他俩亲自登门。 午后,都尉府大小官吏齐聚一堂,为平康坊的案子叙功。场面很热闹,赵宁这一边的官吏们无疑是焦点,出尽了风头,引得吴绍郴那边的人眼红不已,议论纷纷。吴绍郴全程低着头,就没抬起来过,好像一只鸵鸟。 下了差,大小官吏们一起出动,在附近一家酒楼庆祝,吴绍郴则压根儿没去。张文铮麾下的属吏和都头队正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好处,完全是因为赵宁分了功,所以频频对赵宁和他麾下的人敬酒。双方一时打得火热,关系亲近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很多人都栽倒在了桌子底下。赵宁因为今晚还要去一品楼,了解对方搜集刘氏罪案的进度,说不定还要解决一些疑难问题,就控制了酒量。但一个多时辰后,他还是忍不住要去茅房。 从雅间出来,赵宁跟一步三晃的魏无羡经过走廊,正要下楼梯,迎面上来几个浑身酒气、跌跌撞撞的酒客,看似无意的靠近了他俩。 陡然,一抹寒光从为首酒客的袖子里闪出,在电光火石间,隐蔽而又迅捷的刺向了赵宁腰眼!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酒客一起动手,一左一右向赵宁挤压过去,不仅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袖中也同样有符兵的光芒掠出!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七 行刺 在对方调集真气摧动符兵的一刹那,赵宁就再清楚不过的察觉到,这三人全都是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 对方明显是老江湖,无论是之前假扮醉酒客人,掩饰身份,不着痕迹靠近;还是骤然发难,彼此配合,于间不容发之际发出致命一击,都没有任何瑕疵!一应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醉醺醺的魏无羡,在被其中一人挤开,眼角余光瞥见符兵光芒与对方的动作时,瞬间瞪大惊恐的双眼,只觉得一股寒意犹如利剑直刺脑门,酒意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人要刺杀赵宁时,对方的出击动作已经完成,他根本来不来做出任何反应,张大的嘴甚至连声音都没时间发出! 这一刻,魏无羡心如死灰! 他悲愤而又绝望的意识到,赵宁已经在劫难逃! 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已经丧失先机的情况下,莫说是两个喝了一肚子酒的人,就算是全盛状态的精悍杀手,也绝对无法应对! 除非是修为已经到了元神境,用元神之力将三人震开,这才有可能赢得反击余地。可赵宁并不是元神境,他今日才刚刚成就御气境后期! 魏无羡如坠冰窟,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被人一把狠狠揪住,要从嗓子眼里扯出来,双目已经涌上泪光。 赵宁看清了面前的杀手。 这是一个五官普通,但气质凶恶的青年汉子,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赵宁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残忍与得意之色,那是一种俯瞰死人的眼神,这证明赵宁在他心中,已经是必死无疑。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汉子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如果他今日刺杀的对象,是别的同境修行者,亦或是御气境中期的赵宁,他的成功毋庸置疑。 只可惜,他现在面对的是赵宁。 一个经历了十年国战,无数次身陷险境,百战余生的沙场悍将!有这样的经历,若是还没有锤炼出对危险的高度警觉,时时防备战斗的小心谨慎,那才是一个笑话。 在对方靠近过来,动作忽然从醉酒状态,变为直线突进的一刹那,赵宁就做出了反应! 那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瞬。 这三人都是御气境后期,如果赵宁境界不够,速度、反应不够快,那么就算及时意识到危险,也不能从对方精妙的袭击中脱身。 但他得益于金元丹,如今已经是御气境后期! 青年汉子手中一击空空的时候,他志在必得的神色僵硬在脸上,虽然眼前还有赵宁的残影,但匕首入肉的感觉和刺空的感觉,却有天地之别。 失手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青年汉子,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搜寻赵宁的身影,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将匕首刺进对方的要害,完成这次行动任务。 他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赵宁。 他转头,首先看见的,是左边同伴同样惊诧意外的表情,显然对方也没想到赵宁会突然原地消失——与此同时,青年汉子也看到了那名同伴侧后的赵宁! 两人的目光再度触碰,他看见的是一双深不见底,又冷漠无情的眼眸,而对方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可以贴身携带的短刃,正向同伴脖颈刺去! 青年汉子心头一惊,“快闪开!”这是他想大喊出来,警示同伴的话,然而他的声带还来不及震动,就眼睁睁看着赵宁手里的短刃,捅进了同伴的脖子! 短刃右边进,刀柄都没了进去,沉闷的噗嗤声微不可闻,却又那样刺耳,更加刺眼的,是从同伴左边脖颈冒出的血红刀尖,以及同伴惊慌绝望的脸! “滚蛋!”青年汉子暗自怒骂一声,双目变得一片猩红,跟右手边的同伴同时欺身而进。 赵宁在杀人的时候,他们并没闲着,现在已经到了赵宁面前!青年汉子有把握,在赵宁的短刃拔出来之前,就能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要害! 现在是他们的进攻回合! 他想得很美好。 事实却是,赵宁根本没有拔出短刃,连尝试都没有,而是将中刀的杀手重重推了出来。这个动作非常快,几乎在短刃穿透杀手脖子的同时,杀手的尸体就已经飞了出来,撞向青年汉子! 青年汉子反应迅捷,在极短的距离上,还能及时侧移一小步,顺手一推,将同伴的尸体推开,并没有让对方把自己撞倒或撞退,给赵宁可乘之机。 然而他毕竟受到了阻碍,进攻节奏被推迟,当他面前再无阻碍时,赵宁也消失再了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 “镜水步!” 青年汉子心中一紧,已经意识到赵宁的打算,连忙大喝一声,向自己的同伴示警,同时转身,想要支援同伴。 他右边的杀手已经收回出击动作,回转匕首想要护住周身,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镜水步最善突击,赵宁成功近身,到了杀手双臂内侧,并抬起一只手肘,挡住了杀手回刺的胳膊,另一只手则五指平伸,趁机重重击在了杀手咽喉处! 眼看着同伴丢了匕首,双手捂住咽喉倒在通道里不断痉挛,青年汉子愤怒的大吼一声去死,手臂一挥,匕首已经到了赵宁脑后! 不管是谁,进攻的时候就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出手之际往往还有瞬间的动作定格,如果此人面对围攻,这时候就是其他人击中他的最好机会,双拳难敌四腿就是这个道理。 几根漆黑的头发被匕首斩断。 但也仅此而已。 赵宁一击出手,绝不停留,脑后生眼一般,在匕首刺来之际,就地一个驴打滚,险之又险的避过了挥刺的匕首,让青年汉子的杀招落空! 不仅如此,赵宁打滚的方位很有考究,这让他能在这个过程中,探手抓住青年汉子的脚踝,借着身体移动的力量,将对方带翻在地。 身体歪倒的那一刻,青年汉子心间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栽了。虽然还没被制伏,但赵宁的强悍已经让他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机会起身进攻,连逃跑都不能! 果不其然,青年汉子扑面摔倒在地,刚想重新控制自己身体,就感觉后背好像被膝盖被死死抵住,一只手臂不知何时落入了赵宁手里,扭到了身后,随即便在清脆的骨裂声里,传来钻心的剧痛!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一时都摆脱不了对方的控制,握着匕首的手臂刚要回刺腰后,不出意外又被抓住,旋即又是一股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手肘以下的部位。 当他以为自己的痛苦已经结束时,双腿的脚筋也在霎时间被相继挑断,对方用得还可能是自己的匕首,这让本就痛不欲生的青年汉子,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赵宁握着青年汉子的匕首站起身,漠然看了一眼手脚尽废的杀手,他面前已经没有站着的敌人。 直到这时,雅间里听到动静的都尉府修行者们,才冲了过来。 这并不是他们太慢,而是赵宁制敌太快,整个战斗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四五招就已经结束。远近各处的酒楼客人,甚至都没看清战斗的细节,只看到三个杀手相继倒下,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赵宁前世十年厮杀积累的临战经验,与磨练出来的精湛战技,在这场战斗中提现的淋漓尽致。 “赵……赵总旗,你无恙吧?” 冲在最前面的石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个杀手,又看了看毫无异样的赵宁,怎么都有些无法接受,喝了那么多的赵宁,竟然在须臾之间,毫发无损的解决了三个同为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 不仅是他,都尉府的其他官吏,看赵宁的眼神也充满惊艳与震动。 “这都是赵总旗干的?” “这也太厉害了些吧?” “不愧是秋猎站擂成功的奇才!” 魏无羡呆呆的望着赵宁,犹如一尊雕像,他至今还不能理解,为何赵宁能及时应对这样凶险的刺杀。 他在秋猎上是见识过赵宁的身手的,对赵宁能够以一敌三,倒并不是很意外,但对方在醉酒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反应与战力,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仔细一想,魏无羡陡然回忆起,赵宁喝酒虽然多,但举止一直平稳,没有半点儿醉态,这说明对方在有都尉府众修行者在侧的情况下,仍旧在刻意保证自己,有应对突然状况的能力!今天可是赵宁破境和升官的大好日子,他竟然完全没有放松警惕? 这已经不是谨慎,而是偏执! 魏无羡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也亏的是赵宁有这种偏执,不然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也会悔恨终生。 所以,自己跟宁哥儿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吗?刚刚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自己想过帮忙,可御气境中期的自己,完全没有找到出手机会…… “我没事。”赵宁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担心。旁人或许觉得此战凶险,但对久经战火的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石珫等人松了口气,将目光再度投向那三个或死或伤的刺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敢在酒楼当众行刺我都尉府官员?” 赵宁冷笑一声:“问问就知道了。”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八 不死不休的敌人 问问就知道了。 赵宁话音方落,手脚俱断的青年汉子,就已经蛆一样挣扎着扭过头,红着眼盯着赵宁等人嘶吼:“今日爷爷失手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们记住,这次刺杀不是结束,只是开始!从今往后,会有无数好汉为了给帮主报仇,日日夜夜来取你们这些都尉府狗官的人头!你们和你们的父母、妻儿,都等着脑袋一个个搬家吧!哈哈,哈哈哈哈……” 闻听此言,都尉府大小官吏莫不色变,石珫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步重重踹在青年汉子肋下,将对方踢得吐血滑了出去,撞毁了栏杆从二楼摔下,引来下面围观的客人发出声声低呼。 青年汉子痛苦难当,嘴里呕了好几口血,却仍是桀骜不驯的抬起头,面目狰狞而猖狂的不断低笑,“只要帮派还有一个修行者,还有一个活人,你们就别想安宁,你们会付出代价!” “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 石珫很想打死对方泄愤,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对方这个时候还不断叫嚣,就是想激怒他们,求一个速死,好结束自己的痛苦,石珫自然知道这一点,也就不会让对方如愿,招呼自己的属下:“带回去好好审问,务必挖出他的同伙!” 几个都尉府官吏快步下楼,将犹自不断唾骂的青年汉子架走。 事已至此,酒宴是进行不下去了,石珫对赵宁道:“早就知道这些江湖黑帮凶恶,没想到白衣会跟苍鹰帮已经覆灭,这些亡命之徒还敢来找我们寻仇! “赵总旗毕竟是主办此案的人,要格外当心。尤其是你麾下的平民官吏,没有家族保护妻儿,往后要防备这些人下黑手,可不那么容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赵宁点点头,叫来麾下的都头队正,做了些布置,让他们安排府兵保护一些官吏和他们的家属,并设下埋伏,一旦有人发难必要当场擒获。 粗略说了说,众人就离开了酒楼,详细的事情明日上差了再安排。 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酒楼大堂角落位置的一个桌子前,两名作普通人装扮的年轻食客,在目睹了这一切后,不久也结账离开。 回去的路上,魏无羡闷闷不乐,赵宁奇怪的询问时,魏无羡长吁短叹:“秋猎的时候,我发现你战力非凡,深受触动,回来后便收了性子专心修行,突破御气境中期后,本以为差距在缩小。但今日这场刺杀却告诉我,咱俩差得还远,真不知你是怎么修炼的……” 不等赵宁接话,魏无羡摆摆肥猪手,“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赵氏和魏氏都是将门,各种高手人才多如牛毛。以你我在家族里的身份,只要肯学,他们就会倾囊相授;只要肯吃苦,什么高度达不到?” 说到这,他又叹息一声,“是我懈怠了,今天回去后,我要跟父亲说说,从明天开始,接受生死难度的训练,全方面提升自己的实力,怎么都不能被你落得太狠!” 见魏无羡斗志如铁,赵宁拍拍他的肩膀,也没有多说。 他的实力,是前世积累的成果,同龄人无法与其相比,魏无羡能以他为标杆使出吃奶的劲儿修行,必然快速强大起来,这对魏无羡自己的将来大有好处。能够变相帮助兄弟,也是很让赵宁高兴的事。 “今天的刺杀突如其来,这些江湖亡命徒真的这么狠,敢报复官府?”魏无羡收敛思绪问,他觉得这事儿有点怪诞。 赵宁淡淡道:“他们的目的不是报复都尉府官吏,而是要我的命。” 魏无羡面容变得冷峻:“我当时就在你身边,修为还低一些,更容易被杀,他们却视而不见!” 赵宁道:“所以青年汉子最后的叫嚣,只是为自己的行动做个幌子,免得我们察觉他们的真实意图与身份。” 魏无羡问:“他们不是白衣会、苍鹰帮逃散的帮众,又会是谁?是谁这么迫切想要你的命?” “想要我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敢这么明目张胆行刺,不顾及后果也要动手的,就没几个了。” “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首先,他们出动的是三个御气境后期。为什么不是元神境?为什么不是更多御气境后期?” “原因只会有一个:对方实力不够,三个御气境后期,已经是极限!三个御气境后期,这本已十拿九稳,可他们没想到,你今日成就了御气境后期!” “我破境这件事在都尉府不是秘密,对方却不知道,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对方势力不大,至少在都尉府没有眼线。” “其次……对方敢派人当众行刺,不顾后果,必然是对你怨恨极深,堪称不死不休;而且这个人必定隐藏极深,连赵氏事后的搜查,都有一定把握能避过!” 说到这,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此人犹如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端的是不容小觑……你是怎么惹到这个人的?” 赵宁道:“不是我惹到了这个人。” 魏无羡:“是这个人惹到了你不成?” “现在你总该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吧。” “怪不得对方这么想置你于死地,原来是她!” 赵宁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我只是没想到,她还会出现在燕平城;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拥有御气境后期这种层次的爪牙。” 这话出口,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应该想到的。 当初对方消失在代州城外,而不是变成了一具尸体,赵宁就该想到,以对方的能力和气运,必然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可这一天来的还是出乎他预料的快。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在酒楼为何不当面拆穿那个杀手的话了。只有假装没意识到对方的真实身份,才能让她放松警惕,赢得把她揪出来的机会。”魏无羡看赵宁的目光不无同情。 无论怎么说,被一个曾经真心相待的人,像对付杀父仇敌一样不断刺杀,怎么都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 赵宁当然不会觉得难过。 敌人,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他绝对不会觉得受伤,只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弄死对方,“今夜计划失败,她还会有下一次行动。我总会找到机会把她揪出来,无论她隐藏在何处。” 说到这,赵宁深吸口气,换了换心绪思维,“扳倒刘氏已经箭在弦上,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耽误不得,我们先去一品楼。要把她和她的势力挖出来,一品楼也正好派上用场。” …… “失手了?” 一家绸缎庄里,赵玉洁听罢属下的禀报,眼神立马变得低沉,“三个御气境后期,出其不意刺杀一个御气境中期,怎么会失手?就算赵宁有镜水步,也根本不会有反应时间!” 躬身站在她面前的女子不无委屈道:“赵宁已经是御气境后期……并不是小姐说的御气境中期……” 赵玉洁怔了怔,旋即面色更加阴沉,“不到半年,连升三境……这家伙的天赋还真是强!” “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召集人手行动?我们安排在酒楼的眼线回报说,对方并没有察觉异常,相信了此次行刺是帮派复仇……”女子试探着问。 赵玉洁摆摆手,冷静道:“不必了。这回行动失败,已经打草惊蛇,从今往后,赵氏必然加派高手对赵宁进行暗中随行保护,说不定还会设下圈套等着我们。我们暂时没有元神境高手,拿他也没辙。你下去吧。” “是。” 赵玉洁端起茶碗,想要喝口茶平复心境,但是茶碗还没到嘴边,就被她捏得粉碎。 她很清楚,这回刺杀失利的后果有多严重,因为她没有把握,赵宁会不会再度意识到她的存在与威胁。 曾经她自认为对赵宁有十足的了解与控制,然而代州惊变打破了她的自信,摧毁了她对赵宁的一切既有认知。 那时候她猛然发现,她脑子里的赵宁跟真实的赵宁,完全是两个人!如若不然,代州截杀也不会失败,她更不会暴露,还差点儿被赵宁一刀要了性命。 一个陌生的赵宁,让赵玉洁感受到了莫大危险,当她想到她之前在赵氏自以为高明的所作所为,都被赵宁冷眼旁观,如看猴子时,她就坐卧不宁。 一想到代州之行时,赵宁将计就计,利用自己牵扯出范式的大谋划,赵玉洁就为赵宁平日里迷恋自己的假情假意而心寒。一个十六岁的家伙,心机与演技怎么能深到那种地步? 这样的赵宁,让赵玉洁感到恐惧。 因为她发现,她无法打动赵宁,攻破对方的心防;足以魅惑众生,让当朝宰相都无法拒绝的美貌与风情,对方竟然半点儿也不在意。 这家伙心智坚定、阴狠得可怕! 更何况,对方背后还有偌大的赵氏,这份力量太过庞大。一旦对方发现了她,又开始对付她,那么她将处境危急。 她没有对付赵宁的手段,就只能千方百计杀了他! 一言以蔽之,赵宁不死,赵玉洁寝食难安!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今夜这场刺杀,是她收拢白衣会、苍鹰帮残余初见成效后,信心十足发起的行动,本以为御气境中期的赵宁必死无疑,没想到对方竟然已经是御气境后期! 白衣会、苍鹰帮的元神境修行者,都被都尉府联合赵氏魏氏高手击杀、抓捕了,没一个漏网之鱼,如若不然,赵玉洁今夜还能动用更强的力量。 “深渊暂不可用,得想其它法子干掉赵宁!” 赵玉洁长吐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这家绸缎庄是徐明朗交给她打理的产业之一,规模不小,每月盈利丰厚,稍微动点心思,就能挪出一笔不菲财富,“听说燕平城有个杀手组织叫三青剑,高手众多,而且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 念及于此,赵玉洁有了计较。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八九 该不该问 来到茶楼,赵宁发现“一品楼”的招牌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旗招:“茗香茶楼”,如果不是苏叶青俏生生的从二楼探出头,赵宁可能会想对方是不是已经挪了窝。 “二姐说我们现在规模扩大了,如果每个据点都打上一品楼的招牌,太过惹眼,所以大哥就决定,只在总舵使用一品楼的牌子。” 苏叶青的小脑袋刚刚在窗口消失,两个呼吸后人就站在了赵宁面前,白嫩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两个刚刚成熟的苹果。 “正该如此。”赵宁跟在对方后面进门。深夜的茶楼空荡荡的,安静而平和,一只老鼠不知在哪里啾啾了两声,听到有人踩在楼梯上的动静,便叮隆隆的飞快跑远了。 魏无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猛地捂住张开的血盆大口,心虚的四处瞅瞅,生怕自己的丑样被扈红练看见,模样反应倒是跟那只老鼠颇有些相似。 到雅间落了座,赵宁便直入主题,询问一品楼调查、搜集刘氏罪案的进展。 “二姐和三哥在一起主持这件事,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派出了数百名精锐,已经查到了可用的罪案七十多件。但在燕平城里的,大多都只是小事,族人强占商铺、打死奴仆这类,因为之前有白衣会这个白手套,刘氏手上并没有重要命案。”苏叶青端坐回答。 赵宁微微颔首。这些情况在他的意料之中,刘氏就算要攫取财富,也不会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至少需要白衣会来遮掩,而族人强占商铺、打死奴仆这类事,对别人或许是麻烦,但对刘氏而言,这种罪案太过微小,不足以动摇家族根基。 “所以我们把重点放在了燕平城外,白衣会在京畿之地没有据点,刘氏在外面的所作所为都得自己出面,容易落下把柄。” 苏叶青继续道,“这些时日,二姐和三哥在京兆府下辖的蓝田、石门两县,已经有了不少收获。据昨日传回的最新消息,他们已经查得刘氏族人,在过去几年间,强买土地致人死伤、放贷催债致人死伤、强抢民女致人死伤、开采矿山不当矿井塌陷致人死伤等二十多件命案! “这些命案发生时,不是没有人到官府击鼓鸣冤,但刘氏都用强权压了下去,很多人因之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最后郁郁而终,也有人只能拿着微不足道的补偿忍辱偷生。 “特别是矿石开采不当一案,传闻埋葬了百余人!死难者家属在石门县鸣冤不成,便聚集了十几个青壮,想要上京告御状,可那些人都在半路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二姐已经去探访那些死难者的家人,如果能够查到证据,把人带回燕平城,光这件案子,就足以让刘氏付出巨大代价!” 说到这里,苏叶青握紧了拳头,对刘氏的罪行感到非常气愤。 赵宁没有太愤怒,他毕竟生在世家,对某些世家权贵的黑暗行径,比苏叶青更有心理准备,这时候只是凝神静思。 京兆府不仅管辖燕平城,还包括蓝田、石门、天水三县,跟都尉府不同,它还主管民政,这也是京兆尹是四品官,而都尉只是五品的原因。 刘氏也是几百年的大家族,人丁兴旺,不可能都窝在京城大宅里,族中田地和燕平城外的各种产业,也需要人手打理。这些人在燕平城得谨小慎微几分,但到了城外,行事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顾忌。 如今的大齐,到了太平盛世,就如其它皇朝一样,也迎来了土地兼并的大风潮,莫说世家大族,就算是小地主,也总是千方百计多置田亩,并将其看作造福子孙万代的根本。 至于高利贷这种事,因为利润极度丰厚,绝大部分有钱人都想做。 蓝田县境内蓝田山的紫晶矿,是刘氏的核心根本之一。紫晶矿是制作符兵的基础材料,广泛应用于刀枪剑戟等各种兵刃上,高品质的紫晶更是制作高阶符兵的必需品之一,皇帝宋治给赵宁的射雕弓上,便有极品紫晶。 然而紫晶矿的开采并不容易,埋藏很深,巷道最低需要深入地底数里,而且保存也需要特殊装置。在这种情况下,采矿工作一旦不严谨,就有极大可能出事故。 “传信给扈二娘,让他们务必小心行事,不要引起刘氏注意……罢了,已经查到了紫晶矿上,刘氏不察觉根本不可能。我赵氏在蓝田县也有一处药田,今晚回去,我便让家族派遣高手前往蓝田县,明里押运药材,暗中支援扈二娘。” 赵宁拿定了主意,这件事也就商量完了。他接着问道:“对飞雪楼的监视进行得如何?” “进展顺利,没什么特殊情况,最近飞雪楼也没什么大事。我们跟踪了很多人,大到豪客巨商,小到送蔬菜的贩子,目前还没什么发现。这些人好像都很本份,不像是有问题的。” 因为一直没有收获,苏叶青对赵宁要他们监视飞雪楼的用意就有些不解,不过她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加上她又是个内敛本份的性子,就没想太多,只是认真做好自己的事。 “一点收获都没有?”赵宁有些奇怪,暗自琢磨一阵,可能是上次的事后,萧燕出于谨慎,所以最近决定减少活动,想到这里,也就释然了。 “继续监视,不要怠慢,更不能大意露出马脚。” 赵宁嘱咐一句,转而问道:“一品楼接收白衣会、苍鹰帮势力的事情,应该已经办完了吧?查过他们的名册没有,走漏了多少修行者?” 苏叶青显然是平时办事很认真,此时倒背如流道:“白衣会共有修行者三百二十一人,元神境不算,御气境九十八人,战死六十三人,失踪了十八人;锻体境二百零二人,战死一百二十人,失踪二十二人,其余的都让我们收编了。” 等苏叶青把苍鹰帮的情况也说完,赵宁目光便凝重了几分。这两个帮派的御气境修行者,有七成都失踪了!相比较而言,锻体境失踪的比例要小些,但绝对数量却也不少。 “失踪的修行者,你们追查到下落了没有?”赵宁问。 苏叶青摇摇头,也有些费解,“这些人之前都跟我们接触过,有的已经接受收编了,但到了晚上却莫名消失,从此再也没有露头。” “如此看来,这些人多半都到了赵玉洁麾下,如果没有她的人掩护,他们不至于消失得这么干净。不过我很奇怪,以如今一品楼在京城的势力,要找人很容易,他们凭空消失不难,可要不被找出来,就不简单了。就算这些江湖亡命徒,多没有家人,找起来慢了点,但他们总该有容身之处吧?”魏无羡插话道。 赵宁想了想,“很显然,他们藏身的地方,是江湖帮派不会踏足,乃至无法踏足之地。” 魏无羡眼前一亮:“世家大族、高官显贵的宅邸商铺,或是其它势力范围?有这样的人收留了他们?” 赵宁道:“应该说,赵玉洁又进了世家显贵的门,而且还拥有了一定权力!” 魏无羡瞠目结舌:“这……代州之事才过去几天,她是怎么办到的?” 赵宁:“重点是,这个豪门大户是谁!” “可能是谁?” “可能性太多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为何收留她,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收留她的原因是被美色所惑,还是跟她有着跟赵氏对立的共同立场?” “那该怎么把她挖出来?” “从世家大族这条线不好入手,就只能调查她的江湖势力!” 赵宁看向苏叶青,“从现在开始,一品楼要清扫燕平城里的大小江湖势力,无论是吞并还是剿灭,务必做到一个不漏!” 不等苏叶青答应,魏无羡就点点头:“大火烧林,一切鸟儿都会现形!就算抓不到她,至少也能让她的势力灰飞烟灭!” 赵宁又对苏叶青道:“一品楼刚刚独霸燕平城,大小事务本就不少,如今我又给了你们这么多差事,办起来很不容易,想要事事周全就更难。若有要求只管开口,辛苦一阵,撑过这段时间,往后就好了。” 苏叶青先是认同的点头,然后又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不辛苦,最后又连连点头,认可赵宁的总结。 魏无羡只看到苏叶青在很短的时间内,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小脑袋都快成了拨浪鼓,却根本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意思,弄得一头雾水。 赵宁却完全能明白苏叶青心里的想法,温暖的笑了笑,对方的模样的确有些傻,看得他都忍不住笑意,“最后,你们要开始跟刘氏的各个产业接触,准备好来日侵吞。” 说完了既定话题,赵宁暗暗吐了口气,问苏叶青:“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苏叶青低头犹豫深刻,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该不该她问,她能不能问,末了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狠狠鼓了鼓勇气,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向赵宁。 就在赵宁以为,苏叶青要顺着他先前的话,提出什么要求来的时候,只见苏叶青略微偏了偏脸庞,目光闪躲,信心不足的小声道:“那……那个赵玉洁,是谁?”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九十 不同 翌日,赵宁上午在都尉府呆了半天,处理了一些公务。 昨夜被抓的那个青年汉子,被押解回来后没有吐露什么有用的消息,因为在进地牢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一头撞在石门上,撞死了。 对方手脚都断了,却还能自己撞死,这需要必死的决心和恰当的机会,赵宁有些佩服。不是佩服这个杀手,而是佩服赵玉洁。 能在自己势力并不大的情况下,把一个御气境后期的江湖修行者,变成自己的死士,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午后赵宁没有呆在班房,带着一队府兵巡视街坊治安,骑着马晃荡了一下午,处理了两三件不大不小的街市斗殴与争吵,很是悠闲威风。 到了快下差的时候,赵宁随手给了府兵们一锭金子,算是请他们下差去喝酒。府兵们顿时乐开了花,免不得连连致谢。对他们这些普通府兵而言,金子难得一见,俸禄都是用铜钱、银子结算的。一锭五两的金子,足够他们这一队人去好好喝一顿花酒了。 赵宁也不是故意施以重恩,而是他身上就没有银子这种不值钱的货币。事实上,连金子都很少,钱袋子里装的都是珍珠玛瑙这种东西。譬如说赵七月,当初去代州城驰援赵宁,随手抛给剪径山贼的,就是一袋子珍珠。 早早给府兵们下差后,赵宁没有回去,而是带着两个随从,来到了北城福宁坊的一座酒楼。 这是一间普通的酒楼,布置素雅,没有奢华装饰,伙计也是本份的小二,没有妖娆的酒娘,厨师的手艺也一般,招牌菜都味道寻常,因为没有特点,所以这里客人不多。 但因为距离京兆府衙门不远,平日里也有不少客人,酒楼不至于关门大吉。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来这里,当然,也没有来很多次,只不过每回来的时候,都是为了访友。 赵宁在雅间坐下没多久,一名随从就带着两名官员进门。看到对方,赵宁笑着起身,大家互相见礼,言语称呼都很熟络。 “赵兄今日来,不知有什么要事?”新科榜眼唐兴坐下后问。 探花郎周俊臣坐在一旁,没有插话,只是看着赵宁。 在内心里,寒门庶族出身的周俊臣,对赵宁颇为颇为敬佩、感激,这跟他对绝大多数世家子的感官都不一样。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当初在燕来楼,赵宁从宰相之子徐知远手里救了他们,更因为事后赵宁的一番话,为他们走出仕途困境提供了方向。 秋猎的时候,因为唐兴在皇帝面前“仗义执言”,忤逆宰相徐明朗的意见,他们在当晚就受到了皇帝召见。那一晚他们君臣相谈甚欢。之后还被召见过几回。秋猎结束后,他跟唐兴就被调到了京兆府任职。 依照惯例,新科三甲是要在翰林院历练几年,才会出任地方主官的,但他俩却打破了这个惯例。虽说身上仍有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实际上已经不再去翰林院当差,只在京兆府办事。 皇帝将他们俩安排在京兆府,是很合理也是用处最大的选择。 虽然是地方衙门,但因为辖境是京畿之地,京兆府职权大事务多,会跟世家大族频繁打交道,与三省六部等中枢衙门也近,最能让唐兴、周俊臣等人,在短时间内熟悉皇朝官场情况,了解各方态势和矛盾,培养具体办事的能力,并磨砺出皇帝宋治需要得才干。 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对唐兴和周俊臣的期望,不可谓不高。 “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两位共谋,也有一件大功要送给两位,就是不知道,两位有没有胆量为陛下分忧了。”赵宁开门见山。 扳倒刘氏,要通过揭发刘氏罪状的方式,这事儿靠都尉府是办不了的,因为这不是京城治安案件。刘氏族人的大部分罪行,也发生在蓝田、石门两县,那都超出了都尉府的职权范围。 一旦被刘氏迫害的各个苦主,在一品楼的帮助下,带着证据,安全抵达京城来喊冤,也只能去敲京兆府的鸣冤鼓。 京兆府是文官势力范围,里面还有刘志武这个刘氏族人,那些对刘氏不利的案子是否受理、怎么受理,受理以后如何查办,是不是会查上个一年半载乃至三年五载,最后刘氏暗中“解决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不得而知。 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赵玄极还是赵氏,都帮不上什么大忙,因为赵氏是将门,大都督府负责的也是军方的事,不涉及民政。赵宁要保证所有案子都会被完整受理,且会被迅速侦办,就需要京兆府内部的官员出头。 而且这些个官员,还得有权力有地位,敢于跟刘氏硬碰。 平心而论,找一个跟刘氏敌对的士人门第,是最好的选择。就好像如果要向赵氏发难,选择山海关孙氏为盟友最好一样。除此之外,寻找门第中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心怀社稷的世家,也能帮赵宁达到目的。 只可惜,京兆府说小不大不大,里面还真没有跟刘氏为敌的门第要员。至于刚正门第,即便赵宁不跟对方联手,一旦刘氏的罪案暴露,对方也会出力参与。 赵宁此时去找这些门第家主,反而显得阴险、小人行径,对方必然不屑,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经过多方权衡,赵宁最终找到了唐兴跟周俊臣头上。 “有这样的好事?那可得多谢赵兄了。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唐兴笑着拱手,先表示了对赵宁支持与感谢的态度,然后才问事情缘由。 “扳倒刘氏,二位可敢?”赵宁一字一句的问,同时密切关注对方的微表情变化。 唐兴先是眼前一亮,明显十分振奋激动,然后目露思索之色,冷静思考各方各面,最后义正言辞对赵宁道:“赵兄对唐某有大恩,唐某一直想要回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赵兄有用得着的地方,但有吩咐,唐某必定竭尽全力!” 周俊臣先是睁大了眼,非常震惊,而后面色凝重,充满谨慎之意,他同样也快速思考了一阵,最后带着疑问询问赵宁:“赵兄于我们有恩,我们本该全力相报,但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公权必须公用。如果赵兄要我个人冲锋陷阵,我在所不辞,但如果是借用官职便利,我就需要确定,刘氏的确有被扳倒的罪恶……” 他话没说完,就被唐兴打断,“赵兄,你莫要介意,这家伙就是个书呆子,一时想不清楚罢了。赵兄有什么打算,要我们怎么做,只管说来就是!” 赵宁微微一笑。两人的反应跟他预料的差不多。实则他之前那句话也是试探,现在对方的反应,达到了他的预期,便可以将事情仔细说明。 不出赵宁预料,唐兴明显松了口气并变得更加有斗志,周俊臣也松了口气,同时变得非常气愤——对刘氏恶行的气愤。 最终,两人都保证,一旦苦主到京兆府鸣冤,他们必然竭尽全力配合。 三人讨论了一些细节,因为在座的都是人杰,赵宁也没有说太多。后半段,三人都是饮酒吃菜,相谈甚欢。 一个时辰后,在酒楼前送别了赵宁,周俊臣犹有埋怨的对唐兴道:“赵兄提出扳倒刘氏的时候,你怎么能答应得那么干脆?如果刘氏没有种种恶行,难道你也要公权私用,毫无原则的帮助赵兄不成?” 唐兴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轻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有何不可?只要赵兄的敌人是世家大族,且又有得手的把握,我就会全力相助!” 周俊臣被唐兴气得不轻:“你……” 唐兴摆摆手,不以为然的道:“你可别忘了,咱俩为何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官升一品,到京兆府这种实权衙门来任职——这都是陛下觉得我们有用,能为他分忧! “我们的身份是什么?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陛下为何不断扩大科举取士的规模?就是希望用我们来分门第贵族的权,抑制世家门第!所以,在官场上,我们除了做好本职,不断升官掌握更多权力外,还必然要跟门第相争,想方设法扳倒门第官员! “刘氏是门第中有名的大族,若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法,让他们举族倾覆,不仅你我可以立功升迁,这也是为陛下分忧!还需要犹豫什么?” 周俊臣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话来,末了声音艰涩道:“你我不仅是陛下的臣子,也是黎民百姓的父母官!除了为陛下分忧,也该想着秉承公义,为百姓谋福!” 唐兴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极为洪亮,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些,拍着周俊臣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回对付恶行累累的刘氏,就是为百姓做主,为苍生谋福,岂不正合你意?你还婆婆妈妈作甚!” 周俊臣觉得唐兴这话不对,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刘氏的确该死,但这是因为他们有罪行,而不是因为陛下要分世家大族的权。 唐兴则认为,要给百姓谋福,就得消除一切世家贵族,用什么手段那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九一 大好机会 宰相府。 明日是休沐之期,今日下差从皇城出来,徐明朗叫上了“三五老友”,一起到家中饮宴叙谈。 在座虽然都是老者,年级最小的也过了五十,不乏满头白发的,但伺候他们酒水的仕女却一个比一个年轻,大多只有豆蔻之龄。酒宴里众人曲水流觞,高谈阔论,跟年轻士子无异。 酒至半酣,众人换了场地,从临湖亭台到了设厅,方才落座,便有红袖鱼贯而入,轻歌曼舞。老头子们不再纵声谈笑,转而欣赏品评歌舞。舞姬里虽然不乏动人尤物,大伙儿却目光清明,讨论的也都是歌舞技艺、音律优劣,自有一番风度。 待得一曲舞罢,少女歌姬们如云退下,众门第家主们抬头看去,只见偌大的厅堂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案一女。 案上摆放着的竟然是久负盛名的焦尾古琴,而那女子二八年华,有三千青丝垂于娇柔双肩,双眸如星眉似远山,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好似夏日雨后清荷上的一滴晶莹水珠。 这些“阅人无数”的老士人们无不大感惊艳,有人已经不禁赞叹,人间竟有如此绝色;更有人已是看得失神,半响后才反应过来。俄而琴音响起,如空谷山泉之音,众人遂知,这是宰相今夜要为众人引见的府中至宝。 于是各自收敛思绪,凝神细听,不知不觉间,已是沉醉其中。 徐明朗见这些门第家主,无不被赵玉洁镇住,骄傲而自得的抚须微笑,很是享受这种滋味。待得一曲罢了,赵玉洁起身行礼,盈盈而退,众人才从琴声构建的深远意境中回过神来,于是乎,各种赞叹声此起彼伏,不乏有借此阿谀奉承者。 这让徐明朗更是高兴,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几轮酒罢,众人再度换了地方,这回却是到了一间陈设简单的轩室,再无美酒佳肴、美人歌舞,只有在各自位置上端坐的家主们,准备商议正事。 宴后自当有茶水奉上,大伙儿落座后,没有见到奉茶的丫鬟,但是轩室一侧半卷的竹帘下,有一仕女正跪坐煮茶,闻茶香,茶应是即将煮好,有人仔细看了两眼,不由失声低呼:“这不是方才那位琴师吗?” 众人闻声转头去看,果然是在设厅演奏焦尾古琴的仕女。只不过之前对方衣衫轻逸,颇有仙气,如今却是换上了类似书童的装扮,少了几分空灵,多了几分儒雅书卷气,尤其是少女着男装,更显露出几分干净之意来,让人见之心折。 茶水上来,刘牧之品了一下,赞叹道:“好茶!徐公真是好福气,此女仅看姿色,已经是人间罕见,却又抚得一手好琴,有余音绕梁之力,这茶道更是精湛,颇有大师风范了……如此至宝,也不知徐公时如何觅得,叫我等好生羡慕!” 听了这番评语,徐明朗如饮琼浆,开怀大笑,“不只是音律、茶道,媚儿在诗词上的造诣,比起这两者也是不遑多让,他日若是有机会,再让诸公鉴赏。” “竟然是这等才女……徐公真是羡煞旁人!”刘牧之连连感慨,“白发红颜,自古就是佳话,能得这样的红颜知音,此生无憾呐!” “是极是极……”众人无不附和。这并非刻意拍徐明朗的马屁,而是都非常认可赵玉洁的才色。 收获了众人的羡慕垂涎,徐明朗把赵玉洁拿出来炫耀的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的开始讨论正事。在这个过程中,赵玉洁一直在旁边煮茶,给众人替换,保证大伙儿不会因为谈话而口干舌燥。 因为这个缘故,赵玉洁得以与闻机密,见识世家大族间的权力斗争面貌。 “近来,将门军方的人,行事小心谨慎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跋扈,我们虽然加大了力度,在努力抓他们的把柄,如今却收获寥寥。这个情况再持续下去,只怕将门就稳住阵脚了,徐公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儒雅随和的老者,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实力,是在门第排名中下游的郑家家主郑泽贤,向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族中有人在御史台出任要职,堪称徐明朗手里的利剑。 徐明朗沉吟下来。 在文官集团向将门军方发起猛攻之前,将门官员因为暴烈豪放的性子,总有一些劣迹,大到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小到行为不检点,在营中喝酒在市井跟人起冲突等,这些都是文官弹劾将门官员的把柄,无论是小题大做还是就事论事,都曾让将门付出巨大代价。 之前的兵部尚书,就是因为收受贿赂,被文官集团拉下马的;军中之所以有监军,最开始也是打着临时整顿军纪的旗帜。 如今将门损失惨重,痛定思痛之下,为了不给文官集团抓住把柄,都开始慎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贪腐和渎职越来越少,平日里的行为也都很克制,文官集团就没了那么多机会。 “抓将门军方的把柄,是我们行动的第一阶段,如今这个阶段已经快要走完,接下来就是借第一阶段积累的声势,开展第二阶段的行动。” 徐明朗沉声道,“这回,我们要获得更大成果,真正达到全面压制将门的目的,以后军方的事,我们也要有管辖权,让军方彻底变成我们手里的刀剑,完全听我们摆布!” “徐公的意思是?”郑泽贤不解的问。 “在大都督府之外,再成立一个统领军方的衙门,并用文官担任要职,最后谋求取代大都督府!”徐明朗掷地有声。 “这……没有先例,将门恐怕会群起反对,难以服众啊!”郑泽贤讷讷道。 “那就找一个,历史上出现过的,有军方管辖权的衙门,拿它来做文章!” “有这样的衙门?” “当然。前朝的枢密院,就正好!” “可前朝的枢密院,只是掌管军中机要文书的小衙门……” “只要涉及军方事务即就有用,至于衙门大小,难道我们不能扩建?只要给枢密使一个辅佐宰相的职责,宰相就能过问枢密院的事务,届时分派更多差事下去,就很容易,再逐渐让兵部分一部分职能过来,枢密院就能壮大!”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一旁的赵玉洁听得心潮澎湃,仿佛一个新的世界,正向她徐徐打开大门。 刘牧之迟疑道:“如今将门军方对我们防备心很重,冒然提出这个衙门,只怕对方还是会警觉、一起反对。而如果枢密院起步低了,衙门太小,要壮大到统领军方,需要得时间就太长了,夜长梦多,说不定会有变故。” 不少人都是肃然点头,很同意刘牧之的意见。 徐明朗轻笑一声:“这新的枢密院,起步自然不会低,主官怎么也得是正四品以上,还得大张旗鼓,宣示枢密院日后的职责。” “那将门就会反对!” “本公就是要他们反对!” “徐公要强硬跟将门争锋,用文官集团如今的声势压倒他们?” “不,本公要成立五军都督府!” “这……” “文官收拢兵权,这已经是大势,如果将门不同意枢密院建立,那就必须接受成立五军都督府!是接受一个完全由文官主持的枢密院,还是接受只不过有文官参与的五军都督府,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刘牧之恍然大悟:“如果枢密院建立,将门军方都会利益大损,甚至是根本不存,必然迎来将门一起反对;而跟枢密院相比,建立五军都督府,将门虽然也会损失一些利益,但就小了很多,好接受不少! “而且有的将门还能借此得到壮大机会。如此一来,将门内部那些想要大都督之位的人,就会主动跳出来争取,从而分裂将门的力量,让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 说到这,刘牧之佩服的便徐明朗拱拱手,“原来徐公的目的,还是要五军都督府。枢密院只是谈判时先抛出来,对方无法接受、给予对方压力的砝码,目的是为了引出、促成五军都督府!” 徐明朗从容的笑了笑,“知我者,刘公也。” 郑泽贤等门第家主,无不表示叹服。 赵玉洁听得双眸神采奕奕。这种权谋手段,她之前接触的并不多。 “谁来在朝堂上提出建立枢密院,并声势浩大的展现,我们要促成枢密院的决心?要让将门真的相信并畏惧枢密院建立,可需要一个重臣,先跟将门尤其是大都督赵玄极好生抗争一场!”郑泽贤出声询问。 “此事舍刘某其谁?”刘牧之当仁不让。 他是副相,参知政事,份量足够,由他牵头提出这件事正合适,别的文官没有跟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分庭抗礼的资格,也承受不住对方的威压。 而枢密院毕竟只是个幌子,最后不会建立,所以不能由徐明朗出面,他得留在后面做“和事佬”,推出、促成五军都督府。 “有刘公出面领头,自然再合适不过!” 徐明朗笑着点头同意,“本公听闻,刘公跟镇国公在都尉府闹得很不愉快,刘氏已经要跟赵氏在官场全面开战!我们门第一体,自然要同进退。这回的事,正是一个好机会,一个我等合力,把赵玄极耍得团团转的大好机会!”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哈哈大笑,很是自得。 …… 离开宰相府,刘牧之回到家中,刚刚进门,大管家就万分焦急的迎出来,“家主,蓝田县出事了!” 章九二 事发(1) 今天休沐,赵宁不用去都尉府上差,便打算去蓝田县走一遭。蓝田山距离京城并不太远,不到六十里,快马一个时辰便到。虽说已经派遣了家族高手,过去接应扈二娘等人,连赵七月都亲自赶过去了,但赵宁还是不太放心。 然而不等赵宁出门,就有族内子弟急急来报,说了一件让赵宁无法淡然的事。 前日玉娘到都尉府来送过糕点后,赵宁跟魏无羡因为怜悯对方家贫、善良,便打算收对方的儿子进入府邸做个书童,这件事本是魏无羡揽过去了的,毕竟他吃了人家一盒子糕点。 昨日白天,魏无羡就让人去了玉娘家中,没想到家里无人,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回来。今日一早,魏氏族人又过去了,也没看到玉娘母子,但是见到了对方的那个赌鬼丈夫。对方喝得烂醉,魏氏族人没有问到什么话,但通过询问邻居得知,玉娘母子好像又被他卖了! 听到这里,赵宁心里很不痛快,一件小事怎么生出这么多波澜?玉娘从白衣会赌坊被救之后,怎么没跟那个书生赌徒和离,还跟人家继续呆在一起,导致又被卖了?! 善良的人通常心软,也会显得软弱,赵宁有些愤怒。当下没有耽搁,亲自前往玉娘家中。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本不想插手,但这件事他已经管了,依照他的性子,那就不可能半途而废。这不是他有多么善良,而是他管了的事,就必须要得到一个结果,哪怕是以打死这个书生赌鬼为结局。 在族人的引路下,赵宁来到了一条偏僻破败的巷子,远远就看见了魏无羡。对方脸色十分难看,走过来咬着牙道:“我问过了,玉娘母子被卖到了刘家大宅!” 他手背上还有血迹,想来问话的过程并不美好——跟一个醉鬼也没法和气对话。赵宁皱了皱眉:“刘氏?” 卖到哪里去不好,偏偏卖到了刘氏。 魏无羡从随从手里拿过两张纸,递给赵宁:“这是契约……签了整整三十年,这跟卖命有什么区别!” 大齐皇朝没有奴隶,所以到大户人家做事的仆人丫鬟,签的也不是什么卖命协议,原则上他们只做工,期限到了就能拿着工钱走人。只不过在实际情况中,普通仆人并不比看门犬地位高多少。尤其是在达官贵族之家,仆人丫鬟的生命安全并没有太多保障。 赵宁还没说话,一名魏氏族人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对魏无羡和赵宁道:“听邻居说,玉娘已经打算跟那个书生和离,只不过对方不同意,反而抢先一步把她们母子又卖了!” 丈夫休妻很简单,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只需一纸休书、再去官府报备就行了,而妻子要跟丈夫和离,事情就复杂得多。 赵宁拿过契约看了看,对魏无羡道:“找人高价把玉娘母子赎回来——把这个书生带回都尉府大牢,他这种人渣活着只会害人,关他一辈子!” 魏无羡点了点头,让魏氏族人以都尉府的名义,随便安插一个罪名,把书生拖出来带走“调查”。赵宁则打算让一品楼的人,去赎回玉娘母子。赵氏跟魏氏得人都不适合出去刘氏,以双方的关系,刘氏未必买账。 那个书生赌鬼被拖出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鼻青脸肿满嘴流血,却仍旧对着魏无羡咆哮不停,骂出来的话不堪入耳,大多是什么“姘头”“奸夫淫妇”之类的,还叫嚣要去京兆府告魏无羡和玉娘通奸,让他们没脸做人。 通过魏氏族人讲述的调查结果,赵宁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书生起初家境颇为殷实,家里在繁华地段有一座三进宅院,玉娘是他家的童养媳。后来书生父母因病双亡,书生自己几度考科举失败,承受不住压力而放浪形骸,出入妓院赌坊,很快败光家财。 宅子没了,仆人散尽,若不是玉娘心灵手巧,做些刺绣缝补的活计补贴家用,又吃苦耐劳,亲自担水劈柴洗衣做饭,这家早已成了乞丐。而那书生,将玉娘挣得钱大多拿去赌掉了不说,还常常指责玉娘不守妇道,污蔑她在外面勾搭汉子! 因为他觉得玉娘若不如此,必然挣不到钱养家,且玉娘生得着实艳丽动人,没少被人垂涎。他自认一无所成,玉娘肯定瞧不起他,想要另找依靠。时间长了,书生便觉得自己想的都是事实,恐怕孩子也不是他自己的,这便有了卖掉玉娘母子的事。 眼下见魏无羡为玉娘出头,便认为对方是玉娘的姘头,是以虽然被打得很惨,仍是自认为有理,唾骂不休。 听罢魏氏族人的陈述,赵宁都给气得不轻,这书生靠了几回科举,失败了,便自我堕落,明知自己让人瞧不起,却不知道发奋,反倒怀疑起自己善良劳苦的妻子。 他只需要有几天是清醒的,跟玉娘一起做做活计,就知道玉娘是怎么挣钱的,却偏偏视而不见! 或许他是因为自己太过不堪,知道自己配不上玉娘,这才把玉娘也想得跟他一样浑身污点,龌龊肮脏,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享受对方的血汗钱,并毫无负担的把她们卖掉,拿着银子自己一个人花用。 “打烂他的嘴!”魏无羡被骂得火冒三丈。 他乃是国公世子,将门勋贵之后,竟然被这不知所谓的赌鬼说成是一个市井妇人的姘头,难道这混蛋就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善良、公义这些东西?既然已经查明对方就是个人渣,哪里还会客气,“不,割掉他的舌头!” 一名魏氏族人一拳轰在骂骂咧咧不休的书生小腹,打得对方脖子一伸,再一把掐住书生的脖子,让对方无法呼吸,把舌头露了出来,探手抓住,真气一震,硬生生将对方的舌头从根部震断,掏出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条土狗,便随手丢了过去。 书生跪在地上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无意义的呜呜声,恐惧与痛苦让他五官扭曲变形,颤抖的手指还想去摸找自己的舌头,听到犬吠,抬头看到土狗正在吐吃他的舌头,喉咙里咕噜一声,双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丢进都尉府水牢,让他好好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魏无羡冷冷吩咐。 离开小巷,赵宁安排了一品楼的人,去刘氏府宅赎回玉娘。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众那么顺利,扮作商人的一品楼精锐刚刚出发,就有负责监视刘氏府宅的修行者回报,刘氏府宅一座后门,刚刚丢了两具尸体出来,一大一小,现在正用板车往城外运! 赵宁只需等扈红练等人回来,就会立马向刘氏发难,弓箭已经上弦,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不能有意外,为了掌握刘氏动静,他早早就让一品楼的好手,去监视刘氏府宅。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跟魏无羡吃惊的对望一眼,脸色都是阴沉如水,再也没有耽误,让一品楼的人带路,施展身法跃上屋顶,径直往刘氏府宅后门小巷奔去! 两地相距并不远,那书生赌鬼也没必要走很远的路卖玉娘母子,太费事。盖着草席的板车刚刚从小巷上了大街,还没离开刘氏府宅多远,赵宁跟魏无羡等人就当街拦住了对方。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家的货车吗?敢挡我们的路,找死不成!”赶车的两个刘氏仆人,显然是嚣张惯了,看到赵宁等人拦路,一甩鞭子就破口大喝。 魏无羡一句话也不说,两步上前,一拳重重轰在出声的刘氏仆人鼻梁上,将对方打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飞出去一丈多远;又反身一脚,将另一个扑上来的仆人踹得翻了个跟斗,趴在地上吐血。 赵宁拉开板车上的草席,看到下面的两具尸体,只觉得心如针扎!对方的确就是玉娘母子! 小孩儿脖子被扭断,脑袋耷拉在一旁,瞪大的双眼里还残留着焦急与惊骇,一张脸却已经死灰一片,再无半点儿生机可言;玉娘披头散发,脑袋上多了一道狰狞伤口,血糊了一脸,白皙的脖子上有鲜红的五个指抓印,衣衫早已破碎,她死前遭受了什么,不言而喻。 赵宁将玉娘扶起,脱下大氅为她披上,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了颗丹药给她喂下,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用真气为她化开药力。 她脖子前的指印是红的,不是暗色,这说明她体内的血液还在循环,赵宁探过她的脉搏,还有细微挑动,知道可以救,自然不会犹豫。 “这么多人围在这干什么?赵宁?!” 三三两两的围观人群后,带着一帮随从的刘新诚走了过来,眼见自家仆人模样凄惨的被人押着,心头一怒,看到赵宁跟魏无羡后又不禁一怔,“你俩竟敢当街殴打我刘氏的人,是真不把我刘氏放在眼里了?!” 赵宁没有理会,魏无羡刚刚要开口,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哭嚎骤然响起。 玉娘好似是从噩梦中惊醒,悲怆欲绝的大哭一声后,又差些晕厥,看到面前的赵宁,顿时拉住对方的衣袖,如同面对救苦救难的神明,惶急的哀求:“赵公子,救救我孩子,他被……奴家被闯进门的刘家公子轻薄侮辱,我那可怜的孩儿哭喊着上来阻拦,却被对方抓住脖子丢出了门,生死不知……” 说到这,她的双眼忽然被惊恐塞满,低下头,看到自己腿边的孩子尸体,愣了片刻,喉咙里嘎嘎两声,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宁!魏无羡!我们刘氏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你们要发善心,最好挑挑地方!”刘新诚听见了玉娘的话,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不过他并不认为,刘氏公子打死几个下人,会有多么严重。 赵宁伸手朝刘新诚一指。 刘新诚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后脑一痛,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带上这些刘氏族人、下人,我们去京兆府!今日,我要为玉娘鸣冤,要向刘氏讨一个公道!”赵宁站起身,眼中杀气毕现。 章九三 事发(2) 蓝田县新乡镇坐落于蓝田山山麓,虽然只是一个镇子,却有近千户人家,这不仅是因为蓝田河在山前蜿蜒流淌,孕育了大片平坦肥沃的农田,更因为蓝田山是远近闻名的宝山。 里面不仅有珍稀的紫晶矿,还有许多价值非凡的药材,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赵氏药田里的杯絮草,听说是“净水涤生”的主要材料之一,千金难求。 因为蓝田山是燕山余脉,峰峦叠嶂,范围甚广,除了紫晶矿、杯絮草这些珍奇,群山深处还有许多普通动物植物,飞禽走兽数之不尽,对猎户来说,蓝田山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宝库。 故而对新乡镇的百姓而言,没本事进山狩猎采药,还可以耕种良田,若是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刘氏矿山和赵氏药田都需要大量人手,尤其是紫晶矿场,其规模本就超过了千人。 凡此种种,都让新乡镇颇为繁华,是远近闻名的富镇,正因如此,镇子里也不缺各种产业,酒楼药店妓院赌坊,应有尽有。 扈红练现在是寻常妇人装扮,粗布麻衣,珠钗也换成了最不值钱的铜簪子,脸上没了胭脂水粉,也不知涂抹了什么,肤色暗黄,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这一切遮住了她原本的美貌,让她看起来跟一个营养不良的低层妇人无异。 她眼下的身份,是一个陪着丈夫来新乡镇找活干,且体弱多病的妇人。 这种人新乡镇不少,每年总会来一些,新乡镇人早已习惯。天灾人祸的,总有人在原来的地方活不下去,需要到新的地方另谋生路,而新乡镇又远近闻名。 这些来的人,有的留下了,或是开了店铺,或是进了矿场,或者成了酒楼药铺的伙计帮工,也有的没能留下——这部分主要是贫穷的老弱病残,这种人没有资本开店铺,别人也不爱雇佣他们。 扈红练在新乡镇呆了好些天,扮作她丈夫的一品楼三当家,则一副身强体壮想靠力气赚钱的模样,四处找活儿干。 最后他们把目光落在了矿场,到处打听怎么才能去矿场做工,并询问挖矿安全不安全,赚钱不赚钱等各方各面的问题。还经常带着一些糕点、黄酒之类的东西,去有人在矿山做工的邻居家闲聊、了解情况。 到新乡镇来的一品楼精锐不少,有的独行,有的三三两两结队,有跟扈二娘等人一样,以找活干、开店铺的名义来,也有的扮作行脚郎中、算命先生,还有的出入妓院赌坊,大笔花钱。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在外围接应,没有进入新乡镇,一下子有太多陌生人涌进镇子,容易引人怀疑。 他们到这里来,主要目的就是打听刘氏紫晶矿场的情况,了解不久前那个矿井坍塌,埋了百十人的案子,掌握更多证据,重点是寻找一个个苦主,把他们隐蔽的带去燕平城。 这件案子因为死得人极多,而且刚发生不久,只要能带回证据,一旦曝光,必然震动朝野,能给刘氏巨大打击。扈红练江湖沉浮多年,很清楚的知道,要做成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隐蔽,不能被刘氏的人发现。 紫晶矿场事关重大,新乡镇内外有很多刘氏的人,还有好些元神境高手坐镇,要是让对方察觉,有人在暗中调查矿难和刘氏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恶行,那必然引来刘氏族人的强势弹压,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旦一品楼的人被抓住几个,就不仅是矿难这一个案子泡汤,一品楼也会暴露,乃至让赵宁的整个计划失败! 扈红练不仅和一品楼三当家亲自来了,而且这些天一直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懈怠。 好消息是,因为矿难刚发生两个月,大家记忆犹新,茶余饭后没少讨论,所以一品楼的信息收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悲天悯人的行脚郎中,靠着丹药和修为,在治好了贫苦人家的病人后,免不得被人千恩万谢,坐下来吃一顿粗茶淡饭。 这时候只要问起镇子上为何那么多咳嗽病人,面前的人就会唉声叹气,说这些咳嗽病人大多是肺痨,治不好,之所以得这个病,是因为矿井里煤灰、石灰十分严重,而且不太通风,矿工经年累月辛苦劳作,哪怕带着面巾,很多人最后都会得病。 既然提起了矿场,行脚郎中只要稍微引导话题,对他感恩戴德的病人家属,就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比起行脚郎中的丹药、真气投入,扮成算命先生的一品楼精锐,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很多,基本就靠一张嘴。 凡是他所碰到的人,不是命中注定大富大贵就是有大福气,但在富贵福气降临前,还有命中注定的灾厄劫难,渡得过去才有后福,渡不过去重则性命堪忧,轻则福气全消一生困顿…… 在他的一顿忽悠下,镇子里的人为了获得消灾解难的法门,为了得到富贵人生的方向,祖宗十八代都能兜个底掉,生怕错漏一点,影响大师判断、发功,就更别说镇子内外的大小事了。 至于去了妓院赌坊这种消息灵通之地的,只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姐儿们高兴了,在卖力服侍之余,嘴巴也是闲不住的;赌坊里输了钱的赌徒,只要稍微混熟一点,做东请客吃肉喝酒,往往不需要开口问,对方就会主动吹牛。 一段时间后,扈红练等人摸清了矿难事故死难者家属的名单,以及刘氏处理矿难事故的具体人员,并锁定了对方的身份位置。 “我们已经跟所有死难者家属接触过,情况都弄清了。当时矿井坍塌后,刘氏竟然把责任推在矿工身上,说是他们没有按照矿场要求施工,这才导致矿井坍塌,还要求他们赔偿矿场的损失! “后来蓝田县县令亲自过来,才让刘氏改变了态度,但也仅仅是赔偿了矿难家属一个月的工钱!也就是说,刘氏矿场用矿工一个月的工钱,就买了他们的性命!这些人对刘氏怨恨极深,只是没有办法跟他们对抗罢了,上京告御状的人也没有回来……我有把握,只要我们帮他们去京兆府,这些人一定会跟我们走!” 气愤不已的三当家,对扈红练保证。 扈红练点点头,而后又皱了皱眉:“如此说来,蓝田县县令还算清明刚正?若是没有他,只怕矿难家属得不到半点儿赔偿。” 三当家砸着桌子道:“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以为那是个清官,其实不然,他早就跟刘氏勾结在一起了!那场矿难,其实是刘氏为了提高产量,强令矿工日夜赶工所致,哪里是矿工的责任! “再者,但凡是矿场出了人命事故,都是矿场负主要责任,哪有责怪矿工的道理……总而言之,刘氏本有大罪,紫晶矿也保不住,更应该赔偿死难者大量钱财,但蓝田县接受了刘氏好处,却隐瞒不报,还帮着弹压百姓,朝廷根本无从得知此事! “而且刘氏矿场死人的事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还有过几回,只不过规模比较小,没有闹出多大动静。但一个矿场几乎每年都要死人,也太黑了,这开采的哪里是紫晶,分明就是血晶!而且死难者无一例外都没有得到多少赔偿,有时候甚至连尸体都没挖出来!那些死难者家属求告无门,心中早就恨透了刘氏!” 说完这些,三当家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水,这才勉强平复了心境。 扈红练沉吟片刻,“刘氏勾结官府,对新乡镇掌控严密,此案涉及死难者及其家属太多,我们要带走他们,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时至今日,其它地方其它案子,因为单个案子涉及的人数少,无论是调查起来是带人离开,动静都不大,如今大部分已经陆续进京。紫晶矿场这件事,能给刘氏巨大打击,绝对不能放弃,但要如何带着一百多人进京,却需要好生计较。” 经过一番谋划,扈红练将新乡镇内外的矿难家属,分成了十几队,每队每家都有一品楼的人负责,打算用十几天的时间,一天一队,从早到晚分散出动,用各种掩护手段带他们上京告御状。 这些人只要离开新乡镇,就会有外面的人接应,一两日赶到燕平城很容易。 之所以带走一百多人,保证每个矿难遇难者都有家属出面,就是为了展现声势,届时一百多个苦主齐聚京兆府衙门喊冤,必然会震动朝野,为皇帝所知。 扈红练的计划很不错,但她们还是慢了一步。就在开始护送苦主的第一天正午,在城门外的茶摊上监控一切的扈红练,被一队冲出城门的刘氏修行者围住。 “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吧,你们为何要查矿难的事,有什么目的,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亦或是赵氏的人?!” 一名元神境的中年男子,负手出现在扈红练面前,不怒自威的俯瞰着扈红练,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发问。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九四 事发(3) 冲出来的刘氏修行者并不是很多,总共不到二十人,但个个修为不俗。境界最低的也是御气境中期,为首的男子更是元神境中期,气息强大,稳压扈红练一筹。 大齐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不过十余个,帝室独占三人,余下的分散于将门十七勋贵,士人十四门第中的公爵之家。大部分世家大族里,元神境后期就是最强之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能有元神境后期修为,就有建立显贵世家的机会。 江湖势力,无论是帮派还是绿林豪杰,跟动辄传承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贵族相比,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积累与底蕴的不足,让他们中几乎不会出现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无论是一品楼还是三青剑,帮派里的第一高手,也都只有元神境中期修为。 扈红练虽然也是元神境中期,但身边明里暗里的一品楼修行者,除了元神境初期的三当家之外,修为都不能跟刘氏族人中的精锐相比。 此刻被人家逮住,团团围困,扈红练的处境就大为不妙。 不过她仍是稳得住,给附近的一品楼修行者隐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兄台说哪里话,小女子不过是在这喝口茶罢了,哪里敢惹刘氏?兄台带这么多人围上来,莫不是见小女子有几分姿色,要强抢民女不成?”扈红练笑得妩媚,一副青楼老鸨的模样,然而眼神却无比清冽,暗藏着一股子锋锐。 “住口!” 刘氏实权长老刘柏禅怒喝一声,就在扈红练以为,对方要说自己休得胡搅蛮缠时,只听对方鄙夷的继续呵斥:“你算什么东西!一介乡野贱妇,也配叫某家兄台,跟世家族人称兄道弟?不懂礼法,没有见识,就给我闭嘴,免得贻笑大方!” 教训完,不等眼神阴冷下来的扈红练开口,一甩长袖回头吩咐:“把人都带上来!” 说完,这才不屑的俯瞰着扈红练,“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刘氏是什么样的世家贵族!你和你背后的人会知道,跟刘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话音方落,一队队人从城门里涌了出来。 扈红练面色一僵。 那是刘氏族人、爪牙,手持刀斧利刃,在驱赶着一群粗衣烂衫的底层百姓。其中,有不少人是老弱妇孺。 这些人,扈红练认识很多。 所以她在第一时间就确认了,对方都是矿难遇难者的家属!是要分批跟着他们去京城,告御状讨公道的。而现在,他们竟然都被刘氏抓了起来! 扈红练已经知道事情不妙。 一品楼要隐蔽查到这些人,隐蔽将他们带走,需要费很大力气,可刘氏手里就有矿难遇难者名单,之前还给这些家属“赔偿”过一个月的工钱,要将这些人一个个都抓起来,那是轻而易举。 “你想要主持正义,为这些人出头,带他们上京鸣冤鼓?” 刘柏禅指向被押着,畏畏缩缩站在空地上的底层平民们,轻蔑的扫了扈红练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他又回头看向那些不敢与他对视的百姓,怒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辈,竟然跟外人勾结,想要对我刘氏不利,真是狼心狗肺!难道你们忘了,是谁给了你们挣钱的机会,是谁给你们一碗饭吃?是谁让你们不至于饿死? “没有刘氏在这里,没有紫晶矿场,你们吃什么,打猎吗?你们早就被山里的野兽吃了!没有紫晶矿场带来的财富,新乡镇怎么会有这么多商铺产业,你们家的年轻人,哪里来的机会做伙计帮工,养家糊口? “刘氏没来开矿之前,这里只有一个破落小村子,是刘氏来了,才让这里变成繁华的新乡镇!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贪心不足,想要更多!为了银子,你们还想去京城告状,忘恩负义到这种程度,真是人神共愤,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刘柏禅很愤怒,非常愤怒,说到最后,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像是受了莫大冤屈。 扈红练被他这番恬不知耻的话,给气得直哆嗦,很想跳起来将对方千刀万剐。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刘柏禅看起来比扈红练悲愤多了,他一挥长袖,当着新乡镇无数围观人群的面,向刘氏族人、爪牙下令:“这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听我号令,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扈红练豁然起身,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刘柏禅会想把这些人都杀了,这可是一百多人!转念一想,她又坐了下来,她不相信,刘柏禅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 “你是不是不信我敢杀光他们!” 刘柏禅回头鄙薄的看了扈红练一眼,冷笑道:“你对权贵二字,真是一无所知!” 他抬起一只手,又猛然放下。 于是,五颗人头落了地。 他再度抬起手的时候,场中一百多个苦难百姓,大吼着要冲出来拼命。 没有人能冲出来。 刘氏族人爪牙都是修行者。刀子,也是握在他们手里。 被打的人在凄惨呼喊、围观的人在不忿大吼:“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刘氏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报应?!” 刘柏禅不再理会扈红练,冷冷扫视那群被打翻、打伤、打退的底层百姓,“王法?天理?报应?好!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王法!王法,只是用来约束你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因为你们一旦犯了法,就只能被治罪!知道为何吗?因为你们没有钱去贿赂官员,让他们网开一面!你们也没有权力,能够压倒办案官员,让他们乖乖听话! “王法?王法是掌握在官员手里的!官员说你有罪,你就得进大牢!官员说他无罪,他就能逍遥法外! “权贵,就是有钱有权,能够让王法为我所用的存在!今天,我就算杀光你们这群人,你们又能如何?区区几百人的命案而已,我刘氏还压得住! “你们这群蝼蚁,能做什么?去县衙鸣冤?县令管你吗?去京城告状?你到得了燕平城吗?你们还能做什么?不想被丢进县衙大牢,就只能忍气吞声! “要不然,造反哪!你们敢造反吗?你们只要杀一个朝廷官员,就会全部变成罪犯,大军转眼之间,就会把你们灭掉!你们说说,你们能做什么? “几千人而已,要钱没有,要权没有,刀枪也没有!而这些,我刘氏都有,不仅有,还有很多!今天,我刘氏就是要杀光你们,就是能杀光你们,你们能奈我何?!” 最后一句话,声若奔雷,震得在场所有平民百姓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很快,百姓们看刘柏禅和刘氏族人的眼神,就充满了畏惧和害怕,乃至相继低下头,恢复了不敢直视对方的模样。 那五具无头尸体还在流血,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在冬日里冒着热气。 但它们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人再关注它们,没有人再因为它们而动怒。 刘柏禅将鹌鹑一样的百姓们看在眼里,面上的轻视不屑之色愈发浓郁,“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你们将这些天跟你们接触,要带你们去京城的人,从人群里、从新乡镇里都揪出来,我就可以既往不咎!找出一个人,你们一家人就能活命,找出两个人,我就赏他……一千两银子!不想死的,立即给我动身!” 此令一下,被押解至此,又被殴打了一遍的一百多百姓,无论是青壮男子,还是老弱妇孺,都精神大震! 旋即,他们一个个都变得目光机敏锐利,鹰隼一样四处搜寻,而且很快就一窝蜂的散开,争先恐后的向自己看到的人,亦或是想到的地方奔去! 他们红了眼。 一千两银子,足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二十年!如果之前刘氏给矿难遇难者赔的钱,能够有五百两,就绝对不会有人还想着鸣冤。 扈红练坐在茶摊的木桌前,没有起身。 她一只手握着茶碗,如一尊雕像。 在她面前,桌子旁,站着好几个矿难遇难者家属。这里面就有她在新乡镇的邻居。 他们围着她,围的水泄不通,就像围住了自己的金山银山,生怕她跑了。 扈红练觉得悲凉。 她之前要带这些人去京城,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时,这些人对他感恩戴德,不乏有痛哭流涕下跪扣头的。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们不再感激她,还把她当作了猎物。 扈红练虽然悲凉,却并不太愤怒。 一千两银子……在正常情况下,即便这些家属告御状成功,刘氏赔钱,也绝对不会达到这个数字。而现在,他们不用冒险去京城,不用担心事后被刘氏报复,可以轻松拿到这笔钱,在新乡镇过着还不错的生活。 虽然去衙门鸣冤,鸣的是冤,要的是公道。但当公道可以用银子来计算的时候,公道要不要也就无所谓了。银子才重要。 有银子,才能活下去。 刘柏禅用五条人命,一番威胁,一点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银子,轻轻松松扳回了局面。 “现在轮到你了。” 刘柏禅挥手驱散众人,在扈红练面前坐下,“相信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刘氏有多么强大,这些百姓有多么靠不住,跟刘氏为敌时多么可笑。 “同样的,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交代你们做这件事的原因、目的,说出你们的幕后指使者。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可以给你一笔让你满意的钱财,并给你们一个成为刘氏爪牙的机会,若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 说到这,刘柏禅目光变得凶狠残忍,“你会悔恨终生!” 章九五 事发(4) 扈红练面色黯然。 刘柏禅说得没错,如果她不配合对方,还想要号令一品楼的人手反抗,那么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品楼实力虽然不弱,但那也是看跟谁比,更何况,她带来的修行者,只是整个一品楼的一部分。这里只有她跟一品楼三当家等寥寥几个元神境,而刘氏仅是露面的高手,数量就超过了他们的两倍! 双方拔刀相向的唯一可能,就是她的人死伤无数,余者皆尽被擒,而后遭受严刑拷打,生死两难。 眼下局势,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扈红练根本没有与刘柏禅扳手腕的资格。 从刘柏禅带人出现,一品楼行踪暴露的那一刻,扈红练就输了。她的任务失败了。 失败者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接受胜利者的审判。 扈红练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这茶水没多少味道。 放下茶碗,扈红练看向刘柏禅。对方神态从容,智珠在握,并无焦急催促之意。这是因为刘柏禅知道,扈红练别无选择,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扈红练的声音很平稳:“你输了。” 刘柏禅没有动弹,等了一会儿,见扈红练面容如常,眉头一皱,眼种杀气毕现,寒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我输了?” 他觉得扈红练应该承认她自己输了,而不是说这种反话,他的念头是如此笃定,以至于没有立即动手,给了扈红练意识到自己口误并改正的时间。 扈红练的声音虽然平稳,但很有力量,“你输了。” 刘柏禅豁然起身,大袖一甩,就要下令将扈红练等人全部拿下!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乍然在小镇城头传出,犹如惊雷砸落!地面跟着微微一颤,刘柏禅与扈红练身前桌子上的茶碗,跃起足有一寸! 刘柏禅猛然转身。 那一百多个矿难遇难者家属,有一部分刚跑到城门前,估计是想进城,去把行脚郎中、算命先生什么的揪出来换赏钱。这一声响亮爆炸,让他们止住了脚步,夯土城墙上飞溅而下的碎裂土石,则让他们无法再前行半分,抱着脑袋缩着脖子,边惊慌退散边往城头看。 这一看,他们都愣住了。 不仅是他们,刘氏修行者们也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刘柏禅更是面沉如水。 雷声响起时,烟尘弥漫的城头,多了一柄斜插的巨大开山斧!斧头削平了几丈长的垛口,斧刃没入女墙。 这柄造型古朴装饰华丽,锋刃寒芒闪烁的一丈大斧,给抬头仰望它的城前众人,造成了重如泰山的压力。 仿佛下一刻,巨斧就会凭空飞出,将它看不顺眼的所有目标都拦腰斩为两截! 而站在斧柄尾部,环抱双臂的赵七月,则高高在上的犹如煞神,身躯看起来别样伟岸,好似顶着灰蒙蒙的天空,说什么也该高达九尺。 扈红练眼中有了放松和幸福的笑意。她跟赵七月并肩战斗过,对那柄开山巨斧印象尤为深刻。刚刚瞥见对方现身,就知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由赵七月这个强者接手。 她的任务虽然失败了,但刘柏禅也输了。只因赵七月出现了。 哪怕只是跟赵七月见过一次,扈红练对赵七月的实力也分外有信心;不仅如此,赵七月既然大张旗鼓的出现,就绝对不会是一个人。这意味着新乡镇的困境,赵宁已经提前预料到,所以才会让赵七月带人赶过来。 扈红练瞄了眼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掌控一切气度的刘柏禅,不由得哂笑一声。一品楼是没法跟刘氏扳手腕,刘氏在她面前可以颐指气使,那么面对赵氏呢? “赵七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柏禅已经注意到,附近有许多赵氏高手正在靠近,还占据了道路口和地势高、视野好的各个要点,城墙上更是很快就多了二三十名御气境后期以上的高手,对刘氏修行者形成了包围之势! 在场的赵氏修行者,不仅高手众多,而且数量还是刘氏修行者的三倍! 刘柏禅意识到不妙,感受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危险气息。但他绝对不相信,赵氏修行者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动手。 “我要办点事。”赵七月不轻不重的道。 “跟刘氏有关系?”刘柏禅一字一句的问。 “有关系。” “什么关系?” “我需要你们都走开。” “就这么简单?” “这里的平民百姓,你们一个都不能动。” “你要带他们走?” 赵七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刘柏禅。 “这些人跟我们刘氏大有关系,你必须说清楚。”刘柏禅沉声道。 “我如果说清楚了,你就没面子了。”赵七月是个很会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孩子。 刘柏禅半步不退,“你果真要带他们走?” 赵七月淡淡反问:“你拦得住吗?” 刘柏禅面色一窘。 他的确拦不住。 看了扈红练一眼,刘柏禅怒气更浓,他没有打算后退,因为他不能退,刘氏不能退。凝神静气,他再度看向赵七月,“这般说来,他们这些人,果真是受了赵氏驱使?” 赵七月不咸不淡道:“是又如何?” 刘柏禅冷笑一声,“之前你们行动百般遮掩,生怕暴露了行踪,为何此时忽然大张旗鼓出动?就算让你们把人带走,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刘氏不会有所防备?” 赵七月:“刘氏不会有防备。” “什么意思?” “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离开新乡镇!” “你要跟我们动手?” “如果你们乖乖呆在新乡镇不动,我可以让你们暂时活命!” “赵七月,你也太嚣张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赵七月依然不动声色,“你如果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我既然来了,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就不需要再隐蔽行动。时机已经到了,战斗已经开始,你还没察觉到吗?现在,是分胜负、决生死的时候了,你还没懂吗?” 闻听此言,刘柏禅忽然心跳加速,脸色泛白。 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降临到他头上的危险,远比他之前预料的要大!赵氏不仅是要对付刘氏,已经开始对付刘氏,而且是毕其功于一役! 新乡镇的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就是赵氏置刘氏于死地的最后一个重要砝码! 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刘氏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举族上下,都没有想到局势已经到了这个份上! 刘氏族人早两天就察觉到了有人在新乡镇暗中活动,跟矿难遇难者家属接触,并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了家族,刘牧之也立马派了他带着好几名元神境高手来处理问题。原以为加上刘氏在新乡镇的人手,怎么都够控制局面了,却没想到,赵七月带来的人这么多,几乎是赵氏在燕平城的所有高手! 说到底,刘氏只是派了处理矿场问题的人手来,而赵氏却出动了要跟刘氏决胜负、定生死的力量!双方对新乡镇问题紧要性的判断,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这是导致双方投入力量有巨大差别的根本原因! “刘柏禅,当刘牧之在都尉府,跟我祖父下战书,说刘氏要跟赵氏开战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知道,两家已经上了战场。” 赵七月俯瞰着刘柏禅,话音里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有的只是冰冷的敌意与杀气,就像两军阵前的将军一样,“你们是门第,可能不了解将门的行事风格。对我们而言,大战一旦开始,就会集中全力奋然出击,绝对不会拖拖拉拉跟你们磨嘴皮子。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退是不退?” 刘柏禅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愤怒,却找不到地方发泄、诉说。 刘氏刚刚折了白衣会,因之引发的一系列家族内部利益问题,才堪堪解决完毕。事实上,刘氏已经准备向赵氏动手了,枢密院、五军都督府之谋,马上就要发动!只是没想到,刘氏在解决白衣会残留问题,布置枢密院事宜的时候,赵氏已经雷霆完成了诸多动作,并且走到了最后一步! 刘柏禅咬牙道:“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已经背叛了你们的人,如今他们只能跟我们一条路走到黑,他们不会选择也没法选择,再跟你们一起行动!你休想靠他们,借着矿场的由头,来给刘氏找麻烦!” 赵七月嘴角微微扯了扯,这就算是笑过了,“不需要他们选择,我来替他们做主。你控制他们,无非是靠威胁和收买,现在我的力量是你的三倍,我也能给他们三倍的银子。你说,咱们同为世家大族,在新乡镇也同样有影响力,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跟我走?他们敢不跟我走?!” 刘柏禅喉咙上下动了动,面如土色,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七月一句“他们敢不跟我走?”让他再清楚不过的体会到了,这位赵氏嫡长女坚定而霸道的意志。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而已!不求能胜,只要有人突出重围,将这里的事回报,家主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必然联合徐相动用文官集团的力量,通过京兆府、蓝田县衙,来控制这里的局势!只要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不能立刻去京城,事情就有回旋余地!” 念及于此,刘柏禅不再犹豫,大吼一声,招呼所有刘氏修行者动手,自己就朝赵七月攻了过去! 他还在半途,赵七月手中的开山巨斧,已经先一步向他斩下,势若泰山压顶!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九六 事发(5) 赵宁带着玉娘、刘新诚一干人等来到了京兆府。在大门前的石阶下,他抬头看向“京兆府”那块巨大匾额,就像看到了金戈铁马、云波诡谲的战场。 事情总是需要一个开始。 在这场扳倒刘氏的大戏中,无论是赵宁还是赵氏,都无法置身事外,刘氏门第世家的地位注定了,仅靠一些低层百姓苦主——哪怕这些苦主成百上千,与京兆府的几名寒门官员——哪怕唐兴与周俊臣简在帝心,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而跟刘氏已经“全面开战”的赵氏,正应该也必须走上台前,来为所有受刘氏欺压、与刘氏为敌的人出头。这当然不是为了别人,从现实意义上说,扳倒刘氏是为赵氏自己。 京兆府大门处的府卫们,看到赵宁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走来,都是面面相觑。 因为赵宁和魏无羡今天休沐,就都没有穿官服,以他俩刚入仕的资历和影响力,也还没到能让京兆府寻常衙役都认识的地步。 让府卫们奇怪的,是赵宁等人的队伍构成,在他跟魏无羡身后,赵氏、魏氏修行者押着一批人,有仆役也有富家子弟,其中还有人拉着一辆板车,上面盖着草席,车旁跟着的一个妇人姿色艳美却形容憔悴。 在此之外,还有好些个百姓跟着,明显是迫切希望看好戏的样子,现在都围再京兆府大门前,一时堵塞了大半街面,引得更多行人侧目张望,眼中都有好奇之色和看热闹的淡淡喜悦。 府卫小头领眉眼一沉,京兆府衙门大门前,岂容闲散人等聚集,赵宁等人虽然是富家公子装扮,但京兆府可不是纨绔们能胡来的地方。 小头领当下上前一步,一手按刀一手指着众人,熟门熟路的大声呵斥: “站住!谁允许你们过来的?你们这么多人乱哄哄的想干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京兆府重地,也是你们这种人能随意靠近的?!都给我闪开!妨碍了衙门秩序,引起官老爷们不满,你们负的起责任吗?!赶紧散开,再慢一步,休怪本官刀鞘不长眼!” 府卫小头领并没有污言秽语,也不曾明目张胆骂谁,但他颐指气使、声色俱厉的模样,却透着一股再嚣张不过的跋扈气,充满上层权力人物对平民蝼蚁的优越感,不知道的哪会当他是个门子,还以为他就是京兆尹。 魏无羡看了赵宁一眼,后者点点头,他便嘿然狞笑一声,大步跨上台阶。 府卫小头领见魏无羡无视他的警告,还敢上前来,分明时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是个很有说法的反应,真正大人物被触犯后的愤怒,是一种看对方如看傻子的不屑,而不会有“羞”这个成分,有这个因素的愤怒,本身就表明发怒者有自卑情绪,地位不高却喜欢狗仗人势、仗势欺人,被人无视后自然自卑情绪爆发,为了遮掩自卑,表现出来就是愤怒,莫名火大的愤怒。 府卫小头领探手就去抓魏无羡的衣领,面红耳赤唾沫四溅:“你聋了不成?本官的话你没听见?!他娘的还不站住,找死……” 死字出口,府卫的手没揪住魏无羡的衣领,刚抓到后者的肩膀,就被魏无羡按住手腕,反手一扭。他的动作极为刚猛,力道十足,府卫骤然吃痛,只觉得腕骨都裂了,哪里经受得住,额头冷汗当即冒了出来,惨叫一声半跪在地。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我是谁,自取其辱!”魏无羡不屑的冷哼一声,这才掏出一块腰牌,随手丢给了想要扑上来的其他府卫。 府卫们接过魏无羡的腰牌一看,不禁神色一僵,这是正七品的官牌样式,正面是都尉府的铭文,背面则是都头魏的字样。 “原来是魏大人,卑职等冒犯了,恕罪恕罪!”根本没有官品的府卫,立即躬身双手将腰牌送回,脸上再也没有面对普通百姓时的天王老子样,满是对真正朝廷命官的敬畏。 在平民面前,哪怕是面对富家子弟,他们也能靠着身后的京兆府,人模狗样的作威作福,但是面对官员时,他们就只有看门小卒的身份,只能点头哈腰。而在朝廷命官眼里,他们跟低层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京兆府跟都尉府虽然关系不好,但他这种小卒子,还没有掺和衙门之争的资格,若无京兆府要员带领,他们连犬吠都不敢。 魏无羡一脚将断手的府卫小头领踢开,自己走到鸣冤鼓前,拿起鼓槌,重重敲了下去。 聚集在衙门前的围观百姓们,眼看着刚刚指着他们的鼻子吆五喝六,神气得不行的官差,眨眼间就被打得断了手,疼得抱着手腕汗如雨下,狼狈不堪,都露出大快人心的满足笑容,比喝了一壶酒还兴奋,好似这个府卫是被他们亲手教训的。 京兆府府门外的鸣冤鼓很大,好像生怕有冤屈的人看不见、敲不着,魏无羡几鼓槌下去,鼓面厚厚的灰尘瞬间崩散弥漫,将他的脑袋和半个上身都给淹没,呛得他不停咳嗽,抬起衣袖捂住口鼻直骂娘。 轰隆隆的鼓声传遍四方,最先有明显反应的不是衙门内部,而是街面上的行人。因为鼓声传得很远的缘故,三百步内大街小巷的各色百姓,怀揣着某种莫名而又浓烈的热情,从大街小巷里小跑出来,河流潮水般往府衙大门聚集。整片街坊如同一锅煮沸的水。 在长街上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个兴致勃勃、议论纷纷、伸长了脖子往京兆府大门看的人的时候,京兆府里仍然一片安静,众人期待的“升堂”二字并没有传出。 倒是有京兆府的官员,小心翼翼从角门里溜了出来,犹如做贼一样,脚步匆匆的来到赵宁和魏无羡身前,拱手作揖:“赵大人,魏大人,京兆尹差遣下官来问问,你们这是要唱哪出啊? “怎么还有刘氏公子?你们若是跟刘氏公子有私怨,私底下解决就是了,大张旗鼓闹到京兆府,把世家矛盾争斗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让平民百姓物议沸腾,绝非明智之举啊!” 京兆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事儿他不想管,也不好管,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事情闹大了对谁的影响都不好。 魏无羡打量着这位京兆府官员,摸着下巴啧啧称奇,“唐兄,这多日不见,你怎么变得贼眉鼠眼的?言谈举止不复往日雄姿啊!” 唐兴并不觉得惭愧,笑道:“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操守是路人。让魏兄见笑了。”说着又朝赵宁拱手,“鸣冤鼓响,衙门必须升堂,这是律法。只要赵兄不离开,京兆尹是坐不住的。” 赵宁点点头,又回头往身后看了看,觉得被吸引过来的百姓还不够多,遂对魏无羡道:“你再去敲敲那鼓,声音弄得大些。” 魏无羡对敲鼓的事很有怨念,不满地对唐兴道:“你们那鸣冤鼓上的灰尘都有三尺厚了,得多少年没人敲过?” 唐兴笑呵呵的道:“没人敲鼓,不是证明天下太平,官府治理有方吗?” 魏无羡怔了怔:“那你们也不能让鸣冤鼓上的灰尘那么厚吧,平时都不清理擦拭的?” 唐兴正经道:“若是鼓上的灰尘都被擦干净了,谁还知道鸣冤鼓很久没被敲响过?谁还知道京兆府治下太平无事?灰尘越厚,上官来巡视的时候,就越容易看见,明白咱们的政绩。” 魏无羡伸出大拇指,以表钦佩,“我如今算是明白,何谓粉饰太平了。” 因为心怀怨念,魏无羡再度敲鼓的时候,力气就出奇的大,灰尘也蹦得更高散得更远,且很快就弥漫到了街上围观的人群中,呛得很多人不停咳嗽、骂骂咧咧。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过会吃灰,哪怕那是鸣冤鼓上的灰。 最终,衙门里传来了“升堂”的声音。 片刻后,赵宁跟魏无羡站在了大堂中央,玉娘跪在一旁,她儿子的尸体也被抬了进来,同时被押在堂外的,还有刘氏仆人和刘新诚等人。 京兆尹庞升看罢赵宁递上来的状子,晒然一笑,手指敲着桌子,饶有趣味的问:“赵总旗要为这个民女出头,状告刘氏公子辱人清白、蓄意杀人?” 他跟赵宁也堪称是老熟人了,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里,刘志武被赵宁殴打,他跟刘牧之一道去都尉府,跟赵宁舌战过一场,当时被赵宁强压一头、气得不轻,最后赵玄极到场,他可是丢尽了颜面,吃瘪而还。 因是之故,他对赵宁没有半分好感,恶念倒是一箩筐。 都尉府有赵玄极亲自下场撑腰,腰杆硬气了不少,迅速破了平康坊大案后,更是声势大振,如今可是如日中天,稳压京兆府一头。庞升一直想要找回场面,只是苦无机会罢了。 没想到赵宁这个让京兆府、都尉府强弱易形的始作俑者,今天竟然来敲了京兆府的鸣冤鼓,涉及的还不是赵氏跟刘氏的家族争端,而是什么刘氏仆人被杀这种,跟赵氏没啥关系的小案子,这让庞升大大松了口气。 既然是赵宁狗拿耗子,无关世家纷争的小事,庞升就没了大半顾忌,他看赵宁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对方这是把脑袋送到自己的刀口下,闲着没事找罪受来了啊。 自己岂有不成全对方的道理? 章九七 交锋(1) 赵宁这个将门第一氏族的嫡长子,敢大张旗鼓到京兆府来,状告士人门第刘氏的公子草菅人命,随从还押着一名刘氏嫡系公子,要说这件事很简单,庞升绝对不会信。 如果赵宁没有一些深层次的图谋,以都尉府和京兆府的关系,对方也不会到京兆府来找不痛快。而赵宁需要达成的目的,不管大小,都是庞升需要破坏的对象。 无论是从个人恩怨,还是从都尉府与京兆府对立的大局,乃至文武相争的层面上考虑,庞升都没有让赵宁如愿、好过的道理。 “刘氏公子刘新城,凌辱族中女仆,在施暴过程中,将女仆之子当场打死,而后又将女仆打成重伤,并让下人将其母子俩用板车运走,准备弃尸荒野。参与此事的女仆,抛尸的下人,被殴打致死的孩子尸体俱皆在此。” 赵宁指着堂外的刘新诚,“刘新城的兄弟刘新诚,曾试图当街拦截我等,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眼下也有跟过来的。此案再清楚不过,还望庞大人依律查办,将罪犯收监治罪!” 仆役虽然是下人,毕竟不是奴隶不是牲口,在律法上并非主家财产,主家不能随意打杀。否则的话,主家虽然不至于杀人偿命,但一个流放之刑是免不了的。 此言一出,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有情绪激动者,已经开始指责刘氏惨无人道。 庞升一拍惊堂木,示意外面的人安静,他完全没有要询问证人,弄清案情的意思,淡淡问赵宁:“发生在刘氏府宅的事,赵公子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退一步说,假设事情真如赵公子所言,你又是为何会及时赶到刘氏府宅附近,这么巧碰上了对方抛尸?”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看赵宁的眼神变得轻蔑,就像是在看一个根本不知道他厉害的愣头青,“赵公子,这件案子本官不用查,就知道疑点重重。世人谁不清楚,刘氏乃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仅凭你一面之词,就想让刘氏背负草菅人命的罪名,实在是太过荒唐!这些疑点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恐怕才是本官需要先行查明的!” 说完这些,庞升一脸正色,好像真要查赵宁似的,眼中则满是似笑非笑的戏谑之色。 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的围观百姓听到这里,又开始交头接耳,只不过这回他们谈论的焦点转移到了赵宁身上。 “对啊,赵氏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事情不简单啊!赵公子绝对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还以为赵公子是要为苦命人出头呢,原来也是有自己的阴谋!” “这些世家贵族果然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的……” 大部分人都被庞升引导了思想,转移了注意的目标,只有小部分有识之士,却在此时变得异常愤慨。 “死尸就在眼前,苦主还跪在堂中,京兆尹不查问命案案情,却靠自己的想象诘难赵公子,真是不知所谓!” “公堂之上,顶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不为苦主做主,却故意将百姓情绪引到岔路上,其心可诛!” “这些围观百姓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轻易就被带偏了思想,一点主见都没有,跟猪一样!” 众人的议论虽然混乱,但赵宁已经是御气境后期修行者,耳聪目明,眨眼间就将两派意见听了个大概,只不过有识之士的声音很稀少,想来人数不多。 赵宁并不在意眼前这点议论,他今天敢站在这里,就有掌控百姓情绪的信心,当下看着庞升不紧不慢道:“庞大人关注的东西真是让赵某奇怪,难道赵某就不能碰巧遇到命案,就不能怀揣一颗公义之心,为苦难者帮帮忙,给她们讨个公道? “难道在庞大人眼里,这世上就没有正义,没有善良,没有礼义廉耻?!这世上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一己之私,都是黑暗肮脏的算计?!庞大人莫不是自己从来不做善举,从来不为百姓申张正义,也不曾为苦难者主持公道?!若非如此,庞大人为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一句比一句势重,一问比一问直指内心,听得围观人群停止了议论,也让庞升面色泛青。 “赵宁!你休得巧舌如簧!这里是本官的大堂,本官说什么自有本官的用意,本官如何查案也不需你来教!本官且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发生在刘氏府宅的事情的?!这个问题你若答不上来,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你也没有资格再站在本官的大堂上,更没有资格再过问此案!” 庞升重重一拍惊堂木,面色威严,声音严厉,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充满京兆尹不容挑衅的官威。 他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赵宁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那就得离开京兆府大堂,这件案子他想怎么查怎么办,都是他自己说了算!如果赵宁要回答他的问题——在庞升看来,赵宁根本无法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赵宁心细如发,哪会不明白庞升的用意,冷笑一声,“看来庞大人的消息不怎么灵通,那赵某就说说缘由。前段时间,都尉府查办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挖出了隐藏在地下的市井黑帮,救出了很多被迫害的女子、孩子,玉娘母子就在其中。” 说着,他转身面向堂外的百姓,指着玉娘悲声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被嗜赌如命的无情丈夫卖到了赌坊还债,当时她腹中尚有胎儿!本官带着都尉府攻破那家赌坊时,她因为遭受了苦难已经小产,本官虽然及时救下了她,却无法救下她腹中的胎儿! “但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当时也被她的丈夫卖作了奴仆,本官倾力寻找,及时救下了他!上苍垂怜,她们母子得以团聚、回家,好好生活。 “为了感谢救她的都尉府官吏,这个家徒四壁的女人,卖掉了自己最后一件不值钱的首饰,给我们做了糕点,借了邻居家的食盒送过来。 “本官跟魏都头见她凄苦又善良,便想帮她一把,让她八岁的孩子来给我们做个书童,也好让她不至于担忧衣食。然而,当我们的人去了她家,才发现她又被她的丈夫卖了,卖到了刘氏!” 说到这,赵宁目光痛苦,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着围观众人,就要继续往下说。庞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妙,手中惊堂木就要再度拍下,打断赵宁的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说,本官和魏都头该怎么办?!” 赵宁声音陡然加重,抢在了庞升拍下惊堂木之前,“玉娘这样的人,不应该有个好的生活,不应该有的光明的未来吗?她应该去做仆役吗?我相信你们跟我一样,都觉得我应该帮人帮到底!就是这样,我跟魏都头连忙赶去刘氏府宅!” 言及此处,赵宁转身盯着庞升,手指着堂外的刘氏仆役,红着眼一字一句道:“庞大人!赵某做错了什么?赵某的一举一动,是不是符合情理?赵某唯一的错处,是去得晚了,是没想到刘氏族人是那般丧心病狂! “赵某怎么都没想到,再见到玉娘时,她的八岁孩子,这个被赌鬼丈夫一次次出卖的女人的唯一也是全部人生希望、寄托,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自己也差点儿没命!要不是我在街上碰见她们,施手相救,她现在也已是一具尸体!庞大人,这个时候,你还要问赵某为何了解事态,为何帮助她们吗?!” 庞升怔了怔,他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样子。 就在他心念急转,快速思考应该如何扳回局面时,一声凄厉悲惨的哭嚎在堂中乍然响起,声音之大,穿耳钻心,惊得庞升都手抖了一下,定眼去看,就见玉娘趴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上,哭得痛不欲生,快要昏死过去。 她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平民,过的是辛辛苦苦本本份份的日子,哪怕心里有滔天委屈与痛苦,到了京兆府大堂,面对两边肃立的威武衙役,高居公堂的京兆尹,仍是发自内心的感到畏惧。 正因如此,她一直低着头,微微发抖,不敢说话。直到赵宁说到她的孩子再也活不过来,这才控制不住自己。 玉娘悲苦到不忍听闻的哭声,点燃了围观者的恻隐之心,也激起了他们心中对权贵的仇视,这时,赵宁再度转身,盯着堂外的百姓们问:“你们说,京兆尹该不该查明玉娘母子在刘氏遭受了什么?该不该给玉娘死去的八岁孩子一个交代,该不该还她们一个公道?!” 随着赵宁的连连发问,堂外人群顿时炸了锅。 “查清案情,还她们母子一个公道!” “严惩刘氏恶贼!” “大人,你身为父母官,难道要坐视玉娘的冤屈不管不顾吗?!” “刘氏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必须按照赵公子说的办,否则我们不答应!”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来卖红薯!” 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那些之前在庞升的言语引导下,出言质疑赵宁的人,这下也是喊得最大声的,他们中不少人脸红脖子根粗,一边唾沫四溅的大吼,一边推搡面前的衙役,有要去殴打刘新诚动人的架势。 此刻他们就像是维护正义的大侠,与罪恶不死不休,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说赵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那些之前就要求查明案情的有识之士,眼下虽然也在大声高喊,但却举止克制,还保有理性,并未有过激言论与行为。 群情激愤的架势,让庞升脸如锅底。他感觉事情有些棘手,但更多的却是愤怒,对一群泥腿子“刁民”敢在公堂前大呼小叫,指挥他这个四品大员该怎么做的愤怒! 面前的这种以下犯上的忤逆行为,让他煞气大增,迫不及待要维护自己的官威权威,拿起惊堂木,重重往案桌上一拍,就要呵斥那些忘乎所以的百姓肃静。 一群刁民而已,以为聚集了些人,一起嚷嚷几句,就能让本官忌惮,左右本官言行?真是笑话!京兆尹是我庞升,手握权柄,令行禁止、说话算数的是我,可不是你们这群泥腿子! 肃静两个字还未出口,在旁做升堂记录的主簿,已经起身离座,在堂中对他拱手行礼:“大人,人命关天,民情沸腾,请大人秉公办案,为玉娘母子主持公道!” 庞升一怔,旋即面沉如水:“周主簿,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七品小官,竟敢当堂对自己指手画脚,真是不知所谓,反了天了,就不知道后果吗?! “下官知道。下官在请大人为民申冤!”周俊臣俯身下拜,语气却更加坚定。 庞升大怒。 “请大人查明案情,为亡者主持公道!”堂外,唐兴同样是躬身行礼。 庞升深吸一口气。 “请大人查明案情!”又有五六个京兆府官吏,不顾官场秩序、规矩,好像也不顾忤逆上官的后果,相继出现在堂外,跟唐兴站在一起,用请命的方式,威逼庞升。 庞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出面的,都是寒门官员。 他感觉到事情严重了。这件案子背后牵扯的东西,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潭水深不见底,充满危险。 “为何还不审案?京兆尹在等什么?” “这么多官员跟着请命,京兆尹还不下决断,莫不是收了刘氏的好处,要为刘氏开脱罪名?” “官官相护!法度何在,天理何在,世间还有公正可言吗?!” 人群再次吵了起来。 这回的声势,数倍于刚才。因为在京兆府外的大街上,也传来了巨大的议论声,最后汇聚成要京兆尹必须秉公办案的呼喊,声震云霄,如滚滚夏雷,有掀掉房顶的意味! 庞升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心中升起一股恐惧,而且随着百姓声势越来越大,而变得越来越浓,额头也有冷汗冒了出来。 作为朝廷命官,掌握权力的存在,堂堂四品大员,他根本就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那只是他统治的对象罢了,作为统治阶级中的实权大人物,在这些被统治的百姓面前,他掌握着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大权! 但是现在,京兆府内部出了问题,还有赵宁、魏无羡这两个世家子弟出面,同时百姓的呼声已经连成一片,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感觉到自己屁股下的位置不稳了,自身也处在了风口浪尖,有被大浪倾覆吞没的风险。 “刘氏是怎么回事,出了这么大状况,怎么连个气都不跟我通一下?眼下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面对声势如此浩大的局面,如何弹压得住?”庞升对刘氏生出一股深深的怨念。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在了案桌上,声音比之前几次小了不少,因为庞升现在心里发虚,就难免不敢用力,不过他仍是一副威严面孔,清了清嗓子,用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本官身为父母官,主持公义乃是本职,命案当前,自然会全力查清。堂中女子,报上身份,说明事情缘由,若有冤屈,细细道来,不得隐瞒,本官定会明察秋毫。” 章九八 交锋(2) 今天的早朝并非大朝会,所以结束得很快,散了朝后,刘牧之跟徐明朗一前一后回到中书省。眼下已经是隆冬时节,年关将至,中书省事情不少,没有闲散耽搁的余地。 朝廷每年一度的年末国政事务盘点,都是从十月份开始,税赋征收,天亩丈量,官员政绩考评,各个衙门来年财政预算等等,到此时都已经有了基本结果,只剩下收尾工作。 每当此时,就是三省六部的主事大臣们,大挥手中权力鞭子的时候,一扬一甩,都会关系无数人的命运前程,有人因之踏上青云之路,也有人跌落万丈深渊。作为副宰相,刘牧之手中的权力鞭子之大,让他每年的这时,都会收到无数孝敬与讨好。 所谓权力,追根揭底,是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这也是人世间最强大的一股力量。言出法随,说得便是刘牧之这些帝国的真正大人物。 于刘牧之而言,这股力量用的好了,便是自身羽翼下的无数人获得好处,自己家族也会一年年变得更加强大,而政敌的势力则不断被打压、削弱,直至被自己踩进深渊。 诸事繁杂,常常忙得通宵达旦,刘牧之却乐在其中——谁会不享受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感呢? “等过完这个年,上元节后朝廷开印,便是在朝堂上提出枢密院的时候!也罢,就让赵玄极那老匹夫再过最后一个好年吧。”刘牧之看着手里的官员名单,眼里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上面是他挑选出来,要进入五军都督府任职的族内英才。偌大一个衙门,文官当然不会只要两个大都督之位,没有相应的完整文官班底做支撑,大都督只会是个空架子。而他为了这份名单上能多出一两个名字,可是跟徐明朗和很多门第家主争吵了许久。 年尾自然不是提出、开始一件大事的时间,朝廷年终封印到年后开印的时间不短,大半个月的空白期,耽误事不说,也容易横生枝节,故而但凡军国大政,都是在开春决策。眼下大家带着辛苦一年的收获,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比什么都强。 在刘牧之带着美好崇敬,计划着来年的大小事情时,他不知道,有人正在努力让他没有明年。 家族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宁这小子押着新诚等人去了京兆府鸣冤鼓?他怎么敢这么做!他这是要干什么?怎么又是这小子,他还能不能安生几天了?!”刘牧之就像是被撩了胡须的老虎,一想起赵宁殴打刘志武,灭了白衣会等事,就一阵火大。 等刘氏族人禀报了前因后果,刘牧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不屑道:“两个仆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靠着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还能做出什么大文章来?” 话虽如此,刘牧之却没有掉以轻心。他才刚折了白衣会,前日又听说有人在蓝田县暗中查访新乡镇矿难的事,联系赵宁今日反常的小题大做,身为上位者,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凝神细想,刘牧之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郁,总觉得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锋利的危险在悄然靠近。 难不成,新乡镇的那些人跟赵氏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就是赵氏派去的人,那么今日赵宁的所作所为,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赵氏要借着民间的这些案子,败坏刘氏的名声,给刘氏沉重一击?! 世家大族虽然是世间的庞然大物,实力非凡,但也不是没有弱点,其中,名声威望就重逾泰山,好比龙骨。要是名声臭了,那就不是哪个族人会遭殃,而是整个家族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无法立足! 这是赵玄极在全力进攻刘氏?! 用官员的污点弹劾他们,小题大做,这是文官对付武将的固有方法,因为御史台是文官机构,所以这样的策略非常有效。 而将门想要弹劾文官,就只能自己上书,哪怕有同僚相助,声势也小,而一旦中书省留着折子不发,就会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刘牧之还是觉得奇怪,就算赵氏想要通过民间的案子对刘氏不利,且不说京兆府这一关好不好过,案子大了,之后查案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这三司使,可都是文官,赵氏凭什么认为自己的想法能实现? “跟京兆尹庞升通气了吗?”刘牧之问。 “大长老已经派人去了。只不过新诚公子等人,是在大街上被赵宁强行带走的,我们没有及时察觉。赵宁的动作又确实太快,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生怕我们拦截,所以等大长老听到风声派人赶去京兆府时,已经有很多百姓聚集,庞大人也开始审案了……”刘氏族人据实禀告。 刘牧之皱了皱眉,“庞升这厮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当堂审案?他就没想过将案子先压下来,拖一拖?” “回禀家主,去京兆府的人回来说,庞大人曾经试图混淆视听,将案子化小,但是没成功。赵宁三言两语,就激发了民愤,一些京兆府官员也帮腔,庞大人控制不住局面,只能被迫审案……”刘氏族人一五一十道。 刘牧之重重一拍案几,满面怒容,“饭桶!这庞升是怎么做京兆尹的,竟然连京兆府的官吏都管不好?堂堂四品大员,活了四十多年的人,竟然一再在赵宁那一介黄口孺子手里吃亏,真是岂有此理!” 若非庞氏也是门第世家,刘牧之都想事后把庞升从京兆尹的位置上弄下去了! 缓了缓呼吸,刘牧之又问:“新乡镇的事情怎么样了?那些人抓住没有?” “消息应该会在今日传回。” 刘牧之摆摆手,示意族人退下,想了想又叫住对方,“让二长老也去新乡镇,以防意外。再告诉大长老,务必让庞升不得当堂定案……罢了,如果事有不谐,让刘新城先去认罪,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捞他就是,不能给赵宁把事情闹大的借口!” “是。” 族人退走后,刘牧之陷入沉思。 如果赵氏真的要靠民间案子来攻讦刘氏,那么全面攻势就已经开始了,他必须有更多更好的应对。 从座位上起身,刘牧之决定去找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谈谈。 …… 大都督府。 作为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统御帝国除宫廷宿卫外的所有兵马,平日负责训练、关防,战时则调兵遣将、指挥全局。与之相比,兵部的职责就主要集中在后勤保障上,包括军械、粮饷、兵源等等。 将军队的训练作战,与粮饷军械区分开来,由两个衙门分别负责,也是为了防止大都督亦或是兵部尚书权柄过大。 没有兵部的后勤支持,军队就动弹不得,总不能饿着肚子出动;没有大都督府的军令,兵部也调动不了军队,各地驻军根本不会听他们的。 同为军方命脉衙门,大齐开朝立国至前两年,大都督府跟兵部一直把持在将门手中,自家事自家做主,这也是军方保持自身地位的基础。 但自从前些年,徐明朗经过良久布局、准备,将兵部尚书扳倒后,到如今,兵部已经成了文官衙门。军队的钱袋子被握在了文官集团手里,这对军方的打击与掣肘是致命的! 乱世的时候,谁手里有充足钱粮,就必然会有一支强军,到了太平时节,谁握着军队的钱粮命脉,谁就能制约乃至对军队发号施令!所谓独木难支,军方没了兵部,大都督府的权威也难以持久。 这回徐明朗再度谋求建立五军都督府,说服、拉拢一些将门的方法里,未尝就没有钱粮这个重头砝码。 比如甲胄兵器等军械的更新换代,各地驻军每年的军费预算,兵部就可以厚此薄彼。 谁想自家势力所在的军队,能有充足亦或是更多军费拨款,就得答应兵部某些条件,谁明目张胆反对五军都督府,兵部就巧立名目减少他家驻军的粮饷。 长此以往,有的军队兵精粮足,有的军队穷得裤子都没了,相应将门的地位势力,自然也会立分高下,乃至家族腾飞,亦或是家道中落。 被被卡住了命脉的将门,还叫什么将门?文官养的犬罢了!届时天下军队,就真是文官做主了。 “夺回兵部势在必行!而现在,扳倒刘氏,就是开始!”赵玄极给在座的诸多将门官员,分析完上述情况后,做了总结性决断。 赵玄极是大都督,但大都督府却不是赵氏一家的衙门,大多数将门都有人在这里充任各级官吏。眼下,赵玄极在就是主持大都督府内部议事。 “时至今日,将门真的还有机会夺回兵部?”石氏的一名老年官员不确定的问。如果这件事不是非常难,将门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赵玄极正色道:“只要将门齐心协力,本公有七八成把握!” “刘氏虽然也有子弟在兵部任职,但官位并不高,就算扳倒了刘氏,对夺回兵部作用也不大吧?”汴梁韩式的一名中年官员试探着问。 赵玄极纠正道:“很大!刘氏虽然在兵部没有多大势力,却是门第里的中流砥柱,若是刘氏倒台,门第必然声势受挫,徐明朗失去左膀右臂,我们再谋兵部就要容易很多!” 众将闻听此言,都是一阵点头。 章九九 交锋(3) “无论怎么说,兵部事关将门立足的根本,若是能夺回兵部,我卫氏愿意倾力而为,听从大都督安排!”青州卫氏的一位元神境后期官员态度坚定的说道。 “好!” 赵玄极击节而赞,环视堂中众人:“不用本公多言,诸位应该也清楚,一旦皇朝有大战,而兵部又在文官手里,成为文官分化、对付我们将门的利器,战争会是怎样的面貌! “如今我赵氏全力出击扳倒刘氏,不求各家如何拼命相助,但必要的立场声援必须有!否则,他日一旦事成,就休怪本公赏罚不公!” 众人听出了赵玄极的潜台词,都是目光一凛。 能够在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听赵玄极说这些话的人,不说都跟赵氏关系十分亲近,至少没有赵氏的敌人。这下听到赵玄极这番话,也都明白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该做什么了,遂纷纷称是,表示跟赵氏共进退,为将门整体利益而一起行动。 …… 宫城,崇文殿。 皇帝宋治合上手里刚批阅好的奏折,顺手放到右边那高高的一沓子上,抬头看见老宦官敬新磨脚步迅疾的躬身走进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没有立即去拿左边新的奏折。 “陛下,京兆尹已经开始审案了。”敬新磨站到皇帝侧旁小声道。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并没有让宋治觉得意外,只是微有些好奇的问:“是什么案子?” “刘氏的一个公子,凌辱一名新入府的女仆,还当场打死了那个女仆的八岁儿子。”敬新磨回答道。 “女仆的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大事。刘氏怎么会买一个年龄这么大的女仆,还把对方的儿子一起买了?”宋治有些费解。 敬新磨道:“那个女仆姿色出彩,是难得的美人……陛下,男女之事老奴不懂,大抵是正合了刘氏那位公子的口味?如若不然,那女仆也不会刚进刘氏府宅,就被对方迫不及待用了强。至于至于那个孩子,听说资质不俗,有望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本该是我大齐的一名高手啊!可惜了。”宋治叹息一声,也没有多作评论,“毕竟只是一件小案子,翻不起太大浪花……唐兴怎么说?” “唐榜眼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赵宁必有后手。”敬新磨道。 宋治点点头,“希望如此。否则,唐兴他们现在跳出来跟京兆尹作对,可就得不偿失了。” 敬新磨想了想,迟疑了片刻,“陛下,这件事是不是着急了些?这跟陛下……” 宋治摆摆手,“世事哪能都如人所希望的那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有它发生的道理。我们也不妨顺流而下,先看看再说。” “是。” …… 京兆府。 玉娘虽然悲痛,但也知道眼下是为自己和死去孩子讨公道的关键时期,不能沉浸在悲伤里,勉力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也亏得是赵宁之前给她服用的丹药品质不俗,否则,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创伤的她,还真未必有体力将事情说得清晰完整。 看着玉娘哽咽着将案情说完,赵宁略感诧异。他原本以为,接连遭受了人生巨变打击的玉娘,这会儿必然心神不守、思维混乱,能把案子简单说完就算不错了,没想到玉娘说得很顺畅,口齿清楚、经过详细。 中间说到她孩子被刘新城抓住脖子丢出去的时候,也没有崩溃,还将她当时以为孩子只是摔了,没想到再见对方时,对方已经喉骨断裂气绝而亡,自己悲痛万分也撞了门框的细节,都一一点到。 有过程有细节的讲述,起到的效果分外明显,加之玉娘泪如泉涌,哀伤欲绝的模样,就更有冲击人心的力量。 堂外围观的人群里,有老妪跟着落泪,并诅咒刘氏的人不得好死;有妇人双手叉腰,唾沫四溅的问候刘氏祖宗;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蔬菜水果,不顾衙役的警告一个劲儿往刘新诚等人身上丢;还有血气方刚的汉子咆哮着,扬言要去点了刘氏的宅子。 他们之前并不认识玉娘,但此时此刻,玉娘就像是他们的至爱亲朋,因为对方的冤屈,他们很愿意拿出实际行动来。 “玉娘比我预想的要坚强。”赵宁如此想着,心里对玉娘不再只是同情,也有了一分高看。 听完玉娘的陈述,再看看众人的反应,庞升心下凛然。连公堂上杵着水火棍的衙役,都对玉娘一脸同情,瞥向刘新诚等人的眼神,明显带着憎恶。 刘新诚早就已经醒了,但眼前的阵势让他宁愿继续昏着。几乎被菜叶果汁洗了个澡的他,起初还很愤怒,很想把敢冒犯他的泥腿子们都给打死,但当百十双杀气腾腾、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再清楚不过的透露着想要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时,他的内心就被恐惧所包裹。 到了这时,刘新诚已经把自己的兄弟刘新城暗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觉得很委屈,伤害玉娘母子的并不是他,为何是他在承受众人的仇恨与怒火? 庞升得到心腹的近身通报后,找了个翻看律法以便定罪的借口,离开大堂来到二堂,看见堂中的刘氏大长老就气不打一出来。 “庞大人,你务必要想办法压下此案,保我……” 刘氏大长老的话刚出口,听得一阵火大的庞升就怒气冲冲的打断:“刘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想本官徇私枉法?!” 刘氏大长老连忙道:“不过就是两个下人的案子而已……哦,庞大人放心,老夫不会让你白做……” “这还是两个下人的案子?!刘老,你看看外面,现在都快翻了天了!这已经不是什么下人被打死的问题,而是民怒民怨的大事!本官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导致数百人冲击衙门,我这京兆尹还做不做了?!”庞升对刘氏大长老不理解他处境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 刘氏大长老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涩声道:“也就是说,就算刘氏的人抵死不承认,亦或是找个下人做替死鬼,也不成了?” “绝对不成!你们的人被赵宁那小子当街拿住了,证据确凿,本官再装聋作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就是自讨苦吃!” 庞升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刘老,交人吧!先认罪、下狱,等这些刁民散去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刘氏大长老脸色很难看,有赵宁、魏无羡这两个在都尉府任职的世家子插手盯着,刘新城一旦被定了罪,日后想要金蝉脱壳,基本就是妄想,一个流放苦寒之地的下场是免不了了。 “这帮愚蠢的泥腿子,没脑子的贱民,蝼蚁一样的货色,竟然让我堂堂刘氏的一个嫡公子遭了难,真是该死!”刘氏大长老咬牙骂了一句,还是同意了庞升的意见。 庞升回到大堂,还没坐下,就见赵宁向他看过来,一副要开口的架势,他不禁心头窝火,暗骂一声催命小鬼,抢先道:“此案已经很清楚,本官只需再问问刘氏证人,若是没有疑点,便可以定案了。”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虽然那两个运尸的刘氏仆役,想要保护主家公子,但在事实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很快,凌辱玉娘的刘新城被京兆府的衙役,从刘氏府宅带到了公堂上。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面如死灰,显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同时眼底还有深深的怨恨,也不知是对玉娘,还是对赵宁,亦或是对放弃他的刘氏。 到了大堂上,刘新城忽然额头青筋暴起,挣脱衙役,一掌轰向玉娘后脑,“都怪你这个贱妇!” 他如今有御气境中期的修为,这一掌又是全力施为,若是让他得手,玉娘必死无疑! 赵宁洞悉人情,知道眼下的刘新城可能怒急攻心、暴起伤人,一直注意着他,眼见对方挣脱衙役,便上前一步,一脚蹬在刘新城腰眼上,将其踹翻在地。 他现在是御气境后期的修为,这一脚势大力沉,刘新城当即闷哼一声,只觉得肾脏好似已经炸开,痛得五官变形、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这一幕让围观百姓又是一阵怒骂,指责刘新城无法无天,也有不少人大声为赵宁叫好。 经过一番审问,庞升最终依律判了刘新城流放之刑。这当然不符合百姓预期,纷纷叫嚷庞升徇私枉法,像刘新城这种人就该被立刻砍头。 赵宁心如止水,形势发展到现在,刘新城被判什么罪已经不重要,只要庞升断了刘氏的人有罪,这就开了一个头。有了这个开始,后面的事就会水到渠成。 就在情绪没有得到充分发泄,心中愈发不满愤怒,不愿立即散去的百姓们,大声吵闹着要庞升重判的时候,京兆府大门外,再次响起了隆隆鼓声。 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大,如春雷。 庞升脸色一变,忙向大门处看去。 二堂里的刘氏大长老,正打算离开,听了这鼓声,猛然间心惊肉跳,顿住了脚步。 百姓们则是精神一振,兴奋而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浓厚期望,相继回头。 鸣冤鼓,再次被敲响了。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 交锋(4) 在众人的瞩目中,被两名衙役带进来的,是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妇。他们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着紧张与害怕,一直躲在老妪的身后,抓着对方的衣角。 听罢衙役的禀报,庞升好歹松了口气,对方身边没有赵氏、魏氏的人跟着,也没有都尉府的人护送。 有新案子是好事,只要能赶紧转移愤怒百姓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关注对刘新城判决的不满,心中激愤的情绪有地方发泄,庞升就不介意把新案子的被告重重处罚。 “这些无知的刁民哪里懂得什么律法,一般主家打死了下人,只要随便给下人安个罪名,表明下人有危害主家的过错,也就是罚钱了事。流放之刑已经是顶天严重的处罚了,一般根本不会这么判!这些愚蠢的百姓,还真以为这世道是公平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殊不知现在是儒家治国,又不是法家主政,皇朝律法条文首先维护的就是权贵地主的利益!也罢,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也理解不了,如果这三个人真的有冤屈,加倍处罚被告就是了,赵氏跟刘氏的争斗,我没必要把自己卷进去。” 念及于此,庞升轻咳一声,尽量和颜悦色的对那祖孙三人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罢了,你们既然敲了鸣冤鼓,那就是有冤屈,只管说来,本官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祖孙三人已经在堂中跪下了,两班杵着水火棍、虎背熊腰的衙役,铁面冷目的俯瞰着他们,犹如魔神,让从未到过京兆府衙门的他们胆战心惊。 听罢庞升虽然和气但仍旧充满官威的话,莫说小女孩怕得瑟瑟发抖,两位平民老人也是心怀惴惴。 夫妻俩对视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在来京兆府之前,那些“大侠”交代他们话,以及有“贵人相助”的保证。 定了定心神,老头子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状子,打开了双手高举,用颤抖但清晰的嗓音大声道:“老汉状告石门县刘氏族人侵……侵占我家良田,打伤老汉的儿子儿媳……他们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最后……最后相继伤重而亡!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说完这话,老汉已经是老泪纵横,那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更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庞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怎么又是刘氏,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连忙问:“刘氏?哪个刘氏?” 周俊臣将老汉的状子接过,迅速扫了两眼,转身呈送给庞升,“河西刘氏。” 河西刘氏,也就是刘牧之所在的门第刘氏。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庞升的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长,心里已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赵宁看去。对方刚刚扶着玉娘出了公堂的门,如今就在堂外,站在围观百姓群前,似笑非笑,目光却如出鞘青锋一样锐利。 接触到赵宁这个眼神,庞升顿时就无比确信,他今天的日子不好过了……准备的说,眼前这道难关不好过。 “又是刘氏在害人?竟然又有人被他们害死了!” “天哪,刘氏到底有多少横行霸道的枉法之徒?” “我看刘氏就没什么好东西!” “必须严惩恶徒,维护世道公义!” “就该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看看他们还做了多少恶事!” 百姓们再度炸了锅,之前对刘新城的判决,他们就很不满意,心里对刘氏还有怨愤,这下又听到了刘氏为非作歹、害人死命的消息,怒火便更上层楼,尤其是老妇跟幼子的惨状,让他们同情心大涨,最后这份同情心也变成了对刘氏的愤怒。 庞升听到围观人群的咋呼,心里已经把这些傻子鄙夷到了骨子里。两件命案就要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审问?真是莫名其妙。 然而庞升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为官多年,早就给大众打上了愚蠢的标签,这些人情绪上来了,就会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根本不懂律法也不懂规矩,更不懂官场。 “有何证据?”庞升看完了状子,抬头公事公办的问那对老妇。 “老汉有证人,是老汉的邻居同乡,刘氏的打手殴打老汉的儿子儿媳时,他们都看见了,现在有三个人跟着老汉一起来了!”老头子连忙回答,说完回身指着在人群里挤不上前的,几个庄稼汉打扮的年轻人。 连证人都带来了……庞升又看了赵宁一眼。 得到心腹的耳语,他再度寻了个借口去二堂,见刘氏大长老。 “庞大人,这事儿你可一定要压下来!派人去石门县取证,再怎么都需要一段时间,正好拖上几天!”刘氏大长老急切道。 他现在已经在心里确定,赵氏要用民间案子对付刘氏了,也不知道赵氏找到了多少个这样的苦主!除了新乡镇因为涉及的人多,动静大,其余的他们事先都没有察觉! 可问题是,在白衣会覆灭后,刘氏就派了人盯着镇国公府跟主要的赵氏大宅,在赵七月带着一帮人出去“打猎”之前,赵氏的人没有半点儿异动! 对方哪里来的人,去搜集刘氏的各种劣迹罪行? 因此,刘氏大长老的第二个判断,亦或者说希望,是赵氏没有找到刘氏多少罪案! 如果是这样,那么只需要压下或者是拖延案子,刘氏就有时间从长计议!说到底,在有充足眼线监视赵氏主要宅子的情况下,赵氏突然向刘氏发起全面进攻的行为,让刘氏始料未及。但这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只要给刘氏弄清形势、布局反击的时间,胜负犹未可知! “对方有人证,而且现在民情鼎沸,都在喊着要本官秉公办案,本官无法在公堂上帮刘老。”庞升道,他不想做得太明显,落人把柄。皇朝律法虽然维护地主权贵,但无论天子还是百官,嘴上都在喊着民为水君为舟。 无论是他京兆府还是其他州县衙门,一旦升堂审案,就会有大批百姓赶来围观,且不能驱赶,庞升虽然瞧不起平民,但也不敢跟百姓对着干。 说到底他也是出自世家,最重视羽毛,名声绝对不能坏了,否则难以立足。世家子弟,一人名声臭大街,整个家族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刘氏不过就是出了两件命案,就被堂外的百姓骂得不像人样,就是有力证明。 所以世家官员做事都比较小心,其它的都好说,但至少不能明着跟百姓对立。这就不像那些寒门官员,没有庞大的家族牵绊,做起事来往往更加大胆。 当然,世事在变,如今的将门和门第,一方面因为愈演愈烈的文武之争,一方面因为寒门势力的威胁,有些世家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做事已经越来越没有底线。 庞升继续道:“刘老如果想要拖延时间,就只能在自家身上下功夫,京兆府的衙役下去查案时,本官也会叮嘱一二。”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京兆府公堂上的案子,他是要“秉公”审理的,但衙役下去查证人证物的时候,刘氏就可以做很多文章。无论是毁灭证物,制造证据扭曲事实,还是给衙役设置查案的难题,亦或是倒打一耙诬陷原告是刁民,把案子变成扯皮官司,都能拖延时间,最不济,总可以找几个打手当替死鬼。 而庞升也会让京兆府的衙役们,查案的时候要“仔细认真”,不得漏过任何疑点,查探手段要温和,不得跟刘氏起冲突。 总之,一天能查明的事情,用三五天来查,明明没有疑问的情节,也要因为刘氏的一面之词而查疑,至于最后是把案子拖上几个月,还是把原告变成被告给办了,就得看形势发展了。 “那就谢过庞大人了。”刘氏大长老同意了庞升的方案。 官官相护,此乃官场第一课;权贵互相守望,一起压榨欺负平民,这是权贵的基本素质。庞升和刘氏大长老两人,对此都熟门熟路。 庞升回去大堂的时候,刘氏大长老重新安稳坐下,继续观察事情发现,他看了看京兆府大门的方向,暗自嗤笑一声:“赵氏,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多少案子来!五件,还是十件?十条人命,还是二十条人命?凭此就想对付刘氏,真是痴人说梦!没有几十件大案,几百条人命,刘氏七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就是顶多吃点亏,岂会被你们扳倒?!” 庞升回到大堂,传唤了老夫妇带来的证人,一番对答后,“大公无私”的表示,此案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必须一查到底,还死者清白,给生者交代,绝不姑息养奸,让罪恶逍遥法外! 旋即,庞升安排了衙役,由一名捕头带领,去往石门县查清案情,并把捕头叫到一边,亲自“嘱咐”了半响,这才让他们速速去调查。 此举赢得了围观百姓的一致拥护与好评,一些人甚至开始赞颂京兆尹的英明公正,并为之前对庞升的不信任表示歉意,就像对赵宁的态度,由怀疑变为支持称赞一样。 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唐兴早早离开原地,在京兆府大门外,追上了衙役们,并把市井出身的捕头拉到一边,好好交代了他几句。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一 交锋(5) 暂时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庞升暗舒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安全放松下来,府门外的鼓声就再次响起。这回庞升没觉得心惊肉跳,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就让本官看看,今天能有多少件案子。”庞升瞟了赵宁一眼,随即下令将人带进来。 不出预料,这回同样是命案。 某家人因为老婆病重没钱买药,借了刘氏的印子钱,到期了还不上,刘氏催了两次后,先是将无法还债的汉子打残,后来有一回催债,对方不在家,便把人家的房子也点了。当借贷者千辛万苦从别处凑了钱,却被刘氏告知只够还利息的,最终走投无路,绝望之下被逼得上了吊。 案子同样有证人,庞升没有选择,只能派人去带刘氏的人回来讯问。 就这样,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而且大部分都是命案,且每一件都有相应证据,在众多情绪激愤的百姓注视下,庞升不得不尽数接下。 能当堂立马定案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渐渐地,庞升额头汗水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方面是给累的,茶喝了一碗接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心惊,对赵氏展现出来的能力的心惊。 当案子达到三十件时,庞升知道,一切侥幸都已经毫无意义,赵氏是真的够狠,刘氏是真的要遭殃。 所以他不再去二堂,哪怕刘氏大长老一再派人请求。 如果说庞升心里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赵氏的忌惮,那么在二堂的刘氏大长老,就是实打实的害怕了。他早就已经坐不住,焦躁不安的在堂中走来走去。 当大半天过去,案子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五十件时,他的衣襟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超过五十件案子,涉及数百人,每个案子都有证据证人,且不说找到这些人,再把这么些人同时弄到京兆府来,需要耗费多少人力,仅是查清这些案子,需要的精力想想就可怕。 哪怕是京兆府、大理寺同时出动,要办到这一点也非常难。大长老怎么都想不明白,赵氏的主要人手明明都被他们暗中监视着,在赵七月出城前,对方明明没有成规模动用族人! 他们究竟是如何查清这么多案子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必然存在的、暗中护送各个苦主到京兆府来的人手,不是赵氏族人又是谁?魏氏的人?可如果魏氏有这么大规模的人手调动,刘氏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更何况世家大族的人,要跟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并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权贵大族跟低层百姓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言行举止气质思想,还是做事的方法,都有很大差别,世家贵族要深入民间,去了解低层疾苦,并不着痕迹的跟他们混在一起,这根本就是无妄之谈! “赵氏……赵氏……赵玄极!你这老匹夫,老阴狗!你到底谋算刘氏多久了?到底做了多少准备?你怎么能这么阴险卑鄙!”刘氏大长老惊怒交加,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指着赵玄极的鼻子问个清楚明白。 可他不能。 这场攻势事前毫无声息,事发时声势如洪,不动则已,动则生死两分,这是兵法,不动如山,侵略如火的兵法!赵玄极竟然把沙场征伐的兵家之道,用在了世家争斗上。而刘氏却没能预料到赵氏的行动。 如今,刘氏是真的遇到了大劫,这回不死也要元气大伤! “快,快去禀报家主!”大长老连忙向族人下令——这样的命令,他已经下了好几道,每重复一次,就是形势严峻了几分,到现在,已是十万火急了。 可大长老对此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刘氏被赵氏一步步推进深渊,只能毫无意义的悲愤,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怎么办?派人堵住京兆府的大门,还是控制街道?都不能。而只要那些受过刘氏迫害的苦主,还能继续走上京兆府大堂,刘氏就只能一点点沉入深渊! 反咬赵氏吗?说这一切都是赵氏在泼脏水?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这根本没有意义!那些案子可都是真的!这就像两军交战,自家阵型的破绽的确存在,而对方的人马已经从破绽里杀了进来,己方还能如何力挽狂澜?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长老喘息粗重,只觉得天色都暗了下来,心急如焚又满心悲凉。 刘牧之接到最新情况的消息后,也是惊骇不已,不过他毕竟家主,还能稳得住,稍微一思考,便去见了徐明朗,将情况如实跟对方说明,没有半点儿隐瞒。 “事到如今,刘氏已然危在旦夕,请徐公务必施以援手!”介绍完情况,刘牧之向徐明朗行了大礼。 京兆府的动静,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也料到刘牧之会来相求,只是没想到情况会失控得这么快这么厉害,“刘氏怎么会有那么多劣迹?刘氏为了攫取财富,也太过横行无忌了吧?犯下了这么多命案,这已经不是把有罪族人交出去,就能解决问题的了,刘氏有举族倾覆之忧啊!” 世家大族自然是要不断聚敛财富的,但手段这么赤裸粗暴,露出了这么多可以被人抓住的把柄,连徐明朗也觉得太过愚蠢了。 自古利令智昏。利益有多大,人的行为就会有多放肆,事发后就会显得有多蠢。 “徐公,现在不是数落我刘氏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对策得好!”刘牧之听了徐明朗的话,怨念丛生。 徐明朗是宰相,大权在握,要多少利益没有,不说贿赂,各级官员四时八节的例行孝敬,都能砸死一条街的人。这些价值非凡的孝敬,可不是官员们的俸禄能承受得起的,哪一块铜板不是来路不正?上面又有多少底层百姓的泪水乃至冤魂? 且宰相府每年都有萧燕的丰厚礼物可收,那可是一个王庭的贡献,随便拧出一株千年雪莲、百年灵芝,都是价值连城。 刘氏给一千个平民放高利贷的年收入,都赶不上这一件东西。这中间还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譬如说催债、抓逃债等等,都需要投入,在这个过程中,得弄死弄残多少人,所得利润才能比得上一棵百年灵芝的价值? 被徐氏家势赶超的刘氏,要追回自己的地位,刘牧之在有生之年想要成为宰相,能不拼命捞钱壮大实力? “事已至此,很不好处理了,刘公要我如何相助?”徐明朗四平八稳的问。就眼下来看,刘氏已经臭了,他并不想大力相助,给自己惹一身腥。 刘氏在门第中数一数二,对徐氏的地位威胁最大,在对付将门时,徐明朗跟刘牧之是一伙的,回到门第内部,徐明朗也要防备刘牧之取而代之。 如果这回刘氏倒了,对他未必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一切都要看帮刘氏的必要、风险、损失、收益之间的对比关系。 “赵氏对我刘氏下手,其实针对的不单单是我刘氏一家,而是所有士人门第!换言之,这是将门反攻门第的第一场大战!如果刘氏输了没了,那么接下来,所有门第都将面临被将门进攻的危险! “当初我们是怎么对付将门的,往后将门就会怎么对付我们,之前将门是什么处境,我们门第就会被打压成什么样,而且必定会更惨! “徐公,我们对付将门的时候,只是夺权而已,扳倒了一个将门官员,也就是想方设法用文官去顶替,或者设置新的衙门官职,可将门呢?赵氏一出手,就要覆灭我刘氏一个家族,是实打实要永久折掉门第这个巨人的一臂! “这是多大的手笔,又是多大的威胁?如果刘氏倒了,下一个会轮到谁?一旦门第倒下的多了,门第这个巨人还能站的住吗?” 说到这,刘牧之深吸一口气,目光森森,“徐公,这是战争!将门跟门第你死我活的战争!” 徐明朗目光数变,心神震动,考虑了片刻,狐疑道:“刘公言过其实了吧?将门也不是铁板一块。而且因为目前处境不好,损失了很多利益,各家为了自身的生存,已经开始内部抱团、分裂、相争。赵氏岂能把将门都聚拢到一块儿,让所有将门都听赵氏的安排行动?” “若非如此,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怎么解释?”刘牧之一字一句的问。 徐明朗皱了皱眉:“何意?” “此案最初是在都尉府总旗吴绍郴手里。但第二天就变成了赵宁主持此案。吴氏如果跟赵氏不合,吴绍郴怎么会把这种大案拱手相让?石氏如果不跟赵氏同一条船,石珫怎会给赵宁借此案立下大功的机会?”刘牧之字字珠玑。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一品楼就是赵氏的羽翼,而且赵氏早就知道白衣会是刘氏爪牙!而且“想通”了整件事情。 赵氏对付刘氏的第一步,是用一品楼跟白衣会相争,在双方势同水火,顺理成章爆发冲突后,便由都尉府借着查案之名,灭了白衣会、苍鹰帮,让一品楼一统燕平城江湖。 第二步,利用一品楼的力量,马不停蹄又悄无声息的,搜集刘氏恶行罪证,这时刘氏没了江湖耳目,就无法及时察觉一品楼的所作所为,而且因为白衣会覆灭,内部相应问题也需要精力处理,无暇全力对付赵氏。 第三步,则是让一品楼带着苦主们一起到京兆府,用一件件命案来实现扳倒刘氏的目的! 这其中,用都尉府的力量查案,灭掉白衣会,是整个大计的开始与基础,如果不是对都尉府有绝对把握,知道吴氏跟石氏会配合,这一切计划就无从实现! 所以虽然不知道,吴氏跟石氏怎么就听了赵玄极的,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协议,但刘牧之却清楚,刘氏必须借助所有门第的力量来保全自身,否则绝无可能在这场大难中幸存!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二 交锋(6) 早晨的时候,刘牧之认为靠他自己和刘氏的影响力,只要获得三司使的支持,就能把事态控制在“就事论事”的局面——处理涉及命案、有罪行的刘氏族人即可。 如今案件过多,已成浪涛之势,而且还不能看到尽头,加之将门合力在后面推波助澜,刘氏这栋大厦已经无法独自支撑,若不能获得徐明朗和其他门第的大力支援,大厦必将被大浪倾覆。 好在徐明朗最终同意相助。 时间已经过了申时,赤金的斜阳缓缓西沉,刘牧之运足修为之力侧耳倾听,京兆府的鼓声依稀可闻,每一个节拍都如同针扎在他的心脉上,总让他焦躁不安。 听到宦官尖细悠长的传唤声,刘牧之定了定心神,跟在徐明朗身后,与好几位在三省六部担任要职的门第大人物,一起进了崇文殿。 行过礼,刘牧之看见宋治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在堆成两座小山状的折子中,神色威严目光平静的看过来。他随意挥挥手,叫人准备了蒲团,好让堂中的文武大臣可以席地而坐。 这个举动让刘牧之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已经知道眼下这场谈话必有争论,大争论。看了看先一步带着将门顶级官员到来的赵玄极,刘牧之的心在下沉,也在变得沉稳。 他知道,河西刘氏这个有着七百年历史,在本朝达到家势顶峰的家族,将在这里在今日被决定命运前途,乃至生死存亡。 刘牧之发现赵玄极也在看他,这位跪坐之时依然有“渊渟岳峙”气度的将门第一人,身形伟岸的犹如钢筋铁骨,眉宇锋锐的似有金戈之形,好似无论面对多少正面攻来的沙场强敌,无论脚下是否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跟他背后的黄旗都能始终屹立。 这是悍将之气。宵小避之不及。 而此时,刘牧之分明看到,赵玄极眼中有一抹不加掩饰的戏谑,就好像他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敌军将领!这让刘牧之面容阴鸷。 他暗暗咬牙,盯着对方片刻,心道:“这里是朝堂,不是沙场!你赵玄极纵然能沙场百胜,也不过是一介莽夫,或许能震慑宵小,但岂能让本公心生忌惮! “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军人不过是朝廷的刀子,平民百姓或许会敬畏你们,可到了朝堂上,古往今来被文官弹劾夺权,乃至郁郁而终的百战名将,难道还少了?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们手里!” 赵玄极将刘牧之的神色纳在眼底,面露鄙夷之色,暗道:“匹夫,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将军不善权力算计,并不是蠢,而是因为要把精力用在研究兵家之道上。若是将军都去学了官场心计,哪还有心思琢磨兵法战阵、训练三军将士,你们这些匹夫岂能安享太平,有在背后戕害我们的机会?” 两人四目相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争锋相对之势,已经如刀枪相击,杀气外溢。 大殿很宽阔,足以容纳百多人,文武双方十多名重臣分坐两班,大片地方空着。 矩形的斜阳余晖拉得很长,寒风入门卷动帷帘,角落光线逐渐暗淡,束手而立的宦官无声无息,空气中弥漫开冷硬而危险的肃杀之气。 终于,皇帝那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徐徐响起,好似低沉的号角,“一日之内,京兆府接到的事关刘氏族人的命案,已经超过了六十起,朕很惊讶,也很愤怒。在此之前,朕一直以为,我大齐的门第世家乃是江山柱石,社稷肱骨,但今日之事,却让朕大开眼界。刘卿,你来告诉朕,朕之前是不是错看了你们?” 刘牧之起身离座,在堂中下拜请罪,他先是痛苦自责,承认自己没有管理好家族,以至于出现了这些害群之马,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姑息,必将彻查族人不法事,清除这些老鼠屎,并请求皇帝治他的罪。 言罢,徐明朗起身来到刘牧之身边,面色沉痛又满是公正,声音中气十足的对皇帝道:“禀陛下,我大齐律法严明,今日这些大小案子,自然会有京兆尹一一严查法办,不会让受害者蒙冤受屈,也不会让有罪者逍遥法外。 “这些案子都涉及刘氏,参知政事也有罪责,但水至清则无鱼,家族大了,难免有一些不争气的族人,参知政事虽有失察之责,但这也是他忙于公务,日日夜夜为大齐国事奔波劳碌、呕心沥血,无暇治理家族的缘故,并非有意纵容。还请陛下看在参知政事勤于公事的份上,稍息怒火。” 他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把刘牧之,或者说绝大部分刘氏族人,跟那些有罪者区分来来。 把命案的惩治范围,控制在直接致人死伤的刘氏族人身上,不去计较那些刘氏族人是受了谁的授意,忽略土地兼并、放印子钱这些命案产生的根本。 从而让刘牧之的罪责,只涉及“治家不严”的失察之罪,好保住刘牧之参知政事的官职。 刘牧之在开年后是要作为领头者,提出、推动“枢密院”的,是承受将门反对攻势的主将,只有他站得稳了,给将门的压力大,五军都督府提出后才能有文官“让步”的效果,从而得到施行。 这是已经准备了很久的事,如今已经箭在弦上,徐明朗必须保住刘牧之这个无法轻易被替代的角色。如果刘牧之倒了,这件事又得耽搁下去。 赵玄极听了徐明朗的话,哂笑一声,起身离座,向宋治拱手道:“陛下,徐相之言,臣不敢苟同。今日这些命案,体现出的刘氏之罪,是整个刘氏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压榨百姓、草菅人命!而不是某些刘氏族人个人行为不端! “刘氏土地兼并、放印子钱的规模之大,残害的百姓之多,岂是个别刘氏族人能做主的?除非这个人是刘氏家主!” 此言一出,在场的将门大人物们,立即点头称是,纷纷赞许镇国公说得在理。一时间,门第大人物们都是面如锅底。 刘牧之脸色一变,转头怒道:“镇国公,你这是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刘某指使了这些事?京兆府都还没把案子查明白,镇国公凭什么如此污蔑刘某?!” 赵玄极冷哼一声,“你难道不是刘氏家主?若是本公军中出了残害百姓的士卒,本公岂能无罪?若是赵氏有族人草菅人命,莫说数十人,有一个本公都自认脱不了干系!” 这个道理很直白,徐明朗、刘牧之就是诡辩而已。然而官场、权力场上的争斗,如果都是看对错黑白的,那也就不叫官场了。 刘牧之一时理亏语塞,徐明朗接过话头淡淡道:“今日之事,说来其实很蹊跷。那么多苦主从蓝田、石门两县,同时来到京兆府鸣冤,可是巧的很,偏偏还证据充分,真是声势浩大。 “而他们所陈述的案子,基本都不是眼前发生的,短则隔了数月,长则数年,有一两件案子,竟然还是十年前的!镇国公就不奇怪,这些苦主是为何要等到此时才鸣冤,又为何能一起来鸣冤?镇国公不觉得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且目的不纯吗?” 闻听此言,很多人都变了眼色。 这番话威力十足。 傻子也听得出来,徐明朗这是在说今日之事,是赵玄极在背后捣鬼,是赵氏为了对付刘氏。 命案是实打实的,徐明朗不可能否认,能做文章的地方不多,从世家之争、文武之争的角度上去说,把刘氏变成被赵氏苦心孤诣算计的受害者,无疑可以把水搅混。 若是大家认为赵氏用心险恶,或许还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削弱将门、收拢兵权,这是朝廷大计,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徐明朗不觉得眼下会因为赵氏带着将门反扑而停止。 赵玄极明白徐明朗这席话的险恶用心,冷冷道:“莫须有的东西,本公怎么会清楚?若是徐相认为这些命案有问题,大可以自己去查,找出证据就是。不过与之相比,今日京兆府的案子,每一件可都证据充足。该先处理哪一边,徐相作为百官之首,主理皇朝政事的宰相,不会没谱吧?” 徐明朗想指摘赵氏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可赵玄极知道,对方根本找不到证据,所以态度强硬。赵氏目前跟一品楼往来的族人,几乎只有赵宁、赵七月,而且因为双方之间没有利益输送,也就不存在可供按图索骥的痕迹。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声,赵玄极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赵氏的计划,可能非常严谨,没有破绽可寻。原本他还指望,用查案查出赵氏在幕后主使这一切作为砝码,亦或是要挟,来跟赵氏交换保全刘牧之,如今看来这个打算怕是无法实现。 时间紧迫。 徐明朗看了一眼兵部尚书。 “陛下,参知政事为皇朝尽忠、为陛下分忧多年,一直戮力公事,从未出过差错,且屡有功勋,如今刘氏某些族人有罪行,也是家族大了,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法办那些有罪之人就是了,若还牵连参知政事,怕是会让群臣寒心!请陛下明查!”兵部尚书出班启奏,说完便拜伏于地不起身,表达出坚决的态度。 “陛下,刘氏某些族人纵然有错,也没到株连的份上,请陛下顾念参知政事半生为公,功勋卓著的情分,莫要寒了臣子之心!” “请陛下明鉴!” “臣附议,请陛下明察!” 殿中的门第重臣们,悉数起身下拜,力保刘牧之。 这是徐明朗的第三个方案。 为了保下刘牧之,他先是让刘牧之承认有限的罪责,并诡辩刘牧之只是有治家不严的过错,没有触犯律法的行径; 这个尝试失败后,他又暗沙射影,表示刘氏今日的危局,都是赵玄极一手造成,是赵氏为了扳倒刘氏而施行的阴谋; 在这个努力也不能见效后,他便拿出了杀手锏:让士人门第一起力保刘牧之,一方面抗衡赵玄极和将门声势,一方面给皇帝施压,制造众意难违的局面。 徐明朗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方面固然是门第不惧将门,且这些年一直压着将门,在朝堂上本身就势大、权力大、官员多、影响力大;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朝的权力不只是集中在皇帝手里,在有百年世家千年大族这样的政治集团时,朝廷权力本就属于皇帝和所有世家。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很多世家联合起来给皇帝施压,或是对某件事有了统一意见,那么皇帝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顺从众意民心。 这个民心,在上位者眼里,从来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钱有势的统治阶层,既得利益者! 自古以来,敢直言死谏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不会被皇帝弄死的所谓直臣,都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大群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支持,他们的一言一行,说出来就是代表那一群人的想法。皇帝不是不想把这种人弄死,而是不能,或者说代价太大,不值得。 当直臣背后没了世家大族,也就不会再有经常抓着皇帝袖子喷对方一脸唾沫进言,还能屹立朝堂不倒,甚至流芳百世这种事了。这个时候,皇帝要弄死一个人几个人真的很容易,不管他是不是重臣。 望着拜了一地的文官大臣,宋治面露为难之色,看起来很难做出决断。至于他眼底的那抹戾气,隐藏得极深,掩饰得极好,无人能够察觉。 那句“莫要寒了臣子之心”,如鲠在喉,如剑在心! “胡说八道!为皇朝分了忧,难道就可以百罪得免?若是如此,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个都是大臣,是不是就都不需要理会皇朝律法了?!” 潞国公魏崇山跳了出来,暴躁的对着文官们一通怒喝,然后向皇帝抱拳,“陛下,大齐治国靠得就是律法严明,赏罚有度,刘氏出了这么多恶贼,参知政事难辞其咎,把自家都能管成这个德行,还怎么处理国事?请陛下治他的罪!” “陛下,臣是武将,很清楚只有赏罚严明,军队才会有战力,若是有罪不究,那岂不乱了套了?” “臣附议!” “请陛下明察!” 将门重臣们,在门第大人物们出动后,也不甘示弱,在魏崇山率先呼应了赵玄极后,依照之前的约定,全都跳出来表明态度。 宋治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和欣慰。但很快,又被阴沉所取代。瞬息之间,便回到了之前的那种凝重。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三 交锋(7) 赤金斜阳渐成暗红夕阳,蛋黄一样挂在西面的城楼飞檐上,燕平城大街小巷里已有盏盏灯火次第亮起。 结束一整日辛苦劳作归家的人,自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唯有聚集在京兆府大门外的千百围观百姓,仍旧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张望,只有很少的妇人因为要回家做饭而离去。 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里,二楼视野广阔的窗台前有几个位子,赵宁跟魏无羡相对而坐,玉娘也在旁边,食案上酒菜丰盛、香味四溢。 这座酒楼因为临着京兆府,京兆府大小官吏无论是私下相聚,还是衙门包下酒楼宴饮,都会经常到这里来。 官府的人出手大方,不是寻常百姓商贾可比,为了迎合京兆府那些文官的口味,酒楼几次扩建,把地方布置得很宽敞,饭桌也多用复古的食案,一应装潢都很素雅,二楼的墙壁窗棂都被撤去,只留下经过装饰的承重柱,挂上了竹帘挡风雨。 赵宁放下喝干的酒杯,视线从卷起的竹帘下眺望长街尽头,彼处屋墙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金碧辉煌的阳光。等到那片阳光暗淡下去,日暮也该降临了。 魏无羡在埋头大快朵颐,吃得恶行恶相,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风仪,跟市井里的贩夫走卒相差无几。 与之正比,同样是一天没有进食的玉娘,就完全没有胃口,低垂着头神色哀伤,仿佛此生都不会再吃一粒米。偶尔抬头看向京兆府大门时,毫无生气的目光里才会燃起一丝迫切的期待,犹如鬼火一般。 她一个将要成为鬼的人。之所以还愿意苟延残喘,就是在等,等刘氏遭殃,等杀子之仇真正得报。 白衣会让她腹中胎儿化为一滩血水,刘新城让她八岁的儿子成了一具尸体,刘氏欠她两条命。 至于昔日白衣会的赌坊,坑蒙拐骗她的丈夫,致使她们由殷实之家变得穷困潦倒,自己母子被卖抵消赌债,那里面虽然有她丈夫一半的责任,但白衣会同样不可原谅。 魏无羡吃干净盘子里的菜,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发出砰砰闷响,一脸惬意和满足。 他瞥了京兆府一眼,对赵宁道:“京兆府里的衙役,现在基本都已被派出去,整个衙门都快空了,到了这种时候,京兆府明显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刑部和大理寺早该出面了,为何他们迟迟没有动静?” 赵宁给自己斟了杯酒,他这会儿喝酒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时而因为思索而忘了酒杯已空,免不得喝上一两口空气,“若不是刘氏压着,京兆府早就该把案情上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事到如今三司还没有动弹,无非是皇宫里的重臣们正在争论,没达成统一意见。” 魏无羡点点头,打了个牛哞般响亮的饱嗝,嘿了一声道:“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士人门第在徐明朗那老匹夫的带领下,群起力保刘牧之那老狗。” 赵宁微微颔首,望着街口:“祖父和潞国公已经召集了很多将门大人物,此时必然在陛下面前跟门第分庭抗礼,据理力争。” 魏无羡道:“虽说刘氏有罪在前,但如今的形势是将门式微。没了兵部,将门已经是一条腿走路,监军之职出现后,将门更是后院起火;而门第则如日中天。两相比较,门第的势力近乎将门的两倍!综合来看,能否扳倒刘牧之跟刘氏,尚在两可之间。” 赵宁道:“敌强我弱,这是事实。只不过这不是沙场上两军对垒,朝堂上还有陛下一言九鼎。” “若是门第态度坚决,众意难违,陛下也不得不让步吧?” “就眼下形势看,陛下得向门第让步。然而实际上,陛下未必会让步。” “原因何在?” “原因再简单不过:陛下贵为天子,并不想被臣子束缚手脚,更不想向臣子低头。” “可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是偏袒文官的!如若不然,军方也不会是目前这种处境。或许文官想做的事,本就是陛下想做的。” “错了。” “错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陛下想做的事,才是臣子在做的事。” “可眼下门第世家实力强大,陛下不能直接对抗,这也是事实!除非……” “除非事情严重到于社稷大局有大害,可以让陛下动雷霆之怒,且门第自知理亏到极点,力保刘牧之的努力根本站不住脚!” 魏无羡恍然,“我明白了。” 赵宁看向长街尽头的眼神忽然一亮,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场战争,我们赢了!” 说罢,他站起身。 魏无羡回头一看,也笑了起来,“我们的确赢了!” 两人快步下了酒楼,奔上长街,在街口附近迎上了风尘仆仆的一群人。而这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好退散,从东边街口面西而行的人,与夜幕同步走来。他们,带来了黑夜,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个不会再见到黎明的黑夜。 黑压压的人群后,闲庭信步如逛街的赵七月,长达略显凌乱,只用一根布带缠着随意丢在脑后,破了多处的衣衫上,血迹已经成了褐色,整个人外形有些狼狈,但脸上却是神色如常。 赵宁没去管面前这一百多个来自新乡镇的百姓,只跟混在人群里的扈红练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径直走到一副“我跟前面这些百姓不是一伙的”模样的赵七月面前,一本正经的见了个礼,“老姐辛苦了。” 赵七月老气横秋的摆摆小手,用不值一提的语气道:“没误事就成。” 赵宁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这才得知因为刘氏二长老带人及时赶到,双方爆发了一场激战,不过赵氏的修行者实力本就比刘氏强一些,再加上投入的力量多——这里面赵七月当然不是修为最强的,所以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最终还是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 蓝田山刘氏矿场矿难的案子,一件就顶得上之前的好几十件命案,且它不是单纯的矿难,其中还有许多矿难遇难者家属,结伴上京告御状而半路失踪,再无音讯的情节,这才是最黑暗最关键的。 感受到赵七月不是太稳的气息,赵宁忽然顿了顿脚步,不无讶异道:“你突破元神境后期了?” 或许是方经大战,或许是有些内伤,赵七月控制不住修为之气外露,让赵宁察觉到了异常。 “还没有,不过大战的时候有多收获,估计快了。如果没有意外,年前应该可以到元神境后期。” 说到这,赵七月踮起脚尖拍了拍赵宁的肩膀,夸奖道:“这里面你也有功劳,改进后的《青云诀》作用非凡,不止是我,大家的修为境界提升都快了很多。” 如果赵七月真的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那么此生就有望王极境中期,成为如赵玄极一般的高手! 这是一个让赵宁很高兴的消息。 …… 崇文殿内,文武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得极为激烈,不少脾气暴躁的武将已经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撸起袖子去揍这些大头巾文人。 就如赵宁和魏无羡推测得那样,刘牧之虽然明摆着罪责难逃,但因为门第世家力保,势力相对较弱的将门,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而且辩论这种事,武将本也说不过文官,后者是更加纯粹的政客,脸厚心黑嘴铁,往往几句话就能把武将们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皇帝仍旧在倾听、沉思,没有表明态度。 刘牧之已经坐回了坐垫。皇帝向来仁慈,没有让他一直跪着。此时刘牧之跟徐明朗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 真正面不改色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做到这一点。有人之所以能表现得八风不动,不过是因为碰到的事还不够大、局势还不够严重而已。 哪怕是徐明朗和刘牧之,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副相,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在人前面色大变。 京兆府里,一百多个矿难遇难者家属一起鸣冤,状子递上情况说明后,京兆府就翻了天,围观的百姓激愤到了极点。 听到这个消息,刘牧之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徐明朗也是脸如锅底。 其他的门第大臣们,同时停止了为刘牧之辩解,并不可置信的向他望去,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所有人都意识到,刘牧之完了,刘氏完了,这已经不可逆转! 此时再为刘牧之说话,无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表示自家跟刘氏是一丘之貉,一样的鱼肉乡里、罪大恶极。 很多人都没想到,刘氏竟然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烽火乱世,怎么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偏偏这事还被曝光出来,如今民怨沸腾,若不惩治刘氏,何以平民愤? 大家虽然平日里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儿,但再傻的上位者也知道,这一点绝对不能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否则,不是说百姓只要造反就可以倾覆皇朝,但至少会影响统治秩序,这是统治阶层最不愿看到的。 稳定大于一切。 赵玄极不失时机上前,再度弹劾刘牧之。 众将门大人物无不呼应。 门第大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徐明朗冷冷对赵玄极道:“赵氏不是没有插手这些案子吗?为何赵氏族人会在新乡镇跟刘氏族人起冲突?” 赵玄极淡淡道:“赵氏跟刘氏同在新乡镇有重要产业,听说了刘氏矿场草菅人命,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问一问查一查难道不应该吗?”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皇帝已经开口。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的皇帝,这回一张嘴,就做了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刘氏族人命案,交由三司会审,朕会派内侍旁听,限期一个月查明结案!参知政事刘牧之,暂时交卸一切官职,回府待命,无事不得离开京城!” 刘牧之心如死灰,愣了好久,才躬身下拜领命。他知道,他和整个刘氏,都已经跌落万丈深渊。 徐明朗也是胸闷得厉害。没了刘牧之,枢密院、五军都督府的事就不得不延后,需得耗时耗力重新布置,谁知道还会不会有意外? 更叫他心惊的,是皇帝派宦官旁听三司会审的安排,这是没有先例的,本朝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此举意味着皇帝对他们的不信任。如果这不是一次特例,往后宦官这股势力出现在朝堂政务中,就更是对大齐既有政治格局的威胁与破坏! 可就眼下情况而言,徐明朗没法反对。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四 大仇得报 在皇帝与将门的共同监督下,证据确凿并不难查的刘氏案子,只用了大半个月就已了结,三司赶在年尾封印前,呈上了结案的文书。 皇帝亲自下令,刘牧之罢官夺爵,流放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涉案刘氏族人无论修为高低、官职大小,一律收监入狱。 至此,包括大长老在内的刘氏长老们,嫡系公子们,以及各房主要人物,都被罢官夺职身陷囹囵,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刘氏虽无抄家灭族之罪,但那个屹立七百年的世家——河西刘氏,自此在事实上轰然倒塌。 为了平息民愤,一些有命案在身的刘氏族人,在腊月底的一个大雪日,被集中带到菜市场斩首示众。 此举为皇帝赢来了无数百姓的赞颂,行刑当日燕平城堪称万人空巷,百姓们围在刑场外与附近的大街小巷里,随着一颗颗人头接连落地而欢声雷动,热闹的景象好似上元节提前到来。 整个刘氏家族,尤其是旁支,虽然没有人人受罚,但大量刘氏官员因为与各种案子或多或少的牵连,被弹劾贬谪,乃至罢官。 一时间,从中枢到地方,空出了许多官位要职。各个门第为了抢夺权位利益,马不停蹄的四处奔走,也是争得不可开交。又一轮利益分配到来,宰相府门庭若市。 门第官员们忙着捡漏,趁机为自家和自己捞好处,就没那么多精力去认真处理刘氏族人,在这种情况下,省时省力的应对方法,自然是罪往大了定,错往大处说。 反正刘氏大厦已经倾覆,族人不服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更不会有人白费力气的为他们鸣冤。反倒是罪行定小了,容易招来麻烦。 正因如此,很多刘氏族人蒙受了冤屈。但他们只能咽下苦果,接受命运的折磨。 除此之外,刘氏诸多族产也开始被人趁火打劫。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这个时候因为狗已经在水里,不管是谁出手,都不用担心被狗反咬一口,所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到了这份上,谁还会在意一个名声不显、修为不高、官职不大的刘氏年轻公子? 赵宁在枫桥驿看到刘新城的时候,对方蓬头垢面、一身粗布麻衣,精神萎靡的步行跟在两个骑马的官差身后,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半点儿贵公子的样子,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跟一个普通农家小子也没多大差别。 赵宁的随从上前,报了身份,丢给官差一些银两,官差便喜不自禁的将锁链交给随从,自个儿去到棚子里吃饭喝酒等候。 看到坐在棚子里喝茶的赵宁,刘新城如见恶鬼,满面惊恐,想要转身逃跑,却被随从拉住了铁链,哪里也去不得。 “赵宁……赵公子!我如今已经是阶下之囚,难道你还不肯放过我吗?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整个刘氏都已经被你们赵氏斗倒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还不满意吗?” 刘新城有充足的理由怨恨赵宁,甚至是跟对方拼命。 但他的修为已经在大牢里被废,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勉强苟延残喘,又哪里还能想这些。眼下面对赵宁,他心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赵宁摇摇头:“刘氏大厦已倾,纵然还有些许族人暂时安稳,也不过是潜水鱼虾,无关大局了,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要杀你的也不是我。” 说着,他指了指一旁。 刘新城顺眼望去,就见一个不施粉黛、面色苍白,依然难掩动人风情的年轻妇人,从茶棚外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对方神色平静,死水般的平静,就好像已经没有了灵魂,丢失了情感,连心都已经死了。唯有杏花眸里的冰冷杀气,浓郁得犹如鬼火。而现在,这对鬼火要吞噬他的神魂! 刘新城不寒而栗。 “是……是你?!你,你别过来!” 刘新城认出了玉娘,瞧见了对方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却被铁链拉住,眼看着对方到了眼前,他恐惧得嘶声大吼:“站住!你这个混账,你只是一个女奴,也敢对我动刀吗?!站住!站……” 赵宁喝干了碗里淡而无味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凛冬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天穹好似要塌下来,冷风抚动光秃秃的树梢,野地里零落的杂草残叶打着旋儿。这里距离燕平城足有百里,除了驿站与茶棚,附近荒无人烟。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好地方,也适合跟过去告别,该死的东西都死了,来年会有新的生机。 刘新城哀嚎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匕首捅进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一下一下,很重也很有节奏,赵宁没有去看那一幕,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 大半个月前,刘柏禅在新乡镇拦截扈红练的时候,刘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一个长老就敢当众说要杀一百多个无辜平民,并且丝毫不惧后果,也有处理后果的能力。 而现在,刘氏的嫡系公子,面对一介连平民都不如的女奴,却只能在绝望中被一刀刀捅死。 再高大的树,倒下也只需要一瞬间。 两名押解刘新城去流放之地的官差,目睹了这一切,没有阻止也没有咋呼,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收了赵宁足够多的好处,也因为如今的大齐皇朝,已经没有人会为一个刘氏流放犯张目。 女奴的地位再低,也比一个流放犯高得多。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跟在赵氏嫡公子身边的女奴。 山风愈发凉了,赵宁放下茶碗,走到已经力竭的玉娘身旁,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大氅,弯腰亲自给浑身是血的玉娘披上。至于上身已经被捅烂的刘新城,他没有多看一眼。 大仇得报的玉娘,坐在地上发愣,空洞的双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做完了这件事的她,完成了人生目标,心里没了东西,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没了任何东西,也没了前方。 作为一个妇人,她被丈夫不当人的两度卖掉,已经不可能再跟对方有任何牵扯;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离世;作为一个女人,她纵然手刃了仇敌,也无法回到过去。她被毁掉的人生,也无法在这一刻变得圆满。 这是她的悲剧人生。 如果她回到市井,纵然赵宁给她一些钱财,她这一生最可能的结局,也是抑郁而终。 当然,或许,她能遇见一个好男人,那么一切还有从头开始的可能。却也只是可能而已。如果她遇人不淑呢? 赵宁将神思不属的玉娘扶起来,对方没有大哭,没有呼喊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告诉对方大仇已报,赵宁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片死寂。 当她失去第一个孩子时,她还能在短短几天后,就做了糕点来都尉府酬谢赵宁,那时候她虽然悲痛,但至少还心存希望。 赵宁松开玉娘的胳膊,注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我帮你报了仇,让你手刃了仇人,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必须有所付出。” 玉娘怔怔道:“公子要什么?”问完这句话,她思绪回了半缕,惨笑道:“贱妇身无长物,唯有这残花败柳之身,只怕公子也看不上。” 赵宁冷笑一声,“你想赖账,知恩不报?” 玉娘娇躯一颤,抬头看向赵宁,有些吃惊有些意外也有些神伤,末了咬了咬嘴唇,声音变得有力而庄重——也更显悲凉凄惨,蹲身道:“公子之恩,奴家愿以死相报,请公子吩咐!” 赵宁招招手,把苏叶青叫了过来,用命令的口吻,不容忤逆道:“带玉娘去一品楼,看看她会什么,想做什么,擅长做什么,从今天开始,让她每日劳作,好生看着,在她挣够三千两银子还清我的人情前,不能出半分差池!” 苏叶青吃惊地张圆了樱桃小嘴,看赵宁的目光就像看食肉吸髓的无良商家:“三……三千两?” 她茶楼的伙计,忙活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就连她自己,每月的例钱也才三十两。她可是御气境的修行者,茶楼的主事! “我的命令需要说两遍吗?”赵宁的声音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是……”苏叶青只得应承,心里已经分外同情玉娘,觉得赵宁这事做的真是欺负人,不可理喻。 不过她到底心思玲珑,转念一想,赵宁给一品楼净水涤生的时候,可是大方得很,十万金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计较区区三千两?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虽然自己一时想不清楚,但苏叶青却对赵宁的人格十分有信心,当下懂事的没多问。拉着玉娘跟她亲近说话的时候,苏叶青心里已经决定,等对方到了一品楼,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绝不让对方吃苦。 上马离开茶棚,赵宁见玉娘已经开始跟苏叶青说话,不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 一品楼环境不错,又有善良单纯的苏叶青照料,玉娘会慢慢好起来,在没有挣够三千两之前,以玉娘知恩图报的性子,也不会想着赖账自杀。 “可惜,已经过了修行的最好年纪,日后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了。也罢,能安安稳稳过一生,对谁而言都是足够的。凭她的姿色,在一品楼找到好汉子的可能性也不低。”赵宁如此想着。 此时,赵宁还无从知晓,这是他重生之后料错的第一件事。 回到镇国公府,赵宁进了自己院子的地下室,一如既往的没有点油灯,而是在墙边的箱子里,掏出了几颗夜明珠,安放在了穹顶。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五 目标 燕平城南四十里外,有一片起伏连绵的丘陵地带,山势低矮并不雄俊,林木却很茂盛,哪怕是到了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坡上耸立的白蜡树依然足以遮挡视野。 南下的人过了此处,再回首北望京师燕平时,能看见的就只有无数山峦。故此,文人墨客们送友离别时,常常在这里把酒高歌,而后南下者挥泪而行,送别者登高目送。 久而久之,附近的长亭山石上,免不得留下了许多离别的诗词文章,这山也被叫作了“望君山”。 年关近在眼前,每逢到了这个时节,望君山就格外冷清,因为很少有人在此时离开京师远行了。 倒是有些痴儿怨女,会在这里向南眺望,苦苦等候,渴盼挂念的人能在晚风中归来,用团聚作为这一年分别两地的结尾。 只可惜,这世间但凡是等候者,往往注定了要失望。官道上或许有人零星经过,却少有他们朝思暮想的那个。 刘牧之没想过会有人来为自己送行,所以当他看到负手站在路旁长亭下的赵玄极时,死寂的瞳孔里多少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 “镇国公这是追着痛打落水狗来了吗?”刘牧之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索性主动停步开口,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 “这可不是赵某的为人。”赵玄极仪态坦荡,如霁月清风,侧身作请,邀刘牧之进亭。 随行押送的官差,在看到赵玄极的那一刻,就连忙行礼退到一旁。莫说无需赵玄极钱财开路,连招呼都不必打。这下听到赵玄极的话,为首者主动为刘牧之打开了锁链。 看到亭中有人煮酒,有人从食盒里端出酱肉,刘牧之轻笑一声,迈步进了亭子坐下,“想不到,刘某离开京师之时,来相送的不是门第故旧,而是昔日的死对头。” 他示意煮酒的少年人,直接将酒壶给他,仰脖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随后又拿起筷子大口吃肉,颇有痛快不羁之色。 赵玄极在刘牧之对面坐下,淡淡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门第们忙着争夺刘氏族人离开后,空出来的一个个官职,无暇送刘公一程,也是情理之中。” 听到这话,刘牧之眼中掠过一抹痛苦之色,放下手里的象牙筷子,盯着赵玄极恨声道:“刘氏倒了,空出来的官职,被门第瓜分,这是他们想要的,也是他们在最后关头背弃刘氏,不死保刘某的原因! “刘氏倒了,留下来堆积如山的族产财富,不少于皇朝两年的赋税,这些东西充公之后,陛下手里就凭空多了大批钱粮,这是陛下舍弃刘氏的原因! “可你呢?镇国公,你们赵氏忙上忙下,最后得到了什么?刘氏的官职都是文官一脉,你们将门无法插手,刘氏的族产要充公,你们也分不到多少!你们付出这么多,最后不也是竹篮打水? “难道你真的以为,将门扳倒刘氏以后,就能扭转颓势,反攻文官集团得手,进一步压倒门第文官,重新拥有大势?赵玄极,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刘牧之这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对赵玄极主动算计刘氏,在都尉府激怒他跟赵氏开战,扳倒刘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感到十分不忿、怨恨。 赵玄极不动声色,明知故问:“为何将门就不能压倒文官?” 刘牧之冷笑不迭:“将门或许可以压倒门第,但绝对不可能压倒文官!赵玄极,将门不可能重新强大的,你应该知道,是谁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说到这里,刘牧之好似出了一大口浊气,又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尽情享用美酒美食了。 他这个昔日钟鸣鼎食、手握皇朝大权的门第家主,一旦到了流放之地,生活就会比一个普通平民之家都不如。 刘牧之吃喝得高兴了,见赵玄极不说话,便再次主动开口,“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只管说来就是。不过我在大牢里想明白了,咱们做的再多,其实最终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是给人家做嫁衣裳罢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淡然洒脱,有一种勘破世俗的智慧,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也什么都看开了。 赵玄极也不遮掩:“我要你们在蓝田山的紫晶矿。” 刘氏库房里的财富,自然是要充公,名下的诸多产业,却会被各个世家瓜分——公私两顾,朝廷跟世家利益均摊,这也是世家政治的特点。 刘牧之从怀里掏出了刘氏家主印鉴,毫不留念的抛给了赵玄极,“没想到到了此时,这东西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便宜你了。” 赵玄极接过印鉴,直接塞进袖子里,有了这东西,他就能伪造刘氏在早先就将紫晶矿卖给了赵氏的文书,顺利接手矿场。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眼下这种世家争夺刘氏族产的情况下,有这么个由头,以赵氏的势力,就能轻松抢得紫晶矿。 除此之外,这份印鉴也会对一品楼吞并刘氏的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商铺有用。 总而言之,刘氏这头巨兽倒了,现在是大家蜂拥而上,秃鹫一样分食巨兽血肉的时候。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爽快。”赵玄极道,“之前你在大牢里时,不会没门第想要这东西,你为何不给他们?” 刘牧之冷哼一声,“诸多门第都想要,给谁都不能让别家满意,最后索性都不要了,左右他们也能强夺刘氏留下的族产,有没有这东西差别不大。只是他们不会料到,我愿意把它给你这个让刘氏倾覆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不想把东西给赵玄极,完全有能力毁了它,毕竟曾经是刘氏家主,如今就算修为被废,做这点事的秘法手段还是有的。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愿意把它给我,还这么干脆,总不至于是因为这顿酒肉吧?”赵玄极悠悠问。 埋头吃肉的刘牧之,微微抬头,露出一个阴暗残忍的邪毒笑意,“赵玄极,朝堂风云你根本就没看明白!我也是脱离了棋局,在牢里回头省视,这才看透彻。你记住,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旗子。 “赵氏得了紫晶矿,也只能得意一时,赵玄极,赵氏总会步刘氏后尘的,我保证。你们越是壮大,距离这一天就越近。而最妙的是,无论你做什么,亦或是什么都不做,都不能阻止这一天到来! “我会在岭南等你,等你来跟我一起在烟瘴之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穹顶的束束光亮落下,照亮了代表刘氏的雕像,也照亮了刘氏的大宅,以及一个个刘氏势力点。 从整幅处在黑暗中的地图来看,光明已经攻占了大片领地,虽然有些地方还没有连接成片,但规模总算扩大不少,在图上不再显得星火般微弱。 赵宁走到图上,挥刀将从刘氏雕像身下蔓延出来的一根根丝线斩断,最后将雕像头上的绳索也给切掉,把雕像从乾坤图里取下,丢到了墙角。 这样一看,没了这个巨大人形雕像遮挡在半空,整幅图就像雨后的天地,少了一片乌云,没了那么重的压抑感,敞亮了很多,让人舒心。 赵宁在图前盘膝而坐,陷入沉思。 毫无疑问,刘氏是大齐皇朝的一颗大毒瘤,烂得很是透彻,一旦战争爆发,只会拖后腿,没了刘氏,对赵宁的大计好处很大。 从进入都尉府,获得官府的力量,到利用平康坊的案子灭掉白衣会,再到用一品楼扳倒刘氏,整个计划推行得很顺利,目的也已达到。 有了这次扳倒刘氏的大捷,将门颓势一扫而空,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的威望得到稳固,赵氏也重新宣告了自己将门第一的实力。 这样一来,那些之前对赵玄极不满,有背离赵氏意图的将门,就要重新考虑自己家族的站队问题,孙氏这个将门山头的力量,将得到有效扼制。 刘氏的倒台意味着文武攻守易形,对门第积怨已深的将门,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形势。只要赵玄极带头,往后针对门第的行动,很多将门都会景从,乃至争先。 有了这个基础,可以说局面已经被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做很多。 “过完年,距离北胡天元王庭统一塞北之战,就只剩下半载。赵氏要带领雁门军出征,门第势必还是会阻扰,只有将门声势压过门第,出兵塞北的意见才可能被通过。” 赵宁寻思着,“就如之前的计划,这半年内,还要扳倒两个门第,让徐明朗羽翼大减。” 这个并不容易,不过赵宁有把握,不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谋划有信心,还因为他知道“借势”。 顺势而为,凡事都会省力很多。就如之前门第顺势而为,把将门打压得抬不起头一样。 “抛开范式不算,十三门第中,不堪用的蛀虫毒瘤有半数,这是必须解决的。只要来年七月之前,能够再解决两家,出兵塞北就没问题。” 想到这里,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 赵氏带领雁门军出塞,要阻止天元王庭大军统一草原,自身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只有半年时间了,《青云诀》已经让赵氏族人修为进展迅速,赵七月也快到元神境后期,但时间太短,大家修为提升十分有限,这还不足。 雁门军需要一个能够快速提升战力的东西。 “紫晶矿,符兵!”赵宁看向图上蓝田山的位置。 前世十年国战时,很多军中符兵得到改进,威力大增——战争本就是军备进步的最大催化剂,赵宁对这些符兵的情况知之甚深。 “眼下,我扳倒刘氏、破坏五军都督府推行的第一步计划完成,文官打压将门的脚步被打乱,赵氏和整个将门已经稳住了阵脚,现在是我们的进攻时间。 “在这个环节里,赵氏有了安稳发展提升自身实力的大环境。赵氏和雁门军的实力,也必须马上得到提升!”赵宁目光灼灼。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六 进身之路 宰相府。 地下室里,望着眼前的巨大棋盘,徐明朗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抬起手,将代表刘氏的棋子一颗颗捡起,丢进了脚边的棋篓里。 棋子落下时的噼啪碰撞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他心头,让他心脉的跳动都因之紊乱,面色也更显低沉。 捡完最后一颗刘氏棋子,攻入楚河汉界那头将门地盘上的力量,就空了一大片。徐明朗重重一拳砸在了棋盘上。也亏得是棋盘够大够坚固,否则必定崩坏不可。 刘氏大厦倾颓,这是门第实打实的损失。除非刘氏族人之前拥有的官职、族产、势力,全都被其他跟徐明朗一条心的门第收入囊中,否则,这份损失就无法弥补。 没了刘氏那些棋子,此消彼长,将门棋子之势怎么看都像是壮大了几分。 徐明朗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手指不断搅动,思考如何才能扳回局面。 这段时间,为了让自家族人填补刘氏官员消失后留下的空白,各个门第都在紧锣密鼓的活动。 徐明朗为此召集那些门第家主们,商议了好几回,直到前几日,才勉强定下各家瓜分到的官职名单。 在此基础上,各家纷纷上了奏折,互相推荐族人出任这些官职,想要在朝廷封印前,把官职定下来。 可事情并不顺利。 第一个问题,出在以陈氏为代表的三四个门第身上,他们没有来参加徐明朗私下主持的议事,还就一些主要官职上书推荐了另外的人选。 第二个问题出在吏部。徐明朗等门第推荐的不少官员,吏部左侍郎拒不同意,理由是这些官员绩考达不到升迁标准。 第三个问题,便是皇帝至今没有给出决定。 “陈氏这些门第,向来愚顽不化,不识时务,不肯听从老夫的号令,还常常跟老夫唱反调,早就该解决掉的!”徐明朗恨恨的想。 就像赵氏无法统领所有将门,孙氏另立了山头一样,门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徐氏同样有对头。 整个将门、门第的世家,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其一是大都督、宰相家族的铁杆盟友;第二部分跟大都督、宰相关系不近不远,有时候联合有时候相争,看具体的事情而定,这部分比较独立,也是大多数;最后就是大都督、宰相家族的对头,例如孙氏之于赵氏,陈氏之于徐氏。 徐明朗作为宰相主政的这些年,门第在打压将门的过程中连战连捷,成效显著,徐明朗也积累起了巨大威望和影响力。 结果就使得“第二部分”中的许多门第,现在都买他面子,很多事都愿意听他拿主意。而“第三部分”中的一些门第,也不敢再事事跟他相争,只能避其锋芒。 这是徐明朗成为皇朝第一权臣的原因。 相比较而言,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因为没能保护将门利益,不少“第二部分”中的将门,就对他有怨言、失望,渐渐疏远了他。 有的甚至向赵玄极的对头靠拢,依附孙氏,希望能由孙氏带着,保全家族利益。 在此之前,赵玄极和赵氏处境堪忧,更是无法跟徐明朗相抗衡。 但如今不同了,扳倒刘氏后,赵玄极和赵氏声威大震,很多“第二部分”的将门,开始重新思考自身定位。 这无疑是徐明朗最不愿意看到的。 “因为老夫没能护住刘氏,吃了亏,陈氏这些门第,就以为看到了希望,迫不及待蠢蠢欲动了!这要是放在以前,他们怎敢大张旗鼓推荐这么多人?” 想到这,徐明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吏部左侍郎,科举出身的寒门进士,也是庶族地主中的显赫人物,但之前不过是没有依附门第而已,怎敢明着跟老夫对着干?还有京兆府的唐兴、周俊臣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 徐明朗打心眼里瞧不起寒门官员。 从古至今,世家大族都是朝廷中坚力量,从举孝廉到九品中正制,门阀士族一直把控皇朝权柄,寒门士子就算偶尔会出几个人才,也并不影响根本大局。 “有陈氏和寒门官员出声,陛下这才没有立即定下此事,看来老夫得向陈氏出手,不能再等了!”徐明朗拿定了主意,攘外必先安内,这事儿已经迫在眉睫。 从地下室里出来,徐明朗去了赵玉洁的院子,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满府上下,也只有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聪慧灵动的赵玉洁,能每每为他消解心头烦闷。 到了今日,赵玉洁初入府邸时的新鲜感已经消退,单一美色起显著效果的时间也就这么长,若是别的女子,徐明朗早就不会再过多理会,慢慢也就忘了对方的存在。 这个时候,只有知心识意,以及其它美色之外的内在灵秀,才能让徐明朗这样不缺绝色美人的大人物,继续对她保持兴趣。 而在这方面,赵玉洁无疑是徐明朗生平所仅见。 到了常坐的临湖轩室,徐明朗先是让赵玉洁抚琴一曲,略解烦闷,而后便让对方来给自己揉肩按摩,消消身体上的疲乏。 喝了半壶酒,眯着眼半醉半醒的徐明朗,心情放松了很多。 “管家跟我说了,交给你打理的那些商铺,你都做得很好,这才两个月,收益足足提升了三成,很是了不起。府中那些个管事,可是羞红了老脸啊,哈哈!”徐明朗笑着说起闲话。 一些商铺而已,他其实不在意,也不紧要,不过赵玉洁有这个能力,就会显得与众不同,这才是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到了他这个层次,一无所长的愚笨女人,他只会瞧不起,兴致也淡。 赵玉洁谦虚两句,没有过份否定自己的功劳,见徐明朗心情已经好转,便问起他今日心情不畅的原因。 这样的问题,徐明朗的其他小妾是不敢问的,因为这只会让徐明朗心情又变差。而赵玉洁却是想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她展现自己的机会,她也有信心为徐明朗分忧。 “朝堂上的事,都是世家争夺。” 徐明朗随便敷衍一句,本来没打算多说,但转念一想,以赵玉洁这些时日表现出来的聪慧,说不定会有一些局外人的有用见识,左右也是闲着,便简单说了说。 赵玉洁听得聚精会神,每个字都细心品味。她知道,这是她的一个大机会,所以分外用心。 眼下她手里虽然有了几个不小的商铺,但这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渴望,她必须从徐明朗这里得到更多。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表现自己有获取更多东西的价值。 听完徐明朗并不仔细的讲述,她问了一些问题,在徐明朗失去耐心前,绞尽脑汁思索半响,终于,因为之前就旁听过那些门第家主在宰相府的议事,加之平日里没少琢磨,眼前一亮,福至心灵。 “妾身倒是觉得,寒门官员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妾身生长在市井,这些时日打理商铺,也听过很多市井议论,对平民百姓的想法多少知道一些。他们对科举可是评价很高,认为这是陛下给平民百姓改变命运的机会,乃无上恩赐,而且平民百姓对寒门书生也颇有好感呢,就像……天然带着亲近。” 徐明朗听得皱起了眉头。 赵玉洁试探着看了徐明朗一眼,咬咬牙继续道:“有百姓支持,还有陛下提携,寒门官员如今虽然比不上门第势力,但也在日复一日在壮大,将来必为大患!” 徐明朗沉默良久。 他想到了很多。 赵玉洁说的内容,他冷静下来后,并非就完全想不到。只是因为瞧不起寒门,潜意识不愿高看他们。这下赵玉洁来自市井的视角,正好点醒了他,起到了晨钟暮鼓的效果。 徐明朗豁然站起身,快步离开了轩室,还没出门就吩咐管家备车。 赵玉洁看着徐明朗消失的背影,长长吐了口气,随后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丽的笑容。 她知道,她做对了。 …… 从这一天起,赵玉洁开始在宰相府与闻机密,接触政事。月余后,俨然已成徐明朗心腹书吏。 …… 赵宁从地下室出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喝了口水,不由得感到腹中饥饿,唤了夏荷两声,打算让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 看到揉着惺忪睡眼进门的小妮子,赵宁有些无奈,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厨房,要是让这家伙半路把饭菜摔了,只怕是还要多等一会儿。 “那奴家先去暖被窝了。”夏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着半只眼睛,摇摇晃晃进了里间,一点儿也没有勉强自己。 “都惯坏了了啊。”赵宁腹诽一句,却没有训诫自己的丫鬟,摇着头出了门。前世对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颠沛流离的,这辈子早就打算由她去了。 来到厨房外的时候,赵宁发现里面灯火大亮,还有炒菜的声音,闻着很香,不禁陶醉的深吸了口气。 赵宁迈步进门,心里还在想着,是哪个厨子这么有灵性,知道自己要来找吃的,竟然早早做上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厨子在给自己加餐。 第一眼,看到灶台前的小板凳,赵宁心里就咯噔一声,顿觉不妙,一抬眼,果然就看到了站在上面,拿着锅铲转头望过来的赵七月。 “这么晚了,老姐还在钻研厨道?”赵宁干笑两声,心里默默祈祷,最好是自己见过的菜品,凑近了往锅里一瞧,再也忍不住,悲从心来。 完了…… 是新菜式!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七 年纪 都尉府附近的酒楼里,石珫跟吴绍郴在雅间饮酒。气氛有些沉闷,起初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的谈性才上来几分。 石珫叹息道:“记得你刚来都尉府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彼时,咱们都尉府虽然没什么大案要案,但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你也迅速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这才能在短短两年之内,连升两级,成为都尉府总旗。” 吴绍郴闷声道:“不过是些贩夫走卒的小事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燕平城富庶的街坊,之前都被京兆府牢牢把控,一些油水稀薄的地区,京兆府就没有看在眼里,都尉府主要是在那些地方活动,管管贩夫走卒、市井小帮派之间的事。 河水浅,大鱼大肉自然没有,可终归有些小鱼小虾,数量多了,也能刮到不少油水,就是事情繁杂些。那时候,京兆府常常嘲讽都尉府是南城最大的市井帮派。 吴绍郴抬头看了石珫一眼,略显阴阳怪气地道:“因为赵宁那厮,如今都尉府名声大震,咱们的走在哪里,京兆府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尤其是刘氏的案子后,京兆尹因为监管地方民生不利,背上了失职失察之罪,正在被弹劾,京兆府的官吏们火烧屁股自顾不暇,就更是不敢与都尉府官吏争锋。 “都尉大人现在哪怕是下了差,去平康坊逍遥快活,也没哪个不长眼的老鸨子敢收大人的银子,反而还要主动叫当红的清倌儿作陪,并奉上厚礼吧?” 石珫被吴绍郴说到了心事,又是尴尬又是得意,在此之前,这可是京兆府显赫官员才有的待遇,如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石珫分外享受,乐在其中。 “都尉府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高兴,可人嘛,总是难免得陇望蜀。能得到更多,为何不争取一番?”石珫抚着短髯轻笑。 “大人若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吴绍郴眼观鼻鼻观心。 石珫喝了一杯酒,定了定决心,看着吴绍郴正色道:“赵宁那厮,眼下在都尉府威望日盛,赵氏出头扳倒刘氏后,下面的人都对他更加敬畏。 “现如今,衙门里的大小事,但凡是赵宁想做的要做的,那些势利之徒竟然完全不向我禀告,自作主张就给赵宁办了。前日赵宁去库房领取一百瓶丹药,这么多的数量,仓曹居然直接把东西给了他,事后才拿着文书来向我禀报,这是把本都尉当作画押的傀儡了?真是此有此理! “再这样下去,都尉府到底是他赵宁做主,还是本都尉做主?本府卫威严何在?” 说完这些,石珫呼吸变得颇为急促。 看他的样子,好像宁愿都尉府是从前的样子,虽然在外面没什么尊严,没多少油水,虽然被京兆府压得抬不起头,处处受气,但至少关起门来后,他的权位毋庸置疑,是无可争议的都尉府第一人。 吴绍郴眼神闪动,石珫把话说到这份上,跟掏心掏肺差不多,目的自然是要他也毫无保留,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否则他必然被石珫记恨。 但吴绍郴并未表白心迹,而是反问道:“前些时候,都尉大人不是已经对赵宁变得亲近有加了?下官还以为,都尉大人已经打算跟赵宁和睦相处,认可他在都尉府的超然地位了。” 石珫咬牙道:“之前我以为我能容忍,但我现在发现,我容忍不了自己手里的权力缩水!” 吴绍郴沉默下来。 石珫的意思很清楚,希望他俩联起手来,一起在都尉府压制赵宁的权势。 态度明显,变相的也很强硬,作为上官,石珫也没有给吴绍郴拒绝的余地。 这是因为石珫坚定的认为,在赵宁面前受过大辱的吴绍郴,必然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吴绍郴一定对赵宁恨到了骨子里,日日夜夜想着报仇雪耻! 但石珫失算了。 吴绍郴道:“都尉大人,我跟赵宁的恩怨,早已结束了。如果都尉大人要对付赵宁,我帮不上什么忙。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做对都尉大人不利的事。希望都尉大人能体谅下官的难处。” 说完,吴绍郴连干三杯酒,以示请罪。 他态度同样坚决。 石珫面色数变,末了冷哼一声,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雅间里,吴绍郴面色如常。 石珫只是想用他当刀子而已,他怎么会不知道?拒绝了石珫,可能在都尉府彻底待不下去,但也比继续跟赵宁做对强,大不了换个衙门混就是。 在吴绍郴的评判中,赵宁比石珫要可怕得多。一个十六岁的御气境后期意味着什么,没人不清楚。 这也是吴氏家族的意思——前两日,族内因为知道吴绍郴跟赵宁的事,特意派人来跟他说过,要他不要再跟赵宁起冲突,能忍则忍,能退则退,实在不能,就离开都尉府。 因为赵氏扳倒刘氏和赵玄极表现出来的反攻门第的势头,吴氏已经在寻找跟赵氏和解的可能。至少,暂时不会再跟赵氏做对。 跟石氏不同,吴氏如今只有伯爵之位了,再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彻底衰落,容不得家族不谨慎。 吴绍郴一口气喝干了酒壶。 “赵宁……” 还未到及冠之龄的吴绍郴,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升起一股滔天之火,那是屈辱,是不服,是知耻而后勇的斗志! “你是人杰,我吴绍郴也不是饭桶!总有一天,我会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他还年轻,他血气方刚,他满含斗志,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还有大把机会,奋发图强正当其时。 石珫走出酒楼大门,在石阶上停了停脚步,抬头仰望星海,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已经不再年轻的他,不无失落的喟叹一声,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暗暗想道:“罢了。连吴绍郴这小子,都知道跟赵宁做对不明智,我又何必强求?今天本就是最后尝试一下。 “左右我仍是都尉府都尉,纵然在都尉府里不再威望无两,到了外面还是受人敬畏、威风八面。他日赵宁真的成了都尉府主官,我必然是因公升迁,并不损失什么……随他去吧。” 他是一个天赋不强不弱的人,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处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他已经懂得很多官场手腕、权力斗争的门道,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把这些“智慧”奉若圭臬,期望着靠这些让人生更上层楼,却因为各种见识、手段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不能达成自己的期望,往往还被更狡猾的老狐狸拿捏在掌心,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处境里,权衡利弊、见风使舵的小聪明,已经代替了勇往无前的冲劲。某天,在逆流不得进的失落中回首时,这才蓦然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乘风破浪的能力。 最终,人生只剩了那句“得过且过吧。” …… 厨房的小桌子前,埋头大嚼的赵宁吃得恶行恶相,嘴角不知沾了多少饭粒,也没个空闲去擦,或许他本就是故意的,让嘴角为自己分担一部分压力,哪怕只是几粒米。 若是魏无羡坐在赵宁对面,一定会觉得自己在照镜子,赵宁此时的吃相跟他实在是太像了。 只不过此时赵宁面对的是赵七月,所以情况就不一样,笑意盈盈的大姐头,明显是一副我很骄傲但我不说的模样。 “说起来也是有点奇怪,自打从代州回来,我的厨艺就突飞猛进,也不知是咋回事。我在代州也没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嘛……” 赵七月双手撑着小巧圆润的下巴,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睛,跟吃得没空说话的赵宁扯闲篇,“倒是你在代州变得奇怪了些,大热天的顶着烈日给我烤羊,第一次做,竟然就做成了美味,真是不可思议。” 她现在的模样很小女人,摆着最放松的姿势,说着最没意思的闲话,完全不见了一惯刻意维持的长姐威仪。 这也是这几个月渐渐发生的变化,赵宁每做成一件大事,每突破一个境界,她的言行举止就轻松一分。 到了现在,大概是觉得赵宁已经完全成长,无需自己再以长姐的身份约束什么了,也就放飞了自我,怎么舒坦怎么来。 好歹是吃完了赵七月练手做出来的新菜式,咽下最后一口饭菜的时候,赵宁给了自己胸口两拳,这才抑制住胃里的异样冲动。 长长舒了口气,赵宁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觉得自己又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其实在那之前,我在外面偷偷练过好几回,要不是确认已经拿的出手了,怎么敢做给你吃?”赵宁半解释半说笑的道。 言及此处,他忽然心头一动,转头向灶台一角看去,果不其然,彼处的残水桶附近,有各种食材边角,伸了伸脖子,还看到里面有不少菜渣。 他是没因为要给赵七月做烤羊而专门练习过,但赵七月在平日里,在类似今天这样的夜晚,却不知研究、练习了多少次菜式。 最近,赵七月往都尉府送午饭愈发频繁了,已经由之前的好几天一次,变成了两天一次。 赵七月听到赵宁的话,信以为真,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赵宁将心头翻涌的热流勉强压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左右看了看,“今天这道菜,姜丝配土豆丝,很别致啊……怎么想到的?”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难吃到不可思议的一道菜,姜丝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偏偏还没法把姜丝挑出来,土豆丝无论颜色还是大小,都跟姜丝太像了,几乎分辨不出,绝对是吃一次就能让他因为恐惧,而难忘一辈子的极品菜式。 “看生姜和土豆颜色差不多,就试了试……” 赵七月开始轻车熟路的收拾盘子,闻言抬起眼帘看了赵宁一眼,“既然你这么喜欢,明天就再做一盘,给你送都尉府去。” 赵宁:“……”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魏无羡拉着!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百零八 紫晶石与符兵 翌日,赵宁到了蓝田山。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几回,不过那都是去自家药田,到紫晶矿场来还是头一遭。 作为昔日刘氏的核心产业之一,紫晶矿场的规模虽然不是特别大,矿工不过一千多人,但产出的紫晶价值非凡,几乎无法用金银来衡量。 故此,矿区建筑非常坚固,城墙、箭楼、壕沟一应俱全,嫣然一座城防严密的城池。 平日里这里不仅有刘氏私兵把手,更有多名元神境坐镇,但凡是非刘氏族人贸然接近,轻则被呵斥驱赶,重责生命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山腰处,赵宁望着眼前高耸的城门,心情愉悦。无论如何,从今时今日开始,这里属于赵氏了。城头的旗帜已经更换,赵氏修行者已经掌控了城防。 在族人的引领下,赵宁走进城门,首先看到的,是聚集在空地上的许多矿工。 这些人大多来自新乡镇,穿着被泥灰染得黝黑的棉衣,戴着类似于瓦楞帽的矿工帽,脸上满是灰尘与泥污,因为是吃饭的时间,很多人还端着偌大的饭碗,神色姿态都显得老实巴交的。 见到赵宁进来,矿工们悉数迎上前,弯腰行礼,面容颇为热切、亲近。 赵宁微微皱眉,他可没下令让这些矿工来迎接,正要质问,跟在他身边的新矿场管事连忙解释:“大伙儿听说公子要来,是主动聚集到这迎接的…… “之前去京兆府的矿难遇难者家属,拿着大量银子回来后,咱们为民做主、救苦救难的名声,就在新乡镇传开了,大伙儿现在都把我们看成是青天大老爷……” 原来如此,赵宁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前的一名老矿工,应该是矿工里德高望重一类的存在,鼓着勇气向前几步,对着赵宁连连拱手作揖,“若非赵氏为我们做主,那些没了家里顶梁柱,又没得到赔偿的孤儿寡母,也不知有多少会在这个寒冬冻饿而死。 “老汉身体不好,原本已经没在矿场做事了,可老汉的独子死在了矿难里,留下了一双小儿女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媳妇儿……眼看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老汉万般无奈,只能拖着老残之躯再次下井。 “幸亏有赵氏为我们主持公道,让老汉也讨回了儿子的赔偿,这下好了,五百两啊,足够小孩子长大了,老汉也不用累死在不见天日的矿井里……” 面色蜡黄、后背微微佝偻的老汉身体不是太好,说这些话的时候,咳嗽了两回,有一回咳得好像要将肺叶吐出来。 赵宁一眼就能看出,这老汉因为常年在矿井劳作,吸入的灰尘过多,已经得了肺痨,没几年活头了。 以这样的身体条件,能够再度被刘氏族人接纳进入矿场,必然是经验丰富手艺老道,在某些方面出类拔萃的,想来也是一个优秀的人,同时,他也的确可能死在矿井里。 赵宁扶住又要行礼的老汉,看了看其他矿工,这些人的精神面貌都不错,尤其是看他的眼神,都像是看到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希望。 大概在他们心目中,一个会带着一百多矿难遇难者家属,去京城告御状并帮他们赢回公道的家族,是当得起他们这种希望的。 这些普通百姓底层平民哪里会想到,赵氏之前之所以做这些,出发点并非对他们心怀怜悯,而是因为这件事对扳倒刘氏大有作用。 这是上层的权力之争。 底层百姓活得怎么样,上层权贵其实并不关心。如果做对百姓有益的事,有利于权贵集团稳固自己的地位,有利于他们在权力斗争中获胜,他们才会这样选择。 权力斗争结束后,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上层权贵依然是上层权贵,是统治阶层,钟鸣鼎食;底层平民依然是底层平民,是被统治被剥削财富的对象,艰难活着。 片刻后,赵宁到了大堂,依照他的吩咐,矿场管事将账本拿了过来,交给他过目,并为他这个家主继承人简单介绍情况。 “矿场年产紫晶石三十五万斤,其中下品紫晶石占六成左右,中品紫晶石三成左右,上品一成。至于极品紫晶石,每年能有几百斤就算很不错了。” 管事一五一十的道,“现在矿场和新乡镇的刘氏作坊里,共有四个月的紫晶石存量,也就是十万斤上下,绝大部分都是还没精细加工的。” 赵宁挥挥手示意管事坐下说,他翻看了一会儿账簿,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凝神陷入沉思。 管事说的产量是“紫晶石”而非“紫晶矿”,前者是后者初步加工后的产物,已经可以拿来使用,以紫晶石的珍惜程度来说,年产三十五万斤已经不少。 只不过紫晶石本身就价值不菲,哪怕是下品紫晶石,也很是珍贵,不会直接使用。一般都会运到新乡镇刘氏作坊,再精细加工一次,而后才卖出去,用于制作符兵。 制作符兵的材料很多,不同种类不同品级的符兵,需要的材料也不同,但无论是何种符兵,只要融入了紫晶石,就能大大提升品质。 因为紫晶石能承受更加繁复的符文阵列,提升真气威力。 一柄军中制式符刀,如果用紫晶作为核心符文阵列的载体,将能增加两成杀伤力! 这是对修行者战力的莫大提升,到了以命相博的时候,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当然,也不是说有了紫晶石,就有了比别人强的符兵。符兵制作关系方方面面,譬如说制造技艺,符师水准等等。 但毫无疑问,紫晶矿是刘氏的根基产业,刘氏从紫晶矿上获得的收益,不知为他们培养了多少强者,正是因为有紫晶矿,刘氏才能成为门第世家。 赵宁谋求紫晶矿,当然不是为了卖紫晶石换取其它资源,他要的就是紫晶石提升符兵威力的作用。 明年初秋,草原战争爆发之前,他必须要为赵氏与雁门军修行者,提供大批强大符兵。用符兵的更新换代,提升大家的战力,以期在战场上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获取关键战役的胜利。 “库藏的十万斤紫晶石,就地完成精细加工,而后全部运到我赵氏符兵作坊……这需要多少时间?”赵宁问管事。 “一个半月左右。”管事想了想如是回答。 紫晶石的精细加工需要时间,运到赵氏符兵作坊后,再制作新符兵亦或是改造现有符兵,同样需要时间,而且后者耗时必然长很多。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升级的符兵数量有限。 “一个月。”赵宁给出了自己的要求,“需要增加多少人手,算出一个数字报给我,我会从族里给你调派。” 紫晶石的精细加工,只有修行者才能胜任,所以招募新乡镇的百姓不可取,赵宁只能从家族抽调。 眼下是年尾,族中事务也不少,族人都很忙,但为了家国大事,赵宁必须这样选择,有什么问题,就只能让赵玄极出面解决了。 在矿场逗留了半日,赵宁在午后离开,今天是休沐日,明天还得去都尉府当差,需得早些回燕平城。 出了城门,赵宁沉吟片刻,对相送的管事道:“矿工的工钱重新划定,确保一名矿工能让一个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如果有人得了肺痨,及时救治。” “公子放心,我这就照办。”管事答应得很干脆,赵氏虽然不是菩萨庙,但却是家风纯正的良善之家,从来不盘剥下人、伙计,“不过肺痨这病,不好治……” “定期检查矿工身体情况,在症状轻能治疗的时候及时治疗,情况不好不能继续在矿场做事的,就让他们离开——多给一些工钱就是。 “说到底,他们是为我们做事坏了身体,不能让他们没了下场,总得让他们离开了矿场,日子也能过得下去。”赵宁的声音很坚定。 这会多出不少银子,事情传出去,还会坏了采矿这个行当的规矩,一旦别处的矿工听说了这里的情况,也向他们所在的矿场提出类似要求,说不得会引起其他有各类矿场的世家的不满,甚至是恶意攻讦赵氏,说赵氏收买人心…… 赵宁知道后果,不过事情也不会多么严重,毕竟只是一个矿场,涉及千余人而已。 想起前世大齐在战火中十室九空,百姓尸积千里的情形,他便觉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应该去做,些许问题不算什么。 “是。”管事应承下来。 回到燕平城,赵宁直接去了赵氏符兵作坊,实地了解了一些情况,想评判一下在明年初秋之前,作坊能制作、改造多少符兵。 “依照族中惯例,作坊每年制造各类低阶符兵三千,中阶符兵五百,三品以上的符兵本就珍贵,都是定制,一年也没几件。”这是赵宁了解到的情况。 这些符兵多半出售,少部分自家族人使用。因为赵氏的长处是丹药,所以符兵产出不多。 经过询问,赵宁得知,现有的十万斤紫晶石也就能制作一千件符兵。 十万斤紫晶石,听起来很多,其实真没多少,这东西质量很大,巴掌大个球体就有几十斤,提炼后融进符兵就会显得更小。 当然,矿场还在不断运转,后续会有紫晶石源源不断供应。 赵宁让符兵作坊做好相应准备,人手设备都先腾出来,只等紫晶石运到,就立即开工,不能耽误一点时间。 到了这时,符兵制作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章一百零九 奇兵 赵氏符兵作坊虽然每年都能产出几千件符兵,但这并不是说从现在开始,半年内就能新制一两千件符兵来。 普通兵刃例如弓弩、马槊这些,从开始到制成都需要几年时间,尤其是马槊,成功率还低。普通兵刃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符兵了。 好在赵氏身为将门勋贵之家,有自己的符兵作坊,里面不乏工艺步骤已经完成一些的符兵。 这些半成品符兵数量极多,超过一万之数,如此才能保证作坊每年都有数千件符兵产出。现在只需要把紫晶石,融进给这些半年内就能出炉的符兵即可。 这种情况产生的结果就是,赵宁只能使用作坊里已有的,快要完成的现成符兵,它们是什么种类就是什么种类,赵宁没法根据自身需求做出调整。 北胡天元王庭的各类符兵中,最强大的是弓箭,他们的复合反曲弓,在结构和性能上要远强于包括大齐在内,其它所有国家的弓,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而且射速也更快。 这种符兵中的复合反曲弓,被制作成了许多不同的层次,从九品到一品都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总称为“天狼弓”。 前世的国战中,北胡大军能够取得胜利,最为倚重的两点,就是大量强大修行者与天狼弓。天元军队在其它方面的优势,都没有这两者突出。 按照赵宁的想法,大齐军队要战胜北胡大军,首先就得改良兵器装备,在军备上进行大规模甚至是全方位的更新升级换代。 这里面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拥有能够抗衡乃至压制天狼弓的存在,无论是弓弩还是甲胄。 如果情况允许,明年秋天的草原之战,赵宁很想都带符弓去。大齐的强弓虽然不如天狼弓,但若是有紫晶石加持,也能弥补差距了。 可现在作坊里快完成的符兵中,符弓只占一部分,拢共不过五百件。这还不够完全使用紫晶石。 于是赵宁做了决定,把已经制作完成的符弓,从仓库里搬回来五百件。这样在半年后,他就能带着一千紫晶石符弓去塞北了。 至于扳回五百件符弓,会导致其它地方符弓的需求无法满足,那就是赵玄极该解决的问题,赵宁已经想好了让赵玄极支持他折腾的说辞。 “我现在有紫晶石,可以提升符弓威力,让新的符弓对战天狼弓不落下风,但一年的紫晶石就算都用来制作符弓,也只有三千件……” 赵宁寻思着,“天狼弓的问题,光靠紫晶石是解决不了的,得想其它办法。说起来,前世我对天狼弓也有些了解。 “但我本身并非制作符兵的符师,所谓的了解多是集中在如何使用上,虽然清楚天狼弓的结构,大致也知道一些材料和制造工序,但并不完整。 “一具对材料的挑选与加工有严格要求,制造出来需要三年甚至更久的好弓,我知道的这点东西,实在是不足以让我把它弄出来……” 想到这里,赵宁不禁叹息一声。若是重生的时候,能顺手带回来天狼弓的制作图纸,那就方便多了。 事有轻重缓急,赵宁打算先让作坊加紧进行紫晶石符弓的改造与制作,天狼弓的事徐徐图之。 如果明年出战塞北顺利,能从战场上抢夺一些完整的天狼弓回来,那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次日白天,赵宁依旧在都尉府当差。 都尉府如今风平浪静,下面的人除了趁京兆府虚弱的这个时节,到处巡逻巡查,耀武扬威宣示霸主地位,抢夺各种油水外,暂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在赵宁的感知里,石珫这些日子愈发显得和气了。 之前平康坊的案子结束后,石珫虽然也对赵宁表现得很亲近热络,但两世为人的赵宁感受得出来,对方是面和心不和,并没有真的跟自己和睦相处。 但这些时日不同了,赵宁明显感觉到,石珫对他没了敌意,戒备心也淡了。而且对方也不再动不动训斥下面的人,整个人的状态,有向富家翁转变的趋势。 这当然是赵宁乐意看到的。 吴绍郴自从上回交锋落败后,就很少在人前露面,基本都呆在自己的班房里,也不上街去捞油水,都尉府有什么差事下来,他都是让属下去办,自己能不出面就不出面。 有时候赵宁听到议论,说吴绍郴把自己关在班房修炼,就没管事。上差的时间是用来办公事的,自然不能修炼。吴绍郴这么做,让赵宁意识到,对方可能没打算在都尉府多待了,估计明年开春就会调职离开。 看来在吴绍郴心里,上回当众颜面扫地的事,给他的刺激很大,他的自尊不容他淡忘这事,所以也就自觉没法再在都尉府挺直腰板做人了,还不如换个地方。 另一名总旗张文铮,每日依然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好似随时都在半醉半醒之间,寒冬腊月的,酒槽鼻愈发红得厉害。 跟以往不同的是,这家伙现在的买酒不用自己花钱了,且不说走到酒馆前就会有酒娘把美酒主动送上,属下那些人孝敬的丰厚油水,都足够他把自己淹死在酒池子里。 上上下下算起来,都尉府的高层里面,如今就赵宁这个总旗风采照人,威严日盛一日,颇有众人俯首、称王称霸的势头。 今日当值,赵宁也没闲着,都尉府里最大最全的一副燕平城地图,让他挂在了自己的班房里,遮盖住了整整一面墙,现在他就负手站在图前,对着星罗棋布的大街小巷沉思,明显是在谋划什么。 当魏无羡问起的时候,他却又什么都没说,魏无羡见他也不像是卖关子,便知道,那是赵宁正在思考的东西还没想好,暂时不值得一说,或是说不清楚。 赵宁上午在图前站了一个多时辰,吃完午饭休息了一阵,下午又继续站在图前不言不语,魏无羡终究是忍不住了,也站在了图前,跟赵宁并肩思考问题。 两人一个负手沉思,一个抱着手臂摸着下巴琢磨,谁也没问对方在思考什么东西,谁都像想到了不少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 魏无羡的忍不住,不是忍不住要知道赵宁在想什么,而是自己忍不住也要认真思考。 他俩这副怪异的模样,落在下面的人眼里,就显得颇为高深莫测,于是近卫自动站在了院门外,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在他们心中,总旗跟都头一定在考虑很重要的大事。 这是必然的,因为两人前不久才办成了平康坊的案子,赵总旗更是带着刘氏苦主把京兆府闹翻了天,导致京兆尹如今快被弹劾成了筛子,眼看官位不保,下面的官吏也人人自危。 京兆府自顾不暇,自然不好跟都尉府的人起冲突,有什么事都是忍气吞声后退一步,如今都尉府可是在燕平城处处扬眉吐气,大占好处。 那些油水丰厚的青楼、窑子、赌坊、商行,现在都把孝敬官府求官府庇护的银子,塞进了都尉府官吏们的口袋。 因是之故,都尉府上下在获得了切实好处的情况下,都对赵宁敬佩畏服、感激不已,赵宁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十分已经高大,地位已然十分稳固。 如今这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们,不管是不是赵宁麾下,谁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恭敬有加。 如若赵宁的声威不是这样庞大,石珫这个都尉府主官,也不会甘愿做个泥菩萨。赵宁这已经不是拉拢几个高层,把他的权力架空这么简单了,而是建立了自己从上到下的权威,大势已成。 石珫无法忤逆所有人的心意,只能服软。 一日无事,下了差,赵宁去了茶楼。 “我需要五百名修行者,全部要在御气境以上。”赵宁坐下后对扈红练道,“最好是你们的人,如果不是,也需要经过一品楼的筛查,品行端正。” “这么多修行者?一品楼没有这么多,眼下整个燕平城江湖里都没有!” 扈红练惊讶之余,奇怪的看了赵宁一眼,这个情况对方应该是知道,却为何仍旧提出这样的要求? 转念一想,扈红练就吃惊的问:“要动用燕平城以外的力量?” 赵宁这是要干什么?御气境修行者虽然不太引人瞩目,但五百个御气境修行者,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即便是各大世家贵族,包括赵氏在内,族内也就几百名修行者——当然,世家有元神境、王极境。真要论价值,一打御气境也比不上一个元神境。 但无论如何,招募五百名御气境修行者,都是非常大的手笔,而且开销不小。 赵宁点点头,“四十天之内,将人手召集到位。事先跟他们说清楚,届时我会给他们雁门军辅兵的身份,在跟随我出战一次后,可以留在雁门军,也可以回到一品楼。但除了这两个地方,别的哪儿也不能去。” 这五百名御气境修行者,是赵宁为明年秋天的草原之战准备的,另外五百人,他会从赵氏族内挑选——让他们使用紫晶石符弓,作为奇兵。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零 必杀令 雁门军是明面上的力量,有多少兵力多少修行者,对有心人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天元王庭要攻灭达旦部完成草原一统,战前必然密切注意雁门军一举一动,战时也会安排相应的军力作为应对。 赵宁要确保来年这场仗能达到自身目的,就必须有一支现有军力序列之外的精锐力量。 一千名御气境,加上紫晶石符弓,就是赵宁给天元王庭准备的惊喜。 得益于《青云诀》的改良,很多原本修行资质不佳的赵氏族人,也能成就御气境。 但光靠《青云诀》,这个数量虽然远没有五百那么多,但加上现有的“闲散御气境族人”,也只能勉强凑够大半。 剩下的一部分,就需要另想办法,在赵宁的谋划中,这部分修行者也不难催生出来,方法就四个字:用资源堆。 这个资源,当然得是新增的资源,而且量还不小。也就是说,赵氏需要一批新的财富来源。 紫晶矿算一个,而且能带来巨大财富。 一品楼之前在赵宁授意下,趁刘氏倒台的机会,半收购半抢占的刘氏民间产业、商铺、灰色买卖,因为时机选得好,也收获颇丰。 得了这些,赵氏的五百名御气境就有了。 一品楼吞并白衣会、苍鹰帮的地盘和财富后,实力大增,如今堪称财大气粗,也培养出了一批新的御气境。 不过考虑到时间太短,新增御气境修行者不是很多,且一品楼还要维持自身帮派运转,所以一下子要给赵宁五百名修行者,就得调集一些一品楼在燕平城外的力量,还要在江湖上招募部分好手。 总而言之,新聚集一千名御气境修行者,是一项很不容易的大事情,就算是两三个世家贵族合力,等闲都办不到。 这几乎是赵宁重生后,做的所有事情结出的果实。 “四十天后,我要对这些人进行统一秘密训练,好让他们能成为合格的沙场战士。你们要这之前,为我找好相应的隐蔽场地。”赵宁最后吩咐道。 赵氏是将门,族内修行者拉出去都是优秀军人,到了战场上,只需要先跟部曲、同袍熟悉一下,就能立马参战。 但江湖修行者不同,他们不通战阵,不识旗鼓,不明军中规矩,不懂各种军中器械使用之法,甚至他们的战技,都跟军中战技相去甚远。 赵宁必须先用赵氏族人训练他们,也让他们彼此熟悉、磨合。 好在修为到了御气境这个层次,又有江湖摸爬滚打、械斗厮杀的底子,训练起来并不难。如果是教导普通市井百姓,几个月是怎么都不够的。 说完了这件事,赵宁见扈红练没有疑问了,便问起他交代给一品楼的两件事,具体做的怎么样了。 第一件事,是监视飞雪楼等几个赵宁划出来的,前世燕平城大战时,北胡细作冒出来的几个地点的情况。 第二个,便是搜查挖掘赵玉洁江湖羽翼,并寻找赵玉洁本人踪迹之事。 “这些时日,我们跟踪了很多值得注意的人,可无论是送菜送水果的贩夫走卒,还是一掷千金亦或是闹事的豪客,都没什么异常。”扈红练如实相告。 赵宁沉吟了片刻。 苍鹰帮覆灭后,萧燕变得谨小慎微,暂时韬光养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如今事情毕竟才过去不久,或许对方会等过完年,明年开春再有明显行动。然而监视却不能停,更不能松懈。 探查赵玉洁江湖羽翼的事,一品楼有了一些进展。 上回赵宁过来的时候,就对赵玉洁江湖羽翼所在的地方,有过推测,之后一品楼动用大批人手,特别是让遍布大街小巷无所事事的市井地痞,对那些达官显贵的产业,尤其是可以住不少人,有一定隐蔽性的产业日夜监视。 在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些可疑地点。 “根据我们的探查,包括岚山绸缎庄、楠竹珍宝阁在内的十九个大型商铺内,近期都有气质精悍引人瞩目的陌生面孔出没。有的面目凶恶,乃至手脸上都有伤疤。 “这些人大多是晚上出来,有的去了窑子,有的出来买吃食,颇有些憋久了出来放风的意味,而且他们都是匆匆出来匆匆回去,行动迅捷神色谨慎,充满戒备。可以肯定这些人都住在这些商铺里。 “我们让一些市井地痞装作走路不长眼,亦或是彼此斗殴波及其中一些人,试过他们的身手。得到的反馈各不相同。 “有的地痞被打了,有的地痞却没有。前者都表现出了明显的修为痕迹,后者虽然都没有流露出修为,但有的表露出不了凡的力量和反应速度。 “更奇怪的是,这些明显不是善茬的家伙,即便是被地痞冒犯了,神色不忿,也很少有还手的,都是加快离去,好像过街老鼠做贼心虚一般。” 说完这些,扈红练掏出了几张纸,上面记载了她所说的一些地点,有的后面还有备注,表明是哪个世家的产业,以及是否试探过里面出来的可疑人物,对方又是什么表现。 赵宁接过纸张浏览一遍,发现涉及的世家有好几个,门第里的徐氏、庞氏、郑氏,将门里的周氏。 在赵宁看来,殴打地痞没有隐藏修为的人,是正常反应,就算是气质精悍的陌生面孔,也可能是世家大族的正常人员调动 身上带着伤疤,明显身怀凶恶之气,却对冒犯了自己的地痞避之不及的人,多半心里有鬼,或者是有命令在身。 “徐氏?”赵宁注意到,没对地痞动手的那些凶恶之徒,基本都是从徐氏商铺里出来的。 赵宁开始寻思:假如这些人是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已经被赵玉洁收编,在目前的情形下,她也只能让他们呆在落脚点不出来。 可这些修行者是江湖亡命之徒,而非正经的军士、细作,放荡不羁惯了,没那么大纪律性,在大院里憋得久了,难免忍不住偷偷出来透透风,发泄一下生理需求。 上回自己过来的时候,一品楼没能找到这些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苏叶青当时表现得颇为愧疚,自己虽然没有表现出多大不满,但多少有些失望,加之自己还被赵玉洁的死士行刺,以苏叶青的性子,必然自责尤甚。 今天过来没看到她……她应该是亲自参与这件事里去了。 总之,一品楼花了很多人手,去监视世家贵族的大商铺,终于是发现了出来透风的这些白衣会、苍鹰帮残众。这也符合赵宁用一品楼,点亮燕平城大街小巷的既有期望。 一品楼监视到的行为诡异的这些人,既然都是在徐氏商铺里,那么如果他们真是白衣会、苍鹰帮残众,那就说明赵玉洁进了徐氏! 甚至,她有可能到了徐明朗身边! 若情况果真如此……赵玉洁还真是有造化。 “这件事你们办得很好。就按照你们的意思,重点监视那些反应异常的人所在的商铺,进一步确认他们的身份。”赵宁收起了纸张。 如果要迅速确认那些人是不是修行者,他完全可以让都尉府的人,找个借口巡查一下那些商铺。 以都尉府如今在燕平城的威望,做这样的事毫无难度,哪怕是徐氏的商铺也不敢正面阻拦。 但这样一来总归有些动静,若是引起赵玉洁的疑心,打草惊蛇了反而不好。 “从现在开始,派遣元神境修行者,日夜监视徐氏的那几间商铺。明天我会送一张画像过来,如果发现了画像上的女人,不管是否在白天,不管是否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要不惜代价,雷霆将其击杀!”赵宁面色如铁,对扈红练下达了命令。 既然按图索骥找到了赵玉洁,赵宁自然不会想别的,以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清除对方,就是最佳也是唯一选择。 作为头领,赵玉洁总会去这些商铺见这些人。 只要她现身,就是她的死期! 不,这还不够。 赵宁补充道:“再派元神境精锐,去宰相府附近蹲守,一旦发现画像上的女人,同样要不计代价袭杀!” 赵玉洁不亲自去联络那些修行者,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总不能不出宰相府吧? 扈红练感受到赵宁的凛然杀意,不敢怠慢,连忙领命。 赵宁喝了口茶,恢复了止水般的心境,缓声问扈红练:“小青去哪儿了?” 听到赵宁关注苏叶青的动向,扈红练的桃花眸里瞬间水波荡漾,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掩嘴轻笑道:“她亲自带人去监视那些商铺去了,看她的意思,非得把之前行刺你的人的同伙,都揪出来不可呢!” 赵宁笑了笑,心里涌起一丝暖流,嘴上没有多说什么。 扈红练却忽然悠悠叹了口气,收敛起妩媚笑容肃然道:“新乡镇的事,我们没有办好,最后关头出了岔子被发现了,要不是赵大小姐及时过来,事情就砸在了手里。 “这是一品楼得了赵公子天大的好处后,为赵公子办得第一件事,却办成了这个样子,咱们心里都过意不去。 “收编白衣会、苍鹰帮,也弄丢了不少人,问题是他们就在燕平城,我们却没能及时找出来,最终害得赵公子被这些人行刺,我们真是无颜见人。 “小青是憋了一肚子气,发誓要做出点对得起你的事来,这才亲自带人去监视那些商铺。听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她亲自安排的人手……”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一 暴露 对于自己交代的任务,一品楼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基本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赵宁眼下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这不是赵宁宽容大度——事实上他凡事力求完美,即便做不到这一点,也要做到人力能达到的最优结果——而是实事求是。 一品楼当前还只是江湖组织,并非特务衙门,很多事情都是刚刚接触,难免行动生涩。虽然赵宁想要把它们培养成特务衙门,但这事必须循序渐进。 就之前的各个任务来说,一品楼已经达到了赵宁的预期,没做到的部分,一方面是经验不足行动力差些,另一方面也是对手不简单。 无论刘氏、萧燕还是赵玉洁,都不是易与之辈。 从茶楼离开,赵宁让一品楼的人带路,去三个坊区之外找到了苏叶青。 对方正在一座二层民房内的窗户里,一动不动的监视不远处的一座大宅,半掩的窗口正对着那座大宅的后门。就监视而言,这座民房位置绝佳。 赵宁经过询问得知,民房是这条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地痞的,对方已经被一品楼收买、控制,现在算是一品楼的外围成员。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为了保障一品楼的刚正风气,吸纳成员有一定标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收品行不端的好逸恶劳之辈。 既然是一品楼外围成员的房子,且此人还是地痞,平日里不会少了狐朋狗友往来,苏叶青等人出入这里,也就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了。 由此可见,苏叶青虽然单纯,但这种单纯却只在情感上,真要论及做事的智慧见识、方法方式,还是颇为出众和老练的。 这也是情理之中,若非如此,年纪轻轻的她也不会是茶楼管事。 “赵公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看到赵宁进门,苏叶青连忙站了起来,欣喜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大概是赵宁来的突然,她一时羞赧慌乱,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在衣摆上滑来搓去。 赵宁眼中的苏叶青,此刻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比在茶楼初见时要浓郁得多,眼珠子都快瞧不见了,衬托得因为睡眠极度不足而苍白的小脸,愈发白得像纸,整副面容在昏黄烛火中忽明忽暗,竟然有了几分小女鬼的意味。 赵宁看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要笑,觉得不太合适,勉强忍住。 苏叶青见赵宁神色有异,刹那间反应过来,顿时自惭形愧,感觉无法面对赵宁,心跳如鼓的低下头,目光慌张的四处看了看,本能的想找个地洞或者桌子底钻进去。 这当然是不行的,她双手抬了抬,几欲捂住脸,又觉得这样太过矫揉造作,停在了半途,僵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应该做个掩饰动作,完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脸红到了脖子根,耳垂娇艳欲滴。 赵宁来到窗前向外眺望,询问了一些情况,缓解苏叶青的尴尬,后者认真严肃的回答完问题,主动补充了其它情况,心脏总算回到了远处,变得自然了些。 等到娘家姓刘的玉娘端了茶水进来,苏叶青接过递给赵宁,请他落座的时候,虽然还是微微低着头,尽量不拿自己的熊猫眼女鬼脸吓赵宁,却也没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玉娘也跟着到这儿来了?”赵宁看了看名为刘玉的玉娘。 苏叶青点了点头,她没有去坐着,站在赵宁侧旁,“玉姐的厨艺很精湛,但她不想只做个厨子,这回我出来,玉姐主动要跟着…… “在公子来之前,玉姐说如果我们没有好的办法,确认对面绸缎庄里的人是不是白衣会、苍鹰帮残众,她愿意以找活干的名义混进去,做个厨娘或者仆役,了解里面的情况。” 闻听此言,赵宁略感诧异。 他原本以为,刘玉在遭遇人生巨变以后,会想过安稳轻松的日子。在茶楼做个厨子又能不愁吃喝,又能慢慢给他“还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混进贼窝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虞,玉娘真要这么做?”赵宁问。 苏叶青看了看玉娘,在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抿唇道:“玉姐说她在家的时候,为了保留部分缝缝补补换来的银钱,不被那个赌鬼书生都拿出去赌,整天整天跟对方斗心眼,很会察言观色,被磨砺出了很缜密细腻的心思,所以觉得能胜任这件事。” 赵宁听得有些哑然。 只怕刘玉被磨练出来的,不只是这些技能,还有一颗很坚韧的心吧。若是心底稍微脆弱些,辛辛苦苦一整天后,还要跟只会输钱的赌鬼丈夫斗这种法,恐怕早就委屈想不开,不是上吊就是跑了。 “你看着办。”赵宁让苏叶青自己拿主意。 他很清楚,刘玉做出这个选择,应该也有立功还债的心思。毕竟三千两银子是个很大的数目,足以束缚她一生。如果她有还清债务的决心,肯定会想做点“大事”。 对此,赵宁不想支持也不想阻拦。 无论如何,生活有目标总是好的,哪怕它很难实现也有风险。生活如果没有目标,普通人会浑浑噩噩度日,也可能觉得人生没意思、无意义;刘玉则可能一口气没撑住,就沉浸在往事里不可自拔,生无可恋抑郁而亡了。 赵宁没打算在这里呆太久,他之所以过来,其实只是因为关心苏叶青,监视商铺的事无需他多插嘴。 离开之前,赵宁顺路去了一下厨房,正好发现橱柜里还有几盘剩菜,扫了两眼,都是些腌菜萝卜,肉食只有一盘鱼汤,鱼已经只剩半边肉。 “一品楼也是燕平城江湖之主了,你们就吃这个?”赵宁转身奇怪的问苏叶青。 苏叶青眨了眨熊猫眼,疑惑、无辜、奇怪又理所当然地道:“监视人又不怎么费力,不需要大鱼大肉……再说,这些菜品已经很丰盛,有三菜一汤呢,比寻常人家好不少了……一品楼还有很多人的家小只能吃粗粮,都没菜的……” 赵宁一时无言。 苏叶青嘴里的寻常人家,自然是最底层的百姓家。这是她的思维惯性。哪怕如今身份水涨船高,她也不会跟富贵之家比较,脑子想的是自己昔日的处境。 赵宁没有提出什么改善伙食的要求,空口白牙说这些毫无意义。他也不会留下银子,无论是苏叶青还是一品楼,都不需要他施舍吃饭钱。他也不会自己掏钱帮一品楼改善生活。 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的赵宁,让随从去酒楼买了些好酒好菜回来,跟苏叶青和刘玉好生吃喝了一顿。 …… 飞雪楼。 萧燕对着一封信沉思良久,一向坚毅灵动的俏脸,也因此覆上了一层寒霜,眸底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恼怒与痛苦。 白眉老者进门行礼,“殿下深夜唤老奴前来,有什么吩咐?”今晚值夜的是黑眉老者,如果不是有很紧要的事,萧燕不会叨扰他休息。 将手里的信递给对方,萧燕沉声道:“最近几个月,草原出现了一些行踪诡异的人,在各大小部落活动,隐秘打探四大王庭形势、探寻民间风物。 “不少小部落的头人,都被问了一些同样的问题,包括怎么看待天元王庭,天元王庭大军过往战争情况等等! “虽然他们都乔装打扮过,有商贾、巫士等身份,但太子还是发现了他们。现在正在问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这么多行踪可疑的人去草原,我却没有事先提醒!” 说到最后,萧燕的声音已经像是刀子一样。 白眉老者看完信,眼神数变。信中说,最北的几批人,现在竟然已经到了他们王庭附近,而且正在千方百计打探天元部族的虚实! 这是大手笔,能做这件事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 “殿下,最可能派人去草原,查探王庭虚实的,无疑是南朝坐镇边疆的那几个世家,雁门关的赵氏,山海关的孙氏、石氏。但这两个地方,我们都重点看着,如果是他们派人北上,我们不会没有察觉。”白眉老者斟酌着道。 萧燕目光锐利了几分,“所以不是南朝边军,而是来自中枢的力量?” 站在萧燕背后的黑眉老者接话道:“中枢也只有大都督府可能做这件事,但赵玄极忙着跟徐明朗和南朝门第内斗,哪有精力这么做?况且,没有南朝皇帝的准许,他也不能擅自作为。” 萧燕目光闪动,“照这么说,可能是南朝皇帝亲自派的人?” “代州之事后,南朝皇帝往雁门关增兵三万,这说明他在正视草原。”黑眉老者道。 “既然如此,那么再派人深入草原查探虚实,也就不难理解。”白眉老者下了定论。 萧燕蹙眉道:“边军没动,大都督府没动,这也就是说南朝皇帝手里,还有一股另外的力量?” 白眉老者想了想,“老奴听说,南朝皇帝手里,有一本《方物志》……” 萧燕点点头,“这事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方物志》不是一个震慑群臣的幌子,而是有真材实料!还真是小觑南朝皇帝了。” “南朝皇帝把编纂《方物志》的人手派去了草原,这就说明他有了解草原的想法了……殿下,这是大事,王庭必须有所应对!”白眉老者感受到了威胁。 如果让南朝皇帝认识到天元王庭的实力,他绝对不会坐视天元王庭强大! 萧燕摆摆手,“太子既然已经注意到了南朝皇帝的人,那就不会让对方打探到我们的底细。以太子的能力,在草原随意布置一番,就能让这些人得到我们想要他们知道的信息。” 说到这,她轻松了不少。 如果南朝皇帝是想借此评判天元王庭的力量,评估草原形势,分析天元王庭是否会威胁南朝,那么太子一定会给南朝皇帝一个“满意”的结果。 “把情况传回草原,只需要让太子知道,是南朝皇帝出手了,他自己就明白该怎么做。” 萧燕将白眉老者递回来的信件折叠,放在烛火上烧掉,看着纸张燃尽,这才抬头对白眉老者道:“我们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 “我刚刚接到禀报:这些时日在飞雪楼附近,乔装监视我们的人,身份已经被查明了!”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二 反击 苍鹰帮覆灭后,萧燕心气难平。 她一方面下令麾下大部分细作暂时偃旗息鼓,没有特别情况不准到飞雪楼来,另一方面则是出动少量精锐,隐秘排查各重要据点附近的可疑人等,以确保自身安全,免得自己被人盯上了还犹不自知。 她更在想方设法弄清是谁让苍鹰帮——她手中的核心江湖力量,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苍鹰帮跟白衣会败亡之初,萧燕以为那是大齐官府在清理燕平城的江湖势力,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她当时想岔了。 燕平城江湖并没有消失,只是由四大帮派变成了两大帮派,并且有了一个绝对主宰!这些时日,一品楼收拢白衣会、苍鹰帮残众,统一燕平城小帮派的动静,萧燕想不注意到都难。 于是她很快得出结论:一品楼跟赵氏相互勾结,甚至本身就是赵氏羽翼,就如白衣会是刘氏的白手套一样!如若不然,都尉府不会不对一品楼出手,还允许他们就地做大! 这便产生了下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赵氏攻灭苍鹰帮,是只想让一品楼统一燕平城江湖势力,让江湖力量为其所用,还是说,赵氏已经察觉到苍鹰帮有问题,是她麾下的重要助力? 后一种可能存在吗? 按理说,这种可能不存在。萧燕有十成把握,她没有露出马脚,苍鹰帮更没有露出破绽! 但事实如何呢? 代州之事,谋划得天衣无缝,行动时缜密周全,原本也该有十成把握成功!但结果却是失败了! 败得匪夷所思,败得无迹可寻。萧燕至今都没有查出问题出在哪里。 无论如何,赵氏确实事先察觉他们的代州之谋,并将计就计破了局不说,还让南朝皇帝答应在雁门关增兵三万! 赵氏能勘破代州杀局,那么有没有可能识破苍鹰帮是她的爪牙? 萧燕很想说这没可能。 但她不敢打包票。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赵氏用都尉府覆灭白衣会、苍鹰帮,就不仅仅只是为了对付刘氏、让燕平城江湖力量为己所用,还有针对她,斩断她一条臂膀的用意! 而且这绝不会是结束! 赵氏既然已经知道她在燕平城经营了北胡势力,就会继续对付她,直到将她的所有力量连根拔起,再将她也抓捕归案! 意识到这一点时,萧燕可谓是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几欲从燕平城逃走。 不过她到底心性坚韧、智慧练达,在之后的日子里,通过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好歹是稳住了阵脚,没有成为惊弓之鸟,并冷静下来。 这些事情,包括没有官府修行者在燕平城内外搜查细作和可疑人物,一品楼在统一燕平城江湖后,也没有监视搜查北胡商贾,赵氏更是忙着跟刘氏斗法。 总而言之,萧燕没有受到进一步针对。 而如果赵氏有她在燕平城安插细作,渗透官员门第,培植自身势力的证据,一定不会停下来。赵氏甚至只需要禀报南朝皇帝,呈上证据,她的势力就会遭遇更多危险。 虽然南朝这么做了,她也能靠多年的安排成功脱身,眼下各个细作势力都在隐蔽,多半也能安然撤出。但南朝没这么做,就说明赵氏对她和她在南朝的力量,还是所知有限,手里更没有拿的出手的证据。 这是符合现实的结论。 萧燕多次自我反省,都一遍遍确认自己没有暴露什么。她麾下的各个势力,互相之间也是独立的没有往来,只有头目、眼线跟她联系,也只对她负责。 “代州之事的破绽,只可能在赵玉洁身上,这小丫头太过年轻,被赵氏的人看出端倪也正常。眼下,我必须要弄清苍鹰帮被灭的真正缘由,弄清赵氏乃至南朝,对我和我在南朝的力量到底知道多少!”这是萧燕心中的最新打算。 白眉老者接过萧燕的话头,问道:“监视飞雪楼的,是一品楼的人?” “不错。”萧燕微微颔首,这个答案并不难推断。 “他们为何会盯着飞雪楼,他们发现了什么?”白眉老者连忙追问。 萧燕神色肃杀道:“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飞雪楼附近监视他们的一品楼修行者,虽然经过了伪装,有的盘了商铺,有的租了民房,有的扮作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地痞,可谓是小心谨慎。 可萧燕麾下都是些什么人?是在敌国活动多年的专职细作!在分辨可疑人物,察觉危险异常,监视与反监视,跟踪与反跟踪上,不仅经验丰富技巧娴熟,而且早就被锻炼出了敏锐直觉! 一品楼的人监视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他们若是还没有发现问题,那就不配在大齐潜伏、行动,并拥有如今的局面! 在萧燕的指挥下,这些北胡细作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将计就计,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隐秘诱导、甄别、查探后,他们锁定了所有一品楼的修行者,并反过来监视、跟踪了他们。 到了今日,成果显现出来,萧燕的人跟踪其中一些人,到了一品楼的一些堂口,经过观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我们要不要抓几个人审问?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一定能问出他们为何监视飞雪楼!”黑眉老者寒森森道。 萧燕摇摇头:“这样只会打草惊蛇。如果对方真知道飞雪楼一些底细,在没有展开行动时,为免消息走漏暴露自身意图,必然不会把消息扩散到监视者这个层次。” 白眉老者皱眉道:“他们既然监视我们了,就必然是发现了问题,或者是有所怀疑,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却也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只是监视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怀疑我们,发现了严重问题,以如今一品楼的声势,再加上都尉府,完全可以名正言顺来控制、查抄我们!”萧燕道。 白眉老者跟黑眉老者都不再说话,等着萧燕做出决断,安排行动。 萧燕只是略微思索,便有了主意:“我们不能对敌人的真实意图、对他们对我们了解的程度一无所知,这是当务之急,必须雷霆解决,不能拖延半分,否则夜长梦多。既然我们不能用细作的手法得到答案,那不妨光明正大来做这件事,把动静闹得大些!” 白眉老者眼前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萧燕目光如电,掷地有声道:“沙场对敌,不知对方底细,在别的努力都不能凑效的情况,最简单直接的破局办法,就是派遣先锋,去正面猛攻一阵,把对方的真实情况与意图打出来!” 黑眉老者精神一振,“殿下要动用那些人了?” 萧燕站起身,气势如渊,睥睨四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让他们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该他们为我们出力的时候了! “赵氏依靠一品楼把控燕平城江湖,让我失去了一目一臂,这是我不能承受的损失!我必须重建苍鹰帮,必须把一品楼给灭了,必须也让赵氏尝尝手臂被斩断、眼珠被挖掉的滋味!” …… 今日难得阳光明媚,午后暖和了不少,在窗户前盯着宰相府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陡然眯起了眼。 他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画像,对照正登上马车的那个女子,仔细确认了一番,脸上有了残忍的笑意。 “赵公子要咱们杀的人终于出门了,传信给其他人,给我沿途盯死!”方墨渊收起画像,对身后的两个修行者吩咐道。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出手,是因为这里并非绝佳的袭杀地点。稍有动静,宰相府里的高手,就会立即支援出来,届时他们极难脱身不说,袭杀也可能失败。 左右赵玉洁是上了马车出行,那就跟一段路,在更加合适的地点动手就是。 离开房间之前,方墨渊想了想,忽然吩咐手下:“通知平叔、四当家他们,隐蔽向我们靠过来,到时候一起动手!” “是。” 按照赵宁之前的吩咐,一品楼在宰相府跟几个徐氏大商铺外,都安排了元神境修行者,以确保万无一失。 对付一个御气境修行者,一品楼日夜守候的元神境高手,却是多达四人! 方墨渊一路跟着马车,在大街上走了很远,最后发现对方是奔着徐氏的一家绸缎庄而去,而那家绸缎庄本就是他们监视的目标。 “她果然是去见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方墨渊眼神低沉了一分。不过这样倒是省事了。 他的目光从跟着马车的随从身上掠过,那是四个丫鬟、四个家丁。排场不小,却没一个让方墨渊感受到强者气息。 在接近绸缎庄的时候,方墨渊跟几个一品楼过来的元神境碰了面,约定等赵玉洁下车时发动突袭,得手后迅速遁走,而后直接离开燕平城。 片刻后,马车停在绸缎庄前,绸缎庄里有满脸谄媚笑容的伙计,搬着一个锦凳迎了出来。等伙计把锦凳放好,殷勤的拉起车帘,满头珠翠的赵玉洁,才施施然从车厢里弯腰出来。 就在她脚踩锦凳下车,抬头看向绸缎庄的时候,一旁的人流中,忽然有人影一闪,两步就掠至马车前,同时一抹寒光乍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刺向了赵玉洁的脖颈! 章一一三 得失两利 先出手的是方墨渊。 他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在一品楼所有高手中,战力能排进前三。当初跟白衣会在飞雪楼谈判,也是仗着这份实力,才没有第一时间被围攻至死,给了在外围接应的扈红练以支援的时间。 虽然面对的赵玉洁,不过是一名御气境修行者,但此刻方墨渊却是全力施为,杀鸡用牛刀,只求一击必杀,不给对方任何生机! 他的剑很锋利。 死在这柄剑下的江湖修行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元神境高手。 他的剑很快。 眨眼便到了赵玉洁身前,真气催动剑身上的符文阵列,发出夺目的寒芒,一道鹤影凭空浮现,伴随着摄人心魄的响亮鹤唳——那是方墨渊的元神之力! 这一剑只要击中赵玉洁,不管是不是刺进咽喉,磅礴的真气都足以震碎赵玉洁全身经脉,乃至将对方的躯体完全轰碎,让她在仙鹤之力下化作一滩肉泥! 眼看方墨渊就要得手,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带着灵鼍之影的手斧,从赵玉洁身侧劈斩而下,正中方墨渊手中长剑! 力道之大,长剑顿时被劈歪,方墨渊倏忽一怔,他连忙回剑调整剑式,同时面容肃杀的向出手之人望去。 那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方墨渊记得很清楚,对方是驾驶马车的车夫!却没想到,这人竟然也有元神境中期修为,实力并不弱于他! “徐明朗竟然派了这样的好手护卫赵玉洁,这女人是有多得徐明朗关心?”方墨渊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挥剑继续抢攻,跟同境车夫战在一处。 他虽然被车夫挡住,一时半刻无法靠近赵玉洁,但他却并不着急。 他还有三名同伴,只要他缠住这名车夫,同伴足以趁机摘下赵玉洁的人头。 骤然遇到袭击,赵玉洁虽然心惊,但并没有慌乱,被车夫拉到后面以后,她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施展身法,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绸缎庄大门,想要进去躲避。 但就在这时,侧方的屋顶忽然冲下来一人,在她这个御气境修行者看来,对方的动作快逾闪电,下一瞬就会一记手刀将她的脖子砍断! 面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赵玉洁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根本没有任何闪避停留的意思,只是埋头继续前冲! 她躲不过一个元神境高手的袭击。 也不需要躲。 在间不容发之际,斜刺里冲出来一名修行者,迎面撞上了从屋顶杀下,尚在半途、脚未沾地的一品楼四当家,拦腰抱着对方侧翻出去! 这是赵玉洁的第二名元神境护卫! 跟车夫不同,他没有跟在明处,而是暗中随行保护。 两名元神境中期修行者,一明一暗随行保护,这是世家嫡系公子才可能有的待遇! 就在这名护卫跟一品楼四当家相撞的一刹那,另一边,一品楼第三名元神境高手,已经趁虚而入,手中铁钎一样的黝黑兵刃,带着蟒蛇虚影,以毒舌吐信之态,击向赵玉洁! 他击中了。 一品楼的精锐修行者,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年,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们固然不懂军事不知骑射,但像这种刺杀的活计,却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没有任何意外,赵玉洁被铁钎击中胸口,狐狸般哀鸣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本在前奔的身影,顿时如断线风筝一般,侧飞出去数丈远,将一辆马车砸翻,撞碎了车厢,坛子一样滚上街道,停下时已经没了动静,惊得行人一阵尖叫躲避。 在赵玉洁还在横飞途中时,绸缎庄里已经冲出一名元神境高手! 看他的穿着气度,透着一股商贾气,应该是绸缎庄的主事。 他一眼看到家主最宠爱的小妾被击飞,顿时惊骇得目眦欲裂! 而这时,将一品楼四当家撞开,让其砸倒了绸缎庄屋墙的第二名护卫,已经拔剑在手,于瞬息之间刺中了,手持铁钎的一品楼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他在对方发动突袭时,就已经察觉,连忙转身阻拦,却是救援不及,但在对方击中赵玉洁之后,还是刺中了对方肩膀。 冲出门的元神境初期绸缎庄主事,面对门外的形势,没有理会刺客,第一时间飞掠到赵玉洁身前,手中长剑闪电般探出,架住了斩至赵玉洁脖颈前,要将她人头砍下来的一柄长刀! “不管你们是谁,敢动宰相府的人,今天你们都死定了!”绸缎庄主事怒火攻心,既愤怒又绝望,一剑接一剑攻向这第四名杀手,完全不顾防御,只想将对方击杀于此! 撞塌了绸缎庄屋墙的四当家,在面前同伴肩膀中了一剑后,迅速冲了上去,从那名护卫背后发起进攻,将对方逼退,这才没让自己的同伴被当场击杀。 方墨渊看清场中局势,已经察觉到都尉府、京兆府方向,都有强者气息出现——京兆府眼下虽然式微,但京城有多名元神境修行者当街动手,他们不可能连面都不出——断然喊到:“风紧扯呼!” 虚晃一击,将面前的对手逼退,方墨渊从怀里掏出两颗烟丸往地上一扔,随着白烟爆开,趁机飞掠而退。 不只是方墨渊,其他几名一品楼修行者同样是如此施为,第一时间撤出了战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快遁走——只有那名肩膀受伤了的修行者,由四当家带着一起离开。 袭杀突然,撤退迅捷。 街上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顶。 “贼子休走!”车夫见状,哪里肯放任方墨渊离开,怒吼一声就要追击。 “不要追,别中了调虎离山计!”另一名护卫拦住了车夫。如果他们分出两人去追击,能不能追到人两说,如果暗中还有刺客继续袭杀赵玉洁,那情况就不妙了。 这名护卫已经注意到,赵玉洁虽然身受重伤,但并没有当场死亡,应该是身上穿了徐明朗给的上品内甲,这才能在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一击之下不死。 如果只是由一人去追击,则可能反过来被对方重创乃至击杀,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出手的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有没有其他高手接应。 车夫愤恨不已,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听从同伴的建议。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四名元神境高手——其中还有一个元神境中期,不顾被官府搜捕追查的风险,当街袭杀区区一个宰相妾室! 两名护卫来到赵玉洁身前的时候,绸缎庄主事已经在用真气为她调理伤势。 赵玉洁伤得不轻,元神境全力一击,不是她这个御气境能够承受的,纵然有上品内甲保护,携带元神之力的真气,也震伤了她的脏腑。 眼下她面色青紫,浑身发抖,嘴角不断往外溢血,竟然怎么都止不住,整个人闭着眼,已经是危在旦夕。 车夫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非常珍贵的救命丹药给赵玉洁服下,“快将她送回府中疗伤!” 等徐明朗得到消息,从皇城匆匆赶回,府中的元神境后期强者,已经帮赵玉洁稳住了伤势。 看着躺在锦榻上满面病容,神情萎靡,仿佛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刮没最后一口气的佳人,宰相大人不禁怒发冲冠。 “饭桶!老夫养你们何用!”徐明朗一脚一个,将跪在地上请罪,随行保护赵玉洁的两名护卫踹飞出门。 发泄了一通怒火,他又阴沉着脸下令:“查!给我把人查出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造反不成,连本公的爱妾都敢动?!” 说着,他杀意森森的道:“让京兆府出动所有衙役,配合徐氏族人大索全城!再派人去都尉府问问,他们是怎么维持京城治安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抓不到人,朝廷凭什么还给他们发俸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宰相之怒虽然差些,但也足够让燕平城震颤不已。 下完了命令,徐明朗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独自在赵玉洁榻前守候。 这一守就是大半日,连宰相夫人来了,都没被允许进门。宰相这白发老者,对赵玉洁这红粉佳人用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在徐明朗看来,有人行刺赵玉洁,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个孤苦无依的民间女子,能有什么仇人,值得对方动用四个元神境?对方肯定是为了针对他,赵玉洁是被他牵连,替他挡了刀子。 正因如此,徐明朗不由得更加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妾。 夜里,赵玉洁醒来之时,徐明朗已经回了书房。他作为宰相,在年尾有太多事,不可能一直守在赵玉洁身边。没看到徐明朗,赵玉洁心中一冷,无端升起一股煞气。 不过她并未有任何表现,只是那双清明的眸子变得更加冷冽,犹如万年冰石。 确认自己没有残废,身体没有落下什么隐疾,赵玉洁开始迅速思索整件事,冷静分析快速推断。 毫无疑问,对自己动手的,只会是赵氏。说不定就是赵宁亲自下的命令,只有对方这么想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在之前派遣三名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刺杀赵宁失败后,赵玉洁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害人者人恒害之,没有只准她对付赵宁,不准赵宁对付她的道理。 害人的人,不防着别人害自己,那就是自以为是的傻子。所以,为策万全,她早早向徐明朗吹了枕头风,让对方派遣高手,在自己出门的时候保护自己。 故此,她身边才跟着两名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只是她没想到,赵宁为了杀她这个御气境的修行者,竟然一次就派出了四名元神境!如果不是有徐明朗给她的上品内甲,她已经没命了。 “我只不过是派人行刺了他一回,他就能这么快找到我的踪迹,还给我布下这般杀局……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的?” 赵玉洁眼神闪烁,最终只能承认,她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赵宁。 然而这并不重要,彼此作为死敌,往后有的是时间互相充分了解,而最好的结果,是在这期间将对方早早除掉。 “照现在的样子看,要把赵宁单拧出来杀掉,已经几乎没有可能,而他又在步步紧逼,我决不能放任他继续针对我…… “仔细想想,也只有先推倒赵氏,才能有杀他的机会,这样也能彻底解决问题……要推倒赵氏,光靠我自己的那点力量,是怎么都不够的,我必须要借徐明朗这老色狗的势!” 赵玉洁的思路渐渐清晰,她这些时日在宰相府与闻机密,已经了解到很多朝廷局势,对世家斗争的现状也心里有了谱,“如何说服徐老狗先击中力量对付赵氏?” 经过一阵权衡,她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 丫鬟在发现赵玉洁醒来后,依照徐明朗的吩咐,赶紧去通知他,等赵玉洁的思考有了结果,徐明朗也到了她的床榻前。 一时间,免不得郎情妾意,君发誓要为妾报仇,妾流着泪请君为自己做主。过了小半个时辰,忍着恶心与鄙夷的赵玉洁,终于陪徐明朗演完了这场柔情戏码,借着徐明朗说要为她出气的话头,进入正题。 “刘氏覆灭后,将门声势大震,有团结起来反扑门第的势头,他们接下来必有行动。为了分散您的注意力,方便他们布局,行刺妾身让妾身死于非命,使您神思不属,无疑是很合理的选择,可以赢得宝贵时间。 “放眼大齐朝野,有这个胆量有这个实力的,也只有将门之首的赵氏了!妾身敢说,今日的刺客一定抓不到,这就是因为有赵氏暗中相助……” 说到这,赵玉洁面容凄婉,妄自菲薄道:“妾身只是一介乡野村姑,今天虽然遭难,但好在没有大碍,您身负皇朝社稷之责,万莫因为妾身,而坏了既有谋划。” 徐明朗的确有既定谋划,那就是先对付门第里的陈氏,等安定了门第内部,再合力对付将门。 但那是之前。 他没想到将门的攻势会这么大,这么无所顾忌,都直接对自己的爱妾动手了!这个时候如果还内部相争,那无疑是给将门机会!他理应调转枪头,带着门第先共同对外。 而今日之事,也给了徐明朗一个团结门第的充分理由。 陈氏等门第虽然跟他不合,但毕竟是门第,自身利益跟文官集团利益紧密相关,在将门如此“穷凶极恶”的情况下,不至于不识大体,还跟他针锋相对。 “你且无忧,不管对手是谁,我必为你讨回公道!”徐明朗神色坚决的表明了态度。 他虽然宠爱赵玉洁,也不吝啬赏赐,更可以提升她在宰相府的地位,增加她打理的产业,派遣高手保护,但身为宰相,门第第一人,徐明朗绝对不至于为了对方,而影响朝堂权力斗争的大事。 哪怕对方死了,他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 只不过今日之事,给了他一个恰当的机会而已。 …… 弯月如钩,几乎要看不见了,这说明月底就在眼前,因为是腊月,所以月底也即年底。站在窗前的赵宁负手抬头,仰观半响月色,心如明镜,不惹一丝尘埃。 “我等无能,没能杀掉目标,请公子降罪!” 扈红练在他身后禀报完今日刺杀行动,惭愧不已的蹲身请罪。以赵氏跟一品楼的关系,“降罪”两个字有些重了,扈红练却说得肃杀郑重,可见自责尤甚。 “方墨渊的行动没有问题,没能得手并不全怪他们。不过责罚还是不可避免。”赵宁的声音很淡,没有丝毫波澜。 他其实并不生气。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能杀掉赵玉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那自然是最好,这也是赵宁布置这个行动的第一目标。 但没能杀掉赵玉洁,未必就有多么糟。 以赵宁两世为人对赵玉洁、徐明朗的了解,此事之后赵玉洁、徐明朗会有什么反应,他清楚得很。 而那,正是他想要的。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这是赵宁的习惯,也是谋国谋天下者该有的起码素质。对于一件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只有在确定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的情况下,他才会放手去做。 而刺杀赵玉洁这件事,还有些不同:它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对赵宁有大好处。 当然,前提是方墨渊等人不能当场被擒住。 有类似效果的事情不止一件。 只有当一件事无论是成还是败,都对谋划者有益无害时,谋划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有些时候,要解决敌人,尤其是快速解决敌人,是需要敌人先出手,主动来进攻、来挑事的。 譬如狩猎,猎人跟猛虎对峙,无论猎人射箭还是出刀,猛虎都能有所应对,未必能杀伤对方;而只有当猛虎主动扑过来时,猎人布置的陷阱才能生效。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猛虎主动出击,就是大有讲究的关键。 赵宁见扈红练面色不好看,便笑了笑,“不必太过自责,也不必着急。马上过年了,得有一个好心情才是。但凡正经大行动,都是需要时间组织的。我们以逸待劳,大可以先过个好吃好喝的好年。而对赵氏和一品楼来说,今年都是个丰收的好年份。”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四 皇权与相权 对赵氏和一品楼来说,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份,于皇帝宋治而言,今年同样收获颇丰。 人总是贪心的,得陇望蜀是本性。这其实是个优秀的品质,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拥有更多财富和权力。所以贪心又被叫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宋治还想趁着今年最后这两天,再往自己的兜里装些东西,这回他把手伸向了徐明朗,亦或者说伸向了门第。 “户部郎中方伯符,一向戮力政事,克己奉公,这些年考评都是上等,理应提拔重用。 “京兆尹庞升,主事京兆府这些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政绩,刘氏族人在京兆府辖境作奸犯科、草菅人命,跟蓝田县令沆瀣一气,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失职尤甚。 “朕拟左迁庞升为边州司马,让方伯符出任京兆尹。徐相以为如何?” 崇文殿内,宋治看向自己昔日的先生,如今大齐皇朝的第一权臣。 徐明朗自然是不乐意的。 刘氏的事,庞升虽然有失察之罪,但失察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按照常理,把庞升贬谪出京,由四品大员右迁至八品司马,自然没有问题,但庞升乃是门第庞氏的中流砥柱,京兆府又是十分紧要的官职,徐明朗若是同意这个处置,损失就大了。 方伯符是什么人?寒门官员。他果真像宋治说得那样,有很突出的表现?自然没有。所谓年年考评上等,也不过是皇帝支持,同为寒门官员的吏部左侍郎相助罢了。 说到底,皇帝是要用寒门官员抢夺门第士人的利益。 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徐明朗组织了一下措辞,拱手道:“回禀陛下,户部郎中方伯符虽然政绩不俗,但他本身的官品却只有五品,这一下子忽然右迁至四品,没有显赫功劳说不过去,只怕朝臣不服; “再者,方伯符并无主政一方的经验,户部郎中的职司跟京兆尹又相差太多,只恐难以胜任。请陛下明察!” 他说得这些话都是实情,倒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皇帝有意重用寒门官员,徐明朗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连年提升科举取士的规模。但徐明朗却并不着急,在他看来,自己的意见皇帝还是要听的。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乃门第第一人,也是门第代言人,身后站着门第;另一方面,作为皇帝昔日的老师,如今的宰相,他为官经验丰富,处理国事的能力出众,说是辅政大臣也不为过,皇帝需要听从他的建议。 皇帝还很年轻,都没到而立之年,有诸多要依仗他的地方。 但是这回,徐明朗料错了。 皇帝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方伯符在户部郎中的位置上已经历练多年,处事向来沉稳大气,可堪造就。京兆尹他做不做得好,总要做过才知道,朕向来不吝给人才机会。 “至于官品,可以先升一级,让他以从四品任京兆府长史,暂行京兆尹事,以观后效。宰相认为如何?” 徐明朗心中顿时不快,腹诽道:你是给人才机会,可那都是给的寒门官员,什么时候这么大方的给门第官员机会了?再说,方伯符算什么人才,真要比拼处理政务的能力,门第优秀子弟多得是,哪里轮得到他? 至于以长史之职暂行京兆尹事,还不就是个说辞,真让他主事了京兆府,你还会让他的屁股挪开吗? 徐明朗有意反驳,见皇帝面色如铁,眉宇间满是不可违逆之色,又不由得心下一沉。 陛下这回的态度缘何如此强硬?完全不给我面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陛下这是翅膀硬了,要压老夫的权威,分老夫的权柄? 徐明朗心头警兆陡升,这可不是什么好势头! 自古皇帝与臣子就有权力之争。中原最早有皇权的时候,权力并非很大,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丞相、宰相主持政事。 彼时丞相独立开府,有自己独立处理政务的机构,谓之丞相府,乃是皇朝最高行政机构,丞相就在丞相府办公,而不是在皇城,在什么中书省——那时都没有三省。 两汉时期就是这般制度,诸葛亮的丞相府就是典型、显著代表。三省六部的制度建立后,丞相变为宰相,这才失去了独立开府的能力。 在这片大地上,改朝换代只是寻常事,但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无论皇帝是雄才大略还是平庸无能,皇朝从诞生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坚持不懈的做两件事:加强中央集权与加强皇权。 起初,天下行分封制,天下之主的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君主,各诸侯国都拥有独立治权;大秦废分封行郡县后,朝廷才能任免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吏。 而后地方军权、行政权分离,封疆大吏权力变小,相应的朝廷权力增加,这都是在加强中央集权。 而在中枢,文武分流即是地方官员军、政两权分离的延伸;而用寒门官员代替门第官员,最终清除门阀世家这种分天下大权的权力利益集团,也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皇权加强之路上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便是皇权与相权之争。 因为丞相、宰相这个官职,从诞生那天起,就是主持皇朝政事、统领百官的,他横在皇帝与群臣之间,让皇帝不能直接掌控所有官员。 当天下没有宰相这个官职,皇帝直接掌控六部的时候,皇权将达到顶峰。 届时,朝臣在大殿上将没有座位,只能站着举行超会,臣子也将失去自己的独立人格,彻底变成皇权的附庸,只能自称“奴才”。 到了那一天,皇权将无人能够约束,皇帝将予取予求,可以肆无忌惮禁言路,可以毫无顾忌大兴文字狱,而不用再担心有直言敢谏的臣子,站在大殿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桀纣之君。 那将是皇权之光最辉煌明亮的时候,是皇权的满月。 月满则亏,那也会是皇权的终点。 徐明朗无法预见后事,但他身为当朝宰相,很清楚的知道,眼下宋治对他态度变得强硬,一定要用一个没有出任京兆尹资格的寒门官员,来主事京兆府,就是在强调自己的皇权! 这是投石问路。 宋治第一次向他投石问路。 如果徐明朗今日屈服,那么往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皇帝会做得越来越过分,他在朝堂上的权威会越来越弱,丧失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大! 徐明朗不禁揣测,皇帝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改变对他一惯礼敬乃至是迁就的弱势态度? 是因为皇帝已经日见年长、成熟,翅膀硬了,想要更多权力,还是因为门第在跟将门的斗争中败了一阵,而他力保刘牧之失败,让皇帝看到了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宰相,其实并非无所不能? 只怕二者兼有! 绝对不能屈服,绝对不能让皇帝得逞,必须“据理力争”!不仅如此,还要将皇帝的这种意图毫不留情的打消,让对方的试探之手,因为碰到硬钉子而缩回去! 况且,京兆府事关他接下来的行动,是他反攻将门对付赵氏,扳倒赵玄极的重要依仗,他绝不允许京兆府听调不听宣。 他必须保证京兆尹是门第官员。 不,最好京兆尹还是庞升!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把本该被贬的庞升留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才能彰显他宰相的权威与实力! 才能最大限度让皇帝认识到,眼下的大齐朝堂上,他徐明朗仍然是无所不能的权臣,眼下的大齐皇朝内,门第世家依旧是掌控权力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寒门官员! 寒门官员,那不过是没断奶的孩子罢了,还没成气候,有什么能力抢夺他盘子里的肉?! “之前我没能保住刘牧之,是因为刘氏罪行太重,一味保他有因私废公之嫌,但这在陛下与将门看来,却不是我大公无私的表现,而是我力弱无能的证明! “官场的权力之争,哪有什么对错,哪有什么民怨民愤,有的只是敌我强弱!之前是我太迂腐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庞升!” 念及于此,徐明朗开口对皇帝道:“陛下,京兆尹虽然只是四品官,却肩负京城重责,每日不仅要与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打交道,更得与市井小民、贩夫走卒来往,干系重大,绝非方伯符可以胜任。 “臣身为宰相,统领百官,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如此重要的官职所托非人,一旦出了事,这就是臣这个宰相的失职! “陛下若是认为方伯符有大才,大可以让他去地方州县先历练一番,等有了政绩,证明了确有能力,才调回京师重用,群臣也不会不服了。 “至于京兆尹之职,臣以为,还是让庞升继续担任为好,他主事京兆府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考评也向来不错,这回刘氏族人犯案,京兆府虽有失察之责,却也不应该负主要责任。 “刘牧之身为参知政事,欺君罔上,才是罪魁祸首!陛下若要处置庞升,官降一品,暂留京兆府,以观后效,最为合适。 “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徐明朗俯身一拜,再也不发一言,微微低首,目光下垂,摆明了钢铁般的态度。 若是皇帝执意不听他的意见,那么皇帝对方伯符的任命、对庞升的处置,且不说中书省会不会拟写诏书,门下省的复核也一定通不过,必然被打回。 三省六部制,本就有防止皇帝专权的作用,也是对皇权的一种限制。 皇帝颁布的每一道召令,都是由中书省草拟诏书,然后皇帝用印,再交给门下省复核,如果门下省认为召令有问题,可以直接驳回;只有门下省审核通过了,用了印,诏书才能抵达尚书省六部被执行。 所以皇帝在颁布一道重要诏书前,必然要召集中书、门下的主官一起商议,获得统一意见,免得诏书用上了皇帝的印还被门下省打回来,那不仅皇帝威严受损,君臣关系也会变得不和睦。 这个时候,就可见中书、门下的主官,对皇帝唯命是从,无条件依附皇帝,对皇帝而言是多么重要了。 而如果没有三省这个制度,没有宰相这个官职,那对皇帝来说又是多么好。 听罢徐明朗的话,认识到徐明朗的态度,皇帝眼帘下垂,眸中寒芒如火,盯着宰相一动不动。 徐明朗虽然没有抬头看皇帝,也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皇帝的怒火,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压力。 这个过程持续得很久,空旷的大殿一时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显得无比刺耳。 如果可能,徐明朗怎么都不愿跟皇帝正面起冲突,这很不明智。 身为宰相,也即中书门下平章事,徐明朗是可以限制皇帝。但宋治除非死了,除非被造反者从皇位上扒拉下来,他就一直是皇帝。而惹恼了宋治,他就不一定一直是宰相了。 非十分必要的时候,任何一个宰相,都不会轻易跟皇帝过不去。 但身为宰相,也总会有跟皇帝意见不合的时候——任何一个有独立人格,不愿做皇帝应声虫的宰相,都会如此。 良久,还没听到皇帝出声,徐明朗不禁心头凛然,这场争锋比他想象中要来的有压力,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势。 终于,在徐明朗开始盘算,以如今他跟赵玄极势不两立,门第跟将门势同水火,他意图对付赵氏的这种关键形势下,太惹恼皇帝值不值的时候,皇帝开口了。 “方伯符官升一品,留在户部;庞升官降一品,继续主事京兆府,以观后效;唐兴、周俊臣查办刘氏族人案迅捷果断,功绩突出,各自官升两品——宰相以为如何?” 徐明朗听了前半句,心头大喜,几乎不能置信。 听完后半句,又觉得唐兴、周俊臣连升两级,步子迈得也太大了些,而且他们前不久进入京兆府时,才刚刚提过品阶。 不过这两人也就是从正七品到正六品而已,地位不高,只要能保住庞升这个京兆尹,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后他恍然大悟,只怕皇帝真正要提拔重用的目标,不是什么没有大才的方伯符,而是新科榜眼唐兴,跟新科探花周俊臣! “陛下英明!”徐明朗知道自己不能再挑拣,否则皇帝怕是会真的恼羞成怒。 无论皇帝的目的是不是提拔唐兴与周俊臣,今日宋治对他的试探,皇权对相权的投石问路与二者的初次争斗,都已经实打实发生。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五 亏空 年底是大家请客吃宴的时候,亲朋好友都得轮番做东,不管腰包是鼓是瘪都得充一回胖子,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也顺便证明下自己这一年混得还算不错。 市井小民姑且如此,就更不必说官府衙门这种世间权力、财富集聚地了。 每逢年尾,官吏们若是不集体出动,大吃大喝个十天半月,撑得脑满肠肥、满嘴是油,并提着衙门发放的特殊津贴与年货,看似醉意朦胧步履蹒跚,实则龙行虎步大摇大摆的回家,都没法跟街坊邻居显摆自己是穿官服的人,无法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很影响来年保持一整年的优越感。 都尉府今年最后这几个月收获颇丰,大小官吏与府兵们,在俸禄之外也得到了足够多的油水,所以这段时间吃宴的规模、动静都很大。 莫说总旗以上的官员们出动时,动辄包下一整座富贵堂皇的酒楼,就连普通府兵相聚,到了酒楼,嗓门也是个顶个的大,打赏一个比一个多,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威风,不晓得自己乃是人上人,不能体会自己的意气风发。 赵宁这些天被折腾得不轻,总感觉身体已经被酒色掏空,每天清晨在床榻上醒来,面对夏荷欲语还休的幽怨模样,多少也有些心虚。 这是没法子的事,以他如今在都尉府的地位,各种奉承巴结实在是太多,加上又是头一年到都尉府任职,也是初涉官场,赵宁不能不近人情,更不能落个清高自持的风评,所以总要给部属同僚们些面子。 这就导致平康坊里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青楼,他几乎都被请去光顾了一遍。 除夕前日这天,赵宁已经不用去都尉府,就打算在府上好好歇息一日,享受一番夏荷的按摩就好,养足精神,以备开年后去各府拜年。 今年他已经入仕,身份不同了,需要正正经经去给长辈们请安,譬如说潞国公府。届时肯定会被豪迈热情的魏崇山老爷子拉着,给灌一肚子酒塞一肚子肉。 歇了没半日,符兵作坊有人来禀报,说是紫晶符弓的制作出了点问题,眼下赵玄极不在府中,他们便请赵宁去看看。 没办法,赵宁只能从躺椅上起身,离开难得一见的暖和太阳,与夏荷柔软有力的纤纤玉手。 到了符兵作坊,赵宁很快了解了事态,原来是紫晶石的符文阵列镌刻出了问题,作坊里的符师、工匠们,没能成功完成这个最重要的工序。 “咱们之前没用紫晶石炼制过符兵,对它的特性不是很了解,原以为在炼化紫晶石后,在上面布置符文阵列跟其它矿石没什么太大不同,但大伙儿尝试了这么久,结果始终不如人意。”作坊管事很惭愧的道。 赵宁微微皱眉,“是完全没做成,还是符文阵列对真气的转化利用度不够?” 管事如实道:“紫晶石符文阵列对真气威力的提升,还不如用我们惯用的矿石……” 这也就是完全没弄好,赵宁心里感到很不满意。在管事详细介绍了一些情况后,赵宁也认识到,这其实不能怪作坊的符师与工匠。 紫晶石是刘氏的核心资源,对符兵威力的提升效果堪称独步天下,而每年的产量又并不多,以大齐文武之间的关系,门第对将门的打压态度,和刘氏跟赵氏的对立立场,之前赵氏根本没法批量得到紫晶石,所以也就对它没有研究。 如今符师们仓促上阵,短时间内难以炼制,也是情理之中。 根据作坊管事的说法,赵氏的符师们要研究透彻紫晶石,恐怕需要一段时间,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 赵宁是要在半年之后,得到一千具紫晶石符弓的,照眼下这个情况看,完全就没半点儿可能。 赵宁前世也对紫晶石不熟悉,他就没炼制过符兵,也不是符师,不曾料到些东西这么难搞。他虽然重生了,但也不是说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赵宁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之法,就是向其他几个跟赵氏关系十分密切的将门求助。 但他仔细一想,将门里好像就没谁对紫晶石熟悉,刘氏出产的那些紫晶石,好似只卖给门第世家。 “这就有些麻烦了……”赵宁也不能把刘氏符师从发配之地弄回来,给自家炼制符兵——对方吃了鬼都不会答应。 天下紫晶石矿场本就寥寥,除了刘氏,就只有帝室有两个紫晶矿山,而且据说产量还远不如蓝田山矿场。 “难道要向皇帝要人?”赵宁觉得这个想法值得商榷。 赵宁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该不该、能不能向皇帝要符师,还没进院门,魏无羡跟陈安之就半路杀了出来——赵氏跟魏氏是世交,魏无羡进府来从来都不用通报。 “走走走,去燕来楼!陈咬金今天疯了,竟然大言不惭,说要一个顶俩灌倒我俩,我非得让他知道何谓蚍蜉撼树不可!”魏无羡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陈咬金是他给陈安之新取的诨号,意在调侃对方是程咬金一样四肢发达的莽夫粗汉。 陈安之欣然接受了这个诨号,并且反唇相讥,说魏无羡没读过书,不知道程咬金乃是外粗内细的真智者。 赵宁已经打定主意,这几天好生歇息、调养亏空的身体,这要是换作旁人,要拉他去燕来楼喝酒狎妓,他必会断然拒绝。 哪怕是魏无羡生拉硬拽,他也能把对方就在府中,跟自己一起晒太阳。 陈安之却不同。 秋猎之后,这厮就到了礼部任职,陈氏在门第里位置靠后,家族又跟宰相不合,所以他只能做个八品主事,起步低了些。 平日里大家各自忙于公务,休沐时又得抓紧修炼,既然入仕,那便不再是纨绔,没那么多游手好闲的时候,家族的要求陡然严格起来,这就导致以往成天厮混的狐朋狗友,如今同在燕平城,却也竟是难得相见一回。 这就更别说像往常一样飞鹰走狗,在市井间跟别家公子斗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半月前,赵宁跟魏无羡带着都尉府府兵,在街上巡视治安,偶然碰见陈安之,对方还色厉内荏的指责他俩如今在都尉府逍遥自在,互相配合着大功得立,一个成了正六品一个成了正七品,可谓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却忘了还有一个在礼部吃土的八品小官兄弟,形单影只度日如年,试问良心何在。 眼下乃是年尾团聚的好时候,赵宁怎么也得把陈安之灌倒在燕来楼,再把最当红的清倌儿塞他被窝里——那才对得起兄弟二字嘛。 因为天色尚早,三人在赵宁院子里盘桓了两个时辰。 陈安之找了个由头,跟魏无羡切磋武艺,后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说陈安之真是自讨苦吃,需知他因为在都尉府表现不俗,被家族赏赐了很多珍贵丹药,如今已经成就御气境中期多日,快要突破御气境后期了云云。 结果,瘦得跟竹竿一样的陈安之,硬是把三百斤的魏无羡揍得满院子跑。直到将对方追得爬上了大槐树,他这才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施施然收手。 “你怎么也御气境中期了?这,同为御气境中期,你怎么就比我能打这么多?这不公平啊!”熊罴一样的魏无羡抱着树干还没下来,就忍不住叫起了撞天屈。 一身纯色青袍的陈安之,负手挺胸长身而立,满脸的高手风范,闻言,仰起鼻子哼了一声,作不屑回答手下败将的废话问题状。 赵宁看得哑然失笑。在他重生前,三人中最能打的本就是门第出生,却向往沙场铁血的陈安之。魏无羡满脑子阴损主意,是三人中的狗头军师,论动手能力就差了些。 很快,赵宁又暗叹一声。 且不说陈氏家势不如魏氏,族中能有的最好修炼丹药比不上魏氏,陈安之在礼部那种衙门任职这几个月,也不会有立功被家族奖赏珍惜丹药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境界不输给已经很勤奋的魏无羡,也不知刻苦修行到了何种程度。 魏无羡下了树,一边揉着粗壮的胳膊,一边很不满的嘀咕,“真不愧是陈咬金,下手真他娘的重。” 这话换来陈安之一个警告的目光,意思是你再啰嗦,我又让你上树。 魏无羡敢怒不敢言,不无悲愤的走到石桌前,提起茶壶仰头就是一顿猛灌,直接喝空了,再重重放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以此表示自己虽然输了,虽然不敢再战一次,但就是不服。 出了一口莫名恶气的陈安之,也没继续隔应魏无羡,洋洋自得、威风八面的又哼了一声,见好就收,转头看向赵宁。 这下他嘴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脸上的得意也渐渐消散了。 这还有个御气境后期的,算了,打不过,喝酒喝趴他好了…… 傍晚时分,三人出发前往平康坊。临出门之际,魏无羡忽然笑出了猪叫声,这让陈安之很是嫌弃,同时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笑。 猪叫声让魏无羡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听到陈安之发问,顿时眉飞色舞,凑近了陈安之,朝一脸黑线的赵宁挤眉弄眼,嘿嘿低笑道: “你没看见夏荷那幽怨的小眼神儿嘛?她这是对宁哥儿继续去青楼亏空身体,怨念深重却不敢言呐……嘿嘿,嘿嘿哈哈……” 同为世家公子,陈安之哪里会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恍然大悟之余,也跟着魏无羡一起,扭头看着赵宁嘿嘿阴笑。 看这两个家伙笑得还挺有节奏,赵宁恼羞成怒,为了证明自己依然龙精虎猛,黑着脸道:“待会儿先喝趴下的是孙子!”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六 不要命 作为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燕来楼在平日里就是客人如织,到了眼下这时节,热闹难免更添几分,宝马雕车塞满前院不说,来的稍微晚些,只怕就没了位置。 梳妆已罢多时,燕来楼新晋头牌红萝姑娘,闲来无事依窗观景,装扮清雅的她意态慵懒,眉眼闲适。 时辰尚早,夕阳落下城墙不久,天际尚有一抹延展千里的暗红晚霞,在青黑的夜幕里倍显瑰丽。 隔着主楼,她听见了前院伙计照顾客人的声音,近来这些时日,夜晚的喧嚣来得越发早了,也愈发热烈。 红萝并不着急,楼里尊贵的客人虽多,头牌却只有一个,她自有她的矜持与超然。 老鸨虽然爱银子,但要见头牌光银子是不够的,身上顶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头,要的就是客人们的垂涎与追捧。只有寻常富贵之人越是欲求不得,才能体现真正贵人的可贵之处。 红萝想着,今儿只怕也要像前几日一样,得等到二更三更时分,才会姗姗出场。一般的贵人,也会掂量自己的身份,不能势压群雄,也不会自找不痛快去奢求头牌相陪。 “姐姐,妈妈让你去见客哩!”一名还没到豆蔻之龄的小丫鬟,踩着小碎步匆匆进了门。 红萝深感意外,天才刚黑,自己就要见客,这早得也太离谱了些,来的难不成是王公?“客人什么身份?” “是三个世家公子!”小丫鬟道。 红萝蹙了蹙眉,纨绔公子大多胸无点墨,肤浅且幼稚得很,让人很难不厌恶,身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艺双绝的头号青楼头牌,她最是看不上这种只会咋咋呼呼的世家公子,平日里都只是应付罢了。 “若只是世家公子,寻常时候,看在他们出手大方的份上,或许得立即去见,但眼下这种时节,有的是手握权力的真正贵人要陪,妈妈怎会这么着急让我去?”红萝打算问清楚些。 小丫头想起老鸨子跟对方的谈话,立马道:“他们也是官员,有权力在手呢!” 红萝冷哼道:“一群刚刚入仕的年轻公子,手里能有多大权力?” 小丫头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是都尉府的官员,对了,就是的,我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家伙,胖胖的,比最肥的猪都肥!” 红萝脸色一变,都尉府现在如日中天,她是知道的,而且本身就管着燕平城治安,如果来的是都尉府都尉,老鸨子的决定也就说得过去了。 “是石都尉?”红萝忙问。 小丫头摇摇头,“妈妈称呼他们的时候,没有石这个姓。” 红萝顿时面色一沉,怫然不悦,“不是石都尉,几个小官,就要我作陪?妈妈怎么想的!” 这话出口,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难道……是那个赵总旗?” “什么赵总旗?”小丫头一脸懵懂。 “就是那个带着一个苦命妇人,在京兆府状告刘氏的都尉府总旗,将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刘氏,彻底击垮的赵氏的嫡公子啊!”红萝激动又期待的看着小丫头,急切等待对方回答。 “就是他?”小丫头自己先震惊了一下。 如今燕平城里都传遍了,赵氏公子宁入职都尉府后,查知了刘氏族人为非作歹的诸多恶行,震怒之下找到了诸多被刘氏残害的平民百姓,把他们聚集到京兆府,为他们击鼓鸣冤,并最终成功为贫苦之人讨回了公道,乃是真正大公为民的好官,名声在外! 小丫头回过神来,顿时欣喜万分,“妈妈就是称呼他们中的一个为赵公子的,还说什么公子来日一定会成为都尉……肯定就是他没错了!” 红萝大喜过望,面色红晕,再也不耽误,抬脚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出了门,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能被赵宁召去作陪,红萝兴奋不已。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多么钦佩赵宁为民做主的人格品性,觉得能去为对方弹琴吹箫多么荣幸,而是因为赵宁如今名声不凡,广受市井好评与百姓尊重。 若能跟赵宁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就能借到对方的光,对她的名气大有好处。 青楼里有名的清倌儿,之所以更愿招待有才书生,而不是有钱商贾,就是这个道理。只有书生士子的诗词文章,才能为她们扬名,带来更多更持久的收入。 一些自持有才、精通诗文的清倌儿,还会用一个免费招待的名头,出题让有才书生作诗,为见面设置重重关卡,末了就能收获许多好文章。 亦或是制造什么红颜知己帮助寒门书生的好故事,并让一些书生用手中的笔加以美化并流传出去,让更多人读到,从而对青楼艺伎产生美好幻想。 凡此种种,说到底,是为了给清倌儿们造势、扬名,最终达到哄抬逼价的效果。 与之相比,“卖艺不卖身”这个噱头,只是起步操作罢了。 如今赵宁这个香馍馍来了,红萝自然高兴不已。她干劲十足的来到雅间,打算使出浑身解数,让赵宁赞她一声好。 但她一进门,就遭受了当头棒喝,她刚刚用最动人的身姿见了礼,还没等用最动听的声音说话,赵宁就不顾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手一指,让她也不用表演什么才艺了,直接去陪已经左拥右抱的陈安之。 这让红萝得脸色一下子白了。 “让我兄弟开心了,莫说金银珍宝,你这燕来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受都尉府打扰,并且有麻烦就可以直接找都尉府!” 赵宁见红萝面色幽怨,有些欲语还休的委屈,似乎在控诉她不解风情,顿时想起夏荷这模样时,魏无羡、陈安之对他的调笑,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寒声补充道:“若是做得不好,你们燕来楼往后也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红萝没能达到出门时定下的目标,原本还有些丧气、不满,怎么说她也是众人追捧的燕来楼头牌,多少有些牌面。 但听到赵宁的话,看到赵宁的脸色,想到赵氏与都尉府的强悍,心里立即一慌,就只剩了畏惧,连忙乖巧懂事、温柔可人的坐到了陈安之旁边,再无半分面对普通贵人与书生士子时的清高自持。 陈安之见赵宁把头牌这么果断的让给了自己,心情大好,豪迈的笑了三声,将一名清倌儿推开,直接把红萝抱在怀里,上下其手抓捏一阵,也不顾对方因为吃痛而变得勉强、僵硬的笑容,举杯吼道:“来,干!” “干!今天谁先倒下,谁就是孙子!”魏无羡喊得更大声。 喝干酒杯,不用赵宁示意,身边跪坐的清倌儿就主动为他斟满。 他看向陈安之的时候,见燕来楼的头牌强颜欢笑,表现得并不好,差些就当场怒斥,好歹是顾及陈安之的感受,才没有出声。。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赵宁前世对这些艺伎就看得透彻。 对她们会心存美好幻想的,也只有无知少年。这样的愣头青,只要进出青楼、窑子几回,就会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对她们柔情相待,只会被她们掏空腰包了,还被她们笑脸下那颗冷硬的心从头到脚鄙夷一遍。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心中最是没有道义,一是权力财富之巅的官员权贵,第二个就是可以跟任何丑陋肥猪缠绵的妓子。 也不是说妓子里就一定没有侠义之辈,只不过这种人只存在于书册上的故事里,穷其一生也见不到。 酒过三巡,赵宁等人渐渐进入状态,陈安之不愧是扬言要一个放倒俩的好汉,嫌弃酒杯太小,让人换了酒碗来,末了又觉得酒碗也不够尽兴,索性抱着酒坛子直接猛灌,很快脸色就白得吓人,眼珠子红得让人心惊。 魏无羡再度被陈安之的粗暴折服,啧啧赞叹道:“从咱们三个第一回悄悄买了酒,躲在树上偷喝,被呛得掉下来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你这么凶猛过……礼部就这么锻炼人的酒量?不应该啊。” 陈安之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喝不过就叫爷爷,现在奉承我已经晚……” 他话没说完,忽的呕了一声,一把捂住嘴,总算是塞住了,连忙起身飞奔去茅房。 魏无羡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照这么个喝法,这小子肯定最先撑不住,打肿脸充胖子,我……” 他“我”了两声,脸色大变,也是没忍住,捂着嘴就往外跑。 片刻后,陈安之精神抖擞的回来了,环视屋中一圈,颇有虎视眈眈之意,气势不减反升,好似出去的时候,往自己肚子里多装了一个胃。 吐了第一回,就会很快有第二回,第三回。 不到两个时辰,陈安之已经跑出去了六七回,魏无羡也差不多,赵宁本来不会醉的,到底还是没扛住陈安之自杀式的喝法,也跟着跑了几趟。 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陈安之几乎是爬着进门,再也没有山高我为峰的睥睨之气,挥手让所有艺伎退出去,就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直哼哼。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三人,陈安之四仰八叉的看着房梁,明明已经烂醉如泥,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双眼却亮得反常,亮得吓人,好似房梁上有他光明辉煌的未来。 他忽然一字字的道:“徐相前日来了府上,跟祖父秉烛夜谈至天明。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昨日父亲告诉我,从今往后,陈氏跟徐氏不再是对头,让我注意些。而我……也要离开礼部外放,出任实权官职。” 依照常理,陈安之在礼部怎么也得历练两年,绝无可能这么快外放,还出任实权官职——就像新科三甲,得在翰林院先呆上两三年一样。 但唐兴、周俊臣就早早进了京兆府,陈安之提前升迁外调也不是一定说不过去。不过这种反常的安排,只会发生在非常之时。 赵宁眉头微微皱起。 眼下朝堂风云变幻,的确是非常之时。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时势大潮裹挟着改变。这里面免不得有悲欢有离合,有同舟共济也有背道而驰,注定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赵宁忽然理解了,陈安之今日喝酒为何这么不要命。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七 符师 徐氏跟陈氏的对立关系,跟赵氏与孙氏相差无几。 不同的是,孙氏在将门里能排进前三乃至前二,而陈氏在门第中排名靠后,且这些年因为跟宰相不和,门第打压将门的好处捞不到不说,还一直受到排挤,家势日见式微,已经有吊车尾的风险。 前段时间,刘氏大厦倾覆,从中枢到地方都腾出了许多紧要官职,陈氏联合几个同样跟徐氏不和的门第,互相推荐家族子弟补缺,想要趁机捡漏。 然而事与愿违。 陈氏等家族收获寥寥,大头还是让徐氏等家族占了去,此消彼长之下,陈氏等家族不仅没能捡漏成功,稍振家声,反而更见颓势。 于陈氏而言,他们已经走到了家道中落的悬崖边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明朗忽然造访陈氏,一旦他给出了丰厚条件,陈氏只怕很难拒绝,就此跟徐氏化干戈为玉帛,也不难想象。 追根揭底,权力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就算一切的出发点不是家族利益,最终也会回到家族利益上,毕竟,没哪个世家家主能坐视家族倾颓。那跟亡-国之君并无本质差别。 显而易见的是,陈安之的火速升迁外放,就是陈氏得到的好处之一,有类似待遇的陈氏族人,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 就是不知道陈氏从宰相那里得了好处,又付出了什么。 陈安之说完话,翻身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四手并用的去杯盘狼藉的食案下找到半坛酒,动作麻利的举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谁先倒下谁是孙子!” “干!”赵宁和魏无羡也翻出了酒坛。 这晚的酒局没有谁真的趴下站不起来,三人也没有留宿燕来楼,虽然都已经无法站直身体,但还是摇摇晃晃出了门。 陈安之酒量最差,今天又喝得最猛,抱着马车的车轱辘吐了一阵,就被随从扶进了车厢。 陈氏府宅跟赵氏、魏氏不在一个方向,赵宁跟魏无羡目送马车离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后者冷不丁的道:“这厮在礼部这些日子,应该过得很憋屈,我看他有好几回都想骂娘,到最后却都忍住了。 “末了都没跟我们诉诉苦,抱怨、唾骂上官几句,发发牢骚。这可不是陈咬金的性格,他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太过脑子的。” 赵宁闻言有些默然。 礼部里虽然有陈氏族人照应,但礼部尚书却出自庞氏,而庞氏又是徐氏姻亲家族,依照互相之间之前的关系,想来陈安之过得不是很顺。 不过这情况已经改变了,再多说也没了实际意义,过往的委屈只能自己咽下。 魏无羡抓着下巴道:“这厮一向性烈如火,最喜欢呼朋唤友,不耐寂寞,不屑于礼法规矩,孤零零到了规矩最森严的礼部任职,还得忍着气,的确是心里苦啊,怪不得今天喝酒这么猛。” 赵宁沉吟片刻:“男人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有苦自己咽,也算是迈出了成熟的第一步。” 魏无羡大点其头,而后下定了决心,“趁着年节,咱俩得多找他喝喝酒!总得叫他把胸中郁垒吐出来才是,不然闷出病来,弄得情志郁结、精神抑郁,那可就麻烦了。” 赵宁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为了让自己的狐朋狗友正经开心起来,赵宁跟魏无羡好生合计了一下,光喝酒狎妓自然是不成的,得有剧烈运动才能打通心胸,赵宁提议多多互相切磋,还能顺便砥砺修为,魏无羡则是立马大叫反对。 今天下午他已经被追打得上了树,表示要练赵宁去练,他绝不掺和,为了免受皮肉之苦,魏无羡甚至开始往外倒肚子里的坏水,说要制造些机会去揍世家公子里的年轻俊彦。 譬如故意在青楼跟人家争风吃酷,飞鹰走狗的时候冲撞别家的踏青帷帐,扮作大盗飞贼去劫富济贫等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绸缪一边走向自己的坐骑,正要上马,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回头去看,就见有人被从楼里打了出来,以一敌多的情况下,很快就被揍得抱头鼠窜。 这种事在青楼太常见,赵宁和魏无羡见怪不怪,本来没打算理会,但当他们看清被打的人是谁后,对视一眼,都选择了帮忙。 被揍得站不稳的,不是别人,正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揍他的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几个将门韩式的子弟,也不知双方怎么就爆发了冲突。 不过会在青楼大打出手的,除了市井黑帮中的粗人,世家里也只会有年轻公子,稍微年长有官身的世家族人,都会注意影响,免得坏了风评。 正因如此,这些韩式子弟里也没什么高手,御气境后期的赵宁一出手,眨眼便放倒了两个,拦住了其他人。 加之他跟魏无羡都是本着平息事态的目的,不是真的想跟人斗殴,所以场面很快就控制了下来。 “既然是赵公子、魏公子的朋友,我们就不追究了,二位请便。”为首的韩式公子抱了抱拳,就带着己方的人转身,韩式并非赵氏对头,这点面子没理由不给。 赵宁也没有纠缠,刚刚他已经大致问清了缘由,张文铮并非是受了欺负。 魏无羡把张文铮这个混日子的酒鬼拉了起来,对方站起来的时候,他自个儿差点摔倒,可见他脑子虽然还清醒,身体委实已经扛不住酒力。 张文铮被围殴得颇为凄惨,脸歪眼斜,也不知是被揍得没力气了还是饮酒过多,站也站不稳,一条腿好像还瘸了。而且这家伙还没带随从,也没个人帮扶照顾。 “多谢二位。”年仅四十多岁,鬓角已有根根白发的张文铮,行了个歪歪斜斜的礼,解释了下这场闹剧的原因。 事情很简单,因为想喝燕来楼的招牌美酒梨花白,他经常光顾这里,以往兜里没多少银子,基本就是买了酒就离开,如今腰包鼓了,自然免不得叫个清倌儿嬉戏一番。 没想到喝得多了,上茅房的时候跟韩式子弟撞在一起,还吐了人家一身,这便有了这场冲突。 好歹是同僚,平日里关系也算融洽,赵宁见张文铮没法儿靠自己回去,左右也大致顺路,就牵马送了他一程。 魏无羡因为酒劲儿上涌,已经彻底站不稳,被随从带了回去。 小半个时辰后,赵宁扶着跌跌撞撞的张文铮,进了他家的门。出乎赵宁的预料,张文铮的宅子穷陋逼仄不说,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家中就一个老仆,还是正儿八经瘸腿的那种。 好歹是都尉府总旗,六品官员,这样的家业实在是太过寒酸。 赵宁进门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座院子最宽阔的正房,竟然不是用来住人的,张文铮这个一家之主都是住在厢房。 此刻正房的门开着,里面红光氤氲,有热气散发,赵宁第一眼就看到了配有风箱的炉灶,以及只露出一角的架子上挂着的几件兵刃,更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灵气,显然是符兵。 赵宁心头一动,眼帘微沉,却没有立即说什么。 进了厢房,将张文铮扶到椅子上坐下,赵宁也在另一边落座,瞟了眼看起来仍是醉意熏熏的张文铮,开门见山:“张总旗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贵府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道,阁下乃是一位符师?” “何谓费尽心思?”张文铮面不改色,老仆端了茶水过进来,他伸手做请。 赵宁道:“梨花白虽然好,张总旗经常装在酒葫芦里的,却并非这种酒。” “想不到赵总旗年纪轻轻,竟然能靠嗅着张某葫芦里的酒香,就辨别出酒的品类。”张文铮没有否认。 赵宁没有喝茶,“张总旗虽然看起来放浪形骸,却也只是尸位素餐而已,为人处事堪称谨慎,在都尉府从不与人相争,我也从未听说张总旗在狎妓时与人冲突。 “今日张总旗跟人动手到无法走路的局面,还正好让我撞见,挑得还是我已经出门的时候,可是太巧了些。” “赵总旗果然心思细密。”张文铮用高看赵宁一眼的口吻道。 赵宁看着张文铮:“我的确需要一名符师,但却不是普通符师。” “正好,张某也不是普通符师。”张文铮脸上已经完全没了醉态。 赵宁挑了挑眉:“哦?” “张某会炼制紫晶石。”张文铮肃然正色道。 赵宁道:“这就是张总旗今晚的目的?” “赵氏得了刘氏的紫晶矿,自然需要一名能炼制紫晶石符兵的符师,而张某这身本事也需要一个施展的地方。”张文铮直言不讳。 赵宁轻笑一声,“看来张总旗之所以在都尉府应付差事,是因为醉心符兵之道,无暇他顾?” 张文铮喟叹道:“确切说来,是仕途无望,所以只能寄情于物,钻研自己擅长的符兵之道。只可惜,张某官小位卑,耗尽俸禄,也没炼制出几件像样符兵。反倒是半生蹉跎,中年潦倒,活得不人不鬼……” 说到这,他自嘲一笑,没有过多流露伤感、落寞的情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赵宁稍作沉吟,“紫晶石珍贵非凡,之前刘氏又控制了售卖方向,流入民间的少之又少,张总旗是如何会炼制紫晶石符兵的?” 章一一八 也曾意气风发 张文铮,字长兴,年四十有三,官宦之后,祖上曾任秦州将作府府监,其父乃是河西之地有名的符师,家族在秦州城也属大族。 张文铮天资聪慧,四岁能文,七岁能诗,有过目成诵之才,在秦州也是颇有盛名的神童,十五岁就已经是锻体境九层大圆满。 彼时,张文铮被视为能让张家家势大兴的天骄奇才。 如赵宁一般,张文铮也被家族倾力培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要什么有什么,只希望他能成为举国闻名的大符师,进入朝廷将作监,成为皇朝大匠,将家族从秦州带进燕平城。 起初,张文铮表现得非常符合家族期待,炼制符兵的技艺日益精湛不说,还能文能武,这为他在家族和秦州城中赢得了许多赞誉,大家都夸他少年老成,识得大体,将来必成大器。 然而要成大器哪有这般简单,所谓的少年老成,如果不是年少吃苦积淀而来,只是本能听长辈的话,那也绝对谈不上稳固,并非真的老成。 秦州城第一大族,便是门第世家——关中庞氏。张家与对方关系不错,因为张家炼制符兵的水准独步秦州,制造出来的符兵性能更强,庞氏便请张家的符师为他们炼制紫晶石符兵。 有了这层关系,两家往来逐渐频繁,庞氏势力非比寻常,张家怎能不有意结交,久而久之,两家便愈发亲近。 在这种情况下,张文铮认识了庞氏的千金小姐,少年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加上张文铮名声在外,庞氏小姐也他高看一眼,时间一长,两人便情投意合。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自古男人娶妻,女方门楣低一等很常见,但要女方下嫁,那就不容易了。庞氏的嫡女自然是要攀高枝的,这样才对家族有利。 彼时张文铮与庞氏小姐都年少,对人情世故不甚精通,两人私下一合计,都觉得只要张文铮出人头地,有大好前途,以两家的亲近关系,二人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谓出人头人?庞氏是书香门第,张文铮若能科举高中,进士及第,则必然被庞氏接纳。 从那以后,张文铮便放弃了钻研符兵之道,一门心思扑在了圣贤书上,日夜苦读,废寝忘食。 张家当然不希望张文铮去考什么科举,家族世代传承的符兵之道才是根本,开始是劝说,后来就是家法…… 但张文铮却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家族如何教训、逼迫,始终不改其志。 他一方面是为了跟佳人长相厮守,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家族符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再者,他是考科举走正途,又不是去弄歪门邪道,并自信日后高官得做以后,同样会对家族有大益处,并不算不肖子,所以意志坚定。 张文铮不愧是曾经的神童,纵然之前没有太花心思在诗词文章、时务策论上,纵然因为家族反对没有名师教导,也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取得了举人身份,有了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资格。 那年初春,顶着一个逆子的名头,张文铮单人独骑离了秦州城,没有任何人出来相送。等他行到十里亭的时候,被庞氏小姐飞马追上。 当时正是乍暖还寒,芳草萋萋的时节,两个苦命鸳鸯在长亭外执手相看泪眼,互诉衷肠,立下永不相负的誓言。 直到山外日头变成了夕阳,终是不得不折柳送别,一人策马远行,不断不舍回首,一人孑然目送,在晚风中吹响短笛。 那时张文铮没有想到,这会是两人最后一面。 千里迢迢去了京城的张文铮,信心满满的在京城准备多时,正当他准备踏进考场的时候,有族人急急忙忙带来了噩耗。 主事秦州将作府的张家家主,因贪渎入狱,在将作府任职的张家族人符师,不是被牵连,就是被罢官。 大感冤枉的张家族人,向刺史——庞氏族人诉冤,却被对方告知证据确凿,不止张家家主要问斩,在将作府任职的张家符师,也要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在张家族人百般祈求下,刺史才隐晦暗示,要想救他们的性命,必须大量钱财打通关节。 需要的钱财实在是太多,张家族人只得变卖家产。而诡异的是,秦州城无人敢收购张家的各种产业,说那是罪官的罪证,要查抄的。 最终,只有庞氏愿意收购,说什么是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但价格只能是市价的三成。 可怜张家家主在狱中被刑讯过度,已经奄奄一息,张家为了救人,只能将所有产业都卖给庞氏,又掏空了家族库房,总算凑够了钱财。 张家家主被救出来时已经昏迷,张家用尽办法,也只让张家家主在临死前说了一句话:是庞氏为了吞并张家,栽赃嫁祸了他…… 张文铮回到秦州城时,家中一片缟素。 自那之后,曾经在秦州城也算大族的张家,就此彻底没落。 张家用变卖祖宅得来的钱财,让张文铮父子带着来京城,托一位曾受过张家家主恩惠的军中故友帮忙告御状。 他们来了京城后,却被告知这事根本没有可能成功,因为如今的朝堂宰相出自徐氏,而庞氏不仅是门第世家,还是徐氏的姻亲家族,权势滔天,张文铮他们手上还没有什么实际物证…… 最终,那位军中故友依照张文铮父亲的意思,用他们带来的一部分钱财,帮张文铮在巡城都尉府谋了个差事。 张文铮起初还想靠着自己的才能,一步步升迁,等到成为皇朝重臣,大权在握的那天,再为张家沉冤昭雪,让庞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只可惜,他那时太年轻,想得太简单。 且不说都尉府里世家公子多如牛毛,张文铮想升迁不容易,都尉府还被京兆府压得抬不起头,根本没有办大案立功的机会。 而后,出自庞氏的庞升,更是出任了京兆尹。 在京城这个王公贵胄云集之地,张文铮一个孤苦无依的年轻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济于事。 岁月如白驹过隙,二十多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曾经才华横溢的风流俊彦,如今鬓角已生华发,每当月上中天,在灯火昏黄的简陋住宅里回首往事,看到的不过是蹉跎年华。 日复一日累积下来的不甘、悲愤与自责,在看不到半分人生希望的中年光阴里,也只能无奈的合着灼热的劣酒咽入肝肠。 …… 听罢张文铮的讲述,赵宁有不短时间的沉默。 人间的幸福大多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不同。毫无疑问,只要拥有的权力与财富越多,幸福就能越多,这世上大多数问题都能靠它们解决。 而不幸的人,若是不受拥有大量权力财富的人的欺负压迫,他们的不幸、不快乐一定也会少很多。 赵宁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刘氏的紫晶石基本只卖给门第,庞氏作为门第大族,每年会拥有不少紫晶石合情合理。 “过完年,张总旗就来镇国公府吧,只要你能炼制紫晶石符兵,要求尽管提。” 赵宁给出了自己的决定,张文铮说得这些事,他很快就能查实,倒是不用担心对他撒谎。 张文铮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宁:“如果赵氏有扳倒庞氏的那一天,可否让张某报仇雪恨?除此之外,张某别无他求!” “若有那么一天,必不会让张总旗失望。”赵宁点头答应。 他暗自思忖:张文铮仅靠他自个儿的力量,十辈子也奈何庞氏不得,看来赵氏扳倒刘氏的势不可挡,已经让张文铮看到了某种希望,对赵氏有了不少信心,这才不失时机的主动靠过来。 或许,张家的悲惨往事,也有可能成为他对付庞氏的一个砝码。 想到这里,赵宁不禁暗叹,时至今日,也不知张文铮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年少挚爱的可能,若是见了,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多谢赵总旗!”张文铮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庄严郑重的行了一礼。 …… 陈安之喝完醒酒汤,放下碗,看了一眼主座上面容严厉的父亲,主动开口:“父亲深夜唤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教诲?” 陈询扫了一眼陈安之,淡淡道:“从今往后,少跟你那两个将门朋友相聚。昨日已经跟你说过,如今陈氏跟徐氏的关系已经改变,徐相跟镇国公势同水火,你身为陈氏嫡长孙,需得注意自身言行。就算要跟他们来往,好歹也得过了这段时间,免得被徐明朗那老匹……咳,免得被徐相说三道四。” 陈安之扰扰头,大感麻烦。 “父亲,我们跟徐氏不合也不是一两年了,怎么这回就这么快冰释了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了?”陈安之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 陈询端坐如泥雕,嘴里却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谁跟这老匹夫……老宰相化干戈为玉帛了?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说到这,他不满的又扫了陈安之一眼,“为父一直教导你,遇事要多动点心思,你怎么还是在往莽夫的方向发展? “如今文武之争愈演愈烈,刘氏那么显赫的家势,说倒就倒了,咱们陈氏家门小,可经不起折腾。万一将门见咱们好欺负,向咱们动手,徐明朗那老……徐相又背后下手,我们岂不是危在旦夕?” 闻听此言,陈安之立马接话,大声道:“不可能!父亲,宁哥儿跟魏野猪不会跟我反目,赵氏魏氏也不会对付陈氏!咱们可是清流门第,只专注于学问,又没做恶事……” “闭嘴!”陈询被陈安之这番话气得胡子一抖,“刚刚还让你动心思,你这就跟为父说没脑子的话,你是要气死为父不成?!” 陈安之见父亲确实怒了,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陈询冷哼一声,以示警告,继续道:“除了文武之争,门第内部之争,方今天下大势,还有世家与寒门之争!本朝大兴科举,尤其是到了近些年,陛下不断扩大科举取士规模,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 “陈氏本来就只专注于做学问,族人只在只在礼部、鸿胪寺、太学、翰林院任职,官职不多,权力有限,现在被徐明朗……徐相……那,老匹夫!跟寒门两边挤压,若是再不求出路,就真的要家道中落了! “这回徐老匹夫也是被将门逼得没办法,主动登门示好,还让出了许多刘氏留下的官职,我们陈氏若是不借坡下驴,徐老匹夫必定恼羞成怒,那可就大事不妙。” 说到这,陈询瞥了陈安之一眼,“我们这是顺势而为,不失时机跟徐老匹夫要点好处,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形势而定。你可懂了?” 陈询说得头头是道,陈安之听得头晕目眩,末了见父亲等自己答话,不好意思的道:“儿应该……懂了吧?还是有点复杂啊!” 陈询嘴角一抽,差点儿背过气去,有心想要指着陈安之骂一顿,又得顾及自己儒士的君子风度,一时间胡须抖个不停,分外滑稽,末了站起身,拂袖而去,“你给我去闭关,不叫你不准出来!” “每次说完话就让我去闭关,好像我平时自己不闭关修炼一样。”陈安之暗自嘟囔一句,有气无力的躬身应是。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一九 山雨欲来 与内书房不同,宰相府的东书房很宽敞,很多时候徐明朗跟亲近或重要的人议事,都是选择这里。跟会客厅相比,书房无疑更加私密,可以讨论不足为外人道的要紧事。 眼下书房客人颇多,众门第家主分坐两班,徐明朗高居主位,颇有朝堂朝会的格局。 也不是所有门第家主都到场了,今日要说得是权力斗争的机密布置,像陈氏这种门第,虽然眼下已经不跟徐氏对立,徐明朗也是不会让他们列席的。 “如今是我们进攻将门的关键时期,任何疏忽都不能有,敢问徐相,那些向来跟我们不和睦的门第,徐相可都收买安抚过了?”开口的是庞氏家族庞清德。 刘牧之被流放后,参知政事的位置空了出来,虽然皇帝表露过任用寒门官员的意思,但徐明朗和门第最终还是让庞清德坐上了这个位置。 “庞公错了。”徐明朗淡淡地道。两家虽然是亲家,但徐明朗自恃宰相身份,话说得不甚客气。 庞清德微微一怔,“哪里错了?” “其一,本相无需收买所有跟我们不睦的门第,只要让陈氏站到我们这边来即可。”徐明朗垂着眼帘,显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闻听此言,庞清德略一回神,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跟他们不和睦的那几家门第中,陈氏扮演了关键角色,如今陈氏被他们收买,这几家的松散联盟就会出问题。这个时候,他们更恨的是陈氏这个背叛者,注意力暂时也不会在他们身上。 至于陈氏是不是让出了徐明朗给予的一部分利益,安抚了这些门第,亦或是用别的方法保证了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在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麻烦,就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了。 对他们来说,收买一个门第需要花费的代价,怎么都比收买几个门第少得多,若是能让陈氏跟那几个门第反目,起到的效果还会更好,这一手颇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其二,我们这回要对付的,也不是将门,而是赵氏一家。掰断一根手指,怎么都会比击碎一个拳头容易得多。而只要这个拳头少了拇指,它也是怎么都握不紧的了,往后我们要收拾起来,也就容易得多。”徐明朗继续说道。 众人无不颔首表示赞同。 刘氏之案后,赵氏有了收拢将门人心的趋势,这个时候若是对付将门整体,将门就只能在赵氏带领下一起行动,这无疑是给了赵氏借机凝聚将门之力的机会。 趁着赵氏还未完全收拢大部分将门人心的机会,用门第联合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先将赵氏扳倒,无疑是最好的策略。 “徐相智谋千里,我等钦佩万分。接下来,就是商量扳倒赵氏的具体计划了。以某之见,我们还是从弹劾赵氏官将渎职枉法开始?”郑氏家主接过话茬,他是御史大夫,管着御史台,对弹劾朝臣的套路很熟悉。 “郑公错了。”徐明朗又是这句话。 郑氏家主郑泽贤纳罕道:“哪里错了?” “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外戚,向来爱惜羽毛,族中官将最重名声风评,绝对不会做贪赃枉法之事。况且自监军之职设立后,将门官员都变得谨小慎微,力图避免再给我们攻讦的把柄,赵氏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言行不谨慎?”徐明朗分析得很清楚。 众人无法反驳。 郑泽贤寻思着道:“就算赵氏官将没有渎职,御史台也可以捕风捉影,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职责,不需要实证。” “无用。”徐明朗摇摇头。 郑泽贤不甘心,“既然赵氏在公事上没有把柄,我们就攻讦他们私德有亏,说他们虐待下人,或者干脆诬陷他们家风不正,帷薄不修…… “世家大族里面的这些事,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会激起市井小民讨论的热情,很快就能流传开来,到时候赵氏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一出,有人眼前一亮,有人面色怪异。 所谓“帷薄不修”,说得是族人乱-伦。前朝就有一名朝廷重臣,还是一代大儒,被御史以这个罪名攻讦,最后被贬官外放。 “这顶多让赵氏名声受损,以陛下对赵氏的倚重程度,不会有实际作用,还可能彻底激怒将门。”徐明朗否定了这个建议。 郑泽贤没了话说。 众人都陷入沉默,既然弹劾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徐明朗扫了众人一眼,“诸公还是太保守了,要扳倒赵氏,不下重手可不行。” 庞清德试探着问问:“徐相莫非已经有主意?” “不是主意。”徐明朗悠悠道,“而是计划。” “愿闻其详!”郑泽贤连忙接话,众人也都是一脸期待。 徐明朗目光如电道:“赵氏没有过错,我们让他们犯错。赵氏没有罪行,我们就引诱他们犯下罪行!赵玄极固然是一块铁板,我们都踢不动他,但要扳倒赵氏,却未必一定要对赵玄极下手! “既然赵氏能用刘氏族人的罪行扳倒刘氏,我们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人? “柿子捡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赵氏那么大的家族,难道个个族人都是心性坚韧、智慧练达之辈,就没有不成器的?就算他们家风严正,没有作奸犯科之徒,难道赵氏族人个个都没有性格弱点,都没有欲望喜好,都没有破绽可寻? “哪怕是贞洁烈妇,只要引诱得当,陷阱布置得好,也能让她成为浪荡妓子,何况是不成器的普通族人?只要对症下药办法得当,只要我们肯下功夫,肯花时间钱财,就必然能像赵氏扳倒刘氏一样,让赵氏从世家中除名!” 在场的门第家主们,听徐明朗说完,都是眼神变幻,有人精神振奋,有人陷入沉思,有人茅塞顿开。 按照徐明朗的办法,对付赵氏就变成了对付个人,这无疑简单了太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肯花心思,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对手。 庞清德沉吟着道:“如此一来,我们要付出大量人力物力……” “若非如此,何必劳动我等?我们这么多门第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力物力!合众家之势,本相倒要看看,赵氏如何能应付得过来!”徐明朗这番话说完,顾盼自雄之色展露无遗。 众人无不俯首称是。 “当然,只对付一些赵氏不成器的族人,这远远不够,要彻底覆灭赵氏,我们还需要向赵氏的各个产业下手,在更多地方制造更多罪行。 “总而言之,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就必须让赵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让他们焦头烂额,失去还手之力!”徐明朗补充道。 接下来,众人开始商量具体安排,通宵达旦。 …… 飞雪楼。 进了房间,赵玉洁放下连衫兜帽,坐到了萧燕桌前。 “徐明朗已经着手对付赵氏了?”萧燕没有跟赵玉洁寒暄,推过一盏茶就开门见山的问。 赵玉洁端起热茶抿了一口,驱了驱寒意,微微点头道:“前日他已经跟许多门第家主们彻夜制定了计划,过后是我整理的那些计划文书。堆在一起足有两尺来厚。” 两尺来厚的计划方案,的确需要写成文书。 “如此说来,你已经尽知其中详情。短短数月,就能成为徐明朗的心腹红颜,就算是我,也不能不感到惊讶。 “当初把你送到徐明朗身边这步棋,越看越有神来之笔的韵味了。”萧燕没有着急询问计划内容,反而笑得不无妩媚之意。 她的五官脸型很有英气,平日里也没什么妖娆之色,很多时候更像一个俊秀公子,此时这妩媚一笑,便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味,动人心弦。 赵玉洁不动声色道:“只怕类似的棋,殿下这些年没少往某些世家宅子里下吧?” 这话让萧燕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上下打量着赵玉洁,好一阵才道:“这样的话,放在两个月前,你是绝对不敢跟我说的。看来在宰相府的地位提升,给了你不少底气。” 赵玉洁眼神微微变了变,“是我失礼了,还请殿下勿怪。” 萧燕摆摆手,不置可否,让赵玉洁将计划仔细说了说。 等她听完,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徐明朗带着门第进攻赵氏,我也可以放手对付一品楼。双方虽然没有合作之名,却有互相声援之实,正好可以事半功倍。” 萧燕暗中在燕平城培植的各种势力与所作所为,徐明朗和大齐官府、世家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她早就被当细作捉拿下狱了。 赵玉洁问:“我们的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萧燕轻轻一笑:“行动早就已经开始,只是大家还看不到而已。等上元节的最后一声爆竹响过,一切都会慢慢浮上水面。” 赵玉洁心头暗震,忍住了抿唇的想法,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需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要看好徐明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即可。有什么事需要你做的,我会再通知你。”萧燕淡淡道。 赵玉洁示意自己明白,在问过萧燕没什么别的吩咐后,起身告辞。 “等等。” 在赵玉洁即将出门的时候,萧燕叫住了她,从身后的黑眉老者手里接过一个小巧玉盒,顺手丢了过去,“我看你境界提升很快,这颗丹药你马上就能用得着了。” 赵玉洁接过玉盒,发现里面是一颗辅助突破元神境的珍贵丹药,眼底不禁掠过一抹喜色,忙向萧燕行礼致谢。 赵玉洁离开后,萧燕将白眉老者唤了进来:“告诉小蝶,让她盯紧点赵玉洁。鱼儿长大了,需得防着她脱线。” “是,殿下。” 小蝶,萧燕隐秘安排进宰相府的丫鬟之一。 前些时日她制造了一个机会,让赵玉洁看到了她的机灵懂事,成功被赵玉洁看重,得到了近身服侍赵玉洁的机会。 章一二零 风暴降临(1) 萧燕负手站到窗前。 眼前棋盘状的街坊错落有致,大小屋舍的飞檐鳞次栉比,长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大红的灯笼高高悬挂。 今日是除夕。 除夕是齐人的,跟她没有关系。热闹也是别人的,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只能在繁华边缘孑然独立。 这一站就是半日,眼看着正午的日头偏西,眼看着夜幕笼罩大地,眼看着华灯初上,眼看着鞭炮在各处燃起。 齐人喜欢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萧燕承认有几分道理,但只有孤独的人才有时间思亲,也只有孤独的人,需要靠思亲让自己的内心不那么无依。 萧燕其实不喜欢这句诗。她觉得这是齐人在吃了一丁点儿苦之后,很容易变就得矫情了,总是恨不得用一千种方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不容易。 而诗词,无疑是齐人自认为很含蓄,又很有格调的表达方式,可以让自己在吸引注意的同时,又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 萧燕没觉得自己有多孤独,更不觉得这些情感波动有炫耀的必要。就像说书先生孜孜不倦讲述的才子佳人、苦命鸳鸯的故事,她总是听得直犯恶心。 齐人总是把北境边塞称为苦寒之地,文人书生、官员权贵皆畏之如虎。殊不知在长城之北,更有千万里真正的苦寒之地。 那里的每个冬天都会死人,很多很多,而一旦碰到白灾,就会有牧人和牛羊成部落的死去,再没机会看到牧草泛绿。 为了生存,牧人必须拼尽全力,与狼群搏斗,与猛兽厮杀,与风雪角力,年复一年的在牧场间迁徙往返,承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去的风险。 牧人没有那么多眼泪,也没有那么多矫情的故事。 萧燕十六岁南下,至今已在燕平城潜伏整整九年。 这九年来,她看到了数不清的光鲜亮丽、纸醉金迷,那是草原人梦里都不会想到的繁华盛景。苍天是何其不公,把最好的土地给了齐人,却让他们在草原饥寒交迫。 可齐人从来不知道珍惜这些。 他们心安理得的坐享宝地,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权贵世家为了争权夺利,不断相互算计,富贵之人为了聚敛财富,不停盘剥百姓,锦衣玉食之余,却会为了书中不存在的人流泪不止。 更可笑的是,他们总说自己的帝王雄才大略,自己的官员清正廉洁,因为有他们夙兴夜寐的治理,这里才有数不尽的盛世繁华,才有百姓的丰衣足食…… 何其荒谬啊! 中原之地沃野千里,四季分明,水土丰茂,产出丰盛,粮食不绝于野,猎物充盈于山,就算是老弱妇孺生在这里,也足以衣食无忧。 坐拥如此宝地,却将百姓衣食丰足归功于自己,齐人帝王、官员是何其无耻。倘若让他们去漠北之地,这些自诩满腹经纶的家伙,还能让所有牧人都衣食无忧吗? 更可笑的是,齐人百姓竟然也认可这一点。 他们就不曾想过,只要这里的君王不掀起战争,只要这里的权贵少盘剥平民,只要他们能安安稳稳的耕种狩猎,就有吃不完的肉,就有穿不完的衣! 这样无耻且愚蠢的齐人,不配拥有这样的天赐沃土。 天元王庭一定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只有天元王庭治下那些骁勇善战、质朴豪烈的子民,才配享有这样的宝地! 心中有这样的理想,有这样的斗志,萧燕再是身处异国他乡,孑然而立,也不会有心思觉得孤独——在她心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懦弱感受。 她要重建苍鹰帮,要扳倒赵氏,要为大军南征扫清障碍,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生命。 萧燕就这么站到了天明。 …… 宫城里有风雪亭,是皇帝宋治经常驻足俯瞰燕平城的地方,镇国公府也有一座视野广阔,足以纵览全府的亭台,谓之观武台。 赵玄极时常在这里检校族人武艺,亦或只是单纯的看看演武场里的赵氏子弟教武。作为大齐皇朝第一将门,赵氏应该有这样一座亭台。 今日是除夕,赵玄极不需要考校族人修为,守岁的过程中,跟赵宁在这里置酒对饮,商谈族中大事,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以往时候,都是你父亲陪我在这饮酒,今年形势非比寻常,他不能从雁门关回来,倒是有些可惜。不过好在你已经长大,也能陪我喝几杯了,还算不错。”放下酒杯,赵玄极笑得很欣慰。 赵宁为赵玄极斟满酒,说了些尽孝的话,末了问道:“听说父亲准备冲击王极境了?” 赵玄极抚着白须满意地道:“正是。他在元神境后期已经很多年,根基稳固,修改过的《青云诀》送过去也有好几个月了,理应冲击王极境。” 前世赵北望没能成就王极境,在大战面前无法有太多作为,如今这种局面能得到改善,也不枉赵宁改进《青云诀》一场。 “除了你父亲,你三叔也快要冲击王极境了,不过他天赋不如你父亲,若是没有丹药辅助,只怕还要一些年。而冲击王极境的辅助丹药,有价无市不说,一颗两颗还不能保证有用。” 说到这,赵玄极叹了口气,以往没有改良《青云诀》的时候,反正大家突破的可能性都不高,他还没这些烦恼,如今看到了希望,心里难免就迫切一些。 赵宁想了想道:“除了突破王极境的辅助丹药,突破元神境的,乃至是突破元神境中期、后期的辅助丹药,若是我们能多获得一些,族人的修为就能提升很多。” 元神境是高端战力,每有一个都很重要,而元神境中期、后期又更加重要,军中若能忽然增加十来个元神境中后期的修行者,就有可能改变一场局部战争的胜负形势。 赵玄极失笑道:“辅助元神境修炼的丹药,都非常珍贵,就算是我们赵氏,财力也是有限的。要将族人修为整体提升一个层次,需要的财富非同凡响,就算我们得了蓝田山的紫晶矿等刘氏产业,短时间内也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赵宁当然清楚新一点。 他忽然道:“燕平城地处皇朝北部,距离雁门关不过八百里,京师王公贵胄云集,人丁超过百万,京畿之地却并不广阔,加上边关驻军的各种物资供应,包括粮食在内的很多货物,都需要靠漕运从富庶的南方运来,码头每日都有海量货物装卸。 “我们在南方的许多产业,也是靠漕运来进行物资调动,若是漕运不通,我们五成的收入都要受到影响——其它世家也差不多。 “一条京杭大运河,事关皇朝命脉,上至王公贵胄、朝廷运转,下至市井平民、衣食住行,都被它锁着咽喉!” 听到这里,赵玄极明白了赵宁的潜台词,微微皱眉:“管理漕运的转运使隶属户部,那是文官门第的地头,我们向来插不上手,要分漕运的利益只怕不容易。” 若有漕运的利益,哪怕只是一成,每年都有巨额收入,这些钱财换成丹药,足以让赵氏一门的修行者实力,整体提升一个层次。 赵宁语气坚定、态度坚决:“塞北战事在即,皇朝却上下却认为天元王庭不足为虑,我们要尽到为大齐守住北境国门的职责,就必须增强实力!” 漕运利润虽然丰厚,进了门第世家的口袋,却也没有都用来转化为修行者实力、皇朝战力,多半都消磨在了纸醉金迷上。 赵玄极陷入沉吟,末了无奈一笑,“知道你胆子越来越大,却没曾想,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你可知,一旦我赵氏实力提升过多,第一个不答应的会是谁?” 赵宁眉目如剑,眼神如铁:“扳倒了刘氏,赵氏想退也退不了了。至于来日,等到大事临头,形势自有变化。国若不存,我们也自保不得。其它的,终究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玄极饮下一杯酒,再度陷入沉思。 赵宁也喝了一杯。 北胡南侵灭掉大齐,哪怕是此时的赵玄极,已经经历了代州之事,只怕也想不到。 代州之事,让赵玄极意识到了天元王庭对付赵氏的立场,推断出了对方要一统草原的野心。 但此时就要赵玄极相信,天元王庭会在两年半后入侵大齐,且有灭亡大齐的能力,也无充足实证。 若是大齐内部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能意识到北胡的真正面目,前世大齐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亡国了。 国情如此,赵宁却并不着急。 只要把萧燕在燕平城的细作势力挖出来,大齐皇朝内的有识之士跟将门,自然会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在此之前,时势会推着赵氏往前走,会让赵玄极做到一切赵宁想要对方做的。 扳倒刘氏,就是点燃了导火索,形势已经停不下来。 赵宁转头看向亭外。镇国公府灯火辉煌,族内少年孩童,在各个院子跟丫鬟仆役们嬉戏。府门外,燕平城亮若星海,不亚于白昼。 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是他一手推动。 那便不妨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在偌大的燕平城里,有十几个将门、门第参与其中的风波,赵宁哪怕能调用赵氏、一品楼、都尉府,还能获得魏氏等将门相助,终究是要面对一番风云际会的大战,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没有必胜把握。 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 但他终归是给自己新增了都尉府、一品楼,比起半年前,力量已经增强许多。 大风大潮,或者成为弄潮儿,独立鳌头,主宰时势;或者被风暴吞没,成为洪流中的一滴死水,跟浪潮融为一体。 除此之外,别无苟且偷生的选择。 “人生如逆旅,其实不就是一个不进则退的战局?”赵宁收回远眺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一生还能纵情而战,有成为赢家的机会,便是大幸。 …… 冬去春来。 乾符七年上元节的烟火已是明日黄花,可忆不可追,其最后一声在春风中远去的回响,已经再也捕捉不到半分痕迹。 燕平城金水门,哒哒的马蹄在青石板地面由远及近,玄袍黑甲的骑队出了城门折道向西,一路风驰电掣。马蹄踩踏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无数细小泥巴,散得远的打落了野花。 不长的距离后,一行二十多人的骑队,渐渐奔近了人声鼎沸的码头,经过一座座或大或小的仓库,在各色店铺分列的街道尽头,河边的平坦卸货区边,骑队动作整齐的勒住了马缰绳。 身着都尉府总旗官袍的赵宁,举目而望:前方聚集了数百人,乌压压一大片,中间的吵闹声极为激烈,有唾骂声也有哭喊声,隐约能听见杀人偿命的字眼。 天子脚下,五方杂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是为京师繁华的体现。码头之地鱼龙混杂,五行里车行、船行、脚行、商行,牙行齐聚于此,想不热闹都难。 “卑职见过赵总旗!” 一名都尉府府兵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满头大汗的跑到赵宁马前,“赵总旗,这事不简单,您恐怕不好亲自出面,还是回避到一边,卑职先给您仔细说说情况。” 赵宁瞥了这位府兵一眼,“不就是赵氏族人,因为货船不给卸货,拖延了小半个月,在找船主理论的时候,跟他们爆发了冲突,打死打伤了好些人?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码头也在管辖范围内,这里有好些个修行者出手,本官自当前来查看。难道这里的人认为,本官和都尉府会徇私枉法不成?” 上架感言 首先,感谢大家的支持,这很不容易。虽然本书上传至今没有断更过,但最近一个月更新量着实不多——纵使事出有因,总归是我的问题。 本来,二月中旬编辑就跟我商量上架,那时本书已经近三十万字,在这个数字节点上架也是惯例。被我以电脑没到为由拖延了下来。 眼下武汉仍处于封城状态,家门附近没有商铺开门,电脑一直没法修,更远的地方去不了,网购的新电脑因为物流隔绝也始终没到。 但这并非我更新不多的原因。 哪怕是手机码字,在适应之后,一天两章其实难度不是特别大。问题出在身体上——患了咽炎,喉咙疼痛。 最开始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得了肺炎。 好消息是没得肺炎,坏消息是至今也没好。买了三次药吃完了也没搞定,而后只能食疗。 咽炎带来的影响是,不能抽烟。 作为一个一天一包烟的老烟民,不能抽烟委实无法码字。末了只能折中选择,抽几根码一章。 这大概也是咽炎一直没好的原因之一。 说这些并非诉苦,也不是博同情,只是单纯解释一下更新少的原因,给大家一个交代,表达一下歉意。 不断更是我的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去做到。今天因为电脑坏了、喉咙发炎而断更,明天就会有其它理由。这个口子我尽量不去开。 总而言之,四十万字必须上架了,能拖到这个字数的,全网站也没几个。 武汉疫情已经控制住,正常的社会秩序应该会很快恢复,电脑的问题解决后,会恢复一天保底的两更。这也是承诺。 感谢大家的支持,再拜顿首。 最后,求订阅。 章一二一 风暴降临(2) 漕运本就地位特殊,如今又是仲春时节,正是一年中正经忙碌的时候,货物挤压个三五天都会造成不小损失,就更不必说半个月没能卸货了。 主管码头装卸货物与转运的赵氏族人,心急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但闹出了人命来,还不止一条,更有修行者参与其中,在哪里都是大事。 刘氏覆灭的前车之鉴,可是就在眼前。 赵宁的话刚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不亏是将门虎子,赵总旗这番话说得真是威风啊! “若是每个赵氏族人都像赵总旗这样跋扈,那么打死打伤好些个平民,也就顺理成章,且在你们看来也不算事吧?” 这声音阴阳怪气,明显不怀好意,众人循声去看,就叫一名穿着京兆府六品官袍的青年,打马行了过来,身后同样跟着二十几个京兆府衙役。 看他们的样子,很显然是来者不善。 赵宁嗤笑道:“赵氏如何行事且先不说,京兆府的人都是饭桶,在燕平城可是人尽皆知。如若不然,也不会坐视刘氏草菅人命。” 他认得眼前这个靠近过来的青年官员,庞凖,出自门第庞氏,前不久顶了刘志武留下的缺。 他自打上任以来,就没少带着京兆府衙役上街游荡,跟都尉府的人针锋相对,也不是一两天了。 去年年尾之时,京兆府已经被都尉府压得抬不起头。不甘心在燕平城就此失去话语权的京兆府,为了扭转颓势,在门第的支持下,很是吸纳了一些年青俊彦,这庞凖便是其中得佼佼者。 “赵总旗还真是狗嘴里不吐象牙啊!我今天倒要看看,当众杀人被数百人亲眼目睹的赵氏族人,你要如何为他们开脱!”庞凖冷笑不迭。 他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要快些看一场好戏,所以没有要跟赵宁在言辞上分胜负的打算。 今日码头这局,自然是出自门第之手,暗中行动的黑手是郑氏,明面上带人来呼应的就是庞氏。 这件事谋划布置已久,从开始到现在,都进行得很顺利,庞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只等着赵宁下不来台。 他要在避免赵宁仗势欺人、消解事态的同时,也要将动静闹大,让赵宁无法收拾,最终激起百姓对赵氏的怨愤。 就像去年赵氏对待刘氏那样。 而随着今日这场好戏开始,门第合力进攻赵氏的战争,也已全面发动。 让都尉府府兵下马分开人群,赵宁走到人潮中央。 这里有几个先来的府兵在勉力维持秩序,他们是巡查码头的人手。在他们面前,有好些浑身是血的人或坐或站。 另有一帮身强体壮的脚夫,跟几名赵氏的人在拉扯,看样子是在防备对方离开,也有人在喊着要一起去官府。 这里只有受伤的人,赵宁没看见族内管理码头货物装卸的管事,抬头往前望了望,一艘巨大货船上人影幢幢,隐约还有依稀的战斗声传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赵宁不用多看,也知道了相应情况。 “所有相关人等,悉数带回都尉府。”他挥了挥手。 都尉府的修行者一拥而出,将赵氏族人与脚夫装扮的人分开。魏无羡则直接带人上了货船,那里才是战斗最初爆发的地方。 很快,魏无羡就押着一批人下了船,中间还有受伤不轻的赵氏码头主事,他来到赵宁身前低声道:“公子……船上死了七个人,都是船行的人,赵氏族人只有受伤的。” 赵宁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两名都尉府修行者押着的船主,在靠近以后忽然挣扎着,朝围观人群悲愤而大声的吼道: “赵氏的人横行霸道,我们不过是卸货慢了几日,竟然就被他们打死了七个伙计,天理何在啊!都尉府不向赵氏问罪,为什么要抓我?!天理不公!”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震撼人心的力量,蛊惑性也乏善可陈,可它就像是一根火折子,点燃了鞭炮? 围观的人群里面,顿时有一些汉子好像是妻子在外面偷了人,悲愤的大喊起来。 “赵氏仗着自己是世家,就可以这样欺压良善吗?这跟刘氏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我看到赵氏的人上了船,不管船主怎么赔礼道歉,解释事情原因,他们根本都不听,见人就打!” “现在他们打死了这么多人,这世上又多了一些孤儿寡母,也不知没了成年男人,这些人要怎么活下去!” “都尉府是什么衙门,不给穷苦人家主持公道,反而不分黑白,见人就抓,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他们是要把人抓紧去,屈打成招,颠倒黑白!赵氏的人杀人犯法,我们可都亲眼看见了,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胡作非为!” “对!不给我们主持公道,就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嚷嚷声越来越大。 起初很多围观者,还面带狐疑之色,毕竟赵氏的名声还是不错的。 但这些说话的人,言辞凿凿说亲眼看到了事情发生,后面还加上了一些船主卑躬屈膝,赵氏族人穷凶极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很多人就不那么确定了。 再加上他们中间也有人看到了赵氏族人和船行的人动手,在那些大声咋呼的人,开始站在穷苦人的立场上,指责赵氏为富不仁后,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亦或是本就生活不顺心怀怨气的人,开始跟着一起嚷嚷 他们一边让官府必须为民做主,一方面又咒骂官府的人喝民血。 随着吵吵的人越来越多,场中沸反盈天,都尉府这二三十个府兵,都有被冲撞的架势。 赵宁面容平淡,喜怒不形于色,朝看过来的魏无羡点了点头,后者便迈步而出,先是一声大喝,压住乱糟糟的声音,镇住场面,而后道: “诸位放心便是,巡城都尉府一定会查清事态,秉公办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无论他是普通平民还是世家子弟! “眼下我们必须带回涉案所有人等!无论是受害者还是蒙冤者,都需要在公堂上说清事由,还请大伙儿让开道路,不要妨碍我等行事。 “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可以跟着我们一同前往都尉府,旁观审案过程。但是现在,谁要是起哄闹事,阻碍官府办差,就不要怪我们一并将其捉拿!” 三百斤的魏无羡体壮如铁塔,比寻常大汉都要高一个头,往人前一站,浑身彪悍之气散发出来,自有一股金刚怒目之威。 他第一声闷雷般的大喝,就已经摄人心魄,后续的话说得气势磅礴,就更显压迫力。 最后一句话配合一队披甲执锐的府兵衬托,威严简直不容直视。 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眼中都有了畏惧之色。 他们人多的时候,敢于咋咋呼呼向官差叫板,但此时魏无羡的当面逼视,却又让他们畏惧对方的官威。 见人群被魏无羡震慑住,大体安静下来,赵宁颇为满意,不得不说,魏无羡的外形气势,的确很能唬人。 但就在这时,一个阴沉沉的笑声响了起来,旁观了许久的庞凖走上前,乜斜着赵宁等人,戏谑道:“别人放不放心我不知道,但要是都尉府审理此案,我却是第一个不放心。” 说着,他转身面朝人群,指着赵宁大声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本官告诉你们,这位就是镇国公嫡长孙,赵氏家主继承人! “现在你们还觉得,他跟都尉府会秉公办案,为遭受苦难的百姓做主吗?!”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议论声一下子死灰复燃,之前率先声讨赵氏与都尉府,说目睹了赵氏欺凌船主过程的那些汉子,又开始带头聒噪。 “赵氏的人就是都尉府官员,他们肯定会包庇自己人!” “不能让都尉府带走船行的人!” “对,应该让其它衙门来办理这件案子!” 庞凖笑得愈发浓郁。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不信任都尉府官吏的神色,他不失时机道:“我京兆府向来为民做主,这件案子,就由我京兆府接了,必能还苦主一个公道!你们说可好?” 在那些汉子的带头呼应下,很快就有很多人说好。原本被魏无羡镇住的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一些自恃有正义感且身强体壮的脚夫,已经开始聚集到船主等人身边,有挡住都尉府府兵的意思。 庞凖瞟了赵宁一眼,目中满是得意和鄙夷之色。在他看来,赵宁亲自带人到码头,就是自取其辱,正好给他一个在人前攻讦对方,并拿走案子的借口。 当然,赵宁过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族人在码头出了事。 他带着都尉府的人来平息事态,抢先将案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方便替族人脱罪,也是情理之中。 京兆府去年在都尉府手里吃了亏,被迫处处退让,正好借这个命案,和后面的一系列案子翻身。庞凖带人过来,就是对把案子带回京兆府信心十足。 赵宁注意到了庞凖的目光,自然也能推测对方内心的想法,他漠然看了庞凖一眼,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就像对方只是一只渺小的蚂蚁,跟他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也没有丝毫能让他动容的能力。 庞凖脸色阴沉了下来,赵宁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对方有反手就能将他碾死的实力,正是因为这种极致的不屑,才让赵宁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自尊心大感受辱,于是怒火横生,就要跟赵宁交锋,却见赵宁已经向前几步,向着人群开口。 赵宁目光灼灼,声音铿锵有力:“我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了,那么想必你们也都清楚,去年我带都尉府扫平苍鹰帮、白衣会,和因为一个苦命女奴,就状告门第刘氏的事! “而今我问大伙儿一句,苍鹰帮、白衣会还在时,码头是什么光景,五行是什么处境,苍鹰帮、白衣会覆灭后,你们到手的工钱,可还需要给市井黑帮半个铜子? “你们走在街上,回到家中,可还会战战兢兢,担心被市井黑帮的凶徒,殴打欺辱、敲诈勒索? “五行各有自己的小帮派,你们中的很多人,为了自保也加入了这些小帮派,但以往跟苍鹰帮、白衣会的争斗情况如何,你们比我更清楚! “刘氏这种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世家,之所以会消失,靠的难道是京兆府吗?是我,赵宁,第一个揭开了他们的恶毒面具! “最终给刘氏定罪的,也不是京兆府,而是三司! “在此之前,京兆府对刘氏恶行一无所知! “数月前,一直是京兆府的衙役巡查码头,他们的人是什么嘴脸,对待大伙儿如何,不需要我说,但这几个月来,都尉府巡查码头秩序,却从未向普通脚夫要过一个铜板,也没有殴打过一个良善之人!” 言及此处,赵宁目光变得真诚,声音愈发有力,“赵氏在码头有仓库,有诸多货物装卸运输,你们中也有人为赵氏做过工。赵氏平时待人如何,大伙儿难道没有亲身体会过? “今日这件命案,疑点重重,有人说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那就跟我们一同去京兆府,在公堂上说清楚!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赵宁,信得过都尉府,那就去看看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番话说完,人群安静得落针可闻。 普通百姓是不可欺的,谁给他们的工钱多伙食好,谁平时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谁从不干涉他们正常做生意卖苦力,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哪能分辨不出来? 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感受认知,绝非一两件还没完全弄清的事能够轻易改变。 “我相信赵氏!赵氏族人从不打骂脚夫苦力,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 “我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是他们铲除了苍鹰帮、白衣会,还救出了我家亲戚的女儿……” “京兆府的衙役不把我们当人看,对拾荒的老人都拳打脚踢,都尉府的人从来不打人……我相信都尉府!” “我们愿意去都尉府,看看审案过程。” 人群又热闹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都是认可赵氏与都尉府的。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章一二二 风暴降临(3)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发生在码头,涉及修行者的命案,京兆府跟都尉府都有权处理。 如何把这件案子抓在京兆府手里,让后续谋算赵氏的案子也顺理成章进入京兆府,他们有过详细安排与计划。 硬碰硬是不行的,双方扯皮爆发争执,最后只会惊动上层。到时候赵玄极跟徐明朗各执一词,在皇帝面前也会一直掰扯。 如果赵玄极态度强硬,照目前的文武形势看,徐明朗也无法以势压人,一言而决。 虽说争论持续下去,徐明朗有可能会赢,但只要双方扯皮几天,发现不对头的赵氏就会有时间做出应对和布置。 既然靠上层争斗无法完美解决问题,那就只能从下层着手。用民情民意左右案件归属,无疑最为迅捷,也最是妥当。 只要百姓群情汹涌,不信任都尉府,京兆府就能理所当然的“顺应民心”,把案子接过去。 就像当初刘氏案爆发时,京兆尹庞升面对百姓群体意志,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着违逆一样。 无论怎么说,“父母官”“为民做主”都是台面上的旗帜。 所以庞升、庞凖等人早早就做了安排。 他们不仅把今日厮杀的战场,从货船引到了码头上,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在一边打斗的时候,一边大声呼喊、控诉赵氏欺人杀人,在围观者心中建立这场命案的基调。 还安排了人手,在官差到来后,出声引导众人的思想认识与情感立场。 一切都跟顺利。 特别是赵宁亲自带人到场之后,庞凖更是偷偷乐开了花,他以为只要他说出赵宁的身份,人群就会再也不信任都尉府。 可没想到,赵宁不过是看似慷慨激昂的说了一番话,竟然就扭转了人群意愿! 这让他们两个月的布置,显得都好像毫无作用。 为何会如此? 庞凖眉头紧皱。 苍鹰帮、白衣会的覆灭,关这群码头蝼蚁什么事,难不成每家都有亲戚的女儿被解救? 刘氏没了,跟这群人又有多大关系?京兆府的衙役,凭什么就不如都尉府府兵? 都尉府才挺直腰杆几天?京兆府多年来的付出与恩德,难道就被这群狼心狗肺的草民这么遗忘了? 岂有此理! 庞凖这个锦衣玉食,生活在富贵云端的世家公子,弄不明白这些底层百姓的心是怎么长的,更想不通眼前的场景。 他不甘心,遂立即上前几步,站到了赵宁侧前,不无愤怒的向人群大声道:“赵氏的人敢在码头当众杀人,赵宁就敢在都尉府刑讯逼供! “他哪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船行的人进了都尉府,就是进入龙潭虎穴,必然尸骨无存!你们相信他,跟相信杀人者有什么区别?!” 这话被他说得字字千钧,镇住了很多人。 眼见不少人又变得迟疑,庞凖心中一喜,生出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觉得之前不该暗骂这些市井之辈都是愚民。 于是庞凖心情不错的接着道:“你们应该相信的是京兆府! “京兆府的官吏衙役,百十年来管辖这里,不避风雨维护秩序、缉拿凶徒,辛辛苦苦惩恶扬善,查办不法,为你们的安居乐业付出了不知多少血汗。 “可我们从未向你们索取什么,从未让你们报答,难道你们还不能信任我们? “本官以京兆府的信誉做保,这件案子,京兆府一定会秉公处理,让大家都满意!” 说完这些,庞凖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煦微笑,双目饱含期待的看着人群,等待让自己满意的反应出现。 比嘴皮子,门第俊彦还会怕了、输给将门子弟?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身为官员,多少会觉得自己的差事是为国为民做贡献,就更容易自我感觉良好。 庞凖对官府在民间的威信当然也有信心。 如今是太平盛世,又非什么皇朝末世,他相信官府是受万民拥戴的,京兆府在百姓心中是有地位的。 然而人群的反应,却让庞凖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变得很难维持。 本来已经开始疑虑,有被他说服倾向的百姓,在听完他关于京兆府的那番言论后,竟然都沉默不语,而且面色都显得很怪异。 以至于混在人群里的那些汉子,振臂高呼,带头大喊相信京兆府的行为,在得不到半点儿回应的情况下,怎么看怎么滑稽。 百姓们回忆起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很快,他们有了主意。 “我还是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 “对,我宁愿相信都尉府,也不相信京兆府!” “我们去都尉府,看看这案子到底怎么审。” “如果都尉府刑讯逼供,我们绝不答应!” “赵公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大刑逼供吧?” “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着人群中大多数人都说出这样的话,庞凖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中提不起来,旋即脸憋得通红,有当场喷这些愚民满脸唾沫的冲动。 都听不懂人话吗?本官说的是赵宁会包庇族人,说得是京兆府为百姓付出良多! 为何又是这样的结果?本官没摸黑京兆府,没有赞美都尉府!这些小民都没长脑子吗? 赵宁瞥了庞凖一眼,淡淡道:“庞大人,本官要带命案相关人等回都尉府审案。你若是没事就让开,不要挡着道,妨碍公务。” 闻听此言,庞凖气不打一处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将赵宁一口生吞! 赵宁见庞凖不动,就将他扒拉到一边,然后招呼都尉府府兵动身。 他知道庞凖在想什么,明白对方的悲愤与不解。那也曾是他的心理活动。 前世国战爆发,虽然有一品楼那样的江湖义士捐躯赴国难,但却不是所有百姓都在为大战出力。 尤其是到了战争中后期,大军连征集民夫,保障粮秣运输都很难。无数人宁愿举家逃离,躲避兵祸,也不愿襄助王师,保卫家园。 这里面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个,是朝廷、官府已经失去了民心。 当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日夜血战的将门世家,都非常不理解这一点。 他们都认为,大齐盛世之下,国富民足,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有难,理应举国同力拒敌。 为何百姓保家卫国的忠义热烈,会远低于预期? 赵宁也是在战争后期,才弄清楚原因。原因为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权贵、官府对百姓剥削、欺压过甚。 百姓不拥戴官府,自然不会帮着朝廷;百姓仇视官府,就会希望改朝换代。 当时有人曾说:国不爱我,我何以爱国? 这个国,不是指国家,而是指朝廷,指皇朝。 京兆府的衙役,巡街时吃饭喝酒,从来都是赊账。赊的账,自然不会还。 有人告上官府,衙役就付些钱清账,而后那家商铺就会很快因为各种罪名,被官府搜查、查封。 官差还跟市井黑帮相互勾结,默认苍鹰帮、白衣会收取保护费,并且分利。 市井黑帮打死打残了人,有官府暗中庇佑,苦主求告无门,还会被报复。 为了抖威风,也为了掩盖自己的渎职行为,更为了证明自己有为国为民做事,京兆府的衙役在巡街时,就会殴打驱赶最弱势最没有反抗能力的群体——拾荒老人,说他们污染了街坊环境。 至于街边的乞丐,比拾荒者更脏,他们是不管的。因为乞丐都有头子,头子也会给他们分钱。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 这盛世再是绚烂多彩,也是权贵的,是富人的,不是底层百姓的。 底层百姓为了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仍然要拼死拼活,不敢生病,不敢出意外。他们还得在官吏面前低眉顺眼,忍辱偷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庞凖接触不到这些。 前世得赵宁起初也没认识到这些,他们看到的,只是官府公文上年年增长的赋税收入,和官员们自己书写的“官民和睦”“盛世繁华”的官样文章。 所以庞凖注定理解不了眼前这一幕。 他以为他们谋划布置了周密的行动,就可以利用民情民意,来让赵宁和都尉府束手无策。 可实际上,他们从未认真倾听、了解过真正的民情民意。 眼下的大齐皇朝,王公大臣、世家权贵之中,只有赵宁能透过繁华盛世的外皮,及时、准确、全面洞察盛世之下的危机。 因为他是重生者。 庞凖等人花了两个月时间布局,就自以为必能得手,殊不知,赵宁去年从代州回来,就已经开始行动了。都尉府府兵开始替代京兆府,全面走上街头,接手各地巡查时,也是赵宁在都尉府建立自己无双权威之时。 他允许都尉府捞油水,但只能针对腰缠万贯的大商户,决不允许他们对小商铺和底层平民伸手。 为此,他处理了一名都头,四名队正,一大批府兵。这些人都在他取得都尉石珫的同意后,被逐出了都尉府,无一例外。 若不是他处理了平康坊的案子,灭了白衣会与苍鹰帮,出面扳倒了刘氏,彻底压制了京兆府,在都尉府权威深重,仅靠家族声势,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 所以都尉府府兵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有京兆府衙役的对比,这种信赖就建立的非常迅速。 庞凖提京兆府之前“为民做事”,只会让百姓想起京兆府衙役的种种不堪,从而回忆起都尉府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变得更加信任都尉府。 “赵宁!这事还没完,你休想把案犯带走!” 庞凖铁青着脸拦在了赵宁面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绝不会把案子让给你!除非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得逞!” 赵宁忽然笑了。 笑得莫名,笑得诡异。 庞凖的确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莫说他区区一个庞氏后辈,六品官员,就算是庞氏家主庞清德,哪怕是当朝宰相徐明朗,又何曾真正清楚他做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赵宁灭白衣会,扳倒刘氏,振奋都尉府,是权力之争。 他们哪能想到,那些不过是赵宁计划的第一环,他第二阶段真正要做的,是扭转大齐官府失去民心,被平民百姓憎恶的大局! 他要重建大齐子民对大齐皇朝的拥护之心! 惟其如此,国战爆发后,大齐才可能上下同心同德,战胜这世间从未出现过的至强天元大军! 这才是他扳倒罪行累累的世家、权臣,让都尉府对底层百姓秋毫无犯的根本用意! 今天,赵宁是改变都尉府和燕平城的官吏风气、官民关系,明天就会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做到这些。 直到大齐皇朝的吏治焕然一新,绝大部分底层百姓都因为生活还算幸福、不受太多煎迫,肯为国而战,他才有把握完全战胜北胡! 战胜北胡,他才能保全这个国家——国家,不是朝廷,不是帝王,而是山川大地上的亿万黎民百姓,是一个个安居乐业的美好家园。 保全这个国家,让她不再十室九空,不再家破人亡,不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惟其如此,赵氏才是赵氏。 “你跟我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到的世界,在做的事情,追求的东西,都存在云泥之别。” 面对拦路的庞凖,赵宁声音淡漠的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语调铿锵,没有字字千钧,没有用昂扬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平静的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这种,根本无需强调的世间真理。 与此同时,不等双目冒火的庞凖开口,赵宁已经右手握拳,雷霆出击,嘭的一声重重轰在对方小腹上! 力度之大,直接让庞凖后背弓起如虾米,双脚离地,一口血当场吐了出来! 紧接着,一把抓住庞凖的头发猛地下拽,同时屈抬右腿,将对方的脸狠狠撞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无表情的赵宁,眸中依然古波不惊: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你也理解不了。但你们若敢挡我的路,我就不得不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残忍。” 又是嘭的厚重闷响,还有骨裂的咔擦声,庞凖的身子顿时变得软绵绵的,双臂耷拉下垂。 赵宁看也没看脸上鲜血横流、牙掉鼻塌的庞凖,随手将这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两击揍昏迷的门第俊彦,丢垃圾一样丟在了地上。 而后他冷冰冰的目光,刀子一样在京兆府衙役们面上扫过,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滚!” 衙役们接触到赵宁虎狼一样的目光,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赵宁这一刻展现出来的威压,浓重犹如杀神! 好似他手里死过无数活人,经历过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下一刻就会如阎王一样,把他们全都拉近地狱! 这种杀气令他们肝胆震颤,惊骇不已。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除了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庞凖,所有人都畏惧的望着赵宁,大气不敢喘。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三 风暴降临(4) 赵宁转身上马。 都尉府的府兵带着赵氏族人与船主等人,大步流星自人群中央通过,他们前面的百姓自动让开道路,两旁的围观者无声后退,腾出空间。 沉默的氛围里多了些肃杀之气。 有人跟在队伍后面,有人颇有些意犹未尽的不舍之意,却因为放不下手里的活计,只能散开各回各的岗位。 免不得有记挂事情进展与结果的长者,骂骂咧咧的叮嘱跑出去跟随都尉府队伍的年轻小伙子,让他们长点心,记住审案经过,回来好跟他们讲述。 京兆府的衙役们被挤到了一边,没有人再关注他们。 前几个月还对他们点头哈腰,不敢得罪他们半分的脚夫们,现在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是挺胸抬头脚步轻快,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他们自觉背靠都尉府了。京兆府得官员被赵宁当众打昏,京兆府的衙役争不过都尉府府兵,自然也就再也管不到他们。 京兆府衙役们心怀怨愤,却也在人流旁显得落寞。 官差里不止庞凖一个门第子弟,一名吕氏俊彦用丹药帮庞凖缓解了伤势,并让后者很快苏醒过来。 睁眼有片刻茫然的庞凖,在想起自己被赵宁当众两下揍晕的情节后,顿时老脸一红。 他顾不得口鼻的疼痛,先是大感丢人羞愧欲死,旋即便恼羞成怒,跳起来大骂衙役们都是饭桶。 指责他们竟然不向赵宁出手,为他为京兆府找回颜面,将案子拿到手,实在是不当人子。 衙役们被骂得低头不语,只能默默承受,总不能说他们没有勇气对赵宁怎么样,也不能说实力最强的庞凖都被两下放倒,他们上了也是自讨苦吃。 咆哮了一阵,见衙役们都低着头,庞凖自我催眠的认为,他们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己问题,感觉到了羞愧,不会再注意他颜面无存的事了。 这让他自在了很多。 “追上他们我倒要看看,都尉府那群混账要怎么审案以为把案子握在手里就能为所欲为了吗真是痴心妄想 “命案证据确凿,赵氏族人杀人犯法,这是事实,我看赵宁那竖子能怎么为他的族人开脱” 说完这些,庞凖重重冷哼一声,推开面前的衙役,目不斜视的大步走到马前,麻利的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倏忽间扬长而去。 他的动作快得像是逃离。 逃离这个百姓看他眼神怪怪的码头。 到了都尉府,赵宁刚刚下马,就有手下一位都头赵氏子弟,急急前来禀报“石门县的田庄出事了因为灌溉水源的事,我们田庄的人跟附近村民起了冲突,爆发了械斗,已经造成了二十多人死伤 “可这根本是没道理的事,我们田庄的人,无论是自家佃户还是护院修行者,都不可能对百姓出手啊灌溉水渠的水源分配,也从来没出过差错的” 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各地因为争强灌溉水源而爆发冲突的斗殴事件,可谓屡见不鲜。 赵氏在京兆府下辖的石门县,有大片良田庄园,现在也是那里忙碌的时候,但之前从未因为水源的事闹出什么大问题来。 “知道了。”赵宁示意对方不必慌张,“我自有安排,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说着,他又转头对魏无羡道“你带他们回都尉府,请都尉稍后片刻便开堂审案。我出去一趟。” 码头的案子,都尉府可以管,但赵宁却不能审理,他必须回避。魏无羡点头答应,没有多问。他也无需多问,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宁跟庞凖离开了漕运码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此间之事已经了结。事实上,真正要紧的事才刚开始发生。 世家之间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的要紧事,很显然不可能不流血。 这种程度的流血,绝非庞凖被赵宁狠揍时流的那点血可比。 码头附近除了仓库,有许多民居,大多是码头苦力住的地方。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世家大族的院子,一般是给管理自家码头货物的族人居住。 人多了,就会有做各种买卖的店铺,形成集市小镇。 苏叶青就坐在一家饭馆里。 饭馆很小,坐落于一条小巷,拢共也不过三张桌子,眼下正值巳时,店里的客人很少。 除了苏叶青,就只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在一起边吃汤饼边闲聊,不时会瞥一眼忙进忙出的老板娘。 相比于只是个少女的苏叶青,身段玲珑姿容美艳的老板娘,无疑对这些老男人更加有吸引力。 他们偶尔会跟对方闲扯两句,说些不咸不淡的荤话,老板娘大多数时候只是应付般的笑笑,不生气不也搭话。 但这对老不正经们来说已经足够,老板娘实在是太过漂亮,麻衣布裙也无法掩盖她的风情,哪怕是敷衍的笑容,也足以让他们心神荡漾。 他们一碗汤饼吃了大半个时辰,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相比之下,苏叶青吃汤饼就很快,桌子上转眼就叠了三个空碗。在这个过程中,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末了起身,苏叶青却没有付账,而是端着空碗直接走进了后厨的小院。 这一幕看得老头子们眼前一亮,纷纷开始议论,谁家的年轻后生配得上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叫过来撮合一下。 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更多借口,到饭馆里逗留,纵然只是多看看老板娘,养养眼也好。 后厨所在的小院里,此时已经跪满了人,苏叶青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这些鼻青脸肿的人面前,扒拉了一下为首者的脑袋。 她面色清冷的问“说,谁指使你们的” 跪在院子里的人,都是之前在码头上,说亲眼目睹赵氏族人欺压良善,主动攻杀船主,并带头呼应京兆府,指责都尉府会徇私枉法的汉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快放了我们否则,否则我们就去报官”为首的大汉色厉内荏的狡辩。 “报官报给谁” 苏叶青面容冷漠,说到这哂笑一声,招了招手,示意在烟台上洗澡的老板娘刘玉过来,正色对她道“万事都有一个开始。” 刘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去烟台上拿了菜刀过来,在大汉疑惑而又惊恐的目光中,不等对方叫喊起来,就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菜刀扬起又猛地落下,重重砍在对方的肩头 大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发现看起来娇滴滴的老板娘,手劲儿竟然大得出奇,他无论如何都摆不脱,连声音也发不出。 已经是锻体境修行者的刘玉,脸白如纸,额头细汗密布,菜刀也卡在了汉子肩骨里,一时抽不出来。 她咬住了嘴唇,眼神变得凶狠,强行压住了手臂的轻颤,一脚蹬在汉子后背,猛一用力,总算把菜刀拔了出来。 看了苏叶青一眼,见这个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此刻面色如霜,毫无怜悯,也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刘玉咬了咬牙,又一刀砍了下去。 鲜血横流。 一刀接一刀。 血了溅满了她的围裙,也装点了她苍白的脸。 汉子挣扎着,身体不断扭动,几欲晕厥。 这一幕让院子里跪着的其他汉子,都惊恐得想要逃走,奈何左右都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见识过对方凶狠的他们,莫说动身,连出声都不敢。 在汉子的手臂块被齐肩砍下来的时候,苏叶青摆了摆手,眼珠子猩红的刘玉却根本没注意到,仍在挥刀,苏叶青不得不上前两步,将菜刀夺下。 按了按刘玉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去洗把脸,掰开对方捂着汉子嘴的手时,苏叶青对血流满身的大汉道“敢叫一声,你会立马没命。” 刘玉机械的进了厨房,目光怔怔的打水洗脸,苏叶青对抱着肩膀歪倒外地,惊骇欲绝的汉子道“说,谁指使的你们” 汉子颤声艰难道“我,我不认识他,像个富商,穿着绸缎衣裳,我,我只是收了他的钱不知道会惹这么大的事,饶命,女侠饶命啊” 苏叶青冷酷的就像个没有心的杀手,对求饶置若罔闻,沉声问“不认识的人,让你给赵氏身上泼脏水,你也敢” 大汉后悔莫及地道“我,我不知道会闹成这样,我以为,以为只是在人群里嚷嚷几声,也没做什么,不会有事 “那个人,给的银子太多了,我,我没法拒绝我已经很久没挣钱了,我想,想用这笔钱讨个媳妇儿女侠,女侠饶命,我真的不是要跟赵氏作对啊” 眼前的这些人,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地痞,身在码头却不肯卖力气挣钱,整天游手好闲,碰到这种天降横财的事,加上一些侥幸心理,不知道进退并不稀奇。 苏叶青在一品楼已经很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和事。 如此看来,从这几个人身上,追索不到门第郑氏设计陷害赵氏的证据。 从郑氏没用自己族人混在人群里呼应,而是收买不知真相只是贪财的地痞,就可知对方的谨慎,说不定那个与这些地痞接头的所谓商人,也只是中间人。 苏叶青却丝毫没有气馁,一品楼又不是今天才到码头,早早就有各种安排和布置,她现在要去见另外一个人,得到另一些有用的东西。 时间并不多,苏叶青立即起身,离开前吩咐道“将这些人集中关押,等公子的人来接手。” 章一二四 风暴降临(5) 巳时两刻的阳光明媚温暖,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眼,这是一个很好的时节,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在躺椅上,慵懒的晒晒太阳。 上午并不是一个晒太阳的好时候,苏叶青收回了看向飞檐日头的目光,对身边的人道:“叫门。” 她面前是一座三进宅院。 在码头附近的世家建筑群里,这样的院子很常见。不过眼前这座宅子,却并不属于世家,而是属于跟赵氏起冲突的船主。 过了片刻,院子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因为小心谨慎,所以显得贼目烁烁的眼睛。在看到苏叶青等陌生面孔后,门子毫不犹豫用力关门。 这已经晚了。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一脚重重踹在大门上,轰隆一声门板敞开,里面那个门子仰面摔倒外地,顿时怒喝出声:“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再不走我喊了……” 他自然没有喊出声。 这并非是他不愿,而是一拥而入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在雷霆般冲进去的时候,有人顺便一记鞭腿甩在他脑门上,直接就将其击晕,并拖到了一边。 外院里有几名护院,听到动静就奔向屏门,刚刚看到眼前有很多人,脸上就挨了重击,莫说反抗,连示警声都来不及发出。 苏叶青不疾不徐过了垂花门,进到内院的时候,里面的丫鬟仆役,已经像小鸡一样尽数被押在院中。 后院传出物件翻倒的动静,有一个燕雀般的矫捷身影飞上屋顶,身法不错,看也没看内院众人,闪身就想跃出院子逃走。 这当然是徒劳,她跃起的时候,身后已有一个鸿雁般的伟岸身影跟着腾空,且速度更快,眨眼过了她的头顶,一肘狠狠甩在她后背,轰皮球一样将她轰了下来。 这名衣衫华丽浓妆艳抹,已经到了御气境的女子,鱼一样砸进内院,震起大团烟尘,声势之重,看得蹲在地上的丫鬟们,都跟着娇躯一颤。 骤遭异变,这女子在逃走的时候,还拧着一个不小的木箱,此刻箱子摔开,散了一地的银票与珍宝,看得丫鬟仆役们双目一亮。 苏叶青让人端了太师椅出来坐下,漠然打量着那个摔得七荤八素,浑身泥土的美丽女人,冷冷开口:“王柳氏?王沭的妻子?” 王沭,便是那个跟赵氏的人起冲突的船主。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行凶,你们就不怕官府吗?!”王柳氏勉强坐起。 她第一时间理顺头发,抹去脸上泥尘,随后就连忙去收拢散落的银票珍宝,期间还不忘狠狠剜了一眼看过来的丫鬟仆役,犹如护食的老母鸡。 她也是个年轻娇媚的美人,但这个动作却瞬间破坏了她身上所有美感,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她没能将心尖肉一样的财宝,成功收拢,反而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因为苏叶青希望她认真跟自己说话。 所以就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过去踩断了她的手。 “现在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苏叶青问。 王柳氏疼得额头冷汗直流,怨恨的抬头盯着苏叶青,用恨不得将苏叶青千刀万剐的凶狠语气,就像训斥丫鬟一样道: “你们是赵氏的人?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肆意妄为,总有人能收拾你们!劝你们赶紧放了我,要不然……啊!” 她这回的惨叫不止一声,持续了很久。 因为苏叶青已经失去耐心。 等到王柳氏双手尽断,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濒死的鱼一样惊恐的大口喘息时,苏叶青才鄙夷地道: “据我所知,王沭这个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甚至堪称顾家好丈夫,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过宠爱你。 “不久前你们去酒楼,席间有邻座的人对你出言不逊,虽然王沭怒斥了他们,但你觉得并不够,要王沭一定得动手教训他们,以此证明他对你的爱意。 “王沭拗不过,为了证明对你情深义重,只得照办,却没想到对方也是修行者,而且修为不俗,最终你的丈夫险些被醉酒的对方打死,若不是都尉府巡街府兵及时赶到,你就成了寡妇。 “然而你并未心疼你的丈夫,也没有觉得羞愧,反而觉得王沭被当众打得像狗一样,无能至极,丢尽了你的脸面,当时就率先离开。” 说到这,苏叶青冷笑一声,目光变得更加轻蔑,“你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一向自负美貌,认为嫁给王沭是下嫁,瞧不起对方没有巨额家财,总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更好的,常常跟好友抱怨。 “所以,当有人找上门来,给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量财宝时,你压根儿就没认真想过,对方要王沭做的事,究竟关系到什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险。 “在王沭稍有犹豫时,你就哭闹上吊,指责对方根本不爱你,不想给你好的生活,不为儿女未来拼搏……最终,你成功把你的丈夫推上了绝路!” 话说完,苏叶青并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面上的怒容与厌恶掩饰不住。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歪倒在地上的王柳氏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就像看到了鬼。但很快她就脸色一变,愤愤不平的大叫道: “什么叫我把王沭推上了绝路,我这是让他上进,让他光耀门楣!只要能巴结上贵人,冒点风险算什么!身为大丈夫,本来就是要为家人妻子拼命的!” 苏叶青双眼如剑,银牙紧咬,“让你的丈夫付出这么多,你身为他的妻子,又做了什么?” 王柳氏梗着脖子理所当然道:“我给了他爱我的机会,让他把我娶进了门!这还不够吗?” 苏叶青再也忍不住,起身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了王柳氏那张妆容艳丽的俏脸上,啪的一声非常响亮,将对方抽得牙齿都飞出好几颗,连身子都扑倒在地。 苏叶青怒火难平:“无耻之尤!你毁掉的不仅是一个男人,还有一整个家!娶了你,一生都不得安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如今已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这一巴掌全力施为,哪里是刚刚成就御气境的王柳氏能够消受的,半张脸立即就肿得像是猪头,再也不复漂亮。 噌!苏叶青拔出短剑,架在王柳氏的脖子上,杀气凛然,“带我们去见收买你的人!我现在已经万分讨厌你,如果你再稍微让我不满,我就剁了你的手,再在你脸上砍几剑!” 郑氏谋划了码头命案来对付赵氏,为了不留下把柄,他们在各个环节上都不会用郑氏的人,收买合适的地痞、船主等普通百姓,无疑是最好选择。 但王沭跟那些一无所有的地痞不同,他有自己的船自己的正经生意,也不缺人生阅历,就算因为妻子柳氏决议冒险,也要保证自己的家人不会被过河拆桥。 所以郑氏安排来跟他接头的人,就算不是郑氏族人,也必然是王沭早就认识的,且对对方的地位实力、信誉人格有不少信心。 这样的人,不会是无根之木,肯定有名有姓有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找到并不难。说不定,对方就是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发生,就不会没有痕迹,事情越大痕迹就越多。 脖子感受到剑锋的寒意,听苏叶青说要毁她的容,把美貌看作自身最大资本的王柳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它,连忙答应对方的要求。 巳时四刻,苏叶青站到了另一座宅院前。 根据王柳氏在路上的交代,这里住着一家名为永顺的船行的一名大人物——在王柳氏看来,对方的确是大人物,因为王沭跟他的货船都要听对方调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人妻子身上的首饰都很贵重,是王柳氏垂涎已久但绝对买不起的那种。 苏叶青这回没让人敲门。 她已经下令一品楼的修行者,包围了这座大院——除此之外,她还派人直接去了船行铺面所在地。 无论那位船行管事是在家还是在办差,苏叶青的人都能找到对方。 “攻!”苏叶青径直下达了命令。 王沭和王柳氏都有御气境初期修为,这里既然是“大人物”的住所,里面的强者修为自然会更高,说不定还有修行者护院。 事实不出苏叶青预料,大院里有三名御气境。这当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妨碍,这些修行者带着的护院,很快就被一品楼精锐制服,死伤近半。 但事情并不顺利,目标没有达成。且不说那位船行管事不在,他的妻儿都出了门,下人护院们都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苏叶青面无表情,就在门外安静等待。 没多久,去船行铺面的人手极速赶回,他们告诉苏叶青,那位船行管事今天就没去上差,也没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人不见了,证据链也就断了。 仅靠之前抓住的那些地痞和王柳氏,就算能证明命案有问题,效果也有限,更不能奈何郑氏。 王柳氏只知道,有贵人要对付赵氏族人。 王沭接到的任务,则是扣蛮横无理的押赵氏货物,以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安排卸货,日复一日,让赵氏族人渐生怨怒。 等到对方按耐不住上船催逼,王沭顺势在言谈举止中进一步激怒赵氏族人,迫使对方动手,如果对方不行动,他就主动发难,引发双方混战。 如此,王沭再在乱局中隐秘向自己人下手,弄死一些人,顺理成章栽赃给赵氏族人。 配合地痞们的“眼见为实”,让对方有口难辩。 在这件事中,地痞们只知道要在事发后咋呼,王柳氏也不清楚船上的具体情况,关键都在王沭身上。 而王沭为了掩盖他杀自己人的罪行,也会一口咬死是赵氏族人杀了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第二个说辞! 再配合京兆府的审讯,这件案子也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铁案。 对郑氏、庞氏来说,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难度并不大。只要赵氏族人上了王沭的船,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对眼下的苏叶青来说,要帮助赵宁扭转命案形势,挖出郑氏和他们的恶行,她就必须顺藤摸瓜,抓住所有人证——这些人证,越后面的越重要。 “现在船行管事不见了,肯定是带着妻儿跑路了!而且应该是被郑氏的人安排离开的,我们要找到他们……几乎不可能!”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急切的道,“他是第一个关键人物,很可能联系着郑氏!如果不能抓到他,证据断层,我们今天的事都白做了,没有多少用处!” 苏叶青没有说话。 事情的确如此。 船行管事如此关键,郑氏族人出于慎重,把他严密保护、控制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命案已经发生,此时才想起现找船行管事,根本不可能找到。 忽的,刘玉跟在两名一品楼修行者身后,匆匆赶来,在苏叶青耳畔密语一阵。 苏叶青点点头,然后吩咐众人:“我知道这个船行管事在哪儿了,跟我走!” 有些事情,苏叶青知道,刘玉知道,普通一品楼修行者之前却并不知道——这是为防走漏风声的必要安排。 章一二五 唯一的光亮 巳时下二刻。 一座装修简朴,却不显得穷酸的精致二进小院内,永顺船行管事陈奕,安抚完了惊疑不定的妻子,独自来到大门前,招呼了看门护院的修行者一声,询问外面的情形。 “陈管事不必担心,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把你们叫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以策万全,过几日等上面的事情解决了,陈管事就可以回船行。” 护院修行者明显跟陈奕没什么交情,话虽然说得客气,却充满公事公办的意味,态度也颇显强硬——在事情结束前,陈奕不能离开宅院半步。 陈奕点点头,回到院子里坐下。 哪怕是一个人在石桌前,沉默着无所事事,他的腰杆也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一种山峦般的气势。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在生活中饱含斗志,奋发不止的青年人。事实上,他很少有懈怠的时候,总是想要在人生路上不断大步迈进。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码头上混到永顺船行的高层,受到普遍尊敬。 这期间经历的艰难与付出,不足为外人道。 陈奕迅速梳理了一遍这回所做的事情,反思自己会不会留下破绽。 他其实没有做很多事,贵人也只是让他负责王沭而已,没有涉及太多具体的东西。 很显然,贵人在各个环节都分别有负责人,互相之间没有交叉往来。这样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人拔起萝卜带着泥,一挖一整片。 今早跟王沭碰了个面,看着他上船,确保对方一切正常,会按照计划行事后,他就跟出门的妻子汇合,没有经过船行铺面,直接来到了这里。 他当然不能早早消失。 要是让王沭发现他躲起来了,只怕心绪会受到影响,一旦对方起了疑虑,不能果断向赵氏的人发难,对船上的自己人下杀手,导致行动失败,贵人怪罪下来,那就完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只要到了这座贵人安排的隐蔽宅院,一切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 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哭声,陈奕眉头一皱,起身进了门,看到妻子正在紧张急切的哄怀里的两岁儿子,十来岁的大女儿在一旁也有些慌张。 看到陈奕进门,妻子眼中满是自责和歉意,好似孩子哭了就会暴露他们,惹来弥天大祸一般。 看着并不太漂亮的贤惠妻子,陈奕心头一软,缓和了神色,过去接过小儿子,一边哄着一边宽慰妻子道:“不必过于惊慌,没什么大事,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妻子温顺点头答应,信了陈奕的话。 等孩子不再哭闹,陈奕把他交给妻子,柔声道:“只要这回的事成了,贵人就会帮我成为船行的大管事。再努力几年,攒够钱,我就能自己建立一个船行。到时候我自己做东家,成就一番事业,你也能锦衣玉食,在人前有面子有威风。 “等到儿子长大,他就不用看谁脸色活人,我们自个儿就是码头的贵人了。咱老陈家底层人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子孙都会跟着享福! “眼前这点苦,是必须要吃的,你且忍忍。” 他话说得笃定又柔情,妻子听着听着,眼眶里就有了泪水。 她抓住丈夫的手道:“我知道你有大志向,也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对富贵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莫要太苦了自己,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陈奕拍了拍妻子的手,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类似的对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年间船行之间互相争强械斗,他每回拧着刀子出去拼命,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回家,就常跟妻子有这样的对话。 院子里来了人,陈奕出去迎接,将对方迎进了大堂。那就是他眼中的贵人,一个刚过及冠之龄的年轻公子,衣着华贵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的厉害。 “陈管事好像并不惊慌,还能沉得住气?不错,还有点做大事的样子,不枉本公子栽培你一场。”郑玉卿施施然坐下。 他从不拿正眼看陈奕,言谈举止中充满施舍之意,就如陈奕只是他手里的一条恶犬,表现得让他满意了,他就丢一块骨头奖赏奖赏。 但郑玉卿并没有故意表现得盛气凌人,或者是蓄意侮辱陈奕,这从他见面时并未打折扣的礼仪就能看出来。 “能得公子高看,是在下的福气。” 陈奕态度谦卑的奉承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多岁的世家公子,并未因为对方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表露出任何不适,显然也是习惯了这种交往规则。 他来自乡村,刚到码头讨生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 最初也曾天真的以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世界是公平的。他朝气蓬勃的拼搏奋斗,起早贪黑,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的出人头地,住大宅娶美人,光宗耀祖。 那时候,他看到码头上有老弱被欺负,就会不假思索的出面相助,心中那种“锄强扶弱”的正义感,让他觉得理应如此,也认为这是美德,会被大家认可。 结果,他踢到了铁板。 那回,他看到一个京兆府的衙役,将路边一名鸡皮鹤发、瘦骨嶙峋老妇的菜摊踹翻,一边踩踢散落满地的蔬菜,一面唾骂老妪不长眼,竟敢擅自在大街上摆摊,破坏街坊秩序,妨碍正常通行。 老妪在哭喊着在衙役脚下抢夺自己的蔬菜,不惜把菜护在怀里,用身体去挡衙役的脚,可衙役并没有顾及她的意思,官靴落在了她身上,一下又一下。 陈奕看到这一幕,顿时怒发冲冠。 他连忙过去将衙役推开,可不等他扶起老泪纵横,满脸哀绝的老妇,衙役手里的鞭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头上,火辣辣的疼。 陈奕忍无可忍,反身将拳头挥在衙役脸上。他到底是来自乡村,自小干农活,筋骨强健力大非常,三五下就将衙役打翻在地。 他获得了围观百姓的大声叫好。 他也被琐拿进了衙门。 他以为他会被带到公堂上审讯,得到公正说话,被皇朝律法保护的机会。 他没有。 他得到的,是更多衙役的拳打脚踢,被丢进了牢狱。 那时候他才知道,皇朝虽然有律法,但他却根本没有跟律法见面的机会。 更别提被律法公正对待了。 他浑身是伤躺在阴暗牢房里的时候,以为有人会为他鸣冤,为他主持正义,毕竟他帮了那名老妪,对方应该会救他,还有很多人为他叫好,这些人或许也会到衙门为他喊冤。 答案当然是没有。 十多天后,他被丢出大牢,重见天日时,见到的,是将自己从乡村带到码头做事的族叔,对方面容憔悴的厉害,叹着气警告他不得再多管闲事。 原来,族叔为了贿赂衙役救他,花光了积蓄不说,还到处借钱欠了很多债。 后来陈奕才知道,衙役之所以殴打街边摆摊的穷苦人,一方面是抖威风,显示自己的权力,享受权力带来的高人一等的快感。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只有摆摊的人,都去市场固定的摊位做生意,他们才方便收取摊位费。 真正让陈奕对官府彻底失去信心,是源于他族叔的死。 那天晚上,有贼人入室盗窃,起夜的族叔发现了对方,争斗中被刺伤,陈奕听到动静起来帮忙,贼人已经逃窜,他抄起菜刀追赶,那贼人慌张之下掉入运河,淹死了。 陈奕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盗贼的家人,抬着盗贼的尸体,堵住了陈奕的家门,要他们杀人偿命。 深感匪夷所思的陈奕,觉得盗贼家人疯了。 可事实证明,对方没疯,因为京兆府官差判定他跟他的族叔有罪,必须赔偿盗贼家人。 理由是,盗贼逃出了他家,就已经停止了犯罪。而他持刀将盗贼追死,就是过失杀人,是另一件案子,是新的犯罪。 陈奕不服,非常不服。 他要去京兆府鸣冤,他相信律法会还他一个公道! 京兆府官差翻开了厚厚的律法,指着上面的条文,一条一条的给他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杀人了,他有罪。 “我族叔被这个盗贼刺伤了!”陈奕冤枉至极的大喊。 “只是受伤而已,抵不上一条命,算下来你们还是得赔人家三百两。”官差公事公办。 陈奕的族叔听到这里,气急攻心,腹部伤口崩裂,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这不是人家杀的,盗窃案早已过去,跟人家没关系。”官差翻着律法条例道。 那一刻,面对红着眼冲上来,饿狼一样抓住他,嘶吼着要他赔钱的盗贼家人,面对面无表情所以“铁面无私”的官差,陈奕的世界观完全崩塌。 当他还是个少年郎,没有走出偏远乡村来到繁华城池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时常在纳凉闲聊的时候告诉他: 眼下是大齐皇朝百年未有的盛世,他们的安稳生活来之不易,这都多亏了陛下圣明,律法公正,朝廷为民,他们得心存感激。 在他走出乡村的时候,老人们百般叮嘱,去了外面不要怕,遇到问题就找官府,只要没做恶事,律法会保护他。 而今抬头看,陈奕泪水滂沱。 村子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说过,律法掌握在官府手里,律法怎么解读是官差说了算,罪案如何判决全凭官差一锤定音。 从小到大,人们告诉他要善良,这是美德,而且善有善报;更要心怀正义,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为非作歹,因为有理走遍天下。 可人们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世间的律法根本不在乎善良,这世间的官府其实容不下正义,这世间的道德与情理认知会与律法条文相悖。 他能怎么样?以一己之力,去改变黑白不分的朝廷律法?还是以一己之力,去掀翻是非不明的皇朝官府? 原来恶有恶报,只是弱者在奈何不了作恶强者的情况下,一厢情愿的愚蠢奢望罢了。 这世道根本没有善有善报,只有人善被人欺。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漕运码头,陈奕终于认识到了世道的黑暗面目,他知道自己太过渺小,面对世道规则,能做的不是什么改变,而是适应。 什么是善报?钱财,地位,权力,还是美人? 要收粮就得种地,要有钱就得做生意,要有权力就须科举入仕……这些东西不是靠善良能获得的。 陈奕决定用双手去获取。 他埋葬了族叔,在那个寒冬的大雪天里,走进了以往仇视唾弃的永顺船行——这是一家黑船行。 从那时起,他拧起刀子浴血拼杀,每回械斗,下手都极狠,能砍头绝不砍身子,能砍要害绝不碰手脚,倒在他刀下的对手越来越多,很少有还能爬起来的。 每回械斗完,他都伤痕累累,有好几回次是差点儿没命。 他不曾害怕。 比起被砍死,他更怕屈辱的活着,怕一辈子看不到吐气扬眉的希望。 他更不曾怜悯谁,因为没人会可怜他。 要想出人头地,不再忍受无止境的欺辱与不公,他必须抛弃一切道义束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渐渐的,他在码头有了凶名。 船行的中上层开始注意到他,并教会了他修行。 在踏入锻体境的第一天夜晚,陈奕趁着夜黑风高,潜入了那个盗贼家人的屋子里。 这些人,因为他卖身给永顺船行换取的三百两赔偿,现在过得衣食丰足。陈奕在码头见过他们,都活得很开心,笑口常开。 他叫醒了这家人,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杀光了这家人,一个也没留,全部一刀断头。 杀完人,早就嗅到肉香的陈奕,去厨房找到了半锅羊肉。 他出来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的一具具断头尸体与满地鲜血,在清幽的月光下,抱着铁锅,认真仔细的吃完了半锅肉。 吃得酣畅淋漓。 第二天,他把这些人的人头,在族叔坟前一把火点了,烧熟,埋进了土里。 在陈奕成就御气境的次日夜,他潜入那个殴打老妪,在牢房里对他百般折磨,差些将他活活弄死的衙役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天亮前,他又来到那个抱着律法文本,判定他有罪要赔偿盗贼的官差家里,用匕首足足捅了那官差五十多刀,将其捅城了一滩肉泥。 官差的脑袋,最终也被陈奕带到他族叔坟墓,点燃烧熟了埋进坟前。 “陈管事,等这件事了了,你成为永顺船行大管事,往后家财万贯,就能温香软玉,有许多美妾了。” 在陈奕妻子来上过茶后,郑玉卿大概是觉得对方不够漂亮,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跟陈奕调侃了一句。 陈奕却摇摇头,正色道:“糟糠之妻不可欺,在下此生都不会纳妾。” “哦?”郑玉卿没想到陈奕是这样的回答,而且回答得这么正经。 陈奕笑了笑,“让公子见笑了。” 因为心怀怨愤,他在进入永顺船行后,日渐暴戾,行事无所顾忌,道德已经被他渐渐抛弃。 之所以没有在感受到这个冰冷世道的浓厚恶意后,彻底变成一个横行霸道的恶人,并且还能捡起道德,年复一年变得平和,不欺压良善不欺凌弱小,全因他那个并不太漂亮的妻子。 在黑船行械斗多了,难免会有仇家,有一回,他夜晚回家路上被仇人袭杀,虽然成功击败了对方,自身也伤得极重,勉强支撑到家门口就晕了过去。 要不是当时还只是邻居的妻子及时相救,给他包扎伤口止了血,他当晚就会失血而亡。 妻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温婉贤惠,善良柔情。因为对方体贴入微的照顾,陈奕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 自从族叔身死,陈奕已经心冷如铁,这个世道肮脏黑暗,充满不公与丑陋,所谓的盛世繁华,在他看来不过是物欲横流、弱肉强食,荒唐且可笑。 是妻子让他那颗冷硬的心再度温热。 两人成亲的那天,陈奕领悟到一个道理:这世道是一座苦海,面目可憎,没什么值得真正留恋的,只有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值得一辈子去珍惜——哪怕是付出生命! 从那一天起,陈奕的拼搏奋斗有了温暖的理由。他不想让妻儿受到任何欺负,他想站到更高的地方,在这个时刻充满龌龊危险的世道里,拥有为他们遮挡一切风雨的能力。 为此,他不惜一切! “陈管事,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附耳过来。”已经跟陈奕闲聊片刻,觉得对方戒备心应该有所放松的郑玉卿,和煦的笑道。 陈奕不觉有他,起身凑了过去。 “这件事非要重要,是这样的……” 郑玉卿也微微起身,向陈奕靠过去,在对方侧头聆听的时候,忽的,他眼中厉芒一闪,杀机毕现,右手袖中露出一点寒光,反手就要朝对方脖颈处刺去!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六 你似乎有很多疑惑 对郑氏而言,杀不杀陈奕在两可之间,最好是不杀。 这回徐明朗带着门第对付赵氏,郑氏出了很多人手,是战斗在第一线的世家之一,行动很多。码头命案虽然是其中一个重点,但也只是一个部分而已。 所以郑氏驱使的人也很多,不算普通爪牙,仅是上下联络的关键人物就不少。 因为数量大,如果都杀,一旦过程中出了纰漏,消息传过去,就会引起群体反噬,届时这些人把郑氏谋害赵氏的行为抖出来,那就完了。 就算杀人灭口的过程很顺利,可毕竟人......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六 你似乎有很多疑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七 真正恐怖的人 郑玉卿当然有很多疑惑。 但他心中比疑惑更加浓烈的情绪是求生欲,他想逃走,他不想落在赵宁手里!他更想把这里的情况赶紧禀报家族,告诉家族事情出了变故,需要立马应对! 但他做不到。 他连挣扎着坐起都很勉强,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经脉都给人抽走了一样,脏腑也难受得厉害。 赵七月的一拳之威,让他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郑玉卿也不是没见识过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但赵七月的强悍,在元神境后期里也绝对不多见。 不愧是享誉燕平城的赵氏天......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二七 真正恐怖的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二八 尊严 陈奕在深感命不由己的同时,情绪也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颇为沮丧不安。 自己虽然已是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在江湖上属于一流高手,但面对世家这种庞然大物,仍然显得太过渺小,跟巨人脚下的蝼蚁并无二致。 只要对方想,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自己,而且不用背负任何罪责。 如今卷入了对方之间的权力斗争,短短片刻之间,自己的命运就大起大落了好几次。 从最开始以为借到了郑氏的势,往后可以青云直上的兴奋,到被郑玉卿袭杀,差点儿全家覆灭的绝望; 再到被赵氏间接救下,遇见生还机会的幸运,最后发现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穴,命运又落入赵宁这种心机深沉之辈手中的忧虑。 可谓是惊险刺激到了极致。 另一方面,陈奕依然振奋,心中燃烧的熊熊斗志并未熄灭。 他之前为郑氏上下奔走,为的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借郑氏之力让自己获利——大树有就行,具体是哪棵并不重要。 为郑氏做事是做,为赵氏卖力也是卖,只要赵氏不亏待自己就行。 而且,别的世家陈奕这种江湖人不熟悉,但赵氏顶着将门第一的名头,他还是清楚对方的实力的。 在码头混迹多年,赵氏行事厚道,善待工人,不压榨底层苦力的作风他也知道,能抱住赵氏这棵大树,绝对比抱住郑氏那棵大树好太多。 若能借得赵氏的势,以自己十多年在码头建立的各种基础,很快就能建立自己的船行,到时候自己的手便不限于码头,而是能伸到运河里去! 借助京杭大运河,一步步建立自己的河帮,届时沿途的无数买卖营生,自己都有插手的机会! 不出十年,就有可能在各地都有分号,有商铺,有仓库,有自己的人手,成为一方富商,拥有大量钱财权力! 若能如此,不仅能彻底改变自己穷苦人家的命运,还可以让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来自己手下做事,让他们也吃香喝辣! 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自己能让他们腰缠万贯,让他们知道没有看错人! 那些曾经对付过自己的人,自己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叫他们向自己低头求饶,为彼时的狗人看人低后悔! 想到这些,陈奕心中怎能不斗志昂扬? 这是他辛苦奋斗半生,不曾有片刻懈怠,日日夜夜都在期待的东西。虽然至今都没能达成目标,可他从来都不曾放弃。 而他也知道,出身寒微没有依仗的他要想做大,从诸多权贵大族手里分一杯羹,应付各种各样的官吏利益索取,难如登天。没有世家贵人相助,那是绝无可能成功。 现实会如他所愿吗? 眼下陈奕不得不忧虑:赵宁会不会善待他。 毕竟之前让王沭谋算赵氏族人这件事,是他为郑氏上下联络的,乃实打实的帮凶,不知道赵宁对他是否严重不满,会不会不计前嫌。 如果赵宁不愿意提携他,让他成为赵氏羽翼,他就没有可能实现这些梦想。 若是赵宁对记恨他之前的行为,也学郑玉卿,利用完了就抛弃,那么莫说实现人生抱负,他连活命都是问题! 进一步,大道朝天,海阔任鱼跃;退一步,立地为牢,生死两难。 值此人生关键隘口,但凡不是无欲无求听天由命之辈,心情都不可能平静。陈奕感受到了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怎么都压不住。 他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妻子怀抱睡熟的小幼儿,拉着懵懂的大女儿,正忧切紧张的看着自己——看着一家人的天。 陈奕脸上有了温暖柔和的笑容,示意对方放心。 为了挚爱的家人,为了他们期盼的眼神,再苦再难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咬紧牙关拼命一博而已。 他转身走到赵宁近前,向这个能决定自己一家人生死与人生命运的年轻人,伏地下拜行了大礼,诚挚道: “赵公子,陈奕之前不慎开罪了赵氏,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公子谅解,只求能够倾尽若能将功补过。倘若公子不嫌弃,陈奕愿为公子牵马坠蹬,一生效劳,任凭驱使!” 他这个颇为突然的举动,让众人有些错愕。 望着跪伏于地的陈奕,方墨渊目光变得轻蔑。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说跪就跪?再说,形势也没到需要他求饶的时候。 赵宁在意外之余,本来也有些看不起陈奕的这种行为。 当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屋子里,因为陈奕这个毫无尊严的举动,而禁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咬破了嘴唇,眼眶蓄满心疼丈夫的泪水的陈奕妻子时,心头一动。 他对陈奕再无不屑。 一个男人最大的尊严,不是自己死要面子,而是能为自己的妻儿撑起一片天。 为了让家人好好活着,不必卑躬屈膝做人,自己摧眉折腰事权贵,当真不算什么。 陈奕要确保他和家人能安然无恙,主动争取是题中应有之义,坐等命运的宣判才是无能。 “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赵宁淡淡出声,宣判了陈奕的命运。 他还还用得着陈奕,对方也没对赵氏的人动手,王沭干掉的都只是他们自己人。 对方能出力让这个命案对赵氏无害,还可以反噬郑氏,怎么都能将功抵过。 赵宁虽然不再鄙夷陈奕,但也没怎么高看对方,甚至谈不上多少同情,只是有点唏嘘。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逼得人不像个人样,尤其对底层平民下起手来格外残忍。 陈奕这样的乡野百姓,生来手里就没有多少生存资源,为了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都得拼命,还要承受权贵官员的剥削乃至欺凌。 与之相比,富家官员之子,生来就有丰厚家产,锦衣玉食,做什么事业都有钱财、权力、人脉等助力,成功难度并不大。就算是做个收租的地主混吃等死,也不缺美酒美食美人。 底层要往上爬,就得向富豪权贵官员低头,乃至下跪。就如陈奕对他做的这样。 生活从未公平过。 但这也怨不得谁。 他身为大齐皇朝将门第一勋贵之家的嫡公子,家主继承人,未来的镇国公,眼下能做的,有且只有保住大齐江山,击败北胡入侵,让大家能活着,不必家破人亡。 这是他的奋斗拼搏。 赵宁的话对陈奕来说无异于天籁,后者大喜再拜,“多谢赵公子!” 带着被寒铁链绑起来的郑玉卿,赵宁等人出了院门,看了看并无异常的街道,赵宁不无失望的摇了摇头,转头对要死不活的郑玉卿道:“看来郑氏没人来救你。” 垂着脑袋,精气神全无的郑玉卿没有搭话。他能怎么答话,说自己家族无能,没想到赵宁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 赵宁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他将方墨渊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带着陈奕、郑玉卿等人去都尉府。 “公子放心,若是有人半路劫道,方某定会让他们知道厉害。”就面相而言,比赵宁还要俊美几分的方墨渊微笑说道,显得胸有成竹,风度翩翩。 翻身上马,赵宁在赵七月等赵氏高手的护卫下,一路疾驰赶往赵氏在石门县的庄园。 那里有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命案,死的人比码头多,而且事情也比这里凶险数倍,涉及到的门第力量也更大,赵宁必须尽快赶过去处理。 门第谋算赵氏布置了很多行动,赵宁自然不会都亲自处理。依照重要和凶险程度,一般的案子他不会管,时间也不够。 他只挑选了码头命案与庄园械斗案。 石门县的水源械斗案非比寻常,赵宁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 门第们在徐明朗的带领下,于今日展开了对付赵氏的行动,各方同时出手,力求以火山爆发之势,将赵氏一把按死。 巳时下四刻,石门县沧水河水坝,械斗已经停止。数百人聚集在水坝侧旁的空地上,分成两方或坐或站,都没有散去,情绪依然颇为激动。 中间的地方,摆着一排十几具死尸,格外醒目。 京兆府的官差已经赶到,控制住了场面,正在询问事态,有书吏在做记录,不时有村民被叫出来问话。 水坝上游的一座青山上,有一群衣衫光鲜,满身富贵气的人,遥望着水坝的情形。 为首两名中年人正在交谈,神态都很轻松,不时露出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赵氏庄园为了争夺水源,纵容打手、佃户欺压百姓,打死十多人,已成无可争辩的事实。” 出自门第吕氏的吕征抚须而笑,“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世家欺凌百姓,这可是一顶大帽子,最是容易引发舆论与民愤,御史台可以纵情发挥了。” “金陵吴氏跟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个猎场,只是造成了各自仆从的死伤,就被朝廷削减了传世爵位,如今赵氏打杀得可是平民百姓,这罪责可就大了去。” 出自郑氏的郑郅也是呵呵两声,“有吴氏、杨氏珠玉在前,赵氏这回想被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别的不说,仅是这一桩案子,就够赵氏失去镇国公的爵位,让赵玄极从大都督的位置上下来。 “如此一来,五军都督府的事,也能没多大阻碍的顺利推行了。” 章一二九 山重水复(上) 赵宁来到沧水河附近的时候,聚集在水坝的村民农夫已经开始散去,一方在赵氏族人的带领下回庄园,一方被乡绅带着回自家村子。 赵宁立马一个视野颇佳的土包,手搭凉棚望了一阵,目光最终落在一群被京兆府、石门县衙役带着,走上官道往燕平城去的百姓身上。 他们人数很多,超过了百人,除了涉案佃户百姓,被抬着的死者的尸体,还有赵氏庄园的人,对方村子的村长等,也不乏跟去京兆府看热闹、讨说法者。 赵宁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有赵氏庄园的族人策马飞奔而至,为首的中年汉子来到赵宁面前,言语简洁的禀报了具体情况: “对方死了十三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都是河口村的村民。宁哥儿来之前,京兆府的官吏已经做完了初步调查。 “我们这边动手杀人的是五个佃户,三个庄户,还有四个庄子的护院。因为很多村民都目睹了杀人过程,所以证据确凿。 “因为案件重大,在场的石门县官吏跟京兆府官吏商量后,决定直接把人带去京兆府,不在石门县县衙审理。” 话说到这里,庄园的中年管事赵正祥——算辈分也是赵宁的叔伯——面色不见异常的总结道: “眼下局面对我们自然十分不利。我已经派人去找杀人者的家属了,宁哥儿还是先跟我们回庄子吧,去河口村已经没有必要。”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作任何评判。 他对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 赵氏的田产在沧水河东面,河口村的农田在沧水河西面,双方的农田灌溉都是用沧水河的水。 每年这个时节都是秧苗成长的关键时刻,一旦降雨不够,秧苗能否成活,就看能否及时引水坝的水,进入农田的灌溉沟渠。 关键农时就那么一段,超过了这个时间没有灌溉到位,脆弱的秧苗大片枯死,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没谁耽误得起。 但沧水河水流量有限,水坝水库虽然蓄了一个冬天的水,春日也无法满足两岸的农田同时引水,否则下游的村子农田就没水可用,所以引水必须要有一个先后顺序。 赵氏身为皇朝勋贵,以往的时候,都是赵氏先引水灌溉,而后将后半段时间留给河口村,多年来并未出过什么大问题,河口村也没哪一年因为农田灌溉不及时,而遭受巨大损失。 但今年河口村偏偏不肯等待。 河口村村长的说法是,今年春旱,沧水河水流量格外小,如果等赵氏这边先引水几天,水库的水就没了,必须同时引水,或者让他们先用水。 他们言辞凿凿,说赵氏已经先用了这么多年水,也该轮到他们先用几年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如果河口村早些说要先用水,赵氏这边未必不会同意,可他们事先并未开来协商,赵氏庄园按照惯例,已经早早播种,现在秧苗都长出来了,到了关键时刻,加上今春确实没有下什么雨,这个时候不赶紧灌溉,秧苗必死无疑。 如果河口村早开口,赵氏庄园晚播种几天,那自然可以后用水。 有鉴于此,赵氏庄园当然不同意,而河口村又态度坚决,最终就闹成了百姓聚集到水坝,争抢水源的局面。 自古以来,每逢春旱,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村民械斗之事,多不胜数,但基本都发生在上游跟下游之间,像这种发生在河流两岸的争斗比较少。 究其原因,是因为上游有先用水的天然优势,上游把水截完了,下游自然没得用。 而赵氏向来家风纯正,加之爱惜羽毛,自然不会让东西两岸同时用水,使这种局面出现。 总而言之,这场械斗案跟码头命案不同,后者动手杀人的是王沭,用的手段是栽赃陷害,破解起来相对容易。 械斗案杀人的不仅有赵氏佃户,还有庄园护院,赵氏怎么都脱不开干系,颇有铁案的意味。 没多时,赵宁等人来到了赵氏庄园。 石门县也是京畿之地,相交于其它州县要富庶不少,赵氏的大庄子外面有一条集市街,附近的民居也很多,而且房屋都建得颇为高大,装修得也体面,可见住在这里的人都家境殷实。 “宁哥儿打算先去哪边?”赵正祥问。 “烦劳七叔去找护院的家属,我去佃户那边。”赵宁心中自有打算,“七”是赵正祥在他那一辈赵氏兄弟中的排行。 不出赵宁预料,他要去的那几户人家,位置较为偏僻,据说房屋也矮小穷酸。路途中,作庄户人家妇人装扮的扈红练,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对赵宁道: “地方我们都找到了,相应的人也控制了起来,不过情况不是太妙,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从扈红练的话里可知,他们是刚刚找到那些杀人佃户的住处的,并没有像码头市集的苏叶青、方墨渊等人一样,早早就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 这也是理所应当。 乡村不比码头市集,这里人流量极少,住的都是彼此相熟的农夫庄户,有陌生人进来,大家第一时间就能察觉,陌生面孔在这里活动,也显得很突兀。 一品楼在这样的地方出没做事,还不如赵氏庄园的人自己出面来得方便。 而无论这两者中的谁到处走动,打听什么事监视什么人,都会立即引起有心者注意,容易打草惊蛇,让阴谋制造者、参与者退却,或者闹出其它意外。 所以赵宁在这里的布置,是让赵正祥秘密跟一些信得过,且办事得力的乡老通气,发动对方来注意远近各处的异常,扈红练只是来提纲挈领作指挥。 此时,扈红练身边就跟着一个庄园的管事,和三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杀人者做的事,他们的家属不可能都不知道。只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且口风紧罢了。” 赵宁边走边道,“跟王沭不同,这些人是实打实要因为过失杀人入狱的,就算案子结了也不会轻易从大牢里出来。他们做这件事得来的好处,必须要给到家属亲眷手里。” 扈红练跟在一旁皱眉道:“如果是这样,知情家属必然死咬牙关不松口,一旦他们供出实情,之前的付出与牺牲,以及得到的报酬都会付诸东流。” 赵宁只是瞥了扈红练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接触到赵宁奇怪而又冷酷的眼神,扈红练心头一动,瞬间明白了赵宁的意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只要下狠手严刑拷打,这些普通村民哪里能不开口? 这些人身为赵氏佃户、护院,被门第的人隐秘收买,在械斗案中杀人,到了京兆府后,必然一口咬定这是受赵氏庄园的人指使,这种黄口白牙一碰泼出来的脏水,赵氏就算想不认,也推脱不掉。 这个时候,赵宁必然不会对他们的家属亲眷仁慈。 离了大道,进入田间小路,又走了片刻,转过一个大弯,赵宁等人看到了一片树林前,小溪边的一片村舍。 彼处有七八户人家,房屋都很破财,院子也没有围栏。 看到了目的地,扈红练等人却高兴不起来。 她之前在这里留了人,看管那些杀人者的亲属,以防他们跑掉,现在人倒是没跑,反而还多出来不少。 多出来的,不是门第派来保护他们的修行者,而是京兆府衙役。 “京兆府的人来的好快!”扈红练沉声道。 赵宁停住了脚步,漠然前望,在京兆府官差中搜寻有无熟悉的身影。 码头命案中,郑氏为了避免赵氏的人查出什么,把陈奕这个关键人物藏了起来,也让王沭的妻子在人前消失,那么在这件案子里,门第不可能不同样施为,保护、控制杀人者的家属亲眷。 王沭在明面上没有罪行,所以郑氏对陈奕和王柳氏的处理,是以防万一,隐蔽进行。但械斗这件案子里,杀人者是的确杀人了,门第就不能把对方的家属藏起来。 这个时候,让京兆府的衙役,以讯问家属为名,把他们带到京兆府去,就是最好的避免赵氏从杀人者家属这里,查问到什么的最佳办法。 此举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扈红练转头急切的问赵宁,“要不要动用都尉府的人手劫道,强行用武力把杀人者的家属抢走?” 赵宁摇摇头,不急不忙道:“京兆府的人既然来了,就肯定有门第高手暗中照应,我们就算动用赵氏、魏氏等家族的强者襄助都尉府府兵,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加之我在都尉府任职,事情闹大了,还得落个徇私舞弊的名头,对大局不利。” 扈红练听到这里,不由得更加焦急,“难道我们要放弃查问杀人者家属?如果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他们被门第收买的证据,这件案子就真是铁案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之前扳倒刘氏时,京兆府里有寒门官员帮了我们,这回我们能不能也取得他们的帮助?” 章一三零 山重水复(下) 码头命案归了都尉府,水坝械斗案因为也涉及赵氏,一并交给都尉府处置是最好的局面,然而京兆府明显没有这个打算,赵宁也无法在这上面强求什么。 说到底,巡城都尉府只管燕平城内外的治安,不涉及其它县,这是巡城都尉府职权小的根本问题,非赵宁能够改变。 从道理上说,水坝械斗案发生后,京兆府的官差只要到来,无论早晚,一应人证物证都得交给他们,赵氏就算早早动了手,这会儿也不能扣着杀人者的家属亲眷不放。 日后若能提升巡城都尉府的地位,让它跟京兆府拥有一样的管辖范围,把巡城都尉府变成京兆都尉府,赵宁才可以避免眼前这种窘境。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跟眼下无关。 所以扈红练最后这句话说得不错,现在他们如果能获得唐兴、周俊臣等人的帮助,局面就会好很多,他们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所作为。 但赵宁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唐兴、周俊臣等人。 扈红练很快也发现了这点,更显焦急:“唐兴他们为何没来?他们不是跟门第对立的吗?眼下有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不应该坐视不理,放任门第官员查案立功吧? “难道说他们没能争过门第官员,被对方排挤出了这件案子?以门第的势力,这的确很有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没有来,京兆府把杀人者的家属以及钱财都带走,我们就真的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赵宁没有搭话。 门第这回为了对付赵氏,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在谋划整件事的时候,不会不吸取刘氏事件的教训。 从一开始就想办法压住寒门官员,让他们不能在这回的事件中捣乱,妨碍门第的整个计划,乃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可以说是基础。 以如今门第官员在朝堂上的实力,寒门官员远远无法正面抗衡,他们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扈红练见赵宁不说话,又想到了什么,连声问道:“公子在此之前,应该跟唐兴等京兆府的寒门官员联系过吧?难道公子就没有事先提醒对方,让对方早作准备?” 在她看来,赵宁不可能没跟唐兴他们早早谋划,就像扳倒刘氏时一样。既然如此,为何眼下唐兴等人没有露面相助? 赵宁跟唐兴等人的关系,扈红练也知道一二,明白赵宁对唐兴、周俊臣有恩。那么这件门第针对赵氏的案子,对方就应该相助。 毕竟这对唐兴他们来说也有好处,刘氏的案子里面,唐兴、周俊臣就因功升迁了。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语气平淡: “无论是在京兆府还是整个官场,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的确天然跟门第对立,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必然会一直争斗下去,直到一方势力消散。 “但你还需要明白,寒门官员的对手其实不止门第。他们要推倒的对象是所有世家大族,也包括将门在内!” 说完这些,赵宁没有再前往村舍的打算,直接转身往回走。他还有句话没有明说:用没有权力跟脚的寒门官员对付世家,这是皇权的意志。 扈红练意外之余,深受震动,连忙跟上。 她之前一直认为唐兴跟赵宁有交情,唐兴也应该像一品楼一样,一边报恩一边顺势交好赵宁交好赵氏,却没想到现实还有这层深意。 作为一个江湖人,又身在一品楼这种帮派,恩怨分明是扈红练的行事准则,也是她的思维方式。 但按照赵宁刚才这番话的意思,唐兴未必会报恩不说,只要是有权力斗争的需要,就会果断拒绝赵宁的要求,甚至是倒打一耙! 之前跟赵宁联手,竟然也只是单纯的利益相符? 这种忘恩负义的举动,让扈红练很难接受,不无恼恨的追问道:“唐兴和周俊臣拒绝公子了?他们是主动不帮忙的,并不是被门第限制了?” 话说出口,扈红练就想到了唐兴等人这么做的用意: 让赵氏等将门跟徐氏等门第正面交锋,斗得你死我活,如果能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损兵折将的局面,这对寒门官员集团无疑是大好消息。此消彼长之下,寒门势力就会大大提升。 在将门跟门第互相攀咬,撕斗的头破血流的过程中,双方如能再露出诸多把柄,让寒门官员抓住,并让他们借此大作文章,进一步打击双方,让世家损失扩大,那对寒门官员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念及于此,扈红练不禁打了个寒颤。恐惧感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从她头上浇下,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极度的寒意。 她既是被朝堂官场之上,权力斗争的险恶无情面目所震动,也是为赵氏和一品楼当下的艰难危险局面感到害怕。 她虽然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燕平城第一大帮的二当家,但在世家、朝廷、皇朝面前还是太过渺小,若是时势大浪袭来,她和一品楼瞬间就会倾覆。 就连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赵宁和赵氏,也是九死一生。 扈红练紧张万分的看着赵宁,希望对方的回答能给她希望,让她知道,一切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手里已有万全之策。 赵宁听完扈红练的问题,察觉到对方的心悸、恐惧与希翼,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没有给对方安慰药的打算,声音冷酷的如实道: “此番争斗不同于扳倒刘氏,涉及的不是一个世家的兴亡,牵扯其中的将门和门第太多。唐兴跟周俊臣等人,如今官小位卑,在这件大事上没有话语权,他们不会也无法听我调动,一切还得看上面的决定。” 他说的是实情,在之前联系时,唐兴的确没有答应相助。 扈红练的脸色不禁发白,惊恐让她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失去了颜色。 赵宁知道对方会是这个反应,但刚才的话他必须要说。 一品楼是他的重要臂膀,越往后份量还会越大,他必须让扈红练知道己方的真实处境,面对的是什么对手,需要应对的是何种局势。 只有这样,对方才有可能在狂风暴雨中快速成长,以适应残酷而险恶的形势,并拥有更加卓越的素质。 他不能也没必要跟对方说谎,自己承担一切压力,让对方以为他无所不能自己只需要听令行事,十分实力只能发挥七八分。 这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对方毕竟是自己人,是同袍手足,不是别的什么身份。赵宁需要的是和他们上下齐心,同舟共济。 当然,赵宁会这么选择,也是因为有前世对他们这些人的深入认知,知道对方能抗住这种压力,不会退缩也不会背叛。 其实将门跟文官、寒门跟世家、皇权跟臣权的争斗面目,赵宁也不是重生时就完全了解的,他前世接触的东西有限。 这都是重生后,在做事情的过程中,看到听到,一步步领悟所得。 扈红练此时的心悸与恐惧,赵宁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体会过。只不过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黑夜与星空消化了,旁人不知而已。 “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应对?” 赵宁所料不差,扈红练在知道形势凶险,己方再无半分侥幸的可能后,江湖沉浮多年养成的坚毅心性就发挥了作用,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放手拼搏。 上了大道,赵宁翻身上马,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也一如既往沉稳,“我先去庄子。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之前的计划暂时延后,等我命令行事。记住,不要心浮气躁,要稳得住。” “是!”扈红练正色应诺。 情况虽然复杂凶险,但只要赵宁没有乱了方寸,就说明他胸中仍有丘壑,扈红练自然也不会绝望。 赵宁轻挥马鞭,策马疾驰出去。 门第不出手,他就没有抓住门第把柄,反过来对付门第的机会;但如今门第已经大举行动,他要达成既定目标,也要接得住招才是。 而不管赵宁能不能接得住招,门第都会动手,不是他想要对方怎样对方就怎样的。眼下的乱局是赵宁的机会,也是他的险境,他注定了是要在刀尖上行走。 就目前的局面来说,涉及赵氏的案子,不管现在是在都尉府还是京兆府,最终都会因为兹事体大,交给三司会审。所以赵宁并不十分着急。 案子到了三司,将门跟门第又分庭抗礼,决定一切的就将是皇帝的意志。 …… 宫城,崇文殿。 宋治的御案上依然堆着两座奏折小山,不同的是,他此刻却没有翻开其中任何一本,而是在闭目沉思。整个空旷宽敞的大殿里,就只有老宦官敬新磨侍立在一旁。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了若指掌,这是每个励精图治的皇帝的梦想,但大齐的天下太大了,所以这个梦想对宋治来说只能是奢望。 至少目前如此。 但发生在京畿之地的大事,宋治却能在第一时间就得到飞鱼卫的禀报,所以无论是码头命案还是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宋治此时都已经知道了。 门第对付赵氏的案子不止这两个,所以宋治知道得也更多,在此之前,已经有近十波飞鱼卫的探子进过这座大殿。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睁开了深邃的双眼,无声而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道:“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一 人心不古 皇帝一向温润,这样重的话可很少说,敬新磨怵然一惊,连忙俯身下拜,“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乃是亘古少有的明君仁君,大齐皇朝的盛世正是在陛下的勤勉治理下,才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陛下的功绩臣民共鉴,请陛下万莫妄自菲薄!” 这个回答在宋治意料之中,但他并未急着让敬新磨起身,虽然他不是在跟敬新磨生气,“盛世?朕当然想大齐有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就是在朕日日勤政的情况下,皇朝却并不安宁,边远之地也就罢......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一 人心不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三二 请旨 进门的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神色颇显焦急,看到赵宁竟然在吃饭,没有半分紧张之意,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更加急切,出声道: “总旗怎么还有闲心吃午饭?攻讦赵氏的案子已经在燕平城传开,市井百姓议论纷纷,都在指责唾骂赵氏为富不仁,快成鼎沸之势了! “京兆府派遣衙役,大张旗鼓在满燕平城捉拿、传讯赵氏的官员族人和产业管事不说,御史台都传出了风向,已经有诸多御使上奏弹劾大都督了!” 说完这些,张文铮迫切的盯着赵宁,“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赵总旗不赶紧去寻求解决危机之法,怎么还能在这饱餐?” 如今,张文铮下差后都在赵氏符兵作坊,为赵氏炼制紫晶石符兵,算是投靠了赵氏,跟赵氏兴衰与共了,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要为赵氏着想。 听了张文铮的话,赵宁本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正考虑着是不是跟张文铮透漏些自己的计划,就见张文铮在隐晦的拼命向他使眼色。 赵宁心头一动。虽然不知道张文铮为何如此,但出于这么久相处下来,对张文铮的信任,仍是有了警惕。 在魏无羡正要开口让张文铮不要慌张之际,赵宁丢下碗筷,豁然起身,一脸惶急,失声叫道: “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京兆府这是在徇私枉法!赵氏乃是清白世家,绝对没有这些腌臜事!” 说着,向魏无羡使了个眼色,赵宁连忙从桌案后起身,慌慌张张往外走,“我不能呆在都尉府了,我得回去,你们先帮我顶一下差事!”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魏无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跟张文铮这是在唱哪出,摸了摸脑袋,他忽然有所明悟。 赵宁刚出门到了院子里,迎面就碰到了都尉府主簿。 后者是一个大腹便便、面目和蔼的中年人,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般人畜无害的笑容,行事一向左右逢源,在都尉府人缘很好。 “赵总旗,大堂上的案子快要审结了,都尉让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主簿迎头碰到赵宁,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话还没说完,见赵宁神色仓惶,显得很意外。 “主簿大人。” 赵宁拱了拱手,脚步只是稍微一缓,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码头命案请都尉秉公办理就是——我家里有些事,需要立即回去,大人担待一二!” 最后几个字说完的时候,赵宁已经跟主簿擦肩而过,风风火火的走了。 “赵总旗......”主簿回头对着赵宁急匆匆的背影叫了一声,见对方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面上一副不甚理解的样子,眸中却有精芒一闪而过。 出了都尉府侧门,赵宁策马飞奔离开,这时他脸色才沉静下来,开始思索刚刚张文铮的异样到底是何用意: “张文铮在都尉府呆了二十多年,虽然平日里以混吃等死的酒鬼面目示人,实际上却是个少见的聪明人,这都尉府里的人和事,他内心应该都极为熟悉。 “看他刚才的眼色,分明满是警示之意。那么危险到底来自何处?我已经将都尉府经营得堪称滴水不漏,尤其是我自己班房内外的人手,绝对不会有谁的眼线存在。 “照此看来,问题应该就在刚刚过来的主簿身上。他不想我的样子被主簿看见。主簿是门第的人?这人并非出自世家,而是进士出身,倒有可能被门第收买了。 “不过都尉府毕竟不是文官衙门,本身也没有门第官员,主簿在没受门第压迫的情况下投靠了门第,可能性并不大......” 思索这里,赵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群特殊的人,胸中豁然开朗,“如果主簿的身份果真有问题,出自‘飞鱼卫’的可能性最高。” 想清楚了这一点,赵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 飞鱼卫现在还没出现在人前,但规模已经不容小觑,作为皇帝的“家奴”、“私兵”,飞鱼卫从成立的那一刻,就是为了监视天下,特别是百官与世家。 这场赵氏跟门第的斗争,进行到现在,局面对赵氏已经非常不利,赵宁要绝地翻盘,所依仗的关键就是圣意。 如果在这个时候,让皇帝知道他稳如泰山,胸有成竹并不慌张,那皇帝就不得不多想一些东西,结果就极有可能坏了大事! 不经意间,经历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严重风险,险些弄得全盘皆输,赵宁的心跳也有片刻的紊乱。 “多亏了张文铮这老油子的提醒。”赵宁长出一口气,收敛起思绪,平稳下心境,摆出一张煞气腾腾又焦急万分的脸,穿街过巷回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气氛冷峻到了极点,几乎没有声响,所有人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赵宁一路上碰见的丫鬟仆役,远远就让到一边无声行礼,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赵玄极不在,府中大长老愤怒的咆哮,指责京兆府、唾骂门第的声音远远传出,听得其余人胆战心惊。 这是原本就有的安排,赵宁也要表现出该有的样子,没到中庭就跟着愤愤骂了好几句。镇国公府人太多,谁也不知道丫鬟仆役里面,有没有外面的眼线。 眼下赵宁要做的事不多,基本就是跟府中长老们一起咒骂门第,再听长老们的安排去联络交好的将门,让对方帮忙在朝中说话。 ...... 申时,日头虽然依旧明晃晃的,但已经明显西斜。 中书省,徐明朗在优哉游哉的品茶。 在他面前,还有御史大夫郑泽贤,参知政事庞清德。两人也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一举一动无不气定神闲,端茶品茗皆有韵味,好似得道的出尘之人。 “京兆府接到的针对赵氏的案子,累计超过了五十件,这里面有门第苦心谋划的,也有临时增加的壮声势用的疑案。 “到了此时,由我们安排的案子已定全都发动,共计四十三件命案,成功了四十二件,大局已定。可喜可贺。” 庞清德笑呵呵的说道,有意无意瞥了郑泽贤一眼。 失败的那件案子,自然就是码头命案。 到了此时,都尉府对这件案子的审理已经有了结果。王沭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如今已经被收监入狱,连带着他的妻子王柳氏,都被牵连关进了大牢。 不过这件案子虽然大虽然重要,终究是不影响全局。 就是郑氏自己有些麻烦,被赵氏咬着不放,说他们蓄意谋害赵氏,实在是无法无天——镇国公的折子都已经递到了中书省,暂时被徐明朗扣了下来,没有立即呈送给皇帝。 郑泽贤惭愧道:“族中子弟不肖,失了码头命案,让诸公笑话了。” 他又看向徐明朗,拱手道:“如今赵氏咬住我们不放,还请徐相相助,莫要让郑氏遭难。” 徐明朗抚须笑道:“郑公不必忧虑,案子最终都会到三司,届时怎么查本相自有安排。不过郑玉卿只怕是保不住了。” 弃车保帅,这是没办法的事,郑泽贤也没法怪谁,只能遗憾的叹息一声。 郑玉卿虽然是郑氏有数的俊彦,郑泽贤心里倒并不觉得太可惜,毕竟只要赵氏倒了,往后再继续收拾将门,郑氏能得到的好处会很多,绝非一个后辈能比。 只要事情划算,郑泽贤就没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情之后,赵氏就得步刘氏的后尘,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赵玄极那老匹夫,在不择手段对付刘氏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吹响反攻门第的号角?真是痴人说梦。跟门第扳手腕,将门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往后将门第一勋贵不复存在,这朝堂上也能清净不少了。” 庞清德说这话的时候,解恨意味很浓。 今日在码头的时候,赵宁当着京兆府衙役、都尉府府兵和众多百姓的面,毫不留情将庞凖两拳打得吐血昏迷,京兆府和庞氏都颜面大损。 现在能一把将赵氏按死,庞清德和庞凖都能把掉到地上的脸捡起来。 “时辰不早了。” 徐明朗看了一眼天色,放下茶碗起身,理了理衣袍,眉宇间的神色很奇异,既像是即将出征的勇士,又像是大胜凯旋的将军,还有一种运筹决胜的傲气。 他接着道:“本相也该去见陛下了。三司会审赵氏的案子,还需要陛下做决断。” 庞清德和庞凖相继离座,躬身相送。 宋治看到徐明朗进门的时候,眼神快速闪烁了一下。他知道对方该来了,所以并不奇怪,但对方身上那股大事已定、杀伐在我的气度,还是让他觉得像刺眼利箭。 徐明朗看到了殿中的赵玄极,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充满嘲讽。 他知道对方会在这里。对方的折子他能扣下,对方的人他却拦不住,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赵玄极来了又能如何?不会有半点作用。 时势再明朗不过了,就像之前刘氏只能倾覆一样,眼下赵氏面对同样的境遇,也只会有同样的下场。就算是皇帝,还能明着区别对待,无视朝廷法度不成? “陛下,京兆府、都尉府今日接到了事涉赵氏的命案四十三件,另有十多件疑案,兹事体大,需要三司会审,臣特来请陛下下旨。”徐明朗行礼之后如是道。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三 圣意 宋治半响没有出声。 再无旁人的空旷大殿落针可闻。 皇帝的沉吟在徐明朗意料之中。事关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存亡,皇帝慎重一些,不能立即决断,是题中应有之意。 倒是赵玄极先开了口,不是向皇帝请罪告饶,而是冷哼一声对徐明朗道: “门第栽赃陷害我赵氏,虽不知到底为何,但事情却是卑鄙无耻到了极致,徐相说得没错,这的确需要三司严查!” 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他说的三司会审,是审理赵氏命案,给赵氏定罪。赵玄极这话却偷换了概念......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三 圣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四 审问(上) 酒楼是赵宁以前跟唐兴相见时,经常来的酒楼,所以赵宁熟门熟路,进了门,看到热切迎上来的唐兴,赵宁便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并未因为这回的事情来找唐兴,也就不存在后者拒绝相助的事,这是因为他本就不应该提前来找对方。 唐兴毕竟是皇帝的人,他知道了赵宁对门第联合进攻赵氏早有预料、布置,也就等于皇帝知道了这一点。赵宁当然不能这么做。 之所以跟扈红练这么说,是因为当时不愿意过多谈论这个问题,牵......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四 审问(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五 审问(中) 冯三本就被打的头晕目眩、难受至极,听了赵宁这话,五官更是痛苦得扭曲在了一起。 无论他怎么看待自己,自认形象有多高大,都无法改变他跟赵宁之间有云泥之别的事实。在这里,他只是一只在赵宁靴子底下的蚂蚁。 村民们想要过去搀扶他,却摄于赵宁等人的威势,畏畏缩缩不敢动弹。 只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四手并用的迅速爬过去,将无法自己起身的冯三扶着勉强坐了下来。 赵宁没有理会那名少年郎,安坐如泰山,语气不重却杀......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三五 审问(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三六 审问(下) 在这个名叫冯牛儿的少年郎的讲述下,赵宁了解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 冯牛儿跟冯三同出一村,勉强算得上是亲戚,原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日子过得跟普通农夫也没啥区别。 闲时喝稀忙时吃干,一年也见不到几回肉,但好歹能够活得下去。 然而不管是在中原大地上耕种的农夫,还是在草原放牧牛羊的牧人,都得看老天眼色活人。但老天却是个没啥好生之德的蛮横主,绝对不会年年风调雨顺。 像冯三、冯牛儿这种一年到头勉强度日,家中根本就没几斤余粮的底层百姓,他们的生活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稍有天灾,粮食缺收,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小灾小难的,惊动不了朝廷,官府也不会开仓放粮,每年的税赋却得照常交纳,于是乎家里断炊不说,粮种都会不够,甚至没有。 青黄不接。 这种时候,他们就需要向富贵大户借粮种,虽然利息高得离谱,却也不得不借。不借,就会立马断了生活来源,借了,还能有希望撑到明年。 富贵大户当然需要抵押,他们也只能把自家唯一拿得出手的资财——农田,抵押出去。 这要是第二年年景好收成好,他们还能还上借的粮种,要是年景再不好,都不用多大的天灾,借来的粮食就肯定还不上——毕竟利息太高了。 这个时候,富贵大户就会来收走他们的田地。 “我们都给那些富人跪下了,百般祈求,可他们就不是不同意再缓一年,也不肯少收半颗粮食。我们怎么都凑不齐那么些粮食,他们就一定要拿走我们的田! “没有地了,没人能活得下去,有人的人家被迫卖儿卖女给那些大户做下人,好换来一年的期限,有的誓死不交祖田,却被对方的家丁打得半死不活。 “那些富贵大户,他们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就算几年不收租,也不会影响吃饭,可他们就是不肯让我们多缓一年,一定要收走我们的田地,硬要逼得我们都没了活路! “这些富贵大户,为了几百斤粮食,不惜让我们家破人亡!赵公子,你说说,他们可还有半点儿人性,可曾把我们当人看了?!” 冯牛儿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悲愤让他双拳紧握,双目一片猩红。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从皇朝律法上说,这些富贵大户并非罪大恶极,甚至都没有触犯律法。毕竟借粮种的时候,是你情我愿,没谁逼迫。 农夫用农田作抵押借了粮食,到期了还不上,富户地主就可以收走他们的田,顺理成章。官府也不能说什么。 比起刘氏侵占百姓良田的种种恶劣手段,这些普通富贵大户的行为根本谈不上十恶不赦,谁让老天没有年年风调雨顺呢? 在任何天灾人祸面前,富贵之家都比贫寒之家更坚挺。很多时候,前者还能顺势发后者的财。所谓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要说这些富贵大户有没有人性,那的确没有。 但这是道德问题,只要这些富贵大户没有触犯律法,皇朝绝对不会因为道德问题把他们下狱。 所以没人能阻止这种情形发生。 这就是土地兼并。 绝大多数人对财富,对生存资源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所以为富不仁是必然的。那些富贵大户趁天灾发生的时候,用借贷的方式侵吞普通百姓的农田,虽然卑鄙无耻,但合理合法。 这便是土地兼并问题,根本无法被彻底解决的根结所在。 除非富人都变得仁慈,停止攫取更多财富,除非年年风调雨顺,否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失去自己安身立命的田地,不得不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而后客死异乡。 面对这样的现实,赵宁能说什么呢? 不管皇朝开国之初,制定的土地政策有多么合理,随着时间推移,最终都会走到土地兼并的死胡同里。 冯牛儿到底年少,心思没有那么深沉,见赵宁不说话,便哽咽着继续道: “狗大户收了我们的田地,我们没了饭吃,好在他们也需要人种地,所以我们就成了他们的佃户。 “狗大户在我们那里,其实名声并不差,至少没有做过强抢民女、无故殴杀百姓的举措,我们原本以为,做了他家的佃户,虽然要受管束,好歹也是一条活路。 “最初两年情况的确不太差,虽然一年到头没有任何闲暇时候,每日都是起早贪黑,还总有狗大户的家丁监工,但我们也都勉强能活下来。 “平日里狗大户对我们也没有随意打骂,偶尔还来嘘寒问暖,说话也客客气气,并不吝啬笑脸,称得上是相安无事。 “就在我们以为日子能好好过的时候,狗大户家的小公子竟然祸害了三哥家的妹妹,事后还拒不承认! “我们找上门去,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狗大户,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指责我们这是想要攀龙附凤,故意指使三哥的妹妹勾引他儿子! “恰逢那一年大旱,我们种的地里粮食收得极少,还没有种下去的粮种多,狗大户便削减了我们口粮,让我们一天连一碗粥都喝不了! “三哥的妹子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最后跳河自尽,我娘亲得了病,没钱医治,无论我跪在狗大户家门前如何磕头,他们就是不肯借钱,最后我娘亲病饿而死...... “她快死的那几天,一口粥都不肯喝,说她已经没救了,吃什么都是浪费,让我多吃些,好撑到明年......” 说到这里,冯牛儿失声大哭,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如同一个婴孩。 赵宁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冯牛儿口中的“狗大户”,平日里之所以对他们客气,应该是希望他们努力干活,不想把他们逼急了,免得他们逃跑,或者是过急跳墙。 后来“狗大户”的儿子祸害了冯三的妹妹,为防官府来查这件事,给自家惹麻烦,当然要一口咬定那是对方心怀不轨的勾引。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狗大户”的利益有保证,他就不介意露个笑脸,表现得温和有礼,一旦触碰了他家的利益,就会毫不犹豫面目狰狞。 如若不然,前年大旱时,地里粮食几乎绝收,“狗大户”也不会削减他们的口粮,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过错。 说到底,是“狗大户”自家受了损失,他要转嫁一部分到佃户头上,不能全部自己承受。 说起来,削减的口粮加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太多。 “狗大户”的行为,突出一个锱铢必较,一毛不拔。这也是大部分富人的秉性。大方是不属于他们的。 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穷到最后活不下去。 想到这里,赵宁心情就不是很好。 大齐开朝百年,如今的盛世繁华前所未见,被无数文人墨客不停歌颂,可就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土地兼并问题已经分外严重。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乃至十万数十万的百姓,正在失去自己的土地,变成流民。最后要么上山为盗,要么下河为匪,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死无全尸。 他们的冤屈无处可诉。 因为那些富人侵吞他们财产、逼得他们没有生路的手段,在明面上合理合法。且无论对官府的影响力,还是对舆论的控制,他们都远胜于底层百姓。 所谓的繁华盛世,实则不过是上层追逐财富,无信无义,纸醉金迷,下层拼尽全力仍旧生活艰难,衣食住行都无法保障,以至于怨气丛生的畸形产物。 盛世属于富人,跟穷人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当强悍的北胡大军骤然南下,看起来处于太平盛世巅峰的大齐皇朝,焉能不兵败如山倒?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子,赵宁打小学的、见识的,都是沙场战阵、兵法戎机,思考的也是如何沙场建功、保家卫国。 对这些本该门第、文官解决的治国问题,赵宁接触得很少。哪怕是前世国战那十年,没少见百姓的惨状,也基本都将其归结于兵祸,不曾也无暇深究。 而现在,赵宁发现这些问题都摆在了他面前。 天元大军太过强大,大齐若不能举国合力,实在是很难战胜对方。 这时,冯三咳嗽了两声,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人可以死,可以被打死,可以被雷劈死,可以病死,但就是不能饿死! “人要是饿死,那还叫人吗?!我堂堂七尺男儿,手脚俱在,正值壮年,要是饿死,那连狗大户家的一条狗都不如!” “这狗-娘养的世道,这狗-娘养的富户,既然他们不让我活,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逼得我没有尊严,没有半点儿人样,那我就不当人! “我杀了他家的狗,带着牛儿他们饱餐一顿,夜晚潜入狗大户家中,杀了他家的小儿子,为妹子报了仇,又点了他家的宅子,抢了盘缠,带着他们逃了出来! “到了京城,这天子脚下,我本以为不会缺一口吃食,没想到这里跟我们那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呵,这世道果然哪里都是一样! 说到这,冯三面色狰狞了些,一张脸成了野兽的模样,声音也更大: “你们赵氏是给我们一口饭吃,但那都是在官府驱赶我们无数次,让我老父亲都饿死之后! “你们赵氏确实名声不错,但你们跟那个狗大户又能有什么区别?等到哪年天灾,地里没收成,你们还是会让我们饿肚子,牛儿娘亲病饿而死的惨状,还是会发生! “所以,当有人找到我们,愿意给我们足够的钱财,让我们的家人一辈子都能衣食丰足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握机会? “况且,他们还给了我们修炼丹药,能让年轻的孩子拥有修为!等到他们自己强大了,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能不再做平民,就有可能成为富户! “这是我们改变家人命运的唯一机会,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我们这几条贱命,饿死也就死了,死在路边不会跟一条狗有多大差别,现在能为家人和子孙后代换一个美好前程,我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完这些,冯三体力不支,剧烈喘息起来。 但他仍然在笑,笑得畅快,笑得悲哀,笑得愤怒,笑得释怀,笑得凄苦,笑得自豪,笑得扭曲,笑得可怜。 最后,他盯着赵宁:“赵公子,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就算你真的品性端正,就算你们赵氏大公无私,那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自认了不起? “我,冯三,只是为了家人能活下去,只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做个真正的人,就不得不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哪怕是这样的机会,都让我感恩戴德,感谢老天终于睁了一回眼! “赵公子,同样是齐人,燕平城十里繁华,那么多人钟鸣鼎食,而我们却犹如臭水沟里的老鼠,谁都不待见,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回我虽然杀了人,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我依然看得起我自己! “赵公子,你要杀要剐,我冯三没有二话。我们虽然都是人,但我们命不同,所以在你面前,我其实不是人,只是蝼蚁!你要踩死我,你就能踩死我。 “但你要我反水招供,绝无可能!” 听罢冯三一席话,冯牛儿等村民,都是面色痛苦,不堪回首往事。 很快,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坚定、决然,有的人已经在开始四处观望,好似想找个地方一头撞死。 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实事求是的说,他虽然没少见赵氏庄子的普通百姓,但对底层百姓的处境、生活,也就是民生疾苦,其实没有太多认知。 眼前冯牛儿跟冯三讲述的事情,给他的冲击力不小。 他之前一直认为,只有在像刘氏那样的世家大族鱼肉乡里的时候,某些百姓才会遭遇不公,却没曾想,在大齐的土地上,无数普通百姓都是这样的境遇。 这个大问题,需要解决。 但却不是现在。 他同情冯三、冯牛儿等人。 这确凿无疑。 但他也必须让对方招供。 这同样没有余地。 无论如何,冯三等人都杀了跟他一样苦命的河口村村民,赵宁还不至于忽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场跟门第的战争,赵宁和赵氏都不能输。 否则,谁去抵抗北胡入侵? 冯三等人有想要保护的家人,赵宁同样有,并且意志丝毫不会比冯三他们弱。 如何才能让对方招供?甘愿改换阵营? 这个问题,赵宁在片刻之前还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章一三七 众生(1) 既然冯三、冯牛儿等人,跟码头船行管事陈奕一样,都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么赵宁理所当然的,要选择从他们的家人身上着手。 具体方法也很简单,无非是威逼、利诱这两种手段。 当然,这有个前提。赵宁得对他们的家属有掌控力。而现在,他们的家属都在门第官员手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京兆府的看管中。 必须要让这些案犯的家属离开京兆府,还得要落入赵宁手中,又或者说,至少要被寒门官员所控制。 这不是赵宁能够办到的事。 好在唐兴背后的人可以做到。 赵宁对冯三等人道:“如果你们肯在被收买之前,认真打听一下赵氏庄子的情况,就会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不管年景好坏,赵氏从来不克扣佃户口粮。 “佃户家里有人生病,只要告诉庄子,庄子也会请大夫医治,绝不会坐视谁病死。你们来赵氏庄子时间太短了,又先入为主的认为赵氏不堪,根本不曾用心的去观察过庄子。 “如果你们知道这些,就会明白,你们根本不用拼命,就能改善家人处境——只要你们在被收买的时候,告诉庄子这件事。” 赵宁的话都是事实,赵氏的各个庄子的确都是这么做的。 一方面,这是因为赵氏家风纯正;第二方面,赵氏身为外戚,又是第一勋贵,必须时刻小心爱惜羽毛; 第三方面,前些年门第不断找将门的茬攻讦将门官员,也让赵氏更加注重名声。 但冯三顽固的眼神表明,他并不相信赵宁的话。 他也该不相信,或者说要说服自己不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坚信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而非忘恩负义、害了好人,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卑鄙、愚蠢,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愿相信自己做错了。就算事情已经不可辨驳,也总要找些别的借口,说那是别人的错。 赵宁也没想冯三立即相信他,继续道: “在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件事上,咱们各有立场,姑且先不论对错。既然你们卖掉自己的命,是想给家人拼一个富贵前程,那么事情就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门第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我赵氏加倍给你们就是。虽然你们必死无疑,但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家人,往后都被赵氏庇佑,不会再受欺负。 “实事求是的说,我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勋贵,又是将门,信誉名声可比门第好得多。 “门第会指使你们陷害赵氏,已经是奸人行径,这样的小人有多值得信任,你们应该思量思量。 “就在今天,码头也发生了针对我赵氏的一件命案,门第同样有指使的平民,他叫陈奕,是个船行管事。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你们可以听他说说门第是如何过河拆桥的。” 说到这里,赵宁站了起来,“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鱼死网破,你们的家人也都得死。 “为了证明我的话不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会被官差带出京兆府,进入大理寺监牢。 “在那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跟你们的家人再见一面,而门第的人,将再也不能出现在你们面前。 “不过到了那时候,你们和你们家人的性命,也都将掌握在我手里,我要杀你们的家人,只需要找个疾病或者事故的托词而已。 “我说捉迷藏会死人,你们信吗? “考虑一下吧,到了大理寺监牢,我的人再见你们时,你们就得拿主意。” 话说完,赵宁再不停留,扫了冯三等人一眼,就离开了房间,带着自己的两名护卫扬长而去。 冯三、冯牛儿等人面面相觑,都在消化赵宁刚刚这番话,一时间大家都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毫无疑问,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近乎于泰山压顶,凭他们的身躯根本无法抗拒。 赵宁也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三哥,你怎么样......”冯牛儿跑过去查看冯三的伤势,“三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赵公子刚刚说的话,会不是是真的,我们应不应该相信他?” 几名村民边帮冯三和中年男人松绑,边焦急的七嘴八舌: “难道门第真的会过河拆桥?用完我们就杀掉我们的家人,把之前给我们的东西都收回去?那的确是很大一笔钱啊!” “我们真的会被移送到那个什么大理寺吗?我们真的还能跟家人再见一面?” “赵公子会不会真的给我们两倍的价钱,还庇佑我们的家人一辈子?” 面对这些惊疑不定的困惑,冯三思考了良久,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他着实不知道门第会不会信守承诺,也不知道赵宁说得事情会不会实现。 他只是一个乡野村夫而已,没有多大的见识,也没有多深的智慧。 就算在这群人里出类拔萃,平日里能够拿主意,也敢于拼命,但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还是过于复杂。 到了这时冯三才发现,自从他们被门第收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门第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对方不停拿捏。当初的决定,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无欲则刚,他们有欲求,还踏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所以现在生死两难。 但冯三并不后悔当日的决定。如果不拼这一回,他们的家人和子孙后代,都只能永远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备受欺压,忍辱偷生,毫无做人的尊严。 拼了这一次,家人的命运才可能有一线转机,以后才有机会真正做个人。 谁叫他们是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底层平民? 冯三捂着伤口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了好半响,最后有了主意: “我们去问问别的犯人——没有陷害赵氏的犯人,看看他们对赵氏是什么看法,向他们打听一下,赵氏到底是怎么对待佃户的。”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冒着承认自己愚蠢可笑的风险,去做这件事。因为比起这个,家人的命运前程更加重要。 如果赵氏名声好,值得相信,他们才能尝试去信任赵宁刚才的话。 他们拼掉这条命,是为了家人,可不是为了门第,改不改立场,取决于这样做对家人是不是有好处。 冯三继续道:“再看看我们会不会换地方,到了新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见不到门第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跟家人相见。 如果事实如此,那就证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落在了赵氏的势力手中,身不由己了。 “还有那个什么船行管事,也可以听听对方怎么说,看看值不值得相信,评判一下门第过河拆桥的可能性。”冯三最后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队狱卒走了进来,将他们带出刑讯室,推进了原本的牢房。 ...... 赵宁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京兆府屋舍亭台的向阳面还有片片金辉,但背光面的各个角落,已经染上了不淡的阴影。周俊臣快步迎面走了过来,没有多注意已经带上兜帽的赵宁,径直对唐兴道:“大理寺的人已经来了,要我们把涉案人等都转送大理寺监牢。” 听到这个消息,无论赵宁还是唐兴,都不觉得意外。 上回的刘氏案后,大理寺主官就换了人,新任大理寺寺卿是寒门官员。 刘氏倒台后,留下了许多官位空缺,填补进去的不只有门第的人,寒门官员也瓜分了不少名额。如今的大理寺,基本是被寒门官员从上到下把持。 大理寺卿的官职变动,赵宁虽然不了解个中详情,但想来也是皇帝跟门第权力交换的结果。就如庞升留任京兆尹,换得唐兴、周俊臣等人升官一样。 皇帝既然决定要用寒门官员为爪牙,来帮助自己加强皇权,自然也是要让寒门官员,在各个官衙“攻城掠地”,占领地盘的。 之前门第跟将门对垒,侵夺了兵部,眼下寒门官员跟世家相争,占据了大理寺,都是同样道理。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能彻彻底底掌握一个衙门,怎么都比在各个衙门都安插几个人手,来得更加实在有用。 可想而知,只要寒门官员势力在不断壮大,越是往后,像大理寺这种完全掌握在寒门官员手里的衙门,一定会越多。 眼下皇帝既然决定襄助赵氏,那么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就顺理成章——但凡大案要案,本就是大理寺的职权范畴,三司会审也有大理寺卿一个席位。 如今赵氏的案子还没有决定如何三司会审,案子到了由寒门官员主事的大理寺,对赵氏而言,事情就会方便好办很多。这也是皇帝襄助赵氏的一个重要举措。 看到赵宁后,周俊臣并不意外,两人简单见礼。 赵宁等人到了京兆府后门,有等候在附近的赵氏族人上前禀报,说赵氏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接触各个案子的案犯,配合寒门官员迅速查清所有案情。 这当然是做给唐兴他们看的,赵氏的人手早已就位,一应行动也隐秘进行了多时。 这时,有人从侧旁的走廊里匆匆而来,跟唐兴耳语了几句。 唐兴听完后肃然对赵宁道:“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徐相和镇国公等人还在崇文殿没出来,很多重臣都被叫了过去。 “看样子虽然陛下决定帮助赵氏,但面临的压力还是不小,至少门第没有善罢甘休,目前应该还在商议,也不知陛下能让三司会审延后多久。 “赵兄,我们还是需要尽快将案子查明,不能让陛下难做。” 赵宁点点头,“只要涉案人等到了大理寺牢狱,没了门第官员盯着,我们就能放开手脚做事。赵氏既然是蒙冤,各个案子应该不难查,我们这就过去吧。” 话说完,赵宁等人出了门,踩着步步降临的夜色消失在长街。 ...... 在这场席卷京畿之地,事关多个世家荣辱兴衰,与皇朝顶层权力格局的大风暴里,有人顺水推舟,有人逆势而上,有人坐在金碧辉煌的高处呼风唤雨,有人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牵线布局,有人挣扎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他们或者为了一己之私,或者为了家国社稷,或者费尽心思攀登权力阶梯,又或者舍身忘死只想活得像个人。 在这个为了生存,为了掌握更多生存资源,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无数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世道里,不知道有多人在这样的故事里面目全非。 有争斗就会有胜负,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愁。 今晚的燕平城,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一三八 众生(2) 飞雪楼。 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一些的萧燕站在窗前,再一次看着暮色笼罩燕平城,看着繁华长街两侧的屋舍里华灯初上。 她的一双明眸愈发清明锐利,这为她那张俊美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房间里没有点灯,她的双眼在附近散发出来的氤氲烛火里,显得如黑曜石般熠熠明亮。 白眉老者推门而入。 淡黑的房间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应,日暮来临时,公主并不会马上点燃烛火,她喜欢静静看着黑夜吞噬四周,自己无声无息置身其中,一动也不动。 这已经是他早就习惯了的事。 公主说,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思维最是清晰冷静。 身在黑色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灯火璀璨、明亮如昼的光明世界,萧燕高挑但消瘦的背影,在白眉老者眼里,怎么都满是孤独寂寥的意味。 有朝一日,如果公主能走出泥泞般的黑暗,走进面前的辉煌灯火里,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的欢声笑语,那便是白眉老者最大的期盼。 不等白眉老者说话,萧燕平静无波的声音已经响起:“各方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 “回禀殿下,按照我们之前议定的计划,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南朝那些被我们收买的人,全部都已经就位。只需殿下一声令下,行动就会立马展开!” 白眉老者垂首回答,语气恭敬,态度谦卑。 他虽然修为高过萧燕,但对面前的主人,却有着发自内心的敬佩。 这是一个为了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为了天元部族每一个牧人能够入主中原这富饶之地,拥有更美好的生活,而甘愿放弃王庭安逸富贵的公主生活,冒着重重危险在南朝京城小心潜伏,殚精竭虑谋划诸多事宜的部族英雄。 为了对方,白眉老者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身为英勇善战的天元部族勇士,为了重现部族昔日的无双荣光,为了开创更加辉煌的部族功绩,追随英雄,与英雄并肩作战,为英雄抛头颅洒热血,乃至马革裹尸。 这是白眉老者这一生所追求的最大荣耀。 “那就等待既定时辰到来。时间一到,各方就按照布置立刻行动,不必再另外向我请示。” 萧燕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 为了今晚覆灭一品楼的行动,为了配合大齐门第扳倒赵氏——扫除这个天元王庭大军南征第一块绊脚石,她已经准备了足够久,谋划了足够多。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今日之前就做完。 今夜,是她收获的时刻。 ...... 宰相府,听竹苑。 赵玉洁在作画。 她很专注,眉宇间写满郑重,仿佛一笔落错,自己的人生就会崩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真,加上无与伦比的天赋,学画的时间虽然尚短,她笔下的仙鹤图已经颇有几分功力。 等她放下毛笔,旁边小心伺候的丫鬟小蝶,立即上前为她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 往窗外看了一眼,赵玉洁这才发现,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溢满庭院。 瞧了一眼自己的画作,赵玉洁很满意。这是她这一段时间努力研习的集大成之作,水准之高已经超过了她之前的任何作品。如果徐明朗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赞叹不已。 学画的初衷是为了取悦徐明朗,但在学习的过程中,赵玉洁自己也得到了很多乐趣,就像琴棋、诗词一样,她每学一样,就会喜欢一样。 喜欢,是因为赵玉洁打小就知道,这些都是高雅的东西,备受世人追捧,那些真正富贵之人、杰出之士都对它们热衷不已。 深谙此道者,气度风华都能被传颂许久。 美好精致的事物,没有人不喜爱。追求更高级的东西,也是人的本能。 赵玉洁早就向往这些。 之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因为赵氏是将门,年轻子弟就知道切磋武艺,整日摔打得鼻青脸肿,族人谈论的也都是兵法战例,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今不同了,到了宰相府,进入了士人门第,赵玉洁终于可以尽情追寻这些。 她感受到了一丝幸福。 这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讨厌。 人活着,若是内心始终感受不到幸福,那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也就没了值得留恋的地方,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琴棋书画带给赵玉洁的幸福感,仅次于她指挥自己的羽翼出生入死。 “小姐的仙鹤画得真是漂亮,让奴婢都舍不得挪开眼呢,简直跟小姐的神韵一模一样,呀,真的是,小姐的画技太厉害了!”小蝶眼中满是对赵玉洁的崇拜。 被人奉承到了点上,任何人都会觉得开心,赵玉洁也不例外,脸上有了发自内心、不无自得的笑意。 但是下一瞬,她的眼神毫无预兆的沉了两分,“烧掉吧。” 闻听此言,新近得宠的丫鬟小蝶讶异的张圆了小嘴,“小姐,这么好的画怎么舍得......”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猛然捂住了嘴,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玉洁从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命令说第二遍。 而需要赵玉洁重复自己命令的丫鬟,在她眼中不仅愚蠢而且愚蠢,必然不会再被亲近、信任。 看着小蝶点了一盆火,将墨迹还没完全干掉的仙鹤图投入其中,化为灰烬,坐在椅子上的赵玉洁没有半点儿留恋、可惜之情。 她一直都知道,无论是茶道,还是琴棋书画,都不是她这一生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以追求,可以喜欢,但绝对不能沉迷。玩物丧志,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赵玉洁越是喜欢自己这幅画,就越是要尽快把它付之一炬。 从始至终,赵玉洁毕生追求的核心,都是做人上人,做发号施令的人,做头顶没有谁能左右她命运,对她吆三喝四,让她忍气吞声的世间最强之人。 诗词歌赋,小道耳。 “今晚要出动的人手,现在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常动静?”赵玉洁声音清冷的问门外的丫鬟。 这是她今日第六次问类似的问题。虽然事情早就已经安排好,但她还是安排了人一个时辰做一次回报。她不希望出任何意外,所以必须实时掌握情况。 哪怕这样的汇报显得多余,但次数多了,一些原本不会被重视的问题,下面的人也会禀报上来,这就有利于她及时了解情况、做出应对。 “小姐,一切都无异常,时辰一到,大伙儿就能立即动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很显然,这名丫鬟是她麾下的江湖组织——“深渊”的人。 赵玉洁微微颔首。 为了覆灭一品楼,重新掌握燕平城地下江湖,萧燕早就开始布局,这事赵玉洁是知道的。 今日是门第们向赵氏发难的日子,所以萧燕把行动日期选在了今夜,目的就是为了借这场东风达成她的目的。 之前,赵玉洁在将徐明朗于今日总攻赵氏的消息,传递给萧燕时,自己也对“深渊”做出了一些布置。 这次的风波注定动静很大,燕平城乃至大齐皇朝的权力格局,都将迎来一次大变,在这样的局势中,无疑有很多机会。 赵玉洁要让“深渊”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最大限度壮大自身。其主要行动,就是在萧燕对付一品楼,后者兵败如山倒时,趁乱抢占对方控制下的街坊。 也就是占地盘。 “深渊”一直处于她打理的一些徐氏产业的保护中,这不是长久之计,“深渊”总归是要壮大的,必须要找机会发展。 现在时机到了。 之前被赵宁弄了两次,赵玉洁差点儿连命都没有了,这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磨难。无论是在代州被赵宁斩了一刀,还是在京城遇刺,都是大挫折。 前一回还败得不明不白。 这对她打击不小。 但赵玉洁并不气馁。 对世家公子而言,十件事有三件事做失败了,就是自身无能的体现,必然不再受家族重视,后果严重得无异于天都塌了。 对普通人而言,十件事里面有五件事失败了,那生活必然遭受重大灾难,当事人的精神只怕也承受不住。 但对赵玉洁来说,她打小就什么都没有,跟母亲相依为命,在艰难的世道里如蟑螂一般辛苦求存,但凡是有一线曙光,就值得拼尽全力。 也必须拼尽全力。 十回里有一回成功了,带来了生活的改观,那就可以谢天谢地。 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只要不死,只要可以活下去,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 对别人来说,失败是苦,磨难是罪,对赵玉洁来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有多难熬,因为她已经经历太多,早就习惯。 无论是美酒美食,还是艰难困苦,习惯了,也就只是寻常。 “如果这回赵氏果真倒了,我也就不用再活得如坐针毡,可以大大方方在人前出现。” 想到这里,赵玉洁暗暗长出一口气,因为自知目光会变得分外锋锐吓人,她选择闭上了眼,在心里默念: “赵宁啊赵宁,你终归是要死的。等到赵氏倾颓,我一定会让徐老狗帮忙,让我有亲手砍下你脑袋,报当日在代州那一刀之仇,去年在大街被刺之恨的机会!” ...... 为免引起门第们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赵宁等人赶往大理寺时,都是尽量乔装并隐蔽行踪。 到大理寺时,已经有很多赵氏族人聚集于此,不断冲着大门喊冤,并且嚷嚷着要见大理寺卿,一个劲儿往里面挤,人声鼎沸。 这都是打掩护的人手,目的是蒙骗门第的耳目眼线。 赵宁等人前脚进了大理寺,从京兆府押解过来的涉案人等,后脚就被投进了大理寺监牢。 章一三九 众生(3) 跟京兆府相比,大理寺监牢的条件明显要好上不少,空间更大,潮湿也没有那么严重。 一些专门用来关押王公贵族的牢房,布置得还颇为雅致,案桌坐垫、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在跟案犯们接触之前,赵宁将主要主人召集在一起,于地牢宽阔的刑讯室分配了任务。 多余的吩咐也没有,该有的早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商议过了。彼时有很多族中长老都参与了布置,确保了不会有甚么遗漏。 在其他族人在大理寺官吏们的配合下,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时,赵宁面前还有好几个族人没有离开。 赵宁看这这些人,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族人牵扯的命案,没有那么好洗清。 包括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在内,门第构陷赵氏的命案,每一件都有充分证据,而且称得上是毫无破绽,就算遇到查案能吏,基本也都会被订成铁案。 赵宁能够破解这些命案,一方面靠得是早早提前准备;另一方面靠得是一品楼的强大实力辅助,对方很多举动都在己方监控下; 第三方面则是对权力斗争的认知,对能够左右所有人命运的存在——皇帝的心理乃至国策的精准判断。 如果赵宁不是重生者,没有把握好这三点,在正常情况下,就算赵宁智慧非凡,仅仅依靠赵氏和几个将门,眼下也难以战胜门第的阴谋。 但即便是赵宁已经做到了以上这些,仍旧不能轻松解决面前的所有案子。徐明朗跟众多门第中的老狐狸谋划的这些命案,有好几件堪称是天衣无缝。 这些案子,都是利用那些平庸的赵氏族人的性格弱点谋划的。 赵宁让众人落座,目光落在左手边的一名虬髯大汉身上,稍作沉吟,道: “六叔,你当街打死人的事,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而且你当时还喝了酒。虽然你的行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在律法上,罪责依然是实打实的。” 这位手臂、胸前肌肉隆起如小山,坐在那里犹如一头犀牛的壮汉,名叫赵烈,性格直爽,极度富有正义感,最是看不得恃强凌弱。 从小到大,他没少干锄强扶弱的事,在燕平城其实有着不错的名声,被人呼为赵六侠。 听到赵宁的话,赵烈欲言又止,满脸苦涩。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不用去大都督府上差,就跟一个同僚相约在酒楼饮酒。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几个地痞流氓,在欺负、殴打一名提着篮子卖饼的老婆婆,后者的饼子被掀翻在地,给踩得不成样子不说,人也被打得卷缩在地,哭声凄厉。 这种事赵烈哪里能忍,当即就上前去制止,他好歹是记得家族下达的,最近不要惹事的命令,一开始只是把几个地痞推开,并没有拳脚相加。 但那几个地痞却分外嚣张,估计认为赵烈是个酒鬼,有的朝赵烈吐口水,有的上前就打,有的还不依不饶,要去继续欺负那个老婆婆。 冲突中,喝了不少酒的赵烈,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依照他的脾性和当时的情况,也无法控制,就出手揍了那些地痞。 赵烈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地痞竟然不经打,挨了他几下拳脚,就有一个倒在了地上,吐血死了。 身为元神境的修行者,赵烈就算喝多了酒,对自己出手的力道也有精准把控,在不想打死人的情况下,其实很难把人打死。 但那个地痞偏偏就被打死了。 而后京兆府的官员到场查问,仵作检查尸体,证实了那个死掉的地痞,本身就患有肺痨,身体非常差,经不起重击,所以被当场打死也顺理成章。 “宁哥儿,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给家族添乱,我认罪就是了!”赵烈红着眼低声道。 赵宁摇摇头,“若是寻常时候,六叔认罪的确不会给家族带来太大麻烦,但今日这种情形之下,任何赵氏族人犯罪,都会极大影响赵氏命运。” 见赵烈张嘴要说话,赵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焦躁,“六叔今日打死人这件事,确实有蹊跷,责任不在六叔。” 赵烈怔了怔,意外、疑惑之余,不无期盼的问道:“我亲手打死了人,责任还不在我?” 他虽然嫉恶如仇,人品高尚,但脑子却着实不太聪明。赵宁不以为意,徐徐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日六叔去跟同僚喝酒,是被对方邀请的吧?” 赵烈点点头,“是。” “对方在席间肯定是不断劝酒,所以六叔才喝了很多?”赵宁又问。 赵烈想了想,扰头道:“我们喝酒,都是不醉不归的......不过宁哥儿说得也对,今日老段那家伙的确是很热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宁叹息一声,“对方是寒门子弟?” “虽然是寒门子弟,但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胃口......宁哥儿你可不要瞧不起老段,老段也是有本事的人,只是怀才不遇罢了。”赵烈一本正经道。 见赵烈还在为对方说话,赵宁多少有想以手扶额的冲动。不怪门第的人以赵烈为目标,如果对方不是智慧不够,门第也不会选他。 赵宁并不觉得赵烈面目可憎,他的这些性格表现,在这件案子里的确是破绽,但若是放在平时,作为一个将门子弟,那就是大大的优点。 真到了战场上,他的豪烈正气,会将部曲培养得很悍勇,他待人真诚平和,会让他的部曲愿意跟着他卖命。 从这个角度上说,赵烈其实是将门很需要的那种人才。只可惜,沙场上的人才,到了权力斗争的阴谋中,就只是弱者,只会被算计。 赵宁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六叔的那个同僚,已经被门第收买了。 “他今天灌醉六叔,不是为了让六叔控制不住自己的修为、力量,让六叔失手杀人,而是为了让六叔无法发现,他在六叔跟地痞争斗时,暗中做了手脚。 “就算是个肺痨鬼,六叔若是一拳没打中他胸口,他也不会死。而六叔之所以能打中对方的胸口,一定是对方临机让对方的动作发生变化,让胸口迎上了六叔的拳头。” 争斗中,赵烈虽然有意控制力量,但毕竟喝多了酒,当时又在气头上,出手不会轻,一拳打死一个肺痨鬼,的确是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赵烈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因为当时酒确实喝多了,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老段是个正直的人,应该......不会被门第收买吧?他可是军中出来的好汉,怎么会被门第收买?”这话赵烈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这跟他是不是从军中出来的无关。” 赵宁摇摇头,“这世上最容易被收买的人,其实就是穷人。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容易被什么诱惑、打动。 “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最缺的无疑就是钱财。而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奉养双亲,钱财都太重要了。” 赵烈说不出话来,嗫喏半响,才瓮声问:“那我还有救吗?把对方抓起来拷问?” 赵宁仍旧是摇头,“一旦对方把钱财藏起来了,我们没有实证,他不会认的,认了自己的人生就毁了。冒然动刑也不合适。” 不等赵烈说话,赵宁就接着道:“我们可以从那个肺痨鬼身上着手。” “那个肺痨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是谁让他在六叔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在酒楼前当街殴打一个老婆婆的呢?” “是谁?” “一个患肺痨、容易被打死的地痞,门第虽然需要,但平日里不会注意到。” “谁会注意到?” “自然是跟地痞经常打交道,对地痞很熟悉的人。” “那又是谁?” “京兆府的衙役。” “哦......确实如此,京兆府的衙役之前常常巡街,解决市井纠纷,这些地痞不务正业,经常偷鸡摸狗、与人冲突,京兆府的衙役必然对他熟悉!” “一个官员,从军中出来的寒门官员,性情坚韧,思虑较远,我们难以撬开他的嘴,也不好动刑,但一个普通的巡街衙役,就好对付多了。” “宁哥儿说得太对了!可京兆府衙役那么多,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指使的那个肺痨地痞?” “查查那个地痞住在哪儿,经常在哪些地方活动,再弄清楚是哪些个衙役管着那片地方,这就很容易甄别出来了。” 赵烈张了张嘴,惊讶欣喜得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儿搓手,看赵宁的目光满是钦佩,有有些奇怪的道: “真不知道宁哥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这么聪明,这么难的一件事,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赵烈不必夸奖自己。 门第需要一个身怀暗疾的体弱地痞来陷害赵烈,对市井百姓最熟悉的衙门中人无疑是巡街衙役,庞升作为京兆尹,自然会向衙役们来找这个对象。 这事不难推断。 跟肺痨地痞一起动手的那几个地痞,因为已经被周俊臣审问过,确定他们对肺痨地痞的用意一无所知,只是跟着肺痨地痞一起为非作歹,所以赵宁没有对他们有什么格外谋划。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庞升也不会安排衙役收买多个地痞。 根据赵宁的推断,那个肺痨地痞,估计也就是拿了欺负一个卖饼老婆婆的钱,对更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地痞,如果知道自己会死,大概率不会答应这个行动。 不是所有人,都像冯三他们一样,有为家人豁出去的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流氓。 可怜这个地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 所以查那个京兆府衙役,是最为有效的布置。 说清楚了这件事,赵宁就安排赵烈离开,在一旁听完了整个对话的唐兴,当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人手,来配合赵烈查清这个案子。 赵烈离开后,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右手边一个面庞消瘦,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中年男人身上。对方这张纵欲过度、身体不支的脸,已经表明他是个好色的人。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昔日,就是对方收养的赵玉洁。 章一四零 众生(4) 此人名叫赵逊,年轻时候也是一代俊彦,修炼资质比之赵宁的父亲赵北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虽然是赵玄极的妾室所生,但在赵氏也是地位非凡。 成年后,赵逊到了雁门关任职,第三年,带着一队属下巡视草原诸部,看上了一位酋长的女儿,便想将对方带回来,却不料,被那个部落的第一勇士阻拦。 为了争夺那位草原美女,两人进行了一场公平较量,当时距离元神境后期不远的赵逊,却被那个草原修行者当众击败,受伤不轻。 出身于将门,又打小备受荣宠,赵逊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加之当时还年轻,丢不起这个面子,咽不下这口气,加上那位酋长女儿,也心仪于他,便不肯认输,趁夜带着对方开溜。 不料此举被那个部落勇士发现,带人半路追上,双方这回就是一场真正的激战了。 本就有伤在身的赵逊毫无疑问战败,且还因为对方出手过重,损了修行根基,自此修为再无寸进,手下也死伤了好几个。 事后,赵逊虽然被那个不敢得罪赵氏,忐忑不安的部落酋长,亲自送回了雁门关,还备了厚礼赔罪,但赵逊心智与自尊受到极大打击,自觉无颜见人。 在雁门关见了赵玄极后,他便欲拔剑自刎,好在被赵北望及时发现,给制止了,之后还一直守在他身边。 赵逊没死成,但也一蹶不振,从此再也不轻易在人前露面,离开了雁门关回到燕平城,整日不是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饮酒,就是逛青楼。 已然是混吃等死的模样。 一帆风顺的人,最是经不起挫折,年少显赫的人,最是受不住失败。 这些年,赵逊唯一的一回到江湖上闲逛散心,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赵玉洁,对方的父亲,就是他当日死掉的其中一个手下。 赵逊也是心怀愧疚,这才想要补偿赵玉洁。 那场争斗,对赵氏和大齐而言,都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重点不在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是赵逊败了两次,还折了几名部曲。 所以当时赵玄极跟那个惴惴不安的部落酋长一商量,就把赵逊的受伤和手下的损失,说成是帮助部落剿灭一支马贼所致。 这样一来,那几个死掉的赵逊手下,也就有了为国战死的名声和待遇。毕竟草原诸部名义上都臣服了大齐,雁门关驻军有巡视附近的草原的职责。 算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赵玄极都还不是大都督,而是雁门关主将,赵氏的曾祖也还在人世。 赵宁看了赵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对方犯的事,发生在昨夜。 跟往常一样,入了夜,赵逊醉醺醺的去一家青楼,跟几个相熟的清倌儿饮酒作乐,夜半缠绵。 问题也就出在这,那个陪赵逊过夜的清倌儿,被赵逊给弄死了。 这种事,可想而知影响有多大。 在来大理寺之前,赵宁已经让一品楼查过这件事,跟赵逊也聊过一阵。 原本按照赵逊自暴自弃的性子,是不可能跟赵宁说这件事的,但诸多案件爆发,赵氏陷入危机中之后,赵逊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逊虽然已经自我放逐,但人并不傻,相反还很精明,哪怕是醉酒了,对当时的事情跟情形也记得非常清楚,这一点就不是没什么心机的赵烈可比。 问题也就在这里,赵逊昨夜同样没发现什么异常。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那个跟他相熟的清倌儿,昨夜好像身子弱了很多,不是太有精神的样子,要不然也不至于被弄死,但也没有明显的伤病。 另外就是赵逊昨夜兴致比较高。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么多年赵逊放浪形骸,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龙马精神全靠虎狼之药维持。昨夜也是如此。 赵宁让一品楼的人查了那座青楼,最终的结果并不好,那个死掉的清倌儿,和青楼里的其他人,包括老鸨子,都没有设计或参与设计赵逊的迹象。 事情很棘手。 赵宁对此并不意外,阴谋害人,不管收买人的和被收买的,都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这样行动才能越隐蔽,事后也越不容易被查出来。 像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种,陈奕和冯三他们都是破绽。 虽然门第已经把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控制起来,正常情况下已经是天衣无缝,但仍旧让赵宁找到了突破口。 赵烈的案子里,行动人手就少了很多,那个肺痨地痞还当场死亡,痕迹就更少。但仍有那个京兆府的衙役,可以让赵宁抓住。 在赵逊这件事里,一个可以被查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不多,绝大多数害人的事情,都是需要参与者的,没有行动人手,一件事怎么去办?又没有鬼可以驱使。 赵宁经过思索,推测出了昨夜的情况。 赵逊的虎狼之药,可能被人掉了包,换成了药力更加凶猛的。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活活弄死一个清倌儿。 所以那个清倌儿本身也必然有问题。 对方可能也被隐秘下了药,造成身体忽然变得虚弱、脆弱,如此,便承受不了半夜的折腾。 既然青楼的人没有参与这件事,那么换药、下药的人,就可能是门第安排的精锐。 对方可能扮作客人,一直盯着赵逊,在虎狼之药端上来的时候,从伙计身旁经过,依靠自己的修为,隐秘将某种药物下了进去。 对那个清倌儿下药就更加简单,只要对方会吃饭会喝水,就一定有机会。 也不止下药这个方法,既然是门第修行者出手,完全可以在跟清倌儿擦身而过的时候,假装碰倒对方,在对方心脉上留下暗伤,只要剧烈运动就会发作毙命。 这个扮作客人的门第爪牙,在事后一定会迅速离开,就此躲藏起来。对这个人,一品楼的人再能干,也不可能追查得出来,毕竟进进出出青楼的客人太多。 给赵逊和那个清倌儿下的药,他们吃了,也就没了痕迹,就算有残渣,亦或是汤碗、茶杯里有残留,那些残渣和汤碗、茶杯,也可能被门第的爪牙弄走了。 这样人证物证就都已消失。 一品楼的查探证实了赵宁的这些推测。 现在的情况是查无可查。 为了在唐兴这个皇帝的眼睛面前演戏,赵宁还是当场问了赵逊一些问题。 末了,眼神灰暗,生无可恋的赵逊道: “如果我的冤屈不能洗刷,我愿以死谢罪。用我的命去赔偿一个清倌儿的命,总没有人能说什么。赵氏的家声虽然会受到影响,但也不会太大。” 赵宁早就已经看出来,赵逊对生活已经没有期望。 或许在对方眼里,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希望的活着,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既然生活是无止境的痛苦,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过了十年没有希望的生活,想要结束再正常不过。 赵宁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转头对唐兴道:“那个清倌儿的死,说到底,是因为中了毒,亦或是受了暗伤,仵作验尸的时候,应该能查出些端倪来。“如果仵作没有查出什么疑点,那这个仵作就有问题,顺藤摸瓜之下,要找到是谁给他授了意,也就不难。” 唐兴是个聪明人,刚刚也想到了这点,听完赵宁的话,正要回答,赵逊忽然道: “如果那个清倌儿中的毒,只是让她身体虚弱经不起冲击,这也不是致命的毒物,没法就此说她的死跟我无关;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那就有可能只是被修行者用真气堵住了心脉,无法剧烈喘气。那么在她死了之后,这口真气也会消散,留不下太多痕迹。” 这的确是事实。 赵宁没有说话。 唐兴轻笑一声,“只要她中了毒,那就证明她的死有问题,至于问题有多大,官府说了算;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确实可能没有痕迹,但到底有没有真气残留,也是仵作跟官府说了算。” 言罢,唐兴去到门外,跟一个官吏交代一阵,让对方去办事。 他虽然不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却是寒门官员里,跟赵宁最熟悉的人之一,这回由他跟在赵宁身旁,负责协调赵宁跟大理寺官吏间的合作,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赵逊苦涩而又自嘲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多看了赵宁一眼。 这件案子的破绽可以说微乎其微,甚至是没有。但这也耐不住官府里有自己人,只要查案的是官差,那么案子是什么结果,就是官府说了算。 莫说没有疑点可以制造疑点,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更何况,这件案子并非半分可查之处都没有。 赵逊没有想到的,是唐兴等人会这么鼎立襄助赵氏。但凡是赵宁想做的事,对方就会立即调动大理寺和京兆府的力量,近乎没有底线的支持。 对,就是没有底线,没有黑白,没有对错,只有一个既定要达成的目的。 这让对这回赵氏跟门第的斗争,并不是十分清楚的赵逊,心里对赵宁的评价上升了好些个台阶。很明显,赵氏这边是对方在主持大局。 也不知在此之前,赵宁做了多少准备,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家主继承人,心思缜密,算计深沉,有着寻常将门子弟根本没有的权力斗争智慧。 在赵宁这个杰出的后辈面前,赵逊不能不觉得羞愧。 这种羞愧兀一浮现,就变得格外浓烈,短时间内便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痛苦不堪。 作为赵氏一族曾经有名的天才,赵逊也是有过光辉往事的,年轻时自视甚高,也想为家族添砖加瓦。 而如今,他还需要一个十六岁的后辈来搭救,为他洗清冤屈,让他不会妨害赵氏家族。赵逊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败,如此不堪。 他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 他依然有自尊,虽然不多了,但就是这点自尊,让他此时此刻,无法面对赵氏,更无法面对辛辛苦苦为家族奔波的赵宁。 就算成了“废人”,他也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家族的害虫。 赵宁看到了赵逊眼中的痛苦。 这让他觉得欣慰。 他想起前世,赵玉洁在叛出赵氏后,说过的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是,赵逊收养她,只是见她容貌倾城,是馋她的身子,居心不良,毫无道德,所以她叛出赵氏理所应当,并不需要愧疚。 但赵宁却知道,赵逊虽然好色,却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底线,对赵玉洁有什么非分之想。 接下来,赵宁继续安排破解其它的疑难命案。 章一四一 众生(5) 一段时间后,刑讯室里再也没了赵氏族人,所有的案子都到了解决的路上,赵宁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大理寺的官吏换上了一盏热茶,赵宁端起来喝了一口。 赵宁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冯三、冯牛儿等人,被狱卒带到了这里。 跟之前在京兆府时相比,此刻的冯三等人,再面对赵宁时,脸上没有了半点儿硬气与桀骜,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畏惧与不安。 兀一进门,他们就相继扑通扑通跪倒在赵宁面前,祈求赵宁饶恕他们之前不敬的罪责,希望赵宁能够同情他们是穷苦人家,放他们家人一条生路。 为此,不管赵宁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赵宁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们已经见过自己的家人了,而且大理寺的官吏,也断了他们见门第官员的念想。 如今冯三等人都已经认知到,自己完全落入了赵宁手里,赵宁想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伤势颇重的冯三,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连连磕头之后,满面悲戚地道: “赵公子,你是身在云端上的人物,我们是在泥地里讨生活的小民,只要你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对付我们的家人,冯三愿意招认被门第收买的经过!” 这样的结果都在赵宁意料之中,对冯三的俯首顺从,他也没有半点儿意外,微微颔首道: “本公子之前的条件依然有效,只要你们肯认罪,我会给你们两倍的价钱与修炼丹药,同时会保护你们的家眷不受欺辱,一生都可以在石门县安稳生活。 “至于你们,自然是要被治罪的,没有人能救你们。” 冯三得了赵宁的承诺,连连叩拜,听罢最后一句话,惨然一笑,悲凉道: “我们拼了这条命,就是为了给家眷一个好的生活与前程,如今目的达到不说,能得到的报酬还加倍了,可谓是意外之喜,就算断了脑袋,也不敢对赵公子有任何怨念!” 赵宁点点头,唐兴见状也不耽搁,让几名官吏带着冯牛儿他们,去一旁录写供状文书。 赵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正是戌时下二刻。时间过去得不长不短,他处理事情的动作很快。 到了这时,今日白天爆发出来的,针对赵氏的四十几件案子,都已经做出了该有的破解布置——这当然是明面上的。 暗处的行动早就已经展开,一品楼的精锐人手掌握了各个案子的关键人证物证,像码头命案中的王沭妻子王柳氏、陈奕这种存在,如今都在一品楼修行者的隐秘控制之下。 等到大理寺的官吏,在赵氏族人的配合下,查到了各个案子的疑点,去燕平城各处搜集人证物证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些。 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一两天,各个案子就会真相大白。 这个速度自然很快,但皇帝也不会有多大疑心,毕竟赵氏是被冤枉的,从道理上讲,案子并不难查。 有大理寺擅长查案的官吏,和赵氏族人的配合,加上大量寒门官员的相助,一应案件理应很快被查清。 况且,面对门第和将门的争吵,以及徐明朗等人的施压,皇帝也一定不想等太久。 “等这些案子查清,参与其中的很多士人门第都要遭殃,尤其是郑氏、吕氏等家族,做得事情最多,想不重蹈刘氏覆辙都不可能了。” 唐兴站在赵宁身旁,嘴角噙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眼中满是炙热之色。他好像比赵宁还要兴奋。 身处重重官舍的包围中,感受到周围海洋般的权力气息,赵宁既觉得危险压抑,又感到豪情万丈。再宽阔的海洋再汹涌的波涛,终究是需要人去战胜的。 他没有说话。 暂时离开大理寺后,他去见了一个人。 范式的杰出巾帼:范翊。 ....... 亥时四刻。 距离三更天只有半个时辰了,徐明朗出了皇城门。就算皇帝对赵氏案子的处置,让他很不满,让他感觉到危险,也不能一直呆在宫里,让皇帝不睡觉。 跟他一同出来的,有十多个重臣,基本都是门第、将门的家主,其中赵玄极就跟他并肩而行,谁也不肯落在对方后面。 在皇城门前等候自家马车驶过来的些许空档,徐明朗冷冷扫了一眼赵玄极。 对方在皇帝面前悲情冤屈博同情的模样,让他发自内心的厌恶,就像吃了一碗苍蝇。同时他还很不屑赵玄极这种行为。 如果卖惨就能改变大事,就能避免家族倾颓,那刘氏也就不会落到那般田地。所以在徐明朗看来,赵玄极不仅没有气节,也委实愚蠢得很,活该保不住赵氏。 他认为,赵玄极连在皇帝面前演戏的必要都没有。 “徐相,你不必用这种目光看本公。事实终将证明,谁才是大齐权力顶端的匆匆过客。”赵玄极从在崇文殿就被徐明朗鄙视,心中早就不快。 徐明朗轻蔑的冷哼一声,道: “镇国公不会以为,揪住了一件码头命案,就能改变大局吧?那未免也太可笑。这顶多让陛下迟疑一时,拖延一两日三司会审,最终根本能改变不了什么。” 赵玄极看到徐氏的几名家仆,已经先马车一步迎了过来,形色焦急,嘴角就有了一抹嘲讽,“徐相的大话,若是能一直说下去,那才叫本事。” 徐明朗刚要反讽赵玄极两句,眼见自己的心腹家仆满脸惶急,且还有好几个门第的家仆,也都慌慌张张的迎上自己的家主,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暂时放弃了跟赵玄极打嘴仗,侧走几步,还未开口询问,心腹老家仆就迫不及待道:“家主,大事不妙了! “天黑前,各案案犯被带到了大理寺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大理寺的官吏接连出动,往各处捉拿新的案犯! “据各个门第回报的情况看,现在已经有许多案子的关键人证,都被大理寺的官吏找到了,陆陆续续带回了大理寺刑讯!”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徐明朗心头大惊,面色唰的一下变得纸白! 所谓的关键人证,就是上知门第,下连行动人手的存在,他们一旦被抓住,在大理寺的刑讯下开了口,那就不是陷害赵氏的计划落空,而是会跟码头命案一样,门第的阴谋都会被抖漏出去! 参与了各案行动的门第,都要遭殃! 徐明朗皱眉厉声问:“大理寺的人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人证?各个门第之前是怎么办事的,就没把人藏好?!” 人当然是不能藏到各个世家大宅的,那要是被大理寺官员找上了门逮着了,哪怕只有一两个,门第就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家仆也是十分懊恼,“他们说他们把人藏得都很隐蔽,但大理寺的人偏偏就很快查过去了,而且...... “而且还有都尉府府兵,以及将门的修行者配合,那些人想跑都跑不掉,我们的人察觉到危险,连灭口都来不及!” 这跟郑玉卿、陈奕当时面对的情况一样。 “都尉府府兵?” 徐明朗瞬间反应过来,今日的案子爆发后,赵氏自然会调动很多将门修行者,配合都尉府府兵四处调查。都尉府有巡街的权力,这事徐明朗也无法阻止。 可问题是,对方是怎么这么快查到那些关键人证的? 赵宁是怎么找到陈奕的? 如果被藏起来的关键认证,这么轻易就能被找到,那这个“藏”就是一个笑话。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难不成,整个燕平城都在赵氏和将门的监控之下? 这更加不可能! 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手? 皇帝现在都没有这样的力量! 况且,对方就算有充足人手,那也得提前布置才行,难道赵氏早就知道了门第的计划? 门第中有内鬼?! 徐明朗一时思绪万千,念头杂乱,饶是他乃当朝第一权臣,眼下也怎么都想不明白。 赵氏闪电般抓住陈奕,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现在竟然这么快就逮住了更多关键人证,这根本毫无道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明朗寒声问:“现在有多少人证被抓住了?” “最新的回报是,已经超过了十五件案子!” “竟然已经这么多?”徐明朗一颗心陡然下沉,这还不到子时,就已经有十五件案子被破坏,等到了明日,岂不是所有案子都会失手? 那就完了! 徐明朗只要想想那个场景,想想那个后果,就感觉眼前发黑,脚下发软,险些站不住! 门第联合陷害赵氏的阴谋被查清,到时候就不是权力之争了,整个大齐天下都会沸反盈天,民情舆论将淹没他们,整个士人门第就会满盘皆输! 不等徐明朗稳住心神,郑氏家主郑泽贤,已经快步小跑过来,如丧考妣的对他道: “徐相,我们现在已经有六七个关键人证被大理寺抓走了,郑氏马上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徐相快想想办法,照这样下去,郑氏就得万劫不复!” 徐明朗还未说话,其它的门第家主都聚拢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吕氏家主,跟郑泽贤差不多的惨淡模样,哀求道: “徐相救我吕氏啊!徐相,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们在对付赵氏,我们的计划明明天衣无缝,怎么就陡然间成了这番模样?” 徐明朗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问谁去? 这回的行动中,郑氏、吕氏两个家族,是出力最多的三个家族之二。 而且跟庞氏庞升指使着京兆府在明面上配合不同,他们是在暗中直接行动,现在被抓住的把柄最多最直接。 面对众人急切而忐忑的目光,徐明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差些要呕血。 关键人证都被抓了,还能怎么救他们?这些人可是在大理寺!那不是门第官员控制的衙门! 原本,门第们谋划的是三司会审,这样一来,好歹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是自家人,足以掌控局势。 可现在皇帝就是不肯三司会审,却偏偏又让大理寺先行调查案情,这才是导致眼下这个局面的最重要原因! 代州之案中,仗着控制着三司,徐明朗给北胡、范式洗清了罪行,但事后皇帝就对大理寺的官员进行了大规模调换。刘氏之案时,皇帝趁机又做了一次这样的事。 现在结果就是,大理寺彻底变成了寒门官员的衙门,徐明朗这个当朝宰相,再也不能完全掌控三司。 他和门第手里的权力,已经被皇帝分走了一部分。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那些关键人证都杀掉!”徐明朗追悔莫及。 但也只能是追悔。 依照开始的情况,这些人就没必要杀,杀了还有麻烦,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所以只是把他们隐秘保护、控制了起来。这样最合理最划算,而且也足够了。 这就像有一股五千人的匪盗造反,朝廷难道一开始就派十万大军去征讨不成?大军出动是要钱粮的!正常情况下,最多派出两三万人。 在藏那些关键人证时,彼时大家想的是,就算事情万一不对头了,再灭口也不迟,毕竟那些人跑不了。 可谁能想到,今日案子爆发,赵氏入夜就找到了这些人,这个动作也太快了! 他们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就在徐明朗内心痛苦不堪的时候,他注意到赵玄极优哉游哉的走了过来,呵呵笑着,一脸戏谑的道:“徐相,本公还在等着你继续说大话呢,你怎么不出声了?” 听到赵玄极的嘲讽,看到对方一副智珠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徐明朗只觉得五脏翻涌,浑身血脉都要炸开。 抬起不无颤抖的手指了指对方,他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反倒是嗓子眼一甜,感觉到一口老血涌了上来。 “赵玄极......你不要得意的太早!”费尽全力将老血吞了回去,徐明朗难受得无法用言语形容,面色灰败得厉害,对左右的门第家主们低喝道:“我们走!” 章一四二 众生(6) 徐明朗回到宰相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并且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直到门第家主们陆陆续续隐蔽赶来,他才从书房里出来,跟他们一起议事。 谋算赵氏的事,可以为人所知,但不可为人所见,众多门第家主在今夜这种形势下,大摇大摆进入宰相府密谋,莫说会给将门攻讦的借口,也会令皇帝不悦。 刚刚坐下,不等郑氏、吕氏家主开口,徐明朗就率先掷地有声道: “赵氏跟将门能这么快,这么精准找到各案的关键人物,让我们连灭口的时机都没有,原因只可能有一个:我们之中出了内鬼!” 众人闻听此言,都是面色微变,互相打量几眼,目中不无怀疑、防备之色。就连郑泽贤等人,也是暂时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徐明朗的这个论断,大家在来的路上,思考整件事为何会失败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所怀疑。若不是出了内鬼,这回的行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徐相可知,谁是这个内鬼?”郑泽贤迫不及待的问。众人中,他和吕氏家主最是稳不住,因为他们现在漏出的把柄最多,家族已经危在旦夕。 徐明朗却没有答话,作闭目沉思状之前,有意无意扫了范钟鸣一眼。 所有门第家主的目光,都落在了尾座的范钟鸣身上,后者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 范钟鸣并不是范式家主,但如今也是范式大长老,在范式家主年迈不大理事的情况下,他就是范式的话事人。所以他今天坐在这里。 代州之事后,范式虽然在三司会审的过程中,被徐明朗洗清了罪责,却因为办事不力,引发了徐明朗的极大不满。半年来,范式处境一日不如一日。 很多政绩不错,理应升迁的范式官员,没有被加官进爵不说,还被调离了原本的主官或实权位置,去任了不打紧的官职,一些政绩不好的范式官员,更是被贬官。 眼下的范式家族,风雨飘摇,家道中落已经是肉眼可见。 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再过一些年,范式就将彻底退出大齐皇朝的权力舞台。 因是之故,这回门第联手对付赵氏,范钟鸣一直很殷勤,表现得格外奋发,主动做各种脏活累活,四处奔走,谄媚求存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 扳倒赵氏,而后趁胜追击,继续打压将门,这里面的利益太多,诸多门第都很眼红,加之他们之前认为此役必胜,为免事后论功行赏时少了利益,都不愿把紧要行动让给范式。 最终,范式承担了一个跑腿还没啥功劳的角色,出钱出力不少,却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就类似于酒楼传菜的伙计,跟客人没啥正面交流,没有推销酒楼里那些很贵的好酒好菜的机会,不做菜不做饭,也就算不上重要。 但传菜的伙计,却既能知道厨房的情况,也能接触大堂的信息。 所以范式族人知道的东西不少。 “范钟鸣!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你向赵氏透露了我们的行动?!”郑泽贤直呼其名不说,还站起身指着范钟鸣的鼻子厉声质问。他委实很着急。 尾座上的范钟鸣一张脸立即憋得通红,悲愤万分: “郑公何必血口喷人?在座的诸公谁不知道,代州之事后,范式跟赵氏已经是誓不两立,不死不休?这个时候,范式怎么可能跟赵氏沆瀣一气!”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郑泽贤也无法反驳。 吕氏家主却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 “若不是你们,还能有别人不成?你们范式本就是将门,半路出家进入了文官序列,我看你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代州之事之所以会败,不就是因为你们? “要我看,当时你们就跟赵氏串联在了一起,有意让行动失败,把消息暴露,好给将门反扑、攻讦我们的借口!” 范钟鸣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豁然起身,血红的双眼瞪着吕氏家主: “若是范式没有泄密,吕公又当如何?今日范某就以项上头颅跟你对赌,如果范式没有走漏消息,吕公敢不敢把人头给范某?!” 范钟鸣态度如此悲愤且强硬,吕氏家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他不可能真的把头颅拿出去作赌。范钟鸣如此表态,多少能印证他的心迹。 但吕氏家主不能就此认输,没了气势,遂鼻孔朝天道:“若是世间事,用人头作保就能确保自己的清白,那你我跟三岁小孩何异?” 两人一时争吵得不可开交。 郑泽贤本来也想加入进去,终究是想到家族的处境,不愿浪费这个精力。就算范式是叛徒又如何,现在能改变郑氏的处境吗? 念及于此,郑泽贤向徐明朗看去,却见后者仍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阻止争辩,让话题回到正题上,解决眼下困境的意思。 郑泽贤忽的一头一动,联系徐明朗瞥范钟鸣那一眼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大感不妙。 徐明朗这是在干什么?很明显,他是故意抛出范式是泄密者的诱饵,转移议事的话题!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徐明朗在转移众人视线和注意力,让大家都去抓内奸,去逼迫范式付出代价! 徐明朗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只有一个。 眼下门第面临的困境,徐明朗根本解决不了! 作为这回行动的主事者,徐明朗却无法处理任务失败的局面,他不想承认也不愿大家认为他无能,所以把过错有意无意推到了范式这个“内奸”头上。 范式实力最弱,又有无能的“前科”,还是将门“反叛”过来的,无疑是被丢出去承担责任的最佳人选。 这样一来,徐明朗既找到了为行动失利负责的人选,又能避免自己威信扫地的窘境!这......这是上位者的惯用把戏。 郑泽贤面如死灰,精气神一下子消散大半,颓然坐在那里,六神无主。 徐明朗都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这就是说,郑氏的倾颓已经无法挽救,无可避免!郑氏,是真的要完了...... 郑泽贤绝望得感觉到天旋地转。 ...... 一家一品楼名下的普通酒肆里,赵宁坐在桌前吃饭。 有人跟他同坐一桌,却没有动筷子。 不仅没动筷子,还正襟危坐。 正襟危坐,并非有多么畏惧赵宁,而是习惯使然。 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五官端庄,身材倒是很苗条,看起来既不柔弱,也没太多惹人注意的地方。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只需要坐在那里,旁人就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 这位年轻女子,正是范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范翊。 赵宁今天没怎么吃饭,午时在都尉府本来可以吃一顿的,结果张文铮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而后的时间里为了表现自己的忧愤,也一直没有进食。 这会儿终于可以敞开吃,赵宁就没什么顾忌,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大半。 若是魏无羡在这里,一定会伸出大拇指,敬佩说一句“你竟然能比我的吃相还难看,实在是厉害。”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世家贵族的基本礼仪,不过赵宁却没有这种顾忌,前世十年国战的时候,常常需要边吃干粮边商量战局,没有时间给他安静进餐。 “这么说来,这回联合出动的门第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徐明朗的带领下,积极主动出了能出的所有力气?”赵宁喝了口汤,头也不抬的问范翊。 去年秋猎的时候,因为范翊跟陈安之的暗中协助,赵宁最终才能成功夺旗。这些时间,赵氏跟范式的隐秘联系,多是通过对方。 对这个范式巾帼,赵宁现在已经很熟悉。 “庞氏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这回行动中颇为小心谨慎,显得有些异常,他们更多只是在明面上,动用京兆府的力量配合,并没有深入参与行动。” 范翊说话的声音很想念书,一板一眼,这让她看起来很有文人的文静气质,所以她一开口,就有一股子别样的魅力。 说到这里,范翊顿了顿,补充道:“以下是我的推测:我觉得,庞氏私底下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哦?”赵宁微微挑眉,“说说看。” 其实徐明朗并没有冤枉范式。这回门第的行动之所以被赵宁掌握得这么透彻,的确是有范式从中泄密的缘故。范式知道的事情,赵宁基本上都知道。 多个门第谋划了四十多件案子,行动庞杂,涉及的人物太多,一品楼虽然势力大,但也不是万能的,难免些遗漏。 正是靠着范式的帮助和查漏补缺,赵宁才能准确掌握所有案子。 “庞氏跟徐氏虽然是姻亲家族,但庞氏明显不甘愿只做庞氏附庸,也想壮大自身。徐氏因为北胡公主的年年进奉,家族得到了很大增益,这事刘氏知道,庞氏也不会没有察觉。 “既然徐氏能这么不择手段,庞氏不甘人后,为什么不能效仿?我隐约察觉到,庞氏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可能会针对一品楼有所行动! “他们或许在走刘氏的老路:控制江湖和燕平城地下势力。” 听到这里,赵宁不仅没有觉得心惊,反而还有些欣喜。 徐明朗从将门手里夺走兵部后,虽然安插了很多自家族人进去,但为免分赃不均和皇帝忌惮,还是将大部分官职都让了出来。 他自己已经是宰相,族人再担任兵部尚书也不合适,但这个利益必然不能落在普通门第手里,所以现在的兵部尚书就是庞氏家主。庞氏对兵部有很大掌控力。 为了接下来的战争大局,赵宁要帮助将门夺回兵部,那就不得不对庞氏下手。 至于庞氏暗中的力量,范翊因为知道得事情少,有些情况不明白,赵宁可是很清楚,庞氏那所谓的暗中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一四三 众生(7) 范翊之所以怀疑庞氏另有图谋,是因为范式在跑腿的过程中,庞氏不允许他们靠近自家的势力范围。这就导致范式对庞氏在做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 庞氏虽然表现的是看不起范式,不屑于跟他们来往,但这种行为怎么看都有欲盖弥彰之嫌。 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在普通人看来,庞氏应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然而门第联姻本就是利益联合,要完全一条心很难。 杨氏作为赵氏的姻亲家族,之前因为降爵的事,也是跟赵氏有过一段矛盾。 若非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实力,让杨氏怀疑赵玄极心中有大蓝图,也不会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赵宁跟范翊简明扼要的谈完事情,安排了一些接下来的行动后,范翊就从后门离开了酒肆。有一品楼的伙计从旁相助,她也不用担心行踪会暴露。 范翊前脚刚走,魏无羡后脚就踏进了门槛。他在赵宁面前坐下来,见赵宁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连忙招呼伙计上菜上肉。 今天晚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酒是喝不成了,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咂摸了好几次嘴。 “情况如何?”赵宁边吃边问。 “不简单。” 魏无羡颇有些凝重的说道,“他们的力量不弱,比我们之前预计得强很多,一个个全都是经验老到的精锐。 “莫说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眼下还无法对付,我带着从军中挑选出来的斥候、探子精锐,亲自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些他们的破绽,自身也是差点儿被察觉。 “眼下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各方人手出动得不少,破绽也比寻常时候多,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谓是老谋深算。 “若非燕平是我们的京城,我们在这里根基深厚,否则我还真没有把握——不,不是没有把握,是绝对做不成这件事,说不定我自己还会搭进去!” 赵宁点点头,魏无羡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事情办得符合之前的计划,没有出什么岔子。他眼下只需要知道这最关键的一点。 在一大碗阳春面端上来后,魏无羡拿起筷子,却是半响没动,末了喟叹道: “宁哥儿,我之前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又如此难缠!大齐承平太久了,无论是朝堂诸公,还是军中锐士,都怠惰了太多,这很危险!” 赵宁没说话。 这样的事实,他前世亲眼见得已经太多,无需置评。 ...... 子时。 皇帝宋治得到了大理寺的几次禀报,对赵氏案子的情况有实时了解。 “虽然各个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也无法在今明天就早早结案,但依照现有的情况来推测,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今天这些针对赵氏的案子,基本都是门第的阴谋陷害。” 站在风雪亭屋檐下的宋治,负手望着灯火阑珊的燕平城,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鞘中宝剑,气度华贵而内敛。 他接着道:“就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的十多个案子来看,门第中的郑氏、吕氏等家族,要在事后付出严重代价,大体会重蹈刘氏覆辙。 “其余的士人门第,不会倾颓,但也多少会受到将门诘难。这一阵,赵氏跟将门,胜得很干净利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感情,分辨不出好恶情绪。 陪同在侧的大内总管敬新磨,俯身低声道: “老奴也没想到,门第这回的行动会这么大,露出了这么多把柄!他们胜了固然可以将赵氏直接弄没,但眼下败了,损失可就太惨重了些。” 宋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大伴的意思是,朕应该保一保门第?” 敬新磨不动声色道:“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圣裁,老奴岂敢多言。 “老奴只是觉得,郑氏、吕氏倒了也就罢了,若是门第受损太多,只怕将门势力就会完全回潮。届时将门在朝堂上压着门第欺负,朝局又会是乱糟糟的。 “只有双方实力均衡,谁也不能奈何谁,朝堂上才能安静些,于国家社稷有益。” 宋治微微颔首,“大伴说得不错。” 他没有太多的言语,敬新磨也就无法揣测他心底的想法,只能静静站在一旁。 作为皇帝心腹,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当然得为君分忧,所以有些皇帝不方便说的话,敬新磨要帮皇帝说出来。 但眼下皇帝高深莫测,他也就不敢再轻易有什么言语,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合皇帝心意。 “传令给大理寺卿,审案的时候注意分寸,郑氏、吕氏就不用管了,其它门第涉及的案子,就不要查得那么清楚。”皇帝最后下了决断。 “是。” 敬新磨躬身应是。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能让赵氏和将门太过得势。 敬新磨下去安排事情的时候,宋治凝望着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城,与无边无际秩序井然的燕平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做的,越是大事越需要慢慢来,步子迈得大了就容易露出破绽,被人察觉自身意图......这可不是明主所为。” ...... 夜已深,人未静,穿着官袍的庞凖,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看到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典雅马车,车身雕刻着鹿鸣图案,那正是庞氏家族的图腾。 进了车厢,庞凖屈膝跪坐,向面前的中年男子见礼,“父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庞琦打量了庞凖两眼,见对方鼻梁上还有淤青,不由得面色微沉。今日庞凖带着京兆府衙役去码头,却被赵宁当众打晕的事,庞琦是知道的。 “伤势如何?” “已经不碍事了。” “好好做今晚的事,只要成了,赵宁这小子成了阶下之囚,你有的是报仇雪恨的机会。” “父亲放心,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庞琦点了点头,“只要做成这件事,我们都能得到想象不到的好处,珍贵的修炼资源随手拈来。修为上去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成为家族实权大人物。” 说到这,庞琦眼中有精芒闪烁,掷地有声道:“就算是下任家主之位,你也不是不能争一争!”庞凖心头一动,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 如果是五年前听到庞琦说这话,他一定会认为对方在说笑,说不定还会在心里腹诽一句痴心妄想。 他们并非庞氏嫡系子弟,只是旁支罢了。 庞琦虽然跟庞氏现任家主是兄弟,但只是前任家主的丫鬟所生,属于醉酒后的产物,那个丫鬟难产而死时,连个妾室的身份都没捞到。 庞琦在庞氏属于边缘人物,只差一点就没有资格呆在京城庞氏大宅,若非修为还过得去,就要去外面奔波,离开庞氏权力中心。 正因如此,在庞氏大宅里,比他们身份高的人太多了。五年前,庞琦也不过是庞氏的一个普通管事,手里几乎没什么权力,就是个被指挥得团团转的劳碌命。 如果不出意外,庞琦到死也成为不了庞氏长老。至于庞凖,成年后更是必定被派到庞氏在地方上的产业里去,连出仕的资格都没有。 庞琦当然不甘心,甚至心怀怨忿,他再怎么也是家主的兄弟,却还要对家主的嫡子行礼,委实痛苦不堪。而且庞琦有野心,想要出人头地。 对这些,庞凖知道得很清楚。 庞凖记得,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五年前。 修为在元神境中期的庞琦,忽然修炼速度大大提升,很快就成为了元神境后期的存在,这让他成为家族中有数的高手,地位立马变得不一样。 在那之后,庞凖就源源不断被庞琦隐蔽给予各种修炼丹药,每一种都价值非凡,远超庞琦能够在庞氏得到的财富。 借此,庞凖也逐渐成为庞氏年轻一辈中佼佼者,被家族重视,倾力培养,份量一升再升。 跟赵宁相比,他的境界是差些,但十六岁的御气境后期,整个大齐皇朝又有几个? 庞凖问过庞琦,那些修炼资源从何处来,后者却只是让他莫要多问,只管努力修炼便是。 “这是墨犀甲,你稍后就换上,今晚的行动你虽然不会参与厮杀,但也得防备万一。” 庞琦交给庞凖一件精致小巧的符甲,“时辰不早了,回去准备吧。等到时间一到,就带着京兆府衙役出动。” 听到“墨犀甲”三个字,庞凖心头一震。这可是二品符甲,哪怕在世家中也极为罕见!有了这件符甲在身,元神境中期以下修行者,都不能一击将他杀死。 庞凖下车后,庞琦坐着马车返回庞氏大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 自从五年前受了那些人的恩惠,修为提升到元神境后期,从庞氏边缘人物一跃成为家族实权长老,这些年他一直没少被对方给予好处,几乎就没缺过钱财。 与之相应的,他也在不断透露对方想要的消息给对方,帮对方做事。 这些消息,有的是庞氏机密,有的是其他士人门第的情况,有的甚至是他从庞清德那里得知的朝堂大事,门第与将门相争的秘闻大局。 这些年来,对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时候,为了探知一些隐秘,配合对方的商队牟利,庞琦也不得不冒一定的风险。 直至今夜这场大行动。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章一四四 众生(8)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五年前,那正是他最困顿痛苦的时候,自身修为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在家族里也诸事不顺,手上打理的商铺收益下降。 自己的儿子庞凖,本来有着不错的修炼资质,却因为得到的丹药少,而落后于家主那几个蠢材儿子,眼看就要走上自己中年落魄的老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来自江南的民间富商,通过他打理的绸缎庄的生意朋友,找上了门,说他们有上好的丝绸,希望能给庞琦的绸缎庄供货。 庞琦在庞氏虽然只是边缘人物,但在市井中,仍是平民百姓仰望、巴结的存在。庞氏毕竟是庞然大物,随便给点做生意的渠道门路,就足够改变普通商人的命运。 庞琦打理的几个绸缎庄,自然有固定的供货商,正常情况下,庞琦也不能无理由更换。 但对方的丝绸品质确实好,而且价钱低,加之给了庞琦个人很多好处,他就没道理拒绝。 有了合作,在对方的有意巴结下,两人来往渐渐多了,彼此都熟悉起来。 那个商贾不愧是江南富商,经营的商货不止丝绸,还有上品瓷器跟茶叶,同样的物美价廉。 庞琦打理的庞氏产业里,除了绸缎庄就是瓷器铺,却并不涉及茶叶。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下,庞琦让对方也成了自家的瓷器供应商后,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时候,富商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希望庞琦帮他一个忙。 原来,这名富商得罪了京兆府的一个官员,自家的多个商铺被查封,对方还放出话来,要让他在燕平城再无立足之地。 迫于无奈,富商只能通过自己的关系,千方百计打通世家的关系。世家中的实权人物,他巴结不上,庞琦这个边缘人物,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之前的丝绸、瓷器,并非是真的物美价廉,这世上的东西本就是一分钱一分货,富商给庞琦的价格之所以低,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完全没赚钱。 为了让庞琦相助,富商提供了丰厚的条件,只要庞琦能让他的商铺可以在燕平城继续开下去,所有商铺的利润都可以分庞琦三成,并可以送庞琦几个茶庄。 当富商说出京兆府那个官员的姓名时,庞琦答应了对方的要求。那只是个寒门官员罢了,品阶也不高,只是六品官,而且还是那种屈服了门第的官员。 这样手握实权的官员,对平民来说高高在上,无法正面抗衡,根本不能得罪,但对庞琦这个士人门第的管事来说,就只是普通存在。 庞琦出面,软硬兼施之下,那名寒门官员因为不敢触犯庞氏,最终跟富商握手言和。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同流合污,庞琦跟富商关系变得非同一般。 后来富商在燕平城开设的很多商铺,都有庞琦这个保护-伞的利益份额在里面。富商甚至帮助庞琦建立了自己的商铺、商队,让他有更多收入。 靠着庞氏这面大旗,富商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涉足窑子、赌坊等需要暴力保障的行业。两人都收获颇丰,利益远不是起初的丝绸、瓷器生意可比。 为了避免损公肥私,世家有家规,族人子弟不得拥有自己的私人产业,庞琦拥有自己的商铺、商队,已经触犯了族规。 但他有自己的野心,不愿一辈子只做庞氏的一个应声虫;面对源源不断进入口袋的财富,他的欲望也越来越大,想要得到更多。 后来,富商说他有获得珍贵修炼丹药的路子,可以弄到产自塞外的“万灵丹”——对元神境修行者突破境界有奇效,但需要大量银子。 已经坠入财富深渊,靠此修为速度大涨的庞琦,为了提升实力,获得更多财富与权力,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冒险跟富商联手。 他们在大齐有名的繁华城池——广陵,里应外合,击垮了庞氏的一整个药铺产业,并取代了那个市场份额。 医药自古就是暴利行业,借此,没用太久,获得了大量财富的庞琦,得到了“万灵丹”,成功跻身元神境后期。 随着在家族地位发生质变,庞琦手中权力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能够给自己和富商提供更多方便。 两人狼狈为奸,甚至开始贩卖私盐,获得的财富再度快速增长,比插手医药行业还多。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庞琦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富商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然要庞琦给他详细的庞氏家族情况,无论是商业上的还是官场上的,还要他打听朝堂大事、大齐国政、州县民生等等。 不仅如此,富商甚至要庞琦去收买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官员,为己所用! 这个时候,庞琦终于意识到,这个富商不简单,绝非什么正经的民间商贾! 第一时间,庞琦没有找富商对峙,而是隐蔽去见了之前那个,京兆府的六品寒门官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对方老实交待: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为难过富商! 他本就是富商的人,早就被富商收买了! 之前富商的困难,不过是他们共同做的一个局。 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富商有理由接近、贿赂庞琦,方便两人迅速建立关系! 庞琦当即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富商的预谋。对方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收买他这个世家子弟。 想通了前因后果,庞琦假装无事的约富商吃饭,准备在席间陡然发难,控制住对方。 然而,当修为不过御气境的富商来赴宴时,身边竟然带着一名元神境后期、两名元神境中期的高手! 庞琦不仅是毫无胜算,自己还身陷囹囵。 老神在在的富商掏出了一大叠文书,都是庞琦跟他勾结,建立的同属两人的产业的账本,还有他们联手击垮庞氏在扬州医药产业的证据! 这些东西,一旦放在庞清德的案头,庞琦必定成为庞氏族规的清理目标,不会有任何余地。 庞琦约对方赴宴,就是想要拿回这些东西,并除掉对方以绝后患,却没想到,这个富商身后竟然有这么强的修行者! 他的所有计划都落空。 把柄被富商掌握的庞琦,从此成了对方的牵线木偶,只能对对方言听计从。 好在这个所谓的富商,并没有因此做什么过分的事,属于庞琦的利益也半点都没有剥夺,庞琦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收益。 对方没有逼迫他冒生死风险去做什么,相处时也一如既往的客气有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选择的庞琦,渐渐接受了现实。 “富商”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庞琦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毕竟,在大齐,只有世家中存在元神境后期的高手。 这个问题,庞琦得不到答案,他的疑惑只能是疑惑。他想探查,却因为对方手里掌握着他的致命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庞琦唯一知道的事,是“富商”并不缺钱。 这个不缺钱,不是因为对方跟他联手的这些年,做了很多生意,赚到了海量财富——这只是一方面,而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有雄厚家底。 穷人要赚钱很难,富人赚钱就很容易,巨富要钱生钱就更简单。 因为有雄厚家底,他们可以做各种生意,只要经营得当,在大齐这繁华盛世里,会有越来越多的银子。 更何况,对方还有强大修行者作为后盾,无论是商业竞争,还是解决各种麻烦,都是轻而易举。 就像现在,因为对方有钱,结交到了他自己,于是赚了更多银子。 这样的法子,对方绝对不是第一次用,庞琦很清楚这一点。有大量银子,便能结交大族子弟、贿赂官员,官商勾结之下,赚钱就跟喝水一样。 京兆府的那个六品寒门官员,恐怕都不是对方收买的唯一京兆府官员。相比于世家子弟,没钱的寒门官员更容易被收买,而且风险更小,对付起来更容易。 而一旦对方像他庞琦一样,露出了把柄在对方手里,就得一直被对方控制,想挣脱都不可能。 随着跟对方接触越来越多,庞琦就越是被对方展现出来的雄厚财力、势力所震惊、折服。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的一颗普通棋子罢了。 虽然他已经是庞氏的实权长老,但在对方眼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庞琦曾一度怀疑,为了控制他,对方在他身边也安插有眼线。 可能是他的小妾,也可能是他的丫鬟,就连打扫庭院的仆役,都可能是对方的人,被对方或收买或胁迫了! 庞琦也不是没想过回头,但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回头,之前的罪责都不能被抹去。 一旦事情曝光,他的名声会臭大街,再难做人不说,现在拥有的巨量财富,也会随之烟消云散,被打落尘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不可没有银子。 所以庞琦的计划,是当他成为庞氏家主,亦或是庞凖成了庞氏家主后,再动用庞氏整个家族的力量,将对方一网打尽。 在此之前,他必须靠现有的财源,不断提升实力。 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这回,是对方第一次在庞琦面前,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实力面目,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统燕平城江湖。 庞琦对此毫不惊讶。 成为了燕平城地下世界的主人,会有多大方便,毋庸赘言。无论是对商业,还是对其它事,都大有裨益。 而对方的真实身份,也由此露出了一部分:他们是苍鹰帮残众。 庞起还见到了苍鹰帮帮主! 如此一来,对方为何有雄厚实力,为什么要结交他、贿赂官府官员,庞起也就不太奇怪。不是说就完全不奇怪了,毕竟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只是疑惑消散了一些。 苍鹰帮不只是在燕平城有势力,在整个大齐北方,都有很多分舵。燕平城的苍鹰帮之前被都尉府铲除,不代表苍鹰帮就完全覆灭。 这是苍鹰帮帮主的说法。 苍鹰帮要卷土重来,恢复自身在燕平城的地位,并借用庞氏的力量更进一步,统一燕平城江湖,也是顺理成章。 而庞琦的职责,是说动庞氏出动京兆府官差,在明面上进行配合。 苍鹰帮给出的条件是,事成之后,苍鹰帮愿意做庞氏的地下世界盟友,很多庞氏不方便做的事,他们都能帮忙,并且给庞氏三成帮派收益。 苍鹰帮同样有给庞琦的条件,其中就包括,苍鹰帮在庞氏族人中,只认庞琦,双方来往必须通过他。这样一来,庞琦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 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定了。 门第扳倒赵氏,文官打压武将,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庞氏帮助苍鹰帮只要有足够利益,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马车回到庞氏大宅,庞琦从车厢里出来,抬头看见月上中天,夜空繁星寥寥,一片流动的黑云正遮住了半轮皓月。 他有片刻的默然。 庞琦很清楚,苍鹰帮并不是对方的完全面貌。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图谋的根本又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回的行动成功后,也许不用太多年,大齐就会多出一个世家大族来。 对方有坚实的财力基础,又有大修行者作为龙骨,还结交了许多世家人物、官场官员。这样的势力,成长为大齐的一个世家,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若不是为了成为世家,对方也不会对大齐的朝堂大事、文武之争、国政民生那么感兴趣。 或许这就是真相。 如果是,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那么一切就太可怕了。 庞琦不愿多想。 多想无益。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世家的边缘人物,成为了家族的实权长老,并且还能变得更强更有权力,乃至觊觎家主之位。 这是他的奋斗,改变自身命运,施展一生抱负的奋斗。 这个过程虽然危机重重,但至少目前来看,还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旦今晚行动成功,庞氏帮助了苍鹰帮,整个家族也就绑上了苍鹰帮的战车。日后,庞氏整个家族都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看,他庞琦也能安全不少。 当然,这也可能让他和庞氏家族的处境,都变得更加危险。 但因为危险,他就不要出人头地,就不要手握权力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皓月渐渐被黑云完全笼罩,庞琦收回了视线,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世道凶险,人生艰难。自古以来,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何曾活得轻松过?” 章一四五 众生(9) 在庞氏大宅,庞琦最后确认了一遍行动人手,又去见了庞清德,在确保己方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后,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衫,再度出了门。 这回,他没有坐马车,只带了一队亲信精锐,施展身法穿街过巷,横跨好几个坊区,来到了预定要抵达的地点。 三更半夜,燕平城已是灯火依稀,除了平康坊这种青楼汇聚之地,以及各个世家显贵的家宅,还有一些灯火之外,其余地方大多是漆黑一片。 清冷的街上,很难看到行人。 平康坊,一条灯火幽暗的小巷内,庞琦在一间简陋的小饭铺里,见到了苍鹰帮帮主——化名张鹰的天元部族勇士忽尔巴。 “让庞公到这种腌臜地方来,多有怠慢。”略作乔装的忽尔巴,看起来跟大齐的北方汉子并无两样。他在燕平城厮混多年,举手投足也跟齐人无异。 “张帮主客气了。”庞琦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饭铺,除了忽尔巴,大堂里只有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汉子,都在埋头大口吃饭,没谁将目光投过来。 平康坊里热闹繁华,什么样的人都有,青楼护卫、酒楼杂工之类的底层百姓,忙到现在才下工,到饭铺里吃一顿饭也是寻常事。 “庞公只管放心,这地方绝对安全。”忽尔巴笑着招呼庞琦落座,见对方颇为警惕,便多解释了一句。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说饭铺是他手下的人开的。 事实上,为了能借门第联合进攻赵氏的东风,在今夜东山再起,统一燕平城江湖,萧燕已经将手下的力量基本调动起来。 在苍鹰帮灭亡后,二三十名元神境高手、数百名御气境修行者的损失,让萧燕在燕平城的力量大为削弱,若非还有两个王极境镇住场面,她都只能暂时撤离。 如今还是萧燕的潜伏期,没到战争爆发,需要里应外合的时候,天元部族也没有派遣太多元神境高手,到大齐境内来供萧燕驱使。 草原一统战争在即,那里需要更多力量,来确保战争迅速结束。一旦拖延半年还没彻底取胜,大齐皇朝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完成,就极有可能出现意外。 在今日之前,萧燕向天元王庭求援,并将在北方各地潜伏的高手,以及各个商队中的精锐,都调到了燕平城,加上自己手里的底牌,凑足了五十多名元神境。 这也让各地的差事都停滞了下来,失去保护的商队,为免在半路被山贼河匪劫道,更是暂停了大规模跑商。这种光景必不能长久。 五十多名元神境已经是十分庞大的力量,相当于之前燕平城四大帮派中的两个,但萧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让庞氏也出力协助。 毕竟眼下一品楼已经霸占整个燕平城,实力大增,财富暴涨,远非之前可比,也就是时日尚短,高手才没有那么多。 庞琦在桌前跟忽尔巴对面而坐。桌上有几碟子菜肴,荤素搭配,香味倒是有,就是色泽差了些。只是扫了一眼,庞琦就认为那味道必不可能好。 所以虽然忽尔巴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喝一碗酒,庞琦却连筷子都没动。 他毕竟出身名门,虽然是边缘人物,但向来自视甚高,这种垃圾一样的食物,他看着就觉得反胃,入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连这里的酒都不想喝。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果不能钟鸣鼎食,他为权力付出那么多,也就没了很大一部分意义。 忽尔巴见庞琦执意不肯动筷子,也不介意,吃得怡然自得,颇有谈性地道: “庞公是贵人,张某可不同。我来的那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吃,基本上除了肉就是肉,一年到头也很难见到正经蔬菜,普通人家若能喝上茶,那就是顶天的享受。 “一壶茶水,我们会喝七八道,等到茶叶完全没了味道,我们还会将茶叶吃掉。 “还是燕平城好啊,繁花似锦真不是说说而已。一桌子菜,能有五六种颜色,一种肉食,能做出七八个花样,哪怕不喜欢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这里的酒也好,没有一点儿异味,喝酒的时候还能听听音律,吟几首诗词——虽然我不大听得懂,但身处其中,还是有飘飘欲仙之感。” 忽尔巴说得兴致勃勃,庞琦听得不屑一顾。在他眼中,忽尔巴就是个土包子罢了,粗鄙、胸无点墨,没有才学,毫不文雅,毫无层次,跟野兽差不多。 若非利益有勾结,他根本不可能降尊纡贵,跟对方坐同一张桌子,听对方胡扯这些。 据忽尔巴之前自我介绍,他祖上是猎户,打小就在山中狩猎,所以虽然身在穷乡僻壤,但靠着出众的技艺,倒是不缺肉吃。 这样的人竟然能得贵人赏识,混成苍鹰帮帮主,实在是命好到了极点。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到中年的庞琦洞悉世事,很清楚人生在世,什么好都不如命好。 他如果是家主嫡子,不是小妾所生,现在也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但也仅此而已,在庞琦眼中,忽尔巴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贵族,到死都是个乡巴佬,骨头渣子都是粗的。所以在忽尔巴面前,庞琦一向自觉优越感十足。 不大想听忽尔巴说这些闲话的庞琦,再度左右看了看,打量店里的陈设与门外的街巷。 这饭铺实在是鄙陋,有些疙瘩角落里的陈年灰尘都没打扫干净,柜台上也黑一块红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污秽,看得他直犯恶心。 旁边角落桌子前的一个壮年汉子,一看就是底层百姓,不是农夫就是苦力,这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衣衫粗制滥造,那副面相那种神态,就是个苦哈哈的庄稼汉。 敦厚,朴实,内敛,也必定鄙陋、愚蠢。 辛劳的生活,倒是让他肌肉不少,身材不错。 也是个饭量大的,吃空了三个面碗,还在吃第四碗。 注意到庞琦的目光,忽尔巴呵呵一笑,“素面吃得再多,也扛不住饿,他需要一点肉。”说着,竟然招呼柜台后看账本的掌柜,“给他一碗羊肉。不,两碗!” 掌柜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依言照办。 等到羊肉上桌,那个五官普通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向忽尔巴抱了抱拳,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埋头就吃。 “无用的仁慈。两碗肉还能改变他的命运不成?不过是满足自己施恩时的优越感。”庞琦心中鄙夷,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问忽尔巴道:“我们何时动身?” 忽尔巴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巷子口东面百步之外,就是一品楼的一个重要分舵,根据我们的探查,甚至可能是总舵。 “一品楼跟寻常江湖帮派不同,他们的堂口并没有金碧辉煌,都是些寻常商铺、宅院,不深入进去很难分辨。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我们已经出动的人手,就足以灭掉一品楼的人。京兆府的衙役只要配合收尾即可。 “如果那里是一品楼的总舵,有很多高手,那就得请庞公出手,与张某合力将对方击破。” 庞琦点了点头,如果这里没有强者,他出手也掉身份。但既然忽尔巴把他约在这里,那就说明彼处有很大可能,就是一品楼总舵所在。 今夜不同于往日,眼下赵氏族人、都尉府府兵,都在跟大理寺的官员,到处查问、捉拿赵氏命案的涉案人等,忙得根本无暇分心他顾,不用担心有人来搅局。 战斗爆发,需要快速结束,京兆府只需要效仿之前都尉府的行为,将这件事定义为江湖械斗,并趁势将一品楼的人捉拿一些归案。 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赵氏身上,说一品楼是赵氏扶持的江湖黑帮,专门为非作歹,那么赵氏想渡过眼下这个难关,就不那么容易了。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激斗的喧嚣。 真气激荡似鞭炮声。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犹如雨打芭蕉。 忽尔巴恍若未闻,举起酒碗向庞琦示意,好整以暇地道:“行动已经开始,庞公,预祝我们旗开得胜!” 庞琦也认为,只要行动顺利开始,一切就已经成了定局,虽然不愿意喝这里的酒,但还是端起酒杯,回应了对方,故作淡然地微笑道:“饮甚。” 片刻后,喧嚣声停歇。 忽尔巴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干,大笑起身,豪迈道:“我苍鹰帮,终于东山再起!” 庞琦笑而不语,眉宇间的满意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他看到了自己人生,再度大上一个台阶的希望之光。 门外有人匆匆而入。 是忽尔巴的人。 此人必是来回报战况的。 看到此人,忽尔巴原本应该很高兴。 任何一个听到喜讯的人,都应该高兴。 但忽尔巴没有。 不仅没有高兴,反而还变得极为不快,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原因无法,这个浑身是伤的修行者,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无度的大喊:“帮主......快走!我们......败了!” 本来只是皱眉的忽尔巴,听到这话,就是被惊雷砸中了脑袋,虎躯一震,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双眼瞪得统领一样大,“你胡说什么!败了?我们怎么可能败?!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庞琦也是一惊而起,紧张的看着那个修行者。 那个修行者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歪倒在地,伤重而亡。 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咻咻的破空声在店门外响起,无数道黑影从街上闪过。 显然,这里正在被包围。 忽尔巴再也顾不得其它,跟庞琦相视一眼,喊了一声走,就要杀出重围。 下一刻,他们还站在原地。 好似脚底生根了一般。 只因有人挡在了他们前面。 竟然是那个面容、气质都很普通,跟农夫走卒无异的食客! 忽尔巴大吼一声,背后腾起一团雄鹰状的黑烟,一拳轰出,击向对方胸口! 对方面色不变,同样是一拳击出,爆发的元神之力,在他背后勾勒出一幅蛮牛的虚影。 轰!两拳相交,屋中桌椅皆尽被气浪震碎、掀翻,忽尔巴猛地后退三步。 他惊诧不已,“元神境后期?!你是谁!” 这个普普通通的汉子,竟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高手! 稳站不动的汉子收回拳头,声音也很普通,没有格外的凌厉霸道之气,淡淡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尺匕’。”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忽尔巴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章一四六 众生(10) 庞琦更是悚然一惊。 在此之前,苍鹰帮的人手进攻一品楼堂口失败,他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只是这个堂口高手众多,他们仅是没能强攻得手而已。 但是现在,一品楼大当家竟然早就坐在了这个饭铺,跟他们只隔着一张桌子吃饭,那就表明他们的踪迹,完全在对方掌握之中! 想想也是,惟其如此,苍鹰帮进攻一品楼的修行者,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而且转瞬之间,就有大量高手赶过来,将这里包围。 庞琦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暴露的,尺匕为何能早早就在这里等他们,但他很清楚,眼下若是不能及时逃走,自己就将万劫不复! 仗着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在第一时间就冲破屋顶,想要迅速离开此地。 横飞的瓦砾与断木的烟尘中,庞琦还未见到今夜的星月,就被眼前袭来的一股巨大红光,给惊得瞳孔一缩。 那是一道磅礴强悍的真气之力,而且有一品符兵的气息!电光火石间,庞琦拔出自身携带的符剑,在红光击中自己之前,及时斩中对方。 伴随着当的一声脆响,汹涌的元神之力猛然荡开,他身周的瓦砾断木,还未落下,就碎为齑粉,大雪一样漫天飞扬。 与此同时,庞琦看清了这股红光的具体形状:那是一柄大的出奇的开山巨斧,其上错落有致的符文纹路,正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瑰丽妖冶。 斧剑相撞,庞琦挡住了这一击。 身为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他有自信,自己下一瞬就能施展身法离开,只要没有王极境强者在场,只要自己还没被包围,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他逃走! 然而就在这时,庞琦看到一个娇小凌厉的身影,背对明月,犹如离弦之箭,好似从星海里窜了出来。 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巨斧的斧柄,将被真气震得向上弹起的巨斧,又一次狠狠劈斩而下! 那一刻,庞琦心头大骇,惊得魂魄仿佛要从天灵盖冒出来。 一声响亮无比,摄人心魄的虎啸,开山巨斧再度轰在庞琦只能勉强做出格挡之势的符剑上。 霎时间,好似洪水撞毁了水坝,震耳欲聋的真气爆裂声中,喷薄的赤色真气华光,将庞琦的身形完全淹没。 逆空跃起的庞琦,脚下没有可以借力、卸力的坚实大地,这下哪里还能稳住身形? 在面前的猛虎虚影中,他犹如被虎爪拍飞的风筝,从屋顶位置笔直坠落,重重砸进了饭铺的地面。 庞琦在土坑里喷出一口飙起数尺高的鲜血时,不得不再度进攻尺匕的忽尔巴,在跟对方一连对轰了数拳后,终于是承受不住对方凶猛的元神之力。 他的身体离地倒飞,撞塌了柜台,撞得墙壁生出蛛网般的裂痕。 尺匕冲进团团腾起的烟尘中,在忽尔巴被墙壁阻挡的短短一瞬间,再度一拳狠狠轰在对方小腹。 忽尔巴的身体向后一弓,背后已经摇摇欲坠的墙壁,在反面凸出一个圆包后,随着蛛网般的裂痕轰隆炸开。 墙壁倾倒,屋顶塌陷,弥漫的烟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破涛如怒的气势,又有柳絮纷扬的意境。忽尔巴随即被尺匕制服,庞琦虽然伤得不是特别重,但从饭铺废墟中站起身的时候,仅仅是左右看了一眼,就再无动手的勇气。 他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手脚因为发冷而僵硬。 饭铺外,他跟忽尔巴的手下,在刚刚这短促的时间里,被赵七月带来的高手和一品楼强者围攻。 对方人数太多,战斗呈现出一面倒的形势不说,他们的人连逃跑都不能。 这只能说明一点,袭来的对手,不是都从一品楼堂口来的,而是早就隐藏在各处,这才能兀一动手,便能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换言之,他们一直处在对方的监控中。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庞琦心知肚明。 他现在唯一的情绪,就是绝望。 满满地绝望。 抬起头,看着青丝飘扬,头顶着明月,高高站在一面未倒塌的屋墙上,神色冷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明的赵七月,庞琦眼前一阵恍惚。 他仿佛看见了苍穹的崩塌,看见赵七月化身为参天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他。昔日的雄心壮志、野心抱负,都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于此刻化为飞灰。 执掌一个世家的权力,扬眉吐气,令万人俯首于脚前的梦想,都在这个刹那成了明日黄花。 还有战力的庞琦,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双腿一软,无力的颓然坐倒在废墟中,面容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忽尔巴被尺匕用符绳反绑双手,从满地砖石中拖出来的时候,无神的双目怔怔望着夜空,怎么都不明白,他的一举一动,怎么会落入一品楼的掌控中。 作为潜伏燕平城多年,深谙细作之道的北胡精锐,他们很强大,一品楼的人手监视飞雪楼,也早就被他们察觉,并借此探明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 要说之前是一品楼的人故意露出破绽,忽尔巴打死都不会相信。对方是真的行动能力差,还是深藏不露,忽尔巴当然能分得清。 那么他们到底是被谁发现的,又是何时被监视的? 一品楼的江湖修行者,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难道是赵氏? 赵氏现在也没有这个精力,顶多出几个高手参与行动。 忽尔巴被丢到饭铺前,相对较为干净的街道上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视野中的青石板街面,很快就出现了一双华贵的鹿皮六合靴。 费力抬起头,忽尔巴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肥壮到不合常理的男人,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容彰显着他的年轻,但脸上的横肉实在是太多,以至于将一双眼睛挤压得好似只有绿豆大小。 忽尔巴的第一个感觉,眼前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必然是势不可挡。很显然,他应该出自将门。 但这个背对着光,面容隐藏在昏暗中,眼神却分外锐利的年轻公子,又让忽尔巴本能的觉得危险。 “苍鹰帮帮主张鹰,北胡勇士忽尔巴,天元王庭公主燕燕特穆尔的臂膀,本公子总算是抓到你了。”魏无羡在忽尔巴面前蹲下来,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听了这话,忽尔巴心跳顿时紊乱,若非在燕平城厮混多年,只怕面色已经有明显变化。眼下他故作迷茫的左右看看,“谁是忽尔巴?” “不用装了。今晚落在我们手里的北胡细作,可不只是你和你身边的这点胡人。 “燕燕特穆尔——哦,现在化名萧燕,她麾下的北胡细作,我们至少也能抓个七七八八,就连她自己,我们也有不少把握擒住。 “为了把你们揪出来,我们可真是煞费苦心。仅是从陇右军、雁门军中抽调的精锐斥候、探子,就多达千人,盯你们也盯了好长时间,这才配合着都尉府精锐捕快、一品楼市井眼线,好不容易掌握你们的行踪。 “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敢打草惊蛇,冲进你们的据点抓人。谁知道你们准备了多少逃生手段跟密道,有多么真实可信的齐人身份。 “要不是你们今夜大举出动,杀人作乱,我们还真没有将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事到如今,忽尔巴,你觉得你还有狡辩的余地?” 魏无羡嘿嘿低笑几声,得意之色一览无余。 忽尔巴只觉得眼前阵阵泛黑,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屋中的庞琦,本来已经是死气沉沉,听到魏无羡这番话,垂死梦中惊坐起,狸猫一样跳到“门口”,感受到赵七月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又猛地止住身形。 他嗔目结舌的盯着不说话的忽尔巴,失声叫道:“你,你真是胡人?!” 今晚行动失败,他就算是落入敌手,顶多也就是自己遭罪,并不会给庞氏惹多大麻烦,毕竟他们针对的只是一个江湖帮派。 但如果事实是,他带着庞氏的修行者,跟胡人勾结对付齐人,不管对方是江湖帮派还是世家大族,不仅他要死,还会牵连亲人,届时庞凖都没有生还余地! 整个庞氏家族,都将因为他今晚的行动,而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 忽尔巴瞪着魏无羡,死鸭子嘴硬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忽尔巴,更不知道谁是燕燕特穆尔!我是齐人,我有户籍,我的家乡在黄州,你们可以查!” 魏无羡哂笑一声,根本不屑于跟忽尔巴争辩,“等你在大牢里,见到了你的部族同伴,见到燕燕特穆尔,我看你还怎么死不认账。” 说着,他站起身,挥挥手,示意魏氏修行者将忽尔巴带走,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给忽尔巴自杀的机会。 今夜的行动,赵氏族人没有参与,他们都在忙赵氏命案,是魏无羡带着多个将门的高手,配合一品楼、都尉府在埋伏萧燕的人。 等魏氏强者压着忽尔巴跟他的手下,跟在都尉府府兵身后,离开小巷的时候,魏无羡这才扫了一眼已经再度瘫坐在地的庞琦,嘴角勾勒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被权、利蒙蔽了双眼,熏坏了心肠,勾结北胡细作,在燕平城为非作歹,还出卖我大齐各种国政情报,贻害我大齐的江山社稷,这就是自寻死路。 “庞琦,你完了,庞氏也会因为你完蛋。如果史官会记录你的事迹,你将遗臭万年,被永世唾弃!” 听到这里,六神无主的庞琦,眼中流下两行泪来。 是血泪。 章一四七 抓获(1) 忽尔巴这群人,包括那个跟庞琦密切接触的商贾,神秘而且势力不俗,庞琦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也曾想过要去探查。 只是因为投鼠忌器,这才没有实际行动。 饶是如此,他最多也只是人为,对方是一个黑白通吃,发展过程中不择手段,双手沾满血腥的地方大族。 这并不算什么。 大齐开朝立国时的十八将门勋贵,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就算是十三士人门第,在原始积累期也不是都没乡亲血泪。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个万户侯就得一万户百姓来供养。万户侯的钟鸣鼎食,可都是从一户户平民百姓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所以庞琦对这个并不在意。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不是大齐子民,而是胡人! 胡人是一群什么人? 未开化的蛮夷。 他们不通文字,不识诗书,不知礼仪,不可教化,没有道德伦常,烧制不出瓷器,生产不了丝绸,委实跟一群猴子别无二致。 哪怕是草原四大王庭,在普通齐人看来,也都只是一群猴子聚居的地方。 在大齐朝廷跟官府,对民间的宣传教育上,胡人都是没有智慧的傻子。 君主鱼肉子民,残暴无度,杀人如麻,常做一些毫无道理,齐人三岁小孩都知道是错的的事。他们的百姓愚钝不堪,不知自己生活在地狱。 大齐的士人书生,都不屑于统治胡人。 而现在,得知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被胡人控制,始终都是在给胡人办事,庞琦一方面羞愤欲死,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 无论命运还是名声,都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不管他这辈子立下多么大的功绩,哪怕是杀了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都洗刷不掉这个污点。 更何况,他还没这个机会。 就如魏无羡所说,他注定要被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世无数人唾弃。 他在门前瘫坐,很快就又豁然起身,不用人押解,跌跌撞撞的主动跟在了忽尔巴后面,双目发直的自言自语: “这不可能......胡人不可能在大齐有这么多细作!这是燕平城,是天子脚下,这些胡人怎么敢在这里肆意妄为?他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疯了不成!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一旦败露,他们的部族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么荒唐!这事不可能这么荒唐......” 他不是被大齐官府控制了思想的愚民,知道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 看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要跟到都尉府去,亲眼见证事情的后续发展,彻底弄清忽尔巴到底真是胡人,还是被将门和都尉府诬陷了。 这对他很重要,对庞氏也很重要。 庞琦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魏无羡摇了摇头。 不过他外粗内细,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吩咐了一句魏氏的修行者,让他们好好看住庞琦,不要被对方发疯的外表迷惑,给对方半路逃走的机会。 毕竟这是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吩咐完,魏无羡抬头看向屋墙上,肩扛巨斧青丝飞舞的赵七月,笑得温和灿烂,还有一些讨好的意味:“老姐,咱们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 对方寻常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柔柔弱弱的娇贵公主,但战斗起来可是个真正的猛士,连陈安之都不打不过的魏无羡,对赵七月是又敬又畏。 赵七月点点头,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扛着巨斧威风八面的走在了前面。 赵七月喜欢站在比较高的地方,这是魏无羡很清楚的习惯。 他还跟赵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大概身材矮小的人,都喜欢站得高一些,这样就能避免一直抬着头看人。 尤其是强者,必定是不喜欢仰视别人的。 魏无羡又彬彬有礼的招呼尺匕:“大当家,我们走。” 尺匕走了两步,忽然道:“到了忽尔巴必死的时候,还请魏公子帮我一个忙,给他一个痛快。” 魏无羡有些意外,“哦?” 尺匕坦然道:“他请我吃了两碗肉,这份因果我得还给他。” 魏无羡哑然失笑,“就因为两碗肉?” 在他眼中,两碗肉什么都不算。除非那是皇帝御赐的。 尺匕却正色道:“为人处世,没有比守住本心更难的,天下之事,也没有比吃饭更好的。更何况是吃肉。” 魏无羡怔了怔,仔细品味了一番这句话,想起尺匕的过往与一品楼的行事规矩,肃然点头:“受教了。到了需要杀掉他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个痛快。” 在此之前,该刑讯的他也不会手软。 “多谢。”尺匕抱拳致意。 在他们走上大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这里聚集了许多都尉府府兵,盾牌手顶在前面,弩手箭上弦,刀手刀出鞘,正气势汹汹的看管着一群京兆府衙役。 论人数,两者数量相当。 但论强者,却有天壤之别。 都尉府的府兵身后,有魏氏、杨氏、韩式等多个将门的精锐修行者。 而京兆府衙役身后,却只有零星几个庞氏高手。 毫无疑问,这群衙役,是要在一品楼堂口战斗爆发的时候,冲过去声援、配合的。但是现在,他们寸步难行。 为首的京兆府官差,正是庞凖。 他原本焦躁不堪,不断向一品楼堂口和饭铺的方向张望。 魏无羡从街上大摇大摆的走过,只是充满嘲讽与鄙夷的瞥了庞凖一眼。 庞凖如坠冰窟,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他看到了神思不属,好似已经疯掉的庞琦。 对方的样子吓到了他。 这一刻,庞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们父子已经掉落万丈深渊。 ...... 破旧但还算宽敞的民房里,一灯如豆。赵宁坐在桌前,手把手教苏叶青下棋。旁边半开的窗户后,房子的主人——某个地痞,在监视斜对面的院子。 一连下了三盘,苏叶青才勉强弄清楚玩法,但一旦落子还是找不着北,根本没有半点儿章法。饶是赵宁抱着打发时间的态度,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下得太臭了些,苏叶青羞得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得红苹果,一直都不敢抬头看赵宁。但她并没有主动放弃,咬着嘴唇绞尽脑汁。 这地方赵宁之前来过,还在这里跟苏叶青吃过一顿饭,斜对面的院子,就是徐氏的绸缎庄,由赵玉洁打理,也是赵玉洁麾下爪牙最集中的地方。 今早在码头的行动,属于小任务,苏叶青、刘玉等人这段时间的重点差事,还是监视这座院子,确保在必要时间能够采取雷霆行动。 刘玉早就混进了那座院子,当了一个厨娘,上午从码头回来后,就依照一惯的上差时间,去了院子里忙活。 眼下已经是子时,寻常情况下,刘玉早就该出来了,她毕竟没有住在那里。但今夜明显不同,院子里灯火未熄,刘玉也没回来。 “院子里的情况会不会有意外?”结束了一局乏善可陈的对弈,见时辰已经很晚,苏叶青很担心刘玉的处境,害怕对方被发现了身份,出了什么意外。 赵宁不动声色的收拢棋子: “若我所料不差,赵玉洁的人今晚必定有所行动,因为出发时辰晚,院子里的人需要吃些宵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玉娘这时候还没出来,正合情理。” 对赵宁的判断,苏叶青一向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她点了点头,“那我们需要吃点东西吗?” 赵宁笑了笑,“你要是饿了,自然可以去吃。不过,我怕你没那个时间了。” 话音方落,盯着院子的地痞忽然低声惊呼:“玉娘给信号了!是第二种信号!” 赵宁跟苏叶青循声去看,就见几片烂菜叶,从亮着灯火的厨房位置的后窗里,被丢了出来。 赵宁目光一凛。 如果院子里的赵玉洁爪牙,是正经从门里出来,那么刘玉就不用发信号,赵宁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跟上去就可以了。 需要刘玉发信号的,是其它几种情况。考虑到她自身的安全,发信号的动静、目标不能大,碗碟、灯笼这些虽然更容易听到、看到,却不能用。 倘若院子里的修行者今夜没有行动迹象,都去睡觉,那么刘玉就不是丢菜叶,而是丢自己的手绢。 丢菜叶的意思,是院子里的人开始行动,但不是从门里出来,而是有其它隐蔽通道,譬如说地道。 窗子前的地痞,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眼神比常人好,否则也不至于让他盯着院子,一品楼自己的人手就能承担这个差事,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信号。 “他们竟然真的有地道!公子,我们该怎么追?”苏叶青看向赵宁。江湖帮派的堂口下有地道并不奇怪,这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这些人再从哪里冒出来。 不得不说,赵玉洁的安排很谨慎。 但这于赵宁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为了今晚的行动,他殚精竭虑谋划多时,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当下便道:“依照第三个方案行事。” 如果只是为了端掉赵玉洁的江湖势力,捕杀掉她的爪牙,赵宁根本不必费事到这里来监视什么,在今晚这种形势下,大可以选择强攻。 他有另外的图谋。 这个图谋,需要通过赵玉洁来实现。 苏叶青出门去安排了行动,回来后在桌前坐下,想了想,双眼熠熠的看着赵宁道: “据公子与魏公子所言,赵玉洁虽然有倾国之容,在燕平城几乎无人能及,但毕竟势单力薄。当初代州事发后,她已经是丧家之犬,凭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接应徐明朗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赵宁也一直在思考。 他道:“从去年刺杀赵玉洁行动失利的情况来看,她还赢得了徐明朗的极大宠信,否则,身边不至于跟着两名元神境高手。” 苏叶青道:“这就更难了!” 赵宁道:“总得来说,这件事可能性很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赵玉洁有‘贵人’相助。” 苏叶青虽然对下棋一窍不通,那也是天赋使然,脑子却不笨,当下认真道:“这个‘贵人’不仅要自身势力不俗,还得跟徐明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宁道:“这样的人不少。” 苏叶青道:“当日赵玉洁是在代州城外消失的,短短数月间就获得了徐明朗的信任,所以她几乎是没有浪费时间!” 赵宁:“这中间必然不会有多少颠沛流离、辗转地方的空档期。” “最大的可能,是她在代州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贵人”相助!” “那个“贵人”从见到她到信任她,再到决定用她去接近徐明朗,这个时间也极短。” “这么短的时间,正常情况下不足以支撑这些事情的发生!” “可能性有且只有一种。” 苏叶青深吸一口气:“那个‘贵人’早就认识她,知道她的身份,确认她是赵氏的敌人,双方有共同利益!” “当时在代州的显赫人物,只有两方有可能是这个“贵人”。 “一个就是范式!” “当时范钟鸣已经落入赵氏之手,代州再无范式高手,而且范式投靠赵氏也迅速,不可能节外生这个枝。” “如果赵玉洁是被范式送给徐明朗,以徐明朗跟范式的关系、对范式的不满与打压,也不会这么轻易信任赵玉洁!” 赵宁深深看了一眼苏叶青:“故此,可能性又只剩下一种。 “这个所谓的“贵人”,就是当夜从代州城逃走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 “她身边跟着王极境高手,有带走赵玉洁的实力;作为北胡潜伏在燕平城的细作统领,她也有带走赵玉洁的需要。” “今夜苍鹰帮联合庞氏、京兆府,总攻一品楼,意图重新夺取燕平城江湖控制权,这是非常重要的行动!” “这么重要的行动,当然需要重要人物来安排。” “所以此时此刻,燕燕特穆尔极有可能就在燕平城里!” “可能性的确极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必须要在今夜拿下她!” “拿下了她和她的细作,北胡的狼子野心就将大白于天下。” “我们能对付得了她吗?” “她敢来燕平城主持今夜这样的事情,身边必定有很多大高手护卫。” “她手下的强者再多,能有燕平城的将门高手多吗?” “自然没有。” “那我们能抓住她吗?” “她敢呆在燕平城,就有很多保命、逃生的手段。” “我们要抓到她并不容易!” “不错。” “但我们一定要抓住她!” “当然。” “这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 “今夜就是这样的机会。” 苏叶青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不知何时又已经是红彤彤的,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赵宁:“公子有把握得手吗?” 赵宁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嘴角勾勒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事成之前,我从不说绝对的话。” 章一四八 抓获(2) 萧燕在派出麾下修行者行动后,没有忘记安排人手远远跟随。 这不是防备忽尔巴等人叛变,而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对方行动失利,连逃走都来不及,无法报信的情况下,她能及时知道任务情况。 在燕平城潜伏,由不得她不谨慎。 因为这样的安排,萧燕对发生在城中各处的异变,在第一时间就做到了了如指掌。但也正是因为了如指掌,她经受了近乎五雷轰顶的打击。 时辰一到,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在同一时间遭受了迎头痛击。 有的是攻入一品楼堂口后,就被里面的一品楼修行者,跟从附近民房里冲出来的大批高手内外夹击。 有的是刚从藏身的民房里出来,还没冲到大街上,就被四面合围,望不到尽头的修行者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京兆府的衙役,则还没进入战斗区域,就被都尉府高手带着将门强者拦截,而后一队队府兵赶到,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今晚的行动队伍有二三十个,在得到第五个任务失利的消息后,萧燕在白眉黑眉两位老者的保护下,迅速进入了地道躲藏。 站在那副刻画着大齐半壁江山,燕平城显得尤其大的壁画前,随着一个个消息传回,萧燕的脸色越来越差。 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失败的消息接憧而至不说,她麾下的各个据点,包括各种商铺、酒楼、民宅,大部分都遭到了袭击。 因为各个据点的精锐人手,都参与了今晚针对一品楼的行动,所以内部防御空虚,但却有北胡细作留守。 袭击者人数众多,实力强大,兀一进攻,便将各个据点连根拔起,将里面的细作当场抓获。一些北胡细作见势不妙,为免被抓捕、刑讯,选择当场自杀。 更多细作或者因为来不及,或者因为一时犹豫,而被当场擒拿,让都尉府的府兵押回了巡城都尉府。 萧燕望着眼前这副巨大壁画上的一颗颗玛瑙石、鹅暖石,心痛如绞。 没了,全都没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在今日彻底毁于一旦!她在大齐开辟出的乾坤天地,在这个仲春的夜晚,如蒲公英一样飘散无踪。 眼前这副图,再也没有意义。 萧燕气息大乱,面色阵青阵白,嘴角很快有血迹溢出。 她不甘。 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败,为何会败得这样彻底,她痛苦不堪。 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失败,说明对方早早察觉了她的意图,这才能在附近的民房里,早早埋伏许多高手强者。 他们的行踪,早就被对方所掌控。 这几乎不可能。 萧燕自忖自己的属下,都是精锐,之前一品楼的眼线,都被她的人发现了,还反过来追踪到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为何现在会弄成这样? 各个据点被一锅端,则说明对方像她的人跟踪一品楼的眼线一样,反过来隐蔽跟踪了她的人,这才导致她的势力完全被对方掌控。 她现在甚至怀疑,一品楼的人之所以暴露,完全是对方有意为!只有她的人开始跟踪对方,去探查一个个一品楼堂口,才会从黑暗里走到街道上。 惟其如此,对方才能反过来追踪她的人,弄清她的一个个据点! 但这需要很多精锐探子。 燕平城里没有这么多精锐探子,无论是都尉府还是京兆府,他们的捕快在萧燕眼中,只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废物,就算有几个精干的,也能力有限。 只有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这样的斥候。 军营。 还得是边军军营。 已经百年没有大战事的大齐,中央禁军同样养尊处优,不会有这么强的斥候。 只有驻扎边境的军队,才有这样的精锐。 蓟州山海关、代州雁门关、陇右玉门关...... 从这些边军里,调集大量精锐斥候入京城,非得大都督府直接下令不可。大都督府为何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非赵玄极一早就知道,燕平城里,有许多北胡细作。 也就是说,赵玄极对她萧燕在大齐的行为,很可能早就一清二楚。 这是最让萧燕胆战心惊的。 赵玄极怎么会知道她的势力的存在? 她是怎么暴露的? 萧燕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 当日代州事败,她也是这般没有头绪。 不仅如此,今夜的行动,需要多个将门将族中精锐高手尽数派出。这些将门,之前因为在文武之争失利,对赵玄极多有不满,不应该这样配合。 但今夜,他们却听从赵玄极调动。 萧燕知道,如果没有刘氏被赵氏斗倒的事,就不会有今晚这样的局面。 不仅如此。 今日,是门第联合对付赵氏的日子,门第的注意力,都在赵氏身上。赵氏没有太多族人参与今夜行动,也就让门第没有过多留意。 所以虽然门第高手众多,却对萧燕无用。唯一参与行动的庞氏,还只是派出了有限的力量。 所以今夜之战,自己从一开始就败了!陡然意识到这一点,萧燕恐惧得双手发抖。 从代州失利到今夜大败,她此刻终于感觉到了,有一个巨大的黑手,隐藏在重重帷幕后,一直在操控着这一切,一步步将她拖进深渊! 这个人,洞察一切,对她的存在,对她的势力,早就有充分认知! 这个人是谁?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凭什么能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萧燕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大齐潜伏这么多年,借着大齐内斗的机会,一向顺风顺水,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某个人的视线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耍猴一样。 她的自信轰然崩塌。 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沮丧、颓唐。 这让她痛不欲生。 “走!立即撤出燕平城!”萧燕抹去嘴角的血迹,从牙缝里蹦出这句命令。她不得不走,如果她也被抓住,就只会万劫不复。 在离开之前,萧燕最后看了一眼壁画,便让白眉老者出手将其毁去。 三人在烟尘中深入地道时,倒塌的壁画化作了一片废墟。这不只是一幅图的毁灭,也昭示着萧燕在燕平城戮力多年的心血成果,就此烟消云散。 地道岔口很多,各自通往不同的地方,更多的则是死胡同,用以混淆视听。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就有很多将门修行者追到了这里,他们在倒塌的壁画前短暂停留时,还有更多修行者,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不同的通道进入这里。 有的是从飞雪楼追进来的,有的则不是。 今晚,萧燕本身就没在飞雪楼。 大行动开始之时,为策万全,萧燕通常都会离开平日呆的地方。所以将门修行者虽然第一时间进攻了飞雪楼,但却没有抓到萧燕。 “分头追!”领头的魏氏修行者一挥手,让源源不断的修行者们,进入了不同的地道。 半炷香的功夫后,一座偏僻的普通宅院里,床榻被掀开,白眉老者率先飞出,在探知院子没有异常后,将萧燕迎了出来。 “殿下稍后,属下去外面看看。”黑眉老者率先出门。 这座宅院没别的优点,就是相对靠近城墙,为的是方便逃脱。 能够容纳百万人的燕平城很大,城墙周长数十里,眼下又不是战时,城墙上没有密布守城将士,他们要跃出城去并不难。 但黑眉老者很快就折返回来,面色也变得极为低沉,对等在正厅里的萧燕道; “殿下,城墙被封锁了,精锐修行者不断来回巡查不说,还有数名王极境修行者的气息,隐隐从各处散发出来! “如果我们这时强行跃出城墙,必定会被察觉,那些王极境一旦开始追杀,我们根本逃不远!”骤遭巨变,萧燕初时心如死灰,几乎想要自杀谢罪,但一路赶到这里,她的心境已经平复不少,眼下还能稳得住。 她道:“王极境修行者,不可能一直监察四方,我们在这里躲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出城。” 可惜的是,地道不能直通城外。这不是萧燕没人手把地道挖到城外,而是根本没办法做到这点。 且不说地道挖得太长了,土石不好处理,容易引来巡城都尉府和京兆府的查探,就说燕平城驻军对城防的监控,也是分外严密。 如果民间势力,随随便便就能把地道挖过城墙,自由地沟通城内外,那燕平城跟不设防有什么区别? 所以萧燕的地道,只能让她暂时离开原来的危险地带,并不能让她借此出城。要离开燕平城,她还需要其它办法。 但她明显没有这个时间了。 一个多时辰后,外出探查情况的白眉老者回报,燕平城已经成了一锅沸水,数不清禁军将士从各个城门进了城,配合都尉府府兵,开始地毯式搜查燕平城! “殿下,看来我们被抓的人,已经有不少经受不住刑讯,被坐实了身!南朝皇帝知道了我们的存在,这才会下令,让禁军进城,配合都尉府搜查我们!” 白眉老者忧心忡忡,“这个坊区已经被禁军将士封锁,他们马上就会挨家挨户的搜查,不用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来,我们必须离开,另找安全之处了!” 萧燕面沉如水。 她有着出色的乔装技艺,完全可以“改头换面”,如果是白天,要借此混出城都不难,守城将士拿着她的画像都没用。 眼下,就算是面对禁军,他们也能装得跟普通齐人无异。 但问题在于,他们无论怎么乔装,都是三个陌生面孔。 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街坊邻居并不认识他们!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经历。 他们是三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根脚,当然无法取信禁军!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今晚是什么情况?皇帝连禁军都调进了城,这就是奔着她来的!怕是连可疑的乞丐,禁军都会先抓了再说。 “不管我们去哪里,只怕都会被禁军辨认,还是无法瞒天过海!”黑眉老者脸色也非常难看。 说到底,这里是大齐都城,他们只是细作,现在相当于是跟整个大齐为敌,实力相差太悬殊,受到的限制太大了。 而且,来搜查的还没有京兆府衙役,他们根本不会碰到被他们收买的官员,没人能够帮助他们。 “殿下,我们能不能去那些,被我们收买的官员家里躲避?”白眉老者给出建议。 面色灰败的萧燕坐倒在椅子上,摇摇头,“寒门官员势力太弱,若是禁军没搜到我们,只怕他们的家宅也会被查。 “门第官员,我们现在收买得最有效果的,也就是庞氏。可他们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去庞氏大宅无异于自寻死路。” 其他的门第族人,萧燕不是没有能够控制的,但没一个地位能跟庞琦相比,且对方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如果今晚过去躲藏,对方察觉到他们是胡人,会怎么选择很难说。 “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了?”白眉老者不由得面露绝望之色。 萧燕沉思片刻,忽的眼前一亮,“不,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用。她能带我进入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算到最后禁军都没搜到我们,也不可能挖地三尺去搜查那座宅院。只要有那个人掩护,我们绝对可以安安稳稳撑到风声结束!” 听到这话,白眉、黑眉两位老者,都同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地方,他俩都是精神一振。 “去最接近宰相府的紧急联络据点,给小蝶发信号,让她来接应我们!”萧燕下了决断。 这是她最好的选择,最后的希望了,她现在也没有犹豫的时间。 章一四九 抓获(3) 萧燕等人转移去宰相府附近的过程,并不顺利。 他们的地道,虽然能让他们脱离危险地带,并通过半路摧毁一些通道,来最大限度阻截追兵,但毕竟范围有限,并不可能做到连接半个燕平城。 所以他们只能从地面赶往宰相府。宰相府当然是位处中枢地带,不可能建在边缘靠近城墙的地方,故而他们要走得路并不短。 城中已经涌入数万禁军,还有都尉府府兵封锁街道,萧燕等人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军将士、都尉府府兵,视野稍微开阔的高处,无论屋顶还是角楼,都有御气境修行者四处扫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死角。 虽然有两名王极境护卫,萧燕成功避过了很多险境,但黑白两位老者,也不敢明目张胆展露气息,免得被燕平城的王极境高手——赵玄极等人察觉。 好在三个人的目标并不大,他们穿过好几个坊区,终于是靠近了宰相府所在。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必须穿过朱雀大街——贯穿燕平城南北的中央大街,也即是所谓的皇城大街,十分宽阔不说,上面的禁军也最多。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隔着不远的距离,还有百人规模的甲士,随时准备支援各处。根本没有空隙。 不仅如此,更有许多名元神境强者,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苍鹰一样巡视各处,其中不乏元神境中期、后期的高手。 最为可怖的是,燕平城里那些个王极境强者的气息,也不断从朱雀大街上扫过。 火把连接成长龙长河的大街,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过了这条大街,宰相府便近在眼前,那是生门,过不了这条大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是真正的死境。 是楚河汉界,也是阴阳相隔。 要趟过这条河,并不容易。 不,几乎是不可能。 三人停在街角的阴影里,迅速打量街道的情况,面色剧烈变幻。 霎时间,白眉老者与黑眉老者相视一眼。只是一次目光交集,这两位打小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就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其实也不难懂。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要成功横跨这条街,只有一个选择。 “我去!”白眉老者目光决然,丢下这句话,就要从原地跃起。 黑眉老者一把拉住了他,面色如铁,不容拒绝:“在代州城,你已经断后过一次,这回,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了!” 白眉老者低吼道:“为了殿下,为了天元王庭的荣耀,我就算是死一百次,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从跟随殿下来燕平城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黑眉老者淡然一笑,“正好,我也是这般想法。 “照顾好殿下,一定要把殿下带回王庭,否则我的魂魄都不会安宁!也代我向可汗请罪,替我禀明可汗,来世我还做他的马前卒...... “最后,记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在长生天的身边看着他,等着他跟随大军杀进燕平城的那一刻!” 话音未落,不等双目通红的白眉老者再说什么,黑眉老者已经消失在原地。 “不,黑老!回来......”一向面容清冷的萧燕,此刻双目已经蓄满泪水,她朝黑眉离开的地方伸出手,却没有能够拦住对方。 她知道黑眉老者要去做什么,也知道对方会面对什么,更加明白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眼睁睁看着打小陪在自己身边的长辈赴死,她怎么都无法接受。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下一刻,黑眉老者的身影,已经在向宰相府的反方向急冲。 他没有故意制造什么动静,更不曾进攻任何禁军将士,只是运足修为之力,做出一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燕平城冲出去的架势。 几乎是同时,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在燕平城半空炸响,“贼子哪里走!” 瞬息间,数道王极境强者的气息,紧追黑眉老者而去,更有大群元神境高手,大雁一般从各处跟着飞跃而出。 朱雀大街上的禁军将士,在各自将校的呼喝下,有很大一部分都朝着黑眉老者离开的方向追去。 眼看着黑眉老者,就像是一条被鲨群追逐的游鱼,带着身后无数追兵直奔城墙,萧燕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长这么大,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弱小。 白眉老者看准一个空档,拖着萧燕冲过朱雀大街,隐入了重重屋舍之中。 ...... 听竹苑。 赵玉洁看到了夜空中升起的烟火信号。 今夜的燕平城沸反盈天,喧嚣声之大,远非之前都尉府攻灭白衣会、苍鹰帮时可比,各种烟火信号不断升空。 有的是都尉府在协调各处兵力,或分散追击或围追堵截对手,有的属于萧燕麾下,传达着各自分散突围、隐蔽、蛰伏的命令,还有的属于将门亦或是禁军。 更有属于赵玉洁的“深渊”的。 在各种此起彼伏的烟火信号中,赵玉洁看到了那个不一般的莲花状橘色信号。那是“深渊”发出的,代表行动无法继续进行的意思。 其实不用“深渊”发信号,赵玉洁也知道,她今夜布置的行动,已经无法如期进行。在禁军涌入城池的那一刻,她就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禁军入城,必然是城中有大事。 而且只有获得皇帝首肯,赐下调兵虎符,大都督府才能下达这个命令。 既然是赵玄极坐镇的大都督府的命令,那就说明萧燕今夜的行动,已经只有失败这一种可能。 那一瞬间,赵玉洁手脚冰凉。 自打从代州城离开,萧燕就是她最大的依仗,是靠着对方相助,她才能有今日的大好局面。 她们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休戚与共,任何一方身陷囹囵,另一方都有被供出来的可能,并极有可能就此前途尽毁。 在赵玉洁心中,萧燕很强大,敢作敢为,手眼通天,不惧危险,相比于腐朽的大齐朝廷、世家官场,萧燕无疑更像一个开拓者,有成就大业的品质。 她怎么都没想到,萧燕会败。 有那么一瞬,赵玉洁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助。 但在下一刻,她的念头就飞快运转,就眼下形势快速权衡利弊,思考如何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没多久,贴身丫鬟冬漓踩着小碎步进门,在赵玉洁身后躬身禀报:“小姐,小蝶出门了,行色匆匆。” “她为何忽然出门?”赵玉洁眉头一皱。 “好像是看见了某个烟火信号。”冬漓回忆当时的情况,据实禀报,“她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去茅房,却半路转了方向,从后门出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赵玉洁脑海中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她不相信任何人,对自己的属下也是如此。为了控制好自己的力量,她有一套隐蔽监视手下的法子,越是亲近自己的人,受到的监控就越大。 在进入宰相府后,赵玉洁有了更多财力,也从这里学到了很多。 萧燕会派人潜伏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避免她脱离控制、做出什么对萧燕不利的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 怀疑小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基本弄清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个时候,小蝶隐秘出门,所为何事?”赵玉洁思考着这个问题,并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也不难推断,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可能性也委实不多。 “萧燕,燕燕特穆尔,北胡公主......”赵玉洁默默咀嚼着这些身份,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跟对方见面。 她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能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 宰相府附近,某个被都尉府府兵封锁的街口,赵宁跟张文铮碰了面。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此处的情况,赵宁便走到近旁大槐树下的一条石凳上,闭目养神。 刚刚他已经接到消息,赵玄极等人逮住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只不过不是活的。对方在燕平城外被追上后,根本没有做太多抵抗,就果断自我了结了性命。 活人虽然没有抓到,但一个不属于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已经足以证明很多东西。 而在赵宁这里,他现在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断:萧燕还在燕平城里。 一个北胡王极境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被赵玄极等人抓住,只可能是为了掩护萧燕。 与此同时,一品楼修行者追索赵玉洁手下的行动,至此也落下了帷幕。 这个结果并不是一品楼抓住了对方,而是确认了对方并没有跟萧燕汇合,也不曾收留对方。 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那么萧燕就只剩一个地方可去。 片刻后,赵宁睁开清明的双眼,瞟了宰相府的方向一眼,隐约可见铁笔金钩般的飞檐。 灭掉“深渊”这种小势力,不过是赵宁一句话的事,但不是现在——怎么也得等到天亮时分,确认萧燕进了宰相府之后。 眼下,赵宁只关心一个问题。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 如果赵玉洁选择跟萧燕翻脸,不收留对方,那么萧燕就只能去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有宰相府安全,这地方的接应者无论是谁,对萧燕而言,都不会比赵玉洁更有庇护她的势力,也不会比赵玉洁更值得信任。 但对赵宁来说,这个地方却更难找。 它可能是某个被收买的寒门官员的住宅,也可能是某个世家旁支子弟家的隐蔽夹壁、地下室,可能性很多。 对方可能会反水,出卖萧燕,但也有可能被胁迫,被收买,被蒙蔽,暂时不跟萧燕翻脸,把萧燕藏得很好。 夜长梦多,一旦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禁军能锁城大索一天、三天、十天,却不能这样做一个月、三个月。 赵宁想要的,是萧燕在今夜就落网。 只要萧燕落网,他这回的行动目标就圆满达成。 在代州城的时候,赵宁没能杀掉赵玉洁,后来将计就计,靠着对方顺利拔出了范式; 去年在大街上没能行刺成功,赵玉洁这颗棋子得以还在棋盘上活动,如果今夜,赵宁能因为这颗棋子让萧燕落网,那收获就比当日在代州城还大。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她能不能不收留萧燕?”带着这两个问题,赵宁再度闭上眼睛。 忽的,他嘴角微扬,掠过一抹讥讽之色。 他很了解赵玉洁。 前世,彼此的仇恨太大,所以他对赵玉洁了解极深。 今夜,就算赵玉洁不收留萧燕,后者也基本跑不了了。 章一五零 抓获(4) (今起恢复朝九晚五两更的正常节奏。) 赵玉洁见到了徐明朗。 大齐的当朝宰相,现在脸色非常不好看。 以至于他看到赵玉洁进门,都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近、心花怒放,反而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冷硬着脸色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我正在思考大事。出去!” 进入宰相府这么久,赵玉洁恩宠日盛,到而今,已经是两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地位。整个宰相府,能够不礼敬她三分的,也只有徐明朗和他的正妻。 作为小妾,赵玉洁在宰相府的奋斗,已经达到了能够达到的顶峰。往后再怎么做,也只是名下能有更多产业、财富,不会有本质提升。 世家家主正妻的位置,不是她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能够觊觎的。哪怕是徐明朗现在的正妻死了,他也只会让一个出身世家的女子继位。 听到徐明朗驱赶苍蝇一样的言语,看到对方毫不客气、没有丝毫平日柔情的面容,赵玉洁心头一沉一冷。 在此之前,她多少会觉得,经过自己这么久的侍奉,在徐明朗心里会有点情义,尤其是在成为对方心腹书吏一样的角色后,她的这种感觉就更浓。 而眼前的这一幕却告诉她,在徐明朗心里,她始终都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而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在对方心情真正不好的时候,她仍旧毫无份量可言。 她眼下得到的宠信再多,有朝一日,一旦徐明朗厌倦了,也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念及于此,赵玉洁那颗本就冰冷的心,又更寒冷了几分。 于是,之前还稍有芥蒂的心,在这一刻变得犹如铁石。 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托付,哪怕一点。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该做什么了。 “妾身有一个法子,能解府君眼前的疑难,让府君可以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赵玉洁没有废话,掷地有声的直入主题。 徐明朗怔了怔,旋即目光陡然变得极为严厉,如箭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容貌倾国,气质柔弱又纯净,如出水芙蓉般冰清玉洁的俏佳人脸上。 “你说什么?”徐明朗一字一句的问,字字如刀,锋锐又饱含压迫力。倘若赵玉洁接下来的话,不能符合他的心意,只怕他会盛怒之下,一掌将对方打残。 从内心里讲,徐明朗并不认为,赵玉洁能有解决他麻烦的法子。 眼下他面对的是什么? 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困境。 在今日,他主持的门第联合陷害赵氏的行动,基本宣告失败。 到了这个时辰,赵氏以不可思议的效率,精准的找到了近二十个命案的关键人物,照这个趋势下去,顶多明后两日,郑氏和吕氏就得家族倾颓。 他因为是站在高处提纲挈领,并未派遣徐氏族人实际参与行动,徐氏不必付出太大代价,但门第的势弱,自然会让他这个门第第一的家主,威严尽失。 他会变得连去年七月之前的赵玄极都不如,自身在皇帝面前,也会丧失很大一部分份量,说是就此从巅峰跌落也不为过。 更糟糕的是,军方衙门巡城都尉府,在赵玄极的主持下,加上多个将门的配合,竟然于今夜抓捕了许许多多北胡细作,甚至牵扯出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 这还不算完,赵玄极居然还说,连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他们都有机会在今夜抓拿归案! 这是多大的功劳? 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更为可怖的是,那不知所谓的庞氏,竟然也牵扯其中,成了跟北胡细作勾结,为虎作伥的爪牙,眼看着就要举族倾覆,落得个比刘氏还惨的下场! 庞氏可是他徐氏的姻亲家族,掌握着兵部很大的权力,若是庞氏因为这么严重的过错而覆灭,将门反过来要入主兵部,徐明朗连阻拦的底气都没有! 有今夜这样的事,赵玄极的地位,赵氏的声势,此消彼长之下,还是他徐明朗能抗衡,是他徐氏能威胁的吗? 整个门第,从今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将被将门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在这种情况下,赵玉洁竟然说,她有办法解决徐明朗的危难! 徐明朗都想问问,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说一件自己这个当朝第一权臣都办不到的事。 如果不是考虑到赵玉洁天资聪慧,做他“心腹书吏”的这些日子,也常常有灵性之言,徐明朗都会一甩衣袖,将对方轰出门去。 赵玉洁知道自己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说的差了,不仅现在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怕恩宠也会衰减不少,说的好了,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直视着徐明朗的双眼道:“妾身能帮府君找到北胡公主。” ...... 萧燕站在阁楼的窗前,盯着外面空旷幽寂的街道,虽然在尽力平复心境,却仍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刚刚小蝶已经来过,领了萧燕的命令,如今已经回到宰相府。按照萧燕的吩咐,她要让赵玉洁来接应,将她们带进宰相府去。 宰相府不是寻常地方,高手如云,戒备森严,萧燕根本没办法直接进去。 以赵玉洁如今在宰相府的地位,她的贴身丫鬟小蝶,随便找个借口进出宰相府不难,但要带两个陌生人进门,那就不那么容易。这事必须得赵玉洁亲自出面。 萧燕虽然跟徐明朗有些关系,但也仅仅停留在她给对方厚礼,对方在皇帝面前为天元部族美言几句这个层面,不是什么大事。 她直接去找徐明朗,根本就没有作用。 就算之前她跟徐明朗联手,有过针对赵氏的行动,但徐明朗并未留下什么证据,萧燕也无法以此为威胁,要求徐明朗做什么。 “殿下,若是那个赵氏叛女不肯接纳我们,那该如何?”白眉老者对赵玉洁缺乏信任,他从一开始就对对方没有好感。 “她受了我那么多恩惠,这个时候怎会忘恩负义?”萧燕说得很笃定。 “她若是恩将仇报呢?”白眉老者又问。 萧燕冷冷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这么愚蠢。我要是被抓了,必然会将她供出来。一旦徐明朗知道她是我的人,是天元王庭细作,还会宠信她吗?” 正说着,长街转角处,赵玉洁带着四个护卫露出身形,在小蝶的引领下,快步靠近。 赵玉洁没有遮掩面容,大大方方的走来,萧燕一眼就瞧了个真切。 她暗暗松了口气。 很快,赵玉洁就来到了阁楼前,在街上抬头向窗口看来。 萧燕打开原本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露出一个不失风度的微笑,就要从窗口跳下去。 但就在这时,黑眉老者却一把拉住了她:“殿下,事情不对劲!这个赵氏叛女,身边为何要带四个护卫?” 萧燕柳眉一蹙,也觉得事情不大正常。 不等她说什么,街上仰着头的赵玉洁,忽然绽放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朗声道:“燕燕特穆尔,不要躲藏了,宰相已经知道你在这里,束手就擒吧!” 这话落在萧燕耳中,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殿下快走!” 黑眉老者二话不说,就要拖着萧燕离开。只是他刚刚撞破屋顶,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有身形矫健的修行者,兔起鹘落般跳了出来,将这里团团包围!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响起,远传千步:“燕平城重地,乃我大齐天子脚下,公主既然不远千里来了,那就给本公留下吧!” 说这话的,正是徐明朗。 他已经从宰相府腾空而起,鼓荡的衣袍将他衬托得形如大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到徐明朗,听到对方这番言语,萧燕跟黑眉老者都是如坠冰窟,心中再无侥幸之念。 没有任何迟疑,徐明朗便亲自向黑眉老者出手。 他自身在原地没动,仅仅是一抬手,静谧无声的夜空,忽然间风起云涌,一道方圆数百丈的云层漩涡,在刹那间凝聚出来,其中升腾起五光十色的密集晦涩字符,以某种玄妙的轨迹载沉载浮,充满浩然之气、天地之理。 “困!” 随着徐明朗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无数字符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聚集,形成一个参天巨兽般的青色“困”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萧燕跟黑眉老者所在阁楼罩了下来! “公主快走!” 在徐明朗出手的那一刻,黑眉老者就一把推开了萧燕,自己仰天一声长啸,身后有刺眼华光气冲星斗,同样在夜空中开辟出一道方圆数百丈的真气漩涡。 跟徐明朗不同的是,他的真气漩涡中游弋的不是字符,而是百兽奔腾的幻象,好似神仙豢养的灵物,每一个都气势凶猛。 这些幻象最终随着他一声怒吼,凝聚成一个身高三百丈的熊罴,仙人一般挥动比城楼还要大的拳头,面目狰狞的狠狠迎上了砸下来的“困”字。 夜空霎时亮如白昼,荡开的一圈真气陡然蔓延千丈,好似将夜空一分为二。 熊罴一拳又一拳轰在跟它同样大小的“困”字上,每一下都会发出夏夜惊雷般的声音,每一击都会将“困”字轰得光芒大减,真气如烟花般散开,一波接一波。 两人斗法之际,萧燕已经抽身而走。 但这注定是徒劳的。 她只走了数百步,就落入了近十名元神境高手的包围圈。 萧燕虽然是元神境后期,但围攻她的宰相府强者,半数也是这个修为。 战斗没有悬念。 萧燕凭借自身非凡的战力,击伤三人后,自己也遍体鳞伤,最后被一名强悍的元神境后期,一拳从屋顶重重轰了下来,砸落在大街上。 她再也无力战斗。 勉强站起身,就看到赵玉洁那张没有丝毫感情的面孔。 她掉落的位置,刚好在赵玉洁面前。 赵玉洁挥了挥手,示意左右的修行者退开,她现在有些话要跟萧燕说,不希望任何人听见。 这些宰相府的修行者,对赵玉洁虽然说不上言听计从,但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忤逆她。 “为什么?” 萧燕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勉强稳住气机,抬头咬着压一字字的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你怎么向徐明朗解释这一切?!” 章一五一 抓获(5) 这个问题一出口,萧燕自己先愣了愣。 当初在代州城外的荒山上,她决定收留赵玉洁为己所用时,白眉老者就告诫过她,说赵玉洁这种背叛家门的人,用了只怕会反噬其主。 只可惜,当时萧燕并没有听,她认为自己足以掌控赵玉洁。 眼前的现实,无疑证明她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玉洁俯瞰着眼前这个,让她仰视了大半年的北胡公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听到萧燕近乎死不瞑目的问题,她感觉就像是吃了蜂蜜一样。 曾几何时,她也能将一个堂堂的公主,玩弄于股掌之间,掌握对方的生死荣辱?这证明了什么?证明她已经不再弱小,证明她已经很强大。 这世间美妙的感觉有千万种,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确认自己很强更好的。 “要什么解释?” 赵玉洁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淡淡回应,“我只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市井女子,因为被你看中容貌抓起来,吃尽苦头学会了琴棋书画,被你送入了世家大宅而已。 “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选择。我有什么错? “我不仅没错,这回还立了功。为了帮助徐明朗,我不惜自爆家底,岂不是 更显赤诚?没有我,绝望的徐明朗今夜会一败涂地,因为我,他才能靠抓住你的功劳扳回一城,稳住自身地位。 “你说,他是会谢我,还是会疏远我?” 如果目光能杀人,萧燕的眼神已经将赵玉洁撕得粉碎,但现在她只能咬碎自己的银牙。 “你觉得我会配合你这番说辞?我会把真相说出来!”萧燕不甘心地道。 赵玉洁嗤地笑了出声,看萧燕的眼神,已经不只是高高在上,还带上了鄙夷之色。 她道:“你不过是一个身败名裂的阶下之囚而已,还是一个胡人,你临死之前的随意攀咬,谁会在意? “况且,不管你说出什么花样,也顶多让徐明朗对我怀疑一二,改变不了徐明朗是因为我,才能抓住你的事实。” 萧燕恶狠狠的道:“若是徐明朗知道,他跟你说的所有事,你都告诉了我,宰相府里你知道的所有事,我都已经知道,他仅仅就只是会怀疑你?!” 这的确是个问题。 赵玉洁在萧燕面前蹲下来,昏黄暗淡的火把光芒,让她的脸忽明忽暗,也让她莫名的笑容,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赵玉洁压低声音道:“我承认,今夜这件事,会让我的处境变得很尴尬。但你知道吗,比起这个来,我更加讨厌被你掌控,被你骑在头上指挥来指挥去! “我讨厌自己的命门被你抓住,一辈子都要因为担心被你泄露我的身份,而对你言听计从,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睡不好觉! “跟被当作牵线傀儡一样控制,被当作鹰犬一样呼来喝去的命运相比,借着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摆脱你这个胡人的束缚,付出些许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吗?” 萧燕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赵玉洁对她竟然没有半点儿感念之心,为了脱离她的控制,居然不惜冒着失去徐明朗信任、宠爱的风险。 赵玉洁对她还一点儿尊重都没有。 若不是她,赵玉洁在代州就成了丧家之犬,还要被赵氏无休止的追杀,哪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富贵? 直到这一刻,萧燕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那是一个自私自利到极致,又绝对不甘人下的蛇蝎! 赵玉洁有一句话没说错,对她个人而言,比起被自己一辈子控制,往后失去徐明朗的宠信,并不是那么致命。 以赵玉洁如今在宰相府已经获得的东西,她已经彻底摆脱了丧家之犬的处境,往后就算没有徐明朗的宠爱,处境也不至于有多么凄惨。 就赵玉洁的心性手腕来说,她会不会失去徐明朗的宠信,还在两可之间!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徐明朗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宠爱你,你今晚的选择,注定了只是两败俱伤! “况且,你还失去了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前途:一旦我天元王庭击败大齐入主中原,你其实就能摆脱细作的命运,根本不用再忐忑不安!” 萧燕用怜悯蝼蚁一样的眼神,看了赵玉洁一眼。 因为萧燕这个目光,赵玉洁的脸陡然沉了下来。 她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离蝼蚁的命运,都是为了不再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这种眼神,深深击中了她那颗极度骄傲,同时又极度自卑的心。 于是赵玉洁冷冷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没打算再在宰相府呆多久。 “曾经,我以为北胡公主跟大齐宰相这样的顶级大人物,都是权势滔天、算无遗策、没有弱点的至强存在,我必须仰望你们、依附你们,乃至伺候好你们。 “但燕平城这大半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你跟徐明朗一样,都不是什么强大到不可战胜的人。某些时候,你们同样很蠢!依附于你们,并不能让我达到我的目标。 “既然要将女人的优势利用到极致,既然眼下我必须要依附一个人,既然我的美貌无人能及,既然我的智慧不下于你们任何一个人,那我为什么要做你们的附庸,不去侍奉最强的那个存在?” 这番话把萧燕震得愣住了。 她发现她刚刚错了。 她方才并没有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对方的野心与心机,远超她之前的预料! “你要去侍奉谁?”萧燕几乎是本能的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这个将死之人,就没必要知道了。”赵玉洁站起了身,最后瞥了萧燕一眼,又恢复了那副视天下英雄如粪土的仪态。 在赵玉洁迈步离开的时候,对着她风姿万千的背影,萧燕终究是没忍住,大声问:“我让你从丧家之犬,成了如今的宰相府显贵,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丝感激、愧疚?” 赵玉洁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有回头。 但萧燕却仿佛看到了对方嘲讽的面容,她听见对方说:“什么叫‘你让我’?我能有今天的地位,靠得是我自己的努力!” 萧燕无力的跌坐在地。 她虽然是北胡公主,但并不是心如铁石的人,黑眉老者作为她的臂膀,对方的死就让她心如刀绞。自责不已。 但是很明显,像赵玉洁这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无论得到别人多大的帮助,都是不会去感谢谁的。 因为在她这种人眼中,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靠得都是自己的努力。 刚刚,萧燕再明显不过的看到了赵玉洁眼中的杀机。如果不是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徐明朗下了严令,只怕刚刚赵玉吉就会杀了她。 下一瞬,萧燕泪如雨下。 她看到黑眉老者从半空坠落。 这一刻,她心中对赵玉吉的恨,已经并不浓烈。 有更加强力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神。 那是挫败感。 让她变成丧家之犬,导致黑白两位老者身死的罪魁祸首,并不是眼前那个志得意满的赵玉洁,对方还没这个能力。充其量,赵玉洁也不过是个顺应大势的小人物罢了。 真正制造今夜这个大势的人,才是让萧燕真正精气神全无的存在。 是这个幕后黑手,让她跟无数北胡精锐修行者,在燕平城辛苦经营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让她这个尊贵的天元王庭公主,在此时成为了阶下之囚。 萧燕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想死得明白。 ...... 后半夜的月色很好,清辉把整个燕平城照耀的颇为明亮。 街口大槐树的阴影下,赵宁睁开深邃的双眼,看见了黑眉老者与徐明朗的交手,看见了奔逃的萧燕没能杀出重围,被从屋顶重重击落,看见了赵玄极等王极境高手几乎是同时赶来,将黑眉老者斩杀当场。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缕笑容虽然不浓,但却是发自内心,透露出他的无限喜悦。 随着宰相府附近的战斗落幕,噪杂了许久的燕平城,终于是安静了不少,各处禁军将士搜查北胡细作的动静,明显已经大部分停止。 眼前这样的结果,是赵宁百般努力想要获取的。现在,事情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发生,他不能不感到满意。 满意之余,他还感到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随着萧燕落网,她的诸多手下被抓,燕平城里也就再无成规模的北胡细作。前世燕平城大战时,天元大军里应外合,十日攻破燕平城的惨败,终于是不会在今生上演。 接下来,只要花一点时间,清除北方各城,尤其是边境的北胡细作,大齐就不必在国战开始之时,就遭受前世那样的巨大溃败了。 有今夜抓获的那么多北胡细作,要做到这件事也不难。 这是赵宁重生以来,要做的,做成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 与之相比,刘氏倾覆,都不过是这件事的前提准备,不值一提。 当然,今夜之后,庞氏覆灭已成定局,郑氏、吕氏也会因为栽赃陷害赵氏,而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对将门夺回兵部,在朝堂上声势大涨,也是大有裨益。 这一切,都会让大齐跟北胡的国战,朝着符合赵宁期望,有利于大齐的方向发展。在避免国破家亡这件事上,赵宁已经迈出了一大步。 涌上心头的轻松感,让赵宁觉得自己可以大醉三天,真正缓上一口气。 “可惜了,北胡公主落在了徐明朗那老匹夫手里。平白让他捡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功劳,真是晦气!”魏无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屁股做到赵宁身边。 赵宁笑了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二 赏罚 赵宁笑了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魏无羡抓抓脑袋,自顾自沉吟片刻,“为了平衡朝局,陛下不想门第太过势弱,失去制衡将门的力量,这我知道。” 赵宁点点头:“今日我们做的事已经够多,庞氏覆灭,郑氏、吕氏也会遭殃,赵氏的危机不仅会平稳渡过,还有抓获北胡细作的大功劳。 “若是徐明朗不能扳回一城,他的处境就太糟糕了,门第会对他失望,对他丧失信心,再有将门的攻势逼迫,只怕他宰相的位置就没办法再坐稳。” 魏无羡转头看向......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二 赏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三 探监(上) 数日后,赵宁来到大理寺监牢。 今天他要见萧燕一面。 萧燕的牢房属于最好的那个层次,案几笔墨一样不缺,被褥的质地也都不错。当然,这也只是相对于其它牢房而言,跟外面是不能比的。 环境虽说还算雅致,萧燕的模样却太过凄惨了些,竟然显得跟牢房有些不搭。 她遭受了严刑拷打,蓬头垢面,衣衫虽然被换过干净的,但脸上、手上都遍布伤痕,原本冷艳标致的面容已经毁去,现在看着像是鬼面,没有半点儿血色。 她虚弱的坐在墙角,气息萎靡,......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三 探监(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四 探监(下) “你要我招供,把我手下的细作力量全都交代出来?”萧燕坐了下来。 方才,她都是趴着的,顾不上仪态,现在知道自己还有价值,稍微有了点心气。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最大的念头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将王庭有大齐奸细的消息,回报给父亲知道。 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也没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不等赵宁回答,她就接着道:“在燕平城多年,对你们国内文武相争的局势,我了解得并不比你少,无论你承不承认,大齐现如今的国策,就是重文抑......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四 探监(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五 人各有命(上) 皇朝大事,朝廷都会明发邸报,北胡奸细案如此,门第构陷赵氏案同样如此。 眼下的大齐,虽然是封建皇朝,但皇权还没到达顶峰,有世家大族制衡,皇帝无法为所欲为。所以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史官准确记录在《起居注》里。 就连皇帝,对史官的差事都无法干涉,更不能自己去看《起居注》,史官怎么记录皇帝,那完全是史官自己做主的事。 所以司马迁写的史记,能把汉武帝那样的千古一帝气得半死,而以汉武帝无双的个人威望,都无法篡改什......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五 人各有命(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五六 人各有命(中) 稳了稳心神,冯三惨笑一声,嗓音艰涩道: “冯某虽然卑微,但为人处世,一向问心无愧,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但到了赵氏庄子后,冯某的确成了畜生,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我在水坝杀了人,杀得还是跟我一样的苦哈哈,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他们的家人......如果可能,请赵公子帮忙,将我的人头放在那些人的坟前! “赵公子,你虽然身份尊贵,但并非为富不仁之辈,赵氏也是良善之家,之前是冯某错了,大错特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冯某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这句‘抱歉’冯某一定要说! “赵公子,我已经嘱咐过我家人、儿子,赵氏收留我们的恩情,赵公子对我们的照拂,他们会用一生来报答,永世铭记!” 话说完,冯三的头重重磕了下去。 这一刻,这个因为自己前半生的悲惨经历,而怨忿深重,为了自家人不惜杀人的汉子,这一刻身上再也不见戾气,有的只是深深的悔恨、自省与感恩。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没有变成修罗,回到了人这个身份上。 冯牛儿等人,也都相继下拜磕头,一边告罪,一边致谢。 赵宁将他们扶了起来。 他看着冯三等人的眼睛道:“明日,你们被斩首后,我会把你们的头颅,交给河口村村民。” “如此,我们的魂魄也能安宁了。”冯三放下了心头的千钧重担。 末了,赵宁将目光落在冯牛儿这个,骨瘦如柴,只有十三四岁,此刻不断抽泣的少年郎身上,问道:“你可愿赎罪?” 冯牛儿怔了怔,不明所以的看了看冯三等人,后者陡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冯牛儿头上,让他赶紧跪下,忙不迭的替他回答:“愿意,他当然愿意!” 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赵宁微微点头,对冯牛儿道:“你虽然参与了杀人案,但根据大理寺官吏的探查,当日你在砍了一个村民一刀后,自己就吓得不知所措,被人冲倒在地,再无行凶之举。 “被你砍了一刀的那个村民,只是伤了肩膀,如今还活着,所以你其实没有杀人的罪行。念你尚且年幼,我给你一个发配边疆的机会,到了代州雁门关,你可以做一个军仆。” 冯牛儿还懵懵懂懂,抬起头露出一双无知的眼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冯三却已经大喜过望,连忙拜倒在地,替他感谢赵宁,“多谢赵公子大恩大德!” 说着,又将冯牛儿拽得跪下,在他脑袋上再拍了一巴掌,“还愣着做什么,能活命了,还不快感谢赵公子?” 冯牛儿习惯性听从冯三的指令,跟着磕了几个头,忽的反应过来,顿时泪流满面,抓着冯三的胳膊哭道:“我......我不怕死! “我们是一起杀人的,你们都死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死,我不做胆小鬼,我不做逃兵!” 冯三又急又怒,这回巴掌没落在冯三儿头上,而是狠狠甩在了他脸上,“混账!胡说八道什么?!”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冯三儿给抽得愣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鼻孔里已经有鲜血流下来。冯三心头一软,面露不忍之色,想要伸手去帮他擦掉血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缓和了神色,抓着冯牛儿的肩膀,温声道:“水坝的事,不要再提了,那不是骄傲,而是我们的耻辱。 “你想想,如果我们都死了,谁去帮我们照顾家人?我们死了,几大家子人,已经没个青壮了,你活着,是替我们活的,要帮我们照顾好大伙,明白不明白? “到了边地,不要怕苦,军爷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争取早日杀贼立功。这样你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才能帮我们照顾家人,知不知道?” 冯牛儿愣了好半响,忽地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声音很大,好像要掀掉房梁,嗓音凄厉,似乎能穿透金石。 ...... 次日。 菜市口人满为患,行刑台上的案犯多,围观的百姓更多,附近街道的阁楼上,不管能不能站人,现在都挤满了人。 除了没有小孩子,什么人都有,连乞丐都来了。 这本来是个寻常日子,但眼下的盛况却比上元节都热闹;杀人本来是人间惨剧,现在大伙儿却都有了拍手叫好的机会。 赵宁来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挤到人群前面去,附近楼阁也已人满为患,窗口的一张张人脸密集的就像是窗花。 就在赵宁想着是不是跃上屋顶的时候,街边一家酒楼的二楼窗户里,一个将门韩式的年轻女子,看到了他,立即惊喜的叫出了声,“赵公子!” 她看起来很激动,漂亮的脸蛋充满红晕,就像是见到了神仙,所以她的声音也很大,以至于盖过了附近人的议论声。 听到“赵公子”这三个字,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将目光向赵宁这边投过来,原本就喧嚣的人群,顿时变得更加嘈杂。 “赵公子?那是赵氏的公子?” “赵氏的人都是英雄啊!就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是哪个?” “是赵氏公子宁,我见过他!” “就是当夜带着巡城都尉府的府兵,亲自抓捕北胡细作的公子宁?” “就是去年带头为一个平民女子伸冤,向刘氏发难,最终让罪行累累的刘氏伏法的赵氏公子宁?”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此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赵氏公子宁果然不凡呐!你们看他,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端得是英俊潇洒,一身正气啊!” “正是正是!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威武!” “......” 弄清了赵宁的身份,周围大部分的人,都变得跟那个韩式女子一样激动,看赵宁的目光饱含钦佩,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朝赵宁振臂高呼。 只是片刻,街道两侧,包括街口前望着行刑台的百姓,都有不少面向赵宁,跟着一起喊着赵氏威武、赵公子威武之类的话。 场面一时间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意味。 特别是一些无知少女,看赵宁的目光仿佛冒着星星,有的跳着脚大呼小叫,说的都是夸赞的话,希望赵宁能注意到她,有的双手捧在胸口,一脸痴迷。 在寻常时候,她们只有在看到吟诗作赋的书生士子时,才会露出这副迷乱的表情,现在赵宁只是站在街上,什么都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就让她们同样疯狂。 站在赵宁身旁的魏无羡,也是没有见过这种架势,更不曾享受如此待遇,一时间有些懵,尤其是在看到很多年轻女子,都对赵宁抛桃花眼的时候,就更是羡慕嫉妒。 “我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咱们的声望在上涨,尤其是赵氏更是如日中天,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已经如此看得起我们。” 魏无羡啧啧有声,捅了下赵宁的胳膊,挤眉弄眼道:“被这么多美貌少女追捧、抛媚眼,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赵宁白了他一眼,声音冷淡:“清醒点。这些无知少女迷恋的不是我,而是她们内心的虚妄。 “你就算是弄一条狗来,只要它足够有名气,被她们身边的同伴追捧,她们也会是这副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模样。” 被赵宁如此不留情面的点破事实,魏无羡一脸晦气,“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轻狂之气,活脱脱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两人没再继续对话,因为附近商铺、楼阁的东家,已经纷纷迎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一脸亲切笑容,争先恐后的邀请赵宁等人进他们的阁楼,说已经为他们腾出了窗口的地方,并保证他们的位置最好,能一眼看到行刑台。 有的东家还说小店的好酒好菜已经备上,如果赵宁不嫌弃,只管随便吃喝,他们绝对不收半个铜子。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赵宁能进他家店铺的门,那就是他们的莫大荣耀,值得他们吹嘘好一阵子。 赵宁也不客气,选了个位置最好的酒楼,带着魏无羡等人进了门。酒楼的东家乐开了花,看其它几个同行的时候,挺直了腰板抬起了下巴,神气非凡。 酒楼里的人,自动为赵宁让开了道路,笑脸和嘴里的赞美之词就没消失过。视野最好的那个窗户,果然被让了出来,桌上已经摆上了酒菜,只等赵宁落座。 跟精神亢奋的看热闹的人相比,行刑台上被绑着的庞氏、郑氏、吕氏罪人,乌压压一大片,就跟霜打的茄子差不多,一个个焉不拉叽的。 绝望让他们无不是面如死灰。 其中庞氏族人无疑是最多的,占了大半。 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主持行刑的刑部尚书,走上了发令的台子。 庞氏家主庞清德、郑氏家主郑泽贤、吕氏家主等人,看到自己昔日的同僚,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扭动身体不停大喊冤枉,还嚷嚷着要请徐相为他主持公道。 而后他就发现,往常跟他相交莫逆,隔三差五就会把酒言欢的刑部尚书,现在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们,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 对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喊,也是置若罔闻。 这让庞清德、郑泽贤等人,都是倍感绝望、害怕,而听得有官吏宣布了午时已到,他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的涕泗横流的唾骂刑部尚书无情无义,有的指责徐明朗猪狗不如,还有不少三家的族人,哭喊着自己错了,请求刀下留人。 平日里他们手握权柄,高高在上,威严得犹如神明,凛然不可触犯,好似泰山崩于前也会不动声色,可眼下死到临头了,跟乞丐也没两样。 甚至面目还要不堪。 刑部尚书犹如老僧入定,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冷漠的丢下了令箭,“行刑!” 章一五七 人各有命(下) 刑部尚书犹如老僧入定,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冷漠的丢下了令箭,“行刑!” 双手反绑跪在犯人群中的庞凖,扭头看向满脸不服的庞琦,泪流满面的凄然道:“父亲,如果还有下辈子,咱们不去弄那些旁门左道,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好?” 听到这话,庞琦大怒,转头恶狠狠的瞪着庞凖:“逆子,闭嘴!为父若是有错,也只是没发现忽尔巴是胡人,而不是错在有野心! “为父只恨自己谋事太晚!早知如今,就该早早利用家族声势聚敛大量财富!倘若我是王极境,谁还敢杀我,谁又能杀我?!” 他这话说得颇为霸气,但是话音方落,他背后的刽子手便斩下了手中刀,一道寒芒闪过,他的脑袋飞了起来,血喷三尺的无头尸体猛然栽倒。 “父亲......”庞凖因为恐惧哭喊出声。 声音戛然而止。 滚落的人头上,还残留着慌乱之色。 冯三看了看左右的同伴,哈哈大笑三声,将心头恐惧驱散,豪迈道: “兄弟们,对不住了!这辈子差强人意。下辈子最好是投个好胎,咱们也做做富人,尝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兄弟们,来生再见了......” “来生我要生在权贵之家......” “下辈子我要做官......” 刀光闪过,带着对来世的美好幻想,冯三等几个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没喝过好酒没睡过美人的血性汉子,就这样告别了这个对他们来说,残酷无比的世界。 至于庞清德、郑泽贤等人,临死都在咒骂徐明朗,咒骂将门、咒骂赵氏。好像如果有下辈子,他们一定会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的做这件事。 酒楼里,跟在赵宁身后的冯牛儿,在看到冯三等人命丧九泉时,泪水再度决堤,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哭出声,转身就要跑下楼,去给对方收尸。 赵宁忽然冷冷道:“站住,抹干眼泪再出去,别给我丢人。 “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几大家子的顶梁柱。要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得先学会把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咽回去!” 冯牛儿顿了顿脚步,拿手背狠狠抹了两把眼泪。直到脸上再也没有泪痕,这才加快脚步跑下楼。 行刑台上人头落地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很多原本兴致勃勃来看热闹的少女,都尖叫着捂住了眼睛,骇得花容失色,更多人则是忍不住开始呕吐。 滚滚落地的人头,无力栽倒的无头尸身,太多了些。 当刽子手们离开了行刑台,围观的百姓无论是什么脸色,都心满意足的离开,只有一个个痛哭流涕的家属,哀伤的走了上去,为自家人收尸。 赵宁按照之前在牢房里跟冯三等人的约定,将他们的人头收拾在一起,派人送去了石门县河口村。 他们将在枉死的村民坟墓前,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雷鸣,直到化为白骨,直到消除自己的罪孽。 冯牛儿则带着几大家子老弱妇孺,将他们的尸体带回了赵氏庄子,由赵氏的人找了地方安葬。 虽然人头没了,入土为安的程序却不能少。在旁人眼中,他们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但对他们从此丰衣足食的家人而言,他们却是需要永生铭记的英雄。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对生存格外艰难的底层百姓而言,道德存在的终极意义,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这是最大的正义。 傍晚,凉风习习,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几座新垒好的坟堆在白幡下倍显凄凉。冯牛儿带着十几名老弱,跪在冯三等人的墓前,沉默的烧着纸钱。 他的眼中依旧有泪,但流淌出来的却很少,哪怕他的面容别样哀痛。 末了,他起身来到一个头发黄黄,瘦弱得犹如一只猫儿的少女面前,柔声对她道:“我要去代州了,发配边疆,可能许多年都不能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踏踏实实干活儿,只要你勤快些,就没人会欺负你。 “如果碰到事,就去找赵氏庄子的人,他们会为你主持公道。闲下来的时候,努力修行,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 说着,他摸了摸少女蓬松的头发,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哪怕对方只比他小两三岁,他看起来也像个父亲。 “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去了边疆,也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及时加衣裳......”少女抽抽噎噎地道,说到最后,已经哽咽的无法言语。 站起身,冯牛儿对众人中最为年长的白发老婆婆躬身行礼,“大娘,丑妹就拜托您多照看了。如果我能杀贼立功,他日还乡之时,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牛儿,你放心,我会照看丑妹的。北地苦寒,到处都是胡人,你也要小心呐......”冯大娘摸着泪。 日暮渐渐笼罩了大地,孑然一身的冯牛儿,背着一个简陋的包裹,在乡间土路上渐行渐远。 这一去,前路未知,谁也不敢肯定,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目送他的亲友们,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 茶楼的雅间里,赵宁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灯火辉煌的长街,听着扈红练在身后说一品楼现在的情况。 经过刘氏案,门第构陷赵氏案,北胡细作案,原本只是个江湖组织的一品楼,也正在向赵宁希望的情报衙门转化。 在如此频繁重大的历练中,许多修行者得到了锻炼,不少精锐脱颖而出,就连扈红练自己,也成长了不少。 特别是在跟萧燕麾下势力交手的过程中,一品楼收获良多,这段时间总结了经验教训,对细作该如何行事,又该怎么针对,算是有了清楚认知。 听完扈红练的禀报,赵宁回到桌前坐下,寻思片刻后道:“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再加上之前的刘氏,不算范式,十三门第这一下就没了四个。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再大张旗鼓对付门第了,一品楼在燕平城也会清闲不少。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是扩充自身势力。 “重点是漕运。 “门第如今遭受重挫,对漕运的控制上,露出了不少空档。抓住这些空白,用你们的力量去填补,不仅能让一品楼更加壮大,也能对漕运沿线拥有渗透、控制能力。” 扈红练不无踌躇道:“先前门第对漕运控制得犹如铜墙铁壁,不能跟门第搭上关系的大小势力,根本插不上手。 “我们对漕运向来没什么涉及,贸然进去,没有根脚,能成事吗?” 赵宁喝了口茶,“当然能。在世家大族上,范式会配合你们,在码头上,陈奕就是你们的根脚所在,我会让他尽快兼并几个中小船行,作为根基。 “以一品楼如今的实力,有此两者,再加上赵氏、魏氏等将门背书,不能成事才是怪事。” 在门第构陷赵氏案爆发前,赵宁就一直想要插手漕运。 因为大齐京师在北方的原因,皇朝的财政命脉,绝大部分都系在漕运上。 掌握了漕运,就能将势力大规模深入富庶的中原、江南。尤其江淮之地,鱼米之乡,现在皇朝大部分财税来源都在于此。 一旦他日能获得京杭大运河跟中原、江南的一部分控制权,赵宁想做什么都会得心应手不少。 之所以决定留着陈奕,最大的原因也是他对漕运的事熟,而且多少有些地位、影响力,有他作为马前卒,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听到赵宁这么说,扈红练掩嘴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不经意间就有万种风情,“怪奴家多嘴了,有公子运筹帷幄,奴家本不需要有这些顾虑的。” 赵宁指了指坐在旁边,已经被扈红练的娇媚笑容,吸引得双眼发直的魏无羡: “漕运上的事,暂时会由魏公子主持。二娘也要从一品楼的诸多事务中脱身,专门打理漕运,往后有什么问题,就由你们二人商量着办了。” 扈红练微微一怔,对这个决定颇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小山一样摆在椅子上的魏无羡,却见对方正抹了一把嘴,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等着美食端上来的熊罴,而且还是坐姿端正,搓着手跃跃欲试的熊罴。 扈红练自然不是什么佳肴,但魏无羡满脸都写着“近水楼台可亲芳泽”的意思,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有成为魏无羡盘中餐的危险。 很明显,魏无羡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应该是已经和赵宁商量好的。 魏无羡也不是什么善茬,心思细密,扈红练知道这一点。有魏无羡专门主持漕运的事,于公而言,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从赵宁的话里,她还是品味出了其它意思,“公子要离开燕平城?” 赵宁点点头,“这回抓获以燕燕特穆尔为首的北胡细作,还牵扯出了他们在北方各城的分支力量,都尉府立下了惊天功劳,我跟老魏作为明面上的领头者,都因此连升三级。 “都尉府都尉石珫,已经因公升迁,接下来老魏会主事巡城都尉府,我则要去雁门关任职了。” 一开始赵宁到巡城都尉府当差,就是为了方便对付门第,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也不能对门第动手了。赵宁继续呆在都尉府已经失去意义。 他的下一个战场,在雁门关。 准确的说,是在塞北草原。 赵宁进入都尉府当差拢共就没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调任到雁门关,职位变动太快了些,但谁让他接连立下大功,祖父还是大齐军方第一人呢。 在一定限度内,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八 尾声(上) 赵宁虽然要离开燕平城,但巡城都尉府对他和整个将门而言,依然非常重要,不能放弃。 眼下,随着门第构陷赵氏失败,京兆府翻身的努力破灭,都尉府控制燕平城治安的地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可撼动。 借着抓捕北胡在北方各城细作的由头,将门已经在努力,要将巡城都尉府的管辖权扩大。 至少也得能管控京畿之地的治安,同时还要对涉及外邦细作的事,拥有不受地域限制的查探权。 在这种形势下,都尉府自然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譬如说孙......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八 尾声(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九 尾声(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月。 赵宁在符兵作坊跟张文铮呆了半日,确定对方会如期将紫晶符弓做完后,就回到自己的院子闭关修炼。 庞氏覆灭后,大仇得报的张文铮,便辞去了都尉府的官职,一门心思扑到了符兵作坊里。 如今,他已经是赵氏供奉,融入到了赵氏家族序列里,完全跟赵氏荣辱与共了。 赵宁的修炼到了关键时刻。 确切的说,是到了冲击元神境的紧要关头。 重生以来,因为接连为家族做出非凡贡献的关系,他的修炼就没断过顶级辅...... 《第一氏族》第二卷 一灯黑夜行 章一五九 尾声(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一六零 雁门关(上) 皓月当空,星海璀璨,植被茂盛的崇山峻岭,被蒙上了一层清幽的面纱,显得格外神秘。 夜风摇曳起枝梢,成荫的绿树波澜起伏,林海松涛便有了几分诗意。 只是偶尔从不知名的地方,响起的声声野兽嚎叫,在证明这边地的十万大山,还隐藏着无数危险。 当一头雄壮的狼王,在山巅的大石上引颈啸月的时候,静谧的夜晚被急促的破空声打破。 一道道人影出现在山岭间,疾速奔跑、跳跃之际,衣袂带起的咻咻风声,好似离弦利箭。 他们的速度是这样快,猛虎猎豹也不足以追上他们,他们的身法是那样矫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凡此种种,都足以表明他们是修行者。 且无一不是御气境。 他们面朝的方向,是北。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山道转角的地道,忽的冲出来一点火光,紧接着便是第二点、第三点,眨眼之间,便有一条火蛇窜了出来。 火蛇遥遥咬向前面那十几人。 不过看距离与速度,这个意图并不容易实现。 火蛇自然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举着火把的锐士。这些人的衣着装扮,跟前面那些人明显不同。他们穿戴的都是甲胄,而且还是大齐雁门关驻军的制式锁子甲! 为首的是个青年壮汉,火把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坚毅的国字脸已经汗水淋淋,但他鹰一样的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前方的追捕目标,神色越来越焦急。 眼看着双方距离有越拉越远的趋势,指挥使赵启阳把心一横,杀气腾腾的喊道: “十几里外就是长城,这里距离雁门关不近,彼处的长城上没有什么高手,仅靠烽燧里的那些戍卒,是不可能拦下他们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翻越长城!一旦让他们进入草原,策马飞奔,那就难追了!御气境初期以下的都留下,等待后续支援,其余的跟我加速追上去!” 此令一出,他身后的三十多人都是目光一凛。 他们这队人马,是雁门关驻军,平日里鲜少出营。 但眼下,边关到了非常之时。不时有塞北修行者从草原南下,翻越长城,横跨崇山峻岭,出现在雁门关附近与代州城周围,意图不明。 好在雁门关驻军及时察觉,这便出动了不少人马,在各个地方巡逻。 赵启阳带领自己麾下五百来人,分成数队,日夜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巡视。 今夜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北胡修行者,并且对方还是从代州城方向往北行,当即就毫不犹豫的追了上来,誓要抓住对方,弄清他们进入边地的目的。 然而对方全都是御气境修行者,赵启阳不得不脱离大队人马,只带着精锐追击。 这一路来,他已经下令锻体境修行者留下,彼时对方速度还没这么快。没想到临近长城时,对方还能再度提速,他现在又不得不让御气境初期也留下。 他自己虽然是御气境后期,但队伍中也只有他一个御气境后期而已,御气境中期加起来,也不到一双手的数量。 对方有十多人,这就算是追上了,也没有十足把握杀掉他们。 但赵启阳的命令下达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异议。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们,再是不甘心,也只能咬着牙止住身形,御气境中期的精锐,则是没有半点儿惧色。 站在原地的甲士,与加速奔出去的锐士,瞬间分离开来。这画面看起来,后者好似是前者射出去的箭矢。 速度提上来后,双方的距离,在各自修行者翻越一道道障碍,跨过一道道沟堑,从山坡奔至山头,从山谷飞掠而过的过程中,渐渐拉进。 荒山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破空声清晰可闻,赵启阳等人甚至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路上,不停有受惊的鸟雀腾飞而起,远处还有野兽偶尔怪叫两声。 翻过一道梁子,因为脚下位置比较高,借着朦胧的月色,靠着修行者异于常人的视力,赵宁一下子就看到了视野尽头,山线上长城的轮廓! 顶多还有四里!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赵启目光陡然变得锋锐, 对方最后面的那个修行者,距离他已经不过两百步。 他有把握在两里内,追上对方。 若能缠住对方,哪怕不能战胜,也有可能等到高手支援过来。 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跑了! 赵启的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对方奔上了一个山包。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杀气凛然的声音:“杀!” 与此同时,刚刚到山包位置的北胡修行者,忽然齐齐止住身形,猛然调头! 霎时间,他们手中的弯刀发出声声刺耳的嗡鸣,闪耀的符文阵列光芒中,道道刺眼的刀芒,映亮了他们一张张凶狠的面容。 刀芒在夜空里划过一道道锐利的弧线,配合着他们猛虎下山般的身影,以无比犀利的攻势,当头向他们劈了下来!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赵启阳心头猛然一跳。 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此刻他们已经处于不利境地! 但面对头顶一道道弯月状的刀芒,他却没有丝毫迟疑,长刀噌的一声拔了出来,大吼一声:“战!” 赵启阳的部曲,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眼下的异变虽然突然,己方也处于不利位置,却没有一个人惊慌,纷纷抽刀迎战,秩序井然。 两帮人马战到一处,闪亮的长刀斩在一起,爆裂的真气团团扩散,好似上元节的大号爆竹炸响。原本寂静的荒野,顿时形如一锅沸水。 赵启阳运足真气贯穿长刀,跟面前的北胡修行者硬拼一记。军中技艺大开大阖,讲究的是简单有效,能一招取势,就绝对不会绕弯子用两刀。 他是这群雁门军将士中修为最高的,有意靠着自己的境界优势,率先击败跟自己捉对厮杀的人,打开对方阵型的缺口,为己方尽早赢得战机。 但当两刀相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那名北胡修行者身后,陡然腾起一道雄鹰状的巨大虚影,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那是元神之力! 这竟然是个元神境初期的高手! 如此强者,在北胡军中怎么也是千夫长、万夫长一级的人物,地位尊崇,现在竟然来做了一个探子! 赵启阳如遭雷击,嘴中一口鲜血喷出,身体猛地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山坡上,击飞了好几块碎石。 又连着翻了几个跟斗,他这才狼狈不堪的半蹲身体,稳住身形。 再抬头,看到那个闲庭漫步一般,悠然从容向自己走来的北胡修行者,赵启阳心头一片冰冷。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对方了。 不仅如此,自己这队人马,五百人中最精锐的一部分,今夜都要葬身于此! 无论是作为边军将士,还是作为指挥使,赵启阳都感觉自己渎职渎得厉害。 但对方既然是元神境,为何不一开始就快速离开,还要慢吞吞的赶路,直到现在被他们追上? 北胡元神境修行者蒙图,用看蝼蚁的眼神淡淡对赵启阳道:“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蠢得可以,我想要你们追上来,你们竟然就真的一个劲儿死咬不放。 “我在代州城没有打探到想知道的消息,你一个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在雁门军中怎么也得是个指挥使,应该知道不少事,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我: “你们雁门军是不是在整军备战了?” 听到这番话,赵启阳心头一震,羞愧得更加无地自容。 怪不得自己能追上对方,怪不得对方在临近长城的时候反戈一击,原来道理在这里。 能追上来的,必然修为不错,那在雁门军中地位就不低,知道的事不少;到了这里,无论自己回不回答问题,对方都能轻易越过长城离开。 想到这里,赵启阳只想一头撞死。 “今天载在你们这群胡子手里,是爷爷大意,别废话,有种就一刀砍下爷爷的脑袋,皱一下眉头算爷爷输!要爷爷向你这浑身羊膻味的胡子屈服,做梦!” 赵启阳扭头吐了口唾沫,闭上眼等死。 蒙图冷笑一声,轻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要么回答我的问题,要么,就看着你的手下,被我一个个杀死!” 说着,他挥了挥手。 赵启阳心中哀鸣一声。 他的那些属下,现在已经都被击伤、擒住,有的已经是奄奄一息,现在都被对方的人提到了他面前。 蒙图这队人马的实力,明显不是赵启阳等人可比。对方在奔逃的过程中,有意隐藏了境界,他这才没能早些发现。 蒙图将刀架在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雁门军脖子上,看着赵启阳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杀你一个手下。 “说,雁门军是不是已经在备战?” 那个雁门军已经无力挣扎,却眼神如铁,毫无畏惧,他嘴里还在往外涌着血,却忽然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指挥使......别给雁门军丢人,我们......来世再做同袍......” 话音方落,他就迎向咽喉前的弯刀,猛地一转脖子! 眼见这一幕,赵启阳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对方要自杀。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长刀并未划破咽喉。 蒙图及时撤开了长刀。 他一把掐住那个年轻雁门军的脖子,面容狰狞:“你这么想死?好,我成全你!不过我要将你的手脚先剁下来,再一刀刀割掉你的肉,在你面前一口口吃掉!” 说着,他手中弯刀一闪,就朝雁门军甲士的左手斩去! “狗贼,住手!” “混账!” “蛮贼,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 包括赵启阳在内,一众被制伏的雁门军将士,无不是神色激愤。 但他们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袍受折磨。 蒙图却对这一幕很满意,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的刀落下了。 却没有落在雁门军的左手上。 这并非他忽然变得仁慈。 而是一个幽蓝如鬼火的光点,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射向了蒙图的咽喉! 蒙图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符刀,在闪电间回防,挡在了咽喉前! 当的一声,极为短促、刺耳。 蒙图手中的符刀,竟然在这点幽蓝鬼火前断为两截! 蒙图的神色顿时巨变。 就在这个瞬间,第二点幽蓝鬼火瞬息而至。 这回赵启阳看清了,那不是一点火光,而是一道箭矢! 蒙图也看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见了也阻挡不及。 箭矢来得实在是太快! 千钧一发之际,蒙图猛地扭转身体,避过咽喉要害。 他也只能如此。 箭矢射中了他的肩膀,就像射穿了豆腐,轻松贯穿而过! 箭矢制造的伤口,竟然有杯口那么大! 这箭矢的杀伤力,恐怖异常! 一蓬鲜血,从蒙图肩头被箭矢带出,在月光下倍显妖冶。 他的身体,也被这一箭上巨大的力量,带的有刹那的凝滞,脚下差些没站稳。 他身体的僵硬,只是刹那。 但就是这个刹那,第三箭不期而至。 噗嗤! 箭矢洞穿了蒙图的胸口! 他的身体猛然后退数步,背后血肉横飞,随即完全僵住。 他惊恐的双眼向下一看,入目是一个巨大的血洞! 这一下,他的五官都因为恐惧而扭曲在了一起,颤颤巍巍的费力抬起手,想要抚摸、确认那个伤口,动作到一半,身体就已轰然栽倒。 这三箭连珠来得太快,连蒙图都没能闪避开,就更不用说其他北胡修行者了。直到蒙图倒下,他们一个个才惊骇不定的,向箭矢发来的方向看去。 赵启阳等险死还生的雁门军将士,也俱都睁大眼看向一边。 这样强悍的符弓,他们见所未见;如此精湛的箭术,也是凤毛麟角。 两百步之外,一个高高的山峰上,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手持长弓,在明亮的圆月下顶风而立,衣袂轻扬,长发如画,正俯瞰着他们。 在他们抬头仰望过去的时候,这人两侧,一个个修行者从山峰后面跃出,皆行动迅敏,形如大雁,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扑了过来。 别人不认识山峰上持弓的那人是谁,赵启阳作为赵氏族人,却是很快就认了出来,当即就差些喜极而泣。 他们得救了。 因为,那持弓的人,是赵氏家主继承人,公子宁! 章一六一 雁门关(中) 北胡修行者们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逃走。 长城距离此地不过三四里之遥,对御气境修行者而言,这委实不算什么距离。 他们脱身的策略也简单有效:分散突围。 然而结果却并不如意。在场所有的北胡修行者,都没能摆脱追杀,跑得最远的那个精锐,也只是奔出去不到五百步,就被一个元神境中期追上。 最终,十几名北胡修行者,除了当场殒命的,大半都被生擒活捉。 在他们被押回原地前,收了“射雕”的赵宁已经来到山坡上。 将依照家族规矩行礼的赵启阳扶起来,见他没有致命伤,赵宁就掏出一个丹药瓶子,让对方将丹药分给在场的受伤将士。 “前段时间就听说你要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宁哥儿是怎么出现在这的?”赵启阳吞了丹药,面色很快好转,拍着赵宁的肩膀豪迈大笑。 他是赵宁的堂兄,虽然是庶出,天资也一般,但自家人自然有自家人的亲近。 “只是想在到雁门关之前,看看边关的戍卫情况,这几天一直在长城转悠,碰到你们也算是运气。”赵宁笑着回答。 他这些时日不分昼夜行走在长城边地,为的是想在任职前,先了解一下边军的底层情况,顺便探一探各处的防务有没有什么懈怠、漏洞。 到了雁门关,赵宁虽然目前不是主将,但却有一个主人翁的心态。 到今夜为止,赵宁已经准备结束巡查,明日赶去雁门关了,还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如此看来,他的父亲赵北望,虽然生性散漫,但治军还是合格的。 当然,这里面也会有他母亲的功劳,而且估计功劳比赵北望还大些。 赵宁跟赵启阳闲话家常的时候,那个之前快被蒙图砍断左手的将士,一瘸一拐的过来行礼,“多谢赵公子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自家人不必客气。” 这个修行者虽然不是赵氏族人,但同在雁门军,说一句“自家人”并不为过。 很快,赵宁带来的那些赵氏精锐修行者,就将没被杀的北胡修行者,都押了过来。 现在,趾高气扬的变成了雁门军将士,如丧考妣的是个个伤势惨重的北胡修行者,赵宁眼神漠然的扫了他们一眼,语气清淡的开口: “我也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你们擅入大齐边境的目的。我问一声,你们就回答一句,如果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便杀你们一人。 “放心,我是大齐世家子弟,有教养,不会吃你们的肉——我会让你们的同伴,将你们的肉一片片生吞下去。” 说着,他的手指随机挑选了一人,“你,回答我的问题。” 听到赵宁的话,北胡修行者们无不是面色大变,有的面露惊恐,有的双目饱含敌视,有的惊慌不已,有的誓死不屈。 等了两息时间,赵宁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便转头看了身旁的一名修行者一眼。 后者是个面庞消瘦的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看起来有些邋遢,深邃的眸子古波不惊,好似有着堪破红尘的智慧。 这正是赵氏命案中,被一个清倌儿的死陷害,曾经收养过赵玉洁的赵逊。 赵逊无声走了出来,来到那名没回答他问题的北胡修行者面前,毫不理会对方的咒骂咆哮,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只手冷漠的抽出了刀子。 惨叫声撕裂了荒山寂寥的夜色。 在第三个北胡修行者被凌迟,其余北胡修行者都是一嘴血肉后,赵宁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答案。 正如之前蒙图所说,他们到代州来,是为了探查雁门军有没有整军备战。 同时,也想尽可能弄清,除了雁门军外,大齐皇朝有没有派遣中央禁军,到边关来屯驻备战。其它的,例如雁门军有没有增兵,军粮、军械有没有增加,也在他们的打探范围内。 像蒙图这样的队伍,天元王庭派出了不止一支。而没有元神境带领的队伍,就更多。 这些队伍位置很分散,进入代州也有先后顺序,走的全都是崇山峻岭,且行动时间有严格限制,并不会在代州逗留太久,这才没有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通过眼前这个情况,赵宁迅速推断出了局势:天元王庭在担心大齐出兵草原。 萧燕细作案后,大齐跟天元王庭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而失去萧燕和她麾下的细作势力后,天元王庭在大齐没了消息来源,因为顾虑大齐出兵报复,这才不得不冒险派遣许多探子,到代州一线刺探消息。 这个时候,无论从哪方面看,天元王庭面临的形势都很复杂。 赵宁等人没有在荒山停留太久,修行者们伤势得到控制后,就一起去了附近的长城烽燧休息。而后不久,雁门军的支援赶了过来,双方汇合,也没有夜晚离开烽燧。 翌日,赵宁先行赶往雁门关,赵启阳则带着伤员在后面缓行。 当日午后,赵宁抵达雁门关。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东西山岩陡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之雁门关。关城并非单薄的一道城墙,而是依山势有内外数道关墙,整个关防体系,更像是一座“方城”。 雁门关的起源要追溯到战国时期。 赵武灵王进行“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时,击败林胡、楼烦等族入侵,始设云中、雁门、代郡。而后李牧常驻雁门,因一战大破匈奴十余万骑,而成为一代名将。 大秦一统后,始皇帝命蒙恬率军三十万,出雁门,击北胡,成功收复河套地区,将匈奴逐到阴山以北,之后修筑长城。 汉时,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都曾在雁门关内外大败匈奴。 大齐开朝之初,国家凋敝,一统草原的北胡王庭屡屡寇边,最严重的一次,北胡可汗亲率骑兵三十余万,更是攻破了雁门关,大掠边地数州而还。 太祖为雪国耻,厉兵秣马数载。 而后,以赵氏先祖为三军统帅,领兵近二十万北出雁门关,征伐漠北;同时以孙氏先祖率偏师出山海关,魏氏先祖率劲旅自凉州北伐,于左右两翼呼应。 在山海军、陇右军的配合下,赵氏先祖于漠北七战七捷。 最终,赵氏先祖亲率八千精骑于大雪之夜奔袭百里,出其不意攻破北胡王庭,阵斩当时的北胡第一强者,修为已至王极境后期的左贤王。 十余日后,赵氏先祖追上仓惶逃走的北胡可汗,将其生擒活捉押回燕平城。 自那时起,漠北平定,草原再无统一王庭,大小胡人部族无不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朝觐,岁岁纳贡。 赵氏先祖也因此功,官拜大都督府大都督,赵氏族人从此世代戍守雁门关,威慑漠北,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 站在雄伟巍峨的关墙前,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目光从一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眉眼如剑挺拔如松的将士身上扫过,赵宁回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一时间思绪万千,感慨良多。 先贤的辉煌功绩,总是让后来者心驰神往,觉得与有荣焉。 先烈的金戈铁马,也总让年轻后辈热血沸腾、心怀激荡,恨不得立即披甲执锐,上阵杀敌,建立不世之功。 而对赵宁来说,雁门关不仅是英雄池,也是伤心地。前世,赵北望跟大批赵氏精锐修行者,以及无数镇关将士,就是在此血洒疆场,化为白骨。 但眼下的赵宁,心情却是轻松的,欣慰的,开心的。 因为他很清楚,因为自己在燕平城的努力,前世的惨烈战况,今生绝对不会再度上演。没了萧燕的细作势力配合,雁门关依然是雄关天堑,没那么容易失陷。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北胡大军,永远也不能攻破这座,见证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天下第一关”。 赵宁正如此想着,旁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也不出声,背着双手,前倾着上身,用一种看稀奇的目光,围着他上下打量,嘴里不时啧啧有声。 好像很感叹的样子。 赵宁回过神来,还未开口,虬髯大汉已经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像是老鹰抓挠小鸡一样,左右扒拉着他的脑袋,似乎要将的头盖骨掰开看看。 在赵宁快被折腾的晕头转向的时候,大汉反而奇怪地问他: “你说说,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异的地方,咋就跟我的不一样? “想我赵北望也是一代豪雄,胸怀坦荡,霁月高风,怎么就把你生得心机深沉,算无遗策,像个狗头军师?你说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话说完,虬髯大汉又开始啧啧称奇,看赵宁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怀疑之色。 在赵宁哭笑不得的时候,赵北望扒拉赵宁脑袋的手,被人狠狠拍掉,紧接着,赵北望因为腰肉被人拧着转了圈,身体也跟着歪曲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吸凉气。 “你来告诉我,宁儿是不是你儿子?你这杀千刀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蠢得像个猪头,还不准老娘把儿子生得聪明些?赵北望,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当众坠了你的颜面!” 说话的人明显很凶很暴躁。 但却是个看起来很娇弱的女子。 关城上的戍卒,早就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或者看看白云,或者欣赏山峦美景,一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眼前这奇异的一幕,并未让赵宁心中有任何波澜,他早就习以为常,遂整整衣襟,郑重向两人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章一六二 雁门关(下) 刚刚去了靖边寺的赵逊,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同样跟赵北望与王柔花见礼。 靖边寺并非什么寺庙,这个世界无佛也无道。所谓“寺”,指代的是一些特定的官府机构,意同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的“寺”。 雁门关的靖边寺,始建于战国时期,是为了纪念李牧大败匈奴,戍边保民的功劳。位置在关隘侧旁的一座土山上,位置很高,颇为雄伟。 赵逊之前就曾在雁门军任职,对这里很熟悉,如今算是重回故地。往事如烟,免不得有一些感触,顺道在靖边寺停留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刚刚还在凶赵北望的王柔花,这会儿已经收了折磨赵北望的手,站得仪态端庄,恢复了大家闺秀的贤淑模样,笑不露齿的跟赵逊回礼。 赵北望哈哈大笑跟赵逊寒暄的时候,王柔花过来摸了摸赵宁的脑袋,一脸欣慰和宠溺: “我儿真是长大了,都比我还高了,快让为娘好生看看。要不说还是为娘生得好呢,看看这身段,看看这眉眼,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愧是为娘的好孩子......” 已经年满十七的赵宁,听到王柔花一个劲儿的絮叨和自卖自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一点上,她跟赵北望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着说着,王柔花眼里就有了些许泪光,叹息着道:“可惜七月这孩子已经成了皇后,日后要见她就难了,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如何......” “好了,不说这些,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饿了,快跟为娘回去,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炖羊肉!” 轻轻抹了抹眼角,王柔花又绽放出一个明丽的笑容,拉着赵宁跟赵北望、赵逊一起,离开城门,一路前往帅府。 赵宁任由王柔花拖着走路,听她一路上没完没了的唠叨。 对方一会儿介绍一番雁门关的风物人情,一会儿诋毁一下赵北望行事不着调,什么都要她操心,一会儿跟赵宁诉诉苦,表现自己的不容易,长篇大论,连换气停顿都极少。 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人,都受不了她这般喋喋不休,然而赵宁却听得津津有味,十分珍惜,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在王柔花转头看他,需要他附和的时候,他便大点其头,某些情况下还得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强调自己对母亲的感触感同身受——这方面主要体现在诽谤赵北望上。 赵宁的配合让王柔花心情大好,最终给予了他,来自母亲的“我儿终于懂事了”的最高夸奖。 一旁的赵北望,听到他们母子沆瀣一气诋毁他,气得吹鼻子瞪眼,有意反驳两句,见两人聊得默契十足,根本就不看他,也不好强行上去搭茬,憋得很是郁闷。 赵逊笑着道:“嫂嫂贤良淑德,小宁子孝顺懂事,兄长一家和睦,幸福美满,看得小弟好生羡慕。” 赵北望胡子都气歪了,“就他们娘俩这样的,也能称为贤淑、孝顺?我看是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走在前面,好像一直就没注意到他郁闷的王柔花,忽然间转头,对他怒目而视:“赵北望,你在说谁不贤不孝呢?!” 赵北望面色一窘,刚刚的嚣张劲儿瞬间烟消云散,陪着笑脸忙不迭道:“这满雁门关谁不知道夫人是贤内助,我说谁也不能说夫人啊,哈哈,哈哈......” 王柔花这才满意的哼了一声,丢给赵北望一个你给我注意着点儿的眼神,就回头继续兴致勃勃和赵宁说着家长里短。 赵逊忍俊不禁,对松了口气,习惯性想要擦一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但猛然间意识到在自己兄弟面前,不能这么没有威严,而中路放弃了这个动手,咳嗽一声,改为负手挺胸前行,装作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的赵北望道: “兄长这些年为家族镇守苦寒边地,实在是辛苦了,我没有早些来为兄长分忧,实在是谈不上一个‘恭’字。” 所谓兄友弟恭,赵北望摆摆手,“说这些作甚。我为长兄,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其实,你如今能够再来雁门关,已经是出乎我意料,毕竟,当年那件事......” “当年那件事已经是过眼云烟,兄长就不要再提了,我如今能来雁门关,就说明这些事已经放下。” 赵逊接过话头,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深邃,“如今草原形势有变,若是天元王庭不能满足陛下的要求,只怕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这才是咱们兄弟该考虑的事。” 赵北望正色点头,看了赵逊两眼,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精神不佳,为何眼下会突然变得精神奕奕?” 他这话说得隐晦。这些年赵逊岂止是精神不佳,那是放浪形骸行尸走肉,已经成为赵氏家族的蛀虫,完全就是混吃等死。 赵逊露出笑容,“这都要归功于小宁子。” “小宁子?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你有这么大改变?” 赵北望瞟了一眼在王柔花面前,乖巧得就像个应声虫的赵宁,很是疑惑不解,“你仔细给我说说,这一年来在燕平城发生的那些事里,宁儿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父亲在书信里,把大半功劳都归在宁儿头上,说这许多事情,都是他跟魏氏的小子一起谋划主持的,可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嘛,他就是一个纨绔,哪来的那么多智慧? “去年你义女的那件事,的确算是一个变故,但这也不能把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吧?要一切果真都如父亲所说,那他还真是一夜之间开了窍,这可太不寻常了!” 赵逊听完这番话,摇摇头,苦笑一声:“父亲说的自然都没错。 “我们能扳倒刘氏,能反击门第陷害成功,能抓捕北胡细作,真正出谋划策的,的确就是小宁子和潞国公世子。父亲就是拿主意做决定,调动人手而已。 “如兄长所言,小宁子确实是因为赵玉洁的事开窍的,不过他本身就很聪明,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成长的契机,而一个男人的成长,离不开磨难挫折。 “如果事情还涉及女人,那男人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就很顺理成章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逊面露回忆、痛苦之色,话说完长长一叹。 当年他也算得上是为情所困,做下了错事,遭受了命运巨变。但跟赵宁不同的是,他并未收获成长,反而一蹶不振。 现在说起这些感悟,心下难免怅然,自惭形愧。 赵北望刚想安慰赵逊两句,他就接着道: “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早就厌倦了泡在酒缸里的生活,也对成为家族负累的自己深恶痛绝,都不想看见自己。只是一直没有勇气、没有心力改变罢了。 “上回被门第用一个青楼清倌儿陷害,我都想不到如何自证清白,是小宁子三言两句,就推断出了事情的破绽所在。 “当时小宁子沉思、分析、决断时的样子,那真是意气风发,非同一般的坚毅睿智,让我不禁想起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 “彼时,我也是少年天才,也有一颗要为家族、为皇朝建功立业的雄心,也是一样的意气风流,思虑周密。不曾想,人近中年,却落魄成如此模样。 “诚然,我修行根基大损,此生都只能止步元神境中期,再无登顶巅峰的机会,只是做个芸芸众生了。 “但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坐视自己日渐变得迟钝,变得无能,无法接受自己堕落为废物的事实。 “就算不再是天才、豪杰,不能万人之上,至少,我也要做一个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人。 “这样的话,再面对小宁子为家族奔波劳累时,我至少不用无地自容。 “所以,我来了。” 跟兄弟吐露完心声,赵逊胸中的郁垒得到很大释放,因为已经有了精准的自我定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这一刻他觉得浑身轻松、坦然。 并且双眸之中,还有内敛的奋发之气。 “好,好,你能这么想,为兄再高兴不过!”赵北望见自我放逐了十几年的兄弟,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不由得心情舒畅,大笑三声。 王柔花又回头看了过来。 赵北望正要习惯性的缩缩脖子,就见对方并无责怪之意,看他们两兄弟的目光,分外柔和、宽慰,隐隐还有喜悦。 很显然,王柔花也很希望赵北望的兄弟振奋起来。 赵北望顿时觉得与有荣焉,挺起了胸膛。在王柔花留下一个“瞧你这衰样儿”的眼神,回过头去后,赵北望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瞅着赵宁的背影,嘀咕道: “当年你受挫后,我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你振作,却没什么效果。没想到我没做到的事,竟然被这小子做到了。这岂不是说,我还不如我儿子? “老夫岂不是白白多活了几十年?!” 赵逊听到赵北望的嘀咕声,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兄长,不是小弟戏谑你,小宁子的聪明智慧,你恐怕还真不一定比得过。谁叫他还有一半嫂子的血脉呢?” 赵北望想想也是,顿时得意洋洋:“那你也不看看,你嫂子是谁的夫人!你就没想想,到底是聪明人聪明,还是能娶到聪明人的人更聪明?” 赵逊不由得一愣,半响说不出话来。 赵北望已经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刚刚他虽然显得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脸上挂不住,但此时看赵宁的目光,却是非常欣慰、宠溺。 毕竟比他强的是他的儿子,怎么都不丢人,还可以骄傲一下。 这会儿他已经在心里拿定主意,既然赵宁如此能干,这么给自己长脸,那待会儿到了饭桌上,便跟对方好好饮上两杯。 在此之前,赵北望可是从来不跟赵宁喝酒的,甚至都不准赵宁喝酒。 由是,赵宁又获得了来自父亲的最高认可、赞扬:跟你喝几杯。 章一六三 博弈(上) 到了将军府,王柔花亲自去下厨烧菜。 虽然她心里是最想好好给赵宁做一顿炖羊肉,犒劳他这一年来,在燕平城为家族奔波的辛苦劳碌,但她明面上仍是给足赵北望颜面,说是要好好招待赵逊一番——当然,这话也不全是假的。 虽然王柔花看似对赵北望很凶,但实际上却是很注重赵北望的尊严,要不然他们夫妻关系也不会这么和谐。 赵宁本想去厨房给王柔花帮忙,他现在的厨艺也不错,而且因为前世记忆,很想多陪陪对方。 他刚表露出这个意思,就被王柔花一句大丈夫岂有如女子一般,将精力消磨在厨房的道理,给打发到了正堂里,让他跟赵北望、赵逊等人多谈论军国大事。 这样对赵宁更好。 因是之故,赵宁等人就坐在正堂,一起交流草原形势、家族形势、文武之争的形势等等问题,倒也谈得十分热闹。 原本,以赵宁这个年纪,通常情况下,是没资格跟长辈同处一室,平起平坐谈论这些大事的。 就算是杰出俊彦,得长辈看重,允许他在场,也顶多是站在一旁,安静听长辈之间的交流,长长见识罢了,断然不可随意插嘴。 不过赵宁不同。 他这一年来,在燕平城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彻底摆脱了纨绔的身份,无论是赵逊还是赵北望,现在都对他高看一眼,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听一下他的看法。 总而言之,要让人对自己另眼相看,就得做出相应的成绩,证明自己有实力。否则,就莫要怪长辈不会慧眼识珠。 赵北望对家族发生的事,都很是了解,但那都是通过书信,现在听赵逊亲口详细讲述,才能更加深入了解其中的凶险与惊心动魄。 也更加明白赵宁到底做了什么,起到了什么作用。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等王柔花做好了饭菜,众人上桌的时候,赵北望已经不是跟赵宁喝几杯了,而是打算跟对方一醉方休,好生痛快一番。 要不说赵北望行事不羁,是性情中人呢,一坛子酒下肚,又听了赵宁对朝堂形势的见解后,他在豪迈大笑之余,都要跟赵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好歹是注意到了王柔花警告的眼神,赵北望这才咳嗽几声,收敛了几分放浪的形骸,记起了自己父亲的身份,重拾了几分威严。 赵宁看到这一幕,嘴角的温暖笑意就没消散过,要靠狠狠饮尽几杯酒,才能让自己的眼中的泪不流出来。 前世,代州之变与雁门关惨败后,他朝思暮想的,就是一家人能够团圆团聚,在太平岁月里“长相厮守”,而非早早阴阳两隔,活人只能祭奠、追忆。 让他连懂事、成长、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悲痛的呢? 比起皇朝大事,能让眼前的场景一直维持下去,就是赵宁心中最大的宏愿。 一场家宴吃得众人都是心情大好。 就在大伙儿准备今天一醉方休,明日再正经布置正事的时候,关城上值守的校尉派人禀报,说是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到了,问赵北望要不要开关放他们进来。 既然来了正事,众人再是意犹未尽,也只能不再宴饮。询问得知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里,有“王”一级的存在后,依照惯例,赵北望也得去关城看看。 王柔花自然要是跟赵北望一起去的,雁门关的军政大事,赵北望离不开她的这个军师、贤内助。赵宁、赵逊当然也不会错过,众人这便一起到了关城上。 从雄阔的城头往关城前俯瞰,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就显得很卑微。他们的确执礼甚恭,好似奴仆一般,哪怕队伍庞大,车辆众多,在山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带头的是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王极境初期的强者,身着绣着金边、右衽交领的深蓝色华贵长袍,圆顶锥帽上也镶着夺目的珠宝,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但此时面对关城上只有元神境后期的赵北望,察拉罕却是弯腰行礼,赔着笑脸,很谦卑的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请求入关。 对察拉罕的谦恭,赵北望已经习以为常,而且明显有着齐人面对蛮夷时,都有的优越感。他没给察拉罕回应,反而对身边的赵宁和赵逊道: “这两个月来,天王王庭已经派遣了四批使节队伍,想要进入雁门关,去京城给陛下赔罪,规格越来越大,领头人的头衔越来越尊贵,带的礼物也愈发得多。 “按照朝廷旨意,雁门关一律回绝,没有让他们入关。” 赵宁跟雁门关上,那些面带鄙夷、轻视之色的将士不同,在他眼中,察拉罕的卑微表现,只是一种迷惑大齐的表象,甚至是毒药。 他很清楚,天元王庭现如今的修行者实力。 也明白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之所以看起来对大齐如此敬畏,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大齐,为他们赢得准备国战的时间罢了。 所以在赵宁看来,察拉罕讨好的笑容,就像是毒蛇吐信。 北胡细作案后,大齐朝野震动,官民激愤,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请命要发兵灭了天元王庭。 在齐人眼中,草原诸部都只是臣服于自己的弱者,而且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夷,大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又怎能容忍被他们冒犯? 因是之故,皇帝给天元王庭的敕令是,天元可汗必须亲自入京赔罪,否则,天元部族就要承担战争风险! 很强势,也很强硬。 大齐自认有这个资格、实力。 但根据赵宁的记忆,天元可汗现在应该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修为冠绝天下,是真正的第一强者。 但即便如此,要天元可汗冒险进入大齐京城,他也是绝对不会干的。哪怕这样会消弭战争风险,让天元部族获得准备国战的时间。 赵宁知道,天元可汗麾下,加上草原另外两个已经被他暗中控制、实际上征服的王庭,王极境的修行者已经多于大齐。 但他总不能都带着他们都进入大齐。 那样的话,就不是来赔罪了。 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虽然没有北胡多,但元神境修行者的数量,却不是北胡可比,御气境修行者就更多。 说到底,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人多势众,这一点草原怎么都比不了。人口基础大了,修行者自然就多。 眼下的天元可汗,是草原上五千年也不会出一个的天纵之才,在二十岁之前便成就了王极境,更是靠着自己改良的修炼功法,让天元部族的修行者实力大涨。 所以一万个天元部族修行者里,就可能有一个王极境。而在大齐,因为种种原因,五万个修行者里面,都没有一个王极境的强者。 但天元部族的修行者再多,绝对数量也无法跟大齐相提并论。 这就导致天元部族在修行者实力上,高阶战力绝对优于大齐。 这也是前世天元大军击败大齐的原因。 但也只是高阶战力天元部族有绝对优势。 所以前世大齐能坚持抗战十年。 这靠的就是修行者绝对数量上的优势。 赵宁明白,天元部族现在不肯跟大齐开战,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在等。 等天元可汗突破到天人境! 一旦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再率领二三十个王极境强者,领军对大齐开启国战,那即便大齐能使用人海战术,能用修行者的性命去换取战果,也无法完全抵御北胡大军的攻势! 前世国战爆发时,天元可汗就已经是天人境! 而彼时的大齐,莫说天人境,连王极境后期都只有一个,还是在战争爆发后几年才成就的。 这个人,就是大齐皇帝宋治。 只可惜,那已经不能影响大局。 正因为天元王庭,现在还没有战胜大齐的把握,所以他们才没有在此之前就吞并草原上,最后一个拥有王庭的大部族——达旦部。 这一方面是因为达旦部强大,跟别的大部族不同,对天元王庭不屑一顾,且跟天元部族不接壤,天元可汗只能用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 另一方面,天元可汗也很清楚,一旦他暴露势力,一统草原,就会引起大齐的戒备。 所以天元可汗在等。 不过在赵宁重生后,靠着他的奴隶,天元王庭虽然没有攻灭达旦部,但已经出现了跟大齐之间的战争危机。 这就是萧燕的细作势力暴露! 这是天元可汗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若不是对萧燕的能力有绝对信心,天元可汗怎么会让萧燕在燕平城潜伏,做那么多很容易暴露的事情?事实也证明,天元可汗没有看错萧燕。 前世,她就做得极好。 到了眼下,因为代州之变跟萧燕的事,大齐对天元王庭的狼子野心,已经有了充分认识,分外不满。皇帝宋治再想先解决内政,也必须做出应对。 所以他向雁门关增兵三万。 天元可汗自己不愿意到大齐燕平城谢罪,冒被大齐高手群起而攻之灭杀的风险,就只能向大齐递交国书,万般赔罪,咬死萧燕的势力只是经商赚钱的说辞,并不停派遣使节队伍,带着厚礼朝觐。 在大齐态度强硬,雁门关一次次不准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进入后,天元可汗也只好不断提升队伍规格,让更有身份人领队,表现出更加卑微的姿态。 他在努力,尽量消弭两者之间战争提早爆发的可能。 同时,在暗地里,天元可汗又派遣精锐探子,进入雁门关、山海关附近,打探大齐有没有增兵边关,有没有进行发动战争的准备。 大齐在此时发动对天元部族的战争,是天元可汗最大的顾忌、担心。 而且按照常理,一旦他不满足大齐朝廷的要求,大齐极有可能发兵北伐! 毕竟,大齐已经承平百余年,眼下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高峰,表面看起来国力强盛,在这种时候,大齐岂能容忍被区区一个天元部族触犯、挑衅? 天朝上国的威严,追根揭底,是靠什么维护? 难道是靠礼仪,靠道德,靠讲道理,靠斥责,靠文章吗? 当然不是。 靠的是强大军力。 靠战争! 不敢发动战争的皇朝,叫什么天朝上国? 一条狗朝你乱吠,冲过来作势咬你,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一棒子敲死它。 在自视甚高的齐人眼中,区区天元部族,跟一条狗何异? 如果天元部族不能消解大齐的怒火,那大齐就该发动战争,灭了天元部族! 这才是大国。 对天元可汗的这些想法、心态,赵宁洞若观火。 那么他现在想做、要做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 四个字。 争取时间。 章一六十四 博弈(下) 赵宁很清楚,大齐皇帝宋治,现在最想的是做什么,迫切在做的又在是什么。 回首中原千年历史,皇朝虽然在更迭,有些事情却始终没变。 两世为人的赵宁明白,眼下如何做才既符合宋治的心意,不让赵氏触怒皇帝,又不妨碍他保全中原、保住国家、保护亲人的计划。 这里面大有文章,并不简单。 即便是为了大齐皇朝,他也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大齐皇帝。做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要想在乱世之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就得自己足够强。 现如今,赵宁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眼下才元神境初期而已。 没到王极境,自保都不可能。 没到天人境,就没有战胜天元可汗的机会。 不能战胜天元可汗,拥有再多东西都只是泡影。 在这个世界上,决定战争胜负的核心,还是强大修行者的实力。 赵宁如何才能给自己争取到,修炼大成需要的时间? 答案只有一个。 延缓大齐跟天元王庭国战的时间。 这跟天元王庭的想法是一致的。 天元部族不想早早跟大齐开启国战,是忌惮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原皇朝的盛世战力,是想要等到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且一统草原再无后顾之忧后; 赵宁不想早早跟天元王庭大战,是因为知道眼下的皇朝盛世华裳之下,隐藏着种种危机,国家凝聚力比之开朝立国之初,已经差了不止一两个层次。 没有战争,大齐所谓的盛世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一旦强敌入侵,皇朝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在这些危机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赵宁不想大齐皇朝跟天元王庭决战。前世的覆辙,他不想再重蹈一遍。 这是他争取时间的两个核心原因之一。 萧燕的事情之后,大齐皇朝好歹开始正视天元王庭的狼心野心,雁门关的军力也得到极大增强。 虽然这里面有皇帝的别样心思,但至少眼下雁门军的实力,的确是今非昔比,有了单独承担一场大规模局部战争的能力。 如果天元部族因为忌惮跟大齐的战争,以及内部那个“高层奸细”泄露的可能,暂时放弃攻灭达旦部,那无疑是赵宁最想看到的。 如此,他能得到很长一段安稳修行,提升境界的时间。 如果天元可汗不愿延缓他雄图霸业的步伐,继续推行统一草原的战争,赵宁就不得不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 依照眼下的皇朝舆论形势,将门在朝堂上的强势地位,一旦天元部族发兵攻打达旦部,朝廷势必要下令雁门军出兵制衡。 赵宁也可以顺理成章参战,谋求不让天元可汗的图谋,那么容易得逞。 在没有统一草原,解决身边的不稳定因素和威胁时,天元可汗是不可能贸然南征,开启跟大齐的国战的。 这样,赵宁也能赢得一部分时间。 之前这一年,赵宁在燕平城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压倒门第,还是揪出萧燕的细作势力,其直接目的,就是为了在草原之战爆发时,雁门军能够北上草原参战,且有实力去破坏天元可汗的计划。 他在燕平城达成了这个目标,所以现在才来了雁门关。 ....... 看着关城前的天元王庭右贤王,赵宁接过赵北望的话头: “既然之前已经晾了他们四次,那就晾他们第五次好了。什么右贤王不右贤王的,天元可汗没来,我们就不开关。” 在眼下这个时候,大齐表现得越强硬,天元王庭就会对大齐越忌惮。 赵北望瞅了赵宁一眼,眉头一挑,哈哈笑道:“你小子虽然人小鬼大,深沉心思多,但这份霸气却像我,不愧是我赵北望的儿子!好,就继续晾着他们!” 说着,赵北望命人喊话,让关城下的右贤王,回去把天元可汗带来,否则别想入关。 喊完话,不理会城前右贤王难看的脸色,赵北望大笑三声,豪迈的说着回将军府继续宴饮,就跟赵宁等人大摇大摆离开了城头。 在他们离去后,没过太久,山道上浩浩荡荡的天元部族使节队伍,在右贤王的命令下掉转头,缓缓离开了雁门关。 这样的情形他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现在倒也轻车熟路。 关城上的守关甲士,无不是面露鄙夷之色,一些将校更是嘲弄右贤王的狼狈,言行举止间,满是身为齐人的优越感。 回了将军府,赵宁没有上桌继续喝酒,在赵北望那里领了告身后,就赶去自己部曲的营房,去熟悉自己的部下。 他现在是一营主将,不算自己带来的,那一千装备着紫晶石符弓的御气境修行者,也统领五千兵马,正式的官职是“马军都指挥使”。 这也就是说,他麾下的五千人,都是骑兵。 在大齐军中,骑兵很精贵,养一个精骑耗费的钱粮,比养十个步兵还多。作为骑兵中的王者的重骑兵,更是宝贝中的宝贝,价值就更大。 因为中原皇朝战马数量的限制,齐军中的骑兵数量远比不上步兵。 至于重骑兵,需要的雄健宝马在草原上都很少,漠北的矮脚马普遍不适合装备成重骑兵,得是来自西域的良马才成。 对于中原皇朝来说,百万步卒轻易可得,十万具装精骑却基本是梦想,非军力极强、武功卓越的强盛朝代不可得。 另外,骑兵将士,本身就是经过筛选的军中精锐,随便拉出来一个骑兵,就算是不骑马,单打独斗也能轻松战胜一名步卒。 军中将士想成为骑兵,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齐强盛百年,草原大小部族无不臣服,这才不是太缺战马。雁门军镇守北境边关,面对的敌人是草原人,骑兵数量这才比较多。 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兵之间的正常战争,大多数时候都是互相追逐着射箭,大家先拼一波骑射技艺。 只有一方损失得比较惨重了,亦或是本身就比较弱小、人少,另一方觉得胜券在握,才会冲过去近距离砍杀。 所以雁门军的骑兵基本是轻骑兵,要不然追不上草原骑兵——反过来说,需要撤退的时候,跑也不好跑。 重骑兵的铠甲太重,拼得是瞬间爆发,讲究得是两军对垒时,正面一鼓作气冲破阵型,不可能跑来跑去跟人家周旋,那样的话累也累死了。 大齐在跟草原部族的战争中,需要用到重骑兵的时候,多半也是没打算跟人家比拼骑射技艺的时候,譬如说偷袭,直接杀入对方营寨。 故而雁门军中重骑兵比较少。 总而言之,赵宁到了雁门军就能统领五千轻骑,起步非常高,待遇非常好。 这靠的,是他赵氏家主继承人的身份。 骑兵营地当然建在草场上,赵宁到了辕门前,翻身下马,得到消息的营中将校,已经先一步来到这里迎接,领头的是个青年都虞候——赵辛。 “卑职都虞候赵辛,见过都指挥使!”赵辛抱拳行礼。因为有甲胄在身,无法下拜,自然也就不能说“拜见”。 他身后的将校们,也都一一抱拳行礼。 去年秋猎的时候,赵辛便在场,他也正是那时候出仕的,不过没有在燕平城任职,直接就来了雁门关。 听到赵辛自报“都虞候”的身份,赵宁有些诧异。 按照对方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境界,理应有都指挥使这一级的官职,就算是在骑兵营里,也该是副都指挥使才是。 都虞候这个职衔,在这一营的将官中已经排到了第三名。 赵宁跟众人一一见过,没有发现副都指挥使的踪迹,便询问对方为何没来。 赵辛面色有些怪异,“将军不会真的不知道,副都指挥使是谁,如今在哪里吧?” 赵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是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看赵辛的样子,赵北望应该跟他交代这个情况的,不过想起来之前,赵北望还在跟赵逊喝酒,赵宁就知道定是对方疏忽了。 “副都指挥使是谁?如今在何处?”赵宁边进辕门边问。 “广陵杨氏,杨佳妮!” 赵辛见赵宁是真不知道,说出对方身份的时候,不由得挤了挤眉毛,一副幸灾乐祸等好戏看的样子: “她现在已经去了草原,如果不出意外,将军接下来也要去。” 听到杨佳妮的名字,赵宁目光一滞,顿时就觉得不妙,脱口而出:“她怎么到雁门关来了?还到了我营中任职?” 赵宁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去年秋猎时,对方手持丈二陌刀,在一群世家子弟中横冲直撞、勇猛无敌的画面。 秋猎结束时,对方还跟赵宁说过,等他成就了御气境后期,记得给她去信,她好来跟他打一场。 什么叫打一场?对方就是想在双方境界相同的时候,光明正大揍赵宁这个负心汉一顿,一雪赵宁当初见了赵玉洁,就将她抛诸脑后的仇。 平心而论,赵宁觉得杨佳妮未必对他有什么好感,但这口气,对方肯定是咽不下的。 赵辛咳嗽一声,忍住笑意,公事公办道:“这都是老将军的安排,卑职位卑职小,哪里能过问这些?” 话说完,见赵宁面有苦色,终究是没忍住,搓着手嘿然笑道:“卑职估计,这应该是夫人的意思吧?” 既然是王柔花的手笔,赵宁就只能摇摇头,不好多说什么。为了自己接下来不至于吃亏,赵宁谨慎的问赵辛:“她现在什么境界?” 对方比他大几个月,在此之前境界一直领先于他。 如果对方眼下只是元神境初期,那赵宁自然不惧,如果对方已经到了元神境中期,问题就有些麻烦了,他可没有被人揍趴下的爱好。 “元神境初期。”赵辛肃然回答。 赵宁暗暗松了口气。 小时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每回杨氏的人来镇国公府做客,对方都会被丢给他,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 那个肥嘟嘟的脸上老是挂着鼻涕沫子,怀里抱着一大包糕点酥糖之类的点心,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塞得腮帮子鼓鼓的,糊得满嘴糖渣滓浑然不知,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人生只有吃零嘴这一件事,自己也不爱搭理的胖女孩,一转眼就成了名闻江左的绝世美人、修行奇才,赵宁想想就觉得有些牙疼。 让他更牙疼的是,偏偏前世的自己,在见对方出落得水灵动人后,还真动了心,跟家族答应了两者之间的亲事。 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是,等赵玉洁一出现,他就又将杨佳妮忘到了九霄云外,那两年对方来镇国公府做客,他就又没理会过。 也不怪对方想借着砥砺修为的名义,要跟他好好切磋一下。 但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赵宁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真的被杨佳妮揍趴下。这是颜面问题,断然没有商量...... 赵宁没有去大帐,就带着赵辛等将校在营中转悠,想多了解一下自己部曲的训练情况,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将士们,演练骑射技艺的靶场。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瞳孔微微一缩。 章一六五 圣命 不远处的马厩里,有一个涮马的小厮,看起来十四五岁,虽然年纪轻轻,但眉眼间却有一股成年人都少有的坚毅之色。 正是数月不见的冯牛儿。 对方干活很卖力,也很专注,目不斜视。眼下已经到了夏末时节,北境边地早就颇为凉爽,但冯牛儿却是大汗淋漓,连汗衫都湿透了。 赵宁刚要过去,赵辛身旁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校尉,就笑呵呵的上来抱拳见礼: “将军,早就听说你是百年难见的修行奇才,弓马娴熟,卑职仰慕已久,眼下既然到了靶场,还望有幸瞻仰一二。” 他话说得很客气,态度也恭敬,但身上那股子桀骜之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想来他平日里在营中,也是说一不二、很受敬重的人物。 赵宁扫了一眼其它将校,他们都在这位彪形校尉身旁一脸期待,不乏有人露出打算看好戏的眼神。 赵宁看向赵辛,后者摊摊手,示意这事儿跟他无关,介绍那位校尉道:“这是黄指挥使,虽然只是御气境后期,但骑射之术独步营中,无人能及。” 身在将门,赵宁对眼前这一套也很熟悉,新任主将初来乍到,要想迅速确立权威,就得给部下中的桀骜之辈下马威,或者被对方给予下马威。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主将往后就很难混了。 赵宁以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可以一来就统领五千轻骑,但必须要有相应的能力,否则就莫怪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不服气。 赵宁虽然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但赵氏治军的办法,从来就不是标榜特权,无视军中规矩。那样的话,雁门军也不会有多大战力。 正因如此,对黄克捷的行为,赵辛没有喝斥、阻拦,而是抱着默许的态度,其它将校也没觉得黄克捷有多冒犯赵宁。 “好不容易来了军营,我也想松松筋骨,既然黄指挥使的骑射之术很高明,那你我不妨切磋一番,如何?”赵宁很大方的道。 对骑兵而言,没有比骑射更重要的技艺了,弓马是否娴熟,便是衡量一个骑兵是否合格的基本标准。 黄克捷见赵宁这么给自己面子,也是大喜过望,他对自己的本领很有信心,有意在赵宁和众人面前卖弄一番,当即再度抱拳:“卑职恭敬不如从命!” 有行动敏捷的校尉,立即去给赵宁牵了一匹战马来,赵宁见战马很是神骏,也就没有另行挑选,等到黄克捷迫不及待翻身上了马,赵宁便让他先开始。 百步之外,支起了数个丈高的支架,每个支架上都用细绳吊着一枚铜钱,北风吹拂,铜钱微微有些摇晃。 既然是修行者比拼骑射,难度自然不是寻常甲士可比,用箭靶草人之类的,就太过低级。 此时,靶场远近已经聚集了不少将士,那些在训练的士卒都停了下来,在各自校尉的组织下,列好了阵型,堂而皇之又兴致勃勃的在一旁等着看两人切磋。 新任主将跟营中最好的骑兵比拼骑射,怎么都值得观摩学习一下。 黄克捷跨着战马在人群前兜了半圈,随着他来到起点处,高举手中铁胎弓,几个小方阵千百名将士,立即爆发出整齐的呼喝声: “风!” “风!” “风!” 声势不凡,气冲斗牛,男儿豪气热烈得犹如火焰,好似要当场燃烧起来。 黄克捷明显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大笑三声,忽的双腿一夹马肚,战马便犹如离弦利箭一般窜了出去,到了架子正前方,他的速度也提了上来。 双脚踩住马镫,双手离开缰绳,微侧上身,闪电间抽出四棱铁箭,拉满铁胎弓,瞄准微微有些摇晃的铜钱,松开手指,铁箭顿时飞射而出,刹那间掠过百步距离,正中第一枚铜钱!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充满力量的美感,观之让人心神震动,又觉得赏心悦目。 如是七次,等到黄克捷冲出最后一个支架的正前方,七个铜钱相继消失不见。 “好!”赵辛满脸赞赏之色,带头喝彩。 一众将校,跟场边的士卒们,也俱都大声叫好。 如此射术,也的确当得起万众瞩目。 黄克捷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下了马,直接将铁胎弓丢给自己的部属,看也不看一眼,快步走到赵宁面前,抱拳道:“卑职献丑了,将军请!” 他这般迫切的样子,倒好像是等不及要看赵宁出丑一般,若是在文官官场里,必然会被认为太过嚣张、咄咄逼人,说不得就要被上官记恨。 但这是在军营,所以在众人眼中,黄克捷也就是心直口快、性急了些,并无太大不妥。 随着黄克捷这个抱拳的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宁身上。 他们都在等赵宁出手。 亦或是不出手。 在众将士看来,赵宁不出手的可能性有,而且不小。 黄克捷虽然修为不太高,但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在军营打熬得时间很长,日日苦练,再加上不俗的悟性,这才磨练出了这般出众的技艺。 赵宁呢? 就算赵宁顶着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的名头,终究是不过年方十七。 他根本没太多时间让自己变得弓马娴熟。 能这么早就达到元神境初期,可想而知,赵宁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炼了。 如果赵宁骑射之术落后黄克捷太多,那么为了避免颜面扫地,就只能选择夸赞黄克捷一番,自己不出手。 这样虽然会有损主将权威,但终究是比当众出丑要好。 赵辛作为赵宁的堂兄,眼下也只是期望,赵宁这个秋猎第一名,有为眼下这道坎提前做准备,就算技艺不如黄克捷,也莫要差太多才好。 亦或者是用自己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弥补射术的不足:譬如说,不用普通铁胎弓,改用符弓,这样就算射不中铜钱,也能用元神之力震碎铜钱。 赵宁的确没有立马动身。 只是淡淡瞟了黄克捷一眼。 就在将士们认为赵宁的确是自认技不如人,没打算上马的时候,就听见赵宁冷冷地道: “都虞候说黄指挥使的齐射之术,在本营中已经是最好,但在本将看来,却一无是处! “本将倒是想问问,马军乙字营将士的骑射水平,竟然真的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色变,有人诧异,有人惊愕,有人满脸茫然。 还有人认为赵宁这是在虚张声势,不分青红皂白喝斥黄克捷一通,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让他自己可以免于上场。 不管众将士怎么想,赵宁都没有体会他们心情的意思,翻身上了马,俯瞰着面红耳赤的黄克捷与众校尉: “若是情况果真如此,那么你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有认真训练,乙字营在本将眼中,莫说跟精锐沾不上边,说你们是土鸡瓦狗都是称赞你们!” 这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普通将士无不大感受辱,一个个都是双目喷火,校尉们则咬牙切齿,很想看看赵宁凭什么能这么说。 就连赵辛,都觉得赵宁这番姿态实在是太过了。乙字营有没有认真训练,他可是清楚得很。 赵宁无视所有人的反应,面容冷肃,向侧旁伸出手,“弓箭!” 两名面色铁青的将士,分别将手中铁胎弓跟箭囊抛给了赵宁。 赵宁接过之后,将箭囊放好,单手持弓,双腿用力一夹马肚,猛地冲向了支架正前方。 心中不服,甚至是愤懑的将士们,无不是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赵宁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说刚才那样的话,有底气这般羞辱他们。 然后他们就明白了,赵宁为什么会有刚刚这番表态。 到了第一个支架正前方,赵宁反手一抓,手指间便夹了两根四棱铁箭。 众人只看到两支箭矢,一前一后飞了出去。 前面那支箭,没有射中铜钱。 射中的是吊着铜钱的,细若发丝的细线! 铜钱落下时,第二支箭矢正中铜钱方孔! 所有人瞪大双眼的将士,都是面色一僵。 他们看到赵宁的战马,快如疾风,在眨眼间就冲过了七个支架,用的时间只有黄克捷一半! 十四支箭矢发出,七根系着铜钱的细声无不应声断裂,七个铜子无不是方孔被射中! 当赵宁勒住马缰绳的时候,场中鸦雀无声,目睹这一幕的将士,不是被震得目瞪口呆,就是连目瞪口呆都忘记了。 众所皆知,马速越快,骑射的准头就越难,而且难度是成倍提升。可赵宁不仅马速快,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射中了七个铜钱! 这样的骑射水准,放眼整个雁门军,都堪称绝无仅有! 就连赵北望,都不敢说一定能做的比赵宁更好。 赵宁没有下马,而是策马缓进,从一队队将士面前行过,如剑的目光在一个个桀骜不驯的骑兵脸上扫视。 接触到他的眼神,刚刚再不服气再是愤懑的锐士,也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与赵宁对视。 赵宁的声音依旧清冷: “如果你们的骑射之术,比黄指挥使差得还很多,那么当你们碰上北胡精骑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 “在对方射出第一箭时,你们就已经命丧黄泉! “雁门关承平太久了,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懈怠成了什么模样!何为夜郎自大?说的就是你们! “现在,回答本将,一旦跟北胡的战争爆发,你们拿什么去跟对方作战?乙字营的队正、都头、指挥使们,你们就是这样训练将士的?” 没有人答话。 在赵宁的目光逼视下,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宁大吼一声:“现在就去继续训练,立刻,马上!” “是,将军!” “遵命,将军!” “卑职领命!” 方阵前的校尉们,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领命,当他们转身面朝自己的部曲时,一个个都是双目发红,面色扭曲,一副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部曲的模样。 安静的校场,顿时变得人声鼎沸。 在校尉们嘶吼的军令声中,一队队将士回归训练位置。当他们再度开始训练的时候,都比之前更加拼命,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谁留着吃奶的劲儿,就会挨校尉的鞭子。 赵宁再回到赵宁等人面前时,几个营中高级将官,都惭愧的低下了头,黄克捷面色惨白,更是犹如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看赵宁一眼。 “将军的技艺,实在是高明,我等望尘莫及......”赵辛好歹还是说了一句话。 赵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冷着脸径直走向大帐。 已经对赵宁心服口服的众将校,莫不小心翼翼的跟上。 赵宁的骑射之术,那是在前世十年国战中,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恶战磨砺出来的,哪里是这些在太平军营中,坐井观天的校尉们能相提并论的? 他刚刚的训话,也不完全是在立威,他说的跟事实相差并不远。 天元部族这十几年,可是一直在征战,要不然也不会由一个小部落,成为拥有自己王庭的大部族。他们的战士久经沙场,那都是真正的精锐。 无论是马军乙字营,还是雁门军,都需要刻苦训练才是。 马厩里,正在给战马涮洗屁股的冯牛儿,远远看到了赵宁展现骑射技术时的英姿,并为之深深震撼。 当将士们恢复训练后,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经充满了斗志,双拳也是握紧了又握紧,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拥有赵宁这样的武艺! 浑身充满力量的冯牛儿,低下头继续涮马的时候,手上的劲道就比之前大了许多,狠狠拉了下去。 这一下立即刷疼了战马,战马先是昂首嘶鸣一声,随即便恼火的蹬出后腿,热血沸腾的冯牛儿,顿时被踢了个四仰八叉,摔倒在了马棚里。 ...... 黄昏时分,赵宁离开军营,回到将军府。 赵北望跟赵逊已经没在喝酒,而是一起坐在堂中饮茶。 看到赵宁进门见礼,赵北望先是脸红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想起正事,便对赵宁道: “陛下有令,让我们出动精锐巡查草原,在各个部落耀武扬威,震慑北胡的狼子野心之辈。明日,你就带一千轻骑出关。” 章一六六 北上 赵宁对皇帝的这份命令多少有些意外。他因为巡查长城沿线关防,耽误了一些时间,没想到今日刚到雁门关,明日就需要领兵出关。 但也正因如此,皇帝的命令是早一步到的,如若不然,赵辛也不会在见赵宁的时候,就说他也应该要北上草原。 赵北望让赵宁落座,接着说道: “一连四次,算上今日是第五次了,天元可汗都没有随使节队伍出现,陛下让天元可汗进京请罪的旨意,被天元王庭这般忽视,应该是已经有了怒火。 “这也说明,天元可汗就没打算亲自去京城,这样一来,陛下让我们出动一批精锐北上巡视草原,就有给天元王庭施压,让天元可汗屈服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王柔花,见赵北望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便补充道: “陛下这也有试探天元王庭的用意,若是天元王庭就此服软也就罢了,若是还不能给出让陛下满意的表现,这就说明天元王庭,的确已经没有臣服大齐之心。 “情况如果真是这样,雁门军,乃至山海军,都有可能北上征伐天元部族。” 对赵北望跟王柔花的分析,赵宁当然认同。 天元王庭即将攻打达旦部,这事他知道,可大齐朝野并不知晓。 赵宁就算把这个未卜先知的消息说出来,因为没有证据,无法说清楚确切的消息来源,也难以取信大齐朝野。 仅凭萧燕在大齐经营细作势力的事,还无法推断出天元王庭要在此时一统草原的结论。 来雁门关的路上,赵宁就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让雁门军及时备战、出击,破坏天元王庭吞并达旦部的计划。 其中最好的方案,就是他自己找个理由北上,找出天元部族要进行战争的证据。 但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实现。因为去年飞鱼卫贸然进入漠北活动,被天元王庭所察觉,已经让后者的各种行动变得谨慎。 如果赵宁需要暗中行动,而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大张旗鼓到处查探,那么这个目标就很难达到。 眼下不同了。 因为宋治这一份敕令,赵宁不仅可以大摇大摆去草原,而且还能带一支兵马。如此一来,除非是天元王庭想跟大齐立即国战,否则就很难对赵宁动手做什么。 当然,难度依然是存在的。 根据赵宁前世记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一个月后,大战就会开始。 因为萧燕的事,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天元王庭会不会比前世提前发动战争,还不得而知。 赵宁沉吟片刻后问赵北望:“父亲要派多少兵马出关?” 赵北望看了王柔花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伸出一只手,道: “五队兵马,每队一千轻骑,随行不必携带辎重,沿路在各部族补充军粮。前四队各去一个王庭,第五队也就是你这一队,可以查漏补缺,自行决定去处。” 听到赵北望这么说,赵宁瞬间就想到了很多东西。 首先,出关的兵马不多不少。 说多吧,一共才五千轻骑,而且是分散行动,不足以负担一场大战; 说少吧,这毕竟不是北上去开战,而是巡视,天子使者的意味浓厚,五千兵马怎么都不少了。 由此可见,皇帝的意思,似乎只是单纯的给天元王庭施压,从内心里并不认为,天元王庭现在敢跟大齐开战,而且有把握,这个行动能够迫使天元可汗屈服。 其次,这五千轻骑要去四个王庭,就说明出兵巡查草原的,只是雁门军,东边的山海军,西边的陇右军都没有动。 见赵宁沉思,赵北望再度开口: “你刚来雁门关,应该多熟悉军务、部曲,本来这事我没打算让你去,但你娘说,这事一旦叫你知道,你一定会主动要求去,而且你现在算是我们赵氏最聪明的人......”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迅速瞥了王柔花一眼,赶紧补充:“最聪明的人之一!你去了草原,应该能看到一些普通将领看不到的东西。 “我跟你娘都不适合轻易离开雁门关,陡然出现在漠北。故而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这也是没给你安排具体去处,让你自行决定方向的原因。” 王柔花看向赵宁,眼中不乏溺爱与骄傲,笑着道:“为娘的孩儿虽然尚且年少,但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说着,还不忘白赵北望一眼,借机埋汰他两句:“不像你父亲,缺心眼儿,就算让他去草原,他也看不出什么,除非是别人已经把兵马摆到了关城前。 “宁儿,到了草原,得当心一些,万一察觉到什么危险,不要逞强去揪什么明证,直接回来就是。 “只要我儿看到了异常,即便是没有证据,我雁门军也能凭此出关北伐,灭了那天元王庭!” 这话说得很霸道。 赵宁这便意识到,王柔花对天元王庭戒备心很浓,认为对方的狼子野心很重,说不定就想到了,对方已经在准备战争。 其实,这也是雁门关的赵氏核心族人,跟朝廷、皇帝在看待天元王庭上的差别。 去年的代州之事后,赵氏上下普遍就对天元部族有了戒备心。 像王柔花这个雁门军军师般的存在,出于自身所处位置和职责的考虑,就极有可能认为对方在准备战争,有大图谋。 要不然,对方不至于派王极境修行者到代州,赵氏家主继承人还遭到了截杀。 而在皇帝眼中,天元王庭再是强大,也只是在草原四大王庭之一,弹指可灭,对方断不至于敢对大齐边关有觊觎之心。 所以,他更愿意相信,去年萧燕带着两个护卫出现在代州,就只是仰慕大齐繁华,到州城游玩。 若非今年赵宁拔除了萧燕的细作势力,皇帝只怕还不会正视北胡,这就更不必说那些,一万个不愿意将门立功的门第官员们了。 “父亲母亲放心,儿知道该怎么做。” 赵宁说到这顿了顿,面容变得肃然,对赵北望跟王柔花道:“儿明日出关后,雁门军要立即进入备战状态,万一事有不谐,我们可不能贻误战机。” 赵北望还在考虑,王柔花已经点头答应,“我儿放心,一旦你有什么危险,十六万雁门军随时都能出关接应,灭杀一切奸邪贼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目中的凶光与威严,几乎不能直视。 赵北望见自己的夫人已经表态,也只能附和。这倒不完全是惧内,两人二十多年相处,他早就清楚,在动脑子这方面,王柔花比他自己要靠谱得多。 临了,王柔花想起一件事,笑容温和又不乏戏谑之意的对赵宁道:“对了,你明天出关后,记得先去汇合杨氏那小妮子,而后你们就一起北上吧。” 提起杨佳妮,赵宁的头就有两个大,但母亲大人在上,他也不敢质疑对方把杨佳妮弄到雁门关的决定,只能瓮声道:“她一个人跑去草原作甚?” “这小妮子啊,哪儿就好,就是不太爱说话,心思都在修行上。到雁门关没两天,她就说要去漠北砥砺修为,为娘也不好硬拦着。左右她身边也有高手护卫,就由她去了。” 提起杨佳妮,王柔花眼里竟然带着跟看赵宁一样的神色,都是那样的溺爱。 赵宁暗暗撇撇嘴,腹诽道:她的心思可不全在修行上,多半都在吃上才对。 ...... 次日,天还未亮,赵宁便在军营点了一千轻骑,随后一路向北。 塞北跟漠北是不同的地理概念,长城以北都叫塞北,漠北特指中原北方的沙漠戈壁以北,与之对应的是漠南,即沙漠戈壁以南、阴山以北地区。 漠北因为位置更北,所以更加苦寒,杨佳妮要去漠北砥砺修为,看重的就是那里恶劣的环境。所谓环境恶劣,不独指自然环境,还有人文环境。 穷山恶水多刁民,越是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民风就越是彪悍轻死,漠北草原的马贼,就比漠南的马贼更多更凶恶。 赵宁率军离开雁门关后,首先进入的是漠南草原。 好在杨佳妮到雁门关也不久,北上就是前几日的事,走得应该不远,赵宁这才能按照王柔花的吩咐,先尝试找到对方汇合,再带着对方一同北上。 在茫茫草原找几个人,这对普通人来说自然是大海捞针。 但赵宁的队伍里并不缺元神境高手,找人就变得不那么费事,而且王柔花也有交代杨佳妮,一路上要在显眼的位置留下记号。 赵宁没有先找到杨佳妮,倒是碰上了另一群人。 天元部族右贤王的使节队伍。 他们正在返回天元王庭的路上。 因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装着珍宝的马车,所以脚程不太快,而赵宁这边都是轻骑,赶路的速度自然就更胜一筹。 赵宁队伍里的斥候发现右贤王的队伍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 草原说起来辽阔,却也不是海面那样平坦,阴山北麓的地形并不简单,而且再往北就是高原地带,山川其实不少,所以也存在最好的行进路线。 在这个路线上,两支队伍碰上了。 在追赶上右贤王的队伍时,赵宁下令乙字营放缓马速,全员戒备。 章一六七 交锋 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刚过不惑之年,有着高原人普遍拥有的黝黑色皮肤,多年的高位生涯,早就让他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度,那双锐利的眸子尤其摄人心魄。 天元可汗之下,除却太子,便是左、右贤王地位最高。在这一点上,天元王庭公主萧燕,都得往后靠一些。 这位在人前只展露出王极境初期修为的强者,实际境界已经达到了王极境中期——这也是天元王庭韬光养晦的一贯策略。 右贤王在战马上回头,看到盔明甲亮、鲜衣怒马的雁门军轻骑,在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带领下,不疾不徐而又大摇大摆行进过来。 他勒住马缰,下令队伍停止前进,面色不变,只是远远打量那个少年将军。 “大王,这个少年将军,便是雁门关守将赵北望的嫡长子,也是赵氏目前确立的,唯一的家主继承人。 “据公主殿下说,她之所以在燕平城行动失利,就跟这个人脱不开干系。而且公主殿下怀疑,这个少年将军,甚至可能是代州之事失败的最大因素! “在公主殿下的评判中,这个少年将军的智慧,可以用‘大智近妖’来形容,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只是不知他此时带着这么多轻骑追赶上来,所为何事。” 察拉罕身边,一位年逾半百,看起来很文雅很有智慧的黑袍老者,学着齐人士大夫最喜欢的抚须动作,若有所思的说道。 察拉罕不动如山,淡淡道:“能让公主殿下铩羽而归的人物,自然不能小觑。公主说他是大齐罕有的年轻俊彦,那就绝对不会错。” 在右贤王身边充当谋士角色的老者,一板一眼的道:“说起来,赵氏一族里多是沙场杀伐之辈,真正有智慧的人并不多,也就是赵北望的夫人值得一说。 “去年代州之谋针对的就是对方,结果伏杀赵北望夫妇的计划失败,对我们来说贻害不小。 “现在赵氏又出了个这么个少年妖孽,还忽然来了雁门关,这里面的深意值得寻思。 “况且,至今为止,王庭也没有揪出那个齐人‘奸细’......” 听到王庭的那个奸细,察拉罕不由得眼帘低沉。 作为右贤王,他很清楚,这个奸细对王庭的掣肘有多大。 不清除这个奸细,王庭几乎是寸步难行。谁也不知道,王庭的大事机密、军事部署,什么时候就被泄密。 但偏偏这么久过去了,这个奸细就是没找到! 就如之前赵宁在大理寺监牢对萧燕说的那样,他敢说出天元王庭存在这个奸细,就是笃信他们查不出来。 当萧燕回到天元王庭,带来这番说辞的时候,当时包括右贤王在内,都觉得赵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结果表明,事实还果真如此。 若非代州之事已经发生,萧燕经营得好好的细作势力,在一夜之间陡然崩塌,天元王庭都会认为赵宁这是在信口雌黄,天元王庭根本没那个奸细! 现在天元可汗很愤怒,右贤王也压力很大。 总而言之,凡此种种,都让右贤王在看到赵宁时,思绪凝重。 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威严不受分毫影响,但内心里却是思虑万千,不曾也不敢掉以轻心。 眼见雁门军轻骑已经追上来,赵宁带着数骑先行,笔直朝自己靠近,右贤王察拉罕收敛精神。 他要亲自会一会这个,天元王庭来日的重点对手——赵氏的家主继承人、雁门军的少帅。 赵宁见右贤王主动先下了马,也不刻意拿捏姿态,翻身下马前行两步,跟对方见礼——无论如何,大齐跟天元王庭目前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 “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见过赵将军。” “雁门军赵宁,见过右贤王。” 两人身份相差其实很悬殊,但因为国家地位的关系,赵宁无需有太多礼节,在对方以手抚胸躬身施礼的时候,他只是简单抱拳了事。 对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赵宁前世很熟悉。 作为天元可汗、太子之下,两位最有地位的实权大王之一,察拉罕出生高贵,是天元可汗的堂兄弟,拥有跟天元可汗一样的姓氏:孛儿炽君。 所以他的全名是孛儿炽君.察拉罕,一如萧燕的真名:孛儿炽君.燕燕特穆尔。 与之相匹配的,是察拉罕的修为实力与军事才能,前世天元大军攻破雁门关时,对方就是先锋主将,率先突入关城。 当时他以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关城横冲直撞、大杀四方,无人能挡。 十年国战中,察拉罕更是屡立大功。 燕平城被破,就是他跟左贤王联手为之,当时大齐唯一的一位元神境中期强者,就是被他俩在那时阵斩。 在此之后,被察拉罕击杀的大齐将门高手,不计其数。无数年轻天才,军中骁将,本来有可能走得更远的大齐俊彦,都在他手里成为沙场白骨。 后来,要不是宋治及时成就王极境中期,并在短短数年之间,就一只脚踏入王极境后期,且时常御驾亲征,填补了大齐顶级修行者战力的空白,只怕大齐也坚持不了十年。 往事如烟,但并未在此刻,于赵宁的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重生已经一年,很多事情,他现在都已经能够做到淡然视之。 这不是他单纯的看开了什么,而是他已经做得足够好,改变了许多事。 这些,都给了他自信、底气与希望。 “我等前脚刚走,赵将军后脚就追了上来,不知所为何事?”右贤王不动声色的问。 他心中的真实问题是:赵宁莫不是来请他们回去入关的,大齐莫不是允许他们去燕平城了? 赵宁微微一笑,“奉陛下之命,本将要率骑兵巡视草原。” 他这话说得波澜不惊,落在右贤王耳中,却让后者心中涌起万丈波澜。察拉罕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赵宁身后,那一千精锐骑兵身上。 草原大小部族,在名义上都是大齐的属臣,天元可汗见了宋治,也是要行臣子礼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大齐对草原有控制权。 但在实际上,大齐边军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进入草原巡查。平日里或许有各种往来,大齐也是派遣文官带着使节队伍出关。 像赵宁这种,队伍里没有文官,而是带着一千精骑出动的事,近几十年很少出现。 “可是有哪个部落,受到了马贼侵扰,请将军前去相助?”察拉罕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很平静的问。 赵宁扫视一圈察拉罕的部属,淡淡道:“没有马贼,大齐边军就不能进入草原了?” 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察拉罕心里咯噔一声。 草原上虽然有四大部族的王庭,但中小部落依然不少,后者碰到马贼侵扰,请求大齐边军相助的事,虽然不多,但也有。 在这种情况下,大齐边军出动,就非常正常。 然而赵宁的回答,却告诉察拉罕,眼下并非这种情况。 那么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未来的雁门关主将,萧燕眼中的妖孽、大齐绝无仅有的年轻俊彦,突然带领边军到草原巡视,其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察拉罕不能不多想。 “当然,天朝天兵,任何时候都能巡视草原。”察拉罕没有任何破绽的说道,面容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不见深浅,又恰到好处的表现了对大齐的恭顺: “如果赵将军要去天元部族的王庭,本王很荣幸能跟将军同行。天元王庭上下,也会因为将军的到来蓬荜生辉,必定好生招待将军。” 赵宁哪能不知察拉罕这番话的试探之意,轻笑一声: “右贤王不必这般试探,本将大可以明白告诉右贤王:此番雁门军是有人会去天元王庭,但却不是本将。 “不过,本将对天元部族一向很有兴趣,来日若有有暇,倒是很想去拜访,届时若是右贤王还记得今日的话,可不要忘记招待本将。” 说完这些,不等右贤王再说什么,赵宁随意抱抱拳,“本将尚有军务在身,就不跟右贤王多说了。你我来日必能再见,到时再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不迟。”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后面的队伍跟进,自己轻扬马鞭,一马当先从右贤王的队伍里径直前行。 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让开了中间的道路,目视、目送赵宁带着雁门军轻骑,目不斜视、威风凛凛的从自己面前经过。 过程中,道旁的右贤王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一千雁门军全部走远,右贤王这才沉下脸来。 此时,他眼中有杀气。 是之前一直在掩盖的杀气。 如果可能,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赵宁,乃至吞掉这一千轻骑。 但他不能。 眼下形势跟去年赵宁初至代州时,已经有天壤之别,他今日敢对雁门军动手,明天大齐就会对天元王庭宣战。 “大王,赵宁这小子的几句话,大有深意啊,看来巡视草原的雁门军,不止他这一支。”黑袍老者寻思着道。 这是赵宁已经说明的事,察拉罕已经消化完毕,他现在思索的,是赵宁后面那句话:来日你我必会再见。 这是什么意思? 来日是什么时候? 在哪里相见? 战场还是天元王庭? 是谁去了天元王庭?赵北望?赵宁来日也会去天元王庭?他为什么要去?他去干什么? 还是说赵宁要去战场?他知道天元王庭要发起攻灭鞑达旦部的战争?雁门军早就知道这事?他们是怎么知道?是那个奸细泄露的?那个奸细到底是谁? 雁门军已经决议要干预这场战争?他们会有什么行动?他们何时干预? 雁门军这回派遣数支兵马进入草原巡视,到底是为了什么?天元王庭该如何应对?大齐皇帝究竟有什么打算?大齐会大规模出兵草原吗? 右贤王脑海里涌现出诸多疑问,轰炸得他脑门嗡嗡作响。 他一时得不到答案。 萧燕的细作势力全军覆没,她自身也回了草原,现如今天元王庭失去了在大齐的消息来源,无法及时弄清这些问题。 派往雁门关、山海关附近的斥候,至今也没有打探到有用的消息,无法给天元王庭提供判断依据。 察拉罕饶是智慧不俗,此刻也是头大如斗。 末了,他翻身上马,望着前往渐行渐远的轻骑队伍,深思悠远。 此时此刻,他已经冷静不少,悠悠道:“简单几句话,就抛出了诸多隐藏问题,让本王神思不属......这个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当真是非同一般。” 章一六八 邂逅 赵宁领军一路向北,旬日间经过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部落,这些部落的头人见到雁门军,都是谦卑有加,对雁门军提出的军粮要求,没有谁敢拒绝。 部落里风干的牛羊肉与奶酪,被赵宁用市价买了一些,让将士们随身携带,始终保持有七日口粮。 作为骑兵战斗单位,乙字营的将士这回出关,也是一人双马的配置,倒不用担心人马的口粮负担过重。 七日军粮虽然不多,但只要不进入偏远地区怎么也够用了,以骑兵的脚程,走上几日,总能碰到大大小小的部落。 就算发生了意外,军粮不好筹集,牧人的牛羊也能强行征用。 这回赵宁的目的地是达旦部王庭,路程也不是太远。 草原四大王庭中,达旦部跟雁门关距离最近,中间没有其它王庭阻隔。也就是说达旦部跟大齐是接壤的。 相比较而言,天元王庭位置更远,全境都在漠北,察拉罕的使节队伍要到达雁门关,需要穿过其它王庭的地盘。 达旦部背靠大齐,这是他们的地理优势,天元王庭没有早早对达旦部动手,也是有这个因素。 这日,在一个只有几百个帐篷(落)的小部落,略微补给过军粮后,赵宁在离开的时候,见部落头人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便谨慎地询问原因。 这个部落虽然属于达旦王庭,但草原王庭对辖境的控制,远没有中原皇朝那么强,部落的自治权力很大,与之相应的,很多事情也必须自己解决。 除了达旦部的本部人马,达旦王庭对其它达旦部控制地区内的部落而言,也就相当于部族联盟的盟主罢了。 通过老头人不无怯懦的解释,赵宁很快就弄清了对方的想法。 原来,在部落西边百余里之外,戈壁边缘地带,盘踞着一股凶悍马贼,人数接近两千,头领还是元神境强者,经常到这一带的小部落里来劫掠。 老头人的部落里,控弦之士不到五百,修为最高的不过御气境后期,无法与对方抗衡,败过一阵后不得不屈服,现在每回都要贡献大量牛羊财货买平安。 一来二去,原本还比较富庶的部落,现在日子就过得很是拮据。 生存是弱肉强食,这一点在草原上表现得犹为明显。随着部落实力下降,周边几个实力较强的部落,已经开始打他们的主意,准备吞并他们了。 一旦被人吞并,他们就会成为对方的附庸、奴隶。 在万般无奈的时候,老头人见到了赵宁率领的天朝天兵,虽然畏惧大于礼敬,但还是鼓足勇气询问赵宁,雁门军能否帮他们剿灭这股马贼。 赵宁只是略作寻思,就答应了老头人的请求,打算顺路去解决了这股马贼。 不到两千马贼而已,赵宁都没有打算向雁门关求援,仅凭自己麾下这一千轻骑,他就有绝对把握剿灭对方。 马贼终究是贼,也就能欺负一下寻常百姓,碰到正规军,就没有他们逞威风的余地。 乙字营作为雁门军马军精锐,若是连这区区一股马贼都对付不了,那就太过不堪了些,赵氏也没有颜面再说自己是大齐第一将门。 当然,赵宁作出这个决定,并非是多管闲事,也不是简单同情这个部落。 离开部落,在部落向导的引领下,队伍转道向西北行进。 走出没多远,赵逊便问赵宁: “我们此行虽然不是太急,但要对付一支近两千人的马贼,总需要费一番手脚,宁哥儿为何要接下这个差事?” 这回赵宁出关北行,赵北望夫妇当然不能不派高手随行相助,赵逊刚刚走出人生阴霾,正想到处走动散散心,便选择了跟赵宁同行。 赵宁没有直接回答,笑着道:“四叔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答案。” 赵逊也不谦虚,直言道:“雁门关承平已久,而大战可能很快到来,在此之前,你想借这支马贼队伍,了解一下雁门军的真实战力?” 赵宁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步步收拢达旦部控制下的,那些部落的人心。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接下来跟天元王庭的战争,绝对不会轻松。 达旦部是草原上唯一还没被天元可汗征服的势力,让这里的人多少跟雁门军亲近一些,有利于往后双方并肩作战。 一日后,赵宁等人接近了目的地,戈壁边缘的山区地带。 草原到了这里已经没什么绿色,一片连绵群山下,就是戈壁荒漠的边缘地带,再往西就会深入无人区。根据向导所言,那群马贼的巢穴就在山谷中。 赵宁观望了一下地势,对马贼把老巢选在这里很理解。因为可以轻松逃进荒漠,就算碰到大队人马来攻打,他们也能获得生机。 只要对西边的荒漠熟悉,要拖垮追击队伍并不难。 赵宁正要派一些修为不错的精锐斥候,去山中探探情况,为轻骑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依据,就听到山中传来了异响。 因为隔得有点距离,声音并不大,但气爆的独特动静却再清晰不过,彼处俨然是有修行者在交手,而且修为不俗。 动静转瞬就变大,人喊马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彼处的情况好像颇为激烈,不等赵宁思考好要不要这时候过去,山谷中忽的响起一声鹤唳般的鸣叫。 分外清晰刺耳。 紧接着,一道白色仙鹤的虚影,竟然从山谷里腾飞而起,从一座山头露了出来,栩栩如生的双翅展开足有五十丈,衬托得整支白鹤分外神骏霸气。 看到这头巨大的仙鹤,赵宁目光微微一凛, “杨氏的《白鹤诀》!有杨氏的修行者在山谷里?观这仙鹤的凝实度与体型,对方《白鹤诀》的修炼已经大成,而且应该达到了元神境中期的境界。” 赵逊颇受震动。世家的传世功法,品阶都不俗,要修炼到大成可不容易。 赵宁不用去想,到底是哪个杨氏族人在这里。 他已经看到了。 白鹤之下,那个陡峭的山头上,忽的多了一个人。 对方身材高挑,一只手倒持丈二陌刀,一只手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远远望去,极富视觉冲击力,既显得英姿飒爽,又给人不小的压迫感。 对方向赵宁这边看过来。 注意到一队雁门军轻骑,她没有丝毫迟疑,从山头一跃而下,衣袍随风飘起,让她看起来身若大雁,脚尖在山体上几个合适的地方借了力,转眼就滑翔下来。 动作矫健迅捷,又充满美感。 “是佳妮那小妮子。”赵逊脸上有了赞赏的笑容。 这时候赵宁已经看到,在杨佳妮身后,有不少马贼中的精锐修行者追了出来,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挥舞着手中兵刃,破口大骂的样子,就知道杨佳妮手中那颗人头不是什么普通人。 赵宁当即抬手,“乙字营听令:斥侯队先行,占据高处,瞭望山谷情况,为大队指明前行路径!大队呈雁形阵全速前进,剿灭山中马贼!” 几名校尉立马大声应诺,赵逊也不耽搁,亲自带着几名强者,与都是精锐修行者的斥侯队,最先飞掠而出,既是接应杨佳妮,也是完成赵宁的部署。 停在山侧的一千精骑,没多久就尽数出动,在滚滚黄烟中绝尘而去。 赵宁自己则没有着急动。 那些从山谷里冲出来的马贼,明显没料到山外视野的死角处,会忽然冲出来大量雁门军精骑,一时间都慌了神,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等到雁门军全部从山的另一侧冲了出来,他们乱叫一声,纷纷回头,嚷嚷得更加大声的往山中撤退,动作颇为慌乱,听声音应该是集结人马去了。 风尘仆仆的杨佳妮,倒也没有矫情什么,绕过精骑突进阵型后,笔直冲到了赵宁所在的小山包。 看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样子,刚刚一场激战,应该是把真气消耗的差不多了。不过,她那张水灵白皙的脸上,眼下虽然满是灰尘污渍,却依旧掩盖不住她的眉清目秀。 将那颗胡子拉碴的人头丢到地上,杨佳妮握着陌刀直接坐在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大马金刀的姿势很威风。 喘了两口气,她抬头看向赵宁,那双动人的大眼睛一如既往的干净纯澈,没有丝毫杂质。 “你怎么到这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你先说。” “你先说......” 赵宁略微有些尴尬。 杨佳妮丝毫没体会到局促的气氛,大手一摆,示意赵宁等等,自己抢先道:“我路过附近的部落时,听说了这股马贼,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了。” 说着,她踢了踢脚边瞪着双眼、死不瞑目的头颅,“这家伙是马贼的头领,好歹是个元神境中期,却一点儿也不经打,一刀就死了,几乎让我白跑一趟。” 很显然,她是把冲入马贼老巢斩杀马贼头领,当作砥砺修为的砖石了,而这个马贼头目的表现却让她并不满意。 赵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到雁门关的时候,赵辛还说杨佳妮只是元神境初期,如今再见,对方摇身一变,竟然已经是元神境中期。 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太妙。 章一六九 性情 赵宁的感觉绝非空穴来风,因为杨佳妮打量他的目光,已经逐渐变得有些危险。赵宁感觉自己像是成了一块猪肋排,对方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刀。 去年相见时,他俩一个御气境中期,一个后期,杨佳妮没好意思动手,如今再见,二人依然差了一个境界。 看杨佳妮目光灼灼,一副很想动手的模样,饶是赵宁养气功夫不俗,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此刻也不得不左顾右盼。 打不过归打不过,寻常时候他未必怕了谁,但在亲卫将士面前丢了面子,那就很难受了。而要是被一个女人揍趴下的事传出去,那他往后还怎么带兵? 这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可能会挑个好日子再跟赵宁动手,杨佳妮却偏偏不是个会想这么多的性子,一旦兴致上来了,提起陌刀就可能冲过来。 这从她单人独骑,就敢义无反顾潜入有近两千人的马贼巢穴,当众袭杀马贼头领就能看得出来。 说起来,对方修为提升得这么快,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毕竟他天赋不俗,重生之后就没断了顶级修炼资源的供应,在这种情况下,杨佳妮还能高一个境界,就非常难得。 但细细一想,赵宁又不觉得这有太大问题。前世十年国战时期,杨佳妮紧随皇帝之后成就了王极境后期,本来就是有希望踏入天人境的。 而且他跟杨佳妮还有很大差别。 杨佳妮心思简单,平日里就专注于修炼这一件事,心无旁骛。赵宁重生的这一年,俗事缠身,每日都在跟人勾心斗角,没那么多精力时间砥砺修为。 如若不然,眼下赵宁说不定也已到了元神境中期。 杨佳妮不是一个话多的,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情况,就杵着陌刀盯着赵宁看。赵宁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目不斜视。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氛围渐渐有些诡异。 好在杨佳妮并没有盯赵宁很久,精致挺翘的小鼻子忽然动了动,目光就从赵宁身上,落到了他身后的战马上,原本就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熠熠有光。 赵宁也带着两匹马,一匹战斗时所用,一匹赶路时骑乘,昨日在那个叫作格桑的部落里筹措的牛羊肉与奶酪,现在就在杨佳妮注视的那匹马上。 隐隐有香味散发出来。 香味很淡,赵宁寻常根本注意不到,赵佳妮还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理应甚么都闻不到,但看她的样子,分明是嗅到了美味。 杨佳妮很没淑女风度的小小咽了口唾沫,脖子似乎都伸长了一些,水亮的眸子里满是渴望。 但她跟赵宁实际上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这会儿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可美食对她的诱惑力又太大了,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挪开目光,这就一直盯着马鞍旁的包裹看,忍得颇为辛苦,尤其是在小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后。 “果然还是个吃货,本性难改......”赵宁暗暗觉得好笑。对方修行奇才的惊艳天赋,潜入马贼巢穴斩杀马贼头领的强悍,在这一刻都没了压迫力。 其实赵宁也想象得到,杨佳妮能进入马贼巢穴,接近马贼头领,肯定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她再是强悍,也只是元神境中期,不可能提着陌刀,就直冲对方戒备森严的山寨,硬生生破关而入,杀出一条血路来。 对方毕竟有近两千人马,既然头领是元神境中期,那肯定不乏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御气境就更多了。真要陷入围攻,她也只是死路一条。 既然潜入对方山寨,接近马贼头领很费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她大抵没机会进食。刚刚又跟对方激战了一场,此时必然是饥肠辘辘。 “这妮子打小就好像从未吃饱过一样,嘴里一直有吃食,就算她不饿,恐怕也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赵宁又开始暗暗诽谤杨佳妮。 谁叫对方一见他就想抡刀子杀过来呢,赵宁并不觉得自己思想出了问题。 想虽然是这样想,赵宁还是照顾杨佳妮的感受的,毕竟大家现在处于一条船上,他回身取下了马鞍边的包裹,递给杨佳妮: “格桑部的腌牛肉做的不错,奶酪也很好,称得上是美......” “多谢!”他话还没说完,杨佳妮已经是笑颜逐开,开心的就像个三岁小孩儿,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的陌刀了,起身一把将包裹拿了过去,动作之迅猛,就像抢一样。 打开包裹的过程中,手在衣衫上随意擦了擦,杨佳妮就迫不及待捻起肉干往嘴里塞,眨眼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吃得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仪都没有。 肉干其实不好嚼,但她却吃得分外利落,赵宁不得不佩服她一口好牙。 见杨佳妮吃得浑然忘我,赵宁摇摇头,也不再说话打扰她,仍由对方盘着双腿坐在石头上,抱着宝贝一样的包裹,仓鼠一般埋头大嚼。 她吃得恶行恶相,真不知饿了多久。 亦或是,馋了多久。 想她年纪轻轻,已经是江左一带闻名的美人,平素里话少,所以看起来很恬静很端庄很贵气。 这要是让广陵那些没少作些诗词文章,向她献殷勤的富贵公子,看到她这副旁若无人的吃相,也不知道会不会痛心疾首的捶胸顿足。 赵宁负手站到一旁,眺望山谷方向。 时值午后,斜阳洒金,土黄的山峦美不胜收。内里爆闪的真气光芒,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烟花,分外璀璨,将山谷装点得格外瑰丽。 呈雁形阵冲锋的乙字营的轻骑,已经在山口顺势分作三股,中间那股主力在高处赵逊等人的引领、配合下,冲进了山谷。 根据映亮山体的真气光华来看,里面就算有山寨大门,此刻也已被由精锐修行者组成的斥候队,给破开了防御。 刚刚没了头领的马贼们,本就内部混乱、群龙无首,偏偏他们中的强者们,之前还因为追击杨佳妮跑出了巢穴,没在各自的岗位上,现在被雁门军骤然突击,能防住就有鬼了。 左右两股乙字营轻骑,则卷起阵阵烟尘,在赵逊等人的指引下,先一步绕道两翼,去堵山谷里马贼能逃窜的方位。 随着山谷中激战进行,有很多攀山而出的修行者,和从一个个山道里冲出来的骑马马贼,不断被这两股雁门军轻骑拦头射杀。 战斗没什么悬念。 日落之前,大战结束。只剩下突围而出的马贼,还在零星被雁门军轻骑一射一个准。 这股人马近两千,为祸方圆三百里十几个部落的凶悍马贼,就这样被从地图上抹去。雁门军虽然也有伤亡,但跟马贼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初次出战,就取得这样的战果,乙字营上下无不是欢呼雀跃,但在赵宁却连进入山谷,查看战场、清点缴获的兴致都没有。 前世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不到两千马贼的战果,在他心里半点儿波澜都引不起。 一场实力悬殊,必定会胜的战斗,也无法让他的情绪有任何波动。 来自格桑部的几个牧民向导,则是欢天喜地的跑到赵宁近前,一个劲儿向他行礼,感谢他为格桑部解决了这个为祸多年的大患。 他们是那样的兴奋,以至于眼中都有泪花闪烁。 除此之外,他们黝黑粗糙的脸上还洋溢着跟幸福有关的希望,很显然,没了这股马贼,他们的生活就得到很大改善。 这让他们看赵宁的目光,除了畏惧、礼敬外,还带上了浓浓的尊敬。 这种尊敬一直延续到,雁门军轻骑撤出山谷,在乙字营重新集结的时候。他们得到允许后,又跑到军阵前面,郑重无比的向乙字营将士们行礼。 “这帮马贼的库房里有很多财宝,数量之多,一般两千人的部落远远比不上。”赵逊回来的时候,跟赵宁简单说了下缴获情况。 财富多,意味着这些马贼作恶多端,罪行深重。 “这些马贼战斗意志不怎么强,我们俘获了一千两百余人,其中不乏修行者,这些人宁哥儿打算怎么处理?” 赵逊说完了山谷里的情况,问起这个比较关键的问题。他们是要去达旦部的,不可能押着这些马贼俘虏同行,送回雁门关也需要不少兵力。 这个问题,在战斗刚结束的时候,赵宁就已经想好: “方便运输的财货,让护送伤员、战死者遗骸回雁门关的将士捎带回去,之后拿出一部分论功行赏,余者充公。 “至于这一千两百多俘虏,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全部就地枭首,剩余的交给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做奴隶,让他们为之前的恶行恕罪。” 赵宁的这个处置,让赵逊很是欣赏。 财物比较好运输,也比较珍贵,自然要带回去,之后按照今日的军功行赏,是将士们喜闻乐见的事,这不必多说。 御气境衣裳的马贼,因为实力较强,不好控制,而且杀戮肯定比普通马贼多,罪大恶极,非死不可。 将别的马贼交给那些被他们祸害过的部族,必然能让那些部落对雁门军感恩戴德,这能最大限度提升雁门军剿匪事件的影响力,拉近雁门军跟牧民的关系。 可想而知,这件事传开之后,雁门军在草原的名声必会上升很多。 格桑部的那几个牧民向导,得知了赵宁这个决定,无不是大喜过望、激动不已。他们学着齐人的礼节,不断向赵宁下拜叩首,表达他们对赵宁的臣服、敬重。 而乙字营的将士们,在经过这一场战斗后,看赵宁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近亲了很多。 之前赵宁在靶场展现骑射本领、训斥将士,那是立威,今日剿灭这股马贼,让将士们都能分得不少财富,带给了他们实际利益,这便相当于施恩。 有了这两者,乙字营的将士对赵宁这个主将,便是心悦臣服了。 章一七零 忌惮 与之相应的,赵宁对乙字营展现出来的战力,总体而言还算满意。 大齐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平定南诏犯边的战役,这些年几乎没有值得一说的战事,养尊处优的中央禁军虽然看起来依然威武,实际却已不堪重用。 唯有四境边军,战力犹存。 时辰已经不早,赵宁就没打算今日再赶路,让乙字营就地安营扎寨。马贼的山寨虽然建筑齐全,赵宁却不会让乙字营进驻。休息一晚也不行。 这并非有什么金科玉律,而是赵宁要将雁门军与马贼区分开,不能把二者混在一起。再者,以雁门军的骄傲,除非十分必要,否则也不愿在马贼巢穴中过夜。 杨佳妮终于是吃完了。她是真的吃完了,赵宁递给她的鼓鼓囊囊的包裹里,有他一半的口粮,现在竟然被杨佳妮消灭了个干干净净,连残渣都没留下。 咕噜咕噜喝干水囊里的清水,一脸满足打完饱嗝的杨佳妮,见赵宁闲了下来,看了看一旁插在地上的丈二陌刀,犹豫了一阵,目光落在手里干干净净的布袋上。 最终她还是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提陌刀,而是把已经空了的布袋,规规整整的折叠好,起身系到了马鞍边,理顺了看起来满意了,才回到石头上重新坐下。 赵宁安排完乙字营的各项事宜,转头看到赵佳妮的动作,目光在马鞍边的包裹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布袋被折放得很好,边边角角齐整得过分,就差没系个蝴蝶结。 “接下来你跟我.......” “你带兵还.......” 杨佳妮这回没抢先说话了,及时紧紧闭上了嫣红的樱桃小嘴,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安安静静看着赵宁,让他先开口把话说完。 “接下来我要去达旦部,你跟我同行。”赵宁言简意赅。 他本来想说“母亲让你跟我一起”,再问一句“你愿不愿意”,但这个苗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 说前一句话,好像他不自个儿不情愿让对方跟着一样;加上后面一句,就显得有些气弱,既然一起走是既定策略,那就不必过多征询对方意见。 杨佳妮点点头,嗓音清如山涧静如潭水,语气却有些木木呆呆:“你带兵还不错。” 点头,表示同意了赵宁刚刚的提议,干脆不磨叽; 后面那句话,则是代表她对赵宁进攻马贼巢穴的部署,分配战后缴获和马贼俘虏的安排很认同,并为此高看赵宁一眼。 同样的言简意赅。 赵宁当即准确无误领会了杨佳妮的意思,不由得哑然失笑。 看来之前在杨佳妮眼中,他应该还是那个沉迷于温柔乡,风流任性、不学无术的少年纨绔。纨绔嘛,稍微表现得好些,就值得夸赞。 休整一夜,到了次日,乙字营将士早早拔营。除了护送财货跟伤员的人马南归雁门外,绝大部分轻骑则分作数股,押着马贼俘虏去各个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 这些部落的名称方位,自然都是审问俘虏得出来的,基本分布在方圆三百里之内,距离不是太远。雁门军这一去,虽然会耽搁一阵脚程,但也不是太费事。 赵宁剿灭马贼的动静,很快就被有心人得知。 回程途中的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在赵宁的队伍超过他们后,就派了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远远隐蔽跟在后面。 他要弄清赵宁的具体去向,探查他巡视草原的真实目的,以及有无其它打算。得到手下的回报后,察拉罕很意外。 “雁门军怎么会忽然跑去剿灭马贼?” 谋士老者抚须沉吟,对察拉罕道:“大王,赵宁此举大有深意,我们不得不深思啊!” 察拉罕瞥了他一眼,“有什么深意?” “这......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我们可以从大处着想。” “多大的大处?” “雁门军巡视草原的目的。” “你知道他们的目的?” “之前不知道,现在却已经有了眉目。” “攻灭马贼是他们目的的一部分?” “若非如此,他们剿灭马贼做什么?” “发兵剿匪,无非是立威立德。” “对谁立威,对谁立德?” 不等察拉罕回答,谋士就掷地有声道:“当然是对我们立威,对那些被马贼祸害的部落立德!” “哼,剿灭一股马贼,就能对我们立威?” “一股自然不足以立威,但若是雁门巡视草原的骑兵,到处剿灭马贼呢?” 察拉罕沉默下来。 这样的事一多,整个草原都会认识到雁门军的兵威。 谋士接着道:“雁门军立威立德的目的,更值得深思。” 察拉罕面色肃杀,“大齐皇帝的意思,是要让我们知道,今日雁门军能剿匪,明日就能对王庭用兵?他这是要逼迫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答案。” 察拉罕缓缓吸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我们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自己就会骑虎难下,势必对王庭有更大动作。” “可他们的条件,我们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我们若是不答应,战争就极有可能爆发。” “看来大齐的确是在准备这场战争了。可惜,我们的斥候没能在代州查到有用消息,要不然我们就能有更准确的判断。” “雁门军这次剿匪,至少会让不少达旦部的人,对他们感恩戴德,一旦战争爆发,那些人就有可能跟雁门军并肩作战。” “一个达旦王庭并不难对付,我们甚至可以雷霆灭之,但要是很多达旦部控制地域的人,都跟着雁门军一起抵抗我们,那么攻灭达旦王庭,就只是灭了一个王庭,不能借此征服整个达旦部!” 察拉罕沉默下来,眉头紧皱。 老谋士寻思一阵,忽然又道:“看赵宁这回前行的方向,他很有可能要去达旦部王庭。” 察拉罕目光陡然锐利,却没有说话。 老谋士继续道:“如果王庭真有大齐将门的奸细,那么我们即将征伐达旦部的计划,就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赵宁这回去达旦部,就很有可能是带着这个消息去的!” 说到这,老谋事深吸一口气:“赵宁莫非是要去跟达旦部可汗,商议结盟的事?!” 察拉罕眼神冷下来,“怪不得赵宁要剿匪!” 大齐知道天元部族要征伐达旦部,所以已经开始做准备。 一方面,雁门军派遣赵宁去达旦部王庭,跟达旦部可汗缔结战时军事同盟;另一方面,又让雁门军沿路剿匪,收拢达旦部人心,为来日作战打基础! 察拉罕感觉形势陡然变得危险、紧急。 但仔细一想,事情又有矛盾的地方。 倘若大齐果真知道了天元部族的军事部署,那还费什么事让雁门军到草原剿匪,以大齐的国力和骄傲,理应调集大军赶赴边关,直接向天元王庭开战! 同时,大齐皇帝只需要一纸诏书,命令达旦部协助即可。 让雁门军巡视草原,根本是多此一举。 大齐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大齐朝廷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察拉罕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这里面的水好似很深。 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我们不必跟大队人马一起走了,立即赶回王庭!” 天元王庭征伐达旦部的兵马,已经在陆续隐秘调集,原本只需要等到秋草黄、牛肥马壮的时候,就能发动战争。 而现在,大齐的举措却让人捉摸不透,一切都有了莫大变数,谁也不知道危机何时降临,来临的时候又是怎样一副场景。 草原形势已经在巨变前夕,他必须马上回王庭,跟天元可汗、太子等人,商议具体对策。 ...... 赵宁很轻松很自在。 月上中天,他结束了修炼,走出营帐,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枕着牧草躺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凝望清澈明净的夜空,享受夜晚静谧的悠闲时光。 距离达旦部王庭不远了,过两日就能抵达,这一路来,他的兵马顺道又解决了两股马贼。虽然这两股马贼人数比较少,都只有几百人,但效果是一样的。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地带,治安就越好,马贼便越少,这跟大齐的情况一样。眼下的大齐,深山老林里总是不乏绿林好汉,有些势力还不小。 每剿灭一股马贼,将马贼当作奴隶送给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赵宁总会被豪爽又朴实的牧人们,当作神明一样招待。 对方恭敬跪拜的姿态,满是尊敬的笑脸,真诚感谢他的那些话,都让赵宁心情愉快。这样的场面一直经历,他的心情就一直爽快。 谁还不想被赞美被敬重呢。 乙字营的将士,现在也是个个红光满面,走在哪里都是仰首挺胸。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是强大的雁门军将士,更因为他们受到了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 普通人希望自己变强,好赢得他人的畏惧,走在哪里都能大摇大摆;当自己真的变强之后,人们又总是不满足于仅仅被人畏惧,更希望获得尊重乃至崇拜。 后者会让人身心更加愉悦,更加高看自己,觉得自己很有人格魅力,很了不起,就像神一样。 赵宁给了乙字营将士这样的体验。所以,虽然赵宁跟乙字营相处时间还很短,但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已经是牢不可破了。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赵宁修为进展很快,虽然距离成就元神境中期,还不是很近,但也不是太远。论起修炼速度来,比在燕平城时快了不少。 赵宁当然知道原因,如今他的心情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沉重,胸中总是敞亮的,平日里笑脸也多了不少,精神状态上来了,自然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就像杨佳妮一样,这妮子心思纯净,没有杂质,从来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修炼起来一日千里。赵宁这也算是从对方身上学习。 正想着,杨佳妮忽然出现在赵宁的视线中。 对方伸长了白皙如天鹅的颀长脖子在看他,挡住了一片星海,那双眸子在干净的夜空映衬下,比星辰还要明亮,被夜风微微扬起的发梢形如流水。 赵宁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不只看到了杨佳妮白嫩欲滴的俏脸,还看到了那张脸旁边,寒芒闪闪的陌刀锋刃! 这顿切磋终究还是躲不掉嘛? 章一七一 会晤 杨佳妮觉得自己很没有原则。 虽然赵宁修为比她低一个境界,但这不应该成为她有仇不报的阻碍。毕竟到了元神境之后,她已经可以得心应手的压制一个境界出手。 以同样的修为跟赵宁切磋,这总不算不讲道理吧? 在草原第一回见赵宁的时候,当时正有战事,她吃了对方很多干粮,总感觉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于公于私都不好跟赵宁动手。 这些时日以来,赵宁总好像很忙,忙着指挥作战,忙着赶路,忙着跟牧民们相谈甚欢。她虽然早就按耐不住,却也不能打扰赵宁的正事。 她是很讲道理的人。 但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到了今晚,杨佳妮实在忍不了了。她从来就不是个能藏事的性子,该解决的问题必须解决,需要动手的时候绝不迟疑。 在江左的时候,碰到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在她出行的时候拦路,强行搭讪亦或是贡献诗词时,她可是从来都不客气的。 把对方打得流鼻血了,打得爬不起来了,自然就不会再被纠缠。 多简单。 跟赵宁这场架,必须得打。 所以她来了。 恰好看到赵宁闲来无事,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看风景,悠闲得不能再悠闲,杨佳妮顿时心情大好。 为了确认赵宁是真的在看夜景,而不是在严肃的想事情,杨佳妮特意站到他面前,伸长脖子查看他的面容神情。 至于这个动作是不是很呆很奇怪,会不会很傻,杨佳妮是完全意识不到的。 见赵宁坐起身,杵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简单直接道:“来打一场。” 退无可退,无需再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赵宁也是有脾气的,既然杨佳妮这么想打,那就打一场好了。 就是打输了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对方在乙字营是副都指挥使,算是他的副手,这要是没打过,往后恐怕很难抬得起头...... 但要对方压制境界这种事,赵宁又实在没脸主动开口,堂堂大丈夫,还要对方让着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就在赵宁喊了一声打,要回去拿刀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杨佳妮更是闪电般转过头,目光如箭的看了过去。 一个作牧人装扮的年轻人,正端着一只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羊羔,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军,时辰已经不早了,我看你还没睡,想着你可能会饿,就做了一只烤羊,将军要不要......” 年轻牧人说到这里,看到杨佳妮正盯着他——不,是盯着他托盘里的烤羊,笑得更加灿烂高兴,“杨将军也在啊......将军要吃羊吗?” 他的齐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口音很奇怪。 他叫格里奇,是格桑部的。据格桑部老头人说,他是格桑部最出色的年轻人,机灵能干,放牧烤羊都是一把好手。 为了表达格桑部上下,对赵宁剿灭马贼,还将一部分马贼送给他们当奴隶的崇高行径的谢意,格桑部愿意奉献部落最优秀的年轻人,到赵宁身边做个仆人,好好侍奉赵宁。 杨佳妮看了赵宁一眼,有些脸红。 这意思赵宁哪能不了解,当机立断:“我去拿酒。” 于是,在这只羊的贿赂下,吃得满嘴是油的杨佳妮,又只能放弃今晚找赵宁动手的打算。 离开的时候,杨佳妮还一脸懊恼,不停在心里责备自己:杨佳妮啊杨佳妮,你实在是太没有原则了! ...... 一日后,赵宁带着乙字营轻骑,碰上了达旦部王庭前来迎接的队伍。 因为要去的是王庭,遣人提前知会对方是必要步骤,对方出迎六十里也是礼节所在。虽然来的赵宁官位不高,但毕竟是天朝天使,达旦部王庭怠慢不得。 来迎接的领头人是个年轻女子,帽子上缀满珍珠宝石,白色的衣衫白得像雪,脸上洋溢着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容,在赵宁下马后,远远就迎了上来行礼。 在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赵宁知道了,这是达旦王庭的公主。 对方很热情,见了面就没停止过叽叽喳喳,她对赵宁来干什么不好奇,倒是对大齐的风物人情十分感兴趣。 一路上不停问东问西,眼中充满对繁华中原的向往。相较于格里奇而言,她的大齐官话就说得就很流利,跟赵宁交流全无障碍,偶尔还能蹦出两句诗词。 到了达旦部王庭,赵宁见到了更加隆重的迎接排场。 王庭自然很繁华,白色的帐篷多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粗略估计也有几万落,中间地带的帐篷都很高大。 在这里除了牧人,还有川流不息的商贾队伍,有的来自不远处的其它部落,大多数则是卷发碧眼、五官深刻的西域胡商。 离得近了,可以清楚闻到他们身上的异味,不过牧人身上也带着羊膻味,合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论个人卫生,这些人怎么都不能跟齐人相比。 从这个意义上说,也难怪齐人称他们是蛮夷。 齐人商贾也有,穿戴都很整齐光鲜,在胡人商贾面前,他们大多态度略显倨傲,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好似他们的钱比胡人的钱更香更珍贵。 达旦可汗当然是不会亲自来迎接赵宁。 跟着王庭的权贵进入部落,一路走向王庭的时候,道路两旁的商贾牧人,多会停下各自的活计、谈话,向赵宁他们看来。 明显是在看稀奇,不少小孩子还跟着跑。 招待赵宁的达旦部权贵,态度虽然恭敬,但言语中却在刻意表现自己的学识涵养,两句话不用几个成语点缀,亦或是牵强附会一些齐人的典故,就觉得不舒服。 间或卖弄炫耀一下部落的繁华,装作不经意的,吐露他们每年征收的商税就是天文数字,再表现一番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奢华。 因为赵宁是大齐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所以他们的夸夸其谈就没停止过。 简而言之,他们的心理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大齐京城,但也差不太多,同为权贵,我们也是很有品味很有层次的,你可别瞧不起我们。 对这种乡下土豪的心态,赵宁前世没少见识,当下也不点破,尽量跟达旦部公主和权贵们随和交谈,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与微妙的自卑感。 王帐堪称雄伟,内里空间也很大,布置得更是奢华,黄金装饰多得有些晃眼,跟大齐追求高雅的风格完全不同。 赵宁进了王帐,一眼就看到了王座之上的达旦可汗。 就赵宁的眼光来说,一句话描述他的评判,那便是:对方是个很富贵的迟暮老人。 说他老,那是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白发苍苍。 富贵,是因为达旦可汗的穿戴,还有他的体型。 抛开用金线绣满各种图案,用珍惜宝石当作装饰的衣袍而言,仅仅是那顶大的过分,也华丽得过分的圆顶锥帽,就让赵宁觉得沉重,很怕对方的脑袋撑不住。 对方的体型很高大,但已经完全走样,满脸横肉、大腹便便,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肉山,手臂跟大腿都臃肿不堪,粗略估计怕是不下五百斤。 跟魏无羡的肥壮不同,达旦可汗是单纯的肥胖,若非王座宽大的就像是大床,估计都装不下他。旁边伺候的年轻佳丽,也达到了八个之多。 这些人在他身边服侍的人,就像是藤蔓挂在大树上。 赵宁现在很怀疑,对方需要动弹的时候,能不能站起身。 这份疑虑一直维持到赵宁见礼完。对方虽说满面亲和的笑容,但只是抬手示意赵宁免礼,根本没有起身的动静。 赵宁落座,寒暄两句,开门见山:“本将这回来,是有要紧事跟可汗商议,还请可汗屏退左右。” 达旦可汗倒是配合,挥挥手,让左右都退了下去,大帐里就留下太子、公主两人。 这两个人年龄相差很大,太子年近半百了,气度平和内敛,迎接赵宁的这位公主,却还没成年,正是精力充沛爱闹腾的时候。 “赵将军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有事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达旦可汗保持着和蔼的笑容,说话也跟那些权贵一样,硬要弄些大齐的成语,吊一下书袋。 赵宁肃然道:“可汗可知,天元王庭正在秘密调集军力,准备攻灭达旦部?” 他这话一出,达旦可汗先是怔了怔,旋即便哈哈笑了起来,太子也是一脸哑然,觉得很是好笑。 “赵将军真是风趣,若是别的什么笑话,我还能捧个场,这么大的事,赵将军不好信口雌黄吧?”达旦可汗笑了一阵,见赵宁不像是在开玩笑,收敛了笑声。 赵宁反问道:“难道可汗对眼下的草原形势,当真是一无所知?” 达旦可汗一脸不在意,摆摆手,正色道:“赵将军,本汗知晓,天元部族在你们京城布置了很多细作,还闹出了不小动静。 “大齐自觉被冒犯,想要教训天元部族,本汗能够理解。但赵将军想用这种无中生有的方式,让达旦王庭出兵去对付天元部族,那大齐的算盘可就打错了。 “我们绝对不会因为被蒙骗,去做人家的刀子。” 赵宁皱了皱眉,“可汗莫非真的不知道,眼下女真、契丹两部,已经跟天元王庭坐上了一条船? “三年前,天元可汗在王庭举行那达慕大会,邀请各大王庭前去做客,女真跟契丹都去了,唯独可汗没有去。可汗因为没去,所以对当时发生了什么,当真是一无所知?” 天元部,女真部,契丹部,达旦部,便是眼下草原上四个最大的,也是拥有王庭的部族。 章一七二 优越感 草原四大王庭,天元部位置最北,女真部在最东边,契丹部相对居中,达旦部靠西南。大体分布是这样,各部边边角角多有延长,犬牙交错。 简而言之,达旦部跟天元部并不接壤,契丹部跟雁门关、山海关都很近。 三年前的那达慕大会后,天元可汗就实际控制了女真、契丹两部,而且是以十分隐晦的方式。因为动静小,后续处置得当,大齐都没有察觉。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根本不应该能瞒得住人,就算天元王庭一时控制住了消息,时间一长,各部落间的人来往、相处之时,总会露出破绽。 但达旦可汗的神情告诉赵宁,他对这事的确毫不知情。 能做到这一点,天元可汗的手段毋庸置疑。这已经不是阴谋算计能够形容的,唯有雄才大略四个字,能够评判他的才能。 问题在于,此时此刻,达旦可汗不仅对草原的变化不知情,而且认为赵宁在危言耸听。 他脸上的和蔼友好之色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威严,与对说谎者的厌弃,他的声音渐渐覆上寒意: “赵将军,本汗敬重大齐,敬重雁门军,所以也敬重你。达旦部虽然富庶不比中原,牧民也没有齐人的才学,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被人愚弄! “赵将军一个劲渲染天元王庭的威胁,表现达旦部已经处于危机中,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把达旦部当刀子使,让我们去对付天元王庭,大齐隔岸观火? “赵将军若是还想说这些,本汗恕不奉陪!” 说完这些,达旦可汗闭上了眼。 态度强硬、顽固。 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愚蠢之辈,总是格外顽固。 站在达旦可汗的立场上,他任何事都从自身部族利益出发,这并没有什么错,对大齐这种强邦有戒备之心,更是理所当然。 达旦可汗有这样的表现,赵宁并不意外。 但看不清草原眼下的局势,对草原上的其它王庭与对手没有充分了解,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就显得太过愚蠢。 从进帐,看到对方第一眼起,赵宁就已经对他的智慧心性不抱任何期望。 一个沉迷于富贵温柔乡,没有任何追求可言,连自己的仪容都已经完全不在意的君王,不值得赵宁心怀期待。 要不是达旦部不堪,跟天元王庭相差甚远,前世也不会几个月就被灭了。 但刚刚这些话,赵宁必须要说。 不仅是因为他需要达旦部的军队,更要看看这座王帐里,还有没有明白人。 如果有,那自然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以为草原之战一旦爆发,大齐王师就会大举北伐,并轻而易举灭了天元王庭。只有赵宁知道,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 他需要达旦部的军队。 但如果没有,赵宁也没有白跑这一趟。 既然达旦部的军队,大概率会被天元王庭的大军,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一击而溃,那赵宁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顺势而为。 让达旦部的军队灭的有意义,对他有用。 无论如何,他都要确定,达旦王庭的军队,能不能成为他的臂助。确定了这一点,他才能针对性的调整雁门军的战略战术部署。 这个王帐里有明白人吗? “赵将军莫要气恼,你初来达旦部,有些情况未必知晓。” 达旦太子这时候不无歉意的开口,上来打圆场,“达旦部历史悠久,千年以来都是草原上的大部族,底蕴深厚,强者如云。 “而那天元部,前面一百年都只是连生存都很艰难的小部落,最近一二十年才刚刚崛起而已,不是我们夜郎自大,委实是他们没法跟我们相提并论。 “就算天元部跟契丹、女真两部成了盟友,也没有力量敢对我们动手动脚,否则就是自取灭亡!这个道理,天元可汗必然是明白的。 “所以,还请赵将军不必为达旦部担心。”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赵宁读懂了他的态度。 他们根本瞧不起天元部。就像千年世家看待一个乡野暴发户一样,有发自内心的优越感。 据赵宁所知,达旦部数百年前就是大部族,在草原上一直颇有名气,但并非顶尖存在。 百余年前,赵氏先祖领兵征伐草原,灭了当时一统草原的突厥王庭,达旦部这才在战后渐渐变得空前强盛,先于契丹、女真两部建立了自己的王庭。 本朝以来,在天元王庭出现之前,达旦部一直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存在。 现如今,达旦王庭控弦之士超过二十万,拥有王极境修行者五人,其中还有一名是王极境中期。 纸面实力的确是不容小觑,抛开天元王庭隐藏的实力不说,也确实是草原各大部族最强。 三年前,天元可汗举行盛大的那达慕大会,邀请各大王庭去做客。女真、契丹两部可汗都去了。 只有达旦可汗因为瞧不起天元可汗,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不认为对方有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这才懒得过去。 优越感是人的刚需。大家都需要自认为了不起,至少是在某方面高人一等。而表现自我优越感的最常用方式,就是贬低、蔑视别人。 作为草原上的老牌“贵族”,达旦部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所以优越感往往跟骄傲自大联系在一起。在聪明睿智的旁观者看来,这就是蠢。 赵宁就觉得达旦部这些人愚不可及。 但他总算是能理解对方一些了。 达旦太子见赵宁面容稍有缓和,心情立即放松了不少。他不想开罪赵宁这个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雁门关未来的守关主将。 达旦可汗毕竟是一部之主,威严不可触犯,必须要表现得强硬些,他只是太子,没那么多权威需要照顾,正好唱个红脸,跟赵宁搞好关系。 “赵将军,你这回能亲自过来,达旦部蓬荜生辉,王庭上下都欢迎之至。宴席已经准备好,正等着为赵将军接风洗尘,咱们先过去松快一阵如何?” 太子笑得很亲切随和。 此行虽然带着不小的目的,但赵宁也没有太过着急,见眼下跟达旦可汗谈不拢,也正好借宴会之机,看看达旦部的其他权贵里,有没有可以用的人。 无论怎么说,达旦王庭实力不弱,能借助还是要争取借助。以他们的灭亡换得雁门军侧击天元大军的战机,并不是那么划算。 一直在旁边没插话,眼珠子却滴溜溜一直转个不停的公主,见赵宁同意先去宴饮,便高兴地在前引路。 达旦可汗虽然不至于亲自招待赵宁,但也缓和了神色,预祝赵宁玩得愉快。 从王帐出来,没过多久,天便黑了,因为酒水食物都已经准备好,晚宴旋即开始。 草原上的宴席跟中原自然不同,这里的人性子比较奔放狂野,不那么喜欢拘束,所以宴饮是露天的,巨大的几堆篝火前,很快就有很多人载歌载舞。 虽然是王庭招待赵宁的宴席,真正参与进来的,却不止是王庭权贵。普通牧民也闻讯而至,一起欢歌燕舞,虽然只能在外围狂欢,但也唱跳得十分尽兴。 显然,对他们而言,这样大的盛会难得一见,而且一出现就可以全民热闹,因为没太严的等级规则,遇到了就不容错过。 在民俗上,大体类似于大齐上元节的景象。 在大帐前延伸出的木石平台上,是赵宁、杨佳妮、赵逊等人,与达旦太子、达旦公主等人的席位。跟大齐差不多的一人一案,有年轻佳丽在旁服侍。 因为位置比较高,赵宁可以看见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篝火前,那些热情澎湃、活力四射的牧民,不分男女老幼,都乐在其中。 相较于中原的规矩森严、秩序井然,这样的场面让赵宁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两个字:自由。 诚然,胡人比较野,文明程度比较低,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拥有更多自由。 在大齐,长久大一统的社会结构,朝廷、官府无上的权威,首先注重的就是统治秩序,带来的是各种条条框框,营造的是等级分明的世界。 在一些年轻男女,大胆的邀请赵宁下场,跟他们一起跳那种彼此挽着胳膊,节奏简单但热情单纯的踢腿舞后,婉拒了这个要求的赵宁若有所思。 席间,达旦太子跟公主频频向赵宁敬酒,不时跟他请教一些大齐诗词文章、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事。 尤其是那位活泼美丽的公主,问题就没停过,就差没邀请赵宁去她帐篷,跟她秉烛夜谈了。 但真正吸引了赵宁注意力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 他跟赵宁对饮的时候,没有询问什么风雅事,而是跟赵宁谈论草原形势、两国邦交、大齐军政,虽然赵宁未必都说,但他却时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位名叫巴图的年青人,也是达旦可汗的儿子,颇受达旦可汗喜爱,封浑邪王,有自己的领地兵马。 赵宁发现,巴图跟达旦太子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多么好。 宴饮结束,已经是三更过后的事了,赵宁回到王庭给他安排的大帐篷,洗漱了一番。他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捧了一本自己带的兵书在看。 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对他在达旦王庭接下来的行动很有用。 甚至可以说关键。 不到半个时辰,对方来了。 是个老熟人。 章一七三 忽悠 来的不是别人。 范式家族——范翊。 赵宁既然要来达旦王庭,谋的还是大事,没有不事先做准备的道理。范翊跟苏叶青的队伍,进入草原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如今已经初步站稳脚跟。 苏叶青不在达旦王庭,所以今天来见赵宁的是范翊。 在范翊落座后,两人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根据这些时日的观察,在我们看来,达旦王庭已经腐朽不堪。 “可汗狂妄自大,权贵尸位素餐,当权者坐享太平。他们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如何从民间、从百姓手里,获取更多财富。 “至于外部,达旦王庭一面宣扬天元王庭的野蛮不堪,一面表现自己的部族是多么富强、公正、太平,愚弄百姓,让百姓甘愿被他们压榨。” 说到这里,范翊念书般的语气顿了顿。 似乎是觉得,大齐皇朝也跟这差不多。与奋发图强、野心勃勃的天元部族相比,前两者都很腐败黑暗,理应被消灭被取代。 这当然只是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马上就烟消云散,她毕竟是齐人。 她接着道:“达旦王庭里也不是没有精明强干之辈,这些人以浑邪王巴图为首,他们对草原形势了解相对较多,麾下的商队没少跟天元、契丹、女真部来往。 “跟达旦太子的温和内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同,浑邪王锐意进取。他不止一次跟达旦可汗提过,要他警惕天元部族的野心。” 赵宁寻思片刻,还是有些奇怪:“浑邪王巴图当真有如此睿智?他看到了天元王庭的图谋?” 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天元部族从一个漠北小部落,历经血战,终于雄霸漠北,建立了自己的王庭,这个动静大家都看在眼里。 要说各大部族,对天元王庭一点儿警惕都没有,这明显不合常理。 但问题在于,这个警惕心有多大,他们对天元部族的认识有多深。 在此之前,天元可汗一再宣扬,天元部族只想恢复他们的先祖——突厥左贤王的功业。那么在建立王庭后,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几年来,天元部族再未向外征战,表面看起来,也的确是变得非常安分。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三年前那达慕大会时,天元可汗就以自己强悍的修为、战力,在天元部族诸多王极境强者的配合下,用大手段隐秘控制了契丹、女真可汗和大批权贵、强者。 这三年来,这个战果已经被他悄无声息的一步步消化掉了,契丹、女真两部被他实际占有。正因如此,天元部族才在这时候开始图谋达旦部。 但这个大齐都不知道的情况,巴图是如何窥见的? 范翊嘴角微微动了动,笑得很浅淡,几乎看不见,意味也不是很清楚: “浑邪王这个人很有野心,有意争夺太子之位。但在太平时节,他无法获得这样的资本,也不可能成功。所以他需要功绩,很大的功绩。 “就算天元大军不进攻达旦王庭,只要大齐愿意支持,巴图也愿意领兵出战,为我们打先锋。这样,他才能借战争的机会壮大自己,扩充兵马,拉拢羽翼。 “宣扬天元王庭的野心,只不过是他的手段,是为了寻找战争目标。 “算是歪打正着。” 范翊作为赵宁的核心臂膀,知道得事情不少。 范式本就跟天元部族勾结过,对他们的图谋多少有心理准备,行动力强——这也是赵宁之前选择给范式一条生路,让他们成为赵氏盟友的原因之一。 进入草原这段时间,范式跟一品楼的精锐,多方探查之下,也发现了不少端倪。他们毕竟不是普通人了,在燕平城历练不少,能看到很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齐人中,除了赵宁跟赵氏的人,范翊跟范式的人对天元部族的野心,是认知得最清楚的。 达旦王庭有巴图这个存在,算是意外之喜,范翊能这么快查清这一点,赵宁更是满意。其实像巴图这样地位不显,但有才华有野心的人,在哪里都比比皆是。 大齐的皇位,虽然规定是嫡长子继承,但其他皇子也不是一点觊觎之心都没有。 “既然这个浑邪王对我们有用,那就好好用用。” 赵宁摸了摸下巴,回想起刚才在宴席上,巴图跟他套近乎的主动态度,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巴图还会不断跟他拉近关系。 “我们需要现在就跟浑邪王联盟吗?”范翊问。 “当然不。” “为何?” “他的野心让他跟达旦太子处在对立位置。” “我们过早跟他密切来往,会让达旦太子对我们不满?” “我们目前更需要的是达旦太子。眼下,他对达旦王庭和达旦可汗的影响更大。” “但我们仍然需要浑邪王为我们所用。” “我自有办法。” 范翊没有刨根问题,“公子已经决定要带达旦太子去契丹、女真两部?” “又不能带达旦可汗去,当然只能带着达旦太子。” “以他的地位,等他见到了该见到的,回来也好说服达旦可汗。” “要带达旦太子出去也不容易,他未必同意,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 “把握大不大?” “大!” 赵宁深深看了范翊一眼。 后者坦然道:“只要浑邪王想去,达旦太子就一定会抢着去。” 赵宁眼前微微一亮,“你已经做好了安排?” “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赵宁不由得认真看了看范翊。 对方神情一如既往的认真,解释道:“萧燕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赵宁点点头,“很好。” ...... 次日上午,巴图来拜访赵宁,带了许多美酒美食。 赵宁跟他聊了半个多时辰。席间,巴图问起赵宁的来意,后者没有丝毫隐瞒,据实而告。 “这岂不是说,达旦部已经处于风口浪尖?”巴图的眼睛陡然明亮,里面看不到丝毫担心,反而充满希望。 赵宁叹息道:“只可惜可汗跟太子,都认为我是在胡说。” “赵将军有什么证据?”巴图连忙问,“只要赵将军有证据,我必能说服可汗相信!” 赵宁摇摇头,惋惜道:“军国机密,哪里会有切实证据?不过,这个消息都是我们的探子用性命换来的,绝对属实! “本将不妨明言,契丹部已经在调集兵马,他们将会挑起跟达旦部的战争,最后天元部则会以帮助契丹部的名义出兵。 “达旦部虽然强盛,但要挡住两大王庭的联军,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契丹部先出兵的事,是赵宁前世的记忆。 正因为那场战争,最初开起来是契丹部跟达旦部的争斗,大齐才没有及时应对。对大齐来说,草原两大势均力敌的王庭相争,必然互有损伤,他们乐得隔岸观火。 等到天元部族参战后,战争迅速结束,而这时大齐军队都还未调集完毕。 事后,天元王庭一直标榜自己是应契丹部所请,这才发兵相助,于是大齐朝廷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到了契丹部身上。 两个大部族合兵,灭了一个大部族,虽然速度快些,但总比是一个部族轻易灭了达旦王庭,要让大齐容易接受得多,也不那么让大齐忌惮。 为了让大齐降低戒备心,天元可汗还导演了一出好戏:让契丹部跟天元部,在战后分赃、划分地盘的问题上,闹得很不愉快,彼此还战了一场。 彼此都更加谦卑寻求大齐朝廷的支持。 加上达旦部已经覆灭,无法更改,而大齐门第文官,不希望将门出兵草原,所以大齐王师的行动一再推迟,最后不了了之。 彼时,徐明朗平抚草原的策略,是激化契丹部跟天元部的矛盾,让他们彼此交战,大齐坐收渔利。文官们觉得这样最省力,施行起来最划算。 所以,当两年后,契丹王庭、女真王庭宣布自己并入天元王庭,天元大军挥师百万南下时,大齐朝野无不是意外至极,这才大战兀一开始,就遭受当头棒喝。 巴图沉吟下来,目光快速闪动。 他问道:“既然天朝已经得知此事,为何不立即发兵?” “皇朝当然已经开始调集兵马,只不过需要时间。只要战争爆发,雁门军首先就会进入草原!” 赵宁言辞凿凿:“本将之所以来,是因为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事情紧急,希望你们早作防备,不要被契丹、天元一击即溃。” 巴图明显已经坐不住,但他还是勉强按捺住性子,“那为何不见天朝的诏书?” “不能有诏书,更不能有使节。” “这又是为何?” “你想想,天元、契丹两部,早就打算吞并达旦部了,岂会不在你们的王庭安插人手?一旦诏书到了,消息就会走漏,徒增变故。” 赵宁一脸肃然,“所以陛下让雁门军出动数支兵马,以巡视草原、清剿各地马贼的名义北上,为的就是掩饰本将的真实目的!” 巴图恍然大悟:“原来天朝也想借此机会收拾天元、契丹两部!” 赵宁笑得意味深长,却没有多说什么。 巴图这种热血澎湃,富有斗志、野心的人,最好忽悠了。 不过赵宁很快就话锋一转,叹息一声:“只可惜,可汗和太子都不愿意相信这些。” 巴图眼中顿时精芒闪烁。 末了,赵宁正色道:“无论如何,大齐都会出兵,天元、契丹两部必定灭亡!” 巴图神色变得决然,显然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 正在这时,达旦太子来了。 达旦太子到场之后,就一直跟赵宁热络的交谈,没给浑邪王插话的机会,后者被晾在一边,坐了一阵,不得不起身告辞。 他离开时,赵宁发现了达旦太子眼中淡淡的不屑与敌意。 大齐是天朝强邦,也是草原各部族的宗主国,达旦太子当然不希望,浑邪王跟大齐未来的大都督、镇国公关系密切,收获赵宁的好感甚至是支持。 那会威胁他的地位。 浑邪王锐意进取,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这事儿连范翊跟赵宁都能知道,达旦太子本人自然更清楚不过。 巴图离开后,回到自己的帐篷,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心腹秘密议事。 章一七四 相争 “契丹部准备联合天元部,进攻我达旦王庭,战争危机迫在眉睫,可汗和太子却不相信这个消息,诸位有何办法?” 巴图在跟几个心腹,简单转述了他跟赵宁的谈话后,面容肃杀,单刀直入的问。 听到巴图的讲述,众人都是神色大变,有的人信了,不由得心惊,出言唾骂天元部、契丹部不当人子;有的将信将疑,便没有鲁莽发言。 有那自以为聪明的,便认为这是大齐因为萧燕细作捣乱的事,想发兵征伐天元部,要让达旦部出兵做个先锋,而巴图正想利用这次机会壮大自己。 他们既然是巴图的心腹,自然站在巴图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凡事都以巴图的利益为重——这也是他们的利益。 “当务之急,是要让可汗相信战争即将爆发,如果可汗不下令出兵,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一个稳重的年老权贵道。 “如何让可汗相信?”巴图立即问。 “所谓偏信则暗、兼听则明......我的意思是,可汗之所以不相信这个消息,是因为那只是赵将军的一面之词。 “而且赵将军毕竟是外人,可汗对他有戒备心,不信任。但如果我们能佐证这个消息,让达旦部自己人也提供依据,那可汗就会信了。” 听到对方这么说,巴图不禁大喜,“如何佐证?让谁去佐证?” 老权贵抚着胡须笑而不语,一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风雅模样,展现自己智珠在握的大智慧。 转瞬,见巴图不满地瞪着他,目光逼人,连忙咳嗽一声,收起这副齐人士大夫的做派。 他道:“实不相瞒,这两天有几支从契丹部回来的商队,都在说契丹部在隐蔽调动兵马,好像要准备大战,就是不知要对谁发难。 “如今看来,契丹之所以备战,针对的就是我们!” 巴图怔了怔。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就像是昆仑神在帮他!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契丹部真在备战,那这个情况出现,又是理所应当的。 奇怪的地方在于,契丹部如果真是隐秘备战,这些商贾又怎能发现?他们又不是探子,理应没有那种眼光才对。 但是枕头已经到了眼前,巴图就没心思深究这些了,左右这是对他有利的。 老权贵接着道:“商队前两日就向官员说了这个消息。 “不过当时我接到下面的人禀报时,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没上报给可汗。如今看来,正好让这些商贾出面,好好跟可汗说说此事!” 这老权贵在达旦王庭的官职,相当于大齐的京兆尹,巴图闻言喜不自禁,重重击节,“还等什么,立刻去做! “多联系一些大商贾,让他们一起去见可汗!人越多,说服力就越强!” 达旦太子跟赵宁呆了很久,谈得很是热诺,末了又邀请赵宁去他那里做客,说要好好招待赵宁,还隐晦的表示他那里有不少绝色美人。 虽然他不相信赵宁的消息,也不认为草原有战事,更不会帮助赵宁做什么,但他这个达旦部未来的可汗,绝对没有得罪大齐未来军方第一人的道理。 尽量跟赵宁搞好关系,对他而言十分必要。 考虑到赵宁此行目的不能达成,势必心存芥蒂,达旦太子甚至已经想好,之后要送赵宁多少车宝财珍奇,来消解对方心中的不满。 哪怕是赵宁看上了他的亲妹妹——迎接他的那位公主,达旦太子也会毫不犹豫,拼尽全力撮合这件事。 就在达旦太子跟赵宁一起出帐的时候,王帐传来命令,让他赶紧过去,有要紧事。 没办法,达旦太子只能跟跟赵宁告辞,说待会儿再来邀请他赴宴,并一个劲儿告罪。 赵宁知道他是干什么去的,当然是大度的表示无妨。 赵逊双手拢袖站在赵宁身旁,望着达旦太子匆匆而去的背影,不无狐疑的对赵宁道: “虽说宁哥儿的忽悠术很不错,但巴图果真就会完全如你预料的那样,推动这件事?” 赵宁笑了笑,淡然道:“对聪明人而言,忽悠最多能让他们一时上头,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接下来的布置。” 赵逊恍然,“范式那妮子已经做好了安排?” 赵宁没什么好瞒赵逊的,“她收买了几个达旦部的商贾,让他们在前些天,就带回来了契丹部备战的消息。” “原来如此。”赵逊没有再多问。商人重利,这世上鲜少有钱不能打动的商贾,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 两人站了一会儿,赵逊左右看了看,忽然奇怪道:“杨氏的妮子去哪儿了?从昨天晚宴的时候就没看到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了王庭,要找几个草原勇士切磋一番,见识见识他们的战技,砥砺修为。”赵宁浑不在意。 在他看来,杨佳妮明显是精力过于旺盛,根本闲不下来。 “这也合理,毕竟她吃得多。”他正如此腹诽,重重帐篷外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就是烟尘云起,没多时,一个又一个雄壮如牛的达旦部勇士,就被抛上了半空,手舞足蹈的落下,叫声凄惨。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就见一个个衣衫华贵,修为不俗的达旦部强者,从那边四散跑了出来,一个个手脚并用的样子,惊慌的就是兔子。 他们一面跑一面喊着我们认输、甘拜下风之类的话,只不过大多用的是草原语言。而杨佳妮正拖着丈二陌刀,在后面锲而不舍的追杀他们。 场面热烈。 赵逊面容有些僵硬,“这些可都是元神境修行者,还不乏元神境中期,杨氏这妮子也太强了些吧?” 赵宁呵呵两声,动作麻利的转身进帐。 杨佳妮明显已经打红眼了,可不好让对方看到自己。 王帐。 坐在富丽堂皇王座上的达旦可汗,此刻就像是一只发怒的老虎,须发皆张,满面煞气,眼神阴沉得可怕。 只不过是一只坐着的肥硕老虎。 帐中跪在地上的商贾们,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 年轻的浑邪王巴图,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得意、兴奋与希望,像是即将上战场的将军。 而未到中年已经大腹便便,性子不温不火的达旦太子,则是眉头紧锁。 “大汗,契丹部已经在备战了,这就说明赵将军的消息是真实的!如果我们不立即点兵应对,只怕事到临头了,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巴图迫切的希望战争快点儿爆发,希望达旦部出兵配合齐军横扫草原,“请大汗下令,让我们立即调集兵马,主动出击!” 达旦太子瞥了巴图一眼。 诚然,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但他俩是对头。 所以对方赞同的事,他就必须反对。 不管对与错。 “大汗,调集大军陈兵边境是大事,不能轻率为之,否则就算契丹部没打算进攻我们的,也不得不起兵了。” 达旦太子语速比较慢,话说得一板一眼,好似每个字都充满了道理,“我们应该先遣使契丹部,询问他们调集兵马的原因,再多派探子去侦查。” 听到这话,巴图气得满脸通红,“对方分明是蓄谋已久,我们不立即应变也就罢了,还遣使、侦查,这岂不是平白贻误战机,给对方时间?!” 说着,又向达旦可汗行礼,要请命出战。 达旦可汗烦躁呵斥一声:“行了,不必争了!” 他很了解巴图,知道对方有意太子之位,想要建立战功强大自己;同时他也了解太子,清楚对方做什么事都以保全自身地位,打压浑邪王为重。 所以这两个人的话,他都不能全听。 太子是他立的,他当然是希望对方继位。但那得是在他死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必须将权力掌控到最后一刻,不能早早被太子驾空。 这也是他扶持巴图跟太子分庭抗礼的原因。 如果没有他的“喜爱”、扶持,在王庭已经有太子的情况下,巴图哪里能有那么些支持者,可以跟太子分庭抗礼? 不过,这个扶持也得有个度,不能让巴图真把太子压下去。 在他心里,巴图性子急躁、不稳重,考虑问题不全面,不能统率王庭。 但正是因为巴图不那么出众,他才会选择让巴图跟太子相争。 如果巴图能力过强,比太子还能干,那两人相争的结果,就有可能是势均力敌。权力斗争过于激烈,会引发王庭内部混乱。 另外,他将死的时候,若是巴图势力过大,他恐怕也很难直接收回巴图的权力;他死之后,巴图甚至可能不服、“造反”,强行抢夺可汗之位。祸患无穷。 这就是巴图只是一个普通王爵,而不是左、右贤王之一的原因。 “战争危机事关部族存亡,不可姑息,却也不能轻举妄动。遣使去契丹部就不必了,得派个眼光敏锐、能当大任的人,去迅速查清这件事。” 达旦可汗说着,目光在太子跟浑邪王身上来回寻梭。 “大汗,我愿意去!”巴图连忙下拜请命。虽然达旦可汗的反应跟他的预期不符,但事到如今,他必须争取这个差事,掌握主动权。 达旦太子一见巴图都请命了,自然不能落后,“大汗,还是我去吧!” 虽然他觉得自己堂堂太子,去做这种奔波劳碌的活计很掉分,但他怎么都不能让巴图得逞。作为对头,凡是对方想做的事,他都必须抢过来。 若是巴图查明了这事,那么一旦战争真的爆发,对方就可能顺势领军征战,而他作为不相信战争危机的人,到时候在道理上很难跟对方相争。 达旦可汗当然不会让巴图去,就算契丹部没有备战,以巴图的立场,他也会说契丹部要打过来了。 达旦可汗沉吟一阵,做了做样子,便道:“此事还是太子去吧。记住,事关王庭大局,务必查清事实,不得有半分疏忽,绝不可让部族陷入危机!” 太子大喜,“臣领命!” 巴图不由得大失所望,心里一时翻江倒海,有滔天怒火、戾气。 “凭什么让太子去,他之前明明都不信这件事!” 他想反驳,但达旦可汗已经拿定主意,他知道再怎么争取也只是徒劳,说得多了,还有可能引发达旦可汗的不满。 这种情况,他也不是第一回遇见了。 “都是亲儿子,父亲竟然如此偏心!” 巴图低下头,没有让达旦可汗与太子看到他眼中的仇恨,暗暗骂道:“这混账太子毫无见识,就是饭桶一个,我哪一点不比他强? “父亲凭什么对他这么恩宠?!” 章一七五 障目 漠北高原,真正的苦寒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普通牧民,通常只有一件衣裳,基本取自于动物的皮毛,以羊皮最多。哪怕中原是炎炎夏日,他们也穿着这样的羊皮袄。 这不仅是因为气候严寒,更因为穷。气候严苛,生存环境恶劣,连粮食等各种农作物都基本种不了的地方,当然穷。 穷得只能捕获动物,驯养他们,放牧他们。 在齐人看来,长城以北便是蛮荒之地,再往北千里乃至数千里,那几乎不是人能居住的所在。越偏僻的地方,生存生活资源就越少,故而就越是穷困。 中原社会讲究男耕女织,但是在这里,纺织是门普通牧人根本无法接触到的高深学问,他们既没有生产工具,也没有原始材料。 麻衣布衫,对底层牧民而言也是奢侈品。 这就更不必说铁锅了。 在大齐境内,市场到处都是,哪怕是乡村,也有小市集,百姓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总能在市集上买到,物资交换因为物资丰富而便利。 可漠北草原不是这样。 自古以来,草原不乏强盛王朝,却鲜有起自漠北的。曾经强横一时的匈奴,在丢失了漠南之后,也是一蹶不振。 但穷山恶水,也未必不会出惊世之才。 这里残酷的生存环境,锻炼出了奋武豪烈、悍勇轻死的民族,为了生存,他们互相抢夺牛羊、财物。特别是天灾降临,部落难以为继时,他们彼此混战不休。 杀人、掠夺,让他人的生活资源变成自己的,让自己度过时艰,能够继续活下去,这是草原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 这正适合有大毅力大天赋者,砥砺无上修为,创造强横功法。 漠北之地,因为文明程度低下,百姓不受教化,或许几千年都出不了这样一个惊世之才。可一旦出了,就不是纸醉金迷的繁华之地里的修行者能比的。 苍穹湛蓝如洗,远处的雪山巍峨耸立,碧波万顷的大湖胖,有一片白色毡帐组成的海洋。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躬身站在王帐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帐里走出来一个年青人。 这是一个剑峰一样的男子,身姿挺拔,面目阳刚,一身杀伐凌厉的气度,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让人膜拜的冲动。 哪怕是察拉罕,在这个男子面前,也绝对不敢有半分小心思。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在想什么,对方都能从他的神态举止中立即分析出来。 明察秋毫,不外如是。 这是一个既有无数战功,又有世间罕有大智慧的男子。虽然不过而立之年,跟大齐皇帝宋治一样的年纪,但在天元部族眼中,却已经沐浴着长生天的光辉。 所以察拉罕心中只有恭敬,半点儿也不敢触犯。 “太子殿下,大汗可有什么训示?”右贤王毕恭毕敬的问。 相比于右贤王华丽的衣袍,年青男子的装扮很普通,全身上下几乎没有装饰品。但没有人会因此忽视他的威严。 因为他是天元王庭太子:孛儿炽君.蒙赤! 察拉罕从漠南一路赶回王庭,因为天元可汗正在闭关,而且到了颇为关键的时期,他便第一时间求见了蒙赤,将此行见闻如实禀报。 “大汗没有多言,让我们自行处理这件事。”天元可汗的原话,是让蒙赤自己处置,蒙赤换成了“我们”。 对于大齐的“威逼”,王庭早就制定了应对方向,天元可汗这话,是没有更该既定计议的意思。 蒙赤带着察拉罕去了他自己的大帐,半途命人将萧燕也叫了过来,毕竟是要商量大齐的事,萧燕比较熟悉。 萧燕来的时候,蒙赤和察拉罕已经分主次坐下了,她简单见过礼,就到了察拉罕对面的案几后坐下。 从大齐归来后,萧燕就成了闲人。因为天元可汗对她的失利不满,她现在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借酒浇愁的时候很多。 她很急迫的想要揪出赵宁所说的那个奸细,然而天元可汗却没把这个差事给她。萧燕绝望的意识到,她在天元可汗心里,已经不值得信任。对方不再信任她的能力。 这几个月,天元可汗都没有见她第二面。 这让萧燕痛苦不堪。 被关进燕平城大理寺的监牢里,以为自己会被斩首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绝望,这么痛苦。 作为天元部族少有的人杰,萧燕并不畏惧死亡,早在在潜入燕平城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为王庭而死的准备。 但苦心孤诣经营的细作实力烟消云散,失去自己一直以来奋斗的成果,还让王庭大业陷入危机,她之前的人生就完全没了价值。 如今遭受天元可汗的冷遇,她在天元部族,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英明公主,而只是一个罪人。没有人再认可她、尊敬她,这让她痛不欲生。 对于一个人杰来说,活得没有意义,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最大的痛苦。 与之相比,当时就死在燕平城,还能像个英雄,被部族铭记、称颂,对她而言无疑会好很多。 可赵宁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夺走了她的一切,却偏偏让她活着忍受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折磨。 萧燕现在每每想起赵宁,想起在监牢里会面的场景,都会觉得恐惧。 午夜梦回,萧燕时常被惊醒,并再也无法入睡。 她很想再回燕平城,豁出去跟赵宁决一死战,哪怕是战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捡起往日的荣耀。 可她不能。她的修为已经被废了。 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沉沦。 很多时候,萧燕会觉得,这就是赵宁故意为之。赵宁之所以让她活着回到王庭,就是为了让她过这种无休无止的煎熬日子。 这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太子殿下可知,南朝皇帝究竟在想什么,齐军到底会不会来攻打我们,妨碍我们一统草原的大计?”察拉罕没有看萧燕,转头问高居主座上的蒙赤。 从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萧燕。在他眼中,对方是天元部族的罪人,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需要他恭敬有加的公主。 萧燕感受到了察拉罕对自己的蔑视,这让她的心口疼得厉害。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对方。她只是有种无地自容、无脸见人,想要马上离开的冲动。 蒙赤并没有直接回答察拉罕的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察拉罕路上的疑惑,他也有,眼下他们能探知的消息有限,他也不能凭空得出结论。 “我今天刚刚得到消息,赵氏公子去达旦王庭不过两日,就离开达旦王庭转道东北,看样子,是要去契丹部了。” 蒙赤声音低沉,“并且,达旦太子还带着人马,改换了装束,隐蔽混在那个赵氏公子的队伍里。” 天元王庭在达旦部有不少探子,虽然地位不高,无法与闻机密,但眼光不错。 这个消息让察拉罕心头一惊,“赵宁行动这么快?达旦太子还跟他同行了?太子,他们莫不是已经察觉到,契丹部正在整军备战,彼此达成了什么协议?” 蒙赤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达旦部就该立即调集兵马,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但如果他们没有达成协议,达旦太子怎么会跟赵宁一起东行?只有怀疑契丹部了,他们才会这样做。”察拉罕寻思着。 蒙赤没有继续跟察拉罕说什么,看向萧燕问道:“你在南朝多年,对他们比较了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他这时语气柔和,语气中透着关切、鼓励,完全不是跟察拉罕相谈时的公事公办,感情真挚。 萧燕本来没打算插话,以她现在的尴尬身份,若是说出来的话不被人听,那就是自取其辱。感受到蒙赤的兄弟情谊,她稳了稳心神,谨慎地开口: “南朝内争严重,所以常常会有一些,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决策。我在燕平城败露后,南朝面子上过不去,肯定要我们付出代价。 “这是他们让大汗去赔罪的原因。 “我们一直没有同意,他们就派雁门军出关耀武扬威,做出跟其它部族密切往来的样子,让我们感受到压力,逼迫我们就范。 “但就这件事来说,依我看来,就算最后大汗不南下,但只要我们付出的代价足够,南朝就不会过于逼迫。 “南朝现在内争十分严重,那些门第文官,是不愿将门挑起战争的。” 蒙赤点点头,表示对萧燕分析的认同,这让后者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你的意思是说,赵宁跟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只是为了加强达旦部跟契丹部的关系?” 萧燕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用草原部族制衡草原部族,不费南朝一兵一卒,这本就是南朝处理草原问题的国策。 “但赵宁这个人不容小觑,他有自己的主见,赵氏和雁门军驻守边地,对我们又很敌视,必会千方百计防备战争,他们或许还有的谋划。 “赵宁秘密带着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可能就是赵宁不满足于,只是在草原做做样子,他或许是要撮合达旦部跟契丹部结盟,共同限制我们。 “这样一来,一旦我们有什么异动,有这两个部族在前面挡着,雁门军想做什么都很容易; “若是我们没有异动,达旦部跟契丹部结盟交好,对他们也没有害处,达旦部便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萧燕的话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赵宁跟达旦太子的异动,也解释了达旦王庭眼下没有调集兵马的事实,不仅蒙赤觉得对,察拉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若是真如公主所言,那赵宁这回可就犯了大错,他想促成达旦部跟契丹部的同盟?用齐人的话说,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察拉罕终于正经看了萧燕一眼。对方虽然犯了错,但在大齐多年也不是在虚度光阴,就算没了细作势力,对天元王庭依然还有用处。 “这个赵氏公子就算再聪明,又哪里能知道,契丹部早就是我们的爪牙?” 蒙赤淡淡一笑,“稍后我就传令给契丹部,让他们做做样子,拖住赵宁跟达旦太子,为我们赢得调兵遣将的时间。” 察拉罕哈哈笑道:“等到我们大军齐出,踏破达旦王庭时,赵宁那小子的脸色必定很精彩!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萧燕没有如何得意。 她虽然觉得自己推断的不错,但总觉得不能小看赵宁,对方留给她的创伤太深,结果没有到来时,她实在不敢说自己就是对的。 “这个推论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王庭里的那个南朝细作,没有把我们的战争谋划告诉赵宁!”萧燕肃然道。 此言一出,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这个细作他们已经查了几个月了,却始终一无所获。 现在王庭因为这件事,已经产生了不小混乱,虽然不至于人人自危,但许多位高权重的人,都在惴惴不安,不少公事都受到了一定程度影响。 “为了消息不泄露,各部兵马虽然已经在调动,但用的都是狩猎的名义,下面的将领并不知道实情,完整的谋划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 蒙赤沉吟一番,“这几个月,我们也派遣了高手封锁四境,重点监视这些人和他们的心腹,消息应该还没有走漏。” 说到这里,蒙赤顿了顿,面色沉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个细作必须揪出来!如果这个细作并不存在,也必须在大战前确认! “要不然,赵宁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就没有十足把握。” 萧燕跟察拉罕没有接话。 如果这件事好办,他们早就办了。 到了现在,多番调查无果,他们已经倾向于认为,这个细作就是赵宁放出来的幌子,是迷惑他们用的。但以如今的形势,他们又不能妄下论断。 毕竟,如果这个细作存在,天元王庭的处境就会极为麻烦。他们错不起。 除了调查,天元王庭也不是拿这件事,真完全没了办法。 但那需要天元可汗出手。 而且这个办法,代价不小。 “契丹部的应对,还是照我们刚才说的。这个细作,还是要继续查。” 蒙赤做出了决断,“如果实在不行,就请让大汗出手了......” 章一七六 绕道(5.5断更节) 瓦蓝的长天流云如梭,耀眼的日头虽然不再那么炽烈,仍旧让赶路的人大汗淋漓,山麓前的阴凉草地上,一支近千人的骑队正在有序前行。 “已经进了契丹部地界,再往前六七十里,就有一个不小的部落,那处山谷里建有一座石头城,驻扎了不少契丹军。” 指挥使黄克捷从前方策马归来,跟赵宁回报队伍眼下的位置。 “我们堂而皇之过来,契丹部会不会给我们添堵?” 赵逊看向赵宁,“别的不说,他们只要派遣一支兵马,打着迎接、护送的幌子,在左右监视我们的行动,我们就很难查探到什么。” 平心而论,赵逊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赵宁却有不一样的判断,“不会。” “为何?”赵逊很奇怪。 赵宁道:“雁门军巡视草原,什么时候可以容忍被人监视了?契丹部若是敢这么做,我必然恼怒。” “恼怒如何?” “就有可能起冲突。” “契丹部已经在备战,还害怕跟我们起冲突?” “正因为在备战,他们才不能跟我们冲突。一旦冲突不受控制,让我怒不可遏,请动雁门军大举出关,耽误了他们的战争计划,这个责任谁承担得起?” 赵逊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契丹部和他们背后的天元部,还不知道我们对他们的战争谋划一清二楚。他们此刻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掩盖这一点。” “暴风雨来临之前,需要的是平静。” “倘若他们只派几个权贵、官员过来相迎,那又如何?” “那便让他们滚。” “不滚如何?” “打到他们滚。” 赵逊哈哈大笑,抚掌而赞:“宁哥儿此言甚妙!” 他没觉得赵宁的话有什么问题,雁门军到了草原上,本就如此霸道。 往队伍后面瞅了一眼,见达旦太子等人离得还比较远,也没有上前来的意思,赵逊问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们虽然知道契丹部在调兵遣将,但草原辽阔,我们的行程也必然已经被对方掌握,若是他们有意避开我们,我们该去哪里找他们集结兵马的证据?” 赵宁摇摇头,“我没有打算去找集结的兵马。” 赵逊怔了怔,“为何?” “猫捉耗子的把戏,耗费的时间太多。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可能二十几天后就爆发了,也可能只需要十来天,我们没有那个空闲。” “那我们该如何让达旦太子相信契丹部在备战?” “找兵马很难,找部落就很容易。” 赵逊明白了赵宁的意思,恍然道:“契丹部调集重兵,各个部落必然不剩几个青壮,这是很明显的证据!” “但这还不够。” “不错,契丹部为了遮掩行踪,西部临近达旦部的部落,应该没有被抽调多少人手。” “我们需要更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 赵逊听到了赵宁话里的杀气。 他没有多问。 因为他已经领会了赵宁的意思。 回过头,赵逊看了一眼队伍里的达旦太子。 约莫是觉得此行完全是白费力气,契丹部根本不会有发动战争的可能,达旦太子一副游山玩水的悠闲模样,一直跟左右的自己人说说笑笑。 赵逊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这个太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片刻后,赵宁忽然下令,让队伍提速,绕过前方六十里外的石头城,直接往契丹部腹地深入。 达旦太子对赵宁的行动很不解,想要上来询问,赵宁却根本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碰了一鼻子灰的达旦太子,恼羞成怒的冷哼一声,却不敢多说什么。 石头城里,正有迎接赵宁队伍的契丹部权贵——准确地说,是天元部官员,他们原本已经摆下依仗,就等着赵宁带着达旦太子过来。 却没想到,赵宁直接带着队伍绕了过去。 得知这个消息,这些官员都很意外。 “大王让我们在这里等候雁门军跟达旦太子到来,他们却为何突然绕道而去?”领头的两个官员中,一个年长的契丹人,百般不解的问身旁的天元人。 这位天元部族的元神境强者那都,是天元王庭左贤王的亲信。眼下,坐镇契丹王庭,实际上主持军政大事的,便是天元王庭的左贤王。 身为左贤王的心腹,那都早就从对方那里,知道了赵宁跟达旦太子过来的目的。按照左贤王的吩咐,他要在这里接应对方,万般恭敬的送他们去王庭。 当然,出面的会是身旁的契丹部权贵,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也需要装作不知道达旦太子在队伍里。 因为清楚赵宁跟达旦太子过来,是为了跟契丹部结盟,所以那都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差事办砸,他也认为对方没有不接受迎接的道理。 可是现在,对方不仅绕过了石头城,而且还是加速绕过去的。 这就让那都心里觉得不妙。 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在契丹部的中央地带,许多兵马已经隐蔽完成集结,几个核心大部落的青壮都消失了大半。 如今契丹部正在限制人员流动,商队都被各部暂时扣押,各种高手在各处隐秘巡视,严防消息走漏。 十五日之后,大军就会以雷霆之势,向达旦部发起突袭。 战争痕迹是抹不掉的,草原王庭发动战争,必须要从各大部落调集青壮,仅靠王庭那些兵马根本不够。 这回契丹部为了保证战争的突然性,和军队的精锐程度,只从中央富庶地区的几个大部落里,抽调了青壮战力。 说到底,他们并不需要靠自己击败达旦部,天元大军才是关键力量。 正常情况下,这十五日左右的时间,足够契丹部做好准备,打达旦部一个措手不及了。就算达旦部提前三五日得到消息,能够集结的兵马也有限。 现在赵宁带着达旦太子忽然直奔契丹部族腹地,如果是无心之举也就罢了,倘若是有心探查什么,那么以雁门军的眼光见识,战争痕迹必然被发现! 然而,赵宁跟达旦太子是过来跟契丹部结盟的消息,是天元王庭传下来的,左贤王跟那都有对此深信不疑,这就导致,眼下他们根本没有防范对方乱来的措施! “你们继续留在这里,我回去禀报左贤王!”那都没有迟疑,转身就走。 他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一路飞奔,速度不是战马可比,很快就到了契丹王庭。 眼下的契丹王庭,已经是有名无实,那都没有去王帐,那里的契丹可汗不过是一个应付外人的幌子罢了,他直接去了左贤王的大帐。 给左贤王禀报完消息,那都接到了最新命令:带领一支精兵,去拖住赵宁的队伍,务必弄清他们的真实意图! 必要时候,可以让精兵扮作马贼,袭击雁门军!左右赵宁的队伍,也只有不到一千骑,被一支强大马贼围了,也不是什么一定无法说通的事。 总而言之,战争消息不能泄露!一旦达旦部、雁门军提前有了防备,那影响就太大,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事后,契丹王庭“灭掉”那支马贼,将赵宁救出来就行了。只要赵宁没有遭逢大难,死些雁门军也不是不能用赔偿解决的问题。 从大帐里出来,那都面如锅底,临行前对身边的好友道:“如果赵宁真有其它心思,我不得不围杀雁门军,只怕战争就必须提前仓促发动了!” 马贼围杀雁门军,总不能围上十五天,契丹王庭还没去支援。 “他们明明是过来跟契丹部恰谈联盟事宜的,怎么会生出这种变故?这个未来的南朝镇国公,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天元高手也是一脸郁闷,他没有跟那都多说,急急向北方飞奔而去。 他需要将这个消息,及时告知天元王庭。 那都拿着军令,去调集了本部兵马,连夜前去拦截赵宁。 他当然不至于再去石头城。最坏的情况,是赵宁察觉到了什么,直奔契丹腹地那几个核心部落。那都只要去那里,将赵宁的队伍挡在外面即可。 最好的情况,是赵宁的异动跟察觉契丹部备战无关,行动也不快,没有直奔那几个被抽调了大量青壮兵马的大部落。 如果是这样,那都甚至不用对赵宁动手。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大家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好。 赵宁当然没有深入契丹腹地,他就没想过去什么契丹部核心部落。奔行了两日,他们在一个小部落外停了下来。 这是个只有百来个帐篷(落)的部落,看得出来颇为穷困,很多毡帐都破落不堪,有的还小的出奇,牛羊也少。 一些牧民们身上的羊皮袄,可以用褴褛来形容。 除了歇脚饮马,一路上几乎没停过,两天两夜没合眼的达旦太子颠破得不轻。一路上他好几次跟赵宁说要休息,都被赵宁直接无视,积攒了一肚子怨气。 一向养尊处优,在王庭呼风唤雨的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劳累,遭受过这样的待遇? 眼看赵宁终于有了停下来的意思,达旦太子松了一大口气,跟自己的亲信抱怨道: “赵宁这厮简直不当人子,发起疯来没完没了,无缘无故狂奔这么远,赶着投胎不成?我看他就是故意折磨我,真是可恶!” 这时,赵逊从后面走了上来,似笑非笑的对达旦太子道:“太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慨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达旦太子讪讪道。 他心里再是对赵宁有怨恨,也绝对不敢表现出来,得罪了大齐未来的军方第一人,半点儿好处都没有——除非是忍无可忍了。 赵逊没有戳破达旦太子的谎言,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就扬长而去。 在他心里,达旦太子已经跟个死人没两样,对方不管说了什么,他都愿意表现得大度一些。 ———— 有关5.5断更节:身在纵横,我并非TX、某点新合同的受害者;但身为作者,大家同处网文这个大环境下,碰到这种事没法不发声。 资本权贵对平民百姓的压榨剥削与财富侵吞,从来都没有底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世道最终会让所有劳动者都跪着。 希望纵横越来越好,希望郭嘉能够为百姓主持公道。 章一七七 别来无恙 一座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毡帐,帘子被撩了起来,从里面走出一个端着木盆,普通牧人装扮的少女。 她约莫十六七岁,明眸皓齿,青黛娥眉,略带婴儿肥的俏脸,看起来有些像苹果。跟寻常草原女子不同,她的皮肤很干净,身上有股柔弱单纯的气质。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边挂着一望无际的橘红晚霞,在视野尽头连着同样一望无际的平坦原野。淡淡的暮色下,从远处归来的雪白羊群,像是来自晚霞里的旅人。咩咩的叫声在静谧的天地里,有种亟待归家的迫切。 少女倒掉盆里的水,抬头望见这副景色,眼神有刹那的恍惚。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场景,虽然,她来草原拢共都只有几个月。她的目光,最终聚焦于暮色下振翅翱翔的苍鹰身上。 倏忽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萦绕在她心头。 很莫名,却挥之不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随即觉得有些怅然,若有所失的站在那里,没了要进帐的力气。 这一刻她只想就这么站着,望着晚归的牧人与羊群,注视着那只孤独寂寞的苍鹰,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意,直到天荒地老,任世事流转沧桑。 远近的各个帐篷,在愈发浓郁的夜色里,渐次亮起了淡淡的昏黄灯火,有些光亮从门帘里透出来,很薄,透着融融暖意。 身材单薄的少女依旧没动弹,她后面的帐篷渐渐被黑暗淹没,只剩下依稀的轮廓。周围的火光衬托得她愈发渺小,而她自却浑然不觉。 她不知道自己空空的脑海,这一刻在想些什么。 从世间最繁华的城池,一路北上来到辽阔无垠的草原,这些时日她没少感受这里的荒凉寂寥。 有那么一刻,她置身于茫茫旷野的中央左右张望,也曾茫然无措。 在此之前,她几乎忘了,在这个繁华又离乱的世道里,她其实早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得独自去面对满世界的荒芜。 为了按照计划完成此行任务,少女没有时间沉浸于这些个人的小情绪,她带着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在草原上不停跋涉,四处寻找安身立命的可能。 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要在这片土地扎下脚跟并不容易,商队只能作为一时的掩护。 在如今这种形势下,在日后更加严峻的环境里,商贾这个身份,并不能让她们获得牧人、部落、王庭没有防备的信任,更无法满足任务要求。 她和她的队伍需要更坚实的身份。 那是一个大风如怒的午后,天空黑云翻滚,好似有神明在云上咆哮,天气阴沉得厉害。翻过一个起伏和缓的山坡后,她看到了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场面。 山坡另一边的谷地里,十几只野狼在围着五个衣衫褴褛的牧人,为数不多的瘦弱绵羊已经四散跑到了远处,凄厉的叫唤着。 五个明显很贫穷的牧人里,有两个男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衣衫破碎,遍布抓痕,血肉翻卷。有一个的脖颈已经是血糊一片,鲜血咕噜往外冒着。 站着的三个人里,是一个因为恐惧而满脸泪水的妇人,她手里握着一个一端绑着石头的木棍,将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护在身后,拼命挥舞着手里的“兵器”。 在草原上,狼,是牧人最大的敌人之一。狼群,则是零星牧人的天敌。 少女听到了孩子惊慌的哭喊,听见了妇人歇斯底里,却绝望无力的吼叫,她没有片刻犹豫,带着四个人骑马冲下山坡,让其余人隐蔽待命。 战斗费了一番力气,少女不能表现得过于强大,好在十几头狼也不算多,在头狼被弓箭射杀之后,它们渐渐退去。 少女让同伴尝试去给两个倒下的男人施救,最终,只求活了那个脖颈没被咬碎的,这让她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她觉得自己若是来的早些,一切或许会不同。 绝处逢生,让那个妇人牧民对少女感恩戴德,并邀请她去家里做客,说要好好款待她们。 少女没有拒绝,帮对方收拢了逃散的羊群,让同伴带上一死一伤的两个苦命牧人。 少女的契丹话说得很一般——学习的时间还太短,好在她的同伴里,早就被安插了很多精通契丹话的。 一路上她装作有口疾不好说话的样子,交流交给同伴,倒也没有漏出破绽。 少女让他的同伴编造了他们的来历,说她本是某个不小部落的头人之女,部落被敌对部落袭击、战败,她们逃了出来,那四个同伴都是她的护卫,现在无处可去。 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也很好的解释了,少女等人身手不错,还配有骏马、弓箭、利刃的情况,朴实的妇人没有怀疑。 到了妇人的毡帐所在,少女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部落,只有四五个帐篷而已。牧民也少,拢共不过二十来人。这样小的聚居地,委实不能用部落来称呼。 他们是草原上为数众多的底层牧民,像他们这种三两个毡帐的聚居体,乃至单独的牧人毡帐,实际上遍布草原。 这种牧民生活的地方,大多贫瘠。 稍微富饶一些的草场,都是成规模的部落的,轮不到他们。 他们也不想加入成规模的部落,因为加入的方式,往往是成为牧奴。这是草原的惯例。 草原不如中原富庶,各个部落武力有限,能够掌握的生存资源有限,冬日遇到白灾,部落倾覆都是等闲,更何况还有部落间的战争、兼并。 没有哪个部落的头人,会把自己部落里有限的生存资源,浪费在帮助更加贫困的牧人身上。所以别的牧人来投靠,只能做牧奴。 少女仗义相助的事迹,被其他牧人知道后,受到了热情款待,妇人安置好自己受伤的家人后,就宰杀了一只羊。 当晚的篝火前,面对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烤羊,少女无法下咽。 那个妇人残破矮小的毡帐里,还有一个老妪需要赡养。而他们一家六口——现在是五口,所有的财富,只有二十多只羊。 这么少的羊,无论如何都养不活这么多人。 更何况今天还宰了一只,马上就要被吃掉。 由此可见,妇人他们一家,包括这四五个毡帐里的牧人,平日里都是吃得什么。他们没有好的弓箭,没有弯刀骏马,他们用的武器是绑着石头的木棍,他们连狩猎都很难。 草根与树皮是什么滋味,那是少女小时候刻骨铭心的记忆。 妇人的两个孩子,在烤羊面前馋的口水直流,瞪大了渴望的双眼一动不动,却被妇人强硬的丢到一边,不准他们过来。 因为那只羊太瘦——她的羊都很瘦,少女和她的四个同伴,可能都不够吃。 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少女无法多想。 从翌日开始,她带着自己四个名义上的护卫,策马出去狩猎。 早出晚归,一连数日,收获颇丰。 少女将猎物均分给牧民,换得成为他们同伴的资格。 当她们猎杀了一头猛虎,拥有了一张完整的虎皮后,她成为了这里最富有的人,同时也收获了众牧民的臣服。 于是,这个四五个毡帐的牧人,成立了一个部落:小叶部。 从那时开始,小叶部在少女的带领下,开始收拢散落在草原上,饥寒交迫的零星牧人,并不间断的狩猎,获得越来越多的生存资源。 她们收拢的牧人,大多没有成为奴隶。少女允许对方跟他们平等相处,要求则是必须跟他们征战,并亲手获得一定的战果。 大部分零星牧人,在见识过小叶部丰富的猎物后,知道往后可以不用饿肚子,都高兴的选择了加入。少部分顽固的,则被少女用武力强行征服,变成了牧奴。 少女从塞南带来的队伍人员,在她的命令下,伪装成散在各处的零星牧人,陆陆续续成为了小叶部的人。 更多队伍里的精锐,还有后续赶来的人手,被她筛选之后,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继续以商贾身份行走各处,跟各部落打交道、混熟脸; 另一部分机灵的,能说草原话能适应部落生活的,则分散去更远的地方,以小叶部建立、壮大的方式,成立新的部落。 就这样,短短数月之间,一二十个类似的小部落,已经出现在各地。而按照少女的计划,后续还会有更多。 在这片数千里的草原上,几十个只有百个毡帐上下的部落,就如大海里的浪花,引不起谁的注意。 但他们的根脚、身份都经得起查,自然也就不存在暴露的问题。 这些部落可以正常跟其他部落来往,也可以依附强大部落,亦或是进一步渗透进入核心部落。 就监视其它部落的动静、打听各种消息而言,他们实在是没有不能胜任的道理。 而各个商队,除了本职差事外,还主要负责各个部落间的联络,少女的命令也要靠他们上传下达。 当然,如果少女有紧急命令,也可以用部落的牧人直接传讯,就是风险大些,可能会在半路遇到意外。毕竟,草原远没有中原治安好。 简而言之,进入草原的时间虽然短,但少女已经站稳根脚,在这里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版图。 这样的成绩,无论谁见了,都要击节称赞。 少女偶尔也会小小得意一番。 但她不敢太自得。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楚自己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一旦事情出了差错,妨碍了公子大计,那就是巨大灾难。 因为勤于反思,少女很快发现了小叶部的一个问题,并及时补救了。 小叶部太富庶不好,容易引来马贼和其它部落觊觎。如果战斗大规模爆发,她为了保存小叶部,将不得不暴露真正的实力,这必然引发更多人的注意、怀疑、探查。 所以现在的小叶部,看起来跟其它百余落的部落并无不同,一样的穷酸拮据。但少女也没有过于苛刻部落牧人,总归得让他们都吃饱才行。 人,必须要可以吃饱,否则就不能称之为人。 少女经历过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记忆让她的心底有块地方格外柔软。 她看不得面黄肌肉、布衣破衫的穷人忍饥挨饿,活得那么凄惨可怜,比尘埃还要卑微。那样她的心总会隐隐作痛。 总的来说,少女在草原的这些时日,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哪一刻敢真正放松下来,她肩上的担子压得她时常觉得心里发堵、呼吸艰难。 她虽然冰雪聪明、坚强果决,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少女。 在这充满危险的异国他乡之地艰辛求存,每当午夜梦回无法入睡,她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 眼泪是脆弱的表现,她一直都想做一个强大的人,所以每每想要落泪的时候,她都会死死咬紧牙关,用力地抓紧被褥。 可是啊,也不是每回都能忍得住。 当这样的时刻来临,她总会不自觉的回想起,在燕平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些能够让她感到温暖的人和事。 想着想着,就会觉得开心;想着想着,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想着想着,笑容里就会有止不住的泪。 但不管当晚有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她都会压下所有情绪。等她再出现于人前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叶部头人,是那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苏叶青。 此时此刻,面对旷野上寂寥的暮色,她忽然觉得劳累,觉得疲倦,好似浑身的力量都已经消耗干净。她很想休息。 同时她还觉得委屈,觉得凄苦,觉得艰辛,觉得自己分外不易。 这么多年,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年少失怙,无依无靠,她早就学会了坚韧坚强。 小时候虽然吃了不少苦,也曾在风雪之夜卷缩在破草棚下,没少因为极度的饥饿去啃食树皮草根,但幸运的是早早遇到了后来亲如一家的那些人。 这些年,被二姐当作亲妹妹一样照顾疼爱,她活得其实颇为幸福。 这回到草原来,历经腥风血雨,她也未曾自怨自艾,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忽然心神不守。 或许是苍茫的草原暮色过于一望无际,又或许是那只翱翔的苍鹰盘旋不去,疲惫与委屈兀一涌上心头,便如泄闸的洪水将她的心防冲得七零八落。 世事无常,人生总免不得颠沛流离,没有谁未曾感受过脆弱、无助;如果有,便真该庆幸,那是因为还未曾经历真正的艰难。 苏叶青想找个没人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不必掌灯,只是抱着膝盖默默休息,一个人静静地喘一口气。 倘若此时此刻,有一个挚爱亲朋出现在眼前,那该是多好。就算她酒量不太行,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她都可以连干三坛。 可这里是草原,是漠北,是燕平城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她的兄弟姐妹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呢? 相聚,只是她的奢望。 恍惚间,苏叶青听到了马蹄声。 很急。 像是鞭炮在耳畔炸响,一如惊雷落在心口。 或许马蹄声已经响起一段时间,又或许刚刚闯入她的感知范围。 但分外清晰,绝对不是幻觉。 她回过头。 她看到了。 附近毡帐黯淡昏黄的灯火前,一匹神骏雄壮的战马犹如闪电,飞奔而至,因为被骤然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前蹄弹动间,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那个马上的人,顶盔贯甲,披风高扬,风姿卓绝。 苏叶青真如被惊雷劈中,愣在了那里。 意外,惊喜,震动了她在今夜格外脆弱的心弦。 人世间的喜悦有千万种,却鲜有比得上他乡遇故知的。 更何况,那还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有那么一瞬,苏叶青以为这是在梦中。 然后她看到对方下马,来到她面前,笑得温暖柔和,好似春水初生、春阳初盛,将她心里积攒了好多个日夜的疲惫、委屈、凄苦,一扫而空。 他说:“别来无恙?” 章一七八 太平秩序 苏叶青麾下十几个部落的位置,赵宁基本上都知道,一品楼会定期向他回报各种消息。在来草原之前,赵宁也做过功课。 安排过乙字营在小叶部旁驻扎,小叶部提供一部分饮食等事宜,赵宁跟苏叶青并肩在部落外漫步。两人也没什么目的,就围着不大的部落一圈一圈转悠。 月色很好,清辉铺在草茎上,犹如一层微微发光的地毯,瑰丽梦幻。将士与牧民们歇息后,四周一片静谧,靴子踩在草地上,有轻微的莎莎声。 像人紊乱的心弦,一触即动。 杨佳妮有赵宁交代的另外任务,没在小叶部停留,现在已经不知去了多远的地方;赵逊负责营地的戍卫,但也只是在骑兵营地里巡视,没有出来。 赵宁跟苏叶青都没带护卫,所以无人打扰,身后只跟着赵宁的战马,这倒不是赵宁打算随时带着苏叶青远走高飞,而是酒囊太多,需要战马驮着。 乙字营营寨火把依稀光亮下,苏叶青微微低着头,耳畔几缕被夜风拂动的青丝旁,是红彤彤的耳垂,好似在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激动与羞赧。 两人边走边饮,喝到第二个酒囊的时候,苏叶青回头看了看战马上的酒囊,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期待的偷看了赵宁一眼,复又微微低下头时,声若蚊蝇: “公子今夜拿出来的酒......都是我酿的吗?” 赵宁轻轻笑了笑,“我现在每天喝的酒,都是你酿的。在雁门关,我让人专门建了一个酒窖,来储藏你留下的酒。” 苏叶青要来塞北之前,曾有一段不眠不休的时间,白日学习草原语言,了解草原风俗,为此行争分夺秒做准备,夜晚则泡在一品楼的酒坊,不停酿酒。 彼时,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的她,心里想的是,在离开之前,多给赵宁留些酒。因为赵宁说很喜欢她酿的酒。 她知道赵宁不会缺美酒,也未必会时常想喝她酿的酒,但她固执的觉得,等赵宁哪天想喝她的酒时,不能找不到。 她也不知道来了苍凉蛮荒的塞北,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会不会死在这里没机会再回去,所以她就想尽力多留些。 赵宁不喜欢喝茶,赵宁作为赵氏家主继承人,也应该什么都不缺,苏叶青觉得自己能够为赵宁留下的,能让赵宁想起她的,也只有这些酒了。 留一坛酒,也是留一份念想。那样就算她战死塞北,赵宁也不会很快忘了她。 所以,当苏叶青离开燕平成时,她留下的酒,足足堆满了三间不小的屋子,足够赵宁喝好多年的了。 听到赵宁的话,苏叶青被皎洁月光映得,犹如披上了一层薄纱的脸更红了些,娇艳欲滴,耳垂更是红得几近透明。 赵宁这么喜欢她的酒,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有许多欢喜,却羞于说出口,只能放任心跳如鼓。 这样的苏叶青让赵宁内心感慨。眼前的她,还没有前世国战爆发后,两人并肩血战时的大气风采,少了几分英姿飒爽,多了几分娇羞可人。 准确的说,因为没有经历太过同伴的死,所以还保留着少女的娇羞,没有前世历经苦难磨练出的坚韧强大。 赵宁说不上这好不好,但如果有的选,他不希望苏叶青死那么多亲友,哪怕她不能因此变得内心强大。 对眼前的少女,赵宁总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那是他在赵氏血亲之外最在意的人。对他而言,见到苏叶青,就像是见到前世。 倘若可以,赵宁更想她呆在燕平城,以后都护着她。 但他清醒地知道,在北胡跟大齐国战不可避免的形势下,真正为她好的方式,是让她自己变得更强,不只是修为上的,还得有心性能力上的。 这样她才能在接下来的风云激荡中,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因是之故,赵宁才没有反对她来塞北。 眼前这场战争的爆发,已经是迫在眉睫,为了掌握主动权,赵宁将会在今夜亲手开始它。而苏叶青,也会比前世更早参与战争。 他们或许不在一个地方奋战,但他们依旧是并肩作战。 喝完第二个酒囊,赵宁跟苏叶青说起正事,“你麾下已经有近二十个小部落,都是百余落上下的规模,能不能再扩大一些?” 一百落,通畅情况下也就三五百人,实力并不强,遇到战斗,也仅能出动一百多青壮战力,连一股稍微强大的马贼都抗衡不了。 这样的部落,在草原上生存危机是比较大的,若是年景不好,亦或是兵荒马安,很可能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苏叶青摇摇头,抿了抿嘴唇,不无惆怅的说道:“这些部落,绝大部分眼下都无法继续壮大。 “这不是我们在部落里安插的修行者,实力不够强,不能吞并更多零星牧人,而是在一定范围内,可供放牧的草场,可以猎取的猎物就那么多。” 在苏叶青的解释下,赵宁明白了一品楼控制下的部落,现在面临的困境。 追根揭底,草原贫瘠,一片区域的生存资源有限,只能养活一个百落上下的部落。更多零星牧人加入进来后,现有区域内的物资,根本无法让他们填饱肚子。 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向外扩展部落领地。 但这会遇到两个问题。 一是地域太广,部落人少,控制不了; 二是会遇到相对较大的部落。 第二个问题又涉及到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零星牧人所在的地方,都是草原上相对贫瘠的区域;草场丰茂、猎物众多的富庶地带,则控制在人数众多、实力强横的部落手里。 也就是说,零星的贫穷牧人,是没资格在肥美草场生存的,一旦被大部落发现,要么被杀,要么成为牧奴。 寻常时候,跟这些大部落起冲突,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一个百余落的部落,普遍战力几何,在草原上有共同认知。 一品楼修行者掌控的部落,一旦表现出太强的实力,拥有过多修行者,战胜了比他们大不少的部落,则会引来太多怀疑的目光。 而眼下,草原太平,各个王庭(主要是天元王庭)的统治秩序很稳固,任何非常力量的出现,必会受到他们的关注、探查,乃至围剿和吞并。 所以在寻常情况下——没有雄才大略、实力强横的英雄出现,没有特别的战争——这里的生存秩序牢不可破。 底层贫穷牧人,一直都会是贫穷牧人,生存艰难;中层部落一直会是中层部落,生活滋润;上层大部落、王庭,也会一直享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富贵、权力。 太平时节,阶层固化,上下疏离并产生隔阂,乃至互相完全割裂,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太平时节,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好在天下若是真的太平,你们也不用到这里来,带着底层牧民壮大自己的部落。” 赵宁很快理出头绪,“等到战争爆发,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契丹王庭跟天元王庭,对地方控制力减弱时,你们就能寻机壮大。” 苏叶青认真点头,“虽然不能壮大太多,但的确是可以壮大一些的。” 赵宁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忽然止住了话头。 他陡然想到,在大齐,底层百姓、中层富人、上层权贵的生存秩序,其实跟草原差得也不是太多,都是一样的道理。 不同之处在于,大齐文明程度较高,没有草原这么野蛮。 所以大齐皇朝的中上层不直接杀人,但富人、权贵对底层百姓的财富侵吞——生存资源的掠夺,其实并无本质不同。 甚至烈度更大。 因为中原皇朝的富人、权贵,扩张自身财富的欲望没有止境,他们会一直盯着底层,想方设法吞并对方创造的财富。 太平盛世,大齐皇朝辛勤劳作的百姓,有了相对安稳的生存环境,创造的财富无疑会多一些。但底层创造的财富越多,富人、权贵就吞并得越厉害。 如若不然,大齐的土地兼并,现在也不会这么严重。 赵宁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如果他想得没错,那么大齐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面貌,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可怕得多。 他之前在跟刘氏、庞氏等门第的斗争中,只想到了世家大族的恶行,没把中层富人考虑进去,以为受迫害的底层百姓只是很少一部分。 但如今想来,大齐皇朝的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规模只怕非常恐怖。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大齐治下,就有太多生存艰难的底层百姓,对朝廷已经毫无好感。 一旦国战爆发,战事惨烈,皇朝需要靠百姓子弟的奋战来战胜北胡,那些普通平民,还会因为简简单单的“忠义”二字,而上阵杀敌、奋不顾身吗? 念及于此,赵宁不禁遍体生寒。 他想到了前世的国战溃败。 他感受到了大恐怖,好似跌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渊,绝望之下四处伸手,却什么生机都抓不住。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天元王庭的强大,数千年未有;天元可汗的强横,足以战胜一切修行者! 草原民族不乏悍勇轻死之辈,且他们受到的官府压力没有那么大,仍旧保持了极大的活力、奋武、豪烈,这一点赵宁在达旦王庭的晚宴上,就已经见识到了。 而中原皇朝,在长久大一统的世道秩序下,朝廷不断稳固自身统治,加强官府权威,压制民间武力、武风。 这导致民间的百姓,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无惧无畏,性子被磨得越来越循规蹈矩,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崇尚武风。 悍不畏死、奋武豪烈的草原民族,在数千年未有的强悍雄主,数千年未有的强悍军队的带领下,一旦开启跟大齐的国战...... 大齐那些被官府权威压迫得胆小怕事、棱角全无、唯唯诺诺、欺软怕硬,只知道诗词歌赋、口绽莲花的大多数人,怎么跟他们抗衡? 难道要指望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压榨百姓、侵吞财富,享受富贵、炫耀特权的大齐富人、权贵,成为大齐的国家脊梁? 赵宁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恐慌。 两世为人,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过。 即便是前世,在再如何艰难的厮杀里,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战士,他没考虑过这些,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是现在,他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人,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大齐,庇佑中原江山! 可他忽然发现,以大齐如今的所谓盛世,在北胡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赢得战争胜利的理由! 大齐眼下的强盛,只是一戳即破的窗户纸罢了,在窗户里的房间中,是早就不堪压力的腐朽房梁! 前世,大齐的灭亡,绝非单纯的军事败北,而是有早就注定了战争胜负的国家面貌!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赵宁身子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阵阵发黑,忽的心口一堵,再也无法呼吸,几欲窒息而亡,猛地气息一荡,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苏叶青没想到两人说话说得好好的,赵宁忽然停住脚步,转瞬就面色铁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骇得花容失色,连忙搀扶。 赵宁摇晃欲坠的身子,被苏叶青有力的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命运,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摆摆手:“无妨,不必担心。” 只是一个刹那,赵宁思绪万千,仿佛经历世间十年,更看到了百年的沧海桑田。 好在他并非什么不学无术、无知者无畏的纨绔,除了沉迷于赵玉洁那两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堪称好学不倦,博览群书。 读了很多史书,他深知以史为鉴的道理。 见苏叶青双眼犹含惊恐,满面关切,几乎要哭出来,赵宁轻松的笑了笑,也没有一味宽慰对方,而是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 “原本我以为,我只需要做好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齐第一世家家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看来,我需要做的,远比我之前预计得多。 “这场战争,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艰难。要赢下它,光有大都督这个身份还远远不够。好了,此时不必说太多,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 赵宁已经初步想通。 不解决刚刚想到的这些问题,在北胡大军的强势进攻面前,大齐根本不能保存! 他需要做的事,的确远比重生之初预料得多,因为他需要改变的,是整个大齐。 对寻常人来说,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是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 这些事,他不做,谁来做? 虽然也是难如登天,但他没有选择,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皇朝内部的问题,终究要等到眼前的战争结束,他成功拖延了天元大军南征的步伐后,才有时间、精力去处理。 所以眼下的战争,只能胜,不能败,必须达成既定目标! 如果这回不能让天元可汗,吞并达旦部的计划落空,国战在两年后就爆发,那赵宁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前世大齐败亡的大局。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去你自己的位置上吧。”赵宁吞了一颗含元丹,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苏叶青虽然还很担心赵宁的状况,但见赵宁气息平稳,也知道赵宁没了大碍,当下纵然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巧的点头,转身进了部落。 赵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纵目远眺,他看见地势起伏和缓的草原好似大海波涛,深邃的夜空有无数繁星,簇拥着一轮弯弯的皓月。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而改变。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勾勒出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 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只要在路上,就没有妄自菲薄、坐立不安的道理。 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迎接数不尽的人生挑战,才有抵达人生目标的可能。 他牵过战马的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脸,在战马朝他打了个响鼻后,转身向乙字营辕门走去。 没多久,他身后,无垠的夜色里,大地忽然开始震颤。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犹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浪,从不知名的远处,迅速由远及近! 章一七九 夜袭(上) 天元王庭。 太子蒙赤、右贤王察拉罕、公主萧燕等三人,正在大帐议事。 “根据日前的分析,南朝朝廷并不想跟我们真的开战,派遣雁门军轻骑到草原耀武扬威,也只是为了给我们施压,让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而已。” 蒙赤将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萧燕,示意她跟察拉罕传看,“但雁门军或许不这么想,眼下赵宁应该已经到了契丹部,我们不能不防。” 萧燕看过那份文书后,脸色变了变,将它交给了右贤王。 蒙赤接着道:“大汗已经决定,既定的进攻达旦部的战争,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南朝种种意图不明的举动,就轻而易举放弃。 “雁门军越是对我们和草原有所防备,我们就越是要立马开战,否则夜长梦多。现在放弃了,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出现。” 察拉罕也看完了文书,同样是面色一凛,眼中已有恼羞的怒火,像是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蒙赤继续道:“眼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所以必须稳住南朝朝廷。攻灭达旦部不需要多久,只要南朝禁军不参战,仅凭一个雁门军,奈何不得我们。 “这份文书上的内容,就是我打算递交给南朝的国书,相信这上面的条件,足以让南朝皇帝满意,放下燕平城细作案的事了。” 察拉罕坐直了身体,面色通红道:“太子殿下,这上面的条件太过了,臣不能同意!” 萧燕没有插话表明态度,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蒙赤按了按手,示意察拉罕镇定,“南朝要大汗去燕平城赔罪,这当然不可能,我们万万不能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相信南朝也能想到我们不会同意。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汗可以不去南朝,那我作为太子,就必须去了,不仅得去,还要带着诚意去。 “之前我们的使节被拒绝了那么多,证明普通财富美人已经不能打动南朝皇帝。所以我们得跟南朝签订盟约,贡献每年三成赋税,这就很能打动人。” 察拉罕好不容易听完了蒙赤的话,憋得面红耳赤,“太子万万不能去南朝!若是南朝扣押太子作人质,那该怎么办?” 蒙赤淡淡一笑:“质子本就是合理条件,就算大汗亲自去了燕平城,估计最终还是要质子。只有这样,才能表现我们的诚意,抚平南朝官民的怒火。” 察拉罕还想说什么,蒙赤已经摆了摆手,“我必须走这一趟。” 说着,他看向萧燕,“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太子自然要南行,不如此,不足以让南朝放下戒备。” “你觉得这样够不够?” “以我对南朝的了解,这足够南朝放下战争企图了。毕竟,他们现在忙着内政。” “好,就这么定了!” 察拉罕霍然起身:“太子......” 蒙赤见他一副要暴走的模样,哑然失笑:“右贤王急什么? “我会南行,但绝对不会真的去燕平城。在我走到雁门关的时候,攻打达旦部战争也该开始了,那时我就能回来。” 察拉罕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旋即大喜。 ....... 燕平,宫城,崇文殿。 宋治看完手中的国书,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无自得的笑意,抬头对殿中的赵玄极、徐明朗道: “天元王庭已经决定,派遣太子到燕平城来请罪,并愿意从今往后,都将三成赋税加入朝贡礼单,只求大齐能宽恕他们之前的罪行。 “看来让雁门军巡视草原这步棋,起到了应有的效果。说到底,这些蛮夷畏惧的还是武力,只要大军一出,他们就知道什么是恐惧了。” 说到这,宋治看向赵玄极,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时隔百年,雁门军对草原的威慑力一如当初,赵氏治军无愧大齐第一之名!” 赵玄极谦虚了两句,将功劳归结在宋治身上,“这都是陛下英明,雁门军数次增兵,眼下已有十六万甲士,胡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宋治豪迈的笑了两声,跟赵玄极一唱一和、互相追捧了几句。 徐明朗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这要是换作以前,他还是大齐第一权臣,势必不能容忍赵玄极风头这么盛。 但是现在,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末了,宋治道:“既然天元部族还知道什么是畏惧,那朕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给他们一次机会,看看这天元王庭的太子,到了燕平是何种态度。” 赵玄极附和一声,旋即提醒对方:“天元王庭虽然愿意派遣他们的太子来赔罪,但在天元太子还未到来之前,我们也不能完全放下防备。” 宋治放下国书,不以为意,“撮尔小邦而已,还敢阴奉阳违不成?天元部族若是识相,朕就给他们一个生的机会。 “他们若是敢出尔反尔,朕都不需要禁军出动,以雁门军的战力,扫荡他们的王庭,也不过是反手之间。 “最不济,朕发一纸诏书,让达旦、女真等部协助就是。区区天元部族,也只是四大部族之一,还能翻腾起多大浪花来?” 说完这些,见徐明朗一直沉默着,像个没权力说话的局外人一样,宋治面露不忍之色,语气温和地问道:“宰相以为如何?” “陛下跟大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可行。”徐明朗老老实实回答。 宋治嗯了一声,“为防天元太子三心二意,真是糊弄朕,巡视草原的雁门军,就督促、监视他到雁门关吧。” “臣领命。”赵玄极抱拳。 宋治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臣告退。”徐明朗侧过身,等赵玄极先走了,这才迈动脚步。 ...... 小叶部。 黑夜中急速袭来的马蹄声,惊醒了牧人,也惊动了乙字营,更让已经睡着的达旦太子等人,心悸的披衣而出。 他看到赵逊就在附近喝令将士集结,还有好几个元神境修士,正从营外飞跃而回,应该是出去探查情况的高手。 他连忙跑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万分紧张地问:“赵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逊冷冷瞥了他一眼,“敌袭。” “敌袭?谁要袭击我们?”达旦太子脸色发白,惊慌的左顾右盼,“难道是马贼?是马贼劫掠部落? “赵将军,他们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我们,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可就算是这样,契丹人为何要袭击我们?! “不对,不对,我们跟契丹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契丹人该不会是打的你们的主意吧?” 赵逊甩开他的手,听了外出查探的几个高手的回报,在达旦太子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寒声道:“来的是马贼,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 “真是马贼?”达旦太子一愣。 就在这时,黄克捷向赵逊禀报,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赵宁正好也从一旁赶了过来,下令道:“迎战!” 空地上的乙字营将士,立刻奔赴各自的岗位。 他们大多还在半路,外面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辕门前,好些强大的元神境修行者,已经先一步飞上辕门,跟彼处的乙字营将士酣战一处。 袭击者人数众多,高手如云,赵逊带着赵氏修行者迎上去,竟然比不上对方的元神境强者数量,很快就被轰得阵型撒乱、步步后退。 几个呼吸间,辕门上的乙字营修行者,就在各种元神之力的刺耳光芒中,被一个接着一个击落,完全失去了辕门控制权,被对方的骑兵冲了进来。 为首的几个马贼,站在辕门上,用契丹话向里面大喊:“我们是天狼山的勇士,不想死的立马投降!” “首领说了,降者不杀!” “弃兵卸甲者不杀!” 乙字营将士,当然不会理会他们的威慑,依然奋战不休。 可战局在一边倒。 整个营寨外,都有修行者不断飞跃而入,带着攀爬营墙的袭击者,杀进了营地内。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乙字营应对不及,甲士接连倒下,步步败退。 营寨霎时成了一锅沸水,冲进来肆意奔杀的骑兵,从营墙跃入的修行者,攻势凶猛,各处很快就陷入了混战。 乙字营的将士或者骑马或者步战,跟对方斗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乙字营将士倒下的越来越多,一片片被分割包围,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达旦太子骇得肝胆欲裂,双腿不断发抖。 他虽然也是元神境后期修行者,身边也带了几个高手,但他这回出来可不是跟人正面拼杀的,人数终究有限,而对方的强者实在太多。 粗略一看,仅仅是元神境,就超过了三十!他的护卫跟赵宁的护卫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元神境而已。 这就更不必说,不断从营墙涌入的其他修行者与甲士了。 “赵将军,赵公子,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办?” 达旦太子一生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慌了手脚,“这股马贼怎么这么强,竟然有这么多高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袭击我们?!” 由不得他不急得满头大汗,委实是来的人太多太强,马上就要淹没他们,在近处护着他们的两三百乙字营将士,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对方冲入辕门时的喊话,有意点名了他们天狼山马贼的身份,但看到眼前的战况,达旦太子怎么都不愿相信这一点。 哪有马贼敢堂而皇之进攻雁门军的? 草原上哪有这么强的马贼? 如果一股马贼里有三四十名元神境,还不乏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那他们早就不是马贼了。 要么成了王庭军队下的亡魂,要么被招安收编。 “说这些有什么用!”赵宁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突围,立即突围!” “好,快走,我们快走!”达旦太子点头不迭。 “对方人太多,必须留人断后,吸引对方主意,否则我们冲不出去!” 章一八零 夜袭(下) 赵宁脸色难看得厉害,最终狠狠一拍大腿,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撤回来的赵逊道:“四叔,你大家向右侧杀出去,掩护我们从左侧突围!” 赵逊面色惨白,但还是点头答应,“是,公子!” 赵宁转头死死盯着达旦太子,后者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也对身边的护卫统领道:“你带人跟赵将军一起断后,我......我先走一步!你......你们在后面跟上!” 那个护卫统领顿时面如死灰。他自然能够看出来,照眼前的形势,他冲出去就会陷入围杀,必死无疑,根本不可能再跟上达旦太子。 但命令如此,他无法违抗,只能遵命。 “就是现在,立刻行动!”赵宁嘶吼一声。 “杀!”赵逊红着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带着这里的大部分元神境修行者冲了出去。 达旦太子的护卫统领,用力咬紧牙关,也用达旦语言吼叫一声,带着达旦太子的大部分护卫,跟着赵逊杀了出去。 就在这时,袭击者人群中,传来了元神将强者的低喝:“他们要突围了!不能让他们走脱!” “一个都不能放出去,否则我们承担不起后果!” “不能让任何人或者离开!” 这些话清晰传入了达旦太子耳中,冲击得他的心脏差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不等他屁滚尿流,赵宁已经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耳边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被赵宁一拽,达旦太子也惊醒过来,连忙施展修为,跟在赵宁身后,在几个赵氏强者与他剩下的几个护卫的保护下,朝左侧冲杀出去。 因为有赵逊等人吸引对方注意,他们的突围战斗虽然激烈,倒下了一些同伴,但最终,还是成功杀出了袭击者最多的地带,冲出了营墙。 仓惶回首的时候,达旦太子看到他的高手护卫正在一个个倒下,而好几个袭击者中的高手,已经从侧旁追了出来。 这几个人明显又怒又急,边飞跃追杀,挥舞着符兵喊着他们不要跑,边招呼更多同伴。 这时候,彼此相隔还不是太远,达旦太子靠着不俗的境界,听到了对方气急败坏的声音: “达旦太子在那边,都跟我追!” “必须活捉达旦太子,绝不能让他跑了!” “丢了达旦太子,完不成大王交代的任务,你我都得死!” 听到这里,达旦太子两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这些人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马贼,否则不会说什么“大王交代的任务”! 这些人......只可能是契丹骑兵! 怪不得,对方高手这么多。 达旦太子心慌意乱,不禁去想:这些人要活捉自己做什么? “公子!他们快追上来了!” 达旦太子来不及多想,便听到有个赵氏族人,急切万分的向赵宁喊。 “快,快些,再快些!” 达旦太子听到赵宁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他心头一片绝望。 他们跑不掉的。追他们的人里面,有元神境后期,速度太快。 这该如何是好? 丢下赵宁,自己跑? 他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说不定可以逃脱,而赵宁只有元神境初期,就是个累赘。 达旦太子正如此想着,忽的,那个出声的赵氏族人,再度开口,用决绝的声音道:“公子,照顾好我家人!” 这个声音一出,又是几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公子,保重!”“不!”赵宁绝望的大喊。 达旦太子这便惊讶的发现,跟在赵宁身边的赵氏修行者,全都停住了前奔的身形! 不仅如此,他们还拉住了他的护卫们。 他的护卫们,起初根本不愿意停下来,但是赵氏修行者强行拉住了他们。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要是没人留下断后,他跟赵宁根本走不掉! “你们留下!”达旦太子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向自己的护卫们下达了命令。 眼见几个人还想争夺赵氏修行者,他连忙杀气凛然的补充:“你们必须留下,否则,我回去后就杀光他的父母妻儿!” 此言一出,达旦太子的护卫们都僵住,看达旦太子的眼神,既满含惊恐,又充斥着愤怒仇恨。 达旦太子则是拉着赵宁,半刻不停的飞奔而出。 他现在也想明白了,要是真把赵宁留下,事后可能没法收场。毕竟这些契丹人要捉的是他,可能不会对赵宁下杀手。 不管怎样,万一赵宁活了下来,那他今日抛弃赵宁的行为,就会将对方得罪死,来日必定被雁门军乃至大齐皇朝问罪! 这是他保命的本能思考能力。 赵氏修行者跟达旦太子护卫的断后,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两人顺利穿过平原,潜入了山林,借着复杂的地势,终于摆脱了对方的追杀。 一夜狂奔,次日旭日东升的时候,他俩已经离开了契丹地界。确认身后没人后,力竭的达旦太子放开赵宁,瘫软在山石上,张着嘴,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赵宁也跟他差不多模样。 缓了一阵气,达旦太子坐起来,心有余悸的指着东边破口大骂: “狗贼!契丹这群狗贼,竟然趁夜袭杀我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但,丧心病狂!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帮肮脏的蠢货,竟然真敢对本太子动手,竟然真敢跟达旦部开战,那本太子就成全他们!这回不灭了这小小的契丹部,本太子誓不为人!” 到了此刻,他也算是想明白了,契丹人要活捉他的目的:拷问达旦部的军政机密,各部战力,兵马布置,重臣、高手的各种情况。 再利用他太子的身份,在跟达旦部开战的时候,掣肘达旦部军队,乃至左右达旦可汗的行动! 甚至契丹人可能还想着,在击败达旦部之后,让他出面安抚人心,把他当作傀儡利用。 这正是他这个太子,在战争中最大的作用。 除了这些,契丹人根本没道理活捉他。 契丹人是真的要跟达旦部开战! 赵宁坐在地上捶打着山石,一脸哀痛和懊丧:“我的乙字营,我的族人,都没了......我回去怎么跟父亲和朝廷交代......” 达旦太子见赵宁这副模样,也是心头一酸,紧跟着羞愧得无地自容。 赵宁早就说了,契丹部要进攻达旦部,他却不信。 这回要不是去契丹部搜集证据,证明契丹部的战争图谋,拯救他们达旦部,他们也不会进入契丹地界,赵宁的部曲也不会全军覆没,他那些亲人也不会死...... 达旦太子连忙跪坐到赵宁身边,拦住他不断捶打山石的动作,“赵将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辜负你,都是为了我们,雁门军才...... “你放心,我回去后,绝对会抚恤阵亡将士,三倍,不,十倍抚恤,让他们的家人一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我们也会赔偿雁门军的损失,会向大齐皇帝陛下赞颂赵将军的大义!赵将军,节哀顺变,千万别太伤心了...... “契丹人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不当人子,我们这就回王庭,整军备战!赵将军,达旦部上下都会感念你的恩德,会拿出让你满意的谢礼!” 赵宁看了看满脸自责、后悔的达旦太子,确认了他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张了张嘴,却是无声的痛苦摇摇头,“本以为避过了石头城,快速行进到契丹内部,就能摆脱对方的监视,赢得探查的时间,没想到......还是被对方逮住了。” 达旦太子恍然大悟,这才理解赵宁的良苦用心。 一想起自己之前劳累时对赵宁的腹诽,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良心,跟赵宁的英明相比,自己简直蠢得就像猪一样。 他当下很是脸红,局促道:“谁也想不到,契丹人会这么丧心病狂,竟敢扮作马贼对雁门军动手......” 在他心里,雁门军在草原上是可以横行无忌的存在,没谁敢惹,他之前也是自恃有雁门军的保护,所以路上一直很放松。 早知道契丹人的狗胆这么大,他离开王庭之前,说什么也要请动一个王极境随行保护自己。 “好在我们成功逃了出来,只要我们回去集结兵马,就能为死难者复仇!”达旦太子连忙道。 他心里则在庆幸:还好还好,我还有弥补自己愚蠢行为,挽救自己形象的机会。 赵宁点点头,艰难起身,“回去......备战!” ...... 小叶部旁,乙字营营地。 晨曦洒满了秩序井然的营寨,昨夜被破坏的帐篷,现在都被整齐的收到一边,由乙字营将士陆续装上马背。 营地中央,有一大群手无寸铁的人,被乙字营将士看押着,数量不少,怎么也有两三千,在乙字营将士的兵刃下,他们既惆怅又畏惧,还有些迷茫。 另一边,有一些尸体被堆放在一起,很少,只有几十具,基本没有身着雁门军甲胄的。两三百个负伤的乙字营将士,则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除了这些人,营地内外明显还多了不少锐士,数量在一千上下,气息沉稳,呼吸绵长,竟然都是修行者,而且没一个在御气境之下! 他们跟乙字营的将士,虽然不怎么交谈,但彼此礼敬,气氛融洽。 小叶部里的牧人,都在帐篷里没出来,就像昨夜一样。 赵逊、苏叶青、范翊、赵烈四人,站在那群俘虏面前彼此交谈,杨佳妮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个被破坏了的拒马上,百无聊赖的打盹。 赵烈朝两个伤势不轻的达旦太子护卫努努嘴,问赵逊:“这两个人怎么处置?” “杀了。”赵逊想也不想。 赵烈扰扰头,“他们可都是元神境,杀了岂不可惜?” 赵逊白了他一眼,“要是让他们活着见到达旦太子,对方就会知道,昨夜之战虽然看起来惨烈,但实际上乙字营基本没死人。” 这位嫉恶如仇、性子火爆,前段时间,在燕平城里,被门第设计,喝酒之后当街打死了一个欺负老妪的地痞的莽汉,哦了一声,“那这些马贼怎么办?” “埋了。”赵逊的回答依然简洁。 赵烈这回就没什么意见,“这些人欺压良善,为祸一方,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确实早就该去投胎了。” 赵逊摸着下颚,意犹未尽咂摸了下嘴,“可惜啊,那个饭桶一样的达旦太子没死,美中不足。” 旁边一脸严肃认真的范翊道:“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赵逊见自己一句调侃的话,被范翊这么郑重的解答,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章一八一 恐惧 赵烈所率领的队伍,便是赵宁之前在燕平城暗中召集,训练了半年之久的一千名御气境修行者。 说是御气境也不准确,因为御气境只是最低标准,都头以上军官都是由元神境修行者担任,并以赵氏族人为骨干。 这一年来,赵烈修炼改良版《青云诀》有成,已经是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赵宁在跟赵玄极商议之后,便让他做了这一千,装备了紫晶石符弓的修行者的头领。 作为赵宁手中的王牌力量,赵烈的队伍并未大摇大摆出现在雁门关。 他们一路隐蔽北上、出塞,按照赵宁事先的布置,在范翊跟苏叶青的照应下,到了距离小叶部不是太远的荒山蛰伏。 他们蛰伏的地方,原本是一股马贼的巢穴,击败那支马贼,将活着的人看押后,赵烈等人也就不缺吃喝。 赵宁带队离开达旦王庭的时候,便让杨佳妮等人先行一步,他们在半路汇合了范式的高手修行者,一路赶去赵烈等人驻扎的地方。 而后,他们以强悍的战力,迅速突袭、扫平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几股马贼,将马贼中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全部击杀,但留下了其他人。 留下这两三千普通马贼,是为了裹挟他们夜袭。 这些事,都是赵宁之前就安排好的。 根据前世达旦部被契丹部、天元部打得措手不及,没几个月就迅速灭亡的情况,赵宁在没出雁门关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达旦部对战争毫无认知的可能。 能在达旦王庭说服达旦可汗当然更好,不能的话,就要有相应布置,帮他们快些认清现实。 到了昨日,赵宁早早便给乙字营作了安排,也让苏叶青将小叶部的牧民都看住。赵烈等人汇合了范式、一品楼的高手后,带队按照计划突袭乙字营营寨。 这是一场大戏。 双方战斗虽然激烈,但彼此都接到了不能伤人的命令。 马贼们还接到了一旦倒下,亦或是受伤,就得就地装死不能再战的严令。至于乙字营将士,因为纪律严明,懂得东西多,可以根据情况演得再逼真一些。 因为扮演袭击者的人群里,修行者都是自己人,赵宁也不担心乙字营将士出现大的伤亡。 至于普通马贼,就算有些昏了头,在拼杀中忘记了命令,他们的战斗力也有限。 在双方众多高手的照应下,他们想要成规模干掉披甲执锐的乙字营将士,根本不可能。杀红眼的马贼的命运,是下一瞬就没命。 战斗中,乙字营将士依照赵宁的命令,节节败退、不断倒下。他们都身穿甲胄,挨马贼几刀,只要没被破甲,没被伤到要害,也不会有大问题。 一场厮杀下来,乙字营没几个人战死,只有两三百个受伤的——受伤是必然,毕竟场面混乱;另外,没这么多人受伤,场面也不可能逼真。 至于受伤的马贼,那也不少。 总而言之,激战过程很短促,双方实力悬殊,乙字营败得很快,加上是深夜,达旦太子也不是什么沙场宿将,骤然遇袭吓得差些当场尿裤子,跑得也早,无法发现破绽。 有可能发现破绽的,是留下来断后的达旦太子护卫。 这里面不乏高手,也肯定会有精明之辈。 只可惜,这些人,注定都要死在这里。 除了他们,事后有可能泄密的,是参与此战的马贼。 然而赵宁也只打算用他们这一回,他不会让任何一个马贼活着。倘若他们是良民,赵宁或许会费一番周折,给他们一条生路。但他们并不是。 再就是隔壁的小叶部普通牧民,看到乙字营今日完整离开,也会有隐患。所以从昨夜开始,苏叶青就派人看住了他们,也没让他们露头。 等乙字营走了,小叶部才会解除管制。 “看看这些马贼的眼神,都那么茫然无辜,就像曾经被他们杀戮的普通人。”赵逊摸着下巴,兴致高昂的欣赏了一番马贼们的惨淡模样,脸上不无享受、讥讽之色。 “阴暗。”赵烈扭头吐了口唾沫,对赵逊的做派很不屑。 众人没有多耽搁,押着这些马贼去了个稍微偏僻的地方,威胁他们动手挖坑。临了,赵烈带来的修行者们,也没有过多折磨他们,射杀之后就地掩埋了事。 随后,乙字营将士换了马贼衣衫,南归雁门关。 名义上他们已经全部阵亡,不适合再出现在达旦部的视野中。 至于赵烈的队伍,也迅速掩藏了行迹,但他们不会回雁门关。 ...... 达旦王庭。 峰峦叠嶂般的毡帐前,身姿挺拔的太子蒙赤负手而立,眺望着冉冉升起的赤色太阳,眉头微微皱起,面目肃杀。 “兄长也不必太过担忧,或许赵宁绕过石头城,并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的原因......他这个人常常有些奇异举动,心思不好捉摸。”萧燕从后面走上来。 蒙赤没有说话。 给大齐的国书已经送达,宋治也答应了他去燕平城赔罪,一切都在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石头城传来消息,在他们已经派人跟赵宁的队伍接触,希望迎接对方的时候,对方竟然绕过了石头城,加速往契丹腹地奔去。 这一反常的举动,顿时让蒙赤嗅到了危险。 如果是平日,这不算什么,就算赵宁无视契丹人,那也只是跋扈、目中无人罢了。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蒙赤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自乱阵脚,“针对那个赵氏公子的行动,左贤王已经做了周全应对,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并不是很担心。” 说到这,他嗤地一笑,“只要赵北望夫妇没有离开雁门关,一个十几岁的赵氏公子能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再是能干,终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绕过了石头城,就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如果事情是这样,那不是他多能干,而是我太过无能,没有把备战环节安排妥当。 “我现在担心的,是王庭里的这个南朝奸细。” 萧燕没有说话,提到这个王庭的奸细,她也是头大如斗。 就在蒙赤准备回身的时候,地平线上,璀璨的晨光里,忽有一个黑点冒起,并且很快变大,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急速飞近的大修行者。 对方没有在地上奔走,而是在低空飞行! 这竟然是个王极境! 萧燕脸色一变,蒙赤目光一凛,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俩心头同时升起。 之前赵宁绕道石头城的时候,左贤王也只是派了一个元神境后期,连夜来禀报消息,而现在,左贤王竟然让一个王极境的强者来跑腿! 这必然是非常严重的大事! 那个中年的王极境修行者,很快来到王庭,从飞行变成了落地飞掠,径直来到蒙赤身前,简单行礼后声音凝重道:“太子,昨夜发生了一件诡事! “赵宁的队伍奔驰两日夜,抵达沧水河小叶部附近后,毫无预兆的,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消失,就此再也没了踪影! “我们讯问小叶部牧民,被他们的头人告知,赵宁的队伍在深夜遇到不明人马袭击,战斗十分激烈! “等到天亮后,他们过去查看情况,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活人!” 闻听此言,萧燕吃惊的小嘴微张,蒙赤更是脸色数变,末了急声问道:“是谁袭击了雁门军?在草原上,除了我们,还有谁敢袭击雁门军?” 中年男子面色难看的摇头,“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那群人。” 萧燕心里咯噔一声,本能的觉得糟了。 她又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极度危险。最可怕的是,这份危险她捉摸不透。对方就像是一个,隐藏在黑黯中,张开血盆大口的参天巨兽,强大却神秘。 她即将被吞噬,却什么做不了! 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当初她在燕平城,指挥麾下人手吞并一品楼的行动失败,不断接到各处传回的败报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再次感受到了恐惧,让她忍不住颤栗的恐惧。 蒙赤闭上眼睛,平稳呼吸,冷静下来,一时间思绪万千。 唯一有理由有胆量袭击雁门军的就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出手。那么对赵宁动手的人的身份,就只有一个可能。 赵宁自己。 换言之,是雁门军!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自然是有图谋。 雁门军想得到什么? 战争! 根据萧燕的说法,南朝的将门军方,因为没有战争,地位一日不如一日,饱受门第打压。 所以他们要战争! 那么,他们这回的计划是什么? 假装巡视草原的雁门军遭遇袭杀而全军覆没,再把过错栽赃到契丹部头上,从而挑起战争! 这个计划可能成功吗? 如果是寻常时候,或许不能。 契丹可汗只需要南下燕平城,就有可能说清问题。 但是现在呢? 答案是能。 因为草原本就要爆发战争! 契丹部、天元部即将进攻达旦部,而且不管南朝皇帝跟雁门军态度如何,有什么命令,都不会终止! 双方的关系,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即将由臣属变成敌对。 那么问题来了,雁门军凭什么敢做这样的事,他们不怕契丹可汗去燕平城,说清事由吗? 南朝门第为了避免战争,是有可能帮契丹可汗说话的! 除非......雁门军有绝对把握,无论契丹可汗去不去燕平城,草原战争都会爆发! 他们为什么有把握? 只有一个可能。 雁门军早就清楚天元王庭的战争布置! 蒙赤心头猛地一跳。 错了,他之前完全错了,他小觑了雁门军,也小觑了赵宁! 赵宁带着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并不是跟契丹部结盟,而是为了这场袭杀!是要在挑起战争的同时,还让达旦部也站在他们一边! 达旦部会立即整军备战,他们突袭达旦部的战争谋划,因为他对赵宁的错料,已经完全落空! 蒙赤禁不住面色发白。 一个比这要更严重的问题,已经摆在他眼前。 天元王庭,果真有南朝的奸细! 他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对方,他们几乎已经认定,这个人就是赵宁用来迷惑他们的幌子,可事实表明,这个奸细就是存在的! 若无这个奸细,赵氏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战争布置? 这个奸细,还泄露了多少机密大事?! 蒙赤不敢细想。 他感受到了恐惧。 同时,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仅靠他自己,已经无法应付眼下的局面。 “我去求见大汗!” 章一八二 赔礼 达旦王庭。 赵宁跟达旦太子一起回到达旦王庭后,天元可汗一改之前傲慢无礼的态度,对他变得极为敬重。 正如达旦太子所说的那样,达旦可汗在第一时间,就下达了调集兵马的命令。因为事情紧急,去各个部落传达命令的王庭使者,全都是元神境。 达旦王庭本就有六万常备军,而根据达旦太子的介绍,赵宁得知,紧急情况下,十五日之内,就能有十万将士,从各个部落汇聚到达旦王庭。 这里面,就包括浑邪王巴图的部落军。 这些是达旦部的核心战力。 至于在此之后,还能从各个中小部落调集起来的兵马,数量也不少,约莫也有十万上下。但因为这些小部落距离较远、区域分散,集结需要的时间就长些。 在布置完调集兵马的计划后,达旦可汗在第二时间,就派人抬出了大量财物,补偿赵宁战死一千部下的损失。 装满财物的箱子,堆成了小山状,不只是普通金银财宝,还有很多修炼资源。摆在最前面的几个大箱子,装得都是珍惜资源,品阶普遍在三品以上。 譬如说辅助突破元神境的丹药。 赵宁估算了一下这些财物的价值,莫说一千轻骑的损失,就算是五千轻骑的损失也足够弥补了。这还是算上了赵逊等元神境高手的情况下。 由此可见,天元可汗搬出这些东西,不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有为之前的行为道歉,并且交好乃至贿赂赵宁的意思。 这赵宁也能理解,面对契丹、天元两部的突然进攻,达旦王庭虽然及时反应过来了,但战争准备肯定不如对方充分,单靠无法应对局面。 这个时候,达旦可汗就必须仰仗雁门军。 那么尽力消除赵宁心中对他们的隔阂,就十分有必要。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赵将军笑纳。之前是我们对赵将军无礼了,若非赵将军的大义,达旦部危矣!” “赵将军对达旦部有大恩,日后在达旦部,将享有仅次于太子的尊崇地位,无论是谁,见到赵将军,都必须行大礼!” 满面歉意,且不无讨好之意的天元可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巨大的体型就像是一座肉山,在大帐里制造了大片阴影。 “赵将军是少年英雄,听说还没有娶妻,若是赵将军不嫌弃,我达旦部的美人,赵将军可以随意挑选。” 他亲自来到赵宁面前,拍着赵宁的肩膀,发出雷鸣般震耳欲聋的豪爽笑声,故作亲切的道: “就算是王庭的公主,但凡是赵将军看上了的,只管让她们伺候就是,本汗保证,他们都会甘之如饴!” 说着,他还有意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年轻公主。 达旦可汗的女儿不少,但要论年轻貌美,就数眼前这位,之前迎接过赵宁的塔娜了。 此时此刻,塔娜正看着赵宁的侧脸一眨不眨,水亮的大眼睛里,既有好奇、膜拜,也有歉疚,完全是看英雄的样子。 听到达旦可汗的话,塔娜顿时羞恼,恨恨的瞪了一眼口不择言的父亲,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怯场之意,反而还不断偷看赵宁。 达旦可汗的态度,并未让赵宁感到意外。 在达旦太子又气又怕,近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了前夜的经历后,从达旦可汗抖动的胡子上,赵宁就知道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成。 这不能说达旦可汗有多么愚蠢,虽然他的确是被赵宁愚弄了。 在已经有商人禀报契丹部在备战,且发生了前夜袭杀事件的情况下,他到底是相信战争即将爆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赵宁的阴谋,就不言而喻。 追根揭底,这达旦可汗也并非什么英明雄主,要不然,前世达旦部也不会亡在他手里。 “可汗给阵亡将士的抚恤,末将就先收下了。”赵宁当然没有拒绝好处的道理,“至于美人就免了。接下来,达旦部认真备战即可,末将也要回雁门关了。” 塔娜听到这话,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眼神闪烁,好像还有些愤愤不平,大概是认为她这样的美人赵宁都不抓住,也太笨了些。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或许是想到了,赵宁刚刚死了一千部下,没这个心情。 达旦可汗脸色一变,忙道:“将军为何要回雁门关?” “末将为何不能回雁门关?”赵宁反问。 达旦可汗自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过巨大的战争压力,还是让他放低姿态道:“本汗以为,雁门军会襄助达旦部。” 赵宁瞄了他一眼,漠然道:“这是达旦部的战争,不是雁门军的。” 达旦可汗怔了一下,一旁的达旦太子明显急了,插话追问:“可是赵将军来王庭,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备战,不让契丹部、天元部计划得逞吗?” 赵宁看也没看他,淡淡道: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们已经开始备战。对我雁门军而言,草原部族的彼此战争,我们未必需要插手。你们互相削弱,对我们是好事。” 此言一出,达旦可汗与达旦太子都是脸色一变。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契丹部、天元部联手,达旦部要是没有提前备战,被打个措手不及,那肯定要完。 在这种情况下,草原四大部族变成了三个,契丹部、天元部同时壮大,实力更强,自然不是雁门军和大齐想看到的。 但达旦部既然已经开始备战,那就可以跟契丹部、天元部一战了,有了互相消耗的资格。 这个时候,隔岸观火,再根据形势作出应对,的确是雁门军的最好选择。 大齐对草原的国策,一向是以避免唯一强者出现为前提的,草原部族互相削弱,正合大齐之意。 “赵将军,你我同生共死,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弃我们于不顾?”达旦太子近乎是哀求的说道。 就算他自信达旦部很强大,有机会战胜契丹部、天元部的联手,可这样的战争必然让达旦部付出极大代价,战后就会很虚弱,这对天元部太过不利。 赵宁摆摆手,示意达旦太子不要聒噪,他已经没有继续跟他们谈话的兴致,随意拱拱手:“末将累了,想去歇息,先告辞了。” 说着,根本不给两人挽留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临行的时候,还向自己的随从挥了挥手,让他们把达旦可汗给的礼物,都带出去。 赵宁的部曲,明面上都已经损失在了小叶部,所以他的这些随从,还是这次回了达旦王庭后,达旦太子给他派的。 达旦部的忙赵宁不想帮忙,但达旦可汗给的丰厚钱财却分文不放,这个态度让达旦可汗跟达旦太子都是难受得很。 但无论是达旦可汗,还是达旦太子,都无法在这种时候得罪赵宁,所以心里就算再不舒服,不知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宁离开后,达旦可汗回到了王座上,他虽然修为不错,但体态委实太过夸张,多站一会儿都觉得不太舒坦。 “大汗,要是雁门军不出兵相助,这场战争我们要打赢......可是不容易啊!”达旦太子苦着脸道,“这个赵宁,也太过嚣张了,竟然完全不给大汗面子。” 他自然跟达旦可汗一样自负,自认为达旦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强者众多,打心眼里瞧不上契丹、天元两部; 但也不会骄狂到认为,达旦部可以战争两大部族联手。 要是达旦部真有这个实力,早就吞并其他部族,一统草原了。 达旦可汗叹了口气,“我们害得他没了一千部曲,就算有财物弥补,但毕竟人是活的,财物是死的,他心里有怨气也应该......” 听到这,达旦太子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赵宁的部曲里,有他很多族人,他还叫一个高手四叔...... “之前他队伍里,还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看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好像很不一般,但又不姓赵,该不会是......” “难不成,是他的......”达旦可汗恍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死了亲友,还没了红颜知己,难怪态度这么差。” 帐中一时陷入沉默。 半响,达旦太子试探着道:“大汗,我们是不是该多给赵宁一些财物?不管怎样,得消减他的怒火才行。 “他是雁门军派来的,又是大齐未来的镇国公,要是他对我们有成见,回到雁门军中说了我们的不好,只怕贻害无穷......” 达旦可汗深深看了太子一眼。听到这话,他哪里还能不知,刚刚对方诽谤赵宁嚣张的话,就是随口说来安抚他的怒火的,根本不是发自内心。 作为达旦部未来的可汗,不管此战怎么样,太子也必然不想交恶大齐未来的军方第一人。 “这回一千雁门军因我们而亡,我们不仅要给赵宁赔礼,还得给雁门军赔礼才是,更有甚者,也得给大齐皇帝赔礼......” 达旦可汗想了想,还是决定服软,继续放低姿态,“给赵宁的财物再增加一倍,同时派人带厚礼去雁门关,本汗也要上书大齐天子......” 达旦太子见达旦可汗这么识情知趣,不由得大喜,“大汗英明!” 帐中再度陷入沉默。 忽的,达旦可汗抬头看向自顾自想心事的塔娜,“塔娜,稍后你带增加的礼物去赵宁的帐篷,今晚......你就留在他那里吧!” 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