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嫡女商妃》 楔子 我曾见侬 在岁细那头 杨春初柳的街市上,因着冬日里残存的雪水刚融了不久,新结的春粮春果才摆上摊子,今儿个的集市变得格外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走着一位年岁不过三十的妇人。一身简而不奢的素雅成色厚衫,却也掩盖不了妇人那张精秀清美的容颜,以及她身上散发的尊贵气度。妇人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小脸跟雪似的白皙透亮,正拿个藤竹编的小蝴蝶玩的不亦乐乎。 一路上,不时有人恭敬奉承地跟妇人打招呼,“林夫人好,带着小姐上集啊”,“林夫人的千金生的真是俊俏,跟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妇人微微一笑,一个个礼貌又有分寸地回应。小姑娘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对打招呼的人们一本正经地点着小脑袋。 这位林夫人牵着小姑娘,穿过喧嚣的人群,一路走到了城南香火最旺的闵音寺。 这时候正是春耕的好时节,又是个艳阳天气,来寺里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寺庙门口迎人的年轻僧侣见了林夫人,连忙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后,熟络地问候道,“林夫人梵心虔诚,又来给佛家上香了。” 林夫人的浅笑里似乎添上几许无奈,“这到了换季,身子便不大好了,来烧几柱香念念经文,祈求身子能早些恢复。” 小僧敛目点头,“夫人圣心,我佛自会慈悲护佑的,”说罢,便伸臂请了林夫人和小姑娘进到庙中。 两人走到一尊供奉在上的观世音菩萨面前,一齐行了三跪叩的礼,小姑娘嘴里还念念有词,“保佑娘的病快些好,日后都能太平康健”。 行完礼,林夫人爱抚地摸了摸小女孩的挽着编花双髻的脑袋,“小依,娘再在这里诵诵经文,你便到我身后等等。无趣的话也可在寺里四处转转,但莫要跑远了。” 被唤作“小依”的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随着母亲闭目后的轻轻吟诵之声,她在庙里迈着转悠起来。转悠了几圈便觉得乏困,想找个坐处歇歇脚。忽然,不知道从哪扑闪来了一只莹蓝莹蓝的小蝴蝶,在小依头上绕了几圈,停在了门槛上,小依刚想上前去抓住它,它就灵巧的从寺庙后门飞跑了。 小依一瞬间忘记了母亲的嘱托,迈着小脚步跟蝴蝶从后门跑了出去。 一两个时辰过去了,日头已然西去,泛着橙红的夕光下,小依拖着快要跑断的两条腿,迷茫无助地行走在这处陌生的街道上——她既没有追上好看的小蝴蝶,也彻彻底底地迷了路。 这条街道僻静的出奇,一边是大门紧锁的高宅户院,一边是幽寂的护城河,她连想找个问路的人都没有。兜兜转转不知道走了多久,小依实在迈不开酸软的腿了,在一棵垂柳边蹲了下来,沮丧看着绿光浮动的河水,想起自己为了追那只蓝蝴蝶,没听母亲的嘱托乖乖等她,还把母亲亲手编的藤蝴蝶弄丢了…… 小依越想越难过,最后干脆呜哇呜哇地大哭起来。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把脸哭花了多难看啊。”忽然,一阵柔和如风的声音在小依身后响了起来。 小依揉着泪眼模糊的脸颊,转身瞧过去,却瞧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一身月白如华的衣衫,呷着丝颇有兴味的笑,眉眼里却带着春风般的温和。 小依愣愣地看着眼前自带仙气儿的少年,再想想自己迷路又满脸是泪的窘态,一阵委屈再次涌上心来,挤着眼睛又呜咽出好几大滴泪来。 少年见小依这副样子,轻笑一声——哪有委屈受成了这样的?他无奈地摇摇头,蹲下身子从袖口掏出一张绣了柳枝儿的白绢帕,慢慢轻轻地拭了小依眼角的泪珠子,再蘸了些随身携带的水囊里的水,把脸也给小依擦得干干净净。 小依睁着乌墨似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她第一次离除了父亲外的男孩子这么近过,近得连他脸上的绒毛都看的清。她本来该本着大家闺秀的身份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可看着少年俊秀的脸,她连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最后,小依咕咕囔囔地憋出一句,“旁人的帕子上,都绣些奇艳曼丽的花朵,你的帕子上,怎么就绣着几枝绿突突的柳条呢?” 少年的灼亮的眸光微微一黯,“这是我母后……这是娘去世前,爹送给娘的,‘柳’跟‘留’是谐音,爹希望娘能够留下,可她还是走了。” 那时候,小依还不能确切理解到去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汇。看着少年好像有些悲伤的样子,她便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你一个人在这里哭,是跟父母走散了吗?”少年把手帕收起来,看着眼前的小依问道。 小依点点头,“是啊,我本来跟我娘一起去闵音寺祈福的,娘在诵经,我自己跑出来,结果迷了路。” 话音刚落下,一只白净细嫩的手就伸到了小依面前,小依抬头看见少年已经站了起来,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这一刻他却显得格外高大。 夕阳的余晖在少年身上撒下一层金光,像是来上天派来拯救小依的金身将军。少年用温雅而坚定的声音说,“走,我带你去找你娘。” 终于,在夜晚的序幕拉开之前,少年把小依送到了林家大门前。林夫人正在大门前急急地候着,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见到女儿回来,一下子把小依抱到了怀里。小依扑到母亲怀里就开始哭,林夫人见状也不好责怪,拍着小依的背轻声安慰,“好女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不怕不怕,娘在这,在这儿呢。” “娘,小依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 小依的父亲听到消息也连忙从府里走出来,等她们娘俩互相煽情完了,也上前安慰了女儿好一阵儿,然后命府里的掌事大伯把派出去搜寻女儿的佣人都召了回来。 “小依回来了就好,周折这么久,快进府里歇息歇息吧。”小依的父亲对妻女说道,两人点了点头,正准备随行进府,忽然小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看向不远处送自己回来的少年,脚步滴滴答答地跑到他的身边,娇俏的小脸上扬起花朵般的笑容,“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叫林禾依。你叫什么名字啊?在哪能找你玩?”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淮’字。至于住处——”少年停顿了一下,轻轻笑道,“日后有缘,自会与林姑娘再次相见。”随即少年微倾上身,拱手作揖,准备离开。 奈何看到小依脸上不舍和敬仰的神情,他心中生起几分不忍。少年从袖口掏出那张绣了柳枝的帕子,系在了小依的手腕上,“你拿着这张帕子,以后有若是再见了,我便能认出是你。”说完话后,少年沿街径直离开了。 望着他逐渐模糊在层层杨柳中的背影,小依忽然感觉心里跟棉絮堵着似的难受。 听到母亲唤自己,她才回过神来,脚步沉沉的朝府里走去。“那个小公子是谁呀?”林夫人一边牵着小依走,一边柔声问道。 “娘,小依迷路是他送小依回来的,小依也不知道他是谁。”小依低着头,眼神里带着些失落。 林大人听到,懊悔地拍了拍袖子,“哎呀,原来是那位小公子送你回来的,刚刚也忘了请人家到咱府上来好生感谢了。小依可知那公子家住何处?明日父亲备了礼派人登门送去。” 小依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手里紧紧攥着少年送给她的帕子,生怕被人抢了去。 在此后很多个清明无星的夜晚,小依常常在梦中见着那个少年。他总是一袭白裳,墨发翩然,浑身仙气儿的走在前面,温润的笑浮在嘴边,“跟我走啊,小依。” 说完,便越走越快,步如雨点,小依跑着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喘气儿朝前面呼喊着,“你等等我啊,等等啊”,然后满眼无助地看着他消失在景里人里,再也找不回来。 小依托父母遍处打听周围人家里年龄相仿的小公子,却没有一个人名字里带‘淮’字。这让她难过了好一阵子,整天宝贝似的抱着那块柳条帕,诵了很多篇关于柳的诗文。 直到小依读到了那句“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她才明白,“柳”根本不是留下,它不过是离别的赠礼,是最无力的挽回。 日子像不肯停歇的江水,她渐渐淡忘了稚年时,在春光旖旎与青柳交映牵着她回家的少年,以及心头悄无声息扎根的情愫。只有那张帕子收在常用的妆奁里,从来都是洁亮如新,一尘不染。每逢出门,她总会随身携带。 她的身边也逐渐有了别的玩伴,譬如苏府的养子——苏墨,那可算得上是她的青梅竹马。苏府和林府左不过隔了半条街,两家大人偶有交互往来,一来二去的,两家小孩也就熟识了。 小依跟苏墨经常在苏府的后院里玩耍,他帮她逐蜻蜓,她给他折花灯,他推她玩秋千,她扶他爬小树,他给她讲诸国通史,她给他谈商业运筹。玩累了,就躺在脚对脚躺在院子里一张大草席上,呼哧呼哧便睡着了。二人就这样有了两小无猜,抵足而眠的交情。 很多年后的林禾依,以为她跟苏墨这样的,便叫做爱情。 ------题外话------ 跪求各位小宝贝们收藏一下,你们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么么么=3= 第一章 有情人未成眷属 十多年后,洛梵国,香簌城,林府。 深远后阁,透过绕梁清蕊的藤萝,细纱朦胧的垂幔,芳华十七的林禾依,正面色憔悴地坐在床榻边上,纤白的指间微微颤抖,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为何…竟要这样对我……”皓齿咬着樱唇,声音呜咽而沙哑,她对着月空发出悲戚的质问。 月似镰刀,割得她肝肠寸断。 看向指间的信笺,泪水又一次涟涟淌下。 那笺上写着: 禾依亲启—— 识卿多年,总角至今,视卿如妹,堪若血缘。望早觅良缘归婿,解吾一桩心事。 落笔,苏墨。 十日前,林家家主和主母召了她去正堂议事,说她已值婚龄,问可有属意的夫婿人选。她双颊泛红,娇羞回话,“待我写信问了苏公子,再通报父母。” 于是,她修书一封,寄给远在辉夜城当差的苏墨,信中挑明了自己少时便已埋种的青悠心绪,并问他,可愿许她一生良缘相伴。 信笺寄出,林禾依在庭院深深间,轻移的身影悦如莲花,满目满心都是企盼,她在等着那场如一夜春风来的绵长情意。相识了这么多年,她自觉与苏墨的感情早已非同寻常,不挑自明。 而后呢,等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一封斩断了她数年来所有情思缘念的信。 “兄妹之情……”她的脸上,全是凄哀的笑。攥着信的指愈发收紧,原本平整洁白的信纸,被捻得不成样子。 自她的母亲去世时起,她从来没这般难受过。 彼时的一幕幕回忆,如同缠绵的柳絮,扫过她的脑海,萦萦绕绕,索连不绝。曾经,她觉得这些记忆的存在理所应当,便如她会嫁给苏墨般理所应当。如今,那些陈年往事却像隔了一重带了刺儿的纱,可望,却始终不可即。 子时的打更声响起,绵延悠长,响彻在黑夜里,而后万籁俱寂,像极了林禾依这份无疾而终的年少情意。 对着虚空呆滞良久,她忽得自嘲地笑起来,“呵,怪我,没有一丝自知之明,你视我为妹妹,我却恬不知耻地,要将你当作情郎。” 林禾依唏叹,阖眸,玉颊红瓣,泪两行。 她起身打开妆台抽屉中的一只银箧,将里面这些年来跟苏墨的信笺尽数取了出来,对着灼灼红烛,一封一封,全然焚了。 火光映在她绝美的脸上,夜风吹过,灰烬翻飞,继而消散在空中。给那对原本该是清濛柔亮的眸子,结了一重决绝的冰霜。 “苏墨,你日后,便不会再有我这个所谓的妹妹了。” 翌日,林禾依去正堂,见了林家二老。 三人分坐在藻饰华丽的林府正堂,林禾依的父亲,林家的主人林枫,拂了拂自己的尚且乌黑的须髯,语气里带着三分威严,七分温和地对她道,“小依,你可考虑好了?要嫁给那苏公子?” 林枫如今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操持家业的辛劳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几道皱纹,鬓发也落了几许霜华,只有下巴颏儿上的短须,不知怎的被保养的乌黑发亮,将他整个人衬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家主气魄。 旁边座上的林禾依看着林枫,将心底掀起的几分难过悄然掩埋,落袖起身,澄明的目光深处闪烁着几分幽华,拱手对着林枫恭敬而平静地回答道,“父亲,女儿已想好,苏公子去辉夜城当差多年,女儿同他许久未见,觉着并没有什么情分在了,要有——也不过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妹情分,并不适合结为秦晋。” 林枫苍眉微皱,“这样啊。无碍,小依,往事如烟,久了便散了。” 其实林枫昨夜便听人来报,林禾依在收到苏墨的书信后回房读看,而后便面色阴郁地支开了身边所有侍候的婢子,将自己关到屋里闭户不出。他想也知道,是苏墨那小子在信中出言伤着了女儿。林枫深知女儿自尊心强,心性也高,此时便也不把这事儿说破。 林禾依的眸光流转,似是体察了父亲的心意,接着回话道,“女儿明白。父亲,女儿的婚嫁大事,便凭父亲和母亲做主罢。” 这时,她的继母柳春琅放下了茶盏,那张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的脸上一番贵态,乌云似的高鬓上插着两支攒花金钗,涂了榴花红唇的嘴上带着悠漫的浅笑,音色温和又带着几分尊贵,道,“既然小依还拿不定注意,咱们不妨将适值婚龄的公子贵胄,皇室宗亲等等一律发帖请来,让小依抛绣球做了决定?” 说话的柳春琅原本是林枫的一个妾室,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在林禾依的亲生母亲过世后,她因着相貌姣好且颇得林枫宠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林家继任夫人。 不过,她虽是林禾依的继母,但在面子上待林禾依跟亲女儿似的宠爱,吃穿用度从不折减半分。至于柳春琅的子女们,偶尔会在林禾依面前闹些任性的脾气,柳春琅站在林家主母的位子上,也能巧妙地将这些一一化解了去。因此,林禾依很是尊敬爱戴这位与她没有血缘的继任夫人,还尊称她一声“母亲”。 林枫听到柳春琅的话,面上露出了几分满意。毕竟他的林家是洛梵国最富裕且势力最大的第一家族,林禾依作为林家的嫡女兼长女,倘若能与其他贵族结亲联姻,自然是最直接有效扩大林家势力的法子。只奈何往日里林禾依一直钟情于小门小户的苏家养子——苏墨。林枫因她的亲生母亲早年病逝,心中觉得愧对于她,便也一直顺遂着她的意愿,未曾提及过联姻之事。 如今,苏墨对林禾依的推拒,倒是逆水推舟,给林家促成了一个壮大势力的机会。 “夫人讲的甚好,凭着小依的出身地位,那些权贵们自然会赏这个面子。小依,你意下如何?” 林禾依听着二人的对话,清澈的眸光微黯了一下——她未能如愿以偿地嫁给心之所许,如今也只能选择为家族利益去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了。 她在心中哀默地叹了声气儿,接着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额鬓下的眸光又如云开见月明似的澈亮,声音像初晨滴入莲池的露水一样清婉悦耳,“女儿也赞同这个法子,且等父母定下莅临公子们的名目后,提前让女儿过目斟酌一下,适时抛绣球也好有个考量。 林枫见林禾依这般懂事识务,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小依果真深明大义,不愧是为父最看重的长女。” “多谢父亲夸赞。若父母没有旁的事,女儿便先下去处理账务了。”林禾依屈膝对二人行了一礼。 林枫面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微微颔首看着女儿离开,接着转头对着柳春琅道,“这事儿就全权交给你去办了,给各族公子发出的拜贴记得要仔细着写。” 柳春琅灼灼艳艳的丹唇上勾起一抹恭顺的笑意,微俯上身施礼道,“是,老爷。” 接着,林枫又对柳春琅交代了几句家事后,也离开了正堂。 看着远处林枫离去的身影,柳春琅的依然盈盈地笑着,长长的锦绣牡丹紫裳逶迤在地面的绒毯上,衬得整个人愈发艳丽。直到林枫彻底消失在柳春琅的视线之外,她那张原本美艳的脸上,乍然浮现出一丝阴蛰的狠厉。 庭院内。 “呦,听说姐姐你被苏公子拒绝了?瞧姐姐憔悴的,别去账房了,好好歇息歇息吧。”轻灵娇气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林禾芝正双手抱胸,目光中带着几丝嘲讽地看着林禾依, 闻声,林禾依的目光微微伏动,但并未理会林禾芝,绕过她径直走向了账房。 “哼,真当自己是长女了不起了”,林禾芝气愤地看着林禾依离开的背影,冷笑一声,“看你还能张狂多久。” 第二章 绣球把命抛没了 半月后,香簌城中心的街道被人流围堵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听说洛梵国第一大家族——林家的大小姐,今日要在寿衿楼上抛绣球,从一群王公贵族的公子爷中挑出个好夫婿。 于是,不论是壮士书生,还是官门公子,甚至是瘠户平民,都聚集到了寿衿楼下,想要一睹传闻中林小姐倾国倾城的芳容,再顺便看看,是哪个有福人能得了林家夫婿的位子。 在寿衿楼正下方,被围出了一圈挂着喜庆红绸的护栏,护栏内只允许受邀参加抛绣的公子们进入。守卫依次检验了拜帖的真伪才会放行。 而此时,正有一个衣冠绝绝的俊美男子,两手空空地站在守卫面前。 “让我进去。”男子清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守卫面露难色,“公子,为了防止平民混入,只有拿了拜帖才能进去的,您说拜帖丢了,这……” 这时,跟在男子后面随行的清冷女子凌声说道,“你是真的不长眼色么,仔细看看我们公子,像是平民么?若是耽误了林家千金的良缘,你个小守卫担待地起么!” 那守卫本来胆子就小,这下听到会耽误大小姐的姻缘,就更急了。眼看着那男子貌似天人,衣着不凡,身后还有侍从跟随,想也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让他进去应当也不打紧。于是小守卫连忙赔着讪笑,“是,是,姑娘说的对,是我没有眼色,公子快进去吧。” 男子旋即甩袖走进护栏,那女子也紧随其后,声动唇不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主人,事情都办妥了。” “好,等会儿伺机而动。”男子飘渺的眸光睥睨过周围那群跃跃欲试的各家公子,漠然回应道,然后两人隐匿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寒凉的微风卷起圆窗前夹杂着薄荷香的浣露青纱,寿衿楼外嘈杂喧闹;楼里,林禾依平湖秋月般的双眸正端望着镜中的自己——略施粉黛的她,在一袭红裙的映衬下,更显得清丽婉约,柔骨脱俗。 她的姿色虽然未至倾国,却具有一番令人伏拜的不凡气质,如沾露莲荷,如出水芙蓉,明明诞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 只是那双本该如莲如芙的眸子里,这时候却闪映着几许凝重。 一丝叹息从那张染了杏色的檀口浅唇中吐露而出——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她将通过一颗绣球决定相伴余生的男子,嫁作人妻。不久之后,她还将接管林家的巨大产业,统领起这个举国上下最大的家族商号。 父亲自她幼时便授她各类经商营销的策略手段,明争暗斗,心机交锋,多年来的熏陶,她早练就了一身的商业才华,为的就是成为父亲所期盼她成为的林家家主。 至于她身为女子却得父亲这般器重,主要还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朝野侍中的昭阳家族。至于她的继母柳春琅,身后并没有强力的家族支撑,因此她的儿子也便得不到继承林家家业的机会。 因要成为林家家主,因要统领林家商号,那么她所要嫁的男子,必须有一个显赫高贵的出身,必须日后能成为她得力的支撑。 她在前日便按次了解过今日来访的诸家公子,而其中,圣上在朝中亲自敕封的都水监之嫡子——王司恒,与她或许并不是很合适,但对她来说,却最具有利用价值。 所以,今日的绣球,她必要抛到王司恒手里。 正凝目想着,林禾依的贴身婢女——阿玲,忽然端着茶水走进了房间,沏了一盏,奉给林禾依,道,“小姐,这是夫人为您备的玫瑰花茶,想来能安抚您的心绪。” 林禾依头首微点,接过阿玲递来的温热茶水,轻啜了几口,然而玫瑰的清甜也并没有让她浮动飘转的心变得沉静。她把茶放回案上,望向青纱外碧蓝如水的天空——日即上三竿,喜时即至,不由也生出几分抛绣前的怅然。 阿玲似乎觉察到了主子的情绪,来到林禾依身边安抚道,“小姐,过日子不是过以前,是过以后。您就把把昔日的故人忘了吧,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哪愁嫁不得一个好郎君呢?” 林禾依知道阿玲是在说苏墨。 她双目微阖,转而张开,淡淡笑笑,“过去的事我已经释怀了。阿玲,等我成亲后,也给你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也算安了九泉之下母亲的心。” 眼前的阿玲梳着普通丫鬟常梳的双髻,与普通丫鬟不同的是她髻上戴饰的一只丁香花结银步摇——那是林禾依亲生母亲赏赐给的,也昭示了她大小姐贴身侍女的身份。 阿玲是林禾依亲生母亲的幼侍,比林禾依只大了几岁。她性子虽然单纯朴实,像个小孩子,但一直对母亲忠心耿耿。自从母亲过世后,阿玲便真心实意地侍奉在林禾依身边,对这个大小姐唯命是从。 因此,林禾依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 哪知阿玲听了主子的话,却慌慌忙忙地了跪下来,乞求道,“奴婢是前夫人交代下来要照顾好小姐的,哪怕小姐成亲了,也请让奴婢跟随在小姐身边,奴婢誓死不离开小姐。” 看着阿玲这副忠心侍主的样子,林禾依也不便再揪着这个时间点为难她,轻笑一声应了下来,“也好。” 眼瞧着时辰马上要到了,她将案上那闪着华美光泽的蜀锦绣球拿到了手中,双手执着它缓步到了窗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那身绣有莲花花样的娆红长裙拖曳在地上,衬得她原本就清雅的气质,更加卓然出尘。 楼下不绝于耳的喧闹声渐渐宁息,只因那些男子们看到一朵红莲,绽放在淡淡青纱下。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人群中,一个衣着华贵又透露着风流纨绔之气的男子吟了句诗,随后响起一片谈论赞叹声。 林禾依波澜不惊地扫过那些男人垂涎的眼神,很快看到了那个吟诗的男子——那就是都水监之子王司恒啊。表面上相貌堂堂,但眼神深处却带着几分邪恶的欲望。 “找到要找的人了。”林禾依略带几分嫌恶地撇了一下檀唇——世人无一不知王司恒出了名的花哨,传闻他府里的通房丫头就收了十来个,每日更是流连忘返于风月酒楼,品行不端,总给他的父亲都水监丢颜面。 不过没关系,这样的人,最适合成为她掌控都水监一门势力的傀儡,林禾依在心中冷然暗笑道。 这时,日头已经飘到了众人头顶正上方,楼下喜官尖锐的嗓音忽的传来,“——喜时到!请林小姐抛绣球!” 楼下的诸位公子在喜官说完话后又纷杂了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着楼跟前挤去,纷纷对着林禾依报家自荐,“林小姐,选我!我家良田万顷,家财万贯”,“选本公子!本公子刚考了榜眼,很快就将飞黄腾达”,“林姑娘,我善诗文写作,为父在朝为官,想也是良人之选”。 还有几名含蓄内敛的公子,站在拥堵的人群边缘,只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楼上轻纱前的清美女子,意图通过与乌合之众不同的气度来吸引林家小姐的注意。 望着楼下喧杂纷扰的情状,林禾依地无奈轻轻喟叹一声,双手捧着绣球探出了窗外,眼神里装了抹娇羞地瞧向已经挤到窗口正下方的王司恒,示意他将绣球接下。 王司恒原见被人前后夹击挤得的大汗淋漓,却见林禾依目光含情地瞅了自己,心里瞬间乐开了花,立马会意高高地举着手准备接她的绣球——他可是觊觎林府这位美人儿很久了,如今看来,自己的丰神俊朗也吸引了这美人儿!王司恒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这可真所谓是“两情相悦”。 林禾依见他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便将绣球朝着他扔了下去。 正当他眼瞧着绣球已经到了手里的时候,不知道被谁给绊了一下脚步,扑哧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 窗户正下方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绕成了个小圈儿,王司恒就倒在圈儿中央,地上的绣球也没人敢动——抢绣球归抢绣球,谁也不敢得罪都水监的儿子啊。 不过还是有个爱挑事儿的公子在人群后方喊道,“林小姐的魅力把王公子摄得神魂颠倒,伏地不起了呀!” 听到这话,原本忍着不笑的人们看着王司恒倒地的窘态,霎时间哄笑了起来。 王司恒看着刚刚还赞誉了他吟诗的群众翻脸嘲笑,感觉自己丢尽了颜面。他身份显赫,地位尊崇,哪受过这般欺讽?不过怒火归怒火,这绣球还是要先拿到手的。 于是他灰头土脸的把地上的绣球捡了起来,朝楼上的林禾依挤眉弄眼地回应了一下,心里却在暗想日后怎么让父亲惩治那些嘲笑他的人。 接着,他抱着绣球地走了到喜官跟前,让喜官赶紧宣布结果。 林禾依见状,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的对王司恒的嫌恶更深了一重——要不洞房夜把他迷晕了,随便找个两条腿的女人给他凑合一下? 正当喜官要宣布结果时,一句宛若渺远天际飘来的声音,柔和清淡地从角落里响起,“林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闻声,林禾依清明的眼眸微转,王司恒腹中怒火中烧,拿着绣球的喜官环视迟疑。 所有人都四处张觑望着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只有守围栏的小守卫听到这声音后,心里一咯噔,赶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默念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林禾依临窗遥望,眸子探视着在密集的人群里细细搜索那声源。 只是忽然间,她感觉自己的喉头像是被几根尖针骤然刺入般,灼痛万分,不久这份疼痛进而蔓延到了整个胸腔。 她痛苦地捂住胸口,一步步向后退去。后面的阿玲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上去搀扶住主子,“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来人啊!” “我……”林禾依刚张开口,只见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自己的齿间流淌出来,沿着同样鲜红的裙褶滴到地上。 地上的殷红越来越多,林禾依觉得胸口如同被蛊虫啃噬着,双腿支撑不住越发沉重的身子,眼前的光亮被黑暗所取代。 在身体触地的一瞬间,她真切地觉察到生命的流失与死亡的降临,是谁……要害她? 涣散的思维已经无法支撑她推理出是谁下的毒手,她只知道,这一生,怕是要像方才滑下的绣球一样,要就此垂落了。 眼前,阿玲在流泪呼喊着些什么,好像很伤心很伤心似的,但她的声音林禾依已经听不到了。 恍惚间,很多回忆氤氲上心头,有关于苏墨的,关于母亲的,还有关于十多年前一个送她回家的小男孩的。 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慢,意识越来越模糊。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四月暖阳下祥和的微笑,那年头春风清扬,樱花初盛,碧草芳馨,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光景…… 第三章 亡后惨遭至亲辱 过了良久,寿衿楼外的众人,一个个都惊慌不安,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林小姐这是出什么事了,早把刚才那个声音忘的一干二净。王司恒见状更是焦急,准备直接冲上楼去查探情况——这大喜的日子,难不成林禾依要凉了?那得多晦气啊! 这时,林家主母柳春琅从楼里走了出来,面色上堆叠着无限悲伤,抹着眼泪对各位来客说,“诸位公子,我家家门不幸,禾依她……已经没气儿了!” 说着,便哭晕了过去。 “母亲!”柳春琅的亲女儿,林家二小姐林禾芝也哭哭啼啼地从楼里走了出来,看着母亲晕倒在地,一嗓子喊过去,赶忙叫人来扶了母亲到楼里歇息,然后用袖口拭了下眼泪,带着哭腔地对众人说道,“各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家姐隐疾发作,不幸薨逝,原本的喜事却成丧事,给公子们添了晦气,还是请各位尽早回府吧。” “什么?”王司恒听到这话尖声质问,原本就受了一肚子气的他此时更是怒火中烧,“本少爷大老远从京城舟车劳顿地赶过来,为的就是娶林禾依,这绣球刚接到,你就跟我说她死了?这岂不是让我落得一个克妻的名声?而且林禾依有隐疾的事你们怎么不提前在拜贴里告知?以后结了亲出了事谁担待?不行,你们林家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这…这……”林禾芝哪料到王司恒是这么个难缠的,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人听到林大小姐有隐疾的事也是心生怨愤,不过人家都已经去世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接到绣球的也不是自己。于是他们一个个对着前面的林禾芝道了句节哀顺变,便纷纷散去。还有几个和事佬在王司恒身后劝道,“王公子,林小姐既已西去,林家举丧哀恸,便别揪着不放了。” 王司恒冷哼一声,瞧着林禾芝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虽然她远不及林禾依的容貌娇俏,却也胜过寻常女子。王司恒的花花肠子里一下子打起了主意,他对着林禾芝面露邪笑,“让本少爷息事宁人也行。不过你们林家的闺女,必须嫁给我一个。” 林禾芝原想着把这群公子们打发走,赶快去处理她那姐姐的事儿,却没成想王司恒是这么纠缠不休的人,这摆明了是娶她姐不成就看上了自己。 她刚想拒绝,就看到母亲又被人扶着从楼里走了出来,脸上哪还有伤心之色,直对着王司恒恭笑赔礼,“王公子说的是,禾依的悲剧无人能料,让公子受惊了。公子且先回住处歇着,来日我便让禾芝登门拜礼,与公子商议婚事。” 王司恒听到这话挑了挑眉,“这才像话,那本少爷等着你们。至于贵千金的死,节哀顺变吧。”接着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人流渐渐褪去,留下林禾芝扯着柳春琅的袖子,满脸气愤地宣泄不满,“娘,你怎么能让我嫁给王司恒那个不务正业的呢?如今他未娶妻便风流成性,以后女儿得受多大的委屈呀!” 柳春琅则拉着林禾芝的手朝楼里边走边说,“乖女儿,娘也不想看你受委屈。但是你想想看,如今林禾依已死,你兄长日后势必继承林家基业,你如若能嫁给深受圣上重视的都水监一族,那岂不是给你兄长找了个强大的后盾?到时候林家第一大族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 听到柳春琅的话,林禾芝憋屈地念叨着,“母亲总是在为兄长打算,何时考虑过我这个女儿的感受呢。” “你兄长旺达了,你又嫁到了都水监的儿子那儿,下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柳春琅瞥了眼女儿,不甚在意地说道。 二人走到寿衿楼一处隐蔽的隔间里,柳春琅狠狠地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禾依,“在你爹回来之前赶快把这小贱人处理掉吧。” 林禾芝看到地上躺着的女人,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嘴角勾起抹得意的笑。她伸出脚在地上那张清美的脸上踩了几脚,“呦,平时不是仗着嫡长女的身份很张狂么,这会怎么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呢。” 可能单单是踩脸还不够解气,林禾芝拿起门后一根铁杖直接对着地上的身体打起来,笑容越发狰狞,“叫你比我好看!叫你比我得爹宠爱!叫你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位子!”不一会儿,林禾依的身上便被打的血迹斑斑,肢青骨散。 柳春琅也对着那身子吐了几口唾沫,“活该!” 几分钟后,林禾芝多半是打累了,用手对已经冒汗的脸扇了扇气儿,朝向柳春琅说,“娘,我还是觉得不解气,您说怎么处置她这尸体比较好?” 柳春琅坐在旁边的高椅上把一绺鬓发别到耳朵后头,面上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找几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交代着把她丢到悬崖下面去吧。除此之外,这尸体任凭他们处置了。对了,阿玲那丫头呢?” 林禾芝听到柳春琅的话,冷笑一声,“母亲心思甚好,女儿即刻便安排人去办。至于阿玲,我派人带回林府在柴房里锁着了,等回府之后我再处置她。” 柳春琅颔首,扶着头闭目养神起来。全然不知一道黑影正从她的门前飞闪而过,落到了附近一条无人走动的阴暗小巷子里。 “主人,属下探听清楚,是林家主母柳春琅和二小姐林禾芝蓄意毒害林大小姐,并且准备将她的尸体凌辱后抛崖。”借着太阳从瓦当缝隙渗下来的余光,小巷子里,一名身穿黑色夜行服的俊冷男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面对着身前的许淮闻。 幽暗的光亮下,许淮闻的身影依稀可见。他便是方才在寿衿楼下不凭拜贴便让守卫放行的男子,而许淮闻前面跪的男子,以及跟随在他身后的随侍女子,是他的两名暗卫。 听了暗卫的话,许淮闻本就幽黑如夜的眼瞳轻微闪烁,“走。”一字毕,三人便如暗夜潜伏的鬼魅一般,消失在空气中。只留几片飞旋而起又盘桓而落的叶子,印证着这里有人来过。 适夜,香簌城的边界。 苍绿高大的松枝林将月光分散开,依稀可见四个壮硕男人拉着一个木板车行走在铺满针叶的泥土地上。木板车上,是全身鲜血淋漓的林禾依。 “你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给人折磨成这副样子,唉,真是可惜了。”其中一个男人瞧着木板上的人影,连声叹惋。 “嗨呀,不被折磨成这样哪轮得到咱们享这福呢?”另一个高大点的男人则不甚在意,用手摸了摸林禾依死后依然吹弹可破的脸颊,脸上露出猥琐的笑。 “这浑身是血的我可不敢碰,只求别变成厉鬼来找我就行。”还有一个胆小的,看都不敢看板车一眼,远远躲在后面念“南无阿弥陀佛”。 还有一个男人沉默地跟在车旁,脸上带着黑色面罩,让人看不清容颜。 眼见着松柏越来越稀松,就快要到山崖边上了,几人停了脚步,那个高大的男人松了松皮带,淫笑着说,“我先来吧。”然后就伸手把木板车上的林禾依放到了地上。 其余两人见状好像也不惊怕了,在明朗的月光下看着林禾依雪白的颈项,眼睛直冒绿光。 ------题外话------ 求收藏阿宝贝们么么哒(づ ̄3 ̄)づ 第四章 你还是戴着旧物 正当高大男人蹲下身子,邪手刚摸到林禾依的衣服上的纽扣时,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男人的手臂上传来。 男人惊嗷一声,再定睛一看,自己的手到哪去了? 他倒在地上捂住血液喷涌的手臂,疼得快要晕过去,眯着眼睛看到,那个脸带面罩的男子,手里正拿着一根锋利纤细的银线,银线上面还滴着鲜血。 戴面罩的男子拿着银线朝他不断走进,他惊恐的眼睛不断睁大,“你…你…”——呲啦。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猩红的血液便喷泉似的划在空中,洒了一地。另外两个男人看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脚边,当场吓得小便失禁,扑通一下子都跪在地上,对戴面罩的男子连连磕头,声音颤抖的变了凋,“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不过带面罩的男子好像并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又是呲啦呲啦两声,三个圆滚滚的脑袋整齐地摆成了一排,落在木板车上。 这时,许淮闻从一株松柏后面缓步而出,蔑视地瞥了眼车上的三颗头颅,然后对着带面罩的男子说道,“决明,干脆利落,很好。” “主人过奖。”男子对许淮闻微躬身躯,将脸上的面罩摘下——他正是许淮闻的暗卫。 许淮闻上前一步,俯下身子,看着地上体若扶柳的女子。 她的唇角和颈项上遍布着猩红干凝的血迹,触目惊心。一袭娆红色瓷裙被刮擦得破败不堪,皮肤上到处都是淤青乌紫的伤痕。 “怎么被伤成这样了啊。”语气还是清淡如风的样子,仿佛见惯了残忍血腥之状,但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惜。他伸出葱白的长指,放到林禾依的鼻下——果然,还有几分微弱的呼吸,这让他松了口气。 “莫秋,先将她的外伤简单处理一下。她伤势过重,我们还需加紧赶路,回到竹林舍为她药浴疗伤。”许淮闻目光低垂,轻声启齿道。 这时,那名在寿衿楼下跟随许淮闻的清冷女子同样一身夜行装,从某棵松柏的高处闪身而下,如猫般灵巧落地,应声答道,“是。”随即取出随身携带的药材,迅速为林禾依处理好了皮肤表面的各处伤口,严重的还用纱布包扎起来。 “决明,你去林府潜伏着,有什么情况及时回禀。”许淮闻又对另一名暗卫决明,交代道。 决明颔首应下,继而飞身跃起,一袭黑影随着几枝松桠的轻微摇动,消失在松林深处。 事毕,名叫莫秋的女暗卫将林禾依背到背上,三人正要启程,忽然从林禾依的红绫袖子里掉落出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许淮闻躬身捡起那东西,借着月光略作端详。待看清这物件后,他那颗久年尘封如冰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那是一张洁白如新的,带着秋雏香气的方帕;一张,绣着粗线角柳条的方帕。 那是他父亲送给母亲,他送给一个迷路小女孩的方帕。 没想到她还贴身戴着,一戴就是十三年。 …… …… 这是一处临海断崖,明月高升,鲸泣豚鸣。翻滚的海涛扑打着崖下礁石,水花四溅,浪痕临天。 红裳银钗的女子眼中饱含惊惧地向崖边一步步退去;面前十几个黑衣杀手,面无表情持剑的紧逼。忽然间,一个似出弦之箭的黑影从杀手中跃出,她只感觉一道骇人的寒光闪过眼前,身上便多了一道伤口。 她声嘶力竭的流泪呼着救,却没有人帮她。 痛哭流涕间,一阵猛烈撞击破空而来,她猝不及防,娇弱的身体仰飞而去,身下,是抹杀万物生灵的惊涛骇浪,无底汪洋。 她看到自己的泪水浮空,与身体反向而行。然后,双耳被海水倒灌,身体卷进了刺骨的冰冷之中。 下沉,下沉,下沉。 咸水入喉,渐渐充满肺腔。气泡,蓝水,珊瑚,斓鱼,一切都那么美,却最终变得模糊,淡化,以至消失。 一片白寂后,眼前出现的是一间陌生的小屋。 原来是梦啊,林禾依刚松了一口气,忽然间,一段记忆就如闪电般,撕裂地敲击进她的大脑——寿衿楼的抛绣球,喉尖的刺骨疼痛,流淌的红稠鲜血,阿玲的惊声呼唤……一幕一幕从她的眼前播映而过,惊心动魄,令她快要窒息。 她用手扶住胸前,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良久,才将那些可怖的场景吸收。林禾依清眸圆睁,大脑飞速运转,无数问题接踵而至——她没死?谁要害她?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哪?想到这个问题,林禾依才将注意力回归到现实里,忽然感受到一股湿滑温热的触感从脖颈以下传来。她低目瞧去,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浸泡在一个散发着药草清香的浴盆中,而在她的颈下,腰间,双臂,手肘,膝侧,脚踝,等等诸多关节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以及好几道已经结了疤的伤口。 眼神,渐渐凛冽——林禾依只记得自己在寿衿楼濒死的样子,却不知道,是如何受了这么多的伤。而且根据这些伤痕的形态来看,这并不是意外摔落或是滑倒受的伤,更像是遭人暴打后所留下的痕迹。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些伤势都已经被处理过了,因为它们无论是红肿还是疼痛都不算严重,而这浓碧的浴水似乎也有祛痛疗伤的效果,她受伤的身体浸泡在里面,有一种逐渐被修复的舒悦感。 眉脚微微颦蹙——她是被人救了吗? 继而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 屋里很简陋,除了她身下的这个浴盆外,只有一扇小明窗,一个梳妆台,一张木床。浴盆边还有一张方凳,上面摆放着一件干净衣裳。 她从浴盆中站起身来,忽然见得梳妆台上铜镜中倒映着一个陌生女子的脸颊,心中顿时警惕,转头看去,但身后却空无一人。她疑惑地再次看向铜镜,铜镜中的人脸确实在她所站的方向没错,而随着她的头扭转摆动,铜镜中的面相也以同样的方式摆动着。 林禾依忍着双膝处伤口的几分刺痛,伸开腿跨出了浴盆,赤脚走到铜镜跟前,只见铜镜里的脸也随之放大。她眨眼,那脸也眨眼,她皱眉,铜镜里的人也皱眉。这时,她才倒吸一口凉气明白过来,自己的容貌也被改变了。 镜中的女子相貌平平,肤色暗淡,五官甚至连端正都称不上,走在街上大概也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也许还会使人嫌恶。只有那双乌亮的眸子和淡淡的气质,昭示着她还是林禾依。 此时此刻,所有的事,不论是她在寿衿楼咳血而倒,还是浑身青肿的伤,以及她改变的容颜,都串连成线,像是一场环环相接的阴谋。这场阴谋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让她惧怕,又不知从何下手。 ------题外话------ 宝贝们喜欢的话收藏持续关注哦么么哒=3= 第五章 竹簧舞筝似初见 一个个接踵而至的疑问把林禾依扰得很乱,她皱着眉轻揉了几下太阳穴,这时身体才感觉到冷。此刻已是岁入迟暮,时至深秋,她刚从温热的水里出来,若再不穿衣裳,恐怕会得了寒疾。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条洁白的浴布,林禾依拿起它来,把身子上残余的水滴擦拭干净后,将方凳上叠放的衣裳执起展开——这是一件的绣了月白藤萝纹的浅紫曲裾。 她看四下也没有别的衣装,想着这衣服大抵是为自己准备的,便暂时穿上了身,低头看见方凳下方还摆有一双同色浮花的素履,她便一并穿上了。 刚踏实了鞋子,小屋的木门忽然“吱哑——”一声被人推开来。她随着突如其来的响声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黑衣女子像风一样走入屋内,停在她面前,微微低首,道,“主人吩咐,请林姑娘苏醒后立刻随莫秋去见他。” 眼前的女子身段玲珑有致,面容美艳动人,声音却冰冷得不带有一丝情感,一袭纯黑夜行劲装更为她散发的气息添了几分冷彻。这个自称莫秋的女子,给林禾依的印象,就像一枝包裹着保鲜膜的玫瑰,鲜艳而难以接近。 主人?林禾依闻声,眸中闪过几道明暗不齐的光——只有暗卫才会这样称呼其追随的人。 暗卫是这片陆地上最神秘的一群人,他们对自己的主人言听计从,鞠躬尽瘁,甚至以死效忠。他们行如鬼魅,精擅隐匿行踪,悄无声息地传话送信;他们武功高强,杀人于无形;他们消息灵通,任何小闻小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然而暗卫也是没有情感的生物,对主人只有一个忠心。因为他们随时都面临着被转赠他人,重新认主效忠。暗卫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是冷血无情的杀器罢了。 难怪莫秋的眼神冷得让林禾依从心底里发寒——那是一双没有情感只有任务,没有温暖只有杀意的眼睛。 但真正令林禾依好奇的,是莫秋口中的“主人”。如此死忠的仆从,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有时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若不得缘,也难以拥有一名暗卫。而这位莫秋的主人,想当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名暗卫叫自己“林小姐”,可见她和她的主人应该是知道些自己受伤等事的内情。只是,她并没有将脑海中无数的疑问急着问出口,毕竟她在明处,别人在暗处,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还是听从这名暗卫的话,先跟随她去见见那位“主人”为妥。 她对着莫秋点头示意,跟随其后,走出了这间屋子。 刚踏出屋檐下的短阶,扑鼻而来的是泥土的清新与竹叶的清香。林禾依目光转圜,发现周围布满了幽绿纵深的竹林,她所处的这片小空地被圈成了一片小院,小院中除了她身后的木屋外还有另外一间较大的木屋,相隔差不多五丈远。 小院东西北三面都环绕着高挺的竹林,唯独南边是一片凋零的菜园子,再往后,则是座静谧悄异,树草丛生的缓坡小山。一条叮咚浅溪从小山上蜿蜒而下,绕过小院子,直通往这边的竹林深处。 林禾依内心虽然有些焦灼,但见此清雅幽景,不由也在心里发出“好一处世外桃源”的慨叹。同时她也确定了自己从没有来过这里,不知这是哪许地境。 她原以为莫秋的主人在另一间木屋内,但莫秋却没有朝另一间木屋走去,而是踏上了一直延伸到竹林深处的鹅卵石甬道。她见状便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那片绿意蓬勃的竹林之中。 进入竹海,雾气缭绕,如同置身于绿色的云山里。在这万物凋残的季节里,竹枝却繁茂青盛,不愧为“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的君子。正当她对这青竹气节微作感叹时,竹林深处传出的一阵清澈的筝弦声,轻轻扫入了她的耳膜。 琴音如缈,时轻飒如风,时迅烈如雨,时缓时疾,时抑时扬。 或许是因距离太远,加之竹林对琴音有发散作用,林禾依听得并不是很清晰。但她自幼习练筝艺,从这袅袅清音中,她断定那弹筝之人在乐律方面有着极高造诣,远超父亲用重金请来教授自己的宫廷乐师。 琴音源头的方向似乎于脚下鹅卵石甬道眼神的方向相同,林禾依眸光忽闪——这玄妙的琴音大概就出自于莫秋主人之手?在这幽篁之里鸣筝,那人是会有怎样的雅艺心性呢? 她向着竹林更深处走去。前方竹枝摇曳,叶影婆娑,掉落的竹叶为古老而沧桑的鹅卵石道铺就了一重迷离的格调。繁茂的青枝绿叶遮天蔽日,悠扬的琴声随着秋风凫凫飘动。秋风掠过竹林引起的竹涛声,露水从竹叶落向泥土的嘀嗒声,与那绝妙的徵羽宫商和弦回荡,不绝如缕。 大概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里地,在愈发清明高亢的琴音下,林禾依终于在青碧无穷的竹林里看到了点别的景致——一个红檐亭子矗立在甬道左侧的不远处。接着进入她视线的,是亭下弹筝人。 黑如子夜的纤发不加冠钗藻饰,只如驰雪而下的融水般顺滑披落。一袭纯黑底色湛蓝云纹长袍,袍上斜披黑绒貂裘。一副华美精绝的五官,在绿竹间被衬得耀眼而超然。 林禾依惊怔在原地,她纵然见遍各色佳爵公子,却也只是略及其颜,无其仙态,略及其态,又无其颜。 男子宛如雪剪般跃动在琴间的指,倏忽间由温缓转而迅疾,与此同时,筝之音韵由流水潺绵陡转悠扬,忽似珠崩玉盘,凤唳九霄,龙鸣峰屿,仙泣苍穹。在这高雅的琴声中,竟未衔夹一丝多余情感,仿佛掌筝的他是立于世事污浊之外、云游人间的散仙,美而高不可侵。 手止,音落,竹叶翻飞。 许淮闻似是觉察到了来人,抬首看向不远处的林禾依。 ——一张早已认不出昔日容颜的普通面庞。不变的是她那带着几分淡雅的气质,以及那对表面清平如水,深处却暗流涌动的眸子。 “主人,属下已将林姑娘带到,先行告退。”前方的莫秋一个抱拳,瞬息间闪身消失不见,只听余几丝竹叶晃动的声响。 而林禾依还未从方才的琴声里缓过神来,莫秋的清冷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这才意识到筝曲已毕,弹琴男子正端坐亭中与她对望。那对眼眸,清淡如云,飘渺如风,幽深如潭,难以捉摸。 林禾依立刻对那人下了一个定义——城府颇深。 “林姑娘醒了。”男子的声线仿佛七月北原沾地即融的雪,清澈柔和地没有半点杂音。 第六章 世事难料心叵测 林禾依微微点头,走上前去,停在凉亭下的石案前,由衷赞叹道,“公子好曲。” 许淮闻回以礼貌淡笑,长袖前伸示意,“林姑娘请坐。” 林禾依在石案的另一侧的薄绒软垫上落了座。许淮闻将案上的瑶筝取下,放进石案旁的筝匣中,继而拿起旁侧的白釉茶壶,沏了两盏热茶,分别放在林禾依与自己的面前。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此时正有诸多疑问环绕脑海,难以理清,想着先从最基本的问题问起,但抬目看到许淮闻淡然的眼眸,她一时也不愿开口,便暂压制住内心的焦急,表面同样回以平静。 许淮闻执起面前茶盏,以盖轻拨,闻吸其香,小泯半口,遂清淡启语,“这是茶都箬南城新采的君山银针,林姑娘尝尝可合口味。” 她也是懂茶道的人,低目看去,只见茶粒颗颗饱满,条真匀齐,叶身金黄发亮,四角白毫如羽。她执起茶盏,放在鼻前轻嗅,香气清高淡雅,继而掩面饮下,茶水滋味甘醇甜爽,后味无穷。 唇角轻轻勾起,望着徐沉复升的茶叶,林禾依真心赞道,“不愧是君山银针,果真金镶玉色,醇香弥久。” 闻声,对面的许淮闻扬目轻笑,未作回应,接着品茶。茶盏见底,执壶再续,继而再饮,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林禾依见许淮闻不语,敌不动我不动,便只同他一样,眼神平和地望着亭外的竹林,一面观景,一面饮茶。 三杯已尽,许淮闻看林禾依面上没有丝毫的焦急之色,反而如同享受般宁静的坐着,心中生起一分满意——不愧是林家大小姐,懂得想知道自己需要的讯息,就必须要有耐心的道理。不过她的这份平静,持续不了多久了。 一阵风吹过,竹叶飒飒而起,许淮闻终于开口了,“三日前,林姑娘在寿衿楼抛绣球时,我也在场。” 听到这话,林禾依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意识昏迷三日了。她回想了一下,当时在楼下候着的王公贵族中,似乎并没有许淮闻,否则这么显眼的男子,她应该很快就能注意到。不过,脑海中忽然闪过当时的一个声音,“林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林禾依一下子明白过来,“当时王司恒拿到绣球后,是你出言阻止?” 见许淮闻点头,林禾依才明白难怪刚刚初听他的声音有几分耳熟,不过因为那日许淮闻说过话后她便出了事,一时也没想起来。 这时又有疑问闪过——那日参加接绣的人林禾依都一个一个斟酌核查过,却从不曾知晓有这样一位男子被邀进场,他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许淮闻似乎看出了林禾依的疑惑,抿口茶回复道,“我并非受邀进场,只是在林姑娘抛绣球的几日前,我曾香簌城的一家药庄里偶然听闻,有人要谋害林家的大小姐。我心里有些不安,便在抛绣那日直接进场了。” 有人要谋害她?林禾依皱起眉梢。 她身为林家嫡女,十多年来,官场的心机交锋,林家旗下商号的明争暗斗,她屡见不鲜,应对自如,可在这期间,她也从未与任何人结下什么需要以命抵过的深仇大恨,为何会有人想谋害她呢? “敢问公子,可知是谁要害我?” 对面的男子的目光看向她,如同能看穿她的一切心思似的,道“林姑娘,林家现今的主母,还有林家二小姐与你关系如何?” 听到许淮闻提起她的继母和二妹,林禾依瞳孔微缩,难道是她们,怎么可能——“我七岁那年,母亲便因病离开了人世,父亲便立他的妾室柳春琅续弦,为现在的林家主母。不过她虽是我继母,但一直待我甚好,所以我一直称她一声‘母亲’。至于二妹,虽然偶尔有些任性,但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啊。” “待你甚好?”许淮闻眼神中漫生出几分嘲讽的意味,“待你甚好,你继母会派人在药庄买下鸩羽毒,又在你抛绣当日叫人送去给你服下?不出格?不出格,你二妹会在你昏死后,像是在打最恨的人一样用铁棒打得你遍体鳞伤?甚至在以为你死后,准备叫几个男人将你凌辱后抛下悬崖?” “什么……”听完男子的话,林禾依的眸中霎时风起云涌,心上如同被冰山一般巨大的凉意而笼罩住。 她很难相信,平日里待她视若己出的柳春琅会做出毒害她的事,更难相信自己一向疼爱有加事事依顺的妹妹,会恨她恨到暴打她的尸体,甚至都以为她死了,还不放过她的贞洁。 “那日我去药庄购置药材,正巧看到一名侍女打扮的人偷偷摸摸地跟药郎讲话,离近了才听见她是要毒性至烈能即刻置人于死地的毒药,还出示了林府的族牌,告诉药郎不要告诉任何人今日她来过。她拿到药后出了药庄,转头把药交给了你的继母,两人嘴里还说着‘要对大小姐下毒’一类的言词。” 考虑到林禾依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被视为至亲的人毒害的实情,他将那日在药庄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 男子的话,让林禾依陷入了更加强烈的凉意中,手指开始攥紧,骨节也逐渐泛白。她知道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骗她。而柳春琅,可并不是没有理由害她的。 作为林家尊贵的千金嫡女,林禾依知书达礼,才华出众,待人谦恭温和,商业才能颇高,父亲无比看重,将她视为林家产业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柳春琅虽然表面和善慈爱,但又怎么不会为自己的那个亲生儿子考虑?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成为洛梵国第一大族的家主呢?若论林禾依死后最大的受益者,当属柳春琅母子为首了。 林禾依目光低垂,眼神里的寒意有些闪烁,“于是她就在我抛绣球当天,让我的贴身侍女送来一壶茶水,表面是玫瑰花茶,实际上却是烈性无比的毒药”,她稍加思索,继而看向对面那如仙如谪的男子,“至于我那日并没有身亡,是公子觉得我可怜,悄无声息地换了毒药?” “是,我派莫秋暗下将那鸩羽毒换成了我配的一味药。这药外观以及服下后的效果虽然跟鸩羽毒相同,但不会置人于死地,而是暂时性的深度昏迷”,许淮闻回应道,“至于容貌改变,是为了不让那些要害你的人发现你还活着,如此才你有机会复仇。” 他虽有能力将那药换成无毒的,但若如此,林禾依日后依然会对柳春琅母女毫无防备,生活在危机四伏的林府上。为了引蛇出洞,他选择了这种药。 听罢,林禾依这才知道自己的容貌缘何改变,她注视着许淮闻——这个男子果真精通药理,不然怎会三日内她的伤便痊愈了大半?而且他的心思也确实深沉,知道她既然没死,日后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害她的人,便改了她的容貌以备来日。 看来他跟她,是一类人啊。 第七章 人可信者唯己身 “公子思虑周全,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林禾依泯了泯唇,低首作了一揖,“那日我在寿衿楼昏迷后,也是公子救下的?” 许淮闻微微点首,“嗯,当日在寿衿楼下,看到林姑娘的情况不对,我便派人暗中盯着,这才听到了你继母与二妹两人的对话,她们早就嫉恨你的嫡长女之位,所以对你施以毒害,还说要将你的尸身抛崖。我便在你被带往悬崖的途中截了下来。我刚救下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伤很重,这些伤都是出自你二妹之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至于那些想辱你名节的人,都已尽数死了。” 伴随着许淮闻将真相揭露,林禾依心中的恨意,如同蔓延滋长的藤条,把她昔日里对柳春琅和林禾芝的信任全然绞碎,只留下满腹后悔与悲哀。 她虽曾揣摩过柳春琅会对自己抱有敌意,但柳春琅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流露过夺位之心,反而一直表现成支持她成为林家第一继承人的样子。因此她便没有再对柳春琅起过疑心,坦然接受着柳春琅对她的善待,以为柳春琅是一个安分淑善,恭谦贤德的继母。 而她的二妹林禾芝,的确在很多方面对她这个做长姐的表现出妒忌,一些小事上对她颇有为难,但她全当是妹妹在闹小性子,从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到,林禾芝的妒忌早已衍生成了深切的恨意,全都发泄在了林禾依身上遍布的伤痕里。 如今知道真相后,她终于明白,自己对她们的信任和真心是多么可笑。忽然想起来父亲曾对自己的教导——无论别人在你面前表现得多温良淑善,多虔诚真挚,都可能是遮掩恶意,障目图利,怀揣不轨之心的。 原本父亲是想告诫她在商业场上要随时随刻保持戒心,但这个道理,何尝不适用于同一屋檐下的人呢?人心不古,世事难盘。哪怕是融血至亲,也有可能变成蛰伏在黑夜里向你背后捅刀子的豺狼野兽。这世上唯一能依靠能信任的,恐怕只有自己。 林禾依收敛起胸腔里的哀凉,在她的眼眸深处,多了一分狠绝的毒意。想要得到属于我的位子?柳春琅,你可曾想过我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可知,血债是要血偿的? 敛过悲恨交织的目光,她看向许淮闻——此番多亏许这名相救,才让她有命知道柳春琅她们是什么货色。她旋即站起身来,双手手指相扣放于左腰,屈膝浅行一礼,“大恩不言谢,公子善行,他日禾依定当涌泉相报。” 看林禾依的脸上全然没了之前的惶惑,而是增添了些许的清凌,情绪转变如此之快,让许淮闻的心下不由生了抹赞许,“无碍,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林禾依坐下后,心中开始了另一番琢磨——这名男子,无论外貌还是身份都绝非凡俗。她与他素未谋面,萍水相逢,他却两次三番在危难关头出手救下她,还对她的事了解颇深,他是出于什么缘由这样做的呢?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对方是看上了自己,但是凉薄如世人,正常人当然不会想多揽件事儿在自己身上的。哪怕对于许淮闻来说,这或许只是举手之劳。 那么,他是看中了林禾依是林家嫡女,所以借机笼络,为了方便以后利用,从而达成某种目的吗? 罢了,先不揣摩这个了。毕竟不论怎么说,人家确实救了自己,日后若有所需,她也会竭力相报。如今,回到林府向父亲揭露柳春琅和林禾芝的罪行,为自己正名,这才是最重要的。 “公子,我想先尽快回到林府,把这些事处理了。”林禾依正色道。 虽然她现下容貌改变,但声音和记忆却没有变。只要她回到林府后向父亲阐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凭借父亲的狠绝以及对自己长女的疼爱,绝不会让柳春琅他们有好果子吃。 许淮闻轻叹一声,长睫闪动,看向林禾依,语重心长地说道,“林姑娘想回林府,怕不是那么容易。” 林禾依微微直起身子,眉脚微蹙,双眼认真地直视着许淮闻,“公子请讲。” 许淮闻的手指拂过茶盏上的纹路,缓缓道,“林府两日前便已对外宣告林家嫡女林禾依突发隐疾而亡的消息,林家主母宣称她在整理你的遗物时,发现你想要挪动林府资金的凭条,还有与朝廷贵族往来密切的书信。你父亲林枫回府后得知此事,悔恨万分自己教出来了这样一个女儿。现今洛梵国无人不知林禾依是背信弃义的无情之女,说你的死是报应是天谴。若你骤然回府,怕是会引发骚乱。” “什么?”闻言,林禾依大惊,手狠狠地锤向桌面,心中怒不可遏。这个柳春琅真是卑鄙无耻,费尽心思地想要毒死她,还让她死后也要背负举国上下的骂名,甚至让父亲信了此事。这下,她要如何跟父亲解释?又如何为自己伸冤呢? 柳春琅的手段如此狠辣,她若贸然回府,只会打草惊蛇,到时候说不定连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都要不保。但是她也实在难忍柳春琅的肆意污蔑,父亲眼里自己的形象怎么能变成不忠不孝之女?毕竟她现在能依托的,只有与她血浓于水的父亲了。不论如何,她必须得想办法到父亲面前,将这一切彻底澄清。 林禾依平复了一下充满愤意的心,刚想起身对许淮闻相求,对面的许淮闻便开口了,“此地离林府所在的香簌城并不远,姑娘的面容已经改变,也不会轻易被人发觉。若是你还想回到林府,我可派莫秋送你一程,”他轻晃着茶盏,接着道,“你的余伤还未好全,如若到了林府发生什么不测,我在那里安插了人,足以护你周全。” 许淮闻眸光微低——也好。其实他并未对林禾依说出他所打探出的全部清况,让林禾依回到林府,亲自挖掘出一些埋藏更深的东西,总比平听旁人讲述的要更真切些。况且有莫秋在,丝毫不需要担心这女子的安全。 听到许淮闻直言让他的暗卫同行护送她去林府,还在那里安插了人手,林禾依清亮的眸光微微扑朔——这名男子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看穿她的心思,明晰她的诉求。 她目露感激,深深鞠了一躬,原本冰凉的心头也滋生起一分温暖。 “既然姑娘心意已决,莫秋,好好护送林姑娘去林府罢。” 这时,原本藏匿在繁密竹影中的莫秋闪身而出,对许淮闻行了一个干脆的抱拳礼后便转身面向了林禾依,“请林姑娘跟莫秋来。” 林禾依微微低首,向许淮闻辞别,正准备跟随莫秋离开时,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看向许淮闻,端言问道,“公子,可否将姓名告知?” “许淮闻。” 第八章 重过阊门万事非 凉风吹起,许淮闻的黑发末丝盘旋飞卷,擦掠过白玉般的脸颊上,几片竹叶好巧不巧地散落在他的发际,三色交映,更衬得他脱骨超俗。 林禾依的眸中有某种疑惑在翻涌,这名字——她似乎在哪听到过。但此刻她并未去深思,当务之急是先回到林府。 她对着许淮闻点点头,转而跨步跟上莫秋。莫秋指示她贴身伏在自己的后背上,她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做了。她刚到莫秋的后背上,莫秋便背着她,风驰电掣似的消失在了竹野尽头。 亭下,衣襟内那张绣有柳条的帕子,那温度似乎透过了许淮闻的里衬,传向他胸前的皮肤。那双黑玉似的眸子望向竹林的西边,抑或相同方向更远的地方,璀璨如华,皎明如月。 香簌城,林府,柴房。 肮脏潮湿的环境让四处生霉,数不清的老鼠在墙角屋梁猖獗作响,一摊摊污水上铺着黑黄色的柴草,没有一扇窗户愿将光明带到这黑暗的角落。 柴房中央,站着一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子。她衣裳华丽鲜艳,外貌美丽姣好,但表情却格外狰狞,带着几分狂妄,手中拿着一根粗利的带刺藤鞭,几滴艳红的血顺着藤鞭滴落在柴草上,与污水融为一体。 “林禾依不是很关心下人么,她已经死了,看谁来救你。你这贱婢,平时和那贱人一样趾高气昂的,现在不照样落到了我手心儿里。哈哈哈,我告诉你,和我作对,就是死路一条!”她恶狠狠的大笑一声,将手中的鞭子又一次打向了前方。 “啊!——”凄厉嘶哑的叫声,无论谁听了都会竖起全身汗毛。伴随叫声的是皮肤开裂的呲啦声和一股血腥的味道。 只见女子面前不远处的木桩上绑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干涸的和新鲜的血混迹在一起殷得衣裳满是暗红——正是那日在寿衿楼侍候林禾依的婢女,阿玲。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大小姐在九泉之下看着呢!!!林禾芝,你们这些害死大小姐的人,都不得好死!!!”阿玲被打后,睁着猩红的血目拼劲力气哭喊着,似乎要将满腹冤屈宣告给世人,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好人惨死,却让坏人心安理得地为非作歹? 林禾芝冷哼一声,嗤笑道,“还敢用那贱人威胁我?杀了你?哼,你想的美!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林禾芝看着你生不如死,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她更加用力的挥下一鞭,这一鞭打的那人一下子疼晕了过去。 林禾芝身后的一个女婢正想倒桶冰水将那人浇醒,她却挥挥手说道,“罢了,本小姐今儿个也乏了。这贱婢这么不经打,就给她喘几天气儿缓缓,过后再继续折磨便是。记着,别让任何人靠近柴房。” “是。”女婢恭敬应下。 “呸!”瞥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半死不活的躯壳后,林禾芝厌弃地啐了口痰,转身迈着妖娆的步伐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林府外的不远处,莫秋与林禾依在香簌城一个个屋顶的砖瓦上跳跃前行。暗卫的行进路线都经过了精心隐藏,故而没有人捕捉到这两个身影。 原来那片竹林就在香簌城东南方向三十里左右的地方,因为处于背阴的碧横山角下,其道路崎岖长年无人造访,才鲜少有人知晓。 林禾依安静地待在莫秋背上,任凭她载着自己飞速跃进。不愧是暗卫,哪怕背着林禾依,莫秋都能以如此迅疾的速度穿梭在半空中,足见其功力之深。 朝着林府前进的路途上,林禾依很轻易地捕捉到,下方市井巷道间百姓的议论声。 “哎!老张你听说了吗,前几日的大事!” “当然听说了,洛梵国第一大家族——林家的大小姐,正抛绣球着呢,忽然发病,好好的人就没了!” “对呀!那绣球都已经给人接到了,是都水监大人次子王司恒少爷。本来那些达官显贵都想着迎娶林家千金是风采万千的好事,怎知好事变成了白事……王少爷定觉得晦气死了!” “那可不是!还有还有,那林家大小姐,平日里看着是个端庄淑雅的美人儿,谁知居然想私自贪了林家的钱财,真是个没良心的!今早京城还传来消息,说林禾依跟萧王暗通书信,有所勾结。圣上龙颜大怒,下旨对萧王立查严惩。我看这下,萧王风光不再喽!” “不过我说,林小姐貌美惊人,抛绣定亲闹得满城风雨,这下骤然辞世,还被抖落出这些个罪行。会不会是有人陷害?”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林家从百年前累积的基业,旗下的钱财可是个天文数字,林禾依窥伺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次出了林禾依跟萧王勾结这档子事儿,圣上只罚萧王却没动林府,还真是怪了。” “有啥怪的?咱们国家自太上太皇起就一改前政,由重农抑商改为推行商道,这下子才有了今日昌盛。林家作为众商亨之首,圣上自然不会下手,况且这事儿都是林禾依私自做的,林家早就撇清关系了……” 听到这些议论声,林禾依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些百姓中不乏她曾经施恩救济过的,她待他们亲和友善,她出事落难,这群人便全然忘记了她的恩惠,言语抵损,落井下石。不过,毕竟这也都是托了柳春琅的污蔑。她该报复的,只有柳春琅他们罢了。 至于百姓口中的“萧王”,那个素来有贪财好色的忤逆王爷,柳春琅还真会给她攀关系。林家的暗中后台——寒阙王,他最大的敌人便是萧王了。柳春琅宣称她与萧王勾结,图谋林家财产,不仅污了她的死后名誉,又让圣上惩处了萧王,巴结了寒阙王,真可谓一石二鸟。 忽然想起来许淮闻对她说,是在药庄见到林府婢子去拿毒药的。寻常的药房自然不会轻易将含毒之物贩卖给人,这药庄——莫非就是寒阙王旗下的药庄。那么,暗害她的人中,寒阙王是否也占一份呢? 正当她胡乱琢磨着,林府的豪华大邸已然出现在了眼前。莫秋几个点足便翻过了那高耸的红砖院墙,在林府内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将林禾依从后背上放了下来。 “林姑娘安全抵达,另一名暗卫会从此刻开始保护林小姐安全。莫秋即刻回去复命,告辞。” 林禾依还来得及开口,莫秋就已经蹿没了踪影。她只得无奈的摇摇头,感叹莫秋武功的超凡。 回想起莫秋方才说的话——另一名暗卫?许淮闻竟还有一名暗卫?暗卫本就千金难求,怎么在许淮闻的手下就跟过江之鲫似的一个接一个?要知道作为林府千金的她可从来没得到过这种宝贝属下。 虽不知那位暗卫潜伏在何处,但既然莫秋这样说了,她也能稍稍安下心来,知道有人正在暗中注视保护着自己。 回过神,林家熟悉的屋栋再次入眼,可这次带给林禾依的却不是家的温馨,而是几分凄凉。 她知道贸然回府的决定存在很大的风险,托柳春琅的福,她在众人眼里已经是飞升的魂魄,也是万人唾骂的不孝女。若是被人知道她还活着,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围追堵截的纠缠刁难也不为过。 不过她如今相貌已经改变,只要不说话发出声音,应该不会轻易被人认出。 思忖片刻,林禾依还是从脚边捡起一块碎石,割掉一片衣角,然后蒙在脸上,充当一块简单的面纱。为的是避免被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这张脸,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第九章 唯有婢女记恩情 林禾依约莫着现在是快到晚膳的时刻,父亲应该在他的房内处理账务,她决定先去找到父亲。 毕竟自己还是林枫的亲生女儿,虽然有柳春琅的恶意构陷,但林枫见了自己,总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肯听她说。若是能解释清楚解开误会,揭示柳春琅他们的恶行,变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朝着林枫房室的方向走去。 林府占地面积甚广,房屋院落众多,地形复杂,树木繁茂。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自家府邸何其了解。她轻松地避开了各处下人,穿过一处蜿蜒的回廊。 这时,她看到了曾经自己的闺阁。 雪白的奠绸从门前匾额上高高垂下,带着几分凄凉残寂。或许是因为她“去世”又被冠上“叛族之名”的原因,她的屋子周围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影经过。透过窗子朝屋里看去,物件都已悉数被清理过了,只剩几个空荡荡的箱子和一些布匹,凌乱地散落在屋子中央。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几个小婢子说话的声音。林禾依目光一转,闪身躲到了屋子旁边的灌木丛后方,微屏呼吸,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珍珠,你到大小姐的寝房来干嘛啊?不怕被主子们知道了受责罚吗?”一个小侍女面色紧张,不时地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人发现她们。 被称为“珍珠”的侍女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给我小声点!” 接着,珍珠叹了口气,“唉,自从大小姐去世,还被查出来挪动林家财产的事儿后,整个林府里便禁止任何人再提起大小姐。如今二小姐一跃成为府里的霸主,她那副仗势欺人的样子,对下人苛刻刁钻,容不得一点儿错,怎么样都比不上大小姐。” 珍珠提起林禾芝的时候,脸上一脸憎恶,大概也是被林禾芝欺压过。 “反正我是不相信大小姐会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情的。大小姐生前有恩于我,我想烧些纸祭奠一下。这林府内只有大小姐寝房这里鲜少有人经过,不容易被人发现,你可帮我看着点周围。” 说着,珍珠走到了屋子的侧门口,将燃着的炭盆放到一处空地上,然后便拿着黄纸烧了起来,一面烧着,一面流出了眼泪。 林禾依的位置正好是那两名侍女视线的死角,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看到珍珠烧纸时流出的眼泪时,心中微微有些触动。 她对这名婢子有着很深的印象。珍珠父亲早逝,母亲身患重病却无钱医治,珍珠没什么本事只能跪在街头乞讨。正巧被林禾依瞧见,便给了珍珠足够的银两给母亲看病。后来珍珠的母亲看好了病,珍珠就来到林府自愿无偿作侍。虽没成为林禾依的贴身侍女,但平日里做事尽职尽责,林禾依也常常对她多加照顾。 如今,珍珠没有见势忘义,这让林禾依有些感动,也有些心凉。连一个婢子,都比那些街坊间落井下石的百姓要懂恩情道义。 不远处,与珍珠同来的侍女也叹了口气,从珍珠手里拿过一些黄纸也烧了起来,“唉,想当初大小姐还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把咱们当过下人,咱们着凉了她关心,咱们生病了她探望,咱们家中出个事她批假,人人都庆幸能有这么好个主子。可是自从她出了事,二小姐就没给过咱们好脸色看,谁不知道她一直嫉恨大小姐呢?更可怜的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阿玲,被二小姐抓去泄愤,柴房里每夜每夜的传来惨叫,听着都瘆人。唉,也不知道阿玲现在是死是活……” 那侍女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但后面的话林禾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被二小姐抓去泄愤,柴房里每夜每夜的传来惨叫”。 那双原本平静的眸中此刻寒光乍现,带着浓重的杀意,衣袖下的双手紧攥成了拳头。 林禾依知道,世人皆可能背叛她伤害她抛弃她,唯独阿玲不会。阿玲虽表面上是林禾依的贴身侍女,但在林禾依眼里,早就将阿玲视作了自己的亲人。 在刚听许淮闻告诉她真相后,她就开始对阿玲的境遇惴惴不安,却没想到林禾芝居然会把阿玲关在柴房里折磨。柴房里阴寒潮湿,又到处是凶残的老鼠,阿玲被关在那里这么几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撑下来。 她有了立刻前去柴房将阿玲救出来的冲动,但苦于没有柴房的钥匙。况且现下救了阿玲出来,只怕会直接引起林禾芝的怀疑。 果然,一切还是得等见到林枫后再说。 林禾依按捺下心中的焦急,在灌木的掩映下走到屋子后方,沿着隐秘的路径向父亲的住所走去。 不久,她驻足在了林府最恢宏奢侈的建筑旁——这便是林家家主的住处了。 晚膳将至,这座建筑周围并没有几人经过,只有两名侍女在前门候着。她观测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一扇小侧门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小侧门内是一间收藏室,珍藏着林枫喜爱的画作和瓷器等宝贝。林禾依踮着脚间一步步穿过摆放着珍奇物件的架子,走到一道竹编门帘跟前,而门帘后便是林枫办理公事的地方了。 她刚靠近竹帘,竹帘后方便传来了柳春琅那矫揉造作的声音。闻声,林禾依微微攥起手指,笼着步子来到竹帘跟前,将竹帘掀开浅浅的一角,侧目朝帘子后面看去。 “老爷莫要再为了那个不孝之女感到惋惜,人去不可回。何况林禾依那是自作孽,这才遭了报应,上天都看着呢。”柳春琅正站在林枫身后,低着玲珑有致的腰身,给他一面捏着肩膀,一面柔媚地说道。 林枫将手中的紫毫放在了案上,长叹一气后靠到椅背上,微微阖目,“我是真的怎么也没想到,养了十几年的闺女,会成了这样。” 柳春琅也装模作样地露出几分惋惜之色,“是呀,妾身也未曾想到。原想着在昭阳氏过世后好好待小依,以作补偿,哪曾想换来这样的结果。” 帘后的林禾依对柳春琅信手拈来的那副虚伪神情,感到一阵泛呕。这个女人还敢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昭阳氏,她配么? 柳春琅全然不知自己跟林枫正在被盯梢着,自顾自地说着,“当年昭阳氏死后,老爷让妾身续弦。妾身便想着定当将小依视为己出,悉心呵护。但小依却常常对妾身这个做继母的心怀不满,在很多地方跟妾身对着干。妾身也体谅她自幼丧母的情绪,从未有过什么抱怨,也支持她未来能继承林家家业。可小依竟想暗地里吞了林家财产,实在是让人寒心啊。” 林枫听罢,眉头皱了皱,伸手拍了拍肩膀上柳春琅的手,说道,“唉,春琅,这些年来实在是委屈你了。不论是我当初被逼无奈娶昭阳氏过门,还是林禾依那不孝女的苛待,都是我对不住你。” 柳春琅立刻变转表情,带着几分笑意地说道,“老爷哪的话,妾身不委屈。老天有眼,眷顾老爷和妾身,让她们都得了应有的惩罚。” 林枫也展了展眉头,“是啊,当初昭阳氏死的时候,我看林禾依还小,想着稚子无辜,毕竟她身上流有我的血,便把她当宝贝似的养着,也因为她有昭阳家的贵族血脉,在商业上表现出的才能颇高,我还打算把家业传承给她。如今看来,就不应该留林禾依这个祸种,不如当初让她跟昭阳氏一并去了。” “唉,我出身寒微,也不敢奢求自己的子女能有什么功名,只期盼他们能平平安安,身体健康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柳春琅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变成一副不求功名利禄的慈母表情。 “出身寒微怎么了?昭阳氏出身显贵,不照样落得那副下场。春琅,你放心,以后林家都是咱们儿子的。” 听到自己的心愿得到了林枫的许诺,柳春琅喜上眉梢,“多谢老爷垂爱,不过,提起昭阳氏——”柳春琅给林枫按摩着肩膀,脸上又露出一些疑色,“她的尸身还在醇酿窖里吗?这么多年老爷不怕被人发现?” 林枫冷哼一声,面露得意地说道,“我早在那醇酿窖窖入口放了迷魂香,只要有人靠近便会昏迷失忆,久而久之那地方也被流传成了闹鬼的地方,没人敢再靠近,我也由此把那地方列为了林府的禁地,任何人不得出入,夫人不必担心。” 柳春琅的疑色顿时消散,重新带上笑意,“还是老爷思虑周全。” 这时,房子的门外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夫人,老爷,晚膳备好了,请前去用膳。” 听到通报,柳春琅停下给林枫揉肩的双手,扶着林枫站起身来,“老爷,咱们去用膳吧。” 林枫点了点头,两人随即离开了这间屋子。 而此刻,伫立在那张竹帘后的林禾依,彻底滞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十章 何谓亲情与真相 林枫和柳春琅在说些什么? 昭阳氏的尸身在醇酿窖里? 她的母亲不是病逝而亡,安葬回乡了么? 什么叫“不如当初让她跟昭阳氏一并去了”? 林禾依原本正愤恨于柳春琅不断地再父亲面前诋毁自己,也以为父亲提起母亲时言语中的不敬与厌恶是受自己迁怒所至。 可他们接下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得好像她的母亲不是病逝?林枫跟柳春琅到底瞒了她些什么?为什么他们说母亲的尸体在醇酿窖?难道母亲的死另有隐情? 林禾依越思索,越回味,便觉得身上的血液在逐渐凝固一般,冰冷渐渐包裹住了她的每一寸皮肤,让她根本无法再去思考。 她的母亲,是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人,是她童年的遗憾,也是她不容任何人玷污的逆鳞。 在她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因常年疾病久不愈而被隔离到了别苑,不出半月便传来了病逝身亡的消息,尸身安葬还乡,她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林枫悲戚万分地告诉她是他没能照顾好母亲,而她,虽因母亲的去世伤心了许久,但从未对这事有过任何怀疑。 如今,旧事重现,林枫却说她母亲的尸身在醇酿窖,语气中尽显厌弃,这是何意?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婢子的开门声时,林禾依的手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双清丽的眸子中,氤氲出一片水雾。她哽咽着喉头,一步一步,像是千斤重一般,缓缓从侧门退了出去。 深秋的夜来得很早,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地看不清余阳了。晚膳时分,林府内外都上了灯,一时之间,廊上屋内,灯火点点,光影交映,燃起这苍凉黄昏的景,也焚尽了林禾依的心。 她沿着一条幽暗无灯的小道匆匆前行,半升的清月照映出她脸上的迷惘与哀凉。 一路上,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方才柳春琅跟林枫的对话,无数的揣测和猜忌在她心里滋长。她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一向疼她爱她的父亲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忽然间觉得,自己曾经所见识的,坚信的那些东西,都在被渐渐推翻,终将会为残忍凌厉的现实所取代。 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到醇酿窖,去验证这一切的是非真假。 醇酿窖位于林府深处一片不大的花园里,因常年无人经访,整个花园一片凋零谢败的荒芜之景。 依凭着月光,林禾依跨过花园四周圈着的矮围栏,踏过杂草,走到一处假石山前。在假石山上有一个幽深的洞穴,旁边刻着斑驳不清的三个大字,依稀能辨认出是“醇酿窖”的字样。 秋夜的寒风吹过,林府的繁华似乎隔的很远,周围只有几声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站在洞口前不远处,扫视着周围的婆娑树影,忽然冷声开口,“许淮闻的暗卫,你在么?” 这时,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闪身而过,落地无声地站到了林禾依面前。 “属下决明,林小姐有何吩咐。”说话的正是许淮闻的暗卫,决明。只见他身穿与莫秋相似的黑色夜行服,发冠整齐束起,容貌俊朗,显得格外精干。 看着面前同样身姿矫健来去无影的清俊男子,林禾依略带悲色的眸光微闪,道,“请问公子可有解迷魂香的方法?” 语毕,决明从夜行服里取出一颗灰绿色的药丸,递给了她,“服下此药便可解迷魂香三个时辰。” 林禾依看向决明递上的灰绿色药丸,心中的这丝忧虑解开了。她刚刚一直发愁该如何避过迷魂香进到醇酿窖里,忽然想起许淮闻还有个暗卫在林府。于是便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唤出了这名暗卫,居然真的有她需要的东西。 “多谢决明公子。” 暗卫真是万能的,林禾依接过药丸,思虑着等这些事结束后,也必须要得到一个暗卫。 决明见林禾依取走药丸后,微微低首,随即又一个闪身,消失在黑暗里。 林禾依收敛起思绪,慢慢地将药丸放到了嘴里,一股甘凉微涩的味道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忽然她感觉到大脑变得格外澈净明通,思路清晰,眼前清明,神清气爽。 难怪能解迷魂香的毒,她在心里默道。 这时,她看向了眼前那个布满垂蔓的漆黑洞口,心脏忽然开始加速跳动——自己仿佛在越来越接近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想到暗中有决明保护,再想到母亲的死,她微微咬牙,伸手拨开垂落的藤蔓,踏入那幽黑的洞口。 她刚走进去,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凉意所包裹住了。于是,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新烛和一包白磷火柴——这时她路过储存杂物的仓库时悄悄拿上的。 她从火柴包里取出一根,在洞壁上划亮,随即点着了蜡烛。蜡烛原本微弱的火光在这片满是黑暗的洞穴中照亮了不小的范围,她执着蜡烛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前方的黑暗中,隐隐飘荡来一股诡异的酒香。 林禾依知道,这大概就是迷魂香的气味。不过她服下过决明给她的解药,此时丝毫没有收到迷魂香的影响。沿着狭窄的洞道接着前进几步,凭借着烛光,她看到地上纵向摆放着十几个大酒坛子,酒坛子封着口,不同的坛子里飘出不同味道的酒香味。缓缓走过一个个酒坛,在其中一个酒坛旁边,那股诡异的香味最为明显——恐怕这里面装的便是林枫口中的迷魂香了。 她轻声呼吸着,心脏里传来砰砰的快速跳动声,接着向前走去。 穿过这些酒坛后,她看到一道通往下方的石阶,心,像是悬在了嗓子眼——难道她的母亲就在这石阶下方? 眉梢紧皱,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扶着洞壁,踏上结着青苔的潮湿石阶,一小心地向下方走去。石阶并不是太长,很快,她的脚便着了地。 在石阶的底部,比上面更要潮湿阴冷,林禾依紧了紧衣衫,举着烛火向四周环顾看视,忽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几根铁栏杆。 紧张的心情让她后背上多处一丝冷汗,她朝铁栏杆的方向照去,看见了一间类似牢房的石室镶嵌在旁边的墙里。石室三面都是封闭的石壁,只有朝着她这面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杆子门。 摇曳的烛光并照映不清楚石室里面的情况,她观察了一下面前的铁门,门上的锁子早就被湿寒的空气腐朽的不成样子,轻轻一拽,锁子便“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铁门也“咯吱”一声缓缓打开。 伴随着铁门的打开,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刚想走进去,一股夹杂着尘土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她捂住鼻子挥了挥手,朝着四周照去。石室并不大,墙上的灯槽里有一只已经化成液体的蜡烛,白稠的蜡泪流到墙上,殷了一片杂渍污垢。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深褐色血迹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骇人。 心,渐渐地结了一重冰霜,她希望,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这时,她看见石室的角落里,似乎佝偻着一个人形的轮廓。眼神一凌,朝着角落迈步走去。 第十一章 荷叶枯时秋恨成 脚下的血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显,林禾依走到那人影跟前,心中的绞痛感越来越强烈。她伸着颤抖的手揭开了覆盖在这身影上的黑色麻布,一具森森的白骨映入眼帘,颅骨上那对幽深黑暗的两个大洞,正直勾勾地盯着林禾依。 一瞬间,林禾依被吓得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赶紧闭上眼睛喘着气,用手扶住上下起伏的胸口,默念着,“这是具尸体,没有鬼魂。” ——她虽壮着胆子只身来到了这幽深的酒窖中,但骤然看到这样一具骷髅,也实在让她惊恐害怕。 待心绪慢慢平稳,她才一点一点地张开眼睛,还是有些担心眼前的骷髅忽然动起来。 但骷髅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早已被世间离弃。 林禾依松了口气,打量起眼前这具骷髅。 根据骨头的黑化腐烂程度,这骷髅的主人大概也死了有六七年,它身上除了几块被侵蚀的破碎不堪的布子外,只剩下被虫鼠啃食的痕迹,凭着外表根本无法辨识骷髅的主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正当林禾依愁眉难展时,她看到骷髅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她心里一动,将蜡烛放在一旁的地面上,继而将骷髅手里那块黑黢黢的东西取了出来。林禾依摘下脸上的面纱,用面纱一点点擦拭掉那块东西上沾染的泥土与干涸的血迹。 越擦,悲伤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待那东西表面的污浊被清理地差不多干净了后,林禾依看着眼前的物件,眼泪忽而似珠帘似的涌出。 烛光下,那块东西闪着粉莹剔透的微光——这是一块冰花芙蓉玉佩。 冰花芙蓉玉乃非凡品,其淡粉色泽世间罕有,故极其珍贵。更因其佩戴时会根据佩戴者的体质不同而变为粉红或紫罗兰色,成为了名门望族中的大小姐梦寐以求的珍宝。 而她的母亲在大婚之时,林枫曾给过母亲这样一块玉佩,上面就刻着母亲的姓氏——“昭阳”。而在这块玉佩上,“昭阳”二字赫然醒目。 “娘!”林禾依趴在这具骷髅身上,失声痛哭,之前的害怕全然消散,现下只剩无边无际的悲痛怆然,一滴滴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她母亲的枯骨上,像是在挽回这条早已消逝的灵魂。 她的母亲果然不是因病而死,竟是被关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逝去的!从四处遍布的血迹可以看出,她生前经受过多少折磨。林枫和柳春琅知道的那么清楚,叫林禾依怎么能不相信,分明就是她敬重爱戴的父亲跟继母,将她母亲害成了这般模样! “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是父亲害得你?还是柳春琅……娘,都怪女儿无用,都怪女儿没好好留住你……”伴随着林禾依的啜泣,回应她的,只有空无的回声。 哭了良久,在泪眼模糊中,她仿佛看到母亲的尸身后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匣子,伸手将它取过来,滴答着泪将匣子打开,里面只装着一个泛黄的小本子,缓缓翻开来看,本子上面布满了她母亲的字迹。 庚午年五月廿七 今日是我嫁进林家的日子,刚行过周公之礼,林公子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冷着对我说,他早已心有所属,娶我不过是迫于家族联姻的无奈,以后会待我相敬如宾,但让我莫要奢求他的真情。 辛未年八月初八 我的夫君终于得偿所愿,在我嫁进林家一年后,娶了他当年云游四方时,结识并私定终身的柳春琅为妾。我虽伤怀,却无可奈何。比起春琅,我这个结发妻子,从来没入过他的眼。 九月十三 今日欣喜万分,生下了我与夫君的女儿。夫君给她取名为禾依,意为如禾而立,柔韧可依,还言要让小依继承林家家业。他虽待我冷漠,却对自己这名首女疼爱得不行,这下我便安心了。 壬申年六月三十 春琅又悄悄在夫君跟前说了我的坏话,唉,她有宠爱,我又有什么呢? 十月二十 春琅生了个儿子,夫君乐开花了,可是好像并没有把家业传给儿子的意思。唉,只要小依好,我怎么样都行。幸好夫君在女儿面前对待我的表现一直甚好,让小依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爱意的家里。 …… 戊寅年一月初三 年气跟前,又犯了旧疾。这么多年,找了多少郎中都医不好,也不知道自己这身子骨能陪小依到多大。 二月初四 昭阳家族越发衰落了,母亲说我这个做女儿的不中用,嫁进林家也没给母家带来任何好处。唉,我自己在林家尚且各处小心行事,哪里还能顾得上母家。深感对不住父母,对不住他们让我嫁进林家的苦心。 三月十八 我从没想过朝夕相处的夫君竟恨了自己整整七年。如今我被他关在这里,也不知小依在外面好不好。 四月二十 整整一个月了,林枫和柳春琅是要把我关到死为止吗? 四月廿一 今日听到外面传来哀乐声,林枫说已经对世人宣告我病逝了。呵,我待在这里,和死人又有何不同。 六月初七 他们二人又来了,往日都是用带刺的藤鞭来的,今日拿了绿矾水,把我身上的皮泼得全都烧裂了,疼得一直冒血。 六月二十 林枫说,我的旧疾是他每日下药才染上的。如今把我关在这儿,日日送带了毒的饭菜吊着我的一口气,不让我死,只让我不停地受病痛折磨。好,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七月廿三 身上被烙铁烫的每一处好地儿,神啊,求您开开眼,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某月某日 已经记不得日子了,哪怕记得再清楚我也出不去的。林枫他们好久没来过了,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水食还是按时送着,好,那我就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小依,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救了娘出去。 到后面,本子上已经没有日期了,字迹也越来越潦草,只能依稀看明白一些片段,“水食已经断了七八天了”,“今日第一次吃老鼠,太恶心了”,“老鼠和蟑螂都没有了,我可能要不行了”…… 在本子的最后一页上,是用鲜血描摹的字——“小依,娘没得吃没得喝了,娘等不到你了。若有一天你能发现这本子,记住,一定要替娘报仇,杀了林枫和柳春琅那两个贱人。娘对不住你,没能陪着你长大,今日便先走一步了。” “啪——” 本子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纸张。 林禾依早就已经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那双猩红的眼眸里,除了泪水,全是积累到极致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母亲?就因为母亲受家族之命嫁到林家,害柳春琅不能成为林枫的正妻?因为柳春琅在林枫面前挑唆诬陷? 就因为这些,他们便怀恨在心,将母亲折磨成这般模样,囚禁多年,百般摧残,死在浓烈的痛苦与愤恨之中? 不可置信的事实,冰封的过往,针雨一般,穿透每一寸肌肤,狠狠地刺进林禾依的心脏。 她想到很久以前,春光明暖,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牵着自己小小的手,走在樱花飞舞的园子里,笑容中满是宠溺,如甘霖般润泽着她的垂髫岁月。 想到母亲熬红了双眼,只为给父亲亲手裁做一件棉衣。 想到柳春琅刚成她的继母时,她慈爱的笑,温暖的怀抱,让她再次体会到有母亲的幸福。 想到父亲为她悉心讲解经商之道;领着她游巡诸地商队;父亲将她举过头顶,听她咯吱咯吱的笑,“看啊小依,为父多厉害。” 一切美好的往日光景,竟都只是一场虚妄,除过母亲的温婉,其他竟都只是假象。 林枫,母亲待你一片真情,待我恩重如山,你竟因家族之姻迁怒于她,弑了结发之妻,葬了真挚情意。哪怕你待我再好,你以为我会原谅你么? 你曾教导我莫信他人,原来说的竟是你自己么? 可笑,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此后,我便与你,与整个林家,恩断义绝。 这笔账,我一定会让你们加倍奉还。 第十二章 缘起缘灭缘不断 眼泪,似乎流了一整个世纪,都快要流干了,才肯止住。 林禾依呆呆地坐在母亲的遗骸旁边,手里捏着那块玉佩,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散落的纸张。直到旁边的烛火快要燃尽,身体才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用仅有的残存的体力支撑着自己,将母亲的骸骨转进了地上那张黑色麻布中,继而包裹住麻布,收好那块玉佩和母亲的本子,将母亲的骸骨背在后背上,步似灌铅般沉重地踏上石阶,一步步从醇酿窖中走了出来。 寂寂长夜,皓月如镰,林禾依将母亲的骸骨放在旁边,坐在了荒芜的草丛中间,整个人如同一匹濒临崩溃的狼,随时都可能爆发。 “我不放心你,所以跟来看看。”清澈如雪的声音忽而响起在林禾依的身后。 许淮闻默默注视着眼前跪坐着的娇弱女子,她只是坐在那里,便好似世间的万千悲戚全部压在了她瘦小的肩上,看得人心疼。 闻声,她并未回头,冷呵一声,“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许淮闻在林禾依旁边坐了下来下,抬目望月,光是一个侧影就足以倾倒众生。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要比旁人告知感受深切得多。” 林禾依微微颤动着双唇,竭力压制住悲痛,“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寒白的利刃横穿直入,让人疼的肝肠寸断,体无全肤。” “既然如此,就该让那些带给你疼痛的人知道,什么叫深渊,什么叫绝望。”许淮闻云淡风轻地说道。 闻声,林禾依颤了颤眸子。是啊,她一定,一定会让林家的这些人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地偿还这份弑母之仇。 只是心头这份难以抑制的悲伤,不知何时能消磨去。 林禾依深深地哀叹一声,转头目光苍凉地看向身旁的绝美男子,“公子,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许淮闻与她对视一眼,继而从衣襟里缓缓取出一块帕子,递到了林禾依面前,“可还认得这个?” 她接过帕子,展开一看——这不是她一向戴在身上的绣柳绢帕么? “这帕子怎么会在你那里?” 许淮闻淡笑一声,“这帕子还不能在它的主人这儿么?” 看着他,林禾依微微怔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原本无神的目光忽的一闪“莫非你就是——” 许淮闻接过了她的话,“十多年前,我曾路过香簌城,在城里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将她送回了家。十多年后,听说这小女孩要被人害了,我怎能无动于衷?” 他那一双黑眸,像是子夜里的墨珠,在林禾依疼痛碎裂的心上,终于激起了几丝涟漪。 “原来,是你啊。” 那段在春光旖旎,草色绿润中交织的懵懂回忆,再次涌上心头。那年她失足走丢,一个名中带有“淮”字的少年送她回家。她曾找了他许久,却未曾再见。如今,竟能重新相逢。难怪她听许淮闻名字熟悉,难怪许淮闻几番救护。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她又将手中的帕子递向许淮闻,“现在物归原主了。” 许淮闻则没有收下,“当年我已经将这帕子赠与了你,便是你的了。” 闻声林禾依犹豫了一下,将帕子收进袖中。她注视着许淮闻,眼神深处又添了些伤怀,“当年你走后,我找了你很久,四处打听名字里带了‘淮’字的男孩,却一直没有找到你。你那之后去了哪里?” “我去了伽蓝国。”许淮闻回应道。 “伽蓝国?”林禾依在脑中闪过了各国的疆域图。 当今天下局势主要三分,东属洛梵国,西偏北属伽蓝国,以琥卓山脉为分界往南则属永昼国。其中迦蓝国疆域最广,佛教兴繁,洛梵国人口最多且国君清明,永昼国最为富有,且国力最强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夹杂在三国之间的小国,虽然这些小国难以左右天下局势的,但它们凭借本国实力未被吞并。比如南部奇擅巫蛊之术的国度安国,北方草原上擅骁猎之族狄拓国等等。 诸国所在大陆的东南面环海,海上诸岛各族以火封岛岛主为头领;西部是金发卷胡绿眼异族的帝国聚集地,北部是荒蛮寒野,因条件险恶无人定居。 许淮闻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在路途遥远的两国之间穿梭呢? “以后我会慢慢同你解释的”,许淮闻看着林禾依的双目,轻声问她,“今后,你可愿与我同行?” 这是许淮闻第一次打破自己一向孑然一身独行四处的原则,想将这个可怜的女子留在身边。 其实,从他这次重新来到香簌城开始,不论是在药庄听到有人要暗害她的消息,还是见到她将绣球抛给了令人生厌的王司恒,以及她被人带去抛落悬崖。这些事,原本他都应该是漠视不管,疲于插手的。因为他从不去沾染任何与自己无关,或者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事关这个女子时,他的一些行为忽然变得有些情不自禁,难以自抑。 或许是年少时的前缘摆在那里,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又或许是寿衿楼上重新见到她时,对她所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感触——明明是个闺阁女子,那双眼中的浩瀚却似可兼万物,身上那若有若无莲荷般清雅淡洁的气质,衬得她如今就算已经换了副平凡面容,也令他钦服。 听到许淮闻的话,林禾依敛目稍加思虑。如今,林枫和柳春琅,甚至包括整个林家,都已经成了她的仇人。仔细想想,她确实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了。许淮闻对她有救命的恩情,这份恩情太重,她必须要还。 再者,她知道许淮闻不是一般人,他还拥有着两名武功高强的暗卫,若能待在他的身边,她的安全便是得到了保障。何况,今后她对林府的复仇,或许会有要依托于许淮闻的地方。若许淮闻真的肯留下她,林禾依自是一万分愿意, 思毕,林禾依微微低首,轻声回复道,“好,多谢公子收留了”,而后顿了顿,接着问道,“敢问公子,我的容貌何时会恢复?” 听到了林禾依答应下会留在他身边,许淮闻心中感到几分释怀,“你若想恢复容貌,我随时可以制作出解药。” “那便暂时这样罢,等他日一切稳定下来,再恢复相貌也来得及。”林禾依用手抚过沾了灰尘的衣角,目光里仍带着伤感。 “林姑娘,我想提醒你一句,哪怕仇恨再重,也要谨记,莫因之而迷失自我。”许淮闻站起身来,掸了掸袖上的浮尘,瞥目忠告,音色里带着一丝丝威严。 闻言,林禾依心中一恍,许淮闻的话,一针见血。其实今日,若不是他出现在林禾依的面前,按照她的性子,或许真的会忍不住做出一些可怕的举动,哪怕代价是豁出性命。 幸好,他来了,她还得知了他是十多年前送自己回家的少年。这些,稍稍抚平了林禾依那颗快被痛苦和仇恨吞没的心。 是啊,永远不能因仇恨而迷失自我。只有保持清醒,只有好好活着,才能为过去申诉,为逝去的亡魂平怨。 第十三章 清妙如水婉若华 她渐渐将胸腔里翻覆的怨愤平息了下来,目光一点点恢复了清明,看向眼前那道身影,“谢公子提醒,我定谨记于心,”目光一转,她也站起身来,说道,“如今,我的姓氏名字也不适合继续使用,我的命是许公子救的,还请公子赋才,重新赐我一名。” 许淮闻回身看向眼前的女子,双眼中因复仇心切而起的猩红色已经退散,月光衬得那对眸子清明如雪,微微一点残留的泪迹如瑶浆般将这对眸子点缀地更加婉约动人。心中不由得对她情绪的收敛之快而生钦佩。 名字?他看着那对清美的眸子,口中默默念到,“清婉。” “清婉,好。取何姓氏?跟公子同姓许么?” 许淮闻垂眸低思,她的那双眸子,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姓雪吧,雪清婉。” “好。” 雪清婉。 她的眸光中,某些东西在莹莹闪烁,还有一些东西在暗淡消散。她告诉自己,即日起,便将彻彻底底地同过去那个自己告别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林家大小姐林禾依,只是背负着仇恨的雪清婉。 恍然间,雪清婉的头脑里传来一些眩晕感,许淮闻见况不对,上前揽臂扶住了她。 “你三日多未曾进食,再加之伤心过度,身子已经虚耗得撑不住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许淮闻道。 雪清婉扶着偏痛晕眩的鬓梢,皱着眉,“不行,我的婢女阿玲还在柴房,我要先把她救出来。” 看着臂前摇摇欲坠的女子,许淮闻从袖口拿出了一颗补血益气的药放进她的嘴里,让她咽了下去,“我会派莫秋将你的婢女救出来,你先随我去吃些东西,补充好了体力,而后便去安葬你的母亲。” 还不等雪清婉回应,他便示意自己的暗卫决明,将地上她母亲的遗骸妥善背好。继而揽起雪清婉的腰,一个飞身便越出了林府的院墙,施展轻功朝着香簌城最繁华的夜市跃步而去。 雪清婉上次在屋顶上乱窜,是有莫秋背着,因此没什么恐惧的感觉。这次只是被许淮闻揽着腰,前后空荡无可依凭,不由时时觉得重心不稳,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不必害怕。”许淮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手臂将她揽得更紧,脚下轻巧又稳当地跃过一座座屋顶。 雪清婉微侧脑袋看向旁边的男子,长衣翩翩,黑发旋舞,俊逸非凡。恍惚间,她闻到他身上一股特殊的香味,略辛凉,似乎是紫蔻之香,但除紫蔻外似乎还有一种别的芳香——长的好看的人都有体香吗? 脸颊上,泛上一抹微不可查的红晕。 十多年前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到现在,依然没能说出口。 不久,两人停在了香簌城最大的酒楼——明悦客栈前。 此时虽已到了深夜,但这所客栈内仍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喧杂的人群里,有高喊聚赌的,有身边环绕着好几个妖娆女子背妻偷腥的,也有趁着夜晚人多手杂偷摸着做黑交易的. 许淮闻跟雪清婉一并走进了客栈,恰逢客栈老板在店。老板一见着许淮闻那副风姿绰绝的样子,立马满脸堆笑恭维地走上前去,“这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呀?” 看着这名阿谀奉承的老板自动忽略了自己,雪清婉心里隐隐有些不忿与哀凉。曾经这老板也如此奉承过自己,如今她一夕陨落,相貌平庸,早已不复当时光彩,这老板便理都不理,可能是直接把她当作许淮闻的侍从了吧。 不过没关系,这些冷待,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要让自己重新成为所有人仰视的存在。 许淮闻侧眼瞧了眼眸子里闪烁着眸中微光的雪清婉,继而对着老板淡淡说道,“一间包厢,两副碗筷。” 闻言,老板才正视了一眼雪清婉,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立马反应过来,“哎,哎,好,公子小姐,跟我楼上请。”老板一面笑,一面伸手将二人引往楼上。 雪清婉暗暗叹了口气,这老板还真是见风使舵,反应极快。而后便跟着上了二楼。 这两人一走进来,可吸引了不少来客的注意,尤其是年轻女子,一个个眼含倾羡地将目光许淮闻,想要暗送秋波,来吸引到这如仙般绝美男子的注意。但当她们感受到他身上的冰冷尊贵之气时,才明白他只是她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好多人在看你。”雪清婉轻声道。 许淮闻漫不经心地说,“这种事,习惯就好。何况,清婉姑娘曾经应该也是如此罢。”旋即目不斜视地走进老板所指向的包间。 雪清婉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她在心里捉摸着,许淮闻这样惹人注目,自己以后在公众场合还是戴上面纱吧,省得被人记下误事。 老板领他们来的这间包厢装潢富丽,摆设精美,中间一张紫檀细雕的圆桌尽显奢华,吊顶的鎏金莲纹灯四面悬落着水红色的幔纱,为屋内平添了几分柔情。 雪清婉与许淮闻面对面地落了座,老板给了两人各一份菜单,依旧恭维地笑着,“二位来些什么吃的?本店的招牌菜都在菜单前面几页写着呢。” 雪清婉一页页翻着菜单,看着一道道各式花样的美味佳肴,倒真觉得腹内一阵饥饿。不过以往她来这儿大多都是商议林家业内合作之事,从没付过餐钱,都是给府上直接扣的。这会儿看着菜单上的价位,不由暗暗有些发愁。她现在可是身无分文,菜单上的各色菜品虽好不自胜,但她也难以启齿开口点餐。这时,对面的许淮闻先发话了。 “凤尾鱼翅、花菇鸭掌、芫爆仔鸽、清炸鹌鹑、串炸鲜贝、葱爆牛柳、麻仁鹿串、鼓板龙蟹,各来一份。清婉,素菜你点。”说完,许淮闻便将菜单递给了老板,一副贵态地坐在椅子上,瞧着对面的雪清婉,挑目示意。 老板接过菜单,眼神似乎有些懵,“公…公子,能再说一遍吗?” 许淮闻目带不耐地瞧了老板一眼,“我说,把招牌菜各来一份,快去吩咐厨房做着,莫让我们等急了。再来一份回风酥肉饼,一壶碧螺春,两罐煨山鸡丝燕窝。” 对上许淮闻黑幽无底的眼神,那老板吓得一阵肝颤,赶忙连声应下,退出包厢交代下去。 雪清婉看着老板那副唯唯诺诺退出去的样子,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她看向对面的许淮闻,说道,“点这么多菜,我们两人许是用不完。不如叫了莫秋和决明一并来用膳?” “暗卫用的餐食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要严格控制饮食权衡,不必操心他们。你昏迷后身体缺乏营养,这些菜你多用些。”听雪清婉提到那两个暗卫,许淮闻脸上露出一份阴暗的神色。 他早就受够了每天跟那两个暗卫在竹林里吃竹笋的苦日子,莫秋变着法地做竹笋,什么清蒸竹笋,红烧竹笋,糖醋竹笋,香辣竹笋,竹笋凉拌竹笋,竹笋盖浇竹笋……美名其曰无公害的天然高营养食物,早把他快吃吐了。 如今好不容易下个馆子,他自然要享受许久未进的荤腥。至于那两个暗卫,让他们继续当啃竹笋的大熊猫吧。 在楼檐暗处隐匿着的决明,听到主人的话忽然打了两个喷嚏,皱着剑眉揉了揉鼻子。 第十四章 误把美人当美人 看着许淮闻阴沉沉的目光,雪清婉便也不再多言,能填饱肚子,还有人给自己付钱,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那老板端着一壶刚泡上碧螺春返了回来,赔着笑脸继续恭候着,生怕招待不周惹急了眼前这个男子。雪清婉则随意点了四道干脆爽口的素菜,用来解解那些荤腥的油腻。 不久,冒着热气的珍馐玉食被一道道端了上来,味道喷香,色泽光润,挑人味蕾。饿了许久的雪清婉和吃斋更久的许淮闻眼中都冒出了一丝光亮。 等最后一道罐煨山鸡丝燕窝端到两人面前后,许淮闻便吩咐老板退了出去,将厢门关上。两人随即开始大快朵颐。 说是大快朵颐,其实两人的进食方式都很文雅,细细品嚼着每一筷食物。 “不愧是香簌城名声最旺的客栈,菜品果然道道经典,口口弥香。”许淮闻莹玉般的唇上未沾油渍,用食动作美观和谐。轻咽下一块鸭丝,赞道。 雪清婉微微点了点头,嘴中正嚼着一丝蟹肉。 不久,桌上的菜肴都少了一大半,两人的味蕾也被满足的差不多了。 “这鸡丝燕窝香甜可口,益气补中,对你的伤势很有好处。”许淮闻拿起桌畔的白巾,轻轻擦拭过唇角,眸光淡而澈透,看向对面正执勺饮汤的雪清婉说道。 雪清婉将碗中最后一口燕窝用尽,同样拿起白巾,擦拭去嘴边余留的油渍,淡雅一笑,“许公子有心了。” 许淮闻双目微眨,站起了身。两人正欲离去,门外忽然传来了喧嚣的吵闹声。 “王公子,我们这里是客栈不是风月酒楼,上哪儿给您去找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啊,您若想要美人儿,便去街对面的醉尘苑寻个去。”许淮闻推开厢门,只见那名老板正满脸苦笑,对着一名客人好言相劝着。 对面那客人似乎喝大了,醉醺醺地不依不饶,“我呸,没美人儿?我听楼下那些人说店里刚来了位面若天仙的人儿,就在这间包厢里,我想见见这美人儿,你还敢拦着我?滚开!”说着,便一把推开了老板,晃晃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 雪清婉刚走出门,便看到了这一幕。 而那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抛绣球那日到场的王司恒。 “现在是不是很庆幸,听了我的劝没嫁给他。”许淮闻看着不远处言辞恶俗的王司恒,嘴角勾起一抹讽意。 雪清婉眉头微挑,“我当时眼拙,看不清身边的人,也没看清王司恒是这般货色。” 这时,王司恒瞧见了许淮闻,眼光一亮,立马凑上前去,“嗨,美人儿,过来陪陪爷。”说着,就要勾起许淮闻线条分明的下颏。 见状,雪清婉在心里哂笑——这许淮闻美的都让人分不清男女了。 那个被王司恒推到一旁的老板立马吓得面色惨白,“王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一边是都水监的儿子王公子,一边是看面相就知贵不可言的许淮闻,他谁也得罪不起呀。 许淮闻看着眼前酒气冲天的男人,居然敢调戏到他的头上来?语气冷得快要结冰,“滚。” 闻声,王司恒停下了快要放到许淮闻下巴上的手,瞪大了眼睛,滚?别个女子都抢着想被他宠爱,这美人儿居然敢对他说滚?果然是个极品! “呦,还是个烈性子,爷喜欢,来来来陪爷喝两杯。”王司恒哈哈大笑,刚准备硬牵起许淮闻的手时,一道黑影从天而落,掣住王司恒刚伸出的胳膊,往他身后一撇,继而一个回身把他举了起来。 “你是谁?你要干……”还不等王司恒一句话说完,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那黑影直接把他扔到了一楼,直直砸把一个八仙桌砸得粉碎。黑影旋即飞身离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连黑影的脸都没看清。 看着楼下摔的四仰八叉的王司恒,雪清婉顿生感叹,“决明还真是雷厉风行啊。” 许淮闻冷哼一声,“那是。” 客栈的老板早就被眼前的架势吓得灵魂出窍,妈呀,这下把王公子得罪了,完了完了。 许淮闻云淡风轻地走到老板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元宝,“不用找了,作为砸坏桌子的补偿。”旋即带着雪清婉下了楼。周围的宾客见了这情况,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惹出什么事牵连到自己。 雪清婉跟在后面走着,脑子里闪过许淮闻刚刚拿出的金元宝——出手这般阔绰,看来真是个贵人。 等二人从客栈走了出去,老板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人下楼去把王司恒抬进房里,请郎中来给他诊断伤势。 客栈外的街道上,路人已无几个,只有街对面的醉尘苑外,几个花枝招展衣着暴露的女子,在扬着帕子招揽客人。楼内,一片粉光红影。 “走吧,去将你的母亲安葬。” 许淮闻依旧自然地揽过雪清婉的柳腰,携着她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良久。 雪清婉跪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前,土丘后立着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母昭阳泠之墓”,以及她母亲的生辰日期,亡故日期则题作了五年前的生辰。 她将三支正燃着的香举过头顶,对着墓碑一面叩首,一面默念着,“愿母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女儿定不负母亲所托,为母复仇,平母冤屈。” 三叩首结束,她将香插在坟前的土里,望着墓碑,久久未曾起身。 许淮闻站在她身后,对着墓碑躬身施了一礼,目光中也隐隐有些哀凉,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里地处偏阴,素日不会有人经过,昭阳夫人在此长眠,会安息的。” “嗯。”雪清婉的肩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压制心里的难过。 “夜深风寒,随我回去吧。” 适夜,林府,柴房。 阿玲被铁链绑在木桩上,浑身是伤和血,早就已经昏死过去。 忽然间,一个漆黑的身影落在阿玲面前,伸手探查了一下阿玲的气息,确定阿玲还活着。继而用短匕划开她身上的铁链,并给她喂下一粒丹药。 这时,柴房外看守的婢子似乎听到了里面铁链落地的动静,立马拿着钥匙打开了门扉,刚走进去,便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惊声叫起来,“你……你是谁!胆敢擅闯此地!” 忽然,婢子觉察到颈上有几分寒凉,用手触摸,只感受到一把利器直插入动脉。 “啊!救命啊!”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婢子满脸惊惧。 不久,婢子便没了气息,倒在地上。 莫秋俯身用利刃在这婢子身上写下几个字,继而背着阿玲闪身离开。 天亮后,林家二小姐的贴身侍女路过这里,发现柴房无人看守,她皱皱眉头,念叨着现在的下人越来越不用心了,走进柴房一看,发现门还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推开柴房的门,谁料看到的是地上那具冰凉的尸体,以及被砍断的铁链时,侍女被吓得尖叫出声,而后赶紧去通报林禾芝。 不久,林禾芝和柳春琅匆忙赶到,当她们看到婢子身上的字后,两两相觑,面色惨白。 那婢子皮开肉绽的身前,赫然是四个猩红大字:因果有循。 “赶紧把这尸体处理掉,免得脏了老爷的眼。”柳春琅扫了一眼那惨死的情状便背过身来,喉头隐隐作呕。 “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林禾芝余惊未泯,拍着胸口。 柳春琅柳眉微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林禾依回来报复了?”林禾芝担惊受怕地四处张望,小声说道。 “大白天的,别瞎说。”嘴上虽这样说着,柳春琅心里也泛起了嘀咕,难道真是那个小贱人回来了,还劫走了阿玲? 这时,忽然有一个小侍卫形色匆匆地跑了过来,对着柳春琅低语了几句。 “什么?都死了?那林禾依的尸体呢?”柳春琅闻言大惊失色,双目圆睁。 小侍卫连忙跪下,面容愁苦,“尸体……尸体到处都没找到,悬崖底下也没有啊!” 林禾芝见状,扶住被震惊的连连后退的柳春琅,担忧地问,“娘,怎么了?” 柳春琅看向柴房里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双目呆滞地回应道,“咱们派去送林禾依的那些人,全被砍了头,林禾依的尸体,也不见了。” “什么?!”闻声,林禾芝也同样被吓得呆滞起来,说话都变得哆嗦,“怎……怎么会……林禾依不会是化作厉鬼了吧……” “不可能,这事儿有蹊跷。姜才,你赶紧去派人查,必须把这事儿给我查出个结果来!还有,去把这事告诉寒阙王,让他派点人手一块去查!”柳春琅瞪着眼睛,对着那侍卫喊道。 “是,是……”那名叫姜才的侍卫连声应下,接着匆忙的退了下去。 第十五章 如愿以偿身相许 竹林,木屋内。 “事都办妥了?”许淮闻坐在木案前,手中执着写字的毛笔未停,前方是单膝下跪的莫秋。 “回禀主人,都已办妥。阿玲的伤口已经处理过,此时正躺在另一间屋内的床上,很快就能醒来。我也在林家侍婢身上用匕首写下了‘因果有循’四个大字。”莫秋清朗回复。 “那就好,呵,也该给那些一点颜色瞧瞧,”许淮闻仍未抬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迟了一会,他又淡淡地问道,“你觉得,雪清婉此人如何?” 闻言莫秋抬目,冰冷的眸中有些闪动,主人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回主人,莫秋不敢妄议。” 其实,若说实话,在莫秋心里,是对雪清婉有着几分同情和敬佩的。她身边的亲人都变成了仇人,她身为一个女子,却依然坚挺地想要复仇。 再者,她也对雪清婉有些疑惑——这个女子有什么特质,竟能让一向对所有人都冰冷无心的主人,另眼相待呢? 许淮闻的唇角微微勾起一道弧度,“莫秋,你可愿她成为你的主人?” 听到这话,莫秋心中一惊。 主人竟想将她转赠? 她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回话。 毕竟,从很小的时候,莫秋就成了许淮闻的暗卫,一直替他做事。虽然暗卫是不存在感情的,但莫秋对许淮闻的忠诚绝非寻常人可比,而许淮闻也待她跟决明甚好,这让莫秋觉得许淮闻更像是家人一般。 “你无须忧虑,雪清婉心思独到,善待下属,还拥有着与男子不相上下的韬略智谋。跟随她,绝不会屈才了你。日后她在我身边,还缺少一个既能保护她、又能替她做事的人。我思前想后,觉得你最合适。” 莫秋思索了一下,虽心中稍稍有几分不愿,但这毕竟是主人的吩咐,不可不从。何况雪清婉确实对亲信甚好,从她要救贴身侍女阿玲就可以看出来。 或许,追随她,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莫秋抱拳辞拜,改了称呼,“谨遵许公子吩咐。” “嗯,去吧。” 另一间屋内。 雪清婉正坐在床边,床上躺着满身鞭伤的阿玲。她的心被阿玲衣衫上的猩红血迹刺得隐隐作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几丝嗜血的猩红。 柳春琅,林禾芝,你们等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了,来日方长,你们慢慢还。 忽然,床上的阿玲咳嗽了几声,继而慢慢睁开了眼,但入眼的却是雪清婉那张陌生的面孔。阿玲皱起眉头,眼神里多出几分警惕与害怕,“你,你是谁?你是林禾芝派来折磨我的吗?” 看见阿玲这副怯弱的样子,雪清婉对林禾芝又增添了几分恨意。 而后,她用如水般温和的声音对阿玲说道,“阿玲,我是你的大小姐,是林禾依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阿玲的目光从害怕转为了讶异和不可置信,但看到那张陌生的脸上,那双她再也熟悉不过的眼眸时,阿玲一下子确认了,眼前的人,真是她的主子! 她顿时喜上眉梢,激动地哭出声来,“大小姐!真的是你啊!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奴婢还以为小姐死了,小姐吉人天相,奴婢终于能给昭阳夫人一个交代了。小姐,小姐的脸怎么变了?是不是林禾芝做的?” 阿玲注意到雪清婉改变后的平凡面容,眼睛里的惊喜渐渐被浓烈担忧与心疼取代。 “阿玲,你放心,我没事,倒是你,让你在林府受委屈了。”雪清婉拉过阿玲的手,略带愧疚地说道。 “小姐哪里的话,奴婢怎样不重要,奴婢只求小姐能平平安安。”阿玲的眸子里含着几丝泪色,拉着雪清婉的手,目光里满是忠诚。 雪清婉因阿玲的话心生动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色认真道,“阿玲,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发生何事,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小姐……奴婢一定不负小姐之意……”阿玲听到自家小姐坚定护她的话语,再一次感动地哭出声来,有这样的主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阿玲想要坐起身来对雪清婉行礼,却被雪清婉扶着躺了下去。 雪清婉俯身用手把阿玲的碎发别到而后,柔声道,“阿玲,你有伤在身,先躺下好好休息。等你身体恢复一些后,我再将一切的原委以及我现在的处境告诉你。” 阿玲用力点了点头,“好,小姐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嗯。” 待将阿玲安置下来后,雪清婉从床边起身,走到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经闭上双眼的阿玲,松了口气,走出木屋后轻轻将门关上。 远处是秋日余韵延绵的晨光——今日天空中的云彩有些重,似乎是要下一场雨。 这时,莫秋忽然闪身出现在了她面前,单膝而跪,抱拳相向,字句清明道,“属下莫秋,见过主人!” 雪清婉一脸疑惑,啥?莫秋喝醉了吗?为啥给她下跪,还叫她主人?她瞪着一双眼睛,似乎要在莫秋身上掏出一个洞来。 “怎么,清婉不要莫秋这暗卫么?”这时,许淮闻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双手交织在胸前,侧身倚在门框上,目带浅笑地看着雪清婉。 要什么??要莫秋??许淮闻这……是将莫秋赠予她了? 许淮闻微微撇嘴,“怎么,你不要?好,莫秋……”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要,要,我当然要……呃,我是说,许公子真的将莫秋赐给我了?”雪清婉激动到有些结巴。这昨日她刚想要一个暗卫,今日许淮闻就送上门来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许淮闻看着雪清婉激动的样子,心里想着:至于么,要是让她知道我手里有整整一族的暗卫,她会怎么想呢? “嗯,从今往后,莫秋便是你的暗卫了,她会绝对服从并只忠心于你。” 闻言,雪清婉按耐不住激动的心绪,对着莫秋道,“先下去吧”,只见莫秋一闪身便消失了——果然听她的! 到手的人儿岂能不要?况且还是个俊俏姑娘。与其在许淮闻那儿耽误终身,还不如用来替自己办事。 “许公子如此慷慨慈悲,清婉实在感激涕零。”雪清婉声色激动地对着许淮闻行了一礼,目光里好像燃着星星。 “哦?”许淮闻将额角一缕墨丝轻撩,眼神惑人地看向雪清婉。“那便……即刻宽衣,以身相许吧。” 听到这话,雪清婉一愣,喜色顿时消散,这如仙似画的人儿,怎么说话会不正经呢…… 她喉头微哽,支开了话题,“许公子不是说我的伤还需要药浴吗?便先行准备药浴适宜罢。” “浴盆里也行。” “……” 第十六章 论计谋他胜一筹 床榻上的阿玲还在熟睡,雪清婉看着面前的香木浴盆,里面正热气蒸腾,水雾从清澈荧绿的水中升起,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弥散到整个房间。 这药浴是许淮闻在另一个房间内调配熬煮好,命决明打来山溪后烧沸,混合倒入浴盆中所制成的。听许淮闻说,她之前昏迷时就已经药浴了三次,再药浴三次,身上的伤便可基本痊愈。可见这药效之奇,许淮闻医术之强。 忽然,决明出现在雪清婉身后,“清婉小姐,主人说药浴大约半个时辰即可,还说让你出浴后告知于他。” 雪清婉回身应答,“好,我知道了。” 见决明离开,她走到门前。雨水已凄凄沥沥地落下来了,这霜降时节纤绵的雨丝带着令人心碎的凄凉,落在枯草与落叶上,仿佛是上帝为生命的逝去留下了眼泪。 她轻掩上门扉,走到浴盆跟前褪去全身衣物。这时,那一道道浅伤再次映入眼帘,她心中一凌,随即踩到木凳上,跨入充满汤药的浴盆。 入水一瞬,药材的清凉,水温的暖烫,二者同时浸入肌肤表面,如同烤红的铁炳烙在身上一般,让她顿时四肢百骸,痛不欲生。 她拼命咬牙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慢慢将全身肌肤浸泡在了药浴之中——怎么上次从药浴中醒来时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这痛感过一会就能消失了? 果然,烈痛持续了几分钟后,一阵温沁舒凉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发散到肢体,那是药材渗透肌里,发挥效用的象征。 雪清婉双眸渐渐闭合,任由秀发漂浮水面,渐渐享受起身上的舒爽与松惬。 坠落,永无休止的坠落。 坠落到极点,雪清婉着了地。 周围黑暗重重,墙上的烛光照着周围——她又回到了林府禁地里的醇酿窖?她正站在那座石室一个角落,转头望去,另一侧果然是那个佝偻的身影。身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那是她的母亲?她不是已经背着母亲的遗骸走出去了吗? 带着疑虑与困惑,她朝着那边迈出脚步,脚刚落到地上,便踩到了一种粘稠的液体。雪清婉伏下身子,看清了那粘稠之物,居然是新鲜还未干涸的血液——难道她的母亲还没有死?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雪清婉惊疑不定,刚想继续向前走,便听到了铁栏杆外有些动静,传来了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她正要退回角落里,一片光亮便照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出现在铁栏杆前,赫然是林枫和柳春琅!可那二人却好似看不到她一般,没有瞧她一眼,只一脸嘲讽又冷漠地注视着另一边那个蜷缩的身躯,“你个贱婢,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吧?” 说话的是柳春琅,边说着,她边将手中玉杯里的液体泼向那身影。 “啊!”凄厉嘶哑的叫声让雪清婉汗毛竖了全身,听到这叫声,她心中冒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之感——这不像是她母亲的声音啊。 伴随着那叫声的,是皮肤开裂的呲啦声和一股酸锈的味道。那边的身影向牢笼外的两人喊道,“放过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雪清婉试探出林枫和柳春琅是看不到她的,便慢慢走向了那个黑暗中颤抖的身影。谁料那身影居然疯了似得站起身来,扑向了正蹑手蹑脚前行着的雪清婉,一双枯瘦如骨的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蓬垢肮脏的头发下的那张脸,赫然就是雪清婉自己! “啊!”雪清婉惊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是梦,才松了口气,伸手摸摸额头,还残留着受惊的冷汗。 药浴已经变得温凉了,雪清婉舒活了一下手臂,这才感觉到身上的疼痛感又淡了很多,行动基本可以像从前一样了。 转目看去,榻上的阿玲似乎没有被她的叫声惊醒,依然还在熟睡着——也是,阿玲饱受折磨身心俱疲,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药浴的水温已经沁凉到不能再继续待在里面,她便从水中站起身来,拿着旁边搭着的浴绒布慢慢擦起了身子,转念又想起决明之前向她嘱咐的话,便亮着嗓子冲窗外喊了一声,“许公子,我沐浴好了。” 另一间木屋,许淮闻正坐在木案前斟酌地写一封书信,却被忽然传来的尖叫声扰得思绪全无,黑长的英眉微微发皱;继而又听到雪清婉的唤声,音色竟似流莺婉转般清美,皱起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 他拿起案边备置好的的药膏,撑起一把红梅油纸伞,玉步飒然地走向雪清婉的房间。 推开木门,却发现时宜不那么合适。入了许淮闻眼的是一张白似珠玉但的腰背,以及湿黑贴肤的长发。 眉梢微撇,许淮闻退步门外,背对着屋子,幽幽道,“清婉姑娘衣裳还未穿上身便唤我过来,所为何意?” “……” 雪清婉正在回想着刚才那场血光四射的梦,门口忽然冷不丁传来的声音,惊得她一个寒颤。闻言,她匆忙地开始穿衣。 “决明只说让我洗毕告知于你,我怎知公子会亲自驾临。”边说,雪清婉便在心里责怪起决明,连话都说不清楚。 竹林中某处隐匿的决明,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眼神凌冷,我这是感冒了? “你身上的伤虽有药浴医缓,但手臂等处还需要外涂药膏,才能尽快痊愈,我让你唤我,是因浴后药效最好,所以来给你上药的。” 雪清婉在屋内默然不语,只顾系纽扣绑衣带。 “倘若方才看到姑娘倩影的是血气方刚一男子,后果可想而知。”门外又响起了许淮闻的声音。 雪清婉秀眉稍蹙,这许公子,怎么还不依不饶了? “言下之意是,公子肾虚?” 许淮闻本想趁此机会阐述自己品行的清高,不喜尘色的洒脱,谁料雪清婉竟说出这样的话,令他一时语塞。 她说他……肾虚? “不知所云。” 雪清婉已经穿好了衣物,她走到门前将门打开,看许淮闻置着口气儿却依然风姿倾城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有趣。她拍了拍他硬朗的后背,面露轻笑,“许公子乃是正人君子,自当不会为凡俗所绊。” 听了雪清婉这话,许淮闻心里才舒坦了些,却依然以高冷清雅的声调说道,“你知道就好。” “阿玲还在屋内歇着,还是去公子那间屋内上药吧。” “清婉是想趁着四下无人勾引我?” 谁料雪清婉话都没说,直接凑到了许淮闻的脸跟前,与他近在咫尺,并且抛出了一个极其魅惑的媚眼,“是啊,公子风华无双,任哪家女子……都会起了心思的吧?” 她仗着自己现在平庸的面容,许淮闻看了她这风骚到极致的媚眼,应该会反胃的吧。 感受着雪清婉身上传来的温度,以及那对如水般酥媚的眸子,许淮闻的心,像是一滴水落进荷塘般动了一下。他微微退了一步,良久,吐出两个字,“真的?” 真的?雪清婉面露懵色,许淮闻还真信了?不会啊,这么一个城府幽深的人,还能听不出这是玩笑?雪清婉退步站直了身子,面上泛起几分尴尬,“许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真的,清婉姑娘也未免太过天真。就凭你现在这副相貌,也不想想是否与我相称。清婉姑娘可莫要起了歪心思。” 许淮闻的表情忽然从惘然变得疏离清冷,对面的雪清婉胸腔内顿时怒火翻涌——这个许淮闻果然是在诓她,还借着机会贬低她,他也不想想她变成这副模样是托谁的福。 “公子把药膏留下,我自己上药即可。” 看着雪清婉气急败坏的样子,许淮闻心中终于舒畅地顺了气,他故意装作信了雪清婉的话,她果真上当了。 看来,论起计谋,还是他要更胜一筹。 他完全没有在意,刚刚心中那抹微不可查的浮动。 第十七章 联合昭阳始复仇 竹海中某个角落,身着夜行服的决明与莫秋蹲藏在竹叶间,冰冷的脸隐隐抽搐,许淮闻素日里生人勿近清冷如冰,此刻竟与一闺中女子斗起嘴来,二人深感无奈。 雪清婉虽心中有着气恼,但毕竟医者话不可不从。她有些郁闷地跟着撑了伞的许淮闻来到另一间木屋内。 这间屋内的陈设比起雪清婉的那间要华丽一些,除了床榻外,屋内还有一个药材柜和煎药炉。屋中央有一张竹案,案下铺着黑色绒毛毯,案上则是几张宣纸,一副墨砚,以及一套白釉茶具。 二人皆侧坐在榻边,许淮闻挽起雪清婉的袖口,温白的食指沾了药膏涂抹在上面还泛着青肿的地方,轻轻搓捻按摩来促进药的吸收。雪清婉看着他那张美俊绝色的脸,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不可貌相。 “清婉莫不是真的看上我了?”许淮闻不温不热,又来了一句。 “放心,即使你美比长乐宫仙子,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雪清婉再也不吃这套了,立马将目光看向了别处。现下她只盼着许淮闻赶紧给她上完药,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听到雪清婉的淡漠回应,许淮闻自讨无趣,便也不再做声,只安安静静地给她涂着药。 “余下的药,你自己等到入夜了快安歇时,照着我的样子再涂一遍。”许淮闻上完了药,随即将雪清婉的袖口放下,将药瓶瓶口封住,递给了雪清婉。 雪清婉接过药瓶点头应下,接着对许淮闻告辞,“许公子,我先去那边照料阿玲了。” “嗯,那边的青梅伞,你拿去吧。”许淮闻指了下门边靠着的另一把油纸伞,对她说道。 雪清婉拿着青梅伞走出屋门,余韵未尽的雨点仍旧打着大地,与万千常青竹枝协奏秋曲。山谷清幽,天影澄澈,薄雨淅沥,空气微凉。 心,苍远了些许,直飘到那恢宏府院里,权高位重的林家之中。 林家是洛梵国众家族中排名榜首的家族,无论在金钱还是势力上都让旁的门户艳羡,而如此显贵的林家却并非隶属于朝廷。在百年前,林氏派了大批人马开采边地,发掘出大量可利用的矿产资源,靠精明的经商手段垄断了本国矿业,一跃成为了洛梵国朝堂之外的首富大族。 林家有了矿业的资本后,又开拓其他小商门,贩卖各种奇珍异宝,丝绸锦缎,珠石杖革,在各国都有林府旗下游走的隐商。其势力之大,各族或避讳或讨好,却无人敢招惹半分,连朝廷都动不得。 雪清婉曾以自己家族之壮大为骄傲,如今要以一己之力对付林家,着实棘手。 她如今有了莫秋这个暗卫,虽然可以直接派莫秋去杀了林枫柳春琅他们以报杀母之仇,但她觉得,这样未免太过便宜这些心思毒辣之人了,也实在不够解母亲生前所受痛苦之怨。 她要让林家家破人亡,让林枫身败名裂,让柳春琅母女跪在她面前求饶。她要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绝望。 她还要为自己跟母亲正名。 望着成帘的雨幕,她思虑着,一个计划渐渐在脑海里盘丝汇拢。 一抹满意之色浮到雪清婉的面上,她回到自己的木屋中,发现屋内多了一张床榻,当即明白这是莫秋置办的。她方才还在发愁,将阿玲接来,自己躺哪。这莫秋办事果然周全。 “莫秋。” “在,主人。” 看着这名她新得的暗卫,雪清婉唇角微勾,“替我备好笔墨纸砚。” 不一会,文房四宝便出现在了镜台前。 雪清婉坐下,在纸上写了几笔,叠好后交给莫秋,“你差人将这封信,转送给宁原玉锦商号的头领孟澄,他看后自会明白。” “是!” 香簌城,明悦客栈天字一号房。 昭阳庆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戴着面纱的女子。 雪清婉此刻正坐在昭阳庆对面,莫秋一袭黑衣恭敬地站在她身侧。 “姑娘是说,只要将老夫的三女儿许配给司徒都统,便可保昭阳家族昌盛?” “昭阳家族在朝野中世代为侍中,此时虽因旗下商业停滞而呈衰落之态,但令嗣在朝中蒸蒸日上,这象征着昭阳家族根基深远,不会被轻易动摇。如若这时能得到司徒家族的支持,就相当于掌握了八旗兵力,文武相合,朝中便再无势力敢欺压昭阳家族。 “司徒都统一向倾慕令媛,而司徒都统相貌堂堂,相信令媛亦会为之倾心,如若喜结连理,令媛定不会受委屈。还望大人考虑。” 雪清婉一番慷慨陈词,可以看出,对面之人,已有所心动。 “与司徒家族结亲固然能使我子在朝野不失势,替然而昭阳旗下商号贯受林氏家族打压,如无商力支持,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昭阳庆语重心长道。 “清婉斗胆,只要昭阳商号愿与我玉锦商号联合,清婉保证重振昭阳家族之商业。” 对面的昭阳庆目露惊讶,继而摇摇头说,“姑娘让老夫相信一个素未闻说的商号?这太过冒险,老夫恐难答应。” “那么,如果是自己外孙女旗下的商号呢?”雪清婉注视着对面。 “什么,小依的商号?”昭阳庆站起身来。 “林家大小姐在过世前曾向清婉交待,用玉锦商号扶持母家昭阳家族,重振昭阳商业。清婉有玉佩为证。” 说罢,雪清婉从腰间取出那枚从母亲骸骨上拿到的冰花芙蓉玉佩,莹亮透彻,冰清玉洁,上面刻着“昭阳”二字。 在母亲过世以前,她常跑到昭阳府上,找外公玩耍,外公待她一直慈祥温柔,倍加宠爱。母亲死后,林枫告诫她为避嫌应减少与昭阳家族的接触,因此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外公了。 昭阳庆接过玉佩,仔细查看后,顿时老泪纵横,“乖孙女啊,外公让你牵挂了。放心,外公一定完成你的遗愿。” 几日前,得知小依抛绣招亲的喜事时,昭阳庆喜出望外;同一天,却又得知了她的死讯,昭阳庆痛彻心扉。他将自己关在屋内闭户不出。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骤然离世,他怎么接受得了? 城里四处在传小依的谣言,但昭阳庆半个字都不相信,他的乖外孙岂是那些人口里的背信弃义之人?直到今晨,收到一封匿名信,约他在明悦客栈相见,信中说有解决昭阳家族困境之法,他才出了昭阳府。 雪清婉眼眶一热,将泪硬生生咽了回去,“昭阳大人,我是小依生前挚友,她的遗愿我定当竭力而为。” “好,老夫答应你,昭阳家族与玉锦商号合作。只是,清婉姑娘,老夫总觉得小依死的蹊跷,还被人诬陷。且老夫的女儿病逝后,昭阳家族就遭到了林氏打压,你对这两点怎么看?”昭阳庆将玉佩还予雪清婉,神色转为严肃地问道。 “昭阳大人多虑了,林枫对小依如视珍宝,对小依之母情深意重,她们的死只是上天不怜,疾病所致。而小依被诬陷,不过是林家二小姐一直嫉妒着她的长女身份,趁她病逝使出的小女子手段,昭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至于林氏对你们的打压,或许只是商业竞争罢。”雪清婉说这话时,表面虽平静,心脏却如同被蚕食般疼痛。 “这个林禾芝——唉,罢了罢了。许是,老夫真的多虑了。”昭阳庆长叹口气。 “昭阳大人既已答应合作,清婉便不再久留,还请昭阳大人将今日见过清婉的事莫要告诉他人。关于具体合作事宜,我随后会派人与大人联系,告辞!” “好,清婉姑娘慢走。” 雪清婉与莫秋走出了客栈。 第十八章 极品暗卫谷莫秋 曾经在林府的时候,雪清婉通过林家的一支商队,在洛梵国与永昼国交界处——宁原,发现了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这资源绝对能给商队带来不菲的利益。 而宁原之地的归属权一直未定,虽夹在两国间,战事却鲜少,只因两国皆不愿得罪对方,引火上身。于是,这里就成为了商号广布,商品互通的繁荣之市。 宁原周边沙漠环绕,因而其漠中铁矿资源得到了完整的保存,久未被发现。于是,雪清婉私下派人前往开采,暗路进行营销。她本想在宁原之业旺达后再给林枫一个惊喜,没想到自己身上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宁原这部分资源能让雪清婉拥有对付林家的商业资本,她必须加以利用。但在自己出事前,宁原那边来的信提到过,她旗下的玉锦商号被不知名的异域商号进行了打压垄断,致使成本不足,资源的开采工作也不得不停止。 因此,她必须要想方设法地和另一商道合作,重新掌控资源价格,恢复营销,拥有资本后再买断对手,使玉锦商号得以壮大,从而推翻林家。 而她选择的另一商道,就是自己的母家——因被林家打压而日渐衰落的昭阳家族。 雪清婉戴着面纱,旁边的莫秋撑着那把青梅伞,二人行走在集市上。因为落雨,人流并不是很多,只有一些小摊贩,搭着雨布散漫地叫卖着。 走着,雪清婉随口对旁边的莫秋问道,“莫秋,你可是青泽派盟出身?” “回禀主人,在下是青泽派盟,谷族的宗亲正传弟子。” 什么?居然是谷族! 雪清婉的面上充斥着惊讶。 武界之中,有一些家族是专门的暗卫家族,对族内人员在年幼时统一培养,适龄后便效忠于不同的主人,而本族族人之间可以在行动时互相辅助,交换有用的讯息。 当然,前提是不能触及到各自主人的半分利益,因为对于暗卫来说,主人是天,家族是辅。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哪怕是杀死自己的亲兄长,暗卫也不会心慈手软。 而青泽派盟是许多出名的暗卫家族所组成的联盟。据雪清婉所知,谷族与影族乃是武界首尊,隶属青泽派盟,而当今青泽派盟盟主的母家氏族便是谷族。 谷族九代,只有两名嫡系暗卫,一男一女,武功排位仅次于青泽派盟盟主及盟中少许高干精英,皆为诸国中至高皇戚的贴身暗卫。从莫秋的话中得知,她就是那一男一女之一。 这让雪清婉如何不惊诧? 由此也可以推测出,许淮闻非皇即贵。 谷族暗卫,精擅匿,刺,速,毒,蛊,并拥有遍布大陆的广脉探讯网构,各路讯息都可在第一时间传达到各个暗卫手上。谷族暗卫对主人的忠心不渝也是其得已震慑江湖的重要缘由。 听闻谷族五代掌门传人就是因护主致使万箭穿心而亡,死法极为凄烈,也因此,谷族暗卫信誉值突升,盛鼎直至今日。 雪清婉这是捡到宝了啊!许淮闻也真够大方呵。要是她,打死也不会把莫秋送出去。 “你兄长的主人是谁?”雪清婉平素虽收缩有度,但她此刻眼睛似乎冒出了金光,若能通过莫秋收络到谷族另一嫡子,那别说端平林家,驰骋天下都没有丝毫问题。 “回禀主人,家兄忠心于永昼国太子宫浅岚。” 永昼国,貌似有些遥远……宫浅岚,那个永昼国国君候选人?听上去很难应付。罢,还是暂且不打莫秋她哥的主意了。 “莫秋,许淮闻是何时成为你主子的?” “回禀主人,许公子的父亲与家父是世交,家父在世时的主人便是许公子的父亲,我照例追随了许公子,家兄为报救命之恩则追随了宫浅岚。” “原来如此。”雪清婉道。 世交?能与谷族相称世交,许淮闻的身份之尊贵,或许不在永昼国太子宫浅岚之下? 雪清婉欲询问她许淮闻的背景,但碍于莫秋曾追随过他,便未问出口。泄露旧主之事以辅助新主,虽不违背武界道义,但终归会使莫秋心里感到为难。 也罢,来日方长,她不怕许淮闻不告诉她。 这时,雪清婉的腹中微微传来几分饿意。方才在明悦客栈,因为她没钱,所以未曾点餐,只是跟昭阳庆会了个面便匆匆离开。这个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腹内难免会觉得空荡。 莫秋似乎体察到了雪清婉的想法,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黑色钱袋,“主人,给。”里面沉甸甸的,估摸是碎银或铜币。 雪清婉喜上心头,莫秋果然是个体贴的好姑娘。 “好。如今我穷贫堪潦,且看两年内你人我如何富可敌国。”雪清婉接过钱袋,语气中充满自信地说道——她的商业才干可不是白学的,她并未夸大其词。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填饱肚子。 她接过钱袋,正要去寻吃觅食,莫秋身为暗卫,不便在城中人前暴露行踪,于是她在雪清婉耳边轻声道:“主人,在下隐在暗处保护你。”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一瞬间,雪清婉完全看不到了莫秋的身迹,她微微有些担心,轻唤道,“莫秋,你还在吗?” “主人,在下就在你身边。” 鬼魅似的声音似乎没经过空气,而是直接传到了雪清婉耳中的,空灵澈明,难辨方向。环顾四周,雪清婉还是看不到莫秋。她再次在心里啧啧称叹起莫秋隐藏技术的高超。 于是她安下心来,开始行步前进着。 执着伞穿雅紫袂裳的雪清婉,为这场萧瑟的秋雨添了几抹柔和的风韵。路上经行的几名男子,都将目光在她娉婷的身姿上停留了许久。 雪清婉见状无奈暗叹,若搁从前,这众所青睐的目光她早已习惯;而此时,若众人看到她面纱下的平庸面容,或者知道她是林家已经亡故的大小姐,不知会作何感想。 忽的,一抹碳烤烧肉的鲜香摧入雪清婉的鼻息,朝前望去,这条街尽头的拐角处,缕缕熏烟从一小台前冒出,鲜香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雪清婉浅步上前,临近时看到,一个卷胡儿黑肤色形态粗犷的异族人,正摆着摊子在此处售卖碳烧烤鸭。简单的木系支架做成凹型,垫上绝热毡,再放上碳块,烤鸭就是放在碳块上烤的。 此时,烤鸭摊前并没有别人,黑肤异族人见了盯着烤鸭快要流出口水的雪清婉,十分热情地问道,“姑娘要几只鸭?” 香簌城是洛梵国中北部的大城,以源远流长的文化历史闻名。城中赏古店以及古物珍异交易市场经常吸引各地游人纷赴赶至,当然也有不少不属于中原的外邦人前来。 这些外邦人不仅是来欣赏中原古典神秘的文化历史,同时也传入了异国风俗民情,工艺作品,食料菜系,农物及先进工具,促进了大陆局部地域的迅猛发展以及与外族的交流互融。这黑肤异族人想必带来了秘制的具有西方风情的鸭肉。 “两只即可。需付几钱?”一只,她吃。至于另一只,嗯,还是她吃。 “好嘞,五十铜钱。”说着,便笑目吟吟地用铁夹将两只烤熟透香的全鸭用油纸包好,双手拿着,等雪清婉付钱。 雪清婉从钱袋中取出五枚铜板,掷于木架旁的钱盒中,接过热气腾腾的烤鸭, 洛梵国中,一铜板可兑十文铜钱,一百铜板才可兑一两银子,而雪清婉的两年目标便是,几千万两黄金?毕竟她要富可敌国。 第十九章 烟月不知人事改 雪清婉正执着烤鸭想要一吃为快,但考虑到自己如今的面貌还是不要轻易现于人前,她只好忍住了腹中的馋虫,想着再买些别的食物带回竹林木屋中,也省的次次这样来回奔波。 这时,莫秋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出现在雪清婉面前,摊开包袱,里面已装满各式各样的荤素食材,调味香料,甚至还有一兜面粉。 雪清婉顿时心花怒放,莫秋这也太体贴了吧!这办事速率,高出常人不止十倍八倍。许淮闻将如此过人的暗卫送给她,雪清婉不禁替他感到一阵心疼。 她将烤鸭放在摊开的包袱里,莫秋旋指系住包袱。忽然,莫秋伏在了雪清婉的耳边,对她轻声耳语,“主人,西南方向布料摊旁,正有一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清冷如水,淡薄如风。 昨夜。 苏墨的马蹄止于林府门前,檐梁画柱,白绸高悬,如同锋利的刀子,直捅他心。 林禾依死了?他连她出嫁的光景都没能见到,她便悄无声息地去了? 半个多月前才收到林禾依的信笺,信上她问他会否娶她,他无奈地婉转拒绝。一是因为他前路未定,怕会是刀光血影,周转波折;二是在他心中,确实一直以来将她视作妹妹,始终不愿迈出娶她的这一步。 他本想回来见证她的婚嫁大事,可谁能料到,半路上就传来她过世的消息,甚至还有辱她背信弃义的言辞。 他自是一句不信。 望着林府大门,他的拳头狠狠攥着,指甲嵌得掌心隐出了血色,却丝毫缓解不了心中悔意。 他恨自己在她出事时没能在她身侧,没能保护从小到大视若珍宝的这名女子。 他将守灵的婢子拍晕在棺椁旁,端跪棺前,几盏扑朔的烛火燃在这静谧而寒凉的秋夜里,照得他满面悲戚。 明媚若三月纤蝶的禾依,隐疾突发,就此化作一朽枯骨,没落在抷抷黄土之下,他怎能不悲,他怎能不悔…… 如若还有机会,他定要留她在身边好生看顾,哪怕娶下她也义不容辞。 只是,等等。 隐疾?什么隐疾? 他自小与她一起长大,之后虽因被调到辉夜城当差,相隔千里却也一直通过书信交互往来,只知道她从小身体孱弱易感风寒,却从未听说过她身患隐疾。 他逐渐冷静,心头疑云迭起,注视着那座棺椁。 难道…… 一种猜测萌生在心头,苏墨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运功于掌心,一力朝棺盖推去。 砰!!! 檀木棺盖落地瞬间发出的巨大声响惊醒了林府内的不少人,在四处吵着嚷着问这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苏墨透过棺盖落地扬起的灰尘看清了棺椁内的场景。 只有几个织锦缎荞麦枕头,周围攒杂着摆放了些金钗银饰。而灵柩中间躺着的人—— 不是林禾依! 虽然刻意画上了精致的妆容,眉毛和双唇都有仿照她的五官去描摹,但他怎么可能分辨不出她呢? 在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奠堂外便已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谁在里面!” 他闻声,立刻足尖点地轻跃上屋顶,回目又看了一眼那座虚假的棺材后,避着众人离开了林府。 禾依,你究竟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呢? 抱着一线希望,他开始找寻。林府,寿衿楼,香簌城,街巷转角,茶馆牌坊,他都寻了遍,却寻不到禾依的那抹柔光。 今日晨起,他素装出行,继续四处寻找着,却在一处布料摊处,望着一身嫣红喜布,失了神。 她若穿上这身衣服的话,应该会很好看的罢。 怪他,都怪他拒绝了她。 而他转身的瞬间,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瞳孔骤缩。 紫涟罗裳,碎浅迷纱,黑丝翩跹,肤纤若瓣。 被那黑肤色卖烤鸭的异族人映衬的似正月十五的皎明玉婵,阳春三月的轻绿翡柳。 他怎会认不出林禾依的背影?顿时间,感动与激动的情绪交织喷涌而出,他迈出脚步想要立刻上前问询。 然而,迈出一半的脚步陡然止住,他感受到她身边藏匿着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角色,这让他不敢贸然上前。 并非惧战,只是怕她会受到伤害。 他怔怔地呆立在那里,视线定格在她的背影上,表面平静地看着她购买烤鸭的全套动作,心中却风起云涌,雷霆万钧。 林家,为何称她死了? 其中缘由,是怎般的盘根错节? “行云,去查查禾依出事那日林府的动静。”苏墨微蹙眉头,侧身对空气说道。 “是。”这时,一声苍劲有力的男音不知何方从空气中发出,旋即消散。 继而,苏墨注意到原本隐藏在雪清婉身边暗处的厉害角色现身了,她包裹起买好的烤鸭,与雪清婉说的数句话,隐匿程度竟高超到苏墨未能听清一个字。 烤鸭摊前。 雪清婉听莫秋说有人在盯着她看,心里只当是凡夫俗人欣赏她的身段罢,毕竟,食色,性也。 “不必理会,我们回去吧。”雪清婉未曾回头去看那布料摊,只一味想着快些赶回去吃上喷香的烤鸭以解腹内饥饿。 “主人,那男子眼中流露出的情愫,似是……与你相识。” 暗卫的原则是没有疑问,只有执行。谷莫秋算是通解风情的暗卫了,若此刻在雪清婉身边的是莫秋的哥哥谷莫冬,定然问都不问一句直接带着雪清婉回到竹林中,若后面的男子敢追来,一镖子过去就能让他昏厥个十天半月。 “哦?”……款款深情?雪清婉心中涌起几分疑惑,她并不记得自己在香簌城里留过什么情种。 只是,回眸的瞬间,心中流动的血液,像是凝固了。 她曾心心念念的人,正在雨幕中与她对视。 那双深重碧蓝的眸子,多像藤蔓,缠绕得雪清婉难以呼吸。多少日夜的思盼,凝化成涔涔珠泪,涌不出,咽不下,占据着眼眶,模糊了视野。 那瞬间,她好想唤他的名字,却如鲠在喉,难以作声。 “禾依……” 苏墨看到那清丽似水墨的多年未见的眸,终于确定,林禾依,尚活。 他的声音,还是多年前的语味,柔雅如炉边涎香。 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世事多变,雪清婉的情丝,被亲父与后母,被他,被自己,一剪下去,断绝无连。 苏墨心中大抵是有她的,不然何须听到她之死讯后千里迢迢地前来? 只是,他心里的她,只被视作是一个妹妹,只是个可笑的身份罢。 繁华落幕,随着一封信笺,终究都结束了。 雪清婉眼际带着伤情,转身,对莫秋轻言,“我们走。”她怕自己变了主意,再难舍苏墨的温言。 心,早在收到他那封信笺后的泪雨中,已泯然如灰。 衣角旋扬,雪清婉与莫秋二人消失,徒留几分风中残香。 苏墨微怔,林禾依就那般无视了他? 不会,她定是有难言之隐的。或许她身旁的女子威胁她,或许林府威胁了她,否则她怎会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了? 离去的那二人踪迹难寻,他无法准确跟踪。 看来,还是要等调查出林府当日发生的事,他才能再做下一步打算,。 清俊儒雅的脸上坚定了些许,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好。 第二十章 临溪品鸭谓惬意 竹林潇潇洒洒。 雪清婉从方才见面的泪朦失态中渐渐缓回神来。 自己不告而离的做法是对的,已经过去的事就该随风而逝。 如今,最重要的是血骨相接的杀母之仇。 当白天消逝,当黑暗来临,当赋予万物温暖的璨阳变作毁灭一切的炼狱,当和煦婉丽的春风化为销骨蚀魂的毒盅,就好像那一切美好都不曾来过。 “许淮闻看上去非富即贵,为何在这么隐秘的竹林里住简陋的小木屋?”雪清婉心生苍凉,为了转移注意,随口问向莫秋。 “回禀主人,许公子来洛梵国办事,碍于人多眼杂,不便住在城中,竹篁幽静,修身养性,静心凝神,弹琴作诗,自由洒脱。至于居住木屋,许公子美名其曰贴近自然,借奢从简。” 借奢从简?果然是个慧心独到,风致高雅的男子。 “莫秋,你方才说许淮闻是来洛梵国办事的,难道他不是洛梵国人?” “回主人,许公子是伽蓝国之人。” “哦……”怪不得这么一个如仙似画的人,她在洛梵国从未听说过,原来是伽蓝国人。 此时雨已停歇,植物腐朽在泥土中的气息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澄碧的天空上,层层高积云翻滚如浪。山林中不时窜出一只惊雀,姿扬飞舞,轻展歌喉。 忽然,竹林侧畔的宽长溪岸,一个跪坐着俯身洗衣的身影进入雪清婉的视线。 黑发如水披落,随意却不显杂乱,宽大黑袍上袖着金线祥云纹,长拖在溪畔的鹅卵石上,衣角隐隐被水浸湿。和田玉般白透的美指沾着澄清的秋溪,细搓着一件衣物。在他身旁放置着一个密网竹筐,里面装着雪清婉药浴时所用的棉绒浴布。 从雪清婉所处的角度正好看到许淮闻认真而倾世的侧脸。她暗下连连啧叹,好一幅尊贵高雅的美男洗衣图。 忽然想到个点子来整整他,雪清婉坏笑一声,命莫秋将自己从她背上放下来,轻脚细步地走到许淮闻身后,心中默念着叫你跟我斗嘴,然后很大力地朝前一推。 雪清婉想象着许淮闻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倒入水中变成落汤美男的情景,哪知对方瞬间闪身到一旁,失了重心的雪清婉朝前面的水中倒去。 眼瞧着水石愈来愈近,雪清婉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想要尖叫一声,便觉手臂被人用力拉住,重心骤然后倾,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然到了许淮闻怀中。 “在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跳水自尽,清婉可想清楚了?”许淮闻俯身在雪清婉耳畔,柔声轻语。 雪清婉伏在许淮闻胸前,紫蔻香与另一种奇特的味道充盈在她的鼻息间——她昨日夜里被许淮闻揽着时曾闻到过的,那另一股味道究竟是什么呢?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正伏在许淮闻怀中,思考其体香组成时,猛地闪身而出。 瞪着对面的人,雪清婉一脸惊魂未定。 许淮闻泰然自若地转过身跪坐于地,继续洗起衣裳。 “咳,方才,清婉一时冲动,多谢公子相救。”雪清婉静了下心,尴尬地道谢。 “无妨。” 雪清婉走到许淮闻旁边,蹲下身子,伸出手探向溪水。 “好凉。” 刺骨的凉,雪清婉碰了一下就不敢再碰,她也因此庆幸自己没将许淮闻推到水里去,不然把他给冻死了,她可就真成了十恶不赦恩将仇报的坏人。 雪清婉转身去看身边的许淮闻,他浸在水里的手竟然依然洁白如玉,尚未泛红。 “运气功于掌,生热护体,溪凉无感。” “原来如此。”此时此刻,跟许淮闻说了几句话,她方才的悲伤之情都消散干净了。 公子继续洗,我回屋吃烤鸭。雪清婉将后面的话语咽回腹中,她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很不厚道。 她瞥了眼许淮闻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叹道,“公子在溪边涤衣,就不怕被哪家思春的年轻少女迷恋上?” “习惯就好。” 又是这种见怪不怪淡若如风的回答。 “莫秋,烤鸭。” 雪清婉确实已经饿得耐受不住,并未回许淮闻的话。她在心里撺掇一阵儿,觉得叮咚溪畔伏坐着品味烤鸭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呃,趣事。 毕竟时年在林府久居学习商风营略,忙碌频频,鲜少出户。如今自由之身,闲暇之时,纵情山水,融于自然,实在是愉悦畅心。 风扬水涟,许淮闻发丝飞旋,眉角隐露不悦。他本以为雪清婉目睹自己躬浣溪边时会对自己的勤劳大为赞赏,可她竟要在辛勤劳作的他面前吃烤鸭?雪清婉,你的良心被鱼吃了? 雪清婉并未觉察到许淮闻的不满,她饿意难忍,只一味眼馋地瞅着莫秋。莫秋从装满食物的包袱中取出包着烤鸭的油纸,用腰间细刃将鸭肉飞速切片后,递给了她。 她揭下紫色面纱,掷于一侧草丛间,坐下开始进食。 烤鸭香气诱人,肉丝滑腻。品嚼着充斥异域风情的烤鸭,雪清婉腹中的饥饿渐渐消退。 清眸静视幽水——这水虽是自山而下而淌泻在竹林之畔,却比宣纸墨画里的纤溪宽阔幽深得多,竹筏木舟皆可通行。溪水异畔是黄石岩山壁,高耸连天,石壁里参差着数棵阔叶木,红了的叶片在风里飒飒作响,拌和着鸟的幽微轻鸣与山林里牲兽的渺远嚎叫。 “许公子,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此时,一只半烤鸭已经入肚,还有半只,那便可怜可怜这位洗衣裳的贤惠公子吧。 许淮闻深邃的眼光微微一闪,看来这雪清婉还是有点良心的,他刚想应下,决明就旋衣落在了他的身后。 决明向许淮闻呈上一张纸条,道,“报告主人,飞书来信,半月后,四盘山之约将至,云落圣前辈来信提醒。” 闻声,许淮闻将洗好的衣裳放入竹篓中,眼中闪过几束晦暗不明的光,“知道了,下去吧。” 嗖一下,决明身影消失,同时也带走了许淮闻身边的竹篓。 “清婉,今明两日你仍按时药浴,明日过后,身上的痛楚基本可以消失,伤痕完全消失还需半月左右。十日后,我将启程去四盘山,赴多年前与人之约,你是留此为报复林家做准备等我回来,还是与我同行,自己选罢。”许淮闻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褶皱的襟袖,望着对面坐着吃烤鸭的雪清婉说道。 闻言,雪清婉略微思考,明眸一转,嫣然而笑,放下手中装着鸭骨头的油纸,用帕拭唇,侧头道,“报复林家是细水长流的事儿,不急于一时,还需要做很多考量和准备。何况我既然已经说了要跟随在公子身边,日后定然是公子在哪,我便在哪。” “嗯。” 公子在哪,我便在哪?这话听的许淮闻心里有些发瘆。 雪清婉心里则转念一想,四盘山?那是位于洛梵国与伽蓝国交界处,棋仙云落圣的地盘。许淮闻要去那里,他和云落圣有什么交集? 曾有许多精通棋艺者去四盘山求教,可走到半路,就都被繁茂的森林所迷惑,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走了折返的路。相传那森林是云落圣设的天然棋局,除他以外,鲜少有人能解得开。而雪清婉恰巧认识一人,解开过这森林棋局。 许淮闻与这等传说人物有所交集,实乃不凡,跟随他去四盘山见识一下棋仙的能力也好,毕竟雪清婉颇好棋艺。 这时,许淮闻看见了雪清婉手中装着两只鸭骨头的油纸,他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清婉,我的烤鸭呢。” 雪清婉低目看向手里的油纸,对着许淮闻莞尔一笑,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我方才见你与决明说话,便不小心吃掉了……” 见许淮闻寒冷如深冬潭水的眼神,似乎是要把她吞了,雪清婉打了个寒颤,连忙巴结道,“我买了许多食材,回去给你做好吃的,许公子莫气,莫气啊。” “那便赶紧回去。”许淮闻冷冷地说道,继而转身走在前,只留下一个黑发掀舞的无双背影。 雪清婉紧随其后,不敢怠慢。 第二十一章 琴瑟和弦绘渔火 回到木屋里,阿玲从屋外走了过来,手中还端着一壶茶水。 阿玲见到雪清婉回来,顿时喜笑颜开,“小姐,您回来了。” 雪清婉上前拉住阿玲的手,担忧地说“阿玲,你身子还未养好,不宜操劳,应当多加休息。” “小姐,奴婢的身子已无大碍,倒是小姐受了重伤,许公子嘱咐奴婢悉心照料。” “你已见过他了?”雪清婉坐下泯了口茶水。 “是。小姐,快告诉奴婢究竟发生了什么,奴婢都担心死小姐了。”阿玲坐在雪清婉身旁,急切地说。 于是,雪清婉将从她母亲遇害,到她被下毒后被许淮闻救起,再到刚才去见了昭阳庆的事,对阿玲讲了一遍。 “想不到,老爷和夫人竟如此狠毒,小姐,奴婢定对小姐忠心耿耿,助小姐完成复仇之计。”阿玲字字铿锵。 “恩,我已不是林府的小姐,以后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了。” “是。小姐,阿玲有一事不明,为何小姐不对昭阳大人挑明您没死?这样不是更能加深他对您的信任吗?” “林禾依暴毙而死,这如今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我若告知外祖父,固然能得到他的信任与支持,但外祖父也会因此而更加愤恨林家,我实在不忍心他再被这些事所烦扰。何况人多口杂,只恐我的身份在不经意中被暴露,如若被林府知晓,便会打草惊蛇。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小姐虑事周全,是阿玲莽撞了。” 这时,决明落在雪清婉面前,“清婉姑娘,主人叫您去给他做饭。” 雪清婉微微撇嘴,“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决明闪身离开。 阿玲闻声赶忙道,“小姐,做饭这种事还是阿玲来吧,小姐您好生歇着。” “无妨,还是我去吧。”雪清婉无奈地摇了摇头,谁让她得罪了许淮闻呢。 阿玲见小姐执意要亲自下厨,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跟在旁边帮她打打下手。 二人来到另一间木屋的炉灶前,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不久,两荤一素三道菜被端到了案上。 看着案上飘香诱人的饭食,许淮闻眸光流转,执筷轻尝,眼前一亮。这饭菜种类虽寻常,但每道菜的味道都独具匠心,质嫩爽口,含在嘴里,满齿留香,久久不散。 “我原以为清婉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不曾想厨艺竟是这般精湛。”许淮闻由衷夸赞。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本小姐蕙质兰心,琴棋书画,韬略谋识,哪样不会。雪清婉在心底念叨,面上则扬笑回应,“许公子过誉,公子满意就好。” 看着许淮闻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雪清婉微微感到有些疲乏。这一日周转颠簸,确实是累了,于是她向许淮闻辞别后,与阿玲回到自己的木屋歇下了。 五日后,傍晚。 这几日都是晴朗的天,雪清婉的日程不过就是沐泡药浴,涂药养伤,再就是偶尔下个厨,跟着阿玲在竹林四周转转,有时也跟许淮闻拌一两句嘴。宁原和昭阳庆两边暂时都没什么消息。 阿玲因为体虚,这时候已经歇下了。雪清婉独自从屋内走出,远处天色已然垂暮。忽然间,一丝痛楚从心间贸然渗出,乍然而起的悲伤令她痛得捂住胸口。 时光如风,无言而强烈,卷走了昔年花岁美景,徒留泥中落红。旧人如影,而今都已经无迹可寻,此刻,便是寂寥无垠彷徨寞然罢了。 以后,她身边,又能剩下几人呢? 踏过舒软微潮的泥土,不知不觉中,雪清婉走到了许淮闻的门前。 目光停驻在那方微掩着的门扉上,她忽然想见屋内的人一面——悲感之余,哪怕有个人陪她说几句话也好。 伸出手,正欲敲门,从屋内便传出了声音,“进来吧。” 屋中,许淮闻随意地坐在地毯上,一手捧着书籍,一手支着侧鬓,墨发垂落在身肩臂膀。 雪清婉走进来后,他的目光从书页间转移,聚焦在她身上,似是捕捉到了她眼角微不可查的一分悲色。他微泯一下薄唇道,“清婉,可愿与我出去走走?” 一两秒后,她轻声答道,“好。” 两人静默着走出了木屋,踏上那条通往竹林深处的甬道。 日落薄暮,半余的夕光被高翘的竹叶枝影分散成缕,层层洒落一抹疏淡的金黄,到显得有些许亘古之感。幽静的竹谷中,旷远地似乎只剩下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一路无言。 不一会儿,二人走到了雪清婉醒后初见许淮闻的凉亭旁。 凉亭的影子被西落的日光拉得很长,在秋日里更衬清寂与萧索。 “听闻你琴艺高超,我可有幸一赏?”许淮闻的声音,旋留在悠悠箐竹间。 清澈的声音拉回了雪清婉的哀秋之思,她看向亭下摆置的筝琴,轻声道,“公子抬举。清婉琴艺再高,自然也不及公子卓妙之筝音半分,又怎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许淮闻双眸扫过她略带哀伤的面容,用手直接牵过她纤细的袖腕。 “那便,与我合奏一曲。” 说罢,他拉着雪清婉朝亭下走去。 黑长的发扫过雪清婉的鼻尖,恍惚中,她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日暮,他牵着她的手,成为她童年记忆里的英雄。 他拉着雪清婉在石案的同一边落了座。他拂手揭下筝上覆的红绡,露出光泽如缎的筝身,筝侧刻着出水青莲的图样,旁附小诗一首:“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看着眼前上好的瑶筝,雪清婉微微有些忧心,因她许久未弹,怕是生疏。 “就奏《渔舟唱晚》一曲,如何?”许淮闻坐在左边,问道。 “好。” 许是许淮闻顾及到了她的担忧,并未选择太难的曲子。 他敛目,开始抚琴。 闲惬之音渐渐飘起,玄妙动听,清雅怡人,江枫渔火,苇荡日暮,立刻在眼前铺展开来。 雪清婉随声,继起弦,不同于许淮闻的脱俗仙音,而更像是一支轻描素笔在宣纸上作画。 船儿悠悠,顺风满载。 鱼儿悠悠,云儿远落。 船儿摇动,桨儿摆动。 人儿醉不醒。 江上渔火伴渔歌到了江中。 月儿悠悠,顺风送船儿走。 白描浅浅,琴音淡淡,情愫绵绵,徐徐道来,缓缓飘摇。 继而,白描渐消,一阵自由无拘,轻渺灵动的筝声再次飘出。画上之景,确切到了每个水榭屋檐下,舟船渔火间。 流莺悄飞,桨声低语,柳梢垂岸,隔岸轻歌,书生翩翩,佳人楼阁。 一曲毕,画已成。 第二十二章 神秘公子安淮闻 雪清婉转目看向许淮闻,两人四目相对。 他带着几分欣赏之色注视着她,“清婉琴艺果然不凡,琴中绘景,景中藏声,翩婉随性,又合乎调律。” “公子谬赞,是公子与清婉配合得好。”雪清婉微微低首。 “以后,唤我淮闻吧。” 雪清婉微微垂目,应了下来。她一直称他为“公子”,一是敬其为恩人,二是因彼此间尚不熟络。不过,相识数日,况有幼时交情,的确该改了这生疏的称呼了。 “淮闻,可否给我讲讲你的身世?” 雪清婉的愁绪在缠绵的琴音中消散了不少,这时她想起了莫秋对自己说过的话,试探地对许淮闻问道。她如今对他的身份,可谓一无所知。 “等到了四盘山,我会告诉你的。”许淮闻淡淡地将红绡重新覆上长筝。 见对方不语,雪清婉也不再过问,看着他对长筝爱惜的模样,遂问道,“这筝,可有名字?” “它叫做昼渺碎,我出生在冬日里,意为白昼稀渺,轻逝易碎。”许淮闻轻掸去红绡上的浮尘,思绪落到了好久以前。这筝,是他的母亲过世之时留下的。他的母亲于他而言,便好似白昼,可惜,他甚至连白昼的样子都未曾见过,便没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确乃佳名,但我相信,白昼终究会来临,旭日的炽热也终将会驱散所有的黑暗。” 抬目,身旁女子的目光里闪烁着坚定信念的光芒,全然没有了感怀忧思之苦。 看向夜色四合的天际,许淮闻在心里轻叹,是啊,明日,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而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抵达对面那道光明的彼岸。 “天色已晚,回去吧。”许淮闻起身,命决明收起了长筝,两人缓步回行。 “你的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过五日我们便启程前往四盘山,你回去后做做准备。” 此时清月已升,乘着微暗的夜色,许淮闻执着一盏花笼灯,照亮了前行的路。 “嗯,清婉明白。” 回到屋内后,只见阿玲发现主子不在身边,又从床榻上下了来,见雪清婉回来,立马迎了上去,“小姐,天这么暗,您去哪儿了呀。” 雪清婉坐到了方凳上,“我跟许淮闻出去走了走。” 阿玲一面替她揉着肩,一面轻笑道,“许公子风华无双,小姐也倾国倾城,倒也是般配。” 闻言,雪清婉微皱眉角,“莫要胡说,许淮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不过是感怀其恩情罢了。” 阿玲见此便也不再调侃,“小姐,你说许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呀?”边说,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雪清婉看着红烛闪烁下铜镜中的自己,也在心间思索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阿玲,你可听过安淮闻这个名字?” “容阿玲想想……安淮闻,好像,是那个游历诸国之间,行善施恩,深得民心,交好官贵,与永昼国太子,我国寒阙王,并称天下三公子的神秘人物。阿玲想起来了,他与小姐在宁原的生意似乎还有过交集。小姐问他干什么?” 阿玲疑惑地看着雪清婉,倏忽间恍然大悟,“小姐是说,许淮闻就是安淮闻?” 雪清婉的眼神中闪烁着澄亮的微光,她之前听到许淮闻的名字时便觉耳熟,原以为只是被儿时记忆所混淆,原来,是因为与有“神秘公子”之称的安淮闻同名。 天下三公子?是啊,她当时怎么没想起来?传闻世间有三人姿颜俊美,身位高贵,安淮闻便是其中之一。许淮闻这般风貌,兴许就是世人眼中的安淮闻。至于安淮闻为何如此神秘,众人皆不知其身份,恐怕是没有用真名的缘故,许淮闻,才是他的真名。 他在世人面前用“安”为姓,是想遮人耳目,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且他游历诸国,深得民心,交好各国官贵,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她的眸中,凝动着几许幽光。 门外屋檐下,许淮闻听到了屋中二人的谈话,唇角上扬。 许淮闻这个名字,只有他极少的亲信知晓。而当雪清婉在竹林中问他时,他便告诉了她,因为他知道,得知林家诸事后,她会留在他身边。 “决明,让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回主人,忠赤王私业贪贿被查发后,怒不可遏,此时怀疑到了千华王身上,派手下更加严密的监视起千华王的一举一动。” “千华王素来不好争斗,后知后觉。你派出一批死士,将忠赤王派去监视的人全部绞杀,一个不留。” “遵命。” 屋内,正当雪清婉暗暗排算着许淮闻的身份时,莫秋落到了她面前。 “莫秋,可是宁原那边有消息了?” “回主人,玉锦商号头领孟澄收到主人的信,托人回话说,清楚了主人的吩咐,将与昭阳商号合作,借其资产试图重振开采业,争取将那些被异域商号打压后亏损的钱赚回来。” 闻言,雪清婉唇角轻笑,“好,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是!还有一事,方才莫秋得到消息,林家二小姐林禾芝和都水监之子王司恒今将在五日后大婚。” 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雪清婉的眸子转瞬间被阴沉所覆盖。林禾芝要嫁给王司恒?啧啧,柳春琅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朝中势力颇高的王家,一来可以为林家扩张势力,而来也保了自己女儿的后半生荣华。 可是,柳春琅,你想在我抛绣球时毒死我,那我又岂能在你女儿大婚之日放过她? “看来王司恒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莫秋,你去办这件事。” 对莫秋交代完后,雪清婉的唇角,勾起一抹如曼珠沙华般妖冶的毒笑。 五日后,即雪清婉他们出发前往四盘山的前一天。 今天的香簌城可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喜庆声律,城里所有人沿街看见了,那八人抬的大红花轿迎娶林家二小姐的仗势。 因着王司恒王公子的府邸远在京城,他又急于结亲,便先行在林府行了拜堂之礼。行礼摆完酒桌宴席后,便到了洞房花烛夜。 此时,月上枝头,林府的喜房中。 林禾芝正披着红盖头坐在床榻上,盖头里那张脸上满是不情不愿的忿色。几天前,她被逼无奈跟着柳春琅去明悦客栈见了王司恒,哪知王司恒正满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听人说了才知道,王司恒误把一个权贵男子当成女子调戏了一番,被人家从楼上扔下去摔成了这副模样。 林禾芝原本就不愿意嫁给他,听了这事更是避之不及地想赶紧跑掉。谁料肿成猪头的王司恒直接出言威胁,若是不嫁给他,他就要让他爹都水监在朝上谏言说林家贪赃枉法。这下可把柳春琅急坏了,硬逼着林禾芝出嫁。林禾芝万分不情愿,但也不得不从。 王司恒还说就这几日便要迎娶林禾芝,省得林家再改了主意,于是今天,她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喜轿,装着笑脸敬酒应酬,熬到这会,却不知这洞房要怎么熬过去。 第二十三章 克妻少爷王司恒 这时,满身醉气的王司恒一把推开了房门,那张脸上的伤还没恢复,依旧肿的跟个猪头似的。林禾芝透过盖头看到这情景更是满心厌恶。 她想象中自己的婚郎应该是个身份尊贵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至少也得像寒阙王那样位列天下三公子,婚礼也会是凤冠霞帔举城欢庆,花前月下浪漫无比。却没想到自己以后要跟王司恒这么个风流货色度日,这本来该是林禾依嫁的人! 想到这儿,她不由对林禾依恨得咬牙切齿。 “娘子,娘子快来让爷……让爷亲亲……” 王司恒一身喜服,左摇右摆,满脸通红,瞅见了床上披着盖头的林禾芝,眼前一亮,扑着就想上前了去。 哪料那人儿侧身一躲,避开了他。 “娘子,娘子你躲什么,快来……” 王司恒转身又要伸手去够她,林禾芝将盖头摘下来撂到桌子上,嫌弃地瞪了眼他,随即顺起桌子上酒壶,递到王司恒面前,转而带上谄媚的笑。 “相公莫急呀,先品品这上好的酒酿,咱再入洞房也不迟。” “好,好,哎……”见状,早已烂醉酩酊的王司恒用伸出去的手转而接过那壶酒,对着壶嘴就是一顿猛咽。 “好酒,好酒!”正当他对这酒赞叹不绝时,忽然一阵晕眩感袭来,“这事咋回事……我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脚了呢……”说着,便转了几圈倒到了地上不省人事,酒壶也被掉到毯子上流了一毯。 林禾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酒壶捡了起来放到桌上,“哼,还想碰本小姐,好好睡着吧你!” 原来是她在那壶酒里加了过量的安神药,喝下后人立马就会睡过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王司恒拖到了床上,喘着气儿拍了拍手,瞪了呼噜连天的王司恒一眼,“累死本小姐了,真重。” 然后,便去了镜子前摘钗卸饰。正当她收拾完,刚吹灭了蜡烛时,忽然感觉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回身看去,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林禾芝的柳眉微皱,她记得刚刚关了窗的啊?是风太大把窗子吹开了?忽然间,她想起了林禾依,瞬间吓得一个抖擞——不会是她又回来了吧? 黑漆漆的屋子里,林禾芝感觉到有个人影在晃动,她一下子蹿上了床,拖着已经晕乎的王司恒挡到自己面前,全身不停打着哆嗦,嘴里默念着,“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这时,忽然“吱吖”一声——门被打开了,林禾芝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直接尖叫一声,“啊!你的死都是自作自受,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只见走进门的人举着一支红烛,倒是被林禾芝这叫声也吓了一跳,来人一脸懵圈地看着床上的的林禾芝,轻声道,“小姐,您怎么了?” 林禾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原本吊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拍着胸口,“原来是你啊,你来干嘛,我还以为是林禾依来找我报仇了。” 她的贴身侍女瞅了瞅看四周无人,便走了进来,将红烛放到了桌上,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有些愁苦地说道,“小姐,奴婢还是放心不下您呀,您不情不愿地嫁给王公子,奴婢怕今晚他会对你做什么,便来看看。” 林禾芝惊恐的心慢慢缓了下来,接过茶水喝了几口,把杯子又递了回去,“没事,药效已经起作用了,凭这药量王司恒不睡到明天是醒不过来的,你先下去吧。” 侍女点点头说道,“是,小姐,奴婢先走了。您若害怕,奴婢便将这蜡烛给您留在桌上了。” 林禾芝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去。侍女退出房子,将门重新合上。 有了烛光的照映,林禾芝的眼睛环着屋子瞧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松了口气,躺下来琢磨着,世间哪有什么鬼,都是人自己吓唬自己的。 这时,她的眼睛忽然停留在了天花板的某一处,瞳孔骤缩,脸色惨白。 只见一双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在天花板上,紧紧盯着自己。 翌日。 林枫和柳春琅以及林府众人,都聚集在了这间房内。 柳春琅抱着血流成河的林禾芝,涕泗横流,哭得快要岔过气去。林枫则在一旁面色阴沉而冰冷,看着眼前跪着的啜泣的侍女,凌声问道,“你昨夜就在这屋门外候着,小芝出了这样的事儿,你怎会不知晓?!” 那侍女满眼是泪,抽噎着回复道,“老爷,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 “去!把她给我拖下去!”林枫厉色道。 立刻有两名侍卫走来,上前就要把侍女拖走。侍女见状更是哭喊不休,“老爷,不要啊!奴婢昨夜进来看小姐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嘴上说害怕大小姐回来报仇,奴婢还留了盏蜡烛在桌上!奴婢一直对二小姐忠心耿耿,此事确实不知啊!” 正哭的泣不成声的柳春琅见状,心中一怵,怕那侍女一急将她们谋害林禾依的事抖落出来,命令侍卫赶紧把这不守职责还胡言乱语的婢子拖下去杖毙了。 见侍女被拖出去,她才带着哭腔对林枫说,“老爷,您别听这贱婢乱说,这摆明了是有人要暗害咱们闺女啊!” 林枫紧皱着眉头,心中悲痛四起,原本林禾依的死和背叛就让他哀痛不已,这下他的两个女儿都没有了,林枫更是心痛万分。他拧着眉毛走到刚清醒不久的王司恒面前,道,“王公子,昨夜你与小芝同在房中,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王司恒愤恨地瞪了林枫一眼,丝毫不给这个岳丈面子,“本公子喝多了,一回来就睡下了,能知道什么?” 他能知道什么?今早上他正沉浸在一场春意盎然的美梦中时,一个侍女的尖叫声忽然把自己惊醒过来,起身一看身边躺着个满身是血的冰冷尸体,吓了他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娶过门不到一日的娇妻已然成了凋零亡魂。 他接了林禾依的绣球,就死了个林禾依,他娶了林禾芝为妻,又死了个林禾芝?这下可好,他还什么都没干,就彻底落下了个克妻的罪名。这让他怎么好言好语地跟林枫答话? 王司恒暗下里想,这林家肯定有邪乎。于是他不顾岳丈越发阴沉的脸色,说完话就直接走出门离开了林府,想着赶紧回京,让父亲对皇帝好好弹劾林家一番。 看着王司恒直接甩袖走人,林枫和柳春琅都是憋了一肚子气,林枫对着下人厉色命令,“去,给我仔细查昨日进出林府的人,必须给我查出个因果来!” 不久后,房内的人渐渐散去,都去准备给二小姐行丧的事宜,把四处悬挂着的红绫罗都换成了白奠绸,林枫也去查这事儿了,房内只剩下柳春琅抱着女儿的遗体,等待着入殓师的到来。 沾着泪水的眸光,像是被灌注了一层铅那么凝重而寒凉,捏着女儿大红喜服的手攥地越来越紧,心也越来越疼——究竟是谁,是谁要害她的女儿? 忽然,灵光一闪,莫非……劫走林禾依尸体,还有阿玲的,跟害她女儿的是同一个人? 第二十四章 乘船游溪赏风景 “姜才!” 柳春琅对着门外一喊,那位名叫姜才的侍卫立刻走了进来,“夫……夫人,有何吩咐?”姜才深知夫人正在悲伤与愤怒的当头上,生怕哪句话会得罪了夫人,也落得个杖毙的结果。 “我让你去查是谁劫走林禾依的尸体,有结果了么?” “回……回主人,寒阙王那边的人来报,说是查到了几个可疑的人……”姜才颤颤巍巍地回应。 “谁?” “他们说前几日好像见到安淮闻公子去过明悦客栈,身边……身边还跟着个跟大小姐身段相似的女子……” 安淮闻?听到这个名字,柳春琅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当然知道那个天下三公子之一的绝世男子安淮闻,那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身边跟着个跟大小姐相似的女子?她眼神一凌,难道……难道林禾依还没死!? “什么叫身段相似的女子?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林禾依!?”柳春琅呵斥问道。 侍卫吓得一下子跪下来,“回夫人,小的……小的也不知啊,寒阙王的人只知道那女子身段跟大小姐有九分相似,但看脸又好像不是……” “去!让寒阙王的人跟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把那可疑女子刺杀了!” “夫……夫人,万一那不是大小姐呢……再万一得罪了安公子呢……”侍卫颤着声儿地说道。 柳春琅狠厉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些。是啊,那女子或许不是林禾依,就算是林禾依,又是怎么跟安淮闻扯上关系的呢?万一不是,她若得罪了安公子,那岂不是自掘坟墓?安公子身份神秘,能被列入天下三公子,其心机韬略恐怕连寒阙王都难以匹敌。 “那便派人仔细跟踪盯着,一旦确定那是林禾依,立刻刺杀。” “是!”姜才匆匆忙忙地走了下去。 不似林府内的刀光血影语说纷纭,竹篁中此刻正是晨曦微露,天高气爽,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雪清婉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阿玲整理了一些简单的行装,二人坐在床边等待许淮闻来告诉她们启程。 不久后,门被打开。 许淮闻一袭墨绿尊袍,墨发用翠色绣冕束起,露出他白玉般的额角,腰间还系着一把剑鞘洁白的长剑。 雪清婉起身,见着许淮闻的装扮,浅笑盈盈地上前道,“第一次见淮闻束发佩剑,真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不久前莫秋来复命,说已经处置了林禾芝,林府上下此时已经乱做了一锅粥。这让雪清婉的心情甚好,便称赞了许淮闻一番。 许淮闻淡淡看了一眼雪清婉,并不介意雪清婉用形容女子的诗句形容了他,只说一句,“即刻启程。” 两岸绵山,舴艋之舟,缓浮漂漾。红叶飘谷,芦苇摇曳,水纹荡漪。 雪清婉轻纱笼面,坐在船头,欣赏这山水相映的秀丽风光。阿玲身伤尚未恢复,清婉让她在舱中休憩,不必跟随。 “常年久在府中,我很少有出门寄情山水的机会。每次长途外出也只是游走在各地的商号之间,奔波忙碌。如今能拥有闲情逸致观揽此般胜景,也算满足了我一桩心愿。” 风过,衔着清婉之语,吹入小舟另一侧,迎风而立的许淮闻耳中。 “我七岁前生活在宫墙之中,后来被父亲送了出来,得以游历天下,观诸多胜景。你既与我同行,今后,观望山青天蓝,感受四时风雨的机会,还有很多。” “看来,清婉跟随淮闻公子同游,不失为一件幸事。” 宫墙?果然,许淮闻出身皇族。可她并不了解伽蓝国的皇室宗亲,无法以此推断出他的确切身份。 许淮闻悬风一跃,落在雪清婉身侧,船朝这边倾斜了几分。撑船人决明立刻飞身到另一侧,以保持船身平衡。 雪清婉站起身子,注视着面前倾国倾城的人儿,仿佛在等他说些什么。 “我说过,到了四盘山后,你自会知晓。”许淮闻知道她想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无需这么急着告诉她。 “四下无人,清婉为何还戴着面纱?”说着,许淮闻伸指挑起了雪清婉的面纱,那张平凡的脸庞进入了他的视线。 其实若单看身姿,雪清婉确实是袅娜娉婷的典范,倘若再配上她往日的容貌,或许可与他媲美三分。 “淮闻公子干嘛?”雪清婉一闪身,差点跌入水中。她整理好面纱,瞅着许淮闻,“我戴着面纱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林家那些人知道我还活着,记下我现在这张脸,暗中追踪罢了。” “我还以为你是怕自己当今的模样会引起我的不适呢。”许淮闻长长的眼眸扫过面前的女子,佯装有些忧怅。 “天妒公子美颜,变着法磋磨公子,让我这副模样的人与公子随行,清婉也无可奈何。况相貌美丑岂乃自己能决定?美与丑,不过一张皮而已。”雪清婉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是真的有些气恼,他面容姣好就可以不止一次地恣意挖苦别人?以貌取人是为不伦不类不忠不义不仁不道也! 说罢,雪清婉走入舱中。 许淮闻看着她愤愤而离的背影,唇角上扬。奈何心中有些后悔开了这个玩笑,因为从这时起直到入夜,雪清婉都未理睬他。 适夜。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决明还在执篙划船,距许淮闻的约定之日还有五日,四盘山离那片竹林虽不是很远,但若不连夜赶往,恐怕还是会逾期。 雪清婉从舱内走了出来,站在离许淮闻很远的船首,抬目望清月。又想起了前几日在香簌城街角与苏墨的那场偶遇,记忆中有过那么一次,也是七年之前了。那时她十岁,苏墨与她偷跑出府,泛舟于香簌城的清风湖上。他曾待她百般呵护珍视,怎奈…… 最是回忆煞人心,只因物是人却非。 这时,身上多了件加绒外裳,背后传来了动听的声音,“清婉,深秋夜露重,多添件衣裳,你身子刚好,可莫再着了凉。看你这般入神,在想什么?”许淮闻含笑上前,面若春风,找雪清婉搭话。 “清婉在想,为何有些人表面容颜倾世,平日贵雅之风君子之态,却会有毒舌的一面?” “此类人表里不一,必遭天谴,清婉胸怀大度,莫与他一般计较。” 就在许淮闻话音刚落之时,朗明的夜空被飘忽而来的阴云遮蔽,只留下山林中风吹叶动的飒飒声,气氛斗转肃然。 许淮闻眼神一凌,环视周遭。 不过,对面的雪清婉看着转暗的天气,轻笑出声,宛若清铃,“必遭天谴?淮闻公子一语中的,清婉佩服。” 许淮闻听到雪清婉的笑声,眼神中的冰冷逐渐消淡,不过还是警觉地看着四周。他的实力日趋壮大,难保不会有人怀疑觉察,想方设法除之以防后患。 果不其然,随着山林树叶的声响渐近,几道黑影从山林中冲出,而水面也波澜涌动,又有几道黑影从水中冒出。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几十人包围住了水中央的小船。 第二十五章 月黑风高来刺杀 雪清婉看到这些黑影后,心中有些慌乱。不过她有莫秋暗中保护,虽未见过莫秋的真正实力,但对付这些人或许不成问题。况且船上还有许淮闻和决明,她应该无需忧心。 许淮闻将雪清婉护在身后,冰冷地说,“决明,留一人性命即可。” “是!” 决明放下船篙,雪清婉注意到他十指间多出几道银线。霎时间,决明的身影消失,而后一道道银光闪耀在那群黑影中。五秒后,水花四溅,小船周围的黑影竟全部落水,水中飘出一股血腥的味道。 就当雪清婉松了口气以为战斗结束了的时候,苍茫的暗林中又有好几个黑衣人飞身而出,其中一个更是拿着短剑直直地从背后朝雪清婉刺了过来。 雪清婉猝不及防,还没转过头便感到后方一阵寒意。决明正忙于应对其他的黑衣人,没有觉察到后方的异样。就在雪清婉感觉那股寒意就要挨住自己的衣裳时,一道碧色身影闪过,寒芒一划,一剑封喉。那个想刺杀雪清婉的黑衣人的脖颈上,连滴血都没溅出来,就已经没了气息。 雪清婉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执着长剑的许淮闻,还有已经倒下的黑衣人,心中余惊未泯全是后怕。许淮闻将未曾沾血的剑收回鞘中,眸子轻瞥了眼暗处,似是有些不满。 暗处的莫秋有些郁闷,这次本该是她在新主人面前第一次展现实力的机会,却被许淮闻抢了先,她还没不满呢,许淮闻倒责怪起她来了。唉,谁让她反应不如许淮闻快呢?随即她也闪身而出,执着匕首与决明一起对付着其余的黑衣人。 许淮闻望着船上那名死去的黑衣人,眉梢微皱,难道这些黑衣人不是冲他而来,而是冲雪清婉来的?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给林家了? 看着旁边面上仍有惧色的雪清婉,许淮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道,“别怕,没事了。” “多谢”,听到许淮闻的安慰,雪清婉的惧怕之色逐渐消散,转而眉脚皱了起来,轻声呢喃着“林家居然这么快就查到了我的身份……不应该啊,我的容貌已经改变了,柳春琅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正当她疑惑之时,决明与莫秋纷纷落回船上,各自手里还都押着一名黑衣人,决明手里的黑衣人还戴着面具。 “你们是谁的人?”许淮闻转目看向这两名黑衣人,音冷如冰,神色凝凌,全身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威严气魄,雪清婉从没见过这样令人战栗的他。 决明揭开手里这名黑衣人脸上的面具,不料,此人忽然面色青紫,七窍流血,全身抽搐,倒地而亡。 这时,莫秋手里那名没戴面具的黑衣人也咬舌自尽了。 “主人,这些戴面具的人在来之前就服了毒,面具揭开毒性就会发作,从而身亡,除掉了他们吐露身份的后顾之忧。且这些人的武功并不高强。”决明说道,“而那些没戴面具的人,不论是穿着还是打法上都跟戴面具的有很大差别,这些人黑衣人应是属于是两批来历不同的人。” 闻言,许淮闻和雪清婉的眸光皆一闪,来历不同的两批人? “可有在他们身上发现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雪清婉开口问道。 “回清婉小姐,并未。”决明答道。 这让雪清婉的眉皱得更深了。倘若那后来的一批黑衣人是柳春琅派来刺杀自己的,前面的那些又是谁派来的呢? “先将船上的尸首处理掉吧。”许淮闻对决明交代。 于是,决明将尸首都扔入了水中,随即继续去船前撑起船篙,带着小船在诡秘的夜里前行着。 雪清婉走到许淮闻身旁,开口道,“此事,你怎么看?” “既然是两批人,想必他们的目的也不相同。后来的这批没戴面具的人,很明显可以看出他们的目的是刺杀你,这意味着你的存在已经被林家人所察觉到了。”许淮闻低目一面思忖,一面说道。 闻言,雪清婉同样陷入低思,她跟许淮闻在香簌城出现的那次的确引人注目,或许也因此柳春琅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所以暗中派人刺杀。可问题是,柳春琅一介妇人,从哪找的这么些武力高强的人来刺杀她呢? 忽然间她想到了自己当初中毒一事,那时候柳春琅的人就是在寒阙王的药庄里拿的毒药,而且她被柳春琅宣称过世前跟萧王有勾结,最大的收益者也是寒阙王,寒阙王又是林家的后台…… 难道这些想刺杀她的人,也是寒阙王帮柳春琅派来的? “淮闻公子说的不错。只是柳春琅没有那么大能耐派这么多人来刺杀我,恐怕这些是寒阙王派来的。”雪清婉将内心的猜测告诉了许淮闻。 听到“寒阙王”这三个字,许淮闻的眸子里闪出了些别的东西——寒阙王,这可是他的一位旧识呢。 看着许淮闻未曾做声,雪清婉接着问道,“那那些戴面具的人又是什么目的呢?” “那些戴面具的人如决明所言,武功并不高强,且他们在来之前已经服过了毒药,他们的目的大概不是刺杀,而是试探,应该是针对我来的。”许淮闻的眸光明暗不齐,想到了伽蓝国那些蠢蠢欲动的皇室贵戚。 闻言,雪清婉抬眸看向眼前的男子。是啊,如若许淮闻就是众人口中的神秘公子安淮闻,那么他的存在,应该是许多位高权重之人的忌惮,因此有人来暗中试探他的身份与实力也不足为奇。 “既然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日后必得更加小心了。”许淮闻淡淡说道。 “清婉明白。” “天色已晚,你先去就寝吧。” “好。淮闻公子也早些休息。” 雪清婉心事重重地转身,准备走入船舱,这时,她瞧见了正撑船的决明,想起他方才用银线瞬间绞杀几十名黑衣人的情景,心中的忧愁顿时淡了大半。有这么强的人跟在许淮闻身边,她也有莫秋保护,应该是没什么危险了。 决明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发现雪清婉正眼神带光的瞅着他,顿时心中一阵寒颤,回过头赶紧划起船来。 舱内。 阿玲焦急地看着走进来的雪清婉,急忙凑上前,“小姐,方才我听到落水声了,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雪清婉揉了揉肩膀,漫不经心地答道,“有几十个黑衣人想偷袭来着,然后被决明跟莫秋秒杀了。” “秒杀几十人?决明公子跟莫秋小姐竟这般厉害。”阿玲眼中流露出钦佩敬仰之色,转而又有些忧虑,“小姐,是柳春琅她们察觉到你的存在派人来追杀了吗?” “是啊,不过这些人恐怕是寒阙王派给柳春琅的。”雪清婉坐在被褥上,声音带了些严肃。 “寒阙王?这可难对付了……”阿玲开始愁苦起来。 雪清婉倒并未再多想,有些事降到头上,该面对就去面对便是。不过这时,倒是有件让她颇为兴奋的事儿。 ------题外话------ 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 第二十六章 林家幕后寒阙王 “莫秋!” “属下在。” “我问你,那个决明是什么来头?” “回主人,决明为青泽派盟下影支族嫡系暗卫。” 影支族?就是与谷族并列为武界至尊的另一族? 雪清婉霎时惊在了那里,这许淮闻的手下一个谷族的,一个影族的,这是要纵横武林的节奏啊! “许淮闻是不是就是安淮闻?” “回主人,是。” 果不其然,雪清婉的推测是正确的。她啧啧一声,难怪安淮闻——一个身份尚且不明的人,在百姓中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声,想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莫秋和决明替他办事,暗中辅佐。 “那,你和决明谁更厉害?”雪清婉兴冲冲地问向莫秋,方才她顾着看行刺自己的那名黑衣人了,只看到了决明用银线秒杀人的精彩场景,却错过了莫秋战斗的画面。 “回主人,属下与决明擅长领域不同,除匿和速外,属下擅刺,毒,蛊,决明擅线,箭,体术。如若远程暗战,属下有七分把握胜他,如若近身明斗,属下胜率只有三分。”莫秋如实回禀。 “当真?”雪清婉的眼眸顿时变得更加明耀。 如此算来两人当称不相上下,但作为暗卫,通常情况下多是暗发制人,莫秋既擅暗战,在悄无声息中解决敌方,这可是雪清婉有力的安全保障。这下,想刺杀她?暗杀她?什么也不用愁了。 “属下不敢欺瞒主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阿玲愣愣地盯着她家小姐忽然间冠缨索绝的笑态,用袖口抹了把汗。 船舱外。 究竟是谁洞察到了他的身份?雪清婉离开后,许淮闻望着有些鲜红的水面,低目沉思。忽然听到舱中传来一阵笑声,思绪瞬间被打破。舱外的许淮闻和决明同时滞愣,这声音,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实在,让人慎得慌。 翌日清晨。 水面上,薄雾浮起;山林间,红叶沾露。 雪清婉的鼻息中感受到了早晨湿润的空气,睁开眼眸,只见面前一张如画丽颜。 对方面上肤白细俊,竟连毛孔都看不到,眉线柔和,双眼微阖,睫毛长翘,淡绛色的薄唇轻抿,润泽如玉。 这是哪儿来的谪仙?雪清婉迷迷糊糊地观察着对方。 忽然,谪仙张开了眼,如同两株黑色的曼陀罗,绽放在毫无瑕疵的五官间。 雪清婉心中一颤,猛地坐起身来,看着躺卧在她身边的许淮闻,惊魂未定。 许淮闻轻轻揉了揉眼,疑惑地看向雪清婉,“清婉,怎么脸红了?做春梦了?” 脸红?你一大早在我跟前使美人计,还说我做春梦? “你怎么睡在这儿,阿玲呢?” 就在这时,阿玲从舱外探进头来,“小姐,公子,东西阿玲都已打点完毕,您和许公子收拾一下,我们该下船了。”说完又将脑袋离开了船舱。 雪清婉看了许淮闻一眼,继而舒展了下胳膊,走出了船舱。船此时已靠了岸,阿玲和决明正在岸上等待着,旁边还拴着几匹白马。 “今晚之前我们要赶到拓达城,明日在途径一座小镇,大概明晚就能抵达泗盘山。”许淮闻也从舱内走了出来,徐徐说道。 随即,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岸。 初日照高林,山光悦鸟性。 自下了船后,雪清婉一行人便骑马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前行。刚刚翻越了一座小山,众人此时正在山阴面一处岩石上略作休顿。 雪清婉与阿玲体质偏弱,坐着歇息。决明与莫秋藏匿在暗处,许淮闻则眺望着浓密的森林,不知所想。 苍云变卷,凉秋之风习习,许淮闻眼神一暗。 “出发。” 傍晚,拓达城。 雪清婉戴着面纱,与许淮闻走入一家客栈,身后跟着阿玲。 这一行人走进来,这间原本就不大的客栈里,所有客人都将目光汇聚在了他们身上。女子们都眼带桃花的瞅着许淮闻,也有不少男子的视线集中在那浅紫巧裳,身形曼妙,气雅如莲的女子身上,欲要上前搭讪。但当看到她身旁不可一世的男子时,又只得作罢。 “世间怎会有如此俊美的男子?望之一眼,我死而无憾了。” “你有所不知,看他那面容和气质,此人,分明就是安淮闻公子啊!” “就是那个游历诸国,辅助各地官民解决各种难题,身份神秘的公子?难怪有如此仙姿。” “安淮闻公子怎会到这边陲小地?莫不是来对拓达城施以福泽?” 许淮闻似乎对这些议论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这是他辗转十数年所换来的应得的成果。 雪清婉淡淡看了议论的人群一眼,这个许淮闻果然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同时那些人的谈话,也彻底落实了他就是安淮闻的事儿。 阿玲则为自己的主子能受到众人关注,感到格外欢欣,喜滋滋地跟上前去。 订了两间上房后,店家将他们安置在二楼雅间用膳。 用膳期间,雪清婉与许淮闻依然是相对而坐,阿玲在一旁伺候雪清婉用膳。 腹中的饥饿感被填充后,许淮闻用巾帕擦着嘴角,决明忽然落在他旁边,恭敬道,“主人……”他看了雪清婉一眼,欲言又止。 “无妨,清婉是自己人。你说罢。” “是。忠赤王得知派出的人全部死后,一气之下直接来到千华王府,说要讨一个公道。千华王不明所以,与他发起争执,现二人已闹到圣上那里去了。” “嗯,许弘羌做事向来冲动不经大脑,他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我们暂时停止对他们的行动,将精力集中在调查上次袭来的黑衣人的背后力量上。” “是,主人,还有一事,这封信。”决明从袖中掏出一张淡绿色字条交给许淮闻。 许淮闻阅后,浮上浅浅笑意,“东璃澈啊,有趣。”然后他将字条放入面前茶杯,字条渐渐融化,最后变成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水——这是纯茶植物做成的字条,入水即化,易于销毁。 东璃澈?听到这个名字,雪清婉蛾眉轻敛,这便是洛梵国皇子寒阙王之名。难道许淮闻跟寒阙王认识? 寒阙王此人在洛梵国朝中地位牢固,手段奇特,常有出人不意之举。加之其对医道颇有见术,旗下开设着全国最大的连锁药业。 人人都言,寒阙王是太子的唯一候选人,将来势必成为洛梵国的帝王。 许淮闻跟这种人物有交集,似乎也不足为奇。 只是,寒阙王有可能参与过暗害雪清婉,而且前一夜的刺客也有可能是他派出的,这让雪清婉对此人没有丝毫好印象。而林家也是寒阙王背后的力量,她要是想扳倒林家,寒阙王将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阻碍。 她本想通过昭阳家族,以及宁原的生意来逐渐蚕食林家根基,毕竟她在林府多年,对家族背后的优利弊缺了如指掌,想要扳倒林家应当不难,但她却没有考虑到寒阙王的存在。 只要林家全力扶持寒阙王登上皇位,寒阙王当然也会不让人动摇林家第一大族的地位。任昭阳家族在朝势力多广,也难以企及皇子之权势。倘若寒阙王顺利登基,再想对林府下手就难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 “清婉,你用完膳后来我房间一趟,我有事与你说。”许淮闻看着雪清婉若有所思的样子,对她交代道。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决明也消失在桌前。 雪清婉嚼着饭菜,兀自思忖着许淮闻与决明的话。 ------题外话------ 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3=谢谢宝贝们 第二十七章 巧设林木为棋局 一刻钟后,雪清婉敲响了许淮闻的屋门。 “进来吧。” 雪清婉走进屋中,许淮闻正背手站在窗前俯瞰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如同君王俯瞰江山,权倾天下。 “淮闻公子让我来,所为何事?” 许淮闻转过身看向眼前的女子,悠悠开口,“你刚才听到我提东璃澈,是不是在考虑对付林家的同时怎么对付他?” 雪清婉眼神微亮,他还真是会猜她的心思。 “是,寒阙王与林家相互辅佐利用,我若想动林家,怕是难了。” 看着雪清婉的些许愁色,许淮闻的面上却泛出了一丝轻笑,“清婉倒不需太过担忧,你想,若你能私下与东璃澈交好,替他寻得一方可与林氏家族匹敌甚至实力更胜林府的家族,转移了东璃澈的合作方向,如此,林家茕茕孑立,便很容易对付。” 闻言,雪清婉轻轻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办法,只是,寒阙王并非清婉这等丧家之女想交好便能交好得了的。况且兴许是寒阙王参与了害我也不一定”,看着许淮闻呷着的笑意,雪清婉灵光一闪,“你有法子?” 许淮闻逐渐走近了她,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东璃澈近来会在箬南城开辟别苑,他打算与诸国几个皇贵合住一阵子,以交好固势。我同他是幼年挚交,他自会给我这个面子。如若你也能抓住此良机,同他会晤,必将获益匪浅。” 这下,雪清婉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没想到他们两人还有这重关系。寒阙王既然要与皇贵同住,她便也能跟许淮闻去凑个热闹了。如果这时她能笼络住寒阙王,那等于除去了林家最大的靠山,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不过,大概任谁也想不到,天下三公子中赫赫有名颇得民心的如仙男子安淮闻跟一贯刁狠毒辣的寒阙王会是挚交。 “不愧是淮闻,与寒阙王为挚交,且坐掌诸事纹理,一举两得之计,确实是妙。”她面露赞意得看着他。 许淮闻幽邃的黑瞳同时注视着雪清婉清明的双目——他能读出许多人眼中匿涵的欲望,喜乐,心思。可清婉那双含括宙宇的眸子,似乎有脱离尘世的魔力,令他无从下手。 他索性收回目光,淡笑着说道,“清婉过赞了,论起计谋,你也不差。林禾芝的事儿,我听闻了。睚眦必报,我很欣赏。” “多日以来,清婉诚谢淮闻公子的照顾与帮助。时候已晚,清婉便不打扰你歇息了,先行告退。” 林禾芝的事儿,没有莫秋的话雪清婉哪能那么容易完成?莫秋是许淮闻赠她的,因此她又道了一声谢。 不过,她不能总依赖于许淮闻。待自己的力量成熟之后,一切,还是要掌握回自己手中的。 说罢,雪清婉转身离开。 待雪清婉走后,许淮闻坐在案前修书一封,交给决明,“托人把这封信交给东璃澈。” “是!” 雪清婉走回到自己的客房中,阿玲迎上前,奉上一盏饭后的清茶,“小姐,你回来啦。” 她接过茶水,掩面饮尽,而后坐在了床边。 “阿玲已经将床铺收拾好了,小姐早些睡吧。” “嗯,辛苦你了。” 阿玲行礼后便在偏房的榻上歇下了。 雪清婉躺在榻上,盯着天花板。 许淮闻与她的目标人物相同,都是寒阙王东璃澈。他与东璃澈乃是挚交,方才进食时雪清婉又听到决明的话,似乎是伽蓝国皇室王侯的争斗,而这争斗又是许淮闻暗中操控的,再加上他以安淮闻一名游历各国,深得民心,结交皇子,扩展羽翼。 或许……雪清婉心中慢慢有了具体的答案。她早知晓许淮闻身份不简单,隐约中是与皇族有关,如今看来,他大概就是伽蓝国的皇子。 次日,雪清婉他们从客栈出发,继续赶往四盘山。 晌午时分,他们途径一座小镇,在其中稍作歇息停留,而后又是马不停蹄。就在当天傍晚,终于抵达了四盘山脚下。 四盘山是过穹山脉的一大支系。过穹山脉绵延数十里,座座山峰高耸险峭,逶迤壮丽,植被丰富,以天然屏障的雄浑之姿作为洛梵国与伽蓝国的国界。 在日沉黄昏的余晖中,雪清婉依稀可以看到,四盘山近顶处有一座精巧的别苑,藏匿在秋日里褐红与枯黄交织的林木间。 决明将马匹栓在入山口的树干上。雪清婉正要前走,许淮闻拦住了她,雪清婉疑惑地看向他。 “如果不想迷路,就让我带着你走吧。决明,阿玲交给你了。” 许淮闻伸臂揽起她,轻功作力,轻巧地踏上一棵树的枝桠。 雪清婉站在高悬的枝桠上,重心难稳,一个趔趄差点滑下去。 许淮闻扶正她的身子,凑到她耳边轻言,“靠紧我。”旋即一手揽起她的腰,施力携着她,在树枝间跳跃飞窜,却是朝向四盘山旁边的另一座高峦山顶前去。 依旧是熟悉的香味入鼻。雪清婉紧紧靠在许淮闻的肩旁,手搭在许淮闻的脖子后面。看着树木一棵棵从身下闪过,她紧闭上眼睛,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二人身后,决明直接侧抱起了阿玲,跟了上去。阿玲近距离看着决明俊冷的眉目,双颊微红。 一刻钟后,两组人相继抵达山顶。 许淮闻携雪清婉落在长满荒草的地面上,待站稳后,放开了雪清婉,阿玲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决明的怀抱。 雪清婉拂拍掉身上尘渍,正欲开口问为什么要到四盘山旁边的这座山顶上来。许淮闻却径直走到了面朝四盘山一侧的山崖前,眺望着四盘山上林木,观望良久后,会心一笑。 雪清婉来到他身边,许淮闻手指泗盘山茂密的丛林,言道,“四盘山无法运轻功而上,云落圣化山为盘,林木为棋,春夏青碧,冬秋黄红,二色棋子,来者观移,胜者入山,败者折返。” 她循着许淮闻的指向看去,果然,偌大的丛林中,枯黄的树木与褐红的树木星罗棋布,秩律有序,横纵交相,脉络清晰,玄机暗藏,俨然一盘对弈中的棋子。 看来,若要入山,需先解开棋局。 “云落圣不愧堪称棋仙,竟巧借林木设局,清婉长见识了。”雪清婉感叹道。 “此局,我已经破了。今晚先在此安歇一夜,明日一早,便登四盘山。” 许淮闻回目,在丛生的荒草一隅,看到了那间熟悉的草屋,对着雪清婉道,“我幼时,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说罢,他便向木屋走去。 雪清婉则被远方的景致所吸引,金乌西沉,彤云出岫,林谷旷深,心绪又浮起。 她曾有过这样的心愿,逃离市井喧嚣,名利争锋,于山野丛林中觅得一处僻静宅院,育花耕粮,临溪浣衣,采菊东篱,相夫教子,侣鱼虾,友麋鹿,安闲地度过余生。 可惜物转轮回,生于斯世,有诸多无奈罢。 ------题外话------ 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后面的剧情会更精彩~谢谢宝贝们=3= 第二十八章 伽蓝国中暗流涌 雪清婉长叹一声,走向许淮闻所前往的那间草屋。 草屋中昏暗,待决明燃起一支蜡烛后,雪清婉打量屋中一番,不禁眉头微蹙。 这草屋极其简陋,连门都没有。屋中亦无床榻,只有地面上零散铺开的几张草垫子,沾满了经年累积的灰尘。草屋角落处有一张矮小的木桌,上面排放着一个满是蜡泪的小烛台和几本破旧泛黄的书。 “许淮闻,为何你居住的地方会如此令人震撼?” 许淮闻苦笑,“当经历过贫苦困境后,方能站在世间顶端,俯瞰苍生。” “……” 阿玲这时候走到了雪清婉旁边,自信道,“小姐,这种地方难不倒阿玲,阿玲这就收拾出安歇之地。” 雪清婉拍拍阿玲的肩膀,点了点头。 她走到角落的木桌前,拭去一本书上的灰,发现这是部兵法,除此以外,还有几册史书,一册医书,一册百家论。雪清婉见决明帮着阿玲在一旁忙活,便百无聊赖地翻看起这些古旧的书籍。 “时年我于此居住时,除过苦心研究森林棋阵外,只能看这些书解闷。”许淮闻同样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眼前似乎浮现起幼时情景。 一个面容精巧无双的孩童坚定地从棋仙庵中搬出,住在这简陋的草屋下,习读诗书,钻究棋道。 不久,阿玲的声音唤回沉浸在书与回忆中的两人,“小姐,许公子,可以休息了。” 雪清婉转身看去,草垫上的灰尘皆已抖落消失,尖利之处都被磨平了,决明不知从哪寻来了几席绒布,铺盖在草垫之上,然后又从屋外整理出一些荒草与柴荆,固定在一起,作为简易的挡风之门。 雪清婉与许淮闻放下书,各自选了张草垫躺上。阿玲从包袱里取出一件长夹裳,披在了雪清婉身上,然后灭了蜡烛,躺在一旁,闭目安歇。 此时,伽蓝国皇城,义王府。 “殿下猜测果然不错,安淮闻即许淮闻,在他身边还有高手保护。”男子面对着身前少年的背影,毕恭毕敬地说道。 “想来他已经走了十二年,本王与他,很快就要见面了。” “殿下为何不派人除之以绝后患?” “父皇送他出宫,自有用意,贸然行动绝非良策,何况本王羽翼尚不丰满。如有机会,本王自会想方设法除他。倘使一直寻不到时机,本王且等他回来,再除之。 “许淮闻远在洛梵国,竟能挑起二位皇兄的矛盾,实力不容小觑。你先派人调查一下,把皇城里那些烦人的苍蝇处理掉。” “是。” 男子离去后,少年走出房门,望着远月星空,尚为稚嫩的脸上,显出不合年龄的成熟之态,眼神如夜,冰凉幽沉。 雪清婉是被屋顶上一阵清脆鸟鸣声唤醒的,她从草垫上坐起,而周围的人还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她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草屋的临时柴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还未全亮,暗蓝色的天边隐映出几抹朝霞的虹彩,片云消松。凌晨的山顶秋风萧萧,让刚脱离睡梦的雪清婉瞬间清醒。 晨起未消的雾气如同缠绵的纱绸,将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脉笼罩起来,重重远山,幽幻缈远,仿若仙境。 “起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许淮闻听到声响后也醒了过来,他走出木屋,闭上柴门后,来到雪清婉身边。 “还好。” 这时,远处的山天交界处闪现出了点点红芒,起初只是淡淡的,水墨画般晕染在云间。忽而红芒迸发,似熊熊骄火燃起整片森林,雾气骤散,万山齐现。霎时间,淡墨水彩被艳烈的橙红色完全浸染,璨晔金日的轮廓徐徐呈现,烂锦飞千丈,金波涌万棱。 星月规避,空色愈明,云天奏响,万物和鸣。生命的力量在朝日下被唤醒,滋长,勃发,绵延。凡世的纷乱烦扰,琐碎的情仇爱恨,在自然无与伦比的雄丽景观下,都渺小入埃,不值一提。 雪清婉被这壮美的日出朝阳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许淮闻在淡淡的金光中,被渲染出仙魄般的轮廓,更似下驻凡间的天上人。 “得览四盘山前朝阳东升之景,清婉此生无憾。”雪清婉喃喃开口,目不转视地陶醉在辉煌阳彩下。 “天门依约开金钥,云路苍茫挂玉虹。”十数年前,居于此处的尚为年幼的许淮闻,便已被这动人心魄的日出所吸引。那时,他埋种下了有朝一日将这美好江山,如画风景包举宇内的雄图壮志。光阴流转,此时再看这番朝华——他离自己的目标,不远了。 这时,阿玲也苏醒了过来,她与决明走到前方这这二人身后,一同陶醉在眼前美景中。 不久后,许淮闻回头,对众人说道,“是时候出发了。” 依旧是按照上山时路线,许淮闻与决明运起轻功,带着雪清婉与阿玲重回到泗盘山前。 “跟紧我。” 许淮闻择了一条幽深小径,众人跟随他踏入密林之中。 愈往前行,树木便愈密集。林中分布着红叶与黄叶两类参天的高大树木,与昨日在山顶上看到的一样,不过此刻到了冠叶密集蔽空的树下,根本无法判断棋势走向——看来昨晚登上旁边那座山观测一番是很有必要的。 此外,两色树木的周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藤蔓菌孢类植株,覆盖着野地与枝木,使得路格外难行。 众人前进许久,最终在一块巨石前停下了。 巨石阻隔住了他们的去路。上面刻着朱红的“栖真岩”三字。从两侧看去,岩石后面的道路狭窄难行,荆棘丛铺卷在底。 “怎么走?”雪清婉一问。 许淮闻四下观察了一翻,众人的左侧此时种植了一列黄叶树,延伸到远处,右侧则红黄相间而生。 茫茫树海,略无阙漏。 “决明,将左侧的第一棵黄叶树移动到右侧前两棵树中间。”许淮闻语。 决明动作很是利索,轻细而坚韧的细线一出,深入泥土中缠住左侧第一棵黄树的根,用力一拉,树已连根倒下,继而几道细线密集地将树干缠绕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右侧前两棵树中间已多了棵黄叶树。 这时,左侧原本的密树广林陡转宽敞,露出了片寸经行之所,一行人沿着这条小道继续前行。 随后又进行了几次移花接木,无一不是巨石或荆棘阻隔住了道路,忠烈岩、寿字岩、福满岩,石上的刻字都是出于云落圣之手吗? 雪清婉唤莫秋出来协助决明,这让他们前进的速率加快了很多。 就这样在棋局般的林中行进了一两个时辰,众人抵达了一处断崖。 这处断崖无论是在山下还是在旁边那座山上都观察不到,似乎是在山的东面,被繁茂的林叶树枝遮掩了起来。断崖距对面大概有八十余米远,对面便是昨日在山下看到的棋仙别苑。 两边由一条年久失修的吊桥连接起来,吊桥上的木板有许多都腐朽残缺了,桥下崖底晨雾弥漫,阴暗潮湿,不知深浅,让人不禁一阵胆寒。 雪清婉注意到吊桥边儿上挂了个牌子——过梦桥。有趣,这桥说不定过着过着就只能永远沉睡在梦里了。 几人踏上吊桥,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绳索前行。 就在雪清婉距吊桥终点还有最后两步时,身前的木板忽然断裂,坠入深崖。 心跳陡然加速,倘若她埋脚快了一步,恐怕就变成这四盘山底蛇蝎虎兽的饲饵了。 一条墨绿色的衣袖出现在雪清婉面前,她紧握住这只手臂,朝前一跃,落到对面崖上。 她对许淮闻感谢一笑,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别苑大门前。 别苑占地不广,安设在山顶下方崖壁的一处平坦岩层上,呈方形,建筑风格朴素而显庄重,清雅又不失体统。 “决明,去告诉云落圣,淮闻前来赴约。” “是!”决明轻起,翻入门苑围墙。 第二十九章 山中棋仙云落圣 此刻,别苑东侧,二楼棋室,一位髭须斑白,仙风道骨的老者,一袭黑袍,闭目凝神地坐在一副棋盘前,静静等候着。 决明寻踪觅迹,最终落在老者面前。 “他来了?”老者缓缓张开眼,看向面前清俊的黑装男子。 “是,主人正在别苑门前。” “你去替他开门吧,老朽就在这儿等他。”说罢,云落圣又瞑起双目。 不久后,许淮闻走入棋室,雪清婉跟他在身后,决明他们则候在棋室外。 察觉到来人气息,云落圣睁开眼,眼睛里满是喜色,连忙拉住许淮闻,道,“为师等你许久了,快来快来,先陪我下完这盘再叙。” 许淮闻见状也不推辞,在棋盘另一侧坦然坐下,双手作揖对云落圣行了一礼,“淮闻来迟,还望师傅海涵”,继而敛袍淡笑道,“十几年了,师傅对下棋之爱未减丝毫。” 雪清婉站在一旁,一面端详了云落圣一番,果真有棋仙风范。这人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一面听着二人对话,这才明白,原来云落圣是许淮闻的师傅。 云落圣哈哈一笑,“不迟,不迟,你还能记得我这个师傅就行。来,下棋!” 说罢,他便执起一颗黑子落在了面前的棋盘上,伸袖对许淮闻示意。 许淮闻只好执起白子,与棋仙对弈起来。 雪清婉在旁仔细观察着棋盘,棋场如战场,需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审时度势,悉心洞察,借彼消长,方得为胜之机。 原本许淮闻占着先机与优势,可逐渐的,他的优势被拉扯消失,天平偏向了棋仙那边。这让雪清婉有些不解,明明在一些步子上可以占得更大的优势,许淮闻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不知不觉中把优势让给云落圣这边,自己丧失了良机。难不成他是故意的? 半个时辰后,当最后一颗黑子落下,许淮闻落败。 “哈哈哈,乖徒儿棋技大有长进啊!当初我最多是十五步胜你,如今竟能拖师傅四十余步,相信假以时日,师傅就要败在你手中了。”云落圣起身,拍了拍许淮闻的肩。 “师傅承让,依师傅棋仙之技,淮闻怕是难以得胜。”许淮闻淡泯着笑意,为云落圣奉上了一盏茶水。 “徒儿,你此番前来,为师深感欣慰。但为师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实在是孤寂得很,所以——”云落圣抿了口茶,悠闲地说道,眼睛里又露出分狡黠,“半月内,你若没有胜过为师,为师便不准你下山了。” 闻言,许淮闻在心里默叹了一番师傅的小孩子气,他这次来就是想多陪陪云落圣的,毕竟此次一别,以后怕是很久都见不到了。 “师傅这倒令淮闻为难。”许淮闻语毕,却将目光瞧向了雪清婉,云落圣也随着许淮闻的目光看向了她。 雪清婉瞥了许淮闻略带期待的目光一眼,心下无奈,转目对云落圣恭敬道,“落圣前辈,清婉愿同淮闻一起受您指教。” “师傅,清婉是与我同行的好友,师傅棋技超凡,淮闻自愧难及,若与清婉一起或许还有三分可能与师傅匹敌,还望师傅恩准。”许淮闻语气诚挚。 云落圣注视着其貌不扬的雪清婉,大概是被许淮闻柔雅的嗓音与真诚的言辞打动了,点了点头道,“方才老朽与淮闻对弈之时,见姑娘在旁侧看得很是入神,料想姑娘也是精通棋艺之人。那好,老朽就给你们半月时间,半月后你们两人一同与老朽对弈,如若未能战胜老朽,就留在山上陪老朽一辈子吧。” “多谢师傅”,许淮闻对云落圣浅鞠一躬,随即面向雪清婉道,“清婉,先让决明替你挑间客房休息,我与师傅还有些话要说。” “好,那清婉先告辞了。” 云落圣见清婉走出棋室,周围没了旁人,他立马面色激动难掩地看向许淮闻,眼眶中竟有泪溢出,“淮闻啊,为师只记得你幼时面貌就可人俊秀,几年不见,竟出落地跟个仙人儿一般,果真有帝王之风。你离开这几年,为师一人生活在这林野中,偶尔下山到集市购些物件,无趣极了……” …… 别苑西侧与南侧建筑相似,底部都由竹木支架搭建而成,分成几个明亮通透的雅间,类似于南方吊脚楼台与竹楼的混合之作。东侧房屋则由砖瓦垒建,分上下两层,下层为云落圣的居室,上层则是屏风分隔开的棋室,棋室阳台无窗——临风下棋岂不愉哉? 此刻,车马劳顿的雪清婉被安顿在南侧的一间客房内,随意吃了些干粮后便躺下歇息了。 良久。 当雪清婉苏醒时,已近黄昏。 半月内战胜棋仙,虽有两人之力,但也并非易事。这几日,她还需抓紧时间,尽快试探出云落圣的棋路与实力,这才能让她有十足的把握胜出。 雪清婉给阿玲打了个招呼,随后前往棋室。果然,云落圣正坐在棋室中,正参照一本《古棋残局》布阵自练,见雪清婉来了,眉眼中露出笑意,“老朽正在想清婉姑娘何时会来呢。” 雪清婉落座,扫视了一眼棋盘,浅笑道,“还请落圣前辈手下留情。” “哈哈哈,那是那是,有后生前来请教,老朽高兴得很,老朽就让清婉姑娘先走一步。” 雪清婉旋即面色平静,究悉起案上残局,盘算片刻后,一子落下。 云落圣也不再喜笑,神情转而严肃,精心观察,细细布阵。 一柱香焚尽,时间竟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二人还在紧张的棋设中对峙,棋盘近乎排满了双色棋子。云落圣额角已出冷汗,而对面雪清婉的面色却依然平静。 又是半个时辰,天色完全暗下,星光耀空,秋月素凉。 棋局,终于结束,结果,竟是平局。 云落圣站起身来,舒展了一番腰骨,望向窗外,沉言道,“清婉姑娘,你……是否与昭阳泠交战过?” “落圣前辈,不瞒您说,我的棋技,尽得她传。”提起这人之时,雪清婉站起身来,指间微颤。 “唉,怪不得。那女子,是唯一一个不经点说便破了这四盘山阵,并与老朽棋技不分伯仲之人。清婉姑娘可知道她的近况?” “她身患重病,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雪清婉咬住下唇,以减缓心头之痛。 因为,云落圣口中的昭阳泠,其实就是雪清婉的母亲。在昭阳泠待字之时,曾来过四盘山与棋仙一搏过。 “这般才女,英年早逝,当真可惜。不过,清婉姑娘继承了她的衣钵,且青出于蓝。你的实力应该不止与老朽平手吧?” 第三十章 互不达意生间隙 “前辈误会,清婉与前辈平手实乃发挥超常,前辈棋艺过人,清婉自愧不如。”雪清婉清眸微转,恭谦回礼道。 方才对弈之时,雪清婉确实隐藏了一两分实力,她有些许机会可以制胜,但毕竟对方是从未败局的棋仙,自尊颇高,况且往年还与自己的母亲有过渊源,如若如此直接地胜过了他,她觉得不太合适,还是等到半月后与许淮闻一同胜之才算是圆满。 云落圣苦笑一声,轻叹一气,“你不愿承认也罢,老朽看人一向很准。唉,看来老朽又要一个人待在这山上咯。” “落圣前辈也可下山尝尝这尘世味道,想必生活会添上许多趣味。”雪清婉看着眼前的发已半白的老人,心生同情。他虽被称为万人敬仰的棋仙,可谁又能体会到他的无垠孤寂呢? “我在此本为脱离浮世喧嚣,潜心钻究棋技。如今年岁已高,总会被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了去。也罢,等到春日天气暖和了,我便下山去了”,云落圣的面色有些沧桑,长眉垂叹,转而看向雪清婉,“清婉姑娘,老朽膝下无儿无女,唯一的惦念便是淮闻。老朽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能答应。” “前辈请说。” “淮闻那孩子,有堪称掌棋之人的实力与手段,但他生时丧母,幼年离父,鲜少能对人敞开心扉,但老朽能看出淮闻对姑娘有所不同,棋技即心谋,清婉姑娘谋略非同一般,老朽只希望姑娘能在淮闻迷惘时能多加提点。” 闻言,雪清婉的眸子里飘掠过几抹不浓不淡的光,生时丧母?许淮闻……竟有这般苦楚?迷惘……他那控天下之势于一手的姿态,也会迷惘吗? “前辈安心,淮闻于我有救命之恩,若他有需,清婉定当义不容辞。” “哈哈,好。姑娘请回吧,老朽期待半月后与你们两人的对弈。” 雪清婉向云落圣辞了别,心中带着几分感慨地转身离去。下楼走入院落中,发现许淮闻正侧坐在西边雅间外的廊下长座上,斜倚廊柱,看着逐渐走近的她。 “竟能与云落圣对弈这么久,结果如何?”他眸光渺淡地启齿道。 雪清婉坐在许淮闻散展如烟的衣袂旁,淡淡地说,“平局。” “啧啧,不愧是清婉,第一局就能与他平分秋色。” “清婉不才,倒是你,晌午来时输地毫无故意为之的迹象。你分明能凭一己之力胜出的,为何偏要卷进我?”雪清婉的眸光里略带着不满。 “云落圣此人心高气傲,鲜少出山,对外界棋况不甚了解。棋仙一称在数十年前名副其实,可如今外世权贵争夺,政治风云突变,官场如棋场,各国有夺权之志的皇族中极少的几人,对棋道的掌握绝不亚于久居深山的棋仙。云落圣对我的帮助非同小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较之青出于蓝,我宁屈于师下。”许淮闻与雪清婉四目相对,平缓道出这席话。 “原来你还有这样解风情的一面。唉,是啊,云落圣前辈一个人在这山上,也怪可怜的,他在意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雪清婉想起方才云落圣对她说的话,夜风吹过,心中微微动容,“我们便在这里好好陪上他十五天罢。” “嗯。” 夜风过,雪清婉看着眼前美的跟画似的人儿,犹豫半晌后,慢慢开了口,“你方才说皇族中极少的几人,你既是其中之一,这么多年来,想必一直是在为那个权倾天下的位置谋算?” 她试探地再次谈及起他的身份,她虽然已经大致知道了,但还是想听到他亲口讲出来。 云落圣说他鲜少对人敞开心扉,但能看出他对她是不同的?她期待他这时候能敞开心扉,证明自己在他眼里是诚心相待的友人。 “清婉心中已有答案,便无需多问。夜里风凉,早些睡罢。”许淮闻眸光微闪,拂袖而起,转身走进了廊前雅间内,只给她留几许转瞬即逝的浩然黑丝。 回到房中的许淮闻,坐在茶案前,原本就黑如潭水的眸子此时变得更加黑沉。 雪清婉,知晓我的身份,真的很重要吗?你是因为对我不信任吗?抑或你觉得,我救你,只是想利用你?你明明应当已经猜到了的,为何还是要问?幼时相识的情分,又算得上什么呢? 雪清婉独身坐在飒凉的风中,忽的,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揪痛。 十几日前,她得知林家诸人所为恶行。若无许淮闻,她怕是已经死了,继而尸身被凌辱,如今大概正趟在崖下任由猛兽嚼咀吞咽,只留下一架骸骨。 可她连这救她性命携她同行之人的身份都只能依靠片言只字自行推测,她又该如何报其恩情?此刻已到四盘山上,他为何还是不愿亲口告诉她? 是啊,情貌皆似谪仙的他,权高位重的他,流着皇室血液的他,岂会对林家一介弃女真诚相待?凭借儿时相识的交情,留她助她,已是他施予她的最大恩惠罢。所谓推心置腹的友人?雪清婉许是多想了。 既然他只当她是被施舍援助的弱者,她只能竭力变强,强大到无人可欺,强大到无需再依附他的力量。 雪清婉面色有些哀伤地回到房内,这时,莫秋从暗处出现,手中拿着一沓账簿,单膝而跪,音色清珑,“主人,孟澄派人送来了玉锦商号下的一些帐本,请您过目,还有这封信。”说着,莫秋将账簿放在案上,而后将一张青绿色茶粉制成的信纸奉上。 雪清婉接过信笺,坐在檀木茶几前,边品阿玲新沏的茶水,边读信,读毕,愁容渐消,笑容渐浓。 其后的几日里,雪清婉或是待在屋内处理宁原的一些账务,或是去棋室与云落圣闲谈求教,或是考察四盘山的树林棋阵,总之,她与许淮闻一面也未见过。 直到三日后的傍晚,许淮闻出现在了茶室门前。 此时雪清婉正在和云落圣边下着棋子边品茶聊天,听到动静雪清婉转头看去,只见许淮闻雪沫乳花般的容颜憔悴了不少,衣角边沾了些泥土青苔的印痕。 “师傅,十日后的棋局提前到今日吧,我来跟你对弈。清婉。”说着,许淮闻带着倦意眼的神看向了她,示意她起身让个位子。 雪清婉见他这副模样,有些错愕。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了呢?还急着要把十日后的对局放到今日,不是说好多陪云落圣几日吗? 她起身对他说道,“淮闻,你需要休息……” 云落圣看到徒儿这副模样,顿生心疼,刚想让他去休憩,许淮闻便已开口,“十日后本应是我与师傅的一场对弈,淮闻为不经询问便将清婉姑娘卷入其中而道歉。清婉,你就在一旁观战罢,如有需要,再助我一臂之力。师傅,你可切莫手下留情。” 说完,许淮闻便直接在云落圣对面落了座,整理起眼前的棋盘。 雪清婉和云落圣见他执意要此时对弈,只得无奈妥协。二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面面相觑,皆心生担忧。 第三十一章 淮闻昏迷危机显 依旧是云落圣执黑子,许淮闻执白子。 一个时辰左右,在精排密布的棋盘上,云落圣落下一子。云落圣的胜利之形渐显,许淮闻则瞳色渐转幽冷。 “淮闻,你似乎已无翻赢之机,结束吧。” “不,再等等。” 许淮闻强忍着快要炸裂般的头痛,在棋盘上捕风捉影,找寻可胜之机。奈何身体不适感愈发强烈,强烈到他无法正常思考。 雪清婉注意到许淮闻愈加苍白的脸色,眉头微皱,在他耳边提示道,“九行五列。” 许淮闻听后,强撑着再扫视了一遍棋盘,终于,视线停留在雪清婉说的那一处。 介时,对面的云落圣似乎也有察觉,随着许淮闻的视线看去,神色一滞,变得紧张起来。 许淮闻轻悄地夹一白子置于那棋盘核心处的空缺之位,陡然间,局势云翻雨覆,白棋如千军万马奔袭攻来,令对方略无翻转输赢的可乘之机。 “师傅,我赢了。” 语毕,头痛带着黑暗袭来,许淮闻晕倒在了棋案之上。 “淮闻!”雪清婉与云落圣异口同声地喊到,可那花颜玉人,却怎么也没有反应…… 两天后的早晨,雪清婉坐在许淮闻的榻旁,将碗中冒着热气的汤药一匙匙吹凉,喂入许淮闻口中。 自从许淮闻晕倒后,她便寸步也未离过他。 那日她慌慌忙忙地让决明将许淮闻背到榻上,幸好莫秋通晓几分医术,解出了他的病由,运功将他体内的毒气逼了出来。但光是逼出毒还不够,需要服药清理余毒。于是,决明迅速下山,入城去抓药材回来。云落圣每日熬制好后送过来,雪清婉再一勺一勺地喂入许淮闻口中。 “小姐,您歇息会儿吧,为了照看许公子,小姐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阿玲将浸湿的巾帕递给雪清婉,心疼地看着她充血红肿的双眼。 “我没事,等他醒来我再去歇息,你先下去吧。”雪清婉将巾帕敷于许淮闻额上,嗓音微微沙哑地说道。 “是……”阿玲将房门关上后离开了。 望着床上面容安详如睡般的男子,雪清婉恍然想到,当初她躺在床上,他替她上药的情景。风水轮流转,她不过想报恩罢了。 仅仅三日未见,许淮闻竟发起了高烧。精通毒学的莫秋告诉她,许淮闻中了一种四盘山一带独有的秋季蚊虫之毒。 他这三日去做什么了?怎么会中这种毒? 雪清婉思虑着,忽然注意到许淮闻长黑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她一喜,唤道,“淮闻?” “母后,淮闻连您的面都没见过,只能凭父皇寝宫的几幅画像想象您的面容,您别走好不好,别再丢下淮闻了……” 白衣若华的女子身影逐渐朦胧,眼角,有泪流出。 忽然,一根温润的指划过他的眼角,替他抹去了泪水。 许淮闻睁开了双眼,雪清婉一双清目正焦急而欣喜地注视着他,手指还停留在他的额鬓间。 “淮闻,你终于醒了。” “雪清婉?”许淮闻还未从梦中回神,他有几分陌生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直到母后的背影从脑海中逐渐散去,对雪清婉的记忆涌上,才放松下来。 “恩,是我,你昏迷了两天,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 “无碍。”许淮闻在雪清婉的搀扶下坐起身子,靠到了软枕上,这才觉得嗓中干渴如烟,双唇欲裂,“有水吗?” 雪清婉立刻执端起案上青白瓷杯,送到许淮闻手中。他轻泯几口后,将杯子放在了床柜上。 “我怎么了?”许淮闻解了两日未饮水的干渴后,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问向清婉。 “那日清婉见你回来时脸色煞白异常,你赢过落圣前辈后,忽然晕厥,经莫秋查验,你是中了泗盘山独有的秋蚊之毒。那三日你去了哪里?怎会中了毒的?” 秋蚊之毒?许淮闻面色微变,道,“过穹山脉的珍稀药种繁多,我借这机会去了隔山采集药材。回来时身子便有些不适,看症状想应是受了寒气,便嚼了几棵驱寒草,哪知不但没能减轻症状,反而头痛欲裂。我硬撑着赶了回来,怕自己受寒更严重,便想着在那日抓紧时间与师傅对弈一局。之后,只觉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泗盘山秋蚊之毒本属热性,你又食用了驱寒草,致使热毒激发,险些毙命。你不是习医之人吗?怎么连秋蚊之毒都未有觉察?”雪清婉语气中带有几分气恼,若非莫秋解毒,此刻棋仙别苑里恐怕已经摆了一架棺材。 许淮闻无力地笑笑,玉指拂掠清婉乌发,“抱歉,让你担心了。” 雪清婉见许淮闻的墨瞳望着自己,倏忽起身,声音里带着几分不以为意,道,“你既醒了过来,清婉就先去歇息了。决明,你主子醒了。”雪清婉对着前门外喊了声,回目望了眼许淮闻,随即出了侧门,回到自己房内。 许淮闻屋内,决明正单膝跪地面对床榻,神色愧疚,“主人,属下失职,未能在主人危急之时陪在主人身边。” “无妨,让你办的事可有结果?” 决明摇摇头,“伽蓝国皇城中派去监视探查的人全部被刺杀,凶手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许淮闻面色一沉,“看来皇城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是我疏忽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许淮闻瞥了决明一眼,随即看向窗外,轻声叹息,“此事不怪你,对了,你去帮我调查一下我采药那片山上的植物,我中秋蚊之毒,恐非偶然。” “属下遵命!”决明听完许淮闻的命令,正欲离开,身后又传来主人的声音。 “这两日,一直是雪清婉在照顾我?” “回禀主人,清婉小姐自您晕倒后便片刻不离地照顾您,两天两夜未曾合眼。” “嗯,我知道了,你去罢。” 其后几天,雪清婉常常做了滋补的膳食,带去探望许淮闻。 “清婉冰雪聪颖,擅筝精棋,庖厨之艺也不在话下,果真是个秀外慧中的佳人。”许淮闻正在桌前品尝着砂锅中鲜美的鸡汤,对着身旁的人儿一阵夸赞。 雪清婉瞧着许淮闻完全恢复过来的面色,总算松了一口气,回道,“啧啧,前几日还说我模样不入眼,今儿总算是见着我的好了。” “清婉之好,我自是时时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第三十二章 重归于好相交心 就在许淮闻对着雪清婉一通追夸之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淮闻啊,为师来看看你。” 许淮闻放下碗,起身将门打开,迎着来人,“师傅,快请进。” 云落圣一身白袍,走入屋内,将许淮闻打量了一番,哈哈笑道,“这气色可好多了,得亏清婉姑娘的悉心照料呢。唉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晕可把为师给吓坏了,若早知你身中蚊毒,为师怎会与你下棋呢。”说着,云落圣愈发后悔,自己当时就应该坚持让徒儿回去歇息的。 “承蒙师傅关怀。然则这棋局淮闻是胜出了,师傅可莫要反悔,不放我们离开啊。” “是是是,男大不中留了。为师是以一敌多才败给你们俩的,不觉得亏。”云落圣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二人,尽管他知道许淮闻的离开是必然的结果,但难免也会失落。 这几年来,他每每想起许淮闻少时在侧的光影,春风折扇映人面,交言喜闻笑相随。好不容易盼他回来了,又这么快要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得到,这让年事已高的他真真难过不已。 许淮闻与雪清婉看着云落圣伤怀的神情,相视一笑,雪清婉道,“落圣前辈,淮闻身体恢复还须些时日,我们怕是还要麻烦您一阵子,您可莫要伤怀感叹了。” 雪清婉住在别苑的这几日,在与云落圣的交谈中,越发能体会到他对许淮闻的关心在意之深重。云落圣喜于多年后的相见,又叹惋他终究要展翅远飞,常常患得患失。她便与许淮闻商量着再多陪他十多天,以解其忧。 距东璃澈交会诸国王贵之期尚早,宁原的生意也有了进展,她也想通过这段时间,顺便向云落圣或许淮闻请教一下这山林棋阵。 “真的?不对,老朽是说,这样啊,老朽两个强劲的对手还要占着这地方,真是为难……不过,老朽为人宽容不计前嫌,暂且不赶你们走了。”云落圣立刻转忧为喜,清婉与淮闻二人对他忽如其来的嘴硬表示无可奈何。 “既然淮闻病情已经好转,那老朽就不打扰了,告辞啊。” “师傅慢走。” “前辈慢走。” 送走云落圣后,决明忽的前来。 “主人,属下已查遍主人采药那日所途经路上的植物,发现半数植物上都沾有秋蚊之毒。”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你先下去吧。” 雪清婉目露疑色地看着悠然品茶的许淮闻。 “方才决明说植物上沾有秋蚊之毒?淮闻,难道说你中毒并非巧合?” “还记得我们在那晚遇刺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今后,这样的情况针对我而言只会更多。我曾在伽蓝国中被一种百毒之蚊叮咬过,险些丧命。事后父亲余恃未消,便命我日日在香叶天竺葵中沐浴,熏香入体,自此蚊虫不近。所以那天在山上,我身感不适时只想着是受寒,并未想到蚊毒一类。” 闻言,雪清婉忽然想到了他身体散发的香味道。原来他身上与紫蔻相间的另一种香味是香叶天竺葵,难怪味生辛凉,是以驱蚊虫。 “可你却没想到,有人寻踪觅迹,故意在你回程途中的植被上加了秋蚊之毒,虽毒性不重,但秋蚊毒症状与风寒极其相似,此人料定你不会想到蚊毒,而会食用山中密布的驱寒草,从而烈毒激发,一击致命。”雪清婉微敛着眉头分析道。 “对,当你告诉我所中之毒是秋蚊毒时,我就觉察出了问题。”许淮闻肯定了她的说法。 “看来,对你下手之人必然十分了解你。” 雪清婉与许淮闻几天前的那丝嫌隙已然消失,此时正相对而坐,面色凝重地思考着此事脉络。 “既然出手,他们就应该有十足的把握成功。不过我的体质功力远非常人能比,况且你能当机立断地找莫秋来替我解毒,我自然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意。” 许淮闻的话让雪清婉安心了不少,蚊毒的手段只能用一次,那些人再想得逞大概也没那么容易了。 “罢,先不谈此事了。”许淮闻放下手中的茶盏,忽然牵过她的手腕,“清婉,随我去一个地方。” 随即他携着她起身,打开房门,回望了她一眼,旋即走向别苑的大门。 雪清婉任由他牵着自己,微微有些不解地跟在旁边——他身子刚刚恢复,这是要去哪儿呢? 两人走出别苑,许淮闻水袖挽过清婉腰肢,运起轻功,以枝为路,朝四盘山背面前去。 山前背阴,山背向阳,和暖的日光渐渐掠过婆娑树影,将二人笼罩。 雪清婉目光汇集在许淮闻的脸上,看着他认真倾世的神色,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颜值这么得上天垂怜的人儿,上辈子是受了多少苦难呢?想着,竟有些同情悲戚。 “这样大张旗鼓地在山林子里晃悠,你不怕出什么意外?” “比如?” “比如上次蚊毒,这次蝎子毒、蛇毒、蜘蛛毒一类的。” 清婉知道,倾城公子体质强健,可清婉不一样,这被她妹妹暴打后的骨头缝里还疼着呢,弄不好毒就到骨头里去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如画似玉的姑娘…… 咳,雪清婉本想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是她在心里默念一遍后一阵恶寒,想想还是算了,省得许淮闻被呛着,将她撇在林子里喂蝎子毒蛇和蜘蛛。 “上次行动失败,他们近期一段时间应当不会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因操之过急而败露身份。” “这样自是甚好。” 雪清婉正将心神投入在蝎子毒蛇蜘蛛身上,全然没注意到许淮闻已经停下了脚步,落在一方柔软的草野上。 “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处景地,我给它取名为万花谷。幼时思父念母了,便会来这儿,远望天边游云追芒,赤脚游走在花儿间,枕青嫩芳甸,闻万花芬香,再一躺,就是一个下午。”许淮闻在铺洒着日光的坪野上环望着四周,追景及忆,眸光中闪过几道潋滟的流彩。 雪清婉听得许淮闻之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如诗似画的草坪中央,环顾瞧去,万寿菊、山茶、蝴蝶兰、月季……如星缀野,青蝶轻飞戏舞,晌阳环媚,数棵秋海棠树在不远处,洗风窸窣。 心中被着秋日之花万般齐胜的景象所感染,她在心中赞叹,四盘山上的美景果真数不胜数,倒是令她不舍离去了。 许淮闻拂袖席地而坐,她也跟着坐在了他的旁边,两人在大好秋光间望着翩然起舞的秋蝶,各有所思所想。 许淮闻侧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女子,被周围的秋色衬得更加温柔。心中轻叹一声,他怎么会误会她是因为不信任他才屡次问询他的身份呢? 他那日因为这事生了愠火,便只自去了山里采药,在山里徒步环行的几日,他也算是彻底想通透了,雪清婉身边亲人尽失,致使她对旁人很难再建立起信任,她不过是想要自己对她能坦诚而已,这或许能给她原本冰冷复仇的心带来几分温存,让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立无助。 她承受的再多,也是个女子,也渴望能有个安心之地,有个能信得过的,值得倚靠的朋友。 “清婉,抱歉,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我的身份的。”许淮闻目光中带着诚挚与几分歉意地注视着雪清婉。 嗯??许淮闻觉悟了??雪清婉转头,对上了他在秋阳下显得分外清明柔和的眸子。 “没事,就像你之前说的,其实我已经猜到了,说不说也没太大关系的。” 许淮闻微微低目,“我知道,只是我亲口说出来要更确切,你也会更加安心。” 雪清婉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第三十三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父亲是伽蓝国先皇的第四子,虽非长子,确是嫡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太子。母亲若华出身朝官贵族,曾出席过一次伽蓝、洛梵、永昼这三个国家的王公贵族宴席,容惊四座,一举成名,在上一辈中被诸国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父皇在宴席上对她一见倾心,母亲若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伽蓝国太子妃。” 闻言,雪清婉的揣料得到了印证。果然,许淮闻便是伽蓝国帝王之子。 “母亲娴雅端庄,知礼大度,在父皇登基后顺理成章地登上后位。然而天妒佳人,她生我时难产仙逝,父皇悲痛欲绝。从此伽蓝国后位一直空虚,无论父皇对哪位妃子有多宠爱,都未有立后之念。 “父皇待母后一往情深,待我则严慈并济。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深宫中目睹了一例例以计谋权害人上位的事实,父皇告诉我,如若想在深宫之中立足不倒,就必须要接受这些残忍,并运用这些残忍。 “我起初并未在意父皇之言,认为君子应顺从心志,以德服人。可是不久后我遭受了百毒之蚊的祸事,便知有人故意加害于我,但想若成君子需拥有海纳百川的心胸,因而我对此事未作深究。 “然,一天夜晚,我在宫中散步,却发现倍受父皇宠爱的淑妃在凉亭中,对母后大肆谩骂,其言污秽难以入耳,更听到她命令自己在御膳房的亲信在我的饮食中下毒。 “我对淑妃一向敬重尊爱,可她却阴狠无道。自此一事,我谙知所谓君子之风无法改变恶人之心,年幼的我渐渐变得精谋细算,我设计陷害淑妃,顺势揭穿其欲夺后位的阴谋,看着她被父皇处死之时,才体会到掌他人之命于指间的妙感。 “七岁,我被父皇送出宫去,父皇对外宣称我神秘失踪,暗中则告诉我积蓄力量,适时归来。自从受了百毒之蚊的祸事后,父皇知晓,如若我久居宫中必然成为诸人的眼中钉。他将我的第一个目的地设作四盘山,拜云落圣为师,以棋为导,锤炼心智,练就缜密而沉稳的性子。 “下山之后,我易名为安淮闻,游历诸国,交好权贵,发展势力,引伽蓝国中皇子之争,为返回后顺利上位做准备。直到最近,机缘巧合救下了你。” 山岚萧叶,往亦绸缪。 许淮闻姿影似风,华美的容颜在山天间隐露飒凉。往事如出水莲子,粒粒浮露。 他将多年来深藏于心的过往告诉了这样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不知是幼年情怀还是别的缘故,他对她,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对于许淮闻的身世,雪清婉并不意外,七分已料。这些事,他应当极少对人讲罢,她能体会到他言辞中对回忆萦索的淡淡情愫。 “生于皇族,若不用计,只能成为他人计中棋子;若不自强,只能被凌强欺压。清婉愿助你一臂之力,以答谢救命之恩。”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许淮闻虽已有不容轻视的实力,然而皇位之争何其艰难凶残?譬如此次中秋蚊之毒一事,尚不知何人所为,可见皇宫中已经有人展开了行动。因此,她愿助之。 许淮闻转过头,望着面前的女子,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稍,发质细软,手感甚好。 “你大仇未报,我又怎好让你费心于我的事?我救你乃出于本心,无需报答。清婉,别再将我视作恩人,算来,你也救了我一命,两者抵消了。此后,你我便是知己知彼的友人。” 自从那夜离开林府后,雪清婉一直在心中有着几丝疑虑——许淮闻救她助她,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旧时之缘吗?凭着他的身份,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本应置之不理,毫不在意。抑或是她身上还存在着利用价值,他能借此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是,他从没有表露出过对她有利用之心,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帮衬着她,虽总爱出言调侃,但何时真心打击低看过她? 她是真的因为林家那些恶人带来的后遗症,把事情想复杂了。 忽而想起他晕后醒来那日,她看到他微阖的眼颤微抖动,愈渐湿润,一滴清泪划过眉鬓,口中隐喃一声,母后,凄婉深切。忽而想起云落圣告诉她,许淮闻心魇难消。 是啊,他也是一个有着斑驳过往的人,哪怕身居高位,也会想拥有知己之友,也会想吐露心事。 “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后,清婉对你再无疑虑,再无芥蒂。 “淮闻,我四岁那年,在香簌城街角与你相遇,那时你来洛梵国是有何事呢?”她想起那场初见。 许淮闻目光回放,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情景,“那年父皇带我来跟洛梵国圣上议事,回伽蓝国的途中经过了香簌城,这才遇见了你这个迷路的小女孩。也就是那不久之前,我在洛梵国皇城里结识了年岁相近的皇子东璃澈,与他成为挚交。我的医术,很大一部分都是得了他的指点。” 闻言,雪清婉点点头,“原来如此,东璃澈的医术堪称举国无双,旗下还有全国最大的药业,难怪淮闻轻而易举就医好了我身上的伤呢。” 这时,她又不免想到东璃澈准备开苑与诸国皇贵同住的事情,也不知她能不能笼络住这个被称为医界奇才的寒阙王。 许淮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道,“清婉放心,我已经给东璃澈修书一封,让他命派给林家的那些手下停止对你的追杀。你这般聪颖过人,想笼络住东璃澈,不难。” 雪清婉轻叹一声,看向他,“希望如此。” 京都,皇宫,帝王议事厅。 黑丝绒金龙纹的垂帘长幔遮挡在过廊口,几名小太监在帘外守着,一个个全都低眉俯首不敢作声。长廊上每隔几米就矗立着一位全身黄金甲胄的御林禁军,守护着洛梵国最高权利者的安全。 帘内,瓷炉中燃着的龙涎香气醇浓飘溢,大厅中只有三个人,一站一坐一跪。 雕刻着栩栩如生龙形浮雕的墨色华椅上,正坐着当今洛梵国最尊贵的天子,先帝嫡子,万臣之领——东璃容皓。虽年近不惑,但他深蓝如海的目光却仍犀利明亮,仿佛囊括了浩瀚星宇,四海万田,全身上下散发着无人可侵的威严庄肃,所谓一个回眸便能掌握一场人生,一个指动便能覆灭一座城池。 “父皇,儿臣以为贸然处置林家确有不妥。林枫是本国经济猛起的先首功臣,林家旗下商号更遍及全国大江南北更甚邻国,其经商策略、虑道手段皆非其他商业家族可比,而财政大臣背后是以林家产业作为支撑,林家相当于本国国库半个股东。如若当真查惩,封截林家财产事小,动摇本国经济根基事大,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儿臣还望父皇三思。” 开口者立对天子,双手作揖,腰身微倾,平然陈叙。 在此人旁侧,跪着一位身穿一品朝服的半百老臣,他深稽一首,朝珠碰地,声音颤巍巍地开口道,“陛下,臣附议。林家贪赃枉法一事恐乃都水监特意垢陷。众人皆知林家老爷虽敛财经商能有如今的成就,凭的都是真才实干,其德高望重名扬四方,况其本已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又怎会冒着污损自己名誉的风险收取那并不丰厚的贿金?这岂不是惹人非议自找麻烦?” “魏慎,空口无凭,你说都水监有何理由当着诸臣之面诬陷林枫?”东璃容皓开口了。那张绛色薄唇只是微动,便让浑厚如钟的声音浩然回响在了整个厅堂内,让人不由屈膝震颤在帝王之息下,噤若寒蝉哑口无言。 第三十四章 淮闻挚友愤春琅 魏慎又叩一首,端跪作揖,目光诚恳地向圣上进言,“回禀陛下,林家嫡女与次女接连毙命,王司恒先是接了嫡女的绣球,后是跟次女举行婚事,两次喜事却都成丧事,王司恒父子难免心生怨念,因此在朝堂上恶意弹劾啊。” 东璃容皓闻声目光一转,用手指敲点着椅侧扶手,暗自思索起来。 站立的男子侧身看了一眼魏慎,随即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既事关林家名誉与君王威严,还需慎重考虑。儿臣以为,若直接命地方都察使查探林家,必定会让林枫心生怨怼,到时候若证明林枫无罪,林家诸地商号怕是会生发事端,搅得四下经济动荡。儿臣愿派人私下里调查林家一番,若贪污属实,再秉公严惩;若是冤枉,方可对天下澄其清白,也无损父皇的权威。” 男子观察着东璃容皓的神情,当他看到皇帝下颏微收、唇角上扬时,就知道自己的建议已经被采纳了。 “就按澈儿说的做吧。”皇帝的鬓角显现出几道整齐的鱼尾纹,原本浩瀚森严的眸光中涌现出一抹慈爱——东璃澈不愧是他最看重的皇子,思量全面,智谋过人。等将来自己入了棺,在这万人尊崇的位子上,儿子做的定会比他出色。 “儿臣遵命。”东璃澈再次作礼,而后大臣魏慎跟随他一同向东璃容皓告退,走出了议事厅。 长廊上,二人齐步前走,魏慎有些不解地问道,“王爷,您说今日朝上,陛下在看完都水监呈上的证据后,为何当即就说出要对林家立查严惩的话?而方才又直接接受了王爷的建议,这不是自相矛盾?”这不是太过鲁莽草率,任人取信?后一句话是魏慎憋在心里不敢当着旁边人的面说的。 东璃澈轻笑一声——魏慎这是怀疑起他父皇的能力了? “太保大人,你虽做过父皇的辅师,但父皇继位以来这么多年的胸怀韬略绝非你我能及。朝堂之上,父皇龙颜大怒,不过是做给一个人看的。” 心思被看透后,魏慎心头一紧,虚汗稍泛,好在王爷并未追究。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做给谁看的?” 东璃澈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长廊外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双眼微眯,甩开手中折扇轻轻扇动,“谁附议了都水监,就做给谁看;除本王外谁与父皇血脉相连,就做给谁看。” 魏慎此时正顺着东璃澈的目光看向那凉亭,只见亭下坐着一个服饰华贵、身材强壮的男子,似乎正在因为一点小事为难一个相貌姣好的宫女。 “早就闻说萧王贪财好色,行为不端,且多番忤逆,前些日子传出与林家嫡女暗中勾结想吞并林家的事儿,遭到陛下责罚却仍不收敛。此番公然附议都水监严惩林家,一是作为都水监的背后势力削弱林家来打压王爷您,二是倘若此计成功则直接会动摇本朝经济根基,趁机谋反篡位。看来陛下早有预谋,朝堂之上的故作纳议,分明是引蛇出洞,之后才好彻底围剿啊。” 东璃澈未有以应,一双与东璃容皓相同色系的湖蓝浅光眸子深处运生出几分杀意——是啊萧王,上次的事儿还没让你长记性,现在又敢与我和父皇作对,你的寿命不长了。 寒阙王府。 东璃澈回到府上,来到正厅里坐下,喝着盏茶,向旁边侍候的人问道,“箬南城的别苑安排的如何了?” “回王爷,都妥当了,就等您搬过去了。”侍候的人恭敬地回复道。 “嗯,好,本王已经禀明了父皇,明日便启程去箬南城。” 这时,有人上前递来了一封信。 东璃澈接过信封,看到署名后眸光微闪。 他拆开这来自挚友的信件,细细阅过,一对蓝眸愈发阴沉。 许淮闻在信上说,前些日子看林家嫡女可怜,碰巧救下了她,帮她除掉了林府几个碍眼的人。还说前些日子他们遭到了刺杀,而刺杀的是东璃澈派给柳春琅的那批人。嘱咐让东璃澈悠着点,别再让自己的人肆意妄为了。 信上还说,过段日子会去他的别苑小住,期待与他的重见。 东璃澈把信放下,揉了揉微微发疼的鬓角。许淮闻把林禾依救走了?难怪柳春琅多次上报说林禾依可能没死绝,让派人去调查。东璃澈还暗自嘲讽柳春琅,觉得她纯属神经质——他亲手研制的鸩羽毒,怎么可能不置人于死地?却没想到是许淮闻多管了这通闲事,这可真让人头疼。 不过,这也不打紧,许淮闻愿意救林禾依便救了,也不碍他多大的事儿。最可气的是,柳春琅居然背着他让那些人刺杀许淮闻他们。柳春琅是长了几个胆子,敢动许淮闻和他身边的人? “来人,去把本王派给柳春琅的人全召回来,告诉她,若再起了动许淮闻他们的心思,本王饶不了她。” “是!” 柳春琅这边,刚收到了派去刺杀许淮闻身边女子的人尽数死了的消息,正愁着要怎么跟寒阙王交代,侍卫姜才便急惶惶地跑了过来,告诉她寒阙王要把拨来的人全部撤走的消息。 “是不是,是不是寒阙王知道了他的人死了大半,所以气愤之下要把人都要回去?”柳春琅面色慌乱地问姜才。 “夫人,估摸着是这样啊,寒阙王还派人传话来,说咱们要是敢再对安淮闻身边的人下手,绝不放过咱们呀。”姜才一脸愁苦地说道。 “啊……”柳春琅心凉了半截,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暗暗咬牙,都怪她太着急,要让那群人跟踪安淮闻,说确认那女子是林禾依就展开刺杀,不然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还让寒阙王把剩下的人也收走了。 由此可见,那些人已经确认了林禾依还活着,并且就在安淮闻身边。不过这下,想要对林禾依下手,可就难了。 柳春琅攥紧了拳头,林禾依决不能活着,否则林枫就有可能知道是自己下毒杀了她并且陷害她的事儿,自己这个夫人的地位就会被威胁了。 还是得好好想想办法。 第三十五章 宁原深处红衣闪 适夜,四盘山。 星漫夜空。 雪清婉枕在萋泽微湿秋草上,望着瀚茫苍穹。 自晌午起,二人便一直驻留在这山茫花谷间,直至夜晚降临。 “淮闻,对于想取你性命之人,你可有眉目?”雪清婉翻过身,看向躺在她身旁的许淮闻。 “皇宫中,忠赤王为人冲动而无谋,千华王淡泊功名不喜争斗,这二位兄长我一直派人严加监视,所以可以排除他们的嫌疑。除此之外,年龄相当的皇子还有第九子许砚,第十二子许恒岳,十三子许听白,而许恒岳天生痴傻,绝不可能是他。” “看来,只有可能是许砚或许听白了。” “对。许砚自幼才华出众,深受朝臣推崇,却未封王;许听白虽表面低调收敛,但他年仅十岁便被封为了义王,足见其不凡。二人均有可能。” 雪清婉思索一番,缓缓开口,“清婉觉得,许听白嫌疑更大。” “嗯?” “如你所言,许砚既于朝中光景无限,防备朝中其他皇子就足够费心劳神。何况他尚未封王,现期目标应当在于搏得圣上之喜以固实力,又岂有心思调查一个失踪多年的皇子?而许听白低调收敛却能年幼封王,足示其韬光养晦之态,可见朝上之人,远难与之匹敌,未入其眼。所以,他才会将目光放在失踪的皇子身上,一路追查,出其不意。” 待雪清婉述完其观,许淮闻眸眼微烁,笑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灵慧之眼,而后说道,“决明,听到了吗?立刻派人查探义王许听白。” 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了一声,“是!” 待远处草丛中的声响离去后,许淮闻转过身,平躺静望远空,柔音轻起,“清婉,我很欣赏你。” “我也是。” “你也欣赏我?嗬嗬,这便叫英雄相惜。” “不是,我也欣赏我。” “……”大概,她是自恋过度导致良心尽失?多好的花前月下,就这样葬送在这没良心的人身上。 不久,雪清婉再度开口,“淮闻,可否教我解森林棋阵?” “你欣赏我么?” “……不。”她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那不教。” “教我。” “不教。” “教我。” “宁死不屈。” “我去找落圣前辈教我。” “去吧。” “友尽。” “不送。” 看着雪清婉闪人似闪电,疾步如风的架势,许淮闻也是无奈。罢了,不和没良心的人一般见识。 雪清婉见许淮闻跟了过来,喜笑颜开,“你肯教我了?” “不是,我陪你去找云落圣。”说着,许淮闻揽起她,跃往前山。 “……你是假的,放开我。” “月黑风高林中无人,再啰嗦,我即刻将你办了。” “你可想清楚,清婉之颜不堪入眼,淮闻之颜娇花照水,若将清婉办了,倒是清婉之幸,损失的可是你。” 娇花照水??? “此办非彼办。此办是为怒极而弑也。”许淮闻云淡风轻地说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雪清婉不再作声。 暗处的莫秋不明觉厉,这二人如何做到前一秒互倾心肠暗谋推计后一秒针锋相对以互损为乐的? 十多日后,许淮闻收到了东璃澈让他前往箬南城相会的信件。雪清婉与许淮闻也在这一日请辞云落圣,离开了这座山间别苑,启程前往箬南。走前,云落圣分外不舍,亲自下厨以盛宴相送,泪湿沾襟。两人便趁云落圣酒醉未醒时悄悄离开,未曾惊扰,以免他再度伤怀。 下山时,雪清婉凭借云落圣教她的法子轻松地解开了林木棋阵,伴随着阿玲的欢呼赞叹,她挑衅地看了眼许淮闻,随即大步前去。 同一日,宁原周边。 黄沙满天,气候干热。 在沙丘的隐蔽下的一屯方地上,矿石槽密布,铁筑采矿设施刚刚停止运转,周围排列着几大堆矿石。矿地中间插着一面写了“锦”字的旗帜,几个工人刚歇下来,坐在阴凉处边喝水边聊着。 “哈哈哈,多亏有永昼国太子向咱商号采购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原料,咱们才不至于停工饿肚子。”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壮汉用毛巾抹了一把汗,粗犷地笑着说道。 “对呀,这下那些异族商人可嘲笑不得咱玉锦威名了。”左边略瘦的工人应和道。 不远处,一抹霓曼般的红裳翩转,绛色红唇上,衔了丝媚然的笑。 雪清婉一行人朝南进发,在两日后的黄昏时分,抵达了冉光城。 冉光城是连接洛梵国南北的大城,水系贯汇,也是气候的分界线,往北夏炎冬寒,往南则四时温热,横有从过穹山脉倾泻而下的冽江流经,纵有从北部京都通往南部箬南城的运河淌过,交通发达,经贸繁荣,往商诸多。 几人择了家上好的客栈安置下来。用过晚膳后,雪清婉把莫秋唤了出来,命她换上一身鹅黄色梅绣金镶边袄裙。衣一上身,便将她原本清美冷素的容颜衬得姣婉动人起来。 “主人……这样穿着,属下恐怕没法子施展武功全力保护主人了。”莫秋低头看着自己这身娇秀的衣裳,脸上带着些为难,对雪清婉推辞道。 “没事儿,又不是从事危险活动,不过是逛逛街,赏赏灯,购些物样,尝点儿小吃,你和阿玲就打扮的美美的,随我去遛个弯”,雪清婉将莫秋拉到镜子跟前,给她整了整领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满意地笑起来,“瞧,多好看。” 前些日子在四盘山那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待了那么久,这几日又忙于赶路,雪清婉早就按捺不住那颗逛街的心了。好不容易到了冉光城这么个大地方,她当然要拉着自己的好姐妹四处兜转兜转,要不她会觉得自己已经脱离尘世了。 再看另一旁,阿玲平常系成双平髻的黑发此刻已梳成了圆髻燕尾之态,左右各插一支银步摇,倒显出几分优雅端庄——这都是雪清婉的杰作,扮惯了奴婢装束的阿玲,与莫秋一样有些局促不安。 雪清婉瞧着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的两个姑娘,这样看去,倒是跟贵家小姐没什么差别。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女孩子嘛,就是要精致些。 “我们走。” 雪清婉依旧淡紫罗裳,因为身份已经在柳春琅那儿暴露了,便不再围面纱,与两人出了客栈走上正街。 入夜的街上热闹非凡,有夜行杂耍团在花灯下表演,有荤鲜飘香的夜市,有流浪艺人在街头奏笛乞讨,还有浓脂厚粉站在门口诱惑展姿,嫖客络绎不绝的风流场所。 三人走在街上,装扮后的莫秋和阿玲颇为引人注目,倒把雪清婉衬得像个随侍的婢子了。 雪清婉却不甚在意,一路上走马观花,手里拿着好几样小吃,有花生糕,牡丹饼,炸酥肉,关东煮等等,拿不下了就让阿玲帮忙拿着,边走边品尝。阿玲望着琳琅满目的商街杂铺异常兴奋,每家都要进去逛一逛,莫秋则冷漠无感,最后还是在雪清婉的威逼摧迫下购置了些女儿家的物件。 逛了许久,一些店铺已经打了烊,雪清婉一行人在一家外观神秘的店铺门前,停下了脚步。 端详过去,店铺的门是上等紫檀木所制,雕镂着繁琐精妙而又充满神秘感的印花与螭纹。屋前浮荡着一股紫罗兰的香气,窗纸中隐隐透出紫幽的光。 这家店铺的门匾上用复杂的字体刻着“幽玄阁”三个大字。 “幽玄阁?有趣,我们进去看看。” 雪清婉刚想跨步,莫秋忽然面色严肃地拦住了她,“主人,这家商铺恐怕有蹊跷,若想进去,还是要小心为妙。” 第三十六章 蛊国公主安真儿 闻言,雪清婉缓了一下脚步,凝目再次望向这家铺子——能让莫秋心生警惕的地方,自然不会简单。 不过,她还是想进去一探究竟,看看这铺子到底有什么神秘之处,身边有莫秋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她转头对莫秋说道,“我们谨慎些进去”,又见阿玲面色有些紧张,便对她说,“阿玲,你在门外等我们,若有什么突发情况,就回客栈找许淮闻。” 阿玲点了点头,看着雪清婉,“小姐,你们小心点啊。” 雪清婉回了声“嗯”,然后便走上前去,握住门上那个雕纹密布的把手,轻轻扭转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紫色纱帘垂幔,她拨开垂幔,与莫秋走入那一片紫调中。 这是一间方厅,墙上粘合着紫色纹龙舌兰样壁纸,地上是一层紫色软绒毯,所有的挂壁和屋顶的烛灯上都笼罩着淡紫色灯纸。 在店铺中央,陈放着四列纵长的木制架台,上面搭笼着的透明丝布,细看丝布下摆放的商品,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瓷罐,瓷罐色泽老旧,有些甚至还有缺损破裂,在瓷罐中,隐隐听得到声响。 “莫秋,你知道这些商品是什么吗?”雪清婉好奇而不解地望着一排排的瓷罐,问道。 莫秋稍微靠近观察了一下那些瓷罐,面色慢慢不再像刚才那般警惕,转而有些惊愕,转身对雪清婉回复道,“主人,这些瓦罐是十一大蛊,既有剧毒活物蛊,如蛇蛊一类,也有死物蛊,如篾片等,这是一家巫蛊店。” “巫蛊店?洛梵国境内竟有这种禁术之店,当真稀奇。”雪清婉听完莫秋的话,不禁有些瞠目。她从前只是听说过有人饲养毒虫喂其血食为蛊,蛊能听从主人之命,杀人如流水般迅速无声。如今竟能得以亲眼所见这神秘之物,她心中不由有些兴奋。 至于莫秋,身为谷族嫡系,自然对巫蛊了解颇深,看着这些曾经训练时司空见惯的蛊,并引发不了她多大的兴趣。 这时,从店铺深处走出来一个手执烟斗的妖媚女子。女子体态丰盈婀娜,穿着艳丽而暴露的紫裳。她妖娆地看了雪清婉她们一眼,声音酥软,“一进店就能看出民间十一巫蛊,今日倒遇上行家了”,转而对后方轻喊道,“公主,一起来见见吧。” 被莫秋护佑在身后的雪清婉正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位妖娆的女子的衣着打扮,想到了那个在伽蓝国的东南角,以巫蛊之术闻名的小国——安国。 相传,乱世中曾有国度派兵想要征讨安国,但派去安国的那些将士,一个个都像是中了邪一般,在营地中便颓废失志,面貌还在一夜之间枯竭衰老。援军抵达后,发现营帐中全都躺着七八十岁的朽白老者的尸首。 援军胆战心惊,落荒而逃,这事情一传开,便再也没人敢去尝试征服以饲养蛊虫为习的安国。幸而安国从不主动出击攻打别国,否则这天下恐怕将遍及蛊虫之灾。 算来冉光城离安国确实是比较近的,这店铺既是售卖蛊虫,面前女子的装束又是安国的服饰风格,那么她势必是安国之人。安国在洛梵国境内售蛊,倘使看管不严,蛊虫流通,细想起来也是令人毛骨悚然。 “只不过就是知道民间十一蛊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安国蛊种不计其数,这群外人能懂多少?梦兰,她们想买什么蛊,你替她们选吧,本公主没兴趣和她们打交道。” 这时,一个女孩从后面走出来,大概十二三岁,一副傲慢之态。女孩面容清纯而富有生气,黑发编了成许多根复杂的单辫,披落到了腰间,瞳仁是灵美的莹绿色,双眉间有一个家族图腾似的墨绿纹身,细看似乎是五毒之合,项上戴着个橙蓝绣花翻边儿系铃儿的璎珞,一袭青色衣裙垂到脚踝,双袖半透,隐露白亮玉肤。整个人身上包裹着一种神秘而灵性的少女气息。 见之,雪清婉眸光微闪——这小姑娘自称“本公主”,难道她就是安国公主? “好,那公主去休息吧。”被唤作梦兰的妖娆女子宠溺而尊敬地看着这位公主。 小公主刚转过身朝内走去,雪清婉开口了,“奈何清婉对这民间十一蛊不感兴趣,倒是闻说安国境中有一种专为皇室所用的蛊虫,名曰螭蛊,不知今日可有幸见到?” 听到“螭蛊”二字,莫秋眼神微亮,看向前面的小公主。 小公主顿时停下脚步,眼中突放溢彩——在安国之外居然有人听说过稀有的螭蛊?在安国境外,许多人都将巫蛊视作黑暗妖术,避而远之。如今前来的这两名女子,其中一个知道民间十一蛊已为难得,而说话的这人,虽然其貌不扬,但居然会知道螭蛊,这可真属罕见了。 她立刻转过身,褪去了方才的傲然之态,欣喜地看向雪清婉,“螭蛊乃镇店之宝,就放在里间。你是如何知晓此蛊的?” 雪清婉观察着小公主的表现,端正答道,“清婉曾在阅读古籍时看到过此蛊,听闻螭蛊可以寄生在人咽喉内从而控制人的神经,又闻安国为极擅巫蛊之国,因此一直想找时机去安国拜访了解此蛊。” “哈哈,难得能见到对蛊术感兴趣的人,在这异国之邦里众人都对蛊术嗤之以鼻,没想到你会对此兴趣浓厚,跟我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这位公主像看到了老乡一样兴奋,正要走,梦兰有些担忧地说道,“公主,这螭蛊是皇家之蛊,给外人看,恐怕……” “没事没事,看一眼而已,梦兰你就别担心了。对了,两位姐姐,我是安国的公主,我叫真儿。” 不顾梦兰的阻拦,这个真儿公主直接拉着雪清婉和莫秋顺着短廊走到了店铺里间。雪清婉不得不感叹,这位安国公主的前后态度落差可真够大的。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是个率真单纯的小女孩。 ------题外话------ 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谢谢宝贝们么么么! 第三十七章 另有野心宫浅岚 店铺里间是一个面积比外间小些的方室,周围散发的光也变成了冷阴的幽蓝色。周围靠墙的几个方形木台上都各单独摆放着一种蛊居瓷罐,而中央的木台比起四周的木台,更显的尊贵精雅。 这个木台雕刻着螭首与蟠龙纹饰,木台上方摆置着一个琉璃罩,罩中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瓦罐,里面不时发出“嘶嘶”声。 真儿公主走到中央的这个木台前,轻声对雪清婉说道,“姐姐,这就是我们安国皇室密传之蛊,螭蛊。施蛊之人用精血培养此蛊虫后,趁敌不备而施之,就能依据养蛊之人的意愿制敌控敌。它在敌人喉中寄生,控其神经,耗其寿命,最终会使敌人死去。” “果真精妙。”雪清婉点点头,观察着盛放螭蛊的瓷器。其实她对蛊术并不了解,只略知一二,但对于莫秋这名谷族嫡系暗卫而言就不同了——相传谷族的祖先是安国皇戚血脉中的一支,因此蛊术成为了他们最擅长的五种秘术之一。如若能让莫秋了解一下螭蛊,将来应该能有些用处。 雪清婉给莫秋使了个眼色,莫秋心领神会,当即向前一步,正色道,“真儿公主,可否将盛放螭蛊的瓷罐取出让莫秋近距离观察一下?” 真儿有些犹豫,她担忧蛊虫伤害到对方,但是看着莫秋诚挚的目光,她想,毕竟这蛊虫是自己自幼耗费精血饲养而成,听命于自己,于是点了点头,“姐姐千万要小心些。”说着,把琉璃罩取了下来,将瓷罐递给莫秋。 莫秋通过瓷罐的鼓风孔隙仔细观察了一番里面的螭蛊,旋即将瓷罐放回原位,“多谢公主。” 真儿将琉璃罩重新盖回,对着二人笑道,“这里间中还摆放着许多安国独产的蛊虫,两位姐姐要看吗?” 雪清婉见莫秋轻摇了下头,于是转身对真儿柔声道,“公主,时候已晚,清婉不得不回去了,改日清婉会再来探访的。” 真儿微微有些沮丧地将二人送到门前,有些不舍地说,“那真儿等你们来啊。” 雪清婉笑着摸了一下真儿的头,“我们一定会再来的。” 随后,她与莫秋走出了幽玄阁。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街上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了门,黑暗中只有一两点零星的光影,阿玲见行人越来越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刚想回客栈去通知许淮闻,却发现雪清婉和莫秋已经走了出来。 阿玲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前,“小姐,里面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事,我们边走边说。” 于是三人一面谈论着巫蛊,一面朝客栈方向前去。 “巫蛊之术,防不胜防。这世上居然有这等奇术,真令人心有余悸。”阿玲听完主子的描述,一阵紧张,生怕自己中了蛊术被人控制了去。 “主人,莫秋对其他蛊种基本可做到精通擅掌,唯独螭蛊作为安国皇室之传,莫秋一直没有机会研究。今日一观,方知这螭蛊危害之强毒性之烈,不过主人放心,莫秋基本上了解了螭蛊的特性,防范不成问题。” “好。这蛊虫若是泛滥起来,尤其是在战争中,还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受灾受难,”雪清婉轻轻叹息。 “听主人说,那位安国公主,心性纯良真诚,如果将来她能成为安国的管理者,倒也令人安心。”阿玲安抚道。 “就怕她的单纯会被有心人利用了,从而生出事端。”雪清婉想起真儿那张纯真的脸颊,摇了摇头,“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别参与王宫中那些争斗地好。” 阿玲闻言,不由也叹了声气,“小姐说的也是,唉。” 不久后,几人回到了客栈。 雪清婉刚打开房门,便见许淮闻正悠闲地坐在她屋中喝茶,阿玲见状,识相地退了下去。 “淮闻,你可知擅入女子闺阁,有违君子风范。”雪清婉无奈地瞅着在她房内逍遥品茶的许淮闻。 “清婉,你可知,数刻不见,如三秋兮,思卿如狂,我便不请自来了,还望清婉见谅。”许淮闻魅诱地看了雪清婉一眼,笑若春风。 “莫秋,把许淮闻……”雪清婉还没把“轰出去”这三个字说出口,便觉一只温热的手将她的嘴捂住了。雪清婉对身旁的人嗔目而瞪,移开他的手说道,“你干甚?” “清婉无需紧张,我只是想知道你宁原之业的近况。”许淮闻拉着雪清婉坐了下来,作恭敬状奉给她一杯茶水,旋即说道。 雪清婉接过茶水但并未饮,疑惑地看向他——许淮闻连她在宁原的家底儿都打探到了?万一自己哪日惹怒了他,他会不会把玉锦商号给盘下了?想到这儿,雪清婉以一副我的钱财谁也别想掠去表情盯着许淮闻。 “咳,我对你的商号无甚兴趣,我只想知道,你近期是不是与宫浅岚有笔生意?”面对雪清婉的表情,许淮闻倒感语噎,他怎像是舍义谋财之人? 宫浅岚?雪清婉想起来在四盘山上与许淮闻闹了不悦的那日,回房后莫秋便呈上了玉锦商号头领孟澄的来信,说永昼国太子宫浅岚对玉锦商号的资源下了一笔大单,同时,他还想跟玉锦商号进行合作,以作扶持。 “我的确与宫浅岚有一笔交易,他订下了一批资源,还想跟玉锦合作。我想着如此商机能够缓和玉锦商号滞销之急,便应下了。” 许淮闻提起这个做什么? “清婉,我想提醒你,凡事还是多加谨慎为好。无功不受禄,宫浅岚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扶持你的商号。而且,他的野心,可不只是想要订单中的那点儿资源那么简单。”许淮闻饶有深意地看了一样雪清婉,“点到为止,我先走了。” 说罢,他走出了雪清婉的房间。 看着许淮闻如风而去的背影,雪清婉撇撇嘴。不是“思卿如狂”么?这就走了,把点到为止做的真是干脆。 不过,想到他的话,座上的雪清婉眼神一冷。 宫浅岚的野心? 许淮闻莫非是指,宫浅岚想要通过跟她合作来收割掉玉锦商号? 不,不会。虽然她手中掌控着宁原的开采源,但面对一个日趋下滑的濒危商号,他没有必要下本儿去试图收购。 那宫浅岚的目的,又是什么? 宁原位于永昼国与洛梵国交界,商业繁荣,资源丰富,但归属权一直未定…… 是啊,雪清婉拍了下桌案——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宫浅岚是想借跟玉锦商号合作的名义,派人浸入到玉锦商号的资源开采工作中去,从而顺藤摸瓜,探清楚沙漠中资源的情况、位置,再趁机占领这些资源地,包围整个宁原。如此,他再想吞并整个宁原,岂不是更加轻而易举,如囊中取物? 他的目的,先是资源,再是宁原! 或许之前玉锦商号的危机,就是宫浅岚安排人下手打压垄断造成的! 环环相扣,细思极恐。宫浅岚这个人,当真可怕。 “莫秋!”雪清婉立刻唤道。 “属下在!” “立刻告知孟澄,严格查验商队与开采工人的身份,一一登实,谨防有不明人等混入。同时,全面停止与宫浅岚的合作事宜。” “是!” 雪清婉一叹,难怪永昼国太子会采购玉锦商号的资源,她本以为这是恢复玉锦生产减轻亏损的好时机,果然还是她大意了。 绝对不能让宫浅岚了解到她旗下资源的具体情况,否则她只有破产这一个结果,而且宫浅岚如果因此占领了宁原,她若再想在宁原的商界混出一席之地,怕是要难于上天了。虽然对于宫浅岚的目的只是猜测,但丢了这笔订单的钱财,总比失了整个家底儿要好。 这样的话,诚然日后宫浅岚真的发兵占领了宁原,雪清婉也可凭自己对资源的独有掌握,让玉锦商号的地位不至过于被动。 不过这事倒是提醒了她,仅凭资源为商,并不是持久之计。以此看来,玉锦商号得增加些别的谋生门路了。 雪清婉思索良久,实在头疼,便在阿玲的伺候下上榻休息了。 第三十八章 偶救真儿结情意 次日,用过早膳,众人准备离开冉光城。 刚走出客栈不远,街旁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许多街坊百姓正围着一座方寸大小的比武擂台,或呐喊助威,或唏嘘不已。擂台上,有几个人正在混战打斗。 纷杂中,雪清婉在打斗的人群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艳紫身影——那分明就是昨晚幽玄阁的梦。在她身后,还站着气势汹汹的安国公主真儿。 她们的周围,正有几个奎实的壮汉杵在那儿,对梦兰和真儿露出垂涎的目光。其中一个上前一步直接挑起了梦兰的下巴,啧啧道,“这等身段和脸蛋,可不是常能碰上的,比春娇楼的姑娘们可艳丽多了。如此娇柔的女儿家,打什么擂台?不如跟着爷们好好玩玩?” 梦兰一回肘接着一掌,就将这个男人打倒在了地上。她身后的真儿对地上的人做了个鬼脸,鄙夷地说,“臭男人,真当自己是谁呢?看本公主放出蛊虫咬死你们。”说着,真儿手伸入袖中一掏,然而摸来摸去,似乎什么也没有摸到。真儿顿时愣住,蛊虫哪去了? 梦兰已与这些男人厮打成了一团。但是奈何寡不敌众,不一会儿梦兰就败下阵来。 这时,另一个男人攻其不备走到真儿旁边,亲了一下真儿的脸,“这女娃真嫩啊。”说着,手就要摸到真儿的脖子上。 真儿想躲开,不过这男人的力气很大,直接掣住了她的双臂,让她无处可躲。真儿厌恶地挣扎着,“大胆!快放开本公主!” 男人变本加厉,把嘴凑到真儿颈旁,“呦,公主?你是哪国的落魄公主啊?怎么都没人来保护你?” 不远处的雪清婉恰巧看到了这一幕,眼神一冷。 “莫秋,杀了他们。” 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不出三秒,这些彪形大汉全部倒地,颈动脉上都有一个细小的血洞,汩汩鲜血倾流涌出。 围观之人哪见过这场景,顿时尖叫着如无头苍蝇般,霎时间一哄而散。 真儿看到莫秋站在面前时,才卸下了傲然气色,直直扑到了莫秋怀里,对刚才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眼角泪水直冒,“呜呜呜,莫秋姐姐你好厉害啊,方才吓死真儿了。” 莫秋既无法抽身,只得抱住真儿,安抚道,“公主,没事了。” 梦兰上前一步,以安国特有的礼数对莫秋行了一礼,万分感激地说道,“多谢莫秋姑娘相助,救了我们二人。” “要谢便谢我的主人,莫秋也只是奉命行事。”说着,莫秋看向了雪清婉的方向。 “清婉下手果真狠绝,我甚喜。”许淮闻见此,笑意浅扬。 “如若生为女子就意味着可任人欺压,清婉绝不服从这等命运。”雪清婉淡淡回话,继而走向莫秋她们。 巾帼不让须眉,雪清婉若身为男儿,必当成就一番伟业罢。许淮闻望着她飒爽的背影,如是想到。 “清婉姐姐!”真儿见清婉走来,松开了莫秋,又扑到了雪清婉怀中。 “公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雪清婉用丝帕擦拭掉真儿的泪水,俯下身子问道。 “真儿今晨拉着梦兰逛早市,看到比武的擂台,想着自己有蛊虫为助,也想要上去比试一番。哪料到今晨走得匆忙,竟然没带蛊虫,站上擂台才发现已经晚了。幸好姐姐及时相救,否则真儿与梦兰恐怕要当着众人的面名节不保了。呜呜呜……” “梦兰谢过清婉姑娘,若非姑娘,梦兰真不知如何向陛下交待了……公主殿下一向桀骜冲动,却被姑娘真心相待,日后如若姑娘有需,梦兰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梦兰俯身对雪清婉行了大礼,字句真诚。 “真儿哪有桀骜冲动……”旁边的真儿边流眼泪边嘟囔道。 雪清婉扶起梦兰,道,“日后切要谨慎些,保护好真儿公主。” “梦兰明白。” “真儿公主,我还要赶路,怕是陪不了你了。日后如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雪清婉转身摸摸真儿的脑袋,轻轻说道。 真儿公主擦干净眼角的泪,看向雪清婉——清婉姐姐那般温柔的眼神……像极了母后啊。 真儿不舍地说,“清婉姐姐,虽只有两面之缘,但真儿当真喜欢姐姐。真儿不日就回安国了,你有空了记得来安国找我玩儿啊!” “乖。”雪清婉点了点头,正欲离开。 届时,真儿注意到了跟随雪清婉走上前来的许淮闻,一瞬间惊滞了——颜美似墨彩之画,雅贵如沐雨春风,世间怎会有如此仙骨之人? 真儿瞧了瞧许淮闻,又瞅了瞅雪清婉,立刻会意,方才的泪眼汪汪转变成了坏笑,跟上去跳起来拍了拍到许淮闻的肩膀,一副长辈模样地说道,“兄台,好好对待我的清婉姐姐啊,不然本公主会替姐姐教训你的。” 兄台…… 许淮闻低头看了眼这位颇具灵性的小姑娘,又望向了雪清婉的背影,浅笑温良,如水似光,“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雪清婉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一阵膈应。 之后,真儿随梦兰离开了。雪清婉嘱咐莫秋暗中护送,直到看她们安全进入幽玄阁为止。 “那女孩是?”许淮闻见雪清婉对真儿颇为关怀,问道。 “安国公主真儿,昨日我在巫蛊店中所遇。” “原来是安国。你的交友范围竟已这般广泛了。”提起安国,着实让许淮闻有些头疼。安国地处伽蓝国边陲,安国商人对伽蓝国的蛊虫走私,常引起伽蓝局地纷乱,难以平息。 不过,雪清婉既能与安国公主交好,将来对他也许会有些利处。 “人在江湖,不结交些贵主儿怎么成?淮闻皇子,你说是不是?” “本贵主自会如安国公主所言,照顾好你的。” 两人打着文字仗朝箬南城进发着,却不知一座小客栈的阑干前,一位白衣似雪眉目清淡的男子,凭风而立,望此一幕,不知心下是喜是忧。 第一章 林中偶遇珍奇兽 六日后,过午。 雪清婉一行人等已踏出北地萧凉的深秋冷阳,愈往南走,气候便愈发湿热。 出了紫阳城,前方是一片东西走向的原始森林,这片森林的西部与箬南城西部的南北走向的穆河森林相接。只要沿正南方向穿过这片原始森林,就能直达箬南城。此刻,众人正行走在罕无人烟的古年苍木之下,享受着片刻的林荫蔽凉。 与中北方过穹山脉的红黄交染不同,这片原始森林植木常青,大片大片的绿色堆积如水彩墨画晕染在视野里。古木林间,鹿鸣呦呦,野苹采采。 虽有树影遮蔽午阳,但温度还是比较高的。雪清婉身穿一件单薄的青绸丝绣笼纱裙,发顶随意绾了个倾髻,银钿作饰,旁后发则随性披落下来。许淮闻则一身黑蓝纹长袍,镶玉蓝冕拢束鬓前冠发,仙姿卓群如旧。 正当众人前进时,忽然,一阵低沉嗞哑的虎啸声穿透了整片林木,随之而起的是一阵凄厉惨烈的鹿吟。蹚蹚鞳鞳的脚蹄声混杂紧密,从他们旁边不远的林子中一路传到前方。 他们的前进方向与蹄声的往向相同,尤其在听了那声虎啸后,众人的神经全都紧绷了起来。 几人边前进边仔细观察着周边境况,只见古木逐渐稀松,地表的土壤也愈发软湿。在这片林子的尽头,数条清浅的河流横贯交织,繁高绿韧的芦苇铺岸斜摇,泗湄之上,水草鲜美,鹤啄溪鱼,鸥鹭低翔,青鲤曳尾,獾孢嬉耍,生机盎然。 在这片生意勃勃的湿地对面,依旧是绿华掩覆,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小姐,你看那边!” 顺着阿玲的手指,雪清婉看到,在不远处的岸旁,正卧着一只外形奇特的动物。 金棕色的皮毛柔亮顺滑,一双圆溜溜的眼瞳闪烁着靛蓝色的晶芒,耳侧长着两枝双分叉的角,像是绽开的腊梅树,颈背看上去强健有力,肌棱分明,四肢粗壮——这是一只很优雅漂亮的雄性麋鹿。 雪清婉与许淮闻的目光都有些惊异,二人相视一眼,逐渐靠近这只麋鹿。走近了才发现,这只麋鹿的腹部受了很严重的伤,有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此时正在不断地涌出血液,暗红色的血液从林中一路淌到了它的身下。 方才林中的嘶鸣声,大抵就是它遭受虎击后所发出的。 麋鹿望着面前的人类,眼神警觉,轻声低吟。奈何身负重伤,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它逃离开。 这时,又是一阵虎啸声传来,这次更近,也更令人恐惧。 麋鹿与雪清婉众人一并看向林中,只见一只雄虎正呲磨着雪白凌齿,望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从林子里傲然跨步而出。 这只雄虎全身绒毛呈乳白色,并且布满了深黑色的横纹,琥珀色的圆眸中虽然已经显出了几分丛林之王的尊贵强霸气魄,但更多的是股年轻的傲气。 这是一只罕见的白虎,且尚未成年。 白虎瞥了一眼面前的几个人类,满眼不屑,只在许淮闻身上驻留了几秒,随即挑衅地看向他们身后的麋鹿。仿佛在说,区区几个人类,胆敢挡住我的猎物?再不闪开,你们就是我下一顿腹中餐! 雪清婉望着那只年轻且身形矫健的白虎,又望向身后蜷缩着的受伤麋鹿,心中一阵纠结,想要唤莫秋出手救下这只麋鹿。 这时,许淮闻拉住了雪清婉的臂,轻轻摆手,旋即与她退到一旁,为白虎让出了路。 白虎见这几个人类路障走开,贵雅傲据地朝受伤的麋鹿走去。雪清婉与麋鹿孤哀惊惧的眼神相撞,想象到接下来的血腥场面,愈感忧心,紧攥着许淮闻的胳膊。 就在白虎扑向颤抖麋鹿的瞬间,许淮闻旋地而起,华裳漫空,一掌出,白虎已然倒地。 白虎因这一掌怒意滔天,嗓中发出沉闷的低吼声,蓄势待发欲要攻击许淮闻。 这时,决明不知从何处取出了昼渺碎,递向许淮闻。 瑶筝落怀,许淮闻掠指挑弦,音律似咒,入耳如魑,他黑曜石般的乌瞳盯视着白虎,在筝咒与眼神的双重作用下,白虎的傲然之姿居然逐渐消失了,满满地,以畏惧与臣服之态恭顺地卧了下来。 雪清婉和阿玲见到这种情况,不由被惊的瞠目结舌。 许淮闻放下昼渺碎,前倾着身子,葱根般的纤指抚过白虎的绒毛,白虎的头温顺地蹭过他的袖口,如同一只被降服了的大猫。 一人一虎皆有贵雅之美,两者相融,就如一尊出尘的艺术品伫于青草绿树间,毫无违和之感。 “不许再碰那只麋鹿。”面对这无法辞绝的声音,白虎顺从地点头,转身卧在一侧。 雪清婉愕然地看着如此轻而易举便降服了白虎的许淮闻——他的人格魅力已经强大到让森林之王屈居其下了么? “清婉,过来给这只小麋鹿处理一下伤口吧。” 闻言,雪清婉缓缓从一旁走了过来,心中还是带些惧怕地看着那只白虎,不过白虎乖乖地卧在草丛上,丝毫没有袭击她的意思,这让她彻底松了口气。 她跟着许淮闻走到受伤的麋鹿身旁,麋鹿依旧畏畏缩缩,但对于许淮闻,却有种莫名的亲切。 雪清婉协助许淮闻处理了麋鹿的伤,并敷上一层具有止血和加速痊愈效用的草药。 “近期切莫剧烈跑动,待伤势完全好了再说。”许淮闻对麋鹿说道。而那麋鹿也好像听懂了似的,居然点了点头。 涂好草药后,许淮闻的额际渗出了几滴汗水,他正要拂袖擦去,雪清婉的丝帕便落在了他的额上,二人契合地相视一笑。 麋鹿轻微活动了下四肢,缓缓地立了起来。又尝试着走了两步,除了有些吃力外,却没有什么大碍了。它感激地看向许淮闻,许淮闻却言,“如非清婉动了恻隐之心,我不会救你。要谢,便些她。” 麋鹿立刻领会,对着雪清婉深躬项背,以作谢意。金棕色的毛光亮柔软,衬得这麋鹿更加俊逸。而后,麋鹿缓缓行步,重新回到深林之中。 待麋鹿离开后,雪清婉看向了那只白虎。 “淮闻,你是如何驯服它的啊?”想到方才许淮闻奏筝时白虎乖乖臣服的情景,雪清婉问道。 许淮闻掸了掸衣角的泥土,转过身来,“我的母家——寅族,拥有一种古老的祖传秘术,名叫驯兽术,因此流有寅族血脉的人,其魄中便蕴含着与珍奇异**流的天赋”,他停顿一下,伸指指向一旁的瑶筝,“这昼渺碎便是被我作为了一种辅助驯兽的工具,通过音律来震慑兽类。如此,我便轻而易举地驯化了这白虎。” “原来是这样啊。” 驯兽术?如此神奇的秘术,雪清婉对许淮闻更加刮目相待了。这血统真的是优良啊,连百兽之王都能被驯服地乖乖听话。 她低垂下去目光,看着这只年轻俊丽的白虎,不由伸手也摸了摸它的脊背,小白虎丝毫没有反抗,甚至侧头舔舐了一下她的手指。 见此情景,许淮闻露出一抹淡笑道,“清婉,你想不想骑一下它试试?” 第二章 驭虎驰骋惊现妖 “骑?”闻言,雪清婉心感惊讶,同时也有些犹豫,“傲然如虎,它会让我骑吗?” “怎么不会?别忘了它现在听命于谁”,许淮闻轻巧一笑,向白虎命令道,“将清婉送到对岸。” 只见白虎直接上前一步,来到雪清婉身侧,蹲躬下身,仿佛在等她坐上去一眼。 雪清婉有些迟疑地看向许淮闻,他则轻柔地说,“别担心,坐上去。” 踌躇数秒后,她微微有些怯畏地侧坐在了白虎的背上。刚坐稳当,白虎便轻啸一声,四腿迈开,如影如风,矫健而平稳地跳跃溪流,踏上了一个水中土坻。 雪清婉低身抱紧它的颈项,生怕自己一个不稳就会跌落到水沼之中。然而白虎的四蹄抓地很稳,丝毫不带摇晃,跃过水面跳上一个个坻地,这让她的忧虑慢慢消失掉了。 待白虎跃步到了浅水中央时,她逐渐将身子坐直了起来,双手轻扶着白虎颈部两侧,抬眸向四周环望。 褐红色翅尾的鸥鸟轻鸣着掠过旁侧近处的水面,引得波纹溢荡,低喙入水,一条锦鲤已然入口。暖阳穿过远林照入这片溪沼,浮光掠金,静影沉璧。虎脊随着她身下白虎的跳跃收缩摆动,虎爪稳健地落在苇荡与土泥间,有时踩水而起,水花四溅。 她清黑的眉眸中添了几分明媚,原来在虎背上乘驭跃水竟是这般感觉,与骑马全然不同。她曾经骑马时觉得自由不羁,胸怀旷远;而如今骑于虎上,竟让她深味一种至高无上、傲然群雄、权振四海之感。 贯汇交织的溪流对岸离这边差不多十五丈远,许淮闻望着远处浅沼池藻间乘着虎背飞跃的雪清婉,竟让人觉得英姿飒爽,充满豪情。 虎掌落,她已至对岸。雪清婉双足触地,却仍对这奇妙一程留恋不舍。 她转身看向那只黑白相间的虎,唇角微扬,轻声道谢。白虎微微俯首,转瞬几个跃步,便进入了茂密的林中。 这时,许淮闻,决明与阿玲,也都通过轻功踏步,抵达了雪清婉在的这一岸。 “感觉如何?”许淮闻移步到雪清婉身边,注意到她不舍的目光后,含笑而问。 “我想养下它,还有那只麋鹿。”雪清婉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 “你如若能保证养下它们后,不被街坊邻居检举,不被衙门府役追着跑,我便帮你把它们唤回来。” “这……清婉只是说笑,莫要当真。”也是,骑着白虎牵着麋鹿招摇过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露天杂耍团,这也太过显眼了。 “好了,走吧。” 众人继续投身到碧叶连天的绿浪中,没有人注意到,那只白虎并未离开,而是潜伏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悄悄地听着几人的谈话。 不久后,白虎调头离开,追向的是那只受伤的麋鹿消失的方向。 冠幅广展的榕树垂下深绿的薄叶,藤蔓盘丝,苔痕从树根延伸到泥土中,土壤湿滑酥软,清婉只得依托阿玲的搀扶迈开步子。 “淮闻啊,能不能也教教我驯兽术?”雪清婉一面走,一面羡慕地看向许淮闻。 “驯兽术是需要寅族血脉的,你没有这血脉,可怎么练?” “需要寅族血脉……那倘使清婉饮下几滴你的血,能否练就驯兽之术?” 雪清婉随口一问,旁边的阿玲却直接打了个冷战。 “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若是你对我的血有所企图,我想那只白虎对你的血应该也会感兴趣的。” 闻言,雪清婉语滞。他是要命令那白虎先吃了她啊! “你这人,当真阴险可怕。” 时近下午,夕日西偏,昼明渐消,人影斜长。 气温凉了些许,森林的边缘却似乎依然遥不可及。久经长途奔袭,雪清婉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于是众人择了处浅潭旁边,打算今晚在这里扎营安歇。 决明在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然后去临近的小溪里猎了几条鲫鱼和草鲩,对着火将它们烤熟,然后撒上些随身携带的佐料,作为众人今晚的食物。 就在众人品味着鲜香鱼肉时,林中传来了异响。众人顿生警觉,环望树林。然而只有青青草丛在夜影中参差,随风而动。 “难道又有人来刺杀?”雪清婉警觉地盯着周围,不由自主的靠向许淮闻身后。许淮闻亦眉头紧皱,手已悄然放在了剑柄上。 这时,忽然从林中窜出了两个身影,一金一白。两道身影直接单膝跪落在雪清婉他们面前,异口同声道,“今吾二人愿与主人行契,悉听主人差遣。” 众人见不是刺客,而且这两人还跪在地上,警觉渐渐消退,皆迷惑地打量着这两人。 只见左侧的人儿一头顺滑的金发用树枝扎在耳后,略有几丝棕色发丝夹杂其间。身上穿着浅黄色广袖长摆锦袍,金乌绣纹闪着莹光。一对靛蓝色的瞳仁洁亮如水,而面色却有些病感的苍白。身材匀称,气质如玉温良,耳后还长着两只短短的小鹿角。 右侧的人儿银发尚未及肩,略显凌乱,两根极细的辫子随意地搭在身上,身穿黑白交间的衣裳,眉鬓尚显几分稚嫩,身材尚未长开,琥珀色瞳仁,尊霸之气隐隐显露,两颗虎牙从上唇中露出来,一双长着黑白两色绒毛的三角形耳朵长在脑袋两侧。 金衣男子正俯身朝向雪清婉,而银发男子则俯身朝向许淮闻。 “你们是?”许淮闻清冷的目光衔夹着不解,问向二人。 “许公子……小……小姐……他们好像是……”阿玲目露惊色,支吾地说不出话来。 “麋鹿和白虎。”雪清婉替她将话说完,神情中带着愕然和不可思议,“听闻妖炼千年方可成人,你们居然是妖?” “是,我们是这片森林里仅有的两个修炼千年化成人形的妖。”金衣男子声音纯朗而清脆地回答道。 “淮闻,你驯兽……居然驯到妖了。” 许淮闻听到几人的对话,黑眸中正浪潮翻卷。 难怪他过午那时隐觉这麋鹿与白虎不似寻常的动物,未料竟然是妖。这下可好,这二妖似乎要认自己和清婉为主子?这可麻烦了。 “你们说的行契是什么?”许淮闻压制住内心的惊愕,表面尽力平静地问道。 银发声音中带着稚嫩与霸气,答道,“就是妖和人缔结血之契约。妖修炼千年虽化成了人形,但没法离开栖息之地,若离开了栖息之地,只会化为原形。但如果能与人类缔结契约,认人为主,誓忠效死,就能以人的形态在外界存活了。” “我若不答应呢?”誓忠效死?妖性难改,保不准何时反咬一口,这让人太不放心了。何况带着个妖在身边,实在是惹人注目,太容易引火上身。许淮闻肩负重业,他可没心思冒这个险。 “主人仙姿神魄,令我折服。能为主人效力,这可是我的荣幸。违背血契的妖会修为尽失,魂飞魄散的。主人放心,我绝不会做任何不忠不义之事。”银发似乎猜到了许淮闻的心思,语气中的傲气减少,代之以尊恭,真诚地答道。 第三章 金野白绪行血契 许淮闻目光微凝,还是不愿意留这种超出常理之物在身边。 他看向一旁的雪清婉,雪清婉则思忖片刻,道,“驯妖为己用,虽有些谬谈,但若能运用得当,对你辅佐大业或许会有帮助也不一定?” 闻言,许淮闻也在心下思索起来,不过他觉得留下这两只妖兽在身边,除了闲情时给它们顺顺毛逗逗趣儿,也没啥用处了。 他眸光一转,问向二妖,“你们都擅长些什么? 金衣男子道,“我的兽形擅水性、行路和奔跑,可作为骑乘,人形则擅弓弩射猎。” 说着,他从背后取下了一副翡翠色的竹质弓箭,拉开弓箭,轻松地朝着黑暗的夜空中射去,一只潜伏在树梢的麻雀便陡然坠落在地上。 见此情景,雪清婉忽生心动。她的莫秋可并不擅长擅长射箭的,如果能收下这只妖,那么在远程战斗时,自己的安全就多了一层保障。 而那名银发则说道,“武斗争锋,攻战之力,我都不在话下。” 随即一拳轰出,他旁边的树便倒了下来,抖落一地绿叶。 见状,许淮闻心中默念,看来这两只妖也不是毫无用途。 只是……看着他们脑袋上长着的东西,他还是不愿收留下他们来。 “你们可还有别的形态?长着鹿角和猫耳的人不太常见,这样走在街上会很显眼。” 话语刚落,二人的身形便开始逐渐变小,最后,金衣男子变成了一只小鹿犬,绒毛厚实金亮,腹上还敷着许淮闻之前给他敷的草药。 银发男子则化作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虎斑猫,眼神傲娇。 “好可爱……”雪清婉原本有些严冷的表情瞬间被两个小动物萌化,蹲下身来抚摸面前的小鹿犬的金绒毛,小鹿犬一脸享受。 “淮闻,留下它们嘛,你不养我帮你养嘛。”雪清婉一面摸着小鹿犬,一面转过头,满脸期待地对许淮闻请求道。 “女人真是容易被收买。”许淮闻轻叹一声。 “罢了,血契如何订立?”许淮闻看着雪清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那只面前的黑白绒毛的小猫咪,不由得也心头一软。 既然妖无法背约,而且又有三种形态任意切换,他也没什么大的顾虑了,只要隐藏得好,不被别人察觉到,多一个誓死忠心于自己的妖,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时,两只小动物又变成了人形,雪清婉的手恰巧停留在金衣男子的颊侧,她尴尬地收回手。金衣男子的蓝眸则温柔乖巧地望了她一眼。 银发目带欣喜地从袖里取出两只小瓷碗,划破血管将几滴血滴入一只瓷碗中——他的血是居然是翡翠绿色的。他将滴了血的瓷碗递给了许淮闻,对他说道,“主人也将自己的血滴入,我与主人一齐饮下混合后的血,血契便立成。” 金衣男子也同样将自己金色的鲜血滴入到了另一只瓷碗中,随即将瓷碗递向了雪清婉。 许淮闻接过瓷碗,望着那碧绿的血液,在夜光下莹莹泛亮。 血契……好罢,还真是新鲜玩意。许淮闻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出一根针刺破皮肤,将血顺着指尖滴入碗中,旋即饮下一部分,银发接过碗饮下了剩下的那部分。 这边,莫秋用小刃将雪清婉的指尖划开一道小口子,雪清婉与金衣男子分也分别饮下了混溶的鲜血。 许淮闻替雪清婉和自己简单处理了手上伤口后,异变发生了。 只见雪清婉的眸中,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散布在睫状环周围,原本浓黑如墨的虹膜变成了金黑相间的双色调,娥眉中间一个晶亮简小的金色麋鹿图案隐隐而现,如同女子的花钿面饰,雅观柔润。 而许淮闻这边,原本与雪清婉相似的乌墨眸色竟新添几分翡翠之绿,左小臂正面出现了一个杏仁大小的翡翠色虎形图案。 雪清婉借着火光看向潭水中自己变化的眸色,惊讶感叹道,“这便是契约的结果啊,当真玄妙。” 金衣男子走到雪清婉身旁,轻声道,“主人,今日午间若非有你同情,我恐怕早已丧命。我于此立誓忠心护主,绝不背叛。” “好。你既然视我为主,日后我也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雪清婉回以嫣然一笑。这场漫漫离乡路上,似乎又多了一份缘牵,也就,多了一份温暖。 “主人,请交给我你的几根发丝,这样我就能随时随地找到主人了。” 闻言,雪清婉命莫秋用利刃将自己的十多根发丝削落。金衣男子接过后,用一根细树枝把这些头发系到了一起,再放入到一个锦囊之中,贴身收了起来。旁边的银发同样收起了许淮闻的黑发。 折腾了半晌,雪清婉望向冒着香气的烤鱼,感觉腹中的饥饿还没有被填饱,于是她对着新加入的两人说道,“一起吃吧。” 银发立马欣喜在火光旁坐了下来——他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订立了血契,其实也有被这浓浓鱼香给吸引了的因素。 看着银发拿起鱼便毫不客气开吃的样子,许淮闻眉梢微撇,侧头对雪清婉轻声道,“既然你喜欢小动物,以后便负责帮我给它投食好了。” 雪清婉则不以为然地瞧了许淮闻一眼,“我喂就我喂”,随即又看向银发可爱的吃相,感慨道,“猫果然是爱吃鱼的啊。” 众人也坐下身来开始进食。不一会儿,鱼肉全到了大家腹中。 “你们可有名字?”雪清婉坐在树旁,问向对面那二人。 “我叫白绪,他叫金野。”银发正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嘴角,消化着鱼香。 “你们似乎很熟?既然你们是这森林里仅有的两个妖,为何你还要追猎他?” “我是食肉的,他食草,虽然我们都是妖,但是彼此对立,平日里也只有捕食和被捕食的关系。”白绪指了指金野,又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地回道。 这边,金野则微微有些生气地对雪清婉说道,“主人,我跟白绪曾经因为都是妖,所以也是好朋友。如今不过是他修出人形后,快成年了,想彰显一下自己的力量,才来捕食我的。” 白绪闻言噘了噘嘴,小声嘟囔道,“哪有……”继而岔开了话题,“今日遇见你和主人后,我才去找了他,决定和他一起立下血契,忠心认主,离开这片林子。在这林子里待了千年,满眼都是一成不变的绿色,再这样待下去可不无趣死了……”白绪察觉到自己说露了嘴,立马捂住了嘴巴。 原来白绪是为了出林子才立约的?许淮闻感觉自己被利用了,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雪清婉有几分同情地看着许淮闻,再看看金野乖巧懂事的样子,心里忽然感觉美滋滋的。同样是修炼千年有了人形,白绪看上去是个有些稚幼的少年,而金野则显得更加熟稳,这下让许淮闻头疼去吧。 她和白绪有一语没一搭地闲谈着,时间流逝,夜幕如包饺子的皮一般将森林包裹起来,树缝间露出几颗稀松的星辰。 金野察觉到雪清婉有几分困意,它便变成了兽形,让雪清婉枕在它满是金绒的背上入眠。 它的绒毛柔软舒适,包裹起了雪清婉的身子,让凉凉秋夜有了温度。雪清婉在这软绒中很快入了梦。 许淮闻侧靠在树上,望着雪清婉枕着金野熟睡的情景,心,不明缘由地,涌起一抹阴霾。 白绪注意到这一幕,以为许淮闻是嫌自己没给他提供枕头而心怀不满。于是白绪蹦哒到了他的面前,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期待地看着许淮闻,“主人,要不我变成白虎,你也枕着我睡吧?” “不必了。”许淮闻淡淡地说,翻了个身,一句话将白绪打发走。 主人好冷漠啊……白绪怏怏不乐地退到一旁卧下来,不久后也沉入梦乡。 第四章 江南水乡箬南城 翌日。一行人接着朝森林南面走去。 晌午,林木终于趋转稀疏,靠近原始森林的边际处,依依稀稀出现几间无人居住的废弃的农舍木屋,再往前渐渐有了小村落,老妪修整着柴扉前的篱笆,妇女吟谣哄睡怀中乳孩,男人背着装满稻米的竹篓,四处都是水中插秧的稻田,好一副恬惬的乡野村景。 终于,在陆地尽头,天门中断,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这是一片宽广无垠错综复杂的水系,四面八方的江流交相融汇,其中包括连接京都与箬南城的南北运河,江南大大小小湖泊之源,烟波浩渺,江水对岸远的看不清岸上房屋。 临江之傍,蒹葭密不透风地占据着堤岸与泥滩,苇汀芦岸,延往无际。泊船瓜洲,渔民撒网,鲑鱼得手。不同来向不同规格的船只互相交流着生意,闲谝价市,吹嘘推广,天马行空,无所不用其极。渔女撑篙而歌,粗衣布巾,却寄相思随江流。 “冽江以南之地,以水为厚。人们常说,江南出美人儿,也是水滋养出的罢。”雪清婉望览着这如画江水,忆起上次来,还是幼年乘了船随父巡查林家在这片地的生意呢。时过境迁,江南美景常入梦,心却不似从前单纯。 “清婉若常在这江水附近住住,也会变得更美了。”许淮闻调侃道。 “箬南城地处在洛梵国西南处,是这国里最不缺水的城,淮闻不久以后就不用再对着我这张脸发愁埋汰了。你瞧瞧金野,自始至终都没抱怨过自己认了个丑主儿。”雪清婉也不气恼,将金野的温良跟许淮闻时不时的调侃对比了一番。 金野和白绪此刻正沉醉在迷离水光江色中。 以往他们只敢潜藏在森林深处,躲避人类的猎捕,如今能光明正大的以人之身观望从未看到过的风景,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和激动。 雪清婉和许淮闻见他们这副模样,也不忍让他们变成小动物的形态。至于鹿角和虎耳,只当是异族风味的仿真装饰了,应该也没人会想到他们是妖吧? 金野听到雪清婉的话后,回过神来,金发飞旋,转身注视着雪清婉,靛蓝的眸中竟含着清泪,“主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况得以观此江畔胜景,我无以为报。在我心中,主人焉非最美?” 他这话委实有些酸到了雪清婉,让她有些语塞,“……放心,跟着我,你今后看景的机会还有很多。”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好像当初在山谷河流小舟上,许淮闻曾对她这么说过? “该走了。”许淮闻有些目露不悦地说道。 在他心中,主人最美??虽然许淮闻常提起清婉的容颜,那也只是觉得有趣,便埋汰埋汰。他承认啊,清婉是美的,聪慧毓秀,气质如莲。这只麋鹿凭什么说是在他心中??它可是连让清婉容貌恢复的本事都没有。 许淮闻心头堵着一丝气,走向了运河口岸的一处泊船地,赁下一艘船只——从此刻起,前往箬南城要走水路了,大概今晚便能抵达。而明日,便是东璃澈在箬南城的别苑开府的日子。 众人上了船,一同驶往箬南城。 水城,箬南。 这里没有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行道,没有鳞次栉比的摊铺门面,没有玉盘珍馐的什锦饭楼,更没有马和马车。 城中只有一百一十七条纵横交叉的水道,上千只不同种类形态的舟船,水巷蜿蜒,清波涌动。水为街道,船为交通工具。 各路商贩以船为菜摊,以船为商铺,以船为饭馆,水乡的温柔女子衣裳淡雅站在船头或坐在船畔,玉足点水,手帕轻扇招徕宾客。 水岸上,栋栋屋筑清雅古朴,纯质素静,各式石桥众多。缤繁鲜花与青绿植株点缀在水榭画楼处,为古雅水乡平添几分生趣。 箬南城也属人烟皋盛的大城,各式风格建筑都有,如临江的水榭吊脚竹楼,密临紧凑的四水归堂,高楼小轩窗的粉墙黛瓦,花苑式的深广庭院府邸,甚至西来异邦人建的圆顶教堂…… 水乡文韵绢缠,偶有二胡艺人在街旁奏鸣《二泉映月》,引得众人迭叹浮生。也有绘工超凡的民间画师乘一艘小船摇摇曳曳,图绘水乡风情。落魄诗人会在早春的江头吟诵“风景旧曾谙”,应召妓常常对月笑空眠。 南北走向的中央水道将箬南城分为东西二城,两城建筑构造相似,只是西城主要为居住带,东城则为贸易带。中央水道宽度及江,窄处十丈左右,最宽处可近千米,大型游船与渔船都能通驶。中央水道北连运河,南出洛梵国。 水道两岸的临水楼榭在距水面四五米的地方延伸出一排屋顶,下面设置栏杆,构成檐廊,开设为茶馆、酒场、餐馆与客栈。 然而今日的主角却不在这水巷商街。 箬南城北,一条作为交通要道的水街旁,通联板上新帖了一纸出房告示,吸引了不少船只停泊。 告示如下: 召富户合住 甲方:东璃澈 乙方:待定待定待定待定 价计(各人):五百万两黄金 属意者明晚至中央水道月竹轩参宴 公瑞四十七年己巳月癸亥日辰时录 让水乡居民感到最为惊异的并非高至百万金的住价,而是那卖家的尊名。 “东璃澈?这可不是当朝天子嫡子寒阙王?怎么会在箬南城要与人合住一邸哩?” “这寒阙王是天子最中意的公子,又是皇后诞下,未定的太子之位肯定是为他准备好的啦。” “而且民间传言这寒阙王俊朗世无双,谁家姑娘要是有这福气买得寒阙王府邸的一部分,跟王爷朝夕相对,那简直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哎!” “那可是五百万金哎!我们水乡的人多数捕鱼为生,哪家儿的能拿出那么多金子呦。” “说的对喃,能有万金家产也都算是大门户咧,我们这些老百姓还是甭在这跟儿凑热闹喽。” “咱们这不是好奇嘛?寒阙王此行此举是什么个意思?莫不是想择一位王妃?” “可别说喽,寒阙王的私事岂是我们这些渔民能乱传的?当心叫人知道掉了脑袋!” “不过王爷好像确实到了婚龄啊,娶妃来巩固地位也说得过去。” “王爷的地位用巩固嘛?准太子不是?” “你可别说,陛下至今未立太子,表面上传的是陛下春秋正盛,过早立嗣不吉利。实际上哎,民间早有传闻,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四海游历,跟那永昼国王侯墨沙家族嫡女有过段姻缘,陛下回来后,那墨沙家族嫡女生下了个儿子,那可是陛下的长子!后来落沙家族破灭,这孩子啊,流落民间不知所踪,我看他才是陛下心里的太子人选。” “啊?竟有这码子事?那陛下当年为何没把墨沙氏的小皇子接入宫喃?” “听说是当年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听说这事儿后使了手段,后来墨沙家族不是就衰落了嘛,也是太子妃的阻扰。陛下才没能把那小皇子接入宫呀……哎呀哎呀,太久远的个事我哪能说清楚?” 众多的船只将北街围堵的水泄不通,水乡居民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虽然付不起那天价府费,却被好奇心驱使着想要了解王室贵族那点遥不可及的事儿。尽管在这里看似纯朴无华的江南城镇,风言风语依旧永无止歇。 第五章 纷至沓来多贵客 同刻,水乡箬南城西部,穆河森林。 一棵巨大的栎树枝上侧卧着一人,赤色衣袂临风翻飞,无风长垂。 厚厚的叶片底下还站着另一个人,她双手交叠放在脑后,身体软软地靠着粗壮而斑驳的树干,静静聆听近处梢上鸟鸣,远处清脆蝉声。阳光穿透绿叶碧湾正好倾泻在她娇俏的面颊上,长而卷的睫毛上金芒微漾,分外动人。 “住或不住?”树枝上侧卧的人魅惑柔和的声音一发出来,整棵树仿佛都软了三分。 树下的女子笑了,腮上添了几分红晕,“哥,咱们千里迢迢赶来,为的不就是接近东璃澈嘛。” 娇软的声音让树上人深感无奈,“淳安啊,你究竟是看上了东璃澈哪点?本宫怎么觉得他哪点都不如为兄。” 花淳安睁开眼扬起那张精美的脸看向树上,轻巧一跃便坐到了树上那人的身前另一根树枝上,两手花瓣状捧着小脸,不停地忽闪着树棕色的眸子,“我知道啊,哥你天下第一美,天下第一有才,天下第一有钱,天下第一能打,天下第一桃花,天下第一风流,天下第……” 看到宫浅岚瞪她时略带鄙视的眼神,花淳安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只得嘿嘿一笑,“总之哥你风华绝代,东璃澈可是没法比的。” 宫浅岚面对淳安坐起身来,女人一般纤长白皙的手划过她的黑发,“切莫有了夫婿忘了为兄。” 说罢,艳红的袖揽起花淳安旋身落地,运起轻功往东边前去。 一红一粉,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栎树林的枝叉缝梢里。 傍晚。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雪清婉一行人的船只顺流南下,终于抵达了箬南城入口处。 船只沿着箬南城的中央水道继续行驶,雪清婉一路欣赏着岸上水乡楼色,岸楼檐廊的柱梁上点起了灯笼。夜色逼近,燃亮的灯笼更衬得廊下火红热闹,对酒品茶,黑炭烧烤,作诗举棋,歌舞升平,人声鼎沸。 “明夜在月竹轩的宴席上,我们就会见到东璃澈了。”许淮闻坐在船上,眸挑夜半水色,江枫渔火,恰如曾与身旁人共奏过的《渔舟唱晚》,筝曲有了实景为摹。 “淮闻,我想问,你带够了一千万两黄金吗?”雪清婉在许淮闻身旁的小竹椅上坐着,几盏灯笼的红橙亮光映照在她深思中的眸间。 寒阙王东璃澈——他是雪清婉复仇林家的突破口。林家与他交好,两方彼此支持,各取所需,关系势必牢固。她若想将东璃澈的合作伙伴转移到昭阳家族身上,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功夫。 不久前,决明看过箬南城北的告示后,前来汇报,若是想与东璃澈合住,每人需缴五百万两黄金。雪清婉跟许淮闻两人的费用便是一千万两黄金。现下玉锦商号和宫浅岚之间的交易已经作废,她自然没有那么财大气粗悠然自得地拿出几百万两金子。 “很遗憾,我连一百两黄金都没带足。”许淮闻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依旧观赏着他灯浮光映的渔舟唱晚。 雪清婉闻言眉毛微皱,不过她看许淮闻对此事不甚在意,难道是在心里是盘算好了什么战术?于是她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东璃澈是我挚交,况又是他邀我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要我的钱。” “你是挚交,那清婉呢?” “清婉,这要就看你能耐了。东璃澈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你聪慧过人,若想法子让他心服口服,定能省下五百万两黄金。”许淮闻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自己发梢上的灰尘,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听完许淮闻这番清言淡语,雪清婉瞬时间脸色阴沉下来。他这是何意?好不容易带她来到了箬南城,然后就要撂摊子不管? “哈哈哈,你被主人抛弃了。”白绪坐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金野瞪着他,却不敢声张,毕竟麋鹿惹老虎实乃自讨苦吃。 许淮闻,这个无情无义之人!就这么走个挚友的后门,抛下她跑路了? “说好的做彼此的天使呢?”雪清婉咬牙切齿,却也不由得侧过头暗自思量如自己要何应对东璃澈。 许淮闻,关键时候果然指望不上。 她接近东璃澈的目的只有一个,削弱林府,伺机复仇。合住的席位除了许淮闻外只剩三名,想必前来者要么有惊世骇俗的身世,要么是付得起五百万两黄金的朝廷贵官,这些力量的支持无疑都能助东璃澈稳住地位。 而她,一个林家弃女,该如何提现自己的利用价值呢? 小船在中央水道上缓缓飘漾,在一处标识有“客栈”的水道旁转了弯,驶进这条小水巷。这条巷子大概是专门为远来游客住宿所设的巷子,两岸上全都是灯火通明的客栈酒楼。岸上既有江南风貌的当地住民,也有许多异族外邦人,凸显着这座城的繁华诱人。 小船悠悠行驶着,众人在旁边的船只上买了些特色水果食物,吃饱喝足后将船停靠在了一间客栈外,准备今晚在这里落脚。 雪清婉和许淮闻他们走进这家客栈。客栈的店面不大,只有两层楼,一楼除了三张小方桌外便是收钱的柜台,红漆木墙上还开设着几扇住房的门。客栈内虽小,但修葺甚为景致典雅,颇符合江南风味。 许淮闻走到柜台前,掏出银子要了三间上房。 “公子来得真巧,咱们客栈就剩这三间房了。”店老板笑着给他们登记下来。 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一个柔魅的男声。 “老板,我要一间房。” 闻言,雪清婉和许淮闻双双回目看去。 这一看,哪怕已经见识过许淮闻这副绝绝尘世美态的雪清婉也不由得怔住。 站在门前的那人……真的是一位男子吗? 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是完胜天下一切佳丽的男子,那份美,令人窒息。 赤纯华裳,似是娇艳欲滴的虞美人红瓣,一头乌长如染的黑发以几缕红色捻珠丝绳为坠饰,沿肩披落,发鬓下雕称着惑人迷世的容颜,似乎下一秒就能让众生为之倾倒,却又散发着一丝,曼珠沙华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身上散发出一种与许淮闻相似的尊贵气质,只是许淮闻偏于谪仙之高雅,此人偏于阴性之柔魅。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那对长而含情的眸子,居然是红色的! 在他旁侧,则是一个同样姿色倾国的娇俏美人儿,肤如凝脂,眉如翠羽,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仙粉轻衣似芙蓉微开的蕊,咖色瞳仁带着少女的清澈与温柔,依偎在红衣男子身边。 看到这两人,许淮闻深邃的眸子中闪过几丝不明意味的光。 店老板站在那儿看得则有些愣神了,今儿是什么日子,现有许淮闻这等仙姿绝然之人来入住,后又有这两个姿态不凡的一男一女——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了啊! 不过转瞬之间他才反应过来,满脸歉意地对那二人说道,“两位贵人,实在不好意思啊,咱们小店今儿个房满了,你们要不还是上别处去住吧?” 闻言,红衣男子的红瞳淡淡地扫了一眼许淮闻,面上露出一抹惑人的笑意,“不打紧儿,既然有贵人来了,那便好生招待着”,接着垂目对身旁的女子说道,“走吧淳安,我们换家客栈住。” 语毕,二人转身走出了客栈。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雪清婉觉得那红衣男子临出客栈前,似乎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仿佛还带着一丝愤意? 第六章 赴会画舫月竹轩 瞧着那两人消失的背影,她渐渐收回了视线,美目中闪着几丝疑惑的光——他们,是谁? “贵人们,这是钥匙,一间是一楼左边这扇门,另外两间在二楼。”这时,店老板客气地笑着将三把钥匙递给了许淮闻,还指了指左边的那扇门。 许淮闻接过钥匙,对店老板微微点头,将其中一把钥匙分给了雪清婉,另一把给了白绪。 “白绪,你和金野就住一楼吧。” “是。”白绪接过钥匙应了下来,兴冲冲地打开房门走进去——这可是他第一次住人类的屋子。 另一边金野的目光中则有些担忧——万一白绪趁着夜半时分,起了兽性,把自己吃了可怎么好? 这时白绪从房里露出个脑袋来,咧着嘴对着金野喊道,“小鹿,快进来呀,这里面的床垫子可舒服了!” 听到这声“小鹿”,金野顿时思绪万千。这是他跟白绪二人曾经交好时,白绪对自己的称呼,只是已经……许久未听到了。如今两人共同认主,是不是也意味着那些恩怨过节,从此烟消云散了? 金野眸中带着几分润潮地向雪清婉道了安,随即走向那间屋子。 雪清婉原本也因为金野和白绪同住一屋有些担心,但见到这般情形,心也放下了大半,何况之前许淮闻命令过白绪不许伤害金野,那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于是她跟着许淮闻一同走上楼去。 “淮闻,你可知方才那二人是谁。”雪清婉轻声问道。 “东璃澈此次设立别苑果真声势浩大,把什么人都给招来了呢。” “嗯?” 只见许淮闻并未多言,只说了一句,“明日你便知道了。” 说罢,他便在走廊上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静止走了进去,留下雪清婉在原地一头雾水。 “卖什么关子。”雪清婉瞪了眼许淮闻闭合的房门,也找到了自己的屋子。 走入屋内,雪清婉坐在床畔,继续思索着明日的夜宴上要如何笼络住东璃澈。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一切关于东璃澈的讯息,听说……东璃澈喜棋,每逢摆宴必设棋,且解棋者皆有厚赏? “莫秋,你调查一下赴宴之人中……” “是!” 看着莫秋离去的背影,雪清婉眸光一紧——看来,此番只能赌一把了。 翌日,傍晚。 快到东璃澈举行夜宴的时间了,雪清婉一行人乘着昨日那艘小舟,朝中央水道上行驶而去。 “小姐,这月竹轩是在水上建的楼吗?”阿玲看着小舟一直行驶在水道正中间,有些疑惑地问道。 雪清婉轻笑一声,“不是,这月竹轩啊,是一艘船呢。” “船?” 正在这时,一艘灯火辉煌的大型画舫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小船上的每个人都被面前这艘船的尊华程度震撼到了。 这船约长十五丈,宽四丈,高六丈,分为三层。第一层无窗无门,是一个大厅,垂花木檐上吊着一个个玲珑小巧的碎玉琉璃灯盏,地面铺设了一层汉白玉砖,衬得厅内光影绚丽。大厅中央有两排穿着艳彩露服的舞姬在丝竹声中扭着软腰,衣袖飞舞。 四周的坐席上坐着达官显贵,有的把盏互敬,酒香盈袖,有的搂着美妾在怀中,笑迎而羞,还有的拉过一个舞姬就肆意上下其手。 第二层纱幔笼罩,红彤彤的锦绣灯笼悬檐而挂,透过纱幔和灯光依稀可见几个人影。顶层是一排较为静谧的雅间和居室,旁开窗棂,供人商谈品茶及暂住而设,偶有人探过窗口眺望江景。顶层的黛瓦房檐上挂着一块石匾,其上刻有三个金涂大字——月竹轩。 “我们到了。” 阿玲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大船,原来这才是月竹轩啊。 将银两付给了那船工,许淮闻揽起雪清婉跃上了月竹轩。而阿玲和决明则各自抱着早已变成小猫小犬的白绪和金野,走上了这座画舫。将白绪递到许淮闻的怀中后,决明隐匿了下去。 三层上等雅间,香火缭绕,琴音缠绵。 嫣紫流苏珠帘后,东璃澈正陶醉在箬南城内最好的茶坊送来龙井的香浓里。 箬南城除过以水乡闻名遐迩,同样其茶也因地理位置优渥而香浓甘醇,天下晓之。出了城踏上陆地径直往东走上两三里,入眼可见大片大片茶园茶地。每当春夏之交,茶叶初熟,苍绿遍野,茶香四溢,采茶姑娘弯腰挎篓,哼着山歌,谱写一曲采茶歌舞,甚是醉人。 “这宫廷茶水吃久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难得。”盘腿坐在赤红绒毛地毯上的人很美,语味尊贵而富有磁性,一派皇族之风。只是这属于王室贵族的人,手中不知沾染过多少血腥,湖蓝的一双眸里,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又掩藏了多少刀光剑影,汹涌波涛。 他冗长的深紫华裳如孔雀屏一般铺展在身后,墨发以清透的玉冕束起,身旁放着一枝暗金打造的权杖,一朵金制玫瑰正开放在权杖顶端。 这雅间陈设很简单,除过东璃澈面前的一张茶案外,只剩屋子另一侧,一名貌美女子在奏着琴乐。 忽然,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嗖地落在东璃澈茶案前,单膝跪地,拱手低眉,端正的五官不带一分表情,汇报道:“一男一女,男子美如华,应是许淮闻,女子其貌不扬,身份不明。二人是同一艘船上下来,而且都抱着一只不同寻常的宠物。” 宠物?许淮闻竟有闲情逸致养起宠物来了。至于那名女子,想必是许淮闻用了什么法子改了林禾依的容貌吧。 东璃澈露出几分邪笑,吩咐道:“下去吧。” 淮闻,本王很是期待重逢呢。 一息之间,屋内又只剩下东璃澈和那名奏琴女子。 这时,月竹轩的小厮匆匆忙忙地跑到雅间珠帘前,对里面的人恭敬道“寒阙王,有一位自称安淮闻的公子前来赴会,还有一位叫做雪清婉的女子。” “赐二人上座。” 雪清婉?连名字也改了?真是有心啊。 她应该是认为他参与了一部分谋害她的事情。此番她跟许淮闻前来,又有何目的呢? …… 说起这月竹轩,可以追溯到百年前洛梵国与永昼国的初次建交上。当年大陆四分五裂,永昼国还叫做窅国。窅国只是诸国中不起眼的穷小国家,战争一旦爆发,最先受到殃及的定是窅国。 为求诸国纷乱中的一处立身之地,窅国国君亲身前往洛梵国欲求联盟,而这箬南城水上画舫,月竹轩,便是两国国君签署同盟条约之地。 洛梵国是战乱之中的大国,当时的国主之所以答应联盟,只因他觊觎窅国领地已久。窅国国土不及洛梵国的五分之一,可它地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窅国腹地又是幅员辽阔,三江穿流而过,土壤肥沃。 洛梵国君做势应下结盟之事,只待战乱平息,趁势拿下窅国。 而这窅国国君也并非等闲之辈,运筹帷幄之力更不在洛梵国君之下。战争期间,养精蓄锐,利用洛梵国护己周全,在洛梵国将忙于打仗的空荡里扩充疆域。战争结束之后,当洛梵国君计划发兵窅国时,才警觉,本国将士早已精疲力竭,而窅国已然脱落雀跃成西南大国,军队实力令人无从下手。 也正是此时,原本寓意为目光深远的“窅”字国号改成了“永昼”,昭示该国日夜不灭,永远明耀。 万般无奈之下,洛梵国君只好继续与之交好,于是,在世人眼里,这两国形成了珠联璧合,无可抵挡的气势。这月竹轩也因此而更显神圣尊贵,能上这船的人,往往都是两国里有权有势的贵戚,譬如东璃澈,譬如永昼国太子——宫浅岚。 第七章 诸贵齐聚宴始开 此刻,月竹轩一层大厅,雪清婉与许淮闻皆已入座,两人位置毗邻,皆为上座单席。 大厅中的座次以东璃澈的宴主之位为轴,分为东西两列席位,左右两侧桌案上摆着珍珑菜肴的单席依次纵向排开。 当朝座次,以右为尊,雪清婉与许淮闻坐的位置即在右边。许淮闻最靠近宴主之坐,旁边就是雪清婉。那些洛梵国的达官显贵基本都坐在雪清婉他们对面,也就是左侧。 东璃澈居然会给她上等位次?看来,凭着许淮闻这层关系,自己想要笼络住他,或许并不是难于上天? “看来东璃澈还挺重视你的。”许淮闻见雪清婉坐到自己身边,淡笑而语。 此刻,金野和白绪正安静地卧在两人坐席旁边,打几个盹后就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恩……嗯?”雪清婉正观测着对面席上之人,华袍裘衣,怀拥美妾,语笑喧阗,有些人还是雪清婉在林家时曾见过的。空气中只嗅到一股奢靡淫乱之风。这就是当朝官贵的姿态? 忽然间,她好像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那可不是她的妹夫王司恒么?也是,寒阙王此番大张旗鼓开设别苑,身为朝上重臣之子的王司恒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只见他怀抱美妾,正醉生梦死着呢。 也是,丧妻之痛于这个花花公子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许淮闻见雪清婉看得眉头轻皱,便顺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也看到了王司恒,随即清淡地揽回了目光——他可没忘这人公然调戏自己的事儿。 他兀饮一口清酒,淡声道,“对面的人,东璃澈没兴趣。朝你右边儿看看。” 听到许淮闻的话,雪清婉收回眼神,先略带疑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许淮闻,继而转头看向自己右边的席位,待看清那人后,雪清婉瞳孔微缩。 只见昨夜在客栈中见到的红衣男子,那双晶莹的红瞳正带着趣味儿地打量着雪清婉,惑人之音轻起绕耳,“早先听说玉锦商号商主不凡,今日一见,果真气质清雅如莲。本宫还听闻,洛梵国第一家族的大小姐未死,也不知——是真是假呢。” 他居然自称本宫?还对她的真实身份摸了个透?雪清婉心中乍惊,思索数秒,即刻起身行了一礼,笑靥浮颜,“清婉见过永昼国太子。殿下说笑了,林家小姐病逝一事世人皆知,怎会有假?” “哦?是吗?”宫浅岚笑而不语,红眸流转间望向了别处。 雪清婉见他转移了目光,平复下骤然收紧的心情,回到座上。 昨夜在客栈碰巧遇见的这男子,居然是永昼国太子宫浅岚。 如今知晓她尚活的人极少,宫浅岚如果早对宁原有了盘算,那么知道玉锦商号的幕后之人是林家嫡女,便不足为奇了。而且莫秋的兄长谷莫冬是宫浅岚身边的暗卫,只要派谷莫冬稍微探查一下莫秋的行踪,也就能知道林禾依,也就是她,还活着的消息。 “未曾想到昨日这人竟是宫浅岚,你也未曾告诉我。真是冤家路窄。”雪清婉拧着眉低声对许淮闻说道。 原来昨日宫浅岚回头看得的一眼不是她的错觉,他觊觎宁原资源,意图通过与玉锦合作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奈何被许淮闻跟自己识破了,她果断停止了一切合作之事,这可把宫浅岚得罪个透。不过若非自己果决,玉锦商号恐怕就得彻底破产了。 “我不是说了你今日便会知其身份”,许淮闻淡淡笑了一下,“其实,如果到时与永昼国太子合住一府,清婉也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微泯一口清酒,他侧目瞥了眼那红衣卓绝的男子。 宫浅岚,永昼国未来的国君,对许淮闻而言,可是个重要的棋子啊。 化干戈为玉帛?雪清婉在心里摇了摇头,宫浅岚这样的人,她还是能少招惹便少招惹吧。 顶楼。 “主人,宾客大致都已到齐,您是时候出席了。”暗卫在东璃澈身边说道。 东璃澈放下茶水,“嗯。” 他起身正欲离去,忽然注意到对面貌美的抚琴女子。蓝眸微转,折返到她身边,在她耳旁呢喃道,“琴弹的不错。今晚,在本王屋中候着。” 女子娇羞而笑,“是,王爷。” 东璃澈吻了一下女子雪颈,转身下楼,走向正厅。 一层的舞姬已奉命退了下去,却还留有几个是被出席之人召留为伴的,腻在人家怀里尽兴调情。 这时,东璃澈紫衣扬闪,执着最爱惜的金玫瑰权杖从宴主座旁的帘幕后走了出来,在宴主之座前停下了脚步。 左侧洛梵国众贵族臣子见寒阙王到来,纷纷起身敬酒,觥筹交错。 “寒阙王贵安,臣等敬您一杯。” 淡蓝清眸扫过诸人,执起面前觞觥,紫袖垂落,面含尊雅的浅笑,“本王先干为敬。”语毕,他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诸人饮尽了杯中酒,旋即落座。 “寒阙王,多年未见,我敬你一杯。” 待左侧诸人敬毕酒后片刻,右侧第一席上的许淮闻起身,面朝东璃澈端杯敬立,霎时间,艳惊了四座。 “这就是民间传闻的安淮闻公子,果真倾世啊!倾世!”席上的官贵看着许淮闻,议论攀谈起来,无一不叹其仙姿。 当然,除了王司恒以外。他上次被人从楼上扔了下去,醒来才听人说,自己调戏的人居然是安淮闻。自从这事儿过后,他便对这个安公子恨得咬牙切齿,认为是他让自己丢尽了脸面。此时此刻,他只一味地喝着闷酒,揽着怀里的美妾不理外物。 他今日来这里,只为了想方设法接近东璃澈,最好能获得跟东璃澈合住的机会,如此,才好实现他跟萧王的计划。 “淮闻公子,许久未见,气度果真愈发非凡。待今日宴席结束可要与本王好好叙谈一番。”东璃澈望着许淮闻时,带着尊贵之味的蓝眸中微泛喜悦之色——彼时两人都是孩童时一起玩耍嬉笑的情景仿若昨日,他对这份皇族间来之不易的友谊甚为重视。 许淮闻浅笑颌首,这时,雪清婉亦站起了身子,执杯倾身道,“清婉随淮闻公子同敬您一杯。” “好。”东璃澈收回在许淮闻身上的目光,转而详视了一番雪清婉——这名女子果然相貌平平,与平日里他所知道的林家大小姐丝毫挂不上关系。不过但从反应和气质上看,她确实不简单。 他倒是有些期待,雪清婉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表现。 雪清婉起身时,席上之人则目露好奇之色,这女子看上去除了身段好以外并无甚特殊的,王爷为何将她安置在上座呢? 三人饮罢,既坐。 “寒阙王,本宫携吾妹花淳安,敬君一杯。”魅柔之音忽而一响,惹得众人耳膜都酥了。 宫浅岚红衣冠绝,轻呷魅笑,目角如叶,眼如含水。 在他旁侧落座的,即就是永昼国公主花淳安——即昨夜与宫浅岚同行的女子。 不愧是个可与其兄媲美的娇美可人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终看向了东璃澈的方向,目光里夹有几丝女子的娇羞与情怀。 “淳安与皇兄敬寒阙王一杯。”花淳安的姿形端雅如溏中白鹤,音韵远听如空阁击铃般清脆,近闻似涓涓细流般柔软。 “永昼国太子与公主能千里前来赴会,真乃本王之贵幸,本王定命人好生接待二位。”东璃澈相应而起,饮樽而敬。下坐后,蓝眸淡淡扫量过这二人,在花淳安身上停留了数秒,便收了回去。 早就得知了永昼国这二位前来月竹轩赴会的消息,东璃澈知道,想要与诸国权贵交好是每个上位者在心里都要打的算盘,显然宫浅岚与他的想法一致。 那么,花淳安作为永昼国公主,此番前来,只有一个用途,就是联姻。 但宫浅岚对他这个妹妹是出了名的宠爱,居然忍心让她作为联姻的棋子?还是这其间有别的利益关系? 东璃澈暗暗深思,眸光一凌,联姻?不可能。哪怕涉及极大的利益,哪怕对他的地位会有威胁,除了自己心中那人之外的女子,他绝不会娶,这是底线,也是原则。 第八章 以棋会友中下怀 “永昼国太子与洛梵国皇子今日同至月竹轩,征兆两国百年来一直睦邻友好,多么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刻啊。”一个遵奉儒学的文生对这一幕感怀颇深。 “何止如此!包括安淮闻在内的天下三公子齐至一宴!唉,看这架势,寒阙王的府邸,我们怕是没指望了。”另一个墩胖的官服世子也兴叹道。 “不过能阅览诸多倾世美颜,也不算白来啊!”一个瘦猴贵族毫无收敛地绕视着花淳安的曼妙身态,涎水欲出。 这时,雪清婉已经大体摸清这场宴席的来客结构。看来,各国最为宾贵的客人,只有许淮闻、宫浅岚、花淳安。这三人来这儿的目的都是入住府邸,三人位高权重,东璃澈必将会把位子留给他们。那么,他的别苑里,现下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席位。 雪清婉神色一凝,为了复仇,她必须得到这个位子。 “今日之宴,本是为别苑合住一事所设。不过,难有机会与诸位齐聚,本王近来有几副千年残局尚未解开,想趁此机会受教一番。来人,上棋盘。”忽然间,东璃澈在座上悠悠开口,引得诸人又一阵骚动。 闻声,雪清婉心头一动,暂时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东璃澈果真爱棋,看来,这第一步,她赌对了。 几位侍女从大厅席后抬出了四张方形木案,在大厅中央依次纵向摆开。木案上面分别摆着四副棋盘,黑白棋子都摆着一道千古残局。 “清婉,你的机会来了。”许淮闻带着抹笑,轻声说道。 凭他对东璃澈秉性的了解,他早就知道东璃澈会来这么一套,这也是他有信心雪清婉会成功获得东璃澈青睐的缘由。棋局棋局,这对于刚从棋仙那儿过来的许淮闻与雪清婉两人而言,可谓是因势利导。 右座四人尚未起身,左侧座上的贵子们就一个个蜂拥而上,到四副棋盘前指指点点,有几个似乎颇有见术般高谈阔论起来,什么棋的起源棋的发展全扯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下手去移动棋子。 宫浅岚见到洛梵国众官这副浮夸之象,不动声色地把玩弄着指上的碧玉扳指,倒是东璃澈见状,眉宇微皱。 人如海岸潮流,来得快,退得也快,这群夸夸奇谈的人,很快便被难以下手的棋局击垮了,全部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纷纷感叹,“寒阙王果真棋艺非凡,这千古残局,实在无人能解啊。” 宫浅岚扫了一眼说着奉承话的官员,忽而开口,“淳安,走,我们去替寒阙王解解这‘难如登天’的棋局。” 见宫浅岚与花淳安径直来到了棋盘前,船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东璃澈的目光则带了半许不满,宫浅岚这等于是在他面前打洛梵国臣子的脸呢。 二人不愿浪费过多时间,便择了两副看上去比较容易解开的残局。袖翻,子落,一刻钟多后,宫浅岚先行破局,随即花淳安亦破。 宫浅岚转身面向东璃澈,眉目带着一丝戏谑道,“寒阙王且看看,本宫与吾妹解得如何?” 东璃澈微皱眉头,对旁边使了个眼色,他的暗卫风珀跃至两幅棋盘前,分别查勘了一番,而后对东璃澈点了点头。 “不愧为千富之国的太子与公主,棋艺精湛,本国臣子无人能及。” 东璃澈虽对宫浅岚心有不满,但该给的面子也必须要给足了。他目光凌厉地看向那些王公贵族们,满堂刹时噤若寒蝉,无一作声。 宫浅岚回以满意的浅笑,与花淳安一起归于座上。 “剩下的是两盘较难的棋局,谁若能解,可免五百万金直接获得房契。”风珀在东璃澈身旁冷声宣布。 东璃澈随即收回了凌厉的目光,将方才的事就此作罢。 这时,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了许淮闻与雪清婉那边。东璃澈深知棋仙云落圣就是许淮闻的师傅,解这其中一副棋根本不在话下。凭着两人的关系,他自然不会收许淮闻五百万两黄金。但若是只凭幼年挚友这个身份让他住进自己的别苑里,怕是不能说服旁人。因此,以棋作为幌子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另一副棋盘,是他用以试探雪清婉的。雪清婉此番跟从许淮闻前来参宴,绝对是有目的的。既然如此,他愿意给雪清婉这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掌握住,就全看这个林家嫡女的能耐了。 听完东璃澈的话,并无真才实干凭着官位混吃混喝的贵公子们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较难的?他们连简单的都看不明白,还较难的?他们本想借这机会接近东璃澈的,这下可好,倒惹的王爷心里不痛快了。唉,还是乖乖坐到这儿等宴席结束吧。 这时,许淮闻起身了,与东璃澈目光相汇,点头示意,随即走向了大厅中央。 …… 待最后一子落下后,许淮闻将云雨翻覆的棋盘重新审视一番,继而看向东璃澈,等待风珀的查验。 风珀照例细细查看,一分钟后,闪身回到了东璃澈身边,对他耳语几句。东璃澈听罢,谙事而笑,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儿。 “看来我的第一位房客订下来了。淮闻公子,请回座。”东璃澈广袖微垂,示意许淮闻回去。 许淮闻回以恭雅之笑,旋衣落座,继续品起桌上的佳酿,白绪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后,朝他身边蹭了蹭,而后接着做自己的春秋大梦。 席上诸位权贵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皆啧啧称叹——这右座上的三人不仅容貌上佳,地位尊崇,且棋艺旷世,委实与东璃澈“门当户对”,而至于他们——或许是与东璃澈合住没什么缘分了。 就在这时,东璃澈忽然瞥向了大厅中间的许淮闻方才解过的棋盘,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惊讶——他本以为许淮闻会将较为简单的那副棋留给雪清婉,不曾想他竟留了副难的。 雪清婉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般得他信任? 掩藏起内心微生的波澜,东璃澈唇角微勾,对着众人道,“剩下的最后一盘棋局是今日的最难之局,本王闻说棋仙困于此局十天十夜,终于一雷雨月夜恍然解开。若有谁能一柱香内解之,本王愿附加答应其一个条件。可有人愿尝试?” 棋圣解局方用十日?这世上谁人棋技能及棋圣?不堪想啊。席上之人个个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就连宫浅岚都在目光扫过那副棋时,心中有些踌躇。 雪清婉眉心轻皱,那对如云墨般的眼眸,精细地揣看着最后的残局,那一黑一白一横一纵一子一子,果真难办,简直是无处下手。 整个大厅赫然安静了下来,无人以应。 罢,为了这一席之位,必须得硬着头皮上了。 雪清婉咬牙起身,朝着东璃澈低膝行了一礼,“清婉愿意一试。” 第九章 惊天棋局露锋芒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妙婉似雪的声音引了去。 宫浅岚红眸中几道光流闪过,她也要出手了?指尖抚着下巴,看着身旁这位面貌黯淡的女子。 他本来已经将探查之人悄无声息地送入了矿源开采地,就差摸清所有矿源的具体位置了,却因她一声令下,严查身份,取消合作,坏了他的大计。早闻林家嫡女容颜姣美,气质脱俗,精聪不凡,如今看来,除了第一点不符合外,她有十有八九就是林禾依。 世人皆道洛梵国林家嫡女背信弃义,遭天谴而终。不过经莫冬调查后,发现玉锦商号跟莫冬的妹妹莫秋之间有所联系,他这时就觉出不对——莫秋不是许淮闻的人吗?难道许淮闻与玉锦商号有关联? 再后来,他又查探出林家二小姐被刺杀那天莫秋的踪迹恰巧就在林府,由此种种,他推断出林禾依的死讯是虚传,而且林禾依,应该就跟在许淮闻身边。 这两人是怎么勾搭上的?东璃澈又素与林府交好,她这次跟随许淮闻来此接近东璃澈有什么目的?她的面貌又是怎么改变的? 思绪如蜩,真是个令人烦扰的女子。 花淳安则一直对这名女子兴趣浓厚。皇兄曾给她讲过许淮闻,孤雅独孑如仙的伽蓝国嫡子,除过知交挚友东璃澈与他关系亲近些外,与人交往皆淡如水,不喜人近。 而近来皇兄常挂在嘴边儿诅咒的玉锦商号的幕后人,死而复生一般的林家嫡女,雪清婉,与许淮闻似乎以同行之名为友。这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 “清婉姑娘请。”东璃澈饶有兴趣地瞧着雪清婉,如若雪清婉真的带有某种目的前来赴宴,那么她的底子,凭这盘棋便能一探究竟,也能让他抉择,此人到底有没有实力,值得自己摒弃前嫌,与之交好。 雪清婉青衣如蝶,款款而前,行至案前,道,“开始计时吧。” 语毕,便有侍女在旁边燃起了一柱香。 棋纵如海,横如层峦,斜如密云细雨,错综难理,似乎由无数场精妙棋局拼凑而成。雪清婉的眼眸或疾掠,或细究,大脑飞速地编织,旋转,思虑,揣猜。 “你们瞧这姑娘能行吗?” “我看危险,这可是四副棋局里最难的,她自认是棋仙也不可能比安公子、永昼国太子和公主都强吧?” “你说这话我赞成,感觉她不过就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 “但你仔细瞧瞧,人家虽相貌不入眼,但气质甚好,倒不像是滥竽充数之人。” 众人在席下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对雪清婉指指点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雪清婉的襟袖已有汗浸透,眉眼愈蹙。 半个时辰后,雪清婉只移落了五子,其中有三子还撤了回去。距离解局似乎遥遥无望。 几个不耐烦的公子觉得此番巴结寒阙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已经请辞离了宴,剩下的碍于寒阙王的颜面未曾离席,却也觉得这宴席索然无味,既无歌舞助兴,又只能干瞅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解棋。他们打着无趣儿,闷闷饮酒尝菜。 不过东璃澈与宫浅岚一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雪清婉的解棋步骤,算来半时辰内她只走了两步,但这两步,二人先前观察时却都未想到。 从这点上看,雪清婉棋技不会在他们之下。 许淮闻仍旧淡雅如乘云御风地坐在席上,执着樽酒,顺唇饮下。只是,望着雪清婉解棋的举步维艰,心竟似笼了一层薄纱,有些微不可查的憋闷。 前后虎狼,后有鼠蚁,左右有峭壁,进退两难,如何取胜? 距一柱香焚尽只剩五分钟时,迟迟未下一子的雪清婉终于有了动静。诚然前后夹攻,倘能因势借力,以鼠蚁垮虎狼,以敌制敌,则机会展广,柳暗花明。 一子一子执于指间,思索数秒迅疾落下,脑中棋盘进路已定,万水千山殊途同归。 香燃尽前的数秒,雪清婉指止。 清脆的落棋声随之戛然而止,众人亦皆惊至无言。 “此局已解,还请王爷查看。”青袖拂过额前汗珠,转身朝东璃澈微躬行了一礼。 宫浅岚在座上已注视到雪清婉的奇险手法用招,精谋细算而狠辣果绝。他知道,她赢了,赢得令人瞠目结舌,赢得令人叹为观止。 旁边的花淳安见雪清婉后期棋子飞落时心中就惊叹不已,此时此刻,她对解开了如此险局却依然能淡然自若、毫无浮夸傲纵之色的雪清婉愈加欣赏。若不是皇兄交代到了宴席上要注重礼节,花淳安想现在就上前与雪清婉好生讨教一番。 许淮闻听到雪清婉之语,心中的薄纱刹时散落,紧握的酒樽手也渐渐舒展。 雪清婉看向了他,微微一笑,这原本平凡普通的笑意竟如春日里流花溪上漂浮的樱瓣,暖美清佳。 不知怎么的心头一跳,许淮闻垂下目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忽而像潮水一般涌上心来。 这……是怎么回事? 厅宴四景如寂,灯火阑珊,江面波光粼粼。 东璃澈这次没有派风珀上前查看,而是亲自走到第二副棋盘前,精心研看每一路棋道。数分钟后,声音起,对着众人宣布道,“清婉姑娘此局解得甚妙,堪称神局。” 刹那间,所有人都对雪清婉刮目相看,或赞叹,或夸服,或言及“人不可貌相”。 东璃澈蓝眸转至雪清婉身上,眸中带有几分欣赏之色。不愧是许淮闻留在身边的人,此智谋雄略,得之必将如鱼得水,“清婉姑娘不必交五百万金,便可入驻本王的府邸了。” “多谢王爷。” “本王方才承诺的附加条件,且等宴席结束后再作商讨。清婉姑娘请先回座罢。” “是。” 雪清婉回到席上后,金野蹿到了她怀里撒娇,她揉揉金野的金色绒毛,不一会这只小犬便睡了过去。 这时,她昨夜吩咐派去办事的莫秋回来了。 莫秋猫跃一般来到雪清婉身旁,将一叠纸交给了雪清婉,俯身耳语道,“主人,这是梁安南、舒无风、王司恒三人及其家族走私盐铁、剥削百姓财产、私养异奴、虚报财目避税的证据,以及王司恒与萧王间明来暗往的书信,信中内容多有欺上瞒下共谋私利之语。几个对王司恒成见颇深,长期受他欺压的百姓,此时正在大厅船侧外候着。” “王司恒?”听到这个名字,雪清婉眉毛微挑,看向对面座上正有些愤恨地盯着自己的那个人。呵,自己又招他惹他了?这么见不得别人出风头么? “做得好,王司恒向来两面三刀,趋炎附势,不过头脑愚钝,不知进退有度,最有可能不计后果地行动。你将这些证据收好,我们伺机行事。”雪清婉敛过目光,对莫秋交代道。 虽然说雪清婉凭借一盘棋局获得了入驻东璃澈府邸的机会,然而却也只是一盘局,并不能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 她要做的,是让这场宴上所有人记住她,敬服她,并且,惧怕她,更重要的是,让东璃澈欣赏她,认识到雪清婉对他有帮助,借此,雪清婉日后顺势引入昭阳家族的筹码就会增大,东璃澈放弃林家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第十章 永昼公主举对策 “是。主人,您让我打听的近期的朝堂要事——西北部商业由于狄拓国犯境而萎靡不振,许多官民百姓都从边境之地迁入内地,致使边疆空颓,仅有的几个村落都染了瘟疫却无人医治,现下人心涣散,暴动频发。” 闻声,雪清婉眉宇微促,“西北边境一直是非之地,容我想想吧。” “主人,还有件事……”莫秋有些支吾犹豫。 雪清婉侧头瞧了眼她,转念忽的明白了她心中所想,点头应允,“等宴席结束,你便可去找他。” “谢主人!”莫秋欣喜而言,闪身隐退。 雪清婉知道莫秋意指何处,莫秋的哥哥谷莫冬是宫浅岚的贴身暗卫,此宴必来。莫秋欲说还休的原因,也是因为雪清婉和宫浅岚之间因为宁原之事结下了梁子,她若贸然提出去见宫浅岚的暗卫恐有不妥。 但雪清婉一语中的,处处为她着想,令她不由一阵感激涕零。 她对这个相识不久的新主人,早就已经彻底认可了。 她刚刚进入厅内时已经感觉到了哥哥的气息——多少年没见了啊,亲情之雾顿时弥漫双眼。虽然暗卫不讲情义只讲忠心,但血浓于水的兄妹之情,她岂能做到不思不念? 侍女将厅中棋盘撤了下去,周围又响起了绵绵的丝竹琴音。 “清婉,恭喜你得偿所愿了。”许淮闻见莫秋退下,衣袖转侧,朝向雪清婉,樽酒前持,玉颜微低,含笑螓首。 “所以说啊,关键时候指望不了别人,还得靠自己。” “这是我信任清婉的表现。” 雪清婉注意到他鬓梢有一滴汗珠,心中有些纳闷,夜晚的江上很凉,她解棋出汗是因为紧张,这很正常,可许淮闻淡定地跟个仙人似的,居然会流汗?这是什么奇葩体质? 莫不是在担心她? …… 心忽地似炉香熏烟般一暖——原来许淮闻也不是太无情啊。 “既然你这般信任我,我敬你一杯。” 清酒酿醇香,烧喉暖入肠。 东璃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角的光芒转瞬即逝。 待见那二人放下酒盏,东璃澈才转目对众人说道,“棋局既已解开,四个合住之人的名额,也只剩下两个。趁着今日宴席难能齐聚,本王还有一难题想同诸君探讨。近日来洛梵国西北边暴动频发,边境不安,你们对这祸事可有些许头路?” 雪清婉闻声唇角轻扬,莫秋不愧为她的得力助手,刚向她汇报过此事,寒阙王便问了出来。 “清婉果真神机妙算,可有想出解决之法?”许淮闻方才在旁侧也听到了莫秋的汇报——这雪清婉的准备还真是全面。 “差不多。不过不急着发表,等等也无妨。” 雪清婉的目光正聚焦在对面的王司恒身上,只见他放下酒盏,站起身来向东璃澈行了一礼,发红脸上露出自矜而逞意的笑,说道,“王爷,臣不才,有一解决方案。” “你说。”东璃澈眉头微挑,瞥了眼王司恒,摇了摇指间的酒樽,慵懒地说道。 “臣以为,武律制中出规矩,边境暴动,是因未施武力,倘使能立法戒律,出兵镇压,便可使边境规矩森严,无人敢叛。” 王司恒说得头头是道,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了看四周。不少他身边的臣子与亲信随声附和,点头称是。也有几个真才实干的公子皱起了眉头。 雪清婉冷哼一声,“自掘坟墓。” 立法戒律,出兵镇压?呵,当民心尽失时,百姓什么事做不出来? 果然,东璃澈听完王司恒的话后握着酒樽的手一紧,目生愠怒,又看到有人附和称赞,心中阴霾愈浓。这就是他朝的臣子吗?武力镇压?这“神术妙计”还真让人不敢恭维! 就当宴上逐渐硝烟四起时,一个清柔动听的声音忽然从一角传来,“寒阙王,淳安有不同之见。” 众人闻声,齐齐看向永昼国公主的方向,只见这美人莲步亭亭,走到大厅中央,眉骨间散发着柔媚与优雅。 见花淳安出场抒意,东璃澈蓝眸微转,收紧的手渐渐松开。他平息下自己的怒气,凝视着面前的永昼公主,以礼问道,“公主有何见解?” 花淳安彬彬端笑地看着东璃澈——终于与您对视了…… 樱唇轻启,“回寒阙王,贵国西北部民众暴动频发,究其缘由,是狄拓国长期进犯,致使商业亏损,许多军民远离边界,瘟疫肆虐,无人医治,百姓生死无依,对贵国产生了不满与失望的情绪,试图以暴动的形式来激发朝廷对边地的重视。” 对原因分析之透彻明晰,让东璃澈微微侧目,厅中的人们也都装模作样或真或假地听着这位公主的观点,却将王司恒晾在了一旁。 “因此,贵国首先要安定民心,派医救济,缓解疫情,此番即可平息下众人对贵国无所作为的不满情绪。 “二是要派精兵把守国境,驻扎阵营,抵御狄拓国入侵,否则任由他国侵犯,必将边陲不保,唇亡齿寒,国土内部亦将受其威胁。” “三是鼓励群众开垦边疆荒地,农业兴旺才会使人安定居所,否则会导致边疆人口流失过多,各区域人口不平衡。 “四是要推动西北边地恢复商业发展,商业的话……商业应当……”忽然,花淳安原本侃侃而谈的话语变得有些迟缓,脸色有些尴尬泛红,下一句接不上了。 正在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她解讲的众人生起疑惑,公主怎么停下来了? 宫浅岚微微低眉,手指扶额。 他这妹妹向来不喜朝政,这次一听说要见东璃澈,迫不及待想表现一番,于是便求着闹着让他派谷莫冬打探来这些洛梵国的朝上消息,宫浅岚替她备好了词儿。花淳安虽然对这些对策一知半解,但记起来那叫一个认真,比记永昼国史还通顺,原想着万无一失,怎的临场居然忘词了? “公主,前面说得皆很在理,甚得本王心意。最后一点,商业应当如何?”东璃澈斜倚在座上,锦袖一摆,目含兴味地瞧着花淳安。 第十一章 出手相助初结谊 厅堂中央的花淳安心中万分纠结,看到东璃澈太紧张激动以至于忘词?天啊,这太丢人了。 就在宫浅岚欲唤谷莫冬提示花淳安之时,花淳安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蚊子一般轻细的声音,声音很快便结束了,她随着声音望向坐席,那声音的来源居然是雪清婉的位置。花淳安美目中露出几分不解,却见雪清婉正带有几分默许之色地看着她。 花淳安微微一愣,顿时会意,她感激地朝雪清婉点点头,随即朗朗开口,“淳安方才在思索这商业部分呢,对于商业,贵国应强制下令南方诸地的大商旗号资助西北边商,在资本的基础上借其地理优势独出心裁,且尽力尝试与狄拓国互市互贸,待商业好转,南北商业彼此流通,能促贵国经济得到一个飞升。” 待将话清清楚楚地说完,花淳安才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语毕,东璃澈将花淳安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条理清晰,目标明确,也颇得他心意。只是回味到她方才迟滞的瞬间,知道她的说法上或许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做深究。 他尊雅的面上微微带着一丝敬服地礼貌笑道,“永昼国公主灵心慧智,才谋精深,目光长远,建言献策,解了本国燃眉之急。那么便请公主给本王个面子,来别苑同住?” 闻言,花淳安长睫轻抬,明澈温柔的目光看向东璃澈,粉裳飘转对之作揖,“多谢寒阙王。”随即转身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宫浅岚身边。 宫浅岚终于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待花淳安坐下后,宫浅岚侧过身,眉角颦起,低声说道,“淳安啊,你忘词儿那会着实让为兄担忧,还好后面及时接上了,唉……”语毕,他摸了摸花淳安的发顶,在旁人看来好一副天伦之景。 “那是,淳安多聪明。”花淳安喜滋滋地扬起精致的小脸,一副傲娇的表情。 虽然她对皇兄表现出是自己及时想起了词儿补漏,但在心里仍然对此事有些后怕——若方才无雪清婉之助力,她怕是要在寒阙王面前丢脸了…… 只是——花淳安美目微低,这雪清婉和自己非亲非故,为何要帮她呢?不轻易受人之恩的道理她自是明白,还是等宴席结束后私下里找个由头赶快把这份恩情还了吧。 四周人很快忘却了花淳安方才的中断的言谈,对这才貌双全的公主连连赞叹,刚才赞成王司恒说法的臣子,听永昼国公主与他意见相左,也不敢再吱声。 王司恒见自己的说辞未被理会,反而被一个异国公主推翻,心中怒火中烧,但无奈碍于身份尊卑,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负着气回到了座上。 这边的许淮闻看到雪清婉帮了花淳安,微有不解,“你让莫秋去调查出来西北边陲之事,不是为了让自己在东璃澈面前巩固地位么,为何还要帮她?” 现下雪清婉大仇未报,首当其冲的应是搞定东璃澈,帮助花淳安在许淮闻看来实在是无用之举。 雪清婉扫了一眼许淮闻,淡淡开口,“清婉瞧着这位公主美丽可人便临时改了主意,成人之美有什么不好?哪像某些人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说完,她还悲天悯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淮闻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转向另一侧,多和雪清婉说几句话确实是自讨无趣。 她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旋即思索起来方才的事。 根据花淳安刚才的紧张停顿,她便知晓了那套说辞是提前准备好的。同她一样,花淳安早先也为在今日能得到东璃澈信任做足了功课,可能是一时紧张忘了词吧。 雪清婉对商业这部分恰巧精通,索性为这位公主做个顺水人情。她将莫秋召出来,莫秋运转功力,在空气中架建了一条极其细小的声音通道,雪清婉通过飞空穿音将自己的见解告诉了花淳安——这种方法除了传话双方以外,旁人是什么也听不到,完全察觉不出的。 雪清婉原本确实是打算自己上前去阐述观点,以博得东璃澈再一次侧目,奈何被花淳安抢先了一步,不过也无碍。她看得出来,宫浅岚此番带花淳安前来洛梵国参加这场宴席,其中一个目的,应当就是与东璃澈和亲。 虽然摸不清东璃澈的心思,但是通过花淳安的一些表现,她明显地察觉到花淳安已经对东璃澈芳心暗许可。由此,打通花淳安这一重关系,从而试图通过花淳安来接近东璃澈,对她来说在日后将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许淮闻这个时候还没有想到,她除了要报复林家,还有更庞大的野心。为了这个野心,她必须与诸国至尊权贵有所来往,以备今后之需。 尽管雪清婉对宫浅岚觊觎宁原一事耿耿于怀,但这并不妨碍她与永昼国公主之间建立关系。既然花淳安忘了词,她顺带着提个醒,正巧今后不用再想法子,如何迈出笼络花淳安的第一步了。 招揽人心的技术,她不比“安淮闻公子”差。 雪清婉并不知道的是,她对花淳安在商业方面见解的提示,与宫浅岚事先给花淳安准备的言辞,两者语意不谋而合——这也是花淳安未曾多加思索,直接复述出了雪清婉的话的缘故。 主座上东璃澈见席上渐渐安静后,抚平深紫衣袖,正襟危坐,蓝眸前视,发出充满磁性的声音,“正如诸座所见,淮闻公子,清婉姑娘,永昼国公主,都已经展示了各自出众的才气。此刻只剩的最后一个席位,本王自行设作永昼国的太子殿下了。尔等可有异议?” 四下皆无人应声。东璃澈见状,绛唇勾起满意一笑。 他幼时的挚友、伽蓝国未来储君许淮闻;神秘而聪慧,气质清雅,被许淮闻看重且颇具利用价值的林家嫡女雪清婉;永昼国太子宫浅岚以及公主花淳安——恰好满足了他与各国皇贵交好固势的全部需要。 之前虽然在告示上写着五百万两黄金才能获得合住机会,其实,不过是想让旁人知难而退,把位子好好留给他真正想要的人。 当他正要宣布今夜宴席到此结束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第十二章 清婉震堂揭罪行 “王爷请三思,臣以为这结果不妥。”只见王司恒再次从席上起身,一脸没事找事的表情。 这一语,顿时引得周遭议论连连。人家寒阙王都决定了的事,还岂容你一个区区世子插嘴? “嗯?怎么个不妥?”东璃澈凤目中显出几分不耐烦。这个都水监家的小子竟如此讨人厌? 王司恒听王爷问话,以为是王爷有采纳他意见的机会,又欢喜又急切地说道,“臣以为,永昼国太子与公主殿下,二位位高权重,实力非凡,身份尊贵,自无不妥。只是那个安淮闻公子向来神秘,身份不明,还有那个雪清婉同样来历不明,凭两局残棋便得到接近王爷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况且棋仙之艺超然于世,岂非凡俗之人能敌?安淮闻便罢了,至于那个雪清婉,一定是事先买通了那看管棋盘的婢女,然后打听到如何解开那棋局,再装模作样上演一出戏。王爷啊,您可千万别被他们迷惑了!” 哼,安淮闻,叫你让我丢脸,叫你把我扔到楼下,我可逮到机会报复你了!王司恒得意地阴笑着。 王司恒这么一说,他那几个支持者立马看出事态不妙——说那个雪清婉便罢了,还连带安淮闻公子一块说?谁不知道安淮闻在诸国间百姓中的圣人地位?虽说身份神秘是真,但明眼人都知道他绝对不是一般人啊! 不过,还是有几个人把怀疑的目光集中在了雪清婉身上。这个女子确实身份不明,前来赴宴,凭一局棋就抵押了五百万两黄金,得到接近寒阙王的机会,任谁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服气。 花淳安本就因王司恒方才的武力暴制的说法,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又见这人无理挑拨,心中更是忿然。雪清婉刚刚帮过她,她一向恩怨分明,想要好好教训这个王司恒一通。 至于她旁边的宫浅岚则无心介入这场闹剧,许淮闻他们的事与自己无关。桌上都是洛梵国的特产美食,摆在那里实在可惜。众人皆观闹剧,唯独他优雅地品嚼着酥脆菜肴。 这时,主座上的东璃澈还未回应王司恒的话,却只见这边雪清婉从座上直接站起身来,冷冷嗤笑一声,继而面向王司恒及大厅诸人厉声道,“王公子说清婉和淮闻公子目的不纯?呵,淮闻公子与王爷是挚交,清婉与淮闻公子是挚交,如此算来清婉与王爷也是挚交。作为王爷挚交,我跟淮闻公子又岂会对王爷有任何异心!倒是你,胡诌朝政要事,质疑王爷做法,屡屡以下犯上,况走私盐铁、剥削财产、虚报财目之罪,条条款款皆当诛族!你父亲都水监站队支持萧王,天下皆知王爷与萧王素来不和,如今你这罪臣又意图接近王爷,我倒要问问你,竟又是何居心?!” 清越的声音旋荡在船厅内,诸人皆被雪清婉身上的凌厉气场压制地连气儿都不敢喘一下,连宫浅岚也被这一阵珠炮弹雨震得愣了一下,原本正吃着的半个金薄脆饼,“咔擦”一声掉进了餐盘里,抬起头僵直地转向旁边——本以为雪清婉是个韬略藏怀而表面温雅的女子,没想到还有这么言辞犀利的一面。 东璃澈剑眉微挑——三言两语下来她竟成了自己的挚友?嗬,真是伶牙俐齿。雪清婉连都水监跟萧王的关系也打探到了?看来她准备的很是全面啊。 他早就知道都水监跟萧王的私下关系,因此今日宴上见都水监之子王司恒前来,便觉得此人接近自己绝对是有阴谋的。碍于都水监的颜面,他几次三番地忍耐下王司恒,此时此刻还没等他发话,雪清婉就替自己把火发了出来,他倒觉得有几分畅快。 王司恒听到雪清婉这话,瞬间吓得面色煞白,立刻跑到厅中央对着东璃澈扑通跪地,俯首喊冤,“王爷,臣冤枉啊,臣一心忠于朝廷,忠于王爷啊!”转而又转头对着雪清婉一阵怒斥,“你究竟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寒阙王污蔑我的清白!来人啊,快把这个野丫头给拉下去!” 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理会王司恒,因为他们发现雪清婉不是个好惹的。 “王司恒,我若是你,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早该远离这宴席之所。你既来了便该谨言慎行,却不安定,故意挑拨是非,有句话怎么说的?嗯,愚者千虑。”原本一直隔岸观火默不作声的许淮闻画眸睨视,漫不经心地开口。 既然雪清婉都把他当作挚友了,他不表示一下怎么成?敢侮辱他?还敢侮辱雪清婉?自求多福吧。经过这些时日他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雪清婉这女人,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却像狠绝的野狼,睚眦必报。 他这把火上之油浇得恰到好处,席上之人见风使舵,连连批判起王司恒的不是。 王司恒一听,脸涨地通红,对着许淮闻口不择言地喊道,“你……你分明就跟那个野丫头是一伙的!你们就是对王爷有所企图!王爷,王爷您可不能听信他们的谗言啊!” 雪清婉见状,直接朝着王司恒释放出更加强烈的凌厉感,“你冤枉?那些被你压迫的百姓倒是不冤枉了?清婉今天就替那些百姓讨回公道,莫秋。” 莫秋从幕后骤然隐现,一个闪身来到东璃澈面前,将王司恒的罪证呈递给了东璃澈,而后又闪身消失,隐藏在了夜幕中。 东璃澈见此情形,目光微凌——莫秋他是见过的,以前常替许淮闻向他送信传话,颇得许淮闻信任。而此时她竟成了雪清婉的暗卫?许淮闻居然会为了雪清婉舍得把莫秋拱手送人,看来这个雪清婉在许淮闻眼里的位置非同一般啊。 揣度了片刻后,他回过神,旋即拿起案上莫秋呈递的纸张,一张张翻看过去。 越翻,那对蓝眸中的阴霾越浓。 果真如同雪清婉所言,王司恒乃至整个王家,其贪污的数目,能为一座中型城镇的居民提供十多年的口粮了!这个王家当真罪无可恕!都水监先前在朝堂之上污蔑林家有所贪污,如今看来,分明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脏水硬生生往别人身上泼! 信上还有包括梁安南、舒无风及其家族贪赃枉法的证据。东璃澈虽然位高权重、生活奢华,但身为皇子,心系天下,平时最憎恨的便是欺压平民百姓之人。看来这个朝堂上的官贵之子,是该好好整改一番了! 而当他看到最后几张纸时,顿时对王司恒起了杀心——那几张正是王司恒与东璃澈的死敌——萧王的密信,其中涉及王司恒用计接近东璃澈,并一步步推翻他的计划,信上萧王专用印章,绝非拟造。 如今萧王朝中地位不稳,东璃澈日趋强胜,从信中看得出王司恒跟其父一眼,与萧王关系甚密。王司恒如今来此接近他,分明是心怀不轨。此人不除,日后必为大患。 不过——东璃澈微微阴暗的目光再次投向雪清婉。这些证据是她之前就准备好了的,看来她早就料到了宴上谁会对她产生威胁,又精准无误地后发制人,挖出朝中奸恶。她本应因为先前的事对自己有所芥蒂,如今接二连三地助他……难道是想利用他报复林家? 第十三章 五百万金请自来 雪清婉紧盯着东璃澈的每一个神态,当二人对视时,她知道东璃澈在猜测自己的目的,不过,她这时可不想让他琢磨透彻,否则以后他会对她心生界限与警惕,到时候若想暗度陈仓将东璃澈的合作对象从林家身上转移下来,恐怕就难了。 “王爷,淮闻公子深知您近来常被朝中之事所烦扰,身为您的挚友,他一直想为您分担一些,而淮闻公子于我有恩,我便想着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也算是还报淮闻公子一些恩情。哪想到派人去查,竟查出来了王司恒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清婉不敢隐瞒王爷,便趁今夜上报了。” 闻言,许淮闻俊眉微扬,雪清婉为了不被东璃澈觉察到自己的目的,倒是把这事扯到他的身上来了,那他便做个顺水人情便是。见东璃澈看向了他,他微微点头,示意确实如此。 见状,东璃澈收起了方才忽现的一丝疑虑,他知道许淮闻不可能会欺瞒自己。但他也知道,雪清婉这样做,绝对不可能单单是为了报许淮闻的恩情那么简单。 这时,几个粗衣百姓忽然从宴席大厅外闯了进来,看护侍女们拦都拦不住。 这群百姓瞅准了人,一下子跑到大厅中央,跪倒在王司恒旁边,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对着主座上的东璃澈哭诉道,“王爷啊,您要为我们作主啊,咱们平头百姓本就穷苦无依的,平日就做些个小生意赚点养家糊口的钱,可这点钱都要遭到王家的压榨盘削。如今咱们都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啊,吃了上顿没下顿,家人生病了也没钱请大夫,只能等死……我们的命好苦啊,好苦啊!” 东璃澈收回思绪,眯眼望着跪在地上的几个平民——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他身为洛梵国的王爷,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对自国百姓的民生极为关注用心的。他为了提升百姓生活废寝筹谋,外面却有王家这样的贪官污吏做着这等败耻之事,真是该死! 他的声音肃冷而带着杀气,“既有了证据和证人,王司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司恒看到旁边这几个自己向来不放在眼里,任意削其财产的百姓,如今竟这般涕泗滂沱的申诉着。他顿时四肢一软,知道自己这下恐怕在劫难逃了。 “臣……这一定是雪清婉恶意污蔑!王爷明察啊!” 东璃澈蓝眸如冰,冷笑浮面,“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将王司恒押下去,五大极刑审讯到他招供为止。风珀,将这事传信给父皇,派京都的人封查王家,将所有找到的财产全部缴纳,寻找到的证据呈给御史台。” 听到东璃澈口中的“五大极刑”后,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有贪污之史的官员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传闻五大极刑各个残暴之至,每一种都能让犯人生不如死,受过五大极刑的人要么疯要么被折磨致死,无一例外。 见着王司恒哭着喊着被拉走,这群人倒是送了口气——幸好今天遭罪的不是自己。这时,东璃澈再次冷冷开口,“梁安南,舒无风,你们还有脸坐在座上么?” 闻声,两人一个寒战打到了肺腑里,立马站起来跑到厅中央跪着,连声磕头哀求,“王爷,王爷饶命啊!” “王爷,微臣知罪!王爷饶命啊!” “来人,把他们带下去,处以和王司恒一样的刑法。”东璃澈丝毫不理会那二人声嘶力竭地求饶声,冷眼看着他们被人拖下船去,送往刑处。 他此番便借着雪清婉创造出的机会杀鸡儆猴,以一示百,使众人由此皆生敬畏之心,以正朝纲。 “你们都受苦了,起来吧。你们先回家去,本王明日会派人将古家贪走的钱财等价补偿给你们。”他转目,对跪着的几个百姓放缓了些语气说道。 “谢王爷,谢王爷!王爷明察秋毫,严尊施善,王爷千岁!”那几人欣喜万分地向寒阙王感激道——这些被贪官贪走的那些家计终于有了着落,不愧是寒阙王! 几个人带着感激之心地退了下去,同时也感激地看了几眼雪清婉——若不是她昨夜派人来告诉他们有机会将贪赃之人绳之以法,他们也走不到寒阙王跟前申诉啊! 而这时,原本愤然于王司恒几人作为的花淳安,她眼中东璃澈仿佛披上了一层救世主的袈裟——世间有如此男子,体恤民情,秉公严惩,夫复何求? 宫浅岚侧眼看到花淳安眸中闪过的潋滟光流,无奈叹了声气,心知这单纯的妹妹已经彻底沦陷在了东璃澈的魔爪中了。 看着喧杂的人都离开了这里,大厅变得安静下来,东璃澈的目光再次投向雪清婉——此番她确实帮了自己大忙。 “清婉姑娘揭检有功,想要什么赏赐,本王尽许。” 闻声,雪清婉淡笑浮面,端庄回礼,清丽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才清婉,淮闻公子,永昼国公主,皆是依照王爷之言,或解棋,或答惑,赢得了免除五百万两金,入驻贵府的机会。而——” 雪清婉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旁边红裳绝然的宫浅岚,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永昼国的太子殿下,却没有获得这个免除金子的机会。凭诚凭信,太子殿下想必都会依照告示所言,缴纳这五百万两黄金。清婉想要的赏赐便是,太子殿下的那五百万金,王爷,可否应允?” 诸人听完雪清婉的话后,全然愣住。 宫浅岚这次是用筷子执着半个没吃完的鱼翅,瞅向了正看着自己的雪清婉,目光里充满了怀疑——这怎么忽然说着说着,就扯上了他呢? 再三确证自己的耳朵没听错雪清婉的话后,宫浅岚脸色陡阴——雪清婉这是明目张胆地抢钱啊! 原本东璃澈怎么也没那个理儿再去索要永昼国太子的金子,然而这雪清婉话锋一转,把他应该付钱说得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倒是他,若不交出这笔钱,恐怕就要落得个无信无誉的名声。 好你个雪清婉,居然公报私仇,算计起本宫的钱,本宫总有一天会让你玉锦商号吃不了兜着走。 宫浅岚细细嚼咽下那半个鱼翅,面上再次露出魅人之笑,“清婉姑娘……不,婉儿说得极是,本宫当然不是凭着个太子名位而无理求索之人,待宴席结束,本宫自会将五百万金交付,还请寒阙王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婉儿”,鬼音似的瘆人,雪清婉似乎闻到了浓浓的怨念。 雪清婉对着宫浅岚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回到座上坐了下来。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其实她就是故意要坑宫浅岚的钱的,谁让他对她的玉锦打主意?自作孽不可活。 而东璃澈这边,虽不知雪清婉和宫浅岚之间有什么过节,但那也不关自己的事。而宫浅岚虽然表现出了心有不甘,但也算是没有否认。那么他索性就应下了雪清婉的要求。 夜已渐深,除月竹轩这艘华贵画舫以外,江上船只稀少,傍岸的檐廊上人也差不多全离开了,只余几抹灯笼的红光,映在江面。晚风从四面八方穿透船厅,到底是入了深秋,十一月的南方,风中也带着瑟凉。 “那今日的宴席就到这里罢,驶往城中的船本王以替诸位备好了,各位请回吧。”东璃澈见夜色已深,便宣布了散席。 “臣等告退。” 各路官员公子起身行礼,齐声回话。继而一个个鱼贯而出,踏上驶向城中的舟叶,逐渐远去——此次夜宴多番波折,他们早就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了。 月下水纹溢荡,如碎了的银镜玉盘。小船消失在远方,画舫一层厅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太子殿下,淳安公主,淮闻,清婉姑娘,请随本王到二层微作叙谈。” 第十四章 自报家门显实力 侍女引领五人沿着红漆木华雕楼梯来到了月竹轩二层,雪清婉与许淮闻的怀中分别抱着金野和白绪。 穿过摆放着墨画圆屏扇的玄关,是由青纱帘幕阁挡开来的几个小厅堂,此刻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五人来到其中一个厅堂中。 这间厅堂极为尊贵豪华,卦图吊顶旁坠饰着两只纸制白鹤为灯,翩雅舞动,雪翅游云。屋背面图绘着四彩盛菊壁画,赤橙青绿,斑斓明快。 三面掺杂金丝线的青纱帘卷风而摇,薄而不透,其下流苏为坠确保纱帘不会凭风掀开。小厅室中央一张榆木条案的大型八仙桌摆在镌绣着百蝶穿花图纹的地毯上,精雅而不失大气。 五人依自落座八仙桌前,侍女沏出五碗新茶,摆在五人面前。茶水涎香淳清,确有醒酒之效。东璃澈使了眼色,周围的侍女小厮皆告退下去了,包括阿玲在内,都在厅外候着。 “诸位不必拘礼,今后我们就是一个屋檐下的人了,本王以茶代酒,感谢你们千里迢迢而来,也希望合住的日子里,我们彼此之间相处地愉快。”作为东道主的东璃澈呷着一抹笑意,正视着另外四人,举着一杯茶水环敬过四人,随即饮尽。 “是啊,既然要借这方式结交新友,我们不妨坦诚相待,依次来介绍自己的身份,也能祛下层隔阂。我们也算是比较了解彼此的,说出来也无妨”,宫浅岚幽幽开口道,“本宫先来,永昼国太子,宫浅岚,岚嘉武业的创始人以及承办方。” 那如葱玉般的指尖捏起茶盖,有意无意地拨动着杯中茶叶,眸扫四人,最终落在了雪清婉的身上。 这提议,他其实就是针对这个名亡实存的林家嫡女雪清婉。 东璃澈和许淮闻听完宫浅岚的话后,在心中直接添了丝防备与警惕。岚嘉武业是诸国间最大的兵器制造场兼售卖商,不过,没人知晓它的幕后人,居然是永昼国太子。 一个能掌握兵器去向的太子,倘使战争爆发,必将拥有最大的优势。 宫浅岚并不介意自己把老底挖出来晾在这二人面前,他就是要让他们忌惮,让他们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资本。 然而雪清婉的想法却不同于这群皇室争斗家们——兵器制造?这就难怪宫浅岚会觊觎宁原的铁矿资源了。 若是,她先一步下手……或许,这就能成为拯救濒危的玉锦商号的一个契机? 这时,花淳安接过其兄的话接着说道,“永昼国公主,花淳安,今年十七,擅使双剑与琵琶。两岁时,父皇在前往祭天典礼的途中发现了我,将我收养,我的亲生父母至今不明。” 花淳安见宫浅岚连自己的老底儿都揭了出来,她索性也将自己是养女的事情说了出来。闻言,宫浅岚有些愣神,他揭自己老底儿是有目的的,他这妹妹也太直接了,直接把自己是养女这事儿抖擞了出来……养女之事若是在民间传开,那岂不是会降低花淳安的身份吗?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把这事儿外传的心思,省得得罪了宫浅岚。然而永昼国君最为宠爱的淳安公主是养女而非其亲生的事,多多少少让他们有些意外。本以为“花”是假姓,原来花淳安根本不是真正的永昼国皇女。 雪清婉见花淳安这般直言不讳的,倒觉得这公主性情可爱,与其兄实在大相径庭。 “洛梵国皇子,东璃澈,对医道有些见术,旗下拥有澈凰药业。” 澈凰药业是东璃澈旗下的,这事儿倒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只是雪清婉还是想找机会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谋害她的事情。 “雪清婉,与淳安公主同岁,林家嫡女,遭人毒害污蔑,被路过的许淮闻救了一命,如今是宁原玉锦商号的东家。这是我的宠物金野。” 暂压下心中的问题,雪清婉轻轻抚摸过怀里的金绒小犬,自述道。如今在场的人应该也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其实说出来也无妨。 “啧啧,方才在宴上不是还说‘林家大小姐病逝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么,怎么婉儿这么快就变了茬呢?”宫浅岚狭长的红眸不经意地扫过雪清婉,啜了口茶水,嘴角带着一丝反讽的笑意。 听到雪清婉那句语气故意加重的“遭人毒害”,东璃澈原本平寂的心中微微咯噔一声——恐怕雪清婉是在质疑他呢。 说实话,东璃澈是当真没有参与雪清婉被毒害的事儿,不过是……事前知道而已。柳春琅把这事儿告诉他的时候,他想着林家嫡女的生死存亡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而且还能借此机会削弱萧王,他便未曾多言,也算是默许了。至于那毒药,也是他派人给柳春琅留下的。 谁知道后面又有这么些事儿呢?唉。 这时,许淮闻的话打断了他的几丝愁绪。 “伽蓝国皇子,许淮闻,七岁离宫周游诸国,对外宣称安淮闻,青泽派盟影支族的归首。哦,这只猫叫做白绪。”许淮闻指了指怀里的小白猫。 影支族的归首?除过东璃澈外,包括雪清婉在内的三人都目露惊愕,宫浅岚的眼中除了惊愕还添了几许深幽的光。 东璃澈身边的暗卫风珀其实就是许淮闻幼年时,从影族抽剥出来赠予他的。改姓为风,且只忠于东璃澈一人。因此,东璃澈知道此事,没有多大的讶异。 而至于别的三人,就不一样了。 影支族归首,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武界至尊的影族中,在大陆各处的每一个暗卫都最终听命于许淮闻,他可以充分利用暗卫只尊于一主的原则,将影族暗卫派作任何人名义上的手下,获悉最隐秘的敌情消息——这可谓是拥有无数武界高手组成的间谍系统啊! 这让人如何不忌惮? 难怪许淮闻远在千里之外便对伽蓝国内的事了如指掌,雪清婉暗自道。这决明的整个家族都是许淮闻的手下,让光拥有一个莫秋便欣喜若狂的她情何以堪? 不过,由此也可想而知,许淮闻的武功绝对非同一般,否则何以令整个影族臣服? 只是这件事并非是雪清婉现在最感兴趣的,她拢了拢袖子,站起身来,看向对面坐着的东璃澈,正色道,“清婉有一事想请教王爷。” 见雪清婉看向自己,东璃澈知道她要问什么,便直言说道,“不瞒清婉姑娘,本王确实知道柳春琅毒害你的事情,至于毒药,也确实她是在我的药庄下拿的。” “东璃澈!你这无良之医……咳,敢问王爷,为何偏要遂了那柳春琅的意,害我一个无辜之人?” 雪清婉拍案而起,因为她想到这儿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跟东璃澈无冤无仇,难道他就单纯的是为了巴结林家便与柳春琅合谋害她?那东璃澈的眼睛是怎么长的?看不清到底巴结谁更有前途吗?偏要巴结上柳春琅? 不过,奈何自己还有求于人,她也没有太过发作。罢,暂且忍忍。 雪清婉这一拍,诸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她。宫浅岚与花淳安不明觉厉,许淮闻则玉指托腮看着好戏。 第十五章 画舫琴女遭暗害 侍女引领五人沿着红漆木华雕楼梯来到了月竹轩二层,雪清婉与许淮闻的怀中分别抱着金野和白绪。 穿过摆放着墨画圆屏扇的玄关,是由青纱帘幕阁挡开来的几个小厅堂,此刻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五人来到其中一个厅堂中。 这间厅堂极为尊贵豪华,卦图吊顶旁坠饰着两只纸制白鹤为灯,翩雅舞动,雪翅游云。屋背面图绘着四彩盛菊壁画,赤橙青绿,斑斓明快。 三面掺杂金丝线的青纱帘卷风而摇,薄而不透,其下流苏为坠确保纱帘不会凭风掀开。小厅室中央一张榆木条案的大型八仙桌摆在镌绣着百蝶穿花图纹的地毯上,精雅而不失大气。 五人依自落座八仙桌前,侍女沏出五碗新茶,摆在五人面前。茶水涎香淳清,确有醒酒之效。东璃澈使了眼色,周围的侍女小厮皆告退下去了,包括阿玲在内,都在厅外候着。 “诸位不必拘礼,今后我们就是一个屋檐下的人了,本王以茶代酒,感谢你们千里迢迢而来,也希望合住的日子里,我们彼此之间相处地愉快。”作为东道主的东璃澈呷着一抹笑意,正视着另外四人,举着一杯茶水环敬过四人,随即饮尽。 “是啊,既然要借这方式结交新友,我们不妨坦诚相待,依次来介绍自己的身份,也能祛下层隔阂。我们也算是比较了解彼此的,说出来也无妨”,宫浅岚幽幽开口道,“本宫先来,永昼国太子,宫浅岚,岚嘉武业的创始人以及承办方。” 那如葱玉般的指尖捏起茶盖,有意无意地拨动着杯中茶叶,眸扫四人,最终落在了雪清婉的身上。 这提议,他其实就是针对这个名亡实存的林家嫡女雪清婉。 东璃澈和许淮闻听完宫浅岚的话后,在心中直接添了丝防备与警惕。岚嘉武业是诸国间最大的兵器制造场兼售卖商,不过,没人知晓它的幕后人,居然是永昼国太子。 一个能掌握兵器去向的太子,倘使战争爆发,必将拥有最大的优势。 宫浅岚并不介意自己把老底挖出来晾在这二人面前,他就是要让他们忌惮,让他们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资本。 然而雪清婉的想法却不同于这群皇室争斗家们——兵器制造?这就难怪宫浅岚会觊觎宁原的铁矿资源了。 若是,她先一步下手……或许,这就能成为拯救濒危的玉锦商号的一个契机? 这时,花淳安接过其兄的话接着说道,“永昼国公主,花淳安,今年十七,擅使双剑与琵琶。两岁时,父皇在前往祭天典礼的途中发现了我,将我收养,我的亲生父母至今不明。” 花淳安见宫浅岚连自己的老底儿都揭了出来,她索性也将自己是养女的事情说了出来。闻言,宫浅岚有些愣神,他揭自己老底儿是有目的的,他这妹妹也太直接了,直接把自己是养女这事儿抖擞了出来……养女之事若是在民间传开,那岂不是会降低花淳安的身份吗?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把这事儿外传的心思,省得得罪了宫浅岚。然而永昼国君最为宠爱的淳安公主是养女而非其亲生的事,多多少少让他们有些意外。本以为“花”是假姓,原来花淳安根本不是真正的永昼国皇女。 雪清婉见花淳安这般直言不讳的,倒觉得这公主性情可爱,与其兄实在大相径庭。 “洛梵国皇子,东璃澈,对医道有些见术,旗下拥有澈凰药业。” 澈凰药业是东璃澈旗下的,这事儿倒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只是雪清婉还是想找机会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谋害她的事情。 “雪清婉,与淳安公主同岁,林家嫡女,遭人毒害污蔑,被路过的许淮闻救了一命,如今是宁原玉锦商号的东家。这是我的宠物金野。” 暂压下心中的问题,雪清婉轻轻抚摸过怀里的金绒小犬,自述道。如今在场的人应该也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其实说出来也无妨。 “啧啧,方才在宴上不是还说‘林家大小姐病逝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么,怎么婉儿这么快就变了茬呢?”宫浅岚狭长的红眸不经意地扫过雪清婉,啜了口茶水,嘴角带着一丝反讽的笑意。 听到雪清婉那句语气故意加重的“遭人毒害”,东璃澈原本平寂的心中微微咯噔一声——恐怕雪清婉是在质疑他呢。 说实话,东璃澈是当真没有参与雪清婉被毒害的事儿,不过是……事前知道而已。柳春琅把这事儿告诉他的时候,他想着林家嫡女的生死存亡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而且还能借此机会削弱萧王,他便未曾多言,也算是默许了。至于那毒药,也是他派人给柳春琅留下的。 谁知道后面又有这么些事儿呢?唉。 这时,许淮闻的话打断了他的几丝愁绪。 “伽蓝国皇子,许淮闻,七岁离宫周游诸国,对外宣称安淮闻,青泽派盟影支族的归首。哦,这只猫叫做白绪。”许淮闻指了指怀里的小白猫。 影支族的归首?除过东璃澈外,包括雪清婉在内的三人都目露惊愕,宫浅岚的眼中除了惊愕还添了几许深幽的光。 东璃澈身边的暗卫风珀其实就是许淮闻幼年时,从影族抽剥出来赠予他的。改姓为风,且只忠于东璃澈一人。因此,东璃澈知道此事,没有多大的讶异。 而至于别的三人,就不一样了。 影支族归首,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武界至尊的影族中,在大陆各处的每一个暗卫都最终听命于许淮闻,他可以充分利用暗卫只尊于一主的原则,将影族暗卫派作任何人名义上的手下,获悉最隐秘的敌情消息——这可谓是拥有无数武界高手组成的间谍系统啊! 这让人如何不忌惮? 难怪许淮闻远在千里之外便对伽蓝国内的事了如指掌,雪清婉暗自道。这决明的整个家族都是许淮闻的手下,让光拥有一个莫秋便欣喜若狂的她情何以堪? 不过,由此也可想而知,许淮闻的武功绝对非同一般,否则何以令整个影族臣服? 只是这件事并非是雪清婉现在最感兴趣的,她拢了拢袖子,站起身来,看向对面坐着的东璃澈,正色道,“清婉有一事想请教王爷。” 见雪清婉看向自己,东璃澈知道她要问什么,便直言说道,“不瞒清婉姑娘,本王确实知道柳春琅毒害你的事情,至于毒药,也确实她是在我的药庄下拿的。” “东璃澈!你这无良之医……咳,敢问王爷,为何偏要遂了那柳春琅的意,害我一个无辜之人?” 雪清婉拍案而起,因为她想到这儿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跟东璃澈无冤无仇,难道他就单纯的是为了巴结林家便与柳春琅合谋害她?那东璃澈的眼睛是怎么长的?看不清到底巴结谁更有前途吗?偏要巴结上柳春琅? 不过,奈何自己还有求于人,她也没有太过发作。罢,暂且忍忍。 雪清婉这一拍,诸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她。宫浅岚与花淳安不明觉厉,许淮闻则玉指托腮看着好戏。 第十六章 回忆如潮思绪涌 月竹轩,二层,厅堂。 花淳安与宫浅岚刚刚离去,厅内只剩下了雪清婉与许淮闻。 看着许淮闻还有些余惊未泯的样子,雪清婉微微了叹口气,道,“放心,我不会抢你影族暗卫的,在紧急情况下借我用用就好。” 闻言,许淮闻舒了口气,轻笑道,“那是自然。” 二人也离开了小厅,走向三层。 雪清婉依侍女的指引走到自己的屋室中,案上摆着余温尚存的碧螺春茶水,床榻的被褥齐整干净。许是太累,阿玲已经在侧室歇息下了。 雪清婉熄灭了侧室的灯烛,轻轻闭合上屛门扇,来到主卧窗前。 适夜,星漫夜空,江雾升腾。 今日,还算是收获颇丰的。宫浅岚的五百万两黄金,这可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相比于林家的丰厚资本来说,还是差了一些,但也算是为玉锦商号埋下了一个保障。 而澈凰药业百分之十的股份则更为重要,先不说能从那儿捞多少银子,她与东璃澈旗下药业联系紧密,那么将来促成东璃澈与昭阳家族合作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看来,她离报仇更近了一步啊。 望着瀚茫苍穹,浩渺烟江,她忽然想起了方才花淳安望向东璃澈时,眸中的那款款深情,又想起一个多月前与苏墨在香簌城街头的相遇,进而想起了恍若隔世的分离那天…… 西风起,扰了离人枕畔。 在她十三岁那年,苏家出了变故,被诬陷犯了诛族之罪。 苏家二老在事发前已料不测,将苏墨的养子身份提呈给了官衙,动用了最后的人脉将苏墨送到了洛梵国中南部的辉夜城当职。 临行时分,苏墨向苏家二老跪别,谢其养育之恩,并立誓日后有出息定替他们平冤复仇。 那时节,也是个春天,风里夹杂着温润的香湿气息。 她在苏府门前等他,他出来后,她泪湿沾襟,将一枝新生的翠柳递送给她,千言万语尽浓缩为四个字,一路当心。 他坚定地告诉她,小依,我会回来的。 马蹄声渐行渐远,幼年的时光仿佛也渐行渐远了。 她仍与他互通信笺,朝暮期盼邮使前来。 只是,她最期待的一封信,在那夜,变作尖刀横穿直入,让她对他的这段情,彻底万念俱灰,丝毫不剩了。 回忆戛然而止,有一滴泪水从眼角划出,正巧落到了金野的绒毛上。 金野醒来,看到主人悲色浮面,随即跳出她怀中,化作人形。 靛蓝色眸光安静地注视着主人微微有一丝颤抖的肩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主人是想起了谁? “主人?您……” 金野的声音唤回了雪清婉的心神,她用丝帕轻拭去眼角的那丝泪渍,笑道,“我没事,我们去歇息吧。” “好。”既然主人不愿意说,他便不再多问了。 金野又缩成了一小团金绒绒,乖乖地卧到了床角。 雪清婉正要行步到榻上时,忽然间看到远处江面暗处水波一动,似是染上了猩红。 她心中一怵,望着瞬间归于平静的江面,揉了揉眼睛——那是错觉吗? 她也未作深究,在榻上躺了下来,却思绪万千,久久未能入眠。 邻屋,许淮闻所在。 他平卧榻上,微瞑双目,眼皮覆盖的刹那,雪清婉在宴上的嫣然璨笑又一次浮现,那种陌生而奇特感受如一汪清泷山泉,逐渐填充了整颗心脏。 入了心吗? 怎么会呢。 …… 一眼无际的绿色。 她漫荡在绿色中,寻不到路,寻不到人,只是一味的绿,天地四方皆绿。 如同沧海一粟,渺小,无助。 还是前行着,绝望着。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迷失在绿色迷宫中时,前方出现了一点点的白光,边框晃颤,似乎是出口。 她拼命追逐着白光,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 原来不是白光,是一个人。 许淮闻? 他微笑着点头。 手尖前触,可前面的人儿却如被搅动的水中月般,光影飘散,消失无踪。 又是绿,毫无孔隙的绿。 她崩溃地伏倒,大哭。 耳边却传来轻响。 “小姐,小姐?” 绿意消弭,阿玲担忧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是梦啊。 雪清婉坐起身来,撑到枕上的手却抚摸到一片湿润。 “小姐可是又想起苏公子了?”阿玲将浸润好的毛巾擦拭过雪清婉泪水依稀的脸颊,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眸。 苏公子?雪清婉揉了揉额角,想起刚才那场梦。 照理说,昨晚临睡前她确实想到了苏墨,那梦里出现的也应该是苏墨才对。 怎么偏生梦见许淮闻了?还让她哭得不行? “昨日感永昼国公主对东璃澈倾慕之心,忆及起些往事。说到底,我早就已经放下了。”她索性顺着阿玲的话说了下去,并没有提及起许淮闻。 平复了一下梦中起伏的心情,她穿整好衣衫,下了榻。 “按道理,今日我们就将前往新府邸,寒阙王他们可都准备好了?”雪清婉坐在镂花椅上,向在后面替她挽发梳妆的阿玲问道。 “小姐,寒阙王和永昼国太子他们晨起后已经先行离开了月竹轩,此时应该已经在新府里安置下来了。许公子正在二层厅堂内等着小姐,等小姐用过膳后与您一同前往新府。”阿玲在后面,一边将一块银钗戴在雪清婉的耳后,一边说道。 闻言,雪清婉有些不解,按理说不是应该跟随东璃澈一同前往新府邸的么?不过,想起了昨夜被自己狠狠宰了一笔的那两人……嗯,他们应该是不愿意跟她一起走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姐,现在是上午巳时。” 巳时?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回想起昨晚的辗转反侧,她似乎在凌晨才渐渐入睡,也难怪会起得这么晚。 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见小绒绒犬的踪迹。 “金野去哪了?” “许公子说,瞧他饿着可怜,便带下去用餐了。” 饿着可怜……雪清婉撇撇嘴。 许淮闻还真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这话分明是说他可怜金野,跟了个不负责的主子。 阿玲替雪清婉挽好最后一根簪后,从袖口取出两张盖了红印的正规纸据呈给她,“小姐,这是早晨王爷派人送来的,王爷转告说那五百万金已经送到了新府中小姐的宅院里。” 雪清婉结果纸据阅览一番,原来是澈凰药业十分之一的股份凭证和新府的房契。她顿时欣喜一笑,唤道,“莫秋。” “主人!” 雪清婉瞧着莫秋一向冷漠的面上微露喜色,便知她昨晚已经见过了谷莫风,盈笑而问,“令兄近来可好?” “劳主人牵挂,家兄一切都好。” 莫秋昨夜同分别多年的哥哥在房檐上畅谈了一晚,虽然效忠主人不同,导致两人立场不同,但他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怀,这让自小受训严苛为卫的她感受到难得的亲情。 “以后共住一府中,若想见兄长了,随时都可去找他。” “谢主人!”莫秋心中满是感激。 天底下多的是把暗卫当下人不顾死活任意驱使的主子,而她前后两个主子待她皆善,这是她身作暗卫的福气了。 雪清婉将那两张纸据交给莫秋,让她暂时保管着,而后跟阿玲下了楼。 第十七章 琼华美苑江南风 依旧是昨晚的那间小厅堂,八仙桌上摆着几道温热的饭菜,许淮闻坐在一侧瞧着白绪追着金野逃来奔去,觉得很是有趣。 阿玲掀开青帘,雪清婉刚踏进去,金野就唰地跳到了她怀中。地毯上的白绪咧着长牙,愤愤不平地吼了一声,转身回到许淮闻身边。 “你把我的金野带下来就是给你的白绪欺负的?”雪清婉一面安抚着金野,一面瞪着许淮闻,坐到了他的对面。 “比起清婉沉醉梦间无法自拔,我觉得,看这鲜少的猫追犬,更有意义。” 许淮闻仙雅淡笑,眸光捕捉到了她虽施妆容,却依旧有些微泛红肿的双眼,只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雪清婉将金野交给了阿玲,接着道,“你可看好你家小白猫,别让它把我的金野给吃了。”说着,还揉了揉白绪的猫脑袋,白绪也蹭了蹭她的手腕。 收回手,她执着玉筷用起膳来。 月竹轩的晨肴鲜香清淡,勾起了昨晚在宴上基本没动筷子的雪清婉的腹中馋虫。再品珍羹,味浓甘美,让人服完有神清气爽之感。 许淮闻见雪清婉甚喜那羹汤,便替她又盛了一碗,放在旁边,坐下身后说道,“昨晚,在这片江上出事了。” 许淮闻细微的举措让雪清婉的感到有些暖心。听完他的话,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发生什么了?” “月竹轩的一个琴女,昨晚从东璃澈的屋中出来后,在驱船驶向城里时被人杀害了。今早尸体冲上土堤被渔民发现,惊动了不少人。” 雪清婉心下一惊,想起昨晚雾气中江上的那抹腥红,莫非就是这琴女的血? “是东璃澈?” “应该不是,他虽在政治争权上手段阴狠,但对女子素来温和不拒。” 素来温和不拒?她忽然想到花淳安念往的神色,心中不禁替她感到有几分悲哀。 不过,东璃澈身为皇子,身边女子环绕也是正常,但他却从未纳妾,这又是何用意? 可是,不是东璃澈杀的这琴女,又会是什么人做的呢? “这名死者相貌如何?” “在江水中浸泡了一夜,她被捞上来时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听说生前她面容姣好”,顿了顿,许淮闻接着说,“前些日子,箬南城内也有几个貌美女子莫名遇害的案子,至今没有查出凶手。” “这倒是奇怪了。”雪清婉微微皱起眉头,舀起一勺羹汤,咽入喉中。 不知为何,听了这事儿后,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在她的心底里蔓延开来。 不过,她并没有唤莫秋去查这事儿,这个时间她实在没有心思去管该官衙去管的东西。 她怀揣着几分不安地用完了早膳,这时,一个看似知命之年的瘦削老人走了进来。这名老人看上去眉目文绉,就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师傅。 老人恭敬道,“淮闻公子,清婉小姐,老奴是新府的总管,二位叫我薛老就好,王爷派我来接二位过去,请随老奴来吧。” 于是,雪清婉他们便跟随着薛老离开了月竹轩,踏上一只不大的竹船,在中央水道上一路向西而行。 上午的中央水道中很是热闹,各色舟船川流不息地驶过。一张张渔网从船上横斜而下,在阳光普照的水中包困起一条条游鱼。黝黑的渔民挥手收网,各色鲜鱼便已尽在网中。 竹船穿过宽阔的中央水道,驶入了西城里一条静谧的水街。 这条水街左侧的步行街,相比于城中其他地段,更显得宽广大气。街道后方建筑群也不同于那些傍水小居榭和江南的婉约小宅院,而是由一个个门宅堂皇富丽的大型庭院相接组成的。透过门楼,只能从外部看到院内一些高耸的屋檐。庭院周围都被高墙围沿着,其中纵深横远实在难以估摸——这些庭院,应该都是属于贵族官宦的。 而右侧则修建着古雅隆顶的西方建筑,空灵尖峭,迷离幽幻。东西建筑以水为界,相映成趣。 竹船在这条水街尽头左转进入了另一条街,薛老开口说道,“这条街叫做月华街,王爷的府邸正门就在前面不远处,在咱们右边儿的墙体,就是新府的院壁了。” 闻言,雪清婉朝着旁边看去,这面院墙高不及一丈,整体是灰色石砖,顶部呈波浪状起伏延伸着,每隔五六米,墙体上就有一扇雕花漏窗。透过一扇扇漏窗,只能瞧见院内密布的绿色植被。 “果真是充斥着江南庭院的风情啊。”她感叹一声。 至于许淮闻,也被这与伽蓝国建筑风格迥乎不同的水乡院落所吸引了,眸光一直沿着岸道观究着。 不久,竹船靠岸停泊下来。 众人跟随薛老踏上石阶,登上了步行街道。 这处街道很宽,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牌坊矗立在府邸大门前,立柱上布满了盘虬卧龙的浮雕镂刻,还刻着一副楹联: 上联:江山千古意 下联:时序百年心 顶檐端部的翘首舒展如翼,中间匾额上楷体雕着三个大字:琼华苑。 能以牌坊作标,就连林府也无此殊荣,足以见得东璃澈地位的尊贵。 “这副对联倒是道出了东璃澈的勃勃野心。”许淮闻微微仰头,望着高大的牌坊轻声道。 牌坊后便是府苑正门,恰如一个缩小版的牌坊。薛老在前指引着他们进来,雪清婉与许淮闻便紧随其后,缓缓走入了这座“琼华苑”。 刚入大门,一面色彩明艳的影壁就映入了眼帘。 这面影壁安置在一个须弥座上,由绘彩的青砖贴砌而成。一幅二龙戏珠的砖雕醒目地展现在影壁的中心区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影壁的四角还刻饰着花卉和松竹,给整个府院先行披上了一层人文与自然相契合的面纱。 “这座府邸的设计,果真是用了很大的心啊。”雪清婉看着这座颇具考究的影壁,感叹了一声。 众人绕过这面影壁,行走在宽阔的路面上。路面由菱形纹青砖铺就而成,两旁种植着整齐排列的羽叶水杉树,衬得整条道路绿意盎然,干净清新。 在道路尽头,是一座辉宏富丽的殿阁。 “琼华苑建造耗工一年半,以江南园林风格为主,以表现大自然的天然山水景色为旨,布局自由,苑景美秀、植木畅茂,麀鹿濯濯,白鸟翯翯,刻石树峰,这些都显示出了自然的美色;堂廊亭榭,楼台殿阁,迭湖假池,这些则是人工之美。两者相辅,别出胜景,浑然一体,恰如天成,反映了出源于道家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薛老将琼华苑的布景构理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倒让雪清婉与许淮闻觉得,在这里住下,是一种享受般的意趣。 薛老接着对他俩介绍道:“琼华苑功能繁多,宴会、观戏、居住、园游、读书、观赏、种花等等都可。公子小姐,你们瞧,在这条道路正面的这座殿阁名叫翠麟殿,是咱们整个琼华苑中唯一的宫廷建筑,只在接见皇家贵族设宴时使用。咱们平日里起居生活的地方都安设在正殿后方,两位请随老奴来。” “我还以为整个琼华苑都是这种宫廷建筑呢。”雪清婉轻笑一声。 她就说嘛,要真是这样,东璃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在水乡里建这么一座庭院,直接在皇城里住着不就得了。 几人穿过宽长的入门大道,来到翠麟殿前,它的全貌展现在了大家眼前。 三折月白色阶梯扶摇而上,衬得整个大殿尊高庄森。殿前的月台上摆放两列浮莲青铜大缸,正面朱色悬雕大门敞开,上午的金阳从前后侧门与浮窗中照进,几个侍女与苑仆正用掸子掸扫着浮尘。 琉璃瓦檐金芒闪动,为殿顶加上了颜色与光泽。屋檐下的一束束斗拱纵横交错,逐层向外挑出,形成上大下小的托座,支承起丹红装饰的荷载梁架。在斗拱梁与枋上,绘制着九天玄女、天兵神佛的彩画,再往下,是雕工细致的花屏扇窗,与那色泽明艳的绘壁相映成趣。 雪清婉还未去过皇城,便也没怎么见过皇室的风格建筑。如今见到此殿,着实是被那种尊华之气深深地震撼到了。它之所以让她感到震撼,并非是源自于它表面的富丽堂皇,而是来自其间透出的那份统治者的庄严威压,那种足以让众生低头臣服的傲然气魄。 想到这儿,她看了眼许淮闻。 眼前这个看似离她很近的男子,或许,真的站在一个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位置上。 第十八章 初至新院观雕饰 薛老带着雪清婉一行人,绕过这座金碧辉煌的翠麟殿,走向了它右侧的小径上。 相比于初入府门后的康庄大道,这条小径显得曲折幽深,青石板和泥苔更是给小径添了几许诗意与迷蒙。 在小径两旁,栽种着椭圆革叶的广玉兰,还有潇洒斑驳的榔榆树,植被团团簇簇,绿密而清凉。偶而也能看见几颗精工细琢的观赏石,正安静地沉睡在青石板道旁。 跟随着薛老,愈朝前走,树荫愈繁,气温也愈凉。在青石板路的前方,忽现一座石板小桥,短桥下是碧绿澄澈的人工凿池,与绿植相互掩映,显得这里更加青透自然。 穿过短桥,再朝前走一段,一扇形如满月的月洞门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这扇月洞门是作为它后方小院落与外面青石走道的隔断。 在月洞门的旁边,有一块竖立的刻石,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华宸苑。 “公子,小姐,这华宸苑,便是二位的居所了。” 薛老走到月洞门前,作恭请状,示意雪清婉与许淮闻率先进入。 “早闻江南园林苑建就像一幅长画卷,只能一段段地逐渐展看,无法同时全部看到。如今来到这座琼华苑中,当真是体会到这点了。”雪清婉踏入月洞门,清眸转圜地打量着周围,启齿说道。 这座府院与她曾经居住的林府,两者建筑风格全然不同——若说林府辉煌阔气的朱门大户,那这里就是婉约玲珑、精致细腻的连绵院落;若说林府是富家尊豪的象征,那这里就是水乡柔情的凝现。 在月洞门内,首先入了她眼的是一片不大的青泉池水。 菡萏扶微,荷叶浮水,野藤垂池,朱鱼翠藻,就在这座小院落正中央。 环绕青池的,是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与那一棵棵低垂如羞的翠柳。青池之上,一条隔水浮廊横亘而过。浮廊的正中心是一座红瓦凉亭,恰如水墨画上的一个点缀。池中还立着一座碎石假山,爬山虎在上面竞相攀岩争地。 在岸上,是两座相隔不远的房屋,占地皆不小,从外观上看去,素雅厚重,自然典朴——想必这就是她和许淮闻的住处了。 两座房屋之间,有一棵看不出名讳的树,这时节正光秃秃的,或许得等夏天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 在整片主院的围墙上,开着一扇扇漏窗和门洞。透过它们向外看去,则是树植掩映的一重又一重附院偏宅,绿荫池水,假山石刻。 近处绿影摇曳迷离,远望高空白云飞游,时隐时现,幽深宽广,似乎无穷无尽。 “庭院深深深几许,说得就是这重境界了。”许淮闻走在雪清婉旁边,眺目瞧去,望此幽深美景,说道。 “公子说的极是。这江南的园林啊,总是由好几个单座建筑,和一个个围廊、围墙之类环绕的庭院组成的。在咱们这琼华苑中,一共有三座主苑——小姐与公子所住的这华宸苑、王爷的承朔苑、永昼国太子和公主所住的茗竹苑。除此之外呀,这府里还有藏书阁、水中宴榭、议事所、观星台、药室等等单独的建筑,若公子小姐有闲心,可随时唤老奴带二位去看看。”薛老半老徐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对他们仔细地介绍道。 “谧雅不喧,清蓄不俗,东璃澈在这江南之地倒是寻了个好去处。”许淮闻望着池中欢快的游鱼,对自己住的这院落很是满意。 “淮闻公子,您的屋室是正对面那间,清婉小姐的是右面这间。下午到用膳的时间,会有侍女接应二位前往用膳的地方。两位甫至,想必还需要适应,若没什么事,老奴就先行告退了。”薛老躬下身子,对着许淮闻和雪清婉说道。 他们二人点头致意,薛老便从旁退了下去。 这时,早在许淮闻身后按耐不住的白绪终于变成了人形,跳跳哒哒地东瞅西瞧,四处翻腾,最后停在许淮闻面前,琥珀色的大眼睛祈求地望着他,“主人啊,以后在咱们院子里,能不能就别让我变成猫了?我保证不让别人瞧见。” 许淮闻思忖片刻,未理睬白绪,转头对雪清婉说道,“在这里住久了,金野和白绪难免会被他们察觉。不妨等跟他们熟络了后,我们将这事告诉他们?” 东璃澈是没什么问题的,关键是永昼国那两位,暂时还是得防一下。 “清婉也这样想,不然好不容易出了林子却要变成小宠物,长此以往下去,你家白绪可不憋屈死了。”说着,雪清婉对着白绪眨了下眼睛,白绪会意,立刻委屈巴巴地瞧着许淮闻,往他跟前蹭。 许淮闻看着面前这撒娇的虎妖,心中郁堵,不是森林之王吗?他怎么会摊上这么个活宝? “你与金野在附近的院落里,各自挑间喜欢的屋室吧。” “多谢主人!”白绪一副计谋得逞的神色,白袍一转,便不见了踪影。 见状,金野也变成了人形,见雪清婉对他点了点头,便也离开这里去寻找安栖之所了。 见着两个小家伙离开,雪清婉轻笑一声,“我们各自去看看自己的居室吧。” “好,初来乍到,清婉也多适应适应。”许淮闻回应道。 随即两人各自走到了自己的屋中。 阿玲替雪清婉推开木门,雪清婉走进去,细细打量着这座精心制作的屋子。 屋中宽敞明亮,整个屋子被莲荷木制屏风分成了三部分。一进门是正厅,门旁两支单花木架上栽种着绿萝,细藤嫩叶旺盛浓密。褐红漆木地板上铺着一层锦鲤绣纹青金软毯,上置一张檀木方几,还有一雕花钦玉香炉摆于几上,正熏香袅袅。 在方几有一个木格博古架,青玉瓷器,珍石雕刻,经典藏书,绿植盆景,摆放得疏朗有致。架后两张绘摹着山水图的矩形大屏扇将正厅与后室相隔,衬得屋间清雅自然。头顶木梁上悬垂着两列玲珑宫灯,上绘彩色宫侍美人图,到了夜晚想必映得屋中光影璨美。 她转身朝正厅的左边走去,一道屏风横亘,屏风后即是她的寝厅。 穿过屏风,左边儿的窗子下横摆着一张漆木坐榻,上面铺有初荷粉白绒褥。坐榻中间有一张摆着茗壶的小案。 在坐榻对面,是一道半月形过径,穿过它,有组镂花立柜摆在左边儿。正面是一张以花马山水为雕饰的架子床,贴着后墙横摆在屋内,床四周的碧绿色半透明绡幔,此刻被绑绳束在了床柱上。 床头边上开着一扇圆形立转窗,床脚边儿则摆着一个纹路精美的妆镜台。寝厅中央的藏蓝孔雀纹地毯上还摆着一道长案,案下隔层栏中附笔墨纸砚,想是用来写作办公所的。还有一张专门为侍婢准备的简榻,靠墙摆在角落里。 雪清婉看着这间寝厅,比起林府时她的少女闺阁更显得端雅厚重,庄素清心。她从寝厅走了出来,穿过正厅,绕到正厅右面的屏风后面——这是一个开户型的茶室。 茶室中间摆着一个梅花式茶几,周围放着几张灰绒坐垫,旁边有一张美人榻和两把覆着墨绿色撒花绒的黄花梨交椅。茶室左面的靠墙处立着一个框栏式赏花架,右面墙前则挂有一幅山鸟鸣池图绘,整个茶室显得清雅闲愜,旷然怡情。 在茶室正面,也就是整个屋子的最右边,是两扇推拉式的木卷门。门前,两页浅绿轻纱从屋顶倾泻而下,纱摆垂地。将门推到左右两边,轻纱束起,茶室便直对苍绿的户外——江南的秋冬季节并不似北方那般凛冽,开放性的茶室将赏景品茶融为一体,当真是个享受时光的好去处。 雪清婉这样想着,阿玲喜笑着面对她,开口道,“小姐,王爷的排场就是大,整个琼华苑里的每处装潢都如此精细,想来跟林府真是不能比的。” 雪清婉轻轻拢了一下茶室前的绿纱,质地轻柔而坚韧——“是啊,倒是沾了几分许淮闻的光呢。” 阿玲从茶室的槛阶上走到院中,正看着两颗小树间绑着的长绳,这时有一名侍女从外面走了进了院中,怀中抱着一个比较大的木盆。她走到茶室前,对着雪清婉行了一礼,“清婉小姐,这些是刚浣好的新衣裳,薛总管命奴婢给您和安公子送来了。” “好”,瞧着那一件件绫罗华裳,雪清婉的眸子一转,“阿玲,收下吧。” 阿玲从侍女手中接过木盆,侍女请辞离开后,她将这些衣裳一件件展开晾在了那条长绳上。 ------题外话------ 因特别喜欢江南园林建筑,且去年奔赴江浙旅行半月,印象颇深,所以对院落景象屋内雕饰描写比较细致,宝宝们若是觉得繁冗可以略过去直接看剧情,么么么~ 第十九章 计谋臻善解困境 雪清婉见阿玲忙着,便重新回到回到了寝厅,将立柜的一扇门打开来。 只见立柜中摆放着一个上了锁的红漆箱子,床脚的妆镜台上正巧有一把钥匙。她拿过钥匙将锁子打开——本以为一箱子金灿灿的元宝会出现在眼前,然而此时只有一张纸放在箱底。 雪清婉将纸拿出来看了后,樱唇轻勾——那可是价值五百万两黄金的银票啊。 她将银票锁入箱中,收好了钥匙。 这时,阿玲晾完衣裳回来了,眉眼含笑地迎上前去,“小姐,王爷送来的衣物件件都是材质上乘,样式精美,色彩也格外衬人呢。” 雪清婉浅笑一声,“看来东璃澈也未因他那百分之十的股份记恨于我啊。” 旋即,她坐到了床边的长案前,取出案下隔层栏中的纸笔。阿玲见状,忙上前去磨起墨来。 “小姐你写什么呢?”阿玲边磨墨,边好奇地问道。 “宁原之业长期停滞且险遭危机,归根究底,是太过依赖当地的资源。如今我有了这五百万两黄金,我准备把玉锦的支柱从资源转变成别的。当今天下尚未统一,诸国割据,虽然大体看似和平,但边地疆国也时常战火不断。阿玲你猜猜,现在各国最缺的是什么?”雪清婉慧眸灵动,指间笔转,娟秀的字体整齐地跃然纸上。 阿玲略作思考,试探的问道,“莫不是兵器?小姐……您是想把玉锦的支柱转变成兵器产业?” “对,就是兵器”,雪清婉满意地笑道,“这五百万两的经费,其中一部分我会用到资源开采上,另一部分就是要用到开辟兵器产业上。不过,贸然起步恐怕会有些艰难,所以我打算收购洛梵国内一家趋于败落的兵器厂,在它的原有基础上开发创新。这样就能行成一个完整的产业体系——将从宁原开发出的铁矿资源,一部分通过昭阳家族的商号进行直销,另一部分在兵器厂中铸为兵器,铸好的兵器通过玉锦商号进行销售。如此,两面其进,且有澈凰药业股份支撑。当我有足够的资金后,通过昭阳家族,将林家各地商号逐渐收购吞并,从根基上动摇林家财产,何愁林家不倒?” 关于这点,其实还是宫浅岚启示了她。宫浅岚拥有岚嘉武业,并且想吞并宁原铁矿,这提醒了她铁矿与兵器的材料承接关系。玉锦商号若能以此作为切入点,眼下困境必将迎刃而解。 不过既然要介入武器业,她也不得不缓和一下自己跟宫浅岚之间的关系了。 “小姐的商业才能果真超群绝伦啊”,阿玲心中对雪清婉崇拜更深,这么繁冗复杂的构思,任她想一辈子也想不来啊。不过……“不过这私销兵器可是重罪,万一被朝廷发觉……”她将自己的顾虑讲了出来,毕竟她还是担忧自家主子的安危。 这边的雪清婉却淡淡一笑,“玉锦商号本来就是我以林家嫡女的身份创办的,朝廷若查真起来,最后只会查到林家,这不正合我们的意?届时釜底抽薪,让宁原的玉锦商号失踪,朝廷定认为林府做贼心虚,与此同时只要把私销兵器的账目等证据放到林家,足以让林家破亡。” 闻言,阿玲恍然大悟,“看来是阿玲多虑了,小姐虑事果真周全。没想到,林家老爷亲手栽培出了将毁灭他一切的小姐,真是罪有应得!”一想到林枫对昭阳夫人的所作所为,阿玲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下可好,恶人总是要自食其果的! 阿玲一面快意地想着,一面顿了顿,带着几分激动地问道,“小姐啊,你到时准备把那些兵器卖给谁?许公子吗?” 许淮闻既是伽蓝国皇子,阿玲全然以为这兵器是给许淮闻准备的。 因为在她眼里,许淮闻仙姿倾世,雪清婉冰雪聪颖,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之合! 雪清婉怎么会不知道阿玲心中在想什么,她轻轻敲了下阿玲的脑袋,笑道,“卖给他?我还怕他一倒戈,把咱们洛梵国给灭了呢。为免引发战争,这些兵器我只卖给用以自保的小国,每个订单都要经由我亲自审阅才能奏效;再者,我还准备分设出一家暗卫专用的武器厂业,如果能包揽整个暗卫的武器市场,说不准就能跟许淮闻一样,得到整整一族暗卫。” 说到这儿,雪清婉原本清明的金缕黑眸中冒出了几丝振奋。阿玲见状,打了个寒颤——她家主子图谋不轨啊。 “不过,许淮闻既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他有需,我这兵器厂也能作他的后备之力。”雪清婉接着补充了一句,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忘恩负义。 “小姐收他钱不?”阿玲接过雪清婉的话,又问道——似乎一提到这俩人的八卦她就很感兴趣。 “看心情。” 三个字,让阿玲的满腔热火灭了一半,她自打无趣儿地退到旁边。 雪清婉低头看去,几张纸上字迹已然密布。 “莫秋。”雪清婉将信分开整理好,唤道。 “属下在!” “你务必派妥善之人将这两封信妥善交到孟澄和昭阳庆手上,再带回两人的回信或托语。之后将洛梵国境内现存所有兵器厂的详细资料带给我。”雪清婉将信件递给莫秋。 “遵命!” 望着莫秋离开,雪清婉转身对阿玲道,“你去瞧瞧金野跑哪儿去安家了,好歹让他给我吱个声。” “好,阿玲去去就回。”阿玲走出屋门,穿过院墙上的门洞朝着其他院落中走去。 雪清婉见屋中无人,便坐到了床沿上,一面轻轻揉按因为写信而酸麻的手腕,一面从袖口取出了一张绢帕——是许淮闻赠与她的那张绢帕。 他曾说过这是他父亲亲手绣给他母亲的绢帕。 绢帕上一条条粗针脚的柳条,似乎承载着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深切的爱与寄托。 知音? 救命恩人? 想起昨夜那场梦境中出现的他……她怎么会哭得那么痛彻心扉呢? 心中萌发出的那淡若云烟的感觉…… 不可能的。 雪清婉自嘲地摇摇头,起身将绢帕收到了妆镜台下的抽屉里。 不久后,阿玲将金野找了回来,却发现雪清婉已经侧卧在榻上睡着了。阿玲无奈地摇摇头,想是主人整日思索着这些商业门道累着了。她将被子轻轻盖到雪清婉的身上,去整理起雪清婉的行李来。 第二十章 诸国形势风云动 过午,茗竹苑。 飒飒竹叶,轻轻风声。 花淳安正一袭桃粉轻裳立于白土沙堤上,捧着粟米,粒粒洒落,黑羽斑尾林鸽跳跃飞嚷,争相啄食。 茗竹苑座落在一处幽秘的竹林间,这也是其命名缘由。不同于雪清婉那边住处的一重重庭院,茗竹苑没有横围纵绕的围墙。 左边,是几座装潢瑰华的楼台,楼台前铺就着碧色釉面砖,苍年翠竹如箭矢一般耸立在楼台后方与周围,作为其背饰;右边是土堤环绕、翠竹水杉等植物掩隔的一个个方塘,塘中菖蒲青荇,绿幽青碧。小瀑流伴随着一丛丛爬山虎从假山土石上倾下,汇入塘中。方塘以白土沙堤与乱石为岸,鸠鸽叽咕,白鹤亭亭,使得此处山野风致甚浓。 花淳安在堤上喂食鸽子,宫浅岚则红裳席地,坐在一座楼台二层的阑干前,翻阅一些奏章与信件。 “啧啧,皇兄又不太平了,乱在边疆安营扎寨的。莫冬啊,本宫是不是对他们放的太宽了?”指勾起黑墨发梢,打着转儿把玩。长睫似纤羽般上下摆动着,偶尔显出那深红狭长的眸子。 “属下不敢妄言。”旁边的谷莫风恭敬地站着,并无多语。 “罢了,你妹妹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宫浅岚放下奏章,顺手拿起旁边的青瓷茶杯,轻轻晃动里面的茶叶,啜一小口,满意而笑,“这雨花茶果然清雅甘甜,让人齿颊留香呢。” “回禀主人,谷莫秋今日离开了琼华苑,应是要去给宁原送信。” “信?”宫浅岚放下茶杯,注视着碧透茶水,眼前浮现起那相貌平平的女子,继而想起了自己的那五百万。心中微微泛起些愤意,“你多注意着点儿,本宫迟早要想法子把她那玉锦商号盘下。” “是。”谷莫风翻身而起,闪入茫茫竹海中。 宫浅岚起身,瞧着下面将温柔尽施于斑尾林鸽的妹妹,心里萌生出一分暖意。 东璃澈,你可切莫让本宫的妹妹失望啊。 傍晚,华宸苑。 “你说义王府派人送信给荒蛮寒野的扩疆军队?”华眸如同丝镂的织线,暗潮攒动。许听白和宇文白莫非有什么关系? “主人,千真万确。我派去的人两日前的凌晨见到一个黑衣人从义王府鬼鬼祟祟地出来,骑马北去,跟踪后发现这人到了北地军营里。”决明回复道。 “这不是什么好事,继续派人盯紧义王府。再者,着手开始联系寅族旧交,把这封信交给寅仕。” “属下即刻去办。” 决明走后,一个小侍女匆匆来报,两眼甚至不敢抬起来看面前这仙尊之人,“安公子,王爷邀您和清婉小姐前去用膳。” “带路吧。” 许淮闻跟随小侍女来到院中,眸光掠过右面屋室。此时,刚睡醒不久的雪清婉也从屋内走了出来。许淮闻对她微微一笑,“清婉,一起走吧。” 闻声,她转目看向许淮闻——此时的他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浩袍,上面有银线绣着的云纹。 这时她第一次见许淮闻穿月白色的衣物,墨发与白衣交映,更衬得他姿态风华卓绝。 “淮闻这身衣裳不错。”雪清婉走到他的身边,两人一同跟着那名小侍女,走向东璃澈所在的承朔苑。 沿着幽深的青石板路走一路朝西,四周偶见一些院墙与连院。再走一段,入眼又是一片四时花园,园中设有议事厅与神明石雕,在微薄的暮色下显出几分神秘感。 穿过花园,是一汪被低垂的水杉薄叶所掩映的水潭,水潭很浅,涉水点步石,踏步石过。过了这水潭,承朔苑便出现在了雪清婉三人的面前。 与华宸苑深邃紧凑重重院不同,踏入承朔苑的苑门,入眼是一条走势略微向上的长巷,长巷两侧种植了两列结着一串串红黑色珠串形果实的女桢树。在长巷的正中间,有一道十寸宽的浅渠,碧水如山溪一般从长巷那头顺着浅渠淌下。 浅渠两侧是宽而不陡的扁形台阶,每一级都刻有一个文字,从顶到底,串联成句,“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诸如此类。 雪清婉微微抬头望着长阶——看地势,这承朔苑是大概是整个府中修葺最高的院落了。这长长的石阶,兴许就是东璃澈尊贵地位的象征。 三人且行且步地踏上石阶,不过一分钟便来到了阶梯尽头。 阶梯尽头是一道六边形的隔断门,走入其中,一片四方形的院落展现在眼前。院落三面皆为连排附廊形的长屋,南面就是三人所在的这扇隔断门。 院中央被分为四片区域,矮栅栏为界,鹅卵小径为隔断。四片区域分种着花期不同的四种绿植,而这时节,唯有一片区域中的马鞭草露出蓝紫色花穗,其余只是一片幽深的绿意。 侍女将两人引入了西面的用膳之处。从屋外看,这几排屋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是简朴大方。但这屋中装潢之华贵,陈设之珍稀,令雪清婉叹为观止。 就拿这用膳之处来说,一进门便扇绘墨水龙宽屏风,屏风两侧是壁画炫彩耀目的过廊,分别通往两侧的屋间。 穿过屏风,则到了宽高阔华的厅堂。一盏旋转的大型锦绘绛色流苏宫灯旋在厅中央的梁上,木制的梁与枋上染着墨绿色绘画。地面是彩漆涂砖,呈花开富贵状从中间绽开,中间的花芯处摆放一张金丝楠木大圆桌,绕桌五张太师椅,藏蓝色厚棉椅搭缀金色细密流苏丝。 厅左右各摆三支高椅,旁皆配高几,每个高几上都摆放着一株盆栽,衬得厅中多了份清新。大厅的内墙前高挂着一块石匾,上写“珠翠之珍”——象征着用膳之地。 石匾下部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大理石制成的小方台,两只铜狮立于其上,衬之尊穆。石匾正下方则是一张横摆的条案,案上香炉中正焚着迷迭香料,淡心提神。 东璃澈与宫浅岚、花淳安正坐在两把高椅上说话,雪清婉与许淮闻走入屏风,椅上三人齐看了过去。 “呦,淮闻和婉儿也来了。”宫浅岚红唇微勾,看似暧昧的目光中,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 “五百万的银票清婉已经收到了,殿下君子之风,不赊人之账,清婉自心里敬服。”说着,雪清婉呷着抹浅笑,恭敬地对宫浅岚行了一礼。 这话戳到了宫浅岚的痛点,他僵着脸色对这满腹心机的女人干笑一声,“嗯,收到就好。” 东璃澈见两人间燃起几丝火药味,虽说自己也走进了雪清婉的套路里,但怎么也要尽到地主之谊的。于是他蓝眸微正,轻笑一声,悠然开口,“既然各位都到齐了,便入座用膳吧。” 第二十一章 王爷屋中现小贼 五人依次落座于圆桌前,侍女将一味味江南特产的珍馐佳肴端上桌,五人的味蕾在咀嚼吞咽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这期间,花淳安与雪清婉由于做了邻座,因着昨夜雪清婉出手相助一事,两人又都是女子,倒有了挺多的交谈。 这让许淮闻觉得有些受了冷落,只得偶与东璃澈谈些话。至于宫浅岚,这名资深好食者只顾跃动着筷子,不与人说话——对他来说,用膳就是用膳,不能被别的事儿影响了。 旁边侍女看着这阴柔俊美的太子殿下认真用膳的画面,显出一脸花痴沉醉。 膳后,散宴。 许淮闻要与东璃澈再叙谈几句,便让雪清婉随意在苑中走走,等他一同回华宸苑;宫浅岚则带着对东璃澈依依不舍的皇妹先行离开了。 星上梢头,雪清婉独步门前廊下,蟋蟀潜伏在草丛中哼着曲儿,四周皆静谧。 走着走着,她来到两人南面一处门前,这间屋不同于别的灯火辉煌,屋内漆黑一片,没有光亮。她心生几分奇怪——难道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门并没有关严实,还漏着一道缝隙。她轻轻地推开了这扇木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屋里正如她从外面所见,没有点灯,只有几丝淡薄的月光。她穿过一道门帘,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屋里翻找着些什么。 雪清婉心头一紧,清音旋起,“谁在那里?” 听到雪清婉的声音,那个身影似乎吓得一个抖擞,不过很快就转过身来,对着雪清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清婉,是我。” 借着月光,雪清婉看到了那人的面貌,眉目中有些惊讶,“淳安,你怎么在这里?” 花淳安连忙把雪清婉拉了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后松了口气。她微微弓着身子,小声地对雪清婉说,“清婉,小声点,我趁着风珀今日不在,来找点东西。” 雪清婉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好像是东璃澈的寝卧——她又看了看花淳安那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眉头微挑,压低了几分声音问道,“你不是跟宫浅岚走了吗?在东璃澈的寝卧里找什么?” 花淳安睁大了一双美目,目光中带着几分恳求,“这事儿淳安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清婉,你不要告诉别人呀。” 雪清婉见花淳安这样,微微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思考着,这花淳安对东璃澈一往情深的,此刻又在他的卧房里到处摸索,难道是对他有什么企图?那这姑娘也太大胆了点吧…… 花淳安见雪清婉答应下来,又接着去四周寻找着她口中的“东西”了。这时,花淳安注意到木案上有一个锦布包裹的条形物体。她目光一亮,刚想打开锦布,忽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她一个抖擞,折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谁在屋里?”东璃澈凌冷的音语响荡而起。 这下糟了——花淳安目光惊慌地看向雪清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雪清婉目光一凌,四下环顾,连忙拉过花淳安的胳膊躲到了旁边一处高柜后面,眸光一转,示意她屏住呼吸。 东璃澈慢慢走近这座高柜,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忽然,他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锦布,蓝眸中露出几分紧张,迅速地拾起来查看,然后又松了口气。 他是背对着高柜站的,雪清婉微微探出头去,却被东璃澈的背影挡地严严实实,并未看到那锦布里包着的东西是什么。而站在她旁边的花淳安正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目光里全是惊恐,生怕被东璃澈发现了自己,对自己留下一个擅闯卧房的小人印象。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许淮闻的声音,“东璃澈?” 听到许淮闻的唤声后,东璃澈将这块锦布寻找了另一个地方放置起来,而后离去。 雪清婉趁此机会,赶忙拉着花淳安从高柜后面走出来,打开墙上的窗子,让花淳安先翻过去,而后自己也轻手轻脚地翻入到廊下。 “淳安,你沿着屋后面的小道快走,别被人发现了。”雪清婉蹲着身子对着面前依然有些惊慌失措的花淳安说道。 花淳安回过身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方才的险境。她拉着雪清婉的手,眸光里全是感激,“清婉,谢谢你……” 雪清婉淡雅一笑,拍了拍花淳安的手,“没事儿,公主,快去吧。” 于是花淳安埋着腿绕着屋子赶忙离开了,离开时回目忘了雪清婉一眼——幸亏有雪清婉,否则刚才那种境况下,自己怕是早就方寸大乱被发现了。 这是她第二次帮自己了。 一双锦履飞踏在草植间——虽然她今日没有在东璃澈的房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但她似乎找到了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啊。雪清婉断然不是皇兄所说的那样做任何事都工于心计,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真挚的。 想到这儿,那对原本柔美的眸光中多了些坚定。 这边,雪清婉见花淳安走后,依托草丛的掩映,装作欣赏植物从后走出的样子,走向面前那正在相互道别的二人。 东璃澈见雪清婉从许淮闻后的圃中踏出,轻露抹笑意,“淮闻,你正要去找的人来了。” 许淮闻转身看到雪清婉出现,遂对东璃澈道,“那我今日便告辞了。” “恩,二位慢走。” 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出了承朔苑阶梯长巷,一路向华宸苑走去。 “清婉,你方才,去东璃澈的卧房中做什么?”两人走过一方石桥,许淮闻回身问道。 方才在承朔苑中,东璃澈刚进了卧房,只为了放置一样物件,继而决明来报,雪清婉和花淳安被困到了东璃澈卧房之中。 未免这二人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发现后拖累到他,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在外面唤声东璃澈,替她们解了围。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淮闻啊。方才你是故意喊他的罢,多谢。” 于是,雪清婉将花淳安在东璃澈房内翻找东西的事情告诉了许淮闻。 “淳安公主不愿让人知道的,你可别告诉东璃澈啊。”雪清婉悠悠说道。 “我岂是那般不解风情之人?”许淮闻牵着她,发着一丝幽绿光芒的眸子,带着丝笑意瞧向她反问道。 “那就好。” 不过,许淮闻却在心中默默思量着,花淳安这是要找什么东西呢?难道是…… 良久,两人回到了华宸苑,互道晚安后,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第二十二章 藏书阁中含玄机 翌日。 雪清婉刚晨起梳妆好,便有侍女送来了早膳。用罢早膳,听说许淮闻去找东璃澈攀谈了,她便打算带着阿玲在这琼华苑中四处逛逛,后面还跟着变成了小绒绒的金野。 两人一犬穿过华宸苑左侧的月洞门,入眼是一座悠长的回廊,回廊两边依旧是院墙与绿荫。 走到回廊的尽头,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古色古香的圆攒尖顶式单栋建筑,石匾上写着“藏书阁”三字。这条路雪清婉昨日是走过的,只是因为要前往承朔苑用膳,所以并未在此停留。 “这就是琼华苑的藏书阁,果真气蕴十足啊。”阿玲瞧着圆顶上的金边雕饰,外墙的瑰彩图纹,兴兴而叹——想那林府的书阁也不过是一间小厢房。 两人进入阁门中,只闻一阵墨卷书香气息扑鼻而来。 阁内摆设修葺得沉厚静谧,长窗与顶窗使得这里面通光性很好,一列列高立的珍木书架在阁中整齐排放,竹简分门别类地罗列在书架木格中,且都有红丝绒布遮灰。细看墙前,还有两个高约一丈的弧形书架各沿墙围绕藏书阁半周,其上陈列着纸质珍藏书籍名录。 雪清婉清眸掠过那弧形书架上的书目,《梦溪笔谈》、《天工开物》、《浮生六记》、《鬼谷子》……许多书是她读过的,却也有些是她素未听说过的。 藏书阁内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娘在擦拭着架上浮尘,看到雪清婉进来后,上前行了个礼,发出略带沙哑的女低音,“姑娘想要看什么书,老奴给您找找。” “大娘,这里可有上古之书的片段记录?”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谓之上古之书,皆是传说中的古籍,甚至连碑文都没有。世人苦苦寻索,雪清婉亦对其兴趣至深,不知这里可有其只字片语? 大娘摇了摇头,这让雪清婉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大娘接下来的话重新引起了雪清婉的兴趣,“这上古之书老奴可从没听过,不过老奴听说这藏书阁里有些玄机,如果能找到这玄机,说不定就能找到姑娘想要的。” “玄机?”雪清婉扫视周围一圈,却没能发现什么奇特之处。 这时,大娘绕了大半圈,从另一侧的弧形书架底部取出来一本旧书,再走回来,将书递给了雪清婉,“琼华苑里的这藏书阁就是根据这本书所建,姑娘有心思的话可以回去瞧瞧,从里面得些线索。” 雪清婉接过这册簿书,久年的纸页似乎有些受潮,封面上印着“藏书阁”,大致翻看过去,是介绍藏书阁的设计与建造工程的。 雪清婉让阿玲将这书收了起来,给大娘道了声谢,之后又择了几本从前未看过的古籍,用以打发时间。 从藏书阁走出来,正想回华宸苑,一个藏蓝色紧身束装的俊貌男子出现在了雪清婉面前,两手抱拳高拱作揖,清冷之音出,“雪清婉小姐,公主殿下邀您到茗竹苑饮茶共叙一番。” 瞧着面前与莫秋相貌七分相似的男子,雪清婉已知其身份,眸光微转,清音启齿,“你是谷莫冬?” 谷莫冬微微点头。 雪清婉将手中的几本书交给阿玲,“好,我随你过去。阿玲,你先将书放回去,许淮闻回去后若问起来,就告诉他我去了茗竹苑。” 阿玲担忧宫浅岚对主子会有什么不利,但见雪清婉沉静平稳的目光,阿玲也让自己尽量放下心来,轻道一声,“小姐注意安全。”继而执着书走向两人来时的那条路。 阿玲这时候的担心应该也是多余的——雪清婉昨日助了花淳安,此番怎么也不会伤害到她头上来。 她跟随谷莫冬绕过藏书阁,穿过密植荫布的径道,忽然眼前开阔,定睛一看,她直接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撼到了——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这深深庭院中,竟别有洞天啊。 水光潋滟,水色浩渺——苑中湖! 湖面宽广但不宏达,反而衬得周景婉约朦胧。从雪清婉所在的琼华苑东面看去,恰巧能看到湖面异侧的长堤杨柳。 湖的正中心建有一座单层无墙歇山顶方形殿榭,远看,殿榭顶饰华而不彰,湖水北面堤上有一道浮廊可渡往殿谢。殿榭外四角设四盏莲花灯,于湖中浮石上固定,粉瓣艳稍,仿若真物。 清澈的湖水中,两只黑羽天鹅长颈曲弓,抚翼游掠,红喙偶尔探入水下衔食绿藻,细目雅傲,姿态如宫贵舞者,令人迷醉。 昨日她走的道路大多数曲径通幽,况树木横斜遮挡视线,并未见到这片湖水,如今一观,确是美不胜收的一番景色。 她跟随这莫风绕过这片宽广的湖水,来到西边,走着走着,便进入了一片幽篁。 不似香簌城外的那片密竹般暗幽纯粹,这片竹林与其他植物树木相衬相协,以及那竹影外隐约可见的小池潭水,青鸟竹虫,都让这片竹林被显得更加生机盎然。 这时,面前出现了几座楼台,一处高扁形的橘红纹刻石在侧,上面书写着“茗竹苑”。 宫浅岚正在二层栏柱前斜靠在软椅上瞑目休憩,闻得来人声响,绛唇微扬。 谷莫冬完成任务后退了下去。 一旁白沙堤上的桃粉倩影瞧见来人模样,浅笑嫣然地打起招呼,“清婉来了啊。” 雪清婉闻声侧身,目露暖善,勾唇笑应,“清婉前来与淳安公主叙唠几句,公主可莫烦啊。” “怎会呢!清婉三番两次地帮了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喂林鸽甚是无趣,有清婉作陪我高兴还来不及。” 花淳安轻巧一跃,从小池边白沙堤回到地面上,牵着雪清婉走到一间大门敞开的屋内,伏案坐下,旁边的侍女给两人沏了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公主会武功?”雪清婉触了一下茶杯温度,缓声问道。 她注意到刚才花淳安从池下跃上时的姿态动作,若非精于武功之人绝做不到。 “恩,皇兄从小便教授我武功,除过书棋琵琶一类女子之艺,我最擅常的是双剑”,花淳安双手捧起茶杯,棕眸闪动,美睫微低,婉然一笑,“只是昨夜情况危急,太过紧张,什么武功都使不出来了。” 雪清婉也回以一笑,“由此可见,王爷是公主心头的牵肠人啊。” “话说公主,昨夜,你究竟在王爷的屋里找什么呢?”雪清婉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了很想知道的这个问题。 花淳安露出一抹有些羞涩的笑,“其实是我小时候,寒阙王来到了我们永昼国,我悄悄给他送了一把折扇,想去他的卧房里找找看他还带着没有。” “原来公主对王爷是少时就埋下的情啊。”闻言,雪清婉轻笑一声。她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是为了确证一个年少时的信物。 “清婉莫要笑话我啊……” 两个女子嬉笑地一面品茶一面聊天,花淳安全然没有一点公主的架子,这倒让雪清婉对她颇有好感。 “听闻十日后箬南城中有一年一度的诗水节,到时候清婉随我一同去吧。”花淳安期待地看着她。 “嗯,好啊,素闻诗水节热闹繁华,还可以放孔明灯寄思缘念,公主到时许下的心愿,说不定就要成真了呢。” 二层,宫浅岚暝眸趟靠着,听着楼下的声音,心里有几分不悦。通过昨日一事,花淳安怕是对雪清婉彻底放下警惕了。唉,不过,花淳安自小身边没什么朋友,除了自己这个皇兄事事护着她外,总是孤孤单单的,如若雪清婉对她真心以待,或许也不错吧…… 忽然,脑海中跃过一个炼狱般血腥的画面,炽烤的烙铁,凶神恶煞的面孔。 朋友?呵,他早就失去拥有这二字的权利了。 第二十三章 何如当初莫相识 雪清婉与花淳安畅谈许久后,宫浅岚徐徐下步,从楼上来到了她们所在的居室。看到花淳安旁边的雪清婉,宫浅岚故作惊讶道,“噫,婉儿也在?” 这称呼让人脊梁骨一阵发麻,雪清婉便学着他那娆人的嗓音回应道,“是啊,殿下,婉儿来陪公主聊聊,顺带看看殿下您有没有因那五百万心生不悦。” 雪清婉又戳他的痛点,宫浅岚的目光顿时阴暗下来。转过身心里就开始忧虑起来,他单纯可爱的妹妹和这女人日后若是熟络了,会不会也变得那般阴险? 看着皇兄阴郁离开的红影,花淳安掩唇轻笑,“清婉真厉害,一向随性的皇兄都变抑郁了呢。” 雪清婉挑目一笑,看向身边的淳安,放下茶盏起身道,“公主,时候不早了,清婉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 花淳安点点头,“好,清婉慢走。” 刚回到华宸苑,莫秋忽然飞身而现,“主人,您交代属下的事已全部办妥。孟澄和昭阳庆都已经领会到了主人的意思,开始着手准备,昭阳庆的三女儿也将在明日与司徒都统大婚。洛梵国内所有兵器厂的资料,属下已放至主人寝厅案上。” 闻言,雪清婉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做得好。” 莫秋办事,果然让人万分省心。如今昭阳庆的三女儿嫁给司徒都统后,昭阳氏在朝中的地位就基本稳固了。 “谢主人夸奖,还有一事,昭阳庆之子昭阳陇近日在朝堂之上遭到了财政大臣关鹏云的打压,如今政事颇为不顺,昭阳庆想请主人替他想想办法。” 财政大臣?听到莫秋的话,雪清婉蹙起了眉头,刚想着昭阳氏的地位将要稳固,怎么又出了这种事儿。 这管钱的财政大臣干嘛要跟一个文臣侍中过不去呢?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财政大臣管理的国库中很大一部分,是作为洛梵国首富的林家所贡献出去的,林枫为了使昭阳家更加失势,便与财政大臣勾结一体,在朝上弹劾打压昭阳庆的儿子。 她的声音渐渐冰冷下来,对莫秋命令道,“你去调查一下,财政大臣跟林家的暗中往来。” “是!”莫秋毫无二话,立刻离开。 那对闪着金芒的眸子,像是兀地覆上了一重冰霜—— 林枫,母亲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家族,你的心是铁打的么? 三日后,承朔苑。 东璃澈看着面前端立宛如梨树的白衣男子,想起四年前珲夜城街头,那个与他年龄相仿清癯落拓的少年,黑发下长着一双与他相似的蓝眸。 “你近来过得如何?”东璃澈的指尖划过身前的石铸原生深棕树干覆水茶案上的清水,涟漪微动。他眼眸垂敛,唇边含笑,问向身前人。 “我在寻找一个人。”声音依旧清冷,仿佛东璃澈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仇人。 “恩?” “她就在你府上。” 几分钟后,白衣男子转身离开,刚行至门前,东璃澈富有磁性的音色忽然响起,“权力和感情,哪个更重要?” 深重碧蓝的眸子微凝,“若得不到权力,便无法抱还亲情,更无法守护珍视的人。”语毕,远走。 东璃澈深望着那颀长背影,心中微有些生悔。 为何当初要帮他,而不是杀了他? 傍晚,华宸苑。 日暮的光芒将整个院子渲染成橙红色,温惬而闲适。 雪清婉正坐在亭下的木雕墩椅上,翻阅着从藏书阁拿回的书籍——这所谓阁中玄机,究竟指什么?这簿《藏书阁》中,无外乎是讲些建筑构造原理,完全没见有什么蹊跷之处啊。 百思不解的雪清婉,怀疑藏书阁的大娘忽悠了她。 身后有一个身影在一步步接近她,她丝毫没有察觉。 微风起,柳叶动,故人来。 “小依。” 正潜游书中的雪清婉忽闻音响,仿佛万千雷电不加阻碍地直直劈入胸腔,手中的书掉落在地,心室中的血液瞬间凝固。 只一声,牵万念。 这声音分明是……怎么可能? 她僵硬地回首看去,瞳孔微缩,心跳如雷,骤然起身。 她以为香簌城一遇是最后一面,这辈子不会再见了的。 一如既往的白裳,翰墨的散发在长风中旋扬,双眸深望着她,如同碧蓝的长剑,穿透她的双目,直抵左肋骨下两厘米处,那汇流全身鲜血的地方。 “苏墨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熟悉的声音穿过苏墨的耳膜——是她,真的是她。尽管她原本漆黑眸色中衔夹了几分金芒,尽管她的双眉中间多出一个状似小鹿的金色图案,尽管曾经面容有了些变化,但他知道,那就是她,是他一直在跟随寻找的女子——她的气质,从来没有变过。 苏墨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来熬煮在心头的焦虑,上前一步,双臂紧扣雪清婉入怀。 “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感受到这多年前的温度,仿佛一朵花吹开了另一朵花的春天。雪清婉闭上眼眸,几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何尝不是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雪清婉的心,兀地一痛。 理性的水浇灭了感性的火,雪清婉轻轻推开苏墨,眸中染了些凄色与失落,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俊颜,她压制住那些思念与冲动,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原以为你不在了,但自香簌城街头一见,我便知道林府宣布你的死是有蹊跷。我派人去林府调查,然后一路追寻你的踪迹,终至这南城水乡。没想到柳春琅会那般待你……对不起,小依,都怪我没保护好你。”内疚,自责,愧怍,化成一团。 苏墨拉起雪清婉的双手,眸中满是真诚。 雪清婉却抽回了双手,音色渐渐冰冷,“你无需自责,你我之间已无关系,你并没有要保护我的责任。” 苏墨脸色微变,目露悲怆,喉中哽咽,“小依,我……” 雪清婉眸如凝凌的碎冰,缓缓开口,“三个月前,你在那封信笺上写的文字,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另有苦衷?罢,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愿娶我?是不是真的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妹妹?” 她抱着最后的一丝微弱希望,祈求听到他亲口告诉她答案。苏墨既然会不远万里追踪寻迹地前来找她,十余年的情谊,她不相信,不相信只是兄妹之情,不相信他会再次狠心拒绝。 “我……”苏墨正要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却硬生生地将它们吞咽入喉。他的指甲狠狠地攥入手心,嵌在皮肤里,“小依,对不起……”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雪清婉面色刹时苍白,呼吸一窒。 彼时那幕再次浮上脑海。 ——小依,等我回来。 原来只是虚影,只是浮梦。 明明已经被拒绝了一次,如今又被拒绝了。 所谓一厢情愿,自取其辱。 雪清婉笑了,在腥红的残阳之下,如同杜鹃啼血,无胜悲婉。 “既然如此,苏公子请回吧。” 苏公子? 三个字,让苏墨遍体生寒。胸膛起伏间,似是悲伤到了极点。他声音压抑地喃喃道,“小依……” “别再叫我小依。那个满心是你的林禾依早就已经死了!你记住,你面前的人,叫做雪清婉,她,再也不会为苏墨心动半分!” 如同一枝傲雪的青梅,雪清婉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长亭,走向了屋中。 那残忍至极的声音,依旧悬动在亭中,如五雷轰顶,震碎了苏墨的心。 第二十四章 梦中情愫渐微显 雪清婉离开后,在亭外目睹了这一切的许淮闻,缓缓迈步,走到了苏墨面前。 苏墨满目苍凉地抬起眸子,看到这貌态如仙的男子,他敛去眸中余留的痛楚,微俯上身作了一揖,轻道,“你便是淮闻公子罢,苏墨多谢你救了小依一命。” 目光扫过苏墨面上的悲伤,许淮闻淡淡地说道,“如此待她,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苏墨直起身子,安复下起伏的心绪,微作平静地说道,“人生于世,总有诸多无奈。这是我的选择,只要她能平安,我不后悔。” “好,这是你的选择。”许淮闻的声音有些冰冷。 苏墨苦笑一声,“无论我多想将她一直保护着,如今看来都不可能了。我知道你有能力保护她,淮闻公子,烦请照顾好她,如此,我也安心些。”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 苏墨回笑致意,转身消失在一片柳影中,背影凄瑟而寥然。 亭下归于宁静,许淮闻望着天边飞掠过的大雁,心中不由生问—— 如果方才苏墨答应了雪清婉娶她,自己,会是怎般感受? 黢黑衔翡绿的眸中阴云搅动,亦如此刻逐渐变暗的天空上,乌云压境。 呵,他有了一丝欲望想得到的,绝不可能让给别人。 夜半无月,风雨叫嚣,雷声轰鸣。 屋里黑得叫人绝望,冷风和雨点不停地拍打着床头窗棂。黑暗中,雪清婉蜷缩在床角,失神地坐了许久。 忽然,黑暗中有什么在晃动,雪清婉心里一紧。这时,床畔的夜灯被点亮了,昏黄的灯火照出了那典则俊雅的男子,也照出了雪清婉憔悴的清颜。 “淮闻?”眼睛被忽然亮起的灯光刺激地有些不适应,当许淮闻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兰花瓷碗坐到她的床边时,雪清婉才看清晰他的容貌。 “夜里风凉,我熬了碗姜枣茶,你尝尝,能去除些寒意。”许淮闻柔声说道,同时俯身将瓷碗递向清婉面前。 他亲手熬的吗…… 雪清婉接过姜枣茶,放于唇边,一口一口喝下,甘暖入腹,融化了她冰封于心的痛和悲伤,所有悲意,在一点点涌出。 喝完最后一口后,雪清婉终于忍不住了。她将瓷碗放在一旁,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像是长久以来的所有伪装顷刻间崩塌,刻入骨髓的悲伤如同潮水,涌上心头。雪清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哭声如同凄厉的哀鸣,震痛了许淮闻的心。 许淮闻看着她颤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柔软黑发,轻柔至极地说着,“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 雪清婉双手拽住许淮闻胸前衣衿,她的泪水,润湿了许淮闻的衣衫一大片,他却丝毫不介意,只是安静地以陪伴来安慰她。 “那些都是假的吗……” “回不去了……” “怨我,误将过客当归人……” “林府……苏墨……呵,怨我,堪不破红尘……” “这种错,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犯……” “不如意事常八九……” 许久,雪清婉的痛哭呢喃变成了抽噎;再一会儿,抽噎声也渐渐止歇,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清婉,都过去了。往后的难,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渡。”低头看向怀中睡着了的她——那双眼眶肿得像只金鱼,许淮闻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他用袖角轻揾掉雪清婉脸颊上余留的泪迹,小心地将她平放在床上,覆好棉被。 坐在床边,望着她并不算美的姿容,他竟有些不舍得离去。手指不由自主地朝雪清婉鬓边探去,却在将要接触的刹那停滞在空中。 他在做什么? 许淮闻夜眸深闪,倏忽起身,收回探出一半的手,心微微跳动。他熄灭床边夜灯,疾步离开了雪清婉的房屋。 回到自己屋中,褪下微漉的衣裳,换上干净的睡服。坐下后,深作呼吸,胸前,似乎还有她泪水的气息…… 又是那片令人绝望的绿色。 她还是绝望地跪坐在原地,她知道这是一座逃不出去的囚笼。 她会被困在这里多久?五年?十年?抑或五十年?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 只有她…… 只有她…… 似乎在绿色中昏厥了好久好久,忽然她感觉绿色退散,变成了一片竹林。 竹林里有一座亭子,亭下什么也没有。 奇怪,她总觉得,那里应该坐着个人的。 坐的谁呢? 忽然,她感觉双肩没入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紫蔻与香叶天竺葵的味道。 辛凉,而清香。 她想起来了。 那个在亭子下面抚琴的绝美男子。 那个为她准备药浴,替她敷药的男子。 那个在她失误迷惘时提醒她的男子。 那个让她体会乘白虎之趣的男子。 那个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助她的男子。 淮闻,是你吗?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你回来救我了…… 拂晓。 雨后,万物褪陈新生,清新的植物香盈满房梁,一只红蜻蜓从圆窗中飞入雪清婉的卧房,停留在妆镜台前,透明的双翅微微颤动,须臾又佛若点水一般掠出了屋间。 许是湿凉微润的空气摧醒了床上的女子,雪清婉缓缓张开双目,撑起身子,强烈的不适与刺痛感从双眼间传出,两侧太阳穴痛得欲裂。 痛苦地眯起双眼,双指按揉鬓边。这时,阿玲走近,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 “小姐,这是川芎、赤芍等药材配出来的汤药,能活血化瘀,医治头痛,小姐快喝了吧。” 昨日,雪清婉在亭中研习书籍,早先遣退下了阿玲让她去休息。今晨阿玲从金野那儿听说了昨日亭下发生的事,便知主子昨夜定不好过,她直接后悔地给了自己两耳光——为什么没在小姐伤心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呢? “你都知道了?”雪清婉接过汤药,但闻到那辛凉苦涩的气味后,迟迟未能下口。 阿玲满目歉疚,“小姐,都是阿玲不好,昨日没一直跟着小姐。今早上听金野讲了,阿玲一惊,赶忙来找小姐,结果在院里遇着了许公子,他让我去给小姐找些治头疼的药,我便去了趟药室……” “许淮闻让你煎的药?”雪清婉眸光微烁,心,莫名颤动。 “是啊,小姐,许公子似乎正打算自己去药室来着,我进院时就被他叫住了,瞧着他精神似乎不太好。”阿玲面上歉疚依然未消,担忧地看着雪清婉。 精神不好? 恍惚间想起昨日夜半,淅沥雷雨中,她似乎哭着在许淮闻怀中睡着了…… 雪清婉端起汤药,一饮而尽,继而抿了几口清水淡去齿间药味。 第二十五章 往访淮闻答谢意 阿玲瞧着往日里最怕药苦的小姐这次眉都不带皱一下地瞬间喝完了汤药,顿时诧异不已——小姐昨日受的刺激还没缓过来? “他现在在哪?”雪清婉指尖撑着鬓边痛处,软着身子靠在床头,等待药物发挥些作用。 “小姐是问许公子?这会儿的话,他应该在房里呢。”阿玲上前一步,替雪清婉按摩起头部几个能缓解头痛的穴位,回答道。 雪清婉阖目,回忆起那场绿透的梦境,思绪万千。 待眼酸和头痛消减了一些后,阿玲替雪清婉整理梳妆了一番。雪清婉走出屋子,准备去拜访一下许淮闻。别的暂且不谈,他深夜记挂着给她送去姜枣茶又一直陪在她身旁,今早料到她头痛又让阿玲备药,她怎能不作些表示? 庭中,叶络滴水,地面潮泽。 刚出屋门,一袭金色长服的金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靛蓝色眸子中显出惴惴不安,“主人,你还好吗?” 前几日,阿玲在闲时给他讲过主人之前的经历,其中就包括一个青梅竹马的苏公子。昨日傍晚,他在池边柳后瞧见了主人与苏公子见面的场景。 妖之血契除过规定妖必须遵奉主人之外,还会使妖的心与主人的心相连相接,主人心中如果产生疼痛,妖就会承受同等程度的痛楚。金野在自己挑选的临近别院中窝居了一夜,前半夜里,心脏像火燎似的难受;后半夜痛楚则尽数消减了。所以,他知道主人昨夜很难熬。晨起之后他便去寻了阿玲,将昨日发生的事复述给了她。 “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 金野见雪清婉故作轻松地一笑,知道主人不愿再让他担心。他变成了宠物的形态,眯着眼睛在雪清婉脚边蹭了蹭。 雪清婉俯身轻摸金野绒毛,“麋鹿原本就属于大自然,在这深深庭院中待久了,定也无趣。过几日是箬南城的诗水节,我与淳安公主约定出府,且带上你和阿玲出去转转。” 金野眼眸中露出几分欢喜,轻轻点了点小巧的脑袋,继而退到了一旁。 雪清婉起身,与阿玲互视一眼,阿玲退了下去。 她来到了许淮闻门前,打量了一番这座屋室的外观。这座房屋以黑漆木枋梁栋为主色,檐梁上精刻的浮雕与壁彩皆敦厚凝实,显得气韵丰尊森华。 雪清婉伸出葱指,轻叩门扇,对着屋内唤道,“淮闻?” “进来吧。”似乎是从屋内深处传来的透空之音,扫耳而后入心。 雪清婉推开门扇,踏过高槛,初次走进许淮闻的屋中。 不同于雪清婉正厅的婉约狭促,这间正厅显得康辉大气。在正厅中央,横铺着一张宽大黢黑的龙纹绒花方毯,足足占了整个厅中地面的四分之三。毯中央摆放着一座半岩空心观赏石,开口朝上,内壁满覆细碎的紫色烟晶,外壁是天然青黑澜纹,里面乘着清水,黑色红尾鲛在青绿小藻间盘旋游弋,小瓣荷叶浮在水面,整个正厅都被这座观赏石衬得仙意盎然。 在观赏石后有两级宽阶,阶上摆了一张简约而不失大气的黑漆金框横案,案上有几卷竹简——许淮闻近日读的书?横案右侧栽种着一盆鹅掌钱,淡绿色花瓣适季微微绽开。案左则是瑞脑消金兽,暗香缕浮空。 正厅顶部呈五点一心式旋坠了六盏网纱缀珠宫灯,清素墨画、诗赋写在宫灯的纸笼上,薄笼淡雅。正厅右墙的顶部悬着扇木制卷帘门,在卷帘门的另一侧是许淮闻的琴室。这间琴室与雪清婉屋中的茶室相似,同样都是右面开放临院。 正厅左面距墙约一米处摆放着一面圆形隔屏,隔屏上纂绘了《春江花月夜》的全诗及其配图,一江一月,一船一人,一岸一楼,一叹一哀,素雅白描,端尊不雍。 雪清婉穿过隔屏,黑漆木板墙上是一扇双瓣形门洞,走入门洞,便到了许淮闻的卧房,四面开窗,简亮而明华。 左边一张黑木山水纹背宽榻横摆中央,榻左摆着一盏莹烁剔透的青玉琉璃立灯,在右是一面储物高柜。整个卧房的右侧摆着一个宽面木框博古架,上面有古成文物青瓷卷籍等珍品,几乎占据了整面右墙。在卧房最里面有一方茶案,案旁有把黑木躺摇椅,墙上还悬挂了一面梅花形铜镜。 在右墙最内处开了一扇小门框,黑玉珠串帘从门框顶垂下为隔,帘后,是一间书文室。 雪清婉一面观摩着许淮闻屋内的陈设,一面循着声响,拨开珠帘,走入这间书文室中。 只见许淮闻一袭皓白如烟绘水墨龙纹的长裳,他正站在室中间的高案前,将红线绳打结系起一个卷轴。 “若没猜错,清婉是来谢我的?”许淮闻一面打开书文室中的列物柜,将方才系好的卷轴放进去,一面说道。 雪清婉望着书文室墙上或装裱或挂悬的文轩长卷,根据题名,有些书法作品是出自诸国名家之手,有些则是许淮闻亲笔所写。许淮闻的书笔力雄赡,气势古淡,铅华绰约,遒丽端劲,各态皆臣,其为文诗赋卓雅精粹,在一派名家之书中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闻声,雪清婉将视线从许淮闻的作品中收回,走到他身旁,目露淡笑,语转调侃,“是啊,得亏淮闻挂心,我现在神清气爽,精力十足的。” 许淮闻闭合上列物柜的门,转身看向她。脸色泛白,眸间充血,一身素蓝莲纹曲裾,衬得整个人弱不禁风,还有心思自诩神清气爽,精力十足? 许淮闻眸里掠过几丝晦暗,攥过雪清婉的手腕,拉着她走出书文室,尊清之声幽吐,“随我去找白绪。” “等等等等……”雪清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着穿过卧房到了正厅中。 许淮闻骤然停步转身,雪清婉没来得及刹住脚,脑袋直直撞到了许淮闻胸前。 “嘶——疼——许淮闻,你的胸是铁做的??难怪人家都说铁石心肠。”雪清婉揉着脑袋,一脸幽怨地瞅着许淮闻。 铁石心肠?他大半夜给她送姜枣茶她还说他铁石心肠?? “这是胸肌,懂吗?”许淮闻看着面前的女子,微显无奈,“倒是你,让我等等做甚?” “你莫名其妙地说要去找白绪,然后便拉着我走。清婉脑回路长,还未转过弯儿来。”雪清婉双眸微颦,怨怼地说道。 许淮闻的手依旧没有放开雪清婉,平和地注视着身前女子的双眸,“自从咱们住进这座府邸之后,我就没见到过白绪了。趁着今日晴明,我想尽快把他找出来。” 许淮闻知道,由于昨日之事,雪清婉仍心有余恸,一时半会减淡不了。他若是能伴着她,在这雨后院间带着她兜转流连地逛一逛,或许能消减些她的心头之痛。 至于寻找白绪,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白绪跑丢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这样啊……好吧,我随你去寻他。”去就去罢,她也就权当散心了。 雪清婉正要与许淮闻走出屋子时,忽然注意到正厅后墙上的一处凹陷——竟是一座金芒耀动的小型佛龛。龛中供奉的是如来的报身佛,智慧与理性的化身——卢舍那佛。 “淮闻,你信仰佛教吗?”雪清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向前面这个出尘男子——莫非他的仙姿气态是因禅修所练就的? “不是。伽蓝国里佛教比较兴盛,东璃澈大概是因为这点,才给我房中嵌了座佛龛。”许淮闻望向卢舍那安详端美的姿态,道。 原来如此,也是,若许淮闻信仰佛教,他这纤长披散的满头黑丝也应当规整些了。 如果他剃了发,穿着袈裟敲木鱼会是什么样的情景?雪清婉一面想象着,一面随他走出屋子,前往周围的散院深庭。 第二十六章 庭院深深情渐浓 半个多时辰后。 历经了庭院十八弯廊的雪清婉已经感到身心俱疲了——白绪的浪子之心是有多强?能选个多偏僻的地儿啊。 “我觉得,再走下去,我们就该迷路了。”雪清婉坐在一间屋前的檐廊下,望着愈烈的日光,幽幽说道。 许淮闻从她身后房屋的门里出来,对她摇了摇头,“也不在这里。” 雪清婉长叹一声,眯眼瞧去,这座院子西边似乎还开设有一座幽秘的小院,她指向那小院,说道,“最后一个地儿,要再找不到他,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赞成。” 许淮闻轻轻拉起雪清婉的手腕,雪清婉依托着他的力量站起身子,跺了跺微微发酸的双足,跟随着他迈步走入院墙中的门洞。 这一路虽感疲劳,但一座座雨后的庭院中有种南国之秋的清新飒爽之气,确实让雪清婉心头的郁结被扫淡了许多。 她打量着面前的小院。这里似乎已经荒败许久,院中芜草丛生,四周树荫繁茂,阳光完全照不到这偏院里。两间砖砌中型屋室都蒙上了一层杂尘,檐角甚至还有几张蜘蛛网。 二人缓缓走入那间敞开着大门的房子,屋里昏暗无人,陈设简朴而杂乱。在屋室里转了一周,除了些耗子的吱吱叫声和沾染了一身灰外,毫无所获。 两人正要离开时,忽然,雪清婉踩在满是灰尘地板上的脚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朝后方栽去的瞬间,顺手抓住了许淮闻的衣襟。 嘭! 墨白长衣与素蓝袂袖交相蹁跹,震起一片扬灰。 雪清婉仰面倒落在一张软垫之上,注视着眼前那对近在咫尺的墨翡交织之眸。 许淮闻一手按在雪清婉的手腕上,一手在软垫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伏在雪清婉身前,几缕黑丝垂落到雪清婉的面颊与眉睫间。 四目相对,宛如触电一般的酥麻之感从雪清婉的心脏传出,颊上隐露两瓣酡红。 “我记得清婉曾在竹林中说我肾虚来着,现下四周无人,清婉可愿一试?”许淮闻长睫低垂,美眸意味深长地望着雪清婉。 以绝色之姿配上撩人柔语,若此刻在他身下的是寻常人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恐怕已经幸福地晕了过去。 感受到许淮闻喉中喝出热气的温度,雪清婉的心跳速率不断加快,仿佛一阵海浪穿涌过心,激起一片水沫。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稚嫩中带着霸气的声音,“谁来打扰我睡觉了啊?” 白绪刚做的一场称王好梦被一声巨响惊醒,气恼踏步,走到屋内。 不过当他看到面前这副旖旎光景时,顿觉不妙,尬笑两声,“主……主人……清婉……哎嘿嘿,我刚巧路过,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我先走了……”说着,便打算一溜烟地逃跑。 “站住。” 柔和中却带着冰凉音色响起,白绪吓得一个激灵,在门口站住,纹丝不动。 撞见什么不好,偏偏撞见主人和清婉在……他垂头懊恼,等待着主人的一顿雷劈。 屋中,许淮闻起身,优雅地将雪清婉拉起站正,轻轻拍拭去她身上的尘土,对着她柔雅一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雪清婉的心依旧如似鼓点,跳动,跳动,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她站在许淮闻身后,双眼不敢直视他,仿佛一眼望去,心就会沦陷在那诱人的容貌里。 许淮闻牵着她走到门槛前,目不斜视,悠悠开口,“白绪,你这几日到跑得够远,连声招呼都不给我打,嗯?” 白绪身躯微颤,转头看向许淮闻,露出尴尬却带着奉承地笑,琥珀色瞳仁睁得大大的,“主人,都是白绪不好,主人怎么罚白绪能解气就怎么罚。” “是吗?” “是是是,白绪什么都听主人的。” “那好,从今日起,无我允许,不准走出华宸苑半步。你能否做到?” 这句话让在丛林里自由惯了的白虎立刻蔫了下来,虽心有不愿,奈何理亏,只好答应,“主人放心,白绪绝对能做到。” 唉,谁让他打断了主人的好事呢,真是……自作孽。 “走了。” 两人一妖,两前一后,各揣心事,走向华宸苑。 路上,许淮闻侧头俯身在雪清婉耳畔轻声道,“清婉安心,即使白绪没有来,我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你若真敢对我怎样,我会叫莫秋拿刀子帮你断子绝孙的。”雪清婉将心绪平复了下来,面上旋笑而语,以掩饰方才心头的颤乱。 “清婉果真贞烈。” 许淮闻目睇含笑——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白绪形单影只地跟在两人身后,抑郁不已——这才几天没见,这两人关系就已经进展到刚才那种地步了? 天哪,主人太可怕了! 黄昏,华宸苑。 雪清婉临景坐在茶室的灰绒软垫上,手中翻阅着前些日子莫秋带来的兵器厂资料,另一只手里执着一支蘸了红墨的毛笔,不时在这些册页上圈圈点点的。 “莫秋,关于财政大臣调查的怎么样了?”雪清婉不经意地开口。 莫秋旋身而下,“回禀主人,调查的差不多了。财政大臣确实跟林枫多有密信往来,其中不乏是商计弹劾昭阳陇的言辞,不过最近碍于昭阳家的三女儿刚大婚,他们的行事也不好太过分,只是暗中进行着打压。” 雪清婉放下笔和资料册子,眉上微微有些疲意,“这事儿先放放。你去把我柜中箱子里的那五百万两银票取出来,兑出一百万两给孟澄,让他现在可以开始开采资源了”,然后她指了指面前的一簿册子,“我看了一下这些兵器厂的资料,这本上的古元兵厂、销华兵厂、楚远武业,比较符合我的需要,你去实地去考察一下这三座兵器厂,然后向我汇报。” “是,主人。”莫秋正要离开,但有了一丝的迟疑,“属下这一去,少则一月,主人要保护好自己。” 雪清婉心中一暖,轻轻笑道,“我会的,放心去吧。” “遵命!” 眼瞧着莫秋离开,雪清婉叹了口气,命阿玲将这些资料毛笔一类整理好,随即踏出了茶室走到院中。 黄昏的余晖很淡,为锦绣小苑绘上了一重淡淡的黄晕,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浮廊上的小亭子里,昨日就是在那里…… “这亭子香簌城外竹林中的亭子倒有几分相似。”许淮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雪清婉的旁边,温韵的声音折回了她的思绪。 闻言,雪清婉再次打量了一番那座亭子——亭中央摆着一张木案子,周围是几只木雕墩椅,周围是墨蓝色短小的栏柱。 想起了那日,她醒来后在困惑迷惘中循着筝乐来到竹中,态貌如古画中仙者的他,在亭下飞弦落章,杳杳筝音,碰触着心神与灵魂。 “是啊,那日是我初见……不,是重逢后我第一次见到你。”雪清婉微眯着双眼,本想说那日是初见,但其实两人早在多年前就见过了。 许淮闻轻笑了一声,“我很是期待能与清婉再度共弹一曲呢。” 他的眼睑微微而动,在拂晚的淡淡辉色下回味起了那天傍晚,两人合奏一曲《渔舟唱晚》,雪清婉的清朦筝音,淡如云稍却又浓如醇酒,情感之细腻,令曲技高超的他也不由在心中默默赞叹。 雪清婉也想起了那日,是自己情绪失落,许淮闻陪伴着她,用筝曲淡化了她的愁绪。 她转目轻巧一笑,“好啊,凭着这份美景,此时不弹何时弹?”说着,便拉过了许淮闻的袖角,踏上浮廊,走向亭中。 许淮闻看着雪清婉在自己身前窈窕的背影,心脏,似乎又跳慢了一拍。 第二十七章 渺渺筝乐解哀思 许淮闻依顺地坐在雪清婉旁边,看着她接过决明递过来的昼渺碎,调好音摆在了木案上。 “《浮生辞》,怎么样?”雪清婉侧头问道。 “好。”许淮闻点头应下。 弦动,两种不同的音律在这一重又一重的江南深院中喧响而起。 流水潺潺,鸟鸣清脆。 渐渐的,高雅脱俗的筝音与清丽细腻的声音有了契合之态,久韵缠绵,竟诞出一种更高深的美感。其间情绪,正如这深深庭院,虽以细笔描摹,却总是轻如云烟,朦胧于雾,难以揣度,难以触碰。 叹浮生短,长生恨,千种情绪万缕丝绦,只是一息间。 叹过往悲,前路远,情仇爱恨皆为羁连,总把悲伤却。 云卷云舒。花开花谢。潮起潮落。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一曲浮生辞。 终。 余音袅袅,仍绕悬梁。 两人的手指依然停留在筝弦之间,转眸相互对视。 两人都体察到了此次同奏与上一次的不同之处。上一次是两种风韵的音律相互配合交织所奏成,这一次却是两种音律相携相融,达到了更高的境界。 “民间美传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说,是以一奏一闻。而共奏中相融相契,情感融汇,更为鲜有,人生难能逢一知音啊,淮闻。”雪清婉眉目温柔地对他笑语着。 他将《浮生辞》奏得逍遥清脱,叹罢浮生,融醉了她的弦乐曲调,贯穿到她心底。昨日那件事余留的不平的、悲戚的心绪,在最后一抹琴音间荡然无存。 莫非许淮闻真的是子期,可窥她情绪,解她烦忧? “都说曲艺通人性,清婉啊,可莫要爱上我了。”许淮闻拈花般地一笑,一面将昼渺碎递给决明让他收好,一面说道。 闻言,雪清婉的心中像是被一滴墨水滴了进去,晕染了一片不知名的情绪。她微微低目,目光盘索着,继而抬头,看向许淮闻笑道,“淮闻放心,清婉可非沉迷美色之人。”随即她站起身来,对着池边漂浮的荷叶伸展了一下双臂,“谢谢你,淮闻。” 谢谢他,用曲子帮自己疏解情绪;谢谢他,如此懂自己。 他也起身,来到了雪清婉的身边,看着暮色四合中她的侧脸,道,“清婉都将我视为知音了,还有什么好谢的呢?”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夜幕垂落下来,时间仿佛在一点一滴定格于此。 “清婉”,许淮闻微微迟疑了一下。 “嗯?”雪清婉正望着天边疏朗的星子出神。 “十三年前的我,在你心里,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 十三年前?雪清婉望着天空的那双眸子里仿佛忽然划过了一道光亮。 ——十三年前的那个翩翩少年,那是贯穿了她童年记忆的英雄。 只是因为后来她一直找不到他,那段记忆像是被岁月搁浅了一般,淡化在了她的潜意识里,只有怀中总揣着的柳帕,提醒着她那个英雄真实存在过。 之后她遇到了苏墨,仿佛是为空荡荡的心灵找到了寄托与代替似的——因为苏墨同样是一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小哥哥,同样是衣冠整齐爱穿白衫。 她……似乎因为这些因素,把苏墨代入到那个带她回家的少年身上了。 而那段记忆,直到她与他重逢后才逐渐被唤醒,她仿佛才恍然过来,童年的那个英雄另有其人,就是此时此刻她身边的这个人。 “十三年前,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可是我童年记忆里的英雄呢。”雪清婉未曾将心里的思绪尽数说出,只说出了那时候自己对许淮闻的真实印象。 许淮闻听到雪清婉的话,目光微旋,说道,“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那这样算来,长大后的你应该也把我视作英雄。” “是,是,大英雄许淮闻”,雪清婉轻轻笑笑,说的对啊,时隔多年,许淮闻何尝不是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呢? “话说你当年为何把自己那么宝贝的一条帕子赠送给我了?”她接着问道。 “我那时候瞧着你不舍得我的样子,觉得可怜,身上又没什么别的东西,才把那帕子给你留个念想。”许淮闻扮出一分哀天悯人的模样,说道。 “那谢谢英雄你了啊。” 不知怎么,雪清婉听他这样说,心里竟微微有一些失落。 这时,阿玲拿着条绒披风从旁边走了过来,许淮闻用目光示意她放在旁边就走。阿玲立马会意,把绒披风递给许淮闻,走时还对许淮闻眨了下眼睛,比了个拇指。见状,许淮闻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夜里风凉,披上这个,暖和些。” 雪清婉忽然感觉肩上多了一件东西,回目一看,许淮闻正将那些绒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 “谢谢。”看着许淮闻细心地在她颈前系好披风的绑绳,雪清婉轻声道。 望着雪清婉的眸子,他的脑海里渐渐回想起了那个时候。 十三年前,父皇带他来洛梵国与国君议完了事,返回伽蓝国时在香簌城略作休顿。他独自出门想寻处僻静的地方观观景色,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她蹲在一棵柳树边上,哭得无助又让人心疼。 他立马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一步,启齿问询。 雪清婉一定不知道,小时候的她有多可爱。 灵转的亮眸,潺潺的黑发,桃花般的粉裳,清美娇俏的小脸。 在他那颗久居宫墙中的心里,好似雷霆撞到了雪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良久后,雪清婉开口了,“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见到雪清婉回来后,阿玲眉眼含笑地迎上前去,“方才阿玲听到筝乐后,看到亭下小姐与许公子和弦而弹,两种筝音像有灵性似的,毫无格格不入之感呢。” 雪清婉轻笑一声,被阿玲伺候着歇息下了。 三日后,承朔苑,长阶上。 雪清婉和许淮闻身后分别跟着一金一白两个人影。 “清婉,你真要这么快就把他俩的事儿告诉他们?”许淮闻的目光中有些阴沉不安。 “对啊,过两日就是诗水节了,提早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也方便我带着金野出去游玩。”雪清婉上着一级级的台阶,不甚在意地回应道。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白绪呲着两颗小虎牙,蹦跶到雪清婉面前,目光火热而期待地看着她。 “好,好,也带上你。”雪清婉轻笑一声,白绪真的跟个孩子似的。 “只是,真将这事告诉了他们,怕是会对我们有所影响的。” 许淮闻看着白绪兴奋的模样,俊逸的眉目中闪烁着顾虑——他当初本就不太赞成养下这两只妖兽,怕太惹人注目闹出事端。如今见雪清婉要把这事儿给那三位说了,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东璃澈便罢了,永昼国的那两位,他并不是很熟识。 毕竟人与妖原本不融不交,妖又常被视为邪物,他还是有些担心金野和白绪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自己也会因此受到波及。 “淮闻不必担心啦,清婉觉得,那几位坐在如今的位子上,应该都是见过世面的,遇到的奇事奇物不比你我所遇到的少。再者,金野和白绪也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咱们只要确保此事不被除他们之外的人知晓就好。”雪清婉一本正经地向许淮闻劝慰道。 “但愿无事。”许淮闻叹了口气。 第二十八章 诗水佳节繁华城 当这一行人走过屏风时,正坐着喝茶的三人皆抬目微怔。 “淮闻,这二位是?”东璃澈瞟视着金野的鹿角和白绪的三角黑白绒耳,眼眸不乏惊讶。 “你问清婉吧。”许淮闻有些阴沉着脸,在一旁坐了下来。 “嗯,是这样的……”雪清婉瞧了眼许淮闻不悦的神情,轻笑一声,对着东璃澈他们说道,“我和淮闻考虑了几日后,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们。这两位其实就是白绪和金野,也就是我和淮闻的两只宠物……” 挥臂遣退了侍女后,雪清婉将她与许淮闻在原始森林里的遭遇简述了一下。当他讲到白绪和金野的兽形和宠物形时,白绪立刻生动形象地化身演绎,一只黑白绒纹的大虎赫然显现,尊显霸气,不怒自威,令花淳安直接吓得叫了一声,宫浅岚和东璃澈也不由生畏。 而当他再次变成虎斑小猫时,众人又都松了口气。金野则一直在旁安静地站着,靛蓝色双眸波澜不惊,毫无所动。 “没想到传说中的妖之血契真的存在于世,难怪本王瞧你的眸色比起儿时有些变化。”东璃澈扫量着许淮闻眸间的几缕翡翠色光丝,目带惊奇之色说道。 花淳安的惊吓之意渐渐消失,蹲下身子抚了抚白绪的绒毛,白绪也乐得被这美人儿抚摸,满脸享受。 许淮闻华眸掠过白绪,见此情形,心中再度生悔——他怎的偏就收了这么个好色之虎? 花淳安走到雪清婉面前,啧啧叹道,“清婉啊,妖之血契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白绪和金野若以人形上了街道,长着鹿角猫耳,定会引发非议。过两日我去华宸苑寻你,顺便给他俩带去两顶帽子。” 雪清婉翕唇轻笑,“公主心思细腻,那便有劳公主了啊。” 花淳安虽心性单纯善良,但心思细腻,虑事全面,雪清婉很是喜欢。 不过,雪清婉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人——他们反应也太平静了吧?正常人知道妖的存在后至少也会惊愕失色一番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这几位倒像是心安理得地默许了妖的存在。 不愧是皇室之人啊。雪清婉兀自想着。 “人分善恶,妖分好坏,白绪与金野既是心性纯良之妖,本宫自不会排斥。”宫浅岚魅人的面上报笑而应。 心间却如海水撞上礁石,激荡起一重深浪。 妖分好坏,他永远忘不了那炼狱中最恶之妖噬血猩红的双瞳——那是他每夜的噩梦。 “今晚上桌的是东南海火封岛传入陆上的十大传统美食,诸位请品尝。妖亦为客,金野和白绪今后也一起来承朔苑用餐好了。”东璃澈对众人说道。 “太好啦!”白绪从花淳安手里一下子窜出来变成了人形,欢喜地说道。 东璃澈名侍女又添了两把交椅,五人两妖依次落座。 道道仙珍玉馐圈摆上桌,望着青玉案中油光滋亮的蚌鱿姜糯,雪清婉看向身旁嚅唇咽食的男子,心间,悬升起了一种轻萦的情愫。 两日后,诗水节。 傍晚,雪清婉带着金野、白绪、阿玲,与花淳安坐于一艘飘摇小船上,在箬南东城一条灯火阑珊的水街上漫游。 诗水节是箬南水乡的独有节日,是为纪念故园为箬南的文史诗人孙漠诚所设。相传当年孙漠诚游学诸国,见识广博,所作诗文史韵深厚,文学价值极高,于是箬南便设此节以示对孙漠诚大师之尊。 每及此日,各地的孙派诗人都将赶赴箬南城,交相作诗作文,以奠先人之躯。诗水节,顾名思义,将诗文佳作与箬南城的特征——水相结合,当地人会沿街举办各类活动,譬如在街道行砖上蘸水铭诗,譬如依据水鼓律调作诗作词。 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到中央水道上便能观赏到水幕喷泉,以灯彩映诗为景,将孙漠诚的诗展示在席天水幕间,霓彩翰文,玄月衬映,诗情画意,美轮美奂。 “清婉,你看,他们在孔明灯上题字着诗为愿呢,我们也去吧。”花淳安看到了水街旁一只堆放着孔明灯的小船,棕色的眸子里生出兴奋,拉着雪清婉道。 小船旁侧围绕的船上,正有四五人燃起了孔明灯芯,送空放飞。 “好。”雪清婉应下,对着船夫说了两句,船夫便将她们的行驶到了那艘有孔明灯的船旁。 卖孔明灯的小贩一见着花淳安这如花似玉的美人,立刻笑脸相迎,殷勤而询。 “阿玲,金野,白绪,我给你们也选了吧?”花淳安拿出银两,正欲递上时转头对那后面的三人说道。 “公主,阿玲才疏学浅,不会作诗,便不用啦。”阿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花淳安不以为意地礼貌一笑,消除了阿玲的忸怩。 “我要,我要!公主给我拿一盏!”白绪戴着花淳安赠它的毛织雪绒棉帽,在后面对花淳安喊道。 “主人的心愿便是金野的心愿,主人连同金野那份写了就好。”这边,金野也顶着个绒帽子,目光温柔倾崇地看着雪清婉。 “你家金野酥死人了,果真是只忠犬型麋鹿,哈哈。”花淳安付钱领了三盏孔明灯,对雪清婉眨了眨眼,将其中一盏绘有清荷花样的递给雪清婉,另一盏递给了白绪。 三人借过笔墨,俯身在船案上写摹一番。 白绪拿着笔墨挥毫一番,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阿玲凑到白绪旁边,看着孔明灯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一脸好奇的问道,“白绪,你写的什么呀?” 白绪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凑到阿玲耳边悄悄说道,“嘿嘿,我写的是……” “噗……”阿玲一个滞愣,随即脸上变得通红,满脸憋笑地看向了雪清婉——主子要是知道白绪写了什么,估计是要把他扔到水里了。 “你快趁小姐还没发现,把这灯藏好,不然可有你受的。”阿玲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地对白绪说道。 白绪则对阿玲的话不以为意,傲然地说道,“那有啥的,我写的又不违背人伦纲纪,再说,你知道我那天看到什么了不?不见我还不知道,其实主人都跟雪清婉……” “真的?!”阿玲被白绪的话惊地一下子叫了出来,白绪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嘘,这是他俩的秘密,不让我告诉别人,你可小声点!” 阿玲瞪大眼睛瞅着白绪,见白绪煞有其事地对她点了点头,她顿时感觉自己的三观被颠覆了——她见小姐跟许公子明面上也就是牵牵手,搂搂抱抱,没想到背地里已经……他俩也藏得太深了吧?! 第二十九章 缘灯寄思见仙裙 正当阿玲惊诧于白绪说的话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时,这边雪清婉跟花淳安倒是认认真真地在孔明灯上写着字。 “清婉,你写了什么,我能看看吗?”写完后,花淳安放下墨笔,探头好奇地瞧向雪清婉那边。 雪清婉敛眸深思,将最后一笔落下后,将她的孔明灯递给了花淳安。 “妄惦折梅恍经年,故阁蹉跎怀芳欠。远川黛山半方土,撷薇独入血江天。道阻且长,愿天命助遂己愿……”花淳安轻轻念道,待读完后,清澈的目光朝雪清婉看了过去——她读出来了这个女子身上背负的仇恨与使命。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雪清婉的肩膀,“清婉,我虽不清楚你经历过什么,但是知道你一定不容易。祝你成功达成所愿,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她对雪清婉投以支持的目光。 “有公主这般热心之友,清婉定能心想事成了。话说,公主写了什么?”雪清婉含梨浅笑,接过自己的孔明灯。 花淳安俏皮一笑,“我这会儿没什么灵感,写得简单,直接借了古人的话——今夕何夕,见我良人。” “定又是和东璃澈有关,你啊……不过,我相信,公主的愿望一定能实现。”雪清婉看着花淳安,眸间柔明。 “好啦,把孔明灯放飞吧。”花淳安曳目娇嗔,拿起了自己的孔明灯。 这时白绪也拿着自己的孔明灯走了过来,雪清婉侧目瞧去,看那灯上鬼画符似的字,对他问道,“白绪,你写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白绪坏笑一声,跟旁边的阿玲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 雪清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人,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玲迈步来到雪清婉的身边,道,“小姐,阿玲来帮你点灯。” “好。”不知道为什么,雪清婉总觉得阿玲看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太对劲——难道是白绪在阿玲面前乱说什么了? 她的眸子扫过白绪,白绪立马偏转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摆弄起自己的孔明灯。 她撇撇嘴,不再探究,看着阿玲将灯芯点明,而后接过自己的灯。灯壁渐渐膨起,她伸手将灯送入空中,灯摇摇曳曳地一点一点朝着天空漂浮了去。 白绪的灯也点燃了起来,金野帮着花淳安也将孔明灯放入了空中。 几人欣喜地望着莹莹闪烁的灯光,直到这三盏灯渐渐与空中其他星星点点的孔明灯相汇合。 雪清婉对着长空繁灯,轻阖双眸,两手合十,默默地许下另一个愿望。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对他动了情的话。 她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清婉,离水幕诗展还有好一阵儿,咱们先上岸去转转吧。”待明灯长飞,愿已许完,花淳安转身对雪清婉说道。 “恩,坐久了船腿倒麻了,去转转也好。” 船夫择了一道临近的通岸短阶,四人踏阶上岸,船夫则在船上停留等候他们。 箬南城的商贩多设摊铺于船上,傍水岸道平日里总是很冷清,然而今日是诗水佳节,各栋岸建贸易会所、大型布坊等如同千树烟花,莹彩纷纷,旌旗上皆题诗纂句,引人入胜。 一行四人走在狭窄的行道上,不少人的注意都放在了花淳安沉鱼落雁的姿色上,垂涎欲滴。 “公主,你皇兄也真敢放心让你独自出行啊,他为何不派谷莫冬保护你?”雪清婉瞧着路人惊羡倾慕的目光,有些担忧地问向花淳安。 “嘿嘿,清婉可莫要小看了我。我虽是女子,但论起武功剑法,旁人与我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花淳安得意扬扬地笑道,她皇兄的武功放在青泽派盟中可鲜有人敌,她作为皇兄的门生,自然也远胜普通人。 闻言,雪清婉的心微微放了些下来。毕竟此时莫秋在外办事,若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好应对。 “清婉你看!这家衣铺外展示的衣裙式样新颖,行褶流畅,刺绣精巧,轻盈禅薄,咱们进去瞧瞧。”花淳安被一家华彩霓繁的衣铺布坊外的一件云英裙吸引,兴冲冲地拉着雪清婉走进敞开的铺门,金野他们紧随其后。 不同于普通的清素布坊,这家店铺是箬南城官府敕造联营衣坊,洛梵国诸地都有分铺。只见坊中长灯连珠,装潢瑰华。华裳丝幔长悬满墙,轻纱布匹横摆案上,几个官贵小姐正在店员巧舌如簧的推荐下,捧着块布料不释手。 精致的衣布令人目不暇接,雪清婉与花淳安在店铺中随意地走动观赏。 雪清婉原本对这些衣装无甚兴趣,只作是陪伴淳安闲逛散心。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店铺中央以台架支撑的一件舞裙时,不由微微怔住。 幽湛如海的精工长裾,蓝丝绮纹的带係襟衽,规而柔飏的边角襞绉,纤轻薄逸的遮肩笼纱。 妙物,实在是罕能一见妙物。 “姑娘好眼光,那舞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全天下仅此一件的稀品——”一名男小厮瞧雪清婉看得认真,上前一步介绍道。但他话到舌尖留半寸,故弄玄虚,这是他们引起顾客注意的惯用技俩。 “若我没猜错,这就是上古宫廷至宝,在民间失传久矣已成传说的广袖流仙裙?” 听完雪清婉的话,店员不由对这女子刮目相看。这裙子在店里摆了很久,虽吸引注意无数,也没见哪位客官能对它说解一二。 小厮露出几分钦佩的目光,“姑娘说的没错,这件确实是广袖流仙裙。百年前一位异国的商人东渡而来,在山里遇难,咱这店铺的创始人从那异国商人的随身包袱里发现了这件稀世珍品,之后开创衣业,从没赔过本儿。” 看来真让雪清婉猜对了。她曾在书里读到过这种裙子,如今看到实物,果真如同书中所写般精妙无双。 不过…… “这衣裙既有如此价值,你们老板定然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将真品放在店里吧?” 小厮眼光一惊愣,探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姑娘连这都瞧出来了,莫非是行家?” “不是瞧出来的。上古宝裙,任凭哪家店铺的老板都不敢大张旗鼓将原物摆到店里。但这赝品的做工极其精巧细致,放到市面上也绝对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雪清婉语气平静地回复道。 “姑娘聪颖慧心,在下敬佩。这的确是高仿赝品,相传广袖流仙裙的原物存放在老板府上的暗窖里,没人知道具体位置——毕竟是无价之宝啊。”小厮站直了身子,悠悠喟叹。 “不过店里的这件虽是赝品,却也可谓巧夺天工,姑娘要不要带回去钻究把玩?”小厮充分发挥起自己的贩售职责,转而谄笑问道。 第三十章 公主走失人心惶(二更) 雪清婉虽欣赏此裙绣工做针之妙,但并无更深兴趣,旋即摇了摇头。 这时,花淳安眉欢眼笑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间芙蕖双蝶绣罗裙,“清婉你看,宴会那日我穿这件裙子合适吗?” 看着那件轻粉正裙,与花淳安的俏颜相得益彰,雪清婉浅笑道,“很适合你。” 花淳安心满意足地将裙子交给小厮,让小厮替她量了尺寸,以改裁衣裳。 忽的捕风捉影到了什么,雪清婉顿时疑惑不已,“公主,你方才说的宴会是什么?” 正在与小厮交涉的花淳安目露惊讶,走到雪清婉身边轻声道,“清婉不知道吗?一个月后的腊月初一是许淮闻的生辰,三十日傍晚会为他举办一场晚宴,就在琼华苑中湖上的殿榭里。他没告诉你吗?” 许淮闻的生辰?雪清婉听到这话,心尖如同蜻蜓点水般地激起一重涟漪,“他没对我讲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淳安轻羞一笑,“这几日我偶尔会去承朔苑坐坐,东璃澈给我说的……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公主主动出击了啊。” “哎呀,清婉你可别嘲笑我了。”花淳安颦了颦蛾眉,一面娇笑一面装着瞪了眼清婉,转头过去继续和小厮商量自己的裙子尺寸。 许淮闻的……生辰啊,雪清婉的目光凝烁炬动。 半个时辰后,中央水道。 清透的水帘从宽长水间涌起,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形态,谱上光影的绘景,迷蒙而绚丽,端正的书文字体在水幕中逐行展现,配上凤萧丝竹,更显诗韵杳然。 雪清婉与花淳安坐在傍水檐廊下,观赏着面前荧光闪烁、交相替接的水幕诗文。 “清婉,你为何不直接把那件广袖留仙裙买下来?多好看啊。”花淳安一面瞅着水上帘幕,一面在为雪清婉只是租下那条镇店之宝的事儿而怏怏不乐——那舞裙太匹合雪清婉的气质了,分明就是为她打造的。 “那条舞裙只是个赝品,买下来并不划算。”雪清婉淡然轻语。 “这样啊,那么好看居然是赝品,也不知道真品有多华美呢……”花淳安小声嘟囔道。 这时,花淳安侧目看到不远处有条水巷里有撑船人在叫卖一种很奇特的面具,心中兴趣颇深——她最稀罕这种稀奇玩意儿了。 “清婉,我想去看看那里的面具,你在这儿等着我啊。”她拉了拉雪清婉的袖子说道。 “让金野跟你一起去吧。”雪清婉道。 “哎呀不用,你看,就在那儿呢,别耽误了你们看水幕诗。”花淳安指了指那条小舟。 雪清婉侧目看了眼不远处的面具摊子,想着并不远,应该没什么事,对花淳安道,“那好,公主快些回来。” 花淳安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起身走向了那艘卖面具的船。 雪清婉回过眸子,接着看向面前水雾朦胧的幕景诗文。 “小姐,许公子的生辰,你有什么打算呀?”阿玲往雪清婉这边凑了凑,轻声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 阿玲的面上浮出一抹笑意,替她出起了主意,“小姐,您自小舞姿出众,要不然在宴上献出一舞?” 雪清婉的眸光有些凝动闪烁,又有些黯然,“我已经许久未曾练舞了,怕是会生疏。” “小姐舞姿超群,几年的功夫在那儿摆着呢,再生疏也比寻找人好一万倍,小姐就试试嘛。” “我再想想吧。” 雪清婉望向夜水江浦,凌波清,水漪舞,思己绪。 良久,她转过头看向那边卖面具的船,“公主怎么还没回来——”说着,望向那边的目光一颤——那船上哪还有什么公主,只有个老大爷在那儿挑着面具。 她眉目紧锁,立刻站起身来朝船那边走去,另外三人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跟上前去。 雪清婉来到这艘卖面具的船跟前,焦急地对着那名老板问道,“老板,刚才来您这儿买面具的小姐呢?” 那名中年老板摸了摸已经斑秃的头,嘴里叼着个水烟袋,含糊不清地答道,“她买完面具就朝那条路走去了。”说着,手指指向了水巷更深处。 闻言,雪清婉的眉不禁锁的更紧了——花淳安不是说只来买个面具么,难道又看上什么别的东西跑去逛了? “小姐,会不会是公主殿下自己去逛了,一时兴起忘了告诉咱们?”阿玲也目露焦色,但也只愿朝乐观的方向想。 “但愿如此。” 雪清婉声音带着些寒意地说道,因为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对着那老板匆匆地道了声谢,带着阿玲、金野还有白绪,走进这条水巷。 奇怪的是,今日作为箬南城的诗水节,条条街道都张灯结彩喧嚣热闹,唯独这条水街安静地出奇,水面上几乎看不见浮船,只有一轮清月倒映在水光中,为夜色更添凉意。 “淳安殿下!”“公主殿下!”阿玲和金野他们在街道上唤着,却无人应答,只有虚无缥缈的回音。 一行人在狭窄的岸道上急促地迈着脚步,雪清婉望着旁边一个个紧闭的门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头酝酿开来。 这时,前方的道路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雪清婉立刻跑上前去,问道,“大娘,请问你有没有见一个外貌姣好的姑娘来到过这里?” 闻言,大娘微微抬头看向雪清婉,布满褶子的眼角露出几分惊恐,“外貌姣好的姑娘?这条街上,外貌姣好的姑娘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大娘神神兮兮地惊恐模样,雪清婉心头一震,“大娘,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娘并没有理她,只瞪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继续拄着拐杖绕过雪清婉他们离开了这里,边走,嘴里还细细索索地念叨着,“这箬南城,可不太平咯!小姑娘,都死咯!” 听着大娘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雪清婉的心,像是一点一点被浸泡在了寒潭里。 “小姐,那大娘怎么怪恐怖的?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啊?”阿玲倚靠在雪清婉的旁边,神色中带着几分惶恐。 “阿玲,你可还记得咱们在月竹轩的那天早晨,在中央水道上被发现死去的那名琴女?”雪清婉的眸光越来越黑暗。 “记得啊,许公子说她从王爷的房里出去后,在水上就遇害了”,阿玲顿了顿,眼睛一下子放大,颤着声音道,“许公子还说,今日箬南城中经常有貌美女子被杀害,凶手至今还未找到!” 雪清婉的心一下子沉浸到了寒潭底部,眸子里满是凝冷与冰霜——公主,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三十一章 金野献技解危情 “阿玲,你跟白绪即刻回府去通报宫浅岚,就说公主走失,很可能有危险;金野,我们两个顺着这条街接着找公主。”找了一番却毫无所获后,雪清婉冷着眉目对三人交代道。 “是,小姐,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啊。”阿玲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连忙应下,丝毫不敢怠慢地与白绪朝琼华苑奔去。 雪清婉跟金野依旧在波光晃漾的水巷之间寻找着,周围的人声越来越淡,走到最后,连一条船只都见不着了。 “这让我怎么跟宫浅岚交代呢……”雪清婉的额前冒着几滴汗水,几缕黑发已经被汗渍浸湿了。她远远眺望着那无边无际横纵交织的水巷,无助地站在岸边。 “主人,我好像闻到公主的气味了!”金野在前方,忽然转身对她说道。 “太好了,在哪个方向?”雪清婉立刻走上前去,目光中重新燃起希望。 “主人,跟我来。”金野示意雪清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齐朝着一条长满了樟树的幽深小巷子走去。 这条窄巷子旁没有水路,一侧种植着浓密的香樟,另一侧则是高耸的漆黑楼壁。金野在前方示意两人放轻脚步,雪清婉微微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在樟树黑影的掩映下前行着,不久后,两人来到了小巷子的尽头,面前是一道紧锁着的大门。 “主人,我能闻得到,公主就在这道门后面。”金野俊朗的金眉有些皱起,面色凝重地看着雪清婉。 雪清婉打量着这道门——用银漆灌注而成,浑然一色,上面还有象征西方的纹路画饰。仰头看去,在大门后方,又是厚重而浓密的植物,根本无法探查里面的情况。 此时如若贸然闯入,恐怕会打草惊蛇,万一花淳安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吃罪不起。 思考片刻,她指着栏门后方的一处掩藏在密叶中较高的树枝,对金野说道,“金野,你能带着我跳上去吗?” 金野点了点头,旋即揽起雪清婉的肩,金发飘旋,一个跃身,两人便轻巧地落到了这条树枝上,连片树叶都没有被惊落。 麋鹿的弹跳力果然不错,雪清婉如是想到。 待身体的重心稳定下来,雪清婉蹲下身子,贴在旁边的树干上,用手轻轻拨开眼前的一条长满树叶的枝桠,看向下方的情形。 这似乎是一座已经荒废了的西方教堂,那原本应该雪白的塔顶此刻沾满了灰尘,墙体也都已经颓圮不堪,支撑教堂的立柱也倒塌了好几个。在这座院落里,到处都落满了干枯的叶子,想是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而此时,在雪清婉所在这棵树的斜前方,花淳安正被捆着绳子绑在一个圆形立柱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拿着短刃的人影。 看到这一幕,雪清婉瞳孔一紧,然而那个拿短刃的人似乎并不准备对花淳安动手,只是伫立在她旁边,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你把本公主绑到这儿来究竟意欲何为!你知道本公主是什么人么?啊?本公主的兄长是永昼国的太子!你居然敢绑本公主,你不怕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么!”花淳安一边挣扎,一边对旁边杵着的人厉声喊道。 旁边那人并不为所动,任凭花淳安挣扎叫嚣。 嗓子喊得有些疼痛,花淳安才停下声来,低目看向身上这条怎么都挣扎不开的绳子,美眸中添上了一丝泪意。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清婉的,一个人去瞧面具。 不久前,当她精挑细选出两面满意的绘彩面具时,刚付过银子,下了船准备朝雪清婉那边走去,忽然感觉脖颈后一阵疼痛,继而失去了意识。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绑在了这座破败教堂旁的立柱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拿着锋利短刃的人。 她心中虽很怵怕,但觉得自己运起内功便能轻而易举地破了这条绑着自己的绳子。但自己好像是因为被封住了穴位,内功根本运转不起来。她万分绝望,以为自己就要毙命在那短刃之下时,却见那人并不动手,而且无论自己怎么问,怎么喊,那人都无动于衷。 花淳安也立刻认识到这人是负责把自己抓来后看守自己的,真正的主谋并不是这个人,所以她只好安静下来,祈求着皇兄或者清婉快些来救自己离开这里。 这时,忽然有两个死士装扮的男子走了过来,对着那个看守花淳安的人行了一礼,其中一个说道,“总领,小姐说你抓错人了。” 闻言,那人皱了下眉,声音冰冷“抓错人了?不是你们告诉我抓永昼国公主的么?” 那名死士满脸无奈地说道,“是那边通风报信的人给我报错了,让我也给您报错了,现下小姐已经把那人处死了。” 看守者怒哼一声,“那这公主要怎么处置?” 就当花淳安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因被抓错能安然解脱时,那名死士道,“小姐让您直接把她杀了,伪装成失足溺水的样子,这样永昼国的太子也不会查到咱们头上来了。” “知道了。” 闻言,花淳安倒吸一口凉气,眸光中更添惊惧,望着朝向自己走来的看守者,清音颤抖地喊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敢!” 树枝上的雪清婉紧紧注视着下方的动静,就当那名看守者割开了花淳安身上的绑绳准备对她动手时,雪清婉一声令下,“金野!” “唰唰唰!”金野从背后掏出弓箭,三道金芒闪过,直直地射向花淳安旁边的那三人。 正当看守者拽着花淳安准备将她拖走,她濒临绝望之时,眼前金芒一闪,伴随着三声“砰”的声音和扬翻的尘埃,她身边这三人已然倒地,不省人事。 花淳安还未从残存的惊吓中走出来,雪清婉和金野便从树梢上飞跃而下来到了她的面前。 “清婉……金野……”见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花淳安的眼眶中一下子染上了水雾,顿时知道了是谁救了自己。 “公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离开这里再说。”雪清婉轻轻拍了拍花淳安的后背,声音中还带着些凌冷。 “恩。”花淳安点头应下。 金野将正中那三人太阳穴的金箭拔了下来,擦拭干净收回背篓里,而后替花淳安解开了她被封住的穴位,三人随即运功离开了这里。 第三十二章 痛忆倾诉结金兰 一路沿着瓦檐飞速跃进,直到来到琼华苑所在的月华街道上,三人才松了口气落到地上,金野也将雪清婉放了下来。 看着熟悉的街道,雪清婉紧绷的心一下子送了下来,牵起一抹笑意说道,“公主,咱们到了,快回苑里吧。” 可是旁边却没有回应,雪清婉侧头一看,花淳安不知何时蹲了下去,双手环抱着膝,肩膀微微颤抖着。 见状,雪清婉蹲在了她的身边,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发梢,“公主,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花淳安抬目看向面前温煦浅笑着的雪清婉,一双棕色的眸子里摄动着泪光,“清婉,对不起,都怪我没有听你的,要自己去……” “没事儿,没事儿。”雪清婉伸出藕碧揽着公主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在雪清婉的安抚下,花淳安将方才发生的事儿尽数告诉了她。 一面听着花淳安被迷晕掳走的情状,雪清婉的思绪一面流转着——方才听那几人说抓错了人,那他们要抓的到底是谁呢? 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公主,她这时候也不便再多想,道“公主,你放心,我会把这事儿查清楚的,咱们先回去,好吗?” 只见花淳安并没有起身的意愿,只是紧紧地攥着雪清婉的袖角,似乎有很多欲言又止的话想说出来。良久,她注视着雪清婉,小声地嗫嚅道,“清婉,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雪清婉见公主这副模样,或许真的是被方才的事儿刺激到了,她只好温声细语地回答道,“公主娇柔温善,心地纯良,聪颖直率,貌美娴雅,待人待事儿都极好,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公主啊。” 看着雪清婉的眸子,花淳安忽然心堤溃裂,泪水涌出。 除过皇兄,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温和,这般真诚地望着过她。 雪清婉瞧着花淳安泪光婆娑的模样,知道她有话想对自己说。雪清婉依旧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感受到后背传来的温度,花淳安终于忍不住想要将那些久埋于心的事儿说出来,妙软的音色中带着几分哭意,“清婉,你知道吗……我虽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但是在偌大的永昼国宫中,只有父皇的宠爱又算什么?终究脱离不了一个“无血缘”的枷锁……我真的,很孤独很孤独……我没有朋友啊……” 雪清婉心头一痛,无血缘……是啊,在皇室中,无血缘意味着低人一等,意味着受人冷眼歧视。 她拿出丝帕拭过公主颊上的泪滴,只听她接着道,“因为是养女,所以没有皇兄皇姐愿意理我;因为是养女,所以连一个知心友人都寻不到;因为是养女,所以宫女都在私下嘲笑我是野种……我……”说着,花淳安的声音又凝噎起来。 “虽然有父皇和皇兄对我关怀有加,呵护备至,但我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冒位公主。 “所以我真的好讨厌永昼国的皇宫,憎恶宫里那些阿谀奉承和惺惺作态,什么尊卑礼节,我都不想学习……我只想离开那里……我终于离开那里了……认识了真心待我的你……” 泪,如雨挥下。 花淳安忘不了,一个看不惯她地位在自己女儿之上的妃嫔,私下里派人将她关到漆黑冰冷的石室里,在她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时,才把她放出来。 忘不了,御花园中,几个公主凑在一起,开心地谈诗文、论古今,却在她想上前加入她们时,一哄而散;忘不了,国贵宴席上,她言语自由放纵,被人当做了把柄,恶意诬告。父皇狠心赐她十大鞭,一鞭一个红痕,一鞭一个心痛。 皇兄告诉她,若想强过他人,立足宫中,便要让自己强大。于是她拼命练习武功和剑术,听从皇兄的话,在宾贵大宴上压住性子,说一些违心之言。每说一次,她对永昼宫的憎恶便更深一重。 直到洛梵国寒阙王东璃澈合住的消息传来,她才看到了摆脱这一切的光明。 在花淳安八岁那年,东璃澈来过永昼国一次,为一款双疆协定。 她藏在大殿帘后,偷偷窥探这个来自异国的皇子。尊贵的气质,狡黠的蓝眸,侃侃的言辞,俊美的脸庞。 那一刻,她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在东璃澈离开永昼国之日,她悄悄潜入他的卧房,将一把折扇放在他贴身衣物的行囊中。 折扇上寄写一句:一眼一生书难舍。 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那份埋藏在心底的牵挂,支撑着永昼国皇宫中的花淳安,在一次次危难面前,坚持下来。 终于,她来到了洛梵国,来到他面前。 为了得到他一句赞叹,一次侧目,她在月竹轩之宴上,礼节具备,宛若娇生的花儿,获得所有人的倾慕眼光。为了得到他欣赏的目光,她精心准备了解决洛梵国西北问题的答案。 怎奈变故横生,她竟贸然忘词。 这时,雪清婉出现了。那灵智的女子,那素未谋面,却暗中助她的女子。那镇定自若,宛若莲荷的女子。 她救她,助她,关心她,爱护她,就像皇兄一样。 这让向来不受待见的花淳安怎能不感激系怀?怎能不对雪清婉产生友善之心?尽管皇兄一次次叮嘱自己要注意与雪清婉的界限,但她在这份渴求已久的友谊面前,又怎么做得到呢? 她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她一直想要拥有一个朋友。 十六岁生辰,她许愿,倘若她能拥有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她愿为此人赴汤蹈火。 如果可以的话。 清婉,你愿不愿意,一直做我的朋友…… 最后一语落下,花淳安抱着雪清婉,把头埋在她肩上,失声痛哭,所有的悲伤,委屈,不甘,痛苦,一幕一幕,一个一个,一场一场,只作泪流。 雪清婉静静听完了花淳安的言辞,揽着她的肩膀,任由她俯在她肩上嘤嘤啜泣。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单纯善良毫无心机的女子,难怪宫浅岚对她倍加关怀呵护。她分明应是舞跃于林梢的黄鹂,宫闱的圈禁怎适合她? 时间悄然逝去,花淳安的哭泣声渐渐平息。雪清婉见她静了下来,轻轻说道,“我在这儿呢,公主别难过。” 花淳安接过茶水,坐正身子,轻泯几口后将茶杯放下,朦胧泪眼朝旁边的人看去,“清婉,以后唤我淳安好吗?” 雪清婉执起丝帕,将花淳安面上的泪痕擦净,目光柔和地看着这姑娘,“淳安,清婉愿作你一生之友,绝不背弃。” 花淳安愣了一下,美眸中划过几分惊喜与激动,双手牵过雪清婉的手,“清婉,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雪清婉轻笑,“我说,清婉愿同你义结金兰,今生今世,绝不背弃。” “真的吗?清婉……我没听错吗……”眼角,又有泪溢出,欣喜,欢跃,满足,交织成的泪水。 义结金兰…… “你没听错,以后除了你皇兄,还有我雪清婉罩着你。” 第七十一章 情许经年庆不负 雪清婉将平复了心绪后的花淳安扶起来,一同朝苑门走去。 这时,苑门中飞身而出两道身影,正巧落在了她俩面前。 “皇兄!”花淳安见得来人,立刻扑上前去,蹭到宫浅岚怀中。 “淳安,你无事啊,太好了”,一袭红衣的宫浅岚,扶正了花淳安的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证她无事后,那颗火烧火燎的心终于平缓了下来,手指轻点了一下花淳安的脑袋,娆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怨,“为兄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 “皇兄,淳安被人抓走了,多亏清婉救了我。”花淳安撒娇又委屈地拽着宫浅岚的袖子,张着一双明眸,指了指后面的雪清婉。 听到花淳安被抓走了,宫浅岚的心脏一冷,目光中闪过几丝刀光血影——谁居然敢抓她的宝贝妹妹? 不过那张魅颜上依旧带着安抚的轻笑,眸光落在后方雪清婉的身上,语意中带了几丝感激,“雪清婉,多谢你救了淳安。” 雪清婉对着宫浅岚微微行了一礼,“应该的,淳安与清婉一同出行,清婉理应有这个责任,” 目光流转——如果淳安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要死在你的剑刃下了。 宫浅岚扫了一眼她转圜的目光——呵,你知道就好。随即收回眼神,继续与淳安交谈着。 “皇兄,方才可把淳安吓坏了,要不是淳安的穴位被封住,他们早被我打残了……” 这时,雪清婉的目光落在了与宫浅岚一同出来的人儿身上,轻轻勾起一抹浅笑,“淮闻,你也出来了。” 许淮闻飒步临至她的面前,见她无碍,也松了一口气,“方才白绪和阿玲匆匆忙忙地回来,说公主失踪了,你跟金野在找。莫秋不在,我担心你会出什么事,便跟着出来了,没想到你们已经平安回来了。” “是啊,多亏了金野,我们才把淳安顺利救了出来。”于是她将方才发生过的事儿简单叙述了一遍。 闻言,许淮闻的目光多了一丝凛冷,“要抓的人不是花淳安?” 雪清婉的音调也变得有些严肃,“嗯,这意味着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许淮闻手指扶着自己的下颏,低目微微垂思,随即抬目看向清婉,“幸好今日没出什么事,以后你若要出府,还是与我一起吧。” 雪清婉本想说有金野保护自己就够了,但看着许淮闻认真郑重的神色,她只好点了点头。 “婉儿,我听淳安说与你义结金兰了?”这时,宫浅岚的柔魅嗓音又飘了过来。 雪清婉抬目,对上不远处的那双红眸,“是,太子殿下,以后清婉会与您一同罩着淳安的。” “嗯,那可要多麻烦婉儿了。”宫浅岚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不介意。既然雪清婉切切实实地走入了花淳安的心里,那她好生对待淳安就行。不过,若是她还有什么旁的目的,他断然不会放过欺骗淳安感情的人。 雪清婉读出了宫浅岚眸中的意味,心中暗想,左不过就是五百两罢了,至于对她这么顾忌么?她对花淳安可是真心实意的。 这时,花淳安侧过脑袋对着几人说道,“要不咱们先进府里再说吧?” 几人点头应下,雪清婉与许淮闻跟在那两人后面,走入府苑中。 想着花淳安此番受到了些惊吓,雪清婉便先命金野回去了,随即跟许淮闻一路送那两人到了茗竹苑,这才请辞离开。 “清婉,常来茗竹苑坐啊!”花淳安对着逐渐远去的雪清婉轻喊道。 雪清婉回目微笑着点点头,而后跟着许淮闻离开。 回程途中,清夜的林苑中明灯盏盏,皆藏于树间草中或青水池上,宛如星星点点的萤火,树叶在这萤火中被衬得碧透莹亮。 许淮闻轻轻牵起雪清婉的手臂,以免她被拌倒。 当经过那苑中湖时,湖中央殿榭四角的莲花灯正闪着淡淡粉光,烟笼寒水月笼沙,轻渺浩雾,衬得湖面如同仙境。 再次走入幽秘的林中,四面八方,静谧安和,似乎只有两个人,两种不同频率的呼吸声,两颗心脏的跳动声。 “清婉,你对掠走花淳安的人可有什么猜测?”许淮闻携着她,走下一处短阶。 “清婉觉得,此事势必与箬南城中近来频发的女子遇害案有关系。”雪清婉回复道。 “我也这样想,此事还是需要谨慎些,我会派人去查查。” “嗯。”她望着影影绰绰的植被,微点的灯光映澈的许淮闻更显清仙俊雅。 忽然想到花淳安方才痛泣哭诉的事,她仰目向许淮闻问道,“淮闻,据你所知,东璃澈有没有一把折扇,上面写着‘一眼一生书难舍’?” 闻言,许淮闻眸光忽闪,“清婉问这个做什么?” 于是,雪清婉将花淳安告诉她的折扇一事复述了一遍。 “那次淳安去东璃澈的卧房中想找的就是这把折扇,只是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雪清婉微微有些兴叹,她不忍花淳安的情感打空。 哪料这边许淮闻竟笑出了声,“原来那折扇是花淳安送的啊。” “嗯?”雪清婉不解地看着身旁露笑的许淮闻。 “你知道东璃澈为何从不推拒主动献身的女子却未立一妾吗?” “不知。” “他十岁那年出使永昼国而归,意外发现存放自己贴身衣物的包袱中多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一眼一生书难舍’,字迹素纯雅致,竟烙到了他心上。从此,他便对赠与他这扇子的人心心相念,还在原本的诗句后面添上了‘惟愿此生与卿携’。” 雪清婉心中一惊喜,“你是说,东璃澈对花淳安也早动了情意,只是不知道赠扇之人是谁?” 许淮闻点点头,“东璃澈虽不拒女子,但执念未泯,多年来一直在探寻赠扇之人半丝半缕的痕迹。经你这么一说,他要找的人倒是近在眼前了。”他停下脚步牵扶着雪清婉踏过一处矮桥。 闻言,一种欣慰之感从雪清婉心中油然而生。花淳安虽在永昼宫中饱经苦楚,但遥隔万里之处,还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挂念着她,找寻着她。 她心悦之人亦情系于她,上天有眼啊。 “你打算告诉她吗?”许淮闻问道。 “无需我告诉她,有缘的人儿总会发觉到彼此的存在。” “说的是啊。” 有缘的人儿总会发觉到彼此的存在。 有缘的人儿总会发觉到彼此的存在。 有缘的人儿总会发觉到彼此的存在。 许淮闻将雪清婉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三遍。 月朗星疏,风过草动,粼波漾漾。 又些话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清婉……” “看,我们到了。” 绕过藏书阁,华宸苑出现在了眼前。 他把那些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第三十四章 城中药铺遭抢砸(二更) 翌日,过了晌午,水街。 明朗的日光照耀在教堂斑驳的遗迹上,闪烁出的莹亮的华彩——雪清婉与许淮闻两人来到了昨日花淳安被绑着的那处西方教堂,在四周勘察着有没有可寻之迹。 今日早晨,许淮闻看雪清婉用膳心不在焉,心想她定是为此事所烦扰,于是用过午膳后他便提议随她一同外出,来找些线索。 此刻,昨日的那三具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地上唯留下几丝干涸的血迹。许淮闻低身从地上拾起了昨日捆绑花淳安的那条绳子,微眯起了眸子, “这条绳子有什么蹊跷吗?”雪清婉从教堂的遗迹里走了过来,看着许淮闻手中拿着的绳子,在他身边问道。 “你看上面的菱形闪光纹路”,他将绳子递到雪清婉面前,“这绳子是专门用来限制有内力之人,让其施展不出来武功的。” 雪清婉接过那条绳子,质地的确和普通的绳子不同。她微微皱起眉头道,“封了穴位又用了这种限制功力的绳子,这些人还真是精细。” “这绳子绝非普通百姓能够获得的,看来作案的人有比较深厚的背景。” 两人走遍了这片院子,包括教堂内部也一一查探了遍,不过,除了这条绳子外一无所获。 “这片院子不过是个荒废之地,并没有什么别的痕迹,似乎只是作案者用来移交受害人的”,雪清婉扫视着地上稀碎的瓦当片,回想起昨日那两名死士与那名看守者的对话,如是说道。转目一想,她眸光一闪,接着问道,“这些箬南城中的受害者都是彼此间毫无干连的貌美女子?” “是。”许淮闻答道。 雪清婉眉梢微皱,“这倒是怪了,按理说淳安也符合貌美这个特征,为何昨日他们说抓错了人呢?” “或许是由于她的公主身份,所以没被划入受害人名列里?” “不对啊,若是碍于她的公主身份,又为何知道抓错了人,还要杀她灭口呢?”雪清婉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雪清婉纠结的模样,许淮闻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无需太过忧心,我们再去别处找找线索吧。” “恩。” 许淮闻揽过她的腰肢,越过高翘的壁沿,回到了昨日卖面具小船所在的那条水街。 晌午的暖黄色的光亮照应在粼粼波光间,这个时候的生意人大多在船舱中中歇息,街上也没什么叫卖声,偶尔见得个卖花的女童,顶着个草编圆帽,抱着缤纷的各色花朵,见人就上前问候。 “公子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小女童见许淮闻和雪清婉走过,上前一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许淮闻。 许淮闻本想推辞,但看小女童递上的花黄蕊白瓣很是好看,便买下了一枝。 “谢谢公子哥哥!祝哥哥姐姐百年好合!”小女童欢喜地接过那几个铜板,充分发挥起嘴甜的特性。 许淮闻对她清朗一笑,旋即将这枝花递给了雪清婉,“百年好合。” 雪清婉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接过那束花,轻哼一声,“没个正经”,旋即走到那个小女童的身边,微微俯下身子,温柔地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附近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坏人?” 小女童抬起眼睛摸着脑袋想了想,眼神里带这些不确定,“姐姐,我前几日好像见到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鬼鬼祟祟地,跟在做坏事似的,朝着陶府那个方向去了。”说着,指了指对岸的另一条水街。 “陶府……”雪清婉的眸子里染上了些疑虑的光,转而消散,对着女童轻笑道,“谢谢你啦,这个给你。” 雪清婉从衣襟里拿出一个藏青色蝴蝶发夹,递给小女童。 “哇,谢谢姐姐!”小女童开心地接过这个发夹,一跑一跳地去别的地儿卖花了。 望着女童的背影,雪清婉站起身转过头,面色凝重地看向许淮闻,“这小姑娘方才说的陶府,似乎跟东璃澈有些挂钩。” 她之所以向一个小姑娘打探消息,一是这卖花的小姑娘经常在附近走动,二是小孩子对陌生的不对劲的面孔比较容易记下。 听了小女童跟雪清婉的对话,许淮闻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深沉,“嗯,我知道,陶府的老爷一向与东璃澈交好,听说他还有一个宠上天的女儿。” “昨日我在树上,听绑架淳安的那些人口中提到过‘小姐’二字,莫非指的就是陶府小姐?”雪清婉道。 “很有可能,不过现在还不宜下定论,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若没有,就去调查一番陶府。” 说着,两人继续沿着街道步行。这时,雪清婉注意到了昨日途径的那家衣铺店,店中这时候没什么人,显得有些漆黑,唯有中央那条仙美的幽蓝色裙裾,散发着惑人的微光。 她想起昨日花淳安说的事——再过一个月就是许淮闻的生辰了。 倘若……她能穿上这件裙子一舞,是不是也能让许淮闻心生欢喜呢…… 思绪转瞬即逝,被街道前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所打乱,接着是一大片瓦罐破碎的声音,在这祥和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走,去看看。” 雪清婉点点头,两人朝着喧嚣处走去。 走过去看了才发现,在一家规模宏大的药铺子周围,正站着五六个市井混混,一面叫嚣着这家铺子卖假药,一面把装药的篓子瓷罐扔到街面儿上,弄得整个铺子里一片狼藉。此时正有一个混混揪着那药铺老板的领子,气势汹汹地抡起拳头,准备砸上去。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药铺老板吓得挤上了眼睛,药铺里的店员被其余的几个混混挟持着,望着残破的铺子,一个个只敢怒不敢言。 那混混头子看药铺老板被吓得样子,冷哼一声放下了拳头,“让本公子饶命也成,你跪下说,‘这药铺子卖的是害命的假药’,本公子就饶你一命。” “这……这……”药铺老板的表情充满着挣扎——若说这药铺卖假药,那岂不是得罪了那位大人…… “嗯?不说是吧?好,本公子就打得让你跪地求饶!”说着,那揪着老板领子的手收地更紧了,一个拳头抡起看着就要砸上去。 第三十五章 威压斥知幕后人 这时,一道湛蓝色的华彩闪过,以柔克刚,直直挡住了混混头子抡过去的拳头。 许淮闻收回袖子,与混混头子相对而立。 “你是谁?敢挡老子的拳头?”混混头子见面前这人貌似仙人,还出了威风,心中顿时生发出一阵怒火,他将药铺老板甩到一边,上去就准备跟许淮闻打起来。周围几个混混见状也连忙把手按在了武器上,蓄势待发。 “这位公子,有话好说,莫伤人嘛。”这时雪清婉从旁边走了过来,脸上呷着一丝笑意,踏步走到混混头子面前。 混混头子瞧着这女子丝毫不惧地走到自己面前,迟疑了一下,瞪着眼前这两人,“这是我的地盘,你们敢插手?” 雪清婉轻笑一声,瞥了一下地上瑟瑟发抖的药铺老板,对着混混头子道,“公子,你方才说这老板卖假药,是卖的什么假药啊?” “老子说他卖假药就是卖假药,管你们什么事?”混混头子凶恶地瞪着雪清婉。 “小姐,公子,我没卖假药啊!是他们蓄意挑事!”那老板见到有人为自己撑腰出头,赶紧挪到了雪清婉的腿边,扯着雪清婉的衣摆,满脸冤屈地指着那些混混哭诉道。 “你瞎说个屁!”混混头子一脚把那老板踹翻在地,狠狠地对着他啐了两口痰,然后转过身对雪清婉他们吼道,“你们少管闲事,赶紧滚!” “其实要说是个普通的药铺子,那确实不管我们事儿,我们也懒得管。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惹到寒阙王旗下的药铺子上!”雪清婉的笑意陡然消失,面上被冰霜所取代。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家药房门匾上的标识——正是东璃澈旗下澈凰药业的连锁标识。 那混混头子似乎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有人出手相助,还提到这铺子的背后是寒阙王。他凶狠的眸光一转,涨着气势喊道,“寒阙王?老子当然知道这是他的药铺子,老子砸的就是他的药铺子!怎么?你们想巴结寒阙王,替这个卖假药的王爷出头?” 雪清婉冷笑一声,“我倒是奇怪,寒阙王怎么惹着你们这些市井混混了?到底是他真的卖假药,还是有人想在王爷住地的边儿上,故意给王爷扣这么一个帽子?” 闻言,那混混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原本凶狠的语气有些生硬,“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什么?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竟敢犯这种污蔑皇子的诛族之罪?若是一般人你们也不会答应的吧?嗯?”雪清婉一步一步地靠近混混头子,语气冰冷而咄咄逼人。 混混头子被雪清婉的气势逼得步步后退,脸上带着惊惶与惧怕——雪清婉字字都说到了点子上。不过这时他转念一想,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居然怕起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让她不要活着离开这里,死无对证不就好了? 于是他抄起旁边的一把砍刀,转头对着周围那些混混喊道,“你们还在愣什么?!还不赶快把他俩解决了!”说着,砍刀就准备落在雪清婉身上。 “决明。”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许淮闻道。 银芒一闪,不出五秒,其余混混当场被破喉殒命,只有混混头子被决明挟持着跪到了雪清婉面前。 看着满地尸体,混混头子一阵寒颤,连忙磕起头来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说,我都说!” “说。” 混混头子低落着脑袋,面露苦色地说道,“是萧王,萧王诱骗我这么做的。萧王派人告诉我,只要我砸了澈凰药业在箬南城内的所有药房铺子,就给我一百两黄金……”说着,还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 萧王?听到这个名字,雪清婉跟许淮闻相互对视了一眼,眉头一挑——果然不出她所料,如此公然地砸东璃澈旗下的牌子,侮辱东璃澈的名声,自然是在朝堂上跟他苦大仇深的萧王所为。 雪清婉接过那张银票,果然有皇室银票专门的印章。她冷冷地注视着混混头子,“你们砸了几家药铺了?” “这……这是第三家……”混混头子结巴着说道。 “决明,把这个混混头子还有这张银票带到官府,录述他的供词,让官府尽快派人来把这些受损的药铺修复了。”雪清婉将银票递向决明。 决明看了一眼许淮闻,见许淮闻微微点头后,启声应下,“是!”而后便将那混混头子押送走了。 这时,那药铺的老板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赶忙走到雪清婉跟许淮闻面前,深深行了一礼,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多谢公子小姐出手相助,否则鄙人不仅店铺不保,挨那混混几下打,怕是连小命也不保了!” 那几名店员也都靠了过来,连声对雪清婉道谢。 “各位不必放在心上,你们的药铺既然是王爷旗下的,王爷自会事事顾着你们,我们也不过是看王爷的面子上积德行善罢了,要谢的话,便替王爷把这药铺子重新经营好。”雪清婉看着眼前这位老板,微微笑道——好歹这铺子有她百分之十的股份呢。 “是,是,多谢王爷,多谢王爷,鄙人一定会好好抱还王爷恩德的。”老板一面对雪清婉鞠着躬,一面说道。 “不久后官府应该就会派人来拉走地上这些混混的尸体,给你们拨款修缮药房,我们先行告退了。” 说罢,雪清婉对着药铺老板和店员们微微点了下头,便与许淮闻离开了这里。 两人走在街道上,时近下午,水巷的一些船只已经摆出了水果蔬菜开始营业了,周围添了些人气儿。 “清婉这次帮了东璃澈大忙啊。”许淮闻高雅出尘的面上露出一丝替她高兴的笑意。 雪清婉手中拿捏着许淮闻赠的那束白色花朵,脸上也泛上几分轻松,“是啊,这下他应该不会记恨我那百分之十的股份了。” “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府吧,陶府的事日后再盘查。”许淮闻看着雪清婉有些倦意,道。 “好。”雪清婉抻了抻腰,跟随许淮闻走回琼华苑。 第三十六章 一代萧王终落幕 承朔苑。 花淳安见雪清婉今日出府不在,便又来了这里与东璃澈喝茶攀谈。 两人临院相对着席毯而坐,中间摆着张黑木雕案,案上置着个紫砂壶,壶中冒着热气儿。 “这么说来,公主昨日脱险,是多亏清婉姑娘了。”东璃澈正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绢布,细细擦拭着那柄金权杖上的玫瑰花,一面漫然地启唇说道。 “恩,昨日淳安还与清婉义结金兰了。”花淳安手中执着紫砂茶杯,轻泯了口茶水,声音里带着几分欣然喜悦。 东璃澈抬目对上她那双清美而难掩深情的眸子,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气——这花淳安有事无事便到他这儿来坐坐,整日似乎有说不完话,倒惹得他觉得有些许聒噪无趣,但花淳安却似乎乐此不疲,无休无止。 他是喜欢美人儿,但若以联姻为目的,他觉得还是算了吧……只是这事儿摆在两国之间,让他实在难以开口拒绝。 正当东璃澈的心中有些泛着愁绪时,风珀出现在了二人眼前,用清冷的声调上报,“主人,今日箬南城中出现了市井混子捣砸澈凰旗下药铺的情况,正巧被清婉小姐和许公子撞上,清婉小姐查出这些混子是受萧王指使,已将混子头目送往官府录证,其余混子全部被决明绞杀。” 闻言,东璃澈执着金杖的手微松,继而又收紧,淡蓝的眸子里蔓出几分怒意,“什么?萧王居然敢在本王的地盘上这般明目张胆地犯事儿?” 东璃澈拂袖站起身来,目光在陡然之间变得寒凉凌冷,“本王本想多留他些时日,如今竟自己惹祸上身,休怪本王不顾及兄弟情分了”,接着他望向风珀,眸中满是翻腾的雷云骤雨,“你去联系皇城中的大臣,把本王收集萧王谋反的证据一律呈上,包括此事。” 闻言,风珀的眸光中微颤,“主人……” “是,本王恼了,决定今日就处置了他。”东璃澈的唇角,勾起一丝凌驾于人的狠意。 风珀眸光闪回,内心安耐不住有些激动——主人终于要动手了。 “是!”伴随一声铿锵的应答,今日皇城中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花淳安听到二人方才的对话,眸光望向眼前男子的背影,原本被爱念环绕的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失落与畏惧——东璃澈也同样生活在深宫的诡谲风云中,自己若真嫁给了他,岂不是又会回到与永昼国皇宫中相似的日子里了,那是她最为厌恶的生活方式。 这时,东璃澈收回远放的心神,回目看向了座上貌美倾城的女子——或许娶了她,自己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只是,要背离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独守的情意了。只是,又有几名皇室中人能得偿所愿与心上人在一起呢? 他坐下身来,看着眼前的花淳安,她那张绝美的脸上似乎有一些落寞,他启齿道,“公主,你怎么了?” 闻言,花淳安立刻压下自己心中的情绪,敛目抬头,樱唇绽笑,“没事儿,王爷,听您方才说起皇宫中事,有些想家罢了”,随即她转移了话题,“王爷,风珀说是清婉查出了那作恶混混是受萧王指使的?” “是,这次雪清婉倒是为本王做出不少贡献。”东璃澈低目,执起茶盏泯下几口,眸光微微扑朔。 雪清婉此番凑巧地替自己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是该好好感谢她一下了。 至于之前由于股份所生的芥蒂,就此烟消云散吧。 “王爷,再过一个月就是许公子的生辰,不如王爷趁这段时间帮清婉将容貌恢复了,也算是给许公子一个生辰惊喜?”花淳安动了动脑子,替东璃澈出起主意。 闻言,东璃澈才想到之前答应过雪清婉要替她恢复容貌的,只是由于后发之事未曾顾及,如今也确实该给她配制解药了。 不过……帮雪清婉恢复容貌,就算是给许淮闻了一个惊喜吗?这雪清婉在许淮闻心里的分量,真的如花淳安所言这么重吗? 东璃澈一面思索着,一面道,“好,本王即日起便配制解药,若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本王说便是。” 花淳安扬起明媚的笑,“淳安替清婉多谢王爷。” 适夜,皇城,电闪雷鸣,雷雨交加。 萧王府。 御林禁卫军将王府包围住,统领一声令下,冲入大门,男女老少,悉数抓捕。 皇城外,萧王叛军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王东璃辉,私藏祸心,叛乱君上,忤逆朝纲,污蔑皇子,心术不正,恶性难改,褫夺封号,即刻斩首!另,家室发放边疆,所有叛兵与萧王同刑!”判官对着面前被铁链绑起的萧王高声宣旨。 顿时间,四处想起了刀刃划过的声音,叛军营中,血流成河。 “东璃澈!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喊,萧王头颅落地,一代萧王就此垂幕。 箬南城,承朔苑。 “主人,萧王已死,叛军尽覆。” 东璃澈的眸光中翻覆着波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日后再也无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除了……东璃澈冷笑一声,微微摇头,一个野种,还触及不了自己的权威。 翌日。 萧王反叛被圣上下旨斩首的消息传遍了全国上下,自然也包括雪清婉和许淮闻的耳中。此时,两人正在许淮闻屋中的正厅内用着早膳。 “东璃澈行事果真不拖泥带水,一夜之间就把萧王处置了。”雪清婉一面说,一面执筷夹起一颗莲子放到嘴中。 许淮闻品了一口面前的银耳羹,目光落在清婉身上,“还不是昨日清婉推波助澜,这才让他下了彻底推翻萧王的心思。” 这时,一名小侍女端着一张方盘走了进来,盘上摆着一碗深棕色的药水。侍女将碗放在雪清婉的面前,低首行了一礼,“清婉小姐,这是王爷命人熬制的恢复面容的汤药,叫奴婢给您送来。” 看着眼前的药水,雪清婉轻笑一声,“王爷倒是有心了”,心中想的却是,等了这么久的药到今日终于是送来了。她转目对侍女说道,“替我多谢王爷。” “是。”侍女随即执着方盘离开。 “淮闻,帮我瞧瞧。”雪清婉拿起盛了药的瓷碗递给许淮闻,示意他看看药效。 “你还怕东璃澈下药害你不成?”许淮闻的面上浮出一丝笑意,接过她递来瓷碗,拿起筷子蘸出一滴,放到舌尖微品,接着将碗递了回去,“这药没什么问题,日日服用,不出一个月,你的容貌便能恢复。” “变时一两天,恢复一个月,解药果然见效慢啊。”雪清婉悠悠载叹一声。 如今她远在箬南城,就算恢复了相貌,也不会有谁认出她来——她还不信柳春琅会派人一路追杀自己到这儿来。 第七十五章 陶家小姐入府来 箬南城,水上,一条的小舟幽暗的舱内。 “你说淮闻公子身边那女人就是林家已故嫡女林禾依?”一名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发出娇魅的声音。 “是,林夫人托我来转告您的。”这边的,一个敦厚的男音发了出来。 “看来,我跟林夫人的目标相同了”,女子的朱丹美唇上勾起一抹艳丽的笑意,“你转告林夫人,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了,她可全然放心。” “是,麻烦小姐了。”这个男人回手为礼,转而悄里摸索地走下这条小舟,消失在街角尽头。 舱内,女子原本柔美的目光里掠过几抹黑暗与杀意,“雪清婉?林禾依?相貌平平,也好意思凑在淮闻公子身边,本小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 茗竹苑。 “清婉,你想好给许淮闻送什么生辰礼了吗?”花淳安用手支着下巴坐在案前,一双美眸眨巴眨巴地看着眼前的雪清婉。 雪清婉看着花淳安这副可人儿样子,眼神里泛起些柔色,“淳安可还记得诗水节那日,我们在衣铺瞧到的那件广袖留仙裙?” “记得啊,你不是说是赝品,买下来不划算嘛”,花淳安勾起自己的一撮头发,在指头尖上转啊转的,接着目光一亮,“清婉要把这裙子送给许淮闻?” “咳……不是。”雪清婉刚喝下的一口茶差点噎住——她要把这裙子当作生日礼物送给许淮闻,许淮闻怕是要跟自己断绝来往了。 “我开个玩笑嘛”,花淳安见雪清婉呛得不轻,发出一阵清铃般的笑声,“清婉接着说,这裙子怎么了?” 雪清婉拿帕子沾了沾嘴角的茶渍,道,“这赝品裙子买下来确实不划算,不过租赁下的话倒是能物尽其用。” 花淳安眼眸微亮,问道,“清婉是想租下来,在许淮闻的生辰宴会上穿吗?” “是啊,不过,我还需要淳安帮我个小忙。”雪清婉莞尔一笑,目带神秘。 “清婉快说,能帮的我一定帮。”花淳安忙拉起雪清婉的双手说道,轻轻眨着棕色美眸。 “是这样的……” 听罢雪清婉的话,花淳安娇美的面上显出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胸有成竹地说道,“清婉放心,茗竹苑你随时来,王爷那边儿,你今等会儿过去同他商议一下,想必没什么问题的。” “多谢淳安。”雪清婉清眸微动,诚心为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啊。”花淳安拍拍雪清婉的肩膀,挑挑眉梢。 “记得帮我保密。”看着花淳安,雪清婉无奈而笑——这姑娘若是个男子,得该有多爽朗啊。 “那是当然!”花淳安慨然允诺,她可盼着佳偶天成呢。 接着攀谈一阵儿后,雪清婉起身请辞。步履旋踏,她来到了承朔苑中。 刚走到正厅门前,她便看到一名身穿湖蓝色美丽华裳的女子正在跟东璃澈行礼。 “那陶倩这些日子便托请王爷照料了。”这名自称陶倩的女子轻巧笑道,微曲双膝,手置身侧,对东璃澈行礼道,声音软糯而娇柔。 “好,侍女会带你去客苑的。”东璃澈一袭紫裳及地,端立在正厅中央,点头示意。 这时,一名侍女走上前来,对着陶倩道,“陶小姐,请随奴婢来。” 这时,东璃澈注意到了门外的雪清婉,蓝眸轻转,优雅磁性的嗓音穿过整个正厅,“清婉姑娘来了。” 闻言,雪清婉踏过门槛,淡淡扫了那女子一眼,旋即收回眼神,唇角露出一抹浅笑,看向东璃澈,“是,王爷,清婉有事与您商议。” “这位便是清婉小姐吧,果真气质不凡呢。”这时,陶倩转身面向了雪清婉,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闻声,雪清婉侧过头来,看向眼前这名面貌姣好的女子,却本能地捕捉到了这女子眼神深处的一丝敌意。 雪清婉目光微有些绰动,同样回以一礼,并未多言,只说一字,“嗯。” 陶倩也不在意,收回柔魅的眼神,转头后,嘴角呷起一丝轻蔑的笑,跟随侍女走出正厅离开了这里。 “清婉坐。”东璃澈广袖轻挥,先行坐在了正厅后方最尊华的镂花藤椅上,雪清婉依礼在宾客之椅上落了座。 “方才那位是?”扫了一眼侍女贡在旁侧的茉莉花茶,雪清婉瞧向东璃澈问道。 “她是陶府的小姐陶倩,因其家父外出远门,陶家老爷与本王有些交情,便来琼华苑小住一段时间。”东璃澈执起茶盏,扇了扇上面的热气儿,轻泯一口,道。 “原来如此。” 陶府?雪清婉目光一凌,想起昨日街角卖花的小姑娘说的话——陶家小姐可是箬南城中女子遇害案的重要嫌疑人,没想到竟会来到琼华苑里。 此番,她会有什么目的? “昨日药铺一事,多谢清婉姑娘出手了。”东璃澈长睫轻垂,旋即抬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雪清婉。 雪清婉收回自己的思绪,双手为揖朝向东璃澈,微低前首,清音旋起,“清婉分内之事,应该的。也恭喜王爷除去了萧王这一心头大患。” 分内之事?这么快就适应了股东的身份啊,东璃澈暗自想到。他用手撑着侧脸,轻笑一声,“若无清婉推波助澜,本王也不会这么急着拔去萧王这棵草。说吧,有何事与本王商议?” 雪清婉收回作揖的手放在腿上,正色道,“清婉听淳安公主说,腊月初一是许淮闻的生辰,清婉想于此日宴上献一舞,还望王爷安排。” “本王还当是什么事儿呢”,闻言,东璃澈挑了挑长眉,“你放心,本王定然妥善给你安排好。许淮闻的生辰宴,清婉姑娘自然是要作为压轴焦点上场的。” 听着东璃澈别有意味的话语,雪清婉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也未多做辩解,起身对东璃澈行了一礼,“那清婉在此多谢王爷了。” “嗯,你每日按时服了本王给你的方子,到淮闻生辰那日,容貌想必也恢复了,适时两全其美。回去吧。”东璃澈轻轻摇晃着茶盏,道。 “嗯……”雪清婉转身,目光里有些忧郁——为何现在人人都觉得自己跟许淮闻关系不一般呢…… 第七十六章 精心备舞娴于技(二更) 雪清婉刚踏入华宸苑的月洞门,就发现这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陶家嫡女陶倩,见过淮闻公子。”碧波小池的浮廊上,陶倩对着亭子下衣冠绝然的倾世男子行了一礼,声音娇朗,楚楚动人。 正坐在雕木小墩上览书的许淮闻微微抬目,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陶倩,绿墨般的中闪出几分幽暗——陶家? “嗯,陶小姐来我这里有何事?”他声音有些清冷地淡然道。 闻言,陶倩却一笑,如春日里初开的桃蕊,“回公子,近日家父远出,小女便来琼华苑借住一阵儿,今日甫至,便想着来拜访一下公子,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许淮闻眸光微挑,他可没心思照应这名陶家的小姐。他又温冷地回了句“嗯”,接着低下头翻起自己的书页。 陶倩见许淮闻如此淡漠的模样,心中生发起几分不甘,手指渐渐攥紧衣袖,咬了咬牙,准备上前坐到许淮闻旁边。 这时,雪清婉从亭子后方走了过来,直直在许淮闻旁边的矮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已然临近到眼前的陶倩,她轻笑一声,“陶小姐,不是去客苑么?怎么绕到我们这华宸苑了?” 陶倩见雪清婉正目光打趣儿的看着自己,目光一滞,收回了迈出去的步伐,连忙盈笑道,“陶倩原想着,先来拜访一下琼华苑里的各个贵人。既然清婉小姐回来了,陶倩便不打扰了。” 说着,她便行了一礼,匆忙地离开了华宸苑。 见着陶倩灰溜溜离开的模样,许淮闻将书册放到了案上,面上浮出一丝笑意,“清婉的震慑力果然非同小可,旁人见了都要溜之大吉。” “比不过淮闻魅力之大,刚入府的姑娘便迫不及待地慕名而来了”,雪清婉侧头看向他,语味儿调侃地说道,转而声音又变得有些严肃,“不过陶家的小姐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我们府上,其心可究啊。” “嗯”,许淮闻的目光染上些许肃穆,也想到了昨日卖花女童的话,“你告诉淳安公主,小心为妙。” “好,说起这个——”雪清婉思绪一转,道,“我这些日子可能会有些事儿,白天会不在华宸苑里,你照顾好自己啊。” “嗯?”许淮闻的心,如落露之荷般微微颤动了一下,“清婉要去干什么?” 雪清婉浅笑一声,“不用担心,过些日子你便知道了”,她想到方才的陶倩,微微犹豫了一下,声音有些变小地说道,“我不在,你……可别被旁人蛊惑了。” 看着她欲说还休的模样,许淮闻似乎明白了她在指什么,他眸光变得温柔起来,纤指划过她的额鬓,轻声道,“怎么?不喜欢别的女子靠近我?” 闻言,雪清婉颊瓣微泛起红晕,侧头躲过许淮闻的手,清明的眸光中带着几丝躲闪,“不是……陶倩她可是杀害那些女子的嫌疑人,我怕她接近你有旁的目的……” “啧啧,清婉真是口是心非。”许淮闻收回伸出去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过……清婉说近日白天不在华宸苑,那她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呢?深邃的眸光中,闪烁过几抹疑光。 七日后,茗竹苑。 宫浅岚伏在二层栏前,玉指支着下巴颏,低眸无奈地望着前院飞旋舞跃的女子,舞步纤俏,姿形轻美,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七日前,淳安告诉他,以后的二十多日里,雪清婉将日日来茗竹苑练舞。 他心有不满,雪清婉为何不在自己苑里练舞? 淳安答,这事儿不能让许淮闻知晓。 他颦眉扶首,琼华苑那么大,雪清婉为何偏要来这儿。 淳安答,若在其他地方,许淮闻都能派暗卫查探到,茗竹苑就不一样了,许淮闻不会派暗卫来永昼国太子待的地方。 他微愠,你为何要答应她。 淳安委屈道,清婉是我的朋友。 宫浅岚仰天长叹,居然让他连着二十几天都要含笑面对这个坏他生意、抢他钱财、拐他妹妹的女人?人生最难熬的事情莫过于此罢。 罢,七天都忍过去了,再有十几天的精神折磨,他便能解脱了。 不过,雪清婉的舞姿确实很美,不可置否。也罢,就当苑里那人不是雪清婉,不瞧她的脸,宫浅岚全作欣赏某个舞姬的阿娜多姿之态了。 一舞毕,雪清婉的额角已渗出汗迹,手帕拭汗,微微喘息,她走向坐在楼台檐下绒毯上观看的花淳安,含笑而问,“怎么样?” 花淳安拍掌为赞,给雪清婉沏了杯温热的雨花茶,起身递上,棕眸里满是倾羡和惊喜,“清婉辛苦啦,才短短七天,不仅自创了这场倾城舞,还跳得这般美妙,凭我这舞蹈天赋,是没指望赶得上你一半了。” 雪清婉接过茶杯,饮下数口花茶,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俯身坐到了花淳安身旁,“幼时我在被安排跟随舞娘习练,时间久了便娴熟些。” 这场倾城舞,是她七日前那天晚上彻夜未眠编排出的。那日下午她兀自出府,将广袖留仙裙的赝品赁下,布坊的人说会在十一月二十日将此裙与花淳安所选的芙蕖双蝶绣罗裙一同送至琼华苑。 其后这七日来,她每日都来到茗竹苑,将这场倾城舞反复增减修改练习,时刻不歇,只盼腊月初一能在许淮闻面前娴熟展演,博他欢喜。 许淮闻待她长久以来关怀备至,她只是想为他做些什么,只愿能让他开心。毕竟维持一份情谊需要双方面的付出构建,她为他做的,真的是太少了。 至于陶家小姐那边,也并未没生出什么事端。她听阿玲说,陶倩经常造访华宸苑,然而每次待不过十分钟,便被许淮闻的冷漠打发走了,这倒让雪清婉心里莫名的舒畅。 “清婉,你这么用心地给许淮闻准备这场舞,我还没想好给他送去个什么呢,你帮我想想好吗?”花淳安将自己饮尽的茶杯放到桌上,愁眉不展地说道。 雪清婉目光掠过花淳安,灵机一动,眸中添了几许精明光束,“许淮闻似乎对书法兴趣浓厚,淳安可以从这方面下手准备。” “书法啊……明白了。”花淳安微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对着雪清婉粲然一笑。 “话说清婉,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听?” 瞧着花淳安神秘兮兮的模样,雪清婉不禁无奈感叹,这姑娘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点子了? “说来听听。” “东璃澈虽说他会安排乐伎为你的舞配乐,但乐伎只是临时上场,定难以与你的舞态达成想融相通之妙。你看这样如何,我会琵琶,皇兄会箜篌,如果我们二人亲自上阵给你配乐,效果肯定大有不同。” “淳安和婉儿在说什么趣事儿呢,本宫也来听听?” 花淳安话音刚落,宫浅岚便从屋中走了出来,眸似卷荷之波,音似点水之瓣,依旧一袭赤色长袍,艳魅之颜仿若软玉温香的女子。 花淳安见皇兄到来,喜迎上前,言笑晏晏,“皇兄,淳安正有事想同你商量呢。” “哦?”看着花淳安和善的笑意,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七十七章 怒斥排挤护金兰 果不其然,当花淳安说出让他奏乐与雪清婉的舞相配为许淮闻生辰助兴时,他的心肝胸肺顿时一阵翻山倒海,蔓延出一股寒意,仿佛全天下的雨都浇灌在他身上,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发出怨恨的芽儿。 这两人拿他当什么了?乐伎? 他可是永昼国最尊贵的太子啊。 他会答应? 呵,誓死不从。 十几分钟后。 花淳安抱着琵琶,坐在绒毯上,转头看向身边的红裳人儿,柔美浅笑,“皇兄,准备好了吗?” 宫浅岚似应非应地嗯了一声,手中执着七弦竖擎箜篌,眉目阴沉,美玉般的脸拉得甚长。 为何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妹命难违? 所谓一物降一物。 花淳安绝对是他上辈子的债主。 “清婉,可以开始了。” 花淳安对着釉面青砖上的人儿唤了一声,雪清婉微微郃首,舞步旋即曼跃而起。 花淳安低眉信手,转轴拨弦,刹那间,琵琶珠玉银盘之弹转美音悠然随现。宫浅岚无奈起奏,葱指捻抹,箜篌清越空灵的音色旋荡,恰如雪山溪泉的泠泠之音。 双声和鸣,随着雪清婉的舞步兜转,一踏一跃,点缀作饰,衬和玄妙。 三人之合渐入佳境,未曾近距仔细观看过清婉舞姿的宫浅岚仿佛被一根火柴点燃了目光,眼前仅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柔姿媚形,袅婷芳泽,窈窕踽步,在他的箜篌乐下,如温婉灵动的黄莺,优雅矜骄的仙鹤。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场舞可以被演绎的这般得衷合度,风华无尽。 乐舞交织,心感交融,无言沉醉。 忽的,雪清婉正欲轻提软腰踏步而起,却在半空中被缠锁的裙袂牵绊,仿佛折翼的白鹤,从穹顶堕入深渊。 箜篌声止,点地旋起,赤袖浮空,鬼使神差。 雪清婉只觉得自己在失去重心的同时被一抹艳红柔裳揽起接下,再度睁眼时,一双艳红轻魅的眸子正在面前注视着她。 面肌纤白细腻,肤骨玲珑匀称,眉睫密而不浓,双眸依旧清透淡雅——这还是二十多天前在月竹轩里那个锋芒毕露却其貌不扬的女子吗?宫浅岚微微惊滞,雪清婉的容貌在这几天里的变化竟这么大? 宫浅岚长袖微划,将雪清婉稳稳放下,绛唇衔春山之笑,目影如含月之泉,“婉儿跳舞要小心点才是啊。” 雪清婉立在地面,垂眸轻声道,“多谢殿下。” “不客气。”宫浅岚悠然转身,忽的回眸一笑,却生百媚,“婉儿,你变好看了。” 雪清婉闻言微怔,宫浅岚这是何意?平日里他大概也是碍于花淳安那重关系才待她百般客气,如今竟主动出手救下她,着实匪夷所思——按道理他对雪清婉应是欲杀之而后快的。莫非,他此番是想与她冰释前嫌? 回到檐下后,宫浅岚对刚才的情形一阵后悔和反感。他脑袋被门夹了?刚才居然会上前接下跳舞出了岔子的她?而且还夸了她? 他懊悔地叹息一声,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素养太高,圣人之心常驻。 一个多时辰后,正当三人预备着歇息品茶时,一个湖蓝色的身影娉婷款款,走进了茗竹苑。 “陶倩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清婉小姐。”陶倩面上夹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礼。 闻声,花淳安抬目,瞧了陶倩一眼,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厌烦与不待见,“陶小姐怎么有闲心来茗竹苑了?” 她早就听说最近琼华苑里来了个陶家的小姐,陶老爷与东璃澈交好,这陶家小姐便借着这重关系住进了这苑里——摆明了是来王爷这儿蹭吃蹭住还想攀附权贵的女人。她还听说,陶倩有事无事便去华宸苑闲坐,那副接近许淮闻的意图不彰自显。 人家清婉和许淮闻鸳鸯情深,你个外人涉足个什么劲儿? 更重要的是清婉说,自己那次被人挟持的事有可能与陶家有关,这让她更是对这个陶家小姐颇为忌讳不满。 宫浅岚也总听淳安在耳边抱怨这个女人,迷魅红眸淡扫过陶倩,只一味喝着茶水,未曾回应。雪清婉亦然。 陶倩见此三人都像没瞧见自己似的,心中忽生怨愤,她在外是万人青睐仰慕的陶家小姐,自从来到琼华苑,备受许淮闻的冷落也就罢了,连带着旁人也瞧不起自己。 不过心中虽愤怒,她却丝毫没有显于面上,依旧带着笑意,“陶倩想着来府上多日,却未曾拜见过公主和太子殿下,今日无事,便来了,还望公主莫烦。” “哼,谁不知道你日日忙着往华宸苑跑呢。”花淳安美目瞪了陶倩一眼,语味儿里带着讽刺。 谁知陶倩未曾辩驳,浅笑道,“公主说的是。淮闻公子仙姿倾世,陶倩倾羡已久,此番确实想多些与淮闻公子相处的机会。” 啥?这么不要脸?花淳安睁大了眼睛,上下扫视着陶倩,接着用手拽了拽旁边雪清婉的衣袖,眉眼紧蹙地撅着樱嘴,意为——人家都凑到你家淮闻跟前儿了,你还不赶紧管管? 见状,雪清婉眉头微挑,原本握着茶盏有些收紧的手又松开了来,刚准备开口,陶倩竟直直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牵过雪清婉的手,声音娇柔地说,“清婉姐姐,你方才的舞姿真美,再过二十几日便是淮闻公子的生辰了,陶倩想在他生辰献上一舞,清婉姐姐可否教授教授我啊……” “陶倩!你别太过分了,清婉的舞就是要在淮闻公子的生辰上跳的!”花淳安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俏眉一动,怒斥出声。 “啊……这样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清婉姐姐,陶倩失言了。”陶倩佯装惊讶,然后目光露几分委屈与歉意,拉着雪清婉的手说道。 “无妨。”雪清婉抽回自己的手,一字一顿地冰冷说道。她侧目看了花淳安一眼,微微蹙了下眉,意为此事应当保密。 花淳安立刻会意,眸子里带着丝抱歉,旋即冷声对陶倩威胁道,“清婉练舞一事你若敢告诉旁人,本公主饶不了你。” 陶倩也站起身来,眸光低垂下去,声音里带着服软与委屈,“是,陶倩绝不会外说的”,接着望着眼前诸人道,“既然三位还有事要忙,陶倩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这方湖蓝色的倩影便离开了茗竹苑,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目光中带着的那丝怨恨与狠笑。 “这糟心小姐可算走了,清婉,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量她这胆识,也不该把你练舞的事说出去。”看着陶倩离开,花淳安冷哼了一声,拍拭了一下双手,重新坐回座上,一脸正气地对着雪清婉说道。 “嗯。”雪清婉轻声答道,只是胸腔里,方才不明缘由燃起的那几丝怒火,怎么也消不下去。 仙姿倾世,倾羡已久?陶倩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 宫浅岚在一旁静默地看着一直隐忍的雪清婉,红眸中不知闪过了什么思绪。 第七十八章 思念成疾如闺妇 适夜,华宸苑。 风卷华裳,叶漫星舞。 许淮闻独坐亭下,对望冷月残枝,夜暗心凉。 七天了,他基本上没有见到过她。 自那日清婉说要去办什么事儿后,他每次去雪清婉屋中寻她,阿玲都只是告诉他,雪清婉去了茗竹苑。 傍晚用膳,她亦未曾去过,今日……连宫浅岚和花淳安都没有去承朔苑用膳。 茗竹苑?有什么事是非要在茗竹苑待整整一个白天才能办的?她让他放心,却为何不告诉他自己是去做什么呢?是和花淳安叙谈?还是和宫浅岚商议宁原之事? 他不只一次地想派决明去茗竹苑瞧瞧雪清婉究竟在做什么,但碍于宫浅岚的身份,属实是有些不合适。 也对,雪清婉做什么事,是她的自由,他无权一一过问,她也不必事事汇报。 只是…… 长指拂过发梢,仰腕撑额,眉宇微蹙。 他想见到她。 往日的两个月里,她总是待在自己身边,所以他从未觉察出过自己对她的这份思念。 但最近不怎么见到她,许淮闻只要一停下手头的事,眼前就会浮现起她的面容,就会回想起她莺啼般的嗓音,就会一点一滴地细数同她在一起的历历过往,甚至会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原本已经习惯了孤独的他,却不知道怎么重新再步入回没有雪清婉的孤独中去了。日子变得漫长而无味,那个陶倩时不时的叨扰与娇柔做作,更衬得雪清婉在他心中的形象清雅脱俗,也让他更加想见到她。 他还没有告诉她,腊月初一是自己的生辰。 她会为他备礼吗? 望着院墙上的月洞门,滴漏已断,人却未还。 独上高楼,望穿秋水,肝肠寸断,他觉得所有描写女子等待的诗词全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这是怎么了…… 正当许淮闻幽黑的眸里萦动着愁绪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声音,他目光一喜,本以为是清婉回来了,然而接下来的听到的声音却又让他跌回到失落。 “主人,你看天已经这么黑了,清婉她今晚说不定不会回来了,回房睡吧。” 白绪揉着惺忪的眼,打了个呵欠从屋中走出,站在屋檐下,银发蓬松凌翘,琥珀色眸子微眯着瞧向亭下的主人,在心里默叹一声,“唉,真是斯人独憔悴啊。” 抬眼,月明星稀,大概真如白绪所言,她不会回来了罢。 起身欲离,却忽闻院墙外声响,许淮闻立刻踏步纤尘,走向院左的门洞。 “清……” 语字未落,却见月洞门外一蓝装暗卫拱手低眉对面前女子道,“殿下派在下护送雪清婉小姐安全回到华宸苑,在下任务完成,先行告退。” 心,似是被蝎尾的刺轻轻螫了一下,虽只是细小入微的疮孔,但刺处带着毒,毒素激发,蔓延到许淮闻全身每一个毛孔肤隙。 宫浅岚派自己最信任的暗卫谷莫冬送她回来?仅仅七日而已,曾经立场相对的二人,竟已化敌为友了? 也对,雪清婉有这个能耐,雪清婉若真能与宫浅岚交好,对许淮闻当然也是有利无害的,可他实在不希望清婉与旁的人相交太近。 “多谢,莫秋外出未归,这几日劳烦你了。” 谷莫冬微微低首,雪清婉看谷莫冬退离后,走入院中,与门前凝滞住的许淮闻正巧打个照面。 “淮闻?”雪清婉透过月光看到面前仙姿卓绝的身影,上前一步,询声关切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许淮闻强颜浅笑,琼指掠过清婉发梢,“担心你,睡不着。” “抱歉啊……我这几日有些事要处理,比较忙,过了这段时间,就不会总去茗竹苑了。”雪清婉清目夹带愧疚地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她的舞与花淳安和宫浅岚乐律的配合还有一些瑕疵,所以一直在那边待到了星月入空。而若想在许淮闻的生辰之宴上做到尽善尽美,剩下的日子里,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许淮闻眸光微颤,原来她明白他的想法,说这话,是想让他安心。 罢,他作为她的知音挚友,应当体谅她。无论她去茗竹苑是做什么事,她若想说便说,不想说定也有她的理由,他何必想那么多? “清婉在茗竹苑想也是忙碌了一天,早些歇息,我先回房了。”许淮闻目光柔和,语味轻松地说道,轻拍过雪清婉的鸢肩,旋即转身跟随白绪回到了屋中。 啧,这么善解人意?望着许淮闻清远的背影,雪清婉心间微热,走向自己的屋间。 茗竹苑,卧房。 宫浅岚正斜倚榻上,捧书闲读,姿形魅惑,红裳悬垂。 忽然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哎,谁大晚上不睡念叨本宫呢,真是的。”指夹过黑绒长毯随意搭在自己身上,喃念一句,忽然想到那个一天到晚在这儿练舞的女子。 她从空中缠落,他不受控制跃起身子,接过她的瞬间,眸眼相撞…… 不对,好端端想起她来做甚? 不许想,想这种女人肯定会得痢疾。 宫浅岚撩下书卷,熄灭烛灯,瞑目息心,清除杂念。 同刻,华宸苑。 刚踏入门槛的雪清婉也打了个喷嚏,感到莫名其妙。 随意拿起正厅内檀木案上的香茶喝了几口,依次穿过莲纹木屏与半月过径,雪清婉来到卧房。她坐在妆镜台前的交椅上,骨头像是要散架了般,疲惫不堪的感觉从身体每个经络里传出。 不过……望着镜中的愈渐清美的倩影容姿,雪清婉唇角渐勾。 宫浅岚今日若不说那句话,她还未有太多察觉。照这个速度下去,等到许淮闻生辰那日,大概就能完全恢复了。方才夜昏月暗,许淮闻无法瞧清晰她的容貌,之后几日若能尽量避免见到他,在他生辰那天,效果才会是最好的吧? 只是……目光微暗,她回忆起了下午陶倩去茗竹苑的那场插曲。 不过是一个对许淮闻倾羡已久的闺阁姑娘罢了,照许淮闻那等外貌,这样的女子应当不尽其数。她心里有什么好愤怒的呢? 真的动心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竹林初见?花谷交心?还是在他怀中哭诉那日?那几场梦? 抑或十三年前? 不想了不想了,明日还得练舞呢。 她解下床架上悬的青丝幔盖,灭灯,上榻,入眠。 其后的日子里,秋凉渐蔓生到南地,十二月脚步愈来愈近。雪清婉时刻不歇地在茗竹苑中练习着自己的舞,与花淳安与宫浅岚的乐曲逐日磨合成章。许淮闻在华宸苑中偶感寂寞失落,雪清婉不在的时光里,他只一味将心思投入在伽蓝国皇室之务上,为将来某日的回归铺平道路,奠定基础。 至于陶倩,这些日子也未去华宸苑,很是安静。 第七十九章 广袖留仙渡水来 十一月二十日。 箬南水乡气候四时温和,虽说隆冬将至,水道长街却未结浮冰,植株林野依旧亮绿。只是到了这个时节,鱼虾轮迁潜伏,渔夫多数都不再上江,因此中央水道的船流量减少了很多,显出几分入冬的冷清。 东城一叶早舟在朝晖下从布坊驶出,朝向西城的琼华苑前去。 茗竹苑。 “清婉,你来啦,今日衣铺就会将咱们两个的衣裳送来了。” 花淳安正在屋内用着早膳,对面坐着宫浅岚。见雪清婉前来,花淳安停下筷子,相笑逢迎。 “嗯,也不知那裙子穿上跳舞效果会如何。” 雪清婉含笑说着,坐到了淳安身旁,忽而面转端色,正式地对面前二人合手作一揖,郑重道,“这些天来,辛苦二位了,幸得你们关照,清婉才得以有机会在十日后淮闻的生辰上能呈一曲善美之舞。” 花淳安嫣然一笑,“清婉可莫要同我们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嘛,况且我们也是为了给许淮闻的生辰助兴啊。” 虽然这几日与东璃澈见面的机会少了一些,但能增进她与清婉间的情谊,这点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宫浅岚唇角含笑附应淳安,心里却萌生出几抹阴霾。举手之劳而已?他这不谙世事的妹妹可知他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不过,十几日下来,他亲眼见证了雪清婉习舞之上心、认真、努力,以及她对淳安的真挚情谊。他心里对雪清婉的印象和态度也有了一定的改善——五百金给自己的妹妹换取这样一个真心而待的友人,或许不算太亏。 至于玉锦商号,暂且放过它? 忽然,花淳安的目光集中打量着雪清婉的面容,棕眸愈发明亮,发出讶异而惊喜的声音,“清婉!你今日有没有照镜子?” 听着花淳安的问题,雪清婉一头雾水,莫非有饭粒沾到自己脸上? “没有,怎么了?” “你等等!” 说着,花淳安抛下进了一半的餐,鹅黄袂角飞舞着踏步小跑到内室,翻找了数秒后又小跑出来,手中还捧着一面圆盘大小的铜镜,她来到清婉面前,将铜镜递给清婉。 “喏,你自己看看。” 雪清婉接过铜镜,看到铜镜中自己的刹那,忽然觉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她本以为自己从来不在意容貌的,直到……遇到了许淮闻,时不时会因容貌被他埋汰一番,她实在做不到淡然接受了。 一个冠盖满京华的人一直搁自己边儿上待着,对她来说,压力也确实是有些大的。 如今,多亏了东璃澈的解药,她的相貌终于恢复的与昔日模样所差无多。 笑逐颜开,将铜镜递还给了花淳安。 这时,一个侍女举着一只盛放衣物的木制方盘走入屋内,躬身敬语道,“公主殿下,布坊将您与清婉小姐购置的裙裾送来了,请您过目。” 闻言,花淳安起身,上前一步执起自己那条芙蕖双蝶绣罗裙,展开后对着自己的身材比划了一下,目露满意,把它放在一旁的高椅上。然后又将旁边那件幽蓝广袖留仙裙接过,递给了雪清婉。 “清婉先穿上身试一下,不合适的话淳安帮你裁改。” 雪清婉接过留仙裙,微微点头,继而唤阿玲随她到后室更衣。 花淳安趁着雪清婉离开,凑到宫浅岚边儿上,鬼鬼祟祟地问道,“皇兄,你说,清婉到底对许淮闻有没有情呢?” 宫浅岚目扫淳安,轻咳一声。 “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模棱两可,我就知道问皇兄这种没感情的冷血动物绝对是白搭。”花淳安白了宫浅岚一眼道,继而低眉思索。 宫浅岚唇角微搐,冷血动物?他多么温柔热情,这女娃看不出来吗?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是装出来的,但也绝非毫无人情味儿的啊。 看着花淳安的虑态,宫浅岚喝下一匙珍汤,淡语,“你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问她?” “哎,这还是算了。”花淳安摇摇头道。 她的确很明显能觉察到雪清婉对许淮闻的用心,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雪清婉对这份情感有些避讳,也从不曾亲口承认下来。 这时,更好衣的雪清婉自隔屏后走出来,座上二人双双看了过去。 “这幽蓝暗凉的裙裳与婉儿冰清玉洁的姿容格外相衬,适时穿之为舞定能艳惊四座。”宫浅岚不由慨叹,旋笑侃侃,魅音绵出。 “是啊清婉,原瞧着这赝品留仙裙都华若天物,未料清婉穿上后让这裙裾更添光耀。哎,清婉若穿上原品的话大概就宛若天仙了。” 花淳安掬笑仰羡,对这美人儿金兰的喜欢更深了一重。她虽从未在意过雪清婉的面容,但看着她能变美,心里自是欣喜万分的。 赝品?宫浅岚的眸中闪过几丝不可置信。如此美裳尚为赝品,真正的广袖留仙裙又会是怎样呢。 宫浅岚将碗匙放下,起身后,对面前的雪清婉道,“婉儿,你同淳安先在这儿聊着,本宫有些事先去处理一下。” “好,殿下慢走。”雪清婉点头回应道。 语罢,宫浅岚拾阶而上,走向二层。 花淳安见宫浅岚上了楼,道“清婉,你一会儿将这留仙裙先放到我的柜子里存放着吧,省得放到华宸苑被许淮闻看见了。” “恩,好。” 两人将衣服储放好,雪清婉打算今日歇息一下,等到下午再练舞,于是她便与花淳安出了茗竹苑散步。接着有侍女前来收拾早膳的碗具餐筷。 隔了层砖木的楼上。 “属下即刻去办!”苍劲之音响起后,谷莫冬跃空离开。 宫浅岚坐在毯上,一手支颏,一手指尖轮换地点着长案,殷唇轻扬。 华宸苑。 许淮闻站在卧房中一扇敞开的窗前,清眸驻望西北方向。轻寒料峭,凉风煞人,卷起里墙前茶案上的书页。 十九年前的腊月初一,他诞生在伽蓝皇宫。 十九年前的腊月初二,他的母后咽下气息。 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生辰,也越来越接近母后的忌日了,他难以欣喜。 何况……这几日与雪清婉相见一面甚难,若见也只是深夜的寥寥数句,只言片语。她又是一大早地去了茗竹苑,莫非她尚未知晓十日后是他的生辰?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也未曾对她讲过。 许淮闻那双原本如雪淡漠惯了的眸子,因她而生喜乐,因她而起焦忧。在他察觉到心里对雪清婉的那份心思时,便知此番在劫难逃了。 不该的,拥有运筹帷幄执掌江山的君王之志的他,竟因一个女子而思绪万千。 许淮闻穿过黑玉珠帘,来到书文室,打开列物柜,取出二十多天前清婉来访那日放入柜中的卷轴。解开红丝绳,将卷轴摊在室中央的高案上。 卷轴上写着一句词——百灵徙堪岩,长垂玉啼,雪清婉。 她如百灵鸟一般,迁徙到他这片沧海桑田生出的堪岩之上,清婉啼鸣,愈发入心。 百灵鸟? 许淮闻眸间闪烁着纯耀的黑光,旋凝逸动,仿佛能吞噬整个宙宇。 他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心笼里,绝不解锁。 这时,一个眼生的小侍女贸然走了进来。低着头来到许淮闻身边,行了一礼,“公子,清婉小姐让您傍晚用过膳后到湖中殿榭一叙。” 闻言,许淮闻倾绝贵傲的唇角,泛起一抹如瑰清艳的笑意。 “好,我等她。” 第八十章 殿榭美人霓裳舞 傍晚,茗竹苑。 “清婉啊,这到了饭点儿了,咱们去承朔苑吃些饭吧。”花淳安把怀中的琵琶放到一旁,走向院中刚舞罢停脚的雪清婉,拿出帕子拭去她额角的一丝汗。 “呼,也确实是累了,要不你和太子殿下先去,我再练习一个动作便过去了。”雪清婉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待呼吸缓和下来,对着花淳安道。 “那好,你可别累着了啊,到时候还要养精蓄锐在许淮闻的生辰上大放异彩呢。”花淳安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将帕子递到了雪清婉手里。 “好,我会留一两天时间歇息的,快去吧。”雪清婉浅笑一下接过帕子。 宫浅岚也将箜篌放下,从绒座上旋身而起,对着雪清婉微微点了下头,红袖轻挥,便揽着花淳安离开了。 此刻院中只剩下了雪清婉一人,望着那一粉一红离去的背影,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练习起了一个舞步。这个动作极其挑战身体的柔韧性,她的腰肢朝着侧后方倾斜而去,藕臂绕到耳后,单足撑力离地,身子翻覆,完成了一个仰卧式的空中旋体,接着单足点地,借力撑腰,直起身子,前膝弓而后膝斜,一手高扬,一手侧绕脸庞,接着收起了动作。 雪清婉长吁了一口气,清美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靥——这次终于把这个动作练完美了。 今日就到这儿了吧。她回身走入到楼台门前的廊檐下,替花淳安和宫浅岚将两把乐器收回到了墙柜之中,执起案上的鲜果茶喝了几口,微作休憩,准备等下便去到承朔苑用膳。 放下茶盏,忽而看到了厅堂正后方的墨色琉璃墙,琉璃上依凭着傍晚的几丝霞光,照射出了雪清婉如今的脸庞——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清雅出尘的气韵自那副眉骨中透露而出,确实让人忍不住为之倾伏。 玉指划过自己的脸颊,美眸中闪着一丝金芒,望着这样的自己,她轻笑一声,走到了花淳安的阁中,准备自她的柜中取出那件留仙裙再次放到身上比对一下。 她打开这架柜子,那闪着幽蓝华芒的裙裾就在最上方摆着,伸臂拿出,合上柜门。她来到琉璃墙前方,刚拎着裙子的肩领展开它后,花容骤变,倒吸一口凉气,心如浸寒潭。 只见原本瑰美幽丽的留仙裙变得一片狼藉,裙裾裙角破碎不堪,衣领襟袖皆有缺断,绳线出梢,丝纱扯毁根本无法修补,更别提穿上身。 雪清婉执着这件支离破碎与的裙裾,柳眉颦蹙,敛目细思——这留仙裙早晨还好好的,一直妥善存放在淳安的衣柜里,怎会变得这般残破不堪。 难道是—— 正当她垂目忧虑着此事时,忽然间,后脖颈被人被重重敲了一下,她眼前一黑。 承朔苑。 金丝楠木的圆桌上,照例摆着珠罗绮翠的各色膳食。今日的座上缺了两人,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公主,清婉今日又不来了?”东璃澈替旁侧的花淳安添了一盏茶水,语味淡淡道。这些日子雪清婉很少来承朔苑用晚膳,听花淳安说她日日在茗竹苑中苦练舞姿,忙得每日连饭都用不了一两顿。 “多谢王爷”,花淳安接过那盏茶水,目光里带着些愁绪,“她本说过会儿就来的,但看样子,今日兴许又是不会来了。” “婉儿对许淮闻如此上心,十日后的生辰宴,王爷可将她的舞安排妥当了?”宫浅岚侧目望向东璃澈,优柔音色轻旋而起。 闻言,东璃澈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是自然。太子殿下放心,本王十日后的宴席设成了家宴的规模,不会有闲杂人等出席。除了助兴的歌姬舞姬表演外,清婉的倾城舞会作为轴子戏在最后呈上”,语毕,他看向了正沉浸在美食之中狼吞虎咽的白发少年,问道,“白绪,淮闻今日怎么没来呢。” 白绪从盘子里扬起脑袋,含糊不清地说道,“主人说雪清婉邀他在湖中殿榭里一叙,早先在那儿等着了。” “嗯?”花淳安眨着疑惑的美眸,“我怎么没听清婉说起?” “妹妹,这你便不懂了,私相幽会,婉儿哪好意思跟咱们说呢。”宫浅岚轻笑一声,红瞳打着趣儿地看着花淳安。 听到皇兄讲解,花淳安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桌旁包括东璃澈在内的每个人都泛上了丝暧昧的笑意,聊起天儿来。 只有金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虽同样附和地笑着,但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湖中苑,殿榭下。 月色银丝吊幔呈弧形从殿檐悬下一个个边稍,一绺绺短小精致的水晶玉串绕着殿顶周际垂下,每隔几串就是一盏莲花形的水晶小灯,风过叮咚作响,而殿榭周围的四盏浮水莲花灯也微闪着粉柔的光。 此时殿中安宁详寂,唯有许淮闻一袭墨黑色绘金纹的长袍,望着逐渐拉拢的暮色,孤立孑孓地独坐在左侧的一个席位之上。 今晚清婉邀他来此,会是所为何事呢?见到她,这些日子里心中缱绻萦绕的那些心绪,或许就能疏解了罢。 忽然间,殿榭下的灯光微暗,许淮闻心中一诧,周围忽然响起了丝竹管弦的柔伏声响。他侧头望去,只见两名乐伎装扮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殿榭侧畔,手中正奏着乐器。 许淮闻收回微带不解的目光——雪清婉这是搞什么名堂? 这时,殿榭正中央的光芒忽然放出溢彩,伴随着丝竹的乐律高扬,殿榭顶部垂下十几条七彩绸带,好似层层波涛一般,并有一朵朵粉瓣琼花自殿顶飞散而下,一名身姿诱人的女子蒙着轻盈的面纱,如空谷幽兰般出现在殿中。她上穿羽衣,下着霓裳,纤足轻点彩色缎带,宛若凌波仙子,轻盈优美、飘忽若仙。 见状,许淮闻心中一动,原本平静如水的目光中闪烁出了熠熠的光彩,怔怔地注视着这名女子——那是雪清婉吗? 女子宽阔的广袖开合遮掩,优美的舞步仪态万千。以右足为轴,舒掠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美目流盼,目光最终落在了许淮闻身上。许淮闻还未曾看清女子的眸光,她便转身一跃,接着舞动起曼妙的身姿。 许淮闻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名女子的姿态,心潮在她不经意的魅姿与诱惑下渐渐翻涌着——雪清婉消失这么久,就是为他准备这场霓裳羽衣舞去了吗?暗夜的暮色更衬得她娇艳可人,在他的心头不断地撩拨,让他的眸光只聚焦在她一人身上,仿佛世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就这样,情意绵绵良久后,在羽衣女子最后一个舞步踏完之际,她忽然被绫缎缠绊,轻吟一声,直直倾身倒向许淮闻的方向。 黑裳偏转,许淮闻立刻上前接过羽衣女子,女子娇软地侧倒在他的怀中,目光含情,发出柔酥入骨的声音。 “多谢淮闻公子接下妾,妾提前祝公子生辰吉乐。” ------题外话------ 喜欢本文的宝宝可以加企鹅群1025274248~ 第八十一章 花恋寒雪蝶恋花 听到这句陌生的音色,许淮闻原本柔雅温情的眸光陡如寒剑,冰霜凝动,摘下了羽衣女子的面纱。 只见陶倩正颊生红霞、含情脉脉脉脉注视着自己。 “怎么是你?”许淮闻立刻收回了揽着她肩膀的手臂,后撤一步,音色冰如潭水,“雪清婉呢?” 见许淮闻看到自己后陡转冰冷陌生的模样,陶倩心中一痛,但依然表面温柔娴和地站直了身子,屈膝微行一礼道,“公子,是清婉小姐让陶倩来为您一舞的,她说是感念您的救命之恩,故出此计来博公子在生辰之前一笑。” 闻言,许淮闻出尘的眸光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魔力,扫视着面前的陶倩,“陶小姐这般富有心机,还借清婉为自己的行为做掩饰,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陶倩似乎未曾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轻而易举便被许淮闻看透,眸光中闪过一丝惊慌,接着迅速平复,站直身子端望着许淮闻,音色里带着些委屈,“公子,陶倩知道您心系清婉小姐已久,陶倩那日私下里劝她若对您有心思便尽早告诉您,只是清婉小姐说对您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再无旁的心思。清婉小姐还告诉妾,若妾心里有您,便愿助妾一臂之力,妾也是因着这重缘故,才来此为您一舞……” 听着陶倩楚楚可怜字字真切的话语,许淮闻原本平寂的心忽的产生了一丝动摇,眸光也朔暗了一下——清婉说对自己并旁的心思?怎么可能?那日她不是还说让自己莫要被陶倩蛊惑了么?如今又怎会选择将陶倩推向自己? 看着许淮闻面上的一丝迟疑,陶倩露出一丝得逞地笑意,转而接着委屈地嗔言道,“公子有所不知,妾前些日子去茗竹苑拜访永昼国的公主与太子殿下,正巧见着清婉小姐在院内对着太子殿下翩翩起舞,还见清婉小姐险些绊倒,幸好太子殿下及时将清婉小姐接到怀中,这才化险为夷,而且两人离得那么近,目光中似乎还含着些许情意……” 对着宫浅岚跳舞?还被宫浅岚揽怀接下?这些言辞,让他的胸口,如同被一柄尖刃刺入,许淮闻听到鲜血翻涌的声音。手指微微收紧,攥住了那墨黑的宽袖,他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愈发寒凉,“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府上众人,还有公主殿下都可以为证”,陶倩蹙起柳条般的眉角,目光中带着几许惋惜,“可怜淮闻公子念之喜之,清婉小姐却一心系着旁人。” 闻言,许淮闻回忆起这些日子,雪清婉每日晨起便离开了华宸苑,直到月上枝梢才迟迟归来,每每还有宫浅岚的近身暗卫谷莫冬相送。他本以为是雪清婉为了宁原生意才故意与宫浅岚交好,或者是依托了花淳安这层情分,才得宫浅岚如此青睐。 如今看来,或许是她有心想要接近宫浅岚。 难怪,难怪她总是对自己避而不见,躲躲闪闪,像是隐瞒了什么事一般。那分明是已经知悉了自己的情意,却因心悦于宫浅岚而不愿面对身为她救命恩人的自己啊。许淮闻的眸中染上一抹痛意。 这些日子的思恋,竟是他一厢情愿了? 看着许淮闻的表情,陶倩知道他已经信了自己的话。她上前一步拉过许淮闻的手臂,开口道,“淮闻公子——” “天色已晚,陶小姐请回吧。”说罢,许淮闻抽开手,敛着目转身离开。 陶倩在原地凝滞了一下,不过那张媚人的脸上很快便勾起了一丝妖冶的笑意,望着许淮闻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拢了拢上身的羽衣,遮住后背上的几道疤痕——幸好许淮闻方才未曾注意到这些伤。 这时,一个黑影落在了她的身后,“小姐,事情已经办妥了。” 闻言,陶倩的笑意愈发浓烈,“好,若是他们查起来,把这事儿泼到那位夫人身上便是。” “是。” 黑影离开后,陶倩迈着亭亭的步子,朝着客苑走了过去。 茗竹苑。 花淳安和宫浅岚迈过檐下的绒垫,走进正厅,谷莫冬替二人沏了壶饭后解胀的茶水。两人在案前坐下身来。 望着空荡荡的厅堂,花淳安嘟着嘴感叹一声,“清婉果然去和许淮闻幽会了。” 宫浅岚见自己的箜篌与妹妹的琵琶都已被收好,不由对雪清婉的心细感到几分满意,他执起茶盏微微晃动着,悠然道,“淳安,你别老惦念着婉儿了,人家心心念念都是许淮闻,倒是你,近来与东璃澈相处的也少,等许淮闻过完生辰,你可要好好把握住自己的心上人才是。” 闻言,花淳安眸光一暗,想起那日在承朔苑内,东璃澈轻而易举便覆灭了整个萧王叛军的情景,言语里带着几分失落与不安,“我怕自己嫁给东璃澈后,过上的并不是自己所喜欢的生活。” 听到花淳安的话,宫浅岚眸光一抬——这向来对东璃澈情之所钟朝思暮想的妹妹,竟也发出了这样的哀叹?他手臂微微抬起,摸向花淳安的头,目光中带着温柔的笑意,“淳安,不用想那么多,遵从自己的心就好。” 感受到发间传来的温度,花淳安心中一暖,种种愁绪烟消云散。幸好自己还有皇兄在。虽然皇兄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永远是自己最亲密无间的亲人,是她困惑无助时最温暖的港湾。 “恩!”花淳安小猫似的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啊,遵从本心就好,无论有没有嫁给东璃澈,自己开心就好,不用顾忌那么多,因为有皇兄在后面给自己撑着呢。 宫浅岚刮了一下花淳安的琼鼻,“淳安,上次你遭人劫掳,说明功夫还没练到位呢。等闲暇下来了,记得把为兄赠你的双剑再接着练上。” “知道啦知道啦。” 华宸苑。 与茗竹苑内的和谐天伦之情不同,许淮闻坐在长亭之下,手中拿着一壶清酒,望着如镰的清冷冬月,背影孤寂而哀凉。 清酒烫喉,灼心。 手狠狠地砸在亭子的檐柱上——宫浅岚有什么好的?比起容貌与身位,他哪点比不上宫浅岚了? 雪清婉难道好的是柔魅那一口? 又一拳砸在檐柱上,整个亭子竟摇晃了两下。 白绪见主人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敢颤颤巍巍地远远躲在后面,对着旁边的金野小声道,“主人不是去见雪清婉了么,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金野摇了摇头,靛蓝色眸子中闪着不解,“莫非跟两人吵架了?” 这时,阿玲也凑了过来,三人在后面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着,但谁也不敢去问。 子时,白绪已经回到许淮闻的房里呼呼大睡了,阿玲则搬了个方凳坐在院中,金野变成金绒绒犬卧到她怀里,一人一宠都望着院前的月洞门。 “小姐怎么还不回来啊,真奇怪,就算跟许公子吵架也不至于连家都不回了吧。”阿玲目带倦色的瞅着月洞门,双手支棱着下巴。再瞧瞧亭子下的那人,竟还在那儿坐着——这俩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第八十二章 始料不及生变故 壶里的酒已尽数饮入腹中,却依然解不了愁绪。 望着丝毫没有动静的苑门,许淮闻自嘲地轻笑一声。雪清婉以往虽晚归,但从未到了子时还不回来过,今日看来,她是要留宿茗竹苑了。 心室里的血液像是堵住了一般,很疼,很难受。一想到雪清婉这个时间还跟宫浅岚在同一个院落内,他就…… 终于,耐不住性子的阿玲将金野放到了一边儿地上,走上前去,来到许淮闻身后,“许公子,你跟小姐到底怎么了?” 闻言,许淮闻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语味清淡,“阿玲,你告诉我,雪清婉跟宫浅岚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阿玲一愣,“许公子……你指什么?” 许淮闻轻笑一声,声色深处夹杂着只有一分他自己能感到的疼痛,“清婉她——对宫浅岚有情?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茗竹苑对我避而不见,也是这重缘故?” “啊?” 听到他的话,阿玲一愣,先是目露疑惑,一想才明白许淮闻为何这般落寞地坐于此地,原来竟是误会了小姐跟宫浅岚? 她吁了一口气,直直上前一步,在许淮闻旁边的木雕凳子上坐了下来,认真严肃地说道,“许公子,你可莫要乱想啊。小姐她对你情深义重,她在茗竹苑那是——” 她顿了一下,把想说的话咽了进去,“总之,小姐万不可能对太子殿下有情的。” “情深义重”,许淮闻的眸光闪过一丝光亮,转而又晦暗,“那她为何会日日去茗竹苑中,还在宫浅岚面前起舞?” 在宫浅岚面前起舞?阿玲一怔,这事儿全府上下都瞒得好好的,许淮闻是怎么知道的? 目光一转,见他苍凉颓然的样子,她一咬牙,起身走到他跟前,行了个礼直直对着他说道,“许公子,实话跟您说了,小姐这些日子在茗竹苑,其实是在为您练舞,就是为了在您的生辰宴席上能给您一个惊喜,许公子可莫要误会了小姐与太子殿下啊。” “什么——”许淮闻的手一松,执着的酒壶“咔擦”一声落在地上,溅出一地碎片。他站起身来,看着阿玲,目光中颓靡消散,冰雪消融,被一抹惊喜所取代。 “当真?” “是啊,王爷、公主和太子都知道此事,都为了小姐瞒着您呢。”阿玲叹了口气,蹙了蹙眉头。虽然这样贸然告诉许淮闻有些对不起小姐,但总比许淮闻误会小姐跟宫浅岚有染,一整夜对月惆怅要好啊。 闻言,许淮闻的心中疼痛忽地消散,百感交集。阿玲是清婉的贴身婢女,自然绝不可能骗他,原来清婉一直瞒着他去做的事,竟然是为了自己的生辰备舞? 细想,确实,两个多月的相处里他当然明白,清婉对自己不可能没有一丝情意的。可他却偏生信了陶倩这个外人的话,他明明清楚陶倩是个颇具心机想方设法接近自己的女人,却还是因为太过于在意雪清婉,而扰乱了心智,在此怅然良久,真的是不该。 见着许淮闻舒心的模样,阿玲也舒了心,“所以啊,许公子,您就别担心了。小姐对您的用心程度,大家都看在眼里呢,您就好好安心等着自己的生辰宴吧。” 许淮闻的面上露出一丝久违的淡笑,“好——”,接着目光中涌动出几丝疑色,“她今日是练舞太累了,才未回来?” 想到这儿,阿玲也皱起眉头,看向寂静无人的月洞门,“不该啊,小姐按照常理来说应该都会回来的,我听白绪说小姐邀您去湖中殿榭叙谈了,我们都以为是您与小姐起了矛盾,小姐才未曾回来。许公子,在那之后小姐去哪里了?” 闻言,许淮闻皱了一下眉,心中不安的感觉陡然升起,“我没有见到清婉,是陶倩借清婉之名邀我去了湖中殿榭。” “啊”,阿玲有些失色,“那小姐会不会出什么事?” 许淮闻想到前些日子探知到关于陶府小姐是杀害那些貌美女子嫌疑人的消息,眸光凝动,心生寒意,“我去茗竹苑问问,阿玲,你去承朔苑通知东璃澈。” 阿玲赶忙点了点头朝承朔苑的方向跑去,金野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立刻化为人形,跟在许淮闻后方,施着轻功疾步朝茗竹苑前去。 箬南东城,南狱。 “今儿陶小姐送来的美人儿可是人间极品啊!你见了没有?” “还没有,今儿累得慌哎。” “那咱去验验货呗。” “你去吧,我先歇会儿。” 两个狱卒围在木桌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脸上透着猥琐的表情。 雪清婉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身子底下是潮湿冰凉的地面,双脚似乎还被什么东西绑着,勒得生疼。 眯着眼睛看去,面前的景象模糊,画面昏暗。忽然她感觉到自己被扯着头发拽了起来,面前出现了一张油光满面的大脸盘子。 “天啊,真是个跟嫦娥仙子似的妙人儿,兄弟们,大便宜喃!”大脸盘子朝后面喊了声。 雪清婉心里一阵惊悚,瞬间清醒了大半。她看清楚了眼前素不相识的肥佬目光恣意地游走在她身上,顿时感觉事态不妙。 大脑飞速地旋转,必须得还是先稳住这满脸欲求不满的肥佬为妥。雪清婉忽地赔脸谄笑起来,试探地问道,“这位大哥,敢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呦,这声音真他娘的好听,喊起来肯定够酥够媚。既然叫老子大哥了,就告诉你吧,这儿是南狱,是箬南城最大的监狱。” 雪清婉定神一看,果然这肥佬身上穿着狱卒服。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茗竹苑里,广袖留仙裙被毁致使她忧虑万分,怎么就到监狱来了? “那……小女为何会在这儿呢?” “当然是来让你的大哥们好好享受的,哈哈哈。老子去找你别的大哥过来瞧瞧。”肥佬捏了一把雪清婉的嫩脸儿,松开她的头发,朝铁栏外走去。 谄笑一点点褪去,瞳孔中闪射着刻骨寒意,心,如同浸到了海底,冰凉窒息。究竟是谁把她拐走,将她扔在这么个豺狼野兽聚集的牢狱? 忽然感觉腰间硌着块什么东西,雪清婉艰难地将手摸到身后,抽出这块东西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东西,竟然是柳春琅的曾带过的一支珠花镶玉花簪。 ------题外话------ 文文上架啦~在评论区留言五十字以上关于文章内容的评论,奖励20个潇湘币,快去留言吧~ 第八十三章 压迫质问探去向 茗竹苑。 “清婉不是跟淮闻公子你幽会去了么,你们来茗竹苑干嘛?”花淳安发丝有些凌乱,披着一件绒衣外套,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正厅门前,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个人。 忽然间,她好像回过神了似的,原本娇美茫然的面上陡然添上几许惊色,“你们是说,清婉不见了?!” 这时,宫浅岚也拖着大红的睡袍从楼上走了下来,听到几人的对话后,音色酥软道,“不见了?雪清婉晚膳时没有去找你么。” 看着面前红裳黑发交织的男子,许淮闻之前的怨意早已消散殆尽,目光中只带着焦灼,“没有,那时是陶倩借清婉之名邀我去的湖中殿榭。” “这样……”宫浅岚垂睫,眸光微暗,思虑起来。 “又是那个陶倩!”花淳安怒嗔出声,对着许淮闻道,“淮闻公子,定然是陶倩在背后搞鬼把清婉弄失踪了,我上次失踪定然也跟这个陶倩脱不了干系。” 许淮闻想了一下,接着语气中带着霜寒道,“决明,去把陶倩带过来。” “是,主人。” 这时,阿玲跟东璃澈也从苑外走了过来。 东璃澈钗冠系半垂半,看上去也是从睡梦中刚醒过来的样子,紫衣飘漾,踏步来到许淮闻身旁,声音中同样带着严肃,看着他道,“听说清婉不见了?怎么回事?” 花淳安见东璃澈来,立刻上前去,语气中带着微微压制了的愤意,道,“王爷,是陶府的那个小姐,傍晚时借了清婉的名义将淮闻公子唤走,清婉也大概是那个时间点失踪的。咱们以为清婉跟淮闻公子在一起,淮闻公子以为清婉在茗竹苑,这才拖到这会儿才发现。” 闻言,东璃澈眉梢微皱,“陶倩?” 接着顿了一下,他向许淮闻问道,“府里上下都找过了么?” 站在后方的金野微微点头,“嗯,我能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不在琼华苑中。” “那便派人去将陶倩带过来问话。”东璃澈的邪眸中乌云搅动,这个陶小姐来他府上难道真的目的不纯? 花淳安曾对他说过,她失踪可能与陶倩有关系,他本以为是花淳安随意猜忌的,没想到此番真的出了事儿,还是在琼华苑内。 这万一雪清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许淮闻大抵是要恨自己一辈子了。 “主人,人已带到。” 决明办事很是迅速,几句话的功夫便把陶倩押到了许淮闻面前。 见人来后,许淮闻冷眸直直逼视着发丝披散衣着单薄的陶倩,道,“她在哪。” 三个字冷如冰锥,敲刺在了陶倩的心上。 她满脸惊慌失措,眼角含泪,娇音里带着哭腔,“淮闻公子,妾不知您在说什么……谁在哪?清婉小姐不见了么?” 这时,许淮闻手中忽然多了柄决明递来的利刃,直抵在陶婧颈动脉上,平日温清如风的眼神宛如修罗,“我再问你一次,雪清婉,在哪。” 感受到颈上的冰凉,陶婧心中陡凉,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仙态绝美的温雅男子,竟有这么狠厉的一面,缘由竟是那个身为林家弃女的雪清婉? 傍晚那时许淮闻温柔揽过她腰肢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惜那根本是她自己骗了自己——许淮闻眼里,就只有那个雪清婉。 压过心头的不甘与怨恨,她声音颤抖着说道,“清婉小姐……清婉小姐不是应该跟永昼国的太子殿下在一起么……”说着,目光还不时看向那个红衣倾绝的男子。 见状,宫浅岚的红眸闪过几丝幽深的光——这个陶倩怎么往他头上泼起脏水了?他看向许淮闻,却见许淮闻依然执着刀刃冷目对着陶倩,这才松了口气,他可贪不上被许淮闻误会的罪名。 “啪!”一声清厉干脆的巴掌声响起,花淳安上前一步,怒目嗔视着陶倩,“你在胡说些什么?清婉怎么就会在皇兄那里了?!陶倩,你赶紧说清婉在哪儿?清婉若有什么事,本公主绝绕不了你!” 陶倩捂着泛痛的脸,眸光含泪,见许淮闻不为自己的话所动摇,花淳安也拼命维护,陶倩唇齿一咬,朝向东璃澈的方向,至诚至哀地喊道,“王爷啊,陶倩不知道公主殿下他们在说什么,陶倩只是在傍晚的时候给许淮闻公子献了一场舞蹈,完全不知道清婉小姐在哪里啊!” 东璃澈看着与自己颇为交好的陶家老爷的千金,心下有些为难,但奈何许淮闻和花淳安都怀疑到了她头上,若真是陶倩做的,自己保下陶倩耽误了雪清婉的小命,也不好跟许淮闻交代——他音色微微转冰道,“陶小姐,本王劝你还是如实交代为好。” 听到东璃澈也以这般态度对待自己,陶倩知道,此番或许是躲不掉了。于是她止住了哭泣,她低垂着头道,“你们不信便罢了,清者自清,明者自明。” 接着不论许淮闻跟花淳安如何逼问,陶倩都缄默不语。 花淳安气急败坏却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一面踱步一面叹气,“都怪我把清婉一个人留在茗竹苑,早知道硬拉着她一起去用膳了,唉,清婉偏要紧着这个时间点练舞……”说到这儿,花淳安发觉自己把这事儿说漏了嘴,停顿一下,看向许淮闻,却见许淮闻点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清婉练舞的事儿了。” 闻言,花淳安松了口气,却更添愁绪。她亲眼看着雪清婉为许淮闻日日练舞,挥汗如雨,甚至多次险些受伤,如今这份惊喜,全毁在这个满脸写着婊气的陶倩手里了。 许淮闻听花淳安说雪清婉紧着饭点儿也依旧练着舞,心疼更胜一重。清婉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东璃澈见陶倩丝毫没有想要交代的意思,蓝眸中却划过了几丝迟疑——莫非真的不是她做的? “为今之计我们还是快些派人去城中找到清婉,以免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东璃澈转目正视向众人,目光里含着凝重。 许淮闻点点头,正当他们准备派出各自的暗卫出府寻找时,金野忽然上前一步道,“我想起来了,我应该知道主人在哪。”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金野身上。 只见金野从襟间取出一个锦囊——许淮闻看到锦囊后陡然想起,当时在森林中订立血契后,白绪曾要过几根他的头发,说是能随时随地找到他。这意味着金野也同样留下了雪清婉的发作为引路之物。 许淮闻的心得到一丝平复,这下清婉的行踪有着落了。接着,他紧紧注视着金野接下来的动作。 金野掌心向上而执锦囊,靛蓝色眸闭合,作思冥想,一副地图逐渐呈现在他的思想里,穿过一道道水街,最终停留在了一座阴暗的建筑前,他看到了两个字—— “主人在南狱。” 听到面前的金发男子念出“南狱”两个字后,正在地上伏跪着的陶倩身体忽颤,他怎么会知道? 南狱? 许淮闻、宫浅岚与花淳安皆目生疑云,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只有东璃澈听到这两字后蓝眸如卷雷云,波涛汹涌。 许淮闻注意到东璃澈神色的变化,心知不妙,问道,“澈,南狱是什么地方?” “箬南东城羲名水街右数第三条支道十一号。” “什么?”许淮闻听到东璃澈报出一串地名,蹙眉不解。 东璃澈忽然目露焦忿,左手使劲推了一把许淮闻,凛寒之声放大数倍,“你快去啊!南狱狱卒如同豺狼野兽,那里是女子的炼狱。你若晚去一秒,雪清婉名节不保!” 第八十四章 虎狼之地城南狱 南狱。 雪清婉看着手中的花簪,长眉紧蹙,目光中满是冰冷与诧恨。 她没想到,柳春琅竟真的一路追踪自己至箬南城的琼华苑,想方设法将她送到这么个炼狱般的地方,如此执着地想要除去自己这个残留的祸患, 不愧是当初那个毒害诬陷她的狠绝女人,是自己疏于防患,把她想的太简单了。雪清婉将簪子收到袖口里,眸光低暗冷肃地望着周围的环境。如今莫秋出去调查兵器厂还没有回来,自己身处着无处可逃的炼狱中,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脑海中闪过许淮闻的脸——也不知道琼华苑里的人们有没有得到消息。 不行,不能指望旁人,等他们来救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了,到时候她恐怕早已成了这群狱卒的腹中之食,连活着的机会都不会有。 雪清婉抬目,忽然注意到刚才那肥佬离开时没有锁铁栏门。她眼神一亮,想要站身起来,但双脚被绳子紧紧绑着,双腿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目光又一暗,自己这是被人下了失去力气的药物了——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将刚放入袖口中的簪子取了出来,咬着牙用力在手臂和小腿上扎出几道血印。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前,雪清婉立刻将簪子重新藏会袖中,陡然伏地,佯装浑身无力。 一个精瘦得只剩骨头的狱卒走了进来,伸手扬起地面上倒着的雪清婉的下巴,反复打量,涎水欲滴,“上品啊,上品!” 雪清婉心里厌恶至极,但脸上露出一面媚笑,“大哥这样瞧着奴家,奴家会不好意思的。”说着,眼眸娇羞地低垂。 瘦猴立刻被这声音勾得欲望迭起,看着雪清婉娇羞诱人的美貌,手更用力地抬起她的脸,“呦,以往被送来这儿的女人都哭爹喊娘的,你不怕吗?” “奴家不怕,奴家这种在青楼里待惯了的风尘女子,伺候几位大哥当然不成问题。”雪清婉主动将手臂搭到瘦猴的肩上,灿笑而语。 “青楼?”瘦猴原本燃起的欲望忽然被浇灭了一大半,声音里带着些犹豫,“你身上有没有那种病?” “当然没有,奴家保证会好好伺候大哥们的。”正巧这时,雪清婉搭在瘦猴肩上手臂的袖子微微向下滑落,自然而然露出了刚才她用簪子扎的血印。 “瘦猴!你看她胳膊!”铁门外的肥佬指着雪清婉手臂上的红印,对瘦猴叫喊道。 瘦猴低头一看,立刻像躲瘟疫一样避之不及地把雪清婉撂到了地上,拍打着刚才被雪清婉碰过的肩膀,啐了一口痰厌恶地咒骂道,“臭婊子,居然骗老子,真他娘活腻了!”说着,抄起腰间的鞭子就抽向了雪清婉。 啪! 背上传来了彻烈的疼痛感,雪清婉倒在地上,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痛楚,渐渐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浸湿了一大片衣服。 啪!又是响亮的一声,还伴随着衣裳被划开的“呲啦”声。 打就打吧,总比失了贞洁要好。 雪清婉闭上了眼,就当她在等待第三道鞭子落在身体上时,瘦猴却迟迟没有动手。她缓缓睁开眼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四个满身横肉的彪形壮汉走到了铁栏里面,身上还都穿着狱卒服,似乎比瘦猴和肥佬高一个等级,其中一个正扯着瘦猴的鞭子,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别把老子的女人弄坏了。” “老大啊,这这这女人是青楼出来的,身上有那种病,你看她手臂!这女人不能碰啊!”瘦猴立刻伏倒在地,拉着打头壮汉的腿说道。 “滚开!”被称为老大的人一脚将瘦猴踹开,瘦猴立刻跑出铁栏,拽着肥佬躲到了外面。 壮汉老大来到雪清婉面前,粗蛮地掏出她那只有几道血印的手臂,仔细查看一番后,扬起一巴掌扇在雪清婉脸上,“贱女人,还真有胆量,居然敢在老子的地盘骗人。” 这一掌打得很重,雪清婉原本美似雪莲的颊上霎时间多出五道红痕,唇角流出几滴鲜血。 这个壮汉果然不好对付。雪清婉嘴角含血,眸光陡凉,知道事态开始变得难以控制了。 罢了,大不了撕破脸皮来搏一次,是死是活听由天命。 她用尽力气支撑起了身体,手里攥起袖中的尖利花簪,目光凌冷如同冰刃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浑身散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我警告你们,我是琼华苑五主之一雪清婉,当朝寒阙王、永昼国太子与公主乃吾之挚交,你们倘使敢碰我一下,南狱必将血溅七尺。” 几个彪形大汉被这股凌厉之感所震慑,听到雪清婉的话后,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他们当然知道前段时间东璃澈在月竹轩设宴邀贵同住一事,若面前这女子真是那几人之一,他们岂不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 “别听这女人的鬼话,雪清婉?呸!月竹轩的人都传那个雪清婉相貌平庸,你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还自称是她?何况送你来南狱的人,就算冒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琼华苑的人吧?你们可动动脑筋想想。”壮汉老大对雪清婉的话完全不以为意,对身后几个人说道。 几个彪形大汉听完老大的话后,想了几秒,纷纷点头称是,目光里的惧怕全然消失,然后又都恶狠狠地看向雪清婉,其中一个人提议道,“老大,这女人三番五次欺骗狡辩,我看这种女人必得好好被折磨一番,才能堵住这张胡言乱语的嘴!” 闻言,雪清婉的心瞬间沉到了海底,眸子里掠过一丝绝望。前段时间东璃澈在月竹轩的设宴自然是满城皆知,而她在宴上出彩的表现自然也传到了百姓们的耳中——一个相貌平凡却一点儿都不简单的女子。只是近来容貌逐渐恢复,与当时自不可比,这些狱卒不信她所言,也是理所应当。 原本欣喜于日渐恢复的容貌,如今它却将自己葬送到了穷途末路,真是悲哀而可笑。 这几名大汉此时的眼神里充斥着凶恶与残暴,决定要好好把她折磨一番。两个壮汉走出了这间牢房,再一回来,其中一个壮汉手里端着个木盘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扣手竹夹、刺骨银针、带刺儿的铁链子、调制好的浓酸瓶等等,而另一个壮汉手里则拿着块扎满了铁钉的长木板。 雪清婉见状,呼吸一窒。 第八十五章 濒临身亡思情现 雪清婉曾素闻牢狱刑法之残厉,牢中女子被辱之惨极,却未尝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颤抖的手紧紧握着袖中的花簪,目中满含惊惧地看着那块扎满铁钉的长木板。 “你们两个过来,把她的衣裳脱掉。”壮汉老大指着铁栏门外的肥佬与瘦猴,厉声道。 那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到了雪清婉面前,似乎还对她手臂上的红印有所忌讳,不敢上手。 另外一个壮汉见状后,不耐烦地把肥佬和瘦猴推开,“有这等好事还不要?滚边上去。” 这壮汉目光里满是**,双手扯开雪清婉的衣衿,露出她的贴身里衣,以及莹白如玉的锁骨。就在这壮汉想有进一步行动时,雪清婉直接从袖中掏出攥着花簪的手,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向着壮汉的颈部狠狠地刺去。 “啊!”随着一声尖厉的叫声,这壮汉斜倒而下,痛苦地捂住鲜血直流的颈项,睚眦欲裂地看向雪清婉,“你这个贱人!老大,弄死她!” 几滴温热的血溅在雪清婉脸上,壮汉老大见状,气急败坏地夺过雪清婉手中的花簪扔到地上,一拳打在雪清婉背上,如同重磅般击得她五脏俱痛,鲜血自唇中涌出,她随之朝前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雪清婉喘着气息,眸中闪过一丝因疼痛而起的泪光,侧目看向这群人面兽心的狱卒,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壮汉老大正凶厉憎恶地瞪着她,对其余两名壮汉吼道,“别管她衣服了,直接撂到铁钉板上!”他在这南狱待了这么多年,这种犟脾气的贞烈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居然敢刺伤他的人?他看这女子肤白貌美脱于凡俗,本想留着她慢慢玩弄,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自己,现下看来,让她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那两个拿着刑具的壮汉立马行动,一个将铁钉板平放到地面上。另一个壮汉把装着刑具的木盘子撂到一旁,将身上痛到已经无法动弹的雪清婉硬生生朝铁钉板拖去。 雪清婉心下彻底绝望,已然无力反抗,只得任着那壮汉拖着自己到铁钉板边儿上。壮汉拽起她的胳膊把她扛起来她举过头顶,直直地朝密密麻麻的尖锐钉尖扔了下去。 雪清婉痛苦地闭上双眼,再次看到了死亡。 第一次是在香簌城寿衿楼,毒发之时。 第二次是她在空中,面向这长钉。 她能想象到自己身体被它们刺穿后的情景,千疮百孔,血流成河。 就这样两次都栽在了柳春琅手中,大仇未报,她真的是不甘心啊。 小时候听到有人说,临死前想起的人,是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 她在寿衿楼倒下时,脑海中想到过母亲、苏墨,还有那个送她回家的少年。 今日…… 当那绝美的面容浮入脑海时,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原来终究是动了心。 淮闻。 淮闻,对不起,清婉没能在你的生辰之日将那场舞跳给你看。 你可知道,清婉对你,何止友情,何止知音? 你是我黑暗里的温明,你是我夜宇里的星辰。 你是我从小就埋在心底的朱砂痣,暗无声息地悄然滋长了许多年,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年鲜衣怒马,已经注定了我的心将沦陷于你的双眸之间。 如果有来生的话,清婉还想再见到你。 在感受钢针快要刺入体内的恍惚间,她闻到了一股清凉而芳香的味道。 紫蔻,与香叶天竺葵,交织入息。 这是死前的幻觉吗…… 不是的,不是的。 雪清婉唇角露出一丝安心的笑,任由自己落入那温暖的怀抱中。 “清婉,淮闻来接你了。” ------题外话------ 在评论区留言五十字以上关于文章内容的评论,奖励20个潇湘币,快去留言吧~ 第八十六章 火光滔天狱成烬 望着怀中软如无骨、唇边含血的女子,许淮闻心碎如割。 东璃澈在殿榭中告诉他南狱是怎样一个炼狱之地后,他如五雷轰顶,一刻不停,赶往南狱。 在途中运功飞奔跃跨时,无数次地想到雪清婉在南狱中将会经历些什么,心,如同在火上煎烤一般,焦虑万分。 他这辈子没跑得那么快过,仿佛只要晚一秒,他就会失去最珍贵的人。所以,当他看到她的躯体被临空抛向铁钉密布的木板时,如同见识到了这一生中最可怖的画面。 大概看了一下她身上的伤,虽然比较严重,但不致命,而且衣衫虽微有凌乱,但并不像被侵犯过的样子。 还好,赶上了。 许淮闻伸出玉指,将她的一缕黑发拨到耳后,极尽温柔。 “淮闻……你怎么这么慢啊……”雪清婉微微张开双眼,望着面前的男子,声音时断时续。 “清婉,抱歉,让你久等了,”许淮闻满目愧责,望着怀中的雪清婉,将她的衣衫整理好,稳声道,“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语毕,许淮闻以一手之力将雪清婉紧紧搂在怀中,另一手执着那把寒光闪耀的长剑。他抬目看向面前这几个狱卒——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雪清婉将遭受到这些人怎般凶残淫恶的凌辱? 想到这儿,许淮闻眸中忽升血色,衬得他宛如地狱里来的修罗。 “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壮汉老大看着许淮闻将他要折磨的囚犯救下来后,怒气冲天,一拳挥向了许淮闻。 许淮闻微微侧身避过那一拳,指间剑出,凌光闪,血喷涌,人头落。 壮汉老大就那样被砍了头,青眼大瞪的脑袋一骨碌滚到了剩下的狱卒面前。这些狱卒哪见识过这副血腥场面,平日里都是肆意扎在女人堆里享受,从没想过会因为得罪一个女人惹祸上身。看着那骨碌过来的脑袋,狱卒们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散而逃。 许淮闻怀中搂着雪清婉,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块与环境格格不入闪着耀光的花簪,他以为是雪清婉的,便捡起来收入了袖口中。 这时,决明闪身落到了许淮闻身后,禀告道,“主人,属下已探查过了整个南狱,狱中关押着好几名箬南城中近来失踪的无辜女子,还有那些犯了小事小罪的女子,都经受过了这里狱卒的凌辱和折磨,精神大多已经不正常了。” 听完决明之语,许淮闻眸渐阴暗——若是他晚来一步,清婉就要和那些女子一样了。 心被无边的愤怒与恨意所包裹住,那双眸子暗的如同雷云,声音冷的像是尘封千年的积冰。 “南狱中的狱卒,一个也不许留。” “是。”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在暗黄腐朽的牢狱中穿梭,不断有骇人的尖叫声发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与恐怖的气息。 狱外,许淮闻怀中揽着雪清婉,最后一剑划落,两个守门狱卒骤然倒落。长剑入鞘。 “主人,狱里关押的女子怎么处理?”决明在许淮闻身后问道。 他冷声道,“全放了。然后烧了这里。” “是。”决明应声,回身进入狱中。 不久后。 残月高悬,火光灼红了半边天空,烧去了南狱里一切无法可想的污秽与罪恶。 一片喧嚣混乱之外,高筑屋檐上,许淮闻怀抱清婉,绝世仙影独立。 正子时,钟音响起。 许淮闻低眉看去,精疲力竭的雪清婉正半睁眼眸看着他。 他注视着怀中面容惨白而清美的女子,目温如水,轻柔启齿,“差一点,我就在同一个季岁里,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了。” 冬日……是许淮闻母亲的忌日…… 雪清婉眸中氤氲起薄薄水雾,伸出五指想要触碰他的眉梢,却在半空中坠了下去,眼睑随之亦阖。 许淮闻指骨倏忽攥紧,目中再露阴冷寒霜。俯在清婉耳边轻语一句,“清婉,我们回家,去处置那个伤害你的人。” 语毕,月下这双惊艳绝绝的身影轻跃远去。 茗竹苑。 热腾腾的茶水没有人去喝,几人都各怀心思地坐在正厅内,等待着消息,而风珀接替决明羁押着陶倩在侧。 宫浅岚手指环着袖角打转儿,心里有些忐忑。老实说,雪清婉死就死了,便无人能阻止自己通过玉锦商号吞并宁原了。只是……红眸微闪,这么一个机灵女人,死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金野,清婉那边有什么动静么?”花淳安见许淮闻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柳眉绕愁地问向一旁的金野。 金野手里紧紧攥着那锦囊,在方才听完东璃澈说南狱如何如何可怕之后,心中就忧虑的不行。现下听花淳安一问,他再次闭目冥想起那张地图,忽然睁开眼,目光里带着些欣喜,“主人正朝着琼华苑的方向来了。” 闻言,花淳安长吁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笑,“看来是许淮闻把清婉救出来了,太好了。” “只是——”金野话锋一转,金眉又打了褶子,“主人气息有些微弱,怕是受了重伤。” 东璃澈闻言,那双原本就压抑的蓝眸变得更加黑沉。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厅前的门被兀地打开,只见许淮闻怀中抱着气若游丝的雪清婉走进来,音色略带一丝焦急道,“澈,帮个忙。” 花淳安见雪清婉身上斑驳的血迹和惨白的面色,心中一凉,慌忙走上前去,美目含泪,“清婉这是怎么了。” 这时东璃澈也跃步而来,用手指探查了一下雪清婉的气息,接着把了下脉,眸光中原本的晦暗渐渐消失了来,“伤的虽有些重,但没有太大问题。本王去备药,你先将清婉安置回华宸苑。” 许淮闻微微点头,目光扫到了一旁被风珀押着跪在地上的陶倩,目光如噬,手握回到了剑鞘上,华袍一闪,利剑直指陶倩的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原本陶倩见到许淮闻将雪清婉带回来后,心里便满是惊诧与愤怒——这个女人真是命大。这下见许淮闻拿剑指着自己的喉,更是满心生凉。她凄笑一声,注视着许淮闻怀中的女子,道,“南狱豺狼野兽之地,清婉小姐的身子想必已经不干净了,就算公子将她救了回来,但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取我一个无辜性命,值得么?” “清婉的清白,岂容你一个怙恶不悛的妇人侮辱?”听了陶倩这番污蔑清婉的话,许淮闻原本柔雅倾绝的面色上,冰寒与怒火相交织,殷生出一片杀意。 怙恶不悛的妇人?陶倩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他这几个字中轰然碎裂,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竟换来这样一句评价? “好,公子要杀便杀,陶倩不会反抗。” 正当他袖动欲要弑了陶倩时,忽然“叮当”一声,一个东西从许淮闻的袖中掉落了出来。 “许公子,等等!”后面的阿玲眼尖,瞧到了那东西,忽然叫喊道。 第八十七章 花簪引疑暂脱险 许淮闻的剑已经挨到了陶倩的颈上,听到阿玲的声音,他眉梢一皱,微微收了下剑气,残余的剑力扫到了陶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几丝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怎么,阿玲?”许淮闻心中虽有些恼了阿玲打断自己的行动,但毕竟阿玲是雪清婉的贴身侍婢,有什么话还是听她说说的好。 阿玲上前一步,捡起了方才从许淮闻袖中掉到地上的东西,眸子微微转动,闪过了些疑惑,“许公子,这枚花簪,阿玲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清婉的么?”许淮闻方才掉到地上的东西,正是他从南狱中关押雪清婉的牢房地上捡到的那枚花簪。 “阿玲整日在小姐身边伺候,并未见过这样一枚花簪”,阿玲摇了摇头,忽然某段记忆一闪而过,她拍了一下腿,道,“阿玲想起来了,这枚花簪是林夫人……是柳春琅的!” “柳春琅?你可确定?”闻言,许淮闻有些眸间闪过一丝诧异,转而被阴沉的迷雾所取代——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阿玲立起身子走到许淮闻跟前,将花簪执到他面前,正色道,“阿玲确定。许公子请看,这枚花簪上的镶玉是鲜有的寒野温泉产物,是林家商队在荒蛮寒野中探寻到的,当时林家老爷得到这枚玉石后便命人打造成了花簪,他把这枚花簪赐给柳春琅的时候,阿玲和小姐都在场呢。” 听到阿玲的话,许淮闻沉默了下来,在脑海中思索着此事,“这花簪是我在关押清婉的牢房里发现的。” 闻言,在场众人皆若有所思。东璃澈蓝眸微凝,他自是知道雪清婉与柳春琅之间的过节,此番莫非是柳春琅在背后作梗? 至于花淳安和宫浅岚,就算不清楚柳春琅具体对雪清婉做过些什么,也知道雪清婉被宣称身亡叛家与柳春琅脱不了干系。这下,深刻怀疑陶倩是罪魁祸首的花淳安,目光中闪过几道迟疑——难道抓走雪清婉的不是陶倩? 跪在地上的陶倩见众人皆有迟疑,便抓住这个时机,立刻俯下身子哭诉起来,“许公子,陶倩说了,这事儿真的与我无关。清婉小姐失踪的时候陶倩正与公子您在湖中殿榭下,哪有机会将清婉小姐抓去南狱啊!” 许淮闻静立在原地,目光如清冷碧透的竹矢一般扫视着眼前切情啜泣的陶倩,心中估量着这事儿。东璃澈上前一步,同样瞧了几眼地上梨花带雨的陶倩,道,“林家夫人的花簪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牢狱里,此事儿若真是柳春琅所为,那便冤枉陶小姐了。” “在事情还未有定论前,她的嫌疑洗刷不掉。”许淮闻的音色虽冷,但还是缓和了半分。 “现下给清婉疗伤要紧,本王会派人将陶小姐看束在客苑之中,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东璃澈转着目对风珀道,“去将陶小姐安置回客苑。” 风珀点了下头,将陶倩从地上扶起身来。陶倩有些颤着跪麻了的双腿,目光中衔着感激之泪地朝着东璃澈道,“谢王爷,陶倩相信事情定会水落石出的。” 说罢,便在风珀的搀扶下离开了茗竹苑。 花淳安见东璃澈和许淮闻都未再继续追究陶倩的责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长叹了口气。 “南狱那边,你——”见陶倩走后,东璃澈看向许淮闻,问道。 “狱卒尽亡,南狱我烧了”,许淮闻清淡地开口。 闻言,在场的人们眼中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许淮闻——看似如此高雅清绝的男子,居然屠了整个南狱? “都死了?还烧了?”东璃澈眸光一暗,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他本想着许淮闻最多杀几个狱卒把雪清婉解救出来,没想到他会把事做的这么绝,还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许淮闻。 不过,南狱作为官府设置的女子监狱,实在是个禽兽之地,他一直想革治一番。经许淮闻这样一办,倒省了自己的功夫。 “烧就烧了,本王明日帮你处理一下。”东璃澈轻叹一气,道。 “进来箬南城中许多失踪女子都被关在这里,我虽然将她们都放了出来,但精神几乎都不太正常了,也是可怜。”许淮闻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一想到清婉差点葬送在那块扎满钉子的木板上,他就觉得自己只是杀了那些狱卒,真的不够解恨。 花淳安只觉得南狱那些人自是死有余辜,这时她的目光重新聚集到满身是伤的雪清婉身上,柳眉微收,“还是先将清婉的伤疗好吧。” “那我先带清婉回茗竹苑了。”许淮闻对着东璃澈道,两人相视点首,接着许淮闻便卷裳轻跃而出,阿玲拿着那枚花簪,和金野也紧跟着去了。 “夜里叨扰,请太子和公主殿下休息吧,公主若担心清婉,便待明日再去探望。本王去给清婉配置些药材,先行告辞。”东璃澈对着二人拂袖浅行一礼。 花淳安回了一礼,目送着东璃澈离开。 “唉,林家夫人的花簪怎会在那牢房里呢,这下真是便宜了陶倩。”花淳安摇摇头将大门合上,走回到宫浅岚身边坐下身子来,玉指轻轻敲着桌子,目光里带着愁色。 一直坐在后面不动声色的宫浅岚红眸轻留转动,带着一丝执掌整件事情脉络的意味,“这事儿,绝不可能是你们口中的林家夫人做的。” “为什么?”花淳安闻言转头,眸里扑闪着疑惑。 “呵”,宫浅岚轻笑一声,“林家夫人有什么必要犯这么大风险亲自将雪清婉送到南狱当中,还遗落了最具识别性的花簪?再者,琼华苑守卫森严,林夫人怎么知道雪清婉下午那个时段是独身一人在琼华苑中,东璃澈自然不会让林夫人安插人在琼华苑内。还有,近日箬南城中那些女子失踪案,包括你被掳走的事儿,总不可能是林夫人所为吧?” 听到皇兄的推理分析,花淳安眸中的疑惑之雾渐渐散开,染上一丝灵光,接话道,“皇兄说的对啊,再说,林家夫人何德何能把清婉送到南狱之中?她虽贵为夫人,但远居香簌城,哪能这么快把箬南城的关系打得这么透彻?” “嗯,所以,这事儿只可能是熟悉箬南城的人所为,而且这人就在琼华苑中,时刻盯着雪清婉的动静。”宫浅岚长指捋了下有些柔乱的黑发,轻言道。 “就是陶府小姐,陶倩!”花淳安轻喊出声,眸光里放着溢彩,却又染上一重疑色,“只是,南狱中的簪子……怎么解释呢?还有,她若是因心悦于许淮闻而对清婉怀恨在心,那箬南城中其他女子或身亡或被抓去南狱,又是为何呢?” “那簪子,要么是陶倩打探清楚了雪清婉的真实身份,知道她跟林家夫人的过节,为了摆脱罪名,托人从林家拿出来的。要么,就是她跟柳春琅相互勾结,共谋此事。至于其他女子——”宫浅岚微微停顿。 “嗯?”花淳安睁大眼睛等待着皇兄接下来的话。 “本宫也不知道。乏了,走,睡觉去。”宫浅岚话音一收,红裳微旋,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准备朝楼上走去。 “皇兄!”花淳安蹙着俏眉嗔喊道,接着也站起身来,拽着宫浅岚的袖子一面撒娇一面朝楼上走去,“你不告诉王爷和许淮闻他们嘛?他们怎么还没皇兄聪明……” 第八十八章 累累伤痕刺痛心 华宸苑。 许淮闻长袂微垂,坐在雪清婉的架花榻旁,望着榻上躺着的毫无血色的女子,眸光里带着暖风似的温柔,带着窸窸窣窣的心疼。 金野新打了水来,阿玲把水倒到盆子里,将一块巾布仔仔细细地沾湿,再拧得半干,来到床榻跟前,正要替雪清婉擦脸。 “我来吧。”许淮闻道,接过了阿玲手中的巾布。他身子微微前倾,探出手臂,精细地擦拭掉雪清婉唇角已经有些凝固了的血痕,再执起她的手臂,拭去她手腕上的灰渍。 “唉,小姐此番真的是遭罪了。”阿玲目光愁苦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雪清婉,心生哀痛——这么好的主子,怎么偏生麻烦事都落到她头上呢? 这时送药的侍女走了过来,将药呈到了许淮闻跟前,低眉垂首地说道,“公子,这是王爷配的两副药,雪瓷碗里的是内服药,有祛伤定心之效,青瓷瓶里的是敷在体表伤口处的,两种药都是一日三次地使用。” 阿玲接过盛放着两种药的雕木方盘,放置在了床边的漆墨长案上,正要端起那碗内服药水,许淮闻便道,“今日你和金野也劳心了,先下去歇息吧,清婉这里我看顾着就好。” 在一旁沏好了一壶凝神茶的金野,刚想说要跟许淮闻一同照顾主人,阿玲便转过头来对他使了个眼色,金野见状眸光微带上一层犹豫,转目看向许淮闻悉心认真顾着主人的模样,便将自己的话收了回去,对着阿玲点点头,接着微倾身子对着许淮闻道,“许公子,我沏好了凝神茶,您要是乏累了就用上一些。” “嗯。”许淮闻依旧低着头,擦拭过雪清婉身上别处沾染的污渍。 见状,阿玲退了几步,对着许淮闻行了个礼,便与金野一同离开了雪清婉的寝厅,闭上了门。 床畔,许淮闻望着脸上已经差不多白净了的雪清婉,微吁出一口气,长墨似的眉梢也舒展了半分。他转袖起身,到妆镜台前,在台上的盆子里将巾布洗涮干净,放到一旁。接着回身拿起案上泛着热意的白瓷碗,重新坐回床边,用瓷匙舀出一匙汤药,放置在自己唇边,用舌尖轻轻点舐了一滴。 只是一滴,却甚苦,药并不烫嘴,但入口却灼舌灼喉,嘴中余味竟还泛着一丝酸意。 许淮闻眉角一蹙,凭这一品他居然尝不出来这副配药的方子,可见这副药用了罕见的药材与配比——东璃澈又钻研出了什么新鲜玩意? 不过,抱着对东璃澈医术的信任,这药应该是有用的。许淮闻轻轻抿了下嘴,驱散了唇齿间的药味,接着伸出另一只手臂揽起了雪清婉的上半身,将药匙递到了她的唇边,小心翼翼的将汤药一匙匙地送入雪清婉口中。 望着怀中雪清婉虽苍白却秀婉柔美的脸颊,许淮闻的心兀地一动。他想起许多日子前在寿衿楼下见到她的那刻,一袭绣莲娆红长裙,衬得她清骨脱俗,仙雅卓然,如荷叶上的水滴般溅在他心上,激起丝丝涟漪。 如今,她的面容也随着前些日子服下东璃澈配的解药而恢复似初,那张苍黄而平俗的面容被现在这张清美的脸颊所取代——竟颇有他年少时初见她的影子。 许淮闻将瓷碗放在了床边,手指轻轻掠过雪清婉光滑的下颏,轻声自语,“清婉,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这时,他感觉到后面揽着雪清婉的手上沾到了一些粘稠的东西,侧头看去,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进入视线,此时正有鲜血渐渐渗出来。 许淮闻的心紧了几分,目光里掠过几丝恨意——身子柔弱的女子哪经得起这么重的鞭子……雪清婉是怎么坚持到他去救她的? 他稳了下胸腔中翻覆的怒气,将雪清婉的身子转了过去,让她的身子背对着自己,接着双臂绕过她的身子,解开她身前的衣扣,从两侧轻轻褪下了她的外裳放在一旁。 猩红灼目的长血印与雪清婉白皙如雪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背中间还有一块被重拳砸过的淤紫。这场景让许淮闻看得更加心痛。 他将方才洗干净了的巾布拿到手中,将两道鞭痕周围渗出的血迹一丝丝地擦拭干净,接着伸臂拿过木盘上的青瓷瓶,将瓷瓶上的红布封口取下来,用长指从里面蘸取出晶莹剔透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那些伤上。 这种贴身露骨的事儿本该是阿玲去做的,只是他方才遣了阿玲去歇息,现下也不好再唤回来,只好亲自动手。望着雪清婉的美背,许淮闻清明莫深的眸光中除了那些许的心痛外,并未沾染别的情绪,只是精细地涂抹着药膏。 待涂抹完药膏后,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他从雪清婉的镂花立柜中取出一件干净的淡蓝色兰花宽襟绣袍,替雪清婉穿在了身上,接着将她的身子重新放倒在榻上,覆好棉被。而后他起身将那件沾了血的衣裳和药碗药瓶放置妥当后,再次坐回了床边。 烛火渐渐稀渺,许淮闻将雪清婉娇柔无力的手轻轻放入了自己的手心,脑海里又思索起了这次雪清婉被抓去南狱的事儿。 柳春琅?许淮闻幽黑又闪着翡色的眸光微微扑朔着——这个远在香簌城的林家夫人,真的有能力把手伸这么长,伸到远在江南的箬南城,伸到寒阙王亲住的琼华苑,甚至南狱中吗? 那枚花簪,真的是柳春琅无心掉落在牢狱中的?那这也未免太不留心了,她若想将雪清婉抓走,只需派人做这事儿便是,又何必亲自前去南狱呢? 而且,雪清婉被抓走的时间,也正是陶倩邀他去湖中殿榭的时间。柳春琅何德何能,把时间卡得这么到位,丝毫不差呢? 箬南城中其他女子的遇害又是为何呢?上次花淳安被掳走,是柳春琅要抓雪清婉,却抓错了人? 他的指轻轻抚过雪清婉的纤手,长睫低垂着——方才情况急迫,雪清婉的负伤令他心神不安,所以未曾细想便因那花簪和阿玲的话信了此事是柳春琅所为,现下想来,这事儿的疑点真是太多了。 想了想,许淮闻道,“决明,你去客苑盯着陶倩,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遵命,主人!” 听着轩窗轻开轻合转瞬即逝的声音,许淮闻看着雪清婉脸色上的苍白之意消散了些,轻舒出了一口气。 第八十九章 苏醒情温愈升浓(三更) 翌日。 晨曦透过床头墙檐上的小圆窗,轻悄地扫到榻上之人的眉睫上,一缕缕跟金散线似的,将原本就美的人儿照映地更添出尘之色。 雪清婉感觉着自己在幽暗压抑而危机重重的甬道上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在前面儿不远处见着了些光亮,她迈着疾走的碎步融入到那一片光亮之中,入眼的是自己的床梁顶。 意识和回忆渐渐回归到了本体中,可怕的南狱,禽兽般的狱卒,柳春琅的花簪子,许淮闻的及时出现,还有身上的伤痛…… “嗯……”想到这儿,她才感觉到了后背上那针尖儿似的灼痛,不禁小声低哼了一声。长长的烟眉微微皱着,她用手支着床榻想要坐起身来,这才注意到了床角的许淮闻。 那张柔俊高雅的脸安详地侧靠在床柱上,淡绛色的浅唇中发出轻轻的呼吸声,碧透轻薄的床幔垂在他的肩膀上,与他凝碧色的襟袍相互称映。几缕初晨的光照在他衣裳的金边上,闪烁着莹莹的微光。 雪清婉缓缓撑起身子,略带迷蒙的目光中含着些情意地望着许淮闻,想起昨夜他闯入南狱中,在她小命差点没了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救下了她。隐隐约约,雪清婉好像感觉到他杀了南狱里的很多人,包括那些折磨自己的狱卒。 心像是被春日里的暖风吹浸般,她的面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幸好有他,否则自己就要被扎成满是血窟窿的筛子了。 似是察觉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许淮闻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旋即张开那对淡渺似雪的眸子,与雪清婉正好四目相对。 见着雪清婉的肤色已经不再苍白,而是带着几丝水润的血气,许淮闻的眸中泛出几分安心——东璃澈的方子还是很管用的。 他坐直身子来,手臂轻揽过雪清婉的肩膀,扶着她,声音里夹杂着担忧与温柔,“清婉,你醒了,身上的伤如何?” 雪清婉见许淮闻这样的语味这般温和,生怕扰着自己似的,倒有些不习惯。她轻笑一声道,“还好,不是很疼了。” “那便好”,许淮闻点了下头,道,“清婉还是先躺下好好歇息吧。” “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不用这么仔细的。”说着,她微闪过身子脱出许淮闻的手臂,还舒展了一下身子,不料却牵连到了后背上的伤,疼得她微皱了下眉,接着有些尴尬地对着许淮闻轻笑一声。 许淮闻见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送药的侍女来了,将汤药放到案上后便退了下去。许淮闻将冒着热气儿的瓷碗从案上端了过来,在床沿上坐下,舀出一匙轻吹,接着递到了雪清婉的唇边,“清婉,喝药吧。” 见着许淮闻这般精细的对待自己,雪清婉泛出一头雾水,他这是怎么了?她不就是受了些伤,严重点不就是差点见了阎王,他至于这样吗? 虽然昨夜,他好像说了,她是他眼里最重要的人…… “我……自己来就行。”说着,雪清婉便伸出手想接过药碗。 许淮闻执着碗的手朝后微闪,躲过了她,接着继续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声音虽柔和,却带着几分不可反抗的磁性,“听话,让我喂你。” 闻言,她怔了一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微下着头凑上他递来的药匙,将汤药泯入口中。刚把药吮下去,她便感觉跟吞进去了一块变质的姜一般,嗓子里发出一阵灼烫与酸涩,药的后味冲地让她呛得咳出了声。 雪清婉侧目看向瓷碗里泛着深红色的汤药,眉角蹙起,“这是什么药,为何味儿这般冲?” 许淮闻回手将药匙放到瓷碗中搅动了两圈儿,接着又舀起一匙,一面送到雪清婉面前,一面道,“这是东璃澈配的药,我也尝不出其成分,但从你这么快便醒了过来且面色甚好,可以看出这药的效果是远胜寻常药方的。” 东璃澈配的奇药?雪清婉想到自己的面容,在不到二十天里便恢复成这般模样,也是多亏了东璃澈每日送来的药。如今这药既然是东璃澈配的,那么味道虽有些诡异,但药效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想到这儿,雪清婉深吸了一口气,在许淮闻的“照拂”下,一匙匙地喝完了整碗药。喝罢,许淮闻将碗放回到案上,斟了一杯凝神茶递给雪清婉。 雪清婉捂着快冒烟的嗓子,接过茶盏一饮而下,茶水的清凉瞬间冲淡了那股药涩味,让她感到一阵清爽。 将茶杯放到案上后,许淮闻又拿了装着凝膏的青瓷瓶走过来,他刚在床边坐下身子,雪清婉便忽的开口道,“淮闻,谢谢你。” “喂药罢了,有何好谢的。”许淮闻揭开瓷瓶上的红绒,放在鼻尖下微嗅,漫不经心道。 “不是”,雪清婉眼眸微垂,接着抬目,看向许淮闻,“谢谢你昨夜,又救了我。” 许淮闻也抬眸,对上雪清婉那双莹澈剔透的眸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无碍,你没事就好。” “这下清婉欠你的彻底还不清了。”雪清婉望着他,轻声道。 “作为偿还,清婉后半辈子便一直待在我身边好了。”许淮闻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味,更多的却是认真。 雪清婉看着许淮闻那对飘渺幽邃而带着温情的眸子,她的心颤动了一下,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大清晨的,莫要说这般没边没际的话。”她清珑的声音中不经意染上一丝娇羞。 “没边际?”许淮闻伸出一指轻挑起雪清婉的下颏,飘渺的眸子中含着笑意,“那你为何要花这么多时日,替我的生辰备舞?” 感受到下颏上许淮闻指尖的温度,雪清婉脸畔泛起醺红,侧头挪开自己的下颏,轻叹一声,“你都知道了。” 自己那么多些日子瞒着他准备的惊喜,最后还是因为这场意外所打乱。雪清婉的心里,难免生出了些失落。 “以后这种事儿莫要瞒着我”,许淮闻的唇轻轻贴到雪清婉的耳边,道,“不然你日日去茗竹苑,我差点以为你看上宫浅岚了。” “咳,怎么可能……” “不可能便好,我等着你的舞。” 许淮闻如同含着一朵清梨似的笑了一声,这般贴近雪清婉的耳畔,这般……让她心里酥痒。 “许公子,小姐是不是醒了……呃……”这时,阿玲一面从外面走进来,一面说道,却正巧看到了许淮闻将头凑在雪清婉耳边的这一幕,一瞬间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阿玲来了,那你便替你家小姐上药罢,我先走了。”许淮闻将前倾的身子收回来,对着雪清婉露出抹笑意,旋即起身将药递给了愣在原地的阿玲,拂袖踏步离开了寝厅。 第九十章 静心重审目落客 “许淮闻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他怪怪的……”阿玲一面给她上着药,雪清婉一面微紧着眉梢地嘀咕道。 “嗯?小姐,许公子哪里怪了?”后面的阿玲道。 虽然她方才见到了许淮闻与雪清婉那般贴近的样子,但一想到多日前诗水节上白绪对她说过的这二人的进展程度,便觉得一大早雪清婉刚醒来两人亲热亲热也是正常,所以并未太放在心上。 “哪里怪,我也说不清。” 雪清婉烟眉微挑,暗想,哪里怪呢? 怪会撩人的…… “我在茗竹苑练舞的事儿,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姐不知道,昨日许公子见你没回来,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闷酒,一直到大半夜,阿玲上去问怎么了,原来是许公子以为小姐整日去茗竹苑是喜欢上了太子殿下”,阿玲轻轻地将药膏沾在洗干净的指上,轻轻涂抹在雪清婉背后的伤上,一面轻轻给吹着,一面有些愧疚地回答道,“阿玲给他解释清楚了,许公子才宽下心来。对不起小姐,背着您把这事儿给许公子说了。” 他还真以为她看上了宫浅岚?雪清婉的清影凝动的眸子里闪过几道微光,脑中划过那抹红衣柔魅的身影,旋即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无事,既然他误会了,解释清楚也是好的。” 不过——雪清婉心思一转,许淮闻以为她心悦于宫浅岚,便郁闷地独身夜半饮酒——她又回想起他方才说要让她后半辈子待在他身边的话…… 莫非他是认真的? “咳,昨日他是怎么得知我被抓去了南狱的?”她收回略带浮动的心绪,接着问道。 “阿玲和许公子见小姐深夜未归,便去了茗竹苑探问,最后是金野探查到了小姐的位置,许公子知道后便焦切万分地赶去了南狱救小姐。今早上外面传来南狱被烧的消息,听许公子说里面的狱卒都被他杀了,王爷替他把这事儿压了下来,说是意外起火”,阿玲顿了顿,接着认真地对雪清婉说道,“小姐,许公子对您真的是情深义重,珍视非常。” 闻言,雪清婉的心像是被一滴墨水浸入般,染上许多重情愫。昨夜她只是模糊中感觉许淮闻杀了许多人,今日听阿玲一说,才知道如此谪仙似的男子,竟如此狠厉地杀了所有伤害她的人。 “嗯,我会好好答谢他的。” 阿玲涂抹完药膏后,看着雪清婉背上的伤痕,禁不住地心疼起来,一边替雪清婉穿上衣裳一边道,“小姐这伤是真的重,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雪清婉自己系好了颈前的莹珠小扣,轻声道,“凭着东璃澈的奇才医术,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接着有些不经心道,“这身衣裳是你替我换的?” 阿玲将药瓶子收到妆镜台前的抽屉里,接着回过身从床榻下取出雪清婉的锦履,对着雪清婉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笑意地说道,“不是阿玲。许公子昨夜一直守在小姐身边,想必是他替小姐换的衣裳。而且小姐的伤已经结了疤,许公子昨夜应该已经替小姐上过一次药了。” “是他?”雪清婉刚把腿从榻上垂下去,听到阿玲的话,赫然有些哽住。 许淮闻替自己换了衣裳,还抹了药……意思是,他昨夜已经把她的身子看了个透彻?雪清婉的颊瓣上霎时间晕出两片红霞,心脏跟滴漏似的扑通扑通加速跃动着。 阿玲却觉得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低着身子将给雪清婉穿好鞋履,觉察着小姐有些羞臊,便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小姐放心,许公子不会辜负你的。” “……替我梳妆罢。”雪清婉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实在不想再在此事上多言,穿好了鞋子便坐到了妆镜台前。阿玲见状便不再多说,替主子梳妆起来。 雪清婉暗暗思索着自己对许淮闻的情感,她明晰自己对许淮闻动了心,也能体味出来许淮闻对自己也有着相似的心思,只是—— 铜镜中她的眸光一黯,先不说自己身负复仇之责,且先前因为对苏墨的一厢情愿受了伤害,单是许淮闻伽蓝国嫡皇子的身份,就将她这个林家弃女摒除在外了。 若是她想待在他的身边,她必须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能与他并肩同行,而不是逢人提起她就说是“淮闻公子身边的那女子”,显得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玉锦商号,宁原,兵器厂,昭阳家族…… 她一定要变强,为的是能在他向自己伸出手时,她有底气递出自己的手;为的是他说出“后半辈子待在我身边”这样的话时,她有能力站在他身边。 正当她的清明的眸光中泛着溢彩时,忽然注意到了妆镜台前的花簪,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现状中,目光顿时一收,对后面的阿玲问道,“这花簪怎么会在这里?” 阿玲将雪清婉的一缕鬓发用玉钗挑挽起来,道,“许公子以为这花簪是小姐的,便从牢房中带了回来,阿玲知道这是柳春琅的,便给小姐您拿了回来。此番小姐被抓走,肯定又是柳春琅在背后作祟。” 雪清婉的手执起那花簪,轻抚过上面莹澈剔透的镶玉,进而兀地攥紧,眸光中的凌寒愈深。她光顾着去想许淮闻了,怎的忘了现下更为重要的是揪出将自己抓去南狱的凶手?柳春琅?雪清婉陷入了沉思中。 “小姐,阿玲忘了给您说,昨日您独身在茗竹苑时被抓走,陶家那个小姐竟借你之名将许公子邀到了湖中殿榭里,还给他跳了一曲什么‘霓裳羽衣舞’,噢对,就是她跟许公子挑唆说您去茗竹苑是对宫浅岚有意思的!害得许公子耽误了那么久才发现了小姐的失踪”,阿玲接着怨怨不平地说道,“柳春琅还真是会挑时间,在那时候抓走小姐。” 闻言,雪清婉沉思的目光中先是闪过了疑,再是诧,再是恍然,再是霜寒。 她昨夜在狱中看到这花簪时,因着情况危急心神难定,她便直接以为是柳春琅做的这事儿,现下细细想来,分明根本不可能是柳春琅做的。 “陶倩……”雪清婉的清凌的眸子深处,闪过几道杀意。 你自以为很聪明,却不知这些心思破绽百出,轻而易举就能被尽数捕获。 第九十一章 初探客苑探猜疑 客苑。 “守卫公子,我父亲今日应是要回陶府了,可否烦请您去向王爷通报一声?”陶倩看着门前守卫的男子,美眸泛着真诚的光亮,声音娇弱地祈求道。 “陶小姐,抱歉,卑职是奉风珀大人之命在这儿守着的,没有风珀大人或王爷下令,卑职不好擅自离职。”那守卫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音色里却带着一丝迟疑。 陶倩见状,直接屈膝跪到了地上,眼眸里闪出些泪光,水袖半掩着面,声音楚楚可怜道,“守卫公子,陶倩自知自己受了王爷的怀疑要被监管起来,可是天地良心,陶倩根本没做过伤害清婉小姐的事儿。如今父亲离府将归,陶倩实在是想让父亲求求情,让王爷看在父亲的情分上莫要再怀疑我这个弱女子了。” “陶小姐,您这是作何,快快请起啊。” 看着跪在地上的陶倩,守卫躬身想要将她扶起来,陶倩却倒退两步,哭哭啼啼地说道,“守卫公子,您若不愿帮陶倩,陶倩便一直长跪不起!” 那守卫眼瞧着陶倩真有长跪不起的架势,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看着真诚哀求着的陶倩,那守卫想着自己离开一会儿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只好答应下来,“好,陶小姐,那卑职去向王爷禀告,您就在这客苑里待着别出去。” 陶倩娇美的脸上立刻满是感激,“陶倩多谢守卫公子!” 望着守卫离开的背影,陶倩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衣角沾上的泥土,收起方才的情绪,原本娇柔的声音变得寒蛰起来,道,“十朔。” 一名男子忽的从旁边的树上跳跃下来,恭敬道,“小姐。” 这名男子身穿深棕色裘衣,细看面貌,竟与多日前掳走花淳安的那名黑衣男子有九分相似。 “昨夜的行动算是失败了,你即刻修书一封给父亲,让他想办法把我接回府上。”陶倩顾盼着周围,瞧着没有人,便对这名叫做“十朔”的男子道。 “是,小姐。属下办事不利,还望小姐责罚。”十朔单膝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 “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幸好你提前准备了林家夫人的花簪子,这才保了我一命。”陶倩示意十朔站起身来。 十朔起身,坚定道,“属下下次定不负小姐所托。” 陶倩点头,接着回身走到屋中,从柜子里摸出一件色泽幽蓝惑人却残破不堪的裙子。拿着它走出屋子,将裙子递给十朔,娇眉微皱着小声道,“你赶紧去把这广袖留仙裙处理了。” 十朔点点头接过裙子,刚要离开,却道,“小姐可查出了杀害我兄长的人?” “我昨夜见到他了,正是雪清婉身边一名叫做金野的金发男子,他身后背着的弓箭,你兄长正是因为剑伤而亡。” 闻言,十朔的眼中露出了极端的恨意,咬着牙凝声道,“还望小姐替我报仇。” “你放心,这仇一并算在雪清婉身上,我会再想法子了结她的,你快走吧,别被旁人发现了。”说着,陶倩推了一下十朔,示意他先行离开。 十朔点头,压抑住心中翻卷的恨意,一个闪身越过围墙,消失在深深庭院中。 看着十朔离开,陶倩的粉拳渐渐攥紧,脑海里浮现过雪清婉那张清美的脸——短短二十天,她竟从一个长相庸俗的黄脸婆娘变得这般婉丽客可人,昨日看许淮闻揽她在怀里,竟有几分相配? 陶倩咬着朱红的下唇,恨意覆满了整个眼眸。雪清婉何德何能那般得许淮闻青睐?一个林家弃女而已,凭什么?凭什么许淮闻能为她屠了整个南狱?凭什么许淮闻都不愿意正眼看自己一眼? 这个雪清婉,就是横亘在她和许淮闻之间的一座山峦,只要雪清婉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不可能走入许淮闻的眼。 所以,雪清婉必须死。 昨日雪清婉被救,是她命大得了许淮闻庇佑,下次,她绝不会给雪清婉活着走出琼华苑的机会。 陶倩暗暗下定决心,闭上隔扇门回到了屋中。 门外庭院的某处角落,空气中旋起几道气流,激起几片落叶,像是有人来过,又像是没人来过。 华宸苑。 许淮闻正在雪清婉的寝厅内的黑木长案前坐着,与她一同用膳。 许淮闻执着银汤勺替雪清婉盛了一碗党参黄芪鸽子汤,放在她面前,又执筷在她碗里添了几块剔骨鲫鱼,开口道,“今日东璃澈差人送来的早膳都是滋补之物,清婉多尝些。” 又是这般精细的照料……雪清婉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拿起白釉瓷勺尝了一口碗里的鸽子汤,鸽子的腥味被党参和黄芪很好的中和了,使得这汤鲜香醇厚,在唇齿涮漱间后味无穷,她的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你方才说派了决明去客苑盯梢着,你也怀疑昨日之事是陶倩做的?”雪清婉一面品汤,一面启齿道。 “但凡聪明些的人都会想到,这事儿跟陶倩脱不了关系。”许淮闻又从汤中夹出一颗枣,放在了雪清婉的碗中,淡然地说道。 这时,阿玲端着一个雕着莲花纹的铜香炉走了过来,将香炉放在了半月过径旁坐榻的小案子上,掀开炉盖扇动了一下炉中飘出的轻烟——嗯,是老山檀的味道。 她一面扣上炉盖,一面念叨道,“小姐和公子果真智敏非凡,阿玲瞧着那花簪便以为是柳春琅做的,当真是要跟着小姐多学学了。” 闻言,雪清婉和许淮闻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声,这时,决明闪身而入,单膝跪在案前。 “可查探出什么了?”许淮闻又给雪清婉剥了个柑橘,放在她面前的一只小碟上,而后看向眼前的决明。 决明目光微低着,将方才在客苑中的见闻一一细说出来,包括陶倩交代十朔去处理掉的那件幽蓝裙裾,也没有遗漏地讲了出来。 “果然,那日掳走淳安的,应该就是那名叫做十朔的男子口中的兄长,那条为你生辰宴准备的广袖留仙裙,也是陶倩捣坏的。”雪清婉表面虽风平浪静地吃着许淮闻刚给她剥好的橘子,心里却翻滚着重重波浪——这个陶倩有这么多厉害的手下,她果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些并不重要”,许淮闻清淡如烟地说道,放下银筷,拿起旁边一块巾帕轻拭过自己的唇角,接着原本温润的声音像是凝了万年的冰霜一般,带着刀刃似的寒气,“重要的是,她不该对你下手。” 第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水镜平 两日后。 花淳安正与雪清婉两人信步在一道爬满了爬山虎的荫蔽长廊下,这日的天气有些阴沉,寒风阵阵,两人的衣裳外面都添了件覆了轻绒的薄棉披。 “清婉,昨日王爷收到陶家老爷的信后,便将陶倩送回了陶府,任我怎么劝都不听,明明罪不可恕的一个人儿,就这样被放跑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嘛。”花淳安的脚步缓缓踏过落了碎叶的石板路,棕眸中闪烁着几分愁苦,对着雪清婉抱怨道。 “东璃澈这样做也不无道理。”雪清婉脚步轻抬,迈过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 “有什么道理呀”,花淳安也迈过那块石头,然后在一旁的长石凳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凳旁的一条青黑色的小树枝子,一面揪上面的叶子,一面念叨着。 “陶倩将你抓去南狱那种炼狱般的地界儿,说明她对许淮闻已经达到病态的喜欢了,那她肯定还会另寻机会害你,到时候能不能躲得掉就难说了……王爷聪明一世,怎么偏偏被一个陶家小姐蒙蔽了眼睛呢?” 雪清婉拨开花淳安座旁的落叶,也坐了下来道,“你的王爷聪明一世,能走到今日的位子自然也不会糊涂一时。东璃澈此举,与其说是放虎归山,不如说是以退为进。” “嗯?”花淳安把那揪秃了的树枝子向地上一撂,转过头来看向雪清婉。 雪清婉轻笑一声,“我们如今都猜得到,不论是你被掳走,还是我被抓去南狱,甚至是箬南城中近日来失踪的那些女子,这些事儿,只有陶倩的嫌疑最大。” “只是现下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这一切是她做的,所以就算将她扣留在琼华苑中,东璃澈也不好处置。你也说了,陶倩喜淮闻已成病态,势必还会对我下手。若能趁她再次动手时抓个现行,任她怎么解释都洗脱不掉了。” “到时便能如瓮中捉鳖一般,直接惩处了她!”花淳安棕眸一亮,拍了下袖子站起身来,“我说你们怎么一个个神闲气定地都不着急呢,原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看来王爷还是聪明绝世的。” 雪清婉也抚了下袖子站起身来,刮了下花淳安的琼鼻,“是啊,淳安看中的人自不会差。” “清婉看中的也不差嘛,把你护地跟宝贝似的。”花淳安美眸轻卷而回,嗔声道。 闻言,雪清婉有些促狭地笑了一下——这两日,除了夜晚就寝的时候,许淮闻简直是一刻不歇地待在自己身边。 昨日她觉察伤势好些,便跟随着许淮闻到承朔苑一同用晚膳,她筷子还没动,碗里便被许淮闻添满了,弄得众人直打趣儿地看着他俩,许淮闻不以为意地替她拨蜜桔挑蜜枣儿,她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轻笑着,脸上泛着淡淡的红。 自从那日他把她从南狱救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说温柔但每逢给她喂药时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说悉心细致但又总是喜欢出言调戏她,当真是——难以形容。 “话说这许淮闻的生辰宴马上就到了,清婉你受了伤,到时候还要为他跳舞嘛?” 花淳安牵过雪清婉的手,目光里有几分惋惜。雪清婉练了这么久的舞,若是没能展现在许淮闻眼前,那当真是太可惜了。 雪清婉晃了晃头,收回对许淮闻的思绪,对着花淳安柔笑一下,道,“东璃澈的药还是很管用的,我背上的伤疤好了大半,体质也感觉恢复了很多,到腊月初一还有七天,应该还是可以一舞的。” “那太好了”,花淳安的惋惜之色立刻消散,被欣喜取代,“到时候我与皇兄还为你伴奏,嘻嘻……” 茗竹苑。 “东西寻到了,怎么这么久?” 宫浅岚正坐在二楼的阑干前的案子后面,在宣纸上绘着一幅《冬竹图》,不时地抬头看向楼前不远处那苍碧的重重高竹。 后方的莫冬单膝而跪,手中举着一只藏青色方匣,微垂眉眼,声音清冷而利落道,“属下来迟,请主人责罚。” 没有解释,没有余赘,只是悉听责罚。宫浅岚的绛唇上扬了半分——不愧是谷族嫡系,“罢了,此物本就难寻,现下这情况也不知用不用得上,等会放到本宫的柜子里吧。你妹妹回来了么?” “回主人,谷莫秋尚未归来。” “嗯,陶家那小姐不是个省事儿的,东璃澈应该派风珀去盯着了,雪清婉那边儿也有许淮闻如胶似漆似的粘着,你去替本宫看顾好淳安就成了,别让她受到什么波及。” “是!”说罢,谷莫冬便将那匣子收了起来,而后飞身离去。 宫浅岚墨笔微挑,看着宣纸上青秃单一的竹枝,总觉得这画里缺了些什么——缺些花样儿,缺些色彩,缺个……像他这样的红衣美人儿? 承朔苑。 一副极其名贵的香榧木棋盘前,两人执子对弈,左侧碧裳仙气清雅之人执白子,右侧藏蓝裳尊贵优黠之人执黑子。 “你今日怎的不守在雪清婉身边,有闲心同本王下棋了?”东璃澈落下一黑子,邪魅的蓝眸微抬,呷着抹兴味儿地瞧着许淮闻。 “她随花淳安散步去,我只得来找你。”白子清脆落盘,许淮闻淡淡地说道。 闻言,东璃澈心中一堵,原来许淮闻是被迫无奈才来寻的他。 那对绕动着棋盘的蓝眸泛上几分凌光,原本尊雅磁性的语味也带上几分冰意。 “呵,因为雪清婉一改平日之态,屠尽南狱不留活口,扭头把这烂摊子撂给本王打置,自己恨不得时刻待在雪清婉身边。也不知天下人若知晓清高爱民的安淮闻公子竟是个妻奴,会作何感想。” 妻奴? 闻言,许淮闻黑长如烟的俊眉微挑,看着东璃澈有些郁愤的样子,轻笑一声道,“别乱说。” 他知道东璃澈并非气自己事事顾着雪清婉,而是怨他有些冷落了这个相交十数年的友人。 “乱说?本王问你,若当日出事的是本王,你会不会也那么无法自控,心急如焚?”东璃澈放下一枚棋子,冷眼看向许淮闻。 “可能。” “可能会?” “可能不会。” 第九十三章 陶府深处蒙罪恶 闻言,东璃澈的眸子又阴沉了一分,坐直了些身子,紧紧注视着面前的许淮闻,“你我之间十几年的情谊,还不及一个雪清婉么?你带她住进我府上,她应该是有目的吧?” “知道还问。”许淮闻泰然自若地放下一子,道。 “呵”,东璃澈嗤笑一声,落下一子,顺手从旁边抄起盏茶水啜了一口,蓝眸凝视着许淮闻,“本王不会看在你的情面上轻易顺遂她的意愿。” “她自有能让你应允的能力。” “本王拭目以待。” “光顾着说话,你的棋已经输了。”最后一子落下,许淮闻身子朝后微靠,抬目示意,衔着翠墨的黑眸里带着几丝笑意。 “哼”,东璃澈不甘地瞪了许淮闻一眼,拂袖起身,转身朝向外面的院落,阴沉的风卷起他的黑发,“风珀来报,今晚陶倩可能会有行动,你守好雪清婉。” “知道了。”许淮闻墨眸微烁,挥袖招来一名随侍的婢女,让她把这棋盘收拾了。 “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处置陶倩?” “跟南狱一样。” 东璃澈嘴角一抽,“本王跟陶老爷还是有些交情的。” “那我下手轻点。”许淮闻漫不经心道。 东璃澈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他怕是又要替许淮闻收拾烂摊子了。 看着侍女将棋盘收拾干净,许淮闻也站起了身子,走到东璃澈的旁侧,目光里带些苍远地望着这帘卷西风,正巧看到送朝章册子的小厮走进对面的政务房中,道,“照理说萧王已除,你父皇也该下旨了。” 几枚落叶扫过东璃澈的衣摆,吹过来马鞭草的芳香。他收回对陶家的思绪,眉角带上了些严肃的凌意,道,“过些日子本王会回趟皇城。” 望着庭前飘转的落叶,他的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对眸子深处,多了许幽沉的煞气。 适夜,陶府。 檀墨幽黑的府次瓦檐下,正堂里正燃着几支暗烛,隐隐烁烁地映出堂中那一老一少的面孔。两人各坐在一把黄花梨的玫瑰椅上,各有所思地喝着茶。 “王爷派人前日将你看守在客苑中,说明是对你有了怀疑的,虽说是看在为父的面子上将你放了出来,但难免也会生出些警惕啊。” 说话的是那名满身油光的中年人,他长着一张盘子似的圆脸,下巴上的赘肉快要垂到胸口了,衣裳虽宽,但也遮不住那隆起的肚子。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扎在圆脸盘子中间,正瞧着面前不远处的陶倩。 “父亲”,陶倩微微低下头,不敢去与她的父亲陶城对视,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懦与低卑,“女儿这是最后一次,若是失败,女儿便收手。” “哼”,陶城轻蔑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为父纵容了你这么久,可不想因为得罪了王爷和安公子让自己的声名毁于一旦。上次我能把你救出来,这次若出了什么差池,你就拿自个儿的命去赎罪去,别把我拖下了水。” 陶倩的目光颤动了一下,抬目看向这个她称为“父亲”的陶城,心中一痛,忽的露出一抹冷笑,“你这般撇清关系,就不怕我把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儿说出去?” “呦,还真是陶家小姐,势大了涨胆子了?”陶城狞笑一声,站起身来直直走到陶倩旁边,用两根看不清指节的肥手指钳住陶倩娇美的脸颊,目光阴沉,发出尖锐的声音。 “你可别忘了,是谁给了你现在的身份,是谁给了你杀那些女人的资本,又是谁能把你送到安公子边儿上!” 陶倩只感觉自己的脸被钳的生疼,那对眸光中含上了几丝泪滴,收起方才的清冷语气,娇楚可怜地示弱道,“是您。女儿方才失言了,还望父亲宽恕。” “你清楚自己的地位就好”,陶城冷哼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陶倩被钳红了的脸颊,又有些心疼地抚了抚,小眼睛微低地眨巴着,声音里带了些爱怜。 “女儿啊,只是你母亲过世得早,就留下咱们父女相依为命。” 看到陶城那张肥脸上佯装爱怜的表情又听到他这话,陶倩极力压制住胃里泛起的恶心,脸上浮出顺从理解的表情说道,旋即站起身来牵起陶城的手,轻轻娇嗔。 “女儿知道父亲疼女儿,女儿也会孝敬父亲。父亲有所不知,那个雪清婉其实是被宣称已经亡故的林家的大小姐,长相分外姣好,到时候便让她好好伺候您。” “好,好”,陶城小眼睛一亮,他可是早听说林家大小姐相貌倾城,气质更是不凡“那你到时小心着点。” 陶倩温顺地点点头,“父亲放心,这次女儿绝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把雪清婉引过来。”看着陶城垂涎欲滴的模样,她原本温顺的目光中,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杀意, 华宸苑。 浓云卷跑了天边的星月,将这日的夜晚衬得很暗很暗。雪清婉和许淮闻正坐在院落小池上的亭中,木案子上摆了一壶茶水,一盘夹杂着梅花香气的糕点,还有一盏琉璃青灯,稀落的光亮正好能将亭下照满。 “北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落雪了。”雪清婉执起一块梅花糕轻咬了一口,甘香清甜,有家乡的味道。 “嗯,这个时候伽蓝国大半地方已经白雪铺地了”,许淮闻抬目望了望藏匿在了云层中的月亮,清苍的眸中也泛起几分思远意,“等你处理完了林家的事儿,到时便随我一起去伽蓝国吧。” 原本被寒风透的有些凉的心上涌出几分热意,雪清婉噙着梅花糕的唇角带上一丝浅笑,“早闻伽蓝国青疆阔野,瑰美的自然奇景是为这片大陆最多,清婉确实想见识一番。” 闻言,许淮闻回以一笑,探出手指轻轻擦去了雪清婉唇角沾上的糕渍。 “你今晨去见了东璃澈,陶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感受到唇边许淮闻的指,雪清婉微低了一下头道。 许淮闻收回手指,眸中转而变得幽深,“风珀回报说,陶倩今晚可能会有行动,你还是待在我身旁吧。” “这样——”雪清婉敛过目光微思,接着抬目端言正色道,“清婉若在你身边,反而可能会让陶倩不利于出手。” “也对”,许淮闻思忖了一下道,“那你便先回房,我派决明在暗处盯着。” “好。” 见雪清婉起身,一旁的阿玲提着一盏灯迎上前来,照路引着雪清婉回到屋中,接着又依照雪清婉的吩咐走了出来,去旁院的房里歇下。 许淮闻的眸子看向雪清婉屋中微暗的灯火,隐隐察觉到空气中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第九十四章 子夜入幻步履轻 夜里风寒,雪清婉将茶室前的卷帘门扣合住,回到寝厅中,将烛火一一吹熄只留下妆镜台前的一秉小烛台,坐在榻前的藏蓝屏花地毯上,对着长案若有所思。 陶倩今夜会以怎样的方式带走她呢?近些日子以来箬南城中那些或失踪被抓到南狱,或当场被杀的女子,如果这些真的都是陶倩所为,她的目的会是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许淮闻吧? 她正想着,忽然问道一股清奇的芬芳,是从花房今日新送来的那束紫红色木槿花中发出来的。 木槿花?雪清婉眉梢微挑,时岁已近腊月,木槿花期方过,花房有均衡温度的条件养着也不稀奇,只是这味道如此香艳,实在不像一贯淡雅清新的木槿所能发出的。她起身走到半月过径的坐榻旁,伸出手微微挑开那些长着紫红花朵的碧条,在贴近根茎的泥土上,发现了两瓣艳红的花瓣,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红色粉末。 “这是花粉?”雪清婉轻捻出一些粉末,放在鼻尖细闻,便觉着眼前的情景逐渐变得有些模糊,慢慢的,眼前竟出现了她母亲的身影。 “母亲?”见状,她诧异轻唤一声。母亲的脸很模糊,似乎在前方让雪清婉跟着她走,雪清婉故意放松精神和警惕,一步步朝着母亲的方向走去,走到房门跟前,母亲的身影忽的消失。雪清婉又听到母亲在外面唤她的名字,她推开房门,迈着步子跟上前去。 坐在亭下的许淮闻见雪清婉神色诡异地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向华宸苑外,心下一凌,立刻起身。 他碧裳轻翻,紧紧跟随在雪清婉身后不远处,隐匿在半空中的树梢间。 雪清婉沿着幽草小径一路向南,穿过翠麟殿,直直走向琼华苑的大门。这个时候琼华苑已经封了门,禁止人出入了。两个守卫正在旁边观哨着,看到雪清婉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守卫厉声冲她喊道,“什么人?府门已经关了,快回去!” 但雪清婉像是听不见守卫的话似的,径直朝着大门这边走了过来,那守卫颇为不耐地喊道,“听不懂话么!赶紧回去!” 这守卫刚要上前将她拦下,许淮闻忽然翩跹而落,守卫一愣,借着手里昏黄的提灯看清了这二人的相貌,慌忙行礼,“淮闻公子,清婉小姐,您们这是……” “我与清婉有事出去一趟。”许淮闻伸袖将守卫挡到一旁,看着雪清婉旁若无人地走向前方,淡淡说道。 “是,是。”这名守卫连声答应,接着抬目示意另一名守卫开门。那名守卫不敢怠慢,从腰上取下钥匙将大门打开,恭请着二人出去。 见雪清婉踏过高立的门槛,许淮闻一个点足轻功,碧衣横转,飞身直跃到大门顶檐上潜藏起来。两个守卫见状一头雾水,门没开这淮闻公子不施轻功,门开了他还剑走偏锋地跳屋顶,地位尊崇者的行为,他们真是理解不了。 “咱们给这二位留门不?”那个拿钥匙的守卫靠过来,对着另一名守卫悄悄说道。 “留……留着吧。”另一名守卫望着许淮闻消失在门顶的身影,有些呆愣地道。 府外。 入夜的寒凉加上天气阴沉,水街上没有几艘船只,水边儿的岸上每隔几丈便立着一盏矮石镂灯,在恓惶的夜里照出雪清婉孤立清雅的背影。她沿着水街一路向前,转了两道街弯,跨了三道石桥,驻足在了牌匾上写着“陶府”的门前。 许淮闻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一道道楼角间,沿着雪清婉前进的路线,隐隐能闻到一股奇诡的香味。见雪清婉在陶府前停下脚步,他轻巧地跃落到陶府旁一棵枝干粗壮的树木背面,却觉察到脚下踩住了一些沙沙的东西。 蹲身查看,地面上洒落着一些淡红色的粉末,食指蘸起轻闻,他眉角一皱——罂粟花粉的味道。 罂粟可作药可制毒,受东璃澈医术些许熏染的许淮闻自是对罂粟花的味道有所见闻。相传世间有一种从罂粟花粉种提取到的毒药,人吸入后会产生幻觉,并能自行追踪罂粟花粉,到达指定地点。 “清婉应是中了此毒。”许淮闻蹙着眉默喃道,接着紧盯着前方雪清婉的行动。 只见陶府门前的雪清婉伸出手臂,目光呆滞地拍打着大门,一下,两下,如同木偶一般,在这幽深漆黑的寒夜里不甚渗人。 拍了大概有十下左右,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陶倩,而是决明通报的两日前去客苑与陶倩相见的黄裘男子——十朔。 十朔打开门,左顾右盼见着周围无人,便拉过雪清婉的袖子,将丝毫不反抗的她拽了进去,接着关上大门。 许淮闻眸光一冷,拂袖起身越过围墙,也进到了陶府中。 陶府占地并不大,一入府门后走过前院便是正堂,穿过正堂,后面是厢房仓库一类,在朝后走,则是个四周环屋的天井。 前面的正堂和厢房颇具古色古香的气息,而一走入后面的天井,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气氛陡然显现,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和污秽的味道。 十朔在后面抵着雪清婉的背,直直将她推到了这天井中央。 此时已经没有了罂粟花粉启发那药物的毒性,雪清婉的幻觉渐渐消失,眸光中露出了清明,四下观察着这片幽深而骇人的天井——这应该就是陶府内部了。 借着天井中央小木台上摆的一盏灯,她隐隐看到地面上长着凄碎的杂草,还有杂草上斑驳的点点血迹。四周围绕的屋室都很暗,有的屋子亮着一丝微弱的光火,其余的就像是一个个潜伏罪恶的魔窟,缄默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雪清婉的眸子覆上几丝寒意,没想到向来以书香门第著称箬南城的陶家内部,会是这般阴森可怖的景象,天知道陶倩在这里都做了什么。还有那个跟东璃澈交好的陶家老爷,定然也与陶倩做的那些事儿脱不了干系。 不过,她方才离开琼华苑的时候,在幻象中隐约听到了许淮闻的声音,她知道许淮闻就在附近,自己无需太过担心。 这时,从旁边的一间屋内走出了一个身影,雪清婉立刻佯装双目无神,呆滞地站立在原地。 陶倩迈着步子走到了雪清婉面前,看着她空洞怔愣的神色,陶倩冷笑一声,勾起她洁白如玉的下巴,“还没恢复过来呢,也好,有些苦不清醒地受着倒是更好。哼,长得确实不错,难怪淮闻公子对你青睐有加。” “不过,任你上次逃得掉,这次落到了我手里,就别想再活着见到淮闻公子了。等会就让你体会一下,我这十几年来是怎么度过的!” 第九十五章 血浸床纱揭痛辛(三更) “陶倩,赶紧把人带进来啊!”一声尖锐的中年男人嗓音从一间屋内传了出来。 闻声,陶倩原本得意解愤的脸色带上了几分阴沉,那双眸子微微转动,似乎改了主意,下定了某种决心,面上妖冶一笑,接着对着屋子那边娇声道,“来了,父亲”,接着转目对十朔说道,“你先下去吧。” 十朔微叩一首,回身而离。陶倩拽过雪清婉的袖子,扯着她朝那间闪着暗红色烛火的房子走了过去。雪清婉毫不反抗地跟着走过去,只是听着陶倩与那中年男子的对话,心中掠过了一抹诧异。 陶倩扯着雪清婉推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屋内并不似屋外看上去那般阴暗可怖,反而是纱幔罗帐,红烛盈盈,燃着暧昧的熏香。屋子里只摆了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只穿了内衫的男人,满身肥肉与油腻,只有那双小眼睛里闪着明光。 见雪清婉跟陶倩进来,陶城立马从床上坐起身来,看着一袭淡紫绣芙蓉花柔丝锦袍的雪清婉,他的眼睛都直愣了,赶忙走下床去,连鞋都忘了穿便来到雪清婉跟前。 “肤若凝脂,貌似仙子,当真是极品啊!”陶城啧啧赞叹道,尤其是雪清婉那对眸子,墨黑中点着一点金芒,迷迷蒙蒙,清清飘飘,勾得他魂儿都快没了。 “父亲喜欢就好”,陶倩表面轻轻盈盈地笑着,心里却闪过几分阴冷,“她中了迷神的药物,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父亲全凭自己想做的来就行。” “好,好。”陶城带着邪笑地打量着雪清婉的身姿。 雪清婉看着眼前这胖的流油、满眼放肆的男子,眸子深处泛上寒意——这便是陶倩的父亲?陶倩竟将她献给自己的父亲?这父女二人真是恶心的出奇。 这时,陶城一把拉过雪清婉柳条似的腰肢,直接将她摁倒在了床上,接着就开始低头解自己的衣裳。 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雪清婉看陶城的肥肚子都快露出来了,蹙着眉头在心里默默对许淮闻说道。 许淮闻透过窗子看到这一幕,周身旋起几丝愤怒的气流,眸子黑得比潭水还黑,正要冲进屋内解决了这父女二人时,忽然屋内发生了变故,许淮闻眸光一挑,闪过一丝惊讶。 只见陶倩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从背后赫然扎进了陶城的心脏处!雪清婉感觉脸上落下了几滴温热湿润的液体。 原本正准备享受清欢的陶城面目一滞,旋即眉目间满是痛苦和狰狞,他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子来,转过头看向陶倩,原本的小眼睛瞪得生大,喘着粗气道,“你……你……” 陶倩见陶城还有气息,目光一寒,身子向前挪去,又伸出手将刀子拔了出来,又扎了进去,那对眸子满是冰霜,那声音里满是恨意,“你活该。” 一字一顿,每说出一个字,她就将那刀子扎进去一下,直到最后一刀落进去,陶城终于彻底支撑不住,咽下了气倒在一旁,涣散的目光中满是不甘。 望着陶城逐渐冰凉的身体,陶倩瘫坐在了床上,一面肆意笑着,一面眼角涌出了泪水。 “你活该,你活该,这都是你的报应,哈哈哈……” 陶城,一个箬南城百姓耳熟能详的书香门楣家的老爷,二十入京考取功名,四十辞官还乡,对内敬妻爱女,对外和蔼亲民。从小,陶倩便生活在这样一个父母亲和的世家里,享受着一个贵族小姐该有的荣华与尊宠。 然而,随着她的年龄渐长,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渐渐变了,从宠爱到带着某种欲望。某些夜晚,她沐浴更衣时,清楚地感觉到外面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 她惶恐地悄悄将这事儿告诉了母亲,母亲却给了她一耳光,怨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对自己的父亲胡思乱想。她只好将自己的感觉归咎为错觉,无视掉父女独处时父亲那肆无忌惮的目光。 直到七年前,母亲过世的那个夜晚,他大醉酩酊,像饿狼般推开她的房门那刻,她惊慌失措,躺在床上无力反抗,任泪水浸湿枕头。 第二天天亮,那个男人醒来却毫不在意,甚至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应当,一夜,两夜…… 终于,她对这个与自己有至亲血缘的男人,彻彻底底地陷入了无边的恨意之中,恨到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将他每一块肉都剁烂成泥。 她痛苦万分过,拼死挣扎过,绝望自杀过,却换来的是他更狠毒的殴打与折磨,终于她不再抵抗,自甘沦为了这个男人听话的玩物。她学会了收敛与讨好。她每一天都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成为自己刀下亡魂的机会。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像是心底里埋藏所有的阴霾被陡然驱散,留下的却不是万里晴空,而是无尽的荒芜。 她笑着,哭着,良久,停了下来,目光里带着释然,看向了床上的另一个人,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意,“人生的污点消失了,你若再死了,便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接近淮闻公子了。” 陶倩坐起身子,伸出手握住扎在陶城背上的刀子,一把拔了出来,几滴鲜红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和衣角,衬得她那张娇美的面貌更加瑰艳。 她执着刀子,慢慢挪动到雪清婉面前,嘴角始终笑着,就像她对雪清婉的罂粟花毒一样,轻声喃喃道,“凭什么,比我好看的人还能比我过得好,你们都该尝尝我过得是什么地狱般的日子,你们活该被送到南狱,活该被陶城那个禽兽蹂躏,活该去死。” 那刀子上滴着血,正一寸一寸地接近着雪清婉白皙的玉颈,就在刀尖快触及到她的皮肤时,一刀银光闪过,将那刀子弹到了墙上。 陶倩美眸微滞,转过头来,正巧看到她朝思暮想的那张美绝如仙的俊颜。 “淮闻公子……”陶婧顿时吓得瘫软在床,浑身抖如筛糠。 这意味着,许淮闻看尽了她弑父的过程,也知道了她身上的一切不堪…… “你被陶城这禽兽侮辱确实令人同情,但你却迷了心智,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子,这点属实罪无可恕。” 这时,清悦动听的声音从陶倩身后传来,陶倩颤抖着身子转目看去,只见雪清婉已经坐起了身子,目光中哪还有什么迷惘空洞,分明早已清醒澈亮。 “你……你们……” 陶倩看着一前一后的这两人,声音颤抖摇着头,“不,不是的”,她爬到床边拽着许淮闻的衣袂,眼角噙着泪水,“淮闻公子,不是的,不是雪清婉说的那样啊!” 第九十六章 最恨有心换无意 许淮闻向后退了一步,脱开陶倩拽着自己衣袂的手,幽邃墨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与不是,我自有定论。” 那声音,凌厉而威压,那眸子,平淡而可怖。 “你们……是故意的?”泪水从陶倩的眼角汩汩而出,她望着许淮闻,声色悲戚,“故意让雪清婉上钩?故意引诱我然后抓个现行?” “你在南狱差点至清婉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可能放过你。” 许淮闻长剑前执。 雪清婉走下了床,站到许淮闻身旁,同样冰冷地瞧着陶倩,“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妄想着自己能不负一点儿责任的逃出生天么?” 看着眼前的两人,陶倩沾着泪光的面上露出一抹凄哀至绝的惨笑,她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了,索性坦白。 “是,箬南城的那些女子,是我杀的,是我抓去南狱让人折磨的,你的广袖留仙裙是我剪的,林夫人的簪子是我放到南狱牢房中的,都是我做的。” 她转目看着雪清婉,轻藐地笑了一声,“你不就是仗着淮闻公子喜欢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体会到我经历过什么,你能保证自己清廉如斯,不去做这些恶事么?我这都是被逼的!” “做与不做,都是你的选择,你选了恶的一方,没有人逼你。”许淮闻在一旁漠然地说道。 “淮闻公子!”陶倩直直爬到了地上,又伸出手拽过许淮闻的衣角,眸光凄楚地喊道,“您真的不记得陶倩了么?” 闻言,雪清婉眸光轻动,眉角微挑——难道陶倩与许淮闻还有什么不解之缘? 许淮闻默不作声,等待着陶倩接下来的话。 “一年以前,您在玉枫城街头赈灾济民,忽然下了大雨,陶倩曾打伞送过您一程……”陶倩泪眼朦胧,回忆起了那场初见。 那是被她视作妙不可言的缘分。那般风华盖世的男子,曾与她共步于一伞之下。那一刻,她黑暗无边的人生中透进来了一丝无比炽热的光亮,她看到了逃离这一切阴晦的希望。 回到陶府后,她将这一抹绝色埋藏在了心底深处,无时不思之,无刻不念之。她知道,许淮闻是自己惨淡人生的唯一救赎,是她触手祈求到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但是她的肮脏,她的污浊……只要想到这儿,她就痛苦万分。 她开始憎恨一切比她貌美的女子,怨愤上天的不公。疯狂的嫉妒让她无法可忍,她假借给陶城进献女子的名义,指使陶府最优秀的两名死士十朔十桓,将那些女子一个个掳到了陶府。看着她们在陶城身下绝望无助的样子,她便心生快意。 然后,她又借着陶府嫡小姐的身份,买通南狱的狱卒,将这些女子送进去,经受更残酷的人间炼狱。 那夜月竹轩,听闻淮闻公子到来,她欣喜万分,却没有一个身份前往月竹轩见他一面。她含着不甘的泪水远望着那华贵的画舫,却看见在陶府对户住着的寒门琴女映桥,竟乘着一叶小舟悠然自若地走上了月竹轩。 一想到映桥可能会见到她心心念念的淮闻公子,陶倩就愈发嫉妒与愤恨,于是派了十桓将映桥抹杀在中央水道之上。 自从许淮闻搬入了琼华苑,她每天都会乘船途经琼华苑所在的月华街,望着那块高大堂皇的牌坊黯然失神。 无数次想走进去,无数次想要见到他,又无数次退缩。 直到诗水节那天,她看到两个女子从琼华苑中走出,其一美不自胜,其一面容普通。她终于知道了,近日里箬南城中百姓们侃侃而谈的事儿——月竹轩有名解棋局、斥贪官、与淮闻公子颇为交好的奇慧女子,这不是传言而是真的。 她怎能允许他身边有了旁的女子?于是她匆忙回府,派十桓去将雪清婉抓走,想像别的女子一般了结了雪清婉,可通报却说抓的是永昼国公主,公主便公主吧,也是个家境优渥相貌姣好的女子,该死。不过未免引祸上身,她命十桓将公主伪装成溺水身亡的样子。 可是翌日去西方教堂探查的人说,十桓和另外两名下属皆已身亡。陶倩惊诧畏惧,生怕被人查到自己身上,想着等风波平息下来,再想办法对雪清婉下手。 直到林家夫人柳春琅派人找上了她,她才知道原来雪清婉就是林家已故的大小姐,而自己的目标与柳春琅的目标不谋而合。于是她借机应下此事,接着恳求陶城将她送入琼华苑中,她终于得以与许淮闻相见,但她却看到了许淮闻看雪清婉的眼神中那浓浓的情意。 陶倩因此对雪清婉恨之入骨,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她目光含情凄切地望着许淮闻,祈求得到他一丝一毫带有情绪的回应,如此,她便死而无憾了。 许淮闻闻言回思,一年前在玉枫城似乎确实有一名女子撑伞送过他一程,不过他只当是寻常女子的青睐接近,从未放在过心上。 “那又如何?”他道。 那又如何? 四个字,像是霹雳一般,打在陶倩心上。 她含泪看着许淮闻,那双黑眸里,毫无波动,只有淡漠。 她心里最在意的视如珍宝的一件事,在他眼里,原来从来都是不值一提的。 因为他,她泯灭道德,噬血无数。 因为他,她费尽心机,只求一见。 原来这份情感,只是错误一场,她无论做得再多,也什么都换不来。 也是,高雅倾绝如他,低微肮脏如她,她都是自作自受。 陶婧松开了许淮闻的衣角,失魂落魄地后坐地上,眸里染了凄绝,音色绝望,“如此,陶倩无话可说,甘愿领死,只是死前我还有一事不明——” 她抬眸看向许淮闻,“淮闻公子,你为何会那么重视雪清婉?她区区一名丧家之女,究竟有什么好的?” 许淮闻深思片刻,只言一句,“因为,她是雪清婉,所以无论她好与坏都不重要。只要她是雪清婉,在我眼里,怎么都好。” 闻言,雪清婉心尖如银铃似的轻颤了一下,她侧头看了眼许淮闻,他也看向了她,那对原本淡渺的眸子深处,闪烁过几抹真情。 看着眼前两人眼神中交织过的情意,陶倩心中的最后一点情感与希冀,似是彻底被消磨殆尽了。 为何许淮闻的这番话,不能是对她说的呢?为何许淮闻眼中的情,不能是看她时而有的呢? “杀了我罢。”陶倩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尘世万千不容她,不如了然归西去。 第九十七章 借月掏露心中情 雪清婉收回眼神,看向面前这凄哀的女子。陶倩恋许淮闻至深成狂,却最终逃不掉阴惨的命运,归根究底是自食其果,但她心底也不由泛起了一丝同情,轻叹一声。 “若没有那样的父亲,她也不至于会做出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 “错了就是错了,可怜不是为自己开脱罪名的理由。”许淮闻言辞冰冷。 话音刚落,陶婧只觉两道银芒闪过,手腕与足腕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啊——” 许淮闻漠然扫了眼陶婧,收起银剑,旋即揽过雪清婉的肩转身朝门外走去,幽冷的声音如同潮水灌彻了陶婧的耳膜,回荡在空旷的屋中,“我不杀你。你的手筋与脚筋已断,从此便是半废之人。你既害了那么多无辜女子,又让清婉差点身亡受辱。作为代价,你的后半生便在青楼中度过罢。” 看着许淮闻如此绝情冷漠的样子,雪清婉心中不知为何竟涌起几分快意,依在他怀中走出了屋子。 “淮闻公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来人啊!救命!”陶婧的恸哭嘶吼响彻整个屋间,整个陶府,却没有一人回应。 在青楼中度过余生——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够狠,够毒,够刻骨。 这就是她晦暗生活中每日念往的人? 错付了!都是错付了! 血与泪交织而下,浸湿了襟领衣袂。陶倩感觉到身体被人抬了起来,似乎正要将她送往那肮脏之地。 眸中最后一点光,化作了永远的绝望。 门外,许淮闻与雪清婉穿过芜草丛生的天井,正要穿过中院时,一道黄衣身影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雪清婉,你害死了我的兄长,那便拿命来还!”十朔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手执长刀,睚眦欲裂,喊着就要朝雪清婉砍过来。 雪清婉眸中掠过一丝惊诧,倏忽间银芒一划,十朔陡然倒地,再无声息。 “决明没把人处理干净啊。”许淮闻将剑收入鞘中,瞥了一眼十朔身上被绞开正淌着血的防护服,淡淡说道。 雪清婉望着静谧无声一片漆黑的中院,闻到一缕血腥味,她启齿问道,“陶府里的人都死了?” “陶府上下皆知这对父女所为,鼎力支持从不阻止,死了是便宜了他们。” 许淮闻侧目瞧了雪清婉一眼,原以为善良的她会觉得他做的有些过了,但只见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确实该死。” 闻言,许淮闻俊眉微挑,呵,也对,对敌人的仁慈跟雪清婉应该是不沾边儿的。 “前面儿血气重,我们绕着走吧。”说着,他便揽起雪清婉跃上了屋顶,施展轻功离开了这里。 厚重的沉云飘散了些许,露出了像是笼着轻纱的淡淡白月,微弱的月光照应在两人身上。 “这些事儿终于了结了,莫秋也快回来了,如此我的生意也要步入正轨了。”雪清婉任许淮闻揽着自己飞跃在半空中,一面绸缪着日后的事情,一面念叨着说道。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许淮闻的碧袍在夜风中浮卷,眉目如画。 “嗯?”雪清婉侧头看向他,轻轻眨着灵朔的眸子。 “腊月初一。”许淮闻有几分不悦。 “啊——”她眸中闪过一丝恍然,浅笑一声,“对,你的生辰。” “我等着你的舞呢。”许淮闻清淡地说道。 “嗯……嗯。”她轻点了一下头,答应下来。 多亏了东璃澈,她的伤也好了大半,再过三四日应该还能练练那舞,也好在初一时展现在他面前。 “若要练舞,你每日最多可去茗竹苑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要待在我身边。”似是看出了雪清婉的心思,许淮闻悠悠然道。 闻言,雪清婉唇角轻撇,小声道,“淮闻,你是不是……” 后面那几个字像是从她嘴里窸窣出来的一般,音量很小,伴随着长空消失在了夜风里。 “什么?” “没什么。”雪清婉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问了。 哪知许淮闻揽着她的手一紧,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听到了。是啊,清婉,我喜欢你。” 听着如此临近又如此动听的声音,雪清婉玉颊上泛起两瓣微红,低头靠在许淮闻肩下,默然不语。 见状,许淮闻面上露出一抹出尘的欣悦笑意,揽着她驰扬跃动在瓦砾间。 两人黑长的墨发,被岁暮长风卷得交织在了一起。 翌日,箬南城中传来一条惊天的大新闻,书香世家陶家被血洗,全府上下无一幸免,并查出陶家大小姐就是近来女子失踪案的始作俑者,现已交由寒阙王处置——实被派人看束于青楼,非死不得出。 四日后,十一月廿八,过午。 茗竹苑。 “清婉的伤果真恢复得极快,舞姿比起之前还要更好了呢。”弦乐声止,花淳安放下琵琶,看着眼前的雪清婉,赞言道。 “那便好,我还忧心几日不练会生疏了。”雪清婉停下舞步,一袭轻罗白裳,倩笑着走到檐下,接过花淳安递来的白绒棉披,执起茶盏泯下几口。 宫浅岚长指别过额前一抹黑发,微吁口气,优雅地将箜篌搁在一旁,唇角呷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对雪清婉说道,“婉儿,你适时打算穿什么跳这场舞?” 闻言,雪清婉放下茶盏,轻叹一声,想起了自己赔给那衣铺的银子,不由一阵心痛,“留仙裙已毁,我下午便吩咐阿玲另寻家衣铺赶制出一套舞服。” “本宫这儿倒有条合适的裙子,若婉儿不嫌弃,等三十晚宴那日本宫差人给你送过去?”宫浅岚风华艳绝的脸上那丝浅浅的笑意,总让雪清婉觉得不寒而栗。 “殿下,你……说的是什么样的裙子?” “放心,你见到后会满意的。”宫浅岚语留半寸,意味深长。 见着雪清婉眸中带着些迟疑,花淳安上前巧笑道,“哎呀,皇兄准备的裙子,清婉你就放心吧,不必派阿玲去找人赶制了。” 听花淳安这般讲,雪清婉只好点头为应,看着宫浅岚身上日日样式都不同的红裳,她在心下暗道——裙子?难道他还有穿女装的癖好? “那便多谢殿下了,清婉今日先行告辞。”雪清婉微行一礼,与花淳安相视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第九十八章 书笺促猫修进人 “哎,过什么生辰宴,让本宫又是当乐伎,又是备礼的,当真麻烦。”望着雪清婉在竹影间渐渐远去的背影,宫浅岚叹了口气,凤目里夹杂着惆怅与不满。 “皇兄嘴上虽这样说着,不还是替清婉配曲儿,还替她找了裙子。”花淳安挑挑目,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两把乐器走向屋内。 “你与雪清婉相交甚好,本宫要不是为了你,才不会去做这些事儿。”宫浅岚也旋袖起身走了进去,声音里充斥着无可奈何。 “哎呀,既然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皇兄别那么见外嘛。”花淳安转过身来,眉目弯弯然而笑,娇嗔道。 一家人?淳安也太积极乐观了,宫浅岚暗自摇头。 琼华苑中住的包括他在内的五人,分属于三个不同国家,且都归于皇族,拥有着至高的权利。虽然这时日来在苑中表面还算融洽,但其间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知何时这份融洽就会被打破。何况如若将来发生战争,彼此更是对立。 所以,一家人?只要不是敌人,便是万幸。 不过,宫浅岚是花淳安的皇兄,花淳安心悦东璃澈,又与雪清婉义结金兰,雪清婉与许淮闻间又有情意,许淮闻跟东璃澈还是挚友……算着算着,他们好像真有可能成为一家人? 宫浅岚轻笑一声,消了这个想法,走上楼去处理起政务。 华宸苑。 雪清婉步入苑门,正巧瞅到白绪在院墙角蹲着身子逗一只小野猫。白绪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半个脑袋,呲着两颗虎牙,带着几分慵懒地喊道,“你——回——来——啦。” 她笑着点头走了过去,摸了摸白绪的头顶散乱不羁的银毛,“逗猫呢?” “别!”白绪将头抽开,整理了一下头发,边整边嘟囔着,“森林之王的脑袋可不能乱摸。” 雪清婉看向地上那只长着三种花色的小野猫,唇边露出一抹如荷见月般地醇笑,“森林之王也会看上野生小母猫?” 闻言,白绪带着几丝羞愤地瞪了雪清婉一眼,声音里带着不满道,“嘁,你懂什么,我这是垂爱,怜惜,懂吗!” 看着白绪那张略显稚嫩的白净小脸红扑扑的样子,雪清婉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白绪一面抚摸着小猫的绒毛,一面瞅着雪清婉,佯装看透一切地啧啧道,“你跟主人那才叫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伉俪情深,颠鸾倒凤……” “嗯?你说什么?”听到白绪滔滔不绝的用词,雪清婉脸色立刻黑沉了下来。 白绪似乎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成语,立马低头捂上了嘴,“不是,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自从几日前主人莫名其妙对月独酌又把莫名其妙身受重伤的雪清婉带回来后,便对雪清婉出奇地好。他这时候可不敢惹恼了雪清婉,省得她在主人面前告状。 “嗯”,雪清婉俯下身子,脸上的黑暗渐渐消散,添上抹灿若朝花的笑意,伸手轻轻摸了摸白绪的银发,道,“藏书阁有不少介绍措辞成语的书,晚上我差人给你送去。” 看着雪清婉灿烂明媚的笑容,白绪抖擞着身子打了个寒颤,赶忙堆起笑意,“清婉,清婉姐姐,不要这样嘛,白绪错了……” 说着,顶着银发蹭起了雪清婉的袖子。 “白绪没错,读书是我们白绪迈向人世的第一步,姐姐这是为了你好,乖。” 说罢,雪清婉便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留下原地蹲墙角的白绪,望着那只小花猫欲哭无泪,“雪清婉,你好狠的心啊。” 她假装听不见身后猫嚎似的声音,端色款款地走回到自己的屋中一面解下白绒棉披的系带,一面唤道,“阿玲?” “清婉回来了。”从茶室那边传来了许淮闻清淡纯澈的声音。 闻声,她心跳慢了半拍,将棉披挂在寝厅中的雕木衣架上,走向了茶室。 折卷门正敞开着,透入丝丝凉意,许淮闻正披着他那件黑绒貂裘,坐在垫子上品着茶,金野缩成一团卧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沉沉地睡着觉。 “淮闻不在自己房里待着琢磨琢磨伽蓝国里的事儿,却到清婉这里喝起茶来,当真是悠闲。” 雪清婉也在一旁的垫子上坐下身来,将手覆到身前的暖炉上煨了煨。 “说起这个——”许淮闻轻晃着茶盏,里面的茶叶漂转地浮动起来,“今日晨起时父皇来了封信,祝福了我的十九岁生辰。” 雪清婉收回暖炉上覆的手,眉眼清和地看向许淮闻道,“你离宫这么多年,可见你父皇是一直惦记你的。” 当年许淮闻的父皇出于对他的安全考虑才将他送出了宫,让他韬光养晦奠定实力,可见他父皇是真的疼爱重视自己这个孩子。 “每年这个时候,父皇便会在皇城中为母后举办祭典,今年是二十整年,可惜我无法参加了。”许淮闻长眉轻垂,敛过眼角那抹悄然而逝的悲伤, 雪清婉伸出手轻放到他的肩上,眸子里带着安抚的暖意,“伽蓝国君长情如斯,你母后的在天之灵定然感应得到。” 许淮闻将自己肩上她的手牵过,抬眸露出一丝的萦云般的浅笑,“你穿白裳,倒是像极了画像中的母亲。” 说着,他回手将自己身上的黑绒貂裘褪了下来,披到她的身上,“你身子弱,这时节多穿些的好。” 貂裘很厚实暖和,上面还残存着许淮闻的温度和体香,雪清婉紧了紧领口,“谢谢。”那双清眸望着茶室外的青碧的叶植绿木——琼华苑的春夏季,定然会是遍处繁花,很美的罢。 思及起几日前的夜晚,许淮闻在浩漫夜空下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好像很是轻巧地从喉中发出的四个音节,又好像很庄重,承载着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那些日夜累积而出的情分,汇集在了那刻,成为某种珍贵的永恒。 她没有回应,他也未曾多问,她知道他能懂得自己的心意,只是她还不想就那般挑明罢了。 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外面跃入了茶室中,直直落到雪清婉的面前。她眸中划过一丝惊喜,“莫秋!” 第九十九章 古元兵厂巧天匠 “属下来迟,听闻主人前些日子险些遇难,还望主人责罚!”清冷澈亮的熟悉声音响起,莫秋单膝跪地,冰凉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愧疚。 在回来的路上她便听谷族暗卫传来琼华苑的消息,说主人被抓去南狱险些被辱,多亏许淮闻及时相救。她怕主人再有任何闪失,便拼尽全速赶了回来,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五日有余。 看着莫秋沾满了泥土污渍的夜行服,还有那张略带疲惫的脸,雪清婉心中一动——莫秋怕是披星戴月地赶回来的,就是为了她的安全…… 她站起身子走上前将莫秋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肩,目光温和地说道,“回来就好,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你先去歇息歇息休顿一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闻言,莫秋感激地点了点头,接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叠淡黄色的纸张,呈给雪清婉,“这是莫秋实地考察古元兵厂、销华兵厂、楚远武业所整理出来的讯息,请主人先行过目。” 雪清婉接过这叠纸略扫了一眼,上面内容不尽详细,将兵厂的地理位置、营销方式、经济走势等等条条款款罗列地极其详尽,还有红色毛笔勾勒出的重点内容,客观清晰,颇利于辨识。她眸里满是赞许,“辛苦了,莫秋。” “不辛苦,主人,我先下去了。” 见雪清婉点首,莫秋抱拳而退。 望着莫秋消失在空中,雪清婉不由慨叹道,“莫秋真的是名不可多得的暗卫啊。” 莫秋总是不辞辛劳毫无怨言,默默在她身边办事。从刚开始收下莫秋后,雪清婉便觉出这名暗卫的不同之处。莫秋拥有任何暗卫所具有的高强行动力与忠心,但她与旁的暗卫不同的,便是拥有一份女子的细腻与体贴,以及更丰沛的情感。 虽说情感有时误事,但雪清婉觉得,比起没有血肉灵魂的冷酷之人,雪清婉更喜欢像莫秋这样的属下。 “确实不可多得,连声招呼都没给我打。”许淮闻高雅的面上划过几丝惋意,他好得也养了莫秋十来年,这么快就被雪清婉这个新主子折服的连旧主子看都不看一眼了,唉。 雪清婉轻笑一下,回身重新坐了下来,翻览起莫秋实地考察到的那三家兵器厂的讯息。 许淮闻微侧过头,淡淡扫了一眼,“清婉是想开家兵器厂?” 雪清婉清眸流转,细细读着纸页上的讯息,“我是想收购一家兵器厂,通过宁原的资源铸造兵器,重振玉锦商号。” “这样”,许淮闻墨眸轻收,喝了口暖茶,兀自思索着,“若要运营兵器产业的话,你到时势必会和宫浅岚有所交集。” “嗯,到时候看能不能想法子从他的岚嘉武业那儿牟点利。”雪清婉漫不经心道,用手腕抵起下颏,看着纸页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沉思。 闻言,许淮闻轻咳了一声,“清婉不愧为商家之女,时刻都不忘盘算银子。” “那是自然,银子乃立身之本”,雪清婉红润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接着抽出三张纸页递给了他,“你看看这个。” 他接过纸页,低目看了过去,眸中划过几分讶异,“这是兵器图纸?” 许淮闻一页页翻看过去,只见这几张纸上都绘制着各种兵器制作图和拆析图。这些兵器不同于普通战场上所用的重型武器,一个个精妙奇巧,暗含玄机,都是利用各种细小铁器打磨组装而成,制作过程颇为复杂,但无一杀伤力不极强,一击致命。 “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暗器。”雪清婉道。 “说的没错”,许淮闻凝神观察着那一个个细密精致的零件,深黑的眸子里闪着惊叹,将一页纸放到雪清婉面前,指着上面的一幅图道。 “你看这个百刃暗孔匣,一触匣上机关便可百刃同发,在战场上相当于百人的杀伤力了;还有这回旋轻弩,往复回弹,能施放出双倍伤害。若能制作出这些武器,基本能决定一场战事的胜负了。” “是啊,能绘出这些图纸的人绝对是个天纵鬼才。”雪清婉的面上带着明媚轻巧的笑意。 “这些图纸是出手于一家名叫古元兵厂里的万工匠。不过碍于经费和资源问题,这些兵器只有图纸并没有制作出实物,古元兵厂只能制作一些简单的武器,却基本上没有买家,因此濒临倒闭,岌岌可危。” “所以你要收购这家兵厂,为他们提供资源,制作出这些兵器,通过玉锦商号售卖,从而获利?”许淮闻将图纸递回到雪清婉手里,双目中闪着几缕明光,字句轻念道。 “恩,这家兵器厂正好地处于距离宁原不远的清河城,若收购后,玉锦与其形成的产业往来也会更加方便”,雪清婉将这几张资料整理了一下,然后放到梅花漆木茶几上,挑目看向许淮闻,“你猜我打算把这些兵器卖给谁?” 许淮闻泛出一丝笑道,“暗器暗器,卖给暗卫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淮闻果真了解我。暗卫实力虽强,但兵器大多是青泽派盟所制,没有专属的供应商,若是我能抓住这个机会。”雪清婉回以浅笑道。 “当然,还有那些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国,也在清婉的销售范围内。” “小国”,许淮闻放下茶盏,手指抚过微微低垂的眉梢,接着抬目笑道,“甚好。” “淮闻若有需,清婉也当义不容辞。”雪清婉停顿着敛目思索了一下,如是说道。 “清婉待我这么好啊。”许淮闻面上泛起暖荷般的笑意,目光带着趣味儿地瞧着她。 雪清婉佯装正经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恩人?”许淮闻身子前倾,靠近了雪清婉几分。 “……还是友人。”雪清婉朝后挪了一下。 “友人?”许淮闻又前倾了半分,黑檀般的墨发衬得他那双眸子愈加幽邃。 “……你说啥是啥。”雪清婉又挪了一下,面上添了抹浅红——青天白日的,许淮闻这是要干什么? “那,要嫁的人,怎么样?”许淮闻呼吸的热气扑朔到了她的鼻尖上,倾世的面上始终呷着抹诱人的笑。 要嫁的人…… 第一百章 舅父受诬宴明争 她看着眼前差几寸就要挨到自己鼻尖的许淮闻,怔了一下,接着立刻后撤了一大截子,站起身来,抚了抚浮动的胸腔,背过身不去看他,搓着霞色脸瓣。 “姻缘嫁娶乃是终身大事,哪能淮闻一句话便决定下来了。” 许淮闻微微低目浅笑,收回前倾的身子,坐回垫子上侧看着雪清婉的背影,玉手支棱着下巴。 “论家室出身,我伽蓝皇子的身份应当还能配得上清婉;论相貌才华,我能名列天下三公子的位子想也不差;论感情,我跟清婉可有着几次过命之交的情分。清婉说说,还有哪点不够?” 闻言,雪清婉低垂的美眸往复横扫着地面,竟觉得他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身份名位,衣貌才德……天下女子理想中的夫君所拥有的特质许淮闻都有了,还有哪不够呢? “如淮闻所言,感情这方面,你我虽有过命之交的情分,但若论起婚嫁,这情感上还是缺乏点深厚程度,得……再培养培养,所以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地好。” 她转过头来,带着几丝像是被压榨出来的笑意。 “既然清婉羞涩含蓄,心口不一,觉得你我之间感情还不足,那便再好好培养培养。” 许淮闻不以为意地笑着,拢拢袖子站起身来,走到雪清婉身旁,声音温和平静道,“不过,不论是兵器厂还是玉锦商号,甚至宁原,我都是有能力纳入囊中的,清婉还是尽早回应得好。” 居然威胁她?雪清婉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在心里嘀咕起来——许淮闻虽待她柔情爱护,但他御权指掌的能力委实不容小觑,若惹急了,谁知他会不会动用手段强抢她这个良家妇女呢? 她侧目瞧着他,他依旧回以淡淡笑意,那笑里藏着些深沉的心思,让她有点毛骨悚然。 雪清婉颤了下心,收回目光道,“今日练舞有些累,清婉先去歇息了。” 随即她便绕过许淮闻,迈着碎步子走出去,没走两步又绕了回来,将身上披的黑绒貂裘递到许淮闻手里,又转身走向了寝厅。 “嗬。” 许淮闻看着慌忙兜转而去的雪清婉,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手中的貂裘穿上身,走出茶室,望着美人榻上睡得正香地金野,他敛下目光,顺带着将折卷门合了上。 回到屋中后,他低眉伏案而书,折笺成信,递向一旁道,“决明,你派影族暗卫转告父皇,我一切安好,初一自会焚香怀丧母后,让他莫要太过伤心。另让父皇提防荒蛮寒野,我一年内会回国。” “是。”决明接过信笺,告礼而退。 日光横斜,凉薄的冬光透过窗纸倾洒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幅书法作上,许淮闻的温彻的眸光中,划落几分凌冷。 傍晚,承朔苑,几人围坐在金丝楠木的圆桌前用膳,屋顶自旋的宫灯散发出明媚而不刺眼的华彩,光影悠悠旋转,描摹过桌前每个人的眉眼。 许淮闻刚剥好了一只虾放入雪清婉盘中,正拿帕子拭着手,对面的东璃澈正巧抬目瞧见这情景,眼角微夹,湖蓝的眸子中闪过几丝计谋的光,呷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道,“淮闻,两日后的宴席本王已安排妥善,也为你备了厚礼,适时可尽兴欢享。” 闻言,许淮闻放下手中的白帕,云淡风轻的眸子抬起与东璃澈对视一眼,“有王爷安排,我自是万分放心”,说罢,又低下头去,剥起另一只虾。 见许淮闻并未多言回应自己,便赶着去替雪清婉剥虾,东璃澈的下眼睑缩了一下,微微生愠,“近日朝中事多,倒是有些纷扰,臣子多有贪贿忤悖,治理起来当真烦劳,想必太子殿下也深有体会,等淮闻回了伽蓝,为这些繁琐之事缠身,怕是不会再有闲心剥虾了。” 听到了东璃澈语气中夹杂的火药味,许淮闻抬眸,眉眼正色地回应,“江山美人,皆不可辜负。” 闻言,雪清婉心头却是荡起了几丝涟漪。 许淮闻那对嵌着几缕碧色的墨眸有些发暗,似乎在问,东璃澈,你想干什么? 东璃澈勾起一丝得意的笑,优雅地咽下一粒饱满而泛着莹光的青豆。 “今日洛梵国皇城传来消息,我朝侍中昭阳陇私下勾结尚且年幼的八皇子,且与云麾使之妻有不伦私情,因反叛悖逆、枉顾人伦之罪入狱,父皇已派提刑判官严查此事,不出意外,三日后昭阳陇便将问斩了。” 说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雪清婉。 这时,正在垂头品粥的雪清婉,黑鬓攒遮下的烟眉骤卷,想起了二十多日前昭阳庆给她传来的书信,便提及到昭阳庆之子——也就是她的舅舅昭阳陇在朝上惯受打压。 这些日子莫秋外出办事,朝廷的事她也未曾了解涉及,如今昭阳陇竟被冠上了如此重罪? 雪清婉感受到了东璃澈投来的目光,微敛翻卷的心绪,不动声色地将一匙汤羹咽下。 旁边的许淮闻听到东璃澈的话,眸子深处飘转过几分晦暗,盯视着他,“你说这个做什么?” 许淮闻自然清楚昭阳氏与雪清婉的关系,东璃澈提及此事,分明是在针对雪清婉。前些日子雪清婉与东璃澈间还算相处得风平浪静,这次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给雪清婉多剥了两只虾,惹得东璃澈不满? 宫浅岚敛着狭长的眸子兀自品食,耳朵却竖的很长。他并不知这两人谈论之事有怎样的缘由,但感觉得到是有几丝趣味的,多听听也无妨。花淳安则左顾一眼许淮闻,右盼一眼东璃澈,美眸中闪烁着不解。 望着低目平静饮羹的雪清婉,以及面色有些阴沉的许淮闻,东璃澈紫袖一拂,发出一声清朗的笑,“淮闻可莫误会本王了,本王自知昭阳氏是清婉的舅父,想着这案子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想与清婉商量一下,本王去向父皇求求情,将昭阳氏从轻处置。清婉,你说呢?” 语毕,雪清婉低垂的清眸中闪过几缕黑光。 求情?从轻处置? 光是枉顾人伦这一条罪名就足以让昭阳陇斩首了,更何况还有反叛之嫌,更是罪无可恕。此刻无论任何人求情,圣上只可能勃然大怒,株连并罚。 东璃澈当然不会不清楚这点,他说这话,摆明了是想圈她上钩,借机套出她跟昭阳氏之间的关联,从而探查她入驻此府的目的,她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王爷”,雪清婉将汤匙放落在雪瓷碗中,发出“咣当”一声脆响,鬓发后扫,抬目而视,明眸灼灼,桃蕊般的唇角泛着一抹轻巧的笑。 “昭阳陇孽臣贼子,做出此等不齿之事,罪无可恕,必得依国法严惩才是。” 第一百零一章 童岁初识尽惊险 “清婉,那毕竟是你的舅父,这样……真的好吗?”娇柔清丽的声音轻轻地从一侧传来,桌宴上的硝烟似乎被驱淡了几分。 花淳安此时听明白了几人的谈话,那对莹亮的棕眸正带着几分同情地望着雪清婉。她觉得王爷既有心为雪清婉的舅父求情,为何不抓住这个避免杀害无辜性命的机会呢? 正当她准备接着开口劝说时,宫浅岚轻轻覆住她的袖口,红眸微眯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淳安莫要担心”,雪清婉看着身旁目含同情的花淳安,轻声道,转而望向东璃澈,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明朗干脆。 “王爷,昭阳氏虽是我母系族中的舅父,但自从我离开林家后,便与昭阳家族再无往来,如今听得此人名讳也不过如同前尘云烟。国有国法,昭阳氏既犯下重罪,自然是要依律处置,清婉自不会因一己之私,干涉国之要事。” 表面的波澜不惊下,她在心里默念道:舅父海涵,侄女不孝,这般用辞,还望您莫要怪罪侄女,侄女定想法子洗平您的冤屈。 闻言,东璃澈深吸了一口气,优柔尊气的蓝眸深处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同样站起身来,指尖执起酒樽侧头笑言,“清婉如此深明大义,不愧是淮闻看中的人,本王敬佩。” 说着,紫袖长垂着将一盅酒饮尽,樽落桌案,他的瞳仁中心陡然穿透过一缕凌寒,直指向雪清婉——好,算你沉得住气,本王等着你露出马脚的时候。 那抹凌寒悄然而逝,但雪清婉自然是捕捉到了的,那清眸依旧盈盈如水地笑着。待东璃澈坐下身来,她也随后落了座。 许淮闻微侧过头看向她那对眸子,平静地像一汪清澈粼粼的水面,但他知道,不论是桃花还是樱花,落入那水面里,都会被吸得沉坠进去,在水底翻卷的暗流中绞碎成泥。 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幅温婉娇羞的模样,但他知道,在危机与威胁面前,她潜藏的心思,便会势同破竹一般涌动而出。 “淮闻,你盯着我做什么?” 回过身来,雪清婉正与他对视着。 许淮闻面露一份清月般的淡笑,收回眼神未曾回应,转而对着桌上众人淡淡道,“诸位素知我与寒阙王从儿时起便是挚交,却不知我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罢?” 听言,刚坐下身意欲继续进些膳食的东璃澈遽然抬头,俊眉微褶,佯装镇定道,“淮闻,孩提旧事,你我知晓便可,何须提及?” 许淮闻挑了挑眉,直接无视掉东璃澈示意的眼神,“虽是旧事,亦是趣事,如今拿来与各位回味分享一下,消消这宴上的瘴气也不错,澈,你说是不是?” 东璃澈的脸顿时黑了一大截——许淮闻,你敢说? 他这分明是在报复自己对雪清婉的试探! 他左不过就是想探探雪清婉和昭阳家族间现下的关系,这许淮闻居然谈起十多年前的事,若是被座上诸人听了去,他这个王爷的面子何在? 许淮闻斜目地扫了他一眼——为何不敢? 东璃澈压制住心下慌乱,刚要开口,“本王——” “本宫也想听听二位君子是如何相识的,解了这段挚友佳话的迷。”这时一旁的宫浅岚启了齿,瞧着这二人,红唇上雕出一抹魅笑。 “是啊王爷,淳安也想知道。”花淳安满怀期待地看向东璃澈——这可是她心上男子的童年往事,她当然迫不及待的想听听。 “既然都想听,王爷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啊。”雪清婉手摇茶盏,轻笑地看着东璃澈。 东璃澈目露阴霾地看着这一个个煽风点火的人,幽蓝的眸子宛如两点鬼火,萦绕着无尽怨气。 “嗯,那我便说了。”许淮闻与雪清婉相视而笑,对东璃澈试图阻挠的表情视而不见,只悠悠开口。 “十三年前,我六岁时随伽蓝国君出使洛梵,居于皇城和庆楼中,正巧毗邻洛梵皇后与澈所住的凤鸾宫。我见澈的第一面,他蹲在我的屋顶上,朝我乱扔羽毛和龟壳,差点要了我的命。” 东璃澈目色黑沉,“你不都躲过去了,怎就差点要了你的命?” “羽毛是带毒刃儿的剑羽,龟壳是百年甲骨,我那时六岁,得亏我反应快了些,要不年少丧于你手,早引得伽蓝和洛梵起了战火。” 许淮闻墨眸挥扫,目中佯装带着些无奈。 雪清婉也跟着眉染忧虑,“竟这般严重?” 旋即看向东璃澈,“素闻王爷以毒狠手段著称,竟不想淮闻六岁时就着了王爷套路,若是他那时有了什么闪失,清婉便也不会这般好端端地坐在王爷跟前了。” “本王——”东璃澈微梗。他自是知道那时候自己做了些什么憨愚之事,也时常庆幸许淮闻一直以来不计前嫌与他交好。可是如今许淮闻竟把这事儿公然搬出来,实在是太丢他人了! 这不,宫浅岚指掠下颏,眸子里全是戏谑与调侃,“未曾想到幼时的寒阙王还是个好攀屋顶的小皇子,足见寒阙王囊括山河的雄心了呢。” 花淳安嗔目看了眼皇兄,维护起了东璃澈,“王爷或许是知道许淮闻身手过人,想与之相交,才做了这等事吧?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 “公主甚解本王之意。”东璃澈吸了口气,对花淳安打的这个圆场怀起几分感激。现在这满桌子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人,也就花淳安肯替他说句话了。 “公主说的是”,许淮闻刚淡笑一声转目默认,又变了语气道,“不过,我还没说完。” 没说完?东璃澈攥着茶盏的手一紧,湖蓝的眸子又暗了一截。 “那日澈的父皇设美酒佳宴迎我与父皇。我见澈的第二面,他至席前与我互相敬酒,谁料他偷换酒盏,给我下了三倍量的番泻叶……”许淮闻长眉打了褶子——这次不是装出来的。 他至今还记得饮完那盏酒后如刀绞般的腹痛,强撑着忍到宴席结束的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以至于后来东璃澈迫于东璃容皓的威压,对他连着道了三天的歉,他也未曾理会。 “番泻叶?”雪清婉心下微愕,“三倍量?” 宫浅岚和花淳安也有几分愕然。宫浅岚红眸轻闪,幽幽道,“寒阙王,果真够狠的。” 第一百零二章 双殿刺碰火花飞 这时,一直在一旁跟金野进食的白绪抬了头,边抹嘴边好奇地瞅着许淮闻问道,“主人,番泻叶是什么啊?” 金野也抬起头来,对白绪解释道,“番泻叶是一种烈性泻药,我之前在森林里误食过,也就误食了三两片叶子,便腹痛难耐,腹泻不止,两三天才恢复过来。” “这么严重?”白绪睁大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收回看着金野的目光,楚楚可怜地瞅着许淮闻,心里却打着趁机讨好巴结的算盘,“麋鹿吃了几片叶子便两三天恢复不过来,主人是人类,肠胃更是脆弱,居然被下了三倍量的番泻叶,呜呜呜好可怜……” 许淮闻淡淡瞥了白绪一眼,早看透了他的心思但也不追究,任他叽叽歪歪煽风点火。接着又望向东璃澈,手搭到了自己的肚子上,轻叹一声,“唉,澈如今医术超凡举国无双,想必少时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咳……咳,这是个意外。”东璃澈用袖角拭了一下额旁冒出的一丝汗珠,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些事儿许淮闻早忘了,能记也就是记个一星半点的,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连剂量都丝毫不差。 这让东璃澈心里不由发寒—— 这个许淮闻跟他成为挚友,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有所图谋啊?! “说起意外——”许淮闻墨眸飘渺,里面闪烁的光晕让东璃澈愈发郁闷,“那夜宴席结束后的事才称得上是意外。” “许淮闻!”闻言,东璃澈心里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些话不宜多说。”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老底都给揭了出来,许淮闻此番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一点面子! “嗯,有些事不宜多做啊”,许淮闻挑挑眉,回视过去,“还是你想亲自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坑我的,澈?” 东璃澈气结,怒瞪许淮闻一眼,往椅背上一靠,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花淳安见东璃澈满目怨怼,一对点荷俏眉微微皱着,眼瞧着许淮闻又要说什么,她觉着自己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两面转圜,颇感为难。 雪清婉本有些心疼许淮闻被下了三倍番泻叶的,深觉东璃澈的阴狠毒辣名不虚传,这刻瞥目正瞅到身旁花淳安面色为难,便伏到她耳边轻语道,“淳安莫急,淮闻没有真心怪责王爷的意思,不过拿儿时的事儿开开玩笑,王爷也不会太放在心上的。” 听着雪清婉安慰两句,花淳安才将心缓缓放了下来,对着她点了点头,“也对,王爷与他二人十多年的交情,不是一两句埋汰调侃就撼动得了的,王爷应该不会真的动怒。” 雪清婉拍拍她的手背,两人会心一笑,接着去听许淮闻的言语。 这边见东璃澈忿忿不平地侧过了脑袋,许淮闻却是如风扫云地轻笑一声,转目对着其余人讲述道,“那日饮罢那杯酒,我便觉得腹如刀绞,因着礼仪宫规强忍到宴席结束,去净房几乎待到了子时才回和庆楼。服了解药后刚躺下,睡去没多久,朦胧中问道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烧焦……”雪清婉撇撇嘴角,扫了眼东璃澈,知道这事儿有得趣了。 收回眼神时,她正好与宫浅岚对视而过,眸中的水波涌动了一下,似乎看出他与她的想法相同,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了许淮闻身上。 而那边,宫浅岚则将眼神停在了雪清婉身上,魅眸轻眯,久而未离。 “我那时因服了番泻叶,身体虚弱,直到那股烧焦味越来越浓,被熏到有些难喘气才醒过来。刚一睁开眼,便看到整个屋子都燃着熊熊火光,而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彻底被困在了床上。”许淮闻接着说道。 闻言,雪清婉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事态发展地越来越严重了。 “封闭屋室内走水,空气不流通,人还没被烧死便会被烟气熏得窒息而死。”雪清婉的语味里多了些凝重。 听到许淮闻这般形容当时的情景,原本想充耳不闻的东璃澈,心中不由生起几分愧疚。他当时只是想戏弄一下这个异国皇子,证明自己的身份权威,如今听来却是真的差点要了许淮闻的命。 他目光略微低垂,扑朔过一缕歉意。 “起火也是王爷做的?”花淳安流转的美眸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对许淮闻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许淮闻捕捉到东璃澈湖蓝色的眼光中闪烁的几抹愧疚,心中蕴升起一抹满意,道,“幸而父皇勤政还未就寝,瞧见了我这边的火光,及时派谷崇年前辈将我救了出去及时用药医治,这才没出别的事”,他顿了顿,接着道,“宫中也派人来扑灭了火,洛梵国君知道此事后查出来是澈做的,万分气愤,便罚澈在和庆楼前长跪认错。” “哼,要不是这事儿,父皇那段日子也不会对本王起了偏见,冷落我跟母后一个多月。”东璃澈双手在胸前交叉着,眉目冰冷道。 “寒阙王何须担心,天下无人不知洛梵国君最器重的皇子便是你,只是冷落一个多月,足见他未曾生你的气。何况火烧别过来使皇子的屋室,这种惩罚属实是轻了的。”宫浅岚掸掸指尖,长睫划落,悠然开口道。 “如此听来,太子殿下的童年时期是过得有些艰难了?”东璃澈扫了宫浅岚一眼,眼神苍冷——关你什么事。 闻言,宫浅岚的血色眸子深处凝涌过一抹晦暗,神情中泛起了一瞬即逝的冷光,不过转而又回到玩笑之态,“嗬,本宫不过是瞧寒阙王心有郁悒,出言开解开解罢了,寒阙王何须这般说?怎么说诸位也相处快一个月了,没必要跟皇权争霸似的针锋相对。” 开解?针锋相对?东璃澈心生愤意——是谁仗着自己太子的身份,跟看戏似的坐在一旁,隔一会就拿根针挑几句事儿的? 太子?本王用不了多久,势必也会坐到这个位子上! 凝湖蓝眸与妖冶红眸的碰撞,闪射出雷电般的火药味。 第一百零三章 因药结谊了君安 见宫浅岚与东璃澈两两相视,许淮闻无奈轻叹一声,知道是自己惹了东璃澈不悦,才让他语气上有些发冲,宫浅岚又是个外软内硬的性子,言语上洒脱不羁。两人若因这事儿起了争执,他自己就成导火索了。 旁边的雪清婉看出了许淮闻的无奈,便主动出面,站起身举着一杯酒盏,面颊含笑地劝言道,“罢了罢了,太子殿下与王爷皆是玩笑话,二位莫要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清婉敬二位一杯,消消气。” 说罢,雪清婉水袖掩面,将清酒一饮而尽。花淳安见状也赶忙举着杯酒站起身来,“是啊是啊,人熟了难免爱开些玩笑嘛,淳安也敬皇兄和王爷一杯。” 经两人这一劝,宫浅岚和东璃澈的眼神对峙逐渐结束,宫浅岚也站起身来,手指抚过花淳安的头,毫不在意地呷起一丝暖笑道,“淳安莫忧,皇兄自是不会同王爷动了真气。” 接着,他接过花淳安手中的酒盏,对着东璃澈微倾身子道,“寒阙王,本宫敬你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那张魅容上带着端正的淡笑,注视着东璃澈。 见宫浅岚放低姿态,东璃澈也顺意搁置下心中的怒气,毕竟对方是永昼国的太子,自己也不宜将关系闹僵。于是他起身回敬道,“罢,本王言辞亦有不妥,太子殿下莫怪。” 两人间的硝烟似乎在觥筹起伏间消散,雪清婉才舒了口气,四人先后沉袖重新落座。 落座后,她眼瞧着桌上气氛还是有些僵硬,便对许淮闻道,“方才淮闻讲了讲王爷少时的顽皮之举,现下不如谈谈你与王爷是如何打破僵局成为挚友了的?” 毕竟许淮闻是为护她才揭了东璃澈的短,她可不愿因此致使一府上人心疏散。 察明了雪清婉的用意,许淮闻转目与她对视一下,眸中如春风掠过一般闪烁出几抹情意,面上浮出一丝笑,接着转面对众人道,“清婉说得是。那日,澈被洛梵国君罚跪于和庆楼前后,我因愤于他数次捉弄未曾理会他。一日我在药房捣鼓药草时,澈悄悄跟了过来,知我对用药也感兴趣时,便欢喜地在我身旁讲了许多药理知识,也是因此我与他结下了交情。” 闻言,东璃澈原本还有些沉郁的心舒朗了些。也回忆起童稚时两人对着满屋子药罐子谈论的时光,道,“是啊,本王跟你也算是因药结谊。” 许淮闻点了点头,“嗯,自那以后,我们便整日在皇城里钻研药理,互相冰释前嫌。我随父皇回国后也与澈多有书信往来,多是谈论药理之道,年龄大了也谈些政事国道,关系便日益坚固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为友必因有相似相同的抱负或见解。淮闻与王爷能有多年根深蒂固的友谊,可见在很多方面是有默契的,因药结谊,清婉羡慕且钦佩。”雪清婉透着抹青雨般的浅笑,拱手做了一揖。 花淳安附和道,“嗯嗯,过程虽曲折,结局是好的,淳安也敬佩。” “讲罢了,淮闻满意了?”东璃澈扫视过雪清婉和花淳安,看向许淮闻,眉头微挑道。 这下给你的雪清婉出气了? “澈哪里的话,我不过是觉着有趣,才跟诸位分享了一番,说得好像我在报复你似的。”许淮闻淡淡开口,目无旁物佯装纯澈地望着东璃澈,仿佛他真就那般无辜。 东璃澈被许淮闻这眼神哏地脸上一抽,“报不报复,你自己心里明白”,瞧着早已泛凉的珍馐佳味,他也没了胃口,对旁边的侍女道,“把这些菜撤了,添几道热乎的,本王先行回房处理政务了。” 说罢,东璃澈便起身出了膳宴房。 花淳安本还想劝东璃澈再多用些,见他果决地离开,便也未再开口。 听到屋门合上,雪清婉回过头轻声对许淮闻道,“东璃澈不会生你气罢?” “不会。”许淮闻镇定自若地答道。 “嗯,那便好”,雪清婉安下心来,起身对花淳安他们行了一礼道,“淳安,殿下,清婉膳也用罢,便也先告辞了。” 她那对烟眉深处潜藏着几分忧虑与焦急,她还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花淳安这边点了点头,宫浅岚似乎也能猜到雪清婉急着去处理什么事,下颏微收应下。 瞧雪清婉欲要离开,许淮闻自知她是为的什么,便同样起身道,“我也用罢,二位告辞。”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膳厅,朝华宸苑前去。 深秋昼短夜长,日暮很快便席卷了箬南城,以及这方琼华苑的地界。橙红灯盏一点点亮起,雪清婉眉眼严肃,脚步匆匆。 一旁的许淮闻进随其侧,时不时搀扶一下雪清婉,免得她脚步太急摔倒。 “清婉莫急,昭阳陇之事确实棘手,罪名太大不好洗平。”他道。 雪清婉依旧迈着紧促的步子,语速也快了起来,“近日诸事缠身,莫秋走前来报舅父在朝上便收到财政大臣的打压,我想着姨母初嫁司徒都统,昭阳家族势力稳固,林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却不曾想不过二十来日,舅父竟被污蔑出如此罪名,实在是我的疏忽。” 许淮闻一面行进着,一面敛目微思——如今昭阳陇罪名不知真假,雪清婉便认定是林家在背后作祟,可见她对昭阳氏无条件的信任。 “会不会——” “不会”,许淮闻还未开口,雪清婉便斩钉截铁地否定道,“舅父的人品我看在眼里,他绝不可能做出如此枉顾人伦的恶事。” 她知道许淮闻想问会不会是昭阳陇确有其罪。她方才在膳宴上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就把这个设想排除了。昭阳陇本分老实,踏实做事,人尽皆知,她从小便深受熏陶,也是因此他才被昭阳庆这般看重,世袭了昭阳庆的侍中之位,在朝野之上有着德高望重的好名声。 如今昭阳陇被人诬陷如此重罪,彻底推翻了他往日树立的名声,对比鲜明才会令圣上勃然大怒,下旨三日后将昭阳陇问斩。 不过,好在圣上还是留了一丝余地,命提刑官查案查证,这也能让雪清婉有一线之机为舅父平冤。 许淮闻听雪清婉这样说,虽心存疑虑却也不再多思,他对雪清婉的判断力自是百分百信任的。 “若你有需,我会助你。” 疾行间,华宸苑的门洞出现在两人眼前。 第一百零四章 细斟誓命救昭阳 雪清婉的寝厅中,点着一盏碧色光调的琉璃壁灯,虽小却将整个厅室照的很通透。 她与许淮闻两人坐在漆墨长案前,阿玲沏的茶水已经换了三盏,这盏已被放得透凉。 “昭阳家族那边行不通的,外祖父离朝已久,朝中交好的老臣不多,舅父确实因德行清廉刚正交下几个关系近的友人,但背负意图谋反之罪,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受到牵连。” 雪清婉执着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个人名,又在后面画上一个个叉号,眉头紧锁。 “司徒都统或许能帮上忙?”许淮闻同样面色凝重,在脑海里思络着办法。 雪清婉却摇了摇头,“司徒都统虽倾慕姨母,但二人刚完婚不久,昭阳家出了这等事,司徒都统就算想帮,也绝不能帮,否则这谋反之罪势必将牵连到整个昭阳家,到时候就不止是舅父被问斩那么简单了。这种时候,昭阳家族的其他人必须得明哲保身。” 闻言,许淮闻微微颔首,注视着宣纸上的黑字,眸子微眯,“看来,只能从提刑官身上下手了。” “是”,雪清婉吸了一口气,在纸上写下“张呈远”和“秦秋梅”两个名字,“张呈远是当朝闻名的提刑官,刚正不阿从不受贿,传闻审案上千无一冤屈,林家和财政大臣此刻定然在想法子应对这个张提刑。这时候若能有证明舅父冤枉实据,这事儿的结果定然不会轻易遂了林家的意。至于这个秦秋梅——” 她指着纸上这个名字,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续了口气道,“秦秋梅是张提刑的发妻,两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更重要的是,秦秋梅,是我母亲出嫁前的闺中密友。” 听了雪清婉的话,许淮闻心念微转,知晓事情有了突破口。他看向雪清婉道,“这样。那么你便可以通过秦秋梅探出证据,再上报给张呈远,如此既不牵连旁人,也能名正言顺地证明昭阳陇的清白。” “没错”,雪清婉清明的眼神一亮,但语气又是一转,“不过,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证据该从哪下手,怎么下手。” 若是林家和财政大臣都参与其中,那污蔑昭阳陇的事儿势必做的完善妥当,证明昭阳陇有罪的证据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提刑官去查呢。 只是,这证明他无罪的证据呢…… 看着雪清婉又陷入苦思之中,许淮闻意念轻闪,想起膳宴上东璃澈说过的话,缓缓道,“东璃澈说,昭阳陇是被查证与八皇子有所勾结,与云麾使之妻有不伦之情,也许能从这两者身上找到切入点。” “八皇子……”雪清婉凭印象搜索着对这个皇子的信息,“圣上后宫中不得宠爱的燕嫔之子,算来……今年才不过五岁!五岁,哪来的本事与舅父勾结。” 雪清婉冷嗤一声,五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说,污蔑过去舅父便百口莫辩,也因为年龄甚小不会受到圣上责罚,林家可真是贯会挑人的。 “还有这个云麾使,出了名地宠妾冷妻,甚至传闻醉后暴打嫡妻的恶行。如此,污蔑他妻子与舅父有染也变得顺理成章,想必他妻子现在已经被林家暗中处置了,只需要传出个畏罪自杀的名号,呵,死无对证,这不就是林家一贯的做法。” 雪清婉冷冷地分析推测着,许淮闻能感受到她语气中夹杂的几丝恨意,手轻轻覆上她的肩膀,刚要开口,一道窈窕的黑色身影便落在了二人面前。 “莫秋?”见得来人,雪清婉眼神转明。 此刻莫秋已经洗浴整理干净,过午回归时的狼狈全无,充斥着光鲜的冷厉。 雪清婉语味里没有责怪,只有几缕忧心道,“不是让你去好好歇息吗?怎的又来了?” “主人,莫秋调息以休,现下体力已经恢复,方才接到一封信,便立刻来呈给主人。”说着,单膝跪地的莫秋将手中一封书信呈出。 见莫秋精神百倍,似乎没有大碍了,雪清婉也放下心来,接过莫秋手中的信,一面拆开一面喃喃道,“是玉锦出什么事了么?” 不过,她看到信件内容后,面上陡转凝重。 “怎么了?”许淮闻见雪清婉目光肃然,侧身朝她这边倾了几分,问道。 雪清婉细细读完信件内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将信撕碎捻到了茶盏当中。望着那墨绿色旋纹一点点在水里晕开,她沉着眼神启齿道,“是外祖父来的信,信上说张提刑已在昭阳陇的府上搜查到了八皇子满月时圣上赠的一枚金岁币,以及与云麾使之妻暗通情意的书信。铁证如山,舅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许淮闻也敛起眉头,面上闪过忧扰之色,语味沉重道,“这就难办了。” “信上还提到,昭阳陇之事的确是财政大臣关鹏云所检举,且云麾使之妻已然悬梁自尽,死无对证。不出所料,此事确实是林家在财政大臣背后一手所为。”雪清婉摇晃起泛着翡色碧光的茶盏,抿着嘴道。 “木已成舟,如今只有找到财政大臣联合林家污蔑昭阳陇的证据,才有机会洗脱他的嫌疑,否则,三日后——”许淮闻叹了口气,看向雪清婉。 雪清婉心头一缩,她决不能让昭阳陇被处决。不仅是因为昭阳陇是与她血缘甚浓的舅父,更是因为一旦昭阳陇的罪名被坐实,昭阳家族在朝野之上便再无翻身之地,更别说与玉锦合作共同推翻林家! 那她一切的计划就都破灭了! 她眼神愈发凛冽冷厉,直直看向许淮闻,道,“你手下的影族暗卫有在洛梵国皇城中的么?” “有两名”,许淮闻注视着面色发寒的雪清婉,墨眸微闪,知她有了主意,对旁唤道,“决明。” “属下在。”决明落身于莫秋旁边。 许淮闻扫了眼雪清婉,示意她来交代。她微点了下头,对决明吩咐道,“决明,请派人向皇城中传话,私下去找张提刑之妻秦夫人,将我等会写的这封信递送给她,切忌莫要惊动任何人。然后时刻注意后宫中燕嫔的往来之人,若有任何异常,立刻去通报秦夫人。” 决明点首应下。莫秋呈给雪清婉一张新的可溶信纸,她执软毫在上面写就数语,从袖中取出一枚章子印了上去,折笺成信递给决明,道,“若证据实在不足,便制造伪证。我要救下昭阳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一百零五章 传信京中计划展 雪清婉此刻的语气一改平日的温婉,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让决明一愣,只是她虽不是他的主人,但她的命令明显是经过了主人应允的。所以他接过信后立刻俯首,字句有力道,“决明定不负清婉姑娘所托。” 说罢,决明闪身而去。 莫秋悄无声息地瞥了眼决明离去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么严肃的事情,主人为何不派她去做? 这时,雪清婉的目光落到了莫秋身上,语气放缓了些道,“前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险些出事。最近你探查兵器厂也颇为辗转,便留在我身边休整一下罢。” 闻言,莫秋心觉感动——原来主人是信任她需要她才留她在身边的。 “莫秋遵命。”语毕,莫秋见雪清婉再无旁的交代,便退了下去。 莫秋离开的暗风卷得琉璃灯芯微微浮动,光影扑闪间,映在二人脸上缓缓摇曳。 空气逐渐安静下来,许淮闻望着身畔神色冰冷的雪清婉,音色轻缓道,“清婉,你方才交代决明盯紧燕嫔,莫非是怀疑此事燕嫔也有参与其中?” “嗯,外祖父在信中提到,舅父虽因勾结八皇子的罪名入狱,但财政大臣关鹏云在圣上面前却极力维护八皇子,说其年幼无罪实不当罚,圣上也因此未曾对八皇子多做责怪,只是禁足了八皇子的生母燕嫔略作警示,由此可见,燕嫔与关鹏云或许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共同伪造证据诬陷舅父,再使燕嫔从关鹏云那儿取得某种利益”,雪清婉白玉似的指间点着桌案,眉梢微低分析道。 许淮闻恍然,“原来如此,所以燕嫔那儿可能会露出马脚。” 雪清婉却有些无奈地垂叹一声,“这些也不过是我的推测,若是真没有真凭实据,只能通过伪证暂时救下舅父,再想办法彻底替他洗白了。” 许淮闻瞧着她焦忧的神色,伸臂揽过她的肩膀,微侧着垂头安抚道,“你思虑周全,决明办事妥帖,你舅父会没事的。” 听着他柔似薄雪般的声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消解了不少,半倚在他怀中,又渐渐将头埋在他温厚硬朗的胸前。闻着那清淡芳新的气息,她墨绒烟眉褶起,清美的面色中夹杂着几分痛苦,一些话梗在喉头却欲说还休。 他望着怀中她明明娇纤却承载了太多的身肩,不由一阵心疼。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静默无言地陪伴在旁。 似乎将头在那衣襟中埋了太久,雪清婉微微转头深喘了两口气,抬目看向许淮闻的脸,水眸半睁,声音轻若浮铃,“后日你便要十九岁了。” “嗯”,许淮闻清颈稍低,与雪清婉对视着,眸光轻柔,“你为我练舞还要操心皇城中事,太辛苦。明日别去茗竹苑了,歇足精神才好。” “好。” 雪清婉轻叹一息,从许淮闻怀中抽出身子来,起身走向榻头的圆窗前,手指将窗推转过半,露出窗外凉薄凄清的夜色。 星子藏起了身影,皎月孤寂地挂在无尽苍穹之中,只几缕薄云悬浮为伴。凉风抚过,薄云也消散而逝,唯月苍冷孤傲,独守半边长夜天。 几缕被风吹起的墨丝扫面,她回望屋中的男子,忽然露出一抹清笑,“幸好你一直在我身边。” 纬度朝北,温度骤降,适夜,皇城。 影族暗卫的讯息传往之术不输于谷族,不过两个时辰,决明传达的消息和密信便已临至皇城。 皇城另名岁凛城,此刻岁凛城门外,漆幽瓦宇间,两道黑影正单膝跪地朝向另一道黑影。 “决明大人传话,此信交予秦秋梅,紧盯燕嫔,证明昭阳陇冤屈,可用伪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道黑影言简意赅,将手中信件递给跪着的其中一人。 “影风影云遵命!”二人接信铿锵答道,转而跃动消失在夜幕中。 张府。 时至深夜,却仍有一间屋室亮着通明的灯火。屋子中,正有两道身影。 “夫人,这暖身汤您都热了两遍了,老爷今夜回来得晚,您还是早些安睡吧。”一名下人装束中年妇女替桌旁坐的人添了件厚棉衫苦口婆心地劝道。 桌旁正坐着的正是秦秋梅,一袭深绿色袄裙衬出她慈祥和厚的面容,眼角覆上的几道皱纹,替她添了股贤惠的韵味。她瞧着已经泛凉的汤羹,无奈地叹了口气,“老爷查案辛苦,我这个主家的也替他分担不了什么,只能做碗这暖身汤替老爷消寒。阿淳,你再去把汤热一遍吧。” 阿淳瞧着夫人依旧没有歇息的意思,只好摇摇头端着暖身汤走出屋子。 秦秋梅望着那加了一重厚棉的门扉,眼神里泛起些愁绪,捏着一串念珠自言自语道,“此番小泠兄长受难入狱,也不知这罪名是真是假,唉,望小泠泉下保佑罢。” 忽然这时,一阵冷风旋起,一名黑衣人落在了秦秋梅面前。 秦秋梅面上一惊,刚想叫人,这黑衣人便单膝跪地,手奉信笺一封,道,“秦夫人,深夜惊扰属实抱歉。特呈此信而来,还望夫人过目。” 见黑衣人似乎并无恶意,秦秋梅压住心中惊吓,将疑地接过信打开。 读罢信后,秦秋梅面上浮露出几分疑惑,“寒阙王怀疑昭阳陇是含冤入狱,托我暗中调查,将真相呈报给老爷?” 没错,雪清婉将信上的署名写成了“东璃澈”——假借东璃澈之名交代此事,若是成功,不仅给东璃澈积下了张家的人情,也能让他认清林家的面目;若失败,也牵连不到任何人身上。 跪在地上的影风点头回话道,“是。昭阳陇之案此时已查出实证,寒阙王若直接通报圣上或找张提刑有所不妥,由夫人出面调解最为合适。” 秦秋梅听影风一言,微微点了点头。昭阳泠是她嫁进张府前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却不幸早年病逝,此番昭阳泠的兄长遇难,她自然是想出手相助的,奈何无从下手。此番寒阙王能把这个机会给她,她欣然受之。 只是……秦秋梅瞧了影风一眼,面对这等大事她还是要谨慎些。 “你既说此信是寒阙王所写,可有证据?” 影风站起身,从腰带上取下一枚墨石小佩,上面雕刻了“影”字。 见状,秦秋梅安下心来,“寒阙王贴身暗卫隶属影族,没错了,应当是王爷派来的人。” 影风躬身道,“寒阙王交代,此事可从燕嫔和关鹏云身上下手,属下告辞。” 语毕,影风便嗖的一下消失掉了。 秦秋梅眼神一晃,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见屋内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她摇了摇头,一面将那封信放在蜡烛上烧尽,一面思索着影风最后一句话。 “燕嫔?财政大臣?”秦秋梅敛着眉头。 她自是知道昭阳陇是被财政大臣关鹏云所检举,也知道昭阳陇罪名中有一条是和燕嫔之子八皇子有所勾结。 火光扑朔,纸烬飘摇。 “明日入宫去拜访一下燕嫔罢。” 第一百零六章 燕嫔失态显端倪 琼华苑这边,雪清婉与许淮闻刚用罢早茶,秦秋梅那儿便已入了宫。 秦秋梅是以命妇身份入宫的,先去拜见了皇后,再转步去往燕嫔的瑜景宫。 燕嫔因昭阳陇勾结八皇子之罪受到牵连,此刻正被禁足宫内。秦秋梅去的时候,老远却看到燕嫔正在院中赏玩一株开得红艳的朱梅。这让秦秋梅有些不解——燕嫔背着禁足的暗罪,还有心情赏玩梅花,面露红光,跟有喜事儿似的,真是蹊跷。 这边,不等宫女通报,燕嫔抬目便瞧见了外面的秦秋梅,原本含着欣喜的眉梢微蹙了一下,秦秋梅?张呈远的夫人?她怎么会来? 收起心中的疑惑与警惕,她对旁边的宫女春雪淡淡道,“请秦夫人进来吧。” 春雪走到宫门前,迎请秦秋梅走了进去,阿淳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不知夫人为何会来探望一个失宠的嫔妃。 秦秋梅带着礼貌的笑意来到燕嫔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妾身秦秋梅给燕嫔娘娘请安。” 她暗中打量着眼前衣着光鲜的燕嫔——相貌身段皆不算出众,甚至连年近四十的自己都不如。她先前只见过燕嫔两次,一是太后生辰的国宴上,二是迎春盛典上,还未曾私下见过。 听说燕嫔是宫女出身,没有家族撑腰且外表平平,偶然间唱歌引了圣上喜欢,才从宫女晋位成了后妃,生下八皇子不久便失了宠,六七年下来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的嫔位,又被禁了足,也是可怜。而且燕嫔性子有些孤僻,不爱与人交往,这让瑜景宫总显得冷落凄清。 “秦夫人今日怎的有空进宫来拜访本宫?”燕嫔面上露着生冷而疏离的笑意。 秦秋梅前首微低,牵出几分担忧真诚的表情,道“听闻娘娘受了昭阳氏牵连,被圣上禁足。妾身忧心娘娘烦郁,便想着来此作陪,替娘娘解解闷。” 见着秦秋梅慈祥和蔼的面色,不像是有旁的目的,燕嫔略微放下几分心中的警惕。她扶起地上的秦秋梅,声音放缓了些,“原是这般,多谢秦夫人挂念,随本宫进屋坐吧。春雪,去端些新制的糕点来。” “多谢娘娘。”秦秋梅柔声道,而后跟在燕嫔之后走进正殿,在窗边的坐榻上落了座。 立刻有宫女端了茶水过来,沏上两杯热茶放在二人面前。 看着眼前年岁已高却风韵犹存秦秋梅,燕嫔眸中的嫉妒一闪而过,执起茶盏微嗅,淡淡道,“早闻张大人与秦夫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如今看夫人保养地这般好,想来是颇受张大人宠爱呢。” 闻言,秦秋梅似乎体察到燕嫔的意思,回以祥和的笑意,“妾身卑微,哪能与高居宫嫔、凤燕之态的娘娘您相比。老爷整日忙于办案,待在府上的时间颇少,膝下无子,哪比得上娘娘您有八皇子作陪,尽享天伦呢?” 听了秦秋梅的话,燕嫔心中顿时舒畅,知她虽有奉承之意,却未曾因自己不受宠爱而落井下石,可见是个识礼讲义的夫人。 燕嫔泯下一口茶道,“秦夫人端淑娴雅,慈爱祥和,张大人喜欢是应该的。照年龄算来,本宫倒是该称夫人一声长辈。” “这哪敢呢,娘娘属实抬举了。”秦秋梅听着燕嫔的客气话,赶忙回应道。 “说起张大人——”燕嫔顿了一下,抬目瞧向秦秋梅,小心试探道,“他查昭阳氏的案子有结果了么?” 秦秋梅心中一动,眸光微微横斜兜转——燕嫔不提别的,偏提起这案子,是单纯的好奇,还是真的牵扯其中呢? 她的眉梢有些皱,认真道,“回娘娘的话,原本证据确凿,昭阳氏的罪名已经坐实了的。只是老爷又发现了点别的东西,昭阳氏指不定可能是被诬陷的。” “什么?”燕嫔一惊,茶盏差点从手中摔脱出去,问道,“昭阳氏怎么会是诬陷的?张大人不是查到他私藏了辰儿的金岁币么?” 秦秋梅仔细观察着燕嫔的反应,看出燕嫔反应不对劲,这事儿或许真的和她有所关联,便佯装疑惑道,“昭阳氏若是无辜,娘娘和八皇子也就不会受到牵连了,娘娘何须惊慌?” 燕嫔似乎也意识到自已有些失态,压制住脸上的失措,假装平静地道,“哦,本宫是觉得昭阳氏之罪确实重不可恕,祸乱朝纲。不过昭阳氏若真是被冤枉的,本宫也实在是同情。” 说着,她的眉宇间硬堆出了半分同情之色, 见状,秦秋梅点点头,轻叹了口气,“若昭阳氏真是被冤枉的,也怪可怜”,说着,又看向燕嫔,面上露出几分谨慎,“娘娘,这话是老爷私下给妾身说的,还未证实,还请娘娘替妾身保密。” 这边,燕嫔似乎有点走神,空气安静了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答应道,“好,本宫明白,会保密的。” 秦秋梅见燕嫔听了自己的话后心神不宁,更加确定燕嫔摄入此事——张呈远根本没有对自己说过昭阳氏可能是被诬陷的,那些话不过是她编造出来试探燕嫔的! 如今看来,昭阳陇或许真的是无辜的。现下之计,还是得想法子找出真凭实据。 这时,春雪端着两盘点心走了进来,放在案上,躬着身子行礼道,“娘娘,夫人,这是御膳房新制的两种点心,这种白絮似雪地叫做霜寒酥,这种碧绿盈透地叫做春纱糕。” 燕嫔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便拿起一块糕点对秦秋梅笑道,“秦夫人,御膳房的糕点,你也尝尝。” 秦秋梅表面笑着点了点头,从盘中执起一枚春纱糕,一面品着其细腻软润的滋味,一面内心默默盘算着,心中更升起另一重疑惑——燕嫔常年不受宠爱,且如今禁足于此,照理说吃穿用度上都应该有所削减。 可是现下看来,不论是这鲜香的糕点,还是这座殿中富贵的装饰摆设,似乎都与燕嫔的身份不太符合? 燕嫔正嚼着霜寒酥,却注意到了秦秋梅眸眼中的那几分疑惑,原本就有些慌张的内心更是一惊,表面极力假装正经地平静道,“秦夫人,前些日子本宫兄长做生意发了家,时不时送来些金银财物,本宫在这宫中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第一百零七章 皇子无意吐真言 听燕嫔这般解释,秦秋梅只好点点头,心中却觉得这解释不合常理——一个宫女的兄长,哪来的契机发家致富? 这时,她正巧瞥眼瞅到了妆奁台上的一沓银票,眸光一闪——根据那银票的颜色来看,面值都是不小的,根据厚度看出来约莫有四五十张——普通商户可是一年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啊。 燕嫔顺着她的目光也瞧见了那沓银票,赶忙解释道,“那是家兄今晨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接着她对春雪皱眉厉声道,“怎么办事的,快把兄长给本宫送的银票收起来!” 春雪赶紧低头认了声错,照吩咐走过去将银票收到了一个盒子里。 秦秋梅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慢慢收回目光,暗暗思量——若能获得其中一张银票上的印号,便可从银票商行查出这些银票是从何而来、出自谁手的了。 燕嫔见银票收拾妥当后,回过神来瞧秦秋梅的反应,见秦秋梅似乎并未太放在心上,她松了口气,轻笑道,“俗语说财不外露,让秦夫人见笑了。” 秦秋梅回以笑意,“娘娘哪里的话。” 她与燕嫔又随意攀谈了几句,却见燕嫔心不在焉的,她也没能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这时,一名宫女从外面走了进来,伏在燕嫔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燕嫔听完宫女的话后便站起了身,转目对秦秋梅道,“多谢秦夫人今日来本宫这儿叙唠,缓解了本宫忧愁之心。秦夫人入宫良久,想也乏了,本宫派人送你出宫吧。” 秦秋梅虽不知那宫女悄悄对燕嫔说了什么,但知道必然是什么隐晦的事儿。见燕嫔有意避着自己,下了逐客令,她也不便多留,便同样起身,端端庄庄地行了一个礼,“那妾身便先行告退,娘娘不必派人相送了。” 语毕,燕嫔点了点头,秦秋梅缓步离开了瑜景宫,一面走着,一面在心中暗想——这个燕嫔,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她没有看到,燕嫔站在殿前目送着她离开后,便慌慌张张地去了偏殿中。 “夫人今日去访燕嫔,莫非是为昭阳氏一事?”阿淳随侍在秦秋梅身旁,扶着她走过一处短桥,开口问道。 秦秋梅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知道,小泠是我的好姐妹,其兄受难,我不能坐视不管,便想着来此探探燕嫔的口风;同时,我也是想为老爷分忧啊。” “夫人炽心,老爷定能感受到的。夫人,您觉得是燕嫔诬陷了昭阳氏?” “有这个可能,不过,仅凭燕嫔的本事,是做不到诬陷当朝侍中的。这背后,定然还有别人参与。”秦秋梅思索着,脑海里闪过财政大臣关鹏云的身影。 正当二人一面谈论着,一面穿过御花园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和一名随侍宫女走了过来。 “那是八皇子?”秦秋梅在远处便瞧见了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阿淳问道。 “看装束和年龄,应该是”,阿淳瞅了眼那边,点点头回应,“夫人可要上去行礼?” 秦秋梅敛着眉头,声音带着几分谨慎,“不,躲起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说罢,秦秋梅和阿淳便躲在了一处石碑后面,瞧着八皇子和宫女朝这边走来。 “映水姐姐,你说,三哥继位后,可是真的会善待我?”八皇子踩着青砖格子,一面跳着,一面扭头朝那宫女问道。 听了八皇子的话,映水吓了一跳,慌忙对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四下张望过去,见没有人才松了口气,皱着眉细心解释道,“八皇子,圣上在位提继位乃是大忌,日后千万不可在旁人面前说了。” 八皇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说,三哥日后会不会善待我啊?” 映水俯下身子摸了摸八皇子的刚及肩的束发,露出一抹笑道,“当然会啊,此番燕嫔娘娘协助关大人灭除了昭阳氏,那可是帮了林家大忙!林家与寒阙王关联甚深,自会在寒阙王面前替您说话,到时候寒阙王当然会善待您的。” 闻言,八皇子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就好。母妃失宠多年,我若能有三哥这个倚靠,以后便不愁了。” 说着,他便又跳着青砖格子欢喜地离开了这里,映水也赶忙跟了上去。 石碑后面,秦秋梅把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正面目严肃,喃喃自语道,“果然不出所料,燕嫔联合关鹏云诬陷了昭阳陇,为的竟是让八皇子有机会接近寒阙王!看来寒阙王揣测地不错,昭阳陇真是受冤入狱啊。” 阿淳并没有听清秦秋梅说了什么,只是被八皇子和那名宫女的话所震惊了,讶异惊慌地问道,“夫人,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老爷?” “自是要告诉的,我们赶紧出宫。” 正当秦秋梅准备离开之时,一道黑影忽然落在了她面前,递给了她一张纸一样的东西。 “秦夫人,这是从瑜景宫中找到的,请您收下。” 瞧着眼前的黑衣男子,阿淳一骇,有些不知所措。而秦秋梅却波澜不惊地接过那张纸,扫视过去——正是方才她在燕嫔的妆奁台上见到的银票! 秦秋梅不禁赞叹起这名暗卫思虑之周全,她正愁没有实证怎么跟老爷说呢,这下只要查出银票编号,便可知银票来源。而这银票,若无意外应该是出自关鹏云之手! 她点了点头将银票收下,黑衣男子接着汇报道,“秦夫人,您走出瑜景宫后,燕嫔见了一名男子,那男子给燕嫔递送了一封信便离开了。” 这名黑衣男子是与影风相貌相同的胞弟影云,负责蹲守瑜景宫,方才见到有人给燕嫔递信,便来向秦秋梅通报一声。 听罢影云的话,秦秋梅松了口气——这信,也会是证据。 “好,我知道了。” 影云一个抱拳,闪身离开,重新回到瑜景宫蹲守着。 而阿淳见秦秋梅似乎与那黑衣男子相识,也算放下心来。夫人不提,她也不便多问,只得悄没声地跟在秦秋梅身旁。 “走,去找老爷。”秦秋梅的眸中闪着几抹欣慰。 小泠,你兄长有救了。 第一百零八章 呈罪公堂恶难判 衙门。 一年过不惑、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板案前,审着一份供词。读着读着,忽地将这供词朝案上一撂,抚着一寸长的络腮胡愤愤然道,“这个昭阳陇,平日里瞧着怪德正清廉的,如今铁证如山之下,竟还敢不认罪?性子真是比驴还倔,气煞我也!” 这时,衙外传来一句妇人语,正气盎然道,“本就无罪,何须认罪?” 闻言,张呈远半白眉须一挑,收了满脸怒色,立马起身迎上去,笑眼看着来人,“夫人怎来了?” 秦秋梅踏着步子走上衙前阶梯,秋波横转,嗔道,“妾身若不来,昭阳陇便要九泉含冤了!” “夫人快坐”,张呈远搀过她的胳膊,方才的威风全然不在,脸上活脱一副宠妻相,扶着她到案前坐下,替她沏了杯茶水,这才目露几分讶异问道,“夫人是说,昭阳陇是冤枉的?” “那可不?”秦秋梅目光一睨,执起茶盏饮了几口,接着看向张呈远,正色道,“老爷查案上千无一冤案,如今可不能让昭阳陇一案误了老爷名声。” “可是……”张呈远的眉轻皱了起来,有些迟疑道,“昨日我才从昭阳陇屋内查到了八皇子殿下的金岁币,还有一个……” 他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而后贴在秦秋梅耳边小声道,“还有个云麾使之妻的肚兜!” “咳”,秦秋梅呛了一下,对着张呈远拧了下眉毛,示意他注意言辞。 他连忙拍拍她的背道,“夫人莫急,你且给我说说,为何怀疑昭阳陇是被冤枉的?” 张呈远本以为秦秋梅只是介于跟昭阳陇之妹的情分,向来替昭阳陇求求情,并不能拿出什么证明昭阳陇清白的真凭实据。不过当秦秋梅将今日往访瑜景宫的见闻、以及在御花园中暗听到八皇子和宫女的对话讲出来后,张呈远目光里的诧色久久未平。 他面上立刻浮现起办案时的那种威风和严谨,眉梢微曲,瞧着秦秋梅,声音满是严肃地问道,“夫人所言可当真?” 秦秋梅拍了一下张呈远的腿,满脸认真道,“老爷可别觉得妾身是因着跟小泠的情分才来想你求的情”,接着她指了指头顶上“明镜高悬”的字样,朝着张呈远道,“这可是衙门,妾身不敢妄言胡诌啊。” “我自是信你的”,张呈远牵过她的手轻拍了一下,而后抚起了下颏上的须髯,皱着眉头念着推测道,“若真如此,那昭阳陇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燕嫔跟关鹏云暗中勾结,燕嫔为了八皇子的前途,把八皇子的金岁币给了关鹏云,偷偷放在昭阳陇屋中诬陷他;关鹏云也信守约定,在朝堂上力护八皇子无罪,同时私下在燕嫔的生活上给予扶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明光,拍膝一下道,“而后关鹏云私下处置了云麾使之妻,来个死无对证!再从她那儿偷出个肚兜来放到昭阳陇那儿,彻底落实了昭阳陇谋反乱伦的罪名!够狠啊!” 秦秋梅见张呈远分析地头头是道,不由心生赞叹——自己的夫君不愧为当朝名声最大的提刑。 她挽着张呈远的手臂,点头道,“老爷想的,跟妾身一样。” “只是”,张呈远又有些疑惑,“关鹏云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地诬陷昭阳陇呢?没听过两人又什么莫大的仇恨啊。” “不瞒老爷,妾身多有听闻香簌城的林家多次打压昭阳氏旗下商号,让昭阳商号如今一落千丈。这关鹏云作为财政大臣,定也是收了林家不少好处。”秦秋梅神情里带着些隐晦,小声对他说道。 “所以可能是林家背后作梗啊,为了打压昭阳氏而驱使关鹏云陷害昭阳陇,”,张呈远又捋起自己的胡须,缓缓点了点头,“只是,还没有确切证据。” “妾身从燕嫔那儿出来时见到有人给她递信,或可查宫?” 秦秋梅刚说罢,阿淳忽然从衙门外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来到案前,举着张纸呈到他二人面前,气喘吁吁道,“老爷,夫人,奴婢拿着银票去商行查了,根据银票编号来看,这银票出自财政大臣的府上。” 座上的张呈远和秦秋梅相互对视了一眼,张呈远接过那银票,目光中凌厉一闪,执起醒木干脆地拍了一下,厉声道,“好,这下有实证了。敢在我眼皮子下诬陷造伪,来人,立刻严搜瑜景宫和关府,务必严查可疑书信往来!” 两个时辰后,帝王议事厅。 “关鹏云,燕嫔,你们可知罪?” 淡漠冰凉而充斥着万丈威压的声色自头顶传来,让地上伏跪的两人抖若筛糠,丝毫不敢抬头直视眼前的人。 东璃容皓正襟危坐在墨色华椅之上,深遂如揽星河的湖蓝眸子,那般平静地望着地上的人,平静地像是能吞噬湮灭掉世间的一切 这时,燕嫔微微抬起头,眸光中闪烁着泪花,音色至诚至哀凄绝委屈道,“陛下,臣妾不知犯了何罪,要被张提刑无辜搜宫,还送到陛下这里来,臣妾冤枉啊!” 这边关鹏云见燕嫔如此哀求,同样也是一脸老臣忠态,伏地叩首声色恓惶地道,“陛下,微臣一向尽忠职守,鞠躬尽瘁,对您忠贞不渝啊!张提刑莫名搜府逮捕,老臣求陛下给个公道啊!” “啪!!” 一只青玉茶杯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溅出的碎片挂破了燕嫔的锦缎绸衣,吓得她猛然抖了一下。关鹏云见状也立刻如鼠般低下头来,颤着身子不敢出声。 东璃容皓依然坐在那里,但那平静的眸光中掠过几抹愤怒与杀意,“冤枉?忠贞?你们睁大眼睛给朕看看,这些是什么!”长袖一挥,几张纸页被甩落在二人面前, 凛冽如寒刀的声音劈头而下,刺得两人躯壳仿佛在瞬息间就能被挫骨扬灰。 燕嫔颤着娇躯伸手拿过一张纸,正是今日晨起关鹏云派人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会在寒阙王面前替八皇子美言等话。还有一张纸印着关府编号的银票——她想着瑜景宫常年无人出入,便不喜处理这些,如今想来,定是秦秋梅来访之时看出了破绽! 她咬着牙齿,无比后悔让秦秋梅进了自己的宫。 她的荣华富贵,她儿子的前程……一切都毁于一旦了! 第一百零九章 云麾侍妾行证人 旁边的关鹏云震诧在原地,落在他面前的,正是林枫与他来往的一封密信!上面记载着如何先在朝上弹劾打压昭阳陇、后对之污蔑栽赃的计划,以及关鹏云能得到多少银两的好处。 惊惧、惶恐笼罩在他脸上——这信他明明藏在寝卧书架后的暗格中,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就算张呈远派人再如何仔细搜索,也应当是难以发现的,怎么可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被取出来呈到了圣上面前? 然而,任关鹏云心中的算盘打得再精细,却是低估了影族暗卫的办事效率。身为青泽派盟与谷族并称最强势的暗卫家族之人,影风自然将关府内打探了个透透彻彻,顺势在张呈远派人搜府时推波助澜,令他们轻而易举便发现到了这沓子密信。 关鹏云盯着那一道道罪证,暗咬起一股狠劲,猛地抬头看向正站在一旁的张呈远,恶狠狠地喊道,“陛下,这些定是张呈远恶意构陷微臣所批造的伪证啊!微臣再糊涂,也不会留着这么多密信等着被人发现啊!” 燕嫔也继续顺势推风地委屈喊冤,满目怨怼地看着张呈远。 “陛下,今晨张呈远的妻子秦夫人便来了臣妾宫中,臣妾平日里与她毫无交集,原以为她是慈心仁厚来陪臣妾叙唠,却未想到把这些银票偷偷放到了臣妾宫中,还有这封信,臣妾根本是见都没见过啊!” 听着两人快要声泪俱下的喊唤之声,东璃容皓原本愤怒的夜眸深处划过一抹迟疑,侧目扫向张呈远的方向,洪钟般的声音里带着震慑与威压,“张提刑,你来说。” 一直站在旁侧观看着这二人虚伪情态的张呈远早已忍无可忍,任他见多了死不认账的犯人,却没见过在如此多的铁证之下居然敢反咬一口的人,当真是脸皮比墙还厚! 他怒瞪二人一眼,冷哼一声,幸好他还有一手准备。 而后张呈远面对东璃容皓俯身跪下,比起身旁两人的姿态,他可谓是毫无造作,带着公正与刚直朗声道,“回禀陛下,关氏受林家指使,与燕氏合谋陷害昭阳大人谋反叛乱、枉顾人伦,甚至暗中谋害云麾使之妻,使之死无对证。然而云麾使之妻薨没当晚,云麾使府上有人见到了些异状。微臣已将这两人带来,望陛下听其一言。” 东璃容皓长眉微扬,“宣。” 垂帘旁的太监立刻尖声道,“传云麾使侍妾玉意、玉实觐见——” 听着太监刻意拉长的话语,伏跪在地上的关鹏云猛然面露惊骇,却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垂头瞟着从珠帘外走进来的两人。 “民女玉意、玉实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这两名衣着光鲜亮丽、面貌年轻可人的姑娘照礼数跪在地上,对东璃容皓行了叩拜大礼。 “你们是云麾使的侍妾?”东璃容皓审视这这两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姑娘,眸子里闪过一抹晦暗的光束。云麾使宠妾冷妻之行他亦有所耳闻,不过他竟收了年龄这么小的女子为侍妾,其品行属实不端啊。 “回陛下……是。”左边的玉意颤颤巍巍地回话道,玉实是个胆小的,只低着头不敢作声 许是初次面圣,见这二人显得有些拘束不安,张呈远便在旁边安抚道,“不必紧张,把你们在府上所见异状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就好。” 听罢张呈远的安慰,玉意缓缓抬起头来,冲张呈远点了点头,而后望向东璃容皓,目光有些飘闪地回应道,“回禀陛下、张大人,夫人薨逝的那夜里,民女跟玉实被老爷传唤伺候,正巧经过要夫人的屋室,那时候夜深人少,远远看去,夫人屋里已经灭了灯。” 她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表情上似乎有些惊吓,接着道,“谁知我们刚一靠近那屋子,玉实忽然吓得尖叫了一声,嘴里还停念叨着‘有鬼’一类的话。民女见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外飘进了夫人的寝卧里。” “大胆!圣上面前,岂敢讲些鬼神之说!”原本跪在地上的关鹏云忽而转目怒斥道,吓得玉意一个寒战,不敢再言。 “关鹏云,你闭嘴!”张呈远冷厉喝道。 关鹏云原本还想继续辩驳,却对上了东璃容皓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心里一怵,不敢再言。 “玉意,接着说。”东璃容皓松泛了一番肩膀,靠到了龙椅后的靠背上,挥挥手示意玉意继续讲下去。 关鹏云心知玉意接着说下去会很不妙,他的罪名很有可能会被坐实。然而他却也不敢再开口,只能低眉暗中瞪着玉意,满目怨愤。 旁边的玉意见东璃容皓和张呈远都有护着自己的意思,松了口气,接着小心翼翼地讲述道,“民女也被吓得不轻,却不敢靠近。不久后那黑影又从窗户翻了出来溜走了。这时候民女才牵着玉实,壮着胆子朝夫人的屋子走去,刚进门便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点起一盏灯,便见夫人已经……已经悬梁身亡了!” 说着,玉意和玉实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尸体面无血色死不瞑目的样子历历在目,让她们俩个整晚做恶梦。 “民女让玉实赶紧叫人来,民女在周围望了望,见着夫人的衣柜是打开的,还在地上捡到了这个。”说着,玉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送到张呈远手上。 张呈远接过那帕子一看,冷哼一声瞥了眼关鹏云后跪下身子,将那帕子展开展示给东璃容皓道,“陛下,这帕子上绣着财政大臣专属的官纹!” 东璃容皓注视着张呈远手中帕子边角上绣绘的那块细小纹路,眸中遽然充斥着狠厉——那纹路,是前些年关鹏云理财有功他御赐下去的纹路,关府上下,每个人的衣料用物上都有这枚图案! 关鹏云见到那帕子,心知自己可能真的躲不掉了,但还是强硬着嘴,指着玉意质问道,“既然你当日便察觉不对,为什么不直接将见到可疑人物和捡到帕子的事儿上报给云麾使?非要拖到今日?” 接着他望向东璃容皓,眉头拱成了“川”字,乞求道,“陛下啊,这明显是张呈远买通了这两个侍妾,蓄意诬陷啊!” 第一百一十章 昭阳出狱冤得雪 玉意慌慌张张地瞧着张呈远和东璃容皓,赶紧解释道,“不是的,民女和玉实那夜都吓坏了,还未来得及通报老爷,第二日便传来了昭阳大人与夫人有苟且之事,民女便以为是昭阳大人偷摸着去了夫人房内,将夫人给勒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缄默不语的玉实抬起头来,小声地开了口,“玉意所言的确属实。我们两个商量着昭阳大人已经入狱,便不想再向老爷提及此事,当作谁都不知道。” “一派胡言!那你们现在为何又提起此事了?我看你们分明就是在乱找理由!”关鹏云怒狠狠地看着忽然开口的玉实,眼神凶恶的似乎要将她吃了。 玉实见道关鹏云这副凶恶之态,拧着眉语气里带着委屈看向东璃容皓,“陛下,那是因为民女今日才知道玉意捡了条帕子,看到那帕上图案,才发现那是关大人的御赐图案啊!玉意出门少,民女过集却总是路过关府,自是知道关府门匾上的图案,这才来向张大人通报啊!” “你……你……”关鹏云见玉实说得有凭有据,自己实在推翻不了,气得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关大人,咱们还是招了罢。”早已瘫坐在一旁的燕嫔忽然开了口,眼神灰暗而绝望。人证物证俱在,任他们怎么抵赖也躲不掉了——张呈远此番是抱了认定他二人罪名的心来面圣的。 关鹏云见燕嫔招架不住打算认罪,心中最后一口气和一线希望也断了去,如燕嫔一般也瘫坐在了地上,面色苍惶不甘又带着恨意。 张呈远瞥了两人一眼,重新跪于地上,广袖长垂双手为揖,眉目清正端言道,“陛下,人证物证齐在,昭阳大人属实冤枉,还请陛下定这二人之罪,恕还昭阳大人出狱。” 对面,东璃容皓的目光扫视过厅中诸人,而后从座上站起身来,那对浓云卷墨般的眸子里裹藏着失望地看着关鹏云,浩然开口道,“关鹏云,滥用官职,勾结后妃,诬陷良臣,弑杀臣妻,实负朕之期许委托,即日罢黜‘财政大臣’之职,入狱,严刑拷打,必令其招出全部罪名。至于你——” 他目光一转,看向地上孱弱娇薄、颤着肩膀的燕嫔,眸光微暗,“燕嫔,勾结朝臣,贪赃受贿,并企图攀附寒阙王谋位,即日起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八皇子交由慧妃抚养。” 听罢东璃容皓一言,立即来了官兵将关鹏云和燕嫔扣押起来,关鹏云身躯被拖着,一面挣扎一面哀求地呼喊道,“陛下,微臣知罪!!知罪啊!!望陛下宽恕,宽恕微臣家眷啊!!” 即将被扣去冷宫的燕嫔却很安静,仰目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跟着官兵走了——这一切确实是她咎由自取,所幸,东璃容皓看在八皇子年龄尚小的份上未曾处置,交由一向德善的慧妃抚养,她也放心了。 临出议事厅的时候,她回望了东璃容皓一眼,东璃容皓的眼中,如同寒水一般冰冷,丝毫没有感情地看着她。她心中一恸,咽下喉头的梗塞与泪水,收回了眼神。这一眼,她终于知道,那个权倾天下帝王之位上的他,从来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 “帝王之妃,终无善果罢了。”燕嫔默默在口中呢喃道,任凭官兵将自己押向那荒芜之地。 见官兵将关鹏云和燕嫔押了下去,张呈远眉纹轻展,舒了一口气——这下,案子水落石出,自己“千宗案下无一冤魂”的称号保住了。 “张爱卿。”东璃容皓忽然道。 听圣上唤自己,张呈远从思绪里归回现实,赶忙俯首道,“陛下圣明裁决,令有罪之人终落法网,微臣敬服。” 东璃容皓瞧着张呈远恭敬谦虚的形态,威严康庄的面上忽然露出一分微不可查的笑意,拂了拂袖子道,“此番你查案有功,保住了昭阳陇,让朕也认清了关氏,便升到正二品吧。” 听到东璃容皓给他升了官,张呈远瞬时间满脸欣喜,“微臣谢陛下器重厚爱,定不负陛下使命,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 “这次检举燕嫔,你夫人功不可没,也一并晋封为三品淑人罢。” “微臣替夫人叩谢圣恩!”张呈远欣喜更甚,赶紧再俯一首。圣上说得对,此次若不是秦秋梅,他也察觉不出此事的蹊跷异样,能顺利破案,多亏了秦秋梅。 晋升的喜悦气氛过后,东璃容皓面上又涌现出几分严肃之意,他看着脚边散落纸页上的红章赤印,眸光一凌,“今日之事,事关香簌城林家。林家与关氏勾结共同打压昭阳氏,属实阴险狠毒。只是国库储蓄倚赖林氏商号已久,不能轻易动了林家。你让香簌城官衙暗中盯紧林家,并将今日之事告诉澈儿。” 闻言,张呈远喜色消去,眉目中带着几分谨慎地答道,“微臣遵旨。” “你去将昭阳陇放出来罢。下一任财政大臣,便由你同昭阳陇商量着选出来。朕乏了。”交代着,东璃容皓背过了身,留下一道颀长高尊的背影,朝议事厅外走去。 瞧着圣上已离,张呈远深叩一首,拂袖起身,朝牢狱前往而去。 这牢狱就建在皇宫高城外东南边儿的一个旮旯角里,阴暗潮湿,风水极差,传说总有冤死的魂灵萦绕于此,久久不散。 张呈远刚过了狱卒守的大铁栅栏门,便觉得一股冷风从狱中兜兜转转绕了出来,悬浮在自己身边儿,带着不同寻常的森寒。 不过,他整日穿梭在这牢狱与官衙之间,早已习惯了这股冷风,何况自己办的案子未有冤案,所以也无所畏惧,满目威风刚正地朝关押昭阳陇的牢房走去。 张呈远刚走到昭阳陇的牢房跟前儿,瞅见了里面满身伤痕伏在杂草间的昭阳陇,那股子威风气魄忽然变得有些蔫蔫的。 毕竟他本是认定了昭阳陇的罪名,施了不少的刑,这时候又翻了案,心中不乏有些怵然和愧怍。现在昭阳陇的罪名洗清了,张呈远还要亲手把他放出来,这昭阳陇……定然是怨恨他的紧吧…… “张……提刑……” ------题外话------ 最近过年事儿有点多暂时每天两更二月恢复三更宝宝们见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朝幕晨伏暨夕平 杂草间传来的虚弱声音让张呈远心中一颤,而后那身影颤抖着用手臂撑地半抬起身子来,露出一双沾着泥土灰渍却依然强硬的眼睛,“你又来了……我说过,我昭阳陇没犯过的罪,定然不会认下它,你们……休想屈打成招!” 听到昭阳陇依然倔强如斯的话语,张呈远无奈哀叹一声,敬昭阳陇是个硬骨头。他掏出从狱卒那儿拿来的钥匙打开牢门,看向侧撑着身子半倒地上的昭阳陇,躬腰深深行了一礼道,“昭阳大人,我此番错怪您了,让您受了这般委屈,是我查案有误,还请昭阳大人莫怪。” 昭阳陇听得张呈远之言,先是一愣,接着眼角添上几抹泪光,呲拧着身子爬伏到张呈远跟前,双手握着他的裤腿,声音颤抖道,“张大人是说查出我是被冤枉的了。” 张呈远拍了拍昭阳陇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慰道,“是啊,昭阳大人,我已查出是关鹏云联合后妃燕嫔蓄意诬陷您的,陛下下旨严惩了他们二人,并让您官复原职,赏重金安抚您呢。” 闻言,昭阳陇那张沧桑的脸上添满了释怀与欣喜,身子激动地颤抖着,在张呈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握着他的手道,“我便知张大人断案分明,总会查出我的冤屈,捕获真凶的。” “昭阳大人不怨我就成。陛下派了御医候在府上替您诊治,快先行回府吧。”张呈远蓄力安抚着昭阳陇,见他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他跟昭阳陇性格颇有些相似,都是耿直率性、清廉刚正那一茬儿的,彼此相互敬重。只是张呈远被关鹏云伪造的那些证据迷障了双眼,认定了昭阳陇的罪名,才使他含冤入狱。如今想来,蓄意谋反?玷污人妻?这些真真是与昭阳陇不沾边儿的。 昭阳陇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朝牢狱大门走去,沿途看守着一间间牢房的狱卒都站在那儿低着头,带着几分惧怕地目送着昭阳陇走出。这两日他们可是没少对昭阳陇施加各种刑法,如今人家一夕翻身,难保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沾着泥灰的暗黑色头发如同杂草般蓬乱在昭阳陇头上,他默然地瞥过这群狱卒,并没有太过计较地意思。自己经此劫难,冤屈得以洗平实在不易,他不愿计较太多了。 “张大人,你说是关鹏云与燕嫔合伙陷害的我,敢问可知其缘由?”昭阳陇左腿有些瘸着步子,一面走一面对旁问道。 照理说他行事小心,并未得罪关鹏云。关鹏云在朝堂之上却时常针对自己,处处弹劾。日前更是当着圣上之面污蔑他有如此重罪,这让昭阳陇实在是怨愤交加,且匪夷所思。 “唉”,张呈远扫了眼周围那群满脸畏惧的狱卒,叹了口气回应道,“是林家背后作梗,指使关鹏云在朝上打压你。林家暗地总是打压你们昭阳家族商号,咱们这些外人也不知你们两家有什么恩怨啊。” “林家?”昭阳陇的眼睛一暗,想起了自己亡故的妹妹,心中微痛。 自从几年前他妹妹昭阳泠因病亡故后,林家就一贯打压昭阳家族,让昭阳旗下生意跌到了谷底,整年整年不景气。此番林家竟将手通过关鹏云伸到了朝堂之上,就为了诬陷他? 林枫对昭阳家族到底有怎样的恨意啊……他妹妹的死,是不是另有缘由? 正当昭阳陇低目思索起这些事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群狗狱卒,敢对本官施行?你们可知本官——啊!!!” 话还没说完,一声凄厉的叫喊就划破了众人的耳膜。昭阳陇侧目朝旁边的那刑室一瞧——那躺在石床之上被铁板子夹着腿的人,可不就是关鹏云? “这下作恶之人是真遭报应了。”张呈远瞥了眼那石床凝动而流的血迹,眼神中丝毫没有同情。 昭阳陇收回看向关鹏云的眼神——这些刑法,他也不是没受过。只是如今,恶有恶报,自食其果罢了。 将昭阳陇送回他府上,交托给御医照料后,张呈远便回了张府。这两日查案属实费神,他该好生歇息一下了。 他前脚刚跨入府门,秦秋梅便从里面迎上前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枸杞参汤,笑言道,“老爷办案辛苦,听闻已将昭阳大人送回府上了?” 张呈远接过参汤,携同秦秋梅一起坐了下来,一面舀起参汤送入嘴中,一面带着几分喜色地看向她,“送回去了。陛下还晋了我二品官,晋了夫人三品淑人。” 听罢,秦秋梅欢喜道,“真的?想不到老爷查案清明透彻,还有妾身的好处。” “这不还是多亏了夫人检举燕嫔,为夫才能顺利查出案子真相啊”,他将参汤暂时搁置在桌上,一只手落在了秦秋梅袖上,眼神带着欣慰道,“昭阳大人沉冤得雪,夫人也该宽心了。” 秦秋梅点点头,“是啊,小泠九泉之下也该宽心了”,接着,她靠近了点张呈远,声音放小了些道,“其实这事儿是寒阙王私下交代妾身去查的,王爷慧眼,早觉昭阳大人一案另有隐情,便在昨夜派人让妾身去燕嫔那儿探查探查,发现什么不对便禀告给老爷您。” “王爷?” 张呈远一愣,目中闪过几缕讶异——他还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是寒阙王交代下来的。他捋了捋寸长的胡须,“王爷远在箬南城,竟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其掌揽乾坤的能力,果真名不虚传啊。” 说着,他心中无疑对寒阙王生了敬意和钦佩。 第七十四章 时临下午,南地的院落中,冬阳光辉渐渐斜转,披落在仍显繁密的绿叶边角,散落一地碧影。 雪清婉正斜倚在茶室的美人榻上翻着一簿诗书,光辉透过浅绿的垂幔轻纱照在她水玉般的脸上,显得整个人宁惬恬雅,秀婉纤清。 她敷衍般地快速翻动过一页页书页,表面上虽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但心中却是烦扰起伏的。那一卷浅眉总是时不时地皱动一下,再朝茶室外瞧瞧,似乎在盼着什么,顾着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绊心重石轻落地 旁边金野和白绪一人占了一个软绒细垫,静悄悄地睡着。许淮闻则侧坐在梅花小案旁的矮凳上,翻阅着日前莫秋带回来的兵厂资料。雪清婉现下无甚心思看这些,他闲来无事,便翻翻看看,能不能为雪清婉找到些别的有用之处。 整个茶室很静,静谧得只有这两人纸页翻动的声音。 忽然间“啪嗒”一声,雪清婉将那诗书朝美人榻边角上一撂,翻个身子站起来,面朝院内望着濒临垂幕的天色,终是按耐不住心中宣涌的焦急与不安。 “皇城那边儿怎的还没消息传来?舅父在狱中待的时间越久,这案子便越难翻。” 许淮闻轻轻翻过一页纸张,将梅花案子上的资料端起整理了一下,不似雪清婉的焦急,他语味里带着如炉香般的逸然与祥和,轻声安抚道,“清婉莫急,影族办事,尽可放心。更何况你昨夜下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重令。兴许过程长些,时间晚些,但结果必是清婉想要的那样。” 听许淮闻一言,雪清婉只得轻声叹了声气——也是,事情都交代下去了,根据她的估算,秦秋梅势必会出手帮这个忙,只希望财政大臣和燕嫔粗心,能留下些便于秦秋梅寻得的蛛丝马迹,如此查明幕后黑手就简单得多了。 至于伪证,那是不得已才用的法子。 这样想着,她回身在美人榻上坐下了身子,侧过头看了眼将兵厂资料叠放整齐的许淮闻,问道,“你看这些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清婉都把开兵器厂的宏图大计制定好了,我不过随便瞧瞧。古元兵厂甚好,等你舅父的事儿处理完了,便交代莫秋去框络收购吧。”许淮闻眸光前望过去,指了指放在资料最上方的精巧武器图样,道。 她大略扫了一眼那图样,此刻却没什么心思多做欣赏,只是轻点了下头便收回了目光,透过朦胧青纱瞧着院外,继续等待。 “呼——呼噜——”这时,宁静的茶室里忽然发出一阵呼噜声。 她回头看去,原来是正做着春秋大梦的白绪翻了个身子,睡得四脚朝天,然后便开始打起呼噜来,打得比人类都要响。 雪清婉轻笑一声,焦虑的心情似乎被白绪憨态可掬的睡相和呼噜声驱散了几分。许淮闻的眉梢却因这不雅的呼噜声有些微皱,他伸臂手指前划,戳了戳白绪软软的肚子。 “喵呜呜……”被戳这两下,白绪噙了噙嘴,抻个懒腰叫唤一声,转了个方向安静睡去。 正当许淮闻眉头逐渐展开时,忽然—— “呼噜——”一声巨响,如同擂鼓,震慑而出,响彻云霄。 他的指凝固在空气中。 “哈哈哈哈……” 见白绪这么不给许淮闻的面子,雪清婉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许淮闻的唇角微微抽动,收回手指,瞧见袖口上正挂着几撮白毛,抬臂轻轻一吹,白毛飘了出去,瞧了眼雪清婉难以自抑的笑态——刚不是还愁眉苦脸么?有这么好笑么? “清婉可知何谓‘一笑倾城’?” 闻言,雪清婉拍拍胸口止了笑意,那对水镜般的清眸转动了一下,凝成一点浓墨,注视着许淮闻认真道,“清婉不需笑,便足以倾城了。” 左不过就是容貌恢复了,这么自恋?许淮闻暗想。 “嗯。若笑,便是‘一笑灭城’。” “你不喜欢么?”雪清婉凑近了几分,扑闪着灵透的眸子,语味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那微微侧斜的温软眸子里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魅力,将许淮闻想要折贬她的言语瞬间悉数咽了回去。 “喜欢。” 雪清婉满意地莞尔一笑,收回了眼神。平素都是许淮闻出言调戏自己的,如今她倒是发现了,原来撩人也是颇有乐趣的,难怪许淮闻颇好这茬儿。 许淮闻望着雪清婉回身后窈窕清妙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唇角又泛上一抹游云般的笑意——学会了啊。 这时,一阵如旋叶扫竹般的风飒然而过,决明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雪清婉面前。 “主人,清婉小姐。”决明直立如松,双手抱拳,对着二人轻微颔首。 见决明来,雪清婉瞬时收起了旁的思绪,目光覆上了一重严肃,起身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她的手微微攥紧,昭阳陇之生死存亡关乎自己的复仇展商大计,因此她万分重视。 “回禀清婉小姐,皇城中影氏家族子弟影风影云顺利完成任务。张呈远查得关鹏云与后妃燕嫔污蔑栽赃昭阳陇的人证物证,昭阳陇被释放还府,燕嫔入冷宫,关鹏云入狱听候发落。” 听着决明字字朗朗清明的汇报,雪清婉胸口的那一块重石猛然落地。 她微瞑双眼,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绷了一日一夜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舒心。 “太好了。” 后面的许淮闻从矮凳上站起身来,一只手搭在了雪清婉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眸光低垂看着她的发缕,有些欣慰地笑道,“凭清婉的聪慧才识,加上影族的办事成效,这事儿自是办得妥帖了。” 雪清婉睁开方才阖上的眼睛,脸上的焦虑与担忧已然消散,轻松中带着几分正经的神色,对着决明问道,“此番多亏了秦秋梅与张呈远?” 决明点头回应道,“是。秦秋梅收到影族传达的书信后,今晨便入宫参访了燕嫔,发现不少异样之处,更是在御花园中巧合地听到八皇子与其婢之言,确认了昭阳陇之冤,禀告给张呈远才得以彻查此事。秦氏已晋三品淑人,张氏晋二品官位。” 闻言,雪清婉面上闪过几道感怀之色,接着点了点头道,“秦姨娘能在收到信后便及时入宫,可见她对母亲依然情谊深重。母亲能得此挚友,九泉下也该安心了。” 说着,她眸子深处萦绕过了一抹伤感。 “事情一解决,你也该安心了。”许淮闻在雪清婉身后,手依然搭在她的肩上,说道。 “嗯”,肩上隔着衣物传来他手指间微暖的温度,晕化了她思及母亲的一抹伤怀,她转目微笑看了眼他,又瞧向眼前的决明,“可有向秦姨娘交代这事儿是寒阙王暗中吩咐的?” ------题外话------ 最近疫情蔓延,宝宝们多注意预防,出门记得戴口罩,愿大家都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埋骨仇种已动摇 决明点头道,“是,秦张夫妇皆以为此事是寒阙王之命。” 闻言,雪清婉唇角勾起一抹满意,“那便好,也算是给东璃澈一个人情。” 因为经此一事,不仅成功地救出昭阳陇,巩固了昭阳氏的朝上势力,而且她顺势将张呈远、昭阳陇、东璃澈三者牵扯到了一起,为日后昭阳氏的壮大埋下两股势力支持的伏笔。 由此,自己复仇林家的计划,也会更加顺利。 瞥视着雪清婉眼眸中闪烁的明光,许淮闻墨眸微垂,暗思——东璃澈?雪清婉居然是借东璃澈之手行事的? 难怪会这么顺利地让秦秋梅和张呈远听从雪清婉的话,而且一举三得,她果真心思极细啊。 只是,旁人信了便罢,若不信,岂非风险很大? “清婉,你借东璃澈的名义行事,就不怕秦秋梅有所怀疑么?”他问道。 谁知雪清婉得意一笑,对他反问道,“东璃澈的暗卫风珀,是哪族的?” “影族。”许淮闻答道,接着目光里似乎露出一丝恍然之色。 雪清婉面上含笑地解释道,“你曾对我说过风珀是你幼时从影族暗卫中抽拨出来赠给东璃澈的,那我便想,只要向秦姨娘传话之人是影族之人,势必就不会引起她的怀疑了,而影族暗卫都有一个身份象征——” 说着,她指了指决明腰间束带嵌的一枚墨色小佩,微侧过头对着许淮闻道,“就是这个,影族腰佩。” 听到这儿,许淮闻不由开始慨叹雪清婉思虑之精密,观察之细致。是啊,只要秦秋梅问起来,那暗卫只需拿出腰带上印刻着“影”字的小佩,证明了自己影族暗卫的身份,便能轻而易举地证明与东璃澈有所关联。 毕竟拥有一名影族暗卫是极其珍贵的事儿,寻常人不会拥有的。而东璃澈势必曾暗中宣扬出去过自己有影族暗卫的事儿,使那些有所异心的朝臣不敢造次。既然东璃澈的贴身暗卫隶属于影族,那么派遣一名影族暗卫去向她传话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许淮闻轻笑一声道,“难怪你要影族去办这事儿。” “对啊,若是谷族,便有可能办不来了。”雪清婉婉转一笑,收回微侧的头。 嗯,不愧是他看中的女子,若能取走,帮自己处理处理江山朝政,那可能让自己省下不少心啊,许淮闻暗中如是想到。 雪清婉并不知许淮闻在悄摸摸地盘算些什么,敛了心神,接着正色对决明道,“关鹏云被剥职,财政大臣的位子算是空下来了。圣上可有属意的人选?” 她目光一转,财政大臣——联通国内各方商号钱财势力与朝廷国库的中间人,如此重要的位子上,势必不能再坐一个与林家相互勾结的人物。 这人,最好是能对昭阳氏产生利益的人。 不过,决明摇了摇头道,“暂未。洛梵国君交代,让张呈远与昭阳陇商量出一个合适人选。” “这样……”雪清婉目光微敛。 看来,她可以想办法给昭阳庆联系一下,通过昭阳庆再向昭阳陇交代下去。 不过,这事儿可以过些时日再说,昭阳陇甫出牢狱,定是受了不少酷刑,还须些时日养伤,如此财政大臣的位子也会空下来一段时日。何况现下昭阳陇危难已解,昭阳庆不久后自会修书来信,她现下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好。 正这样想着,雪清婉的目光中忽然泛起几抹冷光,眉头微皱,心里有些忐忑道,“这事儿……有没有查到林家身上?” 这是她最关心的一点,若查到林家身上,就能直接动摇林家的地位;若是侥幸让林家洗脱了,要是再想动摇林家,还得耗费很大一番功夫。 “回清婉小姐,皇城中的影族暗卫在关鹏云书架后的暗格中发现了他与林枫来往的密信,已被张呈远送到了圣上面前。”决明回答道。 “嗬”,雪清婉的手抚上胸口,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办得好。” 圣上知道了林家暗中作梗驱使关鹏云陷害昭阳陇的事情,这一切就好办了。先不说东璃澈会与林家疏离,圣上自会暗中打压林家,而且会严查避免朝臣与林家有所接触。林家自此,定然会呈现日趋衰落的局面。 而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雪清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这份恨,她埋于心里,时刻铭记;这份恨,她没齿难忘,誓要报复! 收回那如万丈涛水般扫荡在胸腔之中的恨意,雪清婉深吐出一口气,平复下心情,看向眼前端立的决明。 相貌清俊,英姿飒爽。 她脸上忽的显出一抹意味不明似善非善的笑。 “决明,你此番帮了我大忙,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闻看着雪清婉这副笑意盈盈的表情,许淮闻心里升起些不好的念头——难不成她这是对决明生了什么意思? 不会,不可能。 他立刻排除了这个想法。 不过,雪清婉居然会让决明提要求?在他看来,旁人只要不被雪清婉坑一笔就是天大的幸运了,哪有人能从她那儿捞到一点儿好处?许淮闻暗中摇摇头,这雪清婉绝对在打什么坏主意。 闻言,决明一愣,而后便看见了许淮闻正用带着几分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还带着……几分同情? 他想到主人似乎也曾这样看过永昼国太子和寒阙王,心里不由感觉毛毛的。 “清婉小姐过誉。属下只是听从主人吩咐行事,不需任何奖赏。”决明正义盎然地推辞道。 “真的?你真没什么想要的?雪清婉含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意注视着他。 决明一愣,眉眼微低,一脸正经接着道,“真的没有。” “那好吧”,雪清婉收回那抹笑意,无奈地轻叹一声,“日后你若有需,告诉我便是。” “是,属下告退。”决明觉得自己好像逃过了一劫,连忙请辞闪身而撤。 凉风悬浮间,人影已消失不见。 望着眼前寂寥庭院,雪清婉眉眼带着些淡淡清扫地哀愁地转过了身,“好不容易想慷慨一次,就这样被拒绝了,还真是伤了清婉的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含沙射影察侍心 许淮闻在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眉目低垂地瞧着眼前泛了清愁的人儿,道,“决明自幼跟在我身边,清婉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雪清婉抬目望向他,目光中露出几分不解,“打什么主意?” 许淮闻的墨色目光如深沉的水波一般,声音温柔而深邃道,“清婉难道不是想借机笼络决明,把他从我身边忽悠过去么?” “啥?” 雪清婉瞧着许淮闻那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眼神,脸上先显现出疑惑,而后是诧异,接着是嗔愤。她用手狠劲儿拍了一下许淮闻的胸口,目光羞恼道,“你怎么想的!我雪清婉是那种人吗?” “嗯?”这下轮到许淮闻滞愣了一下——尽管她拍在他胸口这一掌的力在习武的他眼里不过如同挠痒痒一般。 他扼住她的手,面上露出疑惑,“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已经有莫秋了,不需要再多一个暗卫。再说,若我有需,你也会帮我不是?我何必煞费苦心地将决明从你身边要来,伤了你我间的情分。”雪清婉目光灼明地注视着许淮闻,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 闻言,他的眸子略微收动了一下,看着眼前义正辞严的雪清婉,心里松动了几分。莫非竟是他误会她了? “所以你让决明提要求,是真心想赏赐他?” “嗯……是,也不是……”雪清婉原本坚硬的语气变软了半分,眸光也松动了些。 许淮闻依然攥着雪清婉放在自己胸前的手,眸子轻阖深出一口气——他就知道雪清婉没那么慷慨纯良。对她无利的事,她才不会耗费那功夫去做。 他问,“那是为何?” 清婉答,“是阿玲。” “阿玲?”他目露疑惑。 “嗯”,雪清婉点点头,“阿玲似乎对决明有意。” 语罢,许淮闻楞了一下。阿玲对决明有意?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所以你是想当个媒人,牵个缘分赐个婚?” 雪清婉耸耸肩道,“我不过是想探探决明是不是对阿玲也有意。不过看样子,他暂时没这个心思。况且这事儿也是急不得的”,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哼了一声道,“倒是你,我本想成桩好事,你怎么总想着我有旁门左道的心思呢?” 许淮闻无言而解,原来雪清婉是为这个。 “若这二人真心意相通,你我也可成全了这一桩好事。”他敛目,长指拂过自己的袖摆,微思道。 “然后呢?”雪清婉眸光一转,亮澄澄地瞧着他,似乎还带了点儿怨意。 许淮闻抬起目光,不解地问道,“然后什么” 雪清婉双手环胸,樱唇微鼓,美眸微怒地拍了下许淮闻的肩,“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不该道个歉?” 瞧着雪清婉难得的娇嗔样子,许淮闻唇角轻扬,上前一步揽过她的软肩,低目哄慰道,“好好,是我错怪你了。” “道歉——不得有些实际的?”她灵眸侧抬看向他,中间闪烁着几抹荧光。 “实际的?比如?”他望着那扑闪的荧光,衬得那怀中人更加清俏灵动,心如蜻蜓颤翅掠水后留下的涟漪般,微微浮动着。 “比如——”雪清婉的唇角露出了灿若朝花般的笑容,“比如银子。” 闻言,许淮闻再看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清俏了。 果然,在雪清婉眼里,无时无刻,钱字当头。 他撒开揽着她的手臂,从衣襟里掏出了个东西撂到梅花茶案上,旋衣从茶室踏步出去,留下一个风华卓绝的背影。 “十两银子,我就这么多了。” 听着离人远去逐渐飘淡的言语,雪清婉轻衔一抹柔风浅笑,伸手拿起案上那枚泛着银光的银元宝,举到面前打量了一下。 “十两银子,也是钱啊。” 说着,她款步走向寝厅,打开妆镜台下面的抽屉,将这银子放在了那抹洁亮白新的绢帕之上。 承朔苑。 政务房内的墨案上摆满了今晨刚递送来的奏折,有些甚至折子是好几日前的,在从京朝送来箬南城的路上耽误搁置了,一齐赶到了今日才送来。 东璃澈一张一张地翻阅过去,在政务房里坐了大半天,只觉得腰酸背疼。他仰抬起头微微舒展了一下,又重新投入到批阅那些奏折的工作中去。 这些奏折大多数是东璃容皓批阅过的,他耗费马力人力大老远派人从皇城送过来,只是为了让远在南地的东璃澈对朝堂之事不至于生疏,加深处理国事的能力,更加了解朝上关系结构。 由此,也足以见得东璃容皓对他的重视程度。 对于父皇的做法,东璃澈虽感到乏劳无奈,却也不得不将这些奏折一页页悉心仔细地看过去,毕竟若他以后要继承这万里河山的话,每日的辛劳定是这时候不能比的。 正当他圈点着关乎民税事宜的一张折子时,风珀忽然旋身而下。 “主人,皇城要事急报。” 闻言,东璃澈眉梢微起,抬目看向风珀,表情带上几分严肃。既然是“要事”,那自然非同小可。 “说。” 风珀低目拱手道,“是,回禀主人,张呈远查出昭阳陇一案是被财政大臣关鹏云和燕嫔联手诬陷,陛下已经下旨放出了昭阳陇,严审关鹏云,废除燕嫔打入冷宫。” 闻言,东璃澈有些惊愕——他原本以为昭阳陇之罪是板上钉钉的事,竟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冤情。 忽然间,他脑海里闪过华宸苑里那位的影子,蓝眸中闪过几片浓云,“证据确凿么?会可是 风珀回应,“人证物证俱在,且关氏与燕氏已经招认了。” “这样。”东璃澈敛了目中疑云,手指落扶在案上。 既然如此,他跟昭阳陇之间也没什么仇怨,这事儿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波及。何况,案件水落石出也比良臣受冤被诛杀的好。 “关氏与燕氏的动机是什么?”东璃澈眸光轻微地扑朔着,抬眸而问。 “是林家暗中指使关鹏云陷害昭阳陇。陛下嘱托主人……尽量疏远林家。” 风珀一面答道,一面小心观察着东璃澈的神情。他自是知道主人跟林家之间的关联,因此忧心主人为之动怒。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机引线牵王臣 “林家?”东璃澈目中乍然而现过一丝愤怒,置于案上的手掌一点点攥紧。 林家竟暗中背着他操纵朝堂,做了这样的事? 他知道林家素喜打压昭阳氏旗下商号,但没想到林家竟将手伸到了朝堂之上,居然敢指使财政大臣污蔑朝臣?林家就算私下里与昭阳家有仇,也不可这般枉顾纲纪,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儿。 “林枫不过一个朝外经商的商贾,能背着本王暗通朝臣,扰乱朝廷秩序,难保他不会是想通过攀附本王达成更大的野心。”东璃澈眸光里泛着阴冷的湖光,声音幽沉,陡然低了几个度。 他看重林家,一是因为林家财力充沛,势力广布,对自己巩固地位继承江山有所帮助。但如今,经此一事,父皇明面上不会惩处林家,但定会暗中压制林家商计。 等国库不再过于仰赖林家之时,林家,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看来,他需要重新考虑和林家的关系了。 东璃澈的眉皱了起来,手指扶到太阳穴上微微揉按,问道,“张呈远和昭阳陇那边怎么说?新晋财政大臣是谁?” “张呈远官晋二品,昭阳陇官复原职二品侍中,重赏安抚,财政大臣还未选出。”风珀敛声回禀道。 东璃澈眸光微低闪动,“依照父皇的意思,这人得找个跟林家没牵连的。把朝臣名簿给本王。” 听命,风珀即刻从旁边的木质高架上取出一册名簿,呈递到东璃澈面前。 他拿过名簿一张张翻看过去,忽然间瞧见了一个名字有点眼熟的人,目光一明,指着这名字道,“这个司马夜可是本王提拔上去的?” “是。两年前主人在王府摆宴,司马夜醉后用经商算术之道编诗一首,主人甚为欣赏,便封他为五品地方监财使。如今已经提拔到了三品户郎官。”风珀解释道。 东璃澈瞧着名册簿上这个名字,微微点头,回忆分析道,“司马夜在职期间,施财调解民生、免去农忙劳役,造福了不少百姓,经商理财的能力也极其出众。本王且给父皇修书一封,举荐此人。” 司马夜理财出众是其一,此人为自己提拔上去是其二。若司马夜真能监领到财政大臣这一重要职位,对东璃澈的帮助当然是极大的。 东璃澈一面铺纸执毫写着进言给父皇的措辞,一面思索着。 朝中的人归于他麾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数都是三四品的散臣,虽能替他说上几句话,但起不到左右朝局的关键作用。而地位高的,丞相年过六十一心一意尊忠父皇,是个中立的;武相又常年征战守卫疆土,偶尔回京还要摆个自恃万人之上的臭脸子,不闹事儿就不错了,也指望不上。 如今看来,地位高些的,就是张呈远、昭阳陇等人。这两人现在皆官居二品,若能笼络到他们他们,对东璃澈来说毫无意外是极其强大的助力。 所以,待他过些时日回京后,得好好想想法子将这两人归于自己麾下了。 而对于外族,林家——东璃澈目光一凝,若是林家没能熬过这一劫,他就必须换一个依附了。 墨尽罢笔,他将信交给风珀,瞧着风珀旋身而去,敛目默然在脑海中盘点过那一个个名门家族。 东璃澈不知道的是,雪清婉已经悄无声息地替他牵了线搭了桥,将昭阳氏的前路一点一点地铺平,朝他而去。 毕竟双方得利,有何不可? 这日适夜的晚膳上,诸人再次齐聚于承朔苑。东璃澈提起了昭阳陇无罪被释放的事儿,仔细地观测着雪清婉的反应。 然而,她表现地像是毫不知情一般,先是有些惊讶地稍微询问了一下情况,又很是符合常理地略作庆幸,便再无旁的表现。 雪清婉心机颇深,她到底有没有参入其中,抑或有没有跟昭阳氏还有旁的关联,他也摸探不清楚,便只好将这事儿放了过去。 膳食用罢,东璃澈擦拭过嘴后,开口道,“明日是三十一,淮闻生辰夜宴事宜早已安置妥当,本王也备了些薄礼,诸位便于傍晚在湖中殿榭集合罢。” 闻言宫浅岚斜靠座椅,冲着许淮闻拈花一笑道,“本宫和妹妹也都备了些礼,到时候还请淮闻兄笑纳呢。” 许淮闻忽略掉宫浅岚假装熟络的称呼,淡淡的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太子、公主殿下。” 东璃澈挑挑眉,瞅着许淮闻调侃道,“只是咱们这礼送的再好,在淮闻眼里,应该都比不过清婉的,是罢?” 雪清婉刚放下筷子,便听东璃澈提到自己,额头划过几道黑线,她怎么什么时候都躲不掉? 她抬起头,目光微微前视,“王爷谬赞。清婉不过是尽自己的一些心意,便如王爷、太子和公主一般,都是想尽一份心意,心意之礼,哪有孰轻孰重一说。” 宫浅岚眸光带着柔魅与调侃,在幽幽光照之下卷着红芒,更显婉约暧昧,“说得不错,只是我们这心意,和清婉的——不是一个意思呢。” 闻言,雪清婉有些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对着宫浅岚微微一笑,眸子深处仿佛在说——清婉的心意便是太子殿下再多贡献几个五百两。 瞥到她眸中暗含深意的那抹黑芒,宫浅岚回以一抹笑意——本宫可惦记着玉锦呢,宁原迟早会划入本宫囊中。 拭目以待。 随时恭候。 看着雪清婉在跟宫浅岚进行如火如荼的眼神对峙,许淮闻在红绸桌布的遮盖下轻轻牵过雪清婉的手,雪清婉脸上微泛起一抹淡淡粉意,接着收回了目光。 这边,白绪听到大家都要给主人送礼,他啥也没准备,顿时有些发愁。这可是巴结主人的好机会,不备点礼物岂不是侮了他森林之王的地位? “小鹿,你说咱们给主人备点儿什么礼好啊?”他脑袋一低,悄悄对旁边的金野问道。 金野支棱着两只鹿角。侧过头来看着白绪,靛蓝色的眸子微眨,似乎在想着什么——毕竟他也两手空空地没备下什么了礼。 第一百一十六章 窈态柳衣映柳帕 白绪瞧金野也没个主意,愁叹一声,然后眼睛猛地一亮堂,兴奋地对金野道,“主人给许公子准备了场舞,要不咱们……来个鹿虎灯光秀?” “灯光秀……?”金野面上一愣,不明其意。 看着金野那一副正经稳重、丝毫不理解他的趣味儿的模样,白绪噘了噘嘴,收回这个想法,又皱起两道眉毛,“那你说怎么办嘛!” 金野也一直琢磨着,忽然想到了个主意,偷瞧了眼许淮闻,见许淮闻注意他们这边,便伏到白绪的猫耳朵边儿上,轻声道,“我们可以这样……” 说罢,白绪圆溜溜的眼睛一亮,比了个大拇指赞许道,“好主意呀,就这样,等会我去找阿玲。” 众人陆续用罢了膳,雪清婉便与许淮闻一同回到了华宸苑。 朝许淮闻道了安后,她回到自己的寝厅中,奇怪的是今日不仅金野白绪两个不着家的不在,连阿玲也不见了踪影。 她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太过在意,打开立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件月白色银线缕半成品布绸,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针线,而后便坐在榻畔,借着灯光在衣衫上做起绣活来。 她细心地将针一下下穿过衣衫边角,眉目温柔,似乎想起了某些遥远时岁的回忆。初见许淮闻时,他穿白裳,立如梨,入她心。前些日子见又许淮闻穿白衣,比起深黑色和翡翠色的衣衫,更能衬出他那股卓尔不群的仙雅气质。 所以,她想着亲手裁制一件新衣赠他。她耗费多日准备的那场舞,他虽没看到过,却终究是知道了的,算不上惊喜。她还是想给他另外准备些能出乎意料的礼物,便趁着夜里许淮闻不在,在这几日偷偷绣了这件白衣。 底料是她派阿玲去那家卖留仙裙的铺子精细挑选的上好锻料,衣形她已裁制好了,现下就剩纹路花式还没缝齐全。 月白底色,不需要过于花哨的饰样,她便选了柳纹,与许淮闻赠给自己的帕子相呼应,且更有挽留莫离之意。 银色的丝线与银色的针相互缝合碰撞着。待到最后一个针脚落下,她轻咬断那丝线,举起整件衣裳打量了一番,瞧着满意了,才重新收回柜中。 躺在床上,雪清婉想到明日自己宴上需要穿的舞服还没找落——宫浅岚虽说过替她准备好了,但想起晚膳时他与自己眼神对峙的情景,她又不由得担忧起来。 这个宫浅岚,难保不会趁机坑她啊。 只是这时候也来不及去找旁的舞裳了,只能默默祈祷宫浅岚不要公报私仇吧。 暗暗想着,她悄无声息地睡去。 翌日下午。 今日琼花苑中湖的殿榭丝毫不同于往日宁静无人,而是显得热闹非凡。北面堤上那通往殿榭的浮廊上人来人往,或是装饰殿榭、摆整餐肴的侍女小厮,或是衣着妩媚妖娆的舞女歌姬,一个个匆匆忙忙地替许淮闻的生辰宴打着准备。 毕竟王爷交代了快一个月的事儿,许淮闻又是一等一的贵人,任府上谁也不敢马虎。 今日这宴席由薛老总管全权负责。他先是划分出了厅中区域,左设三席,右设四席,不邀请闲杂人等,只有府中住的这几人,以及一些助兴的歌舞节目。 他还依照东璃澈的吩咐,仔细更改了这殿榭的布置,将殿顶部周围悬挂的水晶玉串换成了紫玉吊坠,并将莲花灯芯更换成了紫燃香灼。 月色银丝吊幔则换作了绛紫透明长纱,殿榭地面上铺了一层苜蓿花纹样定制广毯,殿顶垂下的宫灯与地上摆放的立灯交映,皆发出了幽紫色光芒。 所以,当夜幕微垂,许淮闻携同雪清婉走上浮廊,远远望见殿榭散发着一派紫色光辉时,嘴角微微一抽。 这东璃澈就算再喜欢紫色,也不至于把他的生辰宴搞成这样吧?! 雪清婉见状,脸上也泛了些无语。缓缓迈着步履跟随许淮闻踏步走入殿榭之中,二人后面跟着白绪跟金野,一并在右面四席上落了座。 来这儿之前,她先去了茗竹苑,跟宫浅岚和花淳安将待会儿的伴舞奏乐一事商量妥当了,而后问宫浅岚要了他口中替她备下的舞裙。 却哪知换来他一句,“登场前你梳妆打扮之时,本宫自会给你送去。” 他这样说,雪清婉心里越泛嘀咕,也越觉得没点儿谱子着落,但又只好无奈应下。 雪清婉他们来得稍早了些,等了大抵半刻钟,东璃澈他们也一一入宴,在对面席上落了座。 一切恰逢就绪,薛老便命令那些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只是留了几名侍女在旁诸贵儿跟前伺候用膳。 厅榭顶的灯光渐渐明朗起来,渲地周围水色天色都呈出一派紫色华彩。随着一段丝竹笙乐飘悠想起,这场宴会慢慢开始了。 一个个侍女将鲜香佳肴、觥筹美酒端盘上案,放在了每一个人的席前,肉味儿里卷着酒香,鱼香。这时,又有十来名衣着淡粉色纱衣的貌美舞女,迈着轻佻优雅的舞步,盘袖而起,挪步到大厅中央,迎着淡淡湖风悄然起舞,染得空气又充满了脂粉的清香。 酒盏交错,皿盂盛肴,鲜香脍炙,舞影婆娑。 许淮闻今日择了件藏蓝竹纹襛袍穿在身,堂正而不张扬、尊雅而不严肃,很合乎这种正宴场合。他此时此刻正坐于案前,似乎对那群花姿媚态眉目传情的舞女们没有太多兴趣,而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身畔端坐的女子。 这女子今日略施脂粉,黛眉如烟,玉颊如瓣,清眸似水,长裙如玫,那张清透白皙、清雅脱俗的脸庞,在她莲荷般的气质上更添舒雅芬致。 “清婉今日甚美,想来是用心打扮了的。”他静静地看着雪清婉,牵起一抹醇酒般的笑意,道。 闻言,雪清婉收回瞧着舞女的目光,转目望向他,漾起一抹浅笑,春风般的笑在她清美的面容上,宛如出水芙蓉,“是啊,淮闻,生辰吉乐。” 许淮闻被这笑容激地心中一滞,而后举起桌前酒盏,头微微倾了一下,“多谢清婉。” 接着举盏,一饮而尽。 ------题外话------ 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出门记得戴口罩,宅在家没事看看文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幽紫华裙宛云月 舞女窈窕动人的身姿晃动在漾丽旋彩的紫芒中,那薄粉轻纱衬得人儿们更显娇柔朦胧。丝竹袅袅轻弹奏展,清欢而舒扬的笙乐悠悠淡淡,笼罩着这方殿榭。 正当雪清婉欣赏着这惬意的良景美人时,阿玲绕着殿榭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在她耳旁轻声道,“小姐,时候不早了,阿玲为您梳改妆容吧。” 闻言,她过掠目扫了眼那正歌舞烟花的厅中央,觉出自己也该去准备了,便收回目光了,直膝起身,来到许淮闻身边对他说道,“淮闻,清婉现在便下去准备准备。” 许淮闻朝他微微点头作应。雪清婉便跟随阿玲绕过大厅,穿过那道隔水浮廊后踏上北堤,进入了一座距苑中湖最近的屋内。 瞧着远处水光涟漪中逐渐模糊的身影,许淮闻淡淡收回远望的目光,斟了杯清酒兀自啜饮起来。 这个时候,东璃澈正姿态潇洒地斜倚在座上,邪魅的蓝眸饶有兴味地看着殿里跳舞的美人们。他不似许淮闻般心有所眷便触目无人。他虽心有所属,却无从可觅,便本着王爷的那副放浪性子,对美人儿素来不拒的。 只是较于往日不同的是,东璃澈那对眸子,偶尔,会淡如扫风地掠过粉裳精琢的花淳安。 经过一个月时日,料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出花淳安对他那份无处可藏的情意,更何况他是久经情场的东璃澈。 东璃澈身边从不乏献媚邀宠的貌美女子,但花淳安却让东璃澈感到了相较于旁人的不同。她待他倾心挚诚、热情关切。这样细腻聪颖却又心地善良的女子时常陪伴在他身边,让在皇族争锋里腥血残忍惯了的他,倒觉得有了几分慰藉和安心。 如果不是因为心有所系,他大概也会应下这桩联姻吧。 东璃澈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接着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群花枝招展的舞女间。 岸上,屋内。 雪清婉刚跟阿玲走进来,正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室——装潢雅洁,最显眼便的是那处雕镂精致的梳妆台了。此时正有几个侍女在妆台前候着她,手中一一端着摆满了各种金钗银饰的摆盘。 “这应该是专门为宴席上表演准备的后勤装扮屋子罢。”雪清婉暗想道。 正当她四下微作大量时,阿玲上前一步将那妆台前的交椅微微拉开,对她请示道,“小姐,请坐吧。” 她头微微轻点,在交椅上落了座。而后阿玲便招呼着旁边的侍女上前帮忙,为她梳妆起来。 雪清婉静静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缕缕墨色鬓发被侍女们用精巧的花簪别饰起来,面颊上的妆容由淡雅渐渐转而娇丽,却不失出尘的空灵之感。 她因这清妙的妆容而露出一分满意的笑意,忽然间想到舞裙的事,忙启齿问向阿玲道,“宫浅岚可有把舞裙送来?” 见主子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后边儿的阿玲却是眉毛一扬、会心一笑,将手中攥着的银篦头交给了旁边的一个侍女,接着转身从一个架子上放的摆盘里取出来一件衣裳,展开后来到雪清婉身边。 “小姐,您从布料铺子里赁来的广袖留仙裙再好,也不过是个赝品,总比不过原品的好啊。”阿玲喜笑盈盈地瞧着手里展开的这件裙袂,又抬头瞧瞧雪清婉。 雪清婉侧过头来,看到阿玲展开的那衣裳的一霎间,眸光顿时如同被烟火燃亮般明灿,惊喜而讶异。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曾欣赏万分的那抹蓝裙,与面前这条裙子实在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那件赝品之裙尽管做工精妙,态貌蹁跹,但此刻她面前这条幽紫色的华美裙裾,散发着一种上古珍宝的传说感与神秘感。 这根本是赝品留仙裙无法呈现的! “这……竟是广袖留仙裙原品?”雪清婉的声音里,惊喜地有些微颤。 那轻绸锦缎针针细缝,雪纺绣新月纹细纱丝披帛如梦如幻,广袖边口是繁复的上古宫廷碎花密纹,深紫色嵌玛瑙腰绳如拂尘般垂落,未有刻意裁做的留仙百褶如涓瀑,覆满蔽膝与下裳,显出朦胧与诗意的仙华幽美。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雪清婉被这件幽紫色裙子散发的瑰美与仙意所深深迷醉。 百闻不如一见,这便是稀世珍宝——广袖留仙裙的真身啊! 难怪东璃澈将那湖中殿榭装饰修整成了一派紫光盎然的景象,分明是为配她这袭衣裙! 她的黑眸里流转着逸彩微芒——原来,东璃澈、宫浅岚还有淳安他们都是暗中商量好的,不仅是给许淮闻一个惊喜,也给了她一个惊喜啊。 “回小姐,是啊。谷莫冬公子不久前将送来了,说是太子殿下为小姐准备的一份礼物。”阿玲笑望着她说道。 闻言,她欣喜难遏中有带了点儿思虑,黛眉敛了几分喃喃道,“宫浅岚这般好心,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才寻得这留仙裙真品,太难得了”,接着轻叹了口气,“这人情,我算是欠下了。不知他又会打些什么狡猾算盘。” 阿玲一面将裙子放回到摆盘里,一面赶忙劝说道,“哎呀,小姐,裙子都送来了,您就放心穿吧。太子殿下心思再多,也不至于在一件裙子上跟您过不去。况且,有公主劝着,太子殿下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儿嘛。” “也对。仔细想想,这裙裾也应该是淳安劝着让宫浅岚寻来的,他可不会这么好心。”雪清婉葱指扶上下颏,微思着说道。 接着,她唇角又勾起一抹笑意——物趁其利尽其用,既然宫浅岚都把这裙子送来了,她便欣然受之,日后随便找个机会将这人情赶紧还了便是。 这时候,一名侍女将她的最后一缕黑丝绕足银簪钗盘别,再以一镶玉金莲钿头作缀饰,随云髻成。另一名侍女又用罗黛轻画过雪清婉的眉柳,雕工彩刻般的妆容已然收工。 “清婉小姐,妆好了。”两名侍女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向雪清婉道。 雪清婉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浓,“嗯,很好,麻烦你们了。” 这时,后面一名侍女端来一碗汤药,躬身呈上,“清婉小姐,这是王爷吩咐让您登场前饮下的汤药。” 她看向那红橙色的药水,猛然想起那股子极冲鼻子齁嗓子的味道,眉梢一皱,“我的相貌不是已经恢复了么,还喝这药做甚?”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素纸细字墨浸心 侍女不卑不亢地答道,“回清婉小姐,王爷说小姐相貌需饮药满二十日才可彻底恢复,小姐这月份中间有事儿耽搁便一直未饮够量。现下容貌虽说看似恢复了,却是并不稳定的,容易反弹。王爷已经将药方改良了,今日这碗药喝下去,小姐的容貌便会持久稳固,甚至日后会变得更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不稳定?反弹?讲神话呢? 雪清婉听着这侍女巧舌如簧的解释,神色有些异样,也不知这些话是不是真出自东璃澈之口。 何况若是服下一副药就能促使相貌变得更美,那天下哪里还能觅得个丑人儿?一个个巴不得把这药水哄抢走了。 她将信将疑地瞧着这名侍女,询问似的看了眼阿玲。却见阿玲点了点头,示意这侍女所言的确是王爷交代。 她唇角微微拧动了一下,吹嘘之言,实不可信。不过,这药既然出自东璃澈之手,无论怎样也不大可能是害自己的,何况那药水盈透出来的橙红光芒…… 那橙红光芒……那么浓郁。 她实在下不去口啊!! 须臾。 妆台前正摆着三个空荡荡的大水壶,一名侍女替正蹲身替雪清婉补着唇妆。 阿玲看着小姐喝了三大壶水才将嗓子眼里的药意压下去,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儿,转身将那留仙裙去了过来,“小姐,将裙子换上吧,快该登场了。” 雪清婉缓缓扭过头来,嘴角发麻,欲哭无泪,“阿玲,我想上净房……” 殿榭。 扫了眼那一个个来回更易舞步的女子们,许淮闻只觉无趣,依旧敛目品着酒。 殊不知这群女子走了几个过场,跳了几场舞,东璃澈也深觉有些视觉疲劳了。望了眼身后不远处青炉中燃着的计时檀香,他约莫雪清婉快该来了,便让薛老将这些舞女都遣了下去。 舞姬们一散去,伴舞的笙乐声也止了大半,大厅缓缓趋静下来,仅余了些银器餐具碰撞的声音。 这时,东璃澈将银雕花小盏中斟满了酒,扫扫深蓝锦绣袍后站起身来,剑眉蓝眸正视端看向对面。 “淮闻,今日是你十九岁生辰,算来本王也同你相识十三年了,十三年里风风雨雨大起大落也都有。往年里总难相见,今年难能聚在本王这琼华苑中,正巧赶上你的生辰。本王在此祝你壮志将酬,乘风破浪,事得所成,心得所愿。” 伴随着东璃澈带着贵气与尊威的声音旋响在大厅之中,席上诸人一一皆举盏起身,面朝向许淮闻,微微躬身,以作恭庆。 随礼而起,许淮闻长袖微摆,眸掠诸人,尊儒的声音清远而明朗,“多谢寒阙王祝福。今日淮闻生辰,能得诸位莅临共庆,实乃淮闻之荣幸,也愿诸位皆事得所成、心得所愿。” 而后他举盏,饮下那整盅酒。 “好,干。” 东璃澈浩然点首,举袖而饮。诸人举盏同尽,又将酒杯倾斜朝前示了饮空后,在许淮闻的淡笑礼示下重新归于座上。 这时,宫浅岚屈下腰轻手一点将酒盏放在了案上后,又命侍女斟了杯酒,对许淮闻的放向缓举以敬,那抹朱唇衔笑,姿态倾媚而语,“淮闻兄,本宫——祝贺你生辰吉乐。这柄白玉嵌彩石骨朵如意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请你笑纳啊。” 正说着,谷莫冬闪身上前,将一个红绸金纹包裹的精秀箱盒呈到许淮闻面前,置于他面前的案上,而后退了下去。 许淮闻淡淡扫了眼这盒子,而后望向宫浅岚,袖摆长垂作礼,眉眼间含了抹难察的笑,回言道,“多谢太子殿下。” 宫浅岚微侧着头回以一抹浓而不腻的笑,这时,一道倩影从他身旁飞跃而出,只见花淳安足尖轻点桌案跳入空中,手上一卷纸轴一挥,一副长幅宣纸上作的轩墨书法“哗”地一声舒展开来,清晰明丽地朝许淮闻的方向展现去: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字迹素纯仙雅,端洁舒张。 花淳安一袭芙蕖双蝶绣罗裙翩转在半空中,衬得那张原本就美若天仙的脸颊更加娇绝。月因之羞色而蔽入卷云之中,花为之愧颜而笼合细瓣。 东璃澈望着她那闭月羞花的娉婷姿色,那颗常年平寂的心悄无声息地迟滞了一下,而后又猛烈地动了半分。那卷蓝眸长敛,心似乎被一株开满梨花的藤条包裹了半寸。 隔了一席座上的宫浅岚面上含着欣笑与体慰,缓缓摇着杯中那盏清饮,注视着花淳安足尖缓缓落在地面上——粉裳果真是最为洽和自己妹妹气质的色彩呢。 落地后,花淳安眨着那双灵闪翕张的棕眸子,如同两颗嵌在雪色玉颜间的灵石,含着娇巧清纯的笑意,看向许淮闻,轻行一礼,“许公子,生辰吉乐。” 她无意间瞥到东璃澈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心里暗暗窃喜——这还是雪清婉给花淳安出的主意,说许淮闻喜欢书法,她才决定亲手写下祝颂作为他的生辰之礼,跃身而展,没想到真引了王爷注意。 “淳安公主之书端秀灵动,是为佳作,多谢公主的悉心准备。”许淮闻看着那浓墨清丽的字迹,眸中闪过几抹意味不明的光束,淡扫了眼东璃澈,而后便命决明将这副书法同宫浅岚赠的如意一并收起来。 正当决明接过花淳安递来的书法作品,将纸轴翻了个方向折卷起来时,东璃澈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了那卷轴上的字体,眸子一刹间翻覆起巨大的风云波涛,手尖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那字……那字…… 竟与他珍藏多年折扇上的笔锋笔触如此相似! 决明收卷轴的速度很快,收好后便退了下去,但东璃澈那一瞥视,已经将那几抹自己深深印刻在了脑海之中。 这是巧合还是?! 他怔怔地坐在那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迫不可待地想要知道真相。心中那覆着白瓣黄蕊的藤条,一下子肆无忌惮地生长开来,卷住整颗心脏,卷过这么多年来他苦苦追寻的痴念光阴。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金绒莹白轻毡顶 花淳安收步转袖,转身从殿中央款着步子回到席上,边走边偷偷看了东璃澈一眼,却见他那张尊贵俊朗的脸上闪烁着心神不宁,心中生出些许疑惑。料想自己魅力再大,王爷也不至于此呀? 重新落座于席上后,她耐不住性子,转目有些担心地问道,“王爷,您怎么了?” 听见她清柔动听的声音,东璃澈的心微微颤了一下,转头望向她,心中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难道,眼前的花淳安就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在花淳安纯澈而明丽的目光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将心中的万千思绪揽回,沉了下眸子,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方才确实有些过于激动了,以至于差点认定花淳安就是自己心中那人。然而经过了这么多年,先不说从泱泱浩瀚的两个大国中寻找到一名连姓名相貌都不知晓的女子有多么之难,单单是将近十年的时间跨度,就有可能是生与死的距离。 又怎么可能这么巧,就是近在眼前的花淳安呢? 也许,只是字迹有些许神似罢了。 他微微垂头暗想,而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对面,却见许淮闻也在同样看着他。东璃澈一个惶然间收了心神,看许淮闻那目光似乎在探问他备了什么好礼。 东璃澈阔然轻笑道,“淮闻,本王为你备的贺礼太大,搬不过来,等宴席结束后本王再派人带你去看。” 太大? 许淮闻剑羽般的眉锋一挑——难道东璃澈给自己建了个楼? “劳澈费心了。”他淡露一笑。 就在这时,跟他在同一边儿坐着的白绪忽地站起了身子,朝着许淮闻这边儿蹦跶了过来,一张稚气又霸气的脸上露出几分讨好又得意的笑,“主人,嘿嘿,我跟金野也给你备了个礼。” “哦?”许淮闻将手里的酒盏放到案上,扫了眼白绪写满了“真诚”的脸,目光里勾起一抹兴味儿。 他对自己养的这只“宠物”可没报任何希望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良心记得给自己备礼。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猫没白养。 见许淮闻似是对自己这礼物有几分兴趣,白绪喜上眉头地把手朝后边儿一勾,金野见状立刻起身,举着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走了过来。 “主人——”白绪呲咧着嘴,讪笑着指了指金野手里的东西。 金野微微躬身,几缕金发垂在耳后,双手端端地执着那东西,温厚谦和、彬彬有礼地说道,“金野白绪、还有阿玲,诚心祝许公子生辰吉乐,特亲手制成此物,请许公子收下。” 听到金野诚挚的言辞,许淮闻侧过半个身子,看向他手里端的那毛绒绒的东西,心中慢慢泛起一抹淡淡悠悠的暖意——那是一顶覆满绒毛的毡帽,但它与寻常毡帽不同的是,这顶毡帽上的绒毛泛着莹白色与亮金色相互交织的淡淡光芒,厚实,轻软,柔亮。 见许淮闻正目光清淡地打量着这顶帽子,白绪估摸不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心里便有点焦灼,赶忙在一旁解释道,“主人,这是阿玲用我跟金野的绒毛缝制出来的帽子,要比寻常帽子要暖和的多,防风御寒,雨天雪天都不在话下……” 他还没说完,许淮闻便挥袖从金野手中轻轻接过了这顶毡帽,在头顶大概比量了一下——很合适。 白绪止了话不敢吱声,小虎牙咬着下唇,紧张地像个孩子般观察着主人的表情。 这时,许淮闻那原本淡薄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皎若云月的笑意,手执毡帽看向眼前二人,道,“我很喜欢,谢谢你们了。” 听罢,白绪原本焦灼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露出发自心底的欢喜,接着学着金野的样子微微躬下身子,颇不规范地行了个礼,“主人喜欢就好!主人生辰吉乐!” 许淮闻含笑轻点了下头,白绪与金野开心地对视了一眼,而后又一蹦一跳地跃着小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上,继续啃起那条刚啃了半块儿的小鱼干。金野虽喜不形于色,但见许淮闻只对他们两人备的礼表露出了真正的喜欢,心中还是燃起了几分暖意。 金衣翩旋间,他也缓步回到了座上。那对靛蓝如水的洁眸深处,似乎隐藏着比白绪更深沉的心思。 这个时候,一名侍女走了进来,来到东璃澈身旁行了一礼,眉上有些愁色地细声轻语道,“王爷,清婉小姐可能要迟一点。” “嗯?”东璃澈眉角微蹙,“发生什么事了?” “回王爷,是……”侍女咽了口唾沫,紧了紧嗓子道,“是您给清婉小姐备的那碗药,小姐喝完后饮了三大杯水,现下……现下去净房了……” 闻言,东璃澈的俊脸跟拧弦似的抽动了一下,“本王的药有那么难喝么?” 听东璃澈问话,侍女紧紧张张地答道,“有……不对,没有”,正当她不知道怎么答时,忽然指向隔水浮廊那边儿,面露喜色道,“哎,王爷,清婉小姐好像过来了!” 东璃澈本想说“本王没问你”,听到侍女的话后他收了恼意,顺着她手指的放向看了过去,果然,雪清婉正在从岸上走过来。 他邪魅的唇角一勾,花淳安与宫浅岚也注意到了浮廊上的动静,收回目光后与东璃澈相互点头示意。 殿周围的绛紫透明轻纱兀地坠下,将殿榭笼罩在其中,所有灯都暗了下来,呈现出一片漆黑。 “鬼吹灯?”许淮闻不解地瞧了下周围,心里暗道。 正当许淮闻端着手里的绒毛毡帽,望着这一片黑暗不明所以之时,隔水浮廊上。 “小姐,您、您慢着点儿。”阿玲搀扶着从净房一路疾驰过来的雪清婉,刚踏上浮廊,便见到薛老正在廊里候着。 见雪清婉香汗涔涔、气喘吁吁的样子,薛老连忙走上去关切地询问,“清婉小姐……这是怎么了呀?” 雪清婉摇着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然后扶住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儿,这才慢慢把呼吸平复下来。 阿玲一面轻轻拍着雪清婉的背,一面尴尬地对薛老笑笑,“小姐走得急,让总管大人见笑了。” “没事儿没事儿,要是小姐累了咱可以推迟一会儿再开始。”薛老看着精心打扮后的雪清婉,目光里不乏几分震惊,接着诚心说道。 “我无碍”,雪清婉接过阿玲递来的帕子,擦过玉颈上的几抹汗渍,端整了一下行装,窘态刹然而去,清雅淡笑地对薛老,“准备吧,薛总管。” 第一百二十章 水殿倾城惊绝色 殿榭幽黑一片,黑暗之中,许淮闻尖锐的眸光似乎捕捉到两道身影旋衣而起后落在了斜方的一角,席地而坐。 正当空气中幽寂寥廓、安静的有些诡异时,一阵芙蓉出水般的琵琶声自角落处,扫荡旋扬而起,弥漫到整个夜空中。 湖面上那四盏粉瓣浮水莲花灯,伴随着清妙的琵琶声渐渐亮起,透过殿榭四周朦胧的紫纱,为黑漆一片的殿榭渲染上一重暗紫光晕。 许淮闻静静注视着周围的变化,眸光忽然锁在隔水浮廊之上,心跳声由远及近,由若转强。他知道,自己切切于心惦念半晌的人儿,可能要从那儿出现了。 忽的,殿榭与浮廊交界处,由顶部垂坠下来的两盏紫香花灯缓缓灼燃而起,一道翩然若仙的姿影踏着轻缓的步子满满由朦胧暗色之中显现身形。 许淮闻看到这女子面容的瞬间,瞳孔微缩,心跳如擂鼓。 那额角鬓梢,宛若新凿的蓝田白玉般,皎洁光滑;那娇柔脸颊,似满川皑雪中的粉靥桃瓣,玲珑剔透。两瓣红唇,似柔蚌珠玉点涂朱丹;两卷烟眉,如卷云遮柳般深远轻淡。 两道眉间,一块细闪金纹若有似无;眸中金芒与之更生映趣,在墨色瞳孔中宛如几抹明华璨辰。 雪清婉,在这一瞬间,美得摄人心魄,美得万物失色,美得让他——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 那双暗含星辰的眸子,朝他这边深深望了一眼,一瞬间,星辰四溅,灼光万顷。 琵琶声由悠远清渺的触水之感转而渐近渐深,这时,又一阵箜篌声,如同天外梵音般扫过殿榭,与琵琶声相互衬合而起,写绘出一片诗景妙意。 雪清婉足前轻点,飞龙蹋步从殿榭边际跃入殿堂中央,那一袭瑰美的紫裳旋扬而起,披帛漫空,广袖长挥。 伴随着女子践履游跃,曳绡轻裾,殿顶周围连绵坠下的一盏盏紫香花灯徐徐亮起,一点一点,照映出她迷人的身段——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在那一袭闪烁着神秘感与上古感的幽紫裙袂衬托下,更显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时,许淮闻才将注意力从雪清婉的绝美容颜中缓缓移开了些,注意到那袭长裙,心下微惊——传闻上古之物,广袖留仙,素者衣之,视如天人。看清婉身上这裙子的式样,分明与书中描绘的图样相同,分明是广袖留仙裙真身! 欣赏讶异之余,不知雪清婉从何寻来此等仙裙,当真弥足珍贵。 借着紫花灯的幽光,许淮闻看到了厅中一角怀抱琵琶鼓奏的花淳安,和旁边手执箜篌暗弹的宫浅岚,接着重新投神于这场乐舞相互交融的盛宴中。 雪清婉身姿轻巧地更迭着香软步伐,忽地折腰转身,脚步轻移,紫袂飒然飘逸而起,双袖转旋飞舞,如雪萦风。又低回俯身,继而扬起,双袖便如破浪出水的莲花。 一双美眸,如柳叶拂水般,在跃动的舞步间,一次又一次掠过许淮闻,配以芳芳笑靥,卓美之姿。 二人对视数次后,许淮闻目光灼熠,心潮澎湃,涌升出许多感动——雪清婉为他,真的是下了太多功夫。 正在低眉弹奏箜篌的宫浅岚,抬头一瞥,看着雪清婉将那广袖留仙裙之美彰显得淋漓尽致时,心里,微微浮起一丝丝欣慰,以及一种……淡到他毫无察觉的情绪。 这时,箜篌声与琵琶声渐趋迫疾,如凤凰玉碎,石破天惊,殿中央的宫灯,四面的立灯,在一瞬间,骤然亮起。 雪清婉姣美的身姿在殿中央旋转起来,如同江娥蹙踏春冰,玉臂舒张,紫裙斜曳,飘雪飞如。旋转罢,脚步朝下一踏,再次飞舞起身,便似乘风而去,奔逐南往的鸿鸟。 乐色伴随着她动作的逐渐缓慢而再次趋于缓和,一如叮咚溪水,沿石淌流。这时候她的舞步轻巧灵动,立跃如翠鸟,旋软如游龙,低媚如垂莲,踏转如清雪。 这时候,琵琶与箜篌的乐声越来越空旷缥缈,越来越绵长悠远,她的动作亦越来越舒缓,倒是更显柔情绰态。 忽的,一抹挑音,一抹转弦,音止,她翩如惊燕,倒身最后一跃,顺利完成了苦练已久的最难动作。而后勾起一抹动人的浅笑,足尖稳稳落地,落在了许淮闻的桌案之前。 雪清婉腰弓一收,紫袖盘回,双手叠放在腰侧,膝腿微屈着对许淮闻行了一礼,而后抬起长睫,眉目温软地望向他,皓齿轻启道,“淮闻,生辰吉乐。” 许淮闻凝视着眼前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水。无论远近。不可方物。他站起身来绕过桌案到她面前,轻轻将她扶起,目光中百感交集,“清婉……谢谢。” 先前他虽然已经知晓雪清婉将行一舞的事儿,但直到亲眼见到这场舞的那刻,他才明白了何谓震撼,何谓惊喜,浓厚的情愫漫透了整颗心。 “清婉姐姐,你跳的太好啦,主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白绪的琥珀眸子里闪着亮光,连连赞叹道。 雪清婉娇羞一笑,许淮闻本想责怪两句白绪,但见她面上欢喜,便也不再追究。 接着,雪清婉转过身去,面朝宫浅岚兄妹二人的方向、还有东璃澈那边,各行了一个礼,声音朗朗道,“多谢诸位相助,让清婉能顺利将这舞作礼呈给淮闻,呈给大家。” 东璃澈看向雪清婉那张更胜从前的面容,唇角扬起一抹笑,紫袖轻拂地回应道,“能览你今日这场‘倾城舞’,实乃本王之幸,清婉又何谈谢意?” “倾城舞?”闻言,许淮闻上前一步走到雪清婉身畔,低声柔语道,“这场舞叫‘倾城舞’?” “嗯”,她轻轻眨了眨眸子,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是我取的名字。” 接着她眸里似是染了些调皮的灵动,语味儿也带了些娇嗔道,“一舞倾城,总比‘一笑灭城’要好嘛。” 许淮闻想起自己昨日对雪清婉的埋汰,呵哧一笑,便如淡云被微风扫开,铺洒上了阳光。他伸出手指轻掠过雪清婉的发鬓,“清婉不论怎样,都是美的。” “哎呀——酸死了,要调情不要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嘛,回你们华宸苑慢慢调去。”花淳安一面扬着一笼粉袖扇了扇鼻前的风,一面佯装嫌弃地笑着走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紧防密范心相斗 侍女已经将方才奏乐时用的琵琶和箜篌妥善收拾起来了,宫浅岚跟随在自己妹妹后面一并到了这边儿来,红袖长臂轻轻勾在花淳安的肩上,红唇含笑地瞧向雪清婉,“婉儿穿这袭留仙裙一舞,果真分外衬意,也不枉本宫的一番心思了。” 听着这兄妹走来,雪清婉眸光一收,看向他们,先是跟花淳安对眸相笑一眼,再看向宫浅岚,目光里的温软散了些,深处闪过一缕凝深,脸上却依然含着抹浅浅笑意,长垂攒花的紫袖一摆,深行一礼。 “多谢太子殿下借给清婉这身留仙裙,清婉感激不尽,明日定亲自去茗竹苑将这裙子还回去,以示敬尊。” 后边儿的许淮闻听着二人之言,才知这仙裙原来是宫浅岚寻来的,清婉虽说是借,可又不像借。那对深浓漆幽的墨眸微微闪着,在后面扫视着宫浅岚。 闻言,宫浅岚唇角温娆的笑意陡然僵了一下。借?还?嗬,她这么急着想撇清关系,生怕他借着这套裙子生出什么图谋打算? 只见宫浅岚搭在花淳安肩上的绛袖一收,敛到身侧,眸如崖谷上的幽邃裂缝,闪烁着暗暗红光,脸上却闪回了方才那春风般的笑,“婉儿谬言了,这留仙裙的绝色神采只有适合的人才能穿衬出来,以你的舞姿最是相配,又何谈还回来一说呢?” “太子殿下是说,要将这裙袂赠给清婉?毫无条件的?”雪清婉的眸中霎时闪过明晃的亮光,欣喜而期待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那愈发灿明的笑意,心中微微然是起了愤意,却硬是压了下去,笑意渐渐有些牵强道,皓齿微咬道,“是,婉儿便收着吧。” “太好了,多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人美心善,定有好报!”雪清婉脸上的笑,如春雨过后遍野滋长的山花般,明艳绚美,跟面前那人那暗含阴翳的表情完全相反。 见雪清婉笑得灿烂,许淮闻眉角一挑,心道她似乎又坑了宫浅岚一笔。只是这次,他心中……竟有些快意?他原本远云旷穹般的眸光一黯——这是被她熏陶久了,心理变扭曲了? 这时候,花淳安似乎并不知眼前二人间进行了什么样的明争暗斗,上前一步喜盈盈地牵过雪清婉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清婉,广袖留仙裙遗落多年,它定然也在寻找自己的主人。能遇到清婉让它重新发扬光大,也是它的幸运,所以,这裙子本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啊。是吧,皇兄?” 靠!神补刀! 雪清婉撇撇嘴,心道,这下宫浅岚要心碎了。 望着妹妹大大的灵闪的棕眸,宫浅岚只觉得胸口一股灼热。一度一度地背过身去,接着长眉拧成一团,纤白的指落到太阳穴上,使劲儿揉了揉。 那张俊魅无双的脸上,显出几分欲哭无泪的悲戚——他本想通过这条稀世珍品,不,绝品的裙子为牵引,想方设法地把宁原的各处铁矿产地从雪清婉口中套出来,或者、或者少点,把自己那五百两黄金好得能补回来,也不算亏。 这下好了,啥也没捞着,还百搭进去一条好裙子。 他妹还吃里扒外。 花淳安……真是结了个好金兰啊! “淳安,你快去瞧瞧,你皇兄怎么了?”雪清婉指了指宫浅岚的背影,目光里露几分担忧地对淳安说道。 顺着雪清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卷红裳在苍凉的夜风中显得更加恓惶落寞,花淳安的眸子一下子忧虑起来——怎么皇兄忽的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赶忙上前一步拉过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道,“诶,皇兄,你哪儿不舒服吗?着风寒了?淳安送你回茗竹苑吧。” “本宫……没事。” 宫浅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眸微夹,下了股狠劲儿,在心里默念父皇教给自己的七字真言——克制,忍耐,成大事。 然后,他又深深地把那口气儿呼了出来,似乎是将满心满腹的郁闷都排了出去,脸上重新罩起一抹笑意,伸出手摸了摸淳安的头,“本宫无碍,淳安不必担心。” 眼瞧着皇兄跟天气似的变幻莫测的表情,花淳安只觉得有些莫名不解——以前皇兄可从未有过这脾性,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雪清婉知道宫浅岚咽下这口气儿不太容易,便未再多言干涉,侧过头来对着许淮闻耸了下肩。 这时候,东璃澈也从座上走到了众人汇集地这边儿。他并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些什么,却见几人表情似乎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别扭。他敛过那几分好奇,只是含着抹醇厚之笑,朝着许淮闻说道,“既然清婉舞罢,这场宴席便算作结束了,诸位一同去瞧瞧本王给淮闻备的礼罢。” 听东璃澈提起,许淮闻这才想到东璃澈方才他说备的礼搬不过来,可能是栋楼之类的?许淮闻正要点头答应时,宫浅岚忽然转目过来,面上的笑像是笼了重薄云的冷月一般,很淡。 “既是参观王爷你赠给淮闻兄的礼,本宫跟淳安就不去了,让淮闻兄跟婉儿享受一下独处的空子。夜色已深,我们——先行回茗竹苑了。” 说着,他施了个轻礼,便牵过花淳安的手臂,转身就准备离去。 闻言雪清婉唇角微抽——这宫浅岚,真是随时随刻都能把调侃挂在嘴边。 而东璃澈见宫浅岚要走,心中忽地颤动了一下。 “太子殿下留步。” 闻言,宫浅岚停下迈出去的步子,眉角微敛,“王爷——还有何事呢?” “太子殿下,本王想邀淳安到承朔苑一叙。”东璃澈湖眸直视过去,认真而挚诚。 有些事,他必须得搞明白。 这边的雪清婉目光微微一闪,唇上泛起一抹淡笑——淳安给她说过,此番生辰宴,她为许淮闻备了一副亲笔书法作。东璃澈现在邀请花淳安过去,想必是看到那副作品了。 然而宫浅岚眸光一泯,原本柔魅轻和的声音变得有些失温,带着一缕薄冰般的凉,“已经入夜了,王爷现下邀淳安过去,似乎有些不合适啊。” “太子殿下莫忧心,本王只是有些小事儿想跟公主叙唠叙唠,一个时辰之内,本定命风珀亲自护送公主回茗竹苑。”东璃澈双手朝前为揖,微微俯首,音色朗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幽夜曲径怀中温 见东璃澈这般执意相邀,宫浅岚微微敛目而思,参不透东璃澈为何忽然邀请淳安去承朔苑,侧目却见花淳安正用欣喜而恳求地眼神望着自己,只得叹了口气应下——毕竟在这么多双眼睛下,东璃澈应该不敢对自己妹妹做些什么。 “好罢,那淳安便劳烦王爷照料了。”宫浅岚收回眼神,转身便离开了殿榭。 浮廊之上,那双红眸里带着些沉郁——亏得方才雪清婉作舞时他还有一丝欣赏,分明全然是被蒙蔽了双眼。这个女人,根本只会令人烦扰罢了,谁娶谁造孽! 倒霉的许淮闻! 殿榭。 一阵凉凉湖风扫过,紫盏花灯轻轻摇曳,许淮闻兀地打了个喷嚏。 他长指轻揉过有些泛痛的鼻尖,眉头微蹙。 东璃澈拍拍许淮闻的肩道,“你便随清婉去看看吧,本王就不过去了。” 这时候,有一名清俏的侍女走了过来,恭身作礼邀状,道,“请公子、小姐随奴婢来。” 许淮闻扫视了一眼东璃澈跟花淳安,而后点点头,轻轻挽起雪清婉的手,跟随侍女离开了殿榭,白绪和金野便直接回了华宸苑。 水光悠悠浮浮的殿榭之中,顿时只剩下了东璃澈和花淳安二人。望着许淮闻牵清婉离开的背影,花淳安的眸中,闪烁过几抹羡慕之意。 “我们也走吧。”东璃澈道。 花淳安转头望了身旁的男子一眼,不知是月色太美,还是湖光太柔,他似乎跟平日有些不同,那张脸上对她素来尊贵疏离、礼貌敬推的表情淡了些,多了几抹温柔贴近的轮廓, 她晃了晃神,见东璃澈已经起了步子,连忙跟随上去。 暗林青石小路上,侍女撑了一盏小灯走在前方引路,许淮闻与雪清婉并肩在后面跟着。 琼华苑偏角的静谧漆黑的林木间,偶有藏匿在足边的小灯焕发出微弱的金芒,身穿幽紫留仙裙的雪清婉在这片林间仿佛暗夜仙子,旁边伴随着一个华姿出尘绝美男子,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说的大概就是这幅画面了吧。 前面的侍女时不时偷望一眼二人,暗暗这般想到。 “你手里拿的什么?”清妙动听的声音自雪清婉口中轻启,她微微侧过头来问道。 “你说这个——”许淮闻将手中的毡帽抬起了几分,执到雪清婉面前,“这是白绪跟金野赠我的贺礼,阿玲缝制成的。” “他们真是有心了啊。” 雪清婉脑海里浮现起在自己监督下,每日被书卷压迫的可怜白绪,居然能有心思惦记着许淮闻,嘴角轻轻牵起一抹笑。接着她又望向那闪烁着金银相交淡淡微芒的毡帽,在黑夜里竟有些如梦似幻似的,不由啧啧称奇,“妖的绒毛果真不同凡品。” 看着那灵闪的微光,许淮闻也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放下手,柔音轻飒而起道,“你手里又拿的什么?” 他方才刚走下隔水浮廊,便见阿玲把一个红纹小包袱递到了雪清婉手里,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眼神儿真好”,雪清婉美眸欲纵即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打开小包袱的意思,而是踮起脚尖在许淮闻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清婉……给你做了件衣裳。” 夹杂着几抹凝淡清香的气息从她的唇齿间飘出,扫过他的耳畔,绕过他的鼻尖,许淮闻心便如水波般随着那香气荡漾开来。 他几乎每日伴在雪清婉身侧,怎不知她做了件衣裳? “你何时做的?” 雪清婉目光有些羞意,声音也放轻缓了些许,“是这几日晚上,我趁你不在做的……” 话音息,她忽然感觉到一双温暖而宽厚的臂弯将自己深深拥住,她伏在那硬朗厚实的胸前,清凉而熟悉的香气渐入鼻息。 “就会背着我做些有的没的,嗯?” 如兰的气息扫在雪清婉的耳际,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粉雕玉琢的面上泛着两片淡淡醇红。许淮闻的手紧紧抱在她紫纱半遮的背上,她想要挣脱,却丝毫动不得。 “公子,小姐,到……”前面掌灯的侍女回过身刚要通报地方到了,正巧看到两人深拥的这一幕,小脸唰地一下子涨得通红,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憋着嘴不敢多言。 她沉埋在许淮闻的怀中良久,原本被凌风吹地甚冷的纤弱身子,渐渐被暖热起来。 “要抱到什么时候……”她轻声喃喃道,额角快要冒出细汗,心里暗想——你是在给我取暖么? 话音刚落,许淮闻便放下了揽在她背后的双手,轻指尖轻点了下她的手背,嗯,热了。 没错,他确实有给她取暖的目的。 看着雪清婉微微低垂的眸子,还有泛红的脸颊,许淮闻唇角轻轻一笑,这会儿倒是毫无方才跟宫浅岚讨价还价的气势了。 “抱完了啊……”雪清婉慢慢将头抬起来,眨了眨眸子看向他。 接着,许淮闻就长袖一挥伸出手臂揽过雪清婉的肩,侧头俯在她耳边,语气如点荷之香,“没有。” 说罢便一手揽着雪清婉朝前走去。 前面的那侍女正在那儿闭着眼睛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这二人便走到了她身旁,许淮闻眉角一挑,“在说什么?” 闻言,侍女一个激灵张开眼睛,便见许淮闻正揽着清婉走到了她跟前,脱口而出,“非礼……啊!不是,公子,小姐,地方到了,奴婢先行告退!” 说着,这侍女便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许淮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正倚在他肩畔的雪清婉抽动了一下嘴角——非礼?要喊也应该是她喊吧。 “你把人家小侍女吓到了。” “无碍”,许淮闻收了口气息,淡淡道,“吓跑后就剩你我了,无人叨扰,正好。” “……” 雪清婉无言以对,任由许淮闻揽着自己走过这最后几抹林荫,心里踌躇嘀咕着——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一不小心…… 她眼神一沉——名节不保! 林木绿植慢慢稀疏,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忽然间,一缕纯白色的东西落在了雪清婉的鼻尖上。她只感觉鼻子微微泛凉,疑惑地摸了一下,“这是什么?” 接着,又有越来越多的纯白色小粒儿飘旋而下,像一颗颗精灵洒下的种子一般,落在衣肩、袖角、树梢、地面。她四顾环视,眸子添上几抹惊异之色。 许淮闻淡若云风般的目光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讶。 “下雪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薄雪辜情痛入肠 承朔苑。 院子里,矮小的竹制栅栏圈围出的四时花圃,里面栽种的花苗这个时节都是不开的,然而漫天偏飞而下的白色绒絮,却似新嫩的小花儿一般点缀在一株株绿色根枝上,莹澈洁净,空气中弥漫着泛了凉的清新。 今夜月儿分明朗然,旁边却漂浮了一片浓云,浓云遇了寒冷的风,便潇潇洒洒地泼下来雪。 依凭着四周廊檐上悬挂的灯火,东璃澈与花淳安相对着坐在檐畔的厚绒毯上,欣赏起这场奇妙雪景。眼瞧雪势由稀薄趋于变大,东璃澈映着灯光的蓝眸中闪过一抹回忆,想起了皇城中的冬天,年年都是鹅毛大雪,漫天白绒。 “箬南城这天儿下雪属实罕见,十多年来没听通传过一回,没想到今日竟落下来了,当真难得。” 侍女见天上落雪便立刻去煮了烫茶,拎着一壶冒着热气的瑞露茶过来,给二人沏上,东璃澈执起一壶,微微啜了一口,而后抬目看向花淳安,含着一抹笑道,“这瑞露茶里添了枸杞、红枣,暖身子的,公主也尝尝罢。” 花淳安本在静静看着纷飞而下的雪景,听东璃澈唤自己,便忙收回了眼神,“多谢王爷。”同样执起一盏茶泯了两口,不想喝得太急,被茶水烫着了嘴唇。 “嘶——”她蛾眉微蹙,将茶盏放回案上,拂袖掩面抿了抿嘴,痛意这才慢慢消失。 见状,东璃澈眉梢轻皱,心中隐隐生出对煮茶侍女的不悦,而后从案上拿过了花淳安方才饮的那盏茶,攥在手心里微微运起功,将茶水的温度降了些,接着递了回去,“茶水烫嘴,公主小心点。” 花淳安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棕眸轻垂,“谢……谢王爷。” 她拿起茶盏,觉察着已经不再烫手,放在唇边又泯了几口,压住心中那丝欢喜,继续观望起愈下愈大的雪景。 东璃澈望着她的侧脸,在素白薄雪的衬托下更显得甜美娇丽,远胜他见过的绝大多数女子,那双灵眸带着几分惊喜未见的光亮观赏着雪景,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眨,便融化了,他的心也融了半分。 “永昼国是常年炎热湿润的气候,公主是不是还未曾见过雪?” 灵眸微侧而收,灯光映照出睫毛的剪影在那凝脂般的脸上,她清媚地笑了笑,“王爷,实不相瞒,这是淳安第一次看见雪呢。” 眸子一低,那抹笑里又显出几分娇羞,“第一次看雪,是和王爷一起呢。” 他放在茶盏上的手指一停,又收回到了金丝紫绣的袖子里。望向那悠然翩跹的雪绒,眼神一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端端地又望向了她,沉寂地心脏加速了跃动的频率。 “洛梵国的皇城每年冬日都会落雪,但每年的雪都分外地凉,凉人,亦凉心。” 磁性动听的嗓音牵出了某些细缕如烟的回忆,伴随着言语落贯在庭院中。 “凉心?”花淳安棕眸一颤,似乎能从他的语味中体会到那种寒,却不能理解贵如皇子,何事会让他凉心。 “为何会凉心?” “因心中有所牵挂,有所不得,有所不舍,便会凉心。”他的眸中含着一丝情意,一丝花淳安从未见过的情意。 “牵挂……什么?”那丝情意让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有些紧张,有些怕知道答案。 东璃澈手指覆上面前茶盏,却未执起,只是捏着杯边儿打着转,而后忽然停下了手,蓝眸一凝,“一名女子。” “咣当——” 指尖放开后的惯性让那杯子又打了几个转儿,然后猛地停在案上,那一声,像一株带刺的玫瑰根茎,从花淳安的心中穿透而过,带着深凝的血和破碎的情。 一名……女子? 雪簌簌下着,她却再也不觉得美,只觉得万般凉意,浸透了整颗心。 她颤抖地垂下目光,看向绣罗裙上舞动的彩蝶,泪水氤氲着快要漫透双眸,娇美灵澈的声音变得颤抖,“原来王爷……已经心有所属了。” 东璃澈觉察到了花淳安的悲戚,心尖有些许不忍却没有回应,仰目望向雪雾深处的那轮残月,有些感伤地说道,“觅而不得的感情,何谈所属?” 闻言,花淳安眼角的两滴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滚落,垂着目轻声喃问道,“觅而不得?” “本王寻了她九年。九年来,本王对她无时无刻不牵不挂,在深宫落寞处常常思念至极,甚至无声泣下!本王无数次派人四处寻找,在无数个角落寻了无数名女子,却都未曾找到她。” 东璃澈那双倒映着雪月的蓝眸里染上一抹悲色与哀凉。 这也是花淳安从未在他眸子里见过的——她知道若非动了刻骨深情,他绝不会露出这种神色。 心,便又是一痛。 她强忍着哀凄,道,“她……可还活于世上?” “本王不知”,东璃澈自嘲地呵了一声,“何止不止她是否活着,本王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甚至——不知道她相貌如何!” 一滴泪水落在花淳安的衣襟上,她微微愣了一下。 东璃澈关于心上女子的讯息一概不知,却苦苦寻找了将近十年?莫非是梦中女子? 她心中的凉意微微淡了一分,闪烁着几丝泪光的眸子缓缓抬起,看向眼前情绪波动有些大的东璃澈,轻声道,“敢问王爷,是怎样与这女子相识的?” 一问,东璃澈收回了雪月之间的那抹凝动的湖蓝,目光重新落在花淳安身上,正色道,“本王,只见过她的字。” 字?因字定情? “你的字,有些像她。”他继续说道,看向花淳安的眸子里,似乎闪过几缕希冀。 花淳安一愣。 她忽然想到方才宴上,她将书法呈给许淮闻作为贺礼的时候,东璃澈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样。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字跟他心上人的字有些许相似?他是因为这个才唤她来承朔苑的? 心中,又是硬生生的一痛。 她虽然爱慕东璃澈多年,但她好得贵为永昼国公主,她还要尊严。她怎能接受东璃澈是因为她的字迹与旁人相似,才对自己有所眷念的呢? 何等卑微! 她咽下那快要淹没自己的悲意,双手放于身前做了一揖,微屈上身,咬着沾了泪渍的下唇,“淳安笔墨凡俗,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从未在民坊之间流传过,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 一字一句,如鲠在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迷古似幻高台处 凄薄的皓冷残月伴随着飒寒的幽浮白雪,如同为世间谱写的哀卷,哗哗烁烁,洋洋洒洒,激荡在这方院落之间。廊檐之下,昏灯之里,只剩下那抹娇柔美影一人,双手扣在胸口上那抹蝶花绚烂处,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倾泻而出的极致悲哀。 为世为今,最是心悦之人有所许,爱而不得恸人心。 泪水终于在那抹贵蓝浩气的衣裳消失后,不争气地一大粒一大粒从眼眶滚落。深宫残忍,深宫冷寂,东璃澈说的那些她何尝不知?人人都道皇族至高无上,是百姓敬仰的存在,但又有几人能探清,一座座雕梁画栋下的罪恶,一排排红墙瓦檐中的悲剧。 她在这深恶痛疾的污浊风气颤颤巍巍活了好多年,若无皇兄庇佑,她怕是早已丧命在了那群独尊血脉的老臣棍棒之下!但是十岁那年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帘后的一眼看尽,她便念了他九年。 他……却念了旁人九年! 九年…… 花淳安眸光一滞,悲色一凝。 寝卧。 一袭深蓝华裳长摆褶皱地垂落在地面,玉冕半束的冠发倾披在肩臂间,面前的地上是一个上了锁的银箱子,上面雕饰的繁琐花纹似乎在昭示箱子里物件的不凡。 他望着这箱子,似乎能听到外面不远处的嘤嘤抽泣。 那双原本坚毅的湖眸中,忽地掠过几分不忍与犹豫。 若不是她呢? 若不是她,自己岂非将一个无辜女子伤了个透,而且彻底断送了跟永昼国之间的联姻,宫浅岚也势必会把这笔账记下来,来日慢慢跟他算。 单单因为心中某个多年来追云逐雾的执念,却威胁到了两国之间的交好关系,这种取舍摆在身为寒阙王的他面前,是多可笑? 父皇会怎么看自己?怎么放心将太子之位交给他? 那只准备从袖子里取出钥匙的手,停了下来。东璃澈将盒子从地上捡起来,放回到一处隐秘的柜门后,盖上一块红色垂花绸布。又从桌案上取过墨台毛笔和宣纸,走出门外。 薄纸轩窗透进来的淡淡月光,洒进那双眸子,原本犹豫的眼神深处,散发出几分深不见底的浓墨之色,携藏着一缕阴谋,一缕狡诈,一缕谨慎,一缕掌控全局的气势。 是的,这种取舍,没有必要。 闭门,毫不犹豫地走出。 琼华苑,东北角。 比起院落中四处密布的幽篁小径而言,这可谓是全府视野最开阔的地界儿,周围没有一点儿植物和建筑阻碍,像一个小广场,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高台。 这是座覆斗状青砖石砌成的高台,左右都有阶梯通向顶端。许淮闻和雪清婉循着一处阶梯登上去,不由都被高台顶部的摆件弄得有些震惊。 高台中央摆放了一个巨大的铜制浑天仪,四只青爪盘龙共同托起一颗空心圆球,圆球镶嵌盘绕着星宿、黄道、赤道,错综中又暗含规章,带着几抹神秘与庄严的气势,仰视着飘雪的浩瀚夜空。 在这浑天仪的周围,还有几种小型观天工具,譬如四游双环的简仪,跟嵌在地中圆锅似的仰仪,以及一条巨大的刻度量天尺。此时都已落了些薄雪,更显得高深莫幻,精致精美。 两人一面啧叹地观赏,一面绕过这些仪器,来到高台边儿的阑干前。许淮闻依旧一手揽着雪清婉,一直不曾放开。她也知道自己挣扎不开他的手臂,便不再做无用功,任他揽着,正好当个天然暖炉。 凉寒冬夜,落雪如华。 “昼参日影,夜观极星,以正朝夕。东璃澈竟送你了一个观星台,果真大手笔。”二人背倚阑干,雪清婉的目光扫过那一个个被朝廷当成观天前沿的奇妙仪器,心里喃喃道,我要啥时候这么有钱,就把琼华苑给盘下来。 许淮闻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像雪中淡淡盛放的茉莉,轻薄寡淡,却又泛着迷人的清香,“我幼时曾对天文有些兴趣,没想到东璃澈现在还记得。” “能有这样一个友人,真好啊。” 她抬起头,仰目望向瀚夜云空,思绪翩浮流转间,几枚雪花点垂在银簪金饰的发鬓之间,在绚美华彩中添上几抹清雅脱俗。 从小记得她喜好的人,不多。 眼前浮现过一个身影,梅花般艳红的唇角轻笑,旋即摇摇头,这抹身影便闪身而过。 “你与淳安不是也不错么?”他侧过眸子,仿佛捕捉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回忆,却并不在意,淡淡发问道。 想到那抹时常伴在身侧的粉裳浅笑,雪清婉的笑似乎柔了些,“淳安性子纯粹善良,颇有些江湖侠气,能与之为友,倒省了许多计较纷争。” “让她赠我书法的主意,是你出的罢。” 彼时淡目一扫间,生辰宴上东璃澈无故失神,想来,尽是因为花淳安那副书法。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一股凉风卷过,夹杂着横飞的雪花,留仙裙单薄,雪清婉朝许淮闻怀里靠了一靠。长睫之下,眉眼中泛了些旁的思绪——不知淳安那边怎样了? 许淮闻衣袖一紧,使了一道柔力,二人打半个转儿,身子便面向了阑干外。 这里地势趋高,视野开旷,正巧能看到小半个府苑的景色,视线最远处那波光粼粼的,便是映了月色的苑中湖。 她微侧过身子,看向身旁高清俊逸的男子,那双看遍浮生的眸子如同高洁雪原,蓝衣竹袂在风雪中缓缓浮舞。 觉察到正注视着自己的眸光,许淮闻轻低下头回望过去,心中忽的一动。雪中迷雾似的眼神,闪着几抹通透的金芒,嵌在一张清美柔魅的脸颊上,像结在云端的两颗晶莹剔透的金果,惊艳,让人不忍呼吸。 “怎么了?”金果一动。 “无事。”他收回对她容貌似乎更胜一层的惊讶,苍渺的眸子重新远望向天际。 “清婉不解。”金果转动着看向他。 “不解什么?” “清婉不解,身为皇子,远出皇宫,转圜尘世,明明住在竹林的小破屋里,却声名远扬为天下三公子;明明只能掏出十两银子,却执掌影族无数暗卫?最重要的是,为何你这般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金果直勾勾盯着他,果肉里写着好奇,她是真的好奇! 许淮闻一愣,接着呵哧——笑出了声,眉眼似雪莲般纯透,“前两个问题,我理解为你在夸我。最后一个问题,才是重点,对么?” 金果觉得这人脸皮有点厚,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忽然间,他揽着她的手臂兀地用力,直接将她凑到自己下颏旁,俯身在她耳边道语味暧昧而道,“你与我相识不过两月,又怎知我以前不是风流成性,最喜四处寻花问柳呢?” 金果一瞪,越来越圆。 然后,炸了。 ------题外话------ 今天有点事上传晚了宝宝们千万不要炸TvT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威趁机夺暗卫 雪清婉那两道羞恼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身旁隔了半丈的男子。 “说过了,开玩笑的。”许淮闻扫过她眸中的怒意,微微拂拂袖上杂尘,漫不经心道。 拂袖子? 她眉头一挑,怒意更盛——是嫌揽她太久,染脏了他的袖子?! 开玩笑?他对她,东一句暧昧之语,西一个“非礼”之举,如此娴熟到信手拈来的行为,仔细想想,他这副高贵脱俗的姿态,指不定就是装出来的!背地里,可能真是个整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 望着那对眸子里肆意膨胀的怒气,许淮闻揉了揉皱着的眉头,很是后悔自己出言不慎,惹到了这位“瘟神”,怒气一胀就直接将他推了半丈远。 雪清婉现在只觉得自己越看他那张脸,心里越气,便别过头去,望起雪来,心里的灼怒才消散了几分。他趁着这个机会,放轻脚步挪动到她的身后,语气里带着几分柔情,轻声道,“清婉,莫气,我给你银子。” 一缕缕盘束浮香的浓墨鬓发前,传来淡淡的声音,似乎依然夹杂着几丝不悦与怒气。 “五百两。” 五百两?不多不多,只是银子,他给得起。 这时候,许淮闻心中泛上一抹喜意,深感清婉之善解人意,宽泛待他,与旁人不同。 “好,五百两。”他含着欣慰的浅笑,长袖一摆轻缓地抬起手,想要放在她肩上。 “黄金。” 他的手还没挨到她的衣裳,在半空中微微停滞了一下。 五百两黄金? 罢了罢了,只是跟宫浅岚一样的待遇,先向东璃澈借五百两给她。 破财消灾,能缓解咱们清婉小姐的怒意就好。 他在半空中手接着朝上移。 “外加两个暗卫。” 他的手又停滞住,漆黑的眸光缓缓闪动,似乎有些不舍,但很快便敛了去。 两个暗卫? 好说好说,比起清婉小姐的欢喜,这都不算什么。 手继续向上,刚高过她的肩膀,准备放下去时,她便忽地转过了身来。 许淮闻的手连她的衣裳都没挨到,望着忽然转过来的雪清婉,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那眸子里的怒气儿分明已经消失了,绛红的嘴角还扬着一抹清艳的笑意…… 这笑意,比起方才的怒气,更让他不寒而栗。 想通了?装的?趁机坑他?? 他面上温和的笑猛地凝滞住,脸色霎时间暗下去,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起来。 “二选一。” 雪清婉好像丝毫不介意似的,唇角的笑意依旧如同濯水之莲,艳而不妖,“两个暗卫。” 他的心里一阵疼痛。 一句玩笑戏言,换两个影族顶级暗卫,怎么算,都是他亏了啊!! 眼前女子的笑意愈发浓烈,紫裳玉臂主动搭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淮闻果真胸怀宽广,不拘小节。这下,清婉信你是清白的了。” 明明知道她在坑他,还让她二选一,许淮闻真是——无比善良的人,又怎么会寻花问柳呢?雪清婉暗想。 感受着肩上柔软温暖的纤手触感,许淮闻仙姿无双的俊雅面上,那种欲哭无泪的僵硬表情,二者组合在一起,属实有些……奇妙的韵味。 良久,许淮闻开了口,声音跟面部表情一样僵冷,“影族暗卫各个身兼要职,我给你挑两个巡守在边城的罢。” 谁知清婉唇露一邪魅之笑,靠近他的胸口,似是撒娇般轻柔呓语道,“不,清婉要洛梵国皇城的那俩,就你说的那对孪生兄弟,影风、影云。” 这个娇撒的,就如同暗影行伏的鬼魅,缠在他身上,越缠越紧,在不经意间就准备将他的血肉彻底榨干。 影风、影云——影族庶系中最优质的两名暗卫,被他常年派驻在洛梵国皇城,一是负责他与东璃澈间的通讯,而是负责监察洛梵朝臣动向,避免有对伽蓝国不利的因素产生。 何等重要! “清婉……能不能,换两个人。” 他悔恨万分,为何之前要向她提起这二人? “不能”,雪清婉含着笑,眸光熠彩纷然,“影族人才济济,淮闻再调两个去皇城便是。” 经先前昭阳陇一案,她便看中了这二人的本领和办事效率。古元工厂那边儿,缺两个办事的,总让莫秋来回奔波实在不便,正巧,就他俩了。 看着雪清婉脸上,映着月光与灯火的俏美莹眸,许淮闻只觉得,方才宴罢,自己不该暗地嘲笑宫浅岚。因为风水轮流转,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就该点到自己身上了。 承朔苑。 廊檐下的案上摆着磨好的砚,铺开的宣纸,一支硬毫、一支软毫。 “王爷这是……做什么?” 花淳安怔怔地看着男子将这些物件在自己面前摆放整齐,眼角的泪渍趁着他未来时,已用绣帕拭干,眼眶周围只剩了点浅浅的红。 将物件摆好后,东璃澈起身走到她身畔落座,面上带了一抹和煦的浅笑,柔情万般地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公主莫怪,本王方才之语,并无旁意,只是将公主视若知己,吐露多年心声。只请公主作字以视,若公主并非那名女子,本王也好安了心,日后好生对待公主。” 她抬起眸子,注视着那温柔似水的一双蓝眸,心中原本因失了情而生的哀怅淡了些许。她本以为东璃澈对她说那些话,是为了告诫她远离他。却未曾想,会是这般含义,是信任她的表现。 他这样说,她便愿意信。 只是,她看不到,那袭蓝眸深处,卷动潜藏的暗涛汹涌。 花淳安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东璃澈递来的沾了墨的软毫,轻声启齿问道,“王爷,您让淳安写什么?” 东璃澈依然带着那抹和煦的柔笑,“淳安,可否写下‘一眼一生书难舍’?” 她怔在那里。 下一秒,雷霆万钧。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东璃澈,手中软毫尖部,一滴重墨殷在宣纸上,仿佛一朵黑色的昙花。 见她这般表现,东璃澈的蓝眸同样一怔,柔和的眉兀地皱了一下。 “怎么了?” 她收回目光,动作有些凝滞地动起笔来,心中惊疑万分。 一眼一生书难舍——这是她九年前在那把折扇上写的话,难道东璃澈至今未忘? 她的指法有些颤动,轻轻落笔,写完最后一画,而后看向东璃澈。 心,狂跳不止。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宣纸上清妍细丽的七个字,一排诗,浓黑的墨影被垂坠的灯火所点亮。 东璃澈脑子里盘算编纂的关于等会怎么忽悠见到过她的字迹,以及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她的一套凄美圆满故事,如晨曦透过烟雾般,被这一行字全然打散,散的只剩下无声震颤的指尖,以及难以置信的幡然。 “那折扇,是你九年前放在本王包袱里的?” 这对蓝眸深处的深沉海浪悄然翻覆,余留下的是真正的、能透到内心深处的欣喜。 花淳安终于明白,东璃澈口中牵肠挂肚整整九年的字迹,是出于永昼国宫中一个小女孩之手,是出于年少时便对他芳心暗许的她之手。 姣美的脸上,悲意如春日的冰一般,尽数消散。声音带着些激动的颤抖,“九年前,王爷出使永昼皇宫,临走前,淳安确实偷偷将一把折扇放在了王爷的包袱中,以……寄吾心意。” 原本,花淳安这辈子都不准备把这事儿说出来的。九年前她亲手悉心制成了一把锦扇,里面背负少女倾悦又欲说还休的心思,偷偷往异国王爷包袱里塞的这种有失礼节的行径……每一条说出来,都让她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随本王来。” 东璃澈不由分说地牵过花淳安的手腕,拉着她朝卧房走去。她的心猛然间如那双手指尖传来的暖意,炙热盎然。 房门一推开,花淳安屋内这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环境,顿时生了羞臊之意——上次她扮成小贼偷偷来这儿,就是为了来探探自己那把折扇东璃澈还带在身上没有。 来到床边儿,东璃澈俯下身子打开一处隐蔽的低角小柜,从里面取出方才那个上锁的银盒子摆在桌上,从袖口取出钥匙打开了它。 月光灯光的交汇下,一把月白色银缕锦缎制成的竹扇静静躺在盒中。 九年之久,折扇没有丝毫破损老旧的样子,崭亮如新,可见东璃澈将它保存地多好。 站在旁边的花淳安在他的示意下,微颤着手,从盒子中取出这把九年前的旧物,一折一折地徐徐展开来。 锦扇面上,是一行熟悉的字迹,虽然比起她现在的字来说略显稚嫩,但从笔锋笔画中很轻易就能看出是她字的原型。但是在这行字迹下面,却是一行她更加熟悉的字迹,永昼宫中,不知道她私自珍藏了多少这字主人的书法作品。 “此生……惟愿与卿携……” 泪水,不争气地从两颊粉瓣上汩汩而下。只是这次泪中含得不是哀凉凄苦,是万般的欣悦。她望向东璃澈,手捂着自己的嘴,美眸如水,想说话却哽咽了回去。 斜映的暗暗灯火之下,东璃澈与她相互对视,唇角轻泛上一抹温柔至极的笑,示意她不用说话,接着,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她。 像拥住久寻而得的最重要的珍宝。 找到了,九年,他终于找到了她。 他的怀很暖,丝毫没有在冬雪缤飞中待过的寒凉。花淳安棕眸晔晔,心里如同千万条长河涌过,喜悦和感动的心绪灌满了清水长渠。接着,她闭上了双眼——这肩身上传来的温热,是夜来香吹拂后带来的美梦吧? 无心插柳,柳成荫。插柳之人,得到了柳之繁茂荫蔽。 “澈等了你九年,觅了你九年,却不想,眼前人是心上人。澈不会再让你走失,再也不会……” 向来尊贵磁性的音色,在说这句话时是那般温柔诚挚,生怕苦寻的香氛化作一片春风吹走的花瓣再次消散,甚至——自称为“澈”。 万物静止,时间凝堵。 粉裳霓影将头埋在他的肩胸前,嘴角浮上一抹如同新酿栆蜜般的甜甜笑意,声音轻轻的,也怕吵醒了这场美梦。 “多谢王爷厚爱,若王爷愿,淳安便一直在王爷身边儿待着,哪都不去。”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一个月来的相处陪伴,九年来的苦苦追寻,重新折整,一并汇集到眼前这名善良纯粹、娇丽可人的公主身上。九年前的玲珑心事,妍丽字迹,又在这名多年来诡谲多变、心机深沉的皇子的心上,化作一颗深红铭刻的朱砂痣,成为永恒的温柔。 “淳安。” “嗯?” “你皇兄可有提过你的婚事?” 闻言,花淳安的心颤了颤,道,“不瞒王爷,淳安随皇兄来洛梵,有一重原因,便是……”,目光轻抬,看向他低垂的蓝眸,喉中微微一紧,“是与王爷联姻。” 皇兄告诫过她,暂时不要将联姻一事告知东璃澈,探明了东璃澈的意思再说。现下东璃澈意思明确了,她应该,应该能说了吧? 她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有没有问题。 正想着,头顶传来了声音。 “那淳安,可愿嫁本王?” 眼前那柔光潋滟的蓝眸,像两块碧透的琉璃,花淳安一下子被吸了进去。 仿佛一朵硕大的幸运之花在她的世界里绽放开来——这就是被爱的感觉?上天如此仁慈,先告诉了她多年来的思望不是一厢情愿,告诉她深爱的人一直记挂着她,现在这个人又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愿意!一百万个愿意!这下她不用羡慕清婉有许某宠着了! 伏在他肩上,她轻轻点头,声音动听地像琵琶击玉,又带着一丝颤抖。 “淳安愿意。” 东璃澈尊雅的唇角,露出一抹满意之笑。 这下他不用再愤慨许淮闻重色轻友了。 琼华苑,东北角。 “清婉只说听过打哈欠会传染,却不曾听过,打喷嚏也是会传染的。”雪清婉揉了揉被冻地有些泛红的鼻头,皱皱眉道。 方才两人两声“阿嚏”传了老远,到这会儿那回音才荡过来。 许淮闻面无表情默默然,单手随意揽着雪清婉,目光里盘旋的阴雾久久不散。 看他郁闷,雪清婉清眸微收,觉得她或许大概可能应该说不定真的有些过分了,得想法子调解调解许淮闻的情绪。侧头刚好瞥见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灵光一闪,望着雪景掐了掐嗓子吟诵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偏过头来,转着眸子看身旁男子的反应。 “第一,我不是酒家卖酒人。第二,我不是女子。清婉说这不找边际的话,要么,是在自夸;要么,就是想自荐枕席。” 依旧一张清冷漠然的脸,只不过说到“自荐枕席”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玉颊一下子便红,如梅落雪。 “你你你说这话太煞风景。”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长歌醉饮莫相离 夜月愈发的深远迷蒙,薄雪愈发的清寒厚重。脚下的青石高台披了一层薄薄的素白浅纱,浅淡的似乎翌日早阳初升便会化成一夜的虚无凉梦。 更郎的打更声,飘悠地穿透雪幕月光。 子时。 时岁由十一变作腊月。 他出生的那天,听父皇说,似乎也是一个磅礴雪夜,雪下得那样寒,母亲的血那样红,满宫的人那样急,父皇的泪那么灼,婴儿的啼哭那么响。 感受到身旁人周围在打更声中陡然低下去的气压,雪清婉轻轻叹了一声气,叹出的白雾随一缕风轻轻扬起,又缓缓消散。 侧目看去,那对时常或渺淡似云、或深墨如潭的眸子,在这一刻变得披上几分悲怆与苍凉的影子,她从未看到过许淮闻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中竟不由也跟着有些疼痛哀伤。 方才的玩笑之语,早在这种凄迷的氛围中消散成霜。 “十九年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淡,说出的话中裹携的韵味却沉重万分。 十九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幼年丧母的皇子,处心积虑地在深宫存活下来,日日心惊胆战;意味着七岁之时抛却一切荣华,成为一名失踪的皇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意味着就此辗转尘世抚动民生,韬光养晦积攒力量,不为自己,只为皇室宿命。 眼睑下方半寸,微红,或是雪冻,或是心冻。 看那半寸微红,雪清婉想到了自己背负的仇恨,或许比起他十九年来的坚毅隐忍而言,真的是显得有些浅薄。 想到这儿,又想到自己的母亲,鼻子一酸,不知该如何劝慰身旁之人。 他的哀意似乎伴随着打更声的寡淡也淡了几分,不是消散了,是隐忍到了心里的最深处,旁人不能自己不愿触及的最深处。 往年离宫在外的漂泊岁月里,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斟三壶清酒,叫上决明莫秋来跟自己同饮一杯,然后望着故国的方向独自痴痴坐到天明,无人敢来打扰。 今年—— 许淮闻侧过眼神,旁边的女子鼻尖一点浅红,眼神中也含抹淡淡哀色。许淮闻心中一暖,身边多了她。华袖偏转牵起她泛凉的手,接着向西北一抹华灯的方向,跪身于雪地之中。 她感受到指间传来的一抹清温,顺着许淮闻跪的方向看去——西北,伽蓝国的方向。随之,她同样跪下身去。 “母后,愿您在天之灵,一切安好。孩儿无恙,必一生不负母后期许。” 许淮闻双眸瞑起,深叩一首,启齿浩念,声音清亮坚韧。 他永远也忘不了,母后临盆前为自己绣的那枚迎生荷包,上面绣的两个字。 不是富贵,无关权位, 是平安。 此时他的衣袖里正紧攥着那枚荷包,在心里默念,孩儿定会完成生平之志,平安度过一生。 “愿淮闻之母在天之灵安详、和愿。” 在许淮闻的音落后,雪清婉接着道,清雅明澈的声音中带着几抹淡淡哀凉。 一蓝一紫两道身影,在雪幕下的俯身祭拜,尽显虔诚。 祭拜过后,双双起身,许淮闻转身与雪清婉相对而立。 他一双看不出悲喜的深眸注视着她,注视着这个拐跑他两个暗卫还心安理得与他共跪母后的女子,注视着这个懂经商懂朝政懂跳舞还懂坑人的女子,这个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女子。 “淮闻?你莫要太伤心了,母后大人在天上定是享受着荣华富贵的神女,冥冥之中护佑着你的平安呢。”雪清婉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寒颤,以为他是伤心过度呆傻失神了,赶忙转走目光,出口劝慰道。 许淮闻不为所动,依然盯着她。 “夜里雪大风寒,我们回府吧。”她转念一想,以为许淮闻还在因为她剥夺人身财产而恼愤,唇角讪讪一笑,踏出脚步就准备走。 步子还没踏出,手腕就被牢牢扼住。雪清婉无奈回身,对上那双深邃如洞的黑眸。 她本不想看那对眸子的,她怕沉进去。这一看,心脏就如同陷入泥沼般,巨大的吸力将她往下可劲儿拽着,一点点沉沦。 “雪清婉的‘雪’字,取自我母后的名中。”他目光紧锁在她清明中透了点迷离的眼神里,忽而开口。 沉默被打破,她的心好不容易从泥沼里蹿了出来,便又落到了另一个泥潭。 许淮闻居然用母后的名字给她取名?那时候他俩才认识几天?雪清婉心中掠过一抹惊讶。 “能用母后的名中之字,是清婉之幸。” 许淮闻手依然未松,岿然不动地盯视着她,“你的气质,与画上的母后有三分相像。” “能与母后相像,是清婉之幸。” 雪清婉眸光一流转,他是不是缺母爱了…… “你一直唤我母后为母后,是想通要嫁我了?” “能与……”雪清婉言语一滞,“啥?” 嫁他?她本是思量着叫“你母后”就跟叫“你娘”一样有点不文雅,叫伽蓝国皇后句子太长念着累,索性就叫“母后”,怎么被许淮闻理解成自己要嫁他了? 看着雪清婉脸上精彩变化的表情,许淮闻勾起一笑,扼住她的手指微微松动,让她不至于感到疼。转目望向天际浮雪,表情也洒脱了些,清悠问道,“你可曾听过岁历歌?” 她见他没有继续用言语强娶民女,松了口气,闻言又烟眉一拢,岁历歌? 接着摇摇头道,“未曾听过。” 他远望的眸光更加苍远扑朔,“母后十九年前难产而逝,自我记事儿起,每年这日,父皇都会带我来到母后的陵前,唱起岁历歌中写十二月的那句——”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独不可离去。” 风飒飒而过,她悄然心动。 收回远望的眼神,他轻含一笑,放在她腕上的手松开,柔声道,“让我看看你做的衣裳。” 雪清婉听话地从小红包袱里取出那件白裳。不知怎么,听完那句诗歌,她心里就跟绸子捎过似的有些痒。 许淮闻接过她递来的白裳,那抹精致的上等月白轻丝软绸,在万顷白雪中更显得纯粹无瑕,手指抚过一道道精秀的银线图案,他目光一闪——柳条。 第一百二十八章 柔婉月华映浓情 许淮闻瞧那细细的柳条上沾了几粒雪花,更淡雅出尘,微微抬目问道,“那条绢帕?” 眼前人儿点点头,“是。” 她探出柔白的指尖,拭过衣上沾染的雪花,眉目里带了些回忆往事的苍然,“那个春天你走后,我读了很多关于柳的诗句,却都是别离赠言,我便想这柳跟‘留’根本没什么关系,都是无力地挽回罢了。” 目光一转,她望向他,“直到再次遇见。” 鬓边乱了缕青丝,清寒的风卷起这缕墨发,掠过她清美的面庞,她忽的笑了,“我才想,也许柳树真的是有神奇力量的,所以才在这衣角绣了与那帕上相同的纹样。” 这抹笑,映在午夜苍凉宁静的天地之间,一瞬间有些绚丽耀眼的火花迸发滋长,在许淮闻的心中攀岩而上,一手揽着衣物,一手,落在她的脸颊上。 “既然不想让我离开,那我便不会再走了。” 雪清婉脸上泛了红,很多回忆氤氲上心。 近日来几次三番在梦里出现的这名男子,就在自己眼前,这么近,这么近。 她想起多日前在南狱中饱受折磨之时,竭力护贞,狱卒将她凌空抛下的那瞬间,她以为这一辈子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最绝望的时刻,她想到的人,是他。 于是他出现了,又一次救了她。 他为她屠遍南狱,杀尽陶府之后,她才明白,这世上珍视自己的人中,尚有一个他。 很多时候,她不想再徘徊在权位之下的踌躇与犹豫中,她不想再琢磨什么身家性命江湖情仇,她觉得就这样一直在他身边多好;一直同住在华宸苑,朝夕相对,日月同存,多好;有朋友,有宠物,有忠实的属下,多好。 只是世事无奈,但不妨碍情长。 清影烁金的美眸,眨动着。 他看着她,月斐般的玉颊,青莲般的气骨,一颦一蹙,万种风情。 想起那夜,她满面狼藉与创痕,身负重伤,血迹斑斑,但是,那双含血的红唇间,却衔着一抹笑,一抹震撼到令人疼痛的笑,一抹让他万年冰封的心微微颤动的笑。 当她整日不归华宸苑,他望穿秋水心乱如麻;当他得知她被囚南狱后拼命奔往,难抑心头之恨屠尽狱卒。他知道,自己动了真情。对这个悉心准备一场倾城绝舞的女子,这个气清质雅心性缜密灵智聪颖的女子,对雪清婉,动了真情。 纤长玉指,轻轻挑起她柔美莹白的下颏。 黑金与黑翡色的眸光交织,一种名为爱的欲说还休的情愫,骤然溢涌在两人的心间。 许淮闻眸睫低垂,俯身而下。 四唇相合,万籁俱寂。 一双佳影的身后,夜晚的空中,似乎传来了一曲民间歌谣,轻幻飘渺。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独不可离去。 茗竹苑。 太子殿下望着满窗寒雪,听着过了午夜的打更声,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今晚这雪中残月有点怪异,说凄清也不凄清,说素雅也不素雅,说灼艳更不可能。 照照镜子,他哎呀一声,找到形容词了。 妩媚中含着点儿清雅,纵脱中带着点儿婉约,清白里带着点儿粉色,就跟月宫中的嫦娥寂寞了,想寻个情郎一醉方休。 这月色,属实暧昧。 可能观星台那边有什么桃花好事儿发生吧。 宫浅岚摇摇头,轻笑一声,接着愣住。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地上的雪,再看了看天边儿粉粉的月亮。 眉毛一下子拧成一团儿,脸色一下子阴暗起来。 都子时了?他妹妹怎么还没回来?! 正当宫浅岚拉起床角的外衣大刀阔斧就准备朝承朔苑奔过去看看东璃澈做了什么不轨之事顺带废了他时,大门儿忽然外面传来一声—— “哥,我给你找个了妹夫!” 妹夫? 宫浅岚止步,刚运起的轻功收了一下。 妹夫!? 宫浅岚红眸越睁越大,轻功跟脱了弦的箭一般瞬时施放开来,唰唰唰飞了出去,跟个大红耗子似的落在花淳安面前,两手钳住她的肩膀,一向温软柔魅的声音带了一抹声嘶力竭的狂野。 “淳安,你告诉皇兄,东璃澈那个混蛋把你怎么了!” …… 小公主哪见过这气势,一脸凌乱,弱弱地说,“没怎么啊,王爷极好,极温柔的。” 说着,脸上还泛上一抹娇羞的粉意。 这话在宫浅岚耳朵里,却带着拐了十万八千道山弯的歧义,那张脸顿时黑的比炭还黑——这个十恶不赦寻花问柳放浪形骸四处招摇还不负责的风流畜生!! 居然敢招惹到他妹妹头上!! 钳着花淳安肩膀的手一松,放在腰间刚配上的赤玉剑上,嗖的一下,红光一闪—— “哎哎哎!皇兄!” 要不是花淳安反应快伸袖一拦,这剑就要抹了无辜路人风珀的脖子。 锋锐的剑芒绕过花淳安的粉袖,削掉了风珀耳边几根发丝,他顿生寒意,感受到了这名太子殿下丰厚的内功。 再待下去,不妙! “公主,告辞!”风珀一个闪身,蹿走。 宫浅岚欲追,却被花淳安牵住了袖子。 她又急又气地跺起脚,“皇兄,你干嘛呀!我刚跟东璃澈定下亲,你就要砍人家的暗卫,这算哪门子嫁妆啊!” 定亲? 宫浅岚把朝前探的半个身子收了回来,眸光中深渊般的黑暗与烈火似乎浅了几分,怔怔地看向拽着他袖子的妹妹,长眉一动,疑惑道,“东璃澈跟你定亲了?” “是呀”,花淳安见皇兄的煞气被风刮散了点,松口气放开他的袖子,语气带了些埋怨地说道,“机缘巧合,王爷与我情意相投,问我愿不愿嫁他,我自是应了,你急眼什么呢!” 听罢,他的火气儿像是被流水浇灭了一般,眼神里闪了抹淡淡的流光,带着杀气的赤玉剑也回到了鞘中。 “进屋说。” 屋外,白雪皑皑。 屋内,小烛幽幽。 听完花淳安那如仙绘侣般浪漫动人的描述,仿佛她跟东璃澈之间产生了一场聚散离合的倾世绝恋,经历了万种艰险波折后,终于水到渠成,情不负人,两情相悦,得偿所愿。 宫浅岚陷入了深思。 由此可见,东璃澈确实对淳安有着真情,淳安当然也心系东璃澈,自己可以放心把妹妹嫁出去了,应该宽慰。 只是——他眸光一冷。 这下,全府就剩了他一个单身汉。 瞥了眼窗外罩着粉雾的月亮,勾得老弯老弯的,就跟个面目狡猾的太监一样,嘴咧到了耳朵边儿上,像是在嘲笑他。 ------题外话------ 亲了亲了,撒花撒花=v=开新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就这个条件 南地的雪,柔而软,短而薄。今年年末的这场雪却不知出了什么龃龉,一夜未停,第二日曦光初影时,依然缠绵琐碎地落着。地上的素白在晨光映射下泛着淡淡微光,盈透剔亮,浪漫非常。 就是在这么一个浪漫的早晨,屋内炉香缱绻,茶羹飘雾,饭肴清甜,两人一左一右,对望一眼,左边儿脸红,右边儿淡淡。 旁边伺候的阿玲早觉得这氛围不对劲,又想到昨夜小姐跟许公子一更才归,明摆着发生了点什么事儿。于是伺候期间,满脸都是隐晦的笑意,还不要胆子地冲她家正喝汤小姐挑了挑眉。 汤汁被那弯弯笑意一梗,呛了一下。 许淮闻淡如烟云地扫了这边儿一眼,重新给清婉碗里添满了粟米汤,一面添着一面清而飘渺地说道,“阿玲,下场雪而已,不至于欢喜成这样。你再笑,你家小姐这早茶就没法用了。下去吧。” 闻言,阿玲不恼不怨也不气,而是更兴奋地点了点头,唰地溜了出去。在她看来,许公子这是遣走自己要跟小姐独处呢,定有好事儿! 所以这步子溜着溜着,一转,停在了留道缝的大门儿外面。 许淮闻瞥了眼门的方向,也不提,依然淡淡给旁边的碗里添着饭。 “我向决明交代过了,皇城的那两个暗卫此后归你。影风影云收到消息后便会来箬南城赴命。” 他这时候已经全然没了被雪清婉坑跑两个暗卫的气。 因为——一个吻,换两个暗卫,不亏。 浅红淡薄的唇角,勾起抹轻轻的笑。 垂目饮粥的雪清婉“嗯”的一声应下来,也全然没了昨夜那副坑人钱财的强盗架势,跟个初嫁的女子一样,双颊披了抹淡淡红色,颇有些纤静温和的娇羞韵味。 一勺送入唇中。 唇…… 雪色下那抹暖光旖旎的画面闯入脑海,温软湿润从未有过的微妙触感…… 心中,霎时一阵酥麻闪过。 愣了一下,她摇摇头赶紧驱散脑中的粉色臆想,脸上的淡红加深了重格调,许淮闻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在想什么?” “在想你——”雪清婉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收住话锋,转目笑笑,“想你什么时候回伽蓝国,想你伽蓝国的兄弟们有没有别的动静,想你父皇有没有想你,想你又老了一岁,恭喜恭喜。” 听她口不择言乱说一气,许淮闻嗬地笑了一下,眉目里带着几分欣悦,手腕支起下颏放在桌上,挑目看着她,“看来清婉已经有了为人妻的觉悟了。” “嗯,嗯?”她一梗,知道自己这会灵魂飘摇不在状态,唇齿上斗不过许淮闻,讪讪一笑,便敛起目光继续饮粥啃菜,直到碗见了底儿,准备拿过汤匙再盛时,汤匙转了个弯,她手扑了空。 扬目,眼前的男子笑着,纯白如玉的颈与喉,弧度优美的下颏上,那抹唇边,笑得诱惑,笑得贵雅,笑得——很不对。 “你干嘛,我要喝汤。”雪清婉瞪了瞪他手里打着转儿的汤匙,面上露出抹嗔色。 “汤匙在我手上,清婉要喝,有条件的。” 纤白舞动的指间转着青瓷汤匙,晃地她有点眼晕。 她拧了拧眉,“什么条件?” 话音刚落,一道如梦似幻的清透白光闪过,额头上忽现一抹淡而凉的温软,转瞬即逝。 她抚了下自己的双眉中心,那抹温凉残存的地方。 “就这个条件。”许淮闻收回上身时,在她耳边轻轻道,说罢,低眉给雪清婉撑了一整碗汤,笑着伸手恭请她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回过神来,雪清婉注视着飘浮金黄粟米点缀枸杞的汤羹,嘴角抽动了一下,拿起勺子就开喝,边喝边好像气鼓鼓地嘟囔念叨,“大早上,还要不要人安生了。” 若是有人现在给她把脉,就会发现,脉象蹦盛,有跳脱着准备蹦出来的架势。 炉香袅袅,穿着袖柳纹白裳的许淮闻,静静注视着低目饮粥的女子,心,像新酿的“春江醉”一般,忽上忽下悄然浮动,手指,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唇,上面似乎还有她额鬓间浣发露的清香。 祥和的氛围里,雪清婉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异。 哪里呢哪里呢? 啊——嚏!!! 惊雷一嗓,如同虎啸,震得雪清婉的勺子一下子掉在了碗里。回头一看,脉搏真的要蹦出来了。 一张金发靛眼俊白脸,一张清秀双髻丫鬟脸,一张白发蒙圈喷嚏脸,三张脸,从上到下,齐刷刷地嵌在门前开了一寸的那条小缝里,然后不约而同地呲出牙——对她笑。 惊悚万分! 早就看到地上参差不齐三道影子的许淮闻,耸了耸肩,端起一杯茶低眉饮了三口,一人一口,算是默哀。 “莫秋!” “属下在。” “把他们三个给我扔到池子里!” “回主人,池子结冰了。” “凿开,扔!” “遵命!” 嗖!砰!咔擦! 这是莫秋飞出去凿开冰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这是落水的声音。 “哇!!”这是白发蒙圈喷嚏脸。 “啊!!”这是清秀双髻丫鬟脸。 “嘶!!”这是金发靛眼俊白脸。 “主人,复命。” “嗯,去把寝厅那裙子还回茗竹苑。” “遵命。” 莫秋拿着裙子望着池子里冻得乱嗷的三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同情,接着闪身离去。 雪清婉喝尽碗中最后一口汤羹,抿着唇饮去唇边残留的粟米鲜香,接着抬头望了眼事不关己不惹为妙好好饮茶的许淮闻,唇角勾起一抹淡若茉莉的笑。 “淮闻有心包庇,知而不报,喜欢被偷窥,清婉无话可说。只是之后的捞人泡澡熬参汤等事儿,就交给你了。” 许淮闻微微抬目,在心里默叹一声,点了点头。 茗竹苑。 宫浅岚将一封信卷交给莫冬,命他寄回永昼国,信卷上面提了淳安的定婚一事。 人走后,他手捧书卷,不时就看一眼旁边摆盘上幽紫微光的华裳,红眸扑朔影暗间,唇角的笑不冷反柔,似乎戴惯了这副面具,摘也摘不下来。 “明明说了是没有条件的赠礼,竟还这般谨慎地送了回来,呵,跟刀刃上走着似的。” 恍惚间,想到了她昨夜惊艳绝绝的舞姿与面庞,以及——她舞跃时看向许淮闻的目光。 那么……软柔温和。 心中莫名有些郁堵烦躁,拿捏书卷的手,微微有些收紧。 “这样防着本宫,本宫——便遂你心愿。” 仔细看他手中书卷的书封上——古元兵厂,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第一百三十章 皇城急诏 落了一夜一日的雪依然未停,不知是不是冷气儿烘的,承朔苑膳堂每日一聚的夜宴上,有些较之以往不同寻常的气息。 雪清婉自是一如往常与许淮闻挨着坐,但平素里为了显得矜持跟王爷间总是隔了个红衣男的公主,今日倒一反平日地跟东璃澈毗了邻,东璃澈那副尊贵难攀的气场也变得平易近人起来,脸上总带着温柔惯溺的笑意,蓝眸牵在身边儿人身上。 桌案上剩了三个单蹦儿,太子殿下专注用膳认真倾世面色不改,两个脑袋上有角有耳朵的家伙身上裹了俩厚绒被子,挨着太子殿下一左一右坐着,时不时看眼雪清婉然后打个寒战,扒拉最热最浓的秋葵汤可劲儿往腹里灌。 雪清婉扫了眼圆桌诸人,在公主王爷那边儿顿留了几分,而后脸上露出颇为欣慰的浅笑。看样子,淳安是得偿所愿了,情不被负,两情相悦,真好。 目光掠过俩裹得跟球儿似的俩人,脸上淡淡的欣慰之笑转而又变得清灿,那俩球儿瞧见那笑却跟见了鬼似的,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埋到被子里。 善良点,还是别吓着孩子了。 收目回来,正好与一双深海般深邃又清云般逸柔的眸子相对,眉眼里带了勾人的笑。 心中一扑腾。 这时,那边东璃澈的尊醇之声徐徐而来,“诸位,本王有事相说。” 案上除了那两个球儿象征性地瞧了眼他后继续用膳外,一一都停了筷。以往宴上都是闲谈,能如此正经的宣告有事儿,定然不是什么小事儿。 雪清婉瞧了眼他旁边面上微红的淳安,心中似乎稍稍有些明白,但看东璃澈表情,似乎又并非那么简单。 他目光带些严肃,面色也有几分凝重道,“今日京中消息,皇城以北青武山附近流寇严重,多是从狄拓国边际逃来的难民,被人集结了起来据山为王,四处滋事烧杀抢掠。父皇查明狄拓国派遣来扰乱洛梵秩序的武官聚结了这群流民,现在闹得严重,又是帝王抚枕之地,父皇急召本王回去商议解决,明日便要出发。” 说罢,桌案之上似乎都陷入了沉寂, 雪清婉敛过目光,眉角皱了一许——又是狄拓国。 先前边界之地便闹瘟疫闹暴动,月竹轩上淳安献策四条,这刚平息不过一个来月,狄拓国便已按耐不住,派入奸细直捣皇城之畔青武山,聚集流民,抓住他们居无定所身无所傍的特点,毫不顾忌国法四处烧杀,这简直是在老虎头上大张旗鼓的作妖! 狄拓国边境常年暴动从洛梵国圣祖皇帝开始便成了问题,延续至今已成难以更改的风习,若再听之任之下去,只会越闹越严重,到时候洛梵大国威信何在? 难怪消息刚传来圣上便急诏东璃澈回宫,这事儿若是解决不妥,可有的朝廷烦心了。 她蹙眉思索着。这事儿虽与平民百姓的她无关紧要,但是与当朝二品侍中她舅父昭阳陇,可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在圣上面前说了哪点儿错话办了哪点憨事儿埋下忧患,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反之,加官进爵前途无量。 朝廷局势瞬息万变,一个不好,就可能影响到她的计划。不过,昭阳陇为官数年,在圣上新一批年轻亲信中算是出类拔萃的文臣,应该是知进退有尺量的,何况东璃澈这次回宫,凭她之前埋下的伏笔,东璃澈私下很可能会笼络昭阳陇,林家在朝上又没有别的重臣为棋,她或许无需太过担心。 正当她沉目思索时,许淮闻语味有些沉重地开口。 “狄拓国早年便有以计谋入侵伽蓝国之势。但因两国之间中隔山脉,伽蓝北部居民鲜少,狄拓国目的未成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如今他们竟以相同手段来扰乱洛梵国边境,可见其狼子野心从未泯灭。” 东璃澈点点头道,“狄拓国地处草原,不及中原财力富硕人力鼎盛,常年觊觎中原沃土先进生产力,又多游牧马骑之民骁勇好战,自然不甘安居一隅。本王这次回去,得好好想想对策。” 同样位高权重的宫浅岚红眸微垂并未作回话,永昼所处群山峻拔易守难攻,周围又没什么势力,没有太多被侵略的烦恼。 “既然如此,一路顺风。” 许淮闻斟了杯酒,双手朝东璃澈敬上,一向渺淡的目光中带上一缕磐石般的坚实,似乎在给东璃澈灌注安心的力量。 “好。”东璃澈回以一笑,二人互敬饮酒。 没有太多虚伪关照,没有干涉出言献策,一杯酒,相笑安,见友情。 雪清婉微微抬目,望那一斟清酒顺喉而下,便如是想道。 东璃澈身边,花淳安似乎之前还不知道这事儿,昨夜新知两情相悦的欢喜,兀地变成担忧与不舍,嵌在一袭如葡棕眸里,想说,又不愿吐露,更添王爷烦心。 察觉到身旁的目光,东璃澈回目看过去,眼前的女子似乎与往日相同,又不同。往日他看她,总是隔了一重烟雾似的,烟雾外的女子美而清透,娇而俏丽,但却隔阂在他自己生发出的烟雾之外,与他无所关联。 今日看去,那棕眸却那样清,那檀唇那样红,那脸的弧度那样美,那欲说还休的姿态那样惹人怜爱。 手指轻轻覆到她的额鬓之畔,嘴角勾起柔似鹅绒般的一笑,“淳安,等本王回来。” 鬓边一温,花淳安颤了颤,抬起眸子,眼前男子的笑意,如同山岚上最柔的风,抚过碧绿的草野,吹平了她一切浮杂无序的心绪,吹走了一切,似乎除了安心之外她没了任何别的选择。 那温柔的风,提醒她昨夜的一切不是梦。 她也一笑,半分羞涩,半分沉醉,半分担忧,半分安抚,“王爷,淳安等您。” 瞧着二人之间兜兜转转的柔情与温暖,不远处红衣人周围几缕沉沉浮浮的怨意,雪清婉轻轻一笑。 这时,东璃澈又对众人所言,“还有一事——” 说着,他轻轻牵起了花淳安的手,二人相视一笑,“本王此次回城处理完朝务,会禀告父皇,向永昼国提亲——娶淳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半年 “娶淳安。” 语罢,花淳安柔目笑羞,雪清婉执杯恭喜,许淮闻眸光微闪,宫浅岚幽幽怨怨。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真是喜得良人、喜觅佳婿、喜成良缘,清婉恭喜淳安公主,恭喜王爷!” 雪清婉执着清酒赶紧起身,满脸笑意祝颂地恭喜着,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事儿是她悄然促成的。 “多谢清婉祝福,本王会好好待淳安的。”东璃澈卷目看向她那副夸张过头的欣喜笑意,不以为意地礼貌淡然一笑。 还不等许淮闻执杯祝盏,雪清婉便又一脸嬷嬷笑地道,“瞧王爷这手牵地这么紧,想来将来会是疼煞我们淳安的。一夜之间见你们这般亲密无间了,清婉真是替淳安欣慰,替王爷欢喜啊。” 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一眼幽怨四溢出的宫浅岚,挑挑眉,看向东璃澈。 东璃澈微微一怔,牵着花淳安的手心渗出点冷汗,原本挂着柔情的湖眸中,几抹黑影如蝙蝠般扑朔而过。他手中牵的人儿却浑然不觉清婉话中深意,只觉她真替自己高兴,便冲她露出一抹明灿灿的暖笑——谢谢清婉! 不客气,应该的,雪清婉回以同样明灿灿的一笑。那边的人儿顿时觉得,姑娘家家的闺中情,就该是这么简单这么铁! 不过—— 淳安看不到她那双扑闪着祝颂金光的眸子深处,暗暗的心思。 这话在心思纯粹的淳安看来,自然是真心祝颂;但在心机颇深的东璃澈看来,是借机贬损,是借刀杀人! 果不其然,这面儿花了一夜功夫才消化掉自己妹妹要出嫁的事实的太子殿下,周围的幽怨似乎快要凝成了实体,凝到了那对红眸之上,朝东璃澈直直穿射过去。 目的达成,雪清婉一笑,坐下身子拍拍许淮闻的胳膊示意他看戏,然后在心里朝东璃澈冷哼一声——叫你整日事儿不嫌多地调侃清婉,好好想法子应付你未来的兄长吧! 瞧着那女人眼神里报复的意思,东璃澈嘴角一抽,只感觉有一道凛冽地光在那边儿普擦普擦地灼着他的头发,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他一定是被万箭穿脑壳而过满身都是血洞洞惨死的。 “王爷——”幽怨地声音开了口,柔魅里带着点渗人,尤其一双杀人眼睛配一卷红唇浅笑,更是诡异非常。 “太子殿下。” 东璃澈深吸一口气,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任凭宫浅岚怎么发火谩骂,一概淡定对待。 “你叫错了——” “嗯?哪错了?” “该叫兄长了——” “……” 第一阵,败! “太子殿下,本王与淳安尚未成婚,这于礼还是不合的,尚得尊称您一声殿下。” “妹夫——” “嗯?殿下,这于礼不合……” “本宫,是在骂你。” “……” 第二阵,败! 忍耐忍耐忍耐,东璃澈在心中告诫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里还可借所处位子的不同跟宫浅岚顶撞顶撞,现在人家成了自己未婚妻的兄长,万一有个不高兴,把淳安带走不嫁了,这可怎么才好? 于是,他暗暗望了眼那边儿低头偷笑地雪清婉,唇齿轻咬咽下愤意,接着松开了牵着淳安的手——这时候要再牵着只会让太子殿下更愤怒。 他轻柔地朝她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目光淡然镇定地往杯中斟满了酒,执着杯子径直绕过一个大圆球儿来到宫浅岚的座位旁边,蓝眸如平和的湖冰,望着眼前幽怨的红衣人儿。 “太子殿下,多年来公主承蒙殿下关照,多亏殿下携她远赴洛梵,本王得幸与殿下和公主同住于一苑,得以识之认之且发觉公主乃本王多年所眷所念之人,本王,诚谢殿下。” 说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平和的湖面卷出一缕清波,似乎将红衣的幽怨悄无声息地穿了一道缝隙,这一言引得正偷笑的雪清婉抬了目,还不等宫浅岚回话,东璃澈便继续开口。 “实不相瞒,本王对公主埋情已近十年,情谊深重胜于金坚,见公主待本王同样有情,属实欣喜不已。本王知比起殿下待公主之好犹远不及,但仍会尽吾所能,让公主常葆天真欢乐之笑。” “本王亦知血浓于水,殿下不舍淳安骤然出嫁,若殿下暂不放心,可凭半年为期,半年之后殿下若允,本王会亲自向永昼国君求娶公主。” 清风自窗棂穿过,尊紫华裳衣袂轻浮摆动,醇厚磁性又动听坚韧的声音旋响于膳食之堂,东璃澈端立,双手执酒敬于宫浅岚面前,眸光灼灼熠熠。 雪清婉黑眸一敛,垂目转了转勺子,面露轻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啧啧,果然,能坐到寒阙王这个位子上,没点儿实力是不行的。” 一言宫浅岚此行目的之一是联姻,二言自己情比金坚,三言以退为进,彻底堵住了宫浅岚一切可能有所不满的方向,实在高明! “十二岁封王,十四岁创举国最大药业,没点能耐,自然是不行的。” 旁边的许淮闻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伸手拂了拂雪清婉的发丝,垂在她耳边低声道,“清婉若想让他吃亏,还需历练历练。” 她撇撇嘴,用勺子使劲分开了盘里一块金光油闪的香糕,接着去瞧宫浅岚的反应。 那人红眸微垂,似乎在思索如何回应,但思索罢只觉得东璃澈言辞滴水不露,他再无把柄可抓,周围的幽怨之气一下子没了着落,飘飘散散地从那头长长墨发顶部绕跑了。 “皇兄呀!” 小公主两个跃步便来到东璃澈旁边,挽过他一只袖子,嗔目撒娇地看着皇兄。方才他那一席话把她感动地稀里哗啦差点流出泪来,这般真诚地向皇兄悉心释言甚至约了半年考核期,得此良婿,夫复何求! 宫浅岚抬头看向妹妹,那两只棕眸一眨一眨地还闪烁着晶光,好像在说,皇兄你再不答应就是薄情寡义天理难容的大坏蛋! 那晶光霎时间把他堆藏在发丝里的最后几缕幽怨驱跑了,他若再不应,便真显得不尽人情。东璃澈啊东璃澈,几句话让本宫毫无退路,还揽了淳安给你助阵,真是好极。你说半年,那本宫——便给你半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违者,双剑伺候! 雪清婉盘子里的香糕被她捣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方方正正地排着队,跟她一起继续看戏,宫浅岚也好东璃澈也好,争来争去斗来斗去很是有意思。 那边儿,红色眸子映着灯光扑闪着心思,朝东璃澈照映过去,宫浅岚面上红唇扬笑,伸出纤白的指接过杯盏。 “王爷说笑了,淳安能得偿所愿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本宫自是再开心不过的。只是匆匆忙忙地,本宫怕淳安不太习惯。” “既然王爷开口了,那你们两个便好好相处上半年,半年后,本宫随王爷与淳安一同回伽蓝面见父皇求娶,再回洛梵举办大婚,你看如何?” 东璃澈感受到了那红眸中的意思,以笑而对,再鞠一躬,“好,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半年就半年,总是要嫁的,太子殿下请宽心,宽心啊。 旁边揽着他袖子的花淳安听自己嫁人要等半年还要回趟永昼国还要再来洛梵国举行婚礼,只觉得如冰川化水一般遥遥无期那么远,自己的感情道路真是坎坷啊太坎坷。然而她身为一个端庄淑雅的公主又不能不矜持,皇兄跟未婚夫都商量好的事儿,她还能强行嫁人不成? 只好满心堆起丧愁,脸上笑盈盈地答应,趁机紧紧攥着东璃澈的胳膊算是给自己点慰藉。 宫浅岚盯着那粉袖紫袖紧紧交织在一块儿的画面,含着笑饮下东璃澈的这杯酒,将酒杯放在桌上后,声音柔淡轻魅道,“淳安,还未嫁呢,注意着点儿形象。” “好,皇兄!”花淳安开心地答应下来,然后果然不攥着王爷的胳膊了,直接把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哼!让你半年!让你两国跑来跑去! 宫浅岚嘴角抽了一下,对这个妹妹,他真的无言以对,无法应对,无话可说。 东璃澈抚了抚肩上淳安柔软的发,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棕眸,心中一动,“我们去回座上吧。” 俩人儿浓情蜜意地绕过圆球儿回了去,引得白绪圆球儿打了个牙颤,转转心思想着——这府里暧昧气息越来越浓了,等到开春儿,要赶紧把院里那只小母猫撩到手,不然整天要么是看《君子经》要么是被扔冰池子要么是吃粮,这妖生真没法过了。 俩人一走,戏也没得什么看了,雪清婉暗道,勺子一撇,拿着筷子朝嘴里送糕点。一面思索着这公主成婚确实是麻烦,淳安这下可得好等了,一面又想,幸好自己不是公主,要不伽蓝国洛梵国之间跑来跑去也…… 慢着——送入嘴里的筷子顿了顿。 伽蓝国?她想什么呢! 雪清婉赶紧摇了摇头,心虚地看了眼旁边正专心喝饭后消食茶的许淮闻,见他没什么反应,长长吁了口气,心想这许淮闻也没读心术,她心虚什么? 正要继续吃香糕,旁边便悠悠绕绕地传来了声音。 “清婉,澈那边的事儿一天一夜就基本定下了。咱们的事儿,也该考虑考虑了。” 香糕还没落舌头上,便又停了下来,真会读心术?她转过头,许淮闻正一手执茶笑意吟吟地瞧着自己,那目光柔的就像春风哨过的初樱,带着粉尖一点的诱惑,勾着人忍不住想用手去碰。 手——手刚探出袖子,雪清婉就赶紧收了回去,闭闭眼驱散杂念。 吃饭呢吃饭呢,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一睁,目光澄明,她便也似那初樱之笑般笑了回去,“咱们的事儿,不急,王爷公主尚要等半年,淮闻与我,便来日方长。” “好,来日方长,多卿卿我我几次,清婉也便从了。” …… 无言以对,无法应对,无话可说。 翌日,在花淳安依依不舍的规劝下,直至傍晚时分,薄雪停舞日头西垂的时间,东璃澈的回宫仗列才摆在了琼华苑大门前。 说是仗列,其实不过东璃澈、风珀外加二十名平日里暗藏在琼华苑各处的寒阙王御用高等带刀侍卫,因事态较为紧急,每人都配了一匹千里疾行的骏马,骑行到箬南城北再携马上船,火速赶往皇城。 得知王爷出城远行,许多箬南城的百姓都前来恭迎,岸沿上地方窄站不够,就在浮着碎冰的水里乘小船迎送。这群百姓中,大多数是风姿靓丽的女子,一个个挤在前面要给王爷送香包香帕送干粮送冬果,却都被一道粉佳丽影雷厉风行地拒了回去。 “本公主在此宣布,王爷衣食住行本公主都打点妥善了,不需要各位妹妹操心!再有!本公主将于半年后与王爷大婚,在此期间,任何女子,与王爷之间距离不许近过一丈,违者,双剑伺候!” 花淳安手里转着两把锋锐刚利闪着寒光的剑刃,两个暗金色纹饰华丽的剑柄上分别镶嵌了一颗粉色宝石,跟监察地方的督使一样,迈着大步子从这一群招摇的花丛面前走过,不时恶狠狠地睥睨过去,引得一个没见过刀刃的女娃尖叫一声,丢下香囊赶紧划船溜走。 偏生花淳安这架势倒并不惹人厌恶,反而泼辣中带一点娇艳,尤其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儿更衬得她气质与寻常水乡柔美女子不同,引得那一群百姓中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瞧着这公主,发出一片赞叹。 然后又是一道恶狠狠的眼神射过来,出自一个红衣魅娆面容惊绝的男子那边,百姓们见状赶紧吁声静下来——永昼国太子,谁也惹不得啊! 雪清婉瞧着花淳安转着双剑的架势,感叹一声,“没曾想一向娇柔的公主也有这等霸气的时候,果然善妒是女子的天性啊。” 又一想,花淳安确实说过擅使双剑,不过这双剑她怎么没见花淳安使过?难道是压箱底儿专门用来扎势的? “善妒的确是女子天性,不过有些人,不会如公主般明面上施压威胁,只会暗地里用些手段,让敌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是不是呢,清婉?” 旁边的许淮闻侧过眸子,打趣儿地看着她。 闻言,她想到这会儿可能正在青楼里生不如死的陶倩,勾起一抹笑意回望了过去,“论手段之狠,清婉与你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这时,将部下与队伍打点好的东璃澈走了过来。他身上披了件外出御寒绣金色蔷薇的深黑披风,一头乌发用嵌翠玉紫冕束起于后,随风轻舞,衬出一种尊贵而精练的气魄。 他步落于前,目光坚毅。 “淮闻,本王此行或需一月有余,府上诸事,还要烦请你多加看顾。”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许公子的女人 许淮闻淡淡一笑,拍拍东璃澈的肩,“放心,朝廷之事波谲云诡,你要小心。” “嗯。” 东璃澈点点头又看向雪清婉,目光中似乎未曾因为昨日一事升起愤愠,而是平和地开口,“清婉,请照顾好淳安。” 见东璃澈临行前如此君子之风地向她交代,明显表露出对她的信任,雪清婉回以浅笑,“好,清婉与淳安情同姐妹,王爷便安心去处理朝事罢。” 东璃澈浅色的绛唇上微勾一笑,蓝眸轻扫而过,接着便转身去与花淳安和宫浅岚道别。 临别语一一说完,花淳安流连不舍地松开牵着他的袖子,望着他跨坐上马,二十名侍卫将路上的百姓清散至两侧,马蹄声踏起,蹚蹚鞳鞳的队伍就此踏上了赶往皇城之路。 “一月内,青武山流寇必除,四十日内,本王——必归。” 雪过云薄的日暮乌金之下,那一卷紫裳,一队骏马,随着一句高昂振抗的宣言,浩浩荡荡消失在水乡尽头。 花淳安望着那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影子,忍不住在皇兄的肩头上扑簌扑簌地落起眼泪来,宫浅岚见状无奈,只好拍着她连声安慰。 “东璃澈此行,不止是除流寇那么简单罢。” 望着西垂日光,随一阵风过,雪清婉清悠开口。 “嗬,自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金光照映在许淮闻浓墨的眸中,蕴升起几分凌傲世间的苍远雄志。 三日后。 前往皇城的马蹄声依然喧响在路上,从皇城前往箬南的二人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华宸苑中。 “影风,影云。” 雪清婉手中正翻看着一页决明给她准备过来的暗卫资料,时不时抬头打量一下眼前的两人。 眼前恭敬跪于地面,刚认过新主的两个长相相似的男子,正是前几日在皇城助她顺利为昭阳陇一案洗平冤屈的影风和影云。 这两人身上的夜行服与决明的那件款式相似,但在色泽上微有差距,决明是深黑色,这两人是近于黑的墨蓝色,昭示着嫡庶之分。两人皮肤都是偏近于小麦色,相貌虽不及决明那般俊朗,但看上去很是堂正可靠,相似的黑眸里闪烁着冰冷而坚毅的光辉。 “影族现任族长堂妹之双生子,影族十三代庶系中最优秀的两名暗卫,影风为兄影云为弟,常年于洛梵皇城刺探朝廷消息,擅刺、追踪、体术、反间、爆……爆破?” 雪清婉一面翻资料,一面念,念着念着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看向眼前二人。这两人擅长的似乎和他们在皇城当的职不太相符? “回主人,我与影云二人自小研习制造各种炸药等爆破物,这世上还没有我们兄弟炸不破的墙。” 右眼下长了一颗小痣的影风坚韧有力地回答道,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影云。 影云立刻解开了夜行服的暗扣,一打开,好家伙,看似平整的衣裳里面挂满了各种炸弹,飞弹水弹连环弹导向弹甚至有颗大的攻城弹,一颗一颗做成鸟啊鱼啊树叶啊小花啊各种造型,着实看花了雪清婉的眼。 见到影云身上藏了这么多炸弹,雪清婉颤巍巍地看了下头顶上的悬梁稳不稳,生怕一个不小心走了火把王爷的琼华苑炸成个底朝天。 “收……收起来吧。” 她朝前面摆了摆手,影云立刻会意,重新系上扣子穿好衣裳,衣裳平整如旧,滴水不漏。 这么多炸弹,要是宫浅岚敢图谋抢她的宁原生意,一个炸弹撂过去,应该啥都解决了吧?雪清婉如是想。 收回心绪,她回手将读完的资料放在一旁案上,清了清嗓子,目光端色地看向兄弟二人,郑重开口。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自己,我,雪清婉,你们的新主人,玉锦商号的商主,林家名义上死了的嫡女,昭阳陇的侄女,你们旧主人的……” 说着说着,本想宣扬一下自己的身份,顺带趁机笼络他俩的雪清婉停顿下来,眉角轻轻蹙起。 自己跟许淮闻什么关系? 见新主子面露纠结,影风影云相互看了眼对方,目光中也带着丝好奇——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许公子命他俩为她在皇城中办事儿?又是什么关系能让许公子把他俩拱手送出? “女人?” 轻柔地声音从耳边儿响起。 “嗯……嗯?不是,你从哪来的?”她愣了一下,回目看去。 只见许淮闻优哉游哉地从身后走来,落座在她身边,唇角带着抹悠然笑意,“茶室门没关,我就顺路绕进来了,看你满目羞涩地不好意思说,便替你说了。” 见状,影风影云又相视一眼,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许公子的女人,怪不得。 雪清婉佯装羞恼地打了许淮闻的袖子一下,却感觉身子一斜,直接被揽到一个温暖的肩膀前,徐徐淡淡的紫蔲清香渗入鼻吸。 “影风,影云,多年未见,你们在皇城过的如何?” 无视掉怀中女子跟小猫抓似的薄弱挣扎,他另一只手执起她方才用过的茶盏,轻啜一口,望向身前二人,淡淡说道。 影风影云皆微微低首,假意看不到眼前那暧昧场景,辞色正经地回应道,“谢许公子记挂,托许公子之福济,我们二人在皇城过得很好。” “那便好,听听你们新主子有什么交代。” 他又泯了口茶水,杯沿上似乎还有那女子口齿间温软的香。 侧倚在他肩畔的雪清婉挣扎不出,转目又看见他用自己的茶盏饮茶,居然还露出享受的表情? 一股郁愤憋屈瞬间在心里,她蹙着烟眉哼一声,“你就让我这样交代?” “有什么问题?”许淮闻执着茶水垂目望过来,那目光偏生还水波似得柔雅清和,闪烁着粼粼微光。 她瞪了眼这个不经允许就进她房门喝她茶水扣她入怀的男人,无奈地深叹了口气,暗想遇人不淑,只好重新望向影风影云。 “我交代给你们的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前往清河城收购古元兵厂,着重关照一下他们的万工匠,之后与宁原玉锦商号的资源对接事宜,联系商号头领孟澄完成,我也会通过书信与你们联系——” 她微微思索一下,目中闪过几抹深邃的光,“暂时是这样,舟车劳顿,你们休息一日再出发。” “影风、影云遵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不想嫁了 幽幽碧碧的冬日翠竹在南地清瑟冬风的抚触下添了重薄霜,竹影深处,几座小筑,一方楼台,一抹缱绻红衣,一道粉袖佳裳,两道身影凌空穿行横扫,不时发出兵器相撞的磕碰声。 “皇兄,看剑!” 花淳安衣袂轻旋,单脚后踩借二楼阑干之力前冲,手臂交错一划,两道亮银色的锋锐剑芒破空前扫,交相拧转,势如雷电,直指那抹红裳。 红裳在虚空中凌风顿立,一手在背握着一柄赤玉剑,玉剑闪烁着赤红凝光,人与剑似乎相互交融,悠然平寂地等待着那抹亮银色的剑芒,就在剑芒快要穿透他的眉心之时—— 唰。 红裳陡然翩旋,腰脊后仰于空中倒转,背后的赤剑轻巧优柔地朝前一划,对上那锋利的银光,两种光辉交映之时,发出清脆的“砰”一声——红芒顿时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远了那两道银芒,银芒回力巨大,牵着花淳安指坠地面。 正被牵引向下的花淳安暗道不好,赶忙舒运气力收腰牵引双剑,在快要落地的瞬间终于抗拒住了那抹蛮力,凝结全身功力于左手之剑,用剑尖柔力点在地上撑起身子,空中侧旋后平安落身。 “果然太久未练,生疏了。” 宫浅岚脚步轻点着也落到了地上,将赤玉剑收回腰间一个红玉环扣中,看了眼不远处微微喘息的妹妹,无奈地轻叹一声。 “那不是最近事儿多忘了嘛。” 花淳安嗔怪地瞧了皇兄一眼,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抚抚胸口,将被击紊乱的气息调平,接着轻巧地跃步到房檐之下,将双剑收回到暗金闪耀的剑鞘里,坐下身子冲院里站的皇兄噘了噘嘴,然后调皮一笑。 他也轻笑着迎步走了过去,拍拍妹妹的肩膀,眸中泛着温和的光,“东璃澈回了皇城,你最近也无事了,每日将双剑勤勤练练,也算是不辜负父皇一片苦心。” “好嘛好嘛,淳安知道了。皇兄武功举世无双,淳安自当好好学习!” 花淳安笑着从身后拉出来一片焕新的白绒垫子,让皇兄在她身旁坐下来。 风悄悄划过,几片竹叶无声扫落在檐下。自从上次落了雪,这几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没有雨水也没有阳光,一向生机勃勃的庭院显得有些苍凉,白鹤和黑鸽也躲到了池潭边际小丘下的巢穴里,好几日都不露脸。 宫浅岚望着苍寂的小苑,指轻轻覆上腰间玉剑,那双柔魅轻和的红瞳深处,闪过几抹不明意味的暗光。 “这世间权位固然重要,但拥有保命的武力也是很重要的。皇兄之所以创岚嘉武业,也是为了阵仗永昼武力声势,让旁国忌讳不敢来犯。”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花淳安,摸摸她的发梢,温柔的语气如同绽而未绽的清粉芍药,在冬风中施放着自己那抹亲和。 “所以,皇兄希望你有自保之力,哪怕有一日离开了皇兄,或者东璃澈无法保护你时,你也能不被旁人欺负。” 离开皇兄…… 花淳安心尖尖颤了一颤,清澈湛亮的棕眸看着眼前这个宠了自己十多年的皇兄,忽然有些哀伤。 她嫁给东璃澈之后,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溺在皇兄身边,不能在他怀中毫无顾忌地撒娇,甚至好久都不能见到他了? 她知道皇兄眼里看的是制世御权,心里装的是兵计谋算,但在这些数不尽的心机与盘算中,还装有一个她。皇兄教她如何为人处世,教她如何在诡谲深宫中生存,在困难当头替她遮风挡雨,为她万事思量,得兄如此,她真的很庆幸。 得知能嫁给心悦已久的东璃澈,她自是不胜欢喜,但是,要离开这么一个宠她爱她十多年的亲人,她忽然好害怕。 “皇兄,我不想嫁了……” 宫浅岚轻笑一声,“傻妹妹,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愿望成真,怎么样又不想嫁了?” “皇兄,淳安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一向待你冷落,淳安不知道皇兄六岁前经历了什么,但淳安感受得到,感受得到皇兄心里的那片空缺和荒凉,淳安想一直陪在皇兄身边,淳安不想让你难过……” 她双手牵着他的袖子,眼神真诚。 宫浅岚愣了一下,注视着那对分明纯澈却能窥探到他心底的眸子,不知自己该是喜是悲。这么多年下来,花淳安能感受到这一分不寻常也是应该的,他这个妹妹表面上虽好像大大咧咧的,但总是会在他惘然哀怅之时温暖到他那颗残缺半寸的心。 明明他想劝导她,却不料反被她安慰了,还真是,哎…… 伸臂轻轻将妹妹揽到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红唇边角泛着淡淡的笑。 “淳安,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皇兄便会好好的。只要你不难过,皇兄便也不会难过。” 花淳安轻轻点了点头,倚在皇兄肩上,闭上的眼角外有一粒露水般的晶莹。 良久,花淳安回了寝卧调养久未使剑有些不适的气息,宫浅岚坐在自己房中的案前,看着桌上那封印有永昼国敕章的信,手指微微收紧,又松开,红襟之上白若凝脂的喉头,轻轻哽了一下。 眸子阖了良久,世间黑暗安静了良久,一道声音划破宁静。 “主人。” 谷莫冬落身在前,因主子阖了眸,冰凉的音色轻了一些。 “怎么了?”宫浅岚半睁开眼。 “属下探得许淮闻赠了两名影族暗卫给雪清婉,那二人今日动辄前往了清河城。” “清河城啊……”宫浅岚一手支在鬓侧,一手放在小铜炉中燃着香上,香烟缠索在那纤白如玉指节分明的手上,场面如同一幅丹青国手绘出的上佳画作。 忽然,那玉指捻在了烧红的香柱顶端,捻出的灰烬顺着手的纹路,丝丝垂落在炉中。 莫冬见状,心中一悸,“主人——” 他似乎丝毫感受不到手指间的疼痛,灰一抖,手上的几道烧伤便像时光倒流了一般愈合如初。 莫冬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未敢再做声,双手抱拳垂目跪在那里。 收回依旧完好如玉的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掉上面的余烬,悠悠启齿。 “你跟上去,盯紧那两个暗卫的动向,一切按本宫之前交代你的做。” “遵命!” 莫冬走后,那温柔的红眸中隐隐射出几道细细凌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开启变富之路 这日一大早,莫秋便递送来了香簌城那边儿的信,雪清婉停下手头正用着的奶香酥春卷便去阅那信,一面笑一面命阿玲取来了笔墨,直接开始写回信。 “什么信,这般欢喜?”许淮闻喝下一口鱼片粥,微微抬目望了过去。 墨落纸间,雪清婉含笑答去,“是外祖父来的信。” 她等这信有一阵儿了,好不容易在这个关键时间来了,她自是欣喜。 昭阳庆在信里提及,先前昭阳陇一案他已听说是寒阙王幕后指引张提刑夫人发掘证据,这才得以让昭阳陇顺利洗平冤屈,昭阳庆知道她如今住在东璃澈的琼华苑里,与王爷有所交结,便认定了东璃澈是在她劝服之下才出了手,因此对这个外孙女的“挚友”感激万分,力要与玉锦商号全面合作。 昨日清河那边儿才传来消息,影风影云用了不到五十两黄金便成功收购了古元兵厂,这让她属实惊讶,要知道她可是给这两人拨了二百两黄金,现在用了四分之一的价,可见古元兵厂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影风影云办事效率极快,很快就联系上玉锦头领孟澄。玉锦因为先前有昭阳商号和她的扶持,已经重新运营了一个多月,在沙漠里又开采了不少铁矿资源。 影风影云和孟澄开始着手将这批铁矿运往古元兵厂,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黄金这时候自然是派上了用场,招收人马购入打铁器材输送给古元兵厂,又把玉锦的一部分精英拨送了过去,一切准备就绪,最后要做的就是让古元兵厂投入生产。 除过向古元兵厂运送的铁矿资源外,玉锦商号里还余留了不少,宁原地处两国之间,又有不知名商号垄断,导致铁矿资源抬价过猛,所以这部分资源最好是通过昭阳商号倾销于内陆。 所以她现在奋笔疾书的,就是交代昭阳庆让昭阳商号尽快跟玉锦碰头,将余下那部分铁矿资源交付出去。另外她还在信上交代了关于新晋财政大臣一事,让昭阳庆提点一下她舅父。 笔尖停止后她将信交给莫秋送出去,继续用她的奶酥春卷。 浓浓的甜香味在唇齿间迸发出来,配合着炸春卷的酥脆——这道菜是谁发明的?太合她口味了! 许淮闻无声地品着口味微咸的鱼片粥,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儿让雪清婉吃个春卷儿都这般享受,唇勾轻笑开了口,“古元兵厂的那名张奇匠,可联系到了?” 咔擦。 一口春卷咬碎,她抬目看过去。 “联系到了,影风传信说,这万工匠其实就是古元兵厂厂长的哥哥,俩兄弟年轻时候都喜弄刀枪,便申请创办了这么个工厂,开厂前几年气候不错,万工匠心巧过人,显露了不少才能。 “后几年岚嘉武业从永昼国那边儿分了厂,基本垄断了洛梵国南部的武器市场,古元兵厂日趋衰落,资金不到位,武器也造不出来,万工匠颓废之下,日日闭门不出在脑中绘制各种奇巧兵器图样,这才有了咱们上次见到的那些杀伤力极强的暗器图样。” 她伸筷子从盘中撷了块肉沫烧麦,咬了几口。 许淮闻微微点头,“果然,坎坷中磨砺出来的都是不同寻常的英才。” 咽下烧麦,雪清婉扬起一抹清灿的笑意,“是啊,郁郁不得志的英才,清婉便做个伯乐,给他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说着,一个想法渐渐在脑中成型,她伸指点了点许淮闻的袖子,“淮闻,你到时帮清婉个忙。” “让我帮忙是有条件的。”许淮闻侧过眸子,认真道。 条件?她想到了那日晨起的额间一吻,不由感觉双眉中心的肌肤有些发热。 “清婉忽然觉得,办事不能总倚赖别人,要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雪清婉刚垂下眸子,便感觉颊畔梨涡处被蜻蜓点水地一触,只是轻轻一点,却漾起了心中重重波浪。 “有时自己承受的太多也不好,多倚靠倚靠旁人或许能事半功倍。”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许淮闻仍品着那粥,目光未抬。 “什么忙,说罢。” 盘中烧麦也吃不进去了,怎么吃都没有那蜻蜓一点的滋味浓厚,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软软的还凉凉的…… 良久,她低着眸子轻轻开口,“帮清婉开启变富之路。” 十日后。 今日洛梵国中传来了两件喜事,一是皇城以北青武山流寇在寒阙王亲身率领的军队下被成功围剿,抓捕了在山中称王踞民成寇的始作俑者胡秩,查清了他狄拓国皇戚的身份,作为人质压在狱中听候两国谈判发落。另其余流寇视情节恶劣程度处置,老幼妇孺迁居庇护所统一安排看管。 经此一事,东璃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再次提升,朝中立太子之言掀起新一轮风波,立寒阙王为太子之言不绝于耳。这事儿让茗竹苑思念成疾的小公主欣喜万分,每天每刻都期待着王爷能赶快回来。 另一件喜事儿呢,是在庞大的暗卫系统网之间,传出了一种玄妙的兵器宣传图纸,这种兵器形如酒壶,小巧精致,壶上开九枚暗孔,只要把壶塞朝一个方向一拔,这个方向对应的孔中便会直射出一枚带毒银针,再把壶塞一扣,银针自动回到壶中。 相传这兵器出自古元兵厂工匠之手,在一个名为玉锦的商号旗下贩卖。一个个暗卫将这宣传画带给他们各自的主人,三日之间,为玉锦商号和古元兵厂打出了巨大的名声,各国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都被这种从未现世的奇巧兵器所吸引,纷纷效仿偷制。 琼华苑,一处毗邻承朔苑的花园里,青铜古石的浮雕旁,两个披了薄绒外衫的人儿坐于亭下。 雪清婉手中拿捏着一张宣传画,打量着那上面的小酒壶,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像银子。 “通过武界双首谷族、影族传播出一幅图纸,为玉锦和古元炒出名声,清婉还是贯会宣传的。不过这图纸发出去,众人效仿,你还怎么倾销赚钱?” 许淮闻手里也拿了张宣传画,打量着上面的小酒壶,怎么看怎么丑——哪有人把兵器做成酒壶的? 虽说酒壶能出其不意,但万一哪天使它的人喝多了,壶塞一拔…… 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力推力 雪清婉见许淮闻微带疑虑地看着她,她轻启一笑,指了指宣传画,“这鸡肋的酒壶不过是个打名声的噱头,左不过是让那些官贵仿制仿制玩一玩而已,我可没打算把那些暗器直接卖给这些权贵们。” 闻言,许淮闻想起她先前告诉他的那些话,黑眸中闪烁过几抹微光。 “所以你是在借力推力?” 她一笑,点点头。 这二十来日里,古元兵厂已经重新投入生产,通过玉锦商号开采送去的铁矿资源,依照万工匠的图纸打造出了第一批杀伤力极强的小型旋绞式暗器,这种暗器在极远的距离里有百分九十九的杀伤率,非常适合暗卫使用。这批暗器制造出后立刻输送往玉锦商号中暗藏。 而昭阳商号也已与玉锦商号对接成功了铁矿资源,昭阳商号将这批资源分散运往内地各城,由于价格低于内地铁价,倾销速率比在宁原销售提升了五倍不止,资金五成归于昭阳氏,五成流转回玉锦供给开采铁矿和兵器打造。 这样,一个资金回转链条就已经初步形成了,现在要找的就是购入兵器的买家。 这个酒壶,纯属她写信给影风,让他交代万工匠随便画一个造型奇特又引人注目的暗器图纸,然后借谷族和影族之力把这图纸传往各国上下,在官宦权贵中打出玉锦商号和古元兵厂的名声,让旁人不敢轻易招惹而已。 她真正的目的,是一个驻扎在永昼国的组织,没有任何皇权官力但是任何人都不敢招惹的组织—— 青泽派盟! “这名声刚一打出去,我便命影风将一批真正的暗器图纸送往了青泽派盟,于是,我就收到了这个。 说着,她的手指捻起了桌上那张烫金封口的华丽信笺,嘴角衔一抹春山凝花之笑。 “这上面的烫金纹章,是青泽派盟?” 看着在雪清婉手指之间流光轻闪的金封,许淮闻的眸子如同暗夜流星般一明,仙俊浮雅的脸上露出一抹讶异。 他原本以为雪清婉上次让他帮忙,只是想在谷、影二族之间流通古元兵厂制造出的暗器,没有想到她的目标竟然是整个暗卫界。 真的是有野心啊。 “是”,雪清婉轻巧如云地一笑,沿着烫金边儿打开了这封信笺,取出里面一张取自雪山融植材料制成的纸页,看着上面的清朗秀雅却又不失力道的墨迹,似乎出自一名武功高强的女子之手。 “玉锦商主亲收,阅呈送之图纸所述兵器,形观用途颇为奇巧,本盟欲批量请购,或与玉锦达成长期购入此类兵器之协……” 她一面目阅一面轻念,许淮闻站起身来到她身后,微微倾身看向信上内容,读罢只觉得雪清婉心思才敏过人,推东触西不拘泥眼前利益,只为达成更高目的,能引得青泽派盟青睐。 青泽派盟是诸多暗卫家族的联盟汇集地,涵盖诸国间大多数暗卫系统,不仅是各路讯息的聚集地,亦是武界高手的常驻所。莫秋和决明等人能那么快速地打探消息或传达信件,大多数情况都是通过青泽派盟旗下的暗卫所达成的。 这些暗卫们会蔽除危害自己主人利益的信息,其余信息一概共享,形成暗卫独属的通讯与传播网络。 至于落座在永昼国的青泽派盟本部,更是高手云集神秘莫测。若如信上所言能与其达成长期兵器贸易往来,那近乎相当于掌握了整个暗卫界的武器,这还得了? “……青泽派盟副盟主亲提。” 雪清婉念完最后一句话,面上露出甚浓的满意之色,正要将这信笺折着收起来,玉指刚捏出折痕,信笺便如同冬雪遇见午阳一缕缕地开始变成穗状,最后化成几抹姜黄色的麦穗,落在她的衣上。 她惊讶地执起衣上散落的一枚麦穗,放在眼前打量,丝毫看不出其先前是一张信纸,“这等隐秘的藏信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许淮闻似乎料想到了信笺会变成麦穗的结果,俯身伸手轻轻掸去她衣上其余的麦穗,他身为影族之首,与他们的族长通信时见过这种信笺材料,所以并不至于太过惊讶。 轻柔如水玉般的手捎过她的膝前,心像被一阵风卷过的柳枝般拂掠而起,轻轻漾跃。 麦穗悉数落于地面,而后化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露水,只留几粒淡淡黄蕊浮在水上——这麦穗本就是生于雪山之上的异物从,在南地的温度下,便会悉数溶解。 收回目光,她侧目看向身旁的许淮闻,许淮闻收回手也正垂眸望着她,深邃的眸光中盈斥了几抹敬佩几抹清温。 风扬了数秒,两卷眸光相撞数秒,她的心浮动数秒。 “清婉打算答应下来?” 山泉溪涧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划落,引得她心叶飘摇。 “自是要答应下来,这可是笔大生意。” 她轻声道,想收回微扬的目光,却似乎被一块幽黑的磁铁吸住,动弹不得。 “青泽派盟势力强盛人脉复杂,相传其盟主素来阴险狠辣,你若应下,以后要多注意。” 清澈的溪涧落于谷底沾了青苔的石上,发出玲珑清脆的响动。这响动让她从那磁铁的吸力中抽身而出,心中泛上几抹不安。 她不过是一个经商的小女子,青泽派盟盟主再惨无人道没有人性,应该也不会把暴力威压施加到她身上吧?何况,方才那信就是副盟主寄来的,副盟主赞同支持的事儿,应该也是盟主的意思吧? 这样想着,那些不安便渐渐被消遣而去。这样想着,一双深黑如潭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便移动到了她眼前,释放出更强烈的吸力。 脸忽地一红,“我会注意的,你别离这么近。” “离得近了,说话听得清。” 他唇角勾着一抹诱人的弧度,几缕黑发垂落在她额角。 心跳心跳心跳声……有点太响了太快了。 “清婉,淮闻!大白天离这么近可不好!” 山涧之下,青雀跳跃而出,清脆的歌喉将那山涧的水音扰乱,雪清婉一下子从那磁铁里收回了精神侧过了头,转目就看见花淳安拎着两把银闪闪的剑朝这边儿,一面喊一面发着笑,身后还跟着个红捏捏的目光有些阴沉的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戏精 见到忽然从花园南边儿冒出来的这两个人,许淮闻心中掠过几丝不满,但唇际依然浮着那抹浓淡适宜的笑,抚平雪清婉被风卷的有些浮乱的发,站直身子,瞧向朝这边走来的公主跟太子殿下。 “近日天气阴沉,公主怎与殿下来这花园了?”许淮闻目光清直渺远地前视过去,丝毫没有在做什么却被人看到了的心虚。 宫浅岚微微拂过软绸的红袖,一面将红眸挑了过去,声音一如往昔的魅柔,“淳安在茗竹苑里练剑练厌了,本宫便带她四处走走寻个能练剑的新鲜地方,走着走着觉着这花园不错,却是没想到已经被人抢先占了。打扰淮闻兄与清婉的事儿,抱歉啊抱歉。” 步止于亭子前,红袖垂摆作揖一笑,算是赔礼。 “抱歉清婉,打扰啦!”花淳安对着雪清婉嘻嘻一笑,眨眨眸子似乎在暗示什么。 这个纯粹而闪着光的眼神儿和笑容扑扫过来,坐在圆石椅上的雪清婉顿了顿,而后牵强地笑了笑——方才那姿势那么暧昧那么惹人遐想怎么偏偏这么巧撞见了人呢? 唉她的清誉她的名声她的未嫁闺阁女子之羞…… “无碍,既然殿下要与公主练剑,我便与清婉回去了。” 说着,许淮闻便牵起座上暗自惆怅的女子的手腕准备离开。 她觉得这个时候若是被许淮闻牵回去,怕是真要落实了他俩之间的啥啥事儿,便赶紧推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那手,站起身来冲着花淳安与宫浅岚灿灿一笑。 “既然淳安要与殿下练剑,我与淮闻回去也没什么事儿,便在这儿观望观望,二位不会介意吧?” 这笑在宫浅岚看来明显是解释掩饰装饰遮盖,眉梢轻轻一挑,含着清媚的笑正准备问他俩真没什么事儿,自己的妹妹便眼神一亮接过话茬,直接欢喜地答应下来。 “好啊清婉,我还没在旁人跟前练过剑呢,正好淮闻兄也给我指点指点。” 说着,她看了看许淮闻一笑。 淮闻兄?跟她皇兄学的真快,许淮闻无奈地在心里轻叹一声,面上只好淡笑着点点头,“好,那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便携着雪清婉落回到了座上,雪清婉松了口气,她的清誉她的名声她的未嫁之羞算是差不多保住了。 宫浅岚觉得心里咽了句没说出来的话,胸口有点梗,一柳长眉卷了卷,侧过身子对花淳安轻声问,“有皇兄给你指点还不够?” “哎呀皇兄武功高强无人能敌,这许淮闻不也是影族之首嘛,集百家之长于一身,淳安才能有更长足的进步。” 花淳安拽着皇兄的袖子,挑挑眉又挤挤眼,甩甩双剑然后颇为认真地说道。 宫浅岚无言而对,他虽觉得在别人面前习练武功剑术跟耍猴演戏似的很令人不适,但既然彼此间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拒绝,只好依着妹妹,从腰间玉环里掏出那秉赤红剑与她习练起来。 花园之中,石雕铜兽影影烁烁,身影流转落叶旋飞,刀戈相向兵刃相交,红芒与银芒的对峙,在极少见识功力交锋的雪清婉看来属实精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道道动作,心念自己若是没有学商而是学了武会是怎般光景? 一旁的许淮闻执了盏淡淡的茶水淡淡地饮,偶尔打量起宫浅岚的落剑招式,眸光里凝动过几抹异样的光——宫浅岚的招式和内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不属于任何一支武界剑派,亦与他所了解的永昼皇室剑法不同,倒是有几分暗卫行踪诡计之风? 两人各怀心事地观了半晌,雪清婉原本兴致盎然,但阴云忽密天气转凉,嗖嗖而过的冷风穿在身上属实难耐,约莫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趁着两人止剑在亭下休息时准备请辞回苑。 正当她准备开口时,宫浅岚忽然放下茶盏,目光一转执起了方才她置于石案上的宣传画,她心下一咯噔。 只见他灼灼红眸中扑闪着悠悠的光,一张倾世绝绝的脸上浮着魅魅的笑,便如一株红瓣美人蕉般艳而不妖地望着她。 “这不是近日到处都流传的暗针酒壶宣传画么?本宫那边儿也收来了几张,听说是婉儿的玉锦商号发行出来的?啧啧,兵器都造起来了?看来玉锦要重新崛起了?” 雪清婉心里微寒,暗道自己之前怎么把这个太子殿下给忘了?这宣传画四处宣扬当然也会传到宫浅岚手里,宫浅岚一向对她的玉锦或者说宁原有所觊觎,作为兵器界岚嘉武业的首脑,若知道她暗中销售兵器,岂不是会各种打压限制? 不行,好不容易把发家致富之路铺平了,决不能让宫浅岚阻碍到她。 抬起清眸对上那瓣冬日里开得灼艳的美人蕉,露出一抹秋水剪月般的柔雅浅笑,“太子殿下说笑了,清婉的玉锦遭异域商号打压已久,早就资金不足停了产,哪还有工夫有资金运营武器兵器的。” “但是再怎么说玉锦也是我名下的商号,那玉锦商号的头领孟澄是个不心甘的,也不愿让它就这样没落倒闭了,他愁着想着便画出了个这样的酒壶,觉得自己找到了新商机,赶紧印了好多宣传画,托我帮他到处分发出去。” “那人家替我的商号考虑,我也不好拒绝,觉得发出去让大家意思意思地瞧瞧,算是尽了心意,左不过一个鸡肋的酒壶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波?唉,这玉锦倒闭便倒闭了,太子殿下可莫要放在心上。” 说着,她伸出手从宫浅岚指间轻轻抽过那张宣传画,然后两指一捻将它撕成几片撂在了桌上,眉眼里尽是叹息与哀伤。 宫浅岚瞧着她一副认了命的苦楚样子,心下轻呵,还真是惯会演戏作装的人。 他便也见戏傍戏地脸上露出了些怜悯,“那倒真是可惜了,只是本宫还听闻这玉锦商号背后联系了古元兵厂,难不成古元兵厂也不能拉玉锦一把?” 雪清婉愁叹着将茶水递回到宫浅岚手心儿里,目光带着抹自嘲的笑。 “哎呵,古元兵厂哪是清婉能笼络上的,不过是孟澄想的法子,说是跟古元兵厂攀上关系后,他这酒壶子有了兵厂制造的背景能好卖些,谁知清婉一打听,那古元兵厂也是个落魄户儿,自己都快倒闭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需要侍妾 宫浅岚接过那茶盏,望着茶盏里垂垂浮浮的叙叶梅,面上泛着怜惜之意轻叹一声,“那可真是可惜了玉锦,本宫之前原想着扶持一把,婉儿清真傲骨不愿,现下真是天人无策。” 扶持个鬼!雪清婉在心里悄么声地咒骂一句,转面又是梧桐萧瑟似的愁苦脸,“当初未听殿下一言实在愚钝,可把清婉后悔的。唉……” 说话的空隙里她侧眸瞧了眼许淮闻,那人默然无声的喝着茶,偶尔扫视过来的清渺眼神里似乎写了俩字—— 戏精。 她垂垂嘴唇,明明宫浅岚才是戏精。 你俩都是。 被冠上戏精名号的雪清婉悻悻收回眼神,这边儿花淳安牵过了她的袖子,满目同情地瞧着她。 “那你的商号若是倒闭了,以后可怎么办?女子吃穿住行打扮哪点儿不需要银子,淮闻兄似乎也不是那么有钱……” 某饮茶无辜人士喉中一梗,呛得轻咳两声。 雪清婉偷偷一笑,那人分明还没我有钱。转眸又拍拍花淳安的手,目光柔和,“没事儿,我想着玉锦倒闭就倒闭了,上次太子殿下赏的五百两黄金还留了不少,我想着再开家小商铺,不招人惹人的,也能过活了。” 抬眸又带了几抹感激地看向宫浅岚,“多谢太子殿下援济。” 不招人不惹人?这是拐着弯儿怨他先前对玉锦做的事儿?宫浅岚一手执盏另一只手抚了抚下颏,须臾轻笑,“既然这样,本宫和淳安便也不需担心了。” 花淳安也笑笑,“那便好,清婉。” 似乎是看这几人作妖演戏带折损无辜人士实在难受,许淮闻放下茶盏,端目看了过去。 “天色不早,清婉穿的薄凉,方才便说体感冷意,我便先与她回华宸苑了,改日再同二位叙谈?” 他这么一说,雪清婉才想起来方才便准备请辞走的,几句话耽搁了下来,风也变得愈来愈凉,索性站起身子走到许淮闻身旁,浅笑着行了一礼,“那清婉便随淮闻先走了。” “哎等等淮闻兄你还没给我指点剑术呢。”花淳安有些发急地嗔唤道。 “公主,我练的不过是寻常剑术,太子殿下剑招非凡异于常人,公主悉心习练必有成就,无需再向我请教。” 许淮闻淡淡以礼相笑回应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扫过宫浅岚。 果不其然,当听到那句“异于常人”时,宫浅岚执盏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颤了一下,如同青蜂振翅一般却被他所捕捉到,心中掀起几抹疑云,又暂时埋下。 “那好吧,清婉你们回去吧。”花淳安似乎还是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再多说。 雪清婉轻轻拍拍她的肩,然后从茶壶底下抽出了一个信封似的东西,放入袖中后跟随许淮闻踏出了亭旁石阶,顺着花园小径朝华宸苑那边儿走去。 幽幽背影消失在层层深翠的绿色中,花淳安收起由于没得指点而产生的几分不甘,转目笑着来到皇兄身边,给他捏了捏肩膀。 “许淮闻都说皇兄你剑术超凡,看来淳安是真有福了,以后一定跟着皇兄好好习练。” 见皇兄没有回应,她微微俯下身子奇怪地瞧过去,“皇兄,你怎么了?” 那双红眸,正紧紧盯视着方才二人离开的方向,深红之下,雷霆万钧。 雪清婉从茶壶底下抽出来的那张信封,上面一闪而过的暗金章芒,扣印的凹凸深浅纹路—— 青泽派盟。 皇城,寒阙王府。 风拂过天际澄明的圆月,圆月上露了一道小小缺口,不知是不是玉兔贪食啃咬留下的。 望着这方两个月没回来却依然干净如初的府邸,东璃澈眸中流露出一抹怀念。自从二十多日前赶到皇城,他便一刻也未停地进宫觐见了父皇,与各个御前重臣针对青武山流寇一事商议对策,接着便被父皇委以亲剿流寇的重任。 他奔赴青武山苦战陡转半月,终于大获全胜揪出流寇头首,今日回宫复命,给父皇母后双双请了安,庆功夜宴一直举行到这会儿,他才回了府。 嘴角扬着一抹轻松的笑意,踏步走了进去。 “恭喜王爷围剿山贼大获全胜!恭迎王爷回府!” 全府上下的婢子、小厮、侍妾都聚集在府门前的宽路两边,跪在地面上同声祝贺同声迎请,有一两名侍妾思念过深眼角甚至流出了泪。 他见到这么多张熟悉的面孔,敞然一笑,“好,都起来吧。” 两列人一一起身,东璃澈穿行过这条宽阔的入府道,来到正厅,主领王府诸事的王管家遣散了迎请王爷的诸人,跟随在王爷后面走进正厅,身后还跟了个眼灵妆俏的貌美女子。 东璃澈落座于案前,婢子将泡好的茶水赶忙端上来,沏好送到他手里,他一面接过茶盏一面问道,“这两个月王府可好?有无什么事儿发生?” 王管家是个精明懂事儿的中年男人,他跪在案子前,脸上牵着欣喜的笑,眼角露出几道鱼尾纹。 “回禀王爷,这两个月府上一切都好。就是青花把白瓷的那只凶猫给招惹了,猫一急抓花了青花的脸,老奴便赏了银子将青花遣出了府。” 青花?东璃澈一面品着好不容易尝到的北地日照绿,一面在脑海里想着这个人名,好像是他的一名侍妾,颇衬碧色所以他给她取名叫青花? 侍妾—— 他轻轻摇晃着泛了茗香的茶盏,看着王管家淡淡问道,“府上现在一共有多少侍妾?” “回王爷,王府上现在有七名侍妾,若算上老奴身后这个,应该是——” 王管家笑盈盈地将身后那女子牵上前来,话还没说完便被东璃澈打断—— “七个?都赏些银子遣走吧,以后王府上不需要侍妾。”泯过一口茶水,他抬起眸子看过去,蓝眸泛着几分慵懒之色,“你身后那是?” 闻言,王管家一愣,看着王爷一副慵懒且随意的模样,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把侍妾全部遣走?这下他身后那女子,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好在王管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虽不知主子怎么想的但是听命要紧!他赶忙叩了一首,“王爷,这本是老奴新寻来伺候您的,既然王爷要遣走侍妾,老奴这就带她出去。” 说着,王总管便冲这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退下去,女子面色慌张,目带祈求地瞧着王管家——难道她这么倒霉刚入王府一天便要被遣出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找到了 “慢着——” 东璃澈打量了王管家身后的那女子几分,身段上佳容貌清俏眼神灵动,倒是个不错的…… 女子见王爷目带兴趣地瞧着自己,似乎有回心转意的余地,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脑子里把随侍封妃生子半生荣华的事儿都过了一遍。 地上的王管家见这架势,心想王爷似乎有意留她,便赶紧见风使舵地介绍道,“回王爷,这是督察院左御使家的小女儿秋海棠,为庆王爷围剿流寇大获全胜,进献到王府里头来的,善歌舞书画……” 王管家一面说着,秋海棠一面带着抹柔软娇美的笑意,半羞半艳地瞧着王爷,正准备开口吐露倾慕王爷已久云云,座上那人便悠悠然指挑盏盖地发了话。 “这姑娘不错,今日宴上五弟谈起府上少些伺候的,显得冷清,就把这姑娘送到睿王府吧。” 听王爷一言,秋海棠的脸色由欣喜陡转直下,柳眉拱起目中含上了泪,“王爷……” 王管家赶紧拉住了秋海棠,瞪着眼示意她不要逾矩多言,王爷决定的事儿谁也变不成。于是伴随着一阵阵嘤嘤啜泣,秋海棠跟其他花枝各色的貌美女子纷纷踏出了这个富贵又高深的地界儿。 人都遣走了后,王管家回到王爷跟前,看着淡然品茗的主子,想开口又不敢开口,话堵在嗓子眼憋得人整个都不自在了。 “瞧你那张脸,都快褶成布了。” 东璃澈侧睨着瞧了王管家一眼,王管家尴尬地一笑,替主子续上了茶,半白半黑的眉毛有些发着忧愁。 “王爷,老奴想,您把侍妾都遣出去,这王府上下是安生了不少,让人清净。只是……王爷身边儿每个伺候的人,老奴担心王爷会觉得寂寞无趣。” 东璃澈接过温烫新添的茶盏,目光变得有些深远,望向厅前的那道垂绒大门,语味也转而深沉,“老王啊,你知道,本王心里一直有个放不下的人。” 这时候正厅里没了旁人,王管家来到东璃澈身后给他捏起了肩,一面捏一面轻叹一声,“老奴从小伺候王爷的,王爷的事儿老奴也知道些。只是茫茫人海难以觅寻,还望王爷多宽心哪。” 正想着主子又要因那份不得缘的感情惆怅时,主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本王找到她了。” 王管家的眼睛立刻圆成了两颗核桃,给主子捏着肩的手都停滞了下来,声音有些颤颤的。 “找到了?” “嗯。”东璃澈微微斜过头来,尊美的脸上泛着那如同清雪浓梅般的笑意,不言而喻。 见主子难得的露出这副表情,王管家心知他是真的找到了那人,脸上瞬时间写满了好奇——这可是王爷近十年来的心事儿,他当然迫不及待地万分想要知道,是哪个人让王爷牵肠挂肚十年? “容老奴僭越一问,王爷……在哪找到的,是哪家姑娘?” 东璃澈缓缓将茶盏倾斜放入唇畔呷了一口,晶润的唇角勾着笑,轻动启齿。 “永昼国公主,花淳安。” 话音落下,王管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一下子露出又激动又欣喜的表情,“竟是永昼国公主!” 早两个月便传来了永昼国太子公主入住了王爷琼华苑的消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为联姻,王管家原本还为王爷心有所念会不愿联姻而感到焦虑担忧,却没想到这公主竟是王爷一直要找的那人! 他赶紧跪在了地上,深深叩了一首,声音里满是欣慰与欢颂,“上天不负有心人,恭喜王爷心得所许!” 东璃澈将茶盏放回案上,垂袖将王管家扶了起来,见他由心而发替自己欢喜,忽感几抹亲情之暖,转目望了眼轩窗外的寒月,湖眸里带着一抹清明的流光。 “本王对着一把折扇喜念九年,终于找到了赠扇之人。花淳安心思纯粹澈亮,不同于寻常女子,本王也甚喜,日后只想一心一意地待她,这府里便不需要闲杂人等了。” 这下王管家才清楚了主子为何一回来要先遣走侍妾,他恍然地行礼道,“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把那些打算赠侍妾给王爷的官臣给推辞了去。” 见主子点头,王总管便拂袖退了下去,一面走一面想着王爷为这名永昼国公主九年未给一名女子名分,这般深情款款,这公主日后可是要享福了。 北地浓月寒凉,王管家去办了事,东璃澈也准备回寝卧去歇息,侍女送来了一卷褐色厚毡绒披,他披上身,踱步过这处熟悉的庭院——父皇在他十二岁封王时赏赐的王府。 前后的掌灯侍女都离他半丈远,一是因为礼数,二是见识了那些被遣走侍妾的哀惨情状,不敢离太近怕得罪王爷丢了饭碗。 他踏过一处石砌拱桥,桥下的潭水尽数冻成了厚厚寒冰,散发着彻骨的凉气。 “南北温差真是够大的。” 他轻叹一声,加快步子朝寝卧走去。 就在刚准备进门儿的时候,一道身影凭空而落,风珀跪立在东璃澈身畔,“主人,侍中大人与提刑大人求见。” 大晚上的,正要进烘炭的暖和屋子,在这个时候来求见?眸中流露出几分不悦,不过听到来人名号时,他还是点了点头,“让二位在客厅候着,本王现在就过去。” 转个方向走在路上,他凝目思索着——昭阳陇跟张呈远?忙完青武山一事后,他正打算过两日便去收络这两人的,不曾想二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又是挑夜晚造访,不容易惊动旁人眼线,应是有与他相同的拉拢心思。 这倒省了他不少周折。 踏步走入那间暗烛灯光下闪烁着两道身影的屋室,入目是两个年过不惑的臣子,一眉峰浓黑相貌威严,一略显清癯瘦弱但颇为堂正。 “臣昭阳陇——” “臣张呈远——” “见过王爷!” 东璃澈解开身上的厚毡交到婢女手中,上前一步一一扶起屈身行礼的二人,带着抹礼客的笑意,“侍中大人、提刑大人请起,夜寒露重,先温盏茶消消寒气。” 昭阳、张两人起身对他恭敬地点了点头,三人按位次落于座上,侍女将新烧的茶奉了上来。 第一百四十章 拉拢 “深夜叨扰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张呈远上身微躬,对东璃澈作了一揖,精亮的黑眸借着离近的距离,悄悄打量着这名与他相交不深的王爷——尊贵的气质自骨子里散发出来,一双似水蓝眸看上去平静无波,丝毫看不出来是个行事作风迅捷狠辣的男子。 就是他,远在箬南城,执掌皇城行事,助他查获真凶;就是他,苦守狠攻放火烧剿青武山,逼得敌方举首无路濒临崩溃认了降。 想到这儿,张呈远看他的目光里不由生出几抹敬佩。 昭阳陇同样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王爷——前几日与张呈远夜谈时,张呈远便提到若无王爷,他现在造成了断头台上的一缕亡命冤魂,这才知道是王爷暗助救了他一命,因此对王爷极其感激,这才趁今夜来访。 “无事,两位大人能莅临本王府,本王自是欢喜相迎。”东璃澈目光坦诚地含着笑回应道。 今日傍晚清剿流寇告捷王爷归来的庆功宴上,诸多大臣纷沓而至,自然也包括官居二品的侍中大人跟提刑大人,宴上他与他们不过是客套地相互寒暄了几句,但也算见了面,现在私下里再见倒不显得仓促拘束。 一盏茶的闲谈功夫后,东璃澈看向昭阳陇,目光里带上几分关怀。 “昭阳大人前些日子蒙冤入狱,听说受了不少委屈,多亏了张大人明察秋毫,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关氏,这才免了一桩冤案。本王瞧昭阳大人消瘦,想必身上伤势还未好全,这几日要悉心调养才是。” 昭阳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起身回应,“多谢王爷关怀,幸托王爷庇佑,微臣才躲过一劫,现下伤势已无大碍。” 闻言,东璃澈目光中划过一抹异样。托他庇佑?总听人侍中大人是个德高望重的清廉之才,若要奉承巴结他,也不至于这般说罢? 敛目暂且压下心中疑惑,对他淡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张呈远也从座上起了身,二人面朝东璃澈又施一礼,张呈远率先端然开口。 “王爷风华顶胜,才智卓绝,文韬武略远超诸皇子,实不相瞒,微臣与昭阳大人此番前来,是想投入王爷门下,自此全力支持王爷成为太子。” 刚正厚重的声音在会客厅中响起,东璃澈品茶的动作先是一停,接着望向地上那两名目光炯炯的老臣,如罩月轻云般带着几分朦胧不清地一笑。 “父皇尚在殿上,太子之事自是全权由父皇决断的,本王还不敢在父皇眼皮底下立这么个灼烫的牌子。” 昭阳陇与张呈远相视一眼,心下生出些虚汗,心想王爷难道不愿将他两人归于麾下?昭阳陇抬起目光看向王爷,眼神万分热忱真诚。 “王爷,私下提立太子一言确实是有不敬陛下之嫌,但微臣二人真心希望陛下一手打造的强盛洛梵将来能落到一个妥善之人的手里。王爷协政处事能力微臣们都看在眼里,因此,望王爷留微臣二人。” 语罢,昭阳陇深叩一首,张呈远见状亦音色赤诚叩首,“愿王爷允准。” 东璃澈放下茶盏,行步至二人身前,“二位大人先请起。” “请王爷允准。” 两人齐声道,一个是为救命之恩,一个是为钦羡之意。 月上轻云散去,东璃澈笑趋爽朗,“二位大人诚心为国思量,对本王寄托厚望,本王自当不负。况本王亦是对二位廉正作风处事之道颇为敬佩,又岂会再有推拒之意?” 两人察觉到东璃澈应下,双双一喜,“多谢王爷,微臣二人定尽心尽力辅佐王爷。” “好,那本王日后便承蒙两位大人关照了。” 三人又重新回至座上,氛围由臣王间客套的疏离清冷变得多了些亲近的暖意。又叙谈了会儿大小朝事,几人见解多有相似之处,倒让东璃澈深觉这是两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得以笼络实乃明智。这时他又想起了二十多日前风珀汇报来的消息,便提了起来。 “本王有一事想问问二位意见。原财政大臣关氏自被张大人查处入狱后,全盘招认了罪行后便被流放到了边地为奴,现下财政大臣的位子空乏,你们可有属意人选?” 听王爷提起陛下交代给他二人的这事儿,张呈远守纲本纪惯了,在刑场上断案能力虽出众,在提拔人才这种需要变通的方面倒没太多见解,便低着目暗暗瞧了眼昭阳陇,试探地让他说。 昭阳陇想起来父亲半月前左右寄的信,便开了口。 “王爷,依微臣拙见,先前关氏一案牵连到了第一大族林家,朝外商族与朝上臣子相互勾结,实在是轻视朝堂正统,若勾结面过广,更是蔑视天家权威。因此财政大臣一位还是交托给一个背景干净、脾性廉正的年轻臣子为好。” 东璃澈点头,“本王也是这么想,不过当朝理财能力出众又背景干净的新臣太少,昭阳大人可有什么合适的人?” “回王爷,微臣与朝上几个清官私下商议过,觉得三品户郎官司马夜甚合此职。” “司马大人的理财之道微臣也常有耳闻,确实是个不错人选。”张提刑在一旁点头称是。 闻言,东璃澈蓝眸闪过几分满意,他们二人所说的司马夜正合他意。 “司马夜在职期间清减赋税,调拨财银,多次调剂民生,救无数难民于水火,本王也十分欣赏。既然父皇让你们二人决策,那明日朝上便汇报上去罢。” “微臣遵命。” 昭阳陇与张呈远见东璃澈应允,在心里吁出口气。他们并不知道司马夜是被东璃澈提拔上去的,只是觉得此人当称此职,若称了王爷的心便是再好不过的。 彼此间又相互交谈了半晌,临近亥时的时候,两名臣子才向王爷请辞离开王府。这个时候天气冷的厉害,王爷赠了两件厚熊绒毡袄给了昭阳陇和张呈远,让他们两人好一阵感激。 王府的夜幕重归于清净,东璃澈一面朝寝卧走去,一面蓝眸里闪烁着些凝重而复杂的东西,回到寝卧后遣走了服侍的婢子,在昏黄的灯盏下对旁问道,“风珀,影风跟影云还在皇城中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疑虑成真 一语问罢,幽旋的声音自屋檐际角传下。 “回主人,许公子召走了影风影云,换了另外两名影族暗卫留守皇城。” 东璃澈正在解开紫裳的缀扣,听到回应后,冰魄般的眸光一寒。 “召走了?什么缘故?” 风珀自外檐上回身跃入屋内,单膝跪在他面前。 “听新来的两人说,许公子将影风和影云转赠给了清婉小姐。” 无缘无故将皇城中的要职暗卫转赠给了雪清婉? 外裳脱下后置于榻畔,两卷墨眉紧锁,他又联想到了方才那两人有意无意提到昭阳陇一案洗平冤屈是托了他的福…… 冰眸,在冬夜清烛下愈来愈寒,雪清婉…… 那寒芒中忽然闪过一道烫眼的光束,似是想透了一切。 昭阳陇一案,果真跟她脱不了干系! 在琼华苑他几次试探,她悄然隐藏表现地毫无破绽,仿佛昭阳陇于她而言不过是前世过客再无关联。但她却在暗中借许淮闻之力将手伸到皇城,帮助张呈远查到证据洗平了昭阳陇冤屈,还是在背后以他的名义。 这将张呈远和昭阳陇二人对他的信任钦佩拉到了顶峰,这才今日来府甘心成为他的势力。他获得二人支持的同时,昭阳陇也获得了他这个幕后靠山,两两得利,他自然不会不愿! 雪清婉通过那案子,将他们三人相互联系到了一起,而昭阳陇一案的元凶关鹏云背后,又是林家—— 雪清婉,她果然对林家背负着仇恨,不论是随许淮闻去琼华苑借一方之地接近他,还是远隔千里为昭阳氏洗平冤屈,她真正的目的,直指林家,她要联合他,联合昭阳氏,一起扳倒林家! 想明白一切的东璃澈,自心底里发寒,又自心底里佩服雪清婉的老谋深算,她的心机深沉地可怕,瞒天过海地蒙了他这么久。若非今日昭阳陇提及,他岂不是要一直被雪清婉蒙在鼓里? 东璃澈将里衫脱去,坐在床边伸手放到燃烧正旺的铜炉旁,手是暖的,眸间心里却在掀起翻卷的巨浪。 如今与张呈远和昭阳陇交好的局势已经形成,交好便交好罢,于他而言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也没必要跟雪清婉站在完全对立的场地上。只是林家…… 眸中几道幽深的黑色波折而过。 林家联合关氏污蔑朝廷重臣确实是林家有错在先,但林家所为被揭示到父皇面前,分明是雪清婉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父皇遏制林家商业发展、让他对林家有所芥蒂从而疏远,从而让雪清婉达成她自己的目的。 他若是真因此就抛弃林家这枚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棋子,岂不是轻易顺遂了雪清婉的意?何况,他必须得有一个强大的商力外族相援,保持朝内朝外的势力均衡,也为了在澈凰药业遇到危机时能有助可寻,林家一直以来就扮演着这么一个角色。 他尚需要林家,所以,他要给林家一个机会。 手指被炉火熏烤地泛了热,他将手收了回来,眸光寒凉清冷地看向风珀。 “传消息给林枫,告诉他这阵子父皇刻意打压,林氏商号下有些折损没关系,不要再多投资金。韬光养晦,等这风头避过去再重新开始投钱运营。” “是,主人。” 风珀点首应下,又从暗黑色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呈给了他。 “主人,这是这两日风靡暗卫界的一种小兵器,相传是出自清婉小姐旗下的玉锦商号。” 接过那张涂墨绘彩的宣传画,打量了打量上面那丑地出奇还黑兮兮的酒壶,东璃澈眸角轻轻皱了一下。 “知道了,下去吧。” 风珀闪身离去,暗暗灯下,东璃澈执着那张宣传画,垂眸思索了良久。 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雪清婉这般煞费苦心设局引导,只为了翻覆林家呢? 柳春琅的毒害?死后污名的造谣?还是……另有隐情? 箬南。 “你说什么!?” 雪清婉手中的茶盏掉落在浅木色的地面上,青瓷陡然碎裂,划过衣角带出几道绸丝,惊醒了角落里脸上搭了本书的白绪。 “怎么了,怎么了?” 白绪从三个并齐摆放的软绒垫子上弹起来,惊吓地瞧着周围,不过没人理他,金野听到动静则很懂事地将地上的瓷片收拾了干净。 “清婉莫急,还是先查查是什么情况再说。” 许淮闻上前一步,伸手搭上雪清婉的肩放低声音劝慰道,但脸上也带了几分严肃。 雪清婉则是满目惊愕,看了看莫秋,又看了看许淮闻,两条浅浅的烟眉蹙成了一团,“万工匠怎么会失踪呢……” 许淮闻拍着他的肩,凝目望向莫秋,“莫秋,你把具体情况说一下。” 莫秋同样面色凝重,单膝跪在地面上回禀。 “是。主人答应与青泽派盟达成协议后,玉锦商号着手将第一批旋绞式暗器送给了青泽派盟的接收暗卫,这些暗卫将这批暗器送往青泽派盟后,盟主见到立刻又订了五倍的量,又依照图纸订下了另一种暗器。” “古元兵厂开始加速打造,不过在按照图纸打造另一种暗器时,在制造方式上出现了问题,厂长就准备去咨询一下万工匠,却发现万工匠根本不在房中,影风在古元兵厂各处找了也都没有找到,青泽派盟订单有十日之限,两日寻人未果,便赶紧来通报主人了。” 后退一步坐到了矮椅上,雪清婉清眸微垂左右流转,带着焦虑与担忧。 见她心神未定,许淮闻便替她问出了口,“万工匠的屋内有被劫持的痕迹么?” “回许公子,没有,屋内一切正常,桌上还有未曾绘制完的图稿,就好像万工匠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凭空消失……是不是像暗卫做的?”雪清婉微微抬眸。 莫秋点头,“可能性很大。” 她再次垂下眸子,暗卫暗卫,一个落魄兵厂的工匠而已,哪家暗卫闲的没事劫持他呢?难道是看中了那个鸡肋的酒壶?不可能啊,依据图纸谁都能制造出来的东西,何必大费周折拐走她的工匠呢。 由此可见,劫持万工匠的人所针对的,肯定不是万工匠本人,而是在针对她。古元兵厂与玉锦商号相联合,知道这个的人不少,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两者背后的管理者是她。 而这其中,跟她之间有些恩怨的人…… 雪清婉眸中划过一抹光束,直直看向莫秋,“你这几日可有见到你兄长?” 莫秋摇了摇头道,“属下有二十多日没见到哥哥了,应该是被太子殿下派出去办事了。” 半个多月—— 清丽似水的眸子里,剪影出一抹晦暗。 也许,宫浅岚盯她很久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红眸中的荒凉 茗竹苑。 清冬的院里很安静,几座楼台立在苍翠欲滴的竹影间,盼了几日的阳光总算肯赏了脸,光影斜洒在竹枝间,拉出纤长的碧影,空气中也没那么寒凉,只是带着潮湿的微寒,穿两件衣裳也就够了。 花淳安被雪清婉支开了去找白绪他们练功,高矮不齐的楼阁间,二层,借着凭阳阑干透入的光亮,室内很是敞明,一绢灼目耀眼的红,一抹清丽婉约的蓝,相对着坐在茶几两边,熏香的炉火柔柔荡荡,香烟折曲了两人的脸。 “婉儿今日怎的有兴致来茗竹苑见本宫,还将淳安支走?”宫浅岚长睫浮动,随着烟影扑朔迷离,更迷离的是那张远胜天地尘俗的魅容上呷着的一抹笑,笑意浅浅,冲着对面清蓝绢影而发。 看着他那身款式日日变换但颜色万年不变的赤红,以及总是夹带在面上的笑意,雪清婉在心里冷哼一声,深感其虚伪假意,缓缓牵出一抹礼貌的笑。 “太子殿下,应该很清楚我为何而来。” 对面那人依然在笑,笑中却似乎漫上几分淡淡的顽劣,“本宫不知啊,本宫只知道婉儿最近在宁原跟清河的生意忙活地不错,今日前来,莫非婉儿是想与本宫的岚嘉武业联合?” “太子殿下,你把万工匠挟持到哪儿了?” 她清和的嗓音带上了些冷漠疏离,一对泛着暗金微芒的眸中涌上一丝怒火。 宫浅岚轻呵一声,懒懒地用手支起侧头歪斜在身下的厚绒长毯上,未带装饰的一头墨发便如同散落的清水流泉一般,垂落在了红裳与白玉般的手肘之畔,眼神魅惑诱人非常。 “万工匠?本宫没听说过哪,是打造宣传画上那酒壶的人?还是——” 他瞳孔一幽深,声音如同浸入到一条散漫赤色花瓣的溪流中,柔而不可寻迹,“还是一个才华没落的旷世匠才,绘制打造出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暗器供婉儿销往青泽派盟?” 他连她与青泽派盟达成的长期倾销协议都查到了?雪清婉眼神霎时间寒光乍现一凌——那信,不是已经化为麦穗埋落在花园之下了么? 捕捉着那女子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斜侧在地上的宫浅岚轻笑继续道,“婉儿不是卖弄可怜说玉锦要倒闭了么?背后留了这么多发家致富的招式呢。营造兵器?本宫最擅长的事儿,你怎么不同本宫来商议商议呢?” 她抬目紧紧注视着宫浅岚,这人的语气柔若暖风,但分明带着反讽加威胁。眸光一黯一转——万工匠现下去向不明,定然是在宫浅岚的手上,这时候如她若来硬的,万一惹急了宫浅岚,直接撕票都是有可能的,必须得以退为进。 于是她站起身来,面朝地上那横斜的妖娆红影深深作了一揖,语气缓和而真诚地开口,“太子殿下,蓄意隐瞒此事是清婉不对。玉锦商号经济下衰,我无奈收购古元兵厂,这件事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所以清婉便想等到一切稳定下来,玉锦商号恢复了元气,再告知殿下,或者将来能与岚嘉武业相联合也是件双利双赢的好事。” 真诚?宫浅岚看着她真诚垂首的表情,一笑,手撑着地坐直身子,红袖长摆起身朝正作揖雪清婉走去,玉指轻轻扶起她,俯身凑到了她的耳边。 “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啧啧,婉儿真会找借口,不过是想避讳本宫罢了,坦率些说出来,多好。” 如同破碎罂粟般的声音离得很近,穿过她的耳边。她轻轻一颤抬起眸子,那方离得很近的温度骤然抽身,站直着垂目望着她,红眸中的柔魅温和兀然退散,红色凝结成了凉冰。 那抹冰,无声地敲打在她心上,似乎她再怎么辩解都是徒劳无用,雪清婉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那道红烈寒冰。 “数月前太子殿下说有意与玉锦合作,而后便将自己的人手安插在玉锦商号中,是为探查宁原周围资源,而后悉数吞并从而包围并占领宁原,对么?” “是又如何?” 红冰无动于衷,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妥。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想吞并一座城是为常理,无错。清婉只是一介经商女子,当差点在人前吃亏,差点把全部家当赔进去的时候,难道会不起戒心?难道还会对这个人毫无防备?” 雪清婉盯视着他,原本泛暗的眸子忽然变得明亮锐利起来,“因此,清婉蓄意隐瞒太子为求自我保全,亦无错。” “无错?” 纤美的红唇勾起一抹冷寒的笑。她的话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魅然的声音宛若凝于冬日的薄霜,缓缓化开。 “你说得对,本宫先前之举,你产生防范之意也不足为奇,本宫应当理解。” 雪清婉感受得到,他的声音虽然柔缓了半分,可那双红眸中的冰冷却似乎更深更重,她不由打了个冷战,放缓了些语气试探。 “所以,还请太子殿下将万工匠放还回去。” 说着,又行了一礼。 宫浅岚又一冷笑,转目不再看这个女子,背过身去。 “本宫理解你的防范,但是——” 他的眸中蔓生出一抹怒意,一些话聚压在喉头,缄默良久。 雪清婉望着那抹红艳高绝的背影,目中露出几分疑色,“但是什么?” “本宫应淳安之言为你的舞伴乐,派莫冬去苦苦寻找广袖留仙裙真身。本宫有意缓和跟你之间的敌意,还不足以消除你敏感的戒心?难道你就想与本宫一直为敌?” 宫浅岚将手边小圆案上的箱子侧摔了出去,箱子落在地上打开来,散落一地幽紫微光。红裳男子转过头,浓墨黑发下那双赤炎似火的眸子里,除了怒气,竟有些许荒凉的怨意。 “还是你认为,本宫会因为五百两黄金,记恨你一辈子?” 雪清婉站在原地,一滞。 侧目看去,阑干外的光晕像流水瀑布一般倾泻在屋中,幽紫色华美绝裳散在地上,如同一个身子软柔容貌绝世的女子,在光晕的映射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和解 幽深的紫,雍容的红,映澈的蓝,三色交织在日光下,映在桌案器具间。 良久,雪清婉才回过神来。望那一抹绝色柔魅之颜,眼神之下的淡淡怨怒意,她看得有些不分虚实。 蓦然回思入住琼华苑两月多来的种种,这名被她一向列为第一号危险人物的太子殿下,似乎从未做过什么针对她的事情,最多一两句调侃,一两个眼神交锋,从未落到实质,她原先觉得此人这般平静地没有动静,定是有长远的蓄谋,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如他所言,身份高贵的太子殿下,在淳安的劝说下没过多久,便答应了替她的舞蹈配乐;至于那袭广袖留仙,她原以为也是淳安恳求着才让莫冬去寻的,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 倒好像一直是她,时时刻刻地防范警惕,生怕宫浅岚找到某一个空挡有机可乘地让她陷入阴谋,先是坑了他五百两黄金,又是在生辰宴上因广袖留仙裙起了争端,事后还是担心宫浅岚钻空子,所以又命莫秋将它送了回来,在他询问古元兵厂一事时紧张不已慌忙隐瞒。 从那对令人心颤的眼神里收回目光,她垂目踏步子走到那卷裙袂前蹲下身子,轻轻将裙子叠好重新放回盒子里,站起身来将盒子端在手里,望着宫浅岚。 上身,前倾。 “太子殿下,素未以真心相待,是清婉之过,望殿下莫放在心上,清婉在此赔罪了。” 斜照的光,映在雪清婉微低的眼角眉间。目光中的澈明与真诚,终于不似先前那般有目的地装出来的模样,显得更加清美动人。 时间似乎停止了几秒,他眸中的怒与怨,在她这缕目光中缓缓消散。 红裳一卷,袖口轻摆,重新落座在那席长垫上,如旧的侧躺,如旧的魅惑,如旧的……笑。 “罢了,婉儿既幡然醒悟,本宫便不怪了。” 微敛的眸光深处,闪烁着万千思绪——方才好像有些情绪失控了,属实不符合形象啊,委屈啊怨啊怒啊的各种情绪他从小独自抗惯了,怎么在这女人面前倒绷不住了?可笑啊可笑。 见宫浅岚一切似乎一如往昔之样地侧倒在地上,丝毫看不出哪点儿有方才的那份怒那份怨,恍惚间雪清婉有些怀疑他在诓自己。 心思一闪而过,她手执箱子在对案坐下身子,望向他微微低首。 “那还请太子莫计前嫌,将万工匠平安放还。” 地上那一抹红色魅影轻巧地用手指卷起自己一撮黑发,绕指卷动,眸光依旧敛着,须臾声音轻启。 “你一定要与青泽派盟达成订购协议?” 雪清婉看不清那低垂的睫毛下闪烁着怎样的心思,便继续正色端言。 “青泽派盟覆盖了整个暗卫界,是销售暗器最好最快最不危及各方势力的渠道,若想让玉锦和古元,青泽派盟是清婉首当其选的购买方。” 这时,那双一直低垂的红眸转而抬起。 “实不相瞒,本宫与青泽派盟间有些恩怨,若你执意与青泽订约,本宫不反对,但是——” “你可以派人去找万工匠,找到的话便带回去,本宫不会阻止也不会干涉,若没有找到的话,你只能放弃与青泽派盟之间的交易了。” 恩怨?雪清婉眸光微微一闪——太子殿下会和青泽派盟有什么恩怨?她原本以为宫浅岚拐走万工匠是在针对她,原来归根究底是青泽派盟?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宫浅岚也算是好不容易松了些口,虽说是不放人让她去自行寻找,但宫浅岚只要不阻碍,她相信影风影云能有这个能力找到万工匠。 若真未寻得,那她再来想法子利诱一下宫浅岚,譬如把宁原周围的资源分给他一些,他应当不会不情愿罢? 于是,她点点头,“好,清婉先告退了。” 语罢,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案上便要离去。 “等等——” “殿下还有何事?” “裙子拿走。” 雪清婉迈出的脚步一停,若此时接过这裙子,便意味着她与宫浅岚彻底言和,并此后对他不报怀疑与戒心。 她转过身,对地毯上那人清灿柔和的一笑。 “清婉若寻得万工匠,定再来拜访殿下,取走那裙子。” 暖光下的清笑,如同一束绽放在万尺秋丛中的梨花,又像天际一抹流云,清澈温柔,干净安心。 地上那人儿一怔,旋即笑了,“那本宫等着。另外,本宫可以告诉你,万工匠就在清河城。” 雪清婉点头,云光散去,蓝袂兜转着旋下阶梯。 宫浅岚站在二楼的阑干前,目送着那女子沿竹林幽径跑着小步子走去,灼艳却显得寂寥的红眸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院落空荡,良久,轻笑。 “你要找的人,不好找啊。” 华宸苑。 花淳安的双剑早不知道被扔到了那个旮旯,她正跟白绪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白绪这一局是猫,被她几个动静忽悠到了老远一个院落打转转,她悠然自得地迈着步子悠荡回华宸苑里,正好遇着额角浸汗慌忙跑回来的雪清婉。 “诶清婉,你怎么跑这么急都出汗了?你跟皇兄说什么了?” 她喜迎上去,雪清婉却在疾步而过的细小空挡里,敷衍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淳安你先跟白绪玩啊我有点事儿一会再跟你说。” 话消散在风里,人消失在房门外,留下院里形单影只一个大美人儿兀自凌乱。 花淳安黛眉微蹙地瞧着那被“啪”一声关上的屋门,小声嘀咕道,“这么急,难不成皇兄要把她家产霸了?” 一面念叨一面摇摇头,转了个身决定重新去找白绪。 回到屋内,无视把她的屋子已经当成自己屋子的许淮闻投过来的好奇眼神,从他手里抢过自己的茶盏,可劲儿灌了两口,把跑太急喘不过来的气儿咽进去,然后便赶忙唤出了莫秋。 “莫秋,你,你去,去给影风他俩传信,想法子把清河底儿朝天的搜,万工匠就在清河。” “是。” 莫秋有些担忧地望了眼气儿还没喘上来的主子,嗖的一下又消失在空中。 人走后,雪清婉才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走到许淮闻身边儿,又饮了一大口茶水再将杯子递给了他,伸袖摸了摸唇,察觉到了来自斜下方的深邃目光。 “你,你看啥?” 许淮闻执着她那杯子,看了看杯沿上残余的淡淡女儿家檀红,极其自然而然地顺着那檀红喝了口茶,又抬眸望向她,微微将茶盏举高了点。 “看,我们这算又接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影云你个憨批 万工匠还在清河以及他是被宫浅岚拐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因四处寻找他而焦头烂额的影风与影云这边儿。 收到消息后,两人静下心来整理了一番思路。清河是洛梵国西部四面环山的大城,其人口众多但多为纯良朴实的务农之民,屋子也多为矮脚小楼,关系建筑网络并不复杂,逐一搜寻下去也能发现线索。 但搜寻的关键是,清河除了百姓居住的城中外,四面环绕的山峰林野也都属于清河城的辖区范围内,古元兵厂就坐落在其中一处依山傍水的山脚下。 若万工匠是永昼国太子拐走的,那定然不会把他藏在易于搜索的城中,而有极大可能性是拐到山里。这些山中地势复杂树林密布,搜寻难度极高,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影氏家族的追踪本领在这个时候就显现了出来。两人先分了工,影风把城内搜寻着过上一遍,影云则去收集清河城周围山势的地图,从地图中探查蛛丝马迹。 影风在城里搜完一圈后,意料之中地空手而归。 影云则在地图上发现了蹊跷。 他发现其中一张地图上,在清河城南畔山脉深处一汪湖水的岸边,有一处荒废的铁矿资源开采地。这片开采地没有盖洛梵国的官印敕章,说明不是官府机构派人去开采的,而是私人开采地。 私人开采地?铁矿资源?那可不就很有可能是,在洛梵国南边儿经营地如火如荼的岚嘉武业能做的事儿? 主子之前提到过营建古元兵厂时要小心岚嘉武业,并说了岚嘉武业就是宫浅岚开的。 所以—— 两人当机立断地依照地图,动辄来到了这片南畔山脉深处,穿过密集的丛林后,看到一方天青之色的湖波在风中缓缓荡漾,而湖水边的一大片空地上,留了三个开采矿井还有一些废弃的开采工具,矿井旁插的旌旗上,岚嘉二字赫然在目。 影风影云对视一眼,开始沿着湖水岸边的树丛寻找,找了半晌没见一个人影,便将目光投入到那几个又宽又圆幽黑的矿井上。 三个矿井彼此间离得很远地分散在这片偌大的空地上,影风和影云挑选了其中一个,用鹰爪勾一头悬于矿井边,一头绑在腰上跃入两道矿井之中。 矿井很深,两人下落很久后,脚才触到矿井底部。 底部是一条纵深幽长的隧道,由于靠近湖泊,地面上都是潮湿的软泥,下脚需要很小心。四处幽黑阴暗,影风掏出火折子点燃,两人小心翼翼沿着这条隧道朝前走,手不约而同地都放到腰间的暗刃上。 不过这条隧道走了半刻钟左右就到了头,隧道尽头是一处开阔的地界儿,四面的崖壁上都是被挖空铁矿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地上还有一些运输推车、锄头等工具,半个人影也没有。 两人无功而返,再次走入另一个矿井,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来这里铁矿资源并非很丰富,难怪开采不久便荒废了。 影风影云坐在最后一个矿井边儿上,把在方才在矿井里浸湿的鞋袜脱下来风干晾晾,准备过会儿再下另一道矿井。 就在这时,一阵不寻常的细微声音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两人来自暗卫的敏感让他们察觉到了这份不寻常,双双回目望向那无风自动的树叶。 忽然间嗖的一声,一道黑影蹿树而出,直直落到两人对面。 “是谷族暗卫谷莫冬!” 影风眉角一皱冷念出声。 影云手置衣扣随时警惕。 不知道是哪只筑巢的云雀叼着的木枝掉落在地,发出咔擦一声,原本静默对峙的三人纷纷出手打作一团。 良久,影风影云二人见不敌谷莫冬,影云便从衣服内掏出一枚树叶形状的炸弹直直扔出去,一团烟雾顿时散开在空中迷了莫冬视线,两人趁机迅疾地跃入第三个矿井之中。 落地后收起鹰爪勾,警惕地盯着洞口,但谷莫冬似乎并没有追下来的意思,而是对下面说了句,“你们没法打开那扇门的。” 说罢,上面就没了声响,听脚步莫冬是离开了。影风影云也听明白了,万工匠就在这第三个矿井底下。两人燃起火折子沿着这条比前两个矿井更宽阔的石道走着,方才打斗紧急没有穿上鞋袜,两人只好将内力集中在脚心才不至于被湿冷泥地熏寒。 走了良久,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岔道,岔道尽头,是一扇青铜色的合金门。 影风敲了敲这门,对着里面喊了几句,果不其然里面传来了万工匠惊喜的呼救声。 两人心中一喜开始研究怎么打开这门。 这门浑然一体连个门把手都没有,周围的墙上地上也都没有机关,质地极硬用刀连痕迹都划不出来,两人问万工匠里面的情况,万工匠说跟外面一模一样,这下三人可犯了难。 最后影云一咬牙对他哥说没办法了只能用炸药炸。 炸! 影云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装在木盒里的小型巨力炸弹,往门边一放,抽开拉环让万工匠躲远点。 轰! 这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轰隆隆隆隆! 这是矿井塌方的声音。 哗! 这是湖水涌进来的声音。 “影云你个憨批!!!” 一片混乱烟尘泥土还有水中,影风气得把家乡话骂了出来。 湖水的冲击力把门里的万工匠正好冲到俩人跟前,三个人竭力牵在一块不分散开。 幸运万分的是这矿井下面只有一个出水口,所以不久后他们被泛滥的湖水冲到了他们下来的那矿井口,水一边往上冒他们一边往上扑腾,被水冲出洞口后一块儿歪七扭八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一片狼藉外,树影间的谷莫冬默然看着这一切,良久后运功闪身跃动离去。 喘好了气儿缓好了神儿晾好了衣服,三人才朝古元兵厂的方向匆匆赶去,影风一路阴沉着脸,影云一路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万工匠则一直在说自己怎么怎么害怕怎么怎么感谢他俩云云。 被叙叙唠唠的万工匠叨扰了一路,快到古元兵厂的时候影风才问了一句,“这么多天你怎么没饿瘦,反而胖了?” 万工匠嘿嘿一笑开始吹嘘有人一日三餐地跟他送饭大鱼大肉比古元兵厂的伙食好多了…… “那你回地下待着吧。” 万工匠默。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释前嫌 这尴尬的囫囵事儿很快便换了个惟妙惟肖的说法传回了雪清婉耳里,说是影风影云耗费莫大的功夫苦苦找寻研究地图终于找到了藏匿万工匠的地方。 之后被门挡在外的时候影云深刻彰显了兄弟二人什么都能炸的爆破能力,千钧一发的为难之际将万工匠成功解救,挽救了大局,什么英勇神武的词儿都冒了出来。 这让雪清婉心中影风影云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深觉自己对他二人的信任没有被辜负。 她将手指间的信折起来交到莫秋手里,靠坐榻后的背垫儿上,面上颇显几分舒松轻悦。 “万工匠回了古元兵厂把那惊勾侧环的制造问题一解决,交代厂里武器产出快些,想也能如期将这批暗器送往青泽派盟。” “嗯,这下你能过个好年了。” 她瞥头一瞅,嘴角一抽,“过年的灯笼你都做好了?” 许淮闻今日不知起了什么兴致,在一旁执着他那一刃通体银白的长剑削起了苹果,削苹果就削苹果还把苹果削得上下都是三角波纹花,看着真跟个正月十五的纸卷灯笼似的精致好看。 这人正拿着灯笼苹果转在眼前,忽然一口咬了个豁口,绛唇叼着半块果肉侧眸子看她,目光清清渺渺深深淡淡。 “你那日同宫浅岚说了些什么,他肯轻而易举就告诉了你万工匠下落?” 深邃似可洞察一切的墨黑眸光里,一晃间那日那红衣人儿幽怨泛怒的荒凉眼神儿还有地上闪烁紫芒的裙子扫过眼前,她睫毛便忽地微微一动,抬目笑笑。 “宫浅岚并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清婉许了宁原半亩资源产地给他,他便肯松了口放了万工匠,给玉锦留个路子。” “是么?” 许淮闻咬着灯笼苹果眸里似乎带了些疑地望着她,空气中不知是苹果的酸味儿,还是他幽幽语气里的酸味儿,问得她有些呛鼻子。 “红的这瓣给你,愿清婉新年鸿运当头。” 啃了整整齐齐一半的苹果递向她,雪清婉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瞧着上面儿晶莹剔透的三角雕花,一阵滞愣,窗外远处传来一阵鞭炮鸣响——是箬南城的百姓在迎年了。 茗竹苑。 “莫冬才来禀告过,婉儿这么快就来了?” 雪清婉瞧着案前那男子,今日出奇地束了耳鬓边儿的半搓黑发,绑了两个金丝红绳,变了个样式的红衣上攒绣着缕缕细碎金花儿——新年衣裳? 收回眼神,她浅浅一笑,“影风影云追踪办事儿能力强,一不小心把殿下的铜门炸破救出了人,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嗬嗬,追踪能力强本宫承认,至于这炸——”旋漾的眸子里带着些趣味儿与暧昧。 “炸出了塌方和洪水差点儿三人丧命,本宫可不敢恭维。” 雪清婉烟眉外的小峰一褶,塌方洪水?怎么跟影云传报过来的不一样?想着想着眸光一点点地变暗——好啊,影云居然谎报军情? 宫浅岚轻笑,“原来婉儿不知道,那是本宫多嘴了。既然找到了万工匠,自是清婉的本事,本宫,也不会再多干涉。” 将怎么整治影云的恶狠法子在心里过了一遍,雪清婉抬眸一笑。 “多谢殿下慈悲宽容。” 宫浅岚从身后的毯子上将那小箱子放在案上,长指轻点地推了过去,而后眨了下眸子,如同碧柳在春风的吹拂下挑拨过湖面。 “这下,可以收下了?” 她点点头接过箱子,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递了过去,“殿下诚心相待,清婉也愿就此冰释前嫌,宁原西漠的这两处,还望殿下笑纳。” 宫浅岚眸光一亮,纸页上黑墨涂绘的简单地形地标图,正绘制着宁原西漠上的两处铁矿资源。 “殿下,清婉知你志于天下,若来日真将宁原收入囊中,还望能给清婉留一席余地。”雪清婉目光微垂,坐俯行礼。 倾斜的云鬓角畔一缕黑发勾勒出她清美动人的脸颊容颜,宫浅岚先静静看了她一眼,而后收过那地图,唇角扬起敞然的笑。 “哈哈,好,既然婉儿有这个心,本宫便把这图收下了。另本宫允你,真到那时,定会保玉锦一席之地。” 雪清婉一笑,坐直身子。 对面那人收了笑,轻魅目光看着她道,“本宫另外提醒你一句,与青泽派盟做生意,事事要小心些,否则万一哪日命没了,都不知是谁杀的。” 分明柔和的语气里却让雪清婉心里掠过几抹寒意——这话许淮闻也对她说过,原先只以为是因青泽派盟势力复杂不好应对,现下听宫浅岚也这样说,她不由产生几分疑虑——难道青泽派盟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怕秘密? 正想开口相问,忽一阵清甜甘爽又混合着鲜香肉味儿的风飘卷而过。 “皇兄,清婉,厨房那边儿做了好吃的,我给你们送来啦!” 花淳安一身喜庆的水红色衣裳迈着步子走上二层,手里端了个木盘上面摆着一盘鲜香饱满的饺子一盘晶莹软糯的年糕,欢喜地来到案子前将吃食放下,坐在了她身边儿。 见着花淳安目光脸上喜气轻俏的笑,她只好将心里的疑问暂且压了下去,同样笑着执过一双筷子与两人一齐品起饺子年糕来,氛围倒是欢快融洽。 “南方水货多,虾饺味道倒是更加鲜香。”一面品,雪清婉一面道。 花淳安点点头表示赞同,雪清婉又浅笑着望了望他们二人。 “再用不着三四日就是除夕了,民间走亲访友的习俗咱们也轮不上,到那日唤了淮闻,我们几个好好聚一聚便是。” “清婉说的是,那薛老都给咱们安排好了,还有过年的春联儿炮仗年货都攒齐了。” 正笑盈盈说着,花淳安又叹了口气儿,“可惜王爷不在……” “王爷围剿流寇刚回宫不久,应该还是会待几日的,不过应该能赶在上元节之前回来,到时候我们几个一齐去赏灯……” 两个姑娘家叽叽喳喳叙唠着,好品美味儿的太子殿下挑着鲜香饺子一枚一枚地吃,偶尔看眼对面那眉眼弯弯浅谈家长里短的人儿,跟他曾经印象里心思深沉精谋细算的女子颇为不同,红眸中似乎有些恍惚。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除夕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挨家挨户满门上的大红对联、福字以及姑娘家精手细剪的格式窗花,街市上从玲珑满目的年货再到各个店门大关,一切一切欢喜的氛围中,这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下年如约而至的降临。 除夕佳节,外出觅职的郎人归府,山间采茶务农的女子安休,各家各户都沉浸在难能可贵的团圆欢喜温馨中。琼华苑的侍婢侍郎都被薛老奏了假回家过年,府上就留了几个无家无户的伺候着。 至于主子们,薛老将这日傍晚的宴便设在了茗竹苑的宽敞院落中,四人两兽,未请旁人喧扰,彼此谈唠饮酒,共品佳节美食,倒显得逍遥舒畅。宴席开始,雪清婉看那几个无家可归的小侍女可怜,便让她们一同入了宴也算凑个团圆热闹。 几名小侍女万分感动,落坐在一处圆案周围,相互间也算是洽和。 “薛老,你怎的不回家?” 宫浅岚饮几杯酒饮出了几分兴致,瞧着那忙里忙外招徕饭宴的薛老,红眸一挑悠悠问道。 见平日对旁人都不多理睬的太子殿下关照,薛老深感受宠忙回个礼道,“回殿下,老奴自幼就没了家,投靠亲戚被赶了出来,只好四处流浪求学,几年前被王爷看中留到了身边,后来分到这边儿一直负责打理这苑子,早就把这儿当成家了。” “薛老真是可怜人,王爷真是慈悲为怀……” 花淳安面色有些泛红,一手在身后支棱在软毯上,一手高高地端起酒杯,“本公主敬薛老一杯,敬王爷!” 薛老哪见过平日端庄淑雅的公主这副架势,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多谢公主!” 叩完站起来便赶紧跑去准备醒酒茶。 “哎,清婉,淮闻兄,你俩不好好喝酒去哪儿!” 雪清婉面上也泛了抹淡淡柔柔的微红,但语气还算是清醒,手被许淮闻牵着,回眸一笑。 “我俩去赏赏箬南城除夕的夜景。” 淡淡柔柔的微红青玉冰洁的白皙,在暖暖灯光与薄薄夜色之下,像一朵将绽未绽的菡萏般迷离而醉人。许淮闻有一瞬间地微怔,她回过头来灿灿一笑,他便也一笑,揽着她的肩跃走。 “赏什么夜景,这大除夕的街上哪有人嘛。” 花淳安咕咕囔囔地瞪了那双璧人一眼,提溜起地上的瓷酒壶直接开罐,晕晕乎乎满脑子都是她的紫衣情郎。 两道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竹影之间,宫浅岚收回远望的目光,心觉微醉时分的女子笑起来甚是动人呵,轻轻一笑,笑里似乎有一抹不浓不烈不知是不是孤独的东西。想要驱散眼前那抹菡萏般迷离醉人的面庞,却似乎越来越清晰。 “什么啊。” 红袖一摆揉揉头摇摇手,他也没喝多少啊。 回过眸子见妹妹喝得酒里带愁,本想阻止这酒量不及水量的妹妹,但又想除夕之夜好不容易放肆一回,就由着她性子来吧。 抬眸望向藏在云里雾里的月,红唇微动开了口,“东璃澈不是赠了许淮闻一个观星台,那儿应该能观赏到箬南城中的烟火,皇兄带你去看烟火吧。” 花淳安举着酒杯咧嘴一笑,“烟火,我要看!” 宫浅岚回眸温柔地对妹妹一笑,揽着她也离开了这片宴席,走的时候她手里依然忠实地举着那酒壶。 白绪见人都走去玩儿了,不满地哼哼鼻子,灌了一大口酒,丝毫没醉的样子——森林之王的酒量可不是吹的!然后看向身边儿专注于将荤菜从盘子里挑走的金野,眉毛一挑凑了过去。 “小鹿!我最近跟花淳安学了个捉迷藏的游戏,咱俩去玩玩呗。” 闻言金野金眉一动,滴酒未进的面上依然温润如玉,“好,你别跑丢了。” “那你先找我!” 白绪直接变成了只黑白花纹小猫咪嗖地一下子蹿跑,金野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看了看白绪盘子里堆的素菜,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堆的荤菜,无奈地耸耸肩站起身,顺着小猫跑走的放向走过去。 不久后,薛老泡泡跑跑转转地把醒酒茶端了回来,等待他的是寥寥落落空荡荡的院子,就剩下角角那张圆桌子上醉的七荤八素的几个侍女,他端着茶壶拧着眉上去问情况。 “这,这人都去哪了?” 几个侍女醉的话也答不清楚,其中一个含含糊糊的说。 “他们……私……私会……看烟火……捉迷藏……猫……喵……” 猫叫?薛老嘴角一抽,把醒酒茶按次给这几个侍女分别灌了一盏,然后往旁边垫子上一座,望着桌子上一大盘肉和旁边桌子上一大盘素,干干净净动都没动,索性拌到一块吃喝起来。 寥落的老人寥落的饭,寥落的街头寥落的水。 不不不,街头不寥落,有一双璧人正你侬我侬黏黏腻腻地走在一起呢。 水里也不寥落,水光倒映的两人身影交错,风一吹更显得旖旎荡漾呢。 目光卷扫过挨家挨户或高大或矮小的门边儿上,各种喜庆吉利的手写对帘,雪清婉倚在旁边那人的怀里淡淡回忆,“北地街头的除夕夜有时会有一两个,还有乞讨的流浪汉,江南水乡富硕,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啊。” “清婉是觉得太冷清了?” 许淮闻侧目看看怀中人儿。 “不是,有你在,不冷清。” 她丝毫没有因醉意而起诳言的意思,而是很认真地对望向他。 他心中一动,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两人沿着寂静无人的水街朝前走啊走,越过几道石板桥,穿过几条深巷子,来到了视野宽阔水雾朦胧的中央水道前,依凭阑干远望对岸。 荡漾的水道边缘只结了一点细碎的小浮冰,水波一荡便裂了开来。水波之外,对岸一座座临水楼阁间闪映着扑朔的盈盈灯火,似乎是来自渺远天际的宅院里传出欢庆热闹的言语,偶尔天际一支烟火在苍穹中散开,诗情画意,美轮美奂。 这两人便好似丹青圣手笔下的精妙一点,清美婉约柔丽的碧衣女子,俊色高绝贵雅的白衣郎人,一袭水色一袭灯光,一双人,画顿时鲜活起来。 ------题外话------ 三更啦 第一百四十七章 暖夜,寒夜 从迷离烟波幻景中收回目光,雪清婉望向身旁男子弧度柔和的侧脸,又望了望他那一身绣柳白裳,轻嗔一声。 “大过年的,穿什么白的,不吉利。” 黑眸垂缀过来,轻笑。 “你赠的衣裳,穿着最是吉利。我穿着它过完这一年,那便还会穿着它过下一年,下下年。” 她眸光微羞,水袖轻掩下脸笑道,“穿这么多年衣裳早破了,清婉回去再多给你做上几身,换着穿。” 许淮闻望着她半羞的清媚微红的脸庞,在浮光掠金的波影下衬得宛若含苞的淡粉春樱,手指轻轻刮过那琼鼻,“清婉今日倒是分外地柔婉娴淑。” “清婉何时不娴熟,何时不温婉?”她挑挑眸子反问。 “执着我用过的茶盏畅饮的时候。” 雪清婉横瞪他一眼,“那分明是我的茶盏,要说不娴淑温婉的,应当是你,强盗。” “没错,我就是强盗。” 幽旋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厚的深邃与魔力,话音刚落,一股紫蔲与天竺葵的清香便扑面而来,很柔,很轻,很久…… 就在这一刻,子夜打更声起,新一年第一天的子时如约而至。 漫天烟火,齐齐绽放,炫亮的溢彩,澄明的流光,旋起,炸裂,又自浩瀚无垠的夜空垂坠,照映在两人的相近无距的面庞上。 浩水,渺月,薄雾,灯火,烟花,一吻。 吻止,他望着她,深情款款。 “清婉,清婉,你可知,你是淮闻短暂平生最浩然盛大的相遇,最汜博恢弘的重逢。” 闻言,她心如瀚海,涌动不息。 两两相望,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琼华苑东北角,观星台。 “明月几时有,把,把酒问青天——” “一年将,将近夜,万里未归人!王爷……” 宫浅岚一手揽着醉的稀里哗啦还举着酒壶对月高歌思情倾泻的淳安,一手无奈地拭去她的相思泪。 终于喊了好几首诗歌后,这人儿再也支撑不住,酒壶朝地上一放,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他看着怀里娇弱无力脸上酡红两片的妹妹,轻笑一声。 “烟花还没放出来就没人声儿了,哎呀,睡吧睡吧。” 命莫冬拿来个厚毯子,他将花淳安轻轻放在毯子上,红裳一洒在旁边席地而坐,静静望向夜空。 身边只有花淳安呼哧呼哧睡得正香的呼吸声,近乎独身的静谧中,他柔魅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些幽深的光束,光影攒动着久年尘封的往昔,伴随着一些疼痛。 唇角却依然勾起一抹笑,不似白日的造作,而是有些苍凉凄苦的笑,于世无奈的笑。 打更声终于响起,眼前的长空忽然闪过万束灼灼明光,在他的红眸前穿涌而过,潇潇洒洒满布了整个视线。 光影点点,如从天洒落的金絮,落在全城的每个角落,几片近的似乎落在了他眼前。 “又过了一年。” 他的语味那么淡,就好似这一年年于他而言根本像翻日历那么简单。 “又过了一年……” 这次的语味沉了些重了些,带着些颤抖,裹藏些酸楚。 这些飘散而落的金絮,让他想起那永昼皇城的镶金大殿,一座座金贵的楼,一个个掌权的人,一张张令人烦扰的脸,一桩桩令人痛苦的事。 痛苦的事。 忽然间,寒冷如冰的高耸雪山,鲜血淋漓的砍伐杀戮,一双双惊悚骇人的异色眼瞳,凌厉如刀的狠语言辞,闪过脑海。 手指捂住泛着微痛的胸口,眼神被一缕很近的金絮迷花,很难再看清现实。 “主人!” 谷莫冬见状立刻从旁边的暗处飞身而出,伸臂扶住了宫浅岚,平日冰冷的眉眼里此时正被担心填满。 侧眸看向眼前的人,莫冬的出现,似乎更让他无法从那些萦绕的往事中抽身,他蹙眉伸手一推,手扶着太阳穴。 “本宫无事,你下去。” 莫冬张了张嘴还想说话,但终究咽了下去,行了个礼,目光心疼地望了主子一眼,咬牙闪身匿起。 宫浅岚揉着鬓边,执起花淳安未喝尽的酒壶,一饮,热酒烧喉又灼心,但这一饮,他终于从记忆的海洋里脱了身。 眼前不再是模模糊糊支离破碎的回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柔光魅影,一抹紫裳袅娜地舞动在竹篁之间,身姿窈窕,眉目如画。 “呵……” 他轻笑一声,躺倒在绒毯上。 勉为其难地,看这个女人跳舞,也比回忆那些事儿要舒服得多。 她这会子应该在水巷街头跟许淮闻卿卿我我吧? 月夜下,观台上,唇角,始终浮着笑。 有一种情,毫无察觉地埋藏,悄无声息地滋长,当你察觉到它的存在时,却发现再也无法根除。 这夜,热闹且宁静,欢愉且哀伤,不过是月下人各有所思,浮生客各有所念。 天明,便过了。 翌日傍晚,皇城。 要说这帝王每日早朝,从腊月二十六便放了假,各个臣子无需上朝上折,只用在府里准备过年诸事,置办年货走亲访友等等,直到大年初一傍晚之时会在宫中悦诚大殿内设一场宴席。 除夕傍晚的宴席是宫人皇戚须来的,初一的这场则是宴请各个朝臣,不谈国事,只饮美酒看佳人。宴上还有文臣们专门儿备下的助兴娱乐活动,譬如对诗做词,击鼓传花等等,辛劳一年的臣子们得这半刻逍遥,可尽情享受。 酒过三巡,娱乐活动也做完了,这朦胧醉意中,不知是哪个臣子提起了立太子一事儿,引得寒阙王微怒,圣上也不悦,任是再醉的臣子在天子之威下也不敢妄言,一个个垂头噤声等圣上发话。 东璃容皓庄肃的眉微微皱起,执掌天下的手里摇晃着一支酒杯,醇红的葡萄酒在里面悠悠晃晃,似乎在昭示他震怒的心。 “年节甫过,朕本想今日同诸位爱卿好好聚聚不谈朝事儿,既然兴致被坏,那便散宴罢。” 龙袍一挥,宣太监清宴。 诸臣子一齐起身跪叩,虽然有些是身子晃晃荡荡着叩首的。 “臣等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慢着——” 浩然如山的声音一启,群臣颤抖,生怕陛下之怒牵连到自己。 高座金椅上那人手指一点,“寒阙王留下,其余人——散。” ------题外话------ 写了这么久,知道追这部书的人不多,但依然想兢兢业业写下去,第一部书,想尽自己所能把每一个角色描绘好,会因为他们笑而欢喜,因为他们悲伤而泪目。不论怎样,会坚持下去,希望陪伴这部书的人能一直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朕许你那位子 正俯身于地,紫裳玉冕的东璃澈心中一震。 父皇因朝臣提及立太子一事而生怒,又命他留下,恐怕会是难过的一关啊。 眉梢只是敛了一瞬便松了开,他深吸了口气,对父皇深叩一首,磁性悠浩的声音似乎毫无心虚畏惧之意。 “儿臣遵旨。” 听陛下要留的人是寒阙王而不是自己时,众臣皆吁了口气,不过又有不少站在寒阙王身后的臣子,心怀担忧望了眼他,其中便包括昭阳陇和张呈远,彼此对视一眼叹了声气儿,不过听王爷语气稳扎亢厚,想来应当是有把握的,便只好跟随诸臣退了下去。 宴席很快散了干净,东璃容皓金袖一挥,示意东璃澈跟他走。 悦诚大殿后门外,一老一少一父一子一皇一王,并身走在汉白玉铺就的道路上。地面潮湿微润,是前些日子落雪消融留下的痕迹,两侧红梅正绽得艳丽,一朵朵点缀在清冷寒夜里,衬出些幽娆华美。 听从陛下吩咐,没有仪仗随侍,只有前面掌灯的御用太监,和两名御林顶顶高手远远跟随在前后。 东璃澈垂目跟随在父皇身旁,悄无声息地扫视着父皇的形态与动作有没有什么异样,东璃容皓背手而行,酒饮似乎没给这名久御四海的陛下留下什么醉意,但父皇久久未开口,让他不由有些悬心。 两人安静地沿着梅花道行步一阵,东璃容皓放慢了些步子,东璃澈也随之放慢了些,心也悬得有些高。 幽邃的声音将这份宁静驱散。 “澈儿,今日宴上那群老家伙又谈及立太子一事,你怎么看?” 东璃澈湖蓝的眸中微微一凛,转而拂袖行礼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诸位臣子屡次提及此事,一是为国之夯基稳实而思,若立下太子,则可震慑诸皇子以及各方不安分之势力,稳固君心民心;二是替父皇着想,立下太子可为父皇分忧解劳。” 前面掌灯的太监听到此话立刻暗道一声不好,一向精明的寒阙王怎么能在这时候表现出支持立太子的态度呢?人人都知道臣子提及立太子一事是为立寒阙王,圣上也是因此而怒,王爷怎么要往刀口上撞? 果然,听罢东璃澈一眼,东璃容皓的眸光在黑夜中瞬时如同奔涛的潮海,怒海涌动,墨眉微拧,似乎即将淹没整个岸陆。 波澜起伏的海水前,东璃澈依然平静镇定,继续开口。 “但儿臣以为,诸臣子出发点是好,但若早立太子,虽说能暂时震慑稳定诸皇子和各方势力,但高处不胜寒,时间久了这太子位上的人很可能成为诸人眼中钉,针对事小,引发动乱事大,若严重起来处理不好,或会如前朝太宴皇帝那般,嫡庶相争两败俱伤,皇室家族枝残叶落。” 东璃容皓海涛汹涌的眸子似乎安和了一些,“嗯,还有呢?” “回父皇,再则父皇制世御政之道驾海擎天,这才使洛梵国的国政廉正清明,百姓安定富硕。父皇春秋正盛益气勃发,替父皇分忧?儿臣与皇兄皇弟们现在照样可以伏于父皇膝畔替父皇分忧,何必听臣子之言这么早立太子?岂不泯了父皇威风?” “哈哈哈哈哈哈哈”,东璃容皓敞怀而笑,拍着东璃澈的肩膀道,“澈儿还真是会说话得很哪。” 东璃澈唇角随父皇一笑而轻轻扬起,颔首道,“儿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好,好。朕有你这么个能力强又会讨喜的皇子,也算是欢心了。” 东璃澈回以礼貌之笑,“多谢父皇夸赞。” 抬目见父皇眸中脸上再无烦扰怒色,他总算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算是躲过一劫。 前面儿那御用太监也松了口气,松完气后又不由在心里对王爷赞叹。方才王爷兵行险招,先利后弊,既避免了陛下处罚那些提及立太子的臣子,又盛赞陛下莫立太子,消除了陛下对他的疑心,确实是高明啊。 氛围缓和下来,两人继续沿着梅花小道前行,在一处拐角,东璃澈止住了脚步,朝东璃容皓单膝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明。” 东璃容皓微微挑眉,等待着他的话。 “回禀父皇,儿臣与永昼国公主花淳安相互倾心,请父皇允准半年后儿臣与之联姻,亲赴永昼国求娶。” 东璃澈伏身颔首,借这个机会提出此事。谈及花淳安时,心头微微涌漾。 听了他的话,东璃容皓眉梢动了动,心中倒有几分欢喜。几月前永昼国的国君便来过信,说想成就公主花淳安与澈儿这一对姻缘,他也早就希望澈儿能与永昼国这位公主联姻,但对澈儿提及时却总被避讳了过去。 如今看来,应当是在琼华苑待久了产生了感情,果然年轻人都是这样口不由心的。 “哈哈,这是好事儿,既然两情相悦,若澈儿能娶得永昼国公主也是洛梵与永昼国间交好的一道桥梁,甚好,甚好。” “儿臣——谢过父皇!” 淡淡的笑意绽放在东璃澈唇边,浓浓的喜意镌刻在他心上。 东璃容皓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隐约看到父皇那双海夜之眸里闪过几抹不同寻常的光。两人在一旁的亭子中坐下,东璃容皓语气带着些深意开了口。 “澈儿,朕的诸皇子中,属你品性最佳又年轻有为,朕对你的期许,可不止是一个寒阙王的名讳。” 他目带惊讶地慌忙跪下声色仓促,“儿臣惶恐——” 东璃容皓笑笑,“没什么惶恐的,有能力者称天下。等你成婚后,朕,许你那个位子。” 几抹深暗的光掠过东璃澈的眸底,他深叩一首,语气坚定又不失分寸地有些颤缩。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微垂的长睫下,那双幽蓝的眼睛中,带着抹满意的色泽。 皇宫中的景定下,琼华苑的酒也早都醒了。 早晨时候,醉了一夜的薛老开始动用侍女们四处找人,华宸苑的那俩很安生的用着早膳,观星台找到了俩睡感冒的,屋顶上找到了金发蓝眼睛下不来的,这个屋顶旁边的树上找到了个翘着二郎腿睡得正香的。 熬了驱寒药煮了醒酒汤,好不容易搭个梯子把屋顶上那个接下来,树上那个张猫耳朵的还不愿意下来,冲他发出一声河东狮吼。 这一吼把薛老给吼委屈了,目光愁苦地望着天。 “真是群不让人省心的主子,王爷您可快些回来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拜年 两日后,初三传来消息,寒阙王告离皇城,踏上了谪返箬南的路。 这消息传过来,正在床榻上因为过度饮酒夜睡高台而病得不可开交的花淳安,迷迷离离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服药两日却不见好的病霎时间好了大半,欢喜地在闺房里舞起了剑来。 宫浅岚因服了许淮闻亲开的方子加上体质好,一日前病就痊愈了,看着脸烧红的妹妹在屋里张牙舞爪实在无奈,哄着她要趁寒阙王回来前把病养好,她这才肯乖乖喝药。 正月微寒的空气里,雪清婉和许淮闻的关系似乎随着年节更替,又或许是岸畔一吻,更贴近了一重。今日闲来无事便在茶室内奏琴和弹了一曲庆年曲——《年岁》,欢愉的曲调中比起先前更添了丝灵魂契合。 这让阿玲和白绪可是兴奋,都觉得除夕夜这二人出苑去做了些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儿。 不过,寒阙王回程的消息传来时,两人相视一眼,雪清婉的目光里泛了些迷雾与不解。 “原想剿除流寇大功过后,圣上会立东璃澈为太子的,怎么他这么快就返程了?” 许淮闻将瑶筝昼渺碎放在一旁,渲黑的眸光亦是光影流攒,微微思索后说道,“或许是他父皇觉察到了什么,东璃澈想暂时以退为进。不论怎么说,洛梵国太子这位子落不到别人身上。” 她凝目点点头,“说的是。何况他与淳安已经定下婚约,此番若禀告给了圣上,他的地位势必更加稳固。或许圣上想等他成婚后再立太子。” “对了,有件事——”许淮闻侧过头看向她,眸光里多了几分认真。 “东璃澈在王府面见了你舅父和那个提刑官,还联系了我新派遣去皇城的暗卫。” 雪清婉微敛的目中清光一闪,涌出几分暗淡,“这样看来,他应该是都知道了。” 这样看来,东璃澈确实如她所料地与昭阳陇跟张呈远达成了同盟;这样看来,她上次在皇城中的小动作已经暴露地一览无遗。 许淮闻伸手抚抚她的鬓发,目光轻柔又带一丝担心,“警惕心一产生,澈很可能会笼着林家,你会不好下手的。” 她处变不惊地端坐着望了眼他,勾起一抹笑意,“无事无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此看来你是有对策了。”许淮闻见状淡淡一笑,收回那一丝担心的目光。 她垂下眸子,暗道——哪有什么对策,好好巴结王爷,好好赚钱经商,好好造兵器,匍匐前进伺机行动。 瞥了眼前面儿梅花几上那张订单票子,大大的二百两黄金数额写在上面,又暗暗一笑——两批兵器二百两,青泽派盟的钱真好赚啊真好赚。 这时候,决明闪身进来禀告,“主人,有人求见。” 许淮闻正垂目打量着身旁暗暗偷笑的女子,淡淡道,“嗯,什么人?” “说是两年前主人救济过的梁县灾民,后来定居在了箬南城,想着初三给主人拜个年。” 他长眉一挑,“拜年?让他们进来吧。” 雪清婉抬眸看过来,露出一抹浅浅梨笑,拍拍许淮闻的肩膀道,“住进来几个月也没见人来拜访你,大过年的来拜访,莫不是想沾沾厚德载物安公子的喜气?” “指不定。”许淮闻不以为意地回以一笑,浓黑的眸子间闪着淡淡翡翠粼光。 少顷,在决明的指引下,四个粗衣布衫的中年男女从茶室外走了进来,衣着虽简扑但却很干净,看见一袭翠裳仙姿夺人的许淮闻后,眼神一亮,恭彬有礼地在他身前跪下,行了大礼。 “草民赵胜,携兄长、发妻拜见安公子!给安公子新岁拜安!”其中一个短胡子国字脸的男人微微仰起头看着许淮闻,目光里满是感激真诚。 身边儿一个跟他七分像的尖脸男人同样满脸谢意,“安公子慈悲为怀救济苍生,草民四人深得庇佑,这才过上了现在吃饱穿暖的日子。公子善举,将来必有好报!” 扫视过这两男两女言辞中满载的感怀谢意,倒真让人挺感动的,雪清婉侧目瞧了眼身边儿那人,心想相处这么久,若是不提,倒都忘了他是世人眼中四处周访扶贫救济出谋划策的活菩萨安公子。 这样想着,心里莫名暖暖的。 许淮闻望着眼前这几个在他记忆中没留下太多印象的布衣百姓,没有表现出来不熟识,起身上前一步将他们一个个分别扶了起来,一向高雅清淡的面上浮着和煦而亲切的淡笑。 “各位快请起。救人济世是我心所向,无需这般感激。叔伯姨娘们有心了专门来苑上贺年,决明,快去端壶上好的‘春南锦’给叔姨们去去寒。” 说着,斜目扫了眼决明示意。 “是。”决明拱手而退。 四人见许淮闻这般温厚有礼,唤的又这样亲切,顿时间一个个对他的崇拜感激达到了顶峰,一个妇女将手臂上挎得篮子递上去,脸上堆叠的笑倒颇有些姨娘的慈爱之风。 “公子,这是草民家给您备的一点儿薄礼,鸡蛋鹅蛋都有,公子笑纳啊。” 另一名妇女递上去了一个包袱,“公子,这是草民家产出的几匹好布,您别嫌弃,收下做做衣裳啊。” 不一会儿许淮闻的怀里便被塞满了,雪清婉见状扑哧一笑,起身上前去替他分担了些,刚接过那一筐鸡蛋,倒觉得真是沉,一下子垂坠到地面上,还好没摔碎。 “清婉,叔姨们给的这些东西便先放这儿吧,随我去给叔姨们写幅对联儿。”许淮闻将手里那两个大红包袱放到地上,轻笑道。 雪清婉点点头,将鸡蛋筐也放到了地上,一行人朝正厅走去。 正厅的案子上摆了几块先前写对联生下的红纸,许淮闻坐下身子执起毛笔,雪清婉在一旁替他研墨,那四人在前面儿恭礼地候着不靠近。 墨水殷纸,广袖挥洒间,两联带一横批已写好,不过当雪清婉望向那纸上的字时,目光霎时间如同一道雷电闪过般,震惊又带着几分颤抖地望向许淮闻。 许淮闻侧过眸子春风一笑示意她不要张口,然后将对联叠好放入一个纸袋中,笑着递上去。 第一百五十章 义王再出手 一个妇人笑盈盈的接过纸袋,“哎呀公子真是好心肠,还给咱们写春联。” “姨娘过赞了,我写的这幅对联,是积福联,请各位等回去张贴时再打开,不然会坏了福气。” 几人连忙笑着点头答应,这时候决明正好奉来了茶水,是新斟上好的春南锦。四人一面品茶一面连声赞叹,又跟许淮闻相互叙唠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请辞离开。 期间决明并未给雪清婉奉茶,她一直待在角落的座上,眸光暗含凛冽,望着许淮闻他们相互攀谈的样子,一言不发。 待几人终于走后,她才上前一步,烟眉蹙成两团,牵着许淮闻的袖子问道,“淮闻,你写的那对联……究竟是何意?” 许淮闻收起了脸上和煦亲切的笑意,转而覆上一层寒凉薄冰,牵过雪清婉的手看向她,“走,跟我去看看他们送的好东西。” 她还未开口便被许淮闻牵到了茶室,只见他俯下身子掀开放鸡蛋的篮子上的布。 她原以为里面装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那嫩肤色的椭圆球——确实是一颗颗鸡蛋啊。 微微抬眸,表示有些不解。 许淮闻看着摆放整齐的鸡蛋冷笑一声,从决明手里接过他的佩剑,一手将雪清婉护在身后,一手执剑从鸡蛋筐里将一枚鸡蛋挑到空中。 剑前划,银光闪。 雪清婉本还担心鸡蛋溅出来的芯儿会把茶室染脏,却不料鸡蛋壳破碎的瞬间—— 三道黑芒兀地迸发而出!是三枚飞镖! 惊愕万分之下,只听三声—— 砰!咣!飒! 一枚将梅花几上的茶壶击成碎片。 一枚插入左墙上山鸟鸣池图画上,留下一个深坑。 最后一枚则扫过许淮闻的翠青衣袂落在地上,被划破的衣袂周围渐渐变黑,布块溶解,丝缕脱落。 长剑在衣袂上又是一划,那部分被飞镖划过的黑黢布块便落于地面,渐渐稀释成一团看不清原状的黑色结块。 被许淮闻护在身后的雪清婉从那黑色结块上收回目光,眉梢紧蹙地看着那一筐外表圆润的鸡蛋,眼上落了一重寒霜,手指紧紧捏着许淮闻的袖子。 “这飞镖上竟还沾了碎骨散,还真是够毒。” 望着地上那黑色凝团,许淮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回手收起长剑。 幸好他未曾穿雪清婉赠的那件衣裳,否则要心疼死了。 “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你明明帮了他们那么多啊。” 雪清婉声音有些颤抖地上前一步,微微闪烁的眸光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若他们真是我救济的人,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区区平民百姓,又怎会使出这样阴险的招式加害于我?” 他挥袖示意决明将这筐鸡蛋提走,回目望向雪清婉,严冷而认真。 “还记得那场月夜暗杀,还有四盘山上的秋蚊之毒么?” 心猛地一寒,想起那夜水光月色中戴着面具攻击他们那叶小船的黑衣人,以及中秋蚊之毒后病倒在床时他的痛苦神色。 “伽蓝国的人又动手了?” 许淮闻沉叹一声,声色凝重,“前些日子我收到义王许听白与荒蛮寒野有通信的消息,决明派去暗中调查的人不慎被发现,被尽数灭口了。我原本想着打草惊了蛇暂时按兵不动,没想到他先出手了。” “看来你的行踪举止尽数掌握在许听白手里。” 她踱起步子,望向梅花几上茶壶的碎片,担忧地望向他。 “你是怎么察觉出来那几个百姓有问题的?” “看他们眼生,贸然上门,鸡蛋的重量。” 他简略地说了几点,她微微思忖后会了意。 许淮闻救济帮助过的人不在少数,不可能每个人都记下来,而这四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前来拜访。但既然四人说他们定居在箬南城,那为何早不来,偏偏趁着年节时来?岂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况且设若他们真是诚心来祝年的,那一提鸡蛋的重量,她试了试很难提得动,那妇人却轻轻松松便拎了起来,这根本不是寻常妇人能做到的,足见其不可能是普通百姓,甚至可能是男扮女装。 哪有那么重的鸡蛋,除非里面是石头。 她这一下子便彻底想通了,走到许淮闻眼前,抬眸看向他,“所以你给他们准备了那样一副对联?决明给他们的那壶茶水是换过的?” 面前男子伸指轻掠过她额角一缕细发,淡淡的笑里攒着淡淡的寒,“是,春南锦,决明换成了百草枯。” 她目露恍然,“难怪决明未曾给我奉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幸好许淮闻跟决明反应快,要不然她跟许淮闻都将变成飞镖的毒下亡魂。 许淮闻迈步走到那两个布包袱面前,手中银剑轻轻挑开那包袱,里面摆放着上好的手工绸锦织布,不过当银剑触碰到那布时,剑尖开始发黑变色。 “把汞珠缝制到锦绸里,手段真高明啊。” 睨过那抹黑,剑体一收,不久,剑尖的黑色转而消逝。 注视着那剑尖的变化,又听他言“汞珠”,雪清婉眉眼一皱,拂袖轻捂过鼻子,走到他身侧。 “许听白这次下手这么狠,是想致你于死地的。事情未成,他不会善罢甘休。” “呵”,许淮闻回眸望向她,高渺深邃的眸光中带着一抹她从未见过的凌威与严冰。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箬南某幽黑巷角。 地上堆放着几件粗布平民的衣裳,还有一束黑色的长假发,阴暗的余光下照射出通体黑衣的三男一女。 “哼,我还当是多难应付的人,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去了,这个安淮闻真是空有其表。” 女子斜倚在墙上,妖娆的身姿分外诱人,轻轻抚过自己涂了红蔻指甲,冷嘲地将那装着对联的纸袋丢到一旁。 由于他们几人受雇而来,并不知道许淮闻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安淮闻”。 “义王殿下让咱们办的人,还是不容小觑。”其中一个男人冷漠地捡起那纸袋子。 另一个男人手里拿了壶酥桃酿——从琼华苑里顺出来的,饮了一口抹抹嘴道,“有什么不容小觑的,估计现在已经死在我的毒镖下了。” 倚墙的女子侧过脸瞅了瞅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挑挑眉,“喂,话唠袁,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从出了琼华苑就没说过话?” 话唠袁却好像没听到似的,怔怔地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拿酥桃酿的男人不耐烦的上前掀过话唠袁的肩膀,“莹姐跟你说话呢!没长耳朵?” 但当他用手扯着话唠袁转过身时,忽然怔住了。 只见话唠袁面目僵硬,痛苦地捂住胸口,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袁,你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对联 莹姐顺着执桃花酿男人的手看过去,俏眉一皱,妖娆的眼神陡然冰冷。 被扼住肩膀的话唠袁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砰。” 他的身体脱离那只手的遏制,陡然倒地,灰色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弥漫到空气之中。那身体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而后动作猛地一停止,没了一丝声响。 “啪嗒!” 装着桃花酿的精致瓷瓶应声而碎,溅落一地浓郁的酒香。不过这时那名遏肩男子丝毫心疼不起来这瓶琼华苑中名贵难求的桃花酿,而是眼神有些恐惧地瞧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话唠袁,躬下身子伸手去探话唠袁的颈脉。 “死……死了……” 他收回手,声音颤抖,方才以为任务顺利完成的宽泛自傲全然消失,而是满心后怕,缓缓转过头看向莹姐。 莹姐拧着眉,微微朝前走过来,另一名拿着对联袋的男人也皱着眉走近过来。 猩红的鲜血在幽黑的小巷子里显得格外刺眼,地上倒着的话唠袁两眼突出,面目狰狞痛苦地望着天,手紧紧地扼在喉部,血液顺着青紫的下巴一滴滴流下,逐渐凝固。 三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神色里充斥着惊疑与严肃。 莹姐蹲下身,红蔻长指落在话唠袁嘴角的鲜血上,轻轻一沾后放到鼻下轻嗅,眼神猛然间一惊狠。 这时,给话唠袁探脉搏的男子忽然感觉胸腔里发出一阵灼痛,鼻息仿佛骤然被熏浓的焦烟糊住,吸不进去空气,腹部也同样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够莹姐,又看了眼地上面色狰狞的尸体,目光里满含恐惧,想要说话却同样说不出来。 “是百草枯。老袁怎么会中百草枯的毒……难道是在琼华苑中的?他察觉到了……”莹姐正端详着手指头上的那抹鲜红细细斟酌着,忽然察觉到了旁边状况不对,转过头看向那男子,瞳孔骤缩。 “老连!你,你怎么了!” 她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老连,伸出手指准备封住他的穴道,不过似乎已经晚了,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胸口时,一口鲜红的血从老连嘴里咳呛而出,老连头一歪,闭了气。 莹姐双手还扶着老连的肩,几滴血溅到了她脸上,同伴的相继咽气,让她那原本美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这时最后剩下的那名男子也忽然跪地,扶住自己的胸口。 “郭雄!” 莹姐手一撒,唰地一下跃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后背上重重地点了几下,封了他的穴位,然后感觉自己胸腔中也开始隐隐发痛,神色一冷,低头封了自己的穴位。 穴位一封,百草枯的毒素便被封存在了一小段经络里,不至于在短时间毒散全身而亡。她缓缓运转气息将胸口中淤积的这团毒素挪移到手臂上,纤白的手臂顿时发出黑紫色。 然后她从盘束的头发上取下一枚锋利的簪子,朝那团黑紫色刺去,排出毒血,又以同样的方法帮郭雄将毒排了出来。 不过郭雄发作的比她早,肺部残留了一部分的毒无法排出,导致他虚弱地瘫倒在地上,气若游丝,浑身使不上劲。 莹姐坐在他旁边,扯了段老连的衣裳将手臂简单包扎了一下,靠在墙上。放出去的血液有些多,这让她的身体冒着冷汗,眼神有些发晕,意识也有些散。 缓了一会儿,脑子才有了些许思考能力。看向地面上横竖倒着死的半死的三人,心中直蹭蹭地冒寒。 他们四人身中短效致命剧毒百草枯,是上了许淮闻的道了!他们自认为隐藏的那么好却还是暴露了,果然,义王要对付的人不是好对付的。 自认为一向心狠蛇蝎的她,眼睁睁地瞧着相处多年的两人相继死在自己面前,另一个半死不活地瘫在那儿,心中悲愤却又无可奈何,是她失算低估许淮闻害了他们,只能靠着墙默默流眼泪。 泪眼模糊中,她一晃间看见了地上许淮闻送他们的对联纸袋,伸出手拿过来将纸袋打开来,掏出那对联。 只见喜庆红艳的两张对联纸上,写着清苍遒劲的墨色端字: 上联:伪良民献邪物不祥不义 下联:伍奸人行恶事自毙自焚 横批:咎由自取 她捏着对联手指用力将纸张撕碎,力度过大让她手臂上的伤口渗出血来。红艳的纸张像灼热的火炬一般,将莹姐的眼神燃的通红,通红的眼神里带着愤恨,咬牙切齿暗暗念道。 “该死的安淮闻,居然敢耍我们。你且等着!” 愤怒的语意凝动在安静的小巷子里,她站起身来,人影一闪,将郭雄搀扶起来安顿到了比邻的客栈里,去药房抓了些清解毒性的药给他喂了进去。 然后她又回到小巷捞起老袁的尸体,不久后又回来捞走了老连的尸体,在屋顶跃动间,来到中央水道旁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 望着水中逐渐沉下去的两抹血色,莹姐眼神里带着悲伤以及坚硬的冰冷。仰头对着长空吹了声口哨,一只墨绿鲜亮毛色的鹰隼旋天而降在她肩膀上。 她从头上抽出簪子挑掉了鹰隼右腹部的两片迥异的墨金色羽毛,接着双手一挥将鹰隼放回到了天空中。 一声鹰唳悠扬地旋响在天空中,伴随着声音,墨绿色的羽翅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天际。 华宸苑的茶室中,莫秋已经将那包含了汞珠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清除了出去,又将毒镖在茶室里留下的毒痕清消了干净,这时决明自苑外而归,回来向许淮闻复述了莹姐一行人的行动。 雪清婉坐在他身边,听决明一言,目中担忧之色未解,清眉微微卷着,手里牵着许淮闻的袖子。 “活了两个?” 许淮闻换了身墨黑金线团云纹的衣裳,面色严肃,高雅清尊的气质间带着几分庄严与淡淡的凌冽。 “主人,属下在郭氏的药中下了毒,他此时已经气绝身亡了。” 决明回复道。 许淮闻点点头,“嗯,留一个回话的,就够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偃旗息鼓 听着决明说到那只墨绿色鹰隼,雪清婉眸光轻轻攒闪,想到大陆西北伽蓝之地有不少饲养鹰群来传话报信的富贵人家,鹰隼气力大、飞程高、速度快且不易被捕获,成了远程传信的优选。 人们通过鹰隼身上不同颜色羽毛的数量变化来传递简单的“是”或“否”等讯息,虽然能传递的信息量有限,但是却最不容易被旁人觉察到其中的意思。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许淮闻,许淮闻墨眸轻拢,似乎对她的了解之广泛有几分感赞,微微点头。 “清婉说得没错,伽蓝国中一部分人确实存在这样的习惯。那女子拔除了两根金色羽毛,或许就是指他们刺杀我的行动失败,并反被我将了一军。” 雪清婉的手指依然轻轻牵着许淮闻的袖口,眉目里带着些冬日清雪般的凝重,望着他,“此番还是你谨慎,躲过一道。义王远在伽蓝国中,却依然时刻盯着你,可见你在他眼里就是一根非拔不可的钉子。” 他望着黑袖上她纤白的指,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而后收回眼神看向屋外,清渺的眸中闪过几抹回忆,“当年我离开伽蓝的时候,许听白不过一个刚满月的孩童,我还亲访贵妃宫中抱过这个皇弟。” 接着,回忆之色陡敛,倾绝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般的笑意。 “世事无常,当年的孩子在深宫熏陶下早不似往昔,既然他执着想绝我这个失踪了十多年皇兄的命,那我——也毋需再同他客气。” 他握着雪清婉的手,微微一紧,又缓缓放松。 她看向他淡漠中透着寒凉的侧脸,心中落了一重薄薄的霜。 浮世周折,那些众人艳羡的华尘中是藏不尽的罪恶,富贵权门的她尚且被命运玩弄无家可归,身上流着皇室血脉的许淮闻、还有东璃澈他们,身上只会背负着更为沉重的包袱,眼前只会面临更惨烈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 想到这儿,她有些心疼,便不由自主便靠近了他。 檀唇轻轻挨下他的唇边,又收了回来。 抬目似乎忘了决明也在场,脸便微微一红,侧倚在了许淮闻肩上。而前面的决明只是低着头,并未有任何回应。 许淮闻似乎因这忽然而至的一吻有些恍神,垂目,便看见雪清婉泛着浅红的颊,以及那双涟波清转的澈眸中,正闪映着有些无奈的叹息。 手抚了抚她的发,声音也随着指尖温柔的抚摸而轻柔了下来。 “在这条路上,便要渡这条路该渡的难,我们在彼此身边就好。” 倚在他肩头的雪清婉点点头,没有回应。 他又看向决明,“决明,你传话给伽蓝那边……” “遵命,主人。” 伴随着决明的离去,微风静静浮荡,茶室前的折卷门被合了起来,许淮闻将雪清婉揽到了怀中,私密低语间,裹藏着流转的情。 数日之后,伽蓝国的京都便掀起了一阵浩浩荡荡的风波。 先是民间流传出了义王府上每逢夜间便传出男子惨叫的诡异轶闻,传得风风雨雨让百姓们不由以为义王年纪轻轻便有些不为人知的嗜好,这让义王在一向注重礼佛之法的伽蓝国顿时声望大跌。 而在朝廷上,一向不睦的千华王和忠赤王居然齐刷刷将矛头对准了义王许听白,在国君面前挑明义王行为不端且与北地荒蛮寒野似有勾结,国君闻言震怒将义王在府上禁足。 这边,民间又不知道从哪传出了义王针对诸国间行善施德的安淮闻公子,屡次刺杀不爽,这更是燃起了百姓们的愤怒之心,都觉得义王嫉贤妒能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时间民望低到极点。 义王府。 藏蓝裘袍的少年缄默地坐在案前,听着眼前的男子半遮半掩地将民间的流言通报过来,面色平寂。 “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男子眼眶下面有沉沉的黑眼圈,想来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已经好几个晚上没休息好了。 少年不似男子憔悴,脸上没有畏惧或愤怒的低沉之色,而是带着几分坦然,深黑凝动的墨瞳与略显稚嫩的脸庞不甚相符。 “是本王低估他在京都的势力了。” 他忽然露出一笑。 男子似有不解,眉目里带着几分焦虑,“殿下莫非还想着处置你那失踪的皇兄?现下咱们境况危机,殿下还是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吧……” 说着,男子看了看许听白脸上坦然的笑,忽然一愣,然后顿觉自己低估了主子。 “殿下……是在试探?” 许听白没有回应,却收了笑,长长的睫毛微眨,在那张俊秀白皙的脸上很好看。 男子瞬间领悟,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松泛起来,难怪主子就算被陛下禁了足却一点儿也不见焦急,原来都是主子盘算好的。 “这人离京多年,如今种种,证明他在京都势力仍非同小可。本王就算急于刺杀他,但人远在天边儿又有暗卫保护,也不是那么容易刺杀成功的。传令下去,让郑莹那边儿收手即刻回来。本王要等皇兄哥哥来到伽蓝国,再慢慢陪他玩儿。” 男子点点头退了下去,许听白站起身从侧门走到了院中,那只墨绿羽毛的鹰隼正安详地立在一棵树的枝头,见许听白出来,欢喜地扑闪扑闪翅膀落到了他肩上。 许听白摸了摸它莹绿柔顺的羽毛,浅红的唇角轻轻的笑。 于是,义王的行动暂时偃旗息鼓。 洛梵国这边,莹姐自从见到客栈中郭雄躺在床上僵冷的尸体后,便怒不可遏整日磨刀,就等义王命令冲到琼华苑去宰了许淮闻这个混蛋。 谁料义王却传来了让她收手回伽蓝的消息,她自是一万个不愿意,但义王传话答应给她一百两抚恤黄金,她这才忿忿不平地踏上了返回伽蓝国的道路。 洛梵国中北部,东璃澈也正在返回箬南城的道路上,只不过奔袭途中,他经过了香簌城,于是就顺便去林府走了一趟。 林府由于受到财政大臣一案影响,圣上私下遏制其商业发展,如今盈利日趋减少,愈显颓态,把林枫愁白了好几束头发。见寒阙王亲自躬访,那当然是喜不自胜,立刻携妻儿在宴厅盛情款待了一番。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确实糊涂 柳春琅这边儿,这一个多月过的可是又愁又愤又郁又无奈。 去年十一月份儿她派人暗中观察琼华苑雪清婉那边儿的动向,然后发现陶倩跟自己目的相同,都是想整死雪清婉,便把这事儿寄托在了陶倩身上,整夜整夜做美梦,梦见雪清婉给自己的女儿偿命,喜滋滋地醒过来。 结果呢,接过就是传来了箬南城南狱被一把火烧精光、陶家被血洗,连个活口都没留下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来,她吓得赶紧把派去监视琼华苑的人撤了回来,又是整夜整夜做恶梦,梦见雪清婉找上门来把林家屠杀地满府都是尸体,自己给雪清婉的母亲偿了命。 自那之后,她是彻底不敢再去招惹雪清婉他们,生怕惹祸上身。幸好,雪清婉似乎将那事儿的冤债都倾泻在了陶倩身上,并没有怀疑到她。 老爷那边儿似乎也没有怀疑过雪清婉的死因,她也因此暗暗庆幸,不过她知道就算自己放弃给女儿林禾芝报仇,凭雪清婉那睚眦必报的性格,断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正在侥幸与恐惧里暗暗筹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的时候,便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老爷在朝廷之上用来牵绊诬陷昭阳氏的关鹏云被撤职流放边地,同时查出来的还有老爷跟关鹏云的密信! 鉴于林家势大,圣上自然不便于直接处置,但抑制林氏商号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一下子便如晴天霹雳,让正如日中天的林氏商号明里暗里备受打击,每况愈下,府上收入很不客观,自己的吃穿用度也折减了不少,瞧老爷因这事儿愁白了头发,却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寒阙王忽然到访,这让柳春琅顿时觉得燃起了希望,餐宴之上,止不住嘴地巴结奉承,恳求寒阙王帮扶。 林枫虽有些尴尬,但出于无奈,也是向寒阙王恭言数语,“王爷,老朽一时糊涂指使关氏在朝庭上做出这等事,还望王爷顾念昔日的旧交情,能在圣上面前帮衬着说几句……” 东璃澈饮了口茶水,看向两人,澄蓝幽深如湖波的眸子似乎很平静,看得林枫心里有些发慌。 他自认为是叱咤商界的元老,不论心机能力还是身份都远超寻常人,自然时时带着一股傲气,但在尊派高贵的寒阙王面前,这股傲气实在无处安放。 东璃澈终于开口了。 “林枫,你确实糊涂。” 闻言,林枫原本带着希望的眼神有些慌乱和惊愕,两道半白的眉毛耸皱而起——但转瞬间他便将这慌乱与惊愕便压了下去,寒阙王此行来林府不可能只是为了怪罪自己,而是有心助他。 于是他有些愧疚地看向王爷,刚想开口认罪,却不料自己的儿子站起身子,对东璃澈行了个礼,先开了口。 “王爷,家父让财政大臣污蔑昭阳氏确实有错,但您说家父糊涂,是不是有些过份了?家父兢兢业业经营商号,为的也是能给王爷您积蓄家族势力,您……” 话没说完,林枫便一声怒斥打断了他,“江辰,坐下!” 声音沙哑但是动了真怒。 林江辰被父亲的一声训斥震的心里一颤,畏惧地看了眼父亲凌厉的眼神,只好坐下身子,有些委屈地看向柳春琅,柳春琅拧着眉示意他不要多话。 愤怒未平的林枫在心里将这个蠢儿子骂了十几遍,寒阙王此言分明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意为让他先认错再帮扶他,这儿子居然说人家寒阙王过分?! 东璃澈幽幽的目光绕过林江辰,似乎带了些轻蔑,落在林枫身上。 似乎在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感受到那抹微凉的湖蓝目光,林枫立刻站起身,作揖赔礼道,“老朽教子不善,还望王爷莫要挂怀。老朽对昭阳氏之举实在过分,日后绝不会再犯,望王爷海涵,给老朽一个机会。” 林江辰见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居然在东璃澈面前卑微认错,心里顿时一阵不平,还想再辩,但被柳春琅硬生生拦着,硬是没说话。 东璃澈淡淡瞪了林江辰一眼,看向面色诚恳的林枫。 父子德行果然天差地别啊。 父女德行倒是有点像的。 眼前闪过雪清婉清美中潜藏着狡诈的脸。 也不知林枫若是知道他女儿还活着会怎样? 一念而过,他语意颇淡地开了口,“林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王给你那信你也收到了,应当知道本王有心护你的意思,以后老老实实经商,别把手伸那么长——” 语意一转,带了些凛冽与肃穆,“尤其是昭阳陇,他现在是本王的人,你若再敢动他,本王定不会保全你。” 林枫心下的惊异一闪而过,昭阳陇居然是王爷的人? 难怪皇城那边那么快便查出了关鹏云,或许是王爷在暗中作梗? 既然这样,他只好彻底收了先前要动摇昭阳陇的心思,赶紧点头答应道,“老朽谨遵王爷之命。” 见林枫应下,东璃澈心中升起一抹满意,“嗯,你便按照本王信上告诉你的,暂时韬光养晦,不要在商号上加大投入。” “父皇的经济压制不会是一时半会儿的,你越投资,亏损便越大,只有按兵不动才有机会。林家资产雄厚,够你熬过这段时间的。等风头过去,想东山再起也很容易。” “是,是,王爷。” 东璃澈又跟林枫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临行前,林枫一家三人把东璃澈恭送到府门口,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东璃澈扫了眼林江辰,然后对这林枫说了句,“你那个长女经商天赋颇高,又有才华,怪可惜的。” 怪可惜的,以后只能你儿子继承你的基业。 林枫一愣,敛眉叹了口气,“唉,叛家之人,有什么好可惜的,王爷走好。” 听王爷提起雪清婉,柳春琅则是心惊地捏了下儿子的手,心想东璃澈与雪清婉同住琼华苑,会不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东璃澈讳莫如深地笑笑,没有管柳春琅和林江辰难看的表情,拂袖而离,一骑绝尘。 第一百五十四章 窒息的对比 蹚鞳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林府瑰丽的楼阁间,青梅红梅交映在青砖白石的小道上,林枫面色有些阴沉地走在前面,柳春琅见状心知或许老爷是在怨儿子,便上前一步搀扶住他,语气尽可能地柔和劝说道,“老爷,江辰少不更事,从没面见过王爷这样高位的人,性子傲了些急了些,难免失语于前,老爷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听着妻子娇软柔和的劝说,林枫的心动了动,蹙起的斑白眉毛舒展了几分,请叹了口气,拍拍柳春琅的手,正要开口,后面的林江辰听了母亲的话却心生不满,上前一步,脸上交织着犯了怒火的青白之色,“母亲,儿子不过是见不得外人指责父亲,何况他不过一个年纪轻轻的王爷,您可是林家之主,坐拥万贯财产,哪轮到这种委屈?哪怕当朝天子当面责怪父亲我都——” 正说着,周围几个侍弄园子草木的婢子小厮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向林江辰,眼神里带着几分讶异,然后看到了夫人略带怒火的眼光,这才慌慌地回过头去继续忙手里的活。 “江辰!”柳春琅瞪完那些不嫌事多的下人后,扭过身子又瞪了林江辰一眼,示意他赶紧住嘴,别出言丢人。 这时,林枫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林江辰,“你都怎么?” 像是火山爆发前积压在心里的愤怒即将冲涌而出,雷云滚滚,气势汹汹。 林江辰陡然怵了,原本理直气壮的语气变得结结巴巴,“孩儿……孩儿……” 支吾半天也没敢孩儿出个什么来,在柳春琅无数个目光示意下和父亲的威压下,他小声道,“孩儿少不更事,出言不逊,请父亲惩处。” 把母亲的话搬过来用,应该不会出错吧? “少不更事?” 谁料林枫直接把声音提高了一个调子,吓得他一颤,低下头不敢出声。 “年将十五了还少不更事?!你可知你长姐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单枪匹马地去跟别的商号谈判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林枫嘶哑着中年嗓音的斥喊响在整片园子里,便如火山积压到了一定程度瞬时间爆发,火星四溅,浓烟溢蔓。 周围一片安静,小厮修建树枝的剪刀也停在半空中,半分也不敢动。 林江辰被父亲的话震的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父亲居然把他跟那个贱人生的长姐作对比?! 泪水涌动在眼睛里,他注视着自己一向畏惧敬重的父亲,原本青白的脸色变得通红,语气里满是怨恨与委屈,“父亲,您怎么能把我跟那个贱人作对比!她可是杀了我姊姊的凶手啊!” 柳春琅站在旁边,贵态雍容的脸上像吃了土一样难看,想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害你姊姊的凶手?”林枫声音一凉,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林江辰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顾不得母亲交代他不能让父亲知道雪清婉还活着的话了,带了些哭腔地喊道,“是啊,姊姊就是被那贱人害死的,父亲,您怎么能说我不如那贱人,您——” “够了!” 一巴掌,使了八成力道的一巴掌,扇在了林江辰脸上。 “林江辰,你出言不逊,得罪王爷,侮辱已故长姐,荒诞鬼神之说,即刻起便待在你的屋子里,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来人,把林江辰送回紫弦阁。” “老爷!”柳春琅惊呼一声,赶紧扶住被扇倒在地上的儿子,心疼地看着他脸上的五道红印。 林江辰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别说他不敢相信平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打了自己,周围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一个个都惊讶地看向他们,不过没人敢上前去押送林江辰——毕竟是举府为尊的大少爷,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得罪。 林枫看着地上的发怔儿子和含泪的夫人,手心有点儿火辣辣地疼,心知方才那下是使了狠劲儿,便有些后悔,但也不好表现出来。 只是语气稍稍放缓和了些,“春琅,你把你儿子送回去吧。” 语落,便拂袖离开了。 林枫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柳春琅觉察到下人们灼灼的目光,便将泪水一咽,目光横扫过去,声音瞬间带上了主母气势,“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给少爷去备药!” 下人们霎时间一哄而散,备药的备药,传消息的传消息,暗哂的暗哂。 人群散去后,林江辰才颤了颤身子,回过神来看着一旁的母亲,眉梢皱起,脸上依然流露着不可置信,“父亲居然为那贱人打了我……” 柳春琅轻轻拍拍儿子的肩,四下望望看没人,便压低了些声音,目光阴肃,“没想到在老爷心里,林禾依的分量这么重。” 林江辰眼神慌张地牵起母亲的手,声音里打着抖,“母亲,父亲这般嫌弃我,还打了我,我该怎么办……是不是继承不了林家基业了?” 柳春琅看向儿子,他嘴角正挂着一丝血迹,脸颊红肿,目光忧恐。 心里揪痛了一下,她将儿子抱在怀中,拍拍他的背安抚道,“辰儿,你父亲不过是一时气恼说了昏话,这不影响你在他心里的位子。放心,林家迟早会是你的。” 林江辰侧倚在母亲怀里,肩膀依然时不时地发着抖。 一阵寒凉的风飒飒吹过,地面冰冷的寒气渗了出来,柳春琅将儿子扶起身,两人一并走向紫弦阁。 夜晚濒至,下人点亮了烛火后阖门退去,柳春琅替林江辰敷好了药,看着躺在榻上熟睡过去的儿子,不由在心里暗暗思索起来。 今日一事,老爷骤然发怒,想必是听到王爷提起了“长女”,心中怀念起那个懂事识礼、商才颇高的雪清婉,这才对林江辰心生不满发了火。虽然是触事生情,但也能见得雪清婉在老爷心里,根本不是什么毫无挂念的“弃家之女”,分明还是那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女儿。 若是老爷知道她还活着,或许会立刻将她召回府中,到时候他儿子能不能继承林家就难说了。 由此可见,箬南城里的那位,始终是个威胁。 可是南狱和陶家的下场她也见识到了,雪清婉是没法轻易动的,否则只会引火上身。 荧荧烛火下,柳春琅云鬓高盘的侧脸上,带着三分惧怕,三分寒冷,三分盘算。 或许她该,换个思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兔子梨 上元节前一日,时间刚过了晌午,东璃澈的马蹄止步于琼华苑高大宏伟的牌坊前。 这日的阳光难得的很明很璨,在水波荡漾间铺就了一重金粼的光芒。这次寒阙王回府没有上次送行时那么大的百姓阵仗,多数待字闺中的少女碍于上次永昼公主满脸凶煞的气势都没敢再来,只零零星星有几个受过王爷福泽庇佑的百姓在苑前恭迎了一番。 听闻寒阙王归来,花淳安是一刻也不肯多待地奔去了琼华苑大门前。金辉浩荡下,映在那白鬃骏马与华丽紫裳人的身上,落了一重灿然的剪影,如同天界尊美的神祇驰于凡尘,落在她眼前等着牵起她的手归仙。 “王爷!” 柔澈亮丽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像一枚清香的薄蕊樱花激荡在马上人的心间。东璃澈将眼神从那几个零星百姓间抽离,回眸望去,浅浅白绒披肩下的淡粉裳倩影,白玉般精致的面容……他念了好几日的心上人正踏着短小又急促的步子朝他跑来。 唇角轻含起一抹笑意,他回身下马,紫袂翩转,朝花淳安的方向走去。 刚迈出没两步,花淳安便已经来到了他跟前。 藕臂伸开,扑入他怀中。 东璃澈被怀中忽如其来的温暖震得一愣,笑意浓了几分,手便放在她背上,顺势拥住她。 外面的百姓们见到这一幕,不约而同都有些惊愕,虽然上次已经从花淳安口中得知两人有了婚约,但骤然见到高贵的公主殿下竟这般敞怀送抱地扑到王爷怀里,也是有些讶异——看来王爷和公主的感情进展比他们想的要快得多。 “王爷,你终于回来了,淳安好想你。” 花淳安把头埋在东璃澈的胸前,轻轻喃说道。 垂目看着那墨黑鬓发下的额头,东璃澈心中一热,抚抚她的发,声音轻柔又富有磁性,“本王这不是赶着想见公主,日夜兼程地回来了?” 酥酥的话音扫荡在耳边,花淳安脸上变得有些红,抬起脑袋,眨眨棕亮棕亮的眸子,嘻嘻一笑,牵起东璃澈的手。 “那就别再在府门口待了嘛,回去跟淳安好好聊聊。” “好。” 于是尊贵的不可一世的寒阙王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就被花淳安牵着手,毫不反抗地拉进了府中。 留着门口那些百姓叔伯们面面相觑。 “俺觉着……王爷将来约莫系个妻管严。”一个大叔若有所思地对旁边人,用家乡话说。 旁边的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母对喃,这公主也没多凶滴,看着温柔温柔滴,俺觉着王爷就系个宠妻滴,挪叫啥——” 另一个伯拍了下手,“妻奴!” “系系系,就系妻奴!” 寒阙王御用高等侍卫正按着次序走入府中,队尾,替王爷牵马的风珀听到了叔伯们的话,冰冷的嘴角隐隐抽出,憋起一股笑。 他家王爷好像以前还说许淮闻是妻奴来着?风水轮流转啊轮流转。 都一样是妻奴嘛,妻奴一家亲,没有啥高低贵贱之分。 得知王爷回府,雪清婉本想跟许淮闻一起去承朔苑面见他的,但听说花淳安一早便跟去了琼华苑,若是他俩去了或许会耽误人家两口子叙情,便没过去。 听薛老安排,意思是等傍晚他们一并去承朔苑用晚膳时再面见王爷。雪清婉心想这样也好,给她点时间准备措辞。 啥措辞? 当然是东璃澈问责她时的措辞! 许淮闻上次告诉她,东璃澈此番回皇城,已经知道了影风影云成了她的部下替她办过事,所以也是知道了昭阳陇一事是她从中作梗相救,那更是知道了她入驻琼华苑的目的是挑拨东璃澈跟林家的关系…… 嗯,若是她回答不当,东璃澈仍然愿意鼎力支持林家,她耗费的那些功夫可不就付诸东流了? 她斜歪歪地倚在坐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点着坐榻中央的案子,美眸轻敛。 “想到怎么应对东璃澈了么?” 她点着案子的手边儿忽然多了个梨,说是梨——是被刀削得像个小兔子似的梨,两只耳朵翘生生地矗着,似乎在偷听两人说话。 抬目看过去,许淮闻指间拿了一方干净的绢帕,正擦拭着剑刃上的梨汁,一面擦着一面与她对视过去,唇角忽然泛起浅浅的笑容,一方阳光透过轩窗映在他倾世的面上,那笑意便如盛夏的满树繁花,绽放在她心头。 等等—— 笑个啥啊笑!用长剑削兔子很有水准吗! 这人准是闲出毛病来的。 雪清婉耸耸肩,把那兔子梨拿起来啊呜咬了一口,边嚼边说,“能怎么应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清婉的十六字准则。” 看着桌子上缺了块肉的兔子梨,许淮闻墨眉轻皱,泯了下嘴。 “你可以告诉他实情。” “那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被同情才达成地目的,我只想靠实力去争取。” 她擦了擦嘴,挑挑目看向许淮闻。 清明乌亮的眸光中,带着几缕坚毅。 在那张动人秀婉的脸上,这坚毅似乎格格不入,却又毫不突兀。 就是这么平凡简单的一瞥,许淮闻心里便颤了颤。 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吧,他心想。 “有时候,博取同情也是一种手段,而手段,也属于实力的一部分。” 他望着她,淡淡道。 雪清婉撇撇嘴,“清婉知道,但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其实也不是不屑,毕竟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她都尝试过或者想尝试一下,但是这事儿涉及到揭自己短呢,让她哭诉着对东璃澈说,她针对林家是因为她娘被他爹和继母合伙弄死了,她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出此下策恳求王爷垂怜…… 噫,想想就怪渗人的,她打了个寒颤。 这时,阿玲过来奉茶,低目瞧见了案上被咬了一口的兔子梨,眼神一亮,“小姐,这兔子可削得真好,栩栩如生的。” 雪清婉轻轻一笑,望向许淮闻——看,阿玲夸你呢。 他便回以一笑,渺然若雪的眸光带着几许柔情望着她——你也夸夸我啊。 那眸很柔很软,像是记忆里柔软的杜鹃枕头,枕着挨着便觉得安心。 她微微垂下眸子,心里荡漾着丝丝涟漪。 这种目光交织间便能觉察出彼此爱意的相处方式,真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淡然的殿下(一更) 傍晚,日头甫沉于天际之西,华灯初上,承朔苑中婢子们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有的举着白瓷青釉的餐盘,有的端着飘香四溢的菜肴,有的执着城北酒窖新供的酒酿,有的就站在膳厅一角作为旁侍,静静痴痴的望着桌儿上贵人们不可一世的脸庞。 雪清婉跟许淮闻刚一走进膳厅,便瞧见花淳安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东璃澈身边儿,瞧见人来才抽了身子,脸颊红扑扑地看向他们。 “清婉,淮闻,你们来啦。” “来了,淳安别因我们来了显得不自在,该搂就搂嘛。” 穿过隔屏走到座前,雪清婉掩面轻轻一笑,瞧着那跟新婚燕尔似的两人,只觉得又有趣儿又甜蜜。 不过当东璃澈湖蓝如水的眸光向她这边儿扫来时,就一点儿也不有趣了。 她讪讪地行了个礼,“清婉给王爷请安,恭喜王爷顺利围剿青城山贼寇,维护洛梵国河山安定,将来洛梵由您治理,定会是国泰民安、国力昌盛、国强民强。” 奉承话先是怎么好听怎么说,怎么套路怎么说,没人不吃这套的。 果然,东璃澈望着她,嘴角呷着一丝浅笑道,“把月未见,清婉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她正笑着点点头,然后那边儿便又传了声。 “只是人心不古,世事难盘,就算坐在再高的位子上,也总有那么些人,眼里心里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防不胜防。本王又怎能做到事无巨细,保证身边儿没有一个奸佞劣臣呢?你说是不是,清婉?” 东璃澈依然浅浅地笑着,但笑里藏着深不见底的蕴含,仿佛能把人吞了去。 寒阙王果然不吃奉承话的特例——他居然说她是奸佞劣臣! 雪清婉心里咯噔了咯噔,压了丝怒气。不过没法子,现在理亏,她也不能跟人家辩驳,便只好咳了两声,一时间氛围有些尴尬。 花淳安瞧了瞧王爷,虽不解他暗喻暗讽之意,只觉得隐隐是在针对清婉,便轻轻牵牵他的袖子,低声撒娇道,“王爷,您将来只管驰骋江山名冠天下,至于那些奸佞劣臣什么的,淳安帮你好好整治。” 说着,娇俏的脸上露出一抹纯善里带着些狡黠的笑。 一语出,快要结冰的空气顿时消暖开来。东璃澈就算再想继续针对雪清婉,但听到淳安的话后,心里一股不可自遏的欢喜便涌升而起,瞧着她澄亮的眸子,就一句凌言厉语也说不出来了。 “淳安乖。”东璃澈温情地望着她。 淳安乖。 酥地雪清婉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许淮闻似乎也没见过东璃澈这架势,既觉得稀罕,又不知道为啥觉得有点眼熟。 ……跟他有点儿像? 花淳安趁东璃澈看着她的间隙,悄悄对他们招了招手,“清婉,淮闻,快入座吧。” 雪清婉原本以为花淳安方才是无心之言,但这时候看到她的眼神才领悟过来,花淳安方才分明是在替她解围。 小公主好像变聪明了。 她便回以了感激一笑,与许淮闻双双落了座。 没一会儿,白绪跟金野进来落了座后,宫浅岚也走了进来。 雪清婉早就被对面那两位腻腻歪歪的举止言辞震的头皮发麻了,心想若是宫浅岚在场,那两位定不会这般粘腻。所以当她眼神捕捉到屏风后的那抹红裳,她暗暗一笑,看东璃澈怎么面对这位哥哥! 谁料呢,人家太子殿下只是淡淡蹙了下眉,跟她一样按照惯例恭贺了东璃澈围剿胜利后,便坐到了自个儿座上。 淡定自若?熟视无睹? 不科学呀…… 嗯,确实不科学,宫浅岚自己也觉得不科学。 除非……有一个女娃叽里呱啦从早到晚从天明到天黑整日念叨着王爷王爷念叨了一个多月念叨的他耳朵都快生茧子了之后…… 哎呀,王爷回来了,太好了,他的耳朵解脱了。 赶紧去投怀送抱吧这个妹妹他不想养了。 所以他很淡然,比所有人都淡然。 连白绪见那俩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地都呲了下嘴别过头不去看,他这个原本最反对这门亲事的皇兄则一脸安详地品着茶。 “这茶不错。” 宫浅岚淡淡启齿,语味里没有丝毫不满,一如既往地魅柔。 皇兄跟前,东璃澈跟花淳安还是收敛了些,但见宫浅岚似乎并不太在意,东璃澈便松了口气,一手揽着花淳安的肩,一边笑着回应道,“这是本王从皇城那边儿带来的当地茶,名曰‘清泉’。殿下若喜欢,本王让人多送些去茗竹苑。” “王爷有心了。”宫浅岚回以一笑,红唇上的弧度极美。 雪清婉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她觉得今日哪哪都不对劲,极其不利于她等会忽悠……应对东璃澈。 然后她觉着不对劲的那红衣男子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她察觉到了,但没有看回去,否则或许会觉得这一切更不对劲。 否则她就会看到,那凝闪扑朔的幽深红眸深处,裹携的淡淡的情。 短短的叙谈恭迎客套话后,一道道留候半晌的美味佳肴端上来了。 因着冬日捕捞水货不便,宴上的鱼虾少了大半,多是山野里新鲜的冬菜与禽肉猪羊,烹制成的菜肴样式不似南地清淡香甜,却有了几分洛梵国北部豪放华丽的风味,这倒是很符合东璃澈和雪清婉两人的胃口。 宴上吹着一股和谐的风,许淮闻和谐地给她添骨汤,东璃澈和谐地给花淳安夹羊腿肉,宫浅岚和谐地用筷子撕下一片猪肘子…… 白绪跟金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可能也有了抱团取暖给对方夹菜的冲动,不过感觉太肉麻,双双作罢。 不久后,桌上的餐食被众人用了大半,侍女们将用罢的餐碟收拾了下去,他们也准备散了。 “淳安,走了。” 宫浅岚旋袖起身,望向依偎在东璃澈旁边儿的妹妹。 花淳安抬起头,对着皇兄眨了眨眼睛,似乎带了些恳求,不过碍于未嫁女子的身份,她也不好说出在承朔苑留宿这种话,便依依不舍得跟东璃澈道了别,乖乖跟皇兄走了出去。 纠结许久风水人情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后,雪清婉推算出今日宜论道,便起身正视向东璃澈,清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深邃的光。 “王爷,清婉有事与您相议。” 第一百五十七章 论道的手段(二更) 雪清婉隔着圆案与东璃澈相互对望,语出,东璃澈如意料之中般淡淡一笑,目光增添了几抹幽深与凌寒。 “正巧,本王也有事与清婉要说,淮闻,你先去旁屋里等等罢。” 她侧过眸子对许淮闻扑闪了下眼睛,许淮闻知其意指,便点了点头,渺淡地扫了眼东璃澈后,起身绕过隔屏走向旁边的屋子。 衣角消失在莹缕精编的屏风转角,东璃澈在心中冷笑一声——许淮闻扫他这一眼,是让他掂量着对雪清婉的态度。 侍女给茶壶里添了新沸的热水后,便照吩咐退了下去。 影漾的疏烛红晕下,静谧的膳堂里,就剩下了这两人。 雪清婉从膳桌旁的太师椅上挪步到屋侧距东璃澈最近的那秉高椅上,与他相互对坐,抬眸注视他,唇角始终带着抹盈盈淡淡的浅笑。 “王爷欲留清婉,是为何事呢?” 雾气般的浅笑里裹藏萦绕着不知韵味的东西,让原本气魄轩昂的东璃澈忽地有一丝摸不着底,但转而间又回了神,心觉那双不知深浅的墨黑眸子真是绕圈子的好掩饰。 他扬起一抹淡笑,抽手从案上执起茶盏,回视过去,蓝眸像两柄冰刃,从雪清婉朦胧不清的气韵间穿透而过。 “本王不是宫浅岚那样说话爱兜圈子的人,有什么话喜欢直说,你跟着淮闻煞费苦心地进了琼华苑,暗中替本王平揪萧王,拢络侍中,为的到底是什么?” 磁性动听的嗓音扫来,寒凉的语意从她心底里穿到心头。雪清婉暗打了个寒颤——比起跟直言相问看穿自己的东璃澈对峙,她似乎更喜欢跟宫浅岚那个戏精兜着圈子说话,虽然有些费脑,但不至于恐怵。 镇了镇心神,她收了那抹浅笑,眸光的雾气散去,变得清明起来。 “王爷心里想必已经有答案了,何须多此一问?” 她伸指扫去衣襟上不存在的尘埃,而后抬眸看过去,“不瞒王爷,清婉入住琼华苑,为的就是交好王爷,挑拨王爷跟林家之间的关系,让林家孤立无援,从而被清婉一击毙命。” 春日的风铃击碎在流空清云中,清澈婉丽的嗓音毫无避讳与畏惧,将风铃下掩藏心思直白挑明。 东璃澈看着她不加掩饰的直率眼神,眉梢微不可查地一蹙,这份直率好像比那泛着朦胧雾气的更加让他不适。 他轻呵一声,虽然脸上依旧含着一丝淡笑,但音色变得更加凌冷,“所以清婉这是承认了,一直以来,你是在利用本王达成你的目的?” 利用?雪清婉想点头。 是利用,利用王爷的门牌庇佑让柳春琅不敢对她下手,利用王爷的名义成功破案救出了昭阳陇,利用王爷能跟昭阳氏交好从而抛弃林家…… “怎么能说清婉是在利用王爷呢?清婉哪有这般心机恶毒?” 她脸上带了些无辜。 “你真当本王傻?”东璃澈冷笑一声。 “王爷不傻,正是因为王爷智敏过人,清婉才想与王爷交好,让王爷不被污秽恶毒之人蒙蔽了双眼。” 雪清婉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忠良劝主般的真诚。 东璃澈对她这副表情嗤之以鼻,“污秽恶毒,清婉,你这指的是谁?” 见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她慌忙皱皱眉摆摆手,“清婉当然不是在说自己。” 东璃澈一笑,啜了口茶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审视,“本王知道你是在说林家。不过,柳春琅毒害你且侮辱你身亡后名声,这是她一个人的锅。本王看你的架势是要搞垮铲平整个林家,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迁怒过份了?先不说本王跟林家是互持互利的关系,好得那是你家,林枫是生你养你疼你的父亲,你——” “王爷。”雪清婉打断了他的话。 打断后,雪清婉却一直垂着目,没有下文。 东璃澈拧了下眉梢,似乎看到了雪清婉有些发颤的肩膀,心中升起几分疑云。 或许她跟林家之间,真的另有什么隐情? 一些长久埋藏在肤骨灵魂深处的阵痛与画面跃跃欲动。 这是她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的东西,因为不论自己还是旁人,只要轻轻一触碰,忽如其来的疼痛便会将她的心脏蚕食殆尽。 这是她私藏最隐秘却又最薄弱最容易被激荡起的痛。 生她养她疼她的父亲…… 呵。 生她,养她,疼她,却弑发妻、宠毒妇、沦人性、丧良知的衣冠禽兽吧。 察觉到对面传来的打量与审视,雪清婉强制压下从心间蔓生出的疼痛和眼角一抹泪水,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对面的东璃澈便启了齿。 “清婉,本王虽不知你与林家之间有何过节,但你既然有心要推翻林家,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只是林家于本王有用,在这件事上,本王不能轻易让步,抱歉。” 东璃澈摇了摇茶盏,眉梢轻轻一挑……抱歉? 他明明占理怎么还跟雪清婉抱歉? 可是这不怪他啊,你看啊对面那人垂睫低首,清瘦的肩膀还发着抖,气息一颤一颤都快哭出来了,天啊她受了什么罪遭了什么难怎么能这么委屈?他最见不得女子哭了还是这么美的女子还是自己挚友的女人…… 抱歉,抱歉抱歉,清婉别哭,本王错了。 雪清婉一滞,抬起咽下泪水后的眸子,对面的东璃澈身上原本的凌冷气息陡然消散,那双蓝眸里那一抹情绪是…… 同情?心疼? 嗯。 她很满意。 许淮闻说得没错,博取同情也是一种极妙极妙的手段,尤其对于东璃澈这个养尊处优、善待女子的王爷来说。 虽然她方才的难过并不是装出来的,只是让原本能压抑住的情绪外泄了一些罢了。 朦朦胧胧将知未知的同情,一来消了东璃澈对她先前行为不满的怒气,而来东璃澈既然心软了,那么她若之后再提出小条件,他答应的可能性也就变大了。 雪清婉眨着残留了抹莹莹泪滴的眼睛,看向东璃澈。 “王爷毋需抱歉,是清婉抱歉,先前没有坦诚相待。清婉知道王爷与林家有相辅相成的利益关系,自然也不会轻易动摇林家,只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樱花伞(三更) 清清碎碎的雪绒般的眸光向东璃澈投过去,那抹眸中一点金芒的深处,映射着几分计谋。 “只是,王爷,清婉想向王爷讨个恩赏。” 东璃澈将茶盏放回案上,将旁边那盏满的茶杯递给她,“嗯,什么恩赏?” 她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后,并未饮茶,而是望着东璃澈,眸子里的认真不似方才那般造作。 “王爷器重林家,与林家有着相互的利益关系,是因为王爷需要一个财力丰厚的朝外商族势力作为支撑,如此既可巩固您澈凰药业下的财力,又可让朝中之臣心生忌惮不敢造次。只是王爷能选的这个家族,也不一定非林氏不可。” 望着雪清婉流光绕动的双眼,东璃澈微微蹙了下眉,收起了方才乍然而现的同情,一面思索一面道,“本王知道你有心让本王转移目标。但如今洛梵国内的经商家族中,唯有林家势力独大,旗下商号遍布国土,于本王而言最有利。若换成其他家族,其对本王的帮助只会大打折扣。” “王爷,您说的没错,如今洛梵国中是林家独大,但将来可不一定了。” 闻言,东璃澈脑中闪过了前些日子风靡暗卫界的酒壶图纸,挑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雪清婉勾起浅笑起身,双手置于腰侧向东璃澈深行一礼,声音朗明,“清婉向王爷讨个恩赏,若一年之内,昭阳家族取代林氏家族,成为洛梵国最大的家族商号的话,王爷便弃林氏,结昭阳,再不干涉清婉对付林家。” 朗明清丽的音韵在安静无人的膳厅之中悠悠旋响,东璃澈看向她,气质自信,不卑不亢。 好像她真的有那个能力,在一年之内,让举国最强盛的林家商号土崩瓦解轰然埋没。 心中便有些动摇。 他认真注视着雪清婉。 “你跟昭阳家族相互联合?” 雪清婉收了屈膝礼,站直身子与他相视,点点头道,“昭阳家族与玉锦商号目前是合作关系,利益相通。如今林家被圣上压制,商绩下滑,前程并不客观。而我,有这个能力保证昭阳商号取代林家,成为王爷更合适的中流砥柱。” 东璃澈收回目光,微微低目,眸光扫视着深紫衣襟上金色锁花,想起在王府里面见昭阳陇时,昭阳陇对他感激涕零的情景…… 她是把路早都铺好了啊…… 这等臻于盘算的心机,若说雪清婉扶持昭阳成为国之首商,确实并非不可能。 于是他抬起头,声音悠长而醇厚,“本王——可以答应你。” 她眸中微闪一喜,便听东璃澈接着道,“但是你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来,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惯受林家打压的昭阳族下商号日趋倾颓,而玉锦商号的经营收入似乎也并不可观。雪清婉想将昭阳氏扶持上位,虽说有这个可能,但也绝不是件容易事儿。 所以,没有确切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答应。 谁料雪清婉樱唇轻勾,好像志得意满似的,回身从那座上取出两本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向东璃澈。 “王爷,这是玉锦与昭阳近一个月以来的账簿,请您过目。” 虽然说商人的账簿轻易不能给旁人看,但她求人办事儿,好得也要拿出点儿诚意来。 在她浅含笑意的注视下,东璃澈接过这两本账簿翻看起来。 翻着昭阳商号的那本账簿,脸上露出几分出乎意料的神色。 账簿上一片红花花价目不低的铁矿资源盈利数字,有些晃眼睛。 难道外传昭阳商号一落千里的颓败是假的? 或者说,雪清婉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化负为正,通过在内地售卖稀缺的铁矿资源,整补了昭阳商号先前的全部亏损,并做到了每日盈利? 带着惊讶,他再去翻另一本,这下,表情简直是震惊。 青泽派盟订购旋绞索命镰三百只——一百七十两黄金。 青泽派盟订购阀扣爆石一千枚——两百六十两黄金。 青泽派盟订购针魄樱花伞七百只——两百九十两黄金。 青泽派盟! 玉锦商号居然在跟青泽派盟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有这订购的奇奇怪怪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比如这个——“樱花伞?” 雪清婉解释道,“是一种状似樱花,适合女子使用的好看物件,不过摘下花瓣后,会射出银针而已,一击致命的那种。” “原来如此——” 东璃澈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这么唯美暴力,难怪青泽派盟会买这种玩意儿。嗯?不对,他才反应过来,看向雪清婉,蓝眸里凝动着亮光,“清婉,你的玉锦商号……为何会跟青泽派盟做生意?” 其实他想问,你用了什么奇巧迷魂术让青泽派盟看上了玉锦商号! 谁不知道青泽派盟可是个大金主儿,那盟主手里的钱,相传可顶洛梵国的国库了…… 他也想让青泽派盟在他的药庄大批大批地订药…… 雪清婉耸耸肩,随口开诌,“玉锦商号以前主修挖掘业,后来发现挖铁不太赚钱,现在改行了,收购了古元兵厂,专门给青泽派盟造物件儿,钱赚的比流水还快。”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私造兵器在洛梵国内是违法的,东璃澈可是洛梵国的王爷,她可不敢全盘交代清楚。而若说成专门给青泽派盟造物件的,委婉中带着点儿受人之托的意思——毕竟那可是青泽派盟诶,谁敢乱管? 于是,败于青泽派盟的声名与财气,东璃澈彻底折服。 “清婉的经商才能果然名不虚传。这样,本王答应你暂时不干涉你与林家的事儿,且半年之内,若昭阳商号能栖身洛梵国前三的商号中,本王便可就此与昭阳家族相互支持。” 他把两本册子合好交还给雪清婉,眼神尽可能地平静下来,保持一个王爷应有的风度。 其实,还半推半就说半年干什么呢?有青泽派盟这个金主儿,青泽、昭阳、玉锦、再加上个雪清婉,可谓前程似锦啊,一对比,他想当即立马把霍乱朝纲还动机不纯的林家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分红(一更) 雪清婉执着账簿,璨璨一笑,“多谢王爷信任。” 东璃澈说他不干涉她与林家的事儿?那一举两得,她感觉自己能在半年之内让昭阳取代林家。 这事儿一定下来,她心思总算落得了松泛,呷着明灿地笑意,“王爷日后,在朝上有昭阳舅父相互照应,在旁下若又有昭阳商号的财力制成,定是顺风顺水势不可挡的……” 东璃澈也觉得心情舒畅了些,原本一直想着,自己留雪清婉在琼华苑根本是养虎为患,如今看来,若能双方得利,他也乐得给雪清婉这个人情。 于是,两人各得其所便相谈甚欢,对于商道的见解也是互相请教受益。谈着谈着谈到了澈凰药业的年末收益,一提到这儿,东璃澈尊俊的脸上拢不住那一抹满意的清笑,施扬起自己经营的功德。 “澈凰药业去岁收益不菲,如今药业发达,水涨船高,本王预计跟宫浅岚商议商议,今年多在永昼国开设些分厂,那儿药草丰富,制药采药也更为方便。” 雪清婉浅浅笑着,“王爷开设药业医民救世,自有菩萨圣心,功德无量,清婉钦佩。” 听着她的赞扬,东璃澈心觉美滋滋地饮了口茶水,抬起头来,发现面前那女子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 笑得如同春日花丛间扑朔的彩蝶,明艳鲜亮。 明艳鲜亮地有点诡异。 半分钟了还不见收。 东璃澈敛目抿抿嘴,心想她钦佩自己也不必一直笑地跟花儿似的吧?怪渗人的…… 好像有点不对? 心头猛然察觉到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赶紧站起身走到雪清婉身边。 “清婉啊,你我相谈不久了,淮闻还在那边儿等着,本王送你过去吧。”他微微躬身,紫袖长垂,一手朝侧边儿伸着,面朝座上的雪清婉,恭维地笑。 这姿态似乎与他王爷的身份有些违和,那笑意与他轻微闪烁的眼神也有些违和。 深蓝若湖的眼神里,好像蹦跶着几个字—— 快走!快走!强盗!你赶快走! 这边儿,雪清婉的笑意倒是跟眼神很相符,清灿的笑伴着明丽的双眼,望着眼前紫裳贵气却略显焦躁的人儿,悠悠然地从旁边的高案上执起自己那盏茶水,抿了口,又晃了晃。 “不急,王爷,澈凰药业岁末大收,清婉等着分红呢。” 分红。 完蛋,赶不跑了。 东璃澈收回手臂,脸色阴沉,方才的欢愉之色陡然消失。 去年十月的某一天的某一夜,在某城某水道的某艘大船上,某个坑缺的女人坑了他澈凰药业百分之十的股份。 他以为这个坑缺的女人早把这事儿忘了,或者说他自己早把这事儿忘了。 于是他的嘴发了诨,提起了澈凰药业,还提起了澈凰药业的收入不菲。 自讨苦吃。 自寻死路。 他心里扇了自己两掌,径直回到自己座上,对旁边一唤。 “风珀。”声音冷冷的。 风珀闪身而入,“属下在。” “从澈凰药业的收入里抽三百两,给雪清婉。” “是。” 分红就分红,不过,分多少,本王说了算。 风珀正要去财库取银票,雪清婉忽然开口。 “等等。王爷,照清婉的估算,澈凰药业一年的收入……应该不止三千两吧?” 她眨着那双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潮汹涌的眸子,望着东璃澈。 东璃澈丝毫不慌,唇角浅浅勾起,“清婉是去岁十月入的股,依照朝律,股东分红是从入股月份开始算的。澈凰药业十一、十二月的收入总计三千两,清婉分得三百两,可有何问题?” 朝律?朝律个鬼?你自己编的朝律吧。 不过,她还是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又朝风珀挥了挥手,示意没有别的问题了,风珀便去了财库,不一会儿就拿了张三百两的银票呈递到她手上。 指间新展展的浅绿色银票,她无奈暗叹——还没她向青泽派盟卖一批兵器来的划算。罢了,吃人手短,分到一点是一点。等东璃澈真的跟昭阳家族联合后,她再借机瓜分巨款也不迟。 将银票夹在了玉锦商号的账簿里后,雪清婉站起身子。 “王爷,那清婉便先告辞了。” “去吧。” 眼瞧着雪清婉在自己手里吃了一亏,东璃澈暗暗而笑,目送她的背影穿过屏风。心想,比起老谋深算的雪清婉,淳安真是天真无邪可爱动人直率纯粹的小公主啊! 穿过那幅水墨龙纹的屏风,雪清婉朝左边走去。沿着涂饰着精美壁画的过廊,壁顶悬着瑰丽的宫灯,灯里红烛幽微。 她朝旁边的透明璃窗外看过去,夜色垂笼下,似有寒风吹散了青枝草木,又卷起一抹白雾。 白雾……她止住脚步,贴近璃窗。 这才看明白,外面又下起了细小的雪花。 南地的雪便如北地的茶果一般珍贵,一场已是多年难遇,两场简直百岁难寻。 心头闪过几丝惊讶,穿过短廊来到旁边的客室,许淮闻也正在窗前望着这场夜雪。 听到脚步,回眸望向她,轻轻一笑。 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被惊艳到的面庞,在窗外墨色幽夜与莹莹小雪的映射下,一时有些如梦似幻,像是她很多个梦里的那抹温暖却又秘而不宣的眷恋。 上一场雪里浅粉微红的暧昧,相近间清香的芳泽,氤氲上心。 “清婉,跟澈谈完了?我们走吧。” 这场雪不似上场那般激烈磅礴,而是缓缓地、慢慢地、柔柔地,像漫天稀疏的小巧鹅绒,点缀着料峭清寒的夜。 路上,雪清婉简单地把方才与东璃澈对话的内容跟许淮闻复述了一遍,听两人达成预合作协议,许淮闻便安了心,知道东璃澈日后不会再为难她。 她低首看向许淮闻牵着她的那只手,细白的指节分明,像是丹青墨手画中的那般完美,轻柔又温暖。 心轻悄的颤动着,似乎她对许淮闻的这份心动总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发,又永远不会变淡。 那人忽地回眸,一笑。 天地顿时失色。 幽白素美的薄薄雪幕与橙黄灯火中,两人十指相扣,背影消失在碧木丛生的转角。 第一百六十章 林家来信(二更) 这夜雪落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停了,翌日是个云翳蔽阳却又不显阴沉的舒适天气,在上元佳节的氛围下,薛老安排着琼华苑上下置办起了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纸灯花灯。 在一个个廊角飞檐下,侍女们悬缀起一顶顶赤红花边儿的灯笼,上面贴着金色纸张剪出来的福字、喜字,很是喜庆;而在青阶石板路边的草丛里,小厮们支棱起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矮灯,有小兔子、小月亮等等很多形状,既简约大方,又为平日寂静的道路增添了几分生趣儿。 最惹眼的是苑中湖上,烟波飘渺间,湖里疏朗有致地飘荡着浅粉的菡萏、玉白的芙蓉、鹅黄的水鸭、翠绿的荷叶,走近了去瞧,才发现那是一盏盏载着烛火的特殊纸灯,底下支着可浮性托盘,不会被水浸湿,等到了晚上,会由下人们乘船将它们一一点亮,到时候想必又是一副水幕光影的盛景。 清欢喜庆的上元节里,汤圆自是必不可少的物件。时近晌午,负责苑内膳食的主厨制作了各式各样的汤圆,派了婢子给各个小苑送去。华宸苑内,清婉屋室的正厅中,白绪跟金野正抱着两碗热乎乎的汤圆坐在毯子上,吃的不亦乐乎。 软糯粘腻的白皮里,有的包裹着甜蜜的黑芝麻馅儿,有的夹藏着香咸的肉花馅,有的甚至是酸中带甜的果馅……常年来在野林间厮杀夺食的金野和白绪,哪轮得到品尝这种人间美味?因此两妖初尝汤圆,便喜爱上了,白绪嚷着以后让厨房日日送来,直到吃腻为止。 “日日吃?那你也要变成个小汤圆了。” 跟许淮闻坐在一旁,同样用着膳的雪清婉,听了白绪的嚷嚷,轻轻笑道。 跟白绪坐在一块儿的阿玲也笑笑,吞了口汤圆,睁着圆亮的眼睛朝白绪说,“汤圆可是专门为上元节备的,相传是古时候为了祈求神明,能避火灾添福运,才流传下来这一习俗。” 白绪撇撇嘴不以为然,“那我要日日吃,岂不是日日都能避火灾添福运?” 阿玲忙摇摇手道,“哎呀,神明很忙的,每年祈求一次就行了,天天吃就不灵了!” “哼,信神不如信自己。”倨傲的森林之王噘噘嘴,低头继续吃他的小汤圆。 这时,金野抬起头来看向雪清婉,靛蓝的目光里闪出几分神往。 “主人,听说上元节这天,素日闭门不出的闺阁女子都能去街上赏灯,可以结交到心仪的男子,是吗?” 雪清婉一笑,“是啊,上元节也有牵线引缘的用途,跟七夕都有得一拼。” 说着,她望了眼许淮闻,眸中含着细密又浓洽的情。 原本目含神往的金野,见状微微垂下头来,与阿玲对视一眼,双双而笑。 同样的心思——主子开心,他们就开心;主子幸福,他们也幸福。 许淮闻似乎没有注意到雪清婉的目光,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自己碗里的汤圆。 三个红色肉馅的,三个白色甜馅的。 他吃不惯咸肉馅的,就用勺子捞出来一个红的,放到雪清婉碗里;再捞一个红的,再放过去;再捞一个再放过去。 清婉好像也挺喜欢吃甜馅的? 捞一个白的放过去,再一个再放过去…… 等雪清婉回过神准备继续用膳时,就看到了自己碗里满满的汤圆。 红的白的,挨着挤着,很好看很喜庆,跟门口的大红灯笼一样喜庆。 她看向许淮闻,那人便对她浅浅一笑。 那笑像一树随风影飒的白梨花,花瓣在春风中迷蒙扑洒,泛着清甜甘醇的芳香,朝她席卷而来。 “……” 她感觉自己会比白绪先变成汤圆。 与许淮闻清雅恬淡的笑不同,她扬起了一抹浓若红瑰的笑。 “白绪,我这边有好多汤圆,你要不要啊?” “要,要要要。” 白绪眼睛一亮,立马端着碗蹦跶了过去。 看着圆润的汤圆从雪清婉碗里滑溜到白绪碗里,许淮闻心里掠过一丝阴霾。 他给自己心上人的汤圆,被这只坏老虎捡了便宜。 就在白绪心满意足地回到毯子上坐下时,一名婢子走了进来。 她毕恭毕敬地上前去,“清婉小姐,这是林家给您的来信。” 一语出,整个厅内顿时寂静下来。 雪清婉眉梢皱起,侧头看去。 婢子手中浅黄色的信封右下角,正是林家的印章! 心中顿时一凌——林家。 她伸手接过信封,凝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霜寒,“谁送的信?” 见平日里亲和温善的清婉小姐忽然语气严肃,婢子心里便有些怵,垂目唯唯诺诺答道,“回清婉小姐,这是林家派下人送来的,说是为了祝小姐上元节吉乐,除了小姐外,林家给王爷那儿也送了封祝福信。” 祝她上元节吉乐? 难道林枫知道她还活着的事儿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雪清婉敛声道。 婢子忙行礼退了出去。虽然她也奇怪,林家为何给除了王爷外,还给清婉小姐送了祝福信?但主子的事儿不是她该好奇的,毕竟身份神秘且才能超群的清婉小姐与第一大族间有什么交情,也不稀罕。 她走后,雪清婉指间执着那封信,脑海里,思绪凝绕成了一团,不知所解。阿玲一听到林家给小姐来了信,也是立马放下了筷子,担忧焦虑地看向小姐。 许淮闻见状,拍拍雪清婉的肩膀,轻声道,“打开看看吧。” 她点点头,拆开信封,目光严肃。 不过,当她看到信上的字迹和内容时,严肃的脸色渐渐消失,冷然嗤笑了一声。 许淮闻侧目扫过去,也冷冷然地笑了声。 见两人这般表现,阿玲立刻耐不住性子了,忙问道,“小姐,信上写了什么?” 雪清婉将信折起来撂到一边儿,收转回眸子,语气不屑。 “是柳春琅写的信,信上说——祝我上元节安乐,这些日子,她深刻反省,对向我下毒等事追悔莫及,诚恳道歉,祈求我原谅她。还说她女儿林禾芝死了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惩罚,希望我能既往不咎,回到林府跟父亲说清楚这场‘误会’,她还做我那个淑善贤良的继母,我还做她那个温婉懂事儿的继女,继承林家家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仙领导(三更) 一面说着,她一面将那信撕成了碎条朝纸字篓里一扔,清冷的音色深处带着一缕咬牙切齿的恨。 “淑善贤良?温婉懂事?还真是恶心。” 柳春琅,你在暗黑酒窖折磨我母亲时怎不道歉?你在对我下毙息剧毒时怎不道歉?你派人要扔我下悬崖时怎不道歉?在潜夜溪涧一路追杀我时怎不道歉?在勾结陶倩要我命时,怎不道歉?! 雪清婉早就知道,陶倩暗害她被掳南狱一事,柳春琅定然有参与h其中,否则那花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当场。 柳春琅对她绵延埋藏了十多年杀意,她对柳春琅誓不得挫骨扬灰的没齿之恨,用一封信就能一笔勾销?柳春琅傻还是当她傻? 居然还邀她回林家继承家业?啧啧,也不知她是又想出了什么腌臜伎俩,想把她先召林府,毕竟留在身边儿可比远在箬南更好下手灭口呵。 听主子一言,阿玲瞪大了眼睛,眉梢挤弄,满目讽刺和不可置信,“小姐,这柳春琅简直太可笑了,居然召你回林府,她是在林家主母位子上坐久脑子生锈了,还是被陶家灭口一事吓傻了?智商掉线不是一星半点儿啊。” 瞧,阿玲都比她一届林家主母聪明百倍,一眼就看得出来柳春琅没安好心。 “呵,谁知道是哪点儿刺激到她了。” 雪清婉用瓷匙舀剥开碗里仅剩的那一只汤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莓子沙馅,清悠开口道,“既然她如此虔诚认错,邀我回去,那我怎好拒绝这‘淑善贤良’的继母大人,便顺她的意愿,回林府去玩玩。” 一口,咽下,沙甜。 阿玲有些惊愕,明知是陷阱,小姐还往里头跳? 许淮闻目光轻闪,“清婉,你真要回去?” 她回目便看见许淮闻有些不舍有些担忧有些深情又有些心机的墨黑眸子,微微一笑。 “当然不是现在回去,我跟青泽派盟的暗器生意刚有些起色,这生意是秘密进行的,若回了林府,被一些闲杂人等抓了马脚披露给传出去,清婉可就会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了。何况琼华苑里住着这么多贵客,清婉还没坑……还没交际够呢。” 许淮闻动了动唇角——坑才是重点吧。 那边儿阿玲倒松了口气儿,因为前夫人的死,她本能地惧怕并排斥林府这个地方。 “那你准备何时回去?”许淮闻问。 雪清婉抿抿嘴,略微思索后道,“至少半年后吧,你不想让我回去?” 她看着许淮闻流水般凝柔还飘动着浮花的眸子,下眼睑便颤了颤,朝他问道。 “不,你是要去了,我跟你一起。” 清柔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撒娇? 雪清婉无奈,她是去处理自己的家事儿,许淮闻这么个大贵人跟她过去干什么?扎势么?本想先拒绝下来,但看到他那双盈盈烁烁的幽邃眼睛,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我也跟主人一起。” 金野忽然开口,传来柔文舒雅的声音。 “我也去,去帮清婉姐姐惩奸除恶。” 白绪也凑起热闹。 雪清婉扶额,这还没去呢,一个个便开始积极报名了。 抬目又看到那边儿有些沉默的阿玲,心知阿玲似乎对林家有些抗拒,便放下碗匙看向她,声音放的很柔和。 “阿玲,你要亲眼看着,我如何替母亲报仇。” 阿玲抬起头,小姐的脸上似乎添就了一层清透而坚韧的浅浅微光,这束光让她倍感安心。 “好。”阿玲笑着点点头。 她要看着,那些欺负过她的、欺负过小姐和夫人的人,如何一个个自葬黄泉。 碗碟中的餐食用罢,阿玲将桌案收拾干净后退了下去,雪清婉午憩前,把莫秋召了出来。 她先是落笔回给柳春琅了一封信,边写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玉锦商号和古元兵厂那边,可有分发汤圆?” “回主人,这些是由影风影云负责的,他们应该会做好。” “这我倒信。” 雪清婉勾起一抹透亮的笑。 为什么信呢? 因为自从她从宫浅岚那边儿得知,影风影云是如何炸破了地道如何淹在水里把万工匠救出来之后,便朝古元兵厂修书一封: 影风、影云,玩水玩炸弹玩的挺自在啊。瞒情不报的罪,你们自个儿想想,是让我派莫秋去惩罚,还是你们反省自罚? 影风跟影云收到这书信,一看,两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字迹,这语气…… 他俩似乎看到了主子发飙的阴狠面庞、以及谷族嫡系莫秋惩罚人会使出来的可怖手段。 影云原本以为这新主人看面相是个好糊弄的,才生平第一次瞒报了实情。 却不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为了避免被莫秋凌迟处死,两人在深刻面壁自我反省三天之后,去古元兵厂的制造链上做起了亲力亲为的苦力工,每日做完工,又给万工匠端茶送水跟小厮似的地伺候着——他俩都以为是万工匠朝主人通报的这事儿,是主子安插在他俩身边的眼线。 万工匠对于有人无偿伺候这件事,当然乐得其中,也不说破。他每天优哉游哉地绘绘图纸、指点指点制造问题,然后便是享受影族俩高等暗卫的精心伺候,很是滋润,设计出好几种构造上更加奇巧精妙的暗器。 因此,雪清婉知道影风影云这两人现在很乖。 乖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今日上元节,俩人亲自给古元兵厂的造铁工们煮了一大锅的汤圆。 在所有造铁工们的心中,这两人简直成为了神仙领导——不仅凡事亲力亲为,还给他们煮汤圆吃。 一时间两人声望达到顶峰。 不过他们好像并不喜欢这种声望顶峰。 两人默默刷着万工匠吃剩汤圆的碗。 “影云,都是被你害惨的。” “我知道,对不起,哥哥。主人好可怕,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影风仰头望天,欲哭无泪。 时近傍晚,琼华苑今夜很美。 下人们拿着火折子穿梭在一道道府苑宅门间,将一盏盏早就准备好的灯火点亮。或青彩或莹黄的灯光影映在石间阶上,粼粼波光间,柔婉而暧昧,欢庆而祥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元夕花魁(一更) 不过单单是待在府里观赏这些灯盏便有些枯燥无味了,上元节这样的日子,当然是去人烟鼎盛、信男信女相伴而行的大街上才更有氛围,尤其是箬南这样的攒水之城,自更是一派繁灯与柔水相融交织的浪漫风情、热络华景。 于是,雪清婉便一一邀了府上诸人外出游玩。 不过花淳安那边儿传消息说,王爷昨日甫至琼华苑,车马周转,身心劳惫,便在府里歇息歇息不出去了,她也要留下来陪伴王爷。 劳惫?昨日东璃澈跟她论道时怎不见丝毫劳惫呢?雪清婉无言地耸耸肩。花淳安婉拒她的邀请,死心塌地地要留下来陪伴她的王爷,丝毫不见往日里见热闹就凑的爱玩性子。果然,爱情使人改变啊。 不过,薛老察言观色反应迅捷,为了增加东璃澈和花淳安的节气体验,他直接派人在承朔苑内牵了好几条线,线上挂着灯笼,灯里藏着灯谜,专门供王爷公主赏玩增趣儿。 半步不出府便可体验上元之愉悦,薛老觉得自己此举可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雪清婉顾不上承朔苑这些有的没的,沐浴更衣、倾鬓斜盘,择了支双凰翘尾的金饰朱钗,再略施脂粉,黛眉浅扫,收拾妥当后便牵着许淮闻朝苑门口走去,身后不远处跟着白绪金野还有阿玲。 “我们离小姐远些,跟他们分开走,别当坏事儿的。” 阿玲一本正经地坏笑着,对两只小妖交代道,白绪挑挑眉表示会意,金野也微微含蓄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三人虽有不干扰眷侣浓情蜜意的自觉性,有的人就没有了。 刚绕过那方影壁,步临府苑大门,雪清婉便看到不远处,一抹倾城绝色的红裳,正站在月华街道中央,周围围了一圈儿清俏姑娘。 “太子殿下,您太美了,请收小女为妾!”一个姑娘眸含璨璨星光地望着宫浅岚。 另一个姑娘将她往旁边一推,呲拧着身子挤进人堆,满脸痴情地喊着嚷着,“殿下,小女自知卑微,不求成您妾室,只求做个婢子在您身旁,洗衣做饭,任您使唤!” “殿下,小女年芳十六,尚未婚娶,若能嫁予殿下您,乃是圆了毕生之梦……”一名姑娘羞羞答答轻声启齿,目光宛如含苞待放的鲜花,惹人垂怜。 宫浅岚侧倚在琼华苑高大牌坊的立柱上,惑人清魅的红眸扫过周身花丛,唇角扬着温温柔柔地浅笑,如同一株赤红惊艳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这素日平寂的水巷街角,引得姑娘们一阵尖叫。 笑着,他心里生了几许烦躁——花痴哪哪有,琼华门前格外多。 娶妻纳妾?他暂时没这个心思,除非有谁能美过他。 红眸微转,回身便看到从苑门中走出来的二人,唇角笑意便愈加浓厚。 “姑娘们,让让道啊,本宫等的人来了。” 赤红的袖袍朝四周一挥,带着将浅不浅的内力,将原本围绕他的姑娘们都推开了半丈远,却又都稳稳地站定。 姑娘们一愣,又回过神来,发现那袖里似乎衔夹了太子殿下身上鲜花般的香气…… 天哪。 其中一个定力薄弱的姑娘直接晕了过去。 别的姑娘们则是好奇地瞧向苑门内——让太子殿下等了这么久的人会是谁呢? 刚迈过高高的漆木门槛,雪清婉便看到地上晕倒的姑娘被人给抬走,她嘴角一抽,压制住心中的无语,缓缓走上前去,挤出抹笑意问道: “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宫浅岚望着梳妆打扮后雪容玉颜、姿色脱俗的清婉,又扫了眼她手心里牵着的人儿,便呷起抹不浓不浅的笑意。 “今儿这上元佳节,婉儿不是邀了本宫出府游逛么?本宫正在这儿等你跟淮闻兄呢,既然来了,那一起走吧。” 盈盈的笑意写在那张俊美如画的脸上,暗红织渲的眸子闪映着真诚,如同两株冬日秀梅,让人似乎无法拒绝。 于是,还不等她开口,宫浅岚便魅俏地一笑,转过身径直迈起步子,迈着还回头望了他们一眼,招招手。 “你邀请他了?” 许淮闻清皎似月的一卷目光,淡淡掠过路边儿盯着他们的姑娘们,又扫向远处红袖招扬的太子殿下。 路中央,那抹红袖在夜风中扬动轻飘,像……烟花场所里的最美花魁。 她唇角抽动,低声道,“清婉发去茗竹苑的邀请一式两份,本想着邀淳安的顺便客套地邀一下他,谁料淳安要陪王爷,他却有兴致来了。” 沉寂半晌,许淮闻道,“来就来了,无碍,一并走罢。” 语味一如既往,悠淡如云。 说罢,他便揽起雪清婉的肩,朝那抹红影的方向走去。 被揽着的雪清婉,抬眸望了望苍穹间躲到薄云里的星子,暗暗喟叹一声——原本是郎情妾意的良辰美景,多了个人便失去了些暧昧,也就要如夜空褪去了璀璨星子一般,沉默寂寂了无生趣。 三人走后,徒留空气杳杳清香,以及一群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姑娘。 “那两位,是安公子和雪清婉?”一姑娘试探问道。 另一个姑娘点点头,有些疑惑,“是啊是啊,他们在一起了?” 一个似乎看多了爱情神话的姑娘肯定地说,“必须在一起了啊,你看他俩黏在一起那手,那胳膊,还有同样水蓝之色的情侣衣裳,郎才女貌啊,天赐良配啊。” “可是方才太子殿下叫那女子什么……婉儿?”一个姑娘犹犹豫豫地说。 “太子殿下好像还说,他正在这儿等她呢……” 众姑娘顿默。 这三个人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们的太子殿下在这段关系里好像处于一个相对尴尬的位置。 一部两男争一女的伦理大剧在众姑娘脑中倾情上演。 瞧着远处那两蓝一红三道身影,阿玲三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儿,还跟小姐他们一起走了?”阿玲眨巴眨巴眼睛,问。 “可能殿下想出来散散心,碰一碰运气?毕竟上元节,适宜遇良缘的。” 金野望了眼那边儿好像霜打茄子般垂头丧气的姑娘们,有些不解地收回眼神。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二更) “那殿下应该跟咱们‘单身一组’走呀。”阿玲撇撇嘴,似乎觉得太子殿下要耽误了主子的好事儿。 白绪可不想管那么多,在阿玲和金野的背上各拍了一下,“哎呀,想那么七七八八的干啥,宫浅岚又不可能把雪清婉从主人那儿抢走!何况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们也能相互学习学习!走走走那边儿有猜灯谜的,去玩去玩!” 说着,阿玲和金野就被白绪推着朝猜灯谜那边挪过去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小老虎迫于小姐的威压果然读了不少书。 哎,阿玲一叹,心想也是,小姐跟许公子卿卿我我的机会那么多,不缺上元节这一会儿。 她便摒除杂念,去陪白绪猜起灯谜来。 箬南街道的另一个方向上。 三人迈步于青砖石砌的短窄水道旁,一路沿着水巷走过去,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一只舟上的小贩都停了叫卖吆喝,眼神从三人过来跟到三人走远。 两个颜近天人气质却又迥乎不同的男子和中间一名女子。左边儿的男子一袭银缕绘纹的水色蓝裳,气质高雅卓绝,凌傲世俗之上,像碧天水际间凝灵而绽的水莲,濯涟不妖,独影自胜,不沾凡尘,只可在远处臣服观赏,而不可贴近亵玩。 右边儿的男子一身红绸金绣的赤色长袍,像一束沉眠于午夜时分的昙花,魅惑诱人的硕大蕊瓣将绽未绽,清艳神秘而夺人心魄 ,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却又规避于那薄瓣潜藏的危险气息。 光是这两名男子便让一路上不怎么足出府门的闺阁姑娘们两声尖叫眸中放光,恨不得带着满屋嫁妆倒贴过去。不过看到二人中间的女子,姑娘们便只好悻悻地收了心。 想倒贴也得脸脸匹配才行啊,你看人家那女子才叫相配! 斜盘的乌黑墨发真跟天上云丝似的轻透,簪髻规整里又带了些妩媚的柔软,两撇烟眉如同诗人笔下写意的远山黛川,眉心不知贴了什么花钿,金莹剔透跟皮肤里长出来似的灵气自然,精巧琼鼻檀口樱唇,光是这清美绝绝的面貌就足以让女子们嫉恨万分。再看那纤削若柳的腰身,白润如玉的肤骨,水袖罗裳伴着婷婷玉步轻卷微漾,浑身散发着清雅荷香的气质…… 倒贴?呵,姑娘们觉得没自己啥事儿了。 这么美个人儿,她们要是男的,倒追八条街也要聘礼娶了这女子! 再看这女子跟那名高雅如仙的男子十指似乎交织在一起,那魅惑红衣的男子又与她相笑相语…… 嗯,真没自己啥事了。 姑娘们深感挫败,一个个低头回家。 那两人似乎习惯了这样众星捧月般的目光,并未有何不适,倒是中间的雪清婉觉得氛围哪儿怪怪的——是清浮俊雅牵她赏景的许淮闻?还是遮袖衔笑同她讲话的宫浅岚? 好像都没什么不对的。 难道是她自己不对? 自从上次造访茗竹苑,与宫浅岚推心置腹冰释前嫌并就宁原之事达成和解后,她就觉得太子殿下在她心里的形象有了些变化。从先前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变得多了些人情味,多了些温柔祥和。 人都是需要深入了解后才能更加立体的。而除了身份名位外,她并不了解宫浅岚,也不愿过多触及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只是觉得两人日后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就好了。 就比如现在,她跟宫浅岚能如此祥和地共行元夕街头,已经很难得了。 她不应该吹毛求疵,觉得哪儿不对,依照固有形象觉得宫浅岚在打什么算盘。 雪清婉索性摇摇头,收回翩跹的思绪,望向周围。 元夜水街之上,灯火熠熠摇摇。冬日里休憩的船只都荡上街面来,每只船上张扬着花式不同的纸灯,灯影映着水色,官贵平民、异邦胡人、诗者画客、红尘娇女,一个个穿梭街角桥头上,游船店铺间。 “不愧是元夕,民间的街上当真热闹。”宫浅岚悠悠慨叹,自幼久居宫墙中,倒是鲜少能见识这番景象。 许淮闻回过头来,隔着雪清婉对他淡笑道,“这些年来我云游四海,倒是见识了不少民情人意。殿下若得空,或可在山情水景中游玩漫溯一番。” “哈哈,好,适时游玩,也请淮闻兄引引路。” 宫浅岚若秋日红枫般热络一笑,又拍拍她的肩道,“啊,也带上婉儿一起。” 许淮闻点点头,笑道,“甚好。” ……雪清婉便也笑笑,“甚好,甚好。” 看啊,这两人多和谐。甚好甚好。 宫浅岚收回目光,红袖微敞,双手背于身后,远望前方水光扑朔,忽然悠悠开口。 “都言高山流水遇知音,本宫觉得这不只是在说奏琴契合为知音。若本宫能与你们在旖旎湖水、巍峨山峦下同行游历,也可堪称知音了。淮闻兄,可是如此?” “殿下说的有理。”许淮闻敞眉笑答。 这听上去本就是漫不经心的客套话,但不知为何,雪清婉总觉得宫浅岚分明肆洋潇洒的笑意间,似乎带了那么点……期待。 再联想当初她去茗竹苑,宫浅岚望着她时红眸中那抹浅浅的哀怨和言辞,她就觉得太子殿下似乎待人挺真诚的。 抬眸望向他,清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与淮闻便是因筝曲结缘,相合奏筝时常有伯牙子期知音之意,相见恨晚之感呢。” 宫浅岚转过头来,眼前的女子脸上泛着清浅的笑意,笑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福。 心尖像是被檀香抖落的熏灰轻轻灼了一下,烫地刺痛,又转瞬即逝。 “你与淮闻兄真是良缘眷侣,相识都这般浪漫。”他道。 雪清婉与许淮闻相扣的手指微微收紧,两人转目相视,眸光温柔而坚定。 “殿下也终有一日会遇见自己的心上人。”她回道,眼神却依然停驻在许淮闻身上。 宫浅岚嗬地笑笑,望着那二人缱绻流连的眼神,赤色眸中一丝偏转而过的羡慕与失落,轻落无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灯谜(三更) 三人且行且止走马观花,在一处贩卖女子物什的摊前,宫浅岚止住了脚步。 雪清婉朝摊上望去,有簪花、绫罗、厢镜、脂粉,看上去倒都挺精致,制造工艺不似寻常摊贩。 接着她又看看宫浅岚认真的神色,心里一惊——他他他难道要买脂粉? 脑中顿时浮现出比女子还美的红衣人儿衣裳半解,对镜梳妆的娆艳场面…… 她打了个抖擞。 不过太子殿下好像没有那般变态。 “婉儿,那苏绣团扇上面的娇人儿倒是与你甚像。” 金丝锁边儿的大红宽袖下,他纤长白润的食指指向小摊上斜插的一枚团扇——扇料是上等的蚕丝,各色丝线缝绘精致,一名蓝衣罗裳的秀雅女子跃然扇上,栩栩如生。 他侧过眸望她,眼际含着浅漾的笑意。 雪清婉怔了怔松口气,收回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瞧瞧扇子又瞧瞧他,温婉一笑,“殿下,如今大冬天的,买了扇子也是落尘箱底久不能用,还是罢了。” 话音刚落,许淮闻便从摊上执起了那枚扇子,放在她身前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扇与清婉甚是相配。” 扇柄是清透雕花的白玉,他握着有些微微发凉,但确实精致,尤其扇上女子清艳面庞,形神像极了她。 宫浅岚眼光真是不错。 许淮闻刚将团扇递到她手里,宫浅岚便直接向店家问道,“多少钱?” 雪清婉执着扇子,感觉两人无视了自己,心头郁堵。 拜托要给她买扇子先问问她的意见啊! 店家老板娘见贵人购扇,立马恭迎地笑着回应,“客官,十三纹银。” 太子殿下颇解风情地让许淮闻付了钱。 “淮闻兄好眼光。”宫浅岚端详着手执扇子的雪清婉,满意地点点头笑道。 许淮闻同样满意地笑,“殿下亦然。” 她无言以对。 他俩怎么会在大冬天买扇子一事上达成一致? 一头雾水,不可理喻。 于是,在冬日寒夜光影下,雪清婉摇着把团扇,颇感郁闷地夹在俩人中间,走一路,被一路人盯着看。 不久,三人来到处猜灯谜的地儿。 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线悬挂在头顶,柱筒形的大红灯笼下,用丝线垂系着一张张写了谜题的小字条。路过的人们可自行取下字条来,若猜到谜底便可执着字条去主办人那儿报答兑奖,若猜不到则要将字条重新挂回灯笼上,留予后来的人猜。 “本宫还没试过民间上元节猜灯谜的花样,咱们去试试?”宫浅岚含笑回过身,问向他们。 雪清婉看见灯谜,眼神微亮地点点头,心头郁闷一扫而空,牵着许淮闻跟了过去。 她喜欢这些节气里的热闹玩意儿,喜欢在百姓间感受那份热络潇洒的人情气儿。 幼时母亲对她讲过,不同的民意风俗,给不同的节气赋予了不同的蕴含,这都历史长河中祖先的文化馈赠,一代一代历历相传,才使其得以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因此,尊重参与节气风俗,也是一种追迹觅古,传扬文化的方式。 岁岁月月光阴流转,世事蹉跎辗转,心境、人情、君主、朝代……什么都会改变,唯独不变的是这份万千百姓同心共度的节日传统。 这份传统缔结着她幼时的回忆,与眼前的现状。 那时有母亲在身畔的亲情温暖,此刻有与爱人十指相缠的掌心余温。 这样想着,颊间便荡起一抹清雅款款的笑。 他们来到宫浅岚身边时,他已掐断灯线,从灯里取下了一张字条。 “写了什么题目?”雪清婉微微侧头,瞧向他指间字条轻声问道。 柔光影烁的灯笼下,宫浅岚红眸低垂,读念起字条上的字。 “香字少一撇,不作舀字猜。” 念罢,他微敛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幽暗的疑惑,将字条递给了雪清婉,摸起自己的下颏。 雪清婉接过字条,瞧着上面的谜题,黛眉也轻卷起来,脸上同样疑惑,喃喃而语。 “这‘香’字满共就两撇,不作‘杳’字,那还能是何字?” 她身后,许淮闻静默地注视着字条,也陷入了沉思。 安静良久,许淮闻忽然开口道。 “杏。” 雪清婉抬起眼,“杏?哪个杏?” “水果,杏。” 许淮闻在她手心写着比划了一下。 指尖落于掌心,掌心痒痒的,心里酥酥的。 云鬓微垂的脸颊上,微微漾过抹红晕。她收回手,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是杏?” 宫浅岚将她手里的字条重新接回去,细酌打量后便明白了过来。 “本宫懂了,这‘少一撇’,指的是少了‘一’和‘撇’。‘香’字少了‘一’和‘撇’,那便是‘杏’字了。” 许淮闻对他浅笑着点点头,“殿下说得对。” 听了宫浅岚这般解释,清婉才恍然道,“原来如此。” 耳边窸窸窣窣响忆起幼时母亲教她猜灯谜的技巧——不能被题面所局限思维,要从各个角度各个考量,因为这灯谜往往喜欢出其不意,寻常人倒是挺难作答的。 她拍了下许淮闻的背,笑盈盈夸赞道,“淮闻果然腹有诗书气自华。” 接着她让宫浅岚将那字条保管好,一会儿去瞧瞧看能兑什么奖,回目又伸出手指,从另一只灯笼里撷取下一张字条。 将字条捏在手里,垂目看了看,两卷眉梢比刚才蹙地更紧—— “吹开杏林一片花?这都什么谜题诶。” 另外两人双双看向这张字条,宫浅岚轻笑道,“方才说过杏呢,这题里便出来了。” “这题比方才的更难。”许淮闻微微凝目。 三人继续陷入了沉思。 良久,宫浅岚觉着自己道行不够,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谜底,便看向许淮闻,却见他也摇摇头。 “毫无头绪。” 雪清婉无奈地叹了一声,这题应是要轮空了。她将字条递给许淮闻,示意他重新挂回去,就在许淮闻伸手从灯中抽出系线时,她脑海中想到母亲教授给自己的话,忽然灵光一闪,牵住他的袖摆。 “会不会是‘咳嗽’的‘嗽’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客栈(一更) “嗽?” 许淮闻收回手,转身望向她,“怎么说?” 她清眸微微转圜后,定神望向二人,原本有些犹豫的目光霎时确切起来。 “应当就是‘嗽’字。你们瞧这题目——吹开杏林一片花,可以理解成,把‘杏林’二字的一半话费掉,余下‘木’和‘口’,这二字就能合成一个‘束’字。‘束’再与‘吹’字相结合,便是一个‘嗽’字。” 清音落,二人悟。 光影交织的红晕灯笼,随着水上飘来的一阵轻风而缓缓摇动,暖红的灯光映在雪清婉灵光闪烁的眉眼上,给那份原本便清丽俏绝的眉眼间给添几分摄人之姿。 许淮闻有些幡悟地抬起眸子,却见眼前雪清婉正含着浅浅笑意望着他。 指间玉扇绘佳人,面上荷花惊玉颜。 水裳衣袂在风中轻悠飘旋。 很美很美。 他心中微动,像是水中一朵青莲被红蜓尾尖触了一下,红蜓受惊翩翅远去,青莲于原地缓缓震颤。 伸指理过她被风扫乱的鬓发,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 “原来此题是要借分割字体部首才能获取答案,我未曾想到,清婉果真聪慧。” 又一阵风过,扬起宫浅岚肆性而落的墨黑长发,长发飘扬间,他望着风中被那男子挡去一半的她,有些怔住。 数秒后,回神敛目,垂睫浅笑,“是啊,智慧的女子最有魅力。” 悠转的冬风停歇了下来,不知何人的心,却静不下来了。 “还猜么?”许淮闻收回手,问道。 雪清婉摇了摇头,猜出这个字谜,她已经用了毕生之能,再多猜下去,怕是要把头发想秃了。何况字谜这种东西猜的多了,只会由兴致盎然转而觉得无趣繁琐,她索性跟那两人说直接去主办人那儿兑奖。 朝四周望望,似乎只有水道上停驻的一只小舟里有人,看上去是主办这场灯谜的人。她便走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异邦小叔正倚在一张躺椅上吹着胡笛,见有人来,立马坐起身子。 异邦小叔棕卷短发碧绿眼睛白皮肤,在水乡温柔的箬南街头,实在显得有些稀奇。 雪清婉将两张字条递上去,并报了答案。这异邦小叔见他们一行人气度不凡,且答出两道对他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的灯谜,顿时敬佩万分,爽朗地笑着从船舱内取出一只青色和一只蓝色的琉璃瓶,递到雪清婉手里。 她接过两只小瓶子,放在耳边摇了摇,听上去似乎是水。许淮闻见她有些好奇,便彬然有礼地向船主问道,“敢问小叔,这瓶里面装是什么?” 小叔咧嘴笑笑,露出一颗大金牙,说着一口音调有趣的话。 “你们中原国度女子喜用固体香膏,我们国度用的则是液体香水。蓝色这瓶是小苍兰调制的香水,青色这瓶是浣发时增香祛污的橙花露,很适合这位姑娘用。” 闻言,雪清婉打开了蓝瓶上的木塞,放在鼻下轻嗅,只闻得股清新淡雅中透着木质舒香的味道,丝毫不同于香料店铺贩的香膏气味那般浓艳刺鼻。 异国的物件果然既神秘又实用啊。 她向小叔道了谢,将两只瓶子收了起来。 三人离开小叔的船,沿着街道继续走着。逛了几家铺子又赏了场折子戏,人便渐渐少了起来,沿水挨家挨户红的通透的灯火,也稀松渐暗。 宫浅岚舒展了舒展身子,魅柔的声音多了许愉悦,“上元节的热闹,本宫算是见识够了,就是这迈足兜逛,还怪乏人的……咦,那是什么铺子?” 正说着,他忽地止住脚步,雪清婉和许淮闻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水岸对畔。 隔了一道浮桥的距离,雪清婉看到对面的铺子基本都打了烊,只剩一家亮着灯。 不过这家店铺有些诡异。 店铺是老旧的黑木搭成的,木头很多地方已经脱了皮,露出长着受潮霉点的木芯,一看就是年久失修,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屋子吹垮似的。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但那灯笼的光看着却丝毫不喜庆,而是鲜血般的惨红色。至于那大门则更诡异,分明敞开着,里面却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 招牌上四个大字—— “诡梦客栈?取这名字,老板定是个迫不及待想倒闭的主儿。” 雪清婉撇撇嘴,嘴上虽这样说,但看到那跟血盆大口似的门扉,便有些瘆得慌,搀起了许淮闻的胳膊。 “这客栈定有玄机,可要去看看?”宫浅岚似乎被勾起了兴味儿,扬着唇角问道。 她刚想拒绝,便听许淮闻道,“是挺有意思的,去看看吧。” …… 为何这二人总在一些奇怪的事上达成共识? 男子天生的冒险……作死心理? 雪清婉欲哭无泪。 不要啊你们没看见这是“诡梦”客栈吗进去要做恐怖的梦的,说不定遇上几个孤魂野鬼把人拉走就要永远做梦了,她还年轻她不想永眠…… 许淮闻刚迈出步子,便觉得袖子被人硬生生扯着,回眸却见那女子委委屈屈地望着他。 他一笑,原来清婉也会害怕。 “清婉别怕,我跟殿下都在,若真有鬼也得先抓了我们才能对你下手。” 宫浅岚十分识相地点点头,言笑晏晏地道,“放心婉儿,本宫与淮闻兄会保护好你的。” 说罢许淮闻便不等她回应,揽起她朝小桥上走去。 小桥上红光稀微,像极了奈何桥;小桥下下水波荡漾,像极了黄泉水。 雪清婉倚在那紫蔲清甘阵阵扫息的怀中,面色阴郁,一步一步视死如归。 不过到了对岸,她却瞧见三个熟悉的身影从那客栈里走了出来。 率先出来的是个长着黑白双色绒耳的银短发人儿,满目不屑,双手环胸,一脸傲气。 “这都什么玩意儿,一点意思也没有。” 紧接着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姑娘,和而后长着短短鹿角的金编发男子。俩人面色铁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出门后还抚着胸口喘着气儿。 “想不到你平日看着胆儿小,正经时候胆子挺大的。”姑娘拍了拍银发人儿的肩膀,平复下气息后赞叹道。 “哼,那是——不对,谁说本虎平日胆儿小的!” “被主人罚看书被扔水池子的时候……”金发男子幽幽来了一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给姐姐等着(二更) “哼!”银发人儿不满地撅起嘴,扭了下头看到小桥边儿上的三人,脸上顿时绽放起笑颜。 “主人!清婉姐姐!宫浅岚!” 他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阿玲跟金野见到来人也忙走了过去。 雪清婉见白绪他们完好无损地从这座幽森的客栈里走了出来,心里总算舒了口气儿——这里面应该没有索命的魑魅魍魉,便从许淮闻怀中脱出身来。 “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许淮闻微微低目望着白绪,淡声问道。 “哎呀,主人,我们本来在琼华苑门口那边儿猜灯谜的,谁知道人类的灯谜这么难!我们仨猜了半晌,一个都没猜到,觉得没意思,索性沿着水街绕圈溜达,溜达好久发现了这个客栈,看上去挺骇人的,我便拉着他俩进去玩了玩,谁知道这么无聊。”白绪指着头顶那个诡异的招牌,嘟着嘴,脸上还有一股嫌弃劲儿。 阿玲跟金野听到他的话,脸色有些难看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无聊?都快吓出癔症了还无聊! “所以,这客栈里是什么?”宫浅岚上前一步,抬眸望着客栈门前随着幽冷寒风一摇一晃的惨红灯笼,垂目扫了眼这反应不同的三人。 忽略掉乖张傲慢的小白虎,雪清婉望向金野耳边的两只小鹿角,又瞧了瞧他泛着苍白的脸色,眉梢轻轻蹙起来问,“难道只是个唬人的地方?” 金野扬起靛蓝的眸子,对眼前好奇中带点儿恐惧的主人温言回应道,“这客栈其实并非客栈,只是取了个这名字作为噱头吸引人进去。客栈里面只有一条通道,我们进去的时候问店老板这通道是干什么用的,店老板说在通道里可以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能锻炼胆量,我们便被白绪拉着进去了。” “对,”阿玲点点头,眼睛微微放大,脸上有些隐晦地低声补充道,“而且,我们三人看到的东西还不一样。” “这般神奇?” 这不是专门寻求刺激的地方么?雪清婉似乎在异国书籍中读到过类似的地方,好像叫……鬼屋?说是遥远异国喜在人烟脍炙的盛景之地,设置一栋可怖的建筑,在其中以人扮鬼恐吓四方游玩过客,为的是让游客得到心灵和精神上的刺激。 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何会存在这样磨损心胆破财招灾的地方,或许是异国人那份勇于挑战自我的冒险精神? 可是,听阿玲和金野的描述,这客栈与“鬼屋”有些相似,只是……让人瞧见自己最怕的东西?除非这店老板是个兼具读心术和奇功诡术的修仙道士,否则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过阿玲表情讳莫如深,应当不假。所以,他们口中的客栈老板,绝不是普通人。 知道这里面应该没有鬼,她便松了心,产生几分想一探究竟的好奇。 “这倒是有趣儿了。” 宫浅岚垂眸抚抚腰间赤玉剑,望了望不远处那幽黑的客栈大门,脸上悠悠浮浮旋起抹魅雅中带点儿幽寒的笑。 边儿上的阿玲正巧瞧见这笑,心里打了个寒颤——她感觉太子殿下这笑比客栈恐怖的多,好像一剑就能削了这客栈。 许淮闻望了眼眸生好奇的雪清婉,又转望向阿玲他们。 “所以,你们都在通道中看到了什么?”语味依然如山炊薄烟般清淡,幽黑的夜眸深处却落了一重轻疑。 阿玲怕蛇,雪清婉是知道的,果不其然,阿玲脸色难看地回忆起方才那段毛骨悚然的经历。 “我看到了一群吐着红信的蛇,浑身还有那种昭示剧毒的艳丽花纹,上下左右朝我包围过来,一直追着我,吓得我跑了一路才到出口。” “我看到了老虎、狮子还有狼。”金野温润如玉的脸上也闪烁着几分恐惧。 雪清婉叹了口气,如她所想,麋鹿果然怕的是猛兽。 那森林之王怕什么? 她好奇地望向白绪。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白绪。 而白绪正将看未看半抬着眼睛,望向雪清婉,脸上有些尴尬和犹豫。 …… 雪清婉心里萦绕过一抹阴云。 宫浅岚勾着唇角,颇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小白虎?” 白绪摸摸而后的细辫子,拧眉支支吾吾地说,“我看到了……几个人,然后我就变成白虎形态把他们都吓跑了。” “是么?” 雪清婉微微弯下身子,靠近了白绪,笑吟吟地眼眸一眨一眨,眸中闪烁着幽黑的微光。 那微光像两潭冰凉的深水,浸裹住白绪。 他心里一咯噔,低着头不敢看她。 “白绪,你不会是看见婉儿了吧?”宫浅岚见到这情景,红唇悠扬,开玩笑道。 谁料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一道银光从眼前飒地掠过,朝远处奔去,伴随奔走银光的还有白绪高喊的声音—— “婉儿姐姐,我错了,你别罚我读书,别把我扔水里!我先回琼花苑了!有缘再见!” 声音飘摇在暗夜长空,人影消失在水巷街角。 众人默然。 原来森林之王怕清婉。 宫浅岚一滞,唇角轻抽——分明玩笑话儿的,怎还真给他说中了…… 扫目看向那女子,身子依然弯着,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 她站直身子,拂了拂手,笑着转过身。 蓝裳配着笑容,像幽夜中的蓝紫鸢尾,花缕盈香,随风旋酿。 至于那双眸子……就不那么香了。 眸里充斥着雷云压境的乌色阴霾,遮天蔽日,浓黑翻卷,甚至还带着几道闪电。 “白绪,你给姐姐等着。” 许淮闻上前一步,抚抚她的肩膀,轻声道,“清婉莫气。” 金野和阿玲也赶紧一同劝主子放宽心,莫生气。 那眸子的阴云便被缓缓压了下去,她对许淮闻浅浅笑道,“我不生气,无碍,能被森林之王惧怕倒是清婉之幸呢。” “阿玲,金野,你们跟回去,瞧瞧白绪是回了琼华苑还是去亡命天涯了?别让人回去后寻不见他,不然我跟淮闻会心焦的。” “是,小姐。”阿玲瞧了眼浅笑如云的小姐,转着眸叹口气,在心中盘算着,白绪可能要倒大霉了。 而后便跟金野循着那道银色身影追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致幻术(三更) 天边的夜云被一阵穿穹而过的淡淡轻风扫荡开来,露出了云下半掩那抹皓婉如玉盘般的圆月。 月光如碎银一般倾泻在水巷街头,落地无声,至于那相接而去的人影失散的步履,亦远去无声。 诡梦客栈的大门前,悬晃影曳的灯笼下,徒留三人。 “进去看看。”雪清婉望着门前那团幽黑,无畏而悠然地开了口。 不知是被白绪气的,还是听描述觉得这客栈并不可怖,她全然无了先前的怯懦与惧怕,浑身散发着一股无人能挡的气韵。 宫浅岚和许淮闻自是对那神奇诡术想一探究竟,便双双点头,如旧地走在她左右两侧,朝客栈里进去。 原以为是店主使用了什么障眼法才让人看着这门漆黑一团,却没想到贴近门的时候,他们发现不过是从门檐上垂下的一层黑色绒布遮掩住了大门,才让人看不清客栈内的场景,觉得那股黑压压的氛围甚是骇人。 “故作玄虚。” 宫浅岚柔魅的唇角泛着抹不屑的浅笑,拨开这层绒帘踏步走入,但转瞬之间,脸上的不屑便烟消云散。 因为门帘后的景象实在有些震撼,震撼得让他眨眨红眸,似乎不可置信。 这座从外部看上去怎么看怎么残破败旧寒酸的客栈,里面却是流光夺目,丝竹款款,藻饰华美,如同一座横斜水城间的宫阁。 为何说是宫阁呢?因为它的占地面积与高度,跟从外面看上去全然不符。入眼即是一片开阔的大厅,地面中间铺着一条华丽绘绣的大红长长绒毯,绒毯两边的地面则是由暗红色的光滑砖体砌就,恢弘大气。在长绒毯的尽头,是一道向下的阶梯,阶梯豁口周围环绕着暗金雕饰的围栏。 光是眼前的大厅便如皇宫高殿一般雍丽华贵,而真正令人震撼的却是仰头而望后瞧见的场景。厅殿周围的墙壁呈圆弧状,沿着墙壁,一层层环廊如同莲花的花瓣一般环绕而上,直至殿顶。环廊里是一扇扇浓墨流彩的屏风,屏风后方遮挡着一扇扇门扉。 这种建筑设计有些像是佛教宝塔里面一层层供奉的金尊佛像,扇扇屏风上的墨彩壁画,在殿顶悬挂的琉璃垂穗冠状烛台的照耀下,愈显神秘浓艳,其上人物活灵活现,好像能悦动起来。 幽暗流转的光晕映在雪清婉清丽的眸中,她望着那盘旋的环廊惊讶不已,旁边的两人亦然。 “这么小的屋子里,竟有这么高的楼阁。” 宫浅岚红唇轻喃,语味里含着讶异。 “毫无疑问,是使用了奇术异法。”雪清婉眸光扑朔,轻声道。 “这场景与金野他们所叙述的似乎不同。”许淮闻打量着不远处那道通往下方阶梯,微微敛眉。 “不论如何,我们谨慎些。” 他牵紧了些雪清婉,三人彼此互视一眼,点点头,眸中不约而同地带上了肃然。 空气中飘转着悠扬清渺的宫乐声,夹杂着绵长的湘琴、幽邃的洞箫、脆亮的琵琶……音调庄穆规整仿佛在书写盛世清明,又翻覆着几抹哀伤。高处那一扇扇漆彩亮丽的屏风后面,遥远的宫乐声外,似乎有欢言嬉笑之声,隐约又有嗔损啼哭之声,盈盈绕绕让人不分虚实。 正当他们四下环望之时,有一道人影从底层的一扇屏风后方走了出来。听见脚步,雪清婉他们立刻望过去,只见一名衣着奇异的少年男子朝他们走来。 这少年男子乍一看有些像白绪,短发后束着两道极细的辫子,但发色却是海水般的深蓝。身上穿着沙漠中人喜好的宽袖宽腿、蓝白相间的软绸敞衣,锁骨半露。最奇异的是他脸上带着枚遮着一只眼睛的木制面具,面具上用红漆绘出诡异的花纹,面具外的那只眼眸深黑,又似乎泛了些翠绿的光。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但神情却并无少年的灵动生气,甚至可以说是僵硬而面无表情,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亲切。 雪清婉警惕地打量着他,只见他走到三人面前,正对着许淮闻躬身行了个礼,语气也如面庞一般僵硬冷漠,“七皇子,族少邀您一聚。” 七皇子? 她眸光微闪,转目望向许淮闻——他确实是伽蓝国七皇子。 难道这诡梦客栈的老板认识他? 还有,少年口中的族少指的是谁? 宫浅岚也同样望向许淮闻,暗红的眼神深处流转着不明意味的光。 许淮闻垂目打量着这名浑身漠然的少年,心中掠过几许疑惑,忽然看到了少年锁骨上的纹身,眸子兀然一锁。 “你是易族人?” “是。”依旧是平寂无味的音调。 “易族?”雪清婉微蹙起眉,似乎没听说过。 许淮闻敛着眉,低声解释道,“我曾经说过,我母亲是寅族出身,寅族是伽蓝国中世代传习驯兽异术的稀少族群;而易族,则是伽蓝国与寅族并名的另一个修习异术的族群,他们习练的是致幻术。” “致幻术顾名思义,便是通俗所言的‘障眼法’,能让人看到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能隐藏原本存在的东西,抑或是将眼前景物替换成别的景物。” 致幻术?雪清婉眉目松泛开来,望了眼这少年,睁大了些眼睛,“你是说,之所以咱们在外面看到的是破旧客栈,进来后看到的是这高阁,是因为他们用了致幻术?” “是,至于金野他们看到的场景与我们看到的不同,想必也是致幻术的功效。” 许淮闻点点头,指了指少年的锁骨,“他的这纹身便是易族人的印记。” 她看向那纹身,通体暗蓝紫色,纹路繁琐细腻,有些像一只蝴蝶。 听了许淮闻的话后,那名少年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僵硬的语气中也多了丝恭敬。 “不愧是七皇子,我的确是易族人。” 宫浅岚理解语意后,摸着下颏,微眯的眼神依旧有些警惕,“那为何要让我们看到的场景与先前那三人的不同呢?” 少年对宫浅岚可没有什么恭敬,淡漠道,“方才三人并非贵客,况且有妖等邪物混淆其中。他们这样的寻常人等当然不能和七皇子、永昼太子相提并论,所看到的景象自然是不同。” ------题外话------ 孩子困在家疯癫变得玄幻起来了hhh 第一百六十八章 楼梯(一更) 听少年提起“妖”的时候,表情似乎有一丝嫌恶。雪清婉在心中表示无语,说“妖”是邪物?这致幻术分明更邪门啊看不清摸不着一不小心就着套的,哪有金野跟白绪可爱? 她问,“他们口中的老板也是你变幻出来的?” 少年答道,“是。” 宫浅岚又声音微寒地问道,“你为何会知道本宫身份?” “族少说的。” 雪清婉又问,“族少是谁?” 宫浅岚随之问,“现下这场景是真是假?” 少年似乎对回答他们的问题有些不耐,便道,“你们先随我去见族少吧。” 说罢,他转身径直朝红毯尽头的阶梯走去。 她望着少年冷漠的背影,撇撇嘴,“还真是个没耐心的小伙。” 宫浅岚幽红的眸中同样划落几许不满——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居高临下的无视,对方还是个头发都没长全的少年。 心中,隐生不快。 许淮闻轻叹一声,“你们莫要小瞧了易族。凭借致幻术,易族虽然音迹不广,但在伽蓝国中,势力也在趋于强盛,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他口中的族少指的应该是易族族长之子,不知道要见我有什么目的,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听他一言,雪清婉只好收起心中怨怼,宫浅岚也无奈作罢——毕竟如今身处于人家易族的地盘儿上,这致幻术听上去还是极其危险的,万一一个不小心,把命玩脱了可不好。 “你们快点儿。”少年站在楼梯口,扶着暗金围栏,不耐烦地喊道。 三人一怔,只好叹口气儿跟上去。 这是一道倾斜向下的梯廊,似乎很长,走了半晌也没到底。两边是挂着壁画、壁灯的墙面,唯有他们走的阶梯,似乎无穷无尽。 这次轮到许淮闻走在中间,雪清婉跟宫浅岚一左一右随行。因为他俩一致觉得,既然易族那族少认识许淮闻,许淮闻在这儿比较能倚靠。 四人的脚步声轻而悠长,在更为悠长的梯廊中却听不到回声。 “箬南城建在水上,这楼梯走势朝下,这楼梯外面是不是已经浸到水里了?”雪清婉轻声说。 听她这样说,宫浅岚长眉蹙了起来,顿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柔魅的脸上结了层寒霜,“这楼梯会不会也是他使的致幻术?” 许淮闻眸光也微微发寒,望向那少年问道,“还有多远?” 少年头也不回,声音冷漠,“还远着呢。” …… “白问。”宫浅岚耸耸肩,手指却已经覆在了腰间赤玉剑上。 雪清婉只觉得,这要么是致幻术,要么他们易族族少指定有毛病——待到这么深的地方,是要成为地狱之主? 她摇摇头,闲着也是闲着,便端详起墙上的壁画来。 壁画大概每隔一丈一幅,上面用的不是水墨,而是油彩。涂绘的似乎是西方典籍中所描述的神话故事,上面的人物穿着裸露的衣裳,徘徊在云间高殿中,有些人身后还长着覆满白羽的翅膀,或者头顶有一道金色的圆环。 这些壁画一幅幅下来,似乎是一个连缀的故事——讲述了天界一位女神与人间的国王相爱为婚后,被天界诸神发现,将她拷回天界,流放于九天银河之畔,从早到晚替神明们浣衣,直到双手磨破、鲜血流尽为之。而人间这位国王也被施以诅咒,在邻国的铁骑践踏下,国破家亡。 但女神与国王留下了一名王子,王子在人间流落,但他却拥有远超凡人的强健体魄、英勇才智,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后来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便率领侍从们奔赴天界,与众神开战,却落得惨败的结局。 最后一幅画上是,同样被流放到了九天银河的他,抱着母亲的尸体,失声痛哭。 这个故事用以告诫人们,不要试图与神灵反抗,是西方教会为了震慑百姓编纂出的。 “西方神话的主人公可真惨。”雪清婉望着最后那幅画上抱着母亲痛哭的王子,无奈慨叹。 “比起西方神话,本宫觉得我们的处境似乎更惨。” “嗯?怎么了?”听宫浅岚说话,她回过神来,疑惑问道。 许淮闻淡淡指了指前方,“那少年消失了。” “什么?” 雪清婉心中一惊,顺着许淮闻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原本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少年不见了,阶梯也在这时走到了尽头,他们面前只剩下一道空荡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两边也没有了壁画,唯有一盏盏光影幽微的烛台。 心顿时被寒意包裹——她方才专心看壁画,竟没察觉到那少年不见了。只是,她没察觉到,许淮闻和宫浅岚总归不可能也没察觉到吧? “他什么时候消失的?”她问。 许淮闻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似乎在不经意间就不见了,根本来不及发现。” …… 果然,致幻术很可怕。 这下可好,下了楼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道没边没际的走廊……这什么地方啊? 望向深不见底的走廊,她怀揣着点希望问,“是不是我们快到族少的地方了,所以他才走了?” 许淮闻叹了口气,“若是这样也好,只是,你试试唤莫秋。” 莫秋?雪清婉眼神微动,莫秋是无时无刻跟随在她身边隐藏在暗处的,许淮闻让她唤莫秋,难道—— 她眼神一凌,向周围道,“莫秋!” 无人回应。 连回音都没有。 宫浅岚在一旁,手指覆在剑柄上,同样唤道,“莫冬。” 同样无人回应。 雪清婉倒吸口凉气,深知处境不妙,便看向许淮闻。 许淮闻沉目道,“我唤决明应该也不会有回应。如果这是幻境的话,他们大概是被隔绝在幻境之外了。” “这怎么办?要不我们沿楼梯回去?” 宫浅岚摇摇头推理道,“我们下来就用了大概整整一刻钟,再强势的工匠也不可能在水下修建这么长的阶梯,很明显这是幻境。” 许淮闻点点头,“殿下说得对,若要回去,还不知会走到什么地方。” “那便沿着走廊走吧,本宫倒要看看,这族少在耍什么花招。” 宫浅岚面迎那深长甬道,风华绝代的脸际,扬着无所畏惧的凌然浅笑。 第一百六十九章 索命鬼(二更) 幽长深邃的走廊地面上,铺就着光滑而平整甚至看不出砌边的砖石,砖石上绘着《山海经》中的奇诡异兽,盘桓雄阔的游龙、牙嘴狰狞的走狮,两边的婆娑烛火勾勒着三人凝重冷肃的眉眼,蜡泪融化在螭纹盘虬的烛台上,一点一点悬落。 诡秘的氛围和重复的场景,给雪清婉心上更增添上一重不安,为了消解这份不安,她紧牵着许淮闻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再和这两人走散,否则她一介女子,莫秋还不在,到时候她孤立无援,只能安静等死。 “这易族族少还真是会捉弄人,本宫若能出去,定当同他会会。” 柔魅中略带不满的嗓音在这长廊中旋悠袅袅,如同痴缠鬼魅,让雪清婉心里盘旋起一阵寒意,宫浅岚听到自己变幻曲幽的声音,眉梢皱了皱,便也不再作声。 “这致幻术能放大五感,迷惑心智,我们都注意些。” 许淮闻将手覆在唇边,压低声音对他们道,雪清婉点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许淮闻些。 只是走了良久,这长廊似乎都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只一瞬,似有一阵风穿廊而过,引熄他们周身的几盏蜡烛。恍惚间,雪清婉听到一阵渺远的歌舞丝竹声,伴随其中还有好多人的癫嗔痴笑,哭声妄语,似乎跟方才在大厅中听到的声音不谋而合。 在黑暗中,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捏紧手中的人儿,“有声音,你们听到了没有?” 如同一片羽毛沉坠进了无尽的汪洋,没有半点回声。 雪清婉心中一颤,掌心牵着的那手的触感发生了变化,由一惯的温暖变成了彻骨煞心的寒,而鼻息间原本的紫蔲天竺葵清薄淡香也消失不见,空气里,凝动着跟她掌心中相似的寒。 她猛地将手抽回,心跳如雷,朝后退了几大步—— 忽然间,熄灭的烛火缓缓亮了起来。幽微烛光的照射下,周围不再是人工长廊,而是变成了一道黑暗的天然洞穴,地面也从精致的绘石变成了僵冷的石头,周围还有隐隐的滴水声。 至于许淮闻和宫浅岚,阴暗潮湿的洞穴中,哪还有他们的踪影! 那她方才牵的是什么东西? 心里的恐惧顿然而声,她微微颤着肩膀,朝身后的洞穴壁边上靠去。 不远处,烛火找不到的黑暗中,似乎有一道白影缓缓晃动,朝她而来。 她压制住心中的惊惧,眉梢紧锁地盯着那模糊的白影,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紧紧攥在手中。 不过她知道这是幻境,就算再可怖的东西,也都是幻境之物,这样想着,头脑似乎冷静了些。 在混淆视听的幻境中,最忌讳乱了心神,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假象蒙蔽,葬身其中。 所以,不论看见什么,她都要尽可能冷静,伺机脱身。 这时,那道白影缓缓飘入烛光照射范围下。 雪清婉瞳孔骤缩。 对,没错,不是走,是飘,那白影身子下面没有脚,只有惨白的衣袂,悬浮离地面的一尺处。 烛光下,那是一张惨白中带着丝邪魅的脸,带着阴惨的笑,头顶尖角白帽,身着飘飘白衣,手里还拿着一个判官杖,杖上写着大大的“死”字。 “白白白白白无常啊!!!” 索命鬼啊! 她彻底淡定不下来了,尖叫一声,准备逃跑,忽然感觉一只同样冰凉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猛地一回头,又见一个浑身黑衣黑帽的人,从洞穴壁里飘了出来,一手拿着索命的铁链,一手拽着她的手腕,阴惨惨地戾笑。 “别怕呀,跟我们下地府吧……” 他嘴里吐出如同来自地狱的梵音,缭绕在雪清婉耳边,幽幽笑着朝她飘来。 “天啊还有黑无常啊啊啊啊!!!” 她吓得浑身发抖,拿着金钗朝黑无常的手一戳,黑无常似乎吃痛收回手,她趁着着间隙,一个闪身绕开挡住她的白无常,拼尽全力地跑起来。 黑白无常相视一笑,嘿嘿嘿地飘着跟上去,跟在她后面,怎么都甩不掉。 她只能沿着洞穴不停地跑,生怕小命被这两个索命鬼带到地府, 这时候,周围的洞壁似乎又有了动静。 她一愣,步子变慢了些微微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浑身金鳞甲、手执三叉戟、长着牛头的人形怪物从左边儿洞壁里走了出来。 然后又一个浑身碧鳞甲、手执索命镰、长着马面的怪物从左边儿走了出来。 …… 妈呀怎么还有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加入到与黑白无常一起追雪清婉的队伍中,一边走还一边发出马鸣声和牛嘶声,伴随着黑白无常嘿嘿的笑,万分惊悚骇人! 雪清婉欲哭无泪,感觉自己此刻把毕生攒下来的力气都使在了腿上,拼命地朝前跑啊跑。 跑的途中,不断有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骷髅僵尸加入到追她的队伍中,各路怪嗷嘶吼的声音,就好像贴在她的后脑勺那么近,只要停下来便会被五马分尸、魂飞魄散。 她感觉自己跑了一个生死轮回。 跑着跑着,汗水浸透了衣襟,胸腔里的气息逐渐跟不上来,头脑开始发晕,意识变得稀薄,仅凭几丝执念和惯性支撑着双腿朝前动着。 终于,她看到了不远处一抹耀眼的光亮。 出口吗? 咬紧牙关朝光亮走去,光芒愈来愈近,终于,在最后一丝执念和体力耗尽前,她越入那抹光亮之中。 而后倒身在地。 像是地府得到了天神的洗礼,耳边那些乌七八糟的吼叫声忽然消失,只剩下穿透眼皮那温暖炽热的光芒, 躺在地面上,她闭着双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残留汗水从鬓发沿着脸颊一滴滴垂落。 良久,空气不知道被她呼进去了多少,缺氧的胸腔才渐渐平复下来。 感觉差不多回了魂,她便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道绘制着九天玄女的屏风,以及头顶上方,不远处旋挂的琉璃垂穗冠状大灯。 好像有点眼熟? 雪清婉站起身子,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看见身后是一扇门,门里幽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方才是从这门里出来的? 第一百七十章 族少(三更) 身后是这扇幽黑的门,身前是那九天玄女的屏风。 雪清婉绕过那屏风—— 果然如她所料,她正身处于最初那大厅最高处的一环壁廊上,身前是紫檀木雕的阑干,阑干下方,正是大厅,以及那处把他们送往地下的台梯。 她敛敛眸子——难怪,头顶那座琉璃冠灯有些眼熟,是当初在厅下仰头时看到的。 瞬息间从遥远幽深的地底回到悬空环廊上,致幻术之功力果然强大。 清黑的眸光在晶莹的汗渍下流转翩动,带着几丝震撼,但丝毫没了恐惧。 因为她的恐惧全留在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那边儿了。 有什么比索命鬼更可怕的呢? 雪清婉沉吸一口气,抚抚胸口,朝这层环廊的周围看去,还有另外四扇屏风。屏风上画着天兵天将、天宫瑶池一类的仙境水墨,屏风后面隐约也是四道门。 既然她是从身后这道门出来的,许淮闻跟宫浅岚他们会不会从其他门出来? 这样想着,她便沿着环廊走了一周,但每个屏风后面的门都是紧闭的,怎么也打不开。 拧拧眉梢,她来到最后一扇屏风前,却发现这屏风跟别的不太一样。 这扇屏风上绘制着许多身穿易族服饰的少男少女,手里拿着一些不常见的丝弦管竹等乐器,似乎在习练易族幻术。而在这些少男少女中央,一个身穿深蓝色斗篷、身形被放大数倍的人,周围正环绕着云水苍岭、鱼鸟走兽、花卉草植的幻妙景象。 “像是易族族长在传授子弟们习练致幻术。”雪清婉轻喃道,打量了打量那些少男少女们手中的乐器,心中泛起几许疑惑。 绕过这扇屏风,她却发现屏风后的门是敞开的。 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见门内并不是恐怖的漆黑,而是幽暗中散发着淡淡微光,门顶还挂着一块小匾,刻有“族少居”三个字。 族少居?难不成易族族少就在里面? 心微微悬起,雪清婉跨过门槛,缓步走了进去。 刚踏入里面,只觉脚尖触摸到了什么极其光滑剔透的东西,缓缓站定,另一只脚便也跨了进去,但眼前的场景,却比先前踏入诡梦客栈的高阁华厅后还要撼动她心。 撼动她的并不是高大瑰然的规模或面积,而是这幅如梦似幻的情景。 如同步入到一场瑰丽烂漫的星空穹顶之下,雪清婉的发髻之顶、足尖鞋下、衣角身畔、都浮漾着深夜瀚宇般的那点点星辰、烁烁银光,像是一个个灵巧精俏的精灵,兜转流动着嬉笑作乐。 再仔细看,那些星辰和银光并不是悬浮在空中的,而是契合在屋子的四壁、穹顶、地面中。除了平整的地面外,这间屋子通体呈圆弧形,四壁、穹顶、地面都由一种色泽幽黑如墨、质地却清如琉璃的材料所制成,星辰银光便凝藏在这材料之中,环绕着整间屋子,这才让她有了身处银河穹畔的幻境般的感觉。 而屋子也并不大,与她华宸苑中的寝厅大小差不多。在这星海中间,铺着一张浑圆的黑色绒毯,一名穿着深蓝色宽袖宽腿衣裳的男子,正盘腿而坐在绒毯上。 男子像是一尊面容优美的佛像,安详雍和地端坐在那里,头发松散地在耳后束着,脸庞舒雅俊美,透着一股淡淡的修佛出俗气韵,双眸微阖,敞舒的眉下,那眼睑似乎在轻轻转动。 雪清婉眸影织攒流转,打量着他,总觉得这男子的气韵与许淮闻有一丝相似。 他便是易族族少? 雪清婉正准备开口询问许淮闻跟宫浅岚的去向,男子倏忽然睁开了双眼。 像一向岿然不动的尊雅佛像忽然睁开了眼,她有些惊讶地微微一愣。 那眼神便如那脸庞一般,同样的温和雍雅,望向了她。 “你出来了?”醇厚轩和又带着几分儒雅的声音,从那淡橘色的唇瓣间吐露而出。 …… 她出来了? 跟问她吃早饭没一样简单清淡。 雪清婉眉梢皱了皱。 她可是经历了场胆战心惊的生死时速好不容易跑过了一群索命鬼差点累死在半路才出来的! 而且不出所料,应该都是拜这个佛像似的男子所赐! 她面上生寒,语味冰冷,“你是易族族少?” 佛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在下易族族少,易湛。” 雪清婉上前一步,走到佛像面前,凛然道,“许淮闻和宫浅岚呢?你把我们骗到这地方,究竟有什么意图?” “骗?” 佛像忽然笑了,像浮世红尘中的一片杏花,落入钟声杳杳的深林古寺中,只一霎,便点缀起满山春色。 浅笑的佛像望着雪清婉,反问道,“你们不是自己进来的么?姑娘,又怎能说是易湛骗进来的?” 她顿了顿,转目一想,确实是他们自己因为好奇进来的。 不过—— “族少还好意思说?你的属下说要带我们见你,我们跟他走下楼梯后他就不见了。我又被黑白无常追杀了一路,差点没了命。这便是易族族少的待客之道?” 雪清婉眸中带着几许愤意瞪着他,也不管他会使出什么剥魂夺命的奇诡异术,只想宣泄一下方才受到的惊吓。 谁料这佛像却依然稳坐如钟,表情平和道,“我属下说的没有错,姑娘这不是见到我了?” 她喉头一梗,顿时觉得自己跟这佛像对话,就像是以石击水,掀不起水花还把石头淹到水里那种! 强压下胸腔内的憋闷,她深吸一口气,“那许淮闻跟宫浅岚呢?” 佛像这次的话终于有了点实际用处,“实不相瞒,姑娘,要见我还是需要通过些考验的。你通过了考验,便到了我面前;他们当然也得通过考验,才能见到我。” 考验?难道方才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就是易湛给他们的考验? 雪清婉敛起眸子,微微沉思,那按理说许淮闻跟宫浅岚都会内功,跑得肯定比她快,为何现在还不见他们出来? 似乎看出了雪清婉的疑惑,易湛捻了捻指尖,浅笑道,“姑娘,每个人的考验是不同的,譬如你怕鬼,看到的便是黑白无常;而他们两人看到的,自然也是他们内心中最恐惧的事物罢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特殊能力(一更) 最恐惧的事物? 望着浅笑雍尊的易湛,雪清婉垂下了眸子,想起先前金野说的话—— “客栈里面只有一条通道,我们进去的时候问店老板这通道是干什么用的,店老板说在通道里可以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倒是与易湛所言不谋而合。 看来这人瞧面相虽是个慈静祥和的佛像,实际却是个颇喜欢揭露别人内心的恐惧的变态? “所以他们现在怎样了?” 易湛指了指身下的黑绒圆毯道,“姑娘若想知道,可以坐过来,闭上眼睛便能看到他们了。” 雪清婉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紧盯着易湛,生怕他又使什么诡计把她坑到地府里去。不过一想到许淮闻的安危,心便一紧,听从易湛的话,在圆毯另一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闭上眼?”她朝眼前的易湛问。 易湛微笑着点点头,“对。” 于是,在漫天星河银尘间,一个笑佛前,她悬着颗心闭上了双眸。 刚闭上,便又听到那阵熟悉的丝竹管弦乐声、与痴缠不清的哭笑之声扫入耳畔,须臾待声音渐渐停歇后,她看到了宫浅岚。 宫浅岚,和一只怪物。 这是一间四面封闭的密室,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狮形怪物猩红的双眼,惨白的獠牙。 宫浅岚手执赤玉剑撑地,微微屈身站在离那怪物半丈之地,喘着气息。 一向柔魅迷雅的红眸里,此刻带着阴鸷的戾色与杀意,望着那怪物。 “想用这等幻象困住本宫,天真!” 说罢,他眼神一凛,红裳翩跹间,跃身而出,赤剑长执,朝那怪物的眼睛刺了过去。 狮形怪物怒吼一声,锋锐的厚爪朝前挥出,挡住了宫浅岚的攻击,似乎要将他连人带剑朝拍到地上。 宫浅岚反应不及,想要侧转腰身躲避这一爪时,已经晚了。 轰! 连人带剑,被拍出去一丈远,尘土飞扬,那抹红裳身下好像凹陷进去一个大坑。 石头般坚硬的地面尚且凹陷了一个大坑,那人的骨头岂不是要支离破碎? 雪清婉心中微惊,望着灰尘与碎石下的人儿,心想太子殿下会不会就此辞世? 灰尘散去,露出地上倒着的那抹身影,精绸细锻的红裳被怪物的利爪拍的支离破碎,露出纤白肌肤上一道道猩红而骇人的伤口,触目惊心。 宫浅岚大口喘气,呲拧着双眉,单手执剑,抵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硬生生撑起上身。 就在这时,那怪物又动了。 不想那怪物体型虽大,但速度极快,分秒间便踏蹄奔向宫浅岚倒地的方向,后腿一蹬,朝空中高跃而起,前爪微抬,直直向宫浅岚压去。 宫浅岚瞳孔骤缩。 画面消失。 因为雪清婉睁开了双眼。 她朝前一跃拽起来易湛的领子,愤声道,“快让那怪物停下!宫浅岚要死了啊!他可是永昼国的太子!” 只是任由雪清婉愤斥,压迫威逼,易湛却不为所动。 最后,雪清婉从发鬓上取下她那枚金簪。 锋锐的金簪指向易湛左侧的颈动脉。 “你若不让这幻境停下,我便让你随永昼国太子同死于今宵。” 雪清婉声音寒凉的像是凝固千年的冰山,纵易湛也怔了怔,被那声音所侵寒染道。 两人对峙,一执簪拽领地狠望着,一毫无招架地坐着。 但两人都清楚,此时主动权在谁手里。 雪清婉的簪子威胁不了致幻族少易湛,易湛却能用宫浅岚的性命威胁到她。 但就算如此,雪清婉依然气势不减。 那双幽黑如墨、凝旋金芒的眸子里,坚毅而狠厉。 如此愤怒坚定,自不单单是为宫浅岚的命。 更重要的是许淮闻的命。 宫浅岚尚且被一只怪兽压榨地濒临丧命,许淮闻又能好到哪里去? 若不制止,他们两人或许都将命丧于此! 她毫无退路,毫无办法,只能这样威胁易湛,博取一线生机。 易湛注视着她那双离得很近坚韧凛冽的眸子,似乎明白了贵为伽蓝国七皇子的许淮闻,为何会看中这名女子。 良久,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开了颈边的那枚金簪。 颈上,一滴血沿着他的脖颈划落。 易湛用指尖拭去锁骨上那丝血迹,眉眼微转,对上那双凛冽的眸子。 “姑娘,易湛行的是致幻术,不是召妖诡术。致幻术不过是混淆人的视听,最多至人疯癫或受伤,但却是致不了死的。” 温祥平和的眉目静定地看着雪清婉,并未因颈上那一丝伤而生出不满或愤怒。 闻言,雪清婉眸光微微闪动,扯着易湛领口的手,有些迟疑地松开。 “真的?” “不信,姑娘可再闭上眼睛看看。” 她立刻朝后一坐,闭上双眼。 又一阵乐声穿耳而过,同样的方室中,宫浅岚那卷红裳飒然伫立,手上的赤玉剑尖,滴落着暗红的鲜血,不远处,是那怪兽的尸体。 而他身上的伤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愈合! 雪清婉重新张开眼,眼中带着几分惊喜地望向易湛,“你是说,他们在幻境中受的伤会立刻恢复?” 但易湛却沉默了下来。 他同样看到了宫浅岚方才伤痕愈合的景象。 只是…… 雪清婉见他沉默不语,心头一沉,盯视着他,“不是?” 沉默半晌,易湛抬头望向雪清婉,解释道,“在幻境中受的伤,只会在脱离幻境后恢复的速度快一些,并不会直接恢复。永昼国的太子应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特殊能力? 雪清婉眼神中浮漾起一抹异样的幽光——宫浅岚竟拥有受伤自愈的能力? 这是什么神奇能力? 暂时压住心中的惊讶,只是这太子殿下有迅速恢复伤势的能力,许淮闻却没有。根据易湛的暗示,在幻境中受伤是很常见的事。现下许淮闻的安危不明,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便凝目道,“让我看一下许淮闻。” 用的倒不是问询的语气,而是命令。 “姑娘,你方才看到的场景,是我通过致幻术中的移景易形使你看到的。非易族人士若在致幻术中待的时间过长,会对身体产生负面效果。所以,易湛劝你还是莫要再继续看下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痴嗔幻境(二更) 漫间星辰银芒交映在暗夜屋陨下,雪清婉静坐在毯上看着易湛,易湛被她那份施加威压的眼神盯得有些无奈,便道,“七皇子在幻境中无碍,应当不久就能出来了。” 闻言,雪清婉在心中微微舒了口气。也是,易湛怎么说也是伽蓝国中的易族之人,应当不会陷皇子于不义之地,何况先前那冷漠脸少年原本就说,他们族少要见许淮闻,所以许淮闻的安危自是不会轻易受什么威胁的。 方才看宫浅岚将那怪兽也宰了,那么宫浅岚过会儿应该也就出来了。 如今,她只需要在这儿等着。 除了等,还有问话。 她聚眸于身前之人,易湛也注视着她。一对眼神宛如暗夜伏狼般紧追不舍,一对眼神仍如祠中佛像般从容不迫。 那袭宽袖蓝袍下,半袒的细白锁骨处同样有一枚繁荣复杂的蝶形纹身,闪烁着莹莹微光。方才她金钗抵着的他颈部留下的血渍,在纹身出略有残存,深蓝幽紫中的那抹猩红,让整个不沾凡俗的佛像似的人,带了丝别样的妩媚。 眼神对峙间,她开了口。 “你们伽蓝国的易族,在洛梵国的箬南城设立这样一个地方,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光如同两根尖锐的长针,带着犀利的凌风,朝易湛扫射而去。 易湛的目光却像能化解万种招式的清水一潭,温和祥静,将这抹凌厉悄无声息地蔽除,而后泛上丝丝涟漪之淡笑。 “姑娘,人有息怒哀伤、怨痴嗔狂,世间万景蹉跎无量,易转易逝。而这易族所凝造的这幻境,却能敛伤悲、拢痛情、造欢喜、拟强贵。按照常理,是不是会有许许多多经受红尘折磨的人,趋之若鹜地想要沉湎于幻境之中,再不脱身?” 醇浓平和的嗓音自那方佛唇中轻吐,被周壁万千银辰金光所牵聚凝转,缭绕于这方空间中。 雪清婉却听罢其言,浑身蔓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寒之意。 致幻术,聚幻境,召魂神,至疯癫。 他的意思是,这致幻术可让人脱离尘俗痛苦,永远沉沦在勾兑的美梦幻境中,永不离去。 太过阴暗可怕! 易湛望着那双渐渐冰寒的清水浮眸,雅然一笑,接着道,“易湛这客栈设立于此,便是为解脱人之痛苦。你听到这一层层环廊上、那一扇扇屏风之后的哭笑百味之声了么?那便是不喜红尘之客,纵心于幻境之中的人,流连于此,忘记浮世,所发出的欢悦之声啊。” 他笑着望她,那原本看似慈佛的笑却显得那般幽暗,让雪清婉的心中如同被一支长满松叶的树枝扫过,又扎又麻又不适应。 欢悦之声? 她想起自己从步入大厅开始便萦绕在耳边的那些渺远的声响,隐隐约约,哭中带笑笑中带悲,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奏乐声。之后,下到楼梯下,在那幽黑的长廊中她也听到过,方才闭上眼睛读看宫浅岚的情况时也短暂听到了。 那些声音,竟然是这高阁内数百道屏风后,沉沦徘徊于虚假幻境之人所发出的?! 那声音根本不欢悦,分明夹杂着痛苦与宣泄。根本不像是易湛所言,人人趋之若鹜的想要沉湎其中,而像是被迫困于幻境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越是揣度,她的眸光便愈为冰寒刺冷,而那边易湛却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依然带着不浓不淡的舒雅之笑。 两卷烟眉蹙如蝉翼,“你这样做,和将那些人禁锢于此有什么区别?” “禁锢?”易湛抚抚淡橘的下唇瓣,敛了下眸子似乎在思索,而后又抬了起来,面上的笑变得有些漠然。 “姑娘可以理解成禁锢,但这份禁锢是满足双方利益的。我们的致幻术让那些人忘却红尘,沉湎醉梦;那些人在致幻术中产生的痴嗔万念,也可被我们吸收,为致幻术提供新的动力。” 动力。 雪清婉眸神烁动,原来他们可以从身处幻境中人的情绪上吸取到能够增强致幻术的力量,这才是易湛在这里设置这方致幻之地的目的! 若不出所料,在诸国间许多城镇的许多角落,易族都有设置这样的地方,尤其是伽蓝国中。不然,易族怎会如许淮闻所言,多年来势力趋于强盛,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很明显,易族之所以掀不起太大的波澜,甚至她之前都没有听说过易族,也是因为这致幻之术太过诡秘,凡是聪明点的高官贵族都有分辨能力,不容其轻易逾越权位或势力过大,否则凭借致幻术,易族早可以称霸天下了。 “这分明就是博取他人生存的权利,只为了助长你们的力量,未免太过残忍。” 雪清婉冷冷地望着对人情宿命似乎看得很淡漠的易湛。 易湛脸上依然泛着如秋日晚阳般那份漠然的笑意,一双深幽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姑娘,其实人若心志坚定,也便不会被幻境所吸引迷惑。那些沉湎其中的人,都是在虚假的幻境中迷失思绪,逐渐丢失本我的人。这样的人心智薄弱,欲望太浓,他们不适合在世间过活,否则只会给旁人或自己带来烦恼。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幻境中为我族的致幻术修炼提供能量。” 闻言,雪清婉想辩驳,但又敛下眸子,转而缄默。 易湛说的,不是全无道理,有些人,他们明知这是幻境却脱身不了,的确是心魇过于浓重,才会迷失自我。而不论是她、宫浅岚,抑或之前的阿玲、金野、白绪,他们都没有受困于幻境之中,因为意念坚定,不受思维所困顿,所以才能脱身。 她在被鬼神追杀时,双腿不跑到最后力竭的那一刻就不会停下来;宫浅岚被怪物拍倒在地却依然撑起了上身;想必阿玲他们也是拼劲全力地逃脱后才能平安走出幻境。 ……白绪那个憨憨猫除外。 总之,沉沦与救赎,都是自己一念之间。 望着雪清婉低垂思索着的眉目,易湛微微而笑,秋日的漠然中增添了些许先前的平寂。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雪萤宫(三更) “我族确实不太受人理解待见,但所行所为之事,与伽蓝国盛行尊崇的佛法之道却不谋而合。我们此行亦有在品渡众生之意,筛选出能坚定本我、不轻易被虚假之象的人留还时世间,又将容易被蒙蔽的人隔绝剔除,有何不好?” 易湛淡淡盯视着垂目低思的雪清婉,言辞自那佛像般的唇间而吐,倒真有种替佛家办事儿的韵味。 她抬眸瞧了眼他,又微敛过眉眼,想了许久的人世华尘,气息间终无奈垂落一声轻叹。 易族通过制造幻境,吸取常人所产生的各种情绪来增强力量,这行为确实不尽人情,但各族个人,立场与角度不同,利益不同,行为做法便也不同。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干涉阻止、打抱不平,她只能作为一个看客,或者作为一个经历者,最多驻足顿观在心里怨愤几场,但也无济于事。 她不想再多想深究易湛的行为,只希望许淮闻平安无损地走出他的幻境心魇,来到她面前。 抬目望向依然清尊醇容的易湛,她清邃的眸光在银辰繁星间逸转涵动。 易湛说他遵循的是伽蓝的佛法之道? 或许易湛身上那抹跟许淮闻有一丝相似的清淡出尘气质,便是两人同源于尊崇佛法伽蓝国的缘故? 想到许淮闻,雪清婉忽然察觉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他们二人怎还没出来? 心头又萌动起看一下那二人情况的想法。 她望着易湛,眸光中原本如似昼寒冰川般的凌冷之意消解的些许,声音也平静了几分,问道,“你说非易族之人频繁使用致幻术,会对身体产生怎样的负面效果?” 易湛的眼神中似有些讳莫如深,声音也缓沉了半分,“易湛劝姑娘莫要尝试,只需等待便可。” 学清婉见此状,只得无言,也不敢贸然闭眼。万一日后落下什么类似于每日地府游的幻境后遗症,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便不再开口,幽夜暗星的熠熠银光之下,她与易湛相对而坐在绒毯之上,伴随而至的是长久的缄默。 将视线从这卷画面上挪动开,绕出那方屏风,索沿环廊行走半圈,另一方屏风下,精雕刻制的门扉之后,一场浩然白雪正垂坠在九城宫阙的轩宇楼阁间。 许淮闻伫立在一片洁白的雪幕天色间,细密绒软的白雪勾勒出他风华绝代的眉眼,每逢过路的宫女与太监,都忍不住驻足停观,小声议论着这是哪家的俊秀公子入了宫来。 那双渺淡而又幽邃的澈雅长眸,在满天飞雪下,注视着眼前的红漆碧瓦的宫门。 敞开的宫门上,悬挂着一块巧匠能手打造出的精致红边石匾,匾额中心纂刻三个金漆大字——雪萤宫。 炽乌莫及心头雪,流萤肆桐洽美人。 他母后的寝宫。 初夏赤阳当空而建罢,夜半流萤盘绕桐花树边,美人一袭浣露轻纱、坐于桐花树下秋千上,与心上郎人嬉笑缠绵。 母后名中带“雪”,父皇故为母后题写此诗,并将母后寝宫命名为“雪萤宫”。 望着那多年未见、只在梦中偶尔盘桓的宫牌,他心中隐隐微颤。 不知发什么什么,明明方才还在幽暗深邃的地下长廊中,却只听一阵音弦扫动,便出现在了这里。 幻境? 若是幻境,他想再多驻足半晌,望望这久仰远观的宫墙,怀念一下思念过甚的母后。 可是,当眸光触及到头顶那席匾额时,匾额似乎漆墨崭新,似乎新题不久。 心便陡然震荡起来。 这时,身边正好一名宫女走过。他牵住那宫女的胳膊,游云般清邃的声音里带着些震颤,紧紧注视着宫女。 “今年,是宇烨几年?” 宇烨,他父皇的年号。 宫女骤然被抓住胳膊,似乎有些恐慌,但见得许淮闻惊为天人的面庞,心中又生惊讶微羞,“回公子的话,今年是宇烨三年。” 许淮闻瞳孔微缩,宇烨三年——他出生的当年。 “几月?” “腊月初一。”宫女眼含桃花地望着他。 话音刚落,他猛然松开牵着宫女胳膊的手,转身朝雪萤宫中走去。 宫女望着他走去的背影,眼神留恋,脸上春光荡漾。 许淮闻步履急切,如同要去追逐即将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一般,衣角鞋袜被雪水沾湿浸透,他也毫不在意。 一向清雅寡淡的眸光,攒动着无限的焦急躁虑。 今日,是他出生之日,亦是他母后身亡之日。 他多想见见这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哪怕幻境也好,哪怕一眼也好。 刚走入宫中,便听正殿中似有妇人痛不欲生的喧喊,他慌不择跌地朝殿前走去,一把推开了殿门。 殿中人烟嘈杂——跪在地上祈祷皇后顺利生产的妃嫔,急来奔去端水湿布的宫女,还有左右踱步焦躁不安的父皇。 门一开,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每个人都面带惊讶,尤其是他父皇,见到他那张跟皇后如此相似的面庞后,惊讶之下,两团眉毛似乎要拧成一团,厉色问道,“皇后生产重地,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来人,拖出去!” 许淮闻眼神一凌,已心知是幻境便无所顾忌,先拱手行了一礼,“父皇,对不住了。” 而后还不等众人反应,便旋袖翻转,一掌挥出,将龙袍加身的父皇击倒在地。 “陛下!!”众嫔妃惊呼,慌忙围上前去瞧陛下怎么样了,也没人再管顾许淮闻。 借此机会,许淮闻跃步而入,掀开了内殿的帘布。 可还是晚了一步。 大红的帷帐之下,接生婆抱着一名正在响亮啼哭的婴儿,跪在地上,周围婢女宫侍也都跪倒在地,一个个失声痛哭,眼际垂泪。 “娘娘啊,您怎就这般去了……奴婢这一生就伺候您这一个主子,您不在,奴婢便也去了!” 一个宫女痛哭流涕、悲伤欲绝地喊道,瞬息间朝一旁的床脚撞去。 砰! 鲜血直流,命丧当场。 许淮闻浑身颤抖,望向床榻。 洁白的被褥上,那么多血,那么多血,红的赤痛,烫眼灼心。 他母后为了生他……受了多大的苦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许看(一更) 衣袖被疾步而行所产生的气流掀旋而起,海蓝色的缎绸与大红轻纱的帷帐相交触抵间,他像一只惊弓的飞鸟,用尽毕生气力,推开挡拦呼喊的一个个婢女,朝床畔跃步而去。 步履停踏在床边。 殷殷鲜血流散在褥榻,殷的那宫绣攒花的褥榻更红更烈。 可那红烈的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他双膝发软,跪了下来,望着满床猩红,心痛不已。 遗憾,终究是遗憾。 永远的遗憾。 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一阵寒凉彻骨的风,夹杂着白若细羽的雪,从敞开的窗边穿涌而入,将漫屋之内的红纱吹扫而起,像是在谱写举宫最痛的一场丧哀。 风停止,纱轻落,人不再。 不止床榻之上那本该瑰雅绝色,从此享受阖家之欢的美人不再,周围的侍婢、接生婆、接生婆手里呜哇啼哭的幼时的他,都化作几抹雪色,消失在这场幻境中。 唯有远处清音袅袅,以及床头一卷缱绻浮漾的翠绿色熏香。 熏香…… 产妇生孕,何来熏香这等消神蔽意的闲杂之物? 果然是幻境,连破绽都这般明显。 跪在地面的许淮闻,衔杂着悲戚的漆墨眸间,烁闪过一抹幽暗。 当他抬起头准备看那熏香时,精雕细琢的宫床枕榻、华贵藻饰的宫阁楼宇、以及那场悠悠飒飒蓬勃飘荡的纷飞大雪,陡然消失无尽。 归然而至的是一方绘着天界瑶池盛宴的屏风,耳际传来痴嗔交杂的歌舞音乐。 他依然跪着,睫毛上沾了一点晶莹。 眸中幽离散落,良久未能回神。 恍惚间,似有人影从旁而来,无神的眸子终于凝回而归,眉梢微紧,侧头看去。 却是一抹熟悉的红影。 “淮闻兄?” 柔魅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那沾了丝血迹的红唇中发出,只见宫浅岚那袭红裳上,多了好几处破损,脸庞上还沾带了几丝泥土的污秽,眼神幽长闪烁,望着正跪在地上的许淮闻。 宫浅岚望着他,头顶淡黄的灯光映照下,似乎捕捉到了他睫毛上有一处反光的晶莹。 眼神交汇间,都知双方经历了些坎坷苦难。 许淮闻收起警惕,轻声一叹,“清婉呢?” “本宫未见,刚从幻境里出来,绕着找了半圈,便瞧见了你。” 宫浅岚微微蹲下身,伸臂欲将许淮闻扶起来,许淮闻未接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身子。 他红眸轻闪,将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殿下的经历似乎比我要更激烈。” 许淮闻沉眸打量着他身上破损的衣裳,眉梢轻轻皱了皱——看形状像是被野兽抓的?但身上并没有伤痕,倒是奇怪。 嗯……没想到看似纤瘦的宫浅岚,肌肉线条还是很诱人的。 察觉到他微微扫视的目光,宫浅岚魅雅的嘴角泛上抹苦笑,“衣不遮体的,淮闻兄莫看了。” “都是男子倒无甚,莫要让清婉待会瞧见了,殿下遮一遮。” 许淮闻收回目光,淡淡道,说着,绕过他走出了屏风。 原地,宫浅岚嘴角微抽。 呵,你说不让就不让?本宫偏要让婉儿瞧瞧本宫的腹肌。 心里冷哼一声,他径直跟了出去。 许淮闻正凭栏观察着周围环境,发现这是最初那大厅的顶层,眼神微闪。 “左边这三扇屏风后,本宫都瞧过了没有人,就剩右边那扇了。”宫浅岚来到他旁边,红袖一扬指了指右边那扇屏风,而后率先朝那边走了过去。 许淮闻扫了眼他背面同样破碎不堪的衣裳,破碎的红绸下,隐隐露出一对腰窝…… 眼神渐渐幽暗,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银河般星辰流转的幽邃屋内。 雪清婉坐在绒毯上,看着对面那尊岿然不动的金身佛像。 佛像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她。 “易湛,你睡着了?” 佛像浑身不动唯唇齿轻动,“没有,姑娘,我在修炼。” 她敛敛眉,有些好奇——这致幻术光坐着就能修炼了?坐着吸取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幻境中人产生的各种喜怨情绪,汇集一身使得自身的致幻术一跃突进…… 这也太扯了吧? “你在修炼致幻术?” “我在修炼打坐。” …… 好吧当她啥也没说。 她悻悻地撇撇嘴,想到这致幻术,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之前进门时的那扇屏风,屏风上的易族子弟,手中似乎拿着乐器? 而她也自从最初走进这地方后,便听到远处那渺远的音乐声,之后每次无论是进入幻境还是脱离幻境,都有听到这些丝竹管弦声。难道说致幻术是通过乐器为媒介修炼的? 脑海中浮现起当时在穆河森林里,初见白绪时,许淮闻也是通过他的古筝昼渺碎降服了它,而许淮闻的母系也属于修炼奇术异法的驯兽世家。所以,莫非这些奇诡异术,都与乐器相关? 正垂目思索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雪清婉耳尖一动,立刻站起身来,抬目便瞧见了娇美可人衣带半宽的太子殿下。 “宫……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暗曲幽夜繁星如水的屋子里,倾世的太子殿下踏步而入,那红裳布缕,稀碎折剪,脸上还有黑兮兮的脏秽,活像市井要饭的大爷——啊不,要饭的美男子。瞧那楚楚的面貌,浮转的红眸,多让人有垂怜倾伏之意,忍不住想扔二两银子给他。 还有……破碎红衣下的腹肌,腹肌不错啊,哎怎么看不到了? 刚瞅到腹肌,正纳闷怎么看不到了,雪清婉抬起眸子,便瞧见许淮闻面色微暗地挡在了宫浅岚前面,她眸光一喜,忽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泛着几许冰雪之寒的怀抱中。 许淮闻没事啊,终于放心了。 她任由他抱着,鼻尖那抹紫蔲天竺葵的芬芳,让人分外安心。 他凉凉的下颏抵着她的额头,紧拥了许久。 雪清婉微微抬眸望向他,却又被他伸出手按埋在他肩上。 她能感觉出来,许淮闻的情绪有些起伏。 他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刚想开口问,忽然感觉到带着微微寒气的声音扫过她的耳边,很柔很轻只有她听得到。 “清婉。” “嗯。” “不许看别的男子。” 雪清婉一愣。 须臾,脸上便如春风吹过了杏花林,瞬时红了一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对峙(二更) 夹杂着远北霜寒气息的人儿将她包裹在怀中,轻柔便如雪落地面悄然相融的声音荡在她耳边。 不许看别的男子。 嗯……许淮闻发现她偷窥太子殿下的腹肌了。可她不是故意的,毕竟宫浅岚衣绸破碎,腰身半露,忽然走进来出现在她眼前,一时打量失了态,罪过罪过。 脸颊之上红晕轻扫,像是新扑的两卷腮粉,埋藏在身前男子的衣襟间,她轻轻点点头,像是被风吹过的一株玉白铃兰,在风的余末尾韵中不着半寸地曳动。 宫浅岚在后面看着这鹣鲽情深浓情蜜意的两人,嘴角微微一抽。 拥抱不看场合的? 屋内也有人坐不住了,站起身子。 “未曾想七皇子对这位姑娘用情如此深沉,在易湛这方小居中依恋久拥,倒是让这小居蓬荜生辉了。” 易湛清醇的声音兜旋而降,许淮闻眸中波折出一道幽邃的暗光,慢慢松开了雪清婉,回过身去。 被松开的雪清婉拂了拂被他衣肩蹭的有些凌乱的发鬓,压制住方才在心头涌升的情意与娇羞,凝凝眸子,回归到暗流涌动的凌厉现实中来。 三人都注视着宽袖蓝袍的易湛,许淮闻的眼神中多些警惕,宫浅岚的眼神中则多些凛冽。 “你便是易族族少?” 扫了眼银光流辰的屋室,许淮闻将目光凝汇在易湛身上。 易湛依然带着那副出世之莲般的佛像似的淡笑,对许淮闻微微躬了丝上身,“易族族少,易湛,见过七皇子殿下。” “你怎知我身份?”许淮闻扫过易湛锁骨间的蝴蝶纹身,上面似乎还沾了一丝血迹。 易湛站直身子,与许淮闻相视,两人身上那分若有若无的渺淡出尘气质相峙相匹,在这方小屋室里似乎激荡出一股气流,雪清婉的几缕发梢,被股气流微微震荡扬起。 “驯兽一族血脉罕见之至,不久前来此化形为人的两妖,不出所料是被驯兽人驯服后才与人订立血契的。那么后发而至的你,既被妖兽称为主人,答案就很好猜了。” “猜?”许淮闻渺然冷冷一笑,“易族族少大驾光临箬南城,应该不止是为了开个致幻铺子吓唬捉弄人这般简单吧?” 闻言,易湛动作一停,接着悠然而笑,轻轻拍了两下手,“是,殿下说的不错。实不相瞒,易族早就探查到了你的七皇子身份,并知道你在箬南城暂住。我来这儿,也确实是为了等你的。” 许淮闻双目微寒,他隐藏了十多年的身份,在最近这段时间里频频暴露被人探查出来,由此可见,伽蓝国的有心人不少,都对这个早年失踪的皇子有蠢蠢欲动的目的呢。 而这个一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危险易族,找他,有什么样的目的,应该不难猜。 随着那冰冷眸光,他清邃的声音也覆上了一重寒意。 “易族这般大费周折地寻找我,可我早已不是伽蓝皇子,不过是个游历民间尽己之力匡扶百姓的红尘之人。你们若有所求,便去上报伽蓝朝廷,我无力帮助。” 站在他身后的雪清婉眼神微微幽动似有些许不解。照许淮闻所说,易族在伽蓝国势力不小,易族若真对许淮闻有求,许淮闻趁机将易族纳入门下,那也是提升他势力的一重有效保障。 可许淮闻为何如此推却呢? 正想着,易湛眸光忽然变得深远些许,直直注视着许淮闻,良久,一笑。 “不是伽蓝皇子?殿下真是说笑了。若您真无心伽蓝之事,易湛当然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地叨扰。但前些日子,伽蓝京都风起云涌,百姓间传义王污名损誉之事,并有刺杀民心所向安淮闻公子之嫌,这事儿若说不是出自殿下之手,易湛自是断断不相信的。” 看上去本就是平和如佛眸的眼神,此刻便如同包含万物的汪洋大海,显得能洞穿一切,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而那汪洋大海间施放的淡笑,更为让人不敢直视。 许淮闻目光同样一沉,与那汪洋大海相视。两人的对峙如同两卷潮水的争抗,无形无态柔搅轻卷间,却又引得天公作暗,风起云涌,礁石激荡。 雪清婉望着这相互对峙的二人,眉眼微微皱着。 前几日义王派遣那几个伪装成百姓拜年的人刺杀许淮闻不成后,许淮闻便进行了反击,在伽蓝京都的百姓与朝廷上都传播出义王的各种谣言,算是回击。这事儿影族暗卫做的很隐秘,易湛却能知道,也许就是易族中人通过致幻术探查出的消息。 易族的势力膨胀能力强大,许淮闻若推拒抵抗,对他很不利。 她一面在脑海中思索着,一面打量着许淮闻的神情,心想许淮闻心中一定在衡量利弊。 她又瞧了眼易湛,平和似海的气度丝毫不减。心中不由觉得,一个修习奇术异法之族的族少,为何能拥有与许淮闻相互匹敌的气场? 这时,一道红光闪过。红绸飘旋间,赤玉剑直指易湛之喉。 “淮闻兄为难的事,本宫替他解决。区区伽蓝国一个倭夷之族的族少,对上进犯皇族皇子,对外对本宫大不敬,施以幻境装神弄鬼迷心蛊惑,此罪当诛。” 宫浅岚柔魅寒凌的眼神睥睨着易湛,音色冰冷。光滑剔透的赤玉剑刃正抵着易湛的侧颈,宫浅岚的手只需要一个倾斜,便能取走他的性命。 雪清婉望着眼前宫浅岚那破碎的衣裳狼狈的模样微怒的眼神,心知太子殿下在易湛施放的幻境里受了不少苦楚,那狮子怪物那獠牙那红眼睛确实够可怖的,他一届太子想杀了这族少也符合常理。 若能以宫浅岚之手解决易湛,杀人灭口,易族也怪不到许淮闻身上,也闹不到永昼国去,许淮闻便不用为难了,也是个好法子。 她轻轻拽拽许淮闻的袖子,用眼神示了下一意。 许淮闻领会了雪清婉的意思,但心中有几许犹豫。 如现状所示,只要宫浅岚一动手,万事便都能解决。 但隐约中,但他不希望易湛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哥哥(三更) 易湛皙长的颈部丝毫未缩,面上依然一副如佛像般醇雅轩和的神态,望着静立在那边儿沉默的许淮闻,唇角,缓缓泛起抹笑。 他看向红剑那头的宫浅岚,“太子殿下,今日你是第二个拿东西指着本少脖子的人。” 说着,还有意扫了眼雪清婉。 宫浅岚轻哂一声,知其所指,便也回眸望了眼雪清婉,又长睫一敛,淡淡收回目光。 “那很明显,第一个人没成功,本宫便替她完成这事。” 清魅的声音中带着丝缕狠决之意,如同一束泛毒的罂粟。 说着,宫浅岚望向许淮闻,红眸眯了眯。 只需许淮闻默认,他便会动手。 但许淮闻迟迟未言。 宫浅岚长眉皱起,红眸沉凝。若是许淮闻不愿杀易湛,他也不好动手,否则会伤了双方利益与和气。 良久,剑刃稳执,丝毫未动。 在诡秘而严肃的氛围对峙间,三人各怀所思,都望着许淮闻,似乎在等他开口。 这时,易湛忽出一语。 “七皇子殿下,你可听说过寅若华这个名字?” 闻言,许淮闻眸光瞬抬,紧盯向易湛。 易湛仍浅浅笑着望他。 像是一个尘封在记忆盒子中的久远而又熟悉的名讳被人陡然拎起,许淮闻注视着易湛那双墨黑色的眸子,心中思绪万千。 许久,他转过身,对宫浅岚道,“太子殿下,罢了,易湛罪不至死。” 宫浅岚皱了皱眉,扫量了他跟易湛一眼,不知两人跟那什么“寅若华”有什么渊源,眼神中炽红的罂粟花瓣被一阵风吹落在地面。 手腕微微后扯,赤玉剑在空中扫过一道红光。 “砰”一声,剑柄落于他腰间红环。 易湛颈上有玉剑寒气熏凉的淡淡的红。 他根本避也未避,毫不惧怕! 雪清婉望着那颈上的红,眉梢微蹙,心想易湛究竟有怎样的把握,便确信了许淮闻不会杀他?那个寅若华又是谁?许淮闻母系的寅族中人? 许淮闻沉默未言,易湛抚了抚泛红的脖子,转眸对她跟宫浅岚淡笑道,“我与七皇子殿下有些事说,二位请先去屋外候着。” 她跟宫浅岚双双望向许淮闻,许淮闻深吸口气,抬目也望向了他们。 “你们去吧,我跟他说几句。” 雪清婉能听出来,他淡渺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浮动不平的情绪。 目光泛上几许担忧,但见许淮闻摆摆手示意她安心,便只好点点头。 宫浅岚那一剑没刺出去,心中有些不悦,便瞪了易湛一眼,径直走出屋子,雪清婉紧随其后。 他们走出去后,屋内只剩下许淮闻跟易湛两人。 “寅若华,现在在哪?”许淮闻眸间攒动着墨黑的幽光,冷声问道。 易湛却嗬嗬一笑,“多年前,伽蓝国驯兽世家,寅族嫡系出了两大佳人姊妹。姐姐嫁给了当年伽蓝国的太子,风光无限,成为了人人都道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太子妃。但这妹妹却在驯兽时落入山崖尸骨无存,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是死是活。” 听着那些自幼时便常传于耳边的流言,许淮闻眉眼渐渐皱起,“所以,你知道?” “那山崖下——正巧,是易族的领地。” 易湛望着许淮闻变幻的神色,笑着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你我二人便坐下来慢慢叙谈叙谈。” 上身轻轻一俯,俯到了许淮闻的耳边。 “寅若华的事儿,你跟寅族探查了不少年吧,哥哥?” 柔醇细儒的声音,扫入他耳中。 一道惊天动地的光束从天而降划在他眼里霎闪而过,雷电轰鸣。 易湛站直身子,轻笑着。 许淮闻震惊地望向眼前的人。 星辰与银光在周围涤荡浮转,两道身影,一道水天之蓝高雅清贵如同谪仙,一道深海之蓝雍平柔和如同圣佛,面面相对,似有一场故人书就的久远画卷,绽开在宙宇纤尘间。 屋外。 雪清婉双手搭在阑干上,俯望着下面那绕在壁上一环一环的环廊,偶尔某个屏风后面会传出来肆意疯狂的笑或悲如惨鬼的哭声。 都是被困在这儿的人啊,那得有多少人啊。 她轻轻喟叹一声。 不知屋内许淮闻在跟易湛说些什么,等他出来问问罢。 微微侧过头,便见宫浅岚面色有些阴沉地站在阑干前,幽红的眸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未一除易湛以后快的后悔?还是在那方密室与怪物搏斗的凄烈? 想到这儿,她望了眼那有许多划痕的红衣裳,一瞬便收了回来。 多亏许淮闻交代,她可不敢再欣赏太子殿下的腹肌了。 只是这时候她脑子里也无心去想腹肌,而是在回顾方才看到的宫浅岚在密室中的场景。 他身上一道道淌着鲜血,重伤的伤口,就那样恢复如初了。 现在若不是这身破破碎碎的衣裳,她连他一点受过伤痕迹也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奇特体质? 正当她想着的时候,宫浅岚忽然说起了话。 “婉儿,你方才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 她侧过头,那一双如两枚杏花的眼睛正跟含着几抹溪泉清水似的望着她,带着几缕柔柔的意蕴。 噫,方才不还一副阴阴暗暗想吃人的表情?现在这般瞅着她,怪渗人的。 她悠悠长叹一声,抿抿嘴道,“清婉能瞧见什么玩意儿,左不过是女孩子家害怕的黑白无常、魑魅魍魉、牛头马面、僵尸骷髅,唉,一路追着,可把我跑断腿了。” 宫浅岚轻轻笑了笑,旋即敛了神,又开始垂目思索起来。 雪清婉借着这个机会朝他凑近了些,佯装好奇地问道,“太子殿下,你在幻境中瞧见了什么?瞧你这衣裳上的痕迹惯骇人的,有没有受什么伤?” 抬眸,便瞧见她明澈清丽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心,像是被七月流火点着了一片,融暖而微颤。 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尽量平息下来心中的那场火焰。 “本宫……看到很多巨大的螳螂。这群蚱蜢的爪子跟镰刀似的,把本宫的衣裳划成了这样,不过没受什么伤。”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可怕的事(一更) “螳螂?”雪清婉怔了怔。 宫浅岚表情极其认真,毫无破绽地点点头,“本宫自小便怕这类绿兮兮虫子。” “原来如此。” 雪清婉“啊”地与他相视一笑,点头佯装恍然的样子,旋眸收回目光。 看来,宫浅岚明显不愿让人知道,他在幻境中面对的那怪物是什么来历,以及他受伤后立刻恢复的体质的秘密。 也罢,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背后应该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譬如许淮闻幼年浸浴香叶天竺葵后,自此不惧百虫之毒,宫浅岚体质特殊或许也是因为经历过什么或服用过什么。 辛密之事,太子殿下不同她讲也很正常。何况知不知道这件事儿,对她而言也没没有多大的关系,毕竟这等稀奇体质不是人人信而求之便可轻易获得的。 正捏着手指在心中琢磨着,宫浅岚轻魅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婉儿,你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 雪清婉扬起头侧望向他,“嗯?可怕的事?” 那双不可一世的狭长红眸,认真地看着她,“一想起来便心中毛骨悚然的事。” 她手指抚了抚下颏,眸光微微闪动,往日里与宫浅岚交谈无不过心计交锋与话里藏话的明争暗斗,今日倒是交相和谐、气平无渡,像朋友似的叙谈事儿,倒真有些不适应。 毛骨悚然的事儿?许是殿下被那怪物吓到留下了心理阴影需要疏解疏解? 她扫了眼身后的屏风,不知许淮闻跟易湛在里面是在推心置腹还是刀光剑影,看起来遥遥无期毫无动静。这会子闲来无趣,提及些往日风云倒也无妨。 可怕的事啊……让她想想。 望向遥远处被灯光映射在墙壁上的屏风画影,雪清婉眸光闪过几抹回忆。 “牛鬼蛇神,我未曾见过。但是对我而言,最可怕的事—— “就是在自己家后花园的酒窖里,发现了我母亲早已化为一捧枯骨的尸身。” 她回想起那场落叶无声的黑暗夜晚,心便跟那幽邃的酒窖一般黑暗,周身触目惊心的血迹,母亲乌黑发青的枯骨,寂静无声地倒在角落,那般寂寞,早已在时间轮转中被世人遗忘。 那是她这一生最最可怕的记忆。 不论是那块凝结鲜血的冰花芙蓉玉佩、还是那簿书满婚后无夫情之哀的日记,还是她当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泪水汹涌的双眼,都是她记忆中最痛苦、黑暗、压抑的那部分。 如今提及,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收回目光望向宫浅岚,唇角还衔夹着一缕盈盈浅笑。 宫浅岚原以为她会说什么闹鬼啊死人啊被追杀啊一类的经历,却没想到她说的是看到自己母亲尸身时的情状。 红眸微微一闪,那清灵澈丽的嗓音,轻轻盈盈的淡笑,就好似在轻描淡写某处不相干的景物。 但他能听出其间的痛心。 看到母亲亡故多年的尸身,那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将是怎办难以承受? “其实世上最可怖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雪清婉兀地轻笑一声。 “殿下可知,当我得知敬重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和继母,是折磨杀害我母亲的真凶时,心中是怎样一种感受?” 她伸指将鬓梢一缕碎发别过而后,微垂的目光中染了丝怅然。 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是崩溃欲绝、还是恨之入骨? 是想要摒除一切理智道法人伦,不顾己命地上去杀了他们,让他们血溅三尺尸身横野,用生命赔罪赔罪,用鲜血陪葬。 嗯,当时就是这样的感受吧,她心想。 闻言,宫浅岚眸中微凝,一层层泛着冰下寒意的碎霜,从他心底里翻卷而上,直凝结到眼底。 眼前女子那双微低的清眸,在暗黄的灯光下如同两汪莹光粼粼的泉水,澈净之下又幽深莫测,幽深莫测中又裹藏着一些自嘲与悲伤,长睫莹莹,一张一合,轻轻翕动。 关于她的回忆,一丝一缕,忽然氤氲上心。 早在永昼国时,他便探查到,宁原玉锦商号的商主乃是洛梵国林家嫡女,而此女身负叛家与暴毙身亡之名从世人眼中消失无迹。 直到玉锦商号答应与他的生意来往后又断绝时,他才知道,这名商主依旧活在世上,并其心机谋略之能不容小觑。 后来,他携皇妹赴箬南城东璃澈之夜宴,在某家小客栈内,见到了举世称赞援济百姓献策各方的神秘公子安淮闻,以及他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莫冬说,他的妹妹是这女子的暗卫,这女子就是玉锦商主。 他惊讶中带着不屑,认为区区一届凡貌女子,不过尔尔,纵再有能耐也无法斗得过他,他迟早会将宁原纳入囊中。 但第二日,月竹轩画舫上,一手惊艳棋艺,将所有人碾压;一席犀利言辞,尽剿朝上奸恶贪污之人。 并且坑了他五百两黄金,寒阙王药业百分十股份。 嗯,属实不简单。 宫浅岚一直觉得,聪明的女人不好,是针是刺儿。他若择妻定要寻淳安那样的,单纯良善又直率痴情,光看眼睛就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直到遇见了雪清婉,他原本沉寂黯淡的世界,似乎苏醒了;原本外热内冷的心,似乎灼热了起来。 她购兵厂之挪策先见、识工匠之伯乐贤才、制暗器之巧妙构思、联青泽之雄野之心……奇哉妙哉,前一步他刚拐走万工匠,后一步便暗自对她大为称赞。 她像是一个与他相互对立的惊喜,在暗中对峙间每次都能带给他出乎意料的斟策与手段,让他既感觉棘手之余又欣赏万分。 原来聪明的女人这么有魅力,他想。 可她身上的魅力,却不止聪明这一条。 那段日子,雪清婉为了许淮闻,在他的茗竹苑里,日日习练舞步到深夜。原本,他颇感烦厌恨不得上前将她赶走,但她习舞时认真的眉目努力的身姿,他瞧着看着,慢慢地便看顺眼了。 墨竹叶雨飒潇潇,衣袖翩跹秀步娉婷间。 心,无声而动。 原来,一个臻于计谋盘算的女子,也会为了心悦的男子,有万种柔情。 ------题外话------ 我好怕螳螂=A=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二更) 鬼使神差,宫浅岚派莫冬去寻了广袖留仙裙,他觉得只有这上古仙裙才能配得上雪清婉的舞步和用心。 果然,许淮闻的生辰宴上,幽紫瑰美的轻纱薄裙,配衬她丽若惊鸿的灵珍仙貌,在一卷卷紫莲华灯的照耀下,绽放出了他毕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场舞。 心,就此沉沦。 就这样爱上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日,茗竹苑,雪清婉为了那名工匠,与他对坐争执。 当雪清婉说出——“难道会对他不起戒心、难道会对他毫无防备”,“蓄意隐瞒只为保全自己”的话时,他的心像是轰然坍塌的山峦,很疼很疼。 她对他,永远是这么警惕防备。 终究是没忍住,掷了那留仙裙,诉了那痛心话,露了那悲伤眸,换取了她几许真心相待。 也好,你看,现在雪清婉都能对他讲她的血海深仇往事了。 宫浅岚长睫轻颤,久久地望着她清雅的眉眼。 这个在他心中聪慧超凡的女子,在旁人面前气场锐利、在许淮闻面前柔婉娇羞的女子。 她如今如细水平淡说出的经历。 他从没想到过雪清婉有这样的经历。 这样承受着着丧母之痛的经历。 这样背负着亲情之债的深仇大恨的经历。 这样……跟他相似的经历。 仿佛两种久远的哀伤,在这相互贴近的方寸之地有了共鸣,他如此深刻地能体会到雪清婉心中那片结了冰痂的湖面底下,是怎样的悲痛哀凉。 某种情愫,增添上了这种共鸣后,便添上了某种互怜互悯的同情。这情,便陡然深了一重。 爱意震荡在心间,却一句也无法吐露。 宫浅岚垂下眸子,柔魅的音色变得很沉很低。 “抱歉,本宫不该问的。” 雪清婉见宫浅岚似乎很长情地望着她良久后说出这样一句话,轻巧如盈盈彩蝶般一笑,觉得太子殿下对她的经历是生了同情。 她的目光重新望向远处烁朔灯光,清悠淡然道,“无碍,殿下。” 声音顿了顿,她的眸子似乎穿透了远处的墙壁,直抵远北的故乡。 “自从那以后,清婉的人生便只有一个目的,掌振玉锦商号,垄断林氏商业。光是死根本不够,清婉要让林家声名狼藉家破人亡,永受世人鄙夷;让林家那二人,跪在我面前痛哭致歉。” 说到这儿,她原本搭在栏杆上的手,渐渐攥紧。 宫浅岚微微抬眸,入眼的是她清眸远望间,坚毅而决绝的神色。他这下也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闺秀嫡女,如此斟于算计擅于谋策,不惜如何都要维护、都不忘雄振她的玉锦商号。 改变一个人,只需要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从软弱到坚毅,从惧怕到无畏。 只是有些仇恨,对他而言,虽刻骨铭心,却无能为力。 望着雪清婉因捏紧而泛红的纤白手指,以及隐隐有些颤抖的眼睑,宫浅岚喉头微动,想要安慰触碰却只能压抑。 “你与许淮闻,便是那时候相遇的么?” 他低目俯望厅下那通往幽曲之处的阶梯,眸光深处闪映着浮转的淡淡凉意。 这时候提起许淮闻,雪清婉心中会好受些吧。 果然,他的话音落下后,便瞧见雪清婉紧捏阑干的手松了些许,耳边传来她终于放轻松了些的声音。 “说是那时候相遇,倒也不是。我其实很小的时候,便见过他了。” 提起初见一事,雪清婉轻轻笑了一声,想起那时纷飞的蒲柳与涓涓的清流,还有那春色明媚间白衣俊秀的少年。 “那年春天,母亲带我去寺庙拜佛,我贪玩跑了出去,结果走失了方向,路上遇见了跟随父皇造访洛梵国的许淮闻,便是他将我平安送回了林府。” 宫浅岚抬起头,看到雪清婉原本刚刚坚毅生冷的眉睫间,平添上许多分温柔。 心中只觉微微一刺痛。 许淮闻——那是她只要提起来,便能露出柔和笑靥的人。 他随之浅浅一笑,“看来,你跟淮闻兄是真的有缘。” 她点点头,“是啊,说来也巧,十多年后,我继母要对我下毒正巧被他发现了,顺手救下了我。后来我知道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后,他在我最难过痛苦的时候出现了,告诉我幼年时携我回家的人就是他,并愿让我日后留在他身边。” 雪清婉仰仰头,脑海中浮现起那夜幕之下花草之上,许淮闻倾世绝绝的侧脸,轻声的安慰与真诚忠告,挽怀了她原本沉浸悲戚丧失理智的心。 从那时起,他便那般温柔地待她,她欠了他的救命债,便还之以真心情。时近数月,从救命恩人到抚琴知己,再到如今情丝所系,宛如日悬黄粱,大梦一场。 若真是梦,她也不要醒。 清娟明丽的面庞上影朔着回忆的思与现实的情,宫浅岚侧眸望着她,良久,唇角轻轻一笑,笑里垂落了许多分遗憾。 迷路。被毒。丧母。现仇。 对于雪清婉而言,许淮闻的每一次出现都那般恰到好处地及时,在最艰难困顿的时候成为她的救命恩人,在无所依凭痛心疾首时成为她唯一的支柱。这份情意,谁能比及? 平心而论,任何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而许淮闻,应该是她怀揣着如此悲伤疼痛与深仇大恨,却能依然坚定前进的那枚定心石、那卷绕指柔吧。 而他,为什么没能早许淮闻一步出现呢? 早一步出现,或许,会不会,雪清婉眼中的那抹温柔,就由白衣换成了红裳? 罢了,其实缘分这种东西啊,从一开始就定好的。 就像许淮闻与雪清婉幼年初遇之时,春光明丽,鲜衣怒马,柳梢弯弯,小姑娘迷路,少年送她回家,折了一路春色,映了一生情长。 而那时的他,却只能垂首在波云诡谲的宫帘之下,作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背负满身无奈。 命运不同,缘分的线便不同。 他要怪,只能怪自己,在悄无声息间,对不该爱的人动了情。 “只羡鸳鸯不羡仙。”宫浅岚轻声呢喃。 雪清婉似仍沉浸在回忆的光景中,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殿下莫介(三更) 两人沉寂了良久,一心怀所思一求念不得。雪清婉扬头望了望转映光晕的灯,光晕映在一剪秋水般潋滟地眸子中,像是照明了前方亮眼又柔情的前途。 眉睫一敛,她收回目光望向宫浅岚,回忆之色已然消散,目光澈净而烁亮。 同除许淮闻外的人讲这么多掏心掏底儿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尤其对方还是曾经跟自己相争交锋的太子殿下,讲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讲完了倒觉得氛围有些怪怪的。 太子殿下让她同他交际时多几分真心,她这下够真心了吧? 不过,瞧太子殿下那微微神伤的样子,是在感怀自己没遇到一个像她这样貌美如花又聪敏过人的姑娘? 嗯谁能想到太子殿下真的是在感怀没遇到一个像她这样貌美如花又聪敏过人的姑娘。 于是雪清婉宽慰他道,“说到底,清婉还是很羡慕殿下的,有淳安这么一个妹妹,还可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可惜清婉的亲人都变成仇人咯。” 宫浅岚抬起眸子,看她舒松中带着几分安慰的神色,心中似有暖意荡漾而出,轻笑道,“婉儿可莫要说什么羡慕本宫的话。淳安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本宫身边,半年后就要出嫁给东璃澈那厮了。 “本宫倒是羡慕你得紧,有淮闻兄疼着宠着时刻想着,那些往日的仇恨也不至于自己只身承受,有个共同分担的人儿。” 说着,眼神里似乎还添了几许惆怅。 雪清婉见状宛然一笑,拍拍他衣裳裂开露了半寸纤白的肩膀,“缘分这事儿急不来,殿下国色天香、倾城之质,终有一日,也会觅得良人。” 她拍的很轻,掌间很温很暖,像有一股电流,从肩膀穿透到他心底里。 他眸眼定格在身前的雪清婉脸上。 真希望这方温暖能永远停留在他肩上。 雪清婉话刚说完,手停了停,眉眼愣了愣,便见宫浅岚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嗯,她好像说了什么不太合适的形容词? 手里好像还触摸到了什么光滑地像锦缎一样的东西…… 微微低头顺着手指看去,便见自己的手正摸在宫浅岚微露半寸的肩膀上。 那半寸肌肤,白若盈透的瓷器,跟未出阁少女的皮肤一般,带着滑滑软软的质地,感觉像摸到了玉兰花瓣上。 她好想问问宫浅岚怎么保养的。 …… 不对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这个动作好像一个调戏民女的猥琐大叔! 宫浅岚还红眸楚楚含情地望着她。 …… 雪清婉凝凝神,牵起一抹讪笑,将手缓缓抽离那红襟下玉白色的锦缎。 “殿下莫介,莫介。” 而后迅速将手收回衣袖里。 再瞧宫浅岚的神情,浅笑里带着丝暧昧,暧昧里夹着抹柔情,柔情里又有点玩味,玩味中又透着点儿依依不舍…… 雪清婉又顿时感觉被调戏的人成了自己…… 尴尬地笑笑收回过头去,她揉揉微红的脸颊,深吸进去两口气,调整一下乱率浮动的气息。 宫浅岚望着面上微红深呼吸的雪清婉,唇角笑意愈浓。只觉此刻氛围温暖祥和,天地为逆旅,百代为过客,万种骚扰心神的事儿都散了去,只剩下她与他二人。 他也想借着这机会拍拍她,就当——礼尚往来。 手刚探出袖子,身后便传来了声响。 “清婉,殿下,我跟易湛谈完了。” 回过眸子,只见许淮闻自屏风后踏步而出,如仙步纤尘,水蓝长袍朗朗。 未看宫浅岚一眼,自未看到他半抬的手指,只眼中带着淡淡簌簌的一抹柔情,望着雪清婉。 雪清婉闻声立刻欢喜地转身,迎了过去。 阑干前,似有一阵寒凉清风从胸腔间穿透扫过,红袂微微浮动,那只刚伸出袖子半寸的手,凝滞半空,无声垂下。 红眸一时寂寥无垠。 雪清婉来到许淮闻面前,见他面色并没什么不对,心想他方才应是未与易湛之间起什么波澜,便松了口气。 “淮闻,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那族少,可有何过分之举?” 望着她微带担忧的双目,许淮闻伸指轻捎过她的发梢,唇角轻衔云山淡笑。 “放心,没什么事。” 雪清婉闻此,安下心来,又扫目朝屏风后望去,并未见易湛跟出来。 她心想许淮闻在里面待那么久,定是与易湛相谈了易族与皇室之间的重要之事,她仰目想问,许淮闻看到了她的好奇之色,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路上同你讲。” 她便点点头。 许淮闻抬目望了眼阑干前略显寥落的宫浅岚,黑眸微微凝了凝,绣袍轻摆,朝他作了一揖,脸上浮露淡淡笑意,“殿下,方才——多谢你执柄拔剑,有心替我解围了。” 所有的情,在许淮闻出现的那一刻,早已凝汇结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晕化在心底深处,再无法拎出。 宫浅岚敛过一切思绪,原显寥落的面上勾勒出柔雅而悠尊的魅笑。 “淮闻兄客气了,本宫这赤玉剑也没派上什么用场。既然你与那族少谈妥了,也是万事大吉,我们便回去罢。” 说着,他上前一步走过去,扶起许淮闻前摆为揖的双袖。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交织间,许淮闻眸中似有轻杂的微寒,宫浅岚红眸则一如既往的幽深妩然。 旁边的雪清婉暗暗瞧了眼宫浅岚,心里还有些方才抚肩时的尴尬。 晃了晃神,为了岔开心思,她转眸对二人问道,“我们要怎么出去?” 话音刚落,旁边的一扇屏风后面倏忽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发出耳熟的冷漠淡然的声音。 “三位请随我来。” 他们不约而同都朝那边看去——入眼就是那个引领他们走到楼梯深渊处困于幻境的半边脸戴面具的少年。 于是,三人都在心中暗骂了他几句。 雪清婉最甚,她觉得下半辈子都忘不掉在幽黑甬道被一群索命鬼追着跑的惨痛经历。 都是拜这小子跟那什么族少所赐! 那冷漠脸少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丝毫未被三双眼六只眸恨不得灭了他的眼神所干扰,沿着环廊直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第一百八十章 血缘(一更) 雪清婉虽愤恨,但也无可奈何,若不跟着这少年,他们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于是三人只好沿着那方向跟了上去。 说来很奇怪,这整座楼阁上的一层层环廊,都是相互平行盘旋在墙面上的,若说要通上通下根本连楼梯都没有,除非楼梯隐藏在某个屏风后面的门内。 但奇怪的是,少年并没有走向某个屏风内的一丝,而是踏步沿着环廊绕行。 雪清婉皱皱眉,心想这不就是在原地绕圈么?难道易湛又要派这少年耍他们? 不过,走了两圈后,她才发觉头顶上方那盏悬顶吊灯愈来愈远,所处环廊的屏风数量也愈来愈多,头顶还出现了两圈环廊。 惊讶之余,便知这又是致幻术的功效,通过致幻术,将原本应该呈螺旋状盘桓而上的环廊显示成了相互平行的形状,但当人真的沿着某一层环廊一直走下去的时候,通过高度变化就会发现破绽。 果真奇诡,她又一次在心中感叹了致幻术。 身旁那两人也觉察出了这样的设计,心中暗暗称奇。 果然,不久,三人便抵达到了最底层的地面。 入眼便是那向下的阶梯,像一口无底的深井,似乎随时都能将人吞噬。 雪清婉肩膀颤了颤,收回眼神不去瞧那阶梯。 这时,底层一闪屏风后面陡然闪出三道黑影,雪清婉心中一怵,许淮闻眉眼一凝立刻将她护到身后,待看清黑影面容时,大家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莫秋护主人来迟,还请主人恕罪!” 莫秋面对着雪清婉单膝拱手而跪,神色似有狼狈,几缕杂发从束带中散落,额间还有道伤痕。 另外两道黑影则是莫冬和决明,分别面对着宫浅岚和许淮闻而跪,脸色同样狼狈受有轻伤。 “你们怎么了?”许淮闻神情一凛,问道。 决明肩膀受了轻伤,拱起的一臂有些不稳,声音清冷回复道,“回主人,你们刚开始下楼梯时,我们三人被某种屏障阻隔,无法跟下去,见周围屏风后有门,便商议进去,找别的路去与你们回合。” 谷莫冬接过话,音色同样寒凉如冰,“接过刚进入门中,我跟他们两人便相互走散,遁入一片黑暗,在黑暗中看到两只人形怪物在打架,便参与其中与之搏斗。” 莫秋点点头,继续道,“莫秋也是,但知道那是幻境,那两只怪物招式又类似暗卫之势,便想可能是决明跟莫冬,所以搏斗时,莫秋只用了三成力度。 “我们不分伯仲,都受了轻伤。直到不久前黑暗散去,才发现搏斗的对象果然是另外两人。我们找到门后,出来这就见到了你们。”决明道。 不分伯仲,那影族嫡系与谷族嫡系的对决能分出伯仲才怪!幸好他们受的都是轻伤,要是脱离黑暗真刀实枪打起来,至少一残一亡一失明!雪清婉暗想。 她上前一步,将莫秋扶起来,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冷声道,“难怪我们在地下唤你们时,没有回应。” 转过眸子,雪清婉又瞧向那少年。 “又是你们族少干得好事?” 少年不可置否地冷漠点头,雪清婉嘴角一抽——易湛真是喜欢在幻境里折磨人呵。 “你们先下去处理伤口吧。”宫浅岚扫了眼莫冬腿上隐隐渗出的鲜血,眸中同样闪过几抹阴森森的不悦。 三人应下,便闪身退了出去。 少年将许淮闻他们送到了大门跟前,朝许淮闻鞠了一躬,声色冷漠。 “七皇子,族少说随时欢迎您再次光顾,并期待与您在伽蓝再见。” 再次光顾?雪清婉烟眉皱了皱,他们族少真会说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再来这诡异的地方了。 她望了望许淮闻,就见许淮闻颇得她心地冷冷说了句,“跟你们族少说,我不会再来了。” 接着他便掀开门前黑绒布走了出去。 看那躬着身子的少年,嘴角好像有些抽动,雪清婉只觉身心畅快,暗暗偷笑,跟着走了出去。 天煞的诡梦客栈,致幻之族的地界儿,她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黑绒帘幕在身后缓缓合上,又化作一团朦胧的幽黑。脚步踏在箬南水乡略带潮湿的青石板上,月光如今披洒在身,雪清婉只觉自己似从大梦一场中回归于现实,脚底轻飘飘的,有些恍若隔世。 夜已经很深了,水巷静谧,元夕的灯火都尽数灭了,唯水面偶有一盏小小莲花灯,顺着水流载着清风旋漾穿过。 雪清婉从未见过如此静谧的深夜城中,便提议沿街走回去,宫浅岚说自己衣裳破碎,恐禁不住这深夜寒风,便先运轻功回去了,唯剩两卷水蓝之裳的人影,在映月水光旁安静和谐地走着。 “夜里寒凉,你若冷了我们就快些回去。” 许淮闻牵着雪清婉的手,见有些凉,便伸袖揽过她的肩膀。 “不冷”,雪清婉仰脸一笑,朝他肩上靠了靠,“有淮闻揽着暖着,清婉满心温热,哪还能感觉到冷呢?” 他轻轻笑笑,“清婉愈来愈会说话了。” 皎月下,他那如仙的一眉一眼,望着怀中女子,温柔地不像话。 依在这方存安心一隅中,雪清婉轻声问道,“淮闻啊,你方才跟易湛怎么说?” 闻言,许淮闻回忆起方才在那星辰银芒间与易湛说的话,目光如同出山云烟,悠长深远了几分。 似水月光映在他的檀墨般的乌眸间,声音缓缓启。 “其实,我跟易湛,有些血缘关系。” “血缘?” 雪清婉眸子闪过震惊,抬起头来。 这两个看上去虽然有点像,但身份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有血缘? 见他点点头,雪清婉眼神微微扑朔,心想难道伽蓝国君路遇易族佳人,交相留情后诞下了易湛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 同父异母的兄弟吗?她眨眨眸子,望着许淮闻。 许淮闻似乎读出了她的疑问,轻笑摇摇头道,“易湛是我姨母的孩子,也就是,我母后的妹妹生的孩子。” “竟是这样。” 雪清婉松了口气,这母系家的堂兄弟可比留着皇族血脉的亲兄弟要好多了,毕竟没那么大的利益纷争。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赫阳(二更) 许淮闻接着对她讲道,“不过,我姨母在二十年前就失踪了,寅族大力寻找也没探出半点消息,我后来也有派影族暗卫暗中寻访过,也是一无所获。所以易湛说他是我姨母的孩子时,我很惊讶。” 她似也有些惊讶,接着敛了敛眸光望向他,“照这么说来,你姨母失踪了二十年,是去了易族?” 易族擅使致幻术,若想隐藏一个人的消息定是很容易,影族跟寅族寻不到便也正常。 他点点头,“二十年前,姨母去山林中习练驯兽术,失足坠崖,奄奄一息间,被如今的易族族长所救。两人日久生情,姨母便嫁给他留在了易族,易湛就是他们二人的孩子。” 难怪,难怪雪清婉初见易湛便觉得有股同许淮闻相似的气息,原以为是二人隶属兼修佛法的伽蓝国才有此同韵,竟不料他们居然是表兄弟。 难怪,方才在屋中对峙时,宫浅岚执剑前刺,许淮闻一直沉默未首肯,原是凝在血骨里的那份如水亲情之感制止了他——亲情果真有暗藏潜伏的力量。 “那易族为何要刻意隐藏你姨母的消息呢?”雪清婉疑惑地问道。 “寅族身为驯兽世家,我母后和姨母又是寅族嫡系,婚姻嫁娶须得遵从家族利益,要么族内人订下姻亲,要么便如我母后那般嫁入皇室耀祖光宗。“ “那时候,易族不过一个小族群,我外祖父若知道姨母嫁入易族,定不会同意的。所以为了这桩婚事,易族族长遵照姨母的意愿,隐藏了她的消息,让她就此人间蒸发,无迹可寻。” 许淮闻揽着她停驻在一道石桥上,临桥望了眼下方粼粼的水面,月映水,水映桥,桥映人。 桥岸远处,参差不齐的屋宇小巷在黑暗中静默着。雪清婉依凭在许淮闻的肩头,眸中添上几抹佩服,浅笑道,“原是为追寻真爱躲避联姻,看来,你姨母也是个性情中人。” “嗯,氏族中的女子有这份勇气和执念确实挺难得的。” 望罢桥头水月,许淮闻便揽着雪清婉继续行步起来,一面走一面道,“易湛此次前来寻我,一是为了告诉我姨母还活着,二是向我提出了一些易族与皇室间的利益条件。” “怎样的条件?”她问。 “因修奇诡异术,易族虽势力强胜,却不受朝廷待见。易族本部常年居于山崖犄角鲜无人烟之地,粮食资源匮乏,倒是凄零可怜。” “易湛说,日后若我回了伽蓝国,能将蜀川以北的赫阳县划分到易族势力之下,易族便可裁其在各城中设置的通过致幻术摄人心神的场所,整族安居于赫阳县,并若我有需将鼎力支持。” 许淮闻清邃悠绵的声音扫荡在水月之下。 赫阳县依山傍水,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华彩,最适合修行之人居住。而对于时常耗损心神修习致幻术的易族来说,便是上佳的天然修行处所,若能得之,自可减少通过将人困在幻境中来增强术法的法子。 闻言,雪清婉灵柔的眸光轻轻微微地扑闪扑闪,“照这么说,这是个不错的利益条件啊。” 她心下暗想,易族若只为求一隅之地安详过活,将他们在伽蓝国中那些用致幻术勾人心神的地界儿多处撤除,倒是对百姓苍生有不小的利益。且易族致幻之术法玄妙奇特,功力丰厚,适时若能支持许淮闻,对他来说无疑是争夺皇位的重要砝码。 他点点头默认,“若能用赫阳县使易族成为我的势力,自是两全其美的事,我便答应了他。” “如此甚好。” 雪清婉应道,目光中闪烁几抹幽思后转而清平,牵着许淮闻的绣袍,声音轻轻而劝,“淮闻,人心难盘,这么多年过去,你姨母久居易族,就算双方身负血缘关系,也难保易湛他们不会为易族利益而反悔。所以,就算你答应了易湛,也要记得留下退路。” 听到她夹含关心与担忧规劝自己的话,许淮闻面上泛起一抹春水般的轻柔淡笑,又将她搂紧了半分,眸芯盘旋过几缕深暗。 “放心,我会先行联络寅族告知我姨母身处易族的消息,若易族得了赫阳之地却不遵其约定,自会有我外祖父寅任出面去收归姨母,迫于寅族代代相传的驯兽血脉,姨母无法不遵从他父亲。” “想得这般周全,看来清婉是毋需替你担心了。”雪清婉清灿一笑。 两人相对着笑笑,月光倾泻在水蓝衣畔,留下两卷幽柔暧昧的裁边。 “再转两道街就到月华街了。”雪清婉轻声说。 侧扬起眸子望着他月下倾柔仙雅的侧颜,忽望得那双墨林般幽黑轻翡的眸中有几许淡淡悲凉意,她心染不解,便听他问,“清婉,你方才在幻境中瞧见了什么?” 她怔了一下,手腕上顿觉一股凉意流过,“鬼……一群鬼追着我跑。” 语罢,她想起来,还不知许淮闻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刚想问,便见他呵哧一笑。 “清婉果真怕鬼啊。” 呵哧一笑后,笑容转淡,他轻声道,“我在幻境中回到了十九年前,我出生的那日。” 那抹眸光中的悲凉幽深意微微放大,月映其间,更勾兑了些许苍白的凉意。 雪清婉心颤了颤,十九年前他出生那日可非什么喜乐之日,那是他母后去世的日子。 原来在许淮闻心里,最惧怕的最不忍面对的事是他母后的亡故。 “你……看到了什么?”她声音放的很轻,生怕勾起许淮闻心中的哀痛。 他望了望月,未有太彻烈的悲伤倾表而出,但那份清柔语意中的淡淡隐痛最是让人心疼。 “我看见了父皇为母后修葺的雪萤宫——炽乌莫及心头雪,流萤肆桐洽美人,这是父亲为她作的诗;还看见了满宫人聚集在母后宫中焦急等待,听到了婴儿的啼哭,看见了宫绣被褥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雪清婉鼻子一酸,伸手揉了揉鼻尖。 他眸底似乎攒绕着潮湿的水草,像记忆一样饱满的水草藏起了忧伤。 第一百八十二章 墙(三更) “一名侍女撞在床角随母后去了,倒是忠贞。只是当我靠近床榻想看看母亲的脸时,床上空无一人。幻境终究是幻境,只能映射人的内心,却不能将逝去的人和事重现。” 他沉沉叹息,望着雪清婉,“如果可以,真想见母后一面。” 她望着他闪映着失望与遗憾的眉眼,很想伸出手去给他抹平。 在水月交映的拐角,她停下脚步,轻轻抱住他。 雪清婉地发捎着他的下颏,手在他背上一拍一拍地安慰着,暖融融的温度晕化了寒月下的悲戚。 两卷气息在拥抱间交织萦绕,一卷清媚如莲一卷渺雅如云,许多的空阙与寒洞都在这一刻被尽数填补完整。 万籁沉寂良久,她抬起眸子望向他,伸手抚抚那两道软绒绒的墨眉,声音轻柔若水,“幸好你姨母依然康健在世。都说姐妹同气连枝,相貌八九分像。等你将来回了伽蓝国,便去见见姨母,也算圆了一个念想。” 指尖划过眉宇,痒痒的,如一缕柳絮划过心头。 他先点点头,眸底潮湿的水草缓缓退散而去,似有抹灼热的火光被燃起。 雪清婉原本柔婉安抚的姿态忽得一愣,刚想将手从他眉上放下,便觉一道有力的掌在瞬息间将她的手攥住。 眼前有两道燃着淡淡火光的幽深瞳孔紧盯着她。 好像不太妙…… 她不该闲的没事摸人家眉毛的…… 水巷转角处,碧波墨穹间,两影水蓝长裳翩卷翻转。 许淮闻一手护着她的头后,一手摁着她的手腕,她背倚青石墙,退无可退。 背后凉凉的是墙,脑后暖暖的是手。 雪清婉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像鞭笞下加速的马车,扑通扑通四野驰骋。 为什么要摸眉毛呢为什么呢…… 她好后悔。 望着雪清婉微垂清闪的莹莹眸光,许淮闻浅红的唇角泛起魅雅淡淡的笑,极其勾人,柔热的呼吸就贴在她脸畔。 “后悔?晚了。” 语味轻落,如一酿醇酒,他贴了上去。 元夕月色下,飘落淡淡紫蔲香。 灼人心扉的,是街角那一抹旖旎,还是檐后悄然而去的那抹红裳? ====== 若问这世间有何物可祛往伤、除悲愁、解哀思、化心恸,那或许便是源自心悦之人唇齿间的淡淡清温。幽柔一吻,苍生为粟,浮海为蝇,疏解了一切盘旋在脑中心上的难排难解的曲怨,唯留满胸腔的乍暖余温。 譬如现在,许淮闻脸上哪还有方才那种种清忧寡苦,满面春风得意颜,身翩潇洒梨花树,一手揽佳人,一眸摘夜月,步踏月华长街。水映漏窗,鱼眠青荇,衣匿佳人羞红颊畔。 雪清婉垂着眉睫,红着脸颊,心想,被摁在墙上亲吻的感觉,更让人腿软身麻,浮想联翩,欲罢不能,虎狼之词…… 想着想着,背后胸前便漫生出来一股热意。 呸呸呸,什么虎狼之词。她慌慌摇摇头,赶紧驱散脑子里七七八八的想法。 侧过头望了望许淮闻,依旧一副仙雅清贵的姿态,眸间渺远愜淡,毫无羞涩之意或夜倦之意,倒是因那一吻,衬得他整个人更有精气神了。 雪清婉抿抿嘴,任由他揽着,乖得像只小绵羊,耳边忽传来他的声音。 “那会儿我在屋中与易湛议谈,你在屋外同宫浅岚说什么了?” 悠然轻淡的声音似有质问之意,又带着点儿梅子似的涩酸。她在心里悄悄一笑,纵不过他方才吻她时如何强势夺人,但心胸却鲜小的。太子殿下柔魅潺湲如似女子又往日时常与她作对,许淮闻连这醋也要吃? 这样想着,便想逗逗他。雪清婉从他怀里脱出身来,转了个身到他面前,一面倒着走一面扬起一抹暧昧的笑。 “清婉能同殿下讲什么,左不过唠唠家长里短,谈谈武业营商,道道往日时岁,讲讲明日规划……” 她捏着一根根纤白的指头,转着清俏的眸子一一算来,看着许淮闻脸色愈来发暗发黑,便俏生生一笑,“再就是——” “什么?” 听心上女子同旁人说了这般种种,竟如似知音?许淮闻心里凝了团幽深的郁结,正盘算着怎么对宫某那厮兵甲相向示威亮剑时,雪清婉忽敞丽而道—— “看看殿下露在外面的腹肌!” 话音刚落,不等许淮闻发作,她便转身迈起步子朝前面飞快地跑起来,边跑边转头比了个鬼脸,脸上扬着肆意清透如初夏银铃般的笑。 月光映在那调皮的笑靥上,衬得她像一株清雅洁白的夜来香,不沾一丝世尘气。 原地许淮闻怔了怔,心跳满了半拍,又听“看腹肌”三字,眉眼猛然一压,沾染上更浓重的黑雾阴霾,足尖轻点,一个旋身就落到了雪清婉身后不远处。 雪清婉见状立刻加急了步子朝苑门那方向跑去,水蓝的衣角在空中迎风舞动,跑着还不时回眸对许淮闻俏皮笑着。 终于,在紧紧相阖的红漆府门前,她没了主意,想推推不开,想蹦更是蹦不上去,想唤莫秋,“莫”字刚出口,她便被许淮闻捉住了手肘。 “接着跑?” 清冷又带着威压的声音,像一枚银针挑开了游云,扫向雪清婉的耳朵。 她悻悻地回过身子,望着许淮闻幽暗如森的眼神,尴尬地笑笑,“清婉跟你开玩笑的……” 说着,便如娇婉夜莺一般眨了眨睫毛,另一只手拍拍许淮闻的肚子,“瞧,淮闻有的东西,我干嘛还要去瞧别的男子呢?” 要说,这一拍,倒真能感觉出来衣裳底下硬朗的肌理纹路,她愣了愣,垂垂眸子收回手来。 望着雪清婉微微低垂的清丽眉眼,还有那缩回袖里的手,许淮闻自然看出来了她方才是为逗趣他才开的玩笑,心中的阴霾浓云消散了大片。 但还是因宫浅岚起了一丝丝积郁,像笼在兔子洞前的蜘蛛丝一样,虽圈不住兔子,但甚是碍眼。 手迟迟未松,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句—— “你是我的。” 声音虽轻,但带着毋庸置疑、不容反抗的口吻。 她是他的,他圈禁在心笼中无处逃遁的百灵鸟。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想走了(一更) 深夜不愿叨扰看门的护卫,许淮闻便揽着雪清婉使轻功跃身翻了个苑墙进了琼华苑,沿着幽幽苍树植木绕过翆麟殿,朝华宸苑走去。 久过子时临近丑时的时刻,琼华苑中很静谧,元夕未灭的各形小灯藏匿在矮丛间,照亮了一段段幽暗的小路,穿过月洞门,他们终于回到了华宸苑里。 苑内无人,阿玲白绪他们早在旁屋睡了下来。许淮闻将雪清婉送回屋中,端来盆清水,坐在绒毯上,瞧着雪清婉对镜去簪解发,拭脸卸妆,深觉平日瞧见那些女儿家梳妆打扮后的胭脂美貌,背后真是耗了不少辛苦的。 雪清婉将一绺盘绕的头发从金钗上卷着绕下来,瞅了眼镜子倒映在她身后的许淮闻,颇感疲倦地叹了口气,“原想着元宵节出去散心讨乐的,没想到经历这么一大圈周折,清婉觉得自己明日能睡到午时。” 那人轻轻笑笑,“今夜好好歇歇,明日我叫阿玲不要吵醒你。” 摘下最后一枚钗子,拭了脸后,雪清婉坐到床榻边,许淮闻在绒毯上与她大眼瞪小眼。 卸了妆容的雪清婉,与上了妆的她有一种毫不相同的韵味。上妆的时候,眉是远山黛川,唇是映齿朱砂,颊是彤云出岫,鬓是缱绻海浪,清媚惊艳,举世无双。 而无妆的此刻,在窗下琉璃盏的青黄光晕下,长长的黑发如一池悬瀑,随意地披在肩上,映衬着那天资姣好、白里透亮、又带着几许倦态的面容,眉睫清澈干净,唇色浅粉,恰如初夏时节刚浮出水面的莲荷,盈盈娉婷。 空气里还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香味,不知是源自她浣发的皂角,还是枕下的艾叶? 嗯,他不想走了。 索性手肘撑在案上支着下巴,眉目慵懒地盯着她。 盯—— 她也盯着正盯着她的他,手指停留在衣襟的绸带上,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 她蹙蹙眉,“淮闻,夜深了,你也累了,该回屋睡觉了。” 许淮闻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抻了个懒腰,换了只手撑下巴。 “清婉,我确实累了,不想走了。今晚,让我就在你这儿歇息吧。” 雪清婉怔了怔,注视着他认真的眼神。 不想走了…… 恍然间想起来,方才在琼华苑大门口,许淮闻垂身贴着她的耳说的话—— 她是他的。 这预示着什么?预示着她的茶杯她的屋子她的床榻还有……她的身子,都是他的? 她想起来坊间前些日子采花大盗夜闯女子闺房的龌龊传闻。 望着那人——慵懒的眼神中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诱惑,半个身子侧倚在桌案旁,水色长袍褶卷拖沓在地面,支撑着下颏的袖子垂落在桌上,露出那白皙又关节分明的手腕,薄唇莹莹透亮…… 这一刻,他像极了采花大盗——长得极好看的那种诱惑型采花大盗。 一阵夜风穿窗扫过,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打完寒颤,只觉心里煞凉煞凉的。 朝床榻后面挪了挪,双手护胸,眨眨眼睛,流转的眸光中带着些楚楚可怜地瞧着那采花大盗。 “淮闻,你我还未行婚嫁之礼,现在就……那什么,于礼不合,清婉不接受。” 接吻就吻吧,摁在墙上也罢了,这床笫之欢,她可万万不能容忍! 所以,她这话刚说出去,便开始在心里盘计起来。 莫秋能不能打过许淮闻呢?应该可以吧莫秋那么厉害,再加一个决明能不能打过呢?好像有点难度,那她可以大喊一声把白绪金野阿玲嗷过来,五打二——胜算还是有的吧? “嗯?” 雪清婉正咬牙琢磨着,许淮闻忽然“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便见这采花大盗悠悠笑了,恰如云雀衔枝掠山而过,笑得那般醇雅惑人。 便又朝后缩了缩挪了挪。 墨黑幽深又略带柔情的眸光朝她扫来。 “清婉,怕什么?” 怕名节不保啊还能怕什么! 她尴尬地笑笑,“清婉没有怕,清婉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许淮闻的眸光如两枚吸力强大的磁石,丝毫不离开她半寸,面上仍款款笑着。 “为何不好?” 她强忍着不去注视那夺人心魄的眸光,垂眸道,“祖制规矩,道法人伦,所以不好。” 说着,身子又朝里挪了挪。 许淮闻嗬地一笑,打趣儿地望着床上挪啊挪的那人儿。 “清婉再朝后挪,脑袋就要撞到墙了。” 感觉到身后硬邦邦冰凉凉的墙,雪清婉发现没处可挪了,便两手一伸,拽起被子掩到身上。 许淮闻无奈地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儿,心想他有这么可怕么?左不过就是吻了吻她并宣示了所有权而已,怎的这姑娘像瞧见采花大盗似的? 他收回支在下巴上的手,拂袖站起身来坐到了雪清婉的床边,雪清婉见状将被子朝上拎了拎,紧盯着他的动作时刻准备唤莫秋。 而许淮闻并未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坐在床边儿,望了望旋窗外清透皎白的圆月。 “之前我也在你这屋子里,守你守过两夜,怎今日这般怕?” 两夜…… 雪清婉敛眸想了想,许淮闻说的这两夜,一次是苏墨来的那夜,她哭得稀里哗啦在他怀里睡着了;一次是被他从南狱救回来的那夜,他也一直在她身边守着。 是于她而言很珍贵重视的两夜。 她看向仰头望月的那人,“那两次,清婉自是感激涕零感动万分感天念地,但今日,这,这这性质不同。” 那人忽地收回目光,望向她,目光像一潭温柔的水,飘着浅粉的花瓣。 “性质有何不同?我又不睡在清婉的床上。” 正拎着被子紧密防范的雪清婉一愣,手一松,望着他。 “那你睡哪儿?” 他指指旁边的小床,“侧榻啊,清婉莫非想让我与你共睡一榻?” 说着,柔和似水的眸子里,还沾了点戏谑。 “哦——”雪清婉捏着被子的手一松,长吁了口气。 那儿还有个侧榻呢。 “既然淮闻累了不想走,那便在侧榻安歇吧。” 说罢,她躺下身来,将被子一掀,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绵柔细软的被子里,她轻轻呼吸着,脸颊红红一片。 ------题外话------ 我来晚了对8起!卑微道歉qaq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夫者为夫(二更) 望着攒在被子里跟只大蚕似的雪清婉,许淮闻淡淡一笑,既得了她的许可,他眷恋的空气中缭绕的淡淡清香,便不用舍离了。 女子闺房的香气。 心悄无声息地一热。 便如雪清婉所言,先前那两夜于此屋伴她相眠,不过是出于担心忧虑,眼中心中毫无旁之杂念。今日莫名欲留,总不知是那一拥还是那一吻,惹得心里面莫名躁动,似有钟针左右摇摆,鸣响咚咚地敲着心壁。 再瞧她披发落钗之态,闻屋内清雅之香,更觉心中浮躁难安。 禁了十九年的欲,雪清婉挑也未挑,他便不点自燃。 最是无心之举,动人情勾人欲摄人魂。 他凝视着那团被子良久,目中似有两团交影窜动的烛火。 他觉得自己不该要求留下,但也迈不出离开着屋子的脚步了。 深吸一口气,许淮闻站起身,走到窗前,吹了吹冬夜凉风,头脑终于清净了些。 将窗闭上,将琉璃灯吹熄。黑暗中,他脱靴到侧榻上,倚在床头的木栏半坐半躺,眸光时不时掠过影影碧纱下雪清婉的那床榻。 雪清婉藏在被子里,听到了轩窗碰撞窗棂以及烛火熄灭的声音。 窗关了,灯灭了,许淮闻在哪呢? 她转转眸子,因着外裳未脱,闷在被子里这会背后已起了一层薄汗,呼吸也不太畅快。 手指捏着被子轻轻掀开,露出头来,在一片黑暗里深呼吸着喘了喘气。侧过头,依凭几抹透过窗子的月光朝床边看去,却没见许淮闻的身影。 “许淮闻?”她唤。 “嗯?”声音从脚头那边的侧榻上传来。 原来许淮闻已经躺倒侧榻上了,她舒了口气,对那边轻声回道,“无事。” 雪清婉咬咬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就是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么,又不是没睡过?何况这次离得八尺远,无碍无碍,不影响不影响。 于是,她便侧过身子,将手垫在头下面,选个舒服的睡姿,准备剔除杂念无欲无求满心向睡。 闭上眼后,仅存的那一丝月色之光也消失不见,全身彻底遁入一片黑暗之中。 周围一如既往的安静,床是床枕头是枕头被子是被子她是她。但她总感觉哪怪怪的,住了几个月的这屋子,变得有些不一样。 比如枕头浓郁的艾草之香外,总有一抹紫蔲之清香萦萦绕绕缠缠绵绵闯入鼻息;比如脚头床榻的碧玺薄纱外面,总能听见轻若游丝般的朦胧呼吸声回荡在她的耳边;比如她胸腔中的心跳声,叮咚叮咚,较之往日总快了一频、响了一度。 安静平和的屋子里,增了几许撩人意,添了几抹柔婉情,惹得她思绪翻飞,根本无法入眠。 啊啊啊啊啊。 睁眼,翻身,再闭眼,睡不着。 趴着,手捂耳朵,还是睡不着。 再翻身,用被子捂住头和耳朵,热得睡不着。 翻腾了一两刻钟,最后,雪清婉放弃挣扎,平躺在床上,静静望着床顶,欲哭无泪,欲睡不能。 最后,雪清婉索性坐起身来。 夜过于深,窗外的月色都消失得没了踪迹,周围只剩下一片黑暗。 隔着碧玺纱,她望向侧榻那边,黑暗中隐约能看到,榻上那人影正静静躺着,呼吸祥和。 许淮闻睡着了? 占着她的地盘睡得跟猫一样香,让她这个屋子主子辗转反侧,这是人干的事儿?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侧榻那边忽然传来了声音。 “清婉,你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心思难安,睡不着?” 雪清婉一愣,她赶紧躺下,脸上有些淡淡的红,“不是。我躺床上有些热,这才睡不着。” 原来他没睡着啊。 她眸光轻轻扑朔,心想,他说她心思难安,那岂不是在说她对他起了什么心思? 她分明六根清净如佛淡定只不过有点儿犯失眠而已。倒是许淮闻,躺在侧榻安安静静地但还没睡着,他那才叫心思难安。 这时,那边又传来了淡淡的声音,“穿着外裳睡觉,自然不舒服,脱了吧。” 闻言,她转转眸子,心想这穿着外裳躺在床上确实束缚不适,脱了也好。何况四下黑暗,唯一那点儿月光也没了,隔这么远又有床尾碧纱作遮,何况她里面还穿着里裳,也不必担心许淮闻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这样想着,她便又坐起身子,伸手开始解衣带衣扣,越解,心中越觉得这情景怪异。 她三更半夜跟许淮闻共睡一室还坐在床上解衣带…… 这若传出去,指不定是怎样奇艳暧昧、香软柔情的闺阁事儿呢…… “清婉莫觉尴尬。我先前给你上药时,你是连里裳都未穿的。” 床尾那畔扫传而来的声音,清平渺淡地如同一池映云的湖水,在雪清婉听来却分明似一场迎风而燃的赤焰烈火,燃得她的脸如燎原一般红。那夜许淮闻将她从南狱救回,她身受鞭伤,便是许淮闻替她上了药并彻夜陪伴。 许淮闻早在那时,便把她身子看透彻了。 那她如今褪去外衣便觉怪异不适,倒显得矫情了? 眸中流连着轻柔如风的羞涩与水波般的嗔愤,她解罢旋扣,将纤长棉缎的水色长带从腰间抽出,把褪下后的外裳与系带朝床头的木沿上搭去。伸手扯起绵软的被子又裹在身上,心底气势不足,声音便也变得轻软些许。 “医者为医,不分男女。” 那边听到她轻轻软软的声音,不由轻笑一声。 “夫者为夫,替妻上药自乃天伦常理,” 雪清婉羞嗔,“谁是你妻!你是谁夫!” “清婉那会儿不是说,‘你我未行婚嫁之礼’么?这岂不意为你我日后终将行婚嫁之礼?既然,清婉答应了要嫁我,那我这般称呼——便无不妥了。” 她说那话哪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想阐明自己仍是未出阁的女子,让许淮闻莫要动非分之想罢了。 雪清婉无言以对,娇羞与微愤下,她躺下身子,盖好被子,阖上眸子,旁的心思尽散全无,管他那清香的紫蔲微凉的天竺葵还是轻笑的呼吸,此时此刻她只想睡觉再不想同许淮闻那人理论。 侧榻,许淮闻面上露出盈盈若水的浅笑,望了眼那边榻上安静下来的人儿,比黑夜还要幽黑一重的眸子,闪过一抹柔旋的微光。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乖,别动 皎辰幽夜,华宸雅苑,四面无声,旋香浮动。 许是历经易族幻境太疲累,抑或同许淮闻争眼执语太心累,雪清婉心头原本旋绕的那丝躁动消失无迹,不知什么时候便沉沉地睡着了,梦里有一剪春色如媚,碧草芳馨,流水涓潺,是绿野仙踪般的一处密林。 莺歌燕舞,鹿鸣悠悠,她只觉抛却了所有烦恼,肆意在林木青苔间赤脚漫游,或又抱着株从天而下的垂藤在枝叶林梢间飞跃踏驰。 忽然望见不远处溪水中正盛开着一朵硕大清艳的莲花,莲心黄蕊,看上去很柔很软。她眉眼一喜,抱着一株垂藤在空中一荡,便落在了花蕊中央。 一头栽倒躺了上去,溅起一片黄蕊穗。她闭着眼睛,满脸沉醉的幸福——莲花榻果然很软很舒服啊,跟软绵绵的被子一样。 躺了良久,鼻尖弥漫着林野湿热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莲花香。 咦,这莲花香怎与她素日闻到的不同? 她蹙蹙眉毛,努努鼻子,细细嗅闻。 为何本该清雅舒神的莲花香,带上了点清凉辛刺的味道——就跟薄荷似的?、 她又深吸了两口气,又凝凝眉——这不是薄荷。 但有点熟悉。 好像是祛除蚊蝇草虫的香叶天竺葵?里面还带着一缕缕紫蔲? 紫蔲与天竺葵怎会生于厮处莲花蕊间?那不是许淮闻身上的么? 许淮闻…… 雪清婉的眼睑猛然一睁,所有的翠碧华绿与粉瓣黄蕊悉数退散开来,映入眼前的是半暗未明的幽暗屋光,以及眼前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好大一张俊丽的脸。 许淮闻的脸。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来昨夜里留许淮闻在自己屋中的侧榻上睡了。可是头顶的碧玺纱和旁边的艾叶枕头告诉她,这不是侧榻这是她的主榻,许淮闻正跟她离得很近很近地一起睡在她的床上。 雪清婉心中猛然一惊,想要坐起身来,但许淮闻的一只手臂被她枕在颈下,另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背,看似轻软实则有力,她被牢牢地抱在那人怀里,若要挣扎动弹势必会吵醒许淮闻。 可眼前人儿睡得很熟很深,呼吸祥和地像一只猫,似乎正在做一场安心的梦。 她便有些不忍心,躺在他怀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愤愤地盯着眼前这张大脸。 这个许淮闻,信誓旦旦地说睡侧榻,半夜居然爬她的床!属实下作无耻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丧尽天良暗度陈仓!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宣泄心中怨念。 拧拧皱成两坨麻团的眉,低眸看看许淮闻的衣裳又看看自己的,都穿着里裳,那……还好吧?无奈下她安慰自己—— 这跟平日搂搂抱抱没啥区别,左不过地点换到了她的床上而已。 床上?雪清婉抿抿嘴,咽了口涎水。 许淮闻搂她很紧,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想把脑袋下许淮闻的胳膊抽出去,可是刚撑起一点儿,后背上那只手便用了丝力道,将她往他怀里搂地更紧,唇角似在嗫嚅着说梦话。 “清婉乖……别动。” …… 好吧,她不动。 她再动可能就要被许淮闻搂到骨头里了。 呜呜呜造孽。 她抬了抬头,借着幽暗微明的天光,看着那张距离自己不足一尺的脸。 人都说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美人远看美近看便会有瑕疵,可她离这么近,看许淮闻那张脸,却越看越好看——她疏朗有致的墨色眉峰,细长绵密的睫毛,挺翘的鼻梁润泽的绛唇,光洁如玉的下颏…… 怎么看怎么完美,连毛孔都那么细,几乎瞧不到。 究竟是食色性也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也不知道,只觉得世上有这般好看的人,这般好看的人还是一名男子,真是天宫造物,世间之幸。 她之幸。 得之,必惜。 不论前路漫漫征途绊绊,要克服多少重困难,她都愿伴其身畔,惜之爱之,绝不辜负他对自己的珍视与情意。 正想着,那莹润的绛唇忽又轻轻吐出几个字。 “婉……我喜你,爱你,要娶你……” 她轻轻一笑,将头埋在他胸前。 “清婉也爱你啊。” 也想……嫁你。 枕在许淮闻穿着单薄里裳的怀中,更能感受到他胸肩前坚实厚重的肌肉与融暖的温度,她望着他的微微凸起的喉头与那两道洁白的锁骨,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坠入更浓甜的梦乡。 ===== 许淮闻苏醒的时喉,天边曦云已亮,清澄的晨光透过窗户泼洒而入,如为屋间覆上一重淡淡金光。 雪清婉抱着他的一支胳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睡得正香。 浅浅的呼吸扫在他的颈下,心里似是被浓浓熏香点燃起柔情与温暖,他用另一只手抚抚她睡乱的发,见她抱他胳膊抱得那么紧,轻轻一笑。 他用另一只手撑起半身,对半空比了个手势。 决明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入,手臂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冰冷的眸光扫了眼床上相依相倚、发髻垂扫、衣衫微乱的二人。 心道主人十九年的守身如玉生涯似乎结束了。 不过,不该有的神情,他脸上是一点儿都没有。 “主人有何吩咐。”声音虽冷,但斟于情况地放轻了很多。 “守着屋子,别让旁人进来。”许淮闻声音也很轻,像一团落在地上的棉花,带着刚苏醒的慵意与渺然。 “遵命。” 语罢,决明闪身而离,蹲在门前屋檐顶上,跟不远处的莫秋对视了一眼,开始行使职责。 交代完后,许淮闻安下了心来,望着身边熟睡的雪清婉,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便也躺了下去。 先不说昨夜睡得太晚仍感困倦,单单是如此难得与心上人儿同床共枕的机会,他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消耗掉。 至少,要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 想着,手便揽过雪清婉的腰,将她又朝自己怀里贴了贴,而后安心地闭上眼,沉睡过去。 于是,半个来时辰后,阿玲身后跟着两名送早膳来的婢子,一齐被一道黑影拦在了门前。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近朱者赤(一更) 阿玲看看满目神色冷峻的决明,又瞧瞧他身后门扉紧闭的屋子,再抬眼望望天边儿亮澄的太阳,眼神不乏焦急。 “决明公子,旭日晨起,阿玲得伺候小姐起床梳妆啊,还有这两位妹妹送来了厨房新制的早膳,你挡在门口不让我们进去,小姐急了,早膳凉了,这可怎生是好?” “阿玲小姐,恕属下无法违命。三位请回吧。”决明对阿玲拱了拱手,依然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面色不改。 那两名端着膳食的婢子互视一眼,眼里转动着忧愁。这还是她俩第一次被人拦在外面不让送早膳的,对方还是个满身凶冷杀气的冰山美男,两人一脸委屈求助地看着阿玲。 阿玲急的跺了跺脚,瞪了眼决明。虽然平日里瞧见决明她心里总是羞涩的脸上,总是欢喜的,可这人挡在她小姐门前不让人进去,实在是过分得紧。 她压了压心中对决明的那些许情意,微微怒嗔,“决明公子,这是谁给你的命令,拦我们伺候小姐,耽搁了小姐的肚子,你吃罪得起吗?” 决明脸色一滞,看平日温和的阿玲这时候涨红了脸扉,头上盘梳整洁的双髻随着愤怒一颤一颤,倒觉有些可爱…… “咳”,他敛敛神,沉声道,“阿玲小姐,恕难从命。” 决明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尤其在女孩子跟前更甚,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句“恕难从命”。 阿玲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攥着小拳头,“那我去找许公子把你撤了!” 说着,就转身朝许淮闻的屋子走去。 决明眼神一慌,足尖点地落到阿玲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阿玲姑娘等等——” “你你你干嘛……”阿玲转过头,盯着自己胳膊上那只强劲有力的手,脸上立马泛起几抹红红的光晕。 决明发觉自己这样于礼不合,忙收了手,对阿玲作揖道,“主人这会儿不在屋中,阿玲小姐还是请回吧。” 眼中娇羞一闪而过,她抚了抚方才被拽过有些生疼的那胳膊,眉毛皱了皱,脸上闪过几分狐疑,盯着神色颇显不对劲的决明。 “这一大早的许公子能去哪?我听说小姐他们昨晚回来很晚,今日这时候定还在屋中睡觉,决明公子,你先是拦着我不让我进小姐的屋子,再是不让我去找许公子,难道——” 边盯着,她边踱着步子,决明望着地上那打转的一双脚,拧着眉心里一紧。 “难道——小姐跟许公子他们没回来?他们在外面住了?”阿玲眼神泛亮,将脸凑到了决明跟前,满面侦案刑衙的模样。 决明原本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瞬时间落了回去,他长吁一口气,想着,比起被阿玲发现在主人跟清婉小姐在屋中衣鬓凌乱地睡在一起,还不如让她以为他们晚上没回来。 于是他对着眼前目光灼灼的阿玲,重重地点了点头,“是,主人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晚上没回来,才派属下在门口守着。” “哦——”阿玲似乎恍然地点点头,收回盯着决明的眼神。 阿玲转身走到门前那俩端着早膳的婢子身边儿,低眸拍了拍手上灰尘,扬声道,“既然这样,他们应该过会儿就回来了,我们先把早膳端进去,候着就是。” 说着,就伸出手准备推门。 决明刚落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脑门上,黑影嗖的一下落到门前,伸手挡门拦住了她,皱着眉道,“阿玲小姐,既然主人交代属下在门口候着,属下若让你们进去了,必将受责,还请阿玲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谁料阿玲忽然勾起一抹计谋成功的冷笑,“哼!决明,我早从守卫那里查得,小姐他们在丑时便回府了,方才那样说不过是用计让你露出马脚,没想到你真上当了!说,小姐跟许公子,是不是就在这屋里?” 决明嘴角一抽,原来他被耍了——女人真可怕,这个阿玲,倒有几分她家小姐的风范。 沉默代替了回答,阿玲俏目一笑,看着决明,将手背在背后,洋洋得意道,“我就知道,说吧,他们为何派你拦门?” 对方依然很沉默,她见状,讳莫如深地笑着挑挑眉,“是不是——他们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决明抿嘴低目,无言相说,思考起究竟是自己演技太拙略还是这个尘世套路太深。 阿玲畅快一笑,拍了拍决明的肩膀,“哎呀,要是这样你就直说嘛,我又不会硬闯进去,也不会告诉别人,是吧……决……明……公子……” 声音越拖越长,她尴尬地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那两名脸色同样尴尬端着早膳站在那儿的婢子,三人面面相觑尴尬一笑,阿玲嘿嘿嘿道,“两位妹妹,你们不会乱说吧?” 两婢子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不会,绝对不会。” 然后便开始在心里默道今日午膳时又有料子谈了。 阿玲点点头,“那便好,若是乱说了——”原本还挺正经的话尾音忽然拖得很长,脸上也露出抹阴森森的笑。 她指了指决明,压低声音对两名婢子道,“这位公子武功高强,瞬息间便可以银线杀数十人,两位妹妹,可要掂量着。” 俩人瞧了瞧脸色幽深笑容诡异的阿玲姐姐,又瞧了瞧黑衣冷面满身杀气的决明…… 好吧今日午膳没料子谈了,以后关于华宸苑的料子都没得谈了。 俩人顿时点头如捣蒜,端着早膳慌忙撤离。 “哼,叫你们整日嘴碎。”阿玲拍拍袖子,仰脸嘀咕道。 望着跑路如赶船消失在苑门的两人,又望了眼满脸得意的阿玲,决明想到了两个词—— 耳濡目染,近朱者赤。 阿玲回过头来,又瞅着他,两只枣子似的眼睛闪着炽热的八卦之光,“决明哎,小姐跟许公子,是不是正在里面睡着?” 见阿玲已经参透了一切,再扯谎只是掩耳盗铃,决明只好无奈点了点头。 见他肯定,阿玲心中霎时间燃起一柱火苗,“既然许公子让你守着门不让人进,那我去窗子那边儿看看,也不算你违反了命令。嘿嘿嘿。” 话音刚落,不及决明反应,她便迈着小碎步绕着屋子朝左边儿那小圆窗跑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求生欲(二更) 轻罗碧裙垂地扫,朗晨俏人探窗瞧。 刚绕着屋子走到雪清婉寝卧外的那扇小圆旋窗前,阿玲忽然发现窗后多了一重青纱遮挡,心中波涛澎湃,深感这青纱后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柔情。 她朝窗前靠过去,伸出手将窗子的旋扣打开,正准备翻转窗子去拨那青纱,忽然一道寒光嗖的一下从窗棂边儿飞窜出来,直直朝阿玲颈上刺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弹走了那寒光。 “砰呲——” 寒光落地,是一枚锋锐的小镖。 阿玲吓得后退两步,满面惊惶地看着替她挡去小镖的决明,“这窗子上怎还有机关,你设的?” 决明蹲身捡起小镖,打量了一番,铁制小镖,仅拇指大,形状纤细且杀伤力极强,不论光泽度还是铸造形状都极佳。 他冰冷的眉睫闪过一抹疑惑,望了望阿玲回答道,“不是我。” 阿玲余惊未泯,拍拍胸口好不容易淡定了下来,她凑上前去瞧了瞧那小镖,眉毛一皱。 决明同她相视一眼,他执着小镖,来到窗子跟前探查。摸索了一圈,发现窗棂顶部有一个小铁盒,铁盒开一小黑孔,盒尾部连着一根细如蚕丝的线,不借助反光仔细看根本瞧不见。顺着线瞧去,线的另一端,正连接着窗子下方的旋扣。 他将小镖放到盒子跟前比对,发现小镖的长度与盒子相符,半径也与那小黑孔相符,心中便已明了。 “这小盒子是什么?”阿玲指指窗棂,不敢再靠近,生怕又有小镖刺出。 决明回过头,对她解释道,“这盒子是个机关,里面放了不少小镖。只要有人拨动窗子的旋扣试图打开窗子,小镖就会从那小黑孔里刺出来。” 他又低头看看手心小镖,凝目道,“一击致命。” 阿玲倒吸了口凉气后退三尺远,颤颤眉指着那窗子,“怎会有人在小姐的窗子上设这种东西?这岂不是一不小心就闹出人命了?” 决明同样心感疑惑,又仔细看了看手中小镖,手指磋磨间似乎摸到了什么纹路,他将小镖执到眼前细看,发现了镖柄有一个小小的图案。 “阿玲小姐,这镖上有个图案,你看看有没有见过?” 他朝阿玲走了两步,将小镖递向她。 阿玲有些犹豫地接过小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图案,眼神忽然一亮,望向决明,“这是古元兵厂的图案。” “古元兵厂?” 阿玲点点头,将小镖举到他眼前,“你看这图案,是‘古’和‘元’二字的篆体,左右组合所写成,小姐亲自设计的,古元兵厂出产的每个兵器都会刻有这个图案。” 经阿玲一说,决明再看,那图案果然是“古”与“元”二字篆体的组合。 他敛敛眉梢,“所以,这小镖是清婉小姐知道有人可能会打开这扇窗,所以摆置到这里的?” 闻言,阿玲怔了怔,想到了不久前她家小姐将她扔到水池子里那寒天冻地的那事儿。在她捂着被子端着姜汤发着抖的时候,小姐笑意盈盈地来到她面前,关切了好几句,最后告诉她说,管好金野白绪还有自个儿,不该看的千万别看,否则下次就不止是扔水池子这么简单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小镖,又看了看窗子上的盒子,还有曦光下那朦胧的碧纱,感觉那碧纱上似乎写着——蹲墙探瓦偷窥者,杀无赦。 阿玲倒吸一口凉气,将小镖塞到决明手里,眼神郑重地对他说,“决明公子,你记住,我没来过,从来没有!” 说罢,一溜烟跑了。 决明只觉得眼前那道绿影瞬息间就不见了,那速度好像比他还快几分。 求生欲啊求生欲。 他冰冷的嘴角撇了撇,正准备想法子将手里这小镖塞回那盒子里是,忽然一个苹果从头而降。 他接住那苹果,新鲜水润红彤彤。凝眉抬头瞧去,只见莫秋正侧坐在屋子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上,一手垫着头,一手拿着个同样红的大苹果,咔擦咔擦啃得不亦乐乎。 “早餐。”莫秋嚼着苹果,冲他扬扬下巴。 “谢谢。” 决明拿着苹果啃下去,走到窗边开始研究怎么把小镖塞回去,然而研究半天没研究个所以然来,苹果都快啃完了。 莫秋看他摆弄来摆弄去,没把小镖塞回盒子反而又摆弄出来好几枚。她皱皱眉,看得颇感心累,便把苹果核朝树下的土里一丢,翻个身跃下来,落到决明身边,冷声道,“给我。” 决明望了眼她,将手里攥的一把小镖递过去,眼神里有一丝尴尬。 说来惭愧,同为武界首尊二族的嫡系,他战力上虽然略胜莫秋一筹,但这灵巧劲儿却是比人家姑娘差了一大截。所以,以前莫秋跟他共同追随许淮闻的时候,那些精密细小的事儿,主人大多都是交给莫秋办,他就负责蹲蹲点、打打架一类的。 接过镖,莫秋三下五除二就拆下了窗棂上的盒子将十来枚小镖放了进去,又三下五除二地把盒子完好无损地固定在了窗上。然后拍了拍手,冲他挑挑眉,“学会了么?” 决明皱眉良久。 “没有,再看一遍。” …… 莫秋无奈扶额,又慢动作给他演示了一遍,“怎样?” 扫视着她熟练的手法,决明不由感到疑惑,“你怎么这么熟练?” 将蚕丝线连接到旋扣上后,莫秋回目冷声道,“这盒子就是我装的。” “不是清婉小姐?你装此物,不怕误伤旁人?” 莫秋冷呵一声,“许公子命你守门不让人进,结果闹得阿玲和送餐侍女都知道了他和主人在里面。我若不装这东西,主人们的隐私岂不是要暴露人下?” 决明语滞,这事儿确实是他没处理好,只是…… 他凌冷气势不减,“但适才若阿玲真打开窗子,岂非要命丧当场?此物太毒,不宜用于窗上。” 莫秋反问道,“我在树上守着,不就是为了防止它误伤到人?” “但……” 决明话还没出口,便被莫秋打断,“何况,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不是已掸去小镖救下阿玲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早安(三更) 决明没有说话。 莫秋盯视着决明,清冷的双眸凝动着幽幽的光,看得他心中有隐隐有点不适。 “决明,相处十多年,我从未见过你因一处无关紧要的暗器而生不必要的担忧。” 决明冷眸微低——莫秋在守,他亦在侧,毫无造成意外的可能。 这好像确实是一个不必要的担忧。 这时,莫秋又说,“决明,你是不是对阿玲有意?” 他心头震了震,想到往日里阿玲见他时欲说还休的那几分娇羞意,还想到她淡淡的柠檬露水香。 纵使再愚钝,也能感觉得出阿玲心思。 只是…… 他抬眼望向莫秋道,“暗卫讲求无心亦无情,我不会对之有意。” 莫秋略有不屑瞪他一眼,“这有何讲求无心无情?难道暗卫就不能成亲了?你是许公子的暗卫,阿玲是主人的侍女,你若能与阿玲成亲,自是一桩良缘好事,主人他们也会欢喜的。” 看着决明有些愣在原地,莫秋皱皱眉,觉得决明或许是在感情上反应迟钝,她拍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好好想想,阿玲是好姑娘,别让她难过了。” 说完,莫秋就一个转身跃回到了树上,靠着树干补起觉来。 决明看着树枝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 雪清婉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这一场梦做的格外的绵柔轻长。 好像从离开林家那日,就没睡的这么安心过了吧,她在意识模模糊糊中想。 或许是许淮闻在身畔?鼻尖仍有他身上那点点清香。 送午膳的婢子易了两循,雪清婉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又感觉脸上有点痒痒的。她蹙了蹙眉,揉揉眼睛后缓缓张开,睁眼便看见许淮闻,正离得很近地垂眸望着她。 他披散垂下的几缕墨发,扫在她的脸颊上,难怪觉得痒痒的。那双半睁的清狭眸子带着初醒不久的几丝懒怠意,又带着缱绻如烟的幽柔,像一池澈净的水,只要望一眼,便能垂坠进去。 他一只手肘撑着床,一只手轻轻抚了下她的眉。 “醒了?” 雪清婉颊上落了层胭脂红,她垂垂眸子想躲避那目光,却无处可躲,只能垂入那两池清潭间。 许淮闻正半俯在她身上,这般暧昧的姿势,太过容易让刚醒的人心神霍乱,想入非非。 她想将那人吓退,便佯装毫不知情,惊慌羞愤地说,“你……为什么在我榻上?” 那人却笑了。 “清婉若真不知道我在你榻上待了一夜,又怎会抱着我的手臂倚在我怀中睡得那般香甜?此刻又怎会乖乖躺着不将我推到榻下?” 在晌午清灿的一帘暖阳中,俊雅倾绝的白润面庞上,那一抹略显魅惑的笑,恰如暖光破碎了湖面,旋绞起粼粼浅浪,层层涟漪。 这涟漪自是也荡在了雪清婉心上的。心思被勘破,她只得敛了那嗔愤,抿抿唇不吱声。 “既然清婉夜半便已发觉,却未曾驱我,说明清婉喜欢躺在我怀中入眠,是么?” 他望着她,脸上泛着淡淡的笑。 “喜……不喜欢,这关乎我的清誉。”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冷静,无甚波澜。 “你我之间的感情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哪还要在意那些清誉不清誉的?清婉若喜欢,我便夜夜揽着你睡?” …… 雪清婉眼神兀地闪过几抹暗光。 她若喜欢,夜夜揽着她睡?! 昨日境况实属百无一日之偶然,而这份偶然也恰到好处,只是相拥而眠未曾更进一步;但偶然若变成每天要经的必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名节不保了! 雪清婉沉叹一声,扫眸向他的双眼。 “你先起来。” 许淮闻轻轻一笑,“你答应,我便起来。” 我答应你个鬼! 雪清婉压了压心中的那股愤气,声音尽可能沉静,“此事有待商榷,待我细细斟酌再给你答复。” “清婉。”那人忽然有些许深情地唤道。 雪清婉心里顿时如同浮晃的水般动了动,她蹙了下眉,“怎么?” 身前那人倏忽俯身而下,他光柔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唇缓缓靠近她的耳际,略微有些沙哑的声线一句句荡入。 “清婉,淮闻昨夜抱着你睡了一次,只觉得心里是满盈盈的,好像所有的空洞与悲压都在有你的时候消解为零,只剩满心拥有着你的欢喜。” “清婉,经历过这种心间被填满的感觉后,若再让我在清寂的长夜独身而眠,或许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清婉,婚嫁前我绝不会有任何过分之举,只单单想在漫天辰宇的每个夜里,这样一直一直抱着你。看你在我怀中能睡得那般安稳,我便也觉得知足了。” 似乎是真诚掏心的言辞让那声音带着一些沙哑,这份沙哑却使那原本清渺的音色如同一壶醇厚的酒酿,磁性挚切,又带着几抹恳求,灌入雪清婉的心中。 贴着她的那张脸轻柔温热,她隐隐看到,许淮闻的眸中有几分湿润。 湿润到她心底里。 这席话太过动人,动人地将她昨宵与之相近却秘而不宣的感受形容了出来——她与之相近地眷恋那份柔暖依偎,与之相近地深觉内心被填补,与之相近地感到日后缺席这份温暖、独身而眠的夜晚会更加辗转难熬。 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程度相近,各种感受也自是相近,这份临境恰切的话,穿透了她心中坚实的壁垒,勾起她许多分柔情软意。 许淮闻自知她忧心什么,他便立言道婚嫁前绝不逾越的话,易她安心,于是她女子的那份娇羞意便如同潮水一般退散而去。 望着许淮闻的眼神,雪清婉不知道怎么拒绝了。 他贴着她的脸良久,她沉默了良久。 最后,许淮闻心间蔓生出几分失望,轻叹一声坐起身来。望着雪清婉微垂默然的目光,他抚抚她的脸,轻柔温淡地笑了笑,“无碍,清婉若不愿,毋需勉强,起来用午膳吧。” 雪清婉牵过停在她脸上的手,坐起身子,一剪秋水的眸光望向他,“早,淮闻。” 许淮闻怔了怔,便也笑着回道,“早。” 忽然感觉怀中落入一个温暖的人儿,那人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开口。 “以后每日早晨,都这样给彼此道早安罢。” ------题外话------ 睡了,开新卷=v=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惊蛰捉虫(一更) 元夕过罢三四日,南地的温度已然回暖如春,溪柳抽了绿绿的芽儿,早春的荣光披落在江南庭院中的翠碧枝桠上,镀上一层颇富生机的绿光。 至于中北的香簌城则落了场绵密的雪,雪水染了屋檐湿了衣角,也带来了驿使的信笺。 处理完琐碎家事,柳春琅在房中打开了那份梅花封的信纸。 “还攒了片梅花?看来这丫头有被说动回来的意思。”柳春琅一面卸下木签束的那开得艳红的梅,一面冷笑着喃喃道。 信上字迹娟秀妍丽,清雅傲然,是熟悉且憎恨的模样: 问母春安。承继母挂怀关照,依自去岁抛绣受毒起便觉每日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实难过活,于癫狂间暗弑芝妹,又颇感亏欠悔恨。后屡造暗杀,并陶氏欺辱险些身亡于狱。依不解己何罪之有便受此孽罪,终日以泪洗面思怀家中父兄。 元夕收母之信笺,既母表歉抒悔,依感激涕零,亦有缓你我母女二人间误解之意,然暂琐事缠身,愿约于半岁后回府,同父母再续亲缘情。 署名,禾依(今已化名雪清婉) 读着信,柳春琅脸上红一片白一片,这雪清婉说话真是阴阳怪气琢磨不透,似在拐着弯儿的恨极中怪怨却又像个苦命流落在外孝顺小姐。 不过读到最后一句时,看到雪清婉说半年后要回来,她终于满意,心想这丫头果然放不下林家的万贯家产要回来。 柳春琅雍态贵容的脸上勾起一抹毒艳艳的笑。 半年,继母等着你,回来好好同你叙唠叙唠。 一个月后。 惊蛰。节如其名,一场朦胧如酥的春雨过罢,不知是青苍的草树在吸收春光的润泽,万千蛰伏的冬虫自泥土中翻壤而出,也舒放闭塞了一整个冬天的呼吸,吸收春日潮潮的滋养。 于是,这日琼华苑这方园林地儿里多了许多虫子;于是,雪清婉被一只百足虫吓得待在榻上不敢下来;于是,莫秋金野白绪许淮闻在她的指挥下开始了一场捉虫行动。 白绪金野负责院子里的虫子,莫秋跟许淮闻就负责屋里的虫子。 为何没阿玲呢?因为阿玲也怕虫子正躲在自个儿屋里,许淮闻还派了决明去帮她叉虫。 “那儿那儿那儿,你看墙上那有个黑兮兮的是什么?蛇!天啊快快快叉走!” 雪清婉抱着她的艾草枕头坐在榻上,指着头顶房梁下面一条不足一尺长的小蛇惊叫,莫秋见状立刻一镖甩过去,小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手上拿的篓子里。 “这儿这儿这儿,我鞋子这儿,有个甲壳虫,淮闻,快快!” 雪清婉又指了指床前,许淮闻蹲下身查看,皱了皱眉,轻轻捏起那鞋旁边小拇指甲盖儿般大的小虫子,望了眼雪清婉,“瓢虫清婉也怕?” 榻上那人用力地点点头,眨巴眨巴清亮的眼睛。 …… 望着掌心那红黑交织的可爱小瓢虫,许淮闻轻叹一声,将掌心伸到窗子外,让它飞走了。 捉虫到最后,俩人的篓子里装了两只小青蛇两只小耗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虫子,莫秋将篓子拿了出去。 眼瞧着屋子里清理地差不多,没有四处乱窜的虫影了,雪清婉才放下她的艾草枕,两眼生羡地望着许淮闻,“真羡慕你,自带蚊虫不近的体质。” 许淮闻轻笑地坐到她榻边,“那改日我问东璃澈从药房要些香叶天竺葵,也给你制成药浴泡一泡。” 雪清婉凑到许淮闻胸前闻了闻,摇摇头道,“天竺葵闻着便凉,制成药浴泡着定是肤感寒凉,还是算了。” 说着,她扫了眼屋子见没有人,便贴近了许淮闻几分,将一只手环到了他的后颈上,仰脸笑盈盈地说,“你整日与清婉待在一起,晚上都寸步不离的,日日熏染间清婉身上想必也沾了你的气息,算来与药浴的效果也相差无几。” 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睫毛扑闪眸光清雅,许淮闻的心如落雨杏花般颤了颤,手指掠过她的额鬓,轻笑,“刚开始不是还反对我睡这儿?如今倒看出好处来了。” 雪清婉娇婉一笑,脑袋靠在了他下颏下边,“好处虽有,但麻烦也不少啊。” 自一月前答应让许淮闻夜晚留在她屋中起,说好的晨起早安自是不缺不欠的,但每逢晨起夜间都要提防着被旁人瞧见。 阿玲出奇地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白绪金野倒不一样了,尤其是白绪,察觉出了不寻常,大半夜悄摸摸地想摸窗撬门,被决明跟莫秋抓了好几次现行,雪清婉将他让他待在藏书阁中关禁闭七日,粗茶淡饭日日读书,今日为捉虫子才给他放了出来,透窗看他那蔫蔫样子,似是吸取了些教训。 不过—— 倚在许淮闻肩前的雪清婉樱唇轻扬。 好处自是大于麻烦的,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晚上在许淮闻怀里睡觉是真的香!她整整一个月没做噩梦。 而许淮闻也一如约定,只是抱着她睡觉,除了偶尔接个吻再无旁的逾越之举。这也让她安心不少,对许淮闻的感情,在暗夜间的温热怀抱中,更胜一重。 “看清婉这笑,分明是乐在其中。”许淮闻拍拍她的背,脸上漾着柔暖轻和的云山浅笑,眸中旋落一缕幽微的纤华。 夜晚的情梦像春生的种子,根植着滋长着,他贪恋而无法自拔。 能有雪清婉是他短暂浮生中的万场之幸,若往后的时岁里,皆能如这段时日之携伴,他权御江山,赠她笑靥欢乐,二人在高处比肩执手,那该多好。 想想就幸福地不行。 他便又抱紧了雪清婉几分。 屋外。 金野一袭金衣翩翩,一头金发靓丽,站在池边执着叉子,悉心地将一支小蛇扎到了篓子里,又去寻找别的虫子。那副俊雅温润中透着认真的模样,吸引了两名侍女驻足观看,不由暗暗倾心于这名总喜戴鹿角头饰的男子。 春至,院中小池里的红鲤金鲤也从水底潜游而出,朱鱼翠藻相交相映,溢起丝丝涟漪。而这方静潭旁,正蹲着一个垂头丧气的猫耳朵小家伙。 第一百九十章 论情(二更) 池边泥土很松很软,正一条利钳小蝎子从土里用力钻出来,刚钻出来便见一根树枝子当头而下,小蝎子吓一跳,忙用钳子挡。可那树枝子跟装了机关似的有灵,左朝它打来右朝它甩去,两个钳子挡来挡去,梆梆梆地响,总感觉要招架不住。 “白绪,你一个森林之王,干嘛欺负一个小蝎子?” 金野走过去,望着地上那急的好像要冒汗的小蝎子,皱了皱两搓莹莹长眉。 蹲着的白绪垂头丧气,仰仰头冲着金野苦笑一声,“现在除了蝎子我还能欺负谁?难不成欺负你?那到时候雪清婉又要罚我。” 他噘噘嘴,将树枝子向地上一撂,放过了那小蝎子,小蝎子立马蹿跑到了远处的树丛里。 金野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背,声音柔和儒雅便似此刻春风,安慰道,“不过是被主人罚去藏书阁待几日,这不是放你出来了么?以后不乱偷听墙角便是。” 白绪哼了一声,用手在地上画起了圈圈,“我被关在藏书阁这几日,连小娇的面都见不到,整晚听小娇在藏书阁外面唤我,听得我又急又无能为力。今晨刚出来我便去寻小娇,谁知它生了恼,藏起来不见我。” 说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琥珀色的眼睛里泪汪汪的,似是藏满了委屈。 金野拍着他背的手微微一停,有些无言以对,原来白绪是因为小娇才郁闷的。 这个小娇,就是他先前在院里勾搭上的那只小母猫,小母猫身上黑白相间的毛色让白绪起了亲切,于是白绪便每天给它喂水喂食陪它玩,白绪觉得自己这是遇见了爱情,又想到主人和雪清婉之间也是拥有着爱情的,便想从他们那儿学习学习,于是,就偷了那俩人的墙角,结果被莫秋揪了出来。 其实,然而对于普通动物而言,它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机能与灵性,区分不出来化成人身的妖和真正的人类。所以其他所有人都觉得是白绪一厢情愿,小母猫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好心人。 可金野看白绪这失魂落魄的委屈模样,似是真喜欢那小母猫,也不忍心说破,便叹了口气,继续安慰起他来。 “白绪,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不是我们向往的那样两情相悦便可甜甜蜜蜜白首到老,在爱情里还会经历许多挫折和考验,类似你现在的沮丧、难过,就是在经受其间挫折。若缘分到了,这些挫折也阻挡不了两个互相心心念念的人;若缘分未到,我们只能跟喜欢的人挥手道别。” 白绪听着金野的话,眼中由失落慢慢增添了些灵性,他望着金野,声音轻轻地问,“所以现在小娇不理我,就是它对我爱情的考验吗?” 看着白绪的目光里带着浅浅的希冀与忧虑,金野无奈地叹了叹气。昔日里驰骋林野统掌百兽的森林之王,也会为了人间感情事落寞地像个小孩子。 倒是跟他人形的相貌很匹配。 金野点点头,“对啊,要是你经住了考验,跟小娇就有可能修成正果。若小娇真走了,你也要释怀才好。” 白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依然有些愁眉不展,但心中终于有了点儿方向。 既然是考验,他便要一如往日,给小娇备好粮食跟水,不管小娇来不来,他都会等它! 想法这样决定下来后,白绪转过眸子,瞧着金野那副如同私塾师傅似的知解一切的神色,一点儿也不像被他在捉迷藏里耍到屋顶下不来的小鹿。 他两手托起了下巴,皱皱眉好奇地问,“小鹿,你怎么这么了解人类的感情?” 金野望了眼池畔的那屋室,“这是主人跟我讲的。” “雪清婉?” “恩。” 白绪抿抿嘴,有些不解,“我瞧雪清婉跟主人他们两个感情一直那么好,也没生过什么矛盾口角。难道他们将来也会经受挫折和考验吗?” 闻言,金野心中没来由地一痛,眸光在春风吹拂中变得深远几许。 金野想起了去岁某个黄昏时,莅临而至琼华苑的某个白衣翩翩的清俊男子,主人在见了那男子之后,那夜里,他共感到的心中剧烈的疼痛。 隔了很久后,他终于对主人讲出了心中的疑惑——为何那名被阿玲成为是主人“青梅竹马”的男子会给她带来那样的悲伤,而许淮闻却不会,与许公子在一起时主人总是欢喜的? 主人告诉他,人类的感情很复杂,但挣不脱缘分二字,缘分可以决定所遇所爱之人是对的还是错的。譬如那位“青梅竹马”,其实是主人小时候遇见许淮闻之后,寻之不得,而作为一个情感寄托,贯穿了她的童年岁月。这是搭错的缘,自然不会有结果。 许淮闻才是她心中真正求往的那抹夙愿,缘至人归,他们二人便水到渠成了。 那主人跟许淮闻的缘分,将来会怎样?会一如今岁今时的相好,还是会被岁月搁浅? 沉思良久,他望着白绪,温雅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坚定,“不论经历怎样的挫折考验,主人跟许公子,最终都会在一起的。” 白绪盯着他坚定的眸子,怔了一会儿,然后委屈地“哼”了一声。 “你怎么不这样形容我和小娇啊,呜呜呜……” 华宸苑的人捉了一上午的虫子,整个院子焕然一新比冬日里还干净,一点儿蛇虫的踪迹都没有。莫秋将捕虫子的几个竹篓送到了东璃澈的药房那边,让他挑拣出那些能入药的。 饥肠辘辘的白绪耐着饿,问膳房要了两条小炸鱼,装到碗里放到苑墙边儿,配上一小碗干净的水,端着自己的饭蹲到院墙边,边吃边等他的小娇。 午膳用罢,晌午春光和煦明媚,屋室的门窗便都大敞着采阳通风。雪清婉在的檀木案子前处理器玉锦商号的账务,许淮闻亦坐在一旁,拆读起影族各方暗卫探报送来的信件。 读罢一封来自伽蓝国京都的信,许淮闻的那两折俊雅长眉,微微凝蹙了几许。 ------题外话------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是什么呢。宝贝们,以后每天改成二更,我爱你们。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未来的公公(一更) 雪清婉正执着蘸红墨的软毫对着账,转目间瞧见许淮闻那微有凝沉的神情,便抬头问道,“怎么了?” 睫动,许淮闻轻眨了下墨眸,手指抚着案上洁白的信纸,沉叹半声。 “自义王清誉受损,势弱衰微,被父皇罚禁足府中后,朝廷失衡,我那几位兄长皇弟便纷争不断。千华王与忠赤王斗争由暗转明,不仅暗下时常备宴收揽朝臣,昨日还公然在朝上因春耕乏粮是否要减轻徭役一事而争执,惹得父皇生愤退朝。” “至于我九弟许砚,上月去探访义王落人口舌,在朝野上一时失势,致力于私下通其母妃以博父皇之喜,这月刚封了嘉王,风光势头有盖过那两位皇兄之势。” “伽蓝朝上诸皇子蠢蠢欲动,父皇忧之。若想持事平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解了义王禁足,恢复往日相互制衡之态;但若解他禁足,他又或许会对我出手暗杀,实在两难。” 手抚了抚鬓额,许淮闻眯眯眼睛看向门外。皇宫之事扰人,与这春光盛景实在不合。 雪清婉见他因此事略有焦愁,便放下软毫,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义王经上次一事,应能明白你在伽蓝京都的势力不小,且贸然出手只会折损己力,无效可言。” “哪怕他真再派人暗杀你,他也会如坐针毡不胜寒,时刻担心京都中你的势力再对他进行更可怕的打压。清婉觉得义王可没这么愚蠢。” “清婉的意思是?”许淮闻从她白皙温软的手上收回眼神,眸光轻闪,望向她的脸。 她转转一水清眸,“清婉若是义王,既然知道你终有一日会回到伽蓝京都,与其离这么远刺杀你,还要担心这担心那的,还不如等你回去之后,再在待了十几年的地盘儿上、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你斗,岂不更方便省力?” 听雪清婉一席话,许淮闻微微思索后,焦愁之色淡去几分,点点头道,“清婉说得有理。我若是他,衡量种种后,也会暂时歇手,静等来人入瓮。” 雪清婉泛起一抹浅笑,收回手重新执起软毫,“所以,淮闻该让他解禁足便助他解了,暂时让朝廷上的纷乱平息平息,这大好春光的,免让你父皇烦忧。” 说罢她便低眸继续对起账来,许淮闻望着她微垂的鬓发,轻轻一笑,“清婉还未过门,便替未来的公公考虑起来了?” 雪清婉倒也不羞不恼,只低目回道,“未来的公公可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啊,清婉若不从早好好表现,万一公公不容,清婉岂不是嫁不进去了?” 许淮闻眸子一动,心里感觉像被一只毛色俏丽的云雀啄了一下,啄出许多欢喜。 她这算是答应了? 浅浅暖笑,层层叠叠地在唇角浮漾而起。 他将案上那封信件折好,“清婉今日心情很好啊。” “春天来了虫子除了财源也滚滚如江水般聚过来了,心情当然好。”雪清婉挑挑眉道。 她正在左右两本簿子上对着账,一簿是古元兵厂依照青泽派盟订购项目出产暗器所耗的经费,另一簿是玉锦商号将其出售给青泽派盟所得的钱款,一笔笔算下来,寓意盈利的红勾一一划了上去。 暗卫网络庞大人量颇多,单单几大暗卫家族便涵盖了上千人。玉锦所出暗器的名声从青泽派盟这儿打出去了,这订购的暗器数量便蹭蹭蹭往上涨。除了青泽派盟直购的,还多了一些家族通过青泽代购暗器,青泽从中分去一成利息,玉锦分九成。 再加上万工匠近期灵感不断,除了新设计的几种暗器外,将之前的暗器也进行了一些改良,更新换代后的暗器更是颇为抢手。玉锦商号旗下,已经积累起一笔不小的钱款。 所以她的心情,伴随着春日的到来,更是欢愉舒畅,喜上眉梢。 对完这两本账后,她又从那一沓账簿中取出一本,上面写着“昭阳商号”——昭阳庆自从与玉锦正式合作后,每半月就会送来一份账簿,上面详细记录着昭阳商号的收支盈利等状况,且无论任何事都听她安排,昭阳商号半壁江山都归她管。足见昭阳庆对她这个外孙女“挚友”的信任。 她将账簿翻开来,“昭阳商号这几个月不营旁业,专营玉锦在宁原开采的一部分铁矿。往日将国内矿产资源基本垄断的林家,受朝廷限制打压后,无论开采还是贩售都受了牵制,而这时候昭阳商号营铁,正好补了林家的空子,盈利银两不在少数。” 软毫在账簿后的总盈利数额上画了个圈,“铁矿只是个开始。如今昭阳已经有足够的成本经营一些旁业了,我再拨一部分钱过去,就让昭阳商号从林家原本最广销的绸缎和珠宝开始营销,逐渐取代垄断之。” 许淮闻望着认真自信的雪清婉,眸中闪烁过几抹温情,“明面上你有昭阳商号渐渐壮大,暗面有玉锦商号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两者相合逐渐蚕食林家,清婉这一笔生意做得极好。” 雪清婉抬眸盈盈一笑,“只是这些,还不够。” “嗯?”许淮闻随手又抽出一封信件,边看边问道。 她随意翻了翻昭阳商号的账簿,便搁置在了一旁,又取出一本账簿,上面写有一个“林”字。 “前些日子我让莫秋暗中去打探林家商号的近期动向,发现林家由于朝廷刻意打压,已经出现了亏损情况,但林家没有投入任何资金去补缺亏损,并且削减了经营规模,整个商号处于半停滞状态。” 许淮闻敛敛眉,手中执着封源自荒蛮寒野的信,读罢放下,抬起头看向她,“要说林家作为第一大族,朝廷打压应该不会这般严重明显。” 她点点头,“没错,这是林家的缓兵之计,暂时收手以避过这段风头,以暂时的亏损来避免更大的亏损。” 闻言,许淮闻手扶起下颏微思,“那是否可以借他们缓兵之机让昭阳商号一跃而起?适风头过后,林家无法与已然壮大的昭阳再相匹敌,想重振林氏已经晚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凝香袍(二更) 手按账簿,雪清婉的眸底添了一重深秋叶穗间的薄霜,抬眸望向眼前人,声音也变得庄重几分,“此确是我之策,但单单这样还不够。” 说着,她又垂目看向这本账簿,望着上面林家善用的记账格式,心生几分苍凉惶然,脑海中浮现出在林府账房中,她那父亲初次教她看账的场景—— “爹,这账簿上红色的数儿,都是咱们林氏商号赚来银子的吗?”垂髫年岁,她眼眸纯真,好奇又惊喜地问父亲。 父亲仍是黑发模样,笑着点点头,牵着她的手,指向账簿上那不菲的数额,“这些银子,将来都是咱们小依的。” “太好啦!” 她咯咯地笑。 于是之后每次听父亲讲解营商之策时,比与伙伴捏小泥人还要认真。因为她想告诉父亲,她有这个态度有这个能力操持林家的万贯家业,她想让鬓发渐白的父亲能安心交手。 可惜慈父善女的美好童岁,早成了一面破碎的镜花水月。可惜她如今要用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东西去对付他。可惜她曾为之愿付出征战的家业,如今要一分一寸亲手毁灭。 心中的哀寒与恨意一闪而逝。她深吸口气,道,“林家基业宏大,就算暂时歇业几个月,数月后恢复经营,凭借林枫这些年积攒而下的丰厚家产,任凭昭阳商号再怎么崛起,林家也依然能与之相匹敌,不是那么好被取代的。” 雪清婉将这本勾发她悲意的账簿合上,又从旁拿过两本账簿,上面分别写着“赵”和“楚”二字。 “这是——”许淮闻扫过那两本账簿上的姓氏,眸光微闪,“冉光赵氏和西陵楚氏?” 冉光城的赵氏家族与西陵城的楚氏家族同样是两个经商大族,二者势力分居于洛梵国的第二和第三,但由于林家势盛又是百年大族,这两者的势力就算加起来也不及林家,因此只能屈居其后。 雪清婉点点头,翻开其中一本,双目中带着几分幽光与盘算,“赵氏与楚氏与林家明争暗斗已久,我在林家时候曾多与此交锋,还险些失算亏损了一大笔钱。如今林家势弱停销,这两族定会找机会趁虚而入。” “所以——你想借刀杀人?”许淮闻望向她。 她唇角泛上抹笑,笑如沾雪寒梅,“并非借刀杀人。我不仅不杀人,我还要做个好人,帮林家度过这场危机。” 好人? 许淮闻望着她那抹闪烁着计谋的笑,就觉得她跟“好人”这两个字不沾边儿。 数日后,冉光赵氏与西陵楚氏的家主分别收到了一封署名相同的信件。两名家主原本正忙着想法子怎么让如今势弱的林家彻底翻覆,每日繁忙经商毫无闲暇,但看到这信上的署名,都心头一动。因为署名是——昭阳庆。 商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先前昭阳商号日趋倾颓就是林家在背后做的手脚,如今昭阳家主来信,不知为的是什么呢?两位家主拆开信,瞧信上的意思是说—— 昭阳商号往日备受林家打压,如今林家势弱,正是将其拔地而起的好时机,恳请赵、楚二位家主盘削除之,如是,日后将再无林氏凌驾于赵、楚二氏的头上,且可替昭阳一雪前恨。 这两位家主读着信,都心想,就算昭阳庆不说,他们也会借此机会拔除林家。不过如今昭阳庆之子昭阳陇在朝上势大,若能与昭阳氏交好也是条不错的路子,便佯装正义凛然地欣欣然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怎么拔除林家?两位家主都各自耗了不少心神去想这个问题。林家商业停滞,固然是他们发展自己商号的好机会,但林家的基础财产还在,这基础财产一日不动,他们便一日无法超越林家。 这可是让俩家主愁煞了心。而正当愁着的时候,昭阳庆又来信了,为助其成功拔除林家,自荐献上妙计一条。两位家主原本很是不屑——你个昭阳家主若真有好计谋,当初还会被林家打压成那副模样? 不过,看了这计谋后,两家主瞬间自己打脸,连连对昭阳庆之计拍手称赞,并立刻将其付诸于行动。 这信呢,自然是雪清婉寄的;这计谋呢,也自然是雪清婉出的;这结果呢,还要等待些时日才能看得出来。 林家这边儿呢,旗下产业虽然都半停着,但府内资产丰厚,吃食住行上倒也没消减多少,还是如旧的滋润,何况有寒阙王东璃澈这个大保障,就算得到消息说各族正蠢蠢欲动地奋起营商,林枫也丝毫不惧——这些小家族还掀不起什么波澜。 不过这些小族虽掀不起什么波澜,但今日的一份订单掀起了林枫心里不小的波澜。 这是一份来自于一名异域收藏家的订单,订购了十件九九凰羽凝香袍。 九九凰羽凝香袍是什么? 是林氏商号下绸缎锦织部门的榜首招牌服饰,极其珍贵罕见。 珍贵罕见到什么程度呢?举国上下,唯独当朝皇后有一件,柳春琅有一件,但柳春琅从没舍得穿过。 为什么这般珍贵呢? 因为此衣的制造材料之一是洛梵南疆广海上的一种鸟的羽毛,此鸟名位丹凰鸟,羽色丹赤,在太阳下会泛粼粼金光。丹凰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是二十多年前林家海上的一处商号途径一座岛屿时发现的,现存总共不过三十只。 而这“凝香”,凝的是西北旱漠绿洲水源底部的一种名叫潇莲的花蕊之香,更是踪迹难寻,林家库存不过五束。 九九凰羽凝香袍,便是指丹凰鸟之羽配潇莲之蕊香,再加上顶好的织锦,让绣娘通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织造而成的衣袍。 这一件,就要五千两。 或许对于豪门大户或朱门皇室而言,五千两还拿得出手,但多年辛苦积蓄下的五千两换一件女人家穿的衣裳?谁都没这般阔气。 除了爱妻心切赠衣表意的当朝天子东璃容皓,和这衣裳的出品人林枫。 林枫拿着这份订单,坐在屋里暗暗发愁。 第一百九十三章 言策的儿子(一更) “父亲,您在看什么?”林江辰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敬地给林枫奉上一盏,望着他手上的订单问道,表情很是谦逊顺从。 自从那日父亲当着府上人的面儿赏了他一耳光后,生怕失去继承家业机会的他,就学乖了很多收敛了很多。林江辰每日待在父亲身边,用心学习营商识账。林枫看他这般刻苦,心中对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去,先天不足后天弥补,他终于感到几分后继有人的欣慰。 不过,表面虽是这样,林江辰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狠劲儿,直针对那个害死他姐姐的雪清婉。 母亲告诉他,经她劝说,雪清婉四个月后便会回到林府来。林江辰原本还愤懑不解颇怪母亲,她叫雪清婉回来跟他争家产么?但母亲告诉他,到时候雪清婉回来便如人落虎穴,他二人便大有机会趁其不备了结了她,他这才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答应下来。 如今,他只需要好好讨林枫的欢心,再暗暗等待那贱人回来就好。 林枫看到儿子来,脸上愁郁的表情淡了几分,他把订单递给林江辰,拿起茶水饮了一口,“你看看。” 林江辰接过订单,低头看去,便满脸惊讶地说,“父亲,居然有人要订购十件九九凰羽凝香袍?!” 林枫点点头,晃了晃茶水,“是个异域的收藏家。” 执着订单,林江辰眼含惊喜地走到父亲身边,道,“那多好啊,父亲,咱家如今正处于滞销状态,有如此一大笔的买卖,实乃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这可是将近林家两三年的收入。” “好是好啊。” 林枫叹了口气,目光扫向那订单上的数字,双眉添上了几个褶子。 林江辰察言观色,见父亲叹气,便忙敛了欢喜之色,关切问道,“父亲是有什么忧虑?” 放下茶盏,林枫用手捋了捋胡须,愁容愈浓了起来。 “这生意虽大虽好,但这制造十件凝香袍,就要出海寻丹凰鸟,入漠取潇莲蕊,人力物力消耗重大,单单成本就要上万两,又不一定能寻到这么多原材料,时间上也要数月之久。商号现在滞销着没什么收入,这钱只能开库去取,这还不包括聘用绣娘的成本,为父怕衣裳还没做出来,咱家就吃不消了啊。” 听了父亲忧愁的原因,林江辰心思一转,将订单放到案上,走到父亲身后给他捏起肩膀来。 捏肩的手法是柳春琅教给他的,力道刚好,很洽林枫的心,那眉头上的几道褶子便渐渐平散了去。 林江辰一面捏着,一面思索着跟林枫说,“父亲,江辰以为,这成本虽耗费得多,但酬劳也是与之成正比的。如今家里滞销,那些旁门小户的家族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咱家拔除了,咱们正需要接些单子镇镇场面呢。” “这是个救急的大单子,若是父亲将它接下来,先不说收入多高昂,就这副贵气的架势都能让那些小族看清楚,到底谁才是洛梵国第一大族,他们也就不敢贸然进犯了。” 林枫的手扶着桌上茶盏的烫瓷纹路,眉眼微沉陷入了思考。 这边儿,林江辰见父亲听了进去,心中暗喜,走到林枫侧边儿蹲下身子,语气含上几许同忧之感对父亲说,“江辰知道父亲担心成本问题,而且这异域收藏家也不一定靠谱,万一适时反悔那岂非亏大了?” 林枫看向儿子,凝目道,“是这样,一个不识身份的异域人,这笔生意不够靠谱。” 林江辰却悠然一笑,已然想到了法子。 “父亲,咱们不妨先让这人付一件凝香袍的价钱,用五千两作为定金,既可表示诚心,又能为咱们出海入漠寻料提供一部分成本,一举两得。之后,等制作出三件凝香袍时,先将三件凝香袍交付给他,再让他付一万两;等最后七件凝香袍做出来时,他再付剩下的钱。您觉得如何?” 一席话罢,林枫望着滔滔言计的儿子,眼中弥生起几分惊喜。 他以前一直觉得儿子商业的才能有欠缺,但最近这两个月来也不知是开了窍还是怎么的,总能给他想出一些出乎意料的妙计。就比如现在,这样子推陈出新的想法,林枫或许年轻时能想到,但岁数已大,经商的手段便陈旧保守了起来,这种分付营销的法子他是怎么也想不来了的。 捕捉到了林枫眼中的惊喜与赞赏,林江辰心中也一喜,但未表现出来,依然专注于回话。 “父亲若仍有顾忌,那便想想您教儿子的话——商界场上,讲求的不就是放手一搏?搏对了便是家财万贯,搏错了那就重振旗鼓从头再来。这笔生意风险虽有,但利益颇高,况用儿子的方法,风险也将降到最低,何乐而不为?” “好——”林枫终于敞然应下,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几道岁月经纶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江辰长大了,能替父分忧了,这事儿为父就全权交给你来操办,也当是场历练。” 林江辰喜上眉头,心感万念,跪到地上给父亲叩了一首,声音里充满了感激与郑重,“多谢父亲信任,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托!” “有什么不懂的,记得及时来问为父。” 林枫将林江辰从地上扶起来,望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儿子,眼含慈爱温祥。心想,以前儿子尚小,少不更事很正常,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将来林家的家业可以放心交托给他了。 林江辰从父亲的房中出来后,春风得意走路带风满色盎然,瞧得府上的婢子小厮一脸不解,琢磨着少爷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路先走到柳春琅的屋子,林江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柳春琅一听老爷要把这么一大笔生意全权交给林江辰做,欢喜万分地抱住了儿子,直夸这个儿子聪明智慧有出息,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 林江辰又迈着大步子走到自己屋内,把屋门一关,佣人一遣,悄摸摸地打开了柜子下面的抽屉,取出一封信,对着那信亲了又亲,一边儿亲着一边儿自言自语。 第一百九十四章 舒适合脚不捂汗(二更) “这个宋先生真是个精通五行八卦的民间奇才,每次算爹的心思都算的这么准,出了这么多的计谋策略。这次又算准了会有一笔天降大生意落到林家,让我按照信上说的回复爹,爹直接就把这大生意交到我手里做了,哈哈哈哈,得此奇才,真乃我之幸哉!” 林江辰在屋中央举着信转了好几圈儿,开心地合不拢嘴,然后又赶紧拿出毛笔去写回信,他要好好感谢感谢宋先生。 案上的角落里,那署名为宋先生的洁白信纸上,墨染秀迹,落字如画,若去除那些刻意的挥毫舒张,倒像极了女子的手笔。 望子成龙的林枫,并不会去想,一个才华不高的平庸少年,又怎会两月之间一下子通了窍,变得这般聪慧,斟于营商计策了呢? 不久后,林江辰按照先前所言,向那异域商人提出了先付五千两定金后分两次付余下金额的条件,那异域商人爽快的答应了,这可让林江辰舒了口气,心知这生意算是谈妥了。 五千两的银票送来后,他便立刻买船买骆驼,安排了去西北旱漠和南疆广海搜寻原料的两路商队,又重金安排了绸缎部里的绣娘,着手用府中存下的潇莲蕊和丹凰羽开始制作第一件凝香袍。 林家这边儿热火地行动着,并没有发觉昭阳家族旗下的商号已经打穿了国内几座大城的绸缎珠宝业。 雪清婉按照之前林家的营销模式,在昭阳商号下先行分设铁矿资源部、绸缎部、珠宝部,从筹材到织造到售卖到汇账,分工明确,体系完整。她又通过莫秋的搜集到的资料,花高价收揽了好几个绸缎和珠宝的设计能才,他们所设计出的珠缎新颖别致,且物美价廉,备受女子们喜爱,很快就畅销起来,成了一种新流行的风尚,“昭阳”二字成了这种风尚的标签。 于是,多地业界备受碾压,绸缎珠宝卖不出去,只能降了好几重价。雪清婉借此机会,将这些低价的绸缎珠宝收购回来,再让能工巧匠改其图样、易其风格,通过昭阳商号的名声噱头卖出去,赚一个差价,差价积少成多,逐渐成了其他经商者不可逾越的鸿沟,商家一个个倒闭破产,昭阳一枝独大,势不可挡。 至于破产后的老板们,在昭阳商号的衣裳珠宝铺子里,瞧见了自己卖出去的布料…… 那叫一个心如刀扎,泪水横流,又无可奈何,只能仰天认命。 笼络住了女子们的银子和心,雪清婉又把目标转向了男子,在昭阳商号下设立靴履部和腰带冠帽部,按照相似的方式进行经营推广。凡昭阳所出鞋履,“舒适合脚不捂汗,透气清爽无异味”——这是昭阳打出的招牌宣传。 平常鞋履铺子宣传时都说鞋子质料有多好,绣工有多巧,见了昭阳商号这种别出心裁的宣传,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毕竟对于鞋子而言,质料和绣工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其实是合脚还不发臭呀! 毕竟,哪个男人希望当职办公时,或者与心爱女子相处时,足底传出异味呢? 于是,不管是不是真如宣传所言,男子们都趋之若鹜地去昭阳鞋铺买起鞋来,当然还有一些仙气儿没灌到脚底板的女子。 于是,这鞋子真如宣传所言,不论汗脚臭脚歪瓜裂枣脚,都捂不出臭味儿。 于是,许多个挂着“昭阳”匾额的铺子里,除了蜂拥购鞋的男子们,还多了许多个流泪的伤心人儿。 这些人是谁呢? 是失业的鞋老板们。 谷雨已过,四月初一的春风吹暖了洛梵国的半壁江山,吹绿了箬南的春水,吹开了琼华苑那一树树似锦繁花。 华宸苑,碧透池水映春阳,浮水短廊小亭下,雪清婉与许淮闻正闲敲一盘棋子,清脆的落子声间,带着点儿悠然惬意的春困味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 白子落在一处狭形关隘上,恰如道桥梁,隔断了雪清婉下一步的去路,许淮闻清悠地抬眸而语。 “清婉开辟昭阳旁业两月有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我听影族暗卫来报,说洛梵国内九成的城镇里,都有昭阳氏冠履缎宝铺子的影子,男子女子们一个个排着队买呢。” 扫过被阻断路子的棋盘,雪清婉执着黑子在繁杂路子外的角落处轻点,收回手,眨眨那一袭清丽婉约的眸子,指指许淮闻的脚,挑眉问道,“鞋子怎样?” “舒适合脚不捂汗,透气清爽无异味。”许淮闻在那白子旁落下一枚黑子,恰到好处地用了那句宣传词。 “哈哈哈哈哈……” 清灿如春光的笑绽放在雪清婉眉眼间,她轻轻扬袖掩面。望着在角落处那相依相偎的黑白两子,打个哈欠摆摆手。 “不下了不下了,春光照得这样暖,哪有那份劲儿思考棋路。” 说着,她站起身来,朝着太阳抻了个懒腰,阳光透过微眯的眼睛照进心底,脸上暖融融的,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心里哪儿美呢?身旁有许淮闻这等似仙的人儿在身旁共赏大好春光很美,昭阳商号的生意越做越大很美,玉锦账簿上翻了几倍的银两数很美,林家商队奔来走去去地渡船入漠那忙碌姿态很美,她那弟弟在信里尊奉她为“妙郎先生”,这称呼更是美得很。 没错,那出大手笔订购了十件九九凰羽凝香袍的异域收藏家,就是冉光赵氏暗地里假扮的;而让林江辰喜欢的不得了的奇才“宋先生”,其实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长姐——雪清婉。 她当时借着昭阳庆的名义,给赵氏和楚氏那两个家主献的计策,就是让他们拟造个身份,去大批订购林家商号下最贵的、制造起来最麻烦的物件儿,譬如九九凰羽凝香袍。 像凝香袍这样的物件,制造起来需要耗费不菲的成本,但若生意做成也会有丰厚的利润,很有可能吸引林枫动心,拨动林家固有的资金储蓄,去进行投资制造。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梅(一更) 但单单是这样一笔订单摆在眼前还不够。林枫如今行事沉稳,不一定会就这么答应下来。所以,她就抓住了林江辰这个斟于林家家业的人,在一个月前,以精通五行八卦的“宋先生”的身份给林江辰写了信,教他如何用一些巧妙的经商想法去讨林枫欢心。 一封一封信送过去,林江辰对她这个“宋先生”的信任一点一点加深。时机差不多成熟后,她便拟信一封,告诉林江辰,她通过算卦占卜得知将会有一笔大生意落到林家,让他一定要劝林枫答应下来,林枫若犹豫,就按照她说的“分三段付钱法”劝之,势必可行。 果然,鱼儿上钩了。一个来月前,林江辰来信,对她的奇谋精算大加赞赏,并说林枫已经全权将这事儿交给了他办,还向她求策,怎样才能把这事办到最好。 她自是乐得教授,回信一封——要不惜人力物力财力时间,奋力搜集材料,努力完成这笔生意,让林枫对你刮目相看。 刮不刮目她不在乎,她只知道林家的财产将会产生一个大坑,填不上的大坑。 这五千两定金,赵氏会付,作为对林枫那厮的安神定策之计;但后面的两笔钱,林家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到了。 凝香袍制作过程繁冗,在材料齐全的情况下,绣娘做一件就需要耗费一月之久。而林家拥有的这等手艺的绣娘只有两位,做三件就需要两个月左右,再加上商队在外采求材料,至少就要两个月。所以那一万两,林家至少要等四个月之后,才能去向赵氏要了。 四个月,可以做很多事。过不了几日,就会有西陵楚氏扮演的另一名异域鉴宝家,再向林家订购好些件东海灵珠金镶冠,然后她那可爱的弟弟又会劝林枫答应下来,再去消耗人力物力跟成本进行制造。 然后异国某公主再加购几件雪绒蛛芯枕,异国某王爵再加购几件枯木逢春香…… 名义上,就说都是那收藏家介绍而来的。 源源不断的订单将送入林府,源源不断的资金将投入出去,巨额的付款将由于长时间的工期而遥遥无期。 而她在两个月后也会回到林府去,从内部将林家一点点瓦解摧垮。 想着,唇角便泛起了一抹比春日还清美明媚的笑。 许淮闻望着临池而立的雪清婉,婷婷的神态被春光笼罩着,倒有几分似凌然望世的高贵之态。他轻轻一笑,也掷棋盘于一旁,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手揽上她的肩膀。 “在想林家的事?” 雪清婉浅浅一笑,未言默认。 许淮闻轻轻拢了拢她的发,眸光轻柔又温雅,“不用想那么多,到时候自会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侧过头来,看了看他穿的深翠色衣裳,忽然牵起他的手,“来看看我给你新做的衣裳。” 说罢,便牵着他朝屋里走去。 雪清婉从柜子里取出那件新衣,许淮闻接过那衣裳。 依旧是月白的颜色,是极其轻薄柔软的质地。 “这衣裳正适合箬南城春天的温度,你快试试。”雪清婉眼含期待地望着他,像一个等待被父母夸奖的小孩子。 许淮闻这些日子总是赖在她屋里,让她想为他做个春衫当惊喜,都找不到机会。瞒也瞒不住,她只好对他说,“我要给你做衣裳,你回你屋子里待一会”,许淮闻就很听话地每日回他屋里待一会,等到月上枝头,敲敲她的窗,示意他来了,等她把绣料收起来,再准时躺到她的床榻上。 应该……也算半个惊喜吧,毕竟之前没见过这衣裳嘛,她心想。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许淮闻脱去外裳,将这衣裳穿上了身。这时候他这才发现,在这间衣裳的底角边际处,绣着几株银线勾勒的白梅与红线攒织的红梅。 白梅在白衣上并不明显,但艳红的红梅,星星点点地点缀在这白衣上,则格外惹人注目,但又不显得突兀,倒有一种白雪衬红梅的傲然清雅之感。 “很合身,又称淮闻的气质”,雪清婉替他拍平领子,眸中闪烁着几分欢喜,“喜欢吗?” 许淮闻收回在衣裳上的眸光,望向她,眼神真诚挚切,又凝动着丝缕的感动,“极喜欢。清婉,谢谢。” 她笑了,脸上添了许清透的浅红。 “春日该配白裳,你我初见时也是这样的,我便赶着给你做了这衣裳。” 他牵过雪清婉的手,垂眸看她,长睫微微朔动,“怎么想着绣梅花呢?” 她莞尔一笑,抚抚他衣上那艳红的花,“梅花开在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后,在夏荷秋菊之后,在千堆香雪下,如万斛明珠般盛放。它们攘千臂以擎住一方寒空,肃然立于风中,寒香凝芬,冷彻灿霜。” 诗意的言辞自那润红的唇齿中婉旋而出,她抬起头来,璨璨一笑,“所以清婉很喜欢梅花。而且淮闻身上有梅花不落俗尘的那般气质,便想着在这衣裳上绣梅了,红梅白雪的,衬你。” 许淮闻心中微微一动,像是被那芳然辉灿的梅沾红了凉冬。他轻轻抱了下雪清婉,在她发鬓间闻得了橙花露的清香。 “我也甚喜梅花,只是箬南这边的季候不宜植梅,不然华宸苑中栽上几束梅花,冬日里想也是很美的。” 雪清婉点点头,在许淮闻肩上蹭了蹭,“是啊,不过华宸苑内虽没有梅花,但我屋子旁那儿有棵树。东璃澈说这树到五月会开很美的花,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花。” “再过一个月,我们一同赏。” “好。”雪清婉笑笑,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午间乏困,雪清婉便去榻上小憩了一会儿。许淮闻倚榻坐在熟睡的雪清婉身旁,手里执着簿《泯河梦记》一页页翻看。须臾,决明来报说,东璃澈在四时花园中设了两桌,备了笔墨丹青,邀了他们和茗竹苑那两位,共去赏春花作绘,许淮闻便替两人应下了。 茗竹苑。 “皇兄皇兄,王爷邀咱们去四时花园饮酒作画呢。”花淳安从旋梯口儿探出一个脑袋,兴冲冲地对楼上的宫浅岚喊道。 第一百九十六章 赏春(二更) 温亮如一盅清酒的暖黄光色,衔夹着丝热风,从阑干外扫落在屋中,屋内的轻绸红衣人儿正懒洋洋的半坐半倚在案前,手里拿着张宁原的探报,双眸半睁半阖地瞧着。 上个月宫浅岚去了趟宁原,亲自勘探了雪清婉给他划分过来的那两处铁矿资源产地,并命岚嘉武业的人着手与玉锦商号交接了。 目光微垂在那张沙漠的地图上,在眨睫间细细揣度思量。 宁原是他盯梢了好久的地界儿,自是想日后动武将其归纳入永昼国中。不过,淳安与东璃澈婚事已定,若他依凭武力占取,恐会伤了两国关系,于淳安也属实不利。所以,这两处铁矿资源他且先占着,借机好生查探宁原周边沙漠的地势情况,为占据宁原埋一个伏笔,这事儿可以留予他之后的子孙国君们去做。 只是……几道幽暗漆深的光束自宫浅岚的眸中划落,永昼国一些烦心扰人的事儿又萦绕到心头上。这时花淳安忽从楼梯口探出个脑袋来,棕眸澄亮笑靥明朗,顿时他心情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对着那笑靥回以柔柔浅笑。 “好,皇兄知道了,你先去楼下等着。” 那小脑袋又从楼梯口窜了下去,下楼声踢踢哐哐的渐渐变小。 宫浅岚轻嗬一声,从软绒细毯上支起身子,红袖轻旋着走到置书的架子前,将宁原的地图插了进去。正打算离开,他忽然在满丛黄纹的政要朝折边上瞥到张叠放着的绘墨洁白宣纸,眸光轻轻一闪,伸指捻出那纸,将它展开来。 是两个多月前绘的一幅画,绘的是元夕灯夜在箬南街头的繁闹景象,有粼粼的青墨水光,欢红的巷角映灯,热络传流的百姓,还有一个在熠熠灯火下,着水蓝之裳的女子,望着指间一卷字条,并黛川之眉目,端娴之姿态,认真之神容。 一瞬间,却如一桩如画上女子衣衫似的水色心事漾上心头,又如海潮般携去几粒沙石缓缓退散,留下润红唇角那抹柔温下带着几丝无奈的笑。 他将这画重新叠好,放到了袖间,转身拂袖朝梯下走去。 边下梯子,边想,于春日四时花园中饮酒作画,有花有酒有美人有丹青,东璃澈的志趣倒是挺雅致的。 春困一来便是势不可挡的,尤其对于最近为昭阳商号那边儿颇为费心劳神的雪清婉来说。所以,其余人都在四时花园内坐齐整了,雪清婉才从午憩中大梦初醒,与许淮闻姗姗来迟。 “清婉,淮闻兄,你们可算来啦!”远远的,隔着一重重浅粉的桃花树影,两张长案并蒂摆在园内新生的茵茵芳草间,花淳安坐在案前朝他们招手,旁边坐着她的皇兄跟未婚夫。 “来了来了。”雪清婉笑盈盈地回应道。 她一面牵着许淮闻迈着小跑的步子朝案子那边儿前去,一面清眸拨扫过这方花园。 秋冬日里数次行往此处,却皆只见得红木苍影或光秃秃的树枝长藤,在那几座雕像的映衬下不乏显得萧条。如今踏春而至,入目便是一树树粉雕细琢的桃花,满园花海,在流云静好的春阳下,绽尽华光芳泽。 湿润的泥土上覆满了矮矮青草,草映桃花,花落碧草,空气中满是幽幽清香。 雪清婉携着许淮闻穿过丛丛花影,踏着沾花软草,朝他们走去。花淳安见这一双佳人俊郎走在这袭婉香倾城下,只觉美得很,满眼羡慕,便牵着东璃澈撒娇说,“等会儿我们也去踏桃花。” 东璃澈笑着应好。宫浅岚见不远处那两人,只魅柔一笑,垂眸执壶饮酒。 步履临至案前,见案前两张软绒小垫,雪清婉便与许淮闻双双落座。 淳安替他二人斟好了酒递过去,浅笑着冲他们挑挑眉梢,指向周围那一片花海,“清婉,好看吧。” 雪清婉接过酒,笑着说,“先前不知这花园为何命名为四时花园,如今算是明白了,这花园依照四季之景各不相同,春日里是这满园桃花,不知夏日里是怎样景象?” 语罢垂眸,见小杯中正一朵鲜粉桃花浮漾,再闻酒香,觉出是喜欢的桃花酿,便抿了一口,桃酒相合的味道格外浓香。 这时候,对面的东璃澈道,“在花园西边,种了绣球花和落新妇,北边还植有薰衣草。花期都在夏季,到时候亦是粉紫交映的景色。” 雪清婉与花淳安闻言,皆点点头。 “琼华苑在建造与布置上甚是考究。澈,你适时回了宫,琼华苑闲置下来,不觉可惜么?” 白袖自花风间掠过,执起那盏酒,许淮闻望向东璃澈,淡淡道。 宫浅岚将酒壶放在案上,指尖拭了拭唇间酒渍,面上也有些叹惋,“是啊,这琼华苑光景甚好,温度也怡人,本宫都住惯了。日后回了永昼,怕还会觉得不适应。” 原本含笑依在东璃澈身畔的花淳安,听了皇兄的话,两卷绒眉动了动,抿抿嘴垂下了头。 她也觉得自己在琼华苑住习惯了,有王爷黏着,有皇兄宠着,有清婉陪着,还有白绪这个小妖怪跟她玩捉迷藏,每日吃吃喝喝练练剑唠唠嗑很惬意,比起往日在永昼皇宫中如履薄冰的难受日子好了不要太多,这几个月是她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光。 东璃澈自年初从皇城回来后,一直待她极好。往日里那可望不可即的尊贵王爷,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柔情体贴、宠她至极的郎人。二月有阵子轻寒料峭,寒流回转,他怕她凉着,便亲手雕制了个手执小暖炉,暖炉上的纹路是她最喜的鸳鸯鸟。 三月甫春回大地,皇兄去了宁原,她便搬去承朔苑住了段日子。在迎春花珍珠梅下,她盈香舞剑,他对袖作陪,她不甚失手刺到了个花坛子,溅出的碎片扎了手,汩汩的血沾了一大片腕袖,东璃澈两眉皱成了一眉,心疼的不行,亲自调药亲自上药亲自包扎,还针对她的肤质亲自新研了一种祛除疤痕的凝膏,到现在一点儿痕迹也瞧不出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伤春(一更) 月中旬,她的伤恢复好了,东璃澈便带她去了箬南城东的茶山踏春。这时候茶将熟未熟,见不到挎着篮子哼歌的采茶女,漫山遍野的清茶香里,唯他二人策马沿径驰骋,襟沾一路茶香,赏遍满途浓翠。春风扫在耳边,她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闭上眼心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日后虽许得偿所愿嫁予良人,但终赴九重城阙,巍巍宫墙中,东璃澈或将政务缠身或将争于皇位,哪比的如今逍遥自在纵情江南美苑中? 想着想着,手指头不由得缠紧了些东璃澈的袖子。 宫浅岚说到这里,几人一时都有些沉默,空气里一股悄然而生的惆怅弥漫在浓郁的花香中。 雪清婉执着酒盏的手颤了颤,望向默然的几人,亦垂下了眸子。 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原本,她来琼华苑只是为了复仇大计,为了博取东璃澈的信任,为了抵抗宫浅岚的威压。她以为住于此处,会终日掺和在烦扰心神的权谋之争与心机谋算中。 可是,在琼华苑的这半年,她却体会到了在林府中曾触不可求的温暖,那是虚情假意的亲人们完全带不来的一种温暖,一种同岁惺惺相惜互诉衷肠的友谊,一种葱茏岁月相知相许的真情。 不论是淮闻昼夜不离日日相守的挚情为许,还是淳安对她无条件信任的金兰之谊,于她而言都是命线延长后的一种馈赠,一种珍宝。甚至是曾时有交锋的宫浅岚和东璃澈,如今风桃香下,亦如相坐笑谈的友人,心中,也亦有了羁绊。 对于情感细腻的女子而言,这里坐着的每个人都是一份于琼华苑中不舍的情怀。但对于那三位男子彼此间而言,是邻国皇子间一种从相互知闻防范到逐渐了解的过程,又慢慢衍生出一些站在相似立场上的共鸣与钦佩,尤其对于宫浅岚而言,是这样。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纵今日他们还能相聚这十里桃花下,对饮笑当歌,但两个月后,东璃澈与花淳安将去永昼议婚,宫浅岚定会随行,雪清婉也将回往林府,许淮闻……或许也要回伽蓝了? 再往长远讲,琼华苑中这三人分别是这三国国君的候选人,将来终归各国,沦于皇权之争中。今时今岁在琼华苑中这般难能可贵的安逸日子,终将成为记忆。若言再相聚,不知要到何时,更不知是敌是友。 “这样的日子,也许就剩两个月了。”东璃澈揽着花淳安,映着风中桃瓣的湖眸悠悠抬起望向众人,似添几抹无奈。 花淳安从东璃澈怀中抽出身子,盈透的棕眸深处旋动着一重薄薄的水雾,捏着东璃澈的袖子看向雪清婉跟许淮闻。 “清婉,淮闻兄,淳安舍不得你们。”娇悦的声音轻轻的,生怕说出去就会让眼前的人们瞬息间消失去。 这话自最纯粹的淳安嘴里说出来,几人鼻子都不由一酸,包括许淮闻,也垂下了眸子。 宫浅岚望了眼莹眸欲泪的皇妹,又扫了眼垂目不言的雪清婉,望了望案上玉白的酒壶,红眸中也有一抹不舍掠过。 风卷桃花过,飒飒花瓣落于案上和几人发间,良久,雪清婉终于抬眸,双手执起酒杯,一一望过几人。 “能识淳安、王爷、太子殿下、淮闻,是为清婉之幸。” 清悦的声音里带着郑重,澈亮的眸子里带着真挚,杯盏敬去,后掩袖咽下,花落腹中,也落下了喉头那抹梗塞意。 许淮闻也执起酒盏,如烟似云的墨色眸子扫望而过,“公主、殿下,幸于相识。澈、清婉,杯酒示意。” 抬袖,酒尽,落盏。 花淳安见这两人饮酒如临离似的,听着听着便觉着哽咽起来,趴在东璃澈肩上不说话。不一会儿,东璃澈便感觉肩上湿润了一小片,轻叹了声气,伸手拍拍花淳安的肩。 红袖一卷,宫浅岚执起酒壶大饮一口,一大口的桃花酿也变得辛辣,辣静了那颗浮动不平的心。“砰”的一声,酒壶落在案上,惹得众人心思一散,齐齐看向他。 狭长幽魅的红眸望过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压制住眸光深处的不舍意,语气微微恼着说,“不是说饮酒作画来的么?这春光大好的,莫说这些伤怀之言了。” 雪清婉闻言,也收了心思,清眸一笑,“是啊,离别的话离别时再说。莫负春光,我们说点别的。” 花淳安接过东璃澈递来的手帕,拭过沾泪的眸子,擤了下鼻涕,然后笑道,“是啊是啊,说别的说别的。清婉,你快跟我们讲讲,昭阳家那鞋子是怎么做到‘不捂汗、无异味’的?” 最近昭阳的牌子打得火热,箬南城里也多了好几家衣铺鞋铺,薛老去给府里的随从们买了不少鞋子,这事儿自是传到了花淳安他们的耳朵里。 话落,几人齐刷刷看向了雪清婉,都对昭阳家这鞋子有些兴趣。尤其是东璃澈,彻底见识到了雪清婉的经营手段,短短两个月,昭阳商号打通并垄断了国内多地的绸缎珠宝业和靴履冠帽业,不论男女,都近乎为昭阳旗下的物件儿而疯狂。佩服之余,他已经暗下与雪清婉相商,着手准备跟昭阳合作了。 雪清婉望了望众人好奇的目光,轻轻笑笑——没想到昭阳的鞋子是终结氛围的话题。 “这是昭阳旗下的一个制鞋工匠想的法子,他在每只鞋底都会放一枚丹药,丹药以干姜、附子、茯苓、藿香制成,长久穿之,可从根本上调整穿鞋者的体质,祛除湿寒而无异味。” “而这鞋底由一种叫做‘一月香草’的植物所填满,此香草可在三十日内吸收各种异味汗气,香草包裹着丹药,两者味道相互中和,别人也闻不出任何异样。三十日后穿鞋者的体质已有改善,穿鞋自不会有什么味道,这便是原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叹这制鞋工匠的妙思。虽然中药价格高,但若做成一枚枚小丹药,平均算下来成本就很低了。 宫浅岚悠悠叹了声气儿,“婉儿,你从哪儿找这么多能工巧匠,本宫怎一个也遇不来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娇花美人(二更) 雪清婉盈盈笑着,执壶给自己和许淮闻的盏里重新添满酒,望向宫浅岚,“殿下说笑了,岚嘉武业名贯诸国,哪还能没几个能工巧匠呢。” 说着,她暗想道,昭阳旗下的绸缎服饰、臻萃珠宝,还有那靴履啊帽革啊的制造匠,大多都是莫秋凭借谷族暗卫网络打探花重金招揽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曾经林家旗下的才人。见林家滞销无财可盈,他们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地待在林家商号里,她稍微使点儿好处便将他们给哄了出来,为昭阳归于麾下。 几人聊聊攀谈了一会子,方才伤春感怀的不舍心情散了大半,东璃澈便唤婢子们端来了丹青墨笔、宣纸调盘、置纸木板,笑道,“江南春雨缠绵不断,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本王便想着,大家一起绘绘这桃瓣春景,也算舒心怡神。” 说着,婢子们将这些笔彩跟纸张分放到了每个人面前,而后在旁开始调彩。东璃澈接着道,“大家尽可随意在这园中择位作画,绘人绘景都好。” 花淳安笑嘻嘻地补充道,“绘的最像的王爷给奖励,绘的最不像的就罚酒三杯。” 说着,她拉起东璃澈的手臂,“王爷,东边儿的桃花开得艳,还有几树梨花,我们去那边儿绘吧。” 东璃澈温柔地抚抚她的发,点头应下,便被她牵着走了。 雪清婉挑挑眉,侧过头对许淮闻道,“清婉倒觉得这里风景最美,视野开阔纵观满园,哪都不去了。” “听你。”许淮闻仙雅一笑,如月挑闲云。 几名调彩婢子相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几分倾羡——她们都是未出嫁的女子,平日在府里最喜欢看的就是主子们之间情切意浓地恩爱,既羡慕又向往。尤其这般春光桃花雨下,心里都勾起了几分情思。 其中一个婢子见旁边形单影只的太子殿下,心头一动,忙上前关切道,“殿下,您想去哪作画?奴婢替您搬东西。” 宫浅岚望着那跟私奔的情郎佳妾似的一对儿,又望着眼前眉目传情的这一对儿,心里霎时如潇潇秋雨似的,深觉哀凉孤苦。侧头望了眼这婢子,心道好在还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关心自己,他轻叹了声气,“本宫去凉亭那边,走吧。” 红裳一旋,小婢子屁颠屁颠地端着彩墨纸笔跟了过去。 雪清婉执笔蘸了红粉调的水墨,清雅眸光扫过一树树芳华,一笔一笔便轻轻点染在纸上。 许久没见这么美的桃花了,也许久未曾作画了。 很小的时候,香簌城闵音寺的后山上是有个桃花园的,每逢春日就会开出来满山芬芳,春风把粉粉的花瓣从山上吹到城中,吹到她的窗子里。那时候她很欢喜跟父母去山上赏桃花,母亲一手丹青才,绘出了最美的花景。后来,那片地被富商征走改造成了大宅子,桃花树砍了,桃花园也没有了,让她可惜了好一阵。 于是她便跟母亲习画,决心将所见所闻的美好东西都画下来,这样就能永远留住了。许淮闻不知道,她在林府闺房的箱底里,还藏了张他小时候的画像呢。 “清婉,画的真好。”许淮闻朝她这边靠近过来,望着她纸上灼灼其华的粉艳花景赞道。 “你画了什……你还没落笔?” 雪清婉回过身来,便见他纸上仍空白一片,目带疑惑,侃言劝道,“淳安不是说画得不好要罚酒嘛,我都画完了,你快抓紧些。” 许淮闻丝毫不见急态,而是悠悠柔柔地望着她,“我正是在等你画完。” “嗯?” 他指向右边的一棵树,“你瞧这树,树态巧好,花形饱满圆润,很适合作画。” 雪清婉望了眼那树,确实与旁的树有所不同,是很适合水墨画的诗意形态。 “那你画嘛。” “娇花配美人,你去坐到树边,我来画你。” 像是一阵风掀开了芍药炽红的花瓣,雪清婉的心微微悸动了一下,有些娇羞地笑道,“早知我也画你了。春景配俊颜,也是美得很。” 许淮闻轻笑一声,“快去。” 她只好起身朝那树走去,边走边低声念叨,“淮闻字写得挺好的,也不知丹青如何,会把我画成什么样?” 见她走到桃树边,许淮闻也侧转过身子,面向她道,“坐下,手撑地,望向西边。” 雪清婉乖乖照做。 “好,别动。” 许淮闻望着桃树下的她,眸生几分惊艳,笔沾彩墨,渐渐落于纸上。 这边儿,宫浅岚正坐在亭子下,眸光慵懒,有一笔没一笔的画着,偏生这无意的笔画却生出楚楚动人的桃花景,看得旁边的小婢子佩服不已。 点上树枝儿、绿叶,画便基本成了,忽然宫浅岚望到了那刻颇具诗意的树下颇具诗意的人儿,眸中闪过一束光亮,“噫,那是婉儿?” 小婢子望了眼那边,点点头回应道,“好像是淮闻公子在给清婉小姐作画。” 顺着那方向看去,果然许淮闻正面朝雪清婉,时不时看一眼她,后又垂目在纸上勾勒。 眸中的光亮便不那么亮了,变成了暗暗的幽光。 “倒是有情调。” 魅柔的声音含着几分冷意,原本止住的画笔,又开始在纸上描摹起来。 半个时辰后,天边有了垂幕的夕阳橙,晚风拂尘,橙光映在芳华桃花间,更衬其火红灼艳。花淳安他们回到了案子这边儿,宫浅岚也带着小婢子走了过来。 “来来来,大家把画都展示展示,看看画得怎么样。”花淳安笑着沏了三杯酒,对众人道。 雪清婉和许淮闻相视而笑,分别将自己的画作铺平放在了案上。 花淳安凑上前去,“清婉画的是花景,红蕊粉瓣点点分明的,比我画的好多啦。淮闻兄画的这是……清婉?哇,淮闻兄画的也太好了!” 她啧叹一声,几人便纷纷看向许淮闻的画。 浅紫罗裳的美人儿侧坐在青草粉瓣间,头顶花枝轻垂抖落半寸晚露,潺潺三千青丝扫过软肩,眉目轻抬不知觅着哪方朝辰,那唇角笑意清浅如泉,荡到人的心底。 第一百九十九章 自画像(一更) 春风衔着晚露与清香吹拂而过,掀起了案上墨画的一角,又旋起了雪清婉浅紫的衣袂。桃花瓣瓣飘扬而来,再浮掠坠下,一时间,画上人儿与眼前人儿相互缠绊交织,让人的心有些探不清虚实。 雪清婉轻轻地笑,指着那画上坐于华丛中远望的清灵人儿,“我倒觉得淮闻将我画得稚嫩了些。” “这象征清婉在我面前能永葆童真。”许淮闻眸光回旋,落在她脸上,神色认真道。 又俯身在她耳边轻说一句,“明明喜欢的不得了,还要挑刺儿?” 温热的气息扫红了耳尖,雪清婉一笑,那笑里分明带着欢喜的娇羞,看得花淳安一阵儿羡煞,“噫,你们两个真是的。” 说着,便与东璃澈对视一眼,眉眼间流转着涓涓的浓情。 红衣人儿身后的小婢子一抬头,瞧见殿下正沉情地望着清婉小姐,那两道眉好像皱了皱,再看,却又是和旁人一般柔雅温和的笑,便揉了揉眼睛,心道自己是生了错觉。 “淳安,你与王爷画了什么?”雪清婉抬眸望向两人,一面笑吟吟地问道,一面将案上的两幅画放到了婢子端着的盛画盘内,日后可进行封边或装裱。 花淳安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画放到案上,俨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众人见到她的画,不由都觉眼前一亮,心生惊喜,又有几分感动。 “我素日喜好舞剑撰文,画技一类却不怎么精,唯会着墨画些象形的人儿,便画了咱们几个,也算对今日凭春赏花的一种纪念。” 却看案上那画,正是满园春旺、桃花琳琅,两只小案,五个人红白粉紫,花缀袖间,相坐相谈,相笑相饮,觥筹交错。 “淳安这哪里是画技不精,简直画的太好了,是画出了我们每个人都想画的。”雪清婉眼中流过几分感动的光束,望着花淳安,真诚赞道。 宫浅岚走到淳安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啧叹道,“是啊,淳安,瞧你把本宫画的,一团红兮兮的,可爱极了。” “哈哈哈哈……” 花淳安仰着精致的小脸,对东璃澈娇嗔道,“王爷,不许笑不许笑!” 几人望着淳安的画,虽然画上着墨和色彩上不是那般细腻,但画出了一种意境和情怀,让每个人足以被打动的情怀。尤其是不久前才提过将快离别之事,再看这画,惆怅的心绪不由又被丝丝缕缕勾发而出。 眼瞧着氛围又见低落,许淮闻眉梢微动,望向东璃澈,转移了话题,“澈,你画的什么?” 闻之言,大家收了些许浮动的心思,看向了东璃澈。 东璃澈从婢子端的小盘上取出画摆到案上,湖蓝的眸子在淡淡夕光下映着几分橙红,倒显之尊贵气魄间添了几分柔暖意。 “本王画的是景,择了桃花树顶和梨花树顶,一粉一白再配天际之蓝,觉得这画境不错。” 雪清婉望向那画——洁白的画纸上正绘着一叶灼粉桃花之顶与皎白梨树之顶,两色交织,写意在蔚蓝天际间。他的风景画不同于她的端秀细腻、诗情画意。笔触潇洒利落不拖泥带水,绘出了琼花绽于苍穹之下,枝稍又眺远滋长的气势,似在昭示他蓬勃的志向与野心。 确实恰乎其身份,雪清婉心想。 称赞与欣赏罢,便剩最后宫浅岚的画了。 数道目光齐齐朝那形单影只的红影瞧去,花淳安率先问道,“皇兄,你画了什么呀?” 她自知皇兄精擅丹青,墨彩殷染间,所绘之物皆栩栩如生,如今问来,目光中不乏期待。 雪清婉也带几分好奇地望着他——太子殿下独身一人带个小婢子在凉亭里,画了何物呢? 宫浅岚红唇勾起魅雅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幅画,执着画纸两角,放在身前朝向众人展示。 “本宫想绘风景又怕会和旁人画重,想绘人物又没什么参照,便……这样了。” 望着那画…… 雪清婉嘴角一抽,强憋住笑意。 花淳安没忍住,已经笑出声来了。 许淮闻跟东璃澈对视一眼,从对方脸上都读到了几分汗颜。 “什么表情?本宫画的有问题?”宫浅岚狭长红眸中似有不悦,望向这一个个表情古怪的人,长眉卷了卷。 “没有,殿下此画可谓落笔传神,形神具备,声动真实地绘出了……你的美感。” “哈哈哈哈哈……” 听完雪清婉的话,所有人都忍不住了,她自己也憋不住了,一阵阵冠缨索绝的笑声回荡在悠悠满园桃花下。 宫浅岚有些郁闷地低头瞧瞧自己的画——洁白的宣纸上,春花粉影间,一袭红裳侧侧懒懒地倾倒在花草地畔,魅柔倾世的一张脸,绒长如墨的眉,精致似玺的眼,朱丹红的润莹唇角衔着一枚粉嫩小花,引得蜂蝶停翼虫鸟驻足,花儿都无地自容地羞涩含苞,天地都为之黯然失色。 多美的人儿多美的他啊,这些人真是不懂得欣赏。 似愤愤不平地将画收回到袖子里,脸色阴沉地默默等待这些人笑完。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剪清媚红眸深处,丝毫没有郁色,正如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画中的玄机。 但他身后的小婢子,却分分明明地看到了,在那画纸的背后…… 是一个浅紫衣人儿,坐在桃花树前,远望朝辰天边。 竟是这种正反两面景象不同的画!方才宫浅岚绘作时,她可是一点端倪都没瞧出来。 仿佛知道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窥探到了太子殿下的心思一角,小婢子怔忪地望着哈哈大笑的清婉小姐,眉眼失神,心中有些恍惚无措。 恍惚间,有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从那宽大的红袖中抖落而出,人人都忙着笑言没注意到,只有小婢子注意到了草间的那纸。她蹲下身子捡起来,微微将它展开半寸,瞧见了纸上在灯火月夜间猜灯谜的水蓝衣裳女子…… 心中顿时慌乱不已,忙将纸合上塞到衣襟里,站起身来拍拍袖子,强压住砰砰的心跳,扫视一周生怕被人发现。 十几年没有过心事的小姑娘,终于有了件巨石般的心事。 第二百章 木棉(二更) 笑声随夕阳的渐渐垂落而渐渐消散。经过除了宫浅岚以外的众人一致评定,花淳安的画为最佳,由王爷奖励其一个安国进贡的夜珠明珰;宫浅岚的画艺虽没问题,但鉴于其自恋过度画了个自画像,罚其自饮三杯。 “不公平。”宫浅岚望着眼前三杯酒盏,又望了眼旁边刚将夜珠明珰戴上后笑意满盈的淳安,他唇角一撇,似有些闷闷不乐。 听皇兄一言,花淳安凑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背,笑嘻嘻地劝慰道,“皇兄看开些,下次你别画自己,画淳安,绝对能评个最佳!” “哼。”宫浅岚无奈地端起酒盏,仰袖而饮。 清醇甘甜的桃花酿顺喉而下,似淹过了心里潜伏的情绪,淹过了袖子深处,那张自画像后的万千柔情。 夕阳失晕,夜幕四合,几人在园中用过晚膳后便各自回苑了,上个月淳安在东璃澈那儿住出了习惯,如今三天两头便往承朔苑跑,宫浅岚知道东璃澈爱淳安心切,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为,他便纵着妹妹了,今日又是独身回往茗竹苑。 曲径通幽,蛰虫轻鸣,一路走去,渐渐瞧见了茗竹苑外的婆娑竹影。 忽然间,宫浅岚止住了脚步,红眸中一道凌光闪过。 转身看去,之间适才走过的小径转弯处,地上几片草在轻轻摇动,但空中无风。 “出来。” 魅幽柔和的声线拂扫而过,但那匿身于灌木后的人,分明感受到了这声音中强烈的威压。原本就砰砰直跳的心,此刻更是如同擂鼓般震动。 木棉肩膀微微颤抖着从灌木后走出来,垂目屈膝行礼,“奴婢木棉,见过太子殿下。” 宫浅岚原本凌寒的目光缓和了下来,打量着眼前紧张垂眸的婢子,纤指将一缕墨发别到耳后,悠然道,“原来是适才服侍本宫作画的侍女。怎么,跟着本宫做什么?” “奴婢……奴婢……” 觉察到宫浅岚审视的目光,木棉紧张地说不出话,满脑子都盘旋着他画上的清婉小姐。 她可是从小到大没说过谎没藏过秘密的老实农家女娃,娘亲以前对薛老有帮过忙才得了八辈子幸运被调到这琼华苑里,现在只能心道罪过罪过,这事儿让谁瞧见不行非要让她瞧见,她就是想来还个画并表示自己啥也没看到,可现在这般紧张可不是要被太子殿下瞧出端倪了,呜呜呜…… 一双红眸紧盯着她,宫浅岚心中升起几分疑惑。这婢子不似寻常的紧张,脸颊涨红的跟花儿似的,莫非…… 宫浅岚眸子闪过一缕微光——这姑娘是要告白? 见姑娘肤色虽不白,但面容秀气眉眼水灵,应该是个聪明的,但若聪明……为何还要没自知之明地来跟他告白?那不是自讨心伤么? 他无奈叹了声气儿,用尽量温和的口气说,“姑娘,你还年轻,世上郎人千千万,莫要寄怀本宫了。” 木棉一愣,殿下误以为她是来告白的?她赶紧慌忙摆摆手,“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自知太子殿下身居高位,且钟情清婉小姐,奴婢岂会僭越……” 察觉到出语不对,她赶紧捂住嘴,但已经迟了。 她只感觉一阵凌冷如刀的赤红的风嗖的一下闪到自己面前,接着颈上便被什么锋锐的东西抵住—— 那种分分钟就就能要了她命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一字一句,自那红唇而出,霜寒的气息荡在她脸上。 木棉望着眼前执刃抵喉的宫浅岚,眸光惊惧,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那双红眸里,充斥着狠绝的杀意,与那个在亭下望着桃花景慵懒悠然作绘的魅雅男子全然不符,红裳的温柔全成了灼骨的凉寒。 木棉这才明白,太子权位之上,又岂会没有那份杀伐果断的狠绝? “奴……奴婢看到了您……那画的反面……”她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全然交代。 宫浅岚眸中闪过一道幽暗如夜的漆光,想到那时虽为避免被发现,谨慎地手执纸画,但却未考虑到身后还有婢子的目光。 是他疏忽了。 凌冷双目扫过因畏惧而抖若筛糠的木棉——这婢子若说是猜的蒙的误打误撞的,他兴许还能留她一命。可她却老实交代说是看到了他的画,这就没办法了。 “既然看到了,你只能自认倒霉。本宫留不得你的命。” 说着,手中短刃一动,就要刺破那颈。 木棉心头一紧,脖子上有些痛。她哪能想到那无心一眼就要把自己当命搭进去?泪水顿时哗啦啦涌动而出。 “太子殿下,奴婢保证不将这事儿说出去,求求您饶奴婢一命!” 宫浅岚冷笑一声,抵着她脖子的短刃丝毫未松,“你一个侍女,拿什么跟本宫保证?” “殿下……奴婢虽一届侍女,但自入琼华苑来,对主子忠心耿耿,做事兢兢业业,没犯过大错……如,如今若要因为一个无心之举,便让奴婢拿命偿还,那岂不是冤死了……奴婢在村儿里还有父母兄弟,他们若是知道,定会伤心死的……” 泪水稀里哗啦地从那眸子里冒出来,落得她满脸都是,甚至滴到了宫浅岚的袖子上,他皱了皱眉。 他向来不喜欢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或情绪表现出来,或者被人看透,他觉得这样很没有安全感。所以,他把对雪清婉的感情埋藏到了心头的至深处,可能这辈子只会一个人独自消化承受掉。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婢子发现了,就像是苦心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忽然暴露在旁人的视野之下,他只觉得跟被太阳烤着一样不适。 毫无疑问,灭口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只是,不得不说,这姑娘要是个能言善辩的或者耍心思的,他这短刃早刺下去了。可这木棉却老实得比木头还老实,连求他饶命的话都这么实诚。见惯了阴险狡猾的人,见到老实人都觉得稀罕,觉得死了可惜。尤其还是个哭得稀里哗啦未经人事的姑娘,他这手上的剑刃就又有了那么些许迟疑。 第二百零一章 你不懂(一更) “殿下……您不知道,奴婢的娘腿脚不方便,弟弟又小,整个家就靠父亲下水捕鱼和奴婢维持生计了……奴婢要是死了,父亲也老了,奴婢的娘跟弟弟可怎么办啊……呜呜呜……”一想到亲人们,木棉原本酸楚的心里顿时更加酸楚,眼泪跟珠子似的扑哧扑哧掉。 宫浅岚看着她还在往外溢出的眼泪,心想她怎么这么能哭?这眼泪居然比他皇妹的相思泪还多。 幽暗的小径上,他执着短刃思索了良久。 那双红眸里拢织过许多思绪。 往日二十年,他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权位淘汰下的血腥与尸魂,向来动手不迟疑杀人不眨眼,直到遇到了雪清婉那个例外,一次次易变心思,一次次被自己劝着退了步,所以如今对于一个婢子,竟都会觉得她死了有点冤有点可惜。 可笑。 木棉见宫浅岚迟疑,伸手抹了把眼泪,喉头哽咽地望着他劝道,“太子殿下……奴婢觉着,您喜欢清婉小姐……就喜欢啊,男人顶天立地的,喜欢一个女子有好遮藏的……何况,清婉小姐还没与淮闻公子成亲呢,您……您还是可以争取的……” “闭嘴。”红眸中闪过几抹阴鸷。 那剑刃又紧了她肌肤半分,吓得她赶紧不再说话。 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木棉望着低目不动的宫浅岚,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泪也吓得凝住不流了。这几分钟,一定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比她小时候跟父亲在冰水里捕鱼还要漫长的几分钟,是可以决定她生死的几分钟。 良久,那双绝美倾世的红唇,终于缓缓而动。 “你不懂。” 语凉如同千年寒雪,还带着一丝失途人般的落寞。 是,木棉确实不懂,她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受,更不懂一个明明权据朝野的太子殿下,为何不能向心悦的女子吐露心声?哪怕被拒绝,至少在她看来,也是个真男人啊! 不过她知道,自己只有下辈子才能懂这些了。因为殿下这一言,应是杀心已定。 木棉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锋锐的利刃扎破喉咙。 “爹爹娘娘弟弟,木棉下辈子有缘再跟你们做亲戚。”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又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刺过脖子,脖上的凉意消失了。 木棉睁开眼,只看到一个红衣倾绝的背影,那背影,似笼罩在一场春日的汜博大雪中。 “明日,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幽邃绵魅的声音穿透这场凝重的大雪,悠悠荡入木棉的耳边。 木棉一慌,对那边喊道,“那奴婢上哪寻差事啊!” 这时,一个冷面冷颜的黑衣人嗖的一下出现,给她手里递了张五十两黄金的银票,并冷声道,“若将主人之事告予旁人,杀无赦。” 转瞬间,他又嗖的一下不见了。 木棉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那张银票,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该喜的该喜的,好不容易脱离了被杀的危险,又拿到了五十两黄金,这么一笔钱,可够他们贫困一家子过几十年的了。 她舒了口气,把银票折好放进衣襟里,忽然摸到衣襟里的一幅画。 木棉一怔一惊,心道这下糟了,原本她是来给太子殿下还这幅画的,结果刚刚一直被刀刃指着紧张得不行,把这茬给忘了。 看了看不远处的茗竹苑,她想去把画还了,但转念又一想,这太子殿下好不容易放了她一命,若她现在过去,殿下变了主意,岂不是自找死路? 权衡下,木棉决定等明日离府前再去茗竹苑悄悄把画一放,从此拿着五十两跟爹娘弟弟过好日子去,琼华苑的一切纷争再与她无关。 她回了侍婢住处,着手收拾行李。 华宸苑。 夜渐深,春风柔,小圆窗半开着任夜风吹入,微微扬起的碧透的青纱内,雪清婉替许淮闻擦掉额边一抹汗渍。 她刚帮衬着许淮闻,将他那幅封过边儿后的“美人桃花图”挂到了她床头的墙壁上。 忙活完后,雪清婉半躺下身子用手扇了扇风,望着坐在床边饮茶的许淮闻,“你绘的画,为何挂在清婉床头?” 低手将外裳的小扣子解开——如今儿好说歹说几个月了,解个外裳再不至当初那般羞怯地钻被子。 “本想挂自己屋内的,但近来一直在清婉这儿就寝,挂自己屋内也瞧不到。等清婉什么时候不耐烦赶我走了,我就把这画挪走。” 许淮闻将茶盏放回案上,熄了旁余灯火,留了窗边一盏小烛,接着半躺到雪清婉身旁,将府送新换的春蚕薄绒被覆到她身上。 亮洒洒的月光透过小窗碧纱照在许淮闻脸上,雪清婉翻了个身,趴在他胸前,清明似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清婉倒不觉不耐烦,还希望……能多这样一阵儿。” 柔婉若溪潭的声音搓摩过许淮闻的心间,他轻轻拍拍她的背。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在四时花园说的那些事儿,想到了两个月后的分离。 雪清婉声音有些犹豫地问,“淮闻,你……何时回伽蓝?” 十二年离宫入世的韬光养晦苦心经营,匡扶百姓替官出策博取官心民心,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世人皆知安淮闻公子,道其富善心博才学惊华貌替人为事不求回报,却不知不识伽蓝皇室流落在外的嫡子。 伽蓝朝局纷纭复杂,更有甚者已觉其身份,他应当快要回去正名了。 许淮闻望着月影灯烛下那散落在他身上的墨长青丝,“你希望我何时回去?” 雪清婉心里默默念叨——自是希望他一直在她身边儿,等她随他一齐回去。 心里的话到嘴边就转了味儿,她沉叹一声,“朝局一日百态一月千象,如今衬其暂且稳定,清婉以为,你还是尽早回去比较好。” 又侧了侧头,侧脸挨着他的衣襟,耳边贴着他的心跳。 “清婉忙完了林家这边的事儿,到时去找你。” 许淮闻的手指抚过她柔软的发丝,“其实回朝并不急,我可再等一段时间,过了加冠之岁后再回去。” 第二百零二章 入府不得善终(二更) 雪清婉心中微微生喜,又望向他。 墨潭似的黑眸映着皓婉夜月,许淮闻面上掠过一丝沉重,“只是寅族那边,我外祖父年岁已高,舅父又患病无子,寅族的族人有些涣散,我到时候可能要回去整顿一下。” 像是一枚雪花沾落到心间,带着丝丝缕缕的微凉。失望自雪清婉的眼中一闪而过,她垂下眸子,点点头道,“嗯,既然寅族情况不好,需要你回去也是情理之中。什么时候?” “两月后,你回林家时,我也就出发了。” 许淮闻看到了她眼睫下的那一抹不舍,手指抚上她的发,柔声道,“等我忙完,就来洛梵找你,一起去恭贺淳安跟澈的大婚。” “好。”雪清婉抬起眸子,轻轻应道。 也罢,只是迫于形势的短暂分开而已,不过是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地在一起久了,适时分开,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但到时候终还是会见面的。何况回到林府,她还要专注于应付林家,便不会有心思想那么多了。 这样一想,心中的不安与失落就散了许多。谈到东璃澈跟花淳安的婚事,便想起了淳安对她说的那些忧虑,她伏在许淮闻胸口问,“你说,东璃澈娶了淳安后,他可会纳妾?” 许淮闻轻笑,“他为了淳安,十九年未立一妾,可见他对这份感情有多坚定忠贞。如今再瞧他们这般浓情蜜意,我估计他是不会纳妾了。” 雪清婉挪开脑袋,坐起身子与他对望,“可他毕竟是皇子,如今虽可依性行事,但将来若登上皇位,总不可能一直不纳妾吧?” “照他的性子,不是不可能。”许淮闻注视着她疑惑又有点儿忧虑的双眼,语味里倒颇有肯定的意向。 照他对东璃澈的了解,估计东璃澈登上皇位也依然能这么任性。东璃澈的母后虽荣宠不衰,但东璃容皓后宫的妃子却也不少。东璃澈自小见到的便是妃嫔们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母后为整治后宫而煞费苦心焦头烂额,几年前他在寄给他的书信里就说,将来只纳一个皇后,就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 雪清婉听许淮闻这么说,便安心了不少。其实纳不纳妾的也没太大关系,只要东璃澈待淳安真心莫负就好,她只是怕淳安会伤心。 望着许淮闻渺柔微热的双眼,她怔了怔,一些思绪翩跹而过,不由自主问道,“那……你呢?” “我?”许淮闻挑挑眉。 雪清婉心中有些紧张,像一只迷了路的小鹿,在森林里乱窜,期待又害怕着一个答案。 原本她出身林家嫡女,因氏族尊贵,所以自小对于姻缘的夙愿,便如书中写的那样,但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今她爱上的人,是身为伽蓝国皇子的许淮闻,日后正名归位,封王或登位,纳妾娶妃都应是必然。她自认自考能有这个度量,但只想趁那繁冗的身位与无奈加注到他身上之前,听他说出他心中此刻所想。 如春风吹亮了海棠花,温暖的笑意自许淮闻唇边牵动而启,他抚过雪清婉的脸颊,“我的话,清婉就更不需要担心了。这么多年,淮闻修身养性,除了你,连旁的女子都没碰过,比东璃澈强得多。” 清淡的嗓音里带着由心而发的温柔与真诚,雪清婉的心动了动,“那我若允你纳妾呢?” “就算你允准,我亦不会纳。” 雪清婉清灿一笑,牵过许淮闻的手,躺下身子倚到他肩旁,“那若——旁人要你纳妾呢?比如你父皇,或者朝中重臣?” “若是这样,那我可不得不从了——” 她眉梢刚一蹙,便听许淮闻接着说,“只是,这纳来的妾呢,全都任凭清婉处置。不论是嫁入我门下后变得癫疯痴傻被莫秋悄悄卖到青楼,还是身患重症隐疾恐染旁人被关到小黑屋里安静等死,抑或外出上街神秘失踪,最好整个伽蓝京城都传出,入我府之女子皆不得善终的传闻,这样就没人敢让自家女儿嫁进来了。” “哈哈哈……清婉哪有那么狠心?” 雪清婉笑着眨眨眼,那看似欢喜的眸子里攒动着一些幽暗。 不得不说,许淮闻说到她心坎上了。 纳妾啊可以啊,只是至于这嫁进来后是生是死就不一定了。她的确有让许淮闻纳妾的度量,但……没有让妾活着的度量。看着自己深爱之人留宿在旁人之所?对于她而言,下辈子也不可能。 许淮闻侧过身子,与雪清婉面对面侧躺着,伸臂揽过她的肩。 “清婉若不愿血污沾了手,我替你来。” 她贴在他胸前,鼻息里满是他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些做皇帝的,肯定都是像你这样把姑娘骗到手。到时候嫁进去了,再纳妃纳嫔的,谁也没法子。” “权位之上,有的是无奈,清婉只希望你心里一直存着对我的一分真心。” 正小声念叨着,忽然下颏被他用指挑起。 她扬眸望着许淮闻,那一贯渺然幽深的眸光,这刻却真诚地像院中清透见底的池水。 “清婉放心,若真到了被逼无奈的那日,我宁放弃权位,也绝不负你。” 语罢,沉沉一吻,绵柔似雨。 于许淮闻而言,耗积十三年积攒下的一切,是为了那个权利顶端的位子,是为了掌权指间决定他人生死决定山河变迁。那时候心头没有归宿,只是一味地朝那方向去前进。 如今遇见了雪清婉,仿佛自己这么多年空荡荡的心有了着落有了皈依,他誓要护她爱她一生。如果可以,他当然要带她比肩站在顶端俯瞰苍生;若否,他亦不愿在皇权争端中,自己挚爱的女子如他的母亲一般年华早逝。 三千浮世,还有那么多可观可玩可赏的,只要有她为伴,位谋皇权,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雪清婉阖上双眸,只觉万千柔意尽绽心头。 许淮闻视她为珍待她为重,她又怎么可能让他这多年的韬光养晦因她而化成波光泡影? 若真到了被逼无奈那日,她绝不会阻碍他登位的路,宁可默然离开,也不会让他半分为难。 第二百零三章 给树渡劫(一更) 翌日。 木棉一大早就打好了包袱,预计着去膳房取两个馒头,再把那画悄悄放到茗竹苑就麻溜跑路。 膳房里这时候还没人,她从储粮的罐子里取出俩馒头,将一个放到包袱里,另一个拿在手里啃了两口,琼华苑的馒头一直又大又白又香甜可口,今日尝着却不知为何有些涩。 伸手摸了摸脸,有些湿湿的。 唉,待了这么久的琼华苑,兀然就要离开了,还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里面的主子侍从,花木池湖,幽深庭院,还有……还有这香喷喷的馒头。 又啃了几口,将喉头的呜咽给咽了下去。 离开也挺好的,不用这么累地伺候主子了,有钱带爹娘过好日子了。 木棉抹了把眼泪,握握拳头,站直身子,让自己尽量看上去精神焕发。正要离开,就看见了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木棉?你这是去哪呀?”阿玲从门口走进膳房,手里端着一个小碗——晨起白绪让她来给他找俩小鱼干解馋。 她疑惑地看着背着包袱拿着馒头的木棉——这丫头是个机灵的,往日总负责给华宸苑送布料和衣裳,一来二去她也认识了,两人交情不浅。阿玲见木棉背着包袱,心想她难道是要离开琼华苑? “阿……阿玲姐……” 木棉咽了口馒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瞧见清婉小姐身边的阿玲,又想起来昨日宫浅岚执刃抵脖的情景,心里便直犯怵。 “奴婢家里出了点事儿,挺要紧的,今日给薛老辞了务,就要离府回家了。” 阿玲到灶边,从瓷罐里夹出两条烤干的小鱼,“原是这样,那你忙完事儿可还回来?” “不回来了,爹娘老了,得奴婢照顾。”木棉笑着挪小步朝门边倒退走去,心道她还得去趟琼华苑呢,再耽搁人都醒了,可没法还画了。 阿玲端着碗,望着木棉叹了口气,这木棉一向老实,但家里贫穷,离开了琼华苑,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靠什么支撑。 “银两可够用?不够我给你些。” 木棉感激地笑了笑,脚步已经挪到了门槛边儿,“多谢阿玲姐关心,奴婢今日去薛老那儿领过钱了,够好段时间用了。” 见阿玲还想说话,木棉连忙道,“阿玲姐,爹娘急着见奴婢,奴婢先走了,日后有缘再见啊!” 说着,就转身要走出门,结果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 “你小心些!”阿玲从后面喊。 木棉嘿嘿一笑,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跟阿玲挥了挥手,就跑走了。 “冒冒失失的,真让人担心。” 阿玲无奈地摇摇头,也准备走,刚到门边,忽然瞧见地上落了张纸,“咦,这是什么?” 她蹲下身子捡起那纸,皱皱眉,心道这好像是木棉落下的。她便一面将纸打开,一面冲远方喊道,“木棉,你东西落……” 声音戛然而止,阿玲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纸上画着的不是小姐嘛! 一丛丛熠熠灯火下,水蓝衣裳的貌美女子正手执一张字条,眉目认真,墨发斜盘,黛眉轻扫,檀口白齿,倾国之色。 要说单凭这些从水墨画中认出人来,还有些困难,但这女子眉心间隐隐的一个金黄花钿,分明是小姐跟金野订立血契的标记啊! 阿玲怔怔地执着画,望了眼木棉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的远处,心中疑云一重重铺叠而起。 这木棉怎会有小姐的画像? 看着墨迹着笔,其绘者之丹青技艺是超凡卓绝的。难道木棉深藏不露,有绘笔传神之高才?但她若有这等才华,她又何必来琼华苑做一个小小婢子呢? 何况,瞧画上之景,像是小姐在上元节的水巷街头猜灯谜。那日跟随小姐的,只有许公子和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应该不大可能,难道这是许公子画的?那这画为何又会落在木棉手里? 想了半天,阿玲揉了揉因推理能力跟不上思考能力而发胀的脑袋,她是做不到像小姐那样依据蛛丝马迹就能推理出一场生死大戏的——还是把这画拿给小姐瞧瞧吧。 她把画卷起来,放到了袖口里,朝着华宸苑走去。 膳房离华宸苑有一段距离,若沿着正路走还得绕过苑中湖走一大程,不过阿玲早就摸清了琼华苑各路快捷小径,知道只需要穿过几个个连绵的小庭院,很快就能直接抵达华宸苑。 这些小院大多无人居住,在清晨更显得清净。空气中有一层很轻盈的薄雾,遮不住视野但能嗅出潮湿的味道,薄而不灼的曦光自碧透树影间洒落,映的阿玲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走过一片片葳蕤和芬芳,嘴里哼起了小谣。 “嗖嗖嗖!” “哗啦啦!!” 一阵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和谐的氛围,以及阿玲愉快的心情。 她皱了皱眉,看着前方的一棵树上,一片绿叶青花间,正有个黑团跟乌云似的上蹿下跳左跃右涌,又许多银光跟闪电似的缠绕在树上闪来闪去,一团团鹅黄色花蕊跟雨点似的从树上朝四面迸溅。 阿玲嘴角抽了抽,心想,这棵树要么是要得道飞升了,要么就是要爆炸了。 “砰——” 果然炸了,从绿叶里炸出个人来。 这人端端地落到地上,将地上那落满了黄蕊的布给包了起来,抬头看见阿玲,冷峻的眸子闪了一下,拱手低目道,“阿玲小姐。” “决明公子,你在给这棵树渡劫吗?” 阿玲上前一步,望了眼被摧残地就剩几根枝子和几片叶子的树,皱皱眉,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又打量了打量决明——在他那黑漆漆的夜行服上和头发间,沾满了星子似的黄花蕊,活像一个落花的憨憨小倌倌。 “主人命属下采集佛檀蕊制汤,能清心凝神祛除春困。”决明冷声回应道,但冰冷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丝情绪。 看了眼那装满花蕊的布包,阿玲叹了口气儿,伸手拍去决明身上和头发上的黄花蕊,念叨着,“你主人让你采佛檀蕊,可没让你拆树,也没让你把身上栽满花。” 第二百零四章 宠猫的白虎(二更) 决明脸上有一些尴尬,看了眼看了眼头上光秃秃的树枝,又看了看地面散落的花瓣跟叶子,再望着正帮自己掸花蕊的阿玲,淡淡晨光下,那张仔细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于是,冰冷沉寂的心里,就莫名其妙有一股暖暖的跟春风似的不知名的东西,悄悄地缓缓地韵动着。 “好了,干净了。” 阿玲拍拍手,满意地看着从花蕊里脱出身来的决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英飒,一如既往地让她心头有些欢喜。察觉到决明在看自己,阿玲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木棉的那幅画,便忙问道,“决明公子,许公子有没有什么画遗失了?” 闻言,决明收了神,拧眉想了想,回复道,“主人平日喜写文浓墨,不怎用丹青。唯昨日那幅绘清婉小姐的画,也在小姐床头挂着,并未遗失。” “那许公子在上元节后有没有绘过一幅小姐猜灯谜的画?” 他摇了摇头,“属下未曾见过。” “这就怪了……”阿玲皱了皱眉,心想,若不是许公子画的,难道是——太子殿下画的?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阿玲眨了眨眸子,心里一咯噔,盯着地上的两根树枝和一朵青花,想了半天,越想这心跳就越快。 “阿玲小姐,怎么了?”决明疑惑地问。 她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抚了抚胸口笑着道,“没事,我去给白绪送鱼干了,你接着忙吧。” 说着,她便绕过那颗饱经摧残的树迈起步子,边走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决明拎着花香四溢的包袱,望着阿玲渐渐走远的背影,想到了几个月前莫秋对他说的话,那个原本只有任务和主人的冰脑子,恍恍惚惚一闪,心头的弦搭错了搭到了心底,结果扯到了喉咙,几个字脱口而出。 “阿玲小姐,等等——” 腿脚又不知被哪根弦扯到,鬼使神差一跃,落到了阿玲身边,“阿玲小姐,属下也要回华宸苑,我跟你一起吧。” 阿玲正沉浸在思考中,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唤她,便觉者一阵含着花香的黑风落在了自己身边,抬目一看,决明正黑衣束冠,英姿飒爽,冷目端俊,一贯冰冷的双眼微微低着。 一下子,杂七杂八的想法全被这阵黑风吹走了去,她眨了眨双眼,脸上掀起两片杏花红,声音也轻了好几分,“好,那……那一起回去。” 于是,两道身影,一青衣一黑袖,中间隔了两尺远,沿着小院朝前走,决明只感觉修炼好多年清平如水的心跳,好像快了一个频,增了一个率。 阿玲侧过头偷偷看他一眼,这平日冷冰冰的决明公子,在春光下,倒是多了些柔和,俊朗了不少…… 穿过几重小院,可以瞧见华宸苑的屋顶了,阿玲真希望这段时间再过得慢一些。 这时候,一间屋子边儿传来了白绪的喊声,“阿玲你可算来了,快快快,我的小娇饿的喵喵叫呢!” 那小白影嗖嗖嗖地跑过来,从阿玲手里拿过瓷碗,又唰唰唰地跑回去,蹲在屋檐下,把碗放在一只黑白纹小花猫的旁边。这一刻,白绪身上森林之王的张扬贵气丝毫不现,而是像个小奴仆似的,眼神惊喜又温柔,“小娇,小鱼干来了,快吃吧。” 伸手,抚了抚小花猫的毛,小花猫娇娇软软地“喵~”了一声,转头去舔碗里的小鱼。 阿玲望了眼白绪对那小花猫宠溺的眼神,眉梢挑了挑,又看了眼旁边那个布绒绒的东西,笑道,“你还给小娇做了个窝?” 只见屋檐下的木板地上,摆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蓝绸软窝,蓝绸上面绣着艳丽的牡丹芍药,窝里还摆了个满是绒绒的垫子。 白绪扫了眼那窝,又专注于抚小花猫的脑袋,“那是我托薛老差人去做的,春日来了,我就把那窝摆到了屋檐下,给小娇晒太阳用。” 决明望着长着黑白耳朵的白绪跟黑白绒绒的小花猫,眼神中闪过几分疑惑,难道这就是同类相吸? 阿玲看决明瞧得有些发怔,轻笑着说,“两个月前小娇跑得不见了踪影,又不知怎么找了回来。自从那以后,白绪就觉得这是缘分,是遇见了真爱,便整日跟在小娇后面,冷了怕它冻着,热了怕它晒着,真把她当成娇媳妇养了起来。” 闻言,决明点点头,听着这形容,总觉得有点耳熟,思索了思索,面向阿玲正经道,“有点像主人。” “哈哈,主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玲灿灿一笑,忽然觉得这话似乎还能有些别的理解,看了看决明,决明倒没反应过来,拎起手里的包袱指了指,“我先去给主人煮汤了。” 阿玲松了口气,点点头,黑影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低眸转着衣袖,心想决明公子若有了心上人,是不是也会跟许公子和白绪这般,黏着宠着呢……那样冰冷的个形象,喜欢起别人来是怎样呢…… 想着想着,脸又红了红,朝小姐屋子那边走去。 木棉站在琼华苑地大门前,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华丽瑰美的府邸,叹了声气,踏上了通往城外的小船。望着愈来愈远的琼华苑,她皱着眉,心道这两日一定是犯了天冲水逆,不然怎么能这么倒霉? 倒霉地发现宫浅岚暗中心悦清婉小姐,倒霉地捡到了那幅元夕猜灯谜的美人图,倒霉地又把那图画弄丢了…… 丢哪了?最有可能的还不是她在膳房前的那一趔趄,把这画直接丢到了阿玲的眼前! 若是真让阿玲捡到那画,离清婉小姐看到还远么?她只觉呜呼哀哉,若再待在琼华苑里,这事儿查到她身上,她必将成为太子殿下刀下亡魂。于是,木棉索性慌忙跑路,啥也不管,爱咋咋地。 一路水光映着曦光,木棉坐在船头闭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爹娘康健,自己平安。顺便替太子殿下祈祷一下吧,清婉小姐别看到那画…… 华宸苑。 一名婢子来报说东璃澈有事同许淮闻商议,许淮闻便出了门。 第二百零五章 烦恼(一更) 雪清婉端坐在坐榻上,望了眼惴惴不安心事重重左顾右盼的阿玲,垂目用杯盖磋磨过新烫的茶盏,“说吧,有什么事。” 阿玲看向小姐,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她泯了口茶水,将茶盏放回到案上,烟眉轻抬望向阿玲,淡淡道,“你从刚才伺候我梳妆时就心不在焉的,一直捏袖子,还时不时打量许淮闻一眼,欲说还休,我便知道你有事儿。现下许淮闻去华宸苑了,有何事就说罢。” “小姐,是这样的,”阿玲把茶壶往边儿一放,坐到小姐跟前,“今晨阿玲在膳房捡到一幅画,是一名今日告职离府的侍女丢的。” 雪清婉望了眼从窗外映澈而入的晌间春光,眼神微眯,心道春光盛景的该出府走走了,“什么画?” 阿玲凑近了几分,声音压低些,谨慎又神秘地说,“是小姐的画像。” 她清和的眸子一闪,从荣荣春光间收了神,悠悠一笑,“这府上那么多佳俊美君的,侍女怎会画我?让我看看。” 阿玲从袖子里掏出那画来,一面将画在案子上铺平展开,一面沉声道,“阿玲觉着这笔触不像是侍女的,您看。” 待画完全铺展到案上,雪清婉望着元夕灿灿灯火下的自己,一怔。 暖阳映着那一笔笔精巧细致既陌生又有几分眼熟的勾勒渲绘,脑海像轮轴似的挑开了昨日夕间的记忆,簌簌桃花下,倾衣侧躺灼似桃花的赤衣美人,唇衔薄花,俏魅地笑羞了满树芬芳。 这画,画上她的眉眼,像是一种殷墨如歌的呓语,俯在她耳畔似道非道,诉出了数个不知真假虚实的隐秘想法。 “阿玲虽不懂丹青,但跟小姐久了,也能辨得出这画绘的极好,非寻常人所出,料想应不是侍女,又见是元夕街头,大概是许公子或者……” 阿玲边说,又有些犹豫地看着小姐,没有讲出方才决明告诉她的话。因为如果不是许公子,那只有可能是太子殿下了。细笔精描地绘这么一幅女子的画像,无论怎样都能猜到是出于什么原因…… 良久,雪清婉忽然呵哧一笑,“阿玲,你连自家小姐的笔触都看不出来?” “啊?这是小姐你画的?”阿玲目露惊讶,望着那画盯了又看,左右笔触间好像是与小姐有相似之处,但着墨间又不太像啊。 “前些日子,我跟淳安新学了一种永昼国的绘墨笔法,私下无趣,我便对着镜子按这笔法绘了这幅自画肖像,只是不知怎么就找不见了,原来是被小侍女拾了去。” 雪清婉眉间露出几分失而复得的欣然喜笑,阿玲愣愣地眨眨眼睛望着她,看样子,还真是小姐画的? 一面说,雪清婉一面指着那画讲解,“你看,这种笔法讲求塑性传神真实,所以着墨时更为细腻,需用细毫精描;而我平日的笔法是偏于一种诗景意象,着墨便随意些洒脱些。” 阿玲听她一说,再一看那画,果然如小姐所言,用墨细腻,色彩层次更多。她啧啧叹道,“难怪阿玲没看出来,难怪决明公子说这画不是许公子画的。” “所以你以为是宫浅岚画的,才这么紧张不敢开口?”雪清婉笑着,那一水秋墨清眸的深处,散动着几许虚渺的光晕。 “是啊”,阿玲长舒了一口气,原本蹙了半边的眉一下子展开了,整个人软在坐榻上,“阿玲还以为太子殿下对小姐有心思呢,愁了半晌。” 她轻拍了下阿玲的肩,“宫浅岚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他出身皇室斟于掌权,可不会喜欢太过锋锐聪明的女子,尤其我以前还一直同他针锋相对的,那更没可能了。” 阿玲坐起身子,扬脸吹鼓起小姐,“小姐魅力这么大,万一敌对着敌对着敌对出感情来,那也不是没可能嘛。” 雪清婉微微低了下眉,又抬起来,手指轻轻点了下阿玲的脑袋,笑道,“就你会说。” “嘿嘿,既然是小姐画的,阿玲就放心啦。许公子让决明煮了佛檀汤,阿玲去替你们端来。”阿玲站起来行了个礼。 “是想去见决明?”雪清婉挑挑眉。 阿玲脸一红,“哎呀,小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跟了我十几年了,心里想的什么,你家小姐能不知道?快去罢。” “谢小姐。” 阿玲笑着转身走了,面上除了轻松之色,还有几分隐隐淡淡的喜悦。 门合声响起,一片桃花瓣从窗际无声旋落,正落在画上人儿的发鬓间。 雪清婉执着那画,眸中堆叠的舒愜喜色终于尽数消散,而是带着几抹如雾似云的踯躅朦胧,冬月凌寒。 良久,掸去那一缕花瓣,起身走到妆镜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钥匙,打开了立柜中的红漆箱箧,将画放进去锁了起来。 坐在榻边,窗外春雀啼如扫筝,她闭着眼,眉梢微蹙地倚在床边,揉了揉鬓边,三千烦恼丝似又添了几根。 茗竹苑。 宫浅岚站在木架前,地上凌乱散落着许多书册,整个人阴沉地像一个裹满闪电的乌云,随时可能下出倾盆的大雨。 “那幅画呢?” 声音很冷,冷得可以让空气结冰;又有些躁,似乎昭示出内心杂蹿的几丝慌乱。 单膝跪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莫冬,拧眉低声回道,“主人,属下不知。” 宫浅岚回身在地毯上坐下来,手抵着额头,整张脸上写满了郁烦,深觉这两日真是天煞的两日,昨日被一个小婢子犯了冲,今日又找不见了那幅元夕图——上天发现他窥伺雪清婉,变着法折磨他? 何况他也没窥伺啊!他就安安静静地画了两幅画自己欣赏欣赏而已,又没蹦到许淮闻跟前大张旗鼓地宣战,也没窜到雪清婉眼前大张旗鼓地说“我爱你”,他他他招谁惹谁了? 案上还摆着昨日在花园中绘的那幅双面画,他蹙眉盯着那画,想着想着,想起来昨日去四时花园前好像将那元夕图放到了袖中,那莫不是丢到半路了? 万一被人捡到—— 第二百零六章 释心(二更) 宫浅岚心下一寒,红眸几缕幽暗煞然而过,望向莫冬,“你给本宫在茗竹苑到四时花园的路径上细查,务必查出那画的下落。” “属下遵命。” 不久后,莫冬风尘仆仆而归,低首而报,“回主人,属下未在路上发现遗失之画,但去过问了昨日侍画的侍女。属下从她们那得知,那个叫木棉的侍女没跟她们一起回住处,说是要给人送还什么画。” “木棉——” 宫浅岚眉生浓霾,忆及昨夜那个偷偷摸摸跟着他的小婢子——难道,是她捡了他的画,而那个时候是要还画!? 顿时间,他感觉脑子里被几个稀碎的石头碾压而过,碾地生疼。 他抚了抚额头,哀怅一叹。那时候他光顾着拿刀子生死相胁了,哪还记得问她跟着自己的目的? “她已经离府了?” 莫冬答,“是,今晨很早就走了。” 宫浅岚朝前挥了挥手,魅柔如沙的声音有些干哑疲惫,“去,去探木棉的住处,务必找到她,问出那画的下落。” “遵命!”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莫冬归来,神色有些凝重。 宫浅岚抬眸,见状皱了皱眉,“怎么,没找到她?” “回主人,找到了,只是……” 宫浅岚眼神一冷,“说话莫要断断续续的。” 莫冬拱手低着头,闭了下眼睛定定心,又睁开,回禀道,“是,只是木棉说,那画她丢了。” 话刚出口,莫秋就感觉一阵龙卷风兜头而升,呜哇呜哇地呼啸着。 “丢了?”宫浅岚手中的朝册越捏越紧,紧紧盯视着谷莫冬,“丢,哪,了?” 一字一顿的,殿下在强压愤怒啊。莫冬端端正正地跪着,尽量不受龙卷风影响,镇定地回道,“木棉说,原本想今日将画还给主人的,但晨起有些急,忘记还了,坐船时才想起来,结果刚一拿出画,风就把画刮到水里了。” 闻言,宫浅岚的手指陡然一松,朝册落在了案子上,一双红眸微微眯起——掉水里了,还好,甚好,没落在琼华苑里就好。 左不过一幅画而已,画丢了可以再画;然若这事儿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他这辈子就别想再画她了。 “下去吧。” 眼瞧着龙卷风的气压逐渐降低释放,莫冬暗暗松了口气,告辞而退。 人走后,宫浅岚像一只脱线布偶似的,瘫软地趴在了案上,拆解了绷紧的神情和心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却又感觉身心俱疲。侧头望向阑外九尺如沫的晚阳——真是春光弄人,不得安生。 缓缓闭上眼,炽红的晚阳穿透了微阖的眼睑,充斥满双眸的橙红光亮,勾勒出了一个清丽似画的人影,一颦一笑皆牵心弦。又慢慢睁开眼,手指拨弄着一缕头发,悠悠懒懒地打着转转。 “婉儿啊婉儿,本宫这份情动得可真累,可本宫让不得旁人知道啊。” 赤色双眸里,那些原本幽暗不明的计谋早已全然而散,此刻,只带着些无奈的委屈,以及干净的纯澈。 良久,浮柔红袖下,那只纤若软玉的手指微微攥紧,咬牙切齿低声而语。 “该死的木棉……你最好祈祷别再让本宫碰见你,否则,本宫一定将你扒皮抽筋……” 水城外某山上,正阖家欢乐预备用膳的木棉,一面端着饭碗过来,一面打了个好大好响的喷嚏,心里一瘆,心想那太子殿下身边的黑衣人刚走不久,铁定是太子殿下骂她呢。 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说谎,还是娘教她的,她说的那么一本正经,殿下应该能相信吧? 她摇摇脑袋清了清心,心想过两日就跟家人们搬走,琼华苑再出什么事,也找不到她身上了,高位贵权间的事,与她再也无干。她固然羡慕清婉小姐那样的女子,但站在那个位子上,一定活得比寻常女子要累些。而她只想安安心心听话懂事的做个农家女,跟万千普通女子一样,孝顺父母,相夫教子,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 “棉儿,快用膳来!” 木棉揉了揉鼻子,冲桌那边儿喊,“来了,爹!” 山野间一豆灯火,尽是温馨祥和。 琼华苑光彩荣丽,诸般尊祥无奈。 承朔苑。 “今日太子殿下怎没来?”雪清婉扫了眼金野旁边那空荡荡的位子,淡淡问道。 花淳安用饱了膳,贴在东璃澈肩上打了个哈欠,“皇兄说他着了春疾,脑晕目眩,走不动路,缓两日再来。” 春疾?雪清婉眉眼动了动,未回话,低眸嚼了口清气的玉茸。 “可严重?要不本王给殿下配个方子?” 花淳安又打了个哈欠,脸上没什么担心之色,声音有些拖长地说,“皇兄说不需忧心,不过是永昼朝政春忙,夜里又虫鸣聒噪,惹得精神不好,休息休息便妥了。” 东璃澈看向肩头吃饱喝足困兮兮的公主,宠溺一笑,“好。” 许淮闻理了理衣袖,抬眸道,“我那儿今日新熬了佛檀汤,晚上给茗竹苑送去一碗,殿下春劳乏累,该补补的。” “淳安替皇兄谢过淮闻兄。”花淳安懒洋洋地嘻嘻一笑,然后贴着东璃澈,眼睛一闭,直接呼呼地睡了过去。 玉茸轻吐,雪清婉望着酣睡过去的淳安,浅浅而笑站起身,“瞧淳安这般困倦,我们就不打扰了,王爷告辞。” 语罢,她随许淮闻离席,金野亦起身,白绪抱起桌上一个大瓷碟,“王爷,这道卤耳炖撕鸡剩的多,我就端走了啊。还有这个清蒸鲈鱼,金野,你帮我端一下。” 东璃澈尊雅笑着对他点头首肯,手轻轻拍着怀中的淳安。 金野无奈地端起清蒸鲈鱼,跟在白绪后面——不用想,这菜都是要送去伺候他那个小娇“媳妇”的。他那时候借缘分之言劝白绪莫要寄情于一只小花猫,怎料那小花猫过几日又自己找了回来,他这一言便弄巧成拙,让白绪把小娇当宝贝似的供着养着。 唉,罪过啊罪过。仰天喟叹一声,差点被枝子牵着绊了脚,洒出了点鲈鱼汤。 ------题外话------ 有希望木棉后续出现的宝宝么?没有就不安排啦。 第二百零七章 床塌(一更) 两妖端着两大盘满满囊囊的餐膳,一路飘香地走向华宸苑,不知馋香了路上多少个婢子侍郎,几个小婢子悄摸摸跟在后面探看,瞧见廊檐下一只小花猫把脑袋埋进了宫用上佳的彩釉瓷盘里,嘴巴吧唧地老香,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舔舌头,轮胸顿足,觉得人生过得不如猫生,下辈子铁定当个小花猫。 春日的天儿晴得快雨得也快,入了夜,人们都到屋里头了安歇了,几大片浓云就从东边儿天上,如敌压境似的飘了过来,不一会儿一场大雨就哗啦啦地降了下来,淅淅沥沥打在南地繁茂的树枝间,扑落了一园子霞粉的桃花,潮湿的空气又把残花香薰散开来,满琼华苑都是湿润的雨气和花香。 屋里熄了灯,只案上一支凝神香静静焚烧。雪清婉侧躺在榻子上,听窗外连绵的雨声,闻隐隐的花香,就这般谧静的氛围,她还是翻来覆去眠不着。 “有心事?”许淮闻自身后抱着她,将下巴埋在她肩上,翎羽似的长睫在暗夜里无声翕动,轻轻扫在雪清婉的颈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意。 她朝后面拱了拱,缩在许淮闻怀里,被子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眨了眨,有些话想说,又咽了回去。 许淮闻牵过她泛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暖了暖,“是昭阳那边有事么,还是古元兵厂出了岔子?” 他的话很柔很缓,像一层澜澜的涛水,卷得那重心事怎么都讲不出来了。 她微微摇摇头,“昭阳很好,在商界的地位渐渐稳固;古元兵厂那边,影风跟影云也打理的井井有条,跟青泽派盟的生意也没什么问题……” “嗯,那便好,别想太多。” 困意似雨水般袭来,许淮闻渐渐阖上了双眼。 雪清婉望着案上隐约缭绕的凝神香想了良久,只听耳边传来了许淮闻平缓的呼吸声,那双手却依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一声轻叹融到了润湿的夜色里,是该听他的,不去想太多,有些原本应是平易简单的事儿,想得多就复杂了起来。就像那副陈柜箱底的画,也许,只是一位好彩浓墨人,对某瞬灯火华景的依留欣赏,在那茗竹中的苑子里,柜中的宣墨纸上,仍有许多各色衣裳的美人,在各色风景里笑得肆意若花。 至于这幅,就当是走失了迷途,无论有没有裹携某种情愫,都安安静静地消匿在这里吧。 她也闭上了眼睛,去了另一方世界追梦逐影。 许久许久。 “咔擦咔擦——” 像是老鼠细啄木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但在雨夜屋中却有些突兀。雪清婉皱了皱眉——她不是让莫秋把周围方圆百丈的老鼠都扫空了么?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了半寸惺忪的睡眼,依然是幽深的夜,旁边还有许淮闻的呼吸声。 她竖起耳朵,窸窸窣窣的声音离得很近,好像就在床底下。 心里倏地有些发寒的惊悚,轻轻朝旁边唤道,“淮闻?” 好像是意识支撑着他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字,“嗯……” “有老——” “鼠”还没出口,忽然身子下面就发出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 雪清婉凝凝神,这声音怎么有点像木头碎了的声音呢? 又一阵“蹦蹦砰砰”的声音。 这声音怎么有点像地面开裂的声音呢? 紧随其后,是床榻的晃颤。 心里瞬时间如扑尘的掸子,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雪清婉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晃晃悠悠的木遮顶,躺在那儿,动都不敢动一下。 她轻轻扯了扯许淮闻的衣裳。 许淮闻也被这动静吵醒了,伸指揉了揉眼睛,“有老鼠么——” 说着,就要撑床坐起身来。 “别动!!” 雪清婉一声叫喊,惊破了半边天,惊醒了迷糊的许淮闻,惊动了濒危的床。 许淮闻半撑身子定在半空,望了眼黑暗中瞪大眼睛的雪清婉,也感受到了床榻不对劲的晃动,墨眉双蹙,“床要塌了?” 床猛然一停,不晃了。 连下面咔擦咔擦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片静寂里,雪清婉跟许淮闻面面相觑,须臾,许淮闻镇静道,“没事了。” 话音刚落,忽一阵噼里啪啦嗡嗡响起,如雷云炸裂之势,似海浪掩城之态,自整个床榻上下左右席卷而来,雪清婉心中一惊,心道不好准备拉着许淮闻逃离,但时已不及,床开始水浪似的剧烈摇晃,身下木板子一段段分割破碎,晃得雪清婉连身子都坐不起,只能赶紧抱住许淮闻的腰肢。 混乱中听到莫秋决明从屋外叫喊,“主人,发生什么了?” “地震了地震了!救命啊!” 雪清婉扯嗓子朝外喊,忽然支撑床顶的四根柱子各倒一边,碧纱帘被柱子牵连成了碎布,跟烟灰似的四处飘,一大块黑板子朝自己脑袋顶砸来,她赶紧捂住头,那木板被许淮闻一弹弹飞了出去,她心中一喜,这时忽然感觉身子一悬空,俩人双双失去重心,直直朝下面落去。 她挤上眼睛,心想这床离地面不过半米,摔个蹲儿疼两日就完事了,然而这失去重心又一秒了怎还不见底?她睁开眼一看—— “妈呀!” 床底的地板子上陷了个大黑洞,她跟许淮闻正顺着这黑洞往底下坠落,周围飞满了跟他们一起坠落的灰尘跟木板,还有她的花褥子!下面不远处,那反光的——是水! 谁给她床底下修了个潭子!? 这下落地鸡得变溺死鬼了! 她呜呜地八爪鱼似的黏在许淮闻身上,人祸不及天灾,生不同年死于同日,这情殉得太太太不值了—— 忽然头顶洞口上冒出两张脸,雪清婉轻轻一笑,死前还能看一眼决明跟莫秋,挺好挺好。 “主人,抓住!” 三根缠索的粗绳子落了下来。 许淮闻目光一凝,将雪清婉向怀里一揽,一手托着她的腰臀,一手拉住绳子,又缓速下落了一两米,衣裳刚被水浸湿了一角,这才停了下来。 “清婉,你怎么样?”他担忧地看着怀里蔫蔫的人儿。 第二百零八章 猪拱的脑子(二更) “半个魂没了。” 重心渐渐稳当下来,雪清婉伏在许淮闻胸前,抬头看了看那三束打了许多绳环专供攀爬的绳子,松了口气,又望了眼身下几寸处绿兮兮还浮着藻的水,里面散满了名贵精雕木头板,以及她的花褥子,似乎还有绿泡泡在透过褥子往外冒。 深吸了两口气,她脸色一凝——这味道,一言难尽。 全是地下泥土的腥味和地下水的腐臭。 胸腔一时有些翻滚,若真落到那水里,不被淹死也要被恶心死了。 “淮……淮闻,我们快上去。”雪清婉捂住鼻子,指了指头顶。 许淮闻也被这味道熏地皱了皱眉,点点头,沿着参差不齐的地基土木壁,牵着绳子朝上爬。 上头没听见落水声,察觉主人们牵住了绳子,目生欢喜对望一眼,决明向下喊,“主人,你们受伤没有?” “没有。” 幽幽荡荡地声音传了上去。 爬着爬着,忽然身后的破碎土壁里面传来了些异响。 这异响在寂静幽邃的大洞里显得异常突兀,几人纷纷把心弦绷上了脑门。雪清婉回头看向那土壁,许淮闻皱着眉加速朝上爬跃。 就在离洞口还有四五米的地方,那异响声越来越大,终于—— “哗!” 身后的洞壁破裂开来,泥土与木基四溅间,一阵汹涌的水花喷涌而出,直直喷到奋力上爬的那两人身上。 雪清婉被喷涌而来的水浇得屏息挤眼,水里带的个树枝子还划破了她的手背,渗出来点血。 黏黏腥腥的水浸透了衣裳和头发,她欲哭无泪,落水不成改浇水!今年跟水神犯冲了! “快走,快!” 她手遮着嘴,朝许淮闻喊。 许淮闻拧着眉,身上被浇得透凉,脸上亲和地沾着一片叶子,但腾不出手来擦掉,只能运气调力驱除寒冷,继续向上爬。 水依然无穷无尽哗啦啦地从那破碎地壁上朝外冒着,灌溉在他们身上,生长出满身怨恨的枝芽。 终于临近到了洞口,决明和莫秋赶忙伸手将两人拖拉了出来。 雪清婉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莫秋寻了个绒巾给她披上。 她呛着咳了两嗓子,看着这场夜半灾难失神。 那夜夜宿寐的那方床榻,早已化成了一片废墟。大部分的床板木板,都跟他们一块掉到了洞里。现在地上只剩下几块碎木头,一个枕头,和一个巨大的洞口。 许淮闻终于腾出了手,将脸上那片叶子捏了下来,望向那黏糊糊湿漉漉的叶子,手指陡然一缩,叶子瞬时化作齑粉,散落在空气中。 他转身蹲跪在雪清婉面前,看她脸色苍白,心中升起了担忧的火,将她脸上沾湿的一缕发拨到了耳后。 “清婉,你还好么?” 雪清婉望着那废墟,仍有些愣神,良久,才转过头来,声音僵硬地问,“这是地震么?” 他摇摇头,“不像,这屋子里好像只有我们的床塌了,其他地方都是完好的。” 雪清婉扫了眼周围,果然,屋顶在,梳妆台在,立柜在,连墙角的小榻子都在,墙上许淮闻的画也在,完完整整,就她的床没了。 “那为什么就我的床没了??” 不仅床没了,还掉到大坑里差点当了溺死鬼,又洗了个污水燥,现在浑身都腥腥熏熏的! 许淮闻抚抚她的背帮她顺气,莫秋沏了热茶呈给她,回禀道,“主人,应是外面雨大,泥土里积了水汽,这张床下面正是水汽汇聚之地,水汽损了床下的地基,所以才导致了坍塌。” 这时决明自屋外而入,拱手道,“属下去周围探查了一圈,确实如莫秋所言。这张床的位置正巧处于整个华宸苑的最低点,易聚积水汽;同时,清婉小姐这间屋子又处于箬南城两支地下水脉的交汇处,深处四水凝聚贯汇,春日雨水多,水涨熏气,便致使此次坍塌。” 闻言,雪清婉的眉越皱越深,脸色越来越黑。 “水汽汇聚之地……” 她念到。 决明点点头,“是。” 难怪,难怪她往日睡梦里总觉身凉手寒,总需许淮闻煨着暖着;怪她屋子里以前那么多蛇虫鼠蚁这类好潮好湿的东西到处乱窜,每清理一次都会有新的虫子搬来,层出不穷。 那张脸给烟熏的似的,越来越黑越来越黑,黑到了一个程度后,便如火山一般,一瞬间喷发而出—— “东璃澈有什么毛病,居然把老娘的床修到这什么水汽汇聚之地顶上?!” 幽寂雨夜被一声怨愤又委屈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高嗓子划破了宁静,西北角某床上睡得正香的某王爷在梦里打了个喷嚏把自己给惊醒了,揉揉鼻子翻了个身继续香酣地睡梦。 不像雪清婉,别说做美梦,连躺的地儿都没了。 “莫秋,你去把东璃澈给我抬过来。”雪清婉摸了摸滑溜溜沾着泥和树杈子的头发,两只眼睛像吃人的豹子一样,闪着肃杀的光。 莫秋动了动唇有些犹豫,想说话没有说,正要领命,许淮闻对莫秋摆了摆手,示意别去。 他知道他家清婉怒发冲冠地气急了,现在她若见到东璃澈,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直接把东璃澈扔到这洞里,让他同样感受一下泥水灌顶的痛快。 许淮闻将双手轻轻搭在雪清婉肩上,语气轻和温柔地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清婉,我们现在身上还湿着脏着,用这形象问罪东璃澈,岂非丢了气势?这样,我们先让莫秋去打来水,好好沐浴整装一下,再去淮闻那边美美地睡上一觉,待明日晨起,淮闻陪你一同前往承朔苑,好好问问东璃澈那猪拱的脑子是怎么想的,你看可好?” 承朔苑这边,东璃澈又睡得正香呢,又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惊醒了来。 他拧拧眉,隐约中好像听到有人骂他是猪拱的脑?赶紧摇摇头,他这等聪慧睿智博学出众的堂堂王爷,怎么可能是猪脑子?便全当是雨夜湿气给他熏出了幻觉。于是,他把枕头拍软乎了些,把被子朝上盖了些,捂住头继续睡。 第二百零九章 沐浴(两更合一) 雪清婉豹子似的眼睛渐渐散了凌厉的光,望着眼前温柔的跟娘亲似的人儿,一瞬间,眼睛鼻子都酸溜溜的,委屈地扑到了他怀里。 这一夜塌床掉洞遭水淋的委屈,寻到了个宣泄的地方,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几滴。 许淮闻轻轻拍着她的背,侧头用眼神示意决明和莫秋。那两人立刻会意,退离屋室,去烧备沐浴所需的水。 她蹭着他湿漉漉的肩膀,抹了把眼泪,嘟嘟囔囔道,“东璃澈就是个傻子。” “对对对,是傻子,我的清婉最聪明,他连万分之一都不及。” “清婉跟那床榻都有感情了,就这么没了。” “没事,淮闻再寻人给你造个一模一样的,一个不够,造十个。” 雪清婉趴在许淮闻怀里,指指床头那边的墙,“幸好,你给清婉画的像还在。” 许淮闻柔柔一笑,抚抚她的头,清婉最惦记的还是那幅画啊。 “是啊,看来真如清婉所料,我们要带着这画搬到我那屋里住了。走,我们先过去等着。” 他将雪清婉从地上抱起来,侧抱着她俯身执起门角后常置的海棠油纸伞,穿过在黑暗中肆意蓬勃的潇潇雨幕。 雪清婉手搭在他颈后,缩在他怀中,赤着的足尖星星点点地水滴落在院内的水窝窝里,阴翳的云雨遮不见了星月,迭起的雨露击无了虫鸟,是空远寂静的黑,唯有他屋室那一豆红光引着方向,还有脸前贴近的呼吸声。 她低低眉,伸出另一只手帮他执伞,冰凉湿润的手覆到他的手背上,他低头望她,在黑夜中两人相视一笑。 推开黑木精雕的折门,再闭上,他始终抱着她。厅内六盏宫灯已亮三盏,够用了。 雪清婉沿着他的肩线,望了眼厅中央浮灯烁映下,那粼粼紫光散射的观赏石,鱼儿躲在浮荷下睡得熟透。穿过撰绘《春江花月夜》的圆屏,来到寝厅,较之清婉屋子的闺阁女儿气韵,黑木白画的榻架栏窗更有清尊贵雅之气,榻案间藏匿着许淮闻留袖的紫蔲香。 他将她放到摇椅上,她身捂绒毯,几滴水顺着葇荑白的足尖浸湿了地面。 许淮闻便忙去取了条干净的毛巾,衣摆垂地,蹲跪在了摇椅跟前。 “足上穴位多,寒气从中而入,易通浸全身,留下遗症。我先擦个大概,待会沐浴时,清婉要好好暖暖脚。” 毛巾落在脚上,一拭一捻一滑一落,痒痒的轻轻的,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了?” “痒。” 许淮闻也一笑,“那我轻点。” 她抖抖脚,“轻了更痒,你用点力。” “好,好。” 他聚力于手,将内力沿着毛巾传往她的脚心,雪清婉感觉一股暖融融的气流包裹住了脚,从脚心向上窜,流窜到五脏六腑后晕化开来,到经络末端,本被水淋后满身寒意,一下子散了大半。 “还痒么?” 感受着那股暖融融的气流在体内四处游走贯通,精气神都好了起来,“不痒了,很舒服。” “我用内力输入进去,先让你的静脉打通来。等会浸浴热水中,会更好吸收。” 低目望向那人,正专注地用毛巾在她足底的一些穴位上擦擦按按。几滴水顺着湿漉漉的额角发梢落在脸上身上,她又些心疼,“你也给自己擦擦。” 他抬眉淡笑,“我有内功驱寒生热护体,无碍。你身子弱,可莫要因今晚一事着凉了,否则,怎么惩处东璃澈都不为过。” 她也笑了笑,心里一暖。许淮闻这般向着她,东璃澈若知道,会不会气愤地跟他绝交? 不过东璃澈也是活该。哪有人建房不钻研地理地势不看地基建在哪的?这就像行庖厨之艺不放盐,行墨画之迹不调色,行商贸之术却没有钱一样,落到最后只会自讨苦吃自食其果。 希望东璃澈祈祷明日她起来后天气晴点心情好点,不然她就给他床底下钻个洞再拿木板盖好让他半夜好好享受一下。 脑子拐着弯儿地去向坏主意,想着想着想的心里舒畅起来。 这时候,许淮闻将她的裤腿往上拢了几寸,露出半截细白如雕的小腿。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那凉滑的皮肤,许淮闻怔了一下,她也怔了一下。 交织并行的触感自一寸肌肤蔓延到全身,有些像摸了食蚊草般的感觉,只不过那麻麻的酥酥的毒性增生了几倍,毒得两人心里都隐隐发热。 许淮闻凝了凝神,继续用毛巾拭水输力。 毛巾落在腿上痒痒的,那份汩汩的内力热流也抑制不了这种痒痒的感觉了。明明是粗糙的料面,却像柔软的布绸子捎过一样,捎得她心头荡出了一圈圈涟漪。 那激涟而出的人儿正低着头垂着目,身后榻畔青黄的琉璃盏的光晕,在他长睫下影出了两圈半圆的弧度,搭在那张不时滴落一丝水迹的脸上,原本出尘高雅的眉目,在这时添了清媚诱人,像一朵池水藻荇间独然开放的红莲花,每一瓣都绽着灼灼夺目的芳华,每一蕊都带着缠绵又清透的幽香。 再加上足腿间软柔微热的触感,经历危难后的安详静和,雪清婉只觉脑中思绪翩浮,眼前心猿意马。 “在看什么?” 似是情愫在空气里衔接出了共鸣,许淮闻察觉到了那一汪泛热的目光,缓缓停下手来。头刚仰了半寸,忽觉一只有些湿凉的指挑起了下巴,将余下那半寸也挑了上来。那一汪目光倏然而近,如一阵见月而汐的潮水般,翻卷袭来。 他只感觉自己的唇被另一方温软缱绻所贴合,嚼清茸的芬香渐渐在唇齿间晕荡开来。 许淮闻望着雪清婉柔情又有些扑朔迷离的眸子,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怔忡,又一闪而过的惊喜,心中被炽郁蓬发的热意所覆盖所侵蚀,失手放开了毛巾,伸手扣上她湿泽的发,更霸道地吻了回去。 良久,他放开了她,或者说她放开了他。 许淮闻呷着一抹袅袅魅人的浅笑,淡橘的唇上增了些许浓红意,墨染如深潭的眸子深处有些暧昧的迷离,“同躺一榻这么久,也没见清婉主动一次,今日倒稀奇了。” 她打了他的肩膀一下,脸上是晚霞似的两片红,“这,夜半三更,周身无人,外有滂沱大雨,淅淅沥沥,惹乱心神……清婉,是洽景宜情而行。” “洽景宜情?”许淮闻拾起地上的毛巾,“那我希望清婉多恰恰大好春光,宜宜你我之情,我——” 他起身贴上她耳边,呵气如兰,“我很喜欢。” 那脸上的霞红顿时跟会殷染的墨画似的,蔓延到了耳边。 许淮闻走了两步,回眸看了眼她,一笑。在淡淡青黄的灯光里,偏生那笑璨若惊鸿似的,有些华艳,有些引诱,有些轻佻,又有些浓情,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她垂下头,心跳嗡鸣,大过窗外纷雨。 听着不远处在盆子里浣毛巾的声音,雪清婉坐在摇椅上一摇一晃,抚了抚热乎乎的脸,轻轻咬了一下沾着那人温度下巴的指尖,回味了下方才那吻的感觉——难怪许淮闻爱挑她下巴,这种自上而下带着几分调戏几分风流几分纨绔的动作,确实能予人很强的征服感和占有感啊。 情不自禁一笑。 她也喜欢。 决明跟莫秋向值夜的婢子要来了沐浴的物件儿,皂角水道、浣润露、凝香瓣、银篦头、沐熏香,一样一样分两半,分别摆在寝厅跟正厅的两支架子上。两只精绘细翎的檀盆,粉紫绘饰多的在寝厅给清婉用,黑蓝漆彩多的在正厅给许淮闻用,中当便隔着《春江》的那扇圆屏。 在檀盆里沏上热气腾腾新烧开的水,撒上香瓣,添上药房拿的驱寒的香草,再各旁燃一支熏香放在新衣下熏染,算是完备了。 雪清婉来到檀盆前,香瓣味浓而不腻,以祛污遮泥水腥,润香体味;而熏衣之香则是淡淡清幽之位,不至于浓上加浓刺乏嗅觉。 “莫秋,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莫秋望了眼她,低头道,“是,主人。” 行拱手礼后便退了出去。 檀盆内,水面被重重叠叠的香瓣遮了大半,唯澈净的一隅隐隐映出雪清婉的脸,发鬓上面仍沾有叶片。 因自小沐浴皆有阿玲从旁侍候的,不喜欢旁人在侧盯梢似的奉候,有种被看光身子的不适感。即使在竹林小屋里莫秋替她脱衣沐浴过,但那是在她昏迷时,跟清醒不在一个概念上。 如今夜深雨大,阿玲定安歇着不宜惊扰,索性自己行事,也自在也舒畅。 只是……好像遣走了莫秋,也依然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了眼绘着春水江岸的隔屏,隐隐宫灯的映照下,正厅内人影晃动,她听到了决明开窗而走的声音。 雪清婉抿抿嘴,又就剩她跟许淮闻了? “清婉,你遣了莫秋,一个人可能顾得来?”屏外传来声音。 她嘴角动了动,“可以,放心。” 心里小声念叨,一个人顾不来,难道要你来伺候我? “那便好,浴水里有驱寒的香草,沐浴一刻钟左右就见效了。快进去吧,免得水凉。” 那边又传来了声音,水雾渺渺,声音虽近,但也有些虚幻。 “嗯。”她应道。 又看了看那隔屏,外面许淮闻似是在更衣了。 听着那丝带从腰间被抽出的斯斯声,软绸衣裳落到架子上的扑朔声,脑子里有了些跃动的画面感—— 许淮闻解衣裳了……许淮闻脱干净了……许淮闻皮肤白白皙皙的……棱角分明的肌肉…… 哗哗—— 许淮闻入水了。 心尖紧了紧,脸上有些热,可能是被水雾熏的,也可能是被粉里透红的思绪搅和的,总之,热得有点发烫。 哎呀想啥呢!她可不是猥琐痴汉! 赶紧摇了摇头,手捧浴盆中清水敷了下脸,激开重叠的香瓣,水里那张本跟花瓣似的彤红的脸,渐渐淡白了下去。 她轻轻舒了口气,又瞧了眼那屏风——她发誓她只是想确保屏风的遮挡性,不是想偷窥许淮闻洗澡。 只见那屏风,虽是精致剔透的薄丝软线绣织而成,但却丝毫不通光,很好的隔开了寝厅跟正厅。除了那檀盆中影影晃动的黑影子外……完全看不清隔屏外的景象。 雪清婉郑重地点点头,遮挡性检测指标良好。 “清婉,你还没入浴么?” 悠悠荡荡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关心。 她怔了怔,忙朝那边清喊,“我这就进去!” 耽误半晌还没入水,万一许淮闻以为她是个盯着屏风影子满脑子遐想的变态怎么办? 晃晃脑袋,变态?呸! 那人宽衣解带到入浴,迅速麻利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等舒朗豪气镇定自若正人君子的许淮闻,她不能输!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解开了衣带,朝旁边一撂,踩着凳子,就跨进了水中。 水浪被激起几层,她顺着水波靠在檀盆壁上,温热芳香的水殷浸到每一寸肌肤上,她现在心里毫无杂念,只有三个词—— 舒服!畅快!暖和! 屏风那边,正人君子的许淮闻正慵懒地倚靠在盆壁边,发梢湿漉,手背抵着额头,眼神微眯地望着屏风对面,看那隐约朦胧的娉婷俏姿落入水中。 嗯…… 好热。 脸也热,心也热,经脉热,全身都热。 他敛过目光,身子朝水下挪了挪,香瓣没过了唇,只留鼻尖在外呼吸。墨丝如缕,与香瓣交攒浮动在水面,温热怀香的气息弥湿了眼睑、睫毛,他缓缓阖上双目。 良久,他从水面下露出了那瓣如拂晓润珠般的浅橘薄唇,长长喘出一口气,张开迷了雾气的眸子,执起木架上的银篦子,蘸了蘸小盆里煮好的皂角水,从墨丝间梳理而过,褪下一重淡灰的泥渍。 梳理差不多干净后,他望了眼指间银篦,眼神一渺,手松,只听“扑通——”一声,银篦落到了水里,渐渐沉底,被层层花瓣掩盖无踪。 “清婉,决明忘记给我备篦子了。你那边可有,借我一用?” 第二百一十章 扔飞镖(一更) 雪清婉蘸着皂角水浣罢一遍发,从架上取下一支青色琉璃瓶,掀开盖口往掌心倒出一些凝碧清香的水体,从发根涂抹到发梢,指尖轻轻磋磨而过,显出几朵青白的泡沫,再拿篦子沾了香瓣水,一寸寸拭去。 “这西域的橙花露浣发,比起皂角果真要清爽些。改日再去那胡人小叔那儿瞧瞧购置些。” 嗅着淡淡橙花香,脸上扬起淡淡舒悦的笑。 忽然听得屏风后面的声音—— “……你那边可有,借我一用?” 她怔了怔,决明这么粗心? 梳发的手停了下来,雪清婉看了看手中的银篦子,“怎么给你?” 那边言,“我过去取,或者,你过来送。” 语气清淡,又有点酥酥的勾人。 …… 雪清婉皱了皱眉,这两种法子好像都挺露骨的挺暧昧的挺有损清白的挺不合适的。 那边又柔言,“清婉莫介怀,穿上浴衣就好。” 她扫了眼架子,上面有条轻薄的浴衣,洁白的,半透不透,专供沐浴期间有事暂时出浴来穿。 而她若穿了这浴衣过去,倒也可以,关键地方都有遮住。 只是,就算方才许淮闻解带宽衣做的果断堪称正人君子,但现在水雾迷人眼,熏香惹人意,她去送了这篦子后,是安然无恙的回来,还是被某人拽到他的浴盆里? 人心叵测,不得而知。 何况——沐浴时送物?好像很多男男女女奇艳书簿里都有这种套路。 那人柔柔勾人的语味,确实像极了套路。 雪清婉摸了摸下巴,定定神然后问,“淮闻,你会不会扔飞镖?” 闻言,许淮闻挑挑眉,执着一枚香瓣拭过颈侧的皮肤。 “不仅会扔,还会接。” 话音刚落,便听那边悦若黄莺似的声音爽脆传来—— “那——看招!” 他只觉一道小黑影自屏后的盆雾间嗖地飞起,鲤鱼打挺似的越过那屏风,夹带几缕水花,朝他头顶砸来。 眼神兀地一凌,伸指夹住那黑影。 沾着橙花露和青泡沫的银篦,正稳稳停他食指与中指之间。 “接到没?”那边问。 几片幽暗的阴云从他眼底翻卷而过——清婉啊清婉,枉他煞费的一番苦心。 “接到了,多谢。” “不客气!”那边传来盈盈朗朗的清笑。 许淮闻的眼底便更幽冷了一重。 闻到那银篦上的橙花香,以及雪清婉的体香,白玉似的手指,逐渐将银篦捏紧了几分。 雪清婉这会儿自我感觉很良好,水平稳、扔得准、有技术、反应快,避了尴尬成了事儿,两全其美。 那边忽唤—— “清婉。”声音有些冰凉的柔意。 她眨眨眼,“嗯?” 计未得逞莫非要继续发难了?雪清婉将幽香暗浮的艳红花瓣朝自己胸前拢了拢,目光扫过屏风后面。 须臾,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让我得到你。” …… 雪清婉身子向水下沉了沉,眼睛也沉了沉。果然如她所料,让她送银篦是假,借沐浴之机欲对她行龌龊之事是真。 她捧起水拭了下眼睛,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带了些遗憾地悠悠出语,“既然你这样想,那么清婉觉得,晚上再与你同寝实在不安全,要不清婉去旁门别苑借宿……” 话还未罢,便被打断,“清婉,方才一席戏言,莫挂怀当真。” 那语气,瞬间从冰冷强硬的占有转化为柔和与真诚,真诚地像花瓣上的水珠子一样,晶莹透亮,探得到底。 雪清婉轻扬起笑意,蘸了蘸润肤的浣露,“那就好,以后说话注意些,不然吓跑了清婉,得不偿失?” 不然,你夜半别想再抱到我! 隔屏之外,许淮闻脸上蒙了一层淡淡阴雾,将银篦在水里轻涮而出,涮去浮沫与橙花香。 沾水反光的银篦边,映出他的半边脸,“清婉说得,极是。” 分明温柔至极,又分明咬牙切齿。 那眸里,清冽,阴凝。 居然威胁他? 料定了他不会因急切之心而弃她之信任,吃准了他不舍得因一时之快而失每夜芳柔? 好,好,他克制,他当然能克制。他等她到凤冠霞帔那日,丝绸绮罗烨烨红烛前,他看到时候是谁威胁谁,谁向谁求饶。 像一朵清艳濯水的莲,绽放在他唇边,银篦边上映出的笑,张扬而肆冽。 窗外夜雨依然滂沱,天际仍不见晨星色。幽深的夜晚,汩汩热泉洗祛了铅华洗尽了乏劳洗消了寒意。雪清婉拭干身子,瞧了眼那已燃大半的熏香,穿上里裳——沾了香的幽淡气,既安神又好闻。 唤来莫秋去将沐浴的物什处理了。待寝厅内干净后,便直直朝许淮闻那张床上扑过去。 “啊……满足了……” 这张床好大好软,比她那张在地洞里香消玉殒的架子小榻要舒适多了!床褥是国内新艺的软材,躺上去既护腰椎又舒适隔潮,东璃澈怎么单给许淮闻配备了没给她备?搞什么差别对待! 一瞬间的忿然后,意识就涣散在了全身的舒悦感间。趴在软软弹弹的床上,再把清凉绵软的蚕丝被子拉到身上,闻着枕榻间清新的香气,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困意逐渐袭来…… 许淮闻更罢衣走进寝厅的时候,只看见雪清婉跟八爪鱼似的趴在他的床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被子,微红的脸上散发着幸福的光晕,呼哧呼哧睡得老香。 他嘴角一抽,去熄了灯盏,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占了他床三分之二的八爪鱼,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是无奈,但还是伸手抚向那仍有些湿的发丝,温柔,婉怜,且心疼。 “今夜周折良久,好好歇息吧。” 忽然那八爪鱼翻了个身,朝他伸过来了只手,拽了拽他的衣裳,“怎么不早说……你的床这么舒服……” 说得迷迷糊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总之有些懊悔先前俩人挤在睡在她那张小床上,还遭了水灾。 许淮闻怔了怔,轻轻一笑,幽柔的声音扫过黑暗,“怕你担心。你睡在我的房里,岂不是更无处可逃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通天晓地(二更) “哼……哼,采花大盗……”雪清婉吧唧着嘴,好像骂骂咧咧的,却牵起了他的指头。 采花大盗?哪学的词?许淮闻呵哧一笑,任她牵着自己。躺在那余下的三分之一床上,乏累困倦的催使得下,他也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承朔苑。 一夜雨尽,碧空如洗,青翠欲滴的绿叶在院内映着朗朗清风摇曳,屋檐上仍有余露滴落,落在廊檐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潭,侍婢们拿着抹布擦拭,擦干净再拿盆子来接,生怕主子滑了绊了落罪下来。 又有婢子端了鲜虾粥羹、烧麦煎饺而来,送入膳厅。早晨的膳厅较之傍晚不同,未添灯火,轩窗明开,清风掠掠,清新淡雅。 偏生这清新淡雅间,一声声连成串的喷嚏声,响来响去一直不停,偏生还不敢有人有意见,因为打喷嚏的可是最尊贵的主儿。 瞧着喷嚏连篇鼻间通红的王爷,花淳安眉目焦忧地递去干净的帕子,又忙向侍女吩咐了下去,“昨夜雨急风骤,王爷定是生寒了,你们快去烧碗姜枣茶来。” 东璃澈接过那帕子,看着满目担忧的淳安,鼻音有些重道,“本王无碍,待……待会调几味药用用,淳安你快用膳罢……” 话未说完只感觉鼻尖一痒,他皱皱眉,赶紧用帕子扣住鼻子。 又一个“阿嚏”,打的好响,震得茶盏上的盖子落到了桌上。花淳安愣了一下,有点想笑但是憋下去了,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皆用绢帕遮住脸悄悄地笑。 这个大喷嚏打完,东璃澈感觉鼻子通透了些,不再继续打。侍女们见状心生欢喜,赶紧把膳食摆到了案上,花淳安也舒了口气,接过侍女送来的姜枣茶递到王爷手里。但那俏眉仍有些不展,轻轻拉着他的衣角。 他舀起一勺吹吹气儿咽下去,腹生热感,鼻子一下子通了气。 轻轻一笑,摸摸淳安的头,“舒服多了,淳安不必担心。” 花淳安听他声音清脆了些,悬着的心也往下落了落,叹了声气儿,“哎呀,昨夜我在房里,隐约就好像听到王爷打了几个喷嚏,但以为是梦便没太在意。不然就应该早些发现早些防范的……” 昨日她休憩得早,歇在了承朔苑的客房内——如今已经是她专属的房间了。夜半时候睡得不熟,听到有声响,但在潇潇簌簌的雨声下并不真切,于是未曾挂心,现下想来既心疼王爷又有些懊悔。 闻言,东璃澈的眉梢皱了皱,“说来奇怪,本王体质一向还好,不至于因场春雨着凉的。且这承朔苑修葺于阶台上,地势高寒气薄,本王又未开窗,实属不寻常。” “是啊,按理说淳安体质没王爷好,要着凉也应是淳安先的。”花淳安噘噘嘴,望着王爷红彤彤的鼻尖,恨不得能替他受这罪。 东璃澈将姜枣茶一饮而尽后,手执瓷碗,眉头微锁,“本王昨夜,好像还做了场奇怪的梦。” 她好奇探问,“什么梦?” 东璃澈放下瓷碗,手摸着下巴思索道,“似乎是本王的床下面裂开了个洞,结果连床带人的掉到了洞里,洞底全是水,直接把本王冻醒了。一醒来就开始打喷嚏。” 后面几个侍女听了王爷的话,又掩面来悄悄笑——床下有洞?王爷怎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荒唐梦? 花淳安闻笑蹙眉,朝后面挥了下袖子,“别笑啦。” 侍女们纷纷住嘴,上前去给主子盛羹夹饭。 她扫了眼碗中冒气香浓的汤羹,然后牵过东璃澈的手,安抚他,“许是因王爷受了寒,身体察觉到了,才做这梦提醒。王爷莫多想,用了膳后好好服药休养休养。” 湖蓝的眸间有几许疑虑划过。提醒?他倒觉得是因为这场梦,他落水才受了寒。不过望着这般关切自己的淳安,便没把这想法说出来,以免她再担忧。于是便顶着微红的鼻尖,轻轻一笑,“好,用膳吧。” 筷子刚递到东璃澈手里,筷尖刚落到烧麦金亮酥脆的表皮上,一阵风忽然急涌直入,掀起了他半束半散的墨发。 “主人,华宸苑那边出事了。” 他皱皱眉,转身看向身后的风珀,话还未出,花淳安便执着汤匙扭过头,率先问,“出什么事了?清婉怎么了?” 风珀拱手低眉,神色凝重,“回主人,公主殿下,昨夜雨露湿重,华宸苑位于地下两道暗河的交汇点,导致清婉小姐的床榻下地基松动,坍塌下去一个大洞,清婉小姐跟淮闻公子一起落入洞中。” “叮当——” 东璃澈的筷子落到了盘子上,轱辘了两圈,被烧麦挡住了。这戏路怎么有点耳熟这场面怎么有点眼熟这感觉怎么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呢? 花淳安的汤匙刚送入嘴里,气味浓郁的虾汤还没咽到嗓子里,就一脸愕然地看了看风珀,又一脸震惊的看了看东璃澈,想说话,但虾汤哽在喉咙跟前,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一脸惊讶,两脸惊讶,满屋子侍女的脸上都是惊讶地望着东璃澈。王爷的梦不是空穴来风不切实际的荒唐梦,居然是有象征意的预兆梦? 东璃澈干咳一声,脸色一青一白的。原来他梦中落水是跟华宸苑那边同步进行的?所以他就着风寒了?这么玄乎魔幻诡异不可描述? “那洞底是不是一潭子水?”他问。 满屋子的惊讶好奇脸将风珀环环围住,把他瞧得只觉浑身不适,又皱皱眉心道主人怎么知道? 他低头回禀,“是,属下已派人前去修整补地,洞底正是一潭水,水里还有清婉小姐的床榻残体。” “嘶——” 侍女们不约而同都吸了一口寒气,心道她们的主子不愧是寒阙王,竟有这等通天晓地的本事,太神奇了! 花淳安好不容易将卡在嗓子眼的虾仁咽了进去,眨了眨明澈的棕眸,赶紧问,“那清婉他们有没有事?” 风珀道,“幸清婉小姐跟淮闻公子被莫秋跟决明及时相救,沐浴更衣,已无大碍,现暂住在淮闻公子屋内。” 她点点头,舒了口气,“那就好——” 然后俏眉皱了皱,又觉着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哪里呢哪里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自荐枕席(一更) 东璃澈脸色幽暗,心想,那二人落水未感风寒,本王做梦倒染了风寒,真邪乎——他是不是被街头占卜算卦的江湖道士下了什么移花栽木的咒蛊? 他瞧风珀脸色犹豫,似仍有余言未吐,心道既然那两人安然无恙,莫非华宸苑那边还有什么事儿? “还有何事?” 风珀三缄其口,但耐不过主子犀利似剑的眼神,定了定心,垂目上报,“回主人,还有一事。适才决明告诉属下,昨夜清婉小姐因此事受了惊吓,后又大发雷霆,痛骂主人修缮筑房时不利,还说……” “还说什么?” 风珀顿了顿,感受到头顶眼神依然锋锐如针,他心里颤了颤,只好继续道,“还说主人……脑子不好,今日要来找您算账。让属下转告您,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禁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王爷脑子不好……哈哈哈哈哈。 东璃澈嘴角一抽,抚了抚又红又痛的鼻尖,昨夜那几个打得响亮的喷嚏瞬时如犹在耳。 好吧不是江湖道士给他下的咒,是雪清婉那个混账女人下的咒!那个混账女人铁定是骂了他半晚上! 可是凭什么骂他?修府造屋陈设摆放等等的事儿,都是手下以他的名义委托江南最好的建筑师来做的,关他个王爷什么事?他能想到雪清婉的床正好修在了暗河相交水汽汇聚之地?他能料到春雨滂沱湿气灌注那那那人的床和那地那么不结实,就塌了个洞?? 然后就由于某种奇特的连带效应或者说是因果报应,他就做了与她真实经历相同的梦,落水受寒,饱受喷嚏折磨?居然还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他都快成喷嚏精了还做个屁准备! 感觉一股子浊气跟泥浆似的搅和在胸腔里,他长长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带着微微加重的鼻音,看得风珀颤颤巍巍,生怕主子要窒息地晕过去。 良久,东璃澈沉沉叹了声气,挥了挥手。 “此事确实是本王建府时倏忽了,去,去把南海进贡的那三匹鳞光绸缎给华宸苑送去给她制衣裳,以示歉意,顺便告诉她本王已患风寒,算是上天的处罚,让她莫再怀怒于心。” 风珀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平日最睚眦必报见不得任何人说自己半点坏话的主子,今日竟不动怒,如此心平气和的,还要去赠物安抚雪清婉?何况这事儿按理说是建筑师的事儿,怪不到主子头上的。 只是惊讶归惊讶,若真能这么解决避免二人正面撕破脸对峙,也甚好。退一步海阔天空,海阔天空嘛。 他立刻应下,“属下遵命。” 旋即闪身而退。 座上,东璃澈暗咽下一口气,回过身望向盘里油滋滋的烧麦——呵,心平气和?要不是看在进来昭阳跟玉锦势大他有意合作的份上,以及要不是看在他受了风寒这么容易让人联想因果关系的份上,他早就去跟雪清婉面对面理论了! 他堂堂当朝寒阙王,岂容被人指着头骂傻? “王爷,淳安想到了!” 正暗自郁愤间,一直在垂目思索的花淳安忽然抬起头开口。 铃铛似的清澈声音一响,东璃澈的阴郁心思立刻被激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望向淳安,那两只棕眸内凝动着淡淡辉光,辉光照亮了他久暗的脸,露出了几分藏不住的柔意,轻轻开口,“想到什么了?” 花淳安扬着精致的小脸,眼中有兴奋的彩芒在逸动。 “清婉跟许淮闻一同掉进洞里,说明他们晚上在一起住呢!” 声音亮朗清脆,像是在宣告一条锣鼓欢天的好消息。除了东璃澈外,所有侍女们也都听到了,或者说早就想到了,刚一直在那儿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这一听公主喊出来,更是满脸八卦你言我语热火朝天。 东璃澈的眉梢微微动了动,这些姑娘们的关注点怎么总是不一样呢…… 不过经淳安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东璃澈挑挑眉,他那个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十九年的挚友,为了雪清婉开启了人生新篇章?还真是用情至深,竟也未告诉他?过分。 思绪一闪而过,他轻轻笑了笑,摸了摸淳安的脸,“清婉跟淮闻二人感情深厚,也确实到那一步了。但毕竟还未婚娶,他们应也不愿让人得知,所以,你们任何人——不许传言造谣,违者重罚。” 说着,那双冰魄似的蓝眸扫过后面叽叽喳喳的麻雀儿,雀儿顿时老实安静地不敢再吭声。 但低着头的雀儿们心里都暗想,这华宸苑半夜裂了个洞的事儿,过不了多久就该全府皆知了。就算她们不传,但两人一起坠洞,就算再愚拙迟钝的人应也能想得明白吧。 “淳安也是,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宣扬。”他回目看向花淳安道。 “淳安不会乱说的,只是,王爷……” 花淳安两手牵起东璃澈的袖子,眼睛一眨一眨,跟能眨出最干净澄澈的水来似的。 他觉着自己的心化了半寸,“嗯?” 他的袖口被牵出了褶褶。花淳安的脸有一点点的红,像是刚刚淡扫过的两片胭脂。红盈的上唇咬着下唇,眼神微微低落,欲说还休,恰如将绽未绽的花朵,惹人怜爱万分。 终于,杏花抬眸,眼神与他相对。 “淳安也要跟王爷一起住!” 东璃澈愣了愣。 后面的雀儿们也愣了愣。 雨后初晓的清光凉风下,那双棕色的眸子娇羞且认真,炽热且真挚,撼动了一群侍女们那爱意懵懂春心初绽的小心脏。 这就是爱情啊。为了爱,不顾身份地位,不顾他人非议,自荐枕席,勇气可嘉,公主王爷千千岁! 茗竹苑。 宫浅岚凭栏而望,瞧见不远处几个砍竹子的柴夫,还有一些背着木板石块器具的工人,行色匆匆,沿着小径朝东边儿赶去。 皱了皱眉,东璃澈又要修建什么东西?昨日称病避宴,本就图个清静。 但夜里雨声燥燥,聒得他根本睡不着觉;今日大早上又伐竹动工,惹了他独身一人的这方幽寂清净。 烦。 第二百一十三章 如刀(二更) 揉着太阳穴,回身落座案前,望着案上那碗昨日许淮闻差人送来的佛檀汤,黄蕊浮沫,闻上去倒是甘凉清香。 犹豫了一下,执起碗,一饮而尽。 清甘无涩,确实解乏舒困,太阳穴的痛意隐隐消减,眼前清明了许多。 “许淮闻倒是有心了。” 好得许淮闻还记挂他的病,给他送来碗汤喝;她那没良心的妹妹……唉,流连承朔苑不归,简直把那儿才当成她家了。 手指拭了拭唇上余渍,从案上的信件中取出来一封,拆开读看。 “宫司南把羽落皇兄在北边儿安的营扎的寨全拔除了,嗬嗬,有趣儿,本宫还想让他养一阵子兵再动手呢,省事儿了。” 手肘撑着侧脸,慵懒地浅浅笑着,将这信往旁边撂去,再取一封,读着,挑了挑眉,“狄拓那老头子想买兵器,若成功攻下洛梵北部三城,可分本宫三分之一领土?” 冷笑一声,直接将这信撕碎撂到一旁,“这老头子傻,当本宫也傻。” 区区蛮夷之族想以片寸之域来挑拨永昼跟洛梵百年的交情?何况永昼国距离洛梵北部十万八千里距离,他要那小领土干什么?用来养羊吗? 又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盖了个流光闪动的烫金封章。 眼里幽曲的深红闪邃而过,手指一停,又将那信放了回去。 轻轻舒出一口气,宫浅岚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展在案上。 ——读信费心耗神的,不如作画。 元夕那幅画他甚为满意,就这样丢了倒是可惜。趁淳安不在,重作一幅罢。 刚将水彩调盘备好,莫冬倏然而入。 “怎么了?”宫浅岚悠然地执起笔,侧蘸墨彩落于纸上,低目回想那一日的风光。 “主人,华宸苑昨夜出事。夜雨湿潮,雪清婉榻下地面发生坍塌,连人带床一起掉了下去。” 笔尖一停,宫浅岚抬起头,眉眼间一闪而过的焦忧,像是平阔的海面突然而起的一重波涛,转瞬又平了下去。 “她怎样?” 莫冬凝凝眉,语意冰冷肃然,“回主人,清婉小姐无碍。” “无碍就好。” 宫浅岚舒了口气,又一次落墨纸上。难怪早晨外面那么多聒噪劳工之人,原来是为了补修华宸苑。 莫冬继续道,“只是,主人,雪清婉是和许淮闻一起掉下去的。” 平静息祥的海面上,忽一阵疏狂的风翻涌袭来,霎时间,一重又一重的波涛被掀起,重重叠叠,遮天蔽日,遮出了他心里一片浓墨般的阴霾。 正如画上那一滴殷染四绽的浓墨,微潮的纹路向白纸四方舒张着,占据着,割裂着,毁灭着。 “嗬,挺好。大半年了,进展算是够慢的了。” 黑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红眸,眸里,隐隐摇动,隐隐颤抖,隐隐疼痛。 他以为,清婉自强,桀骜,明慧,果断,哪怕对许淮闻用情至深,也至少,还能等等。 等到红袍加身,等到洞房花烛。 等到离开这琼华苑,在见不到听不闻的日子里,在红墙碧瓦的宫院里,在政务缠身的劳心里,他的感情渐渐淡化,消失,湮灭。 那关于她的一切,也就不在意了。 可如今呢,潜生暗长的感情,正像密密麻麻的藤蔓,盘伏在心底的深阴处无人问津,唯他能感受那份到日益壮大的蚕食。忽然间,就一柄尖刀横贯而入,将这藤蔓刺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带毒的汁,汁水四处流窜,浇灼六腑,贯彻五脏。 他想,当初来箬南城时,就应该把花痴的花淳安朝东璃澈那儿一丢,然后独身回永昼国去。 合住什么合住,合住着找虐呢? 莫冬忧心地抬头望了宫浅岚一眼,又低下头去,在心里叹了声气。 自小陪主子一起长大的,主子的秘密心事儿,也只有他知道。虽然他武功盖世,但却不知道什么叫安慰。在主子难过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瞧着,虽像个袖手旁观的看客,但心里却跟主子一起难受着。 正如此刻,他甚至能闻出空气里有微咸的气味,能听到那薄衣下依稀碎裂的咚咚声,但什么也做不了。如莫秋所言,他不懂爱,不懂感情,在失落的主人面前,一身武功都作废,只剩满心无力感。 时间静止了很久后,宫浅岚的睫毛动了动,莫冬以为主人要宣泄要发怒或是要怎样,谁知主人来了一句—— “床塌了,他们住哪?” 莫冬愣了愣,老实回答,“住在许淮闻屋内。” …… 又一刀。疼啊疼。问个屁! 宫浅岚深吸进去一口气。 “罢了。” 同床共枕而已。 他黯然接受,坦然面对。 然后送上贺礼,赶紧走人! 不然再这么整日整日地待下去,听着华宸苑不时传来点儿“好消息”,不知哪日,雪清婉连孩子都怀了,到时候他非得被虐心虐神虐得整个人都要不正常! 把墨笔放到笔架上,将那张被墨迹殷花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扫了眼莫冬。 “你去承朔苑问问东璃澈,看他什么时候去永昼求娶淳安,越早越好,尽快启程。” 莫冬又愣了愣,怎么主子变得这么快,刚还哀愁苦痛的,现在就催起公主的婚事了? 他低目回禀,“主人,新泽那边最近发了洪水,土路泥泞,水路颠簸,如今正在修坝建堤。那是从这里前往永昼的必经之路,恐怕还要等个把月才能通行。” 闻言,宫浅岚凝了凝目光。 确实,时值春夏之交,新泽一带山路陡耸,水系贯汇,每到这个时间都是泥洪高发期,两国商贩贸易都会因此暂停两个月。 真让人头疼。 他还得苦苦煎熬个把月。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以后华宸苑有什么消息,都别来告诉本宫,烦。” “遵……遵命。” 莫冬心道,上个月主子才交代,华宸苑有什么消息便第一时间来禀告的。 他头上沾了半圈雾水,微微皱着眉退了下去。 屋内重归寂静,唯窗外伐竹阵阵,清脆亮朗。 宫浅岚盯着那瓷碗里残余的佛檀蕊看了良久,沉沉地叹了一声,叹得那花蕊都感受到了其中苦楚,蔫了半寸。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依还活着(两更合一) 琴室的竹色折卷门正开,两侧的轻纱被清凉的春风吹得柔卷舞动,雪清婉盘腿坐着,正好能望到修葺补地工匠们从她屋中进进出出,肩上扛着木竹、砌石、绳索、长梯等等物件儿,头上有晶莹的汗露。 “看着他们忙来忙去的,我都热了。” 她手里执着元夕时购置的苏绣团扇,轻轻扑扇两下。 许淮闻正在一旁给昼渺碎调音,见她这般悠然,便道,“清婉不去承朔苑算账了?” 她打了个呵欠,悠然自在地往身旁一歪,枕在了许淮闻腿上,指了指旁边木盘里叠放的三匹绸缎,“你看那南海鳞光缎子,缎面上的鳞纹,是我见过最自然最上乘的,一匹价值得近百两了。” 收回手又扇起了扇子来,“东璃澈这般真诚致歉,清婉也非心胸狭隘之人。况他已感风寒,说明上天已经替我惩治之,我若再去承朔苑闹事,岂不是没有度量、落人口舌?” 低头腿上这看了看一本正经讲道理的贪财女子,许淮闻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他未簪发,几缕墨丝顺着肩头划落,正好落在她鼻尖,便伸指勾了勾那柔软里又带着皂角香的发,“天气愈发热了,” 说着,闭上了眼。 许淮闻指尖一挑,一声清悠筝音散发而出,闭着眼睛的雪清婉伸手朝上一指,“准了。” “嗬”,他一笑,把眼前那伸得老直的手放回到她身侧,柔声道,“你睡吧,我给你弹曲《安平调》。” “好——商调。”她又抬了抬手。 他摸摸她的发梢,“好。” 清悠平韵的筝音缓缓柔柔,似一汪水,被低垂的水杉薄叶一下下沾惹,荡出一丝丝涟漪浅纹,渐渐将她牵入到一场清平盛世的梦中。 外面工匠们正忙活着,忽听天外之音似的幽弦籁乐扫荡而来,顿感心情平和,身体舒悦,朝那音源瞧去,轻纱之后,正两若天仙之人,皆袭白衣,一阖眸沉眠,一清雅抚筝,音韵缠缠缭绕,绵绵不绝。 五月,夏至。 南地正万顷碧荫胜曳,北地亦转燥热,伴随着燥热的温度,林家的生意也正做的热火朝天。 这个时候,林府门前汇聚了好几路负责外出觅物开采的船队商队。林枫站在府门口,满意地看着这群整装待发的精壮小伙儿们,心想之前那异域收藏家的单子接的真是正确,不仅解了这段时间贸易停滞没有收入的问题,还给他们介绍来好几个异域贵族—— 一个鉴宝家订购了八件东海灵珠金镶冠,异国公主订购了十二件雪绒蛛芯枕,王爵订购了二十件枯木逢春香。 这几样都是林家旗下实打实的招牌珍世稀宝,各个价值连城,异域商人就是阔气,一次订购一批的量,并且都爽快地交付了定金,既能彰显其真诚采买之意,也让他能放心投入资本去制造。 “父亲,怎么样?”林江辰向队伍交代半天话后,走到了林枫身旁,看着两路商队朝不同的方向接连出发,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林枫看了看手里采集的物资清单,点点头,“此次出行采料,保守估计足够制造三条订单半数的物量,适时先行把这半数交予给异域的贵主儿们,待付了半数钱款,再去制造另一半的物件。” 接过他手里的单子,林江辰睨眸扫过上面的条款,然后暗笑一声,抬眼看向父亲作了一揖,端言道,“父亲,孩儿以为,若是分两次收集原料,耗费的资金将更高,不如凝缩为这一次,直接收集齐全了,也省得后期再周折。” 林枫皱了皱眉,看向逐渐浩浩荡荡离去的队伍,“江辰说的虽有理,只是,今日派出去的这四路商队,要供给其一个月的衣食住行,这已经耗用了许多资金。” 抚抚胡须,接着道,“再加上之前的凝香袍,如今只制造出了两件成品,余款尚未付来。从收集原料道织造到烫染着色,大半都是用的府内的固有资金。若是这时候再延长商队的时常,为父怕款项未付,咱家就吃不消了啊……” 这时候,林江辰劝解道,“其实父亲毋需忧心,您想,若能尽快收集到全部原材料,就能早一点制造出商品,那么也就能早一点拿到钱。” “相比于这两三万两的成本,这些订单上的全部钱款合计有二十万两黄金以上,这可是相当于林家苦心经营二十年的收入了!父亲莫非不想早日得之?何况府内基业雄厚,对于这成本而言绰绰有余,还望父亲允之。” 二十万两黄金。 确实如他所言,是一笔极其丰厚的收入啊。 林枫的心动了动,望向他。 烈阳当空下,儿子玉冠锦袍正风华正茂,字字郑重坚定,且洋溢着年轻的自信,让他想起来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这么的刚劲勃发,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心想着把林家生意做大做强,最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于是,他欣然一笑,露出眼角几条岁月摩挲的鱼尾纹,拍拍儿子,“这笔生意一直由你全权负责,你经营考量的一直不错,为父信你。你可再去收编两路商队,加入到今日这些队伍中,并将所有商队的工时延长至两月半,” 见自己意见父亲采纳,林江辰欣喜点头,拱手行了个礼,“是,父亲。” 说罢,就去准备了。 林枫望着儿子飒然而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真像当年的我啊。” 正要回身入府,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街上,一群姑娘排着队在朝一家衣饰铺子里挤,像下饺子似的喧嚷热闹。 隐约听到人喊,“昭阳衣铺出新款式的夏裙了!清凉薄爽又好看,快买快买!” 林枫眉头一皱,脸上拢了一层阴霾。 昭阳家最近真是很猖狂啊很猖狂。 他真的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香簌城的大街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这么多挂着昭阳匾额的衣帽鞋铺?昭阳庆那迂腐守旧的老家伙是怎么开了窍通了气?卖完裙子卖珠宝卖完珠宝卖鞋靴卖完鞋靴卖香料卖完香料又卖瓷器木雕??把他们林家擅长的全卖一遍?? 卖就卖吧还卖的火热卖的彻底卖垮了一个又一个老板卖倒了一家又一家商铺子,直接举国火热成了百姓间最热门最受喜的商号。他看那平时最针对林家的冉光赵氏跟西陵楚氏最近都很安静都没闹什么风浪好吗??一个强弩之末的昭阳家族是想造疯啊逆天啊想趁着这机会落井下石取代他们林家?? 简直不把他林枫放在眼里! 夫人因此嫉恨愤怒地要死要活,整天在他跟前抱怨嗔愤——他这个前岳父跟昭阳泠那贱人一样,都是狡猾的狐狸! 只是,震惊归震惊,愤怒归愤怒,他这时候还真是没办法。林家的商号仍然被朝廷压制着,他根本不可能去阻止或打压昭阳氏,而且手里正有好几个大单子要做,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昭阳氏一天天滋长壮大,在心里憋出一座大火山。 “呸!”他朝着热络人群的那方向啐了口唾沫,不屑地转身踏入朱红大门。 昭阳陇是寒阙王的人,可以,他不动。但是昭阳庆那老家伙,寒阙王可没说不让他动。 等这几个单子做完,等他有钱了,等林家气血恢复了,看他怎么收拾昭阳庆那老头子! 林枫暗咬着一口气,回到屋内,而柳春琅正在旁坐候着,见他回来,盈盈朗朗笑着上前去,“老爷,您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见着夫人,他心里的躁怒消了许多,依着柳春琅的搀扶在案前坐下身子,饮了几口凉果茶饮,“商队都已顺利出发。江辰去组编新商队,延工延时预备着一次将材料集全。” “那便好,状况在逐渐好转呢。”柳春琅柔声应和,手执团扇,替林枫扇着风。 案上银盆里有纳凉的碎冰,丝丝凉气顺着扇下香风,林枫顿时身心都舒悦了起来,拍了拍夫人的手,“江辰最近为林府操劳不少,办事也办得不错,这也多亏了你教导有方啊。” 柳春琅恰到好处地一笑,不过分造作,也不过分自矜,“妾身也就是劝导辰儿几句,起不到什么大用。主要还是辰儿看老爷辛劳,不想辜负老爷期望,暗自下了心思,勤学苦进,增了领悟跟见识。” 林枫点点头,“是啊,以前辰儿虽然有些顽劣粗学,但认真起来,也是肯下功夫肯吃苦的。而且该果断时果断,有勇有谋,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啊。” “辰儿若想达成老爷这样的境界,还需要好好修行修行呢。” “哈哈——”林枫爽朗一笑,糟糕的心情经柳春琅的巧嘴一说,顿时全都烟消云散。 这时候,柳春琅忽然停下了扇子,躬身直接跪到了地上,朝他深行一礼,“老爷,妾身有一事隐瞒老爷已久,因之整日惴惴不安茶饭难咽,还望老爷恕罪。” 林枫心生愕然,忙上去扶她,“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有话起来说。” 她摇了摇头,目露微怆悔愧之色,“老爷,您就让妾身跪着说吧。其实……其实,小依她还活着……” 一声惊雷炸响在林枫脑中,双手停滞在空中,眉头紧拧,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柳春琅伸手牵过林枫的衣摆,眼中糊上了两重泪雾,“老爷,妾身说的是真的,林禾依还活着,她没死!如今就好端端地活在箬南城!” 林枫步步后退,一面退一面摇头,瘫坐在座上,眼神里交织着惊愕和惶然。良久,他看向泪眼模糊的柳春琅,声音沉似灌铅,“怎么回事?林禾依的棺材不是已经入土了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老爷……去年小依抛绣球的时候突发隐疾,吐出一口血后就失了气息……妾身忙召了郎中来验,但郎中说小依已经无力回天,妾身悲痛万分……就只好叫了入殓师来收尸制棺……” “棺材放在灵堂中,因后查出小依跟萧王暗中勾结挪动家产的事,所以一直无人问津……之后下葬也是草草了事。但后来妾身听到有消息说小依还活着,就在箬南城,妾身自当是鬼神之说没有听信。” 她低着头,沾泪的眼神左右凝转——她自然不可能把真相告诉林枫,否则她毒害并屡次追杀雪清婉的事就要暴露了。 她继续编纂着哭诉道,“但之后,又有好几人相传小依还活着……妾身想,事出有因,可能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妾身便派姜才去暗查,没想到姜才真在街上看到了她!活得好好的,确证无疑!” 林枫听着她一句句讲述,眉毛的沟壑越皱越深,手指掐着茶盏,肩膀有些颤抖,“那她为什么还会活着?郎中不是说无力回天了么!” 见老爷生愤,柳春琅心里隐生满意。她低目佯装揣摩,“妾身,也不知道……或许是当初那郎中误诊了……后来小依在棺中醒来,可能见势不妙就逃走了……” “胡闹!”林枫广袖一甩,茶盏被甩出去,在地上四裂开来,溅出一地凉果茶,“这丫头居然敢私自出逃!还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他又转目望向柳春琅,目中虽满是怒火,但看着她时,还是没忍心下狠语狠劲,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微微缓和了一丝,“你既然知道她活着,为何不赶紧把她召回来?” 柳春琅忙朝地上磕了个头,眼泪又快要涌出来,“妾身……妾身有不得已的苦衷……老爷一向喜欢欣赏小依……妾身怕她回来,老爷会冷落了辰儿……” 看着哭哭啼啼的柳春琅,林枫觉得又愤怒又可笑,指着门外凌声道,“她勾结萧王,欲挪我家产,我怎么可能再待她像从前那样?将她召回,我只会严惩不贷!罚之日日禁闭阁中!” “可……可是……”柳春琅抖了抖肩膀,眼睛里尽是惶恐怯懦。 见状,林枫心生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禾芝自新婚夜亡故归天,距今已半年,但至今未查出凶手……妾身怀疑……怀疑……”柳春琅齿咬下唇,眼泪不住地往外扑簌。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百年好合(两更合一) 林枫心中一惊,陡然想起之前林江辰在园子里说——林禾依是杀他姊姊的凶手! 他紧紧盯着柳春琅,“你怀疑——是林禾依杀的小芝?” 她抿着嘴委屈地摇摇头,“妾身也就是这样揣测……但没有证据……” 林枫望着她,拧起了两叶翘山眉,心想小芝当时死的实在蹊跷,绝非寻常人所为,定是与她有深仇大恨之人才会在新婚夜杀了她。而小芝平时虽然有些骄横跋扈,但并未得罪过什么人,除了那个总被她冷嘲热讽的长姐……这样想,说凶手是林禾依,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沉思良久,他上前一步把柳春琅扶了起来,沉叹一声,凝声道,“夫人,我即刻下令传书把她召回,严加审问,若真是她杀的小芝,必秉公惩治,绝不姑息。” 柳春琅身子一软,轻轻贴到林枫怀里,仍有些哭腔,“老爷,若真是她杀了小芝,她身边定有高手相助。倘若直接召回问罪,想必她是不会听从的……” 看着怀里眼眶通红的夫人,又联想起她的失女之痛,林枫顿生心疼,拍着她的背安抚说,“那夫人说,应该怎么办?” 柳春琅转了转眸子,轻声道,“老爷,妾身以为,不如我们以喜迎长女归来之名,把小依给请回来,她定会答应。只要她能顺利回到林府,不论审问还是惩治,一切就方便多了……” 林枫微微思索,觉得此法可行,便点了点头,“那就依夫人所言,这事儿交给你办吧。” 她从他怀里脱出身来,深深地行了一礼,“妾身定不负所托,会还咱们女儿一个公道。” “好。夫人下去吧,让我静一静。”林枫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朝她挥了挥手。 “是,老爷。” 柳春琅告离转身,踏出门槛后,那沾着泪渍的脸上,扬起一抹毒烨烨的笑。 雪清婉啊雪清婉,之前我杀不了你动不得你,这次你回到林府后,我就借老爷之手,毁了你! 屋内,林枫望着地上破碎的茶盏,深深地叹了声气——当初那个他最宠爱的姑娘,怎么就变成叛家的贼女,杀害亲妹妹的嫌犯了…… 物是人非,人心难料啊。 数日后,华宸苑。 夏夜的月光清澈似水,皓婉如玉,轻悬在瀚海似的夜空中,一个个星子聚合成各种形状的星座,戍守在那轮皎月的南北四方,缀绘成一幅天然画卷。凉亭下、屋脊间、荷塘里、假山前,就这样镀上了一重薄纱般的清浅月色,是夜的诗意朦华。 蝉虫清鸣、飞蛾闪蹿,空气中流淌着一缕清甘幽柔的芳香。循着芳香觅踪寻源,是池塘里清艳涟涟、随水舒展的荷,是隔院越墙而生的素洁梨花,是两座厚重典朴的屋子中间处,那一树仙意浓浓。 “北地夏夜星空舒朗明丽,南地却显得几分温柔。” 树下,一方冰丝藤席上,雪清婉悠然趟着,手垫在头后,仰目望天。 “与伽蓝一贯深邃高远的夏夜也不大相同,许是这里月色柔和,或是水露熏染。” 许淮闻半倚半坐在树干旁,从浩漫天空间收回了目光,垂目,一手拢着清婉散落的黑发,眼里浸浴了温柔的华彩,“或是相依的人儿温柔合心。” 笑,在她脸上漾荡开来。柔柔缓缓地眨了眨眼,正巧捕捉到小圆窗内的一束反光——是她屋中的琉璃盏映回的月光。 屋里那个雨后坍塌的大洞,工匠们用了十来天就补齐加固完成了。东璃澈又命人照着她原来的床榻打造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不过就在那张婉约精巧的小床榻上躺了一小会,却是怎么翻身怎么不得劲,觉得四肢都舒展不开。而且床下面似乎空空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地底下。 然后呢,这张床就被她打入冷宫了。 还是许淮闻的床舒服,又宽敞又软绵,又有安全感。 她朝旁边依了依,靠到了许淮闻膝旁。 忽一片花从头顶的树上兜然旋落,在快要坠在她脸上时,许淮闻伸指撷取。 白丝蕊丹粉尖的花,小巧玲珑,绒羽的针瓣,像是蒙着雾气被晕染开的一缕缕粉墨,静静绽在他手心里, 雪清婉伸指摸了摸这软绒绒的花,轻轻笑道,“我原还想着东璃澈卖什么关子,这树是什么稀有珍贵的树,未曾想这是一棵合欢。” 抬眼而望,浩瀚澈净的茫茫夜空下,那一树丹粉浅白,暧昧幽柔,将夜月星辰半遮半掩,偶有一朵被风拔离了树梢,像只小伞似的,支着清粉的伞衣悠悠而落,落在席子上,落在她肩上。 合欢树在北方并不常见,她之前只从籍上读到过,形容其“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再看同词配绘的图,是针瓣丹尖聚成的一撮儿绒。 那时候她只觉得合欢与寻常所见之花不同,寻常花都是怎么鲜艳怎么夺目怎么生,这花瓣薄蓬小,倒显得矜持自赏。 如今近赏来,觉着确实有股子出尘意,独特又好看。 许淮闻将掌心的花别在她散落的鬓发边,瞧上去比银簪金钗的好看得多。他淡淡笑着问,“清婉知道这花名的寓意么?” 她摇摇头,好奇探问,“什么?” “合欢合欢,百年好合,日夜同欢。” 闻言,脸微微一红。 东璃澈给华宸苑里种这么一棵树,竟是这个用意? 刚住进来的时候,她跟许淮闻之间的感情好像还没这么明显吧!这是未卜先知?还是有所预谋? “原来是棵象征爱情的树。”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许淮闻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对,象征男女之情的树。” 男女之情。 他那一卷目光正轻柔似水地望着她。 雪清婉嘴角动了动,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了池塘。 许淮闻见状,一笑,也收了目光,看向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子。 一池荷叶正顺着风的方向点脑袋,长亭下,一盏青灯半亮半熄,照着了莲荷下窜动而过的赤鳞锦鲤。 仿佛时间在现实与回忆里重叠。她记得香簌城那康庄恢弘的府门内,攒梁绕檐的藤萝下,也是这么一池相似的荷花,许多锦鲤,她朝水里扔糠麦,母亲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鱼儿吃糠麦不好消化,要喂小虫饵才好。 说着,母亲将一把小虫饵塞到她手心里,牵着她的手,朝池里洒去。 如今,不知那方鱼塘里的锦鲤轮了几辈?不知那荷叶是否如旧翠碧?荷花如旧多姿? 她轻轻泛起抹笑意,笑中带欺嘲,带冰凉。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柳春琅寄信说,将她尚存于世的事已经告诉了林枫,林枫爱女心切,急于见她,请她尽早回府,必将满城皆迎之。 爱女心切?急于见她?她可不信。林枫应该是恨不得早日惩治了她这个背家弃义的女儿吧?不知道柳春琅怎么给林枫卖了个惨,再讨了个乖,出了个迎她诱回的主意?指不定还提起了她那死于新婚夜的妹妹? 从前她天真地信奉亲情,不代表现在她还会傻得跟狍子似的听那俩人虚情假意的鬼话。 谁在谁的圈套里,估计林枫跟柳春琅现在还没想到呢。 一阵暖风吹来,吹散了暗天的一朵浮云,吹动了满树的仙粉。 许淮闻望那紫微星望了许久,眼中清光明朗。 “清婉,你会一直这样陪着我么?” 没有回应。 低下头,原来腿边的人儿已经睡着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有点诡异——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坑人的主意。 他抚着她的发,笑了笑,笑里有点无奈,有点心疼。 整日想着怎么坑人的,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太累了。 都是因为身上背负的那些事儿吧。 他希望有一日,她在他身边,她什么都不用再想,所有的麻烦事儿都由他来操心他来处理,她只负责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只负责笑就好。 微微俯下身子,靠近到她耳边。 “清婉,等我,我会娶你。” 一字一句,温柔得不真实。 雪清婉的脸动了动,那笑终于不再阴狠暗嘲,变得盈盈莞尔起来,正如她发间的那朵合欢,在夜里绽放得灼娇且媚柔。 时近六月,两封敕字金封的信不约而同地送到了琼华苑。 一封源自洛梵国君东璃容皓,另一封则来自永昼国君。 信上内容亦是不约而同,皆指东璃澈与花淳安联姻之事,半年之期濒近,两方国君催促二人莫再耽搁时日,尽快启程前往永昼行求娶事宜。而东璃容皓一信的附件里,同时包含了华贵繁冗的聘礼名目,这些聘礼将在东璃澈出发之日从皇城中同步启运,随之一同到达永昼国,向永昼国君彰显联姻之诚。 “安贡楚叶茶三车,狄拓千里良驹二十匹,云脚珍珠卷须簪十只,苏庄五色鎏光丝线五箱……”花淳安盘腿坐在廊檐下,手里拿着个长度比她身高还多几分的清单,一条条看去,看得眼花缭乱。 “这么多东西,耗费多少车马劳力送到永昼,到时候父皇又不知道给我备多少嫁妆。唉,婚嫁可真是麻烦。”她把单子朝旁边一撂,目生哀愁地念叨。 雪清婉扑哧一笑,取过那单子,“这说明东璃澈的父皇跟母后喜欢你重视你。你可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万人青睐敬仰的皇室千金。聘礼嫁妆的若是削少了,岂非衬不上身份?” 花淳安耸耸肩,两胳膊往后一支,“我看二皇兄聘别国公主时也没这么多聘礼。” 低目看那长单子上一条条款项,物件儿贵重度高,数目也大,确实胜于寻常皇室联姻聘礼。雪清婉将单子一寸寸卷起来,看着她解释道,“永昼是千富之国,聘礼自然得数足质高才能不失面子,这也算是圣上彰显洛梵国实力的一种方式。” “原来如此——”她似解非解地点点头。 瞧她对这些君王交国之道不甚在意,雪清婉轻轻叹了口气,用细金线将卷好的清单捆扎起来。 淳安这姑娘心思单纯,曾经在永昼国的宫里便总受人欺负,但有她皇兄跟父皇在旁庇佑,倒也不惧。但日后她要嫁给东璃澈,王妃与公主的位子跟处境是大不相同的。王妃是站在争位之人身后的,总归会被更多的权谋伎俩所笼罩,虽有东璃澈护着宠着,但难免会被有心人钻空子。 淳安这样……她真有些担心。 把捆扎好的清单放到一旁,她抬眉看向花淳安,语重心长道,“淳安,君王撺掇、国之交谊、皇位权谋,这些,你以前一知半解,但以后还是多了解一下为好。” “嫁作王爷之妻,自要承受起一些责任,须得学会眼查八方耳听六路,严防奸阴之人对你与王爷造成什么不利。况若将来更为后位,那要研习知解的宫法礼数和治理方法将更为繁复,可无需讲求一一精通,但要大概知晓,得在明面上做的过去。” 花淳安望着眉目认真、悉心告解的清婉,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恍惚有些悬空。 之前她只觉着尽早嫁给王爷,便能尽早幸福尽早安心尽早避离永昼国宫里的阴影,其余的东西她都蔽除在外,不愿深想。但如今听清婉一言,忽然感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王爷之妻,王妃之名,不是那么容易担当的。 她将来要学的要做的还有很多,而且或许还得面对比永昼宫中更多更深沉复杂的勾心斗角。 无忧无虑的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呜呜呜。 阳光下,矮栅园圃里色彩斑斓的金盏花开得正盛,宛如点缀在绿叶中色彩斑斓的小星子,几只蜜蜂环绕翩飞,她瞧着看着,心想,若是能跟王爷变成两只小蜜蜂,就这样自由自在飞呀飞的多好。 良久,她转过身,牵起雪清婉的手。 “清婉,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妃么?万一,宫里的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暖阳照映着屋檐,在她娇美莹丽的脸上圈出半个阴影来,阴影之下,绒绒清眉拱起半寸,澄澈的双眸上波动着一重担忧。 雪清婉的心动了动,心想方才的话是不是给她添了很多负担?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将离(两更合一) 袖子被花淳安攥着,攥出了几道褶子。 雪清婉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你温婉懂事、娴淑善良,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淳安啊。要成为一个好王妃,固然得学习些新东西,但是淳安这么棒,又这般喜欢王爷,为了自己,也为了王爷,我相信淳安一定可以的。” 那棕眸,像被春风吹过的茵茵草地,掀起一道道温热的波浪。 是啊,为了王爷,为了守护她跟王爷的幸福,尽管一知半解,尽管素常逃避,但将来在金缕勾垫的华阁之下,她愿意尽力去了解去学习,去做好分内之事,去贴近王爷的生活。为了所爱之人,故而责无旁贷,故而甘之如饴。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雪清婉,“嗯!我一定不会辜负清婉的信任的!” 这时,后面传来了东璃澈的声音,“本王也相信,淳安一定会是最好的王妃。” “本宫的妹妹,自会是一等一的王妃。” 回头看去,东璃澈跟宫浅岚已从议事的屋内走了出来,两人双双浅笑宠溺地望着花淳安,花淳安忙迎了过去,雪清婉也轻轻一笑,站起身来。 “王爷,皇兄,你们商议好了?”花淳安仰头望望王爷,又望了望皇兄,脸上不胜欢喜。 东璃澈点点头,“初四是个宜聘亲的吉日,本王跟殿下决定在这一日出发前往永昼。” “初四?那只剩下五日了啊。”花淳安低目一算,抿抿嘴。 宫浅岚一笑,玉削似的指刮过她的鼻尖,“怎么,还嫌日子不够了?不是一直在本宫跟前吵着嚷着要赶快嫁呢?” “哎呀”,她娇嗔,扯了扯皇兄的袖子,脸上添了些薄红,低声道,“皇兄可莫要当着王爷面乱说。” 宫浅岚轻笑一声,跳过她望向后面站着的那人——蓝绢轻纱,背光而立,依然端秀婉约,依然不卑不亢,依然清丽如莲。 心若浮萍颤摇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后,仅一秒,唇角便扬起了释然的笑意。 雨水洪涝时节已过,新泽堤坝已建成,五日之后,车辘喧响,骏马喑喑,山长水远,自淳安大婚之后,便将再难相见。不再相见,就不用再暗承情之绵动,兀受痛之蹉跎,心头烙印的那一粒朱砂将埋没于岁月的淘洗中,永远尘封不见。 婉儿,拜拜! 雪清婉怔了怔,实在摸不透宫浅岚这个灿烂地比外面太阳还灿烂的笑,灿烂里还带着点解脱,解脱里还带着点儿要奔向新生的期待? 寻常人嫁妹妹不都是诸般不舍么?这人看上去怎么跟摆脱了个大灾难似的?淳安有这么恐怖么? 而且为啥还是对着她笑的?难道想寻求某种莫名其妙的共鸣?? 她嘴角抽了抽,回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然后赶紧挪开了眼神。 这时候,东璃澈望向了她,“清婉,你跟淮闻不是也快要走了?准备何时出发?” 雪清婉走上前来,将聘礼的清单卷轴递还给他,“既然你们初五出发,那我们便迟你们一日,初六走,适时还能送你们一段。” “好”,东璃澈点点头。 宫浅岚的长绒细羽似的睫毛动了动,雪清婉他们也要走?半分迟疑后,还是问了句,“婉儿,你跟淮闻兄要去哪儿呢?” “淮闻母族有事儿要处理,得回趟伽蓝国。我也要去林府处理些事。”她清平安和地淡笑着回应。 回林府。宫浅岚想起了那日在诡梦客栈里,雪清婉说的家族之恨弑母之仇。她做完了铺垫准备回去翻覆樯橹了? 这种时候许淮闻居然不跟她一起回去不陪她一起面对?还真是冷酷无情残忍如霜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不过,关他啥事。 他微微叹了一声,眼神低垂下来,“照这么说,到时咱们几个还真是东劳西燕各自纷飞了。” 语罢,又扬眸浅笑着道,“祝婉儿好运。” 雪清婉扫了眼那双光束幽微的红眸,淡笑间似有潮湿的阴郁,但这阴郁好似藏匿在泥沼浮沉不清,实在读不出里面蕴含的想法。 她敛目微微作揖,“多谢殿下。” 读不出就罢了。就如某张墨彩渲绘的纸,不知其意就不解了,永远封禁最好。 这时花淳安忽然亮着清嗓对宫浅岚道,“皇兄,还有五日就出发了,快快快陪淳安去街上逛逛买些特产给父皇,以后再想逛就没机会了!” 说罢,直接牵起宫浅岚的袖子,将他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边走还边回头对东璃澈笑盈盈喊道,“王爷,淳安晚上过来!” 晚上过来……这话说的,真真让人浮想联翩。 雪清婉望着渐渐消失在苑外长阶上的两道身影,无奈地笑了一笑。 夏风传堂而过,带着暖意与花香,掀地几朵金盏摇起了脑袋。 随花濒来的,是一道深紫的衣角。 “都准备好了?”贵气磁性的嗓音从旁侧传来。 她转头看向东璃澈,点点头,“万事俱备,只欠王爷一句话。” 东璃澈轻笑一声,瞧着苑内那颗翠青如云、碧叶擎天的落羽杉。 “本王还有何可言?半年间,昭阳商号突飞猛进扩张壮大,以鱼跃龙门之态,成为洛梵资金流动最多、遍及地域最广的商号,现在薛老给府内购置物件时,都要认准了昭阳的牌子去买。” 他回目看向雪清婉,湖蓝的眸中流动着欣赏,“短短半年就能做到这一步,将来昭阳氏的实力必将更不可估量。林枫已老,林江辰是个没脑子的。林家后继无人,除昭阳家族外,本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本王便如初时之应,自此弃林氏,全权与昭阳相互联合。” 雪清婉笑意吟吟,面若抚春,“多谢王爷成全,不过——” “还请王爷暂不要给林家修书告知这事。” 那双表似平湖秋月实则暗藏心机的眸子,东璃澈也看习惯了,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便点点头,“好,本王知道了。你此行回林家,也请一路珍重。” “谢王爷恩祝。”她轻轻一笑,回了个礼,“还有一事——” 旋即那笑意散去,面色变得认真了几分。 “淳安心地善良,不沦世故不擅权谋。而王爷日后之争权道路恐是在血雨腥风刀剑争端中而度,还请王爷万事之间护好淳安,避之遭受任何可能受到的伤害。” 东璃澈紧了紧心神。父皇允他大婚之后,册封太子之位,适时淳安就是太子妃,日后更将为皇后。前路漫漫,蜿蜒险宕,不比今时,他一定要将花淳安护好,否则宫浅岚、雪清婉、还有宫照清那老皇帝都不会饶了他的。 于是郑重为应,“你放心,本王视她若珍宝。只要本王安好一天,便会保她安好无恙。” 字字铿锵,且字字含情。 雪清婉的心放了下来。 灿灿一笑,“好,清婉回去了。” 转身就踏下了檐廊。 “等等——” 她回头,目生疑惑。 东璃澈咬着下齿犹豫了一下,心一横道,“已近六月,澈凰药业股份分红的事……” 说了半句,看着雪清婉愈发明媚的笑,心里就很后悔,觉得银子将随着这句话跟流水一样哗啦啦的从口袋出去。但是他既然已经答应与昭阳氏全面合作,意为昭阳将以其资金在背后鼎力支撑他,他若不也拿出点诚意来,或许有些不合适? 再一咬牙,直接道,“这半年的盈利你跟风珀直接去库房领吧。” 雪清婉笑着沉默了一会,沉默地让东璃澈的心像在火上燎似的。难不成她觉得百分之十的股份少了要加成百分之二十? 这时,她行了个礼,东璃澈心里一咯噔。 “王爷,这分红迟些再给吧。” 东璃澈皱了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何?” 一脸不可置信,好像她做了什么极其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样。雪清婉挑挑眉,不要你钱还不好?我长得很像吞人吞钱吞万物的饕餮吗? “王爷不日归来便将与淳安喜成婚事,婚事操办、宴请来客、府邸置办、宾从打理都需要经费。这个节骨眼上,清婉不仅不能收王爷的钱,还要多替王爷帮衬帮衬,适时随些份子随些小礼的。等这些事儿忙完了,王爷直接把钱款拨到昭阳商号的账上就好。清婉先走了。” 这般善解人意?原以为她随时随地都惦记着这笔钱呢。是他度君子之腹了? 望着雪清婉走远的背影,东璃澈尊贵优雅的脸上掀起一丝狡黠的笑。 “这钱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到时候天高路远,本王可不一定还能记得这事儿了。” 六月初三,傍晚,承朔苑。 今日的夜宴如似往常,又不似往常。 如似往常的是菜肴粥羹酒饮之丰盛,不似往常的是微热晚风中弥生的淡淡别离伤愁意。 安静的桌上,只有碟碗轻撞的声音。连一贯暴饮暴食的白绪,今日都收敛了很多,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着发苦的莲藕子吃。盘子一个个空了之后,也没人离席。 一杯杯酒斟上,饮下,再斟,复饮。 雪清婉执着小酒杯,嗬地一笑,“离别的事离别时说,如今真到了离别时,倒觉得喉头哽了个什么东西,话也说不出了。” 许淮闻看着她面颊酡红,眼角微低,执着酒壶又要斟酒。那墨绒似的眉际动了动,但也未阻止,待她饮完也自斟了一杯,默然暗饮。 这时候,宫浅岚把酒杯朝桌上一掷,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本该是喜事儿的,一个个地都喝什么闷酒,把本宫都快喝晕了,明日怎么启程?” 东璃澈看了看身旁趴在桌上用指头转酒杯玩的淳安,那眼睛红红的,嘴唇紧抿着。 他皱皱眉,对侍女道,“罢了,都别喝了,你们把酒收下去。” 侍女们也一个一个地低着头,像雨打的梨花一样上前去了收酒。 侍奉大半年了,她们也不舍得主子呀。主子们都宽待下人,尊贵又温厚。眼瞅着主子们一个个关系越来越好,霎时一个个都要离开了,以后她们伺候谁去?她们讨论谁的八卦去? 她们低着头收完酒,退出了屋子。 “我还没喝够。”雪清婉不满地支起了脸。 “脸红的跟石榴花似的还没喝够?婉儿再喝,就喝成牡丹花了。”宫浅岚红唇撇撇,从袖里取出一把小锉刀磨起指甲来。 此时不磨何时磨?待到万事成蹉跎? 她一哼,“殿下才牡丹花,一身红”,又瞧了瞧旁边一袭白裳的人儿,“淮闻是月季花。” 瞧着满口酒话的她,许淮闻无可奈何地叹了叹气。这月季不也分红黄白粉的么? 宫浅岚挑眉,执着锉刀指了指白绪,“那白绪就是苦瓜,看他吃莲子吃的脸都绿了。” 几人瞧向白绪,发现白绪不仅脸绿了,脑袋顶上的三角耳朵跟中毒似的,绿得发青。 爬在桌上的花淳安忍不住笑了一声,其余人也都噗嗤笑了出来,雪清婉道,“白绪果真是肉食动物,吃了素的会中毒。” 白绪的脸抽了抽,居然都嘲笑他?莲子又苦又涩跟酒没差难道他不能借莲子消愁吗?他呲了呲小虎牙,把一盘子的绿豆豆推到金野跟前,满脸嫌弃,“你说的这莲子也不好吃嘛。” 金野低眉看着盘里的绿豆豆,默念又不是我让你吃的。 东璃澈轻轻拍了两下桌子,“好了,别吃莲子也别嘲笑白绪了。本王说几句。” 音起,众人安静了下来。 他饮的酒不多,绰绰两盏。作为联姻之事当事人,琼华东家,自当得在情势转变下掌控起局面来,尤其是这种别离前忽悲忽喜的局面。 湖蓝似莹冰的眸子扫过桌上诸人,依然凌亮,依然锐利,至于眸芯的那缕浅浅幽暗,名为不舍。 他清清嗓子,双手扶桌,端言正色,“明日过午,本王就将与太子殿下、淳安启程赴往永昼,提亲求娶,此为喜事,众应乐之;然半年相处将就此暂时告终,众诚不舍,本王亦有顾眷。” 雪清婉朦胧的眸子清明了些,听着他的话,心绪暗暗攒动起伏。 第二百一十七章 再会(两更合一) “去岁十月,相识月竹轩上;半年之里,相交相知,经历许多,彼此间都缔结下了友谊。日后相见时日或许不多,但谁若有需本王也会尽一己之力为助。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琼华苑的大门随时向你们敞开。” 一语毕,闻案上几许轻叹几许释然。 花淳安揉了把眼泪,攥上东璃澈的胳膊,重重点点头,“对呀,大家以后有空了,随时都能来琼华苑聚聚。清婉,淮闻,是不是?” 雪清婉与许淮闻相视一眼,笑应,“是。” 虽然这个“有空”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 天道轮转,年岁更迭,日后疏离纷远,是敌是友,是何局面,这些皆不知。 不过,今日之谊,总将贮存于心。 琼华苑是属于他们的琼华苑。 面色魅红的宫浅岚吹了吹食指上的指甲屑,“这地界儿满共就这么大的仨国家,咱们皇室又时不时喜好串个门,日后见面机会多着呢。” 他望了望平整锃亮的指尖,心生满意。 见面的机会?不,没有。 回永昼之后要陷入多大的骇浪漩涡中还不知道,哪还能有空? 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腾空去看这对皇妹夫妇,但绝不可能有空去见另外那俩人。 你看那俩现在还眉来眼去的。 太糟心。 所以……将来永昼国跟伽蓝国是断交呢,还是断交呢,还是断交呢? 浅浅笑着,继续去磨拇指的指甲。 这时,花淳安亮着眸子补充,“对呀,还有清婉跟淮闻的大婚,咱们也要去!” 宫浅岚锉刀一滞,心道,鬼才去。 雪清婉原本就酒红两团的脸上又添一重迷离的红晕,她跟许淮闻的大婚?那得到猴年马月了? “我会尽快。”许淮闻点点头。 身旁的声音似清风朗月,又落有谦诚尾音,像一阵风扫过满桌人耳,扫到她心里。 雪清婉搓了搓脸,小声嘀咕,“还尽快,真会说。” 偏生给他听到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绝不诳言。” 她动动眉,没回应。 对面儿有个人的指甲削歪了,尖尖的一个指甲锋,怎么削也削不出好看的弧度。 见氛围缓和,不再弥漫一股子沮丧劲儿时,东璃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执起淳安的手,站起身来朗声宣布,“最后,本王与淳安的大婚,暂定于中元节,在座各位都不可缺席。” “如约而至。”许淮闻起身清浅笑道。 “绝不缺席。”宫浅岚起身语罢,郁闷地收起锉刀,尖指甲怎么看怎么丑。 “会来会来。”白绪拉着金野的袖子,两人一齐站起来回应。 “我的酒呢?”雪清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眯着眼看桌子,总觉得这时候应该有酒喝。 东璃澈见他们都爽快答应,便敞笑道,“好,那今日之宴就结束罢。” 语落,皆离席。 许淮闻忙伸臂揽住还在四处找酒摇摇欲坠的雪清婉。 回到华宸苑后,他命阿玲备了醒酒茶。榻上那人翻来覆去又钻到被子里,像极了一个大虫子。 头一次见她喝醉,还真有趣儿。 他端着茶来到床边,拍了拍被子里拱来拱去的虫儿,“清婉,喝茶了。” 虫儿嘟嘟囔囔喊,“不要茶,要酒!” “好,喝酒了。” 哗—— 虫儿把被子一掀,翻身坐起来,散乱的墨发像个绒团。 手干脆利落地朝外一伸,“酒!” 许淮闻把茶盏稳稳放到她手里,“慢点喝,别呛着。” “咕嘟咕嘟……”她才不听,一口气把茶喝了个尽,然后朝下一倒,“舒服!” 手一撒,空茶盏在床上骨碌了两圈,快掉下去的时候被许淮闻及时拿了起来。 “好险。”他把茶盏放到案上,去关窗子。 酒后不宜吹风,即使是夏夜也容易造成感冒头痛。 窗刚闭上,身后就传来一声,“小许子!” 他脸一黑,这是把他当太监唤? “给朕……本宫……本公主,按肩!” 原本黑压压的脸,听到她越了好几个位分的的自称,又禁不住一笑。 “来了。” 留了盏暗暗的小灯,他脱靴上榻,跪坐在一侧,拨开雪清婉杂乱的碎发,十指覆到她肩上,轻轻揉捏起来。 她乖乖地趴在那儿,动了动嘴,“小许子……按得不错,赏钱……” 赏钱?许淮闻挑挑眉,或许她只有喝醉了会这么大方? “赏多少?” “十文。” …… 大方个屁。 他无言而叹。凭他按肩柔重有力的手法,按一次至少也得……几两银子吧? 继续按。 因是夏季,雪清婉又单单只穿了里裳,所以格外的薄,所以,揉按间触到的骨骼肌肤,也格外明显。 所以他的心也在暗暗摇曳。 他心想,她喝醉了……或许也挺好的? 比如能做一些没醉时做不成的事? 那人忽然舒适地一喘,原本就浮动的心一下子像被丢到了浓稠的温泉里涮了涮又滚到芳草萋萋的香丛里蘸了蘸。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动内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正要继续伺候这喝醉的“娘娘”,她忽然抓了抓他的手。 “你方才说,要尽快娶我……那到时候我嫁你了,是……” “是什么?” “是你上我下……还是你下我上……” 说完,她嘴角一咧,嘻嘻一笑,“虽然你是男子,可你却是是小许子,那就是小太监,所以……得让我在上面!” …… 许淮闻的脸很黑,像镀了窗外的夜色那般黑。 但那眸子很灼热,像放在太阳下炽烤一般灼热。 经络里的内力再浓厚,也无法遏制在酒气迷蒙与轻佻言辞中那份被一挑再挑的心思。 “火是你自己燃的。后果,你得自己担着啊。” 是雪一般冰凉又温柔之至的声音。 雪清婉闭着的眼皮子动了动,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感觉肩膀和腰身被两只手一用力,直接翻了个身过去。 微微睁了半寸眼,许淮闻正俯在她脸前三寸处,将她圈禁在身下,青丝缕缕垂落在枕上和她脸上。 他眼神黑亮,如夜伏的狼。白绸柔滑的衣襟半皱半敞,雪白的锁骨下面是…… 她咽了口唾沫,喉头有些干燥,意识仍然懵懵不清,但似乎隐隐知道在发生什么事—— 小太监想非礼她。 他紧紧注视着雪清婉,注视着她红若初樱的脸颊,迷离盈盈的双眸,半合半张微露皓齿的唇。 眼神温柔,张扬,威压,且步步紧逼。 “你上我下?” 她答得有点没底气,“……嗯。” “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太监么?” 她摇摇头,“……不想。” 他微微俯身贴近了些,声音像是有毒的药,浇灌到耳中。 “不想也得想。” 她眼睛睁大了几分,带着浅浅的红和几缕无辜懵懂的晶莹,眨了眨。 像是一粒火星将他心里的火燃地更烈更炎。 他唤,“清婉。” 身下那人忽然伸开双手,抱住了他脖子,往怀里一按—— “淮闻最好了……清婉爱你!” …… 许淮闻嗅着她颈边淡淡的橙花香。 眸中的火焰像是退潮的海水般,朝远处退散开去。 清婉喝醉了还爱他,把他当小太监了还爱他。完全信任,毫无防备。 他虽想得到她,但也是要在她清醒时,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得到她。又怎么能做一个乘人之危的卑劣小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辜负她的信任? 心里的熊熊烈火,就这样被这句话和这个拥抱彻底浇灭。 他再也不会任之燃起了。 “淮闻……小许子……”她声音轻轻的,像一只觅香而来的小蜜蜂。 他微微一笑,伏在她颈旁拍拍她的肩,“我在。” 抱了良久。 听到她呼吸渐渐深沉下去时,许淮闻轻轻挣脱出这方温暖的怀抱。 雪清婉安稳地睡着了,笑着。 他在那凌乱的发间烙下一吻。 翻身,睡觉。 翌日。 盛夏午后的水巷映着洒金似的的粼光,蝉虫在远处的香樟树上孜孜不倦地聒叫鸣嗓,中央水道与西城水巷的交界点,一只面积不大但藻饰华美的中型船只停泊在岸。 “只有这些随行的人,安全么?” 许淮闻扫了眼船上那二十来个戍守如钟的金甲侍卫,觉得这求娶的阵仗对于寒阙王来说不够宏大。 东璃澈一笑,“放心,这些侍卫都是受过特训的高等侍卫,作战能力不菲。况有风珀跟莫冬随行保护,应该没什么隐患。至于其他的车马仪仗是从皇城出发的,等到赤林城后才会与我们会和。” “那便好。”许淮闻点点头。 一旁,花淳安两臂舒张拥抱住了雪清婉,趴在她肩头,声音软软糯糯的,“清婉,两个月后见。” 呜呜呜她好舍不得清婉可她要当王妃了要学会坚强,不能哭! 雪清婉笑着拍拍她的背,“嗯,两个月后见。回永昼宫也别怕,有你皇兄和王爷在呢。” 淳安收回身子,娇美若樱的面颜映在粼粼水光与烈烈阳光下,对她灿灿一笑。 “不怕,谁再欺负我,我上去就给他两剑——王爷教我的!”她指了指腰上的双剑。 轻粉薄纱团绣蔷薇的夏衣腰间,正绑束着一条金丝线勾缕的嵌玉腰带,双剑贴合地绑束在带上,暗金精雕的剑柄更为面相柔雅的淳安添了丝英媚之气,很是好看。 这腰带是东璃澈给她打造的,专用来佩戴她的双剑,自保防身,惩奸除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所以,有东璃澈在,她什么也不怕了。 雪清婉暗暗对东璃澈比了个拇指——计谋不够就用武力解决,这样简单暴力的法子倒挺适合淳安。 “时辰快到了,出发吧。”后面传来了太子殿下惑人又带点儿喘气的声音。 回身一看,太子殿下肩上正背着个鼓鼓囊囊好大的包袱——里面装的都是花淳安这几日在街上采买的物件儿,什么手艺人细塑的铜马人、杂粮五谷豆串成的项链、五行八卦算命轮盘、还有个粘牙糖霜球,杂七杂八。说是要给父皇体会体会民间的乐趣儿。 然后,太子殿下就成了负重的劳工苦力。 因为淳安不让别人背,她说怕磕着碰着弄坏了,要最靠谱的皇兄背,她才最放心。 雪清婉看着这身形颀长、红绢细绣的太子殿下,在大包袱的映衬下,像极了某种搬运比自己体积大很多的圆形异味球体的小虫子。 她忍着笑道,“殿下,别累着了。” 宫浅岚扫了眼面色红润有光泽的雪清婉,红眸一黑,在心里轻哼一声,语味悠然寡淡道,“婉儿也是,注意身子,夜里别太累了。” 迈步绕过她,轻功跃起,直直落在船上,把包袱往地上一撂。 那衣摆捎过的风吹过脸颊,她怔了怔。 夜里别太累…… 仔细一想,脸唰地一红—— 宫浅岚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昨日夜里她不过就是喝醉了只记得让许淮闻给她捏了个肩但绝对没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她有些羞愤地瞪着船上优哉游哉望着她的人儿,清喊一声,“殿下莫要乱讲,当心咬到舌头!” 宫浅岚微微俯身立在船舷边,含笑摆了摆手指,“婉儿也当心——被咬到舌头。” 被—— 雪清婉心里瞬时愤堵,转过身,不再瞧这个思想龌龊流氓痞气的殿下。 平日挺正经的人儿,莫非那大包袱把他压坏了? 水风带着腥咸的气息飘过,扬起了宫浅岚用红绳随意束在耳后的黑发,看着那被气的不轻的女子,轻轻一笑。 就这样,也挺好的。 搬工把行李包袱基本都抬上了船,东璃澈见事已完备,烈阳已偏西半度,便回身道,“时辰到了,淳安,上船吧。” 花淳安看向雪清婉,雪清婉对她点点头,“去吧。” 她便也点点头,转身搭上了东璃澈递过来的手。 两人轻功一起,跃上船头。 东璃澈临风而立,尊面似玉,轻衔淡笑,立有君王之气。 “清婉,淮闻,再会了。” 船夫去解开了绑在岸边的船绳,顺着绳梯爬上船。 花淳安不住地摆手,眼泪终于还是没止住。 “再会啊!淮闻兄,清婉!” 船动了,悠悠荡荡而行,船尾拖着好几道涟波。 阳光太刺眼,灼得眼睛有些润潮。 雪清婉牵着许淮闻的袖子,对那边摆手。 “再会。” 第二百一十八章 余情(两更合一) 船朝太阳的方向愈行愈远。 宫浅岚望着岸上渐渐变小的那两个人,一直感觉平静甚至有些解脱的心里,忽然像是失了压,一部分于他而言似乎很重要的东西,被呼啸的水风吸了出去。 顺着船尾长长的水波,一点点流逝,磨损,殆尽。 很空荡,想留下,但抓不住。 这就是……失去的感觉么? 他曾经感受过,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在心里结了冰。 船浩浩荡荡地前进着,岸边葳蕤的香樟、幽曲的水巷、叫卖的船家、还有那两个人,都渐渐消失在水光天色下。不远处有嘤嘤啼哭和阵阵安慰,他耳际模糊,都听不清晰,只能听到心中如水般流逝的声音。 流逝后,就解脱了吧。 黄昏。 歪斜的夕阳穿过茂密的枝影,顺着院角屋檐披落而下,淡淡橙光中,雪清婉跟许淮闻正坐在凉亭下用膳。 “照这个时间算,淳安他们应该已经穿过穆河森林,抵靖城了吧。”她抿着调胃的清粥,望了望忙里忙外收拾行李的阿玲。 许淮闻剥下一块柑橘的皮,“嗯,最多二十天就到永昼皇城了。” “你到伽蓝要多久?” 他把两瓣橘子放到她的粥里,“快一点的话,半个月。” 半个月啊。雪清婉舀起橘子粥送到嘴里。 虽然伽蓝更远些,但水路船队自不比轻功独身走的快,这速度也正常。 那来去一共一个月,加上处理事情的时间,就是两个月。 所以她最好能在两个月内解决掉林家的问题。 咽下橘子,她望了眼隔院,“你带白绪一起?” 许淮闻把橘子瓣推到桌边,摇了摇头,“我想过了,白绪还是暂时留在你身边为好。你回去,是与整个林府敌对,多带点人,必要时比较方便。” 必要时?雪清婉动动眉毛——她对付林家讲究的是以计制衡,以术相较。带那么多人,又不是要打群架呢。 “莫秋以一敌万呢。” 他拍拍她的肩,认真道,“有时候,对那些人需要些恐吓。” 她低下头继续喝粥,脑子里浮现出自己一身兽皮手执长枪骑着白虎,前面满身杀气的莫秋开路,后面阿玲骑着麋鹿在敲锣打鼓,向林家宣战的画面。 耸耸鼻子——这样恐吓?估计朝廷要下发通缉令了。 这时,她想到晌午的时候,宫浅岚对说的那些不三不四奇奇怪怪的话…… 她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许淮闻,脸上有点淡淡的红,“那个,我昨夜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他抚起下巴,低眉思索,“我想想——” 雪清婉心里一踌躇,便见他点了点头,“应是说了的。” “说……说什么了?” “你把我当成了太监,叫我小许子,使唤来使唤去的。”许淮闻一手支脸,幽深的潭眸中闪过一抹委屈。 闻言她隐约想起来自己使唤他给自己按了肩膀……脸上有些窘迫地嘻嘻一笑,把碗里的橘子分给他一个,“嘿嘿,淮闻,醉话,醉话,莫当真。” “那后面说的也是醉话了?”他挑挑眉。 “后面说啥?” “你说——你要在下让我在上什么什么的……一直缠着我。” 啥?她要在下让他在上?? 烫热的感觉从脸上一直燃到了耳后。 她喝醉后这么放荡不羁的? 还谁上谁下? …… 太羞耻了! 许淮闻清柔似月地真诚望着她,“不过清婉放心,在不知那是真话还是醉话的情况下,我一件逾矩的事都未曾做。” 她拍了下案子,坚定道,“醉话,绝对是醉话,实打实的醉话!” “那就好。不然若是真的,我岂不是辜负清婉的期望了?”他温柔地摸摸她烫红的脸,呷着浅浅的笑。 “放心,淮闻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不对,我没有期望!”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表示自己跟那个醉后乱言的羞耻娘们根本不熟,简直一点印象都没有! 牵过他的手,郑重交代道,“淮闻,我以后喝醉了说什么,你一句也不要听,那都是虚空假象、障目伪态,皆不是我所言,记住了么?” 他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浅笑道,“放心。” 虚空假象?障目伪态?他倒觉得很可爱。 除了叫他小许子不太可爱。 雪清婉舒了口气,搓了搓脸,似乎仍有余惊未泯。 “我不在你身旁时,你可莫要饮酒,省得被人占了便宜。”他沉了沉声音,叮嘱道。 雪清婉点点头表示,“绝对不会。滴酒不沾。” 她喝醉的时候也太可怕了,得亏是在许淮闻身边,要是搁外头,还不知闹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乌龙来。 看着案上白稠稠的粥,也喝不进去了,就推到许淮闻面前。他无奈笑笑,执着碗喝了个干净。 入夜。 今日,有人喜于求娶,有人悲于别离。 华宸苑的隔院里,廊檐下,白绪坐在小娇身边,看着窝里的一团小绒绒,心里很不是滋味。 几个月下来,他跟小娇已经培养出了很深的感情,他觉得跟主人对雪清婉的感情一样深。他吃的时候惦记它,睡的时候梦到它,每日首要任务就是帮它顺毛逗它开心陪它玩,满心满眼都是这只小猫咪。 小娇也总是乖乖地窝在他身边,缠着他要抱抱,绕着他转圈圈。又一次小娇偷偷在池塘里捉到一只锦鲤,自己没有吃,第一时间就叼到他面前来,把他感动坏了。一妖一猫坐在月亮下烤鱼吃,鱼香味绕过墙头黛瓦,他觉得那是最开心的一天。 他还跟着小娇学会了猫语。前几日得知主人他们要走,便问小娇愿不愿意跟他走,他以为小娇肯定会答应的,它离不开他。 可是小娇却“喵喵”两声,说它在琼华苑住惯了,若去别的地方可能会不习惯,严重些小命都得丢。说完就躲到了树洞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想是在自己难过。 白绪哄了好久,最后用猫薄荷把小娇哄了出来。可是小娇没有吃它最喜欢的猫薄荷,两只蓝眼睛泪汪汪的缩到窝里去了。 “小娇,要不然我不走了,在这里陪你?”白绪两手托腮,两搓眉拢成了小山,眼睛里写满了哀愁。 小娇朝窝里拱了拱身子,“喵喵。” ——你不能离血契者太远的。 白绪叹气。订立血契的妖必须要在血契之人周围三里处,否则会减损修为。雪清婉身上也有血契之人的印记能够照护他,所以不论跟随许淮闻还是雪清婉都是可以的。 独独不能留在这里陪小娇。 “那……要不我教你修炼成妖再成人?到时候你跟人类订立血契,就能跟我一起走了。”他眼睛里蔓生出一分希望。 但小娇依然闷闷不乐,“喵喵喵。” ——修炼成人得要千年之久,我一个小猫咪寿命不过十来年,又没有妖的灵根,哪能修炼得成? 他又丧气了下去。 猫虎虽都属猫科,但两者灵根却是云泥之别。他本身就出身于妖,得以修炼成人,一是洽了时运,二之也是经历了许多磨难,他可不忍心小娇遭受那么多痛苦。 “那可怎么办呢……”白绪沮丧地锤了下地面,木质的地板裂开几道裂缝。 小娇翻了个身,转过去背朝白绪,灵蓝的圆眼里有些空落落的。 它知道办法是有的。但代价是巨大的。堂堂森林之王,当然不会为了它一个小猫咪那样做。 白绪望着苍茫浩瀚的夜空,忽然感觉很无力,感觉自己很渺小。所有埋藏在骨子里的傲踞凌气与不可一世,在临境的现实面前不过是波光泡影的虚无。正如金野所言,感情的事不止两情相悦就能一直在一起的,还要经历许许多多的考验。 猫妖殊途是考验,山高路远是考验。 但他真的喜欢小娇,觉得温柔黏人的小娇比森林里那些张扬骄傲的雌虎好一万倍。 良久,天际划过一颗明曳的流星,照亮了那双琥珀般的瞳孔。 白绪化成猫形,轻着脚步跳进窝里,用小爪子搭搭小娇的身子,“喵~” ——主人他们一定还会回来琼华苑的,到时候我来找你。 小娇翻过身,脑袋蹭蹭白绪的脑袋,“喵呜。”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两团绒绒相互依偎在一起,各怀心事地睡了过去。 屋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只剩下天边一轮清明浅华的朔月。 阿玲抬头望了望月,又低头看了看脚;再仰头,她也看到了那颗曳尾璀璨的流星,划过浩然苍穹,只一瞬,照亮无垠宙宇。 目光也在这一瞬被燃亮,她的心紧了紧。 手里正攥着一枚荷包——新绣的,蓝黑色,扶桑纹。 踌躇了半晌,然后试探着唤道,“决明公子?” 唤完,又紧张地瞧瞧周围。暗卫行迹不定的,也不知决明公子在不在这附近? 忽然间,一阵夜风挂落几片树叶,比黑夜还黑的影子从屋顶跃下,落到她面前。 凭着月光,她瞧见了那张冰冷英俊的脸,心跳快了好几分。 决明略带疑惑地打量着她,“阿玲小姐,有什么事么?” 他观察阿玲有好一阵儿了,看她在屋檐下踱来踱去的,以为是有事找雪清婉不好意思进去,却没想到她点名叫了自己。 有些出乎意料的惊讶,又有丝好像意料之中的欣喜。 阿玲被他打量得一紧张,两手直接往外一递,“我……我有东西给你!” 月色下,阿玲双髻斜盘,鬓发丝垂,睫毛微低,白嫩的脸颊上有些胭脂红,手里捏着一枚荷包,朝他递来。 他怔了怔,心里奏起了鼓点。 伸出手,轻轻接过那荷包。 蓝黑的绣色,正趁影族暗卫蓝黑的夜行服;扶桑花纹,精致而不张扬,很贴心。 决明执着那荷包,薄唇动了动,一时有些失语说不出话来。 阿玲缓缓睁开眼睛,见他正愣愣地站在那儿,心想决明不会是被她吓到了吧? 心里就添了些紧张,捏攒着袖口,眼睛忽抬忽低,“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色的,就选了衬你衣裳的颜色。暗卫行事,难免有险,我就绣了如意形状的,希望你能事事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 决明本就如鼓点般奏响着的心里忽然咯噔地动了一下,像是琴弦被一根有力的手指拨动,荡出一股不知名的情感,从心底化开蔓延到心头。 是一种很温柔的情感,有些像家的情感。 手指摩挲过荷包,荷包上的纹路很精细,一点也不扎手,背面还绣有“平安”二字。 一瞬间,他觉得阿玲这姑娘,真是太好了。 正在这时,一块石头不知从哪飞了出来砸到他脚边。他俊眉微皱抬起头,却见莫秋正双手环胸侧倚在阿玲身后那棵树上,黑着脸对他飞空传音—— “呆子,快说你很喜欢这荷包!” 决明一愣,低下头才发现,阿玲正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恍然醒悟,口舌有些打绊,“谢阿玲小姐,我……我很喜欢。” 说着,就把荷包盘系在了腰上。 像一朵春花绽在眼里,阿玲喜上眉梢,有些害羞道,“决明公子不嫌弃就好。” 绣了许多日夜的荷包,得到心上人儿的认可,心里跟灌了花蕊的香蜜一样,又甜又满。 树上的莫秋见状,算是松了口气,这个呆子的情商还真是让人堪忧。 她又对决明传音,冷吱一声,“好好把握。” 说完,就背过头睡起觉来。 决明望着那树影间一束黑发的后脑勺,眉梢又一皱——就这么睡了?不帮他到底么? 这时,阿玲轻轻叹了声气,“明日小姐跟许公子就分道扬镳了,也不知再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 方才的甜满过后,心里便是空落落的。 转身,她在廊檐下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双手托腮,脸上有些惆怅。 许公子跟小姐相互分离,意味着她也将见不到心心念念的决明公子。虽然平日见他不多,但总是知道他在暗处潜伏着,就在身边儿呢。如今要分开,心里自是有许多的不舍。她把这些不舍都缝到了那小小的荷包里面,期盼着他见到那荷包能时常想起自己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尊严与爱(两更合一) 决明感受到了空气里流窜的那股淡淡悲离意,便也在她身边坐下身来。沉默半晌,开口道,“不论何时,都会再见面的。” 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她惊喜地望着他——决明这是在安慰自己么? 回过头来,望向天上柔和的星空月色,悠然道,“你平日瞧上去冷冰冰的,但还挺会说话。” 闻言,决明微微低头。他方才还在愁,没有莫秋指点,他要怎么回应阿玲得好,现下居然被阿玲夸了会说话? 一直端平冰冷的嘴角,不经意地向上扬了半分。 呦呦窸窣的虫鸣从草这头响到那头,池畔的柳枝被风吹得袅娜轻舞。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檐下,相离半尺。 决明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第一次离别人这么近。 阿玲瞧着朔方明亮的紫薇星,轻声问,“你们回伽蓝是去做何事?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主人的母族里有些事,遇见危险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也有可能。” 决明面色转而微凌。义王许听白知晓主人之身份,定有在伽蓝边境安插眼线,时刻注意主人行踪。因此此行虽是前往寅族,但不排除潜在的危机,他还须得多加注意。 “嗯——”阿玲应了一声,望着夜空的眼有些苍离。 许公子身上流有皇室血脉,自要面对更多的刀刃血雨,无论身处何方都需要时刻警惕严防身份暴露等事的,决明跟随在侧多年,定得操劳不少的心。 这段还算安详的时光结束后,决明终究是活在刀尖上的人,可她只是跟随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婢子,布衣井水相距甚远。许多种浪漫温馨的渴求,不知在她与他之间能不能缔结成线。 犹豫半晌,嘴巴动了动,“决明公子,你是影族的嫡系暗卫,那……是不是只能跟身为暗卫的女子结亲?” 声音细如蚊鸣,她觉得刚说出口就被夜风卷走了,自己都没听清楚。但决明何等洞察力?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阿玲这一问,是他想的那种意思么? “暗卫在不违背主人利益的前提下,可自由成婚配偶的。”他解释道。 似乎没想到会被决明听清,阿玲脸一红,慌忙摆了摆手,“我……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嗯,无碍。” 见她避之不及的娇羞模样,他心头一颤,脸轻轻动了一下。 阿玲正摆在空中的手顿了顿,有些恍神,揉了揉眼睛。 她没看错吧? 月色下,那张一贯没有表情的僵俊的脸,居然……对她笑了? ===== 靖城河道上,一艘船舫灯火荧荧,乘夜而行。那一枚枚赤色旌旗上,是浓墨写印的大字——“澈”。 入夜皆已安歇,除了五名端然伫立的金甲护卫,仍秉着夜色戍守保护着主子们的安全。 偶尔,会有某名护卫走上那么一秒钟的神,望一望船头那道衣袂纤绝的身影,然后在心里慨叹——再美的巾帼,也莫若此须眉罢?那如幽帘梦影的长睫下,寄宿着哪家闺阁芳羞呢? 终究是入了夜,河道上的风有些凉,单薄红衣下的心里,也凉凉的。 一条红袖搭在船舷上,侧身低目,望着水面被船头劈开,化作两道水波,跟随着两岸的渺远风景后退,扬长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 喉头,动了动,叹出一声。 以为的解脱没有如约而至,弯影朔月倒映在碧洗的河面,他只觉得很空,只觉得,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从船驶离箬南城开始,就缭绕上心,伴随着行程愈远,就愈发浓烈,一刻刻得攀援滋长,挥之不去。 “失算了。”他轻声道,声音像落雪的绒羽,有些自嘲,有些无奈。 失算了。远离并不能使情被磨损消淡,只会在目之不见耳之不闻的空寂氛围里,使内心如在烈火上般炙烤煎熬;只会令他在现实与渴求的理想中产生落差,从而生发出更强烈的思念欲与求索欲。 于是,更烦,更躁。 比看雪清婉跟许淮闻卿卿我我还要烦躁。 长眉一蹙,“莫冬。” 黑影自船屋之上跃下,“属下在。” “你去跟着雪清婉,时刻给本宫汇报她的消息。” 谷莫冬心中一惊,抬起头,“主人?” 他有些不解。此行回往永昼国,主人还有要事在身,若是为了雪清婉遣走他,主人岂非可能有危险? 宫浅岚挥挥袖,“去。本宫这里无碍,雪山那边的事也可暂缓。你记住,绝不能被你妹妹发现。” 见主人如此执意命令,他只好领命,“是,主人。” 河面之上,未见人影,但见一道道的涟漪自船边延续到岸上。莫冬回目望了一眼河道中央的那船,然后消失在屋脊瓦檐间。 良久,宫浅岚握住船舷的手,渐渐收紧。 ====== 半敞的轩窗外映进明媚祥和的阳光,床榻边的碧玺纱整齐地绑束在床柱上,铜炉上的熏香燃尽了最后一寸,悠悠倒落在炉灰中,案上的茶壶盖还开着,像是在晾新沏的烫茶。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恰似初来之时的模样。 雪清婉轻轻叹了声气,然后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浅浅笑了笑。 十七年的人生,有许多个难忘的时段。但平心而论,这半年对她来说,应该是最为珍贵的一段时间吧。 “小姐,许公子在外面等您了!”扇屏过径外,传来阿玲清脆的嗓音。 她侧过头道,“马上就来。” 低目,打开了妆镜台下的抽屉,取出那枚洁白干净的柳纹绢帕,轻轻叠整齐后放入衣襟内。然后又打开了立柜,望了望里面红漆木的箱子。 目光里流转过几抹思绪。 寒阙王高崇贵府,本为交结皇贵而建。既他们住过了,自此走后,整苑空荡,应不会有旁人来的。 须臾,她把箱子的钥匙搁置在了立柜底部的空隙里,合上柜子。 又留恋地望了一眼这屋室,踏步而出。 苑外,是天光清平,祥云舒卷,微风柔吹,虽是盛夏却似同春光的好天气。 许淮闻静静地立在天云之下,微风之里,瑶树之畔,一袭银线白裳出尘高绝,一卷洗墨眉眼如画轻柔。 见得来人,他轻笑如燕,伸出手朝她递来,软绸薄袖随风而起。 “清婉。” 她上前,也璨璨一笑,手落入他的手心,“都拾掇好了?” 他扫拨过她的鬓发,“恩,好了。清婉今日这身青蝶花裙很好看,衬白。” 精致的丝软罗裙上用金缕莹线勾勒着青蝶,浅浅的纱袖下露出细白的玉臂,再衬其黛青的眉与浅橘调的唇,透出一股子灵秀清新的韵味。 她歪了歪头,斜盘簪髻上的盈透翠石轻轻摇晃,“往日穿的不好看?” “日日都好看。”许淮闻抚过她的眉笑应。 “你要有段日子见不着这样好看的清婉了。”她轻声叨念,带了些留恋不舍。 “心里时刻惦念,自如日日相见。” 目光清渺而灼诚,语似含香的熏烟,飘到她心底里晕化开来。 是啊,即使相隔甚远,能感受到彼此的惦念与情意,就不会觉得孤寂。正如她怀揣着他的柳纹方帕,他穿着她缝的绣梅白裳,睹物如见人,也能了却了相思。况且,不过两月,不久。 那双浅墨眸华含笑,调侃而言,“听闻伽蓝女子擅修佛心,端雅安和,佳人如云,淮闻去了……莫不喜欢?” 许淮闻雅然一笑,“清婉大有名门闺秀之温婉淑丽,细有玲珑精细谋略之心,既聪颖又有趣,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儿。平和单调之素云,哪能比及清婉之纷斓?” 喜悦像幽夜昙花暗然开放在心底。她喜欢许淮闻一次次这么肯定对她的情感,每一次都分外安心。 敛去笑意,认真交代,“到了伽蓝,事事当心。” 许淮闻点点头,“清婉也是,除过做事,也要顾好自己。” 这时候,后面传来了带着不耐跟不满的喊声—— “主人你们别叙情啦!不然我就留下来陪小娇不走了!” 不远处,白绪气鼓鼓地瞪着他俩。 他本来就因为不能带小娇走而郁闷,一过来就瞧见那俩人你侬我侬相依相偎的场面,心里更不是滋味。 金野在一旁拍拍他的肩安慰,“主人他们也要分开了,跟你舍不得小娇一样,也是互相不舍的,我们再稍稍等一会儿。” 白绪噘了噘嘴,“他们过段日子就见了,我跟小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呢。” 说着,把背着的包袱朝上面提了提。 金野也背了个包袱,很小,是阿玲给他分的一批主人的衣裳发饰。而白绪背的这包袱,可足足是金野的两倍,里面装满了他早晨去膳房要的干粮——什么紫薯南瓜鳕鱼球、虾仁香葱烧麦卷、鸡腿猪蹄酱牛肉,还在保温的罐子里装了几条箬南盛产的姜汤鲈鱼,供他在路上享用。 不开心,就用吃的来弥补! 山高路远的,万一把他森林之王饿着可不行。 小娇饿着也不行,他把小娇的一日三餐全权托付给了薛老,让薛老好生照料。等他回来时若是瞧见小娇瘦了,就把薛老在老虎林里绑上三天三夜。 薛老哪敢违背,自是连声应下,此时正满脸郁闷地在膳房,亲自盯要给小娇做的芦花鱼。 这个时候,阿玲从苑外走了过来,对雪清婉行了个礼道,“薛老说包好的两条小舟已在北渡口候着了,小姐,许公子咱们出发吧。” 雪清婉点了点头,看了眼在阳光普照下一脸怨气的白绪,轻轻一笑,“走吧。” 白绪哼了一声,拎着包袱一蹦一跳地先走了出去。 “白绪在林府若有什么冒失的,清婉随意惩处便是。”望着那虎蹦跶一路溅起的泥尘,许淮闻淡淡道。 笑,轻扬在唇角。 “他不敢。” 谷族暗卫十八般武艺都尝遍了,禁闭读书背诗练字都罚过了,小白虎在她面前早就服服帖帖的了,敢冒失?呵! 金野与阿玲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主子的笑让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步踏而行,许淮闻未使轻功,牵着雪清婉的手,沿着熟悉的路径,朝苑门走去。 青苍凝碧的水杉,扶风摇曳的翠柳,波光流淌的苑中湖,高贵优雅的黑天鹅,白羽黄喙的丹顶鹤……熟悉的风景一一走了过去,一如来时的惊喜啧叹,又如此时的淡淡惆怅。 终于,绕过宝光闪耀气势恢宏的翠麟殿,走出苑门。 几个小侍女躲在影壁后面,望着几人踏出琼华苑大门的身影,悄悄抹眼泪。 一音带哭腔,“王爷走了,清婉小姐也走了,咱们以后侍候谁去?” 一吸溜鼻涕,“以后活儿少了,轻轻松松也挺好。” 一郑重宣告,“我决定了,等王爷跟公主大婚后,就跟薛老申请调去伺候王爷王妃。” 一从旁附和,“我也去我也去!” 苑外。 几人按次而行,踏过一路的青石街巷,走过许多道覆苔短桥。 很巧,路上遇到了元夕那日的胡人小叔,雪清婉又购置了几瓶橙花露。 白绪看新鲜,买了几根镶着葡萄干芝麻的糖葫芦。 在一家昭阳旗下饰品铺子外,一枚白玉银雕红梅镯子引了许淮闻主意。雪清婉见他喜欢,便想亮身份拿下这镯子,但许淮闻放下十纹银就牵着她走了。 “在自家铺子买物件儿,清婉是不花钱的。”她有些不解地望着许淮闻。 许淮闻的钱本就少的可怜,十纹银算是很多了。去伽蓝路程遥远,吃住也要不少银两。她也不是没援助他,偏生她给他多少,他就退回来多少,并名曰此为男子的尊严,不可打破。 他止住了步子,转身看她,“又非清婉买,是我要买,自得掏钱。” 然后牵起她的左手,将玉镯轻轻戴了上去。 “我买,然后赠你。你戴梅镯,我穿梅衣,相配。” 浅云午阳下,他眉眼映着金光,渺淡,温柔,满含真情。 她看了看腕上晶莹剔透的镯子,心头一暖,面上添些浅红,“这也是男子的尊严咯。” 许淮闻摸摸她的发,“这是男子的爱意。” ------题外话------ 在琼华苑温馨的部分结束了。之后节奏会快一些,么么哒! 第二百二十章 背家女(两更合一) 白绪哼哧一声,看看手里的糖葫芦,把一根递到金野手里,一根递到阿玲手里,学着样子,扬着下巴说,“这是森林之王的慷慨。” 俩人看着手里半缺半残糖渣上还沾着口水的糖葫芦,嘴角不约而同抽了抽。 一路水巷热络,走着逛着,别离的烦恼伤愁消解了许多。 终于,来到了泊船的渡口,两个肤色黝黑戴着草帽的船夫,上前问了安请他们上船。 去香簌城和伽蓝国,一是正北,一是西北,正北可沿运河一路向上,西北则要横穿恣睢河,路径不同,两行人便也只能在此相互告别。 水风清悠扑面,雪清婉扑到许淮闻怀中。 他心尖一颤,像是栖宿在心间许久的夜莺将离,细爪脱离枝头那一瞬划过几道印记,隐隐有些痛。 “在香簌城等着我,很快。” 她点点头,不舍他怀中淡淡的紫蔲香。 “嗯。” 帆扬,桨动,船启。 两条船并排而行一段距离,许淮闻衣袂被风吹起,吹亮了上面的红梅。他隔水望着她,浅浅地笑。 慢慢的,那船转了方向,两船愈离愈远,直到,她再也看不清那船和船上的人。 “小姐,您别难过。”阿玲走到船头,有些担忧地望着小姐。 小姐跟许公子朝夕为伴这么久了都没有分开的,骤然相离,小姐口头不说,但心定是很难过罢。 金野也来到一旁,拍了拍主人的肩膀,那俊雅的眉目低低的,能体会到她的难过。 后面的白绪皱了皱眉,望着江波中那道略显萧瑟的背影,也有些难过。 虽然说这个女人总是欺负他,成了他整日整夜的噩梦,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主人喜欢的人。血契的同气连枝,让他根本没办法对雪清婉讨厌起来。 他咬咬牙,走上前去,把手里唯一一根没吃的糖葫芦递过去,“清婉姐姐,吃点甜的,就开心了。” 看水波在船边飘荡起伏,似有一滴晶莹永久垂落。听着身后这一声声的安慰,雪清婉原本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回身,一笑。 “我没事,不必担心。” 白绪执意把糖葫芦塞到了她手里,她只好摸摸白绪软绒绒的银发。 “小猫真乖。” “我是森林之王!不是小猫!” 白绪佯装气恼地转过身,哼了一声,跨步走到舱里,却在舱里偷偷地咧了咧嘴。 不是小猫?雪清婉挑挑眉。受虐千百回,还赠她糖葫芦,这么心地善良的孩子,不是小猫是什么? 咬下啃了一口糖葫芦。糖裹山楂酸酸甜甜,配上芝麻酥酥脆脆,还真好吃。 “小姐,白绪对您真好,他给我和金野的都是啃过的糖葫芦。”阿玲有些羡慕地念叨。 金野深表同感地点点头。 “我跟白绪在森林生活千年,也未见他怕过什么。看来只有主人跟许公子能降得住他了。” “是嘛……” 又咬下一颗葫芦,甜甜的糖汁晕化在喉头,齁得嗓子有些沙沙的,但心头那股子怅然劲,也算是过去了。 “是,所以主人别难过了,我们都会陪着你。” 金衣在风中轻旋,靛眸诚恳洁亮。 她忽然发现金野长得确实好看,是温良如玉、儒雅柔和、那种很治愈的好看,配上耳后的鹿角、树枝扎拢的金发,别有一番属于森林的风味。 难怪总听阿玲说,琼华苑的小婢子们有好多偷偷喜欢他的,还暗称他为“鹿灵王子”——当然她们都以为那鹿角是饰品。 唇角轻轻扬起一笑。 “不难过,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回身,走入舱内。 十日后。 “啊我不要吃鱼虾螃蟹了我要吃糖醋排骨要吃红烧乳鸽要吃香酥鸡炒鸭片!!” 白绪望着烤架上热腾腾的几条草鱼,满脸痛苦地看着船夫。 自从上了这条“贼船”后,他的嘴巴就没停,第一天就跟阿玲他们把从琼华苑带来的好吃的吃光了,之后只能观江景观远山观流云,刚开始看着景色觉得新鲜,看上半日就觉得无聊了。回到舱内,发现雪清婉在对账,好像还挺有意思,就去虚心求教了。 于是呢,他每天的日程就变成了——帮雪清婉看账、煮鱼、看账、炖鱼、看账、烤鱼。 看账看得虎眼昏花就算了,就连他以前最喜欢吃的鱼,顿顿吃持续十日后,现在闻见鱼味都感觉胃里在冒泡泡。 苦不堪言,悔不当初! 船夫正在烤架上翻着鱼,脸色有些为难,“客官喃,小姐交代咱们抓紧赶路,靠不得岸,江上啥菜呀肉的都没得,俺只能捕鱼给你们吃呀。” 白绪眨眨眼睛,委屈地看了看雪清婉。 不光他,整日吃海带的金野,看着面前的那一碟深绿黏黏的东西,金眉也动了动,有些无奈地叹声气。 自从修为人形用过人类膳食后,他原本以为树叶青草已经是苦涩难吃的了,如今连吃了十日的海带,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间煎熬、难以下咽。 当然同样饱经折磨的也包括阿玲,她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日日有肉吃,但如今真实现了,却觉得往日里那凡俗素斋才最是质朴美味的。 于是,在三个人齐刷刷祈求的目光下,雪清婉停下了正在之上计账演算的墨笔,抬起了头。 “船家,若我未算错,明日是不是就到西乾城了?” 火红的炭石把鱼烤的滋滋作响,船夫取下一条烤好的鱼递给了她,“对喃小姐,最迟明日中午就到啰。” 她接过鱼,放下墨笔。看着焦嫩流油的鱼肉,虽也提不起味蕾来,但还不至于像白绪他们那么反感。 低目微微思量——西乾城离香簌城已经很近了,之后的路程大概骑行一日就能到,再走水路也快不了多少。 于是对船家道,“好,那明日在西乾城靠岸。” “哎,晓得喽!”船夫笑盈盈地取下一条鱼,走出了船舱,边吃边划桨。 “还要等一日啊。呜呜呜……” 雪清婉掀起舱帘,望了眼外面渐暗的夜色江景。 “半日而已,忍忍罢。吃完鱼帮我把这本子上的账对对。” 一本厚厚的账簿撂到了白绪面前。 “呜呜呜呜呜呜……” 西乾城,与香簌城并有“中北明珠”之称,都是洛梵国人尽皆知的名城。 因其历史文化悠远,故人口众多;且地处运河之湄,极大地加速了贸易商业流通,边地外商常年久驻,地价水涨船高,能在这两城中建府立宅的人非富即贵。即使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那衣料缎子也是柔光软面儿的,屋顶儿也是没有漏雨的洞的,存粮也是一斤一斤足量的。 烈烈夏日,西乾城里,太阳烤照大地,人烟熙熙攘攘,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喧响回扬,车轿络绎不绝。 吉鸿客栈伫立在一条热闹的街边,其外观宏大、藻饰精美、红梁画栋、窗棂盈盈,迎客的少女穿了最清秀的水袖罗裳,引了许多达官贵人来这儿纳凉饮酒,攀谈议事儿。 客栈里,生意热火朝天,人声喧嚣,一群锦冠玉带的公子们正怀揽香软,饮酒摇骰,互相吹爹。 阿玲瞥了眼邻桌那些风流浮夸的公子,脸上有些嫌恶,凑到雪清婉耳边说,“小姐,这外边吵嚷的,怎不去包厢?或去隔屏的桌子,莫让这些人扰了小姐清净。” 她面色平静地咽下一枚香芹,淡淡扫了眼那群人。 “坐这里,自是为从周围人嘴里听些风声水声。” “听风声?” 阿玲眼睛一亮,虽不知小姐想打听些什么,但也静下来悄悄听起那群人的对话;对面正吃着荟萃菜肴的金野,便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邻桌,右边儿那黄衣男子歪斜着身子,懒洋洋地坐在地毯上,“听闻薛府家的四姑娘薛莹,是个顶好的清冷美人儿,回头兄弟们去认识认识。” 他怀里还抱着个衣着轻薄、眉眼娇媚的女子。闻言,女子佯装嗔然,用帕子打了打他的肩,娇声问,“奴家不美嘛?” 黄衣男嘿嘿一笑,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你最美,你最美。” 微微侧头而视的金野,见这情态不由怔了怔,眸中波折过几抹不解。 这就是……凡俗人类男子的丑态? 阿玲轻轻笑道,“普通官贵家公子大都这副德行,金野没见过。许公子他们都是人中龙凤的,比不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去听。 旁边儿的圆脸男子饮了杯酒,瞥了眼那相互调情的两人,眼神似有不屑,“说起这美人儿,我就想起去年林家大小姐,听闻其容颜出俗、气质姣好,那才是出了名的美人儿。” “对,当时她在香簌城抛绣球时,本少爷也在场。确实惊鸿之颜,美之逾常。” 左边那个面相英俊但个子很矮的男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悠悠然开口,眼神里还有些向往。 闻言,阿玲掩面一笑,心生得意,“小姐果然国色天香、万人青睐呢。” 雪清婉的眉微微动动,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金野。他立刻会意地朝旁边挪了挪,挡住了那几人的视线。 矮个子俊脸男转了转眼睛,压着嗓子说,“本少爷听小道消息说——那林小姐没死,这几日要回林府呢!” “靠谱么?”一直没发话的绿锦衣尖脸男抬了抬头,问。 俊脸男折扇一收,“千真万确!林家都在准备迎接了。” “真的?”圆脸男眸中一喜,“那咱们不去香簌城瞧瞧?” 黄衣男冷嗤一声,“那种背家女,暗中挪动家产勾结萧王,指不定跟萧王间有什么龌龊关系,瞧什么瞧!” 他怀里那女子的勾起嘲讽的笑,“就是就是,肯定有,要不林家老爷怎会连丧仪都未给她办?” “哪比奴家——只忠于公子一人。” 女子半扭着腰身朝他怀里靠了靠,指尖夹起一枚冰葡萄,送到他嘴里。 灰衣男皱了皱眉,收起兴致,点点头,“说的也对。这种背信弃义的女人,跟萧王那风流王爷有勾结,那私下里铁定是放荡不堪的。” 俊脸男两手一拍,恍然道,“有道理呀——亏本少爷当时还去看她抛绣球,万一真接到绣球岂不是亏死了?” 圆脸男变脸比翻书还快,脸色一下子从期待变成鄙夷,“哼,爷看,谁娶了她就是养虎为患!她要真还活着回了林家,估计也保不住那嫡女身份。轻点儿当个洗脚婢;重点儿,就直接被寒阙王送进监狱了!” 黄衣男眉毛一挑,笑道,“她也就配当个洗脚婢子了,哈哈哈!” 女子翘着眉,附和着笑,“给奴家洗***家都嫌弃。” 那边儿聊得笑得热络,这边儿,桌上的空气,在一点点结冰。 “简直欺人太甚!” 阿玲拍了下桌子,愤然道。金野执着筷子的手指也微微收紧,暗中莫秋也捏紧了短刃,只待主人交代去削了那群人。 但主子未动,只一粒粒咽着米粒。看得几人干着急,又不好开口,只能眼巴巴地听着那些人的侮辱,再恶狠狠地用眼神凌迟他们。 雪清婉望着碗中白米,微低的眸中,烁动着幽光。 在琼华苑待久了,安逸日子享足了,一出来就被浇了一头脏水,还真有些不适应。 销声匿迹地“死了”将近一年,未死归来的消息刚刚一出,就传出来这么些不堪入耳的话。十足的“背家女”名声已经跟“林家大小姐”这个称呼绑定了,只要提起她来,就势必是污言秽语的辱骂,势必是人人鄙夷嫌弃。 她尚未到林府,就以她未死归来之名重掀民间口舌风浪,意图削她锐气灭她威风耗她心智。呵,官贵公子已如此传出,再经民坊之间见风使舵的百姓们发酵渲染,又不知会把谣言易变壮大成什么模样。 到时候,衬民愤,遂民意,不论辱她责她罚她关她,都成了理所应当、伸张正义。 柳春琅,打得一手好牌。 脑中,浮现出那个女人假意慈祥淑雅的外表。 也好,黑得越彻底,白得越干净,红的越鲜艳。 抬头,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个公子。 依照腰牌冠饰,往日交集,一一确定身份。 黄衣男,马商吕家风流少公子吕弘阔。 俊脸男,正四品太长少卿之子洛书荣。 圆脸男,西乾城官衙副统之子贾浩广。 至于灰衣男,不认识,但记住脸了。 还有那个——女的。 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笑。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你不配(两更合一) 觥筹交错,嬉笑顽劣,言辞过分,尽显侮辱鄙夷。 雪清婉面色平和地静静听着。 这些人啊,只要找到了某个足以哄抬氛围的乐子,势必揪之不放,要将这乐子在肮脏的思想泥潭里涮了又涮,裹上骨子里至极的恶意,用掺杂着酒水的唾沫自徒有其表的虚伪嘴脸里当做笑话吐露而出,并且在相互的共鸣中肆意壮大膨胀,添油加醋,永远不知悔改,不明己错。 可惜风言风语虽说能淹死人,却怎么淹不死一个把许多东西都看得很淡的人。 譬如“林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早就化成一抔飞灰消散在过往之中了。或许以前她听见这话会立刻上前去跟他们口水大战看谁能把谁淹死,但如今听他们骂着谈着,倒有种在听他们说别人的看客之感。 况且,谣言不过是谣传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既然不存在又何必将之寄怀于心徒添烦恼?不过是一阵乌灰的云烟,短暂的障目之后,轻轻一拨,就只剩下一片虚无而已。 所以她不仅不气不恼,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想象力怎这般丰富? 但旁人可没她看得这么淡。 金野只觉忍无可忍,一贯儒雅清俊的脸上满含愤意,手攥成了拳头。 “主人,他们太过分。” 主人这般温婉善良,在他心里如同皎洁夜月的女子,居然被那群人骂成——洗脚婢子、荡妇? 简直让他们万箭穿心一百遍都无法弥补这一声骂称。 阿玲也牵了牵她的袖子,咬牙切齿地说,“是啊小姐,哪能任由他们这样说你!阿玲实在看不下去!” 雪清婉轻叹了声气,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然—— “哎呀这烧鹅太香了,再来两盘!” 正沉溺于美味不明事宜的白绪,边狼吞虎咽地撕嚼着鹅肉边朝柜台那边喊。 “得嘞!” 店小二扬眉一应,把手里的酒壶往桌上一放,一转身胳膊肘碰倒了角落的油桶,油桶转了两圈应声一倒,油滴子顺着壶口淌出来,小二的脚偏巧不巧踩到了油滴上,眼看着失去重心朝后一倒,手慌乱间乱摸摸到了桌上的酒壶,奋力一拉—— 咣当! 这人就倒在了金灿灿的油里头,酒从壶里哗啦啦浇了一头。 “哈哈哈!” 满堂哄笑。 雪清婉这边儿桌子倒很安静,就白绪指着那落魄的油酒人儿笑得前仰后合,嘴里还鼓囊着鹅肉。 然后,他就觉察到一桌子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咽下一口嘴里那口肉,发现阿玲跟金野脸色很难看。 “发……发生啥了?” 懵懵懂懂不明觉厉。久经鱼肉摧残的味蕾,被鲜嫩多汁的牛羊猪鹅填满的感觉太满足了,导致……他刚才啥也没注意听。 阿玲刚要开口抱怨,雪清婉打断了她,“没什么,都快吃饭,吃完我们就走。” 她还想说什么,但被小姐的眼神制止了回去,只好咽下满肚子的气,低头去拨拉碗里的米饭,一大口一大口像跟米饭有仇似的。 见状,金野也不好再开口,心想主人应是有自己的估量和打算,便也默默然继续吃菜,只是菜没了先前的爽脆可口。 白绪一脸懵圈,拧了拧眉毛。 “小二,两盘鹅肉不要了,把这个猪肘也撤下去。” 浑身油酒的店小二扶着桌子站起来,脚底下还划了两下差点摔个回笼跤,又引得周围一片笑。 他哭丧着脸去取猪肘子——菜没卖出去还搞了一身脏,出门没看黄历! 倒霉! 所幸,一场闹剧止住了隔壁桌子的污言秽语,这让阿玲跟金野吃得好得能香一点儿。 盘空,将行。 雪清婉在柜台前留下一枚银元宝,淡淡开口。 “不用找了。” 柜台小二格外欢喜,恭迎相送,“客观慢走,再来再来。” 喜滋滋地把银元宝收下,幸好今日出门看黄历了——诸事皆宜! 又嫌弃的瞅了瞅边儿上脏兮兮的死对头。 叫你整日抢活干!这下该被解雇了吧?哈哈哈! 雪清婉一行人越槛而出。 她走在最后。 就在踏过门槛的一瞬—— 青衣纱袖之下,食指微动,撷落指间一片花瓣。 一枚银针破空而出,笔直朝后方射去。 “啊!!” 身后传来惨绝人寰的女子尖叫。 紧随其后是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你,连给我洗脚的命,都不配有。” 声音,很轻,像是利刃穿透薄雪,却带着凛冽的尖锐,与彻骨的寒凉。 不在意,不代表出语之人不用付出代价。 不愤怒,不代表任何杂碎都能出言欺压。 雪清婉头也未回,踏步而离。 客栈内,黄衣男的怀中,那女子脑门扎针,鲜血留了他一身。 “水香!!”男子唤的撕心裂肺。 其余客人受惊哄堂大乱,“死人啦!有刺客!” 桌翻茶倒,蜂拥而出。 屋顶上的莫秋暗暗叫绝——古元出产的樱花伞,真是好用。 解气! 她把瓦片放回原位,黑衣一跃,跟上了主人他们。 马蹄哒哒,车辘轮旋,泥尘阵阵,鸟鸣婉转。 官道两侧,熟悉的风景渐渐出现。是一家家红瓦青墙的农户,一亩亩整体方正的良田,农夫扬举着锄头挥洒汗滴,老牛顶着太阳奋力耕犁,少妇抱着啼哭的婴儿,老妪坐在村头槐树下纳凉。 雪清婉合上轿帘,摸了摸腿上酣睡的小猫,额角有些热汗,阿玲在旁边举着团扇替她扇风。 “小姐,香簌跟西乾离得这么近,为何还要买个轿子呢?”阿玲疑惑问道。 照理说金野白绪莫秋都会轻功,一人带她们一个很快就到香簌城了,买轿子岂不是多此一举? 却见小姐轻轻一笑,“买轿子自有买轿子的用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玲一知半解的点点头,未再有疑问。 小姐用樱花伞秒杀那个女子的画面她听莫秋形容了,简直酷毙了!由此可见,小姐根本不是畏惧那些公子怕惹事上身,而是心里始终拿捏着主意呢,她不需要替小姐操太多心。 乖乖地待在小姐身边听命行事就好啦。 良久。 “小姐,到了。” 外面传来莫秋经过伪装后边低沉的男音。 雪清婉掀开轿帘,一身小厮装扮的莫秋正坐在轿外,拉缰停下了马车。 马车前方不远处,正是香簌恢弘大气的城门。 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走过成千上万次的城门,上面有风吹雨淋的斑驳,时隔近一年,仍傲然矗立,厚实的砖瓦戍守着这方城池的安定,碧金的雕楞标榜着这这座城池的富硕。 “嗯,在这儿等等。” 放下轿帘,手支撑在窗边,静静地望着那来往人流络绎不绝的城门。 进进出出的百姓,似乎比平日还要多。 眉,微微蹙起。 “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保持安静。金野和白绪,就保持犬形和猫形,下轿时你把他们背到包袱里。” 隐约觉得事态不简单,阿玲点点头,目添严肃,“好,小姐。” 合上窗遮,她缓缓闭上眼养神。 再等等,快有人来接了。 果然—— “这可是林小姐的马车?” 姜才一身林家侍卫服,站在马车前,打量着驾马的这个俊俏却一脸冰冷的小厮。 “是,你是?”莫秋冷冷地望着他。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揖,表面看似恭敬实则处处不屑,“小的是林夫人派来接小姐的,跟小的走吧。” “原来姜才啊,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从轿内传来,一贯地清如莺啼姜般好听,但似乎泛着薄薄的凉意与淡淡的威压。 姜才心里一怵,虽早就听说了林小姐还活着的消息,但如今真真切切地听着了声音,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见魂怕鬼,属实有种怯懦意。 “是……是啊小姐,好久不见。” 轿内,雪清婉微微勾起嘴角。 姜才——柳春琅的走狗侍卫。能发现她活着的消息,姜才应该在暗中出了不少力跑了不少腿也替她挨了不少批斗。 “嗬,既然夫人派你来接我,那莫秋,你进来罢,让姜侍卫驾车就好。” 音落,莫秋像风一样嗖地一下钻进了轿子里,丝毫不拖泥带水。 姜才一愣,揉了揉太阳下发花的眼睛——这小厮速度也忒快了吧? 让他驾车?这他岂不是要遭灾? 他皱着眉踌躇半晌,但轿里那人名义上还是大小姐,他也不好明面上得罪,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是,小姐,小的给您驾车。” 眼睛珠子轱辘一转,他驾就他驾,趁着骚乱把马肚子一踹,马跑车翻踩花了轿里那人的脸,说不定能得多点儿夫人赏赐。 想着,心里美滋滋地朝马车上一踏,里面又传了声儿来—— “驾稳点,要磕着碰着小姐了,拿命问罪。” 莫秋声音本来就冰冷如刀,现下用低沉男音,听上去更像个杀人无形的嗜血妖陀。 这可把姜才吓得抖了抖,再一想这人速度极快恐武功高强,赶紧为了小命连声答应,“放心放心,小的五载驾车经验,资历丰富保证车不歪马不斜,直溜溜地送到林府。” 屁股好不容易坐稳当,扯起缰绳,朝那人群里挥了下手掌,阴恻恻地心里头暗想,保证车稳但别的可也保证不了,大小姐您可自求多福喽。 想着,缰绳一牵,马儿就朝城门走了进去。 “主人,外面——” 莫秋冷眸看着来往流动的百姓们,眉头紧锁。 “嘘。别出声。” 雪清婉摆摆手,阖上眸子,安安详详地往后一靠,仿佛在等一场大戏。 莫秋跟阿玲对视一眼点点头,怀里各抱着猫形白绪和犬形金野,双双噤了声。 巍巍城门下,顶着夏季的大日头,叫卖的哄娃的买菜的交易的唠嗑的纳凉的办坏事儿的都有。 嘈杂热闹里,忽然有人高喊。 “看,那个驾车的是林家的姜侍卫!这车上是林家大小姐!” 叫卖的哄娃的买菜的交易的唠嗑的纳凉的办坏事儿的,齐刷刷看向这辆马车。 “林大小姐?一年前假装暴毙实际为了逃罪跑掉的那个林禾依?” “可不是!就那个跟萧王有染的女人!” “还背信弃义!她凭什么回来玷污咱们城里风气!” “就是!不能让她进来!” “滚!我们香簌城不欢迎你这种背家女!” 一时之间,骂声喊声交叠而起如同阴雨天的响雷,轰隆隆地此起彼伏,满布于城门之下。 阿玲皱着眉有些错愕,这骂声来得太突然太凶猛,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家小姐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了?就算背家女,一群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凭什么对小姐有这么大敌意? 外面依然热闹地骂。 “听说她以前还殴打弟妹、辱骂继母!” “小肚鸡肠,毫无孝心!” 姜才嘴上冷冷地笑,不是牛气张扬的大小姐么?不是要杀他谢罪么?现在怎么连声都不敢出了?真是外凶内弱虚张声势。 他驾着马车穿过城门,后面跟着一批义愤填膺叫骂喊嚷的人。 车刚驶入城中,街边立刻有人喊,“快看!林家大小姐的马车!那个背家女回来啦!” 一时间,满街的男女老少齐齐看向那马车。 便听马车后面跟着的那群人口不绝舌地喊着,“不孝女!背家女!” 鄙夷唾骂将氛围一下子哄抬而起,大家都想起了那个抛绣时闹得满城风雨、后暴毙而亡被查出背家弃义的林家大小姐。 “林家大小姐还活着!她逃罪逃回来啦!” 于是,不论知或不知的百姓们,都开始冲着马车举着拳头喊。 “不孝女!背家女!” 那架势,如同征伐罪大恶极的山贼一般,一个个目中燃愤,誓要剿灭了轿中的人。 有老伯听见外面的人声嘈杂,打开窗户探风。 看见那轿子,皱着白眉啐一口痰,沙着苍老的嗓音喊,“不孝女!背家女!” 即使,他老年痴呆,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林家大小姐。 有小孩执着那马车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要骂林小姐是背家女?她以前不是还资助过咱家吗?” 母亲忙捂住小孩的嘴,“不许胡说!她是个恶毒的女人,资助咱家的是林夫人!” 小孩狡辩,“明明是林小姐,我见过的。” 但稚嫩的声音很快被千乘万骑势如潮水的谩骂声所压没。 ------题外话------ 宝宝们,语言暴力是很可怕很伤人的,尤其是在现在的信息时代,很多时候不要盲目的听风传风,要时刻保持自己那份理智的主见~爱你们~ 第二百二十二章 嗑瓜子(两更合一) 轿外锣鼓喧嚣征伐讨告跟打仗似的,轿内,氛围诡秘地安静。 没人说话。 尽管白绪的毛全炸起来了,尽管金野呲着犬牙,尽管阿玲攥紧了袖帕。 但没人说话,因为雪清婉仍然如一汪平寂的秋水,安静地坐在那里。 良久,喉头微动而叹。 “我还真是受欢迎啊。” 阿玲咬着下唇放下那一角轿帘,眸中悲愤交织地含着泪,“这群人,不乏小姐匡扶救济过的,如今一个个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简直丧尽天地良心!” “普通百姓自然不会对我恨得这么透彻,但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他们便会趁风起浪。人,不都喜欢凑热闹么?” 雪清婉檀橘的唇角轻轻一笑,那笑若寒冬的清雪落在梅枝之上,薄凉而带着暗暗哂讽。 目光一低,抚了抚炸毛的白绪。 普通百姓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认识林家一个叫姜才的小侍卫,并就此推断出轿内坐的是林家大小姐。显而易见,林家安插了人员混迹在百姓之中,从提点她的身份到提及她的罪行再到喊骂喊打驱动群众,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人,在什么时候最团结呢?在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同攻击的对象的时候。 世家子弟如是,平民百姓亦如是。在共同攻击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可以把内心对所有事积攒的所有不满,都针对这个人全然宣泄,没有人会排斥,没有人会责怪,因为大家都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肮脏。 而柳春琅,恰恰借了人性的这一点来针对她。 表面上,柳春琅装作欢喜迎她回府;实际上,在雪清婉步入香簌城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暗捅刀子了。 哄吵的喧骂声中,更像是在宣告—— 这是谁的地盘?这是林家的地盘,是我柳春琅的地盘!你是什么身份?是万人鄙夷的弃家女!我跟老爷客套着迎你回来,你别就把自己当成大小姐了!你与琼华苑那些人交好又如何?落入林府,还不是任我宰割! 好样的。好样的。最好街上这么多人都跟着她的轿子到林府门口才好。 “莫秋,你去昭阳府一趟。” “遵命!” 莫秋压下心头之愤,闪身而出。 围观百姓只感觉一道风从轿子里吹出来,掀起了半边轿帘,依稀看到里面坐着个很美的人儿。 越美,越嫉妒,越愤恨,越想将其踩之脚底。 一个妇女怒喊,“我们这样骂着她装聋子呢!得拿出点真家伙来!” 周围人都随声附和,“对!砸了这轿子!” 于是,一枚白菜叶子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啪嗒一声,打在轿子上。 仿佛星星之火燎烧起整片原野,一时间杂七杂八的物样都飞上天空画着弧度朝轿子砸去——白菜青菜卷心菜,茄子玉米红苹果,鸡蛋鸭蛋鹌鹑蛋…… 见这骚乱景象,人群中有两三个人慌慌忙忙地喊,“别,别!前面的姜侍卫是无辜的!别砸到他!” 闻言,一两个人绕开了姜才砸,几十上百的人可听不到,哗啦啦的菜叶子像下雨似的砸了姜才一身,鸡蛋磕在他脑袋上磕地稀碎流芯。 姜才满身污秽苦不堪言,欲哭无泪又不敢松开缰绳——这他娘的什么糟心差事! 坐在轿子里的雪清婉安然无恙,静静看着车顶上明亮的光被菜叶子一点点盖成黑的,有些可惜地叹了声气,“砸也砸不到我,这不是浪费粮食么?” 话音刚落,一只布鞋子嗖的一下从轿帘外飞落到她面前。捡起来一看——嗯?这不是昭阳商号的无臭鞋吗? 虽说无臭,但也还是够味的…… 雪清婉皱皱眉,把鞋子顺着窗户扔了出去,看了看抱着金野缩在角落的阿玲。 “知道我为什么买轿子了么?” 阿玲被百姓们们这大阵仗气到一定程度也发不起火来了,苦笑着点点头,“小姐英明……” 轿子一路走过了五个街道三个弯,硕果累累满载而归地停在了林府大门前。 柳春琅搬了躺椅坐在府门前恭候了多时,听到来人喧嚣正要抬起身子,就瞧见了那花里胡哨浇满菜叶的轿子。 眉毛微微一皱,又瞧见了轿子后面追着撵着的那群乱扔乱砸的百姓。她深吸一口气——原本只是想聚众骂骂雪清婉灭灭她威风的,没想到那群人做的这么严重? 嘴角勾起笑容——这样也好,做的越狠,给那小贱人造成的心里阴影就越大,也能让她越抬不起头。 这时,一个满身菜叶子鸡蛋芯的人踉踉跄跄地跑到了她面前。 她愣了愣忙扶住这人,立刻显出担忧心疼的神色,“小依?你怎么成这样了……” “夫……夫人……是我!” 菜叶人抹了一把脸,露出里面那张尖瘦又带点猥琐的脸。 “姜才?” 柳春琅立刻嫌弃地松开了手,拿帕子擦了擦袖子上粘的鸡蛋芯,“大小姐呢?” “夫人,我在这儿啊。” 后面,传来那抹熟悉而清灵动听的声音。 她回过头,怔了怔。 周围跟到林府跟前的百姓们,举在半空中的手也停了下来,望向那缓缓掀开的轿帘。 尽管跟风跟雨地骂了砸了,但大家也都对这万人传恨的背家女长什么样很好奇。 先出来了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双灵气柳眸睥睨傲气地扫过周围,瞧得所有人心里抖了抖,都觉得这姑娘不太好惹——这就是林家大小姐? 紧接着这姑娘停下脚步,回身微躬身子,伸手去扶里面的人,“小姐,当心。” 众人深吸一口气——侍女都这么有气势,那她家小姐得是什么气魄? 于是便目不转睛更加专注地盯着轿子。 先见轿内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这姑娘的臂上。 细腻如和田玉,光泽似空中月,润白若柔荑花。 离得近的几个男人咽了口唾沫——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手。 再见一只碧莹丝绣锦鞋迈出,轻轻踢开轿前一枚青菜叶。 几个手里举着青菜的大妈,胸口一闷,感觉自己像被踢了一脚,忙把手放下。 继见一拢青青衣袂搁眼前一扫,似溪畔春柳的柔软腰身一转,清灿的阳光渐渐照上斜盘如华的青丝、翠石盈盈的步摇,男人们心跳越来越快,女人们眉毛越皱越深,目光迫不及待地往下移,却见那脸颊跟瓷玉一样,折反了太阳光到眼睛里—— 好烧好灼! 对光面的人一个个眯起了眼睛流眼泪,逆光面的人则把这脸瞧得清清楚楚—— 斯者清美,斯者出尘,斯者摄魂,斯者动魄。若说在哪见过那定是画上,不然为何那眉如远山黛川笼入云烟之里?那颊若沾露梨花清媚多姿?那衣若青流婉转的春溪在林野间涤荡? 那唇便若浅橘之杏,呷着一抹清浅淡薄的笑,在梨花面中轻轻一点——啧,画有神了! 男人痴痴地望着这画,手里的鸡蛋掉到地上碎了一地,“好美!” 旁边儿的彪悍女人掐了他一把,“美什么美!不过一届背家女!” “对对对,娘子说的对。”男人立马醒悟收心,转而恶狠狠地盯着那画。 背光面的人刚从美颜祸国中醒悟过来,对光面的人才揉完眼睛,便是从看清到啧叹倾羡再到嫉妒鄙夷同样来了一遍,最后恶狠狠的目光围成了一圈,直直朝画上人袭来。 而画上人仅仅回以一抹不知韵味的淡淡笑意。 那笑意,分明平淡地像池水中一道不起眼的涟漪,扫扩向周围,却让众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好像内心的丑恶黑暗被涟漪冲洗而过尽数暴露,一时间心虚不已,不敢作声。 收回目光,雪清婉缓步走到柳春琅面前,极其工整地行了个礼。 “夫人,许久未见,风月容颜如旧。” 望着这行步款款恭彬有礼的女子,柳春琅暗暗皱眉,在外周折流转将近一年,这小贱人容貌未退,反而愈生愈美了?真是不可理喻! 纵然心里不满,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娴淑慈爱的笑,忙上前去扶,“哎呀,小依,许久未见,母亲真是日思夜想把你给盼回来了,小依真是出落地愈发水灵了!” 说着,还亲昵拍拍她的手。 雪清婉微微抬眸,望着柳春琅。 望着这个分明许久未见却倍感熟悉的继母。 或许是因为许多夜梦中都会见到她吧?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的梦? 她一笑,轻轻抽出手,“夫人谬赞了,我一届背家女,何堪夫人日思夜想?何堪夫人自称的母亲之名呢?” 那眸子分明若春光浮水般含笑,却看得柳春琅打了个寒颤,感觉那温柔之下似乎藏着黑潭般的冰寒。 两只手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只好上前一步拍拍她的背,语气儿半安抚半劝解着开口。 “从前咱们生出诸多误会,小依切莫挂怀于心,如今你既然平安而归,我跟老爷只想好好待你,好好弥补你。你在外这么久,总觉着对你有亏欠……” 这时,周围传出来了议论声。 “林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对这种背家女不计前嫌,如此宽容!还把这背家女的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太善良了!” “可你看这背家女,给脸不要脸,连声母亲都不肯叫,直唤人家夫人,太没良心了!” 柳春琅暗暗一笑,雪清婉也悠悠一笑,望了眼说话的那俩叔婶——呦,这不是张老伯跟李大娘么?不乖乖在林府里头扫地做厨的,来外面儿凑什么热闹? 那俩人被她的目光望得心头一怵,立刻噤了声。 再一笑,回眸望向柳春琅——她还真是一贯地八面玲珑,卖惨做作。 既在颜面上掂量着不直接说她是背家女,又不向周围的群众阐明她的清白,一则博了旁人赞誉同情,二则试图暂缓跟她之间的恩怨,也是做得够巧妙。 挑眸掠过柳春琅,朝府里望了眼。 “是么?我父亲呢?” 父亲?柳春琅柳眉一动——林枫当然是拉不下面子出来见你这个背家的闺女,明知故问。 她便有些仓促地笑道,“老爷他……他这会在理账呢,一时半会出不来,你先随母亲先进府吧。” 说着就要拉雪清婉的袖子朝府里走。 “哦——那我等父亲出来。” 身子微微一闪,避过柳春琅伸过来的手,而后旋身一坐,坐在了柳春琅那张躺椅上。 柳春琅愣了愣,周围人也愣了愣。 雪清婉又皱皱眉觉得缺了点什么,“阿玲,瓜子。” 阿玲立马从包袱里取出一把瓜子递送到她手里。 她满意地展开了眉头,朝后一躺,晒着太阳,优哉游哉,啪嗒啪嗒,摇着二郎腿,嗑起瓜子来。 完全不把周围那一双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人放在眼里。 嘴碎的妇女立马开始指指点点,“这背家女这么不领情?居然躺这儿嗑瓜子?简直太没教养了!” “长得虽好,却没想到是个花瓶子!真是徒有其表!” 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比比赖赖。 无外乎揪住了“没教养”三个字。 既然在容貌上比不过,那只有通过拼命折损其他方面来达到内心的平衡了。 这群女子,还真是幼稚可笑。 手指夹起一枚瓜子,唇齿微动嗑开,望了望头顶金灿灿的太阳——若是没有周围聒噪的知了,当真是个嗑瓜子的好天儿呢。 望着这群恨不得把小姐生吞活剥的乌合之众,阿玲忿然一嗤,厉声开口。 “我家小姐坐在自家门口嗑瓜子,林夫人都没意见,你们这群人有什么意见?说小姐没教养?那意思就是说老爷跟夫人教的不好?如此胆大妄为,当心林夫人掌你们的嘴!” “你!”那妇女气得一梗,就要上去跟这小婢子掐架,却瞧见柳春琅发黑的脸,只得捏着拳头愤愤作罢。 林家夫人,她们寻常百姓哪敢得罪的起? 在暖烘烘的躺椅上躺得舒舒服服的人,唇角轻扬一笑。 好阿玲啊好阿玲,越来越会说话了。 柳春琅面上阴沉地看着在她的躺椅上吐瓜子皮的那人,丝毫没有起身入府的意向,两团柳眉皱了皱——这丫头想搞什么把戏?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杀人犯(两更合一) 看向周围捏着拳头忿忿不平的人们,她心中冷冷一笑。哼,要你父亲是吧?我就给你请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好女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场面。料你再有能耐,也敌不过这么多人的愤恨! 于是,她转身向姜才交代,“去把老爷请来。” 头上肩上白菜青菜群英荟萃的那人,一面拨拉着菜叶子,一面赶紧应下,转身就往府里跑去,满脸哭丧怨气—— 这满身狼狈地在外人面前站那么久,太太太丢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林府门前的人不减反增都来看热闹,新来的人没看到所谓背家女跟人掐架互撕谩骂的场面,只看到一个长得超凡脱俗的美人儿躺在椅子上嗑瓜子,看出了生动看出了有趣儿看出了美感。 没人注意到一个土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躺椅身边。 “主人,都交代好了。”莫秋低声道。 雪清婉悠悠然地把手里的瓜子皮一扔,拍拍手,眯着眼扫了眼周围,“嗯,时机也差不多了。” 忽然,一棵青菜落在了她脚边。 “背家女,你躺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人群中传来稚嫩张扬又沙哑的声音。 一抹凌冷在眸中悄然划过,她抬目看向喊话的人。 是一个小孩儿。 四五岁样子,粗衣带补丁,头发杂乱,脸上脏黢,没有大人领着,像是个流浪儿。 她轻勾一笑,站起身子,锦鞋轻迈,一步两步,朝小男孩走去。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柳春琅皱皱眉——雪清婉要做什么? 缓缓步履,娉婷如莲,却好似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周围的人都畏惧地朝后退了退,只剩下那小孩站在原地。 小孩有些害怕,但手里倔强地举着根白菜对着她。 “背家女!你……你要干嘛!” 雪清婉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浅浅笑着。 “你为什么说我是背家女?” 小孩亮着嗓门说,“他们都说你是背家女!” “那你不听他们的,自己判断,觉得我像不像背家女?” 小孩皱皱眉,望着眼前这个面带浅笑的女子,比街邻那群拿扫帚赶他打他的妇女们要温柔多了好看多了,若说她真是背家女,确实不太像…… 于是慢慢摇了摇头。 雪清婉灿灿一笑,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要听旁人说什么就以为事实是什么,要有自己的判断力。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愣,这个女人居然不嫌弃他的脏头发?太奇怪了。 手里的白菜慢慢掉到了地上。 “我叫阿哲。” 话音刚落,忽然间一道寒光从人群中闪出,直直射向雪清婉。 后方莫秋眼神一凛,飞身上前,一个回手接住了那寒光。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环视四周却并无古怪,只好皱皱眉敛了心神,落身在雪清婉身边。 “小姐,是暗箭,箭上有鸩羽毒。” 指间正夹着一支银韧黑羽的箭,脸色严肃。 雪清婉目光一寒,站起身来,望着那箭尖的紫色毒液——鸩羽毒? 目光,阴冷如刀,扫过那边的柳春琅。 柳春琅身子一抖,愕然不已。有人要暗杀雪清婉?她可没安排啊!林府未进,她暂时不敢动雪清婉啊。 见之惊愕之色不假,她收回目光——不是柳春琅?那会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她的命? 再看向这群嗡嗡乱乱的百姓——一个个正面面相觑地左右环顾,一是看是谁射出的这枚暗箭,二是在惊讶地打量这个空手接箭的黄衣小厮。 人就藏在他们中间。 她看向莫秋,冷声道,“抓。” “遵命!” 众人便只见一道黄影飒地闪过,还没看清,黄影便又带着一道蓝影飒地闪回。 “小姐,找到了,是他,手上有拉弓之痕。” 莫秋把这蓝影扔到她跟前,掰开他的右手食指,其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弓弦之印。 再看其脸,络腮胡,尖下巴,倒八眉,有些丑,不认识。 雪清婉面色冰冷,“你是谁?受谁指使?” 男人被莫秋擒着跪在地上,大声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她想打那小孩,才出手阻止的!” 打?他当周围人是瞎子么?雪清婉冷然一笑,刚想开口,便听周围传来叽叽喳喳的嘀咕。 “就是就是!她离那孩子那么近,肯定图谋不轨!”旁边一个妇女指了指阿哲,半懦半狠地附和。 “我看见她打那小孩头了!”另一个尖着嗓子的妇女说。 “背家不孝还殴打孩童,简直十恶不赦!” …… 这些人的脑回路指定有点问题。 雪清婉深吸进去一口气,收了想让莫秋暴打这些人的想法,继续看向这蓝衣男。 “我再问一遍,你受谁指使?” 那双秋水似的眸子中,朦朦胧胧的雾气悠然转动,雾中似有哂笑,似有仇怨,似有冰珠,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蓝衣男有些畏惧,朝后缩了缩脖子,一咬牙,又抬起头来冲着周围义愤填膺地喊。 “无人指使!我就是在坚守正义!大家都看在眼里呢!有种你杀了我!” “哦?正义。” 雪清婉眸中的雾忽然尽数散去,余下的是冽若冰霜。 “那么,我也要坚守我的正义了。莫秋。”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蓝衣男心肝一颤察觉不妙,刚要开口—— 飒。 冷刃入喉。 气脉皆断。 鲜血四溅。 溅到了说她图谋不轨的妇女脸上。 溅到了说她打阿哲的妇女衣角。 溅到了说她十恶不赦的男人手腕。 人们一愣。 轰然大乱。 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哄乱而逃。 尖嗓子女人喊,“背家女杀人啦!” “死人啦!救命呀!” “都站住,一个也不许走。” 这一声,虽有莺啼婉转之音,却带幽深响放之意,再经一阵穿街而过的夏风扩散,每个人都是实实在在地听到了的,每个人也都实实在在感受到这声里震慑而冰冷的威压了的,但停住脚步的实在是少,毕竟人多纷乱这一个个都朝外拼了命地挤,就算想听话留下的人也会被急于逃窜的人朝外带去,万一慢了步子就要跌绊倒。 于是一个挤一个,一个推一个,偏生人太多,街道又仅那么宽,越急着朝外赶就越跟万马过窄关似的,推推搡搡怎都挤不过去。 这时候,莫秋落在了带头跑攒的人群前,脸色冰冷凌寒,手里的匕首上还滴着猩红的鲜血。 人们一下子仿佛看到了魔鬼连忙收腿后退,于是外面的人朝里面退去,里面人地朝外涌去,两股人潮纠挤在一起,场面跟打架似的哄乱。 雪清婉看着这群纷乱的乌合之众,冷冷一笑。 “都站在原地别动了,等会磕着踩着踏着了,又要说是我这个背家女惹的祸。” 众人闻言,虽口头上骂骂咧咧的,但还是慢慢停下了南辕北辙的脚步,缓缓分散开来站定,一个个又把目光投向了雪清婉。 后面一个人举起手来愤怒的喊,“你个背家女杀人犯,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前面一个离她两三丈远的女人啐了口痰,“就是,杀人犯!你算什么东西!” 又多出来个称呼?雪清婉烟眉一挑,双手交叉在胸前一环,唇角含着抹浮冰似的的笑,望向这女人。 “你又算什么东西?” 语气,鄙夷至极。 那女人气得头发一炸,但又忌惮那个回到雪清婉身边的武功高强的小厮,没敢乱动,只能忍气吞声地瞪着她。 柳春琅见事态不妙,忙迈着步子走了过来,牵着雪清婉的胳膊拍了拍,面露苦色地劝说道,“小依,母亲想法子摆平这事儿,你先跟母亲回府里头去吧,这么多人看着不好。” 她原本想着让这些人简单地骂骂雪清婉起起哄就过去了,也以为雪清婉躺在府门口嗑瓜子不过赌赌气而已,可哪料到现下闹出了人命?林家近期本就不受朝廷待见,若是把官府衙门招来了,更是给老爷心里头添大堵呢!到时候她跟雪清婉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雪清婉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淡淡扫了柳春琅一眼,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悠悠然地靠在了旁边儿一棵树上刮起了指甲。 柳春琅心里焦急,但旁边那黄衣小厮一直冷目盯着她,再急也不敢上前去生拉硬扯,只能在原地跺跺脚。 这时候靠着树的那人发话了。 “你们这一个个称呼起的倒快,谁跟我解释解释,我怎么就是杀人犯了?” 轻轻吹去指甲上的絮子,她望向人群。 那目含畏惧、嫌恶、忌惮、怨愤的人群。 人们相互看看,一时都有些不敢开口,独独一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的少女,指向莫秋忿然喊。 “你刚才命令他杀了那男人,你不是杀人犯是什么?” 一场衔着清雅荷香的风吹淌掠过,扫响了枝头上的树叶,窸窣声间,一枚叶片陡转而落,雪清婉微微抬指,夹住了它。 纤长的指在苍翠的叶映衬下,更显之白皙若华,青衣之上,秀颈微动,发出“嗬”的一声。 “你…你笑什么?”少女不解而仇视地瞪着树旁的她。 雪清婉微微直起身子,指向地上那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的尸体,望着少女。 “我与他素不相识,你们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先放毒箭要我的命。既然想杀我,就用自己的命来偿还,我何错之有?” 旁边儿一个男人见状维护,理直气壮地喊,“那是因为你要打那小孩,他想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 目光被寒冰一寸寸覆上,偏生那橘檀调的唇角是向上扬的,清美的面上是冷笑着的,笑意浮空穿扫,看得人们背后生寒。 “你们是瞎呢?还是瞎呢?还是瞎呢?” 人们怔了怔,有几个人皱着眉揉了揉眼睛。 雪清婉转目,看向最前面站的那小孩,冰冷的笑转而轻柔。 “阿哲,我有要打你么?” 那小孩低头想了想,回过身子摇了摇头,眨着一双澈净直率的眼睛对众人说,“没,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少女不屑嗤笑,“小孩子最会说谎了,谁知道你有没有威胁他?” 手指,一捻,翠绿的叶片,在雪清婉手中碎成了几瓣。 少女皱了皱眉,感觉身上像被捏了似的有些发疼。 雪清婉迈出两步,走到她跟前,撒开手指,绿瓣片片,飘曳而落。 两帘目光,像幽深无底的洞穴,黑暗,压抑,缄默,望着这少女。 少女的身子颤了颤,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她抬起头,一一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不识的脸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此时此刻,她很想念箬南城里那些民风朴实的渔民们,连桥头的应召娘都比这群人干净得多。 她轻轻一叹,声色冰凉。 “我一忍再忍,一再解释,你们的眼睛耳朵却跟白长了一样什么也听不到?就认准了我是无恶不作非奸即盗的山贼恶徒?认准了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哪来的这么大恶意?” 一个带着半边儿金铜镜的私塾先生捋了捋胡子,“因为你背弃本家,勾结萧王,私挪家产,佯装身亡,实则逃罪,是个不折不扣的背家女!” “背家女?” 她看向这先生,“罗先生,我曾一直敬您有远见有卓略,没想到您这私塾先生当的也是这般徒有其表,当真误人子弟呵。” “你——” 罗先生气得金铜镜差点掉下来,话还未出口,雪清婉便又打断了他,“你们凭借一年多前所谓的‘证据’,就口口声声地骂我背家女?你们哪知眼睛瞧见我勾结萧王挪动家产了?你们知道我之前去了哪见过谁住何方做过甚么?” 那少女两手一揣,小声嘀咕,“哼,谁知道你在哪个腌臜角落做什么龌龊事。” “腌臜角落?” 雪清婉冷冷一笑,“不知你们听可未听,在运河之底,水乡箬南,寒阙王修了个琼华苑,这半年来他一直住在那?” 柳春琅心里一悬,暗道不好,想上前阻止雪清婉,手却被人钳制住了。 “夫人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王爷玉牌(两更合一) 柳春琅回身一看,阿玲正捏着她的手臂,笑盈盈地望着她。 她皱了皱眉想挣脱开,却没想到这小婢子力气还挺大。 “阿玲,你放肆——” 话音未落,颈边便传来了冰冰凉凉的感觉。 阿玲贴到柳春琅的耳边,轻声道,“夫人,奴婢警告你,别乱动,不然奴婢手里的簪子可是不知轻重的。” 低目一看,清细莹莹的碧玉簪就抵在她的颈边,她心头一怵,不可置信地瞪着阿玲。 这个小婢子,以前看上去是个温声细语好欺负的,如今竟敢在明面上跟她堂堂夫人撕破脸? 铁定是受了雪清婉挑唆教导! 柳春琅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颈边冰凉却也不敢妄动,面容焦窘地想跟那群人们求助,却发现根本没人把眼珠子往她这边儿转。 因为他们正忙着交头接耳地议论—— “琼华苑?我听过,是寒阙王为了交好皇贵,花重金在箬南城修葺的别苑。” 一个老太婆拍了拍手,“哎哎我也知道,去年十月份儿,永昼国太子跟公主住进去了,王爷跟公主相处半年处出了感情,禀明圣上后这最近去永昼国求亲了呢!” “相传住进去的还有活菩萨安淮闻公子,还有一个神秘女子,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那少女也好奇地探过身子问,“听说那女子叫雪什么?” “雪清婉,是么?” 少女眼睛微亮,点了点头,“对,就是雪清婉……你怎么知道?” 她回身看向眼前含笑的女子,嘴角下撇,目生疑惑。 雪清婉把手背到背后,在人群前面悠然地踱起步子。 “我不仅知道她叫雪清婉,我还知道她在寒阙王拔除萧王的时候立了大功,还知道她与琼华苑所住诸皇贵相交结好,甚至堪称寒阙王与永昼公主之挚友。” 啪嗒,啪嗒。 锦鞋轻轻地踏在石板道上,柳春琅的手袖越捏越紧,阿玲的玉簪越抵越近。 少女眸中划过一丝嫉妒,这嫉妒跟会传染似的,一个两个覆上许多女子的眸中。 谁不知道,当朝寒阙王容颜俊美,才华卓绝,又出身高贵,自是入了一个个怀春少女的每夜相思梦。闻说王爷要与永昼公主缔结连理,自是碎了一颗颗载情心,流了一夜夜断情泪。可毕竟是公主王爵,也算相配,这便罢了,又闻另一女子与王爷在琼华苑门户相对,出谋划策,剥盘萧王,更如似挚友,这等佳才与时运,可让谁人不妒忌? 尽管如此,那少女还是硬着嘴皮子回击,“人家这样是人家的能耐!你一个背家女知道再多也达不成人家那样!” “嗬。” 笑,如同一挑被露润湿的早花,在晓光媚灼下,缓缓张开瓣壁,绽放在雪清婉脸上。 耀眼地如同山间惊鸿,却又转瞬平和像皈池一潭,人们的心也就像突突到山峰顶又滑溜下来到了湖面上,一上一下扑通扑通紧张地跳动起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镶金雕花玉牌,手指一掸,玉牌便展向了众人。 午阳正盛,映在玉牌上看得人有些晃眼,眯着眼睛仔细看那金钩边的字,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识字的罗先生忽然喊出声来,“寒阙!牌子上刻的是寒阙!” 人群在这一瞬间轰得一声炸开,有人高喊,“是寒阙,确实是寒阙二字!” 几个女子听到“寒阙”两字,一激动直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包括那趾高气昂的少女全都凑上前去,看牌子上果然有朝廷的正统玺印,心头一震,纷纷讶异又错愕地看向了雪清婉。 “这……这,你怎么会有寒阙王的玉牌?” 少女抬着头,眼神原本的恶意与鄙弃消散而去,在这一刻变得很纯净,似乎流转着粉若桃花的情意。 “见牌如见人,还不下跪!” 莫秋在一旁冷声道。 冷声如霜,在金玉腰牌的震慑下,不似威胁更如命令,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屈膝弯腰跪在了地上。少女们面面相觑一眼,也跪下了身子,薄襟浅领在激动的呼吸中微微起伏。 “草民——民女叩见寒阙王。” 端跪叩首,声音齐整,无一违背,足见寒阙王于民间之威信。 雪清婉杏唇轻笑,满意地捏着玉牌晃了晃。 寒阙王啊寒阙王,这皇子亲王的名头就是好使。 这玉牌子是御赐刻制的,东璃澈一共就有两枚,一枚他贴身儿戴在身上,供以通行两国边关之路;至于这枚,是雪清婉在临行前跟她借来的。她未收澈凰药业这半年的股份分成,东璃澈本就有些怀愧在心,索性直接大大方方地把这腰牌给了她,也不问她用来做什么。 殊不知,这腰牌能做的事儿可多了。东璃澈以为自己捡了便宜,但能在她这儿捡便宜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浅浅笑着,望向恭敬臣服的人们。 人群中,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连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敬畏了起来。 “敢问林小姐,为何会有寒阙王的腰牌?” 林小姐?不是唤她背家女么? 雪清婉挑挑眉,手指勾着玉佩的系绳,在空中转了起来。 “你们千说万说,说我是勾结萧王的背家女,说我背信弃义不仁不孝。” 玉牌一晃一晃,金光灼耀,晃得人两眼发花,晃得人头晕目眩。 “但是,我若真与萧王有所勾结,寒阙王会把这么贵重的腰牌,交到与他宿敌勾结过的人手中么?” 女子们盯着那在她手里转啊转的玉牌,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甩出去摔碎了,碎了她们的心头肉。 “我若真与萧王有勾结,寒阙王会同意我住进琼华苑么?” 玉牌映在地上的光点一闪一跳,几个小孩子盯着那光一愣一愣。 “我若真与萧王有勾结,会助寒阙王铲除萧王么?” 啥? 各有所思各有所望的人好像忽然反应过来,都抬起头看向那张呷笑清美的脸。 “难……难道,你就是雪清婉?”那少女惊讶开口。 她耸耸肩,“自从当初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之后,我就改名叫雪清婉了。” 这话一出,顿时跪着的所有人心里如同海浪波涛搅和着复杂的情绪翻滚上岸,不知脸上是恍悟是震惊是悔恨还是惧怕,总之跟缝纫铺里那五光十色的丝线一样格外精彩纷呈。 眼前这个人就是雪清婉!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骂了一路背家女砸了一路的菜叶子的林家大小姐,其实是寒阙王别苑的贵客,是寒阙王的挚友,意味着她根本不可能是私吞家产意图与萧王勾结的背家女! 或许是两种身份差异的冲击感太强烈,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好不容易认清情况的妇女小心翼翼地问,“既然寒阙王如此重视您,那当初,为何会传出您挪用家款与萧王勾结的罪证?” 语罢,许多人都看向了雪清婉,目光中充斥着好奇与疑惑,脑中开始上演背家小姐幡然醒悟明察秋毫投身寒阙王麾下的忠臣戏份,或者是苦命小姐蒙冤受陷得寒阙王雪中送炭赏识的伯乐戏份,还有甚者臆想出了小姐、公主、王爷痴缠不断的爱恨情仇戏份。 当初为何会传出这么个罪证呢?雪清婉淡淡扫了一眼被阿玲钳制的柳春琅,步履渐渐向她迈了过去。 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柳春琅心里一紧,脸色煞然铁青。 原本她以为这丫头不过是想当众辩解两句逞逞威风,没有证据人们也不会相信背家女的话,却千算万算没算到她会当众搬出来东璃澈的金腰牌澄明身份!这下可好,雪清婉就此摆脱背家女之名事小,要是借此机会直接揭露出当初受毒被她诬陷一事,到时候身份名位不保的可是她自己! 雪清婉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心下慌乱,忙低声说,“小依,有什么话回府里说,莫在这么多人前揭家丑啊。” 雪清婉眉梢一动,“哦?那你又为何诱导全城的人骂我是背家女?这不是家丑么?” 柳春琅喉咙哽噎,眼前那一双清平无波的眸子,似乎早已洞察了一切,看穿了一切,掌控了一切,看得她心头如同被密密麻麻的青丝缠索那般惶恐不适。 “你……你是故意将他们引到林家门口的?” 雪清婉盈盈一笑,没有回答,转过身去。 笑容转瞬即逝,脸上立刻泛起了悲凉苦涩意。 “我也不知,是得罪了哪户官贵公子还是哪家夫人千金,大喜的日子抛个绣球,不成想差点中毒身亡,后还遭恶意构陷,居然说我背信弃义私挪家产?我雪清婉对整个林家忠心赤胆,营商落账兢兢业业,哪堪当这‘背家’二字?” 一字一句,如同含冤啼血的杜鹃,委屈极了真诚极了,真诚得阿玲都想给小姐鼓鼓掌。 “幸好我命大得贵人相救,却又只能被迫‘身亡’,流离在外,这日子过得真是好艰难啊好困苦,好不容易帮衬着寒阙王除去了萧王,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香簌城,还是逃不过你们这‘背家女’的骂名……” 那语味实在是悲戚,那神情实在是怆罹,惹得心肠软的大妈大爷们瞬间就生了恻隐。 “林小姐实在是不容易啊,竟经历过这等磨难……” “当初分明说是林小姐是因隐疾而亡,没想到竟是遭人毒害和诬陷,太可怜了!” “不知是谁人这么狠毒,竟如此害林小姐!” 之前那敢喊敢冲的少女,跪在地上默默地低着头,清秀的脸上泛着悔愧之色。 之前那戴半边镜片的罗先生,口头默念是他老眼昏花误判是非多有得罪还请宽恕。 之前口舌多番挑事顶撞的妇女大叔们,脸上有些愁苦有些燥烦,但更多的是愤恨。 当然,愤恨的对象变了,变成了那个给林小姐下毒的人。 “伤天害理!” “罪无可恕!” 声声征讨,打抱不平。 雪清婉静默地注视着,浅浅一笑。 笑容深处,漠然,寡淡,又轻蔑。 看啊,她把话锋轻轻那么一转,就好像拨动了风的方向,所有的恶意立刻朝另一边刮去了,针对的对象立刻就变了人。 乌合之众,见风使舵,不过如此。 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个伤天害理罪无可恕的人是柳春琅,会做出什么举动呢? 柳春琅的脸色正青一阵白一阵的,彻头彻尾地体验了一把被群起而攻的感觉,尽管这些人不知道自己骂的人是她。 “因果报应,自食其果,夫人怎么也得受着。”阿玲见她脸色难看,心生快意,索性火上浇油。 柳春琅气愤怒视,“何时轮到你个婢子来说我?” 那玉簪便又紧了一份,脖子发疼间,就见雪清婉扭过头看她。 莹润唇瓣微动,看唇形,似是在说—— “夫人别急,后面还有好戏呢。” 她愣了愣,两眉蹙成山川,觉得心脏悬到了天边。 手掌一抬一放,雪清婉将玉牌捏到了手里。 “大家都起来吧。你们愿意替我打抱不平,我很感激,之前的事便既往不咎了,是谁下毒陷害我也不想去查了,只希望‘背家女’这三个字,从所有人口中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 兜旋灌耳。 人们缓缓起身,连声答应。 “林小姐放心,我们就算削了自己的嘴巴也不会再提那仨字了!” “林小姐宅心仁厚,宽容相待,老民惭愧。” “林小姐,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出口乱言,在此向你赔罪了。” 之前那少女对雪清婉作了一揖,神色真诚。 她原本冷漠的心微微一热。 归根究底,百姓是无辜的,是有罪魁祸首煽风点火所致,风朝哪边刮火朝哪边燃,自古如是,也不能全怪他们。 望着这清秀婷婷跟她岁数差不多的姑娘,雪清婉淡淡道。 “无碍。” 柳春琅的心也算一下子掉到地面,见雪清婉没揭露她,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她不会天真到以为雪清婉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这时,后面传来了声音。 “小依!你这是,干了什么!” 熟悉,沙哑,苍老,严肃,愤怒。 来了啊。 雪清婉微勾一笑,缓缓回过身子。 第二百二十五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两更合一) 晕柔的午光与碧翠的绿荫交映下,那人自林府朱红大门踏步而出,髭须半白,相貌庄堂,青白的发以青玉冠整齐地束在头顶,风扬起了绣着最繁丽纹样的锦裳。 她淡淡地望着他,望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分明越走越近,却似苍远渺茫地看不清眉眼。 “父亲。” 雪清婉未曾行礼,只是这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泛着薄薄的凉意。 林枫灰眉微蹙,望着眼前虽然骨肉相连,但不论那清美的外貌还是疏离的语气都令他感到陌生的女子,心头微不可查的震了震。 手指向地上早已不省人事的尸身,责问着开口。 “这人是你杀的?” 心,忽然有那么一丝的痛,自心底里朝外缓缓晕荡开,像一汪冰冷的泉水,沿着血脉渐渐渗透到全身。 林枫就那么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看见这沾血倒地的阴惨尸身,就问是不是她杀的? 在他心里,她就这么不堪。 不过,没关系,在她心里,他亦然。 “嗯,是我杀的。” 雪清婉的语味淡若云烟,仿佛林枫心里这个草芥人命的罪名,她丝毫也不在乎。 林枫面色陡转阴沉肃厉。 “小依,因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我本就觉无颜面出来见你,如今刚一回来,便在家门口闹出了人命来,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你让林家颜面何存?让为父颜面何在?” 苍黑的须髯因为愤怒而一抖一颤的,提高的声调因为沙哑而显得更加严厉凶斥。 “颜面?” 唇,微微扬起,笑色深处的那抹苍然转瞬即逝。 她注视着林枫,平静地问,“敢问父亲,颜面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命重要?” “什么意思?” 林枫皱了皱眉,对这样平静浅笑的她,更觉出一种陌生感。 因林家家主步临,人们正安静地观摩着这对父女的相见。人群之中,那名妙岁少女见状微微抿嘴,思及适才之过失,犹豫数秒,开了口。 “林老爷,是地上那个男人要杀林小姐,林小姐为了自保才杀他的。” 话音刚落,便又有几人从旁附和。 见众人言辞一致,林枫心感踌躇,转目看向一旁的柳春琅,“夫人,可是如此?” 柳春琅正抚着被玉簪抵了良久发疼的脖子,闻声立马收手屈膝行了个礼,脸色却仍有些不自然,“是如此,老爷。这名男子不知为何要箭杀小依,小依让他偿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便微微收了些肃厉之色,沉叹一声,“既然这样便罢了,把这尸首处理掉吧。” 话音刚落,便有府内随从上前来迅速利落地抬走了这惨不忍睹的尸身,这等情况众人自无人感阻止或报官——毕竟惮于林家势力。 青灰石板上仅残存下一些血迹映阳微闪,也终将经车马步踏风吹雨淋数日后而消匿无踪。 处理好后,林枫略含疑惑地看了看那些方才替雪清婉说话的人们。 “父亲是觉得,他们维护偏袒我这个背家女很奇怪?” 林枫一怔,收回了眼神,捋过胡须瞧了眼雪清婉,声音低沉着说,“毕竟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过往之错,你随我回府内再议之惩处之法。” 袖子一拂,发出一声脆响,他转身就要踏步而走。 “惩处?” 她声调微扬,轻嘲微讽地望向那明已弓驼却硬要挺直的背影。 那背影止了脚步。 手心由于紧捏着玉牌而出了微汗,指节在这时一节节松开,金线流转,红穗抖落,光影微摇。 又摇得少女们心头一漾。 “您可先看看我手中拿的是什么,再论惩处也不迟。” 清灵而带些莫名傲然的声音入耳,林枫袖下那已苍迈生褶的手,渐渐攥成了拳。 曾经的小依,恭顺有礼,温婉聪颖,绝不会这样同他讲话。 绝不会,如此蛮横无理,倨傲临下,伶牙俐齿。 知人知面不知心,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从背家弃义的那刻开始,就再也不是他的好女儿了。 怒火一寸寸在胸腔内点燃,转过身去就欲要训斥。 忽然眼前被什么东西闪得一晃。 林枫伸袖遮了遮头顶刺目的阳光,接着广袖的阴影,看到了她手中浮空轻摇的莹莹玉牌。 这玉牌——怎有些眼熟? 眯目再看,看清了上面的字—— 寒阙。 苍黑的眸子中闪过讶异的光,他陡然想起东璃澈彼时造访林府时,腰上佩戴的金玉牌,正是这副模样。 “小依……你?” 凌直严厉的腔调忽然就降了音变了意。 莫秋秉公施令,“见牌如见人,还不下跪!” 林枫膝盖一颤,眼看着就要跪下去。 却见一抹青衣扫掠上前,轻轻支住了那双手臂。 “父亲就不必跪了,女儿承受不起。” 支得很轻,但很熟悉,林枫记得以前似乎总有这么一双细嫩的小手,搀着自己的胳膊,笑靥如花的她总在他身边与他相互畅谈,在深夜上灯后仍陪伴案沿左右。 一瞬的恍惚,想要牵牵这双手,还未触及,那双手便如离荷之蜓般收了回去。 一些温暖便随之被抽空,一些失落便接踵泛起。 雪清婉那两卷烟眉如同水波般微微皱了一下,盯着那双长着陈年厚茧想要靠近自己的手臂,暗暗冷笑一声,利飒地转过身去。 “我父亲还不知真相,烦请诸位,替我说说话?” 嫣然浅笑浮面,如同清风吹过山岚,吹开了漫山遍野的灿烂花儿,吹动了许多男子原本遏抑的向往与痴然。 林枫脸色沉重地听着人们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中自是包括了添油加醋的各类花样,但提炼出来也就是这么一句话——雪清婉是被诬陷受毒被迫离家并与在背井离乡的途中与东璃澈有了颇深的交情还在铲除萧王一事中出了大力如今光鲜归来实应迎庆。 那么当初的勾结萧王私挪家产诸多云云不攻自破。 那么他对她的所有怀疑鄙夷嫌弃疏离都是无端而起无由而生无理可可存。 那么他后悔生出来觉之陌生的这个姑娘其实还是当初那个好闺女。 他怔怔地蹙着眉抿着嘴思索了良久,把素日的认知放在水里洗净再放在海里冲刷,最后在晒到太阳底下晾一晾。 心情复杂,复杂地比春蚕绕城的茧丝还要复杂。 当然,柳春琅的心情复杂程度不亚于他。 那年近四十仍柔丽邃动的美目,此时此刻翻滚着幽黑压抑的雷云。 老爷知道雪清婉先前一事是受了诬陷,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老爷心中雪清婉的位子又将回到从前,意味着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意味着她儿子继承林家家业的道路上多了个最碍眼的绊脚石! 牙关紧咬,悔不及初。 让雪清婉回府这步棋,走得真是大错特错! “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惜啊可惜。” 阿玲悠然自得地扬着下巴,在她心口儿补了一刀。 柳春琅怒极嗔视。 她发誓,到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小婢子千刀万剐,扔入油锅! 良久,林枫终于慢慢消化吸收了一切。 风吹过,掀起了不远处雪清婉耳后的碎发。 愧疚之心盘旋而生。 “小依,为父——” 话刚出口,人群外就传来了一个苍老年迈又喜不自胜的声音。 “外孙女,你——你回来了!” 闻得唤声,众人齐刷刷回头看过去,见得来人,纷纷恭敬让路。 雪清婉抬起眸子,正看见拄拐却又急匆匆朝自己走来的老人。 喜,泛上眉梢,流入眼角。 “外祖父。” 锦鞋轻转,迈着小碎步朝那边跑起来。 啪嗒啪嗒—— 然后,一停。 轻轻扑到了昭阳庆敞开的怀中,头顶传来昭阳庆咯咯的慈爱的笑,白花花的胡子落在肩角。 便如幼时每一次相见那般。 上一次见面,还是将近一年前在明悦客栈中,她用易变的容貌,以小依挚友的身份,初次提出玉锦与昭阳相联合的建议,这才促成今时今日昭阳商号盛行国城的局面。 而早在将启程回香簌城的那几日,她便修书一封给昭阳庆,阐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名义上已经亡故的小依——他的亲外孙。 如今相见,便是血脉交融下相认的感动,笔墨素纸化为实象的欢欣。 昭阳庆看着怀里的乖孙女,激动到声音都有些抖。 “小依啊小依,外祖父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本以为你已经……” 说着,喉咙口就有点哽咽。 雪清婉伸胳膊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外祖父,不开心的事便不提了,如今与您相见,见您身体康健,便是放心了。” 是放心了。 自从她受毒重新苏醒后起,昭阳庆就是她于世间唯一的亲人。 她一定会替母亲好好照顾他。 见到这副祖孙相认的动人场面,不少人看得感从中来、热泪盈眶。多数人这才想起来,林家大小姐就是近来风行于世的昭阳商号家主外孙女,只是因林小姐亲生母亲早逝,许多人都忘了这一点而已。 这便又多了许多有其祖父必有其孙女、林小姐日后必大有所成的赞誉与奉承之言。 林枫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祖孙二人相拥挚诚的场面,脸色阴沉。 待昭阳庆那个老家伙如此热情,待他这个亲父亲却不温不火。看来,因为这场误会,他这个女儿跟他是真的生分了。 柳春琅借这个机会走到他身边,在旁安抚道,“老爷,小依久未见外祖父,俩人亲些也是应当的,老爷莫要放在心上。” 林枫冷言,“她跟我不是许久未见么?” 柳春琅脸色微有尴尬地止了话,却暗暗冷笑一声。 那边,昭阳庆松开了布满褶皱的老手,摸了摸外孙女的头,另一只手支棱着拐杖,慈爱地开口。 “小依啊,之前那些事儿,真是让你受委屈了。如今看你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外祖父这心里头啊真是欢喜得紧,跟蘸了蜜似的……” 雪清婉轻轻一笑,搀扶着他迈开了步子,“让您忧怀挂心了,我倒也没受多少苦,这些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昭阳庆拍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我人老了,不中用了。这段日子真是多亏了你,让咱们昭阳家族发扬光大,如今成了举国有名家喻户晓的商号……” 叙唠之间,周围的人自是耳朵比兔子竖的还直,听到昭阳庆这样说,一个个眼睛瞪得比发冠上镶嵌的宝玉还圆溜,一时间众说纷纭惊诧不已。 “昭阳大人说……昭阳商号是林小姐发扬光大的?” “莫非……林小姐离家在外的这段时间,除过帮扶了寒阙王外,还暗中经营着昭阳商号?!” “难怪昭阳商号崛起如此之迅速,原来是林小姐在背后指点匡扶!” “是啊!我就说昭阳庆耄耋之年哪能有此能耐?搞得我如今鞋也卖不出去衣料铺也倒闭了,唉!” “早闻林小姐商业才华非比寻常,如今林家自己还未享受上,倒是先在昭阳氏旗下大展韬略了,林老爷这岂不是替前丈人做嫁衣?” 议论声如迭起的潮水哗鸣作响,赞誉褒扬的言论呈奔浪之势席卷而来。 雪清婉伴外祖父一步接一步的走,唇角含笑地同他清谈叙唠,说着笑话哄他老人家开心,耳朵漫不经心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原来我身上的这衣裳是林小姐设计出来的!难怪样式新颖好看,是沾惹着林小姐的美貌呢!” “林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设计制造出这种无臭无味的鞋子,简直造福了一代百姓!” “而且这昭阳家的物件都是物美价廉,林小姐真贴心,实打实地替咱们考虑!” 言论如刀似箭,言论又如蜜似糖。 他们可以把一个人践踏到脚底连一丝尊严都不剩,也可以把一个人捧抬到云边赞连不绝。 从低若谷底到高近云巅,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讽刺么?确实讽刺。 打脸么?也确实打脸。 而她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外祖父,父亲,你们应该有段时间没见了罢?” 两人走到林枫和柳春琅面前,脸上皆含着浅浅的笑。 林枫的手,在袖中因愤怒而颤颤的抖。 雪清婉,这是摆明了要跟他林家作对!? ------题外话------ 今天由于给家里养的猫咪接生耽误了时间,到这会才传文,给宝宝们卑微道歉TVT 猫咪母子平安嘻嘻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依已经死了(两更合一) 尽管心里掀起了一场愤怒的风暴,但在诸多围观人前,林枫还是强力压制着,对昭阳庆微倾上身做了一揖。 “岳丈。” 昭阳庆冷笑一声摆了摆手,“林家主快起来,老朽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岳丈之称。” 两轮相差一个年代的眼神碰撞间,似有轰鸣的雷电振泛而生。 雪清婉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二人。 一人志得意满,另人一眉头暗锁。 林家明里暗里打压昭阳氏良久,如今林枫看到昭阳商号快跃到头上,还是自己女儿一手促成,想必已经气急败坏怒不可遏了吧? 旁边的柳春琅牵着林枫的袖子,脸上仍惊愕未定。她也是怎么都没想到,雪清婉居然这么大能耐,暗中投身到她母系家族那边儿去了!难怪昭阳氏骤然蓬勃壮大,原来都是这个小贱人暗中作梗! 她此举分明是想向林家宣战! “小依,没想到如今昭阳商号空前盛况是你一举促成的,只可惜林家如今势运衰微,你投身外门,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说着,暗撇了林枫一眼,能感觉到林枫袖子里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愈发明显。 昭阳庆瞪了瞪眼睛,“外门?小依是老朽的外孙女,怎能说是外门?小依若喜欢,我整个昭阳氏都能交给她去管。” 人们一听这话,那议论声是更加跌宕起伏惊啧哗然,无外乎是林小姐接管昭阳氏必将成大才立大业造福百姓为乐苍生。 柳春琅一听这话,气得鼻子都开始发堵。 林枫一听这话,感觉喉咙里再差那么一丝儿就要咳出血来。 “岳丈这话说得过火,小依始终是我林家门下之人,怎能接管外族?” 昭阳庆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白胡子抖了抖,“呦,说得你能把林家交给小依似的。” “我——” 一股热意冲上脑门,林枫刚要开口,柳春琅便忙捏了捏他的胳膊,一个蹙眉眼神示意间,按捺住了林枫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语。 这用的哪茬子激将法,居然差点让老爷把林家拱手让出?这一老一小全是心思精! 她咬着牙齿瞪着昭阳庆,“谁都能跟您一样大放厥词?” 昭阳庆冷哼一声,拍着雪清婉的肩膀说,“我看你们就算把林家交给小依,小依也不稀罕。” 两班人马一来一去相互对峙,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说不过把外孙女宠上天儿的昭阳庆,林老爷和林夫人的脸色跟乌云糊到上面似的黢黑一片,周围看戏的人都暗暗发笑。 雪清婉绣帕掩面,也轻笑一声——她这外祖父还真是个老顽童。 抬眸看向那两人,便又是古井无波的浅浅笑意。 “我帮衬着外祖父壮大昭阳氏,是尽祖孙之情行外孙之责,并非要针对或摒除林家。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回的是林家而非昭阳家,不是么?” 话音便如天穹之上一阵呼啸的风吹扫而过,林枫脸上密布的乌云随之便被吹散了一半。 是啊,若是雪清婉要跟他林家作对,直接回昭阳府上就好了,何必再回来? 清飒如剔石之泉的声音继续传出。 “昭阳家族的壮大于林家并非百害无利,相反,我帮扶昭阳也有一重原因是替林家着想。身为林家的女儿昭阳家的外孙,我可以作为两族之间的桥梁,通过昭阳的力量积蓄来更快地帮助林家从如今泥沼困境中脱身,这样——不好么?” 那另外的一半乌云也就这么挥之而散,林枫的眼神中逐渐放了晴。 原来她是想通过这旁敲侧击的法子助林家脱身。 他望着亭亭玉立的闺女,心里蔓出几分感念。果然,小依还是当初那个小依,流离在外还时时处处替他林家考虑,因被众人误解无法归家才只好暂借昭阳来行事,最终目的还是向着他林家的。 然而另一张脸上的乌云可是愈压愈暗,柳春琅拧眉瞧着慧言丽语的雪清婉,只觉得是在惺惺作态蛊惑人心。帮助林家?林家有她儿子支撑经营就足够了,哪来你个贱人横插一脚? “林家如今势态已见好转,不需要——” 话刚出口,便被旁边微含感动的庄沉声音所打断。 “小依,你是真的替林家考虑,为父之前是错怪你了,为父答应你等回林府后,全力支持你让林家跟昭阳家合作,帮咱家渡过难关。” 林枫眼神泛光地望着雪清婉,微耷的眼角露出几条鱼尾纹,看上去似是有几分中年慈父风范。 当然,他只是暂借昭阳氏之名助林家解决近来之困境,待林家困境一过去,巨额订单一到账,昭阳家对他来说不过是沾脚泥,想踹就踹想踩就踩任他宰割,至于小依那边儿,比起昭阳小辈,应该更重视林家的万贯家产吧? 他如是想。 目光深处那一抹狡诈的盘算,被雪清婉清清楚楚地捕捉到. 一股寒风从胸腔刮过,吹开了满地的苍凉雪花。林枫永远都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老狐狸,为了林家的利益而暂时利用她跟昭阳氏,怕是已经幻想出了日后弃鄙如草的后路? 可惜,殊不知是谁利用谁,是谁蛊惑谁。 笑,在她脸上那样盈盈淡淡,如同甫绽的铃兰;眸又那样悠远深邃,如同暗含汹涌的湛海。 柳春琅心里一咯噔,还想继续劝阻,却被林枫使了个眼神打压了回来。她只好压着口气,捏着攒花的袖子暗暗纠结该跟辰儿怎么交代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 昭阳庆瞪了林枫一眼,“哼,算你有个好闺女。” 又目光柔和慈爱地看向雪清婉,“罢了罢了,老朽也见过乖外孙了,就先回府了,小依你若是在林家受了什么委屈,随时来外祖父这儿。” 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外祖父。”她点点头,暖暖一笑。 这时便有昭阳府上接应的侍婢前来,搀扶着昭阳庆上了轿辇。 看轿辇的木质格调装潢都是顶好的,往年那陈木旧轿应是已入了仓库,雪清婉舒了心。 这才配她的母家。 昭阳庆掀开短帘朝她招了招手。 她笑着招了回去。 望着那车轿渐渐消失在街道转角。 “小依——” 忽然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不轻不重,似是载着情绪地搭在她左肩上。 像沾湿的水藻,黏油湿滑地贴在衣肩上,衔夹着丝缕的咸腥,令人反感厌恶。 足尖朝旁踏了一步,脱离开那水藻,转回身去。 “父亲,因先前种种,或许一些情绪我暂时无法那么容易就疏解掉,还望父亲原谅。” 林枫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眼前的姑娘在划清两人之间的距离时,依然含着礼貌的笑。 这时候,清理完满身菜叶子迫不及待探看情况的姜才从府门里奔了出来,一下子就看到树下庄堂威风的老爷和清美迷雅的小姐相对而笑好生和谐跟画似的场景,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这画手是饮醉了酒还是搭错了弦? 慌忙眨了眨揉了揉又拿帕子擦了擦那一双细眯眯眼,难道是他被自己身上的菜味熏醉了? 林枫迟凝半分后,摆了摆空中那只难以安置的手,笑着道,“无碍,毕竟之前的事也给你造成了不小的烦恼和影响,你需要消化才是。不论如何,为父欢迎你回来林府,小依。” 雪清婉继续道,“另外,离家在外许久,用惯了‘清婉’一名,以后唤我清婉罢。” 热情再次被虚掷,林枫心里有了一丝空落。听着女儿清淡的温语,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分明看得见那花之清艳月之素皎,却留不住那芳香一缕华光半寸。 柳春琅见她态度如此平淡清傲,心中的愤海再一次被激起,“小依,你用这样的态度跟父亲说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可旁边的人立刻打了她脸。 “清婉也甚为好听,既然你喜欢,为父就这样唤你。” 光晕普照下,那张原本肃穆的脸上,正泛着慈意的笑。 柳春琅一愣,忽然觉得雪清婉重新出现在林枫面前后,她跟她儿子就什么都不是了。 那慈意的笑意在雪清婉眼里没有触动丝毫的波澜,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小依这个名字,最好永远尘封,与之相关的温怀记忆仅限于她与母亲之间。 小依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仰目向空,发觉午阳已有朝西偏陨之态。 在门前耗了不少时间啊。 她从衣襟中取出柳帕,拭过颈上粒粒微汗。 周围的人们数量不减反增,攀谈唠嗑声持续不断,无了之前万众齐心伸着脖子红着脸的辱骂激愤,似是经砸骂诋侮后把污浊的情绪已经彻底宣泄没了,现下正家长里短,闲散肆聊,神情闲逸,好不自在。 啧啧,这群人啊,真是轻松得很轻松得很,觉得骂完就罢了,不计后果? 昭阳商号的物件儿是该涨价了。 “天气燥热,父亲,夫人,回府罢。” 青裳一转,便朝府门那边走去。 阿玲和莫秋见状纷纷跟上前去。 林枫跟柳春琅相视一眼。 柳面色含怒——这小丫头也太不把老爷您放在眼里了;林面生无奈——她受了不少委屈我们就多包容些。 柳春琅第无数次地咽下心头之怒后,搀着他的胳膊也走了起来,盯着前面那袅娜莲骨的背影,牙缝子都气得发痒。 百姓们见到这几人动辄朝府门口走了,这才把停了闲谈把注意力投了过去,一个个朝着那边儿喊了起来。 “林小姐舟车劳顿而来,回府后好生安歇着,我回头给您送两只香鸡来补补!” “昭阳铺子的香料真好用,敢问林小姐是不是鸢尾根配成的?” “让昭阳衣铺里再做点夏日新样的裙裾,像小姐您那样半纱半丝的最好看!” “之前多番得林小姐救济扶助,还请您日后再发发慈悲!” 哄哄嚷嚷一个接一个地寒暄问候,宛若家人似的,雪清婉面上含笑,直步朝前未曾回头。 这大多数的话是朝着她说的,当然也有个别是冲着林枫说的—— “我乃卫府老爷,膝下一儿英姿堂堂尚未婚娶,林家主可否替女儿考虑考虑?” 她轻嗬一声——提亲都出来了? 还真是不计前嫌毫无芥蒂让她深感荣宠无言以对。 这时,听到人群中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林姐姐林姐姐!” 回过头,便瞧见那个叫做阿哲的孩子两手放在嘴巴边儿当喇叭朝她笑。 破旧的衣物上沾着泥巴,杂乱的发丝缠得像个毛团。 她烟眉微动——按理说香簌繁荣之城不该出现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是被人丢弃还是走失了路? “莫秋,你去把那个叫做阿哲的孩子送到昭阳府那边的善堂,出资让他们多加照拂。” 莫秋拱手应下,“遵命。” “小姐真是心善。”阿玲在一旁赞誉。 “照阿哲这个年龄,若是放任他流离于市井,将来十有八九会为生活所迫成为偷盗抢砸之徒。与其如此,不如入善堂,好生教导,将来说不定可以有所建树。” 雪清婉收回目光,继续走,忽然瞧见门口一个站得怔怔愣愣还散发着蔬菜味儿的身影,眉梢一挑。 “姜侍卫,把地上这瓜子皮给我打扫干净了,省得有人说本小姐没教养。” 交代完,也不管身后这人是怔愣是惊讶是愤懑还是埋怨,她便直直跨过门槛走进了府中。 姜才还没从人们对雪清婉高呼低唤的奉承声中反应过来,就听雪清婉命令他去扫瓜子? 为啥他从府里走了一遭出来后这世道整个就变了,旧朝推翻新朝建立制度篡改人流更迭不过用了一刻钟,简直没头没脑没日没月不着边际。 眼瞧着柳春琅从他眼前走过,他忙抓住漫漫荒野中这棵救命稻草,问,“夫人?” 却见稻草瞪了他一眼,“小姐叫你打扫就打扫,哪来那么多废话。” 然后稻草就跟着老爷走进了府门里。 他站在原地,这夏风刮在脸上格外的疼这日头格外的热,自己好不容易建立了三十来年的三观终于碎了一地化为飞灰。 僵直地执起门边儿的扫帚,在地上刷拉——刷拉—— 于是一群人盯着他,刷拉——刷拉—— 他抬起头。 “看什么看!林府门前不得聚众!都给老子回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眩晕症(两更合一) 满塘,红似云天的瓣尖在碧透的清池莲叶间更显灼艳欲滴。踏上池畔的短阶,俯身下望,硕大的七彩锦鲤正悠然自得地游弋其间,尾鳍随水波曳动,带起来丝丝涟漪。 “没想到这群鱼儿还这样鲜活。” 望着荷下活泼的鱼儿,她记得最后一次来时,秋水凉,霜露寒,有好几只都翻了肚皮。 林枫迈步到她身旁,肥硕的鱼儿让他眉眼舒展含笑。 “之前的鱼没熬过冬天都死尽了,这是入春后新进的鱼苗,长了几个月已经这么大了。以后每年都会换一批鱼,借个年年有余的吉祥话。” 音落,雪清婉眼中微不可查地抖落一缕黯灰幽光。 死尽了?那是她与母亲共同喂养过的鱼儿,耗费心血养了十数年,可惜自她离府后无人照料,便都死在了去岁的寒冷冬日。 嗬,也是。 不懂珍惜是林府里所有人的惯例。 “挺好。” 回身踏下台阶,看向柳春琅,她淡淡发问。 “夫人,请问我住何处?” 正低眉不知道在攒思什么主意的柳春琅,察觉到了老爷跟雪清婉审视盯梢的目光,忙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啊——噢,清婉,那你今夜先去客房将就一晚罢,我命人快些把藤萝阁拾掇出来,明日你再搬去。” 林枫皱了皱眉,“你怎么不提前备好,哪有让小姐住客房的道理?” 柳春琅暗道,我哪能想到她能以洗白罪名后还锦上添花地姿态进到林府里头来?原本这小贱人就该是直接被关到柴房里头问责拷打的!真是个火燎发根儿的乌龙难办事! 但她还是行了个礼,低眉宛然认错,“是妾身准备不周,疏忽了。” 扫了眼不远处那屋檐上凋谢枯黄的藤萝花,雪清婉浅浅一笑,“藤萝阁虚置甚久,想必落了不少灰尘结了不少蛛网,现下打扫也是挽而不遑了,不如——我去住流睢阁罢,那儿应该干净。” 此言一出,柳春琅和林枫都怔了一下。 柳春琅终于遏制不住心头怒火,厉声道,“雪清婉!你别太过分!” 林枫皱眉牵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注意夫人姿态,但柳春琅全然不听,愤愤诉喊,眼泪都冒到了睫毛根儿。 “老爷,那是咱们小芝生前住的地方,她这样分明是侮辱亡逝之人啊!” 雪清婉脸上立刻泛起些委屈。 “夫人,我怎会侮辱小芝妹妹呢?莫非让流睢阁空空荡荡的就是尊重亡逝之人了?与其如此闲置小芝妹妹的屋子,不如让它发挥作用,如若让我这个长姐住的安心舒适了,想必小芝妹妹也会欢喜的。” “而且我若能住进去,还能在流睢阁内日日替妹妹上香,安抚她的在天之灵啊。” 那神色真诚万分,她真是个尽职尽责感天动地的长姐…… 但那唇角,分明含着抹轻嘲的笑。 “你——你——” 柳春琅气压胸膛,捂着胸口,两眼发晕,满脑子都是自己女儿血溅婚床的景象,以及那信上“于疯癫间暗弑芝妹”的墨字,只觉得胸口闷得像被一块巨石碾着,一股子血气冲上头顶,腿站不稳地朝一边儿倒过去。 “哎呀!” 雪清婉一惊,连忙上前去扶住跟断线风筝似的歪倒的夫人,满脸惊惶,挥着帕子朝旁边儿喊,“夫人这眩晕症还没好转啊,快来人,赶紧扶夫人回房里安歇着!” 正巧有三个过路的小婢子,见状忙奔脚走过来扶起柳春琅,合力搀着她朝夫人阁走去。 “莫忘了给夫人熬些平心静气的安神药!” 雪清婉朝那几道背影喊着交代,秋水似的目光深处,隐含讥讽浅笑。 太平康健了十多载,不知天公降灾还是因果报应,三年前柳春琅患上了眩晕症,每逢冬日必要复发,可惜这症状仅仅是头晕胸闷且仅在天冷的日子里发作,故而是轻度。今日一气再气三气,总算功夫不费有心人得把她给气倒了。 估计啊她得倒上好几日,在烈烈盛夏的好日头病倒,这症根儿……应该是要到达重症了。 收回目光,却见林枫略带审视地望着自己。 他早听夫人怀疑小芝是死于雪清婉之手,心里便也埋下了颗怀疑的种子。但方才得知雪清婉之前种种是为人构陷冤枉后,这些坏念头都被洗刷了干净,只觉得这女儿仍是曾经那个孝顺温婉的姑娘,跟弑妹之徒是沾不上边儿的。 可如今见夫人气得眩晕症都发作了,莫非这背后真有什么隐情? 在他思忖打量的目光间,雪清婉忙屈下膝,神色内疚委屈又同情。 “父亲,我实在是不知道夫人会气成副样子,女儿有罪,不该提小芝妹妹惹了夫人伤心的。” 那声音微含酸楚,那清美的脸儿好似要滴出水来,林枫的心一下子软了好几分,所有疑虑跟烟囱上的白烟似的消散到了云里空里,伸手扶起她来。 “无碍,无碍。唉,自从你妹妹小芝走后,夫人就伤心得紧,如今骤然提起一时郁堵犯了症候,你也莫要太在意,为父让人替她好生调养调养就是。流睢阁空也空着,夫人打扫的也干净,你若真想住进去,替小芝烧烧香祈祈福,也算是让你妹妹在九泉之下过得快意些。” 她眉眼一喜,而后两手作揖,黛眉微褶更显精诚郑重。 “多谢父亲厚爱信任,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林枫拍了拍她的肩,见她这次未曾躲避,只觉着暖融融热腾腾地被亲情浇灌了个满膛。 “乖女儿。那你先带着阿玲过去,为父去瞧瞧春琅,你有什么需求去找叶管家就行。” 雪清婉懂事地点了点头。 “好,父亲,快去看顾夫人罢。” 望那锦衣被风兜起,望那腿脚步履匆匆,望那人影愈行愈远。 春琅。 真是个好称呼。 真是担心您的心头肉。 维持了良久的和煦浅笑,渐渐变得寂静,寂静到令人不适,只觉寂静中暗含无尽汹涌黑浪。 阿玲兴冲冲地来到小姐身边。 “小姐你真厉害,这次可把柳春琅被气得不轻,真希望她就这样一倒永倒再也起不来。” 雪清婉挑挑眉,迈起了步子,“那岂不是……便宜了她?” 阿玲跟在一旁也走了起来,捏着拳头在空中一晃,“就是,阿玲觉着至少得让柳春琅尝遍江湖剧毒什么落雁砂鹤顶红百草枯统统来一遍,再体验体验鞭挞棍碾竹夹铁砸针刺各种刑法后,再让她死……也死不足惜。” 她扫了眼这满嘴毒话的姑娘,叹了声气儿,“啧啧,阿玲不复当年单纯。” 虽这样说,但仍温和地笑着。 阿玲扬着脸嘿嘿一笑。 “跟小姐您学的!” 这时候,她背后的大包袱诡异地蠕动起来,还发出呜呼呜呼的声音。 阿玲怔了怔,拍了下大腿,“哎呀,忘了那俩毛家伙了!” 慌忙卸下包袱解开上面的结儿—— 扑哧、扑哧。 两团毛绒绒的东西跟逃命似的从包袱里拱出来落到地上,化成人形。 “妈呀热死我了,阿玲你是不是想谋杀森林之王?” 白绪伸着手腕擦着银发下跟瀑布似的汗珠子,埋怨地瞪了眼阿玲。 阿玲摸着脑袋尴尬地笑笑,“方才不是没机会嘛,这会儿微风轻拂空气清新荷波荡漾,多凉快,最适合你们出来。” 说实话,她确实忘了包里还有俩人儿。 嗯,当然雪清婉也忘了。 旁边的金野也抚着胸口喘着气儿想必也闷得不轻,阿玲忙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满脸堆笑试图弥补遗忘妖命的过失。 雪清婉扫了眼周围,见并无旁人,算是松了口气。瞧着俩妖的猫耳朵和小鹿角,微微蹙了下眉。 “林府不比琼华苑自在,你俩还是把淳安做的帽子戴上,遮遮头顶上妖的特征。” 眼神示意罢莫秋,莫秋即刻从背的包袱中取出两个棉绒帽子,嗖嗖两下分发到了那俩妖手里。 白绪终于把汗擦了干净,晃着手里的帽子撇撇嘴。 “这帽子毛绒绒的,这时节戴还不得闷出病来?” “嗯?这是什么?”金野翻出帽子的内衬,发现里面正笼着一层薄薄莹白的丝线,摸上去冰冰凉凉很舒适。 雪清婉解释道,“这是冰蚕丝,淳安走之前把这帽子改了后给我的,说是夏日炎热,你们戴在头上能消解暑意,镇凉降温。” 闻言,白绪当即把帽子罩上了脑袋。 瞬时间,一股清新凉意从头顶传来,整个身子的燥热都消了大半,畅快无比。 他眨巴眨巴眼睛,说开心又开心不起来,两眼发了红。 “呜呜呜,淳安公主太好了,我想她了……” 林家瑰府与琼华苑江南园林庭院深深的婉约格调不同,这里是宽路阔阁的构造,每个屋阁并未刻意地携配上院子,而是以各色植木花卉点缀周围为环作饰,如同一座座小花园般,又更显花园中的建筑一枝独秀之恢弘庄重。 阿玲望着那纂刻了“流睢阁”的匾额,心里面有些发怵。 “小姐,您真要住林禾芝的这屋里?您不怕……” 她侧头看了看莫秋——听说莫秋就是在这个屋里一刀刺死了正值洞房花烛夜的林禾芝的。 可人家莫秋表情冰冷淡然无所畏惧——阿玲怀疑就算让莫秋在墓地里睡一宿她都能睡着。 雪清婉杏唇微扬,踏步已朝屋前走去,“有何好怕?林禾芝兀自作恶,死有余辜,如若她化作冤鬼重辙而来,我就——” “就怎么样?”白绪疑惑地问。 她止步门前。 “就让她再死一次。” 语落,推门而入。 “不愧是主人。”金野颇为倾羡地跟了进去。 “我为主人掌刀。”莫秋英飒闪身也走了进去。 阿玲跟白绪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阿玲耸了耸肩,“那我给莫秋擦刀好了。” 便也踏入了门槛。 白绪站在太阳下紧了紧帽子,总觉得这冰蚕丝太凉,不然为什么后背上的虎毛都竖起来了? 他觉得这一屋子人都不正常! 流睢阁中,清窗微敞,纱帘盈盈,尘埃未见,干净整洁,物样齐备,全然不像许久未住人的样子。就连瓷瓶内浅粉的百合,都沾着稀薄的露水,想必是今晨新摘下送进来的。 “柳春琅还真是疼她闺女,瞧这屋子像是日日都拾掇的。” 指尖轻轻沾了一下百合上的薄露,一闻,有花香和熏香的味道。 阿玲跟莫秋把主子的衣裳首饰收存摆放整齐,金野拿着扑灰的掸子将床榻扫刷了一遍,白绪在窗前用手捏起只小蚂蚁,放在舌头尖尝了尝,呛得咳嗽两声——苦的! 雪清婉方把一本本账簿在案上摆放整齐,就听白绪抿着嘴说,“清婉姐,我饿了。” 饿了?她还想先让白绪替自己看看账呢。 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眉眼微皱——谁来造访? 经由先前暗箭一事,众人皆生警惕。莫秋的指覆上短匕,金野的手放到背后弓上。 还未见人,便闻得淡淡的橘子香。 雪清婉的眉渐渐松开——是林家婢子沐浴时都喜用的橘子露。 果然,入目而来的是一道道款款的浅蓝衣裙,停步在她身前。 “奴婢等给大小姐请安。” 四名婢子,整齐地屈膝行礼,颔首低眉,尊恭有礼。 适才,她们都听说了府门前发生的事儿,对大小姐身份的反转感到分外惊讶,后就接到被调派来伺候大小姐的命令,心里那是又惊喜又紧张。惊喜着能,紧张的是大小姐先前深陷背家之名的污蔑中,侍候其侧或要操心诸多琐事,怕处理不好惹了小姐气恼。 雪清婉淡淡扫过四人,倒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谁遣你们来的?” 为首的婢子相貌端美,音如莺啼。 “大小姐,奴婢名曰子季,叶管家交代奴婢等日后好生照顾您的起居住行。” 叶管家?这么快就奉承过来了。 手指,轻轻点着桌案。叶德城对柳春琅一向言听计从,虽不知他是不是柳春琅的人,但还是要小心防范。 她抬起眸子,指了指金野阿玲他们,轻言淡语道,“我这儿人够用了,你们下去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给她机会(两更合一) 小婢子们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方才期待的担忧的都还没碰触到边儿,就被下了逐客令,这让她们怎生给叶管家交代? 子季美目一慌——这可是入府来叶管家给她交代的第一件服侍主子的差事儿,她特意精心打扮着过来想博新主子青睐的,若是就这样无功折返了回去,万一被逐出府…… 她抿抿浅唇,声音微微紧张急促道,“大小姐,奴婢瞧这屋中多男子,您日常起居,少不得更衣上妆等女子私事儿,要不奴婢给您的侍从们从旁妥善安顿,您留下我们或许更合适……” 雪清婉点着案子的手,一停。 “我说的话,听不懂么?” 那声音幽淡轻柔,分明平淡,却偏让所有婢子们都感到股渗凉的寒意与临下的威压,一个个打起寒颤来,心跳咚咚加速,一个个慌忙应道。 “是,小姐,奴婢等这就退下。” 话音刚落,靠外的婢子便忙低着头转身唯唯诺诺地朝外走去,后面一个接一个跟出去,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这大小姐看似温婉柔美,但果然如传言那般是个不好惹的。 子季意识到说错了话,站在原地脸色难看,正要跟着往外走时—— “子季是么?” 雪清婉唤住了她。 心瞬时间悬到了冰山之顶,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落下被扎穿扎透鲜血淋漓。 她尽量压制住颤抖的声音回应,“是……是。” 雪清婉淡淡望着她,手腕轻轻支起侧脸。 “你若真想成为我的婢子,便帮我做件事儿。若是做的好了,就留在这流睢阁里,若是做的不好——你知道后果。” 子季心里一惊又一喜,原以为大小姐唤她是要惩责,未曾想是要交代她办事,那原本在雪山顶的心哧溜一下子就朝下滑到了春暖花开的草地上。 她慌忙跪下身子,字字清亮道,“奴婢愿帮大小姐做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雪清婉挑挑眉,扫了眼莫秋。 “莫秋,把你随身带的芸香散给子季。” 莫秋立刻从袖口中取出一枚红绳攒绑的白色小包,递向子季。 雪清婉一面从账簿中取出印字“玉锦”的那本,一面悠淡道,“芸香散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你只需要把它放到治林夫人眩晕症的药里,在她饮下药三个时辰后,便将毒发身亡,没有人会察觉到。” 子季一怔,接那小包的手停在了空中,原本润泽在茵茵青草之间的心再一次悬上刺寒冰山之巅。 大小姐竟要让她毒杀夫人?! 她惊疑地望向雪清婉,却见她已经低着头看起了账簿,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这……这…… 她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发抖,抬眸就对上了莫秋那双冷若冰霜又似有不耐的眼睛,心里一咯噔。 若她此时不接这小药包,便是已经知晓了大小姐的图谋,大小姐定不会让她活着离开这间屋子! 脑海中浮想到了人们传言的府门前被这名小厮一击划颈而亡血溅三尺的男子…… 前是刀山,后是火海,进退两难,如坐针毡。 终于,她接过了那枚药包。 绸缪当下,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奴婢,定……定不负所托。” 子季颤着声音道。 轻轻的翻纸声响在安静的屋室内。 一页,两页。 安静得子季额角渗出了汗渍,生怕大小姐改了主意要将她就地正法。 安静得白绪想打嗝都不敢打。 跪在地面的一分一秒如此煎熬,仿佛隔了一道鬼门关的距离后,案前那人开了口。 “给你三日时限,仔细着些,莫被旁人发觉。” 子季微微松了口气,“是。” “去吧。” 她起身匆匆行了个礼,慌张地走了出去,在门槛处差点绊了一跤。 合上流睢阁的门,将药包塞揣入怀,步履匆乱间,能感受到襟下如火般的灼烫。 屋内。 “小姐,那芸香散分明是益气补血的药物,你又为何说那是毒药?还让她下到柳春琅的药里?” 阿玲从案下的隔屉里取出砚台,不解地问。 “她既然有心想出风头,那我便给她这个机会。若是她一五一十地按照我交代的做了,那么府内多一个甘愿忠诚替我办事儿的人也好;若是她两面三刀暗中背叛,也方便咱们将这个隐藏的祸患早日剔除。” 雪清婉低目一页页地翻过账簿,入夏以来玉锦的一条条盈红属实夺目快意,除过青泽派盟外,安国成为了首个向玉锦商号订购暗器的国家,订购了一批可以安放在城墙砖瓦中的弹射型铰弩,用以预防侵略,这是一个新商机的开端呢。 旁边儿阿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一举两得又不会有所损失,小姐英明啊。”说完就在砚中添了少许的水,捏着墨块开始研磨。 执起软毫在砚中轻蘸,墨水如旧的顺滑浓厚,雪清婉轻轻一笑——林家别的不说,墨块果然还是最上乘的。 “府里有不少婢子侍从都是柳春琅的人,我们还是要小心观察有备无患才是。” 白绪优哉游哉地倒到了一张小床榻上,盯着头顶上青墨流彩的梁架。 “照我看,清婉姐你刚住进来,那什么叶管家的奉承就来了,送一批小婢子来侍候你。日后啊,说不准就送来各式各样的布料子、瓷罐子,府上人人都恭维你,流睢阁蓬荜生辉,厨房也会哪最好的膳食招待……” 嘴巴吧唧一声,咽了口唾沫,眼里闪着亮灿的期待之光。 雪清婉呵哧一笑,“你嘴最馋,饿了就找些吃的去。” 低目,眸间又泛起思索。 今日府门外一事,确实是她故意引半城百姓齐聚林府门前,在名声被压低辱骂到极致之时,以殺一人要一命为震慑使人惧怕,继而拿出象征东璃澈身份之玉牌洗平冤屈顺势引出“雪清婉”之名,后请外祖父前来宣扬她是让昭阳商号达成如今盛况幕后策划,进一步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敬仰。 她的目的很简单,要让众人记住一个名字,并非“林小姐”,而是“雪清婉”。 记住这个他们曾怒扣背家之名后翻覆虚罪荣光归来的人,深刻,敬畏,羡慕,仰望。 并且——支持。 许淮闻的父皇,会喜欢这样一个儿媳么? 思绪一闪而过,唇角微微扬起。 如同瓶中微卷欲舒的百合花,秀丽娟美,嫣然轻俏。 只是—— 目光兀然一凌。 “莫秋,那只箭可还在?” 莫秋点首,“在,主人。” “射箭之人的身份有何线索?” 莫秋摇了摇头,“属下查探过那尸身,并无任何能证实身份的物件,且观周围人情状,应无人认识他。” 她声音略显严肃,“去查上面鸩羽毒的配料比,以及制箭工艺的所出地,务必查到射箭者的身份及其幕后主使。” “遵命!” 莫秋立刻脱去小厮装,露出夜行服,闪身而出。 执着笔在一条已经完成的订单后打了个勾,勾得有些皱巴不够干脆,勾得她皱了皱眉。 照理说,除了柳春琅外她也没什么仇家了,而柳春琅的惊愕表情应该不假,那会是何人隐藏在人群之中选择她归来林府的时刻实施刺杀呢?难道是青泽派盟? 许淮闻和宫浅岚都提醒过她要警惕青泽派盟,莫非是她兜售暗器触及到了派盟利益,导致他们要杀人灭口?不该啊,青泽派盟若出手,应该是派遣个武功高强的暗卫来,绝不可能派一个连箭都射不准的普通男子。 揉了揉耳后的头发——真惹人躁堵,索性收回思绪继续去看账。 清风自窗外捎入,掀起几丝金缕攒动的顺发。 她扫了眼身旁的金野。 阿玲在白绪的软磨硬泡下带他去厨房觅食儿了,于是这鹿儿接替了研墨的任务。 不得不说,有个赏心悦目的麋鹿妖宠研墨还是蛮舒心的,雪清婉挑挑眉。 “主人,那是什么?” 金野忽然指了指账簿,靛眸中有丝好奇。 她低眉一撇,发现后面那页似乎加了个什么东西。 翻过去看,账页中正夹着一枚未拆封的信笺,落字古元。 “是影风影云日前寄来的信,赶路劳忙,我差点儿忘了。” 取下这信,下面另压着一封金印的信,“还有封青泽派盟的。” 眸光微闪,先把影风他们寄的信打开来看。 刚读完,烟眉立马蹙成了两团。 金野问,“发生了什么?” 雪清婉把这封信叠起来,脸上添上几许凝重,又用指尖剔下青泽那封信的金印。 “夏日燥热,古元兵厂工匠做工时慵困迟滞,把一批暗器的制造误了几日,青泽派盟让返还订单三分之一金额,又意图取消另一笔订单。但那笔订单包含的暗器已经制造完成,正囤积古元兵厂内无法处置。” 读完另一封,那眉蹙地更深。 “影云索性拒而不返那三分之一的金额,逼迫青泽派盟继续进行订单交易。双方起了争执互不退让,影云让我给他做主,青泽派盟发信来也朝我讨个说法。 少顷,她手里的信便化作了露水穗沫,散落于案上。 金野望着那穗沫,温雅的声音带着疑虑,“影风公子是影族人,影族又跟青泽派盟联系紧密,若是他们真做出了逼迫青泽派盟的举动,岂非……不明事理,自讨苦吃?” 意为,影风影云应当不会这般愚昧,信上内容不实。 雪清婉点点头,“影风影云自是知晓青泽派盟不可轻易得罪,闹到这地步,想必青泽派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或者说了过分的话。” 取出一页信纸,落墨纸上,妍丽字现。 “为了确保青泽与我们的合作能顺利进行,也为了保障我们的利益,那三分之一的金额可以返还,至于另一笔订单,我给他们让价百分之二十,若他们要,就直接卖;若还是不要,就放出消息这批暗器我打算卖到岚嘉武业,我也不是看人脸色行事的。” 脑海中掠过那一抹魅柔红裳坐在竹影光前,唇角呷笑的场面。 宫浅岚曾说,他和青泽派盟有恩怨,那若是青泽派盟收到她要把暗器卖到对头那儿的消息,会怎样呢? 大发雷霆……抑或退步相让? 笔尽落名,折好信放在案边,眸中慧芒悠转绕现。 绝对是后者。 青泽派盟不可能舍得放手这么炙手诱人的暗器产链。 今日,府外喧嚣完,府内又热闹。 一是因柳春琅眩晕不醒,开药的买药的煎药的送药的忙里忙外忙个不停;二是因为大小姐潇洒回归,一时间议论声流言声揣测声赞扬声四处迭起,不少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都来流睢阁门口绕一绕,看能探瞧到什么新鲜事儿俏佳人儿。 林枫原想着办场迎女晚宴,却被雪清婉以夫人抱病宜需静养为由推了,林枫直夸她孝顺,她淡淡笑应。 尽管如此,用罢膳后,这傍晚依然没消停。 不出白绪所料,新妙贵重的物件儿是一样样地朝流睢阁送来,有最软的绸子编绣的轻纱裙幔,有花纹繁复珠玉莹烁的发饰簪髻,上妆使的胭脂眉螺、睡榻用的艾枕藤席、膳后果腹的酥饼凉糕……一应俱全。 送走了最后一波婢子,斥去了门外树后躲躲藏藏的小厮,瞧了眼快堆满的屋子,雪清婉舒口气倒在了榻上,眼睛越拉越沉。 十数日的舟车颠簸没睡上好觉,安歇了安歇了。 流睢阁……林禾芝的鬼魂会不会来造访…… 想着想着,没了意识。 然而,只觉得这美梦还没入境,门外就万马齐喑声嘶力竭龙腾虎啸鸡飞狗跳雷电轰鸣好不热闹。 咣当当——咣当当—— 鬼敲门? 又觉得身上压着什么东西。 鬼压床? 她揉着眼睛,微微撑身,借月光一瞧—— 一团金绒一团黑白绒,正卧在她被子上,瞪着四只眼睛惊恐害怕地望着她。 侧榻上的阿玲也被惊醒,指着大门缩到了墙边儿。 “小……小姐……” 雪清婉看向那颤颤晃晃的大门,皱了皱眉。 林禾芝真来找她了? 隐约间,她仿佛看到了月光映在门上的黑影,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 “雪清婉!你给我出来!” 那声音高如宏瀑,那气势排山倒海,那怒火愤恨似是要化成浑身磷火的恶鬼把她一口吞没。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今夜注定纷乱(两更合一) 这声音绝非阴柔鬼魅的女鬼能发出来的,而是男音,听上去似乎还有几分熟悉。 雪清婉与阿玲相视而望了一眼,阿玲从墙边儿朝外挪了挪,试探地问,“好像……是林江辰少爷?” 她轻呵一声——那略带沙哑的变声期嗓子,又有跟仇人上门似的冲天怒火,不是林江辰是谁? 说来今日在府里兜转了一圈儿,没见这小少爷,想必是被异国各富豪的天价订单所缠身,忙着去给林家赚大桶金光宗耀祖了?如今气势汹汹而来,是知道他娘亲被她气晕了? 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朝门外道,“不知江辰弟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声音传出去,就像一颗石头扔到了满是炸药的池塘里,顿时炮语连珠烟尘滚滚凶气腾腾—— “你这个贱女人!杀了我亲姐,气晕了我娘,如今还住进了禾芝姐的屋里!你这强盗!奸佞!恶人!败家女!你下作!无耻!卑鄙!不要脸!” 她挑挑眉——一年没见这小子,别的不见长,骂人的词汇倒是掌握了不少?都会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了,嗯,够胆魄够气势够与他相称。 外头那炸药接着炸,连带着踢踢哐哐的砸门声,“本少爷白日事务繁忙没闲暇搭理你这个贱人,今日!此夜!我就要了结了你这个奸恶下作的贱人!给我娘讨个说法!给我姐报仇雪恨!” 骂一句,砸一下,颇有节奏颇有韵律。 雪清婉斜着脑袋靠在床头儿,慵懒悠闲地听他唱这出武打叫嚷复仇戏—— 白日事务繁忙没闲暇?把夜闯姊阁说的这么一本正经正义凌然理由充分毫无破绽,应该也只有这个孤高自傲目中无人的傻少爷了,估计他用“忙”这个字,骗得过不少次林枫的欣慰和信赖罢? 既然你这么忙,不好好陪在你娘身边,那活该你娘被我气晕喽。 撸着猫听着戏想着笑话,忽然—— 砰! 是牛筋料的鞋底踹到大门上的声音。 她眨眨眸子,瞧向那门—— 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只有悬梁上落下了一缕灰。 她怔了怔。 当然不是被这个吓怔的。 而是被林江辰的蠢给逗怔了。 林家家财万贯,为防叵测偷盗之徒,门窗边料本就是世间最坚韧之白坚木所打造而成,况门外又上了铜锁,一个牛津鞋的底子外加一个叫嚣的十六岁男娃,硬闯硬踹,受伤的……应该不是门吧? 果然,外面传来“嘶”的一声,强压着嗷嗷喊疼的劲儿。 于是多了只哼咛哼咛的老鼠。 捕鼠的小侍卫正抻着网子在树丛花丛里巡逻,听到这边儿有动静,眉毛一紧,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儿挪了过来。 雪清婉强忍住笑意,把持着声音的端正度开了口。 “江辰啊,你要寻仇也得挑个光明正大的时间来堂堂正正地寻。如今半夜三更的,你在我流睢阁门口嚷着闹着要让我下黄泉给你姐陪葬给你娘赔罪,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了满府的人,惹得你自己名声大败不说,若是惊动了父亲——” “那父亲会怎般看你?失礼?狂妄?或是轻率?冒失?不可担当重任?” 门外安静了下来,她平和端柔的声音添上了清厉的严肃。 “何况,我是名正言顺地以大小姐的身份回来的,名义上是你长姐,你再骂我背家女,是不是于礼不合?父亲若知道,是不是会觉得你心胸狭隘无量?是不是会觉得你妒忌我这个长姐?是不是会觉得你为了家产什么话都能骂出来?” “我——” 外面刚要说话,却被雪清婉打断。 “所以,林江辰,我劝你立刻回你的紫弦阁睡觉去,以后关于林家家产家业的事儿,我们明面儿上各凭实力地争,至于林禾芝,你想杀我想让我为她偿命,可以,只要你有那个能力杀我,我随时恭候你来。” 然后就是沉寂。 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本该属于暗夜的沉寂。 阿玲看看金野,金野瞅瞅白绪,白绪瞧瞧雪清婉,雪清婉耸耸肩,“安静了,皆大欢喜,一片祥和。” 说完,就躺了下去。 林江辰跟他娘柳春琅一样,俩人满心满脑都是林家家业,故而她只需要告诉林江辰,继续留在这儿砸闯会改变林枫对他的看法,甚至影响他的家业继承,那他自会识相离开。 果然,沉寂半晌后,门外传来沉闷冷硬一声。 “你——你给我等着。” 就听那脚步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 雪清婉松了口气,只觉得神折力损,浑身乏劳,刚闭上眼,梦就接上了上一场梦串起来继续做。 结果没过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啊!! 她睁开眼睛。 眼里有丝许湿润些许血丝。 今夜真是注定不能安生。 隔了三棵黄栌两棵红枫一棵银杏的道路之外,黑灯瞎火道路静悄的灌木丛边,两道人影一怒发冲冠趾高气昂一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你他娘的眼睛长来干什么吃了!” 怒发冲冠的少爷把头上沾着老鼠腥的网子一缕缕往下扯,睚眦欲裂地瞪着地上跪的小厮。今日是犯了什么糟心的水逆霉运?先是该死的杀姐仇人意气风发地归来,结果亲娘被气得犯了眩晕症这会儿还没醒,刚又去流睢阁寻仇又攒了一肚子气,大半夜居然还被捕老鼠的当成耗子逮!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少爷息怒,少爷息怒……” 唯唯诺诺的捕鼠厮慌不择跌地磕着头,心想他明明看见个大黑影从灌木上过去的怎么罩住了少爷?难道方才听那嘤嘤咛咛的声音听走耳了?不该啊他三四年的捉老鼠经验了,那声音分明就是从流睢阁这边儿传来的。 “滚下去!” 怒发冲冠的少爷“啪”地打了唯唯诺诺的捕鼠厮一巴掌,捕鼠厮捂着脸捡起地上破破碎碎跟了他好几年的鼠网,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里跑出去,哭着想是趁现在打好包袱溜出府还是等着明日被叶总管怒骂一顿赶出去。 眼瞧着这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瞎眼小厮滚远,林江辰愤愤地在土壤里的树杈子上剁了一脚,这一跺便激起了刚才踹门的受的伤,眉头紧皱表情痛苦地“嘶”进一口凉气,发出了嘤嘤咛咛的哼唧声。 揉了揉脚,满身戾气地朝紫弦阁走去。 深夜路上,静谧悄然,唯树梢枝头几站掌夜青灯莹莹闪烁,某间未作眠的屋中有值夜的人影晃动。 林江辰步履匆匆沿着小路走,生怕被人瞧见这副狼狈窝酸样。 走过贮药阁的时候,忽见不远处树后似有一道白影鬼魅似的飘过,他心里一怵,步子放轻,壮着胆子斥—— “谁!谁在那儿?” 那白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躲在树后不肯出来。 林江辰皱起眉毛,心想鬼不可能怕人,这绝对是人,便且步且停地捏着拳头走了过去。 走到树边,心里紧绷,正要伸手去捉这白衣,白衣忽然从树后一晃,晃了出来,两人打了个对眼,都一愣。 却见那白衣原来不是白衣,而是浅蓝轻纱的婢女装,因树上灯光的照应才失了色显得惨白,这人儿自也果然不是鬼,是个娇丽清俏的小婢子,而且还是他很喜欢的那婢子。 “子季?” 那双浅丽的水眸正盈盈惊讶的望着自己,就像一颗碎石击到池镜之上,在心底里划出了波动的涟漪。 他忙收回了捏在半空中的拳头,声音也轻缓了好几分。 “子季,你……怎么在这儿?” 正受惊害怕的子季这才反应过来,忙把手里的小药包缩回到袖子里,弯下膝行了一礼。 “林……林少爷,奴婢见过少爷……” 心里鼓点似的跳着,脸上又红又白。她好不容易从婢子居偷溜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做大小姐白日里交代的事儿,适才听到后方脚步声,一惊躲到了树后,生怕被人发现,却没想到——竟遇着了少爷。 那少爷可是夫人的亲儿子,若知道她正想图谋毒害他母亲,岂不是花入霜寒遍地哀,狼入虎口无处逃? 手指微微颤着,紧张地冒出了汗水。 林江辰趁这空档,理理衣襟,端直站正,颇有少爷风范地摆了摆手。 “起来吧。” 她便直起了膝,低着眸子不敢看他。 见她紧张,林江辰敞然悠悠地一笑。 “低着头做什么?还跟我见外?” 这温声细语好似个翩翩公子的,与在流睢阁门前狼嚎虎啸的那人似乎一点边儿也不沾。 子季抿抿嘴,往日里能不跟您见外,今时今日坐到了刀尖儿上怎么也得见外了。 她窘迫地抬起头来,嘴角呷着僵硬的笑,但看到少爷的脸时,还是怔了怔。 “少爷……你?” 她直愣愣地瞧着少爷脸上灰一道黑一道的网状纹路。 林江辰这才想起来,他这时候正污头垢面,一身老鼠腥的站在子季面前呢。 心里暗骂两句,尴尬地笑笑,朝后退了一步。 “我刚刚巡夜时遇见了捕鼠厮,见他劳务辛苦便帮他捕了两只鼠,惹得身上脏污,让你见笑了。” 子季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少爷辛勤负责,凡事亲力亲为,奴婢哪能见笑,佩服还来不及呢。” 那温软的眉眼轻轻翕张着,娇丽的小脸微红,似是在写意浅浅真诚,看得林江辰心里水一样地荡漾。想起俩月前初见她时,她也是这般温柔,在紫弦阁外细心地喂一直流浪的野猫儿,春光下,那眉眼巧丽动人,一拢水袖轻挥,卷走了他少年的芳心。 察觉到少爷隐隐发热的目光,子季蹙了蹙眉。 “少爷……您在看什么?” 之前她看重林江辰的身份地位,有意无意地勾引他,果然得了他的青睐,私下受过他许多照料。可现下不是叙情谈悦的时候啊,她只想尽快脱身,省得被发现端倪。 想着,就朝后退了一步。 林江辰回过神来,挪了挪目光,“看你今夜妆容与往日不同,很好看。” 子季眼眸微转,“奴婢今夜未曾上妆。” 又朝后退了一步。 林江辰只感觉在子季面前嘴总是要打瓢,忙岔开了话题。 “夜已深了,你在这里可有什么事?” 找到了空子,子季心头一喜,忙行了个礼,“夏夜躁闷,奴婢出来透透气,现下透完了气,欲要回去了,奴婢告退。” 还不等林江辰挽留,她转过身开始走。 忽然就感觉袖子里有东西抖擞出去。 心中乍凉,回身去捡,便见另一只手已从草里捡起了拿东西。 “这是什么?” 林江辰疑惑地看着手里的白色小包,放在鼻尖闻了闻,“是药?” 子季吓得心跳快蹦出头顶,“少爷……这,这是祛毒养颜的药,女儿家用的,男子不宜闻嗅——” 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哪想林江辰的胳膊朝后一收,她扑了个空。 “子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目带审视,望着子季。 见她面色紧张,举动奇怪,丝毫不像平日里的她,不由起了疑。 子季只觉得寒流呼哧呼哧地从心底冒到心头,淹没后背漫过全身——林江辰已经觉出不对了,她若是再有心隐瞒,或许只会更像掩耳盗铃,到时候追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她指定要没命。 大脑在紧张冒汗时飞速运转,衡量多方利弊以及后果后,她牙一咬心一横,跪下身子,拧着眉头开口。 “少爷……其实,其实这小包里,是种毒药……” “毒药?” 林江辰脸露惊讶,看着手里的小药包以及面相纯善的子季,不解的问,“你拿毒药做什么?” 子季低着头,声音发颤。 “回少爷,实不相瞒,今日大小姐刚住进来后,召了奴婢去流睢阁……奴婢以为受到大小姐看重,自是欣喜前往,谁知……谁知大小姐,竟命奴婢把这药下到夫人治疗眩晕症的药里……” 那美眸微含泪光,充斥着惊吓与害怕。 “什么?雪清婉?” 只觉得一阵惊雷从耳际霹雳而下,林江辰原本压抑下去的怒火在此刻陡然膨胀,两汪燃烧烈焰的眼睛紧紧盯着子季。 第二百三十章 长姐好(两更合一) 子季咬着下唇,脸色发白。如此境地之下,根本没有法子两全。 但是,雪清婉毕竟是一个半路归家谣言纷惹的小姐,在林家虽有地位但想必怎么样也比不过少爷,将来林家家业之重任自是托付在少爷身上的,与其隐瞒大小姐的行为替之背锅丧命,不如向少爷坦白倾言,依凭少爷对她的感情,换取生机与信赖。 其间利弊,倏然明了。 至于雪清婉,自求多福吧。 仅瞬思过罢,两溜眼泪便漫溯而出。 “是啊,少爷,大小姐以奴婢的性命相威胁,奴婢不敢不从,只好趁夜里来药房,但来到这儿后,又觉得这样做属实对不起夫人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少爷,想着命没就没罢,奴婢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啊!正想着冲这树一了百了呢,哪想就遇见了少年您……” 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花,楚楚动人,莹莹惹怜,字字真切,句句剖情。 林江辰腹中滚滚燃烧的熊熊烈火在这梨花带雨中被浇得更旺盛,不仅因为雪清婉要毒害他母亲而怒不可遏,更因心爱的姑娘为人所迫被逼到这份上,他对雪清婉的憎恨是更深了一重。 子季咬牙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红唇一动,说出最凄惨壮烈的话语—— “奴婢自知罪无可恕……奴婢以死谢罪!” 忽然间,子季身子朝前一弹,那额头就要朝树撞去。 林江辰心中一惊,“子季!” 电光火石之间,他从后面揽住了子季的腰身,救下了这么个忠肠烈胆的姑娘。 子季任他揽着,眼泪还在扑朔扑朔地往外掉。 “少爷何必呢,奴婢死不足惜……” 林江辰把她身子放正,牵着她的手腕,目光灼诚。 “你忠心护主,为人所迫,何罪之有?” 她鼻子一红,倚到了他肩上,“少爷……” 橘子露的酸甜气息入鼻而来,怀中忽然多了一方温暖,喜悦不恰时宜地从心头扫过。 林江辰拍拍她的后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赤心的情郎许下动人的承诺,怀中含泪的娇人儿微微点点头,脸上应有的羞涩、柔弱、委屈,一个也不缺。 这时候情郎话锋一转,变成了凛冽狠厉的豺狼。 “该死的是雪清婉那个贱人,本少爷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手心里的药包越捏越紧,似乎快要将里面稀沙的药沫捏的更碎更细。 娇人儿畏畏缩缩地依在林江辰肩旁,委屈柔弱之余,那喉头微微松了口气,唇角朝上不经意地扬了扬。 大小姐,对不起啊,奴婢也是无可奈何的,您要怪,就怪自己选错了人吧。 雪清婉并不知道这夜外面儿发生了什么风花雪月莺啼柳转,只觉得晨起后脑晕头胀,眼睛下面泛上了浅浅的黑弧轮。 “沙岭的枣子又红又甜但是核太大,峻池的柑橘白丝儿比瓤子还多,有些还发涩。厥户的素娘糕倒是清甜入味儿,但吃多了牙疼嗓子齁。 满桌子上的甜点水果荤腥块肉葡萄佳酿,白绪跟美食品鉴官似的,捣完这样吞那样,挑挑拣拣,最后索性大口撕起肉来。 “果然还是鸡腿猪蹄牛肉烧鹅最好啃,一口一个下肚儿,鲜香细嫩又容易饱腹,再配上冰葡萄酒,哎呀,本森林之王的夏天圆满了……” 他揉了揉肚子,满足地朝椅子背上一靠。 “小姐看账呢,你可安静会儿子。” 阿玲无奈地朝那大吃大喝的家伙瞧了一眼,捧着两片凝露祛黑贴,仔细敷到雪清婉的眼睛下面儿,有些心疼地说,“昨夜小姐被吵着没歇息好,不如睡会儿再看账?” 冰冰凉凉的触感挨在脸上,倒把雪清婉的乏困意刺激地收敛了些。 “我刚问林枫要了这两个月的账簿,林家收支体系复杂,我得仔细研究研究,掂量怎么彻底把这台子拆了。” 抻了个懒腰,继续聚精会神地看起账。 “照阿玲看,小姐与其把这钱挥霍出去,倒不如把它们留下来,好好经营经营,到时候再微微使些法子,继承下这林家家业,合并到昭阳或者玉锦那边儿,岂不也好?” 见小姐没说话,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敢再说。 “阿玲,以前的林家,是主人的心血和信仰,主人一心一意只想把它经营好,可是后来主人最信任的东西却背叛了她伤害了她,信仰轰然倒塌化为凌厉刀锋,她心灰意冷只剩下恨,那么除了毁掉这昔日信仰,拔除这心头痛刺,还有别的法子么?” 捧着本《三河史书》的金野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轻声道。 阿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得好有道理。” 然后愣了愣。 不对呀,她跟了小姐十几年了,居然还不如一只半道而来的麋鹿懂小姐?? 阿玲陷入了深深地人生思考与反思自责之中。 敞开的门扉透着炽红的暖阳,一路茂盛青翠的碧弯被清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内的冰盆子冒着悠悠白雾。 安静祥和的氛围持续了好久,忽然间,似有阴霾遮蔽了暖阳,碧叶不再作响,清风倏忽停滞,冰盆化成清水。 雪清婉皱了皱眉,抬起头,见一衣冠整整相貌堂堂的人,挡住了暖阳与清风。 “长姐好。” 林江辰带着抹春风得意的笑,悠悠然然踏步而进。 她挑挑眉,昨夜风槎夜黑又门隔,没好生瞧瞧她这弟弟,今日一见,倒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俊朗了不少,但那副傲然自得的模样,应该是永远也不会有变了。 瞧这精神气足的,昨夜睡安稳了?听这“长姐”叫的,亲切得让人不得不揣测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原来是江辰啊,有何事?” 雪清婉取下脸上的凝露贴,淡淡开口。 来客似乎没把自己当客人,直直坐到了案边,挤得金野不得不起身腾出位子,阿玲不得不站起身子。 “父亲说你在看林家账簿,让我来跟你学习学习,我这便来讨教了。长姐不是说要日日给我禾芝姐烧香么,我顺便还捎带来了给烧香供奉的物样,流苏,送进来吧。” 说着,冲门外拍了拍手,便有个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放着一柄金炉一把香支还有一副挽联。 林江辰转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屋子,目光定格到床榻上,扬了扬下巴。 “禾芝姐生前待的最多的地方应是那床榻,也是在那床榻之上亡故的。流苏啊,你把这物样都安置到床头去,也方便长姐你晨起夜歇时刻祭奠。” 雪清婉那平淡的脸庞未曾淌沿过一丝波澜,温淡微凉地注视着他。 “江辰,你何意?” 那厮二郎腿一翘,胳膊支棱到案子上,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不是长姐你说住进来后要为禾芝姐烧香参拜?我尊崇父亲的交代,顺遂你的意愿而已,流苏,去,安置。” 那婢女站在原地,看了看颐指气使的少爷有又看了看面波平澜的小姐,蹙着眉低下头,左右不敢动脚,心里寻思今日揽了这什么糟心差事,流睢阁这是非之地她再不敢来了。 屋里安静下来,白绪也停了啃肉声,呲起虎牙瞅着那少爷,怎么看怎么像个耍无赖的流氓痞子,怎么看怎么欠揍。 阿玲看不下去,站在旁边怒声道,“少爷,你别太过分!” “哪轮到你——” 林江辰眉毛一横刚说话,忽闻一温儒之声。 “林公子,不如——你朝右边瞧瞧?” 话音被打断,心里结了股愤气正要发作,望向说话的那人,便见一金发金衣金眉金履跟金子似的男子,目光谦和有礼,执着簿书风度翩翩,他只觉清新扑面满身畅快,怒火也瞬间平息了—— 谁让他喜欢金子呢。 挑挑眉峰,悠然自得朝右边儿一看,就见视线九头佛光琳琅,香火袅袅,他一愣。 一架紫檀木佛龛端端正正地嵌在墙前,中间供奉着一樽金光粼粼的佛像,佛像两边各有一枚灵牌,一撰“爱妹林禾芝之灵位”,一刻“九泉安乐亡而不朽”。下方高案上摆一只盘螭文金炉,炉中三根香正燃,更其侧置新鲜水果肉脯粟米,奉品丰富,奉设端尊,雍容悉心,尽显其里。 “这——” 金野淡淡一笑,“这是小姐早为二小姐准备好的,下面的抽屉里,还有小姐今晨刚抄录好的经文,预备等入夜了焚烧祭祀,为二小姐祈福。” 怔愣之中,膳桌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我清婉姐姐什么都准备好了,林少爷多此一举咯。” 白绪拿银针剔起了牙,坐在椅子上不屑地晃腿——尽管那经文是他在雪清婉的威逼利诱下摘抄的。 看着满桌佳膳前的白发毛头小子,林江辰眉毛皱起,冷哼一声,心有余恨却又无处宣泄,只好道,“看来是我多费心了,流苏,下去吧。” 闻言,腿都快站麻的流苏,仿佛煎熬审判后无罪释放一样如释重负,忙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由此可见,小姐待二小姐多么真心。” 阿玲拎着茶壶过来,给小姐杯中添满,偏生不给林江辰添。 袖中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他尽量压制着愤恨怒火,一字一句顿。 “是真心。” 雪清婉执起茶盏,吹过上面的浮沫轻叶。 “罢了,江辰今日来不是要向我讨教么?想学些什么?” 林江辰拂拂袖子,咽下怒气,暗暗冷笑一声——忍一时风平浪静,只待其积至恰时一击毙命。雪清婉,你等着。 那傲纵的眸子睥睨地扫过桌子上满沓的账簿。 “随便学学。话说,长姐要看账,不如直接问我?这林家的账本都是我一一过了目的,其中每条项目都熟悉得很,基本都经由我手呢。” “是么?父亲这等重视你,想必你林家做了不少贡献。” 泯口茶水,翻过账簿一页。 林江辰继续洋洋得意道。 “实不相瞒,如今林家商铺看似萎靡停滞,实际上在私下接了好几笔大单子,都由我全权负责。这几笔单子加起来的纯利润可有二十万之多,足抵林家兢兢业业经营二十年的积蓄,比起长姐你苦心经营出那表面辉煌的昭阳铺子得的利润,应该千倍百倍不止啊。” 这是讨教?是来炫耀外加讽刺挖苦的吧? 雪清婉索性顺遂其意,脸上划过一抹惊讶。 “竟有这么多利润?那长姐我真是怎么也比不得江辰你啊,你深受父亲器重,也是理所应当。” 拎起茶壶,自斟一杯,挑衅的看了眼不给他面子的阿玲,端起来就一整杯地饮了下去。 “所以,长姐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随便开口问。” 啪嗒,他把杯子朝桌上一撂,歪歪弧弧地转了半遭,流出几滴余渍——否则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没机会问了。 雪清婉淡淡扫过那掺杂着涎水与茶水的水渍,回眸又看向账单,指了指上面的某一款项,“好,那我就不客气地问了。这条我不太懂——采集制造雪绒蛛芯枕之蛛丝,举办篝火盛宴耗费一百两金。所谓何意?” 眸光一扫,呵哧一笑,似是在鄙夷这女人不解人情的无知。 “商队舟途劳顿,奔波辛苦,收集完举办个篝火宴聊以慰藉安抚人心,也算是林家的一点儿恩赐。” 雪清婉恍然会意,悠载而叹,“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有心。” 又指向另一串黑字,“那这条——收集弦月刺蕾瓣时,品针肆碧含春耗费七十五金,想必也是用以犒劳?” 林江辰两手朝胸前一揣,扬着下巴点头,“是啊,如此可彰显我林家大气风范。” 对面那双墨若秋水似的眸中衔着赞叹,轻拍了几下手。 “江辰果真做的甚好,远胜长姐我啊。” 再翻过几页账单,便瞧这采集珍稀原料的路途上,用以吃喝嫖赌娱乐安享的金子那是一笔接一笔,比路费住宿费一类要高出许多倍,她这弟弟还真是体贴人情,不枉她往日用心良苦的悉心教导啊。 阿玲在一旁,脸有些紧绷,想笑又不敢笑出来,憋得属实辛苦。 林江辰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喜意,心想这旁人吹嘘商才颇高的雪清婉不过如此,宋先生能想到的固结人心之法都想不出来,瞧她那既惊讶又羡慕的样子,唉,真是孤陋寡闻没见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山雨欲来(两更合一) “这些商队耗用的经费款项,父亲可曾看过?” 轻轻合住手上的账簿本,佛龛前的香烟袅袅,在明澈的日光下朝案前缓缓消散开来,略微的朦胧之下,是雪清婉静和平湖的眸子,那眸中或许含着笑,或许含着别的心思情绪,但无一都被林江辰归结到了羡慕钦佩那一茬。 也是,就算雪清婉离家在外,再怎么样交好了寒阙王经营好了昭阳商号,也比不得他久居林家府宅里日益昌茂的地位名声,以及父亲渐涨趋稳的信任。 扬着两道吊梢眉,潇潇洒洒地摇了摇头。 “没有,犒劳商队这等细枝末节之事,我岂会劳烦父亲费心?入夏以来,父亲掌管家务诸事已够疲累,商事自多交由我处理。我已年过十六,算初长成,自当多替父亲分忧,让父亲好好省心安享晚年了。” 清眸微转,扫了眼他腰上的遣商牌——用以调遣林家旗下商号、代表整个林家威名的牌子,一年前,这牌子一贯是挂在她身上的。 啧,果真是子愿承父业,子愿为父孝,父亦以子傲,父望子成龙啊。 浅浅一笑,脸若清梨。 “江辰懂事,理应如此。烦扰琐事自不需父亲一一看过,时机成熟可以直接将成效摆明到父亲眼前,或更博父亲欢心。” 林江辰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手刻意拍了拍过腰上的银刻牌子。 “唉,长姐过誉,我可不像旁人为博父亲欢心才这么做的,左不过是为了发扬林家,为了传承祖志罢了。” 旁人?说她? 她淡淡收回目光,将账簿摆整齐摞道桌脚。 “既然江辰这般聪颖会意,那长姐也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林夫人尚处昏迷,你还是去好生侍服在旁罢,以免——再生出什么意外。” 那腰牌上的手微微一停,胸口似有寒凉之意蔓延滋生。 阿玲微笑着俯身取走歪倒的茶盏,把残茶倒到插着百合的瓷瓶里,又把杯子直接扔到了纸篓里,拿巾帕捺了捺手,好不嫌弃的样子。 “瞧这杯子,都脏了。唉,夫人昏迷不醒,少爷不好好在夫人身边儿待着,跑到流睢阁来讽刺挖苦——啊不,虚心求教,属实是学思过剩,虚心劲儿都溢余出来了。” 额角,青筋隆起,怒火或将一触即发。 但林江辰忍了下来,站起身子掸掸衣角,“这流睢阁往日也甚是干净的,长姐住进来后地毯落尘了案子也黑了,真可惜。” 阿玲俏眉一撇,心头生忿看向小姐,却见小姐静静地泯了口茶水。 “清佛圣地,无论如何都是一尘不染满载德馨的;而污浊之所,再清雅高洁之士入住,也扫不去墙檐地缝间夹藏的罪恶。正如这流睢阁,无论谁住进来,地毯都将是落尘的,案子都将是沾灰的。” “啪——” 林江辰两手朝案上一按,俯身到雪清婉脸前,幽黑的眼睛像暗夜的饿狼,带着凶神恶煞的狠意笑着。 “长姐说的甚好。多亏长姐庇佑,郎中已看过我母亲,服了汤药,脉象平稳,估摸过了午时就会醒来。既然——你这没教养的婢子这么不待见本少爷,本少爷就先去照顾母亲了,还请长姐抽空也去探望探望夫人,毕竟一切是因你而起。” 抬眸,便是以清平湖波对上暗含险恶,以抚软清袖荡过千斤之刃,让那凶恶之人感觉功力无处发泄,郁堵成结浑身不适。 “用罢晚膳,我自会去探望夫人。” 声似平江,音若清云,端雅温和,从容自若。 他紧紧盯视着这个女人。 他真的很憎恶她这副模样,从小到大,她都是这种古井无波安定平和的模样,仿佛万物不可侵扰一般,这等高高在上,这等自恃无畏,却被父亲美名其曰为心如止水、稳重成熟、指操商门、堪当大器? 简直可笑至极! “好,本少爷等你——长姐。” 他相信,很快,她脸上这副平静就会消失。 他想看那张平静的脸变得惊慌失措,这个温雅的人跪地求饶的模样。 林江辰起身,甩袖转身,恶狠而笑。 踏步出门,光影倾微下,冲着旁边啐了口恶痰。 望着路远尽头跨步昂首的那人,阿玲嫌恶地蹙了蹙眉,“说谁没教养呢,真是!” 金野拍了拍她的肩,“阿玲姐,莫跟这等人置气。” 她收回目光,怂怂鼻子,“哼,嚣张鼠辈,迟早有一天有他哭的。” 取下块抹布,狠狠地把案上的茶渍擦了干净,抬目看到雪清婉看外面看得出神,侧头一看,只见着几只青雀蹦跶着小爪从门前跳过。 “小姐,你在想什么?” 青雀的细羽映射着阳光发出粼粼盈彩,衬得小雀似凰羽,不知那五脏俱全的腹中是否又涅槃翔跃、鸿鹄之志? 一阵风抚过,吹起鬓边一抹青丝,打马而过的雀儿叽叽喳喳的飞走了。 雪清婉将青丝别到耳后,碧云烟眉似有一丝思索意。 “我总觉得,林江辰今日怪怪的。” 想到那倨傲含怒的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违和的笑,这笑背后似乎潜藏着暗算阴谋与纠纷错乱,让人有一丝的不安。 “你们贵族大家的少爷郎,不都那副欠揍的傲慢样,哪怪了?” 白绪捏起一枚草莓放到嘴里,嚼着说着,牙缝间沾上了红汁水。 “就算他有什么五花八门的心思,在小姐面前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任他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阿玲耸耸肩,端起融化的冰水,朝外泼掉,又添了新的冰块,一时间略显闷热的屋内又增了舒凉意,白绪直直惬爽地瘫倒在了小床上。 冰雾蒸腾间,雪清婉也抻了个懒腰,舒了舒气。 也是,有些一早就排下的局布下的阵,任凭过街老鼠怎么搅局,也改变不了的。 日上三竿之时,果然如林江辰所言,林夫人平安苏醒的消息传遍了满府,也传到了流睢阁中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任何人暂不要提及大小姐入住流睢阁的消息,以免让夫人再受刺激。 那时正用着午膳,阿玲抱怨,白绪顾吃,雪清婉只能说林枫对柳春琅是真心疼啊真心疼,琢磨着下次要怎么隐晦地再把这夫人气晕。 “也不知那名叫做的子季婢女考虑的怎样了。” 金野咽下一枚紫甘蓝,轻声道。 盛夏的夜来的格外晚,用罢晚膳后夕阳仍不见落于山际,橙黄如瀑的夕光镀染在梁栋府檐间,安详温馨的氛围本该一直这么保持下去的,然则平静的存在似乎总是用来被打破的,不恰事宜的慌张叫喊突如其来地步临。 “大小姐,大小姐,老爷召您去宿鸳阁,说是有急事!” 一个小厮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朝她一跪,喘着气儿通报。 雪清婉淡淡看向他。 “怎么?夫人又晕了?” 小厮结结巴巴地答,“不……不是,总之老爷似乎动了大怒,少爷也在场,说是……要向大小姐问罪。” 动怒?问罪? 执着茶水的手在空中一停。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终还是将茶盏放到了唇边,饮了一口。 端了盆圣女果来供养某只白虎的阿玲正从门外走进来,听到了小厮的话,担心地看向小姐,“小姐?” 置杯案上,她抬起眉。 “阿玲,你随我去看看。” 跪在地上的小厮抬起头,只看到一双映着橙红夕光的墨眸,其间闪动着几分坚韧之光,几分震魄之态,心中微颤——怎么大小姐丝毫没有去被问罪的恐慌,倒像威风凛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一样? 宿鸳阁。 粉艳含香的藤本月季自屋檐之上垂坠而下,如同天然的笼门之屏。楼阁瑰美华丽,门窗精雕细镂,尽显林家夫人之荣宠贵态。 可却闻这迷蒙月季之里,华美阁屋之间,传来妇人娇哭囔诉之声,好不凄切郁烈,听得人好不悲从中来。 “老爷……老爷您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小依从一回来就处处凌傲出言不逊,妾身念其在外受苦处处忍让,如今竟做出这等事,妾身……妾身实在是心惊胆战惧怕不已啊……” 柳春琅面色憔悴地躺在榻上,伸着一只纤手牵着那柔滑锦衣,脸上泪渍箔箔,眼下通红一片。 “是啊父亲,长姐此行属实罪大恶极,违背天理!孩儿替母亲打抱不平,替母亲焦灼忧虑!幸亏此次及时发现,避免了一桩悲剧,否则母亲真就此西去了,孩儿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一席话,说的悲愤交加,说的情真意切,手捂胸口,似乎那心疼如刀剑穿扎,那肺含愤至极似欲咯血。 林枫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了看榻上虚弱悲涕的妻子,一拳狠狠砸在了床柱之上,“雪清婉呢?怎么还没来?” 没想到,没想到刚喜迎而归的女儿,刚安顿妥善的女儿,刚重新信之的女儿,竟会这种这等违背道德纲常丧尽天良之事?一时间,所有的怀疑、疑虑,都聚拢到一团,所有阴暗的不好的猜想,所有积压暗含的愤怒,都重现于脑海之中,兴风作浪,惊涛四起。 心,有些发疼,被白眼狼啃着似的疼。 “已派人去请了,照这个时间应该快来了。” 姜才轻声回应,与少爷对视了一眼,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老爷怒上加怒。 “这个女儿,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半白的胡子微微打着颤,昭示着林枫风起云涌的内心。 林江辰暗暗看了眼角落站着有些瑟缩的子季,用眼神安抚了她一下,示意没事。 她轻轻点点头。 收回目光,他望了眼父亲,眉头一紧,在地板上磕了一个响头。 “求父亲莫要心软,严惩长姐,彰显家德父威!” 烈彻干脆,坚硬刚决,字字铿锵。 柳春琅也哭着道,“老爷,妾身也求您为妾身讨个公道……” 林枫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遏制住愤怒,点点头,“此事是我疏忽了,你们放心,我定会——” “谁要严惩我?” 清丽如莺啭的声音穿邃而来,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来人。 穿过朦胧飘香的月季花帘,踏上绒织细绣的花开富贵广毯,雪清婉端雅地站在离榻一丈处,立在这场正演得凄烈的台戏面前。 扫了眼榻上的泪眼朦胧夫人,地上怒气冲冲的少爷,右边儿沉默不语的子季,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人心啊人心,真是经不起考验。 暗暗一笑,袅娜朝前走去,唇上扬着不浅不淡的笑。 “父亲,江辰,这是发生何事了?” “清婉,还不跪下!” 林枫起身怒喝。 她目露不解,“女儿不知犯了何错,为何要跪?” 地上的林江辰扬着猩红血丝的怒眸,指着她说,“你威逼婢女,意图谋害我母亲,此等丧尽天良之错,难道长姐不认么?” 不等雪清婉说话,阿玲率先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开口,“少爷莫要信口胡诌,我家小姐怎会做此等卑劣之事?” 他呲起牙,“你——” 榻上之人如哭如诉的声音颤颤而起,“清婉,我不知怎么得罪了你……原想着你回来好好待你的,却没想到你竟如此恨我……” 梨花带雨,惹人心疼,尤其惹林枫心疼不已。 “证据呢?” 雪清婉淡淡道,如同高原之上纤尘不染的白雪飘摇而下,眼前的纷扰于她而言过眼云烟。 雪落风过,林枫的心镇了镇,柳春琅的喉咙堵了堵,林江辰的愤怒那是冒火加冒火—— “子季,你说!” 被点了名,一直站在角落的子季心间一颤,跪身下地,不敢去看雪清婉。 “是……是。昨日奴婢受叶管家之命去服侍大小姐,但大小姐似乎不喜人多,所以遣走了其他人,但留住了奴婢。” “然后大小姐就给了奴婢一枚小药包,说里面装着致命的毒药芸香散,让奴婢把这毒药下到夫人的药里。若奴婢违抗命令,就,就……” 林枫皱紧了眉头,“就怎样?说!” “就,就要了奴婢的命……老爷,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啊!” 说着,两行清泪就飒飒地涌了出来,朝地上深深地叩了一首,偷摸着瞧了雪清婉一眼。 这一瞧,便对上了那双至寒至冰的眼神,如同两把尖锐的冰锥兜头而下,扎得她心惊胆战浑身刺痛。 ------题外话------ 我又迟到了,霸霸们=v= 第二百三十二章 芸香散(两更合一) 潇潇薄雪倾覆压没,压得子季几欲窒息。 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去触及那眼神中的这份冰凉。她稳了稳心思,心想如今事态已决,雪清婉横竖都难逃一劫,就算大小姐怨她恨她也无济于事,她只需要好好把握住少爷的眷顾与维护,想必就不会受到牵连。 于是,又是一阵声泪俱下痛诉衷肠,将昨日夜月风尘之下同少爷讲的话复述了一遍。无外乎是自己在逼迫与压制之下内心如何挣扎,又如何被坚守正义的信念所折服,如何宁愿以死换取夫人安然无恙,那叫一个忠贞不渝肝胆气节指日誓心,听得林江辰心里一阵心疼怜惜意。 雪清婉静静看着子季,冷笑一声。 这婢子内心戏真丰富,卖惨飙泪编故事样样精通,不送去戏院做伶人真是可惜了。 “奴婢自知罪不可恕,愿以死谢罪!” 这伶人淌着泪当场就想朝柜子撞去以示忠诚刚烈,可不就恰到好处地被演对手戏的人儿及时拦下。 “父亲,子季为人所迫,也是可怜,还望父母怜悯勿怪。我们当务之急还是严惩真凶啊。” 林枫深吸一口气,庄威含愤地开口,“够了,都安静。” 这语一出,那哭的当场就不敢哭了,闹的也不敢闹了,缩在林江辰身后默默抽噎。 林枫看向那依然脸色平静端立人前的女子,两眉浓蹙——她真当林家可以任她胡作非为了么?他林家家主威严何在! 手啪嗒一声拍向侧案,案上隐有裂缝凸显。 “清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物证何在?” 她淡淡道。 子季侧眸看了眼林江辰,他立刻从袖中掏出那枚小药包。 “父亲,毒药在此!” 倾斜如瀑的夕光,林江辰的手心,那枚莹白缕布刺织的小包被照映的玲珑剔透,却不想其中包裹着致命的毒,照亮了雪清婉的眼,刺痛了林枫的心。 “为父本想着你此次回府,洗平冤屈,载功载德,风光无限,似如往昔,可你……为何竟要毒害夫人!” 林枫指着她,气得手臂有些发抖。 那含皱带褶的眼眶里,浅红色的细纹,是恨,是失望,她知道。 但那光泽微潮的晶莹……啧啧,她没看错吧? 地上的林江辰继含愤肆言,“是啊,我娘分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施以毒害,你别以为你是长姐、是昭阳家的外孙女就可以为非作歹!” 雪清婉看了眼那眉毛都快翘到天上去、那眼睛瞪的枣子大的少爷,心中发疑——他是怎么理直气壮心平气和地说出无冤无仇这四个字来? 扫了眼榻上横卧侧躺春雨扑面的人儿,毒害?似乎有人更胜一筹呢? 柳春琅心里一紧,倏然想到她还有把柄在雪清婉手上,也不敢太放肆地随声附和,蹙了蹙两卷柳眉,一滴子没消进去的眼泪朝下流,接过落到鼻子里呛了一口,便只拿被子掖着嘴闷咳两声。 至于这其余人,并无任何忌惮之思,尤其林枫,那叫一个失望透顶心寒如冰,实在想不通分明澄清一切的女儿为何又会做出此等卑劣行径。 手指着她,胡子打起了颤颤。 “难道真如春琅所言,你一向嫉恨她取代了你母亲?往年的孝顺都是伪装出来的?更甚于小芝——” 眸,猛然一寒。 “我母亲?” 如同一枚被削得尖锐的扁石刺过心尖的一块柔软,飞溅而出的是鲜血以及盘亘而出的恨意藤蔓。 有些人,肮脏的唇齿,永远,永远也不配提起她母亲。 林枫和柳春琅见之陡转寒凉的语意,不由都心里一虚。一埋身被中双手攥起,一缓低眉眼怒气微收。 她默然冰冷地注视着屋中众人,那等自每一处骨隙中散发而出的凌寒,让林江辰膝盖微软,让子季头脑发蒙,让姜才打了个寒颤。 一时间,盛夏屋中的温度降到了零点以下。 手腕,忽然被人牵住。 回身一看,阿玲一双清澈澄眸正带几分安抚几分焦忧地望着自己。 温清软水将正肆意滋长的恨缓缓冲刷而去。 她咽下喉头如鲠如割。 仇恨有的是时候报。来日方长。 而至于眼前这场戏,还没结束呢。 她轻轻一笑。 “父亲误会了,清婉哪会嫉恨夫人到此程度?” 冰冷的空气被那笑容晕化,忽然回了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们明明是在问罪雪清婉呢,怎么整的好像雪清婉至高无上在问罪他们? 还不及他们反应,就见一道水袖轻挥而过,从林江辰的手中取过了那枚小药包。 拎着红绳,放到眼前,摇啊摇啊摇,目中不思悔过甚至带着几丝玩味。 “你在做什么?”林枫怒问。 他表情虽有收敛,但仍不忘届时心愤,昭阳泠一条贱命怎比春琅之贵命?毒害夫人乃泯灭人性之大罪大孽,雪清婉怎么还丝毫没有愧疚悔过之意? “父亲息怒,我根本没有要毒害夫人的意思。” 但见她手指一停,转眸看向他。 “而且,这药包,有问题。” 有问题? 所有人愣了愣,林枫也一愣,皱起眉,“有何问题?” 林江辰瞧着她那副如若执掌乾坤窒息一切的清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铁证如山之下,她难道还想耍什么花招? 他指着雪清婉,望向林枫,“父亲,你别听她诳言!” 又望向她,“难不成你想说是我们刻意伪造证据构陷你?” 子季见状美眸微缩,也忙说,“是啊大小姐,奴婢与你无冤无仇,怎会出此下策诬陷?您不能为了撇清关系乱讲啊……” “乱讲?” 雪清婉踱起了步子,每个人的眼神都跟着她悠转起来。 “这间屋里,每个人都可能乱讲,你说是不是啊,子季?” 察觉到那分明温柔却让人毛骨悚然,分明平淡如水却又深感其间暗含剑翎锋芒的眸光,子季额角微生薄汗,低声颤音。 “难……难道这芸香散不是小姐你给奴婢,让奴婢下到夫人药中的么?” 雪清婉不可置否地点头,“是,是我给你让你下到夫人药里的。可——” 这一声“可”字拖得足够的长,所有人紧紧盯着那一卷踱步的如烟青衣听着那一下一下的脚步等待着接下来的话,把林江辰急得眉头紧皱把子季紧张得胸口发闷把林枫等得血压升高把柳春琅熬得头晕目眩。 忽然,那步履一停,正正停在子季面前。 所有人心也一停神也一定,子季只觉得心脏砰腾砰腾跳的比马蹄子还响。 青衣微俯,声音放轻,放缓,如同山岚之上浅浅清风,扫向子季的耳脉,“可我记得,这芸香散并非毒药,而是一种滋补之药,用以益气补血,培元固本,缓解眩晕之症——” 忽然,温柔的清风被冰冷的霜寒覆没,空气一寸一寸凝结成钻心刻骨的凉。 “为何,你好端端的,要把它说成毒药?” 凉意,直钻子季心头。霎时间,她花容失色,慌乱不已,惊异万分,抬起头看向雪清婉,“什么!大小姐,您明明说那是毒药!” 阿玲上前一步,声色俱叱,“什么毒药!当时我也在场,听大小姐说的清清楚楚,这药分明是大小姐为了让夫人早日康复准备的滋补之药!” 听着截然不同的两面说辞,林枫心里一时也摸不到了边际,看向地上伏跪的那婢女,问,“子季,怎么回事?” 子季只感觉耳鸣轰响脑中嗡鸣四肢发软,仿佛自己早已陷入到一场穷徒四壁的深渊之中。 难道……难道雪清婉留了后招? 雪清婉直起身,抚抚袖上清尘,渺淡的眸光向下微睨。 “这位子季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出此下策,刻意构陷?” 子季无措摇着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小姐,你说谎!” 她求助地看向林江辰,掏心掏肺地哭诉,“少爷,奴婢说的都是真话,句句属实!” 原本也起了一丝疑惑的林江辰,见心悦的姑娘如此真诚哭诉,瞬时间所有的信任都朝她这边倾斜了过去,旋即怒目望向那抹青衣—— “雪清婉,凭你跟你婢女的两张嘴就能把毒药说成益气补血的滋补之药了?证据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他忙伸手接住,原是那药包被雪清婉抛掷了过来。 “给夫人看病的郎中先生就在外面候着,请他来一辩便水落石出。” 青衣一转,直接在黄藤交椅上坐下身子,还给自己沏了盏茶,悠然自得地品尝起来。 “上阳的苏名斟,不错。” 同样是水城名茶,有几分箬南的味道。 望着她那副心平气和胸有成竹的模样,再看身边子季却是眸光飘忽满脸畏惧,林江辰的心里,隐隐有种不安之感。 郎中老先生用手指摩挲着白巾上的要淡黄色药粉,放到鼻下敛眉细闻,闻了半晌,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眼雪清婉。 再回过神继续闻,白眉动了动,又平展下来,点了点头。 然后好像有些不确信,又闻了一遍,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周围人的心跟着郎中的动作一紧一跳的,只有那藤椅上的人儿咂着嘴品着茶好不惬意。 “郎中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枫自诩阅人无数由目读心,但见这老郎中半犹豫半惊讶半不解办啧叹,实在是看得一头雾水,疑惑发问。 早从地上站起身的林江辰也凑上前忙问,“怎么样?是不是毒药?” 老郎中把药包重新绑好,交回到林枫手里,做了个揖。 “老朽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奇药,制此药者实在是高明啊,高明。” 眼瞧众人不解地望着自己,老郎中意识到自己光顾感叹了,便忙站直了身去解释。 “回林老爷,林公子,这药不仅不是毒药,更有在短时间内益气补血调养生息的奇效啊。其制作工艺非比寻常,是由一种常见之药叠加一种罕见之药,共计八组,分别煮熟,晾晒,研磨成粉,再淘水浸泡,晾干,重复两遍,最后混合于一钋,方成此药,病患者服之可加强免疫,康健者服之可固本培元,习武者服之可增进功法,孱弱者服之可增益体魄……” 那神情痴往,那语气钦佩,那形容陶醉,那言辞娓娓,沉沦其间,似有无法自拔之意,便没注意到屋中各人各样的表情。 比如跪在地上逐渐瘫软脸色铁青的子季,比如与柳春琅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尽显错愕的林家少爷,比如镇定在原地眉头紧锁自我审视的林枫。 倒是身为“罪魁祸首”的“肇事者”——雪清婉最为轻松,浅浅一笑,放下茶盏。 “郎中先生好眼力,此药出于寒阙王东璃澈之手,尚未入市,故而还未有世人见过用过。” 她看着郎中,心中微微生出些喜意。这药是东璃澈从琼华苑离行前刚制好的,给了他们每人三副当做离别礼,当时她还觉得这离别礼寒酸呢,未曾想竟有这诸多功效,那还真是宝贝了。 郎中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医术盖世的寒阙王,这就合理了。敢问林小姐,此药何名?” “芸香散。” “好药,好药!” 在郎中先生的声声啧叹和众人的反应不及之中,阿玲恰到好处地提了个醒—— “老爷,少爷,现在是不是该还我们小姐一个公道了?” 所有人都在这话中回过神来,林枫捋了捋胡须,凌目看向地上的那婢女。 “这就是你说的要置夫人于死地的毒药?” 扬高的声音下,是瑟缩瘫软的子季。 “奴婢……” 喉头一哽,话也说不出来。 林江辰收了神,也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这怎么可能?子季,你……” 子季摇了摇头,以沉默无言相对。 她知道自己上了雪清婉的钩,知道事态已经无法逆转,知道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索性只缄默地跪身在地,任眼泪流淌而出,一言不发。 大小姐,名不虚传,是不可蹚的一汪浑水,是不可抵触的一座深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毫无意外,死路一条。 第二百三十三章 骑射试炼场(两更合一) 她要如何解释?她能如何解释? 说雪清婉给她时分明说是毒药,此时竟变成滋补之药了?呵,当时屋子里除了她全都是雪清婉的人,无人佐证,比起她区区一个婢子的话,林枫会更相信谁? 是她低估了雪清婉,高估了自己,自以为算好了天时地利,计较了利弊得失,但早在昨日雪清婉叫住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落入圈套了。 林江辰呆怔地望着那缄默哭泣面色憔悴的女子,与那四月春景下那抹温柔似无洽和之处。 他想不通怎么会这样,这药包里竟不是毒药?子季欺骗了他?她为什么要污蔑雪清婉?更甚于借他之手? 无言的回应自是被林枫认成她已默认污蔑大小姐的事实,怒气在胸腔里震荡四起,“姜才,把这个出口妄言的婢子拖下去,杖责三百!” 他眸中一惊,杖责三百!再铁骨肉厚的壮汉也会被打的半死不活,何况一个柔弱女子!那定是没命了!心疼劲儿又瞬间涌升而出,也不管自己是被欺骗利用了还是怎样,忙跪身在地,“父亲……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孩儿与子季私交甚好,深知其为人品性,还望父亲明察!” 私交甚好? 雪清婉眸中幽光微闪。林江辰对这婢子有情? 难怪事情这么快就闹到了林枫面前,照理子季一届小婢女是没这么大能耐的,原来是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助威啊。 子季含泪轻嘲地摇摇头,没想到这种铁证如山的情状之下,这个傻少爷还替她辩护?之前她看重他精明营商可承家业,如今连审时度势都不会?看来,他在雪清婉面前根本没有可争之地的。 阿玲见状,冷笑一声,“郎中先生的查验结果都摆在这儿了,少爷还想查什么?难不成怀疑我们小姐从中作梗?” “你——”他话一堵,却始终将子季护在身后。 青衣旋起,缓步走到林枫面前,微微行了一礼。 “父亲,这名婢女一口咬定了我要给夫人下毒,如今证据确切分明地摆在眼前,江辰还不分是非黑白地替她求情,也不知这事儿——是这婢女一人所为,还是另有他人指使?清婉也希望父亲查个通透了,还我个彻彻底底的清白。” 说着,有意无意地瞧了眼林江辰又看了眼柳春琅。 这话一出,林枫心里顿时又迭起了疑云,再看儿子护那婢女之姿,似有不同寻常的关系——难道此事是林江辰一手策划?更甚其后或有春琅挑唆? 怀疑的阵营如轮盘八卦陡然转变,目光落到了榻上病弱脸色苍白的人身上。 柳春琅一感受到这目光,那心惊胆战得晕症差点再犯。 今日午时醒来,江辰来探,便听之言“捉住雪清婉一把柄”,心中生喜便想终于能在雪清婉那儿扳回一局,怎料此刻闹成了一场囫囵?不论是雪清婉暗中作梗还是这个子季刻意诬陷,时局已定,若是为了个小婢子牵连上儿子或自己,岂非引火上身? 此时见老爷看自己,心知不妙,忙蹙眉压目伸出手朝江辰够了够,声色俱怜苦口相劝。 “江辰!为母知道你一向喜欢这婢女,但人心叵测,你可莫要迷了心智替行歹之人求情啊!清婉才是你长姐,该向着谁你心里要有数。你忘了为母教导你的明辨是非之言了么?” 面容担忧尽显病重慈母之态,林枫便收了转瞬即逝的那怀疑,看向他严肃道,“江辰,撇开私人感情,我问你,你可有参与此事?” 雪清婉烟眉微挑——柳春琅反应倒快,尚处病重脑子还这么好使,不愧是治家驭府颇为得心应手的林夫人。 转目,带些可惜带些怜悯地看向那身子僵颤的林江辰。 “是啊,江辰,为了一个小婢子坏了你我姊弟情分,值不值当,你可要自己估量好。” 一言加一语,再加上榻上母亲蹙眉不断示意的眼神,父亲凌厉严肃的质问,林江辰终于心生动摇,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自是知道如若再站在子季这边,轻则失去父亲的信任,重则成为父亲心里的芥蒂。 得失权衡间,他回头望了眼这姑娘,他对她可能用情不深,她却是他初次挂心之人。 虽不知是不是她骗了他,但车到山前,水到尽头,无路可走了。 护着她的那条锦袖渐渐放下,上齿咬着干裂的下唇,想要坦然自得地说出“一切都是这个婢女出言蛊惑”之话,却只感觉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着,沉默良久。 “我……” 这时,他身后的人开口了。 “少爷何须替奴婢辩白维护?奴婢一人做事一人担当,不连累任何人,奴婢嫉妒大小姐风光归来的嫡女身份,厌恶大小姐目中无人的傲然姿态,这才出此下策污蔑小姐,利用了少爷对奴婢的信任,辜负了老爷夫人的厚待,奴婢甘愿受罚。” 婢女蓝裳伏跪,音声娇柔但无惧,像是临死前的平静。 他回身一望,心头终是泛上了一丝悔意,眼里有些心疼,对上的却是子季浅浅的一丝笑,脸上的泪早已凝祛。 “你这个贱东西,姜才,听到了么,快把她拖出去!咳,咳咳……” 趁这机会,柳春琅撑起身子指着子季的鼻子怒斥,像是太激动牵动了病症,抚着胸口脸上有些发红。 这咳嗽自是有计谋的咳,咳得林枫忙坐下扶住她,递上杯茶拍拍她的背,“春琅莫气啊,喝口茶快躺下,姜才,还不动手?” “是,是。” 姜才忙弯着腰硬狠狠地把子季拖了出去,但她没哭,没闹。 雪清婉看着平静退场的她,眸中似乎有那么一丝的惋惜,一闪而逝。 待把柳春琅扶着躺下安顿好后,林枫来到雪清婉面前,目光诚然。 “清婉,是为父错怪你了。” 说着,伸出双手,想要牵她的手。 她清浅一笑,双手依然交叠整齐地放在衣前。 “无碍,又不是第一次误会,父亲毋需挂怀。” 心,如同被一根银针刺了一下,微微发疼。 他收回双手叹了口气,抬起半白眉峰,凝目诚言,“为父日后定不会轻信旁人乱言,你才是父亲的好女儿啊。” 她依然浅浅笑着。 眼前人的表情真是坚定地非比寻常,比起昨日在午间暖阳之下那份诚挚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不是了解林枫的多疑脾性,她差点儿就要相信了。 胸口里似有些惺惺作呕的东西在翻腾。 “是啊,清婉,你可莫怪我跟你父亲,这都是误会,都怨那个婢女心生不轨。” 柳春琅侧躺着,笑着一张苍白的脸好言相劝,似乎生怕雪清婉借这机会抖落出之前她做得那些龌龊事儿。 “清婉自知是非,不会放在心上。” 她拂拂袖子,扫了榻上那人一眼。 “既然误会解开,人多繁杂也不利于夫人养病,清婉便回——流睢阁了,郎中先生好生给夫人调理罢。” 语罢,转身,绕过地上那呆滞地忘了几时几分的少爷,飒然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春琅的笑容瞬时间凝固——流,流,流睢阁? “是,是,清婉小姐放心,有这芸香散,老朽定保无人无恙。” 老郎中恭恭敬敬地朝雪清婉鞠了好几躬,目送她走出层层月季之外,抚了抚胡须,心道大小姐真乃女中才杰,气质超凡啊。 正感叹,就听见后面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回身看去,就见柳春琅脸颊涨红,眼白朝上一翻,晕了过去,林枫焦虑喊唤,“夫人,夫人!” 老郎中大惊失色,忙上前去给把脉侧息,皱着眉念叨—— “脉搏时躁时虚,气息时喘时哽,此乃心智有劳损,精神受刺激,眩晕症加剧,恐得再昏两三日……” 也不管那宿鸳阁内鸡飞狗跳龙飞凤舞门扉开合人人汗流浃背,雪清婉只悠然漫步四合夜幕之下,神情清淡。 “小姐这马后炮轰得真好,这一气再气之下,柳春琅要么气坏了肝,要么气坏了肺,要么脑子也得气得不灵光。” 阿玲走在前面,美滋滋地绕着盛莲的水缸转了个圈儿。 她没回应,只静耳凝神,听着空气中弥漫的哀歌。 不远处的戒律阁内,隐隐可听杖打于皮肉之声,女子凄厉叫喊,不久杖声依旧,女子已无声息。 走过那一池映月荷塘,拾阶而上,俯身而望,思绪攒动。 这座府中的人命啊,就是这么不值钱。至于林江辰的感情,也是一样地乏味无力。 尽管这人命陨落于她手中,尽管这情断送于她手。 但是,若她当初给子季的真是那毒药呢?此时被杖责的是谁? 曲幽贵府,堂堂华庭,若不对旁人心狠,就是对自己心狠;若不成为掌棋之人算计别人,自会坠入陷阱被人算计。 无奈么?无奈。有办法么?没有。 池鱼未眠,在莲荷交映的水纹之间轻快畅游,月光扑洒而下,映在锦鲤七彩的鳞光之上,美哉妙哉,惹人心醉。 “小姐,您在想什么?”阿玲疑惑地望着石阶上那道临池而立的青衣。 纤细如雪的手指,捻着一缕浅灰的粉末,轻轻搓开,散落在池水之中。 恰如一条陨落的籍籍无名的生命,亡故在月下,血肉模糊,表情凄惨,被拖出去扔到乱葬岗,最终化为枯骨飞灰,无人问津。 鱼儿以为有人喂食,欢喜地围着那粉末聚拢成一团,闻了闻又无饵味,又一条条游散开来。 “没什么,我们走罢。” 她收回眼神,扶阶而下。 晚风中的哀歌,不知从何而来,萦檐绕梁,始终漂浮在空中,余韵不绝。 流睢阁。 雪清婉将新燃的三支香插入佛龛前的金炉中,双手合十,面含浅笑。 “好妹妹啊,九泉之下,望你盼得如意郎,喜得万贯财,洪福不绝,佳运不断。” “在地府里过得那么好,不如不超生。” 白绪翘腿半躺在凉席上,拎着块鸡腿嚼。 “主人应该正是这个意思。”金野一语道出真相。 幽风过,黑影入。 “主人,属下已查明,昨日欲图刺杀小姐之人,是城西骑射试炼场中的一名负责驯马的场务,而这枚箭也是出自骑射试炼场。” 雪清婉回过身,在案前坐下,望着那枚寒光闪烁的箭,面色微转认真。 香簌西南的骑射试炼场,是一片土壤肥沃草植丰盛的草野,各大富家子弟都喜去那儿骑马射猎以作消遣,此人出自骑射场,莫非与某家官贵子弟有所勾结合谋杀她? “箭上的毒呢?可与澈凰药业中的鸩羽毒配比相同?” 莫秋点头,“回主人,相同,此毒出于澈凰,确切无疑。” 她微微皱眉。 与她有仇恨又与澈凰有关联的富家子弟?会是谁? “骑射试炼场?阿玲记得林江辰少爷喜欢去那儿。”阿玲在旁边转着清眸,思忖着说道。 “近两月来,确有林江辰频频出入骑射试炼场的记录。”莫秋补充道。 林江辰。 雪清婉眸光一寒。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昨日刺杀或许不是柳春琅安排,但也有可能是她那个儿子瞒着他娘安排的! 她贸然回归,他地位受到威胁,更其有杀姊之仇怀恨于心,难免不会想出刺杀的主意。柳春琅行事较为收敛熟虑,林江辰做事激进,或许他等不了柳春琅从长计议的安排,索性背着柳春琅行刺杀之举,在人群纷乱中直接了结她这个威胁! 若真如此,林江辰可不像表面那么愚蠢。 或许,其心可诛啊。 金野有些担忧道,“主人,若真是林江辰所为,昨日有刺杀,今日又有召去宿鸳阁的风波,件件未成,他势必不会轻易罢手,日后,或许还会有更严重的事。” “看来,得除除这越长越旺盛的杂草了。” 她声音微冷。 伸手从旁取出一张信纸,落字一封。 三日后。 永昼国,梦雾之中,雪山之巅,冰天之下,冷风之里。 恢弘浩然的雄然黑壁,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宛若冷界的刀锋,凶煞的黑刃,尊无的地府,隔世的宫殿。 高台之上,有女子身姿婀娜,盛丽绝美,红唇妖冶,气威势压。 “这个玉锦商号的商主,还真是——” 手指,陡然捏紧,手中信纸顿时化为齑粉。 “过分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亲临查探(两更合一) 落雪无际,阑干之前,信纸化作细粉悠悠落下,与阑上的白雪融为一体。 “母尊为何人所恼呢?” 高尊如帝的华艳女子身后,传来如碎如撞的铃音。 清澈里带着柔妩,娇软里带着神圣,玄妙里带着优雅,回身一望,熄了她的许多火意。 “是玉锦商号的商主儿,欲迫本尊订下那批四横爪,更甚扬言本尊若执意取消订单,她就把这四横爪卖给岚嘉武业。” 她望向眼前的少女,目光有几丝期许,几丝慈爱,几丝威压,几丝严厉。 少女容颜自是如其声地美,一袭黑丝薄柔半透不透的裙袂,如同莹蛰的翼,垂挂在那比落雪还要白的肌肤之上,灵秀尊贵之质,款步走到母尊身边。 “岚嘉?” 一水明眸微动,笑了,笑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声。 “看来这商主真是过分了,自以为跟岚嘉的主儿交情有多深?竟还威胁您。” 华艳女子扫望下方白雪中那一道道飞跃的黑影,红唇隐勾,似诱似厌似嘲似讽,“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少女伸指,在阑上轻轻一掸。 哗—— 一指荡出千层浪,枚枚落雪如舞动的精灵,在坠落途中汇集成球,然后“砰哧”一声—— 落到下方的一抹黑影的脑袋上。 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弹砸地七荤八素,愤然抬头,对上的高阁之上,那抹如春如叶的浅笑。 这目光顿时跟擦边球似的收了回去,愤怒的老虎变成了温顺的兔子,慌乱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母尊便同意她好了。左不过几十金的价,我们也不缺这个钱,也省得好不容易招揽来的这玉锦起了旁心,暗器外流,威胁了派盟的地位。再者,我们的三横爪也有些过时了,新人用着不惯。” 少女轻轻搓搓手指,那残存的雪水顿化成雾,散于指尖。 “那暂且便宜了她。这个商主,迟早有一日,本尊要好好收拾。” 手指一紧,蔻丹的红甲抵向手心。转目,眉眼里又有些欣慰,“倒是婕儿,考量愈发成熟了。” 少女亦侧目,悠然道,“女儿实在不想因这些有的没的惹了无趣儿,如今有更重要的事儿做呢。” 女子目光远放,掠过远处雪雾缭绕的山峦。 “宫浅岚昨日入境,本尊的请帖业已发往皇城,只等他恰时赴往。” “母尊都为父尊考虑好了。” 她收回眸光,伸指刮过少女琼鼻,面目慈柔,“自不全是为你父尊。” “是嘛,嘻嘻。” 少女嫣然一笑,白润如玉的脸上,泛起一缕盈盈透彻的浅红。 林府。 自先前子季一事后,林江辰便整日失魂落魄的,吃饭掉渣看账走神连给母亲侍疾都心不在焉,仿佛丢了魂儿一样。 这几日,他算是琢磨清楚了,子季那等温柔纯善的女子绝不可能恶意诬陷雪清婉这样跟她分明无所关联的人物,绝对是中了雪清婉的计!让子季就这样替自己全权抵罪没了命,每次想到她被拖走时平静绝望的表情,那心里叫一个后悔难熬愧不自胜,对雪清婉那叫一个恨之入骨恨上加恨。 至于柳春琅,经过三两日调养外加芸香散的奇效,醒是醒来了,但一起身就头晕眼黑,只能在榻上躺着,一想到雪清婉在自己女儿生前的阁里住着,那就伤心地直流眼泪,每次淌着泪跟林枫抱怨,抱怨多了林枫反而觉得她小家子气,索性不怎么来看她了。 倒是有个人每天傍晚乐此不疲地来探望,手里还盆满钋满地拿着鸡汤鱼汤,笑吟吟地说夫人尚在病中要好生滋补。 谁呢?自是雪清婉。 失魂落魄的林江辰,每日最精神的时候就是雪清婉来探望柳春琅的时候。那双眼睛恶狼似的时刻不离地瞪着雪清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掉。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每逢林枫不在,他都会这样骂一句。 雪清婉也不理他,随手放下鸡汤鱼汤,跟柳春琅狐面假心寒暄两句,然后就直直离开。 “呸!”林江辰每次都要对着她的背影朝痰盂里吐一口。 “咳咳咳。”柳春琅每次目送她走都要捂着胸口咳好久。 这样持续几日,府里也就传出了风声—— 大小姐忠孝恭谦不计前嫌日日探望夫人,少爷记念婢子旧情怀恨在心,夫人久病不愈心胸狭隘。 这风声把林江辰气得是胸闷头痛,回到紫弦阁啪嗒一声关住门,锦袖一挥,案上马家少爷奉承来的那套汝瓷茶具立马碎成一地破烂;锦履一踹,洛家少爷贡献的那紫樽瓶雕霎时化作一摊废品。 就这踢踢哐哐挥霍了好多金,还不满意,撺掇着个小侍卫准备绑了雪清婉身边儿那阿玲来鞭挞泄愤,小侍卫面若吃土煞白一片想要推辞,窗外忽然嗖的一声飞进来一封即时信,少爷光顾着看信,也不管那沿着墙默默溜走的小侍卫。 读完信,林江辰是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手摸着袖子,袖子蹭着头发,最后唉地一声跺了跺脚,“宋先生说的对啊说得对,我真是心急把自己急糊涂了。” 然后急匆匆地准备出门,步子又一转转到桌前,面色虽急却也不忘仔仔细细把信叠的整整齐齐放到抽屉里,然后“啪嗒”一合奔了出去,揪住了某个躲藏在树后的小侍卫,侍卫心里一吓想溜,少爷却揪着他领子不妨。 正以为少爷要责罚怪罪或者下达什么强人所难的命令时,忽然感觉手里多了个沉甸甸东西。 “你,去珠宝作坊挑块最好明珠翠钗送到流睢阁,就说本少爷之前,有心跟大小姐和解,希望她不计前嫌。” “啊……啊?” 小侍卫有些没反应过来,看了看手里亮灿灿的金元宝——少爷这是变了什么天儿? “麻溜点!” 屁股被踹了一脚,小侍卫朝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称是,朝珠宝作坊奔去。 林江辰拍了拍两下手,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中了那个雪清婉的计了。” 流睢阁。 案上那明珠翠钗熠熠发光,翡翠剔透,明珠绚亮,再配上等的鎏金纹钗,是林家珠宝作坊里顶好的发饰了。 “收到了小姐的信,林江辰立马就老实了,还送来了这上好的金钗和足璞铃,估计他做梦都想不到您就是他尊奉信仰的宋先生。” 阿玲盈盈笑着,放下小婢子刚送来的那枚璞铃。 雪清婉望着手中林江辰的回信,并未因这礼物而面露欣喜,脸色反而有些凝重。 子季一事那日,她觉得林江辰实在聒噪,若放任之不管恐还会闹出事端,索性以宋先生的名义写信一封给林江辰,讲了一通五行八卦天象论法之说,告诫他近来南朱雀宿异亮,预示南居所流睢阁所住之人势气强盛千万不可招惹,若硬碰硬必将如以卵击石耗损心力折煞阳寿。 然后再从现实角度分析了与雪清婉作对的后果——折损地位有失风度且会在老爷心里添堵添乱,老爷一生气拍案夺了他的遣商牌,之前在老爷面前积攒下的信任全然浪费,实在是因小失大。便劝谏他暂时好生对待他那长姐,日后行事及时写信向吾这老宋禀明,如此才可助他成大计。 那林江辰对宋先生可是说一听一尊奉地不行,自是第一时间送来了瑰宝佳物的好东西,还托人捎来诚心悔过的歉意。 只是…… 她折起信,“林江辰未曾在信中提及遣人箭杀我一事,实属不应该。” 将那璞铃金钗收置妥当,阿玲走过来,“会不会是他对小姐你假扮的宋先生仍然有所防范?” 金野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像,旁余之事不论经商还是对主人示好,他都按照信上内容言听计从,想必是实打实信任宋先生的,照理说若派人暗杀小姐,定然会向宋先生汇报揣量一番,不该是只字不提的。” 雪清婉扫目看向那双靛蓝细思的眸子——金野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嗯,凭直觉来说,我也感觉这事儿不像他做的。” 那会是谁呢? 眉,微微底下,瞧着洁白的信在烛火之上焚化成灰。 这时,被派去监察骑射场的莫秋忽然闪身而入,信灰被凌风卷的飞扬。 “主人,林江辰又去骑射试炼场了。” 她抬头,“可有约人?” 莫秋回复,“约了吕家公子,洛家公子还有裴家公子。” “裴家?” 前两个人她听过,不止听过,那日还在西乾城见过。一桌子官贵公子对她好一通侮辱谩骂,一个个都被她列入了黑名单。 至于裴家?听也未听闻也未闻,是这半年新崛起的富户? “回主人,裴家是今年初从峻池城乔迁过来的新户,之前以贩棉发家,现在改养殖蚕桑,过春后的收入也不菲,如今可与吕家相媲美。” 雪清婉眉梢微动,“那倒是不简单。” 凭借种棉养蚕就与大户马商吕家相提并论,这裴家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既然想找的不想找的人都在,那么—— 她站起身,“莫秋,金野,我们去一趟骑射试炼场。阿玲,白绪,你们留下,仔细着柳春琅那边的动静。” 城西。 出了西城门约莫两三里,是片土壤肥沃草植丰厚的草场,不远处有层层叠叠的小山丘。 骑射试炼场分为娱乐场和挑战场,娱乐场供百姓休闲散心所设,不论懂不懂骑射之术,掏了钱就可入内,每逢节日亦有许多信男信女共同驾马碎花草野之间。 至于挑战场,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它专门提供体魄强健的男子、以及精通射猎之人进行骑射赛事。场内,绕场一圈设有茶棚安歇之地,一个棚子包一时辰要一两黄金,那群既有钱又闲的人就喜欢坐在这棚子下,喝茶设筹赌赛,一场比赛下来,赌赢的人通常都能赚上满锣的钱,赌输的人腰包没钱付包棚费被场务赶出来。 雪清婉他们到的时候,正有个衣冠佼佼的中年胡子男被场务拖出来,倒在路上泪流满面地喊,“那是我最后一点儿钱了,求求你们再给我次机会啊!” 哭着说着还要往门边儿爬。 “好,老子给你这个机会,打!”一个额头上绑着黑带子身强体壮的场务指着他,凶神恶煞地怒斥。 这便立刻有两个场务跑过去,拿着循法棍踢踢哐哐一顿打,直到那胡子男鼻青脸肿地求饶时才罢手。 “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瞧那胡子男走远,黑带场务朝着他呸了口痰,回过身子,看见了门前那抹紫纱款款清美卓绝的女子—— 凶相尽收,眼睛放光,迎上前去。 “贵客啊贵客,林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雪清婉淡淡扫了他一眼,未曾回应, “小姐私自出府,不宜声张。”打扮成黄衣小厮的莫秋冷声道。 黑带场务瞧见她,脸色顿时一变,吓得忙憋起嘴。 大小姐回归那一日他也在场,自是见识到了这小厮恐怖秒杀的武功,尽管整日干着恐吓别人的工作,但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也是吓得心肝颤抖。 “林小姐要观赛,还是去娱乐场转两圈儿?” 粗声粗气现在细的跟猫叫一样,后面那俩场务面面相觑,都有些想笑。 雪清婉指了指“试炼场”的匾额,“林少爷跟他的朋友们在里面么?” “在的,在的。” 莫秋掏出两枚金元宝,“观赛,两个时辰,位置低调。” “好好好,现在就给您们安排。” 黑带场务小心翼翼地收下两枚金元宝,按照吩咐把他们引到了场边一个位置不起眼的棚子里,端来了上等的龙井茶和桂花凉糕,擦汗的毛巾和纳凉的冰盆。 “您们慢用,慢用。” 各方各面都安置妥当了,他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给那两个暗中偷笑的场务一人一个脑瓜崩,“给老子干活去!” 棚下,莫秋斟了三盏热茶分递到各人面前。 雪清婉扫了眼那鲜绿光润的龙井叶,而后目光落到了旺盛宽广的草野上——几匹骏马正飞驰其间,上面坐着一名名英姿飒爽的男子,拉弓舞箭,银光飒飒。回想起上一次来,似乎陪莫家夫人喝茶议商,顺便赌赢了一场赛,促成了桩上百金的大买卖。 那是……两年前了。 ------题外话------ 最近照顾小奶猫有些忙,更的有些晚,抱歉qvq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十两金子(两更合一) 时过境迁,岁月流转,她又以林小姐的身份坐在了场前,同样为人所尊为人所敬,却不是为了林家生意,而是为了这不知从何而起谁人所使的仇恨和杀机。 扫目而过,果然,在穿梭草间的马匹中瞧见了一身黑衣护甲的林江辰,他正因射中了一只兔子而春风得意,周围环了一圈儿阿谀奉承的公子哥,左夸右夸把他夸到了天上的云彩里。 “嗬,”她轻笑一声。 不论在府里还是在府外,她这弟弟似乎都这副众星捧月居高傲然的模样啊。 林江辰骑射技术并非佼佼,甚至在各家公子爷中可以说是很一般,但偏喜好来这挑战场跟人赛马赛射,输了赢了都无所谓,图个博眼球的快活,还总对外张扬——咱有钱,不怕输。 这参加一场赛事,赢了能分观众总投注的三分之一,输了只用赔总投注的十分之一,来此观战的又都是有钱人儿,投注自然多,权衡利弊,参加一场赛事赢了赚得多,输了也输不了多少,官贵公子们自然喜欢去骑上几圈参个赛,骑累了再到棚里歇息歇息赌两把,也是快活,比那哄小孩子玩的娱乐场有意思得多。 这时,她瞧见林江辰下了马,一个场务过去把马牵走,他跟一个黄衣裳的公子一并朝茶棚走了过来。 她挑挑眉——这是射中个兔子心满意足自恃高才不打算继续了? 眼瞧着那两人并不往最佳观赛的中心茶棚走,反倒朝她这隐蔽低调的角落越走越近,眸中微微闪过几抹幽光——莫非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要相商? 日头照着的斜影已步过她的棚前,开口冷声命令,“莫秋。” 莫秋立刻会意,黄影翩跹闪过,把棚前那遮阳避暑的黑色遮帘放了下来。 半透的黑帘很好的阻隔了棚里棚外,从里尚可依稀看得到外面人影,从外却是一点儿也看不清里面儿的。于是,林江辰刚走过来,就觉得黑光一闪,这这棚子飒地被黑布一罩,掀起阵风荡起他脑袋顶的一撮头发。 两个翘眉往中间一皱——这棚里的人什么意思,还不待见他了? 跟随其侧的黄衣男子察言观色,见其不悦,摇着把牛骨折扇冲那黑纱帘扬了扬脖子,“真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 又转目过来笑吟吟道,“林兄可莫要挂怀,瞧旁边儿这棚子空着,咱们就在这儿看洛兄、裴兄他俩比赛吧。” 林江辰瞪着那黑布,冷哼一声,“在这等不识时务的人旁边坐,希望别沾上晦气。” 旋即大踏步走进了旁边的棚子。 “场务,上茶,要凉的,加冰!” 帘内,金野端着热乎龙井的手顿了顿。 加冰的凉茶?入世一年,他还真没听过人类有这种饮茶的新鲜法子,凡茶者不都讲求烫沸香温而饮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就直接坐我们旁边了,真是行了个方便。” 雪清婉听着隔壁棚子里端茶送水的动静,檀唇微微勾起。 听他们落座妥当,莫秋便又重新把黑帘卷了上去。 “主人,江辰少爷旁边的黄衣公子是——”金野放下茶盏,声音放轻了些问。 她悠悠然眯着眼朝草野远处望,“是吕弘阔,我们在西乾城见过的。” 金野点点头,温雅的眸中似乎盘旋过一抹寒凉的淡光。 果然是那日在西乾城的客栈里,怀抱香软、且侮辱主人最甚的黄衣男人。 “如今虽不知暗杀一事是不是林江辰搞的鬼,但坐在旁边总归能听出点消息的。莫秋,你在隔布上掏个洞,盯着他们,咱们好好听听这两个少爷在这不起眼的角落要谈什么。” 她伸指从案上的小盘里夹起一枚桂花凉糕,晶莹薄软的外皮下包裹着一团香糯的甜团,外皮之下可见浅黄桂花瓣,玲珑剔透,入口清凉。 银芒闪动,莫秋也在两间棚子的隔布上完美地削了个小洞,或许是结了桂花糕的灵感,这小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极了花瓣儿,以此为掩饰不易被人察觉。 花瓣儿后的隔棚里,俩少爷郎相对而坐,吕弘阔打量了几眼对面的人,带些关切地开口。 “林兄,我瞧你今日眼下乌青脸色也有些憔悴,是不是理账太忙没歇息好?” 林江辰喝了口凉茶去火,然后不满地哼了一声,“是没休息好,倒不是因为理账。” 折扇扑哧扑哧悠然摇着,吕弘阔微思,“容吕某推想——是否是因你长姐回来了?” “长姐?呸,她就是个贱人。自她入府后,我就没一天不糟心的!” 又大口灌了好几口凉茶,但也祛除不了心头的躁怒。 扫了眼那壶里冰气直冒的凉茶,吕弘阔悠悠一叹。 “哎,吕某也早闻那女人品性不端,之前传出跟萧王的绯闻,这一回来凭个寒阙王的牌子给洗白了,谁知道是不是在寒阙王面前使了什么龌龊手段。照我说,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耍手段耍不过她,林兄得来硬的。” “硬的?”林江辰皱皱眉,看向他。 吕弘阔一笑,啪嗒一声把折扇收起,用扇柄微微遮嘴,颇有些神秘地低声道,“把她引出来,让我们几个兄弟收拾,保证收拾地妥妥当当的。” 帘后,正品着凉糕的雪清婉,平淡的眸子深处闪过几丝濡血含沫的杀意。 一股子肮脏龌龊阴损恶毒的想法涌上脑海,然后林江辰就打了个激灵,瞬间想起宋先生信里写的南朱雀宿异亮的说法,与之相冲会耗损心里折煞阳寿的严重后果,连忙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别想了。” 见状,吕弘阔还想再劝,但他却摆摆手说,“罢了,别提那贱人了,惹的人心里聒噪。” 这想法打了水漂,吕弘阔心里有堵——这林江辰嘴上骂着贱人心里还是舍不得?表里不一! 但他还是笑着回应,“行,看来林兄有自己的想法,吕某不便多言了。” 重新展开折扇,哗哗地扇起来。 林江辰拧着眉,饮下盏中剩余的凉茶,连带着咽进去了块冰疙瘩,凉爽的感觉贯喉而下,烦意躁意忧恐意顿时消了大半,望向吕弘阔。 “话说你那燕美人儿呢?今日怎没同你一起来?” 这话一出戳到了吕少爷的痛楚,脸上顿时被阴云笼罩起,扇子一停,清脆地打在案上。 “别提了。几日前我跟洛兄他们去西乾城游夏园,在客栈用午膳呢,不知从哪冒出来枚银针,直接刺中小燕的眉心,当时小燕就……” 说着,喉头有些哽。林江辰紧了紧眉,似乎想象得来那血腥场面。 “谁干的?” 吕弘阔捏着扇子,愤愤然说,“我把那客栈从头到尾翻了个遍都没查出来谁干的,最后店家赔了我十两金子想息事宁人。” 隔壁竖了三双耳朵凝神听着,想听听这风流的吕公子是怎样的痴心念情,大义凛然的拒绝。 那扇子又呼呼扇了起来。 “我寻思买小燕的时候都没花这么高的价,十两金子!够在这骑射场坐一整天的。索性答应跟那店家和解了。” “噗。”金野一口茶没噙稳,差点喷了出来。 “咳。”嚼着凉糕的人也呛了一下。 雪清婉借着口茶水顺了顺嗓子,然后喟然载叹,“人命啊人命,不值钱啊不值钱。” 忽冰冷之语传耳,“人命无价,主人之尊名亦无价,辱主人尊名之人,必得以命相偿。” 她微微一怔。 莫秋手中暗攥利刃,清眸相望,忠贞如刻。 “说得好。” 她轻轻回以一笑,心里升起几分暖意。 莫秋似乎,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隔壁。 吕公子脸上的惋惜哀伤劲儿一会子就过去了,林江辰有些厌弃地撇撇嘴。 身为富家少爷,他虽有些风花雪月的风流事儿,但真正稀罕的也就是子季那丫头了,哪像吕弘阔,见一个爱一个弃一个的,简直没良心。 不过,这刺死燕美人的银针倒是有些诡怪殊奇,听上去不像无心之举,倒像有目标有阴谋的暗杀。 暗杀?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记得雪清婉回林府那日,暗中也飞出一枚箭差点要了她的命,跟这燕美人的情况有些相似,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下手的?” 吕弘阔哈哈一笑,只当是个能供以作乐的巧合,“难道这凶手是个变态,专门针对美人儿下手?” 林江辰也笑了笑,收了心思。他没工夫操这种江湖风雨的闲心,那箭要真能把雪清婉刺死,也算洽和他意了,他还要好好感谢感谢干这事儿的人。 而临棚下的雪清婉他们,可没这俩公子爷这般轻松惬意。 “主人,属下观察了表情,两人皆无说谎之嫌。”莫秋回身,凝声道。 “果然如先前所料,不是他啊。” 雪清婉紧紧眉梢,表情变得庄肃起来。 那两人的对话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欲图暗杀她的不是林江辰。可这下就意味着此事更无从下手无处可查了。骑射试炼场每日的人流量巨大,根本不可能根据那射箭场务接触的人一个个去排查,否则只会如同大海捞针。 细目扫过草场间壮硕飞驰的骏马,心里暗暗盘思着自己都曾罪过什么人。 这时,躁动喧哗之声忽然四响起伏,她抬目一看,草场中那原本无次序的骑射之人都朝一个方向聚了过去。 她目光微微一动。 看来,比赛快开始了。 有穿着黑马褂赤着大半个肚子的壮汉,敲着小金锣从一顶顶棚子前走过,边敲边亮着嗓子吆喝。 “下一场赛事还有五分钟开始,骑马绕场十圈,分箭三十支,射中靶心最多者为胜,参与者五人,各位老板可以押注了!” 壮汉身后跟着五个童生,一人手里端了个盘子,分别代表参赛五人的注码,挨着棚子一个个收注。 “本夫人投洛公子,英年才俊相貌翩翩,再配上那匹白鬃骏驹,老娘真是爱了爱了!” “洛书荣那么矮,能赢个屁!来来来,我投章猎手,猎界之狼、射界之虎!” “你们这群外行的,投人不如看马!瞧中间那匹棕马,毛色油亮,肌肉健硕,雄雄之姿,高傲之势,一看就是良马,我投它我投它,虽然不知道上面坐着的那是谁……” 懂行的不懂行的,来过的没来过的,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投注,一枚枚金疙瘩银疙瘩落到盘内,很快四个盘子都半满了,唯独一个小盘子里连个铁疙瘩都没有。 雪清婉望向不远处在场圈起点驾马并立的五人,两个精壮气凌的男人,看上去就是职业骑射手;那脸俊但身材瘦小的就是在西乾城跟吕弘阔一起嘲笑过她的太长少卿之子洛书荣,矮人配高马,属实有些违和。 而在他旁边那个—— 她眸中一抹黯光如同夜际幽风般扫过。 那人驾一匹稳实的黑马,身量高颀,相貌算不上俊朗,但显著的是那如峰浓眉,峰眉之下的眸子,远远望去,似飒爽熠熠,但阳光映耀其间时,她能感受到里面有些幽暗如沼的深沉计谋。 她见过他,便是同样在西乾城的客栈中,那名她不知身份的灰衣男人。 见其与洛书荣笑谈之姿——他就是裴家公子裴照霜? 果然,不简单。 凝了凝身,扫过最后一人,一愣。 只见一匹白鬃红鞍的小马上,坐着个青葱娇俏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红脸谱,高马尾,看上去精神是精神,但与前面那一个个高头大马的大老爷们站在一起,实在宛若鸡立鹤群,毫不起眼。 早闻戴家小女儿颇为喜欢骑射,之前就屡次出入骑射场中进行比赛,原本还有人以为此女富有超凡天资,给她投了重注,没想到这姑娘次次都是老幺,就是个在赛场上充数的,在她身上押注的人都输了个囊袋精光。于是就传出了戴家这姑娘“衰神”的名号,再没人敢在她身上投一分钱。 之前也是听说,如今真见到了,雪清婉倒觉得这小姑娘有股勇敢的气魄。 敲锣声走近,五个小童生端着盘儿走了进来,带头的礼貌地说,“小姐,请您投注。” 金野看了看远处那小姑娘,又看了看末尾那小童生端的空盘子,有些怜悯道,“应该不会有人投那名女孩了吧。” “为自己的梦想屡败屡战,没什么不好的。” 雪清婉浅浅笑着,把一枚金元宝放到了那张空盘子里。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参赛(两更合一) 空荡荡的盘子里陡然多了个沉甸甸金元宝,最瘦削的小童生胳膊抖了抖,差点没稳住把盘子抖擞出去。那拎着铜锣的壮汉表情疑惑地看了眼她,然后摇了摇头,估计又是哪家人傻钱多的大小姐,想赶来撞撞这不着边儿的运气。 那眼里的轻蔑被雪清婉瞧得清清楚楚,她轻轻一笑,不屑地看了眼其他那四个盘子。 “我瞧这今日这下注的也不多啊,场子都快绕完了这几个小不丁点的盘子也没装满当,银的还比金的多一倍。唉,还不够几杯龙井茶钱的,这骑射试炼场怕是没多久就要倒闭了,可惜喽。” 说着,还连连叹惋地摇头。 几个童生面面相觑目露讶异,后面的壮汉皱了皱眉,看向这几个小铜盘儿,以前总觉得这钱多得他几十年都花不完,如今见惯了有钱人,再看连盘子都装不满的子儿,不由替骑射场担忧起来。 倒闭了?他不就失业了? 金野见他们有些愣神,轻声提醒道,“比赛快开始了,几位快去收后面人的投注吧。” 小童生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接一个举着端不动的盘子鱼贯而出。 “主人这是何意?”他们走后,金野有些疑惑地问。 她莞尔一笑,挑目前望,“你听。” 靛若莹波的眸光收回,金野竖了竖耳朵—— “嘭铛!” 好一声锣,敲得人脑晕目眩耳鸣神志不清,敲得金野耳朵嗡嗡发疼。 表情痛苦地揉耳朵的时候,就听旁边的棚里传出粗犷气魄、雄震山河的招揽声—— “今日比赛隆重非常,公爷猎手齐聚马场,俗话说得好,下的注多赚的多,赌一赌搏一搏,穷光蛋变得富可敌国。各位爷,注头往上加,口号往上喊,进来时候肚子饿扁扁,出去时候包袱鼓囊囊!” 这妙语连珠的口才,这押韵劲道的宣传,这豪迈冲天的气势,听得林江辰跟吕弘阔满脸红光,眉眼发喜,金子一块块往盘里撂。 “说得好说得好,冲着你这话,加注加注!” “来来来,给个大元宝投我裴兄!这点儿碎银给你当小费!” 黑马褂壮汉哈哈一笑,直夸“爷爽快”,领着一窝蜂的小童生继续去下个棚子敲锣张罗。 “主人,这——” 耳朵揉舒服了,金野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惊讶地望向雪清婉。 她啧啧两声,心道这壮汉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口才是真不错,估摸着也是整日做这重复的工作做久没了活力,她索性添了把油加了把醋酸了酸,一下子激发出来了他的底子。 至于倒闭?这骑射场从落成开始几年来哪天不是座无虚席?要真倒闭也得十年八年之后了,不过是她为了让那壮汉促使后面的人加注说的幌子而已。 看向满目惊讶的金野,唇角含着抹悠然轻巧的笑意。 “让林江辰多掏点钱出来,待他到时候输了,坏的是他的心情,花的是林家的底子,一举两得。” 坏的是仇人之子的心情,花的是仇人的钱儿,多好。 惊讶散去,金野点点头,但目中隐隐有些担忧,“金野明白。可是主人,万一林江辰赢了呢?我瞧那裴家公子身高体长不简单,应是有擅箭之资的,他投了那裴公子,也有三分之一的可能会赢。” 至于那个身材矮小的洛书荣和戴家的小姑娘,已经被他排除在了可赢之人外。 “林江辰不会赢,裴家公子也不会。” 他疑惑,“为何?” 就见主人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枚银票,递到他手心里。 “金野,你现在去参赛,这是我给你押的注,交到那敲锣之人手上。” 金野愣了愣,莹莹如透的眸子如同两团溪涧的涡流,闪烁着纯善温润的净光。 “啊?” 外面的氛围自从壮汉喊响了口号后就达到了顶峰,后面棚子里的一个个官贵少爷热络朝天地朝盘里撂金子,不一会儿盘子都装满了,又换了另一波的盘子,四个盘子都装了个大半满,唯有一名小童生端的盘子里只单蹦地放了一枚金元宝,在阳光下闪着灿灿的金光。 收完了最后一间棚里的注,黑马褂壮汉满意地看着满满当当金光灿灿的八个盘子,心里欢喜的很,这骑射试炼场要是没倒闭,功劳绝对都在他! 正喜滋滋地数着盘里的金子,忽然眼前一道金光闪过,他一晃神——天上下金子了? 揉了揉眼睛,这才瞧见那不是金子,是个人,端正有礼地站在他面前。 “公子,我要参加这场比赛。” 一枚银票摆在了他眼前,“这是我家小姐给我押的注。” 他打量了一番眼前这男子,粗眉动了动,感觉有点儿印象——这不是跟那个人傻钱多还说试炼场要倒闭了的小姐一起的人么?不观赛反倒要参赛?瞧这文质彬彬的样子,能上的去马么? 然后他接过那银票,一看——傻了。 “这……这这……你确定?”下巴在打颤颤,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确定。” 金野脸上带着礼貌谦和的笑,笑得他心里发毛发乱发慌发痒发癫。 “你有……有有有马么?” 金野摇摇头,“没有。” “那走……走走,跟我去马窖挑一匹……” 边走边念叨,“这是哪家的富豪小姐的男宠……真见了鬼了……” 金野拢了拢头上的冰蚕丝帽,抬起头来。 男宠? 这个人怎么看出来他是主人的宠物的? 须臾。 忽闻锣鼓声喧天震响了一声。 “比赛还有两分钟开始!请各位参赛者拉好弓紧好弦蹬好脚拽好缰!各位老板睁大眼睛瞧着别错过每个精彩瞬间!” 报赛的人话一出口,这场子周围那一圈儿的棚子下面儿,哄哄嚷嚷一下子更热闹了,吹口哨地吹口哨,呐喊地呐喊,欢呼的欢呼,声声交错高扬,简直比元夕的街头还要热络。 这时,大家瞧见原本参赛的那五个人旁边多了一道身影。 欢呼声低了半个度,一道道或审视或好奇或探索的目光朝那身影投了过去。 正逢一阵夏风扫过,扬起了那如缎如丝的金发,缕缕金丝映着日光万烁,划到了每个人的心尖尖上。 这鼻子就窒了半分的息,眼睛也灼了半分的热。 再看那眉目,端秀二字或可描摹半分,却更堪当“面若冠玉”一词,书中颜如玉有了实象的写照。 马匹之上,双手执缰,两颦靛眸映着草色天色,白皙脸色温柔润雅,像极了名师丹青笔下的看堂书生。可若说书生又有些沾了尘气,看那细枝嫩叶编攒的金发那白绒的矮帽,那背上竹编的箭篓,那鹅黄衣袂上乌金莹光的秀文,实在是——灵秀极了。 对,就是灵秀。 有几个老板看了看随侍的男倌,觉得那媚诱讨好的嘴脸颜笑,在这佼佼出尘、如森如沐的比衬下,实在显得入俗又恶心。 不一会儿,许多人才反应过来,这是赛马射猎之赛,不是选美之赛,这才松了一口气,否则这名金衣公子必胜无疑,他们那些金子银子都要打了水漂。 “怎么是他?”林江辰瞧着那人,皱了皱眉。 他怎么会倏然来试炼场参赛?莫非他主子也来了? 吕弘阔摇着扇子,敛过目光中那一闪而逝的嫉妒,“林兄认识?” “是雪清婉的人。” “哦?”吕弘阔挑挑眉,难怪这等风姿俊颜,原来是林家大小姐的男宠,“他骑射之术如何?” 林江辰摇头,“不知。” 那捏着扇子手微微一紧,“咱们可给裴兄投的重注,可别被旁人占了光。” 林建错心也一悬,结果看到了金野骑的那匹马——嘲讽地勾起抹笑。 “不会,你看他骑的马。” 吕弘阔顺着看过去,其余棚子里也有许多眼尖又懂行的人同样去瞧他的马。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纷纷讶异无比,议论迭起。 “太驰驹!那是太驰驹!” 一个阅马无数的马商指着那浅黄的马喊出声。 “太驰驹?”不懂的人以为那是什么良驹名马,惊疑发问。 “是啊!就是传说中那个驮十斤米都嫌累尥蹶子的太驰驹!”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太驰驹!人送外号‘公主驹’!” “哈哈哈哈,这公子长得挺秀气,没想到脑子不太好使,选着这马参赛!估计腰包都得赔光!” 议论声渐渐变成嘲笑声,都道俊颜佳才属实愚钝,切不可以貌取人。 “裴兄赢定了,哈哈哈!”吕弘阔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传到旁边的棚里,雪清婉目光微寒,扫过金野骑的那马。 鹅黄色的马鬃,全身的绒毛也是泛着浅黄微光的,马脸俊修,圆眼傲慢,果真如同一个名贵高傲的公主,中看不中用的那种。 “莫秋,你看那马怎样?” 莫秋道,“回主人,单看马之外表,此赛必输。” 她眉微蹙,难道一大笔钱要霍霍出去了?又听莫秋继续道—— “但看它在金野身下的态度,胜负则不可估量。” 抬目而望,果然,这匹太驰驹虽姿态傲然,但始终安分听话地立在金野身下,马蹄子都不乱迈一下。 听话? 她微微侧靠,手腕支起侧脸,陷入了思忖。 少顷,一笑。 “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就是马不怎样。” 戴家小姑娘仰脸望着金野,眼睛里闪着星星。 那马儿听懂人话似的,愤愤地拧巴了下鼻子,别过头不看她。 金野颔首浅笑,抚了抚马儿的头,“多谢戴姑娘夸赞。至于马儿——无碍,我们一起加油。” “好,嘻嘻。”她灿灿一笑,回身紧了紧缰绳,目光认真起来。 见状,金野也正过身,微微俯头,在太驰驹的耳边低声道,“我们无需过快,只求稳当。位置居中就好,记住么?” 太驰驹原本孤傲的表情变得顺从无比,马头有灵性地点了点。 隔了两人的裴照霜,冷目望着这一人一马两道金影,浓眉间增添了几分谨慎。 这时,哨声起—— “比赛开始!” “驾!” 马蹄蹬地,土植飞扬。 率先冲出去的是那两名裘肩加身精壮凌然的骑射手,紧随其后的是身姿高颀、驾马稳当的裴照霜,接下来是金衣翩跹的金野和他的公主太驰驹。 那洛书荣似乎因场上出现比他长得还好的人儿愣了会儿神,反应过来时连戴家的小姑娘都跑到了他前头,他心一慌连忙蹬马驶出,不一会儿就从那小姑娘身边儿超了过去,还不忘回眸对她风流一笑。 周围观战者的热度高涨,一个个走到棚子外去呐喊助威,热火朝天。 众人瞧见那太驰驹处于中位,虽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兴奋。 比赛有看头,他们就兴奋! 雪清婉坐不离案边,品着茗茶观着赛,心里也激起了几道振奋的波纹。 场地边缘每隔一段距离就设了一张箭靶,虽说这决胜之凭是各人射中靶心的箭数,但拥有一匹良驹也是极其重要的,能很好地保证稳定性和节奏进程,要知道动态射箭与静态完全不一样! 比如这时,两名骑着健硕马驹的骑射手已抵达第一张箭靶的射程范围内,两人纷纷拉弓瞄准,紧目凝神—— 嗖嗖—— 两箭几乎同时飞出! 嘭铛! 一枚箭射中稳稳箭靶的黑色区域,四环!几个棚内响起了欢呼声。 另一枚箭走偏锋,歪歪地射到了箭靶后一棵树的树干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老板只好暗道可惜。 前者畅快一笑,后者眉头微锁,继续朝下一靶奔跃而去。 掠过他们,雪清婉的目光汇聚在了后面的裴照霜身上。 此人驾马不如前两人激烈,十分稳当,速率又快,一手握缰,一手执弓,紧盯箭靶,似乎在不断权衡完位置后,从背后果断掏出一箭,拉弓瞄准—— 唰! 直直命中靶上浅蓝色区域! “六环!六环!” 隔壁棚立刻喊起。 “裴兄厉害!!” 裴照霜未曾骄矜傲笑,只收弓握缰,骑马前驰,继续度量下一靶的距离。 “确实沉稳,亦是腹含心思之人。” 雪清婉饮下口茶,轻声道,又看向紧随其后的金野。 比起那群精湛力悍的骑射男人们,金野更像是一个安静雅致的翩翩公子在草野间洽赏夏情,优雅地骑着马,沉静地望着靶,轻缓地拉开弓,覆上箭。 像是一场寂静无声却又摄人心魄的艺术。 高雅的芭蕾舞。 浪漫的华尔兹。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才(两更合一) 好奇心驱使着绝大多数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这场平和寂寂优雅温和的艺术上,屏息凝神地投诸于那覆于翠弓莹弦上的十根纤长手指。 参赛手的弓箭绝大多数取自场中按不同款式分发而非自带,只因骑射试炼场内不论马匹还是弓箭都是最上乘的,马是从狄拓国引进的马匹中精挑细选的精壮良驹,弓箭是宫廷敕字造户出产的高等良器,人人用过赞之捧之不肯离手之。若非如此,怎么招金? 可这金衣俊人儿却反其道而行,自带弓箭。翡绿贵美的弓、莹莹闪烁的弦、碧光寒锐的箭,便如其人,格外亮眼夺目。 那么,其技是如其人般温润柔弱,还是如箭般刚硬强势? 雪清婉的心微提,紧紧注视着他的动作。 忽然,马匹之上,靛眸一凌,没有犹豫,双指松开,金光飞射。 箭出去了。 “飒——” “砰。” 所有人都滞了滞。 仿佛那箭不是朝靶子射过去的,而是在场圈边儿上绕了个转儿,从在个人心上都穿了过去。 离得近地揉了揉眼睛,离得远地眯着眼狠看,恨不得把眼睛挤出去。 “他射中的……是红色?还是蓝色?” “不不不,不是红色,也不是蓝色。” “黄色!黄色!” “黄色?是几环?” “十环!” 十环! 此声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穿过草野看到那靶子上端端扎在靶心的碧绿长箭,霎时间,躁动声,惊讶声,议论声,啧叹声,盘旋飞扬,哄满全场。 “太厉害了!没想到这金衣公子技如其人,第一靶就十环,中了个好兆头!” “名不见经传啊!我看到了个新燃起的骑射之星!” “场务场务,我要加注!给金衣公子!” 棚子边儿外站的那收钱的黑马褂壮汉一脸惊讶——没想到这看似儒雅书生的男宠,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骑射手? 一面慨叹一面摇头,那贵家小姐从哪捞来的这等人才? 然后侧目,冲着那群嚷着要加注的人吼了一嗓子。 “老板们!比赛开始后不可下注!这是规定!” 这一吼,吼得老板们丧了气儿,除过由衷连连赞叹的人外,不屑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巧合吧?” “是啊,就一靶而已!骑着个公主驹,能有多大能耐!” “这种吃运气的人,开头把运气用光了,下一靶保准中不了!” “就是就是!还是裴公子看上去更稳当!我支持他!” 唏嘘声下,某一处不起眼的茶棚中,她原本微微紧捏茶盏的手,渐渐松开来。 “看来不需我担心了。” 嘴角,泛着如风似光的轻巧浅笑,垂目,喝茶,品茗。 忆起初识之时,就是那一枚暗夜中扎中飞鸟的箭,稳准狠,让她决定留下他在身边。 金野听不到夸赞的话也听不到嘲讽的话,眸中心里只有主人交代的让他赢得这场比赛之语。利落收箭,抚了抚马儿的脖子,俯身轻道。 “太驰,做得很好,继续稳住。” 马儿嘶鸣一声,四蹄以更迅捷轻快的姿态飒然踏出,浅黄鬃毛随风而起,恰若踏风而奔的,潇潇魄姿优雅帅奂。 后面的洛书荣自是把金野那风姿看得一清二楚,暗哼一声,不知手抖还是怎的,第一箭连靶子的边儿都没碰上,窘色泛脸,匆匆而离。 至于戴家的小姑娘,射中了一靶的最边边,抹了把汗,轻轻一笑。 场地虽辽阔,但也是一眼能望到边际的,每靶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前方,那两名骑射手已经到了第二靶的射程范围里。又是嗖嗖两箭,皆中,分布于六环到七环之间,驾马离蹄朝前奔去。 裴照霜紧随其后,稳稳地射中八环,哗哗一下,得了一片赞赏声。 但他也听到了知道,身后那人,似乎实力不菲,精神紧绷了很多。 场外,两股意味不同的声音仍旧喧嚣作响,相争相执。但无疑,金野此时已经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第一箭是初始印象的考量,第二箭,才是考验实力与运气的关键,所有人都变得更紧张。 或期待或厌烦地等待着或顺遂或辜负的某个结果。 马蹄,在步入第二靶射程时,微微放慢。 金野前身微低,侧目凝眸,望了眼箭靶。 正当众人以为他又要优雅取箭射箭进行一场艺术表演时,就见他从竹篓中取出一枚箭,指一弹,直接射出! 利落果断,轻巧勃发! 弹指挥间,箭已中。 收袖,蹄踏,加速。 那黑马褂的壮汉不知借个了小瞭望镜,想好好观测观测这贵家小姐男宠的实力,当他看到靶子上箭的位置是时,嘶地吸了口凉气。 “十环!又是十环!” 他颤着下巴率先喊出声来。 粗犷豪迈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和震慑力,哄得一下,全场观众包括质疑的赞赏的都站起身,赞赏的支持者们叫喊起来,质疑的人们紧紧盯着那靶子中心的黄色区域愣神,然后晃了两步坐倒在地。 “又是十环,这怎么可能?” “天啊,这……这是射箭奇才啊!” “王侯将相不过如此!皇家子弟不过如此!” “呸!皇家子弟也不及于此!” “太厉害了,金衣兄!以后我发家致富就靠你了!” “驯化太驰驹!两靶皆十环,这可是咱们骑射试炼场从未有过的事儿!” “别说咱们!就算满国、满九州大陆,都估计见不着这事儿!” 原本一半一半的意见变成了一边倒地赞誉,还有几个不信邪地说怪了怪了,他下一靶再十环我就把靶子吃了。 戴家小姑娘惊讶刚射完一箭,偏了,但她并不在乎,只望着远处那抹金影,啧啧惊叹,“这个金衣哥哥竟这么厉害。” 雪清婉悠悠淡淡的望着她的小鹿儿,似乎这结果已在意料之中了。 喝了口茶,“莫秋,你射箭术如何?” “回主人,习箭是谷族必须学习之技。属下技术不如金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达成靶靶十环,但——” 莫秋拱手低眉,冷声继言,“比起场上其余人,赢之不成问题。” 雪清婉喉头哽了一下,像噎了一枚茶叶。 谷族嫡系果真奇才全才,莫秋说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那也就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了。 要不下一局比赛,让莫秋去试试? 她好像发掘到了来钱更快的新法子。 抿了抿茶,墨若幽波的目光中流窜着思索与……半分狡黠。 赛事依然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着,很快过了第三靶、第四靶……第九靶,最后一靶。 两名骑射手基本能保证五分之四的射中率,而裴照霜则是靶靶皆中,大概率在七环到九环之间,有一环也进到了十环的边缘内。 不过这时候,基本没人看他们了。 所有人都在看金野。 十环。 十环。 十环。 第十靶,还是十环。 全场像铜锅中烧开冒泡的水,彻底沸腾了。 “靶靶十环!第一圈靶靶十环!” “奇迹啊!奇迹啊!长见识了!” “金衣兄!” “金衣公子!” 火热的公子爷们热络地呼喊着“金衣”,那袭金袍成了这个骑射天才的标志,没有人看别人了,一双双目光都集中在了金野的身上。 有人问,“要吃靶子的人呢?怎么不吭气儿了?” “就是就是,比赛结束我聘厨子也要给你炖靶子吃!” 说要吃靶子的人嘴角扭曲脸上抽搐,但目光里也闪烁着几分赞许。 雪清婉旁的那间棚子里,刚还嘲讽过那匹公主驹的两人简直大跌眼镜,措手不及,双眼花花,脑瓜嗡嗡。 “没想到,林大小姐身边的人,还挺……厉害的。” 吕弘阔扇子也不摇了,站着身子往外探,目光就没离开过草野间那道金光遍身的影子。 林江辰皱着两道眉,手拧紧了那柔缎的锦袖—— 雪清婉身边藏龙卧虎,上有寒阙王的金玉腰牌,下有这等骑射天才,此事若再传到父亲耳朵里,他……还有机会么? 太糟了。 赛场之上,前两名骑射手听到周围统一的呼喊,脸色因紧张而铁青,状态渐趋不稳,第二圈的第一靶皆未曾射中,只好捏着拳头作罢。 至于裴照霜,浓眉紧皱,神思更凝,在对手实力的激发压制下,这一靶射中了九环。 但也只是区区九环。 心一寒,衣转回目,望了眼那太驰驹上的金衣之人,眸中有阴寒之光闪过。 棚下,雪清婉看到裴照霜一手松开了缰绳,灰色袖子似乎朝后一掸,一道红光从袖中直直朝后闪出。 瞳孔一缩,“莫秋!” 莫秋目生凌光,飞身而出,速比雷电闪到场中央的上空,指甩回旋镖,飒地挡住了那红光。 裴照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红针被不明何物的东西挡了出去,目光扫过场中央,隐隐有风扑面,但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收回目光,朝金野身后后看去,嘴角暗勾一笑。 此刻,莫秋刚接住回旋镖在空中匿形攒跃,捕捉到异变,眉目又一紧,隔空引线,传音于耳—— “金野!身后!” 太驰驹上,金野已感前方不对,听耳畔莫秋之警言,眸光一惊,身后发凉,回目一望,一枚寒光四射的冷箭,正直直朝太驰驹的马屁股射来! 场边有人惊呼有人尖叫,“金衣兄,当心啊!” 千钧一发之际,金袖盘旋,从篓中掏出两箭,拨弓引弦,半秒之间—— 飒—— 一枚碧箭从银木箭的中心穿透而过,直接将那射来的箭劈成了两瓣。 两瓣箭跟碧箭一起落到草坪之上。 紧张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又听“嘭铛”一声—— 众人循声,目光齐齐看向第一张靶子—— 只见另一枚碧箭从第一圈时他射出的那枚箭尾穿过,宛若破竹之势般将箭劈开,落在靶中黄区! 所有人,下巴往下掉了半寸,头发都往上竖了三分,眼眶也大了半倍,见到什么极其稀奇的事儿,或惊或喊或不可置信,可现实摆在那儿,让很多人不得不……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就是个充数的。 “天哪!” “两箭齐发,这都能中!”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嗯,人干不了,妖可以。 莫秋松了口气,与金野相视而望一眼,相互点点头,而后归于帐中。从头至尾,没有人发现她。 裴照霜目光一冷,如同千万条幽邃的河凝汇而过。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谁挡了他的红针? 金野收弓,重新握住缰绳,目光温凉地看了眼后面的洛书荣。 议论声也在此刻迭起。 “是洛公子射的那箭?” “他居然想害金衣兄?” 洛书荣闻声心一紧,朝周围喊,“我失手了!抱歉!” 淡淡收回目光,金野继续朝前行进。 因为他知道有人帮他处理这些。 “这个裴照霜,和洛书荣,够可耻呵。” 雪清婉看着案上摆的那枚红针,目光寒凉如刃。 竟然在赛场之上明目张胆地想害她的人? 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湛蓝色的小瓷盒,边缘紧封,绘华美金纹,前部有三个极细极微的小黑洞,后部有三枚金色小扣。 “古元兵厂特意为入夏研制的冰针宝盒,是时候发挥发挥作用了。” 笑,婉转,柔丽,绽放在唇角,宛若清灿盛大的春光盛景,又如吸魂夺魄的潭水之渊。 此时,第二圈裴照霜已行过半,每箭皆中于七环到十环间;至于洛书荣,隐隐听得到周围棚下对他的鄙夷议论之声,心慌手抖,空了很多靶;金野依然保持着他靶靶十环的风雅卓然之姿。 裴照霜刚拉开弓箭,雪清婉趁着马步缓慢之机,对准那匹他身下黑马的腿,轻轻拔除下冰针宝盒上的一枚小扣子。 一道无色凌光自盒前对应小洞中而出。 他的箭刚刚离手,忽听马惨烈嘶鸣一声,高抬前蹄, 心中乍然一惊,紧扯缰绳,却无济于事,黑马朝前奔了两步,腿朝侧面一崴就将倒地,他只感觉重心失衡,身体侧斜,跟马一起朝地上倒去—— 又一枚小扣子被拔下来。 于是同样的情状,在数秒之后发生在洛书荣身上。 他身材矮小,更控制不住马的力量,马身子一扬一歪,直接将他甩到了几米开外的草里,摔了个眼冒金光牙齿淌血腿脚崴瘸。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