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历史编织者》 第一章.异乡人 - ——你弑杀兄弟姊妹,滞留在落后的历史之中;你渴望成为永生不死、囚禁万物的神,为此不惜损毁‘你’曾经铭刻于心的至高理想。 ——这违犯了『无尽之旅』的规则; ——这是『诺亚』不会允许的罪。 ——你是突变的失败品。 ——很久以前,有位大人曾说过:既然你不渴望,那就不必给你;若你万分渴求,便自己拿回。苦难会令你明白真理。 …… 『021814号,莫石先生!』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到白雾散逸在风中。他宛如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但当他试图回忆时,则只剩下混沌的片段。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灰色的大海,雪片不断落入海浪之中。 这片土地冷得可怕。 莫石的鞋底陷入沙滩,其中掺杂着雪粒与冰渣。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石丝毫没有头绪。 他穿着合身的衣服,黑色外袍,兜帽遮住脑袋;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根长杖。那是一柄“十字形”法杖,在顶部十字形中央镶嵌着半透明的蓝色石头。而整根法杖则是纯黑色,材质既像沉木,又似金属。 这是属于他的法杖,用于辅助魔法的施行。 『莫石先生,您终于醒了!』刚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又忽地冒出来,与此同时,长杖上的蓝宝石闪烁起微光,『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我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魔力正在上空凝结,很像是被称为‘天罚’的诅咒系法术。』 “你是谁?”莫石怔怔地问道。 『我?』 那根法杖上的蓝宝石更加快速地闪动起来。 『021814号·莫石先生,我是您的人工智能终端,您把我叫做‘青鸟’。』法杖这样告诉莫石,『我的名字是您取的,包括我的嗓音、性格也是由您调试而成。这是您遗忘的事情之一,但现在并不重要,我需要您立刻离开——』 莫石抬起头,看到了正在迅速凝聚的乌云。 那片乌云压得如此之低,几乎是触手可及。 在那纠缠着的云雾中,巨大的弧形法阵若隐若现,旋转反复。密密麻麻的冰棱开始集结于云端。 莫石终于清醒过来。他从潮湿的沙滩中拔出双脚,朝着远离海岸的黑色森林猛冲过去。 他感到身体太过沉重,根本无法达到正常体能下的速度。 头顶的法阵则在逐渐吸收魔力、完善形状。 而当它彻底启动的时候,莫石预感到自己恐怕无法抵抗。 还有十步远,八步、五步…… 无数巨大的冰棱从天空坠落,如同箭雨般自海岸边开始排排刺下,深深扎入沙石之中,发出可怖的巨响。 莫石高举起法杖:“术式展开,七级全身屏障守护!” 然而,他的魔力并没能在法杖之上形成术式回路。 “七级全身——” 『没有用的,先生!您现在根本使用不了一级以上的魔术!』 冰棱在莫石脚边炸裂开来,霎时将他震得头晕目眩。无数冰箭仍在降落,他拼尽全力扑向黑色森林的阴翳之中…… - 『莫石先生!先生!』 莫石从可怖的晕眩中稍许清醒,眼前的景色仍然摇晃不停。他握紧手指,抓住的是积雪和枯枝—— 双腿迟一步传来了钻心刺骨的疼痛。他这时才意识到那上面扎满了碎裂的冰刺。 鲜血似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而被血液濡湿的衣物则变得更加寒冷。 『深呼吸,先生,我现在就利用紧急权限为您施展简单的治愈法术……因为您的‘流放’,我的权限也一并降到最低,请您谅解。』 他再次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忍耐。 莫石隐约记得,受到技术和法则限制,人工智能终端自动施法可用的法术等级很低、吟咏缓慢。不过此时也聊胜于无。更何况,或许现在自己都还不如它。 低级的治愈魔法仅仅能够止血。 在短暂的卧躺后,莫石已经冷到浑身疼痛。 莫石支撑起长杖,努力站起来。他必须要去更加安全、暖和的地方。 他现在根本无意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而只是迫切渴望得到休息。 “无论如何——”莫石朝前走了两步,“我需要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我需要休息,需要进食,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哦!是的,您说得对。』那块蓝宝石闪烁起来,片刻后说道,『我能探测到,朝东北方、您的两点钟方向前进,应该有一个此星球高等生物聚集的村庄——刚刚在您还没有启动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仔细侦查了。』 “谢谢。”莫石沙哑地说。 『仅以‘无尽之旅’的名,祝福您。我为您担忧。要知道,这是一个极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一片永冻的土地。』 “如果我还是从前的……或许可以将整片冰川融化。” 他感到心中郁闷,烦躁不安。 『是的,您可以。』 青鸟似乎没有在开玩笑。 『但现在您手无缚鸡之力。在封印解除之前,连寒风都能轻易将您杀死。』 他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 莫石能感觉到冰雪正在杀死他,而夜晚又到来得太快。 寒冷与失血使他困倦,这种困意几乎让他连对于黑暗森林的恐惧都忘却了,而只想就地躺下,倒在枯木与积雪上沉睡。有好几次他一边迈动脚步,一边闭上眼睛。关于周边的感官也早已迟钝不堪。 此时若是有什么肉食动物途经此地,肯定可以轻松捕获他。 『先生!先生!』青鸟焦急地呼唤着,『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了,先生,不要睡着,再走几步!』 莫石咬住两颊内侧的肉,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温暖腥甜的血润泽舌头与喉咙。 “到底是……多远……”他实在冻得说不了话。 『也就不过五十几米了!』 然而实际上,青鸟似乎已经说了好几个“五十几米”。 莫石努力朝前蹒跚前进,将长杖深深戳入雪层中再连同双足一起用力拔起,这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而雪花仍然在不断飘落,将他的眉毛与睫毛冻住。 『先生!莫石先生!021814号——主人……』 青鸟不时发出声响提醒他保持清醒。 那些称呼在他脑海里扭转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 许多记忆碎片似的场景闪烁其间。 他看到好多笑脸,看到熊熊燃烧的蓝色大火,看到不断融化、哀嚎着的亡者,那些哭泣的声音像钉子刺穿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突然火海又变成冰冷的白色房间,自己在大声嘶吼着,无力感与压迫感让莫石浑身发抖……他必须抗拒命运,他要违抗的是人类历史千万年智慧的结晶之船…… 眼前似乎隐隐有光亮。 青鸟的声音像隔着玻璃传过来,恍惚中可以听清它欣喜的语气。 莫石蓦地倒了下去。 在身体接触到冰冷积雪的刹那间,他便陷入了昏睡。 - 暴风雪夜,矮小的石屋内坐着杜宾斯一家。 母亲坐在炉火前缝补衣物,父亲则在炖煮一锅混杂着植物茎块与碎肉的稀汤。 他们的两个孩子,女儿杜娜与儿子杜柏,正在捡拾家畜的粪便,准备等到白天去院落内烧成干饼,以做备用燃料——为了保暖,他们与家畜居住在一起。 突然,杜宾斯似乎听到了一些声响。 他头顶上方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怎么了?”妻子吉娜抬起头看向他。 “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应该不是巨兽群。”杜宾斯站起身,穿上兽皮制成的外套,从门边提起柴刀,他能在风雪声中听到某种嗡鸣,“我出去看看。或许是围栏被风吹倒了,或许是被叽叽喳喳的小动物撞坏的。” 男人将门推开,他的儿子杜柏马上挤过来,凑在门边探看。 屋内的火光照亮一小块门前积满白雪的庭院。 杜柏一下子喊起来:“爸爸!那是——” 院子里倒着一个人。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杖,那根手杖被白雪埋没,竭力地散发出光芒与刺耳的鸣叫。 - 王城中央的城堡高处,设有最大的祭坛。 古时候人们在这里占星。但当昏沉降临,天罚笼罩,至北之国永远被风雪覆盖,一年中看得到星辰的夜晚屈指可数。 王国的大祭司站在祭坛中央。 “我知晓了光,听到了!看到了!” 他用双手捧着巨大的水晶球。那颗水晶闪动着、摇动着、漂浮着,仿佛是被拴在指尖的蝴蝶与鸟雀,美丽而狂暴。 “大人!大人……”大祭司的学生们拥在长廊上呼唤他,“外面的风雪太大,您快点回来吧!今夜是不会有星星的,大人……” “不,不,不!” 年老的兽人用他光秃嶙峋的兽爪托起那颗水晶。 它如同星辰,在黑暗与暴风雪中闪烁。 “历经数日的祈求与探测,我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如传说所言,有伟大的法师自西方海岸出现了!他是启明星,如今是月,而未来则是太阳!他的力量远超如今在世的所有人,甚至超越远古的死海魔术,甚至超越惩戒一切的天罚!” 老者疯狂大笑起来,与狂风融为一体般挥舞着手臂。 “我们的神就要来了,如他曾经所允诺的!终于要来了…… “至北国的黑暗将会散去!神啊,解救您的仆人,神啊,我为此愿意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不,不,当您到来的时候,我又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有您的指引,枯木会重生、冰雪会融化、死者会复活,一切万物,连尘埃都将造就繁荣!” 老者匍匐在地,水晶球碎裂于风雪之中。 “重新创造……繁荣……” 第二章.兽人村落 - 莫石再次睁开双眼时,鼻腔里充斥着温暖而又古怪的臭味,像是油脂堆积、变质后会散发出的气味;裸露在外的皮肤紧贴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与那毛茸茸东西紧靠在一起的腹部感到温暖,背后则有些发冷…… 然而那团东西突然动了动。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并朝后退去。 随即他的脊背撞上了什么。也是柔软的,但有个坚硬的部分戳到脊椎,让他疼得嘶了一声。 莫石的视野还不甚清晰,迷迷糊糊看到紧贴在自己肚子上的动物似乎是一条狗。接着他回头看去,宛如恶鬼的狰狞面孔映入双眼。 莫石霎时间弓起身子,这回则是撞到了原本紧贴住他的小狗。 ——真是一团糟。 头晕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时候意识则更加清醒了,莫石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刚才他所看到的那张凶恶的面孔,似乎像是一种大型野兽,但是头上的双角与口中的獠牙已经被斩去,并且那张面孔也并不是活的。 与此同时,有东西在肚子那儿一拱一拱,试图把他顶起来。 好像是刚才莫石一翻身的时候,把那只小狗压住了。 “哇,光溜溜的大哥哥终于醒了!我马上,哎呦——”与此同时,从他身下传出这样的说话声。 然后一只小狗的脑袋从他勉强撑起的手肘底下钻出来。 幼犬的头颅额顶是圆形,吻部短、眼睛大,此时微张嘴露出两排乳牙和粉红的舌头,看起来娇憨可爱。但是对于幼犬而言,似乎体型又太大了些。 “大哥哥,早上好!你睡了两天两夜啦!”那只小狗对他说。 - 拥有幼犬头部的“小男孩”盘腿坐在莫石面前。他身后站着几个成年体,同时房屋外面又站着两三个人影,许多双犬类的眼睛盯着莫石。 他们身穿兽皮和粗糙织布制作的厚实衣物,领口上是类似犬只的头部,袖口下露出生满毛发、指甲锐利的大手。其中似乎也有身穿外裙的女性。 ——兽人。 这是莫石的种族为他族所起的名称之一。 在莫石记忆里的那个年代,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上,类人种早已完全灭绝。 无论如何…… ——这些类人显然拥有足够高级的智慧。 莫石的法杖被靠在墙角,蓝宝石沉寂着,但莫石知道青鸟正在运作。通过“人工智能终端”青鸟自带的语言分析权限,莫石可以听懂这些类人所说的话。 “他长得像是……上神。他的身体和我们不一样。”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呢喃。 “他晕倒在我们家门口,在院子那里……”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解释着。 “无论如何,这人的脸上没有毛发。他肯定是贵族。”另一个声音加入谈话。 “贵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谁知道呢。我听说北方又在打仗了。” 在那些兽人轻声交谈的时候,莫石正喝着小男孩为他端来的汤,汤里有一些肉块,味道并不好,但他现在又饥又渴,顾不上滋味好坏。 趁着这段空闲,莫石半眯起眼睛,对周围环境进行简单地观察。 这是非常简陋的屋子,简陋到没有房间,只不过是一个可供遮风挡雨的空间。锅碗放在一个角落、衣物放在另一个角落,堆积的猎物靠墙堆积……甚至他们所饲养的动物,一种类似豚鼠的大老鼠,也直接生活在屋子里。 之前将莫石吓到的“巨兽”,实际上是半块连着头部剥下的兽皮。 如果说这个屋子就是此地建筑物的平均水准,那么,这里的文明程度大概类似于莫石知识储备里的“旧时代-中世纪”。 “这位先生,”终于,有人走上前与莫石说话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拥有着灰褐色犬类头部的兽人,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您好,我是这个村子的族长,麦卡·冬葛。” 莫石半靠在一只麻袋上,麻袋似乎是这户人家用来当枕头和桌椅的东西,望着围在他面前的那些犬首类人。 “您好,麦卡先生。”莫石利用青鸟的处理系统,说出简单的句子,“我的名字是‘莫石’。初次来到这里。” 他还没有了解这里的礼节,因此只是说话。 男性兽人则用手指在胸前与额边分别划一划,似乎是打招呼,然后说:“这里是‘火雀公爵’的土地,冬葛村。” “火雀……” “西方领土的大公爵,您没有听说过?”男人似乎有点儿惊讶。不过兽人的表情对于莫石而言还不太好判断。 “实际上,”莫石说,“我基本上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我似乎是从海边醒来。其余的事情,我好像全都记不得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半句谎话。 高大的男性兽人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您的身体感觉怎么样?您似乎是在海边停留得太久,遭遇了‘天罚’。您的腿上有许多冰刃造成的伤口。” “天罚,那是什么?” “是上神为了惩罚我们,降临在至北国的诅咒……看来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男性兽人叹了口气,双耳伏低,“我们无法出海,也不能往更加温暖的南方迁徙,正是因为这种‘天罚’。神没有原谅我们。” 这倒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莫石试着坐起来些。 当他把手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一丝叹息,似乎看到什么不同凡响的古怪东西。莫石不确定摇头是否会是正确的表达,所以还是开口说道:“我现在站不起来,也握不动东西。” “既然如此,您便暂时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吧。”族长麦卡下了决断,“等到公爵大人的骑士团路过此地,我会向他们征求意见。或者等到雪小一些,我到城里去替您问一问,或许您的家人正在寻找您。” 这当然不可能。 - 自从莫石在这栋小屋中清醒过来并暂居休息,已经是第三天。 他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此地是临海的边陲之地,名为“冬葛”的小小村落。 冬葛村据说是在“火雀公爵”的领地上,火雀公爵则是“至北国”的王室——“黄金之狮家族”的效忠者,同时也是当今国王的表侄。 关于国家构成,莫石暂时只听说了这些。 关于这个简陋的小家,莫石则已经记得住所有成员。 他醒来时所见到的那个小男孩,是这户人家的儿子“杜柏”,男孩还有一个姐姐叫做“杜娜”,他们与父亲杜宾斯、母亲吉娜,以及一些家畜居住在一起。 据说那天晚上莫石是昏倒在了他们家门前。 “爸爸说,像您这样,脸上没有毛发、光溜溜的人,都是贵族老爷!”杜柏告诉他,“所以他要我叫您‘您’和‘先生’、‘大人’。” “没关系,杜柏。毕竟我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到底是谁。”莫石问他,“贵族都是长得像我这样么?” “我只见过骑士团的骑士,他们把头盔摘下来,里面的脸确实和大哥哥很像。不过,都没有大哥哥这么光溜溜的,他们至少有毛毛的耳朵呀,就是像我这样的。” 说着,杜柏伸出肉爪子拨拉自己柔软的犬耳。 他还是幼犬,耳朵下垂,长满绒毛。 莫石思索着:同一族群间,居然存在更加贴近人类长相的家族。这倒是很有趣的现象。 - 午后,莫石试着到房屋外去走一走。 左手支撑着长杖,右边胳膊搭在男孩杜柏肩上,艰难地行走。 冰雪仍然披覆着大地。 莫石穿着自己原本的靴子,底部或许太薄,当他触及积雪时,便感受到了寒冷。 “大哥哥,可以的!现在把右脚抬起来——不要把身体在雪里放太久,不能长久在一处停留,这是‘雪行者’想要活下去必须遵守的规则。”杜柏故作老成,压低声音模仿家长告诉他的话。 “雪行者,这是你们对自己的称呼吗?” “对呀,我们大家都是雪行者,不管是我们还是赫雅尔大人们,都是雪行者。” 莫石试着绕着房屋行走。 他在泥土与木头搭建的屋子旁看到三头巨大野兽的身体。 其中两头是额顶生有双角的猛兽,另一头则长着夸张的巨口与带刺的长尾巴。它们的身体被冰雪冻住。这里的野兽体型庞大、凶猛可怖,被兽人们称作“巨兽”。莫石庆幸自己没有在森林里遇险,成为它们的口粮。 这天下午,莫石成功地绕着小屋走了几圈,并在暴风雪来临前回到屋子里。 杜柏杜娜的父亲已经打猎归来,依旧两手空空,只提回来两只颜色黯淡的禽鸟;他们的母亲也从村庄里回来,带着一小块鞣制好的皮草。据莫石所知,在这里男性负责打猎,女性则纺织、制作食物以及一些手工艺品。 晚上,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吉娜与女儿杜娜一起,在家中继续劳作: 她将一只装满雪块的木盆放在炉火边,雪水融化后,往里加进一些植物荆条。 “这是在做什么?”莫石问道。 女孩抬起头回答他:“把麻条泡软,然后才能纺线。” 她看出莫石有些茫然,于是接着说:“冬麻在剥去外壳后,还需要泡软。除去杂质后,揉搓成线,编织成布——您现在垫着的麻布就是我们织出来的。这是我们冬葛村的特产,夏市月时,会有商人特地前来收购。” 冬麻。 莫石用手指碰了碰垫在草堆上的几层麻布。 这些麻布很粗糙,抚摸起来如同砂砾一般。 “你们用什么纺线?”莫石问。 杜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对他的一无所知感到无奈。 “当然是用手和纺锤,大人。”她回答道,“不然还能用什么呢?” “纺车……” 莫石脱口而出。 这个词语在他脑海里自然而然跳动出来,仿佛书籍上的文字被阅读至此。 “纺车?那是什么?”杜娜与吉娜都感到茫然惊奇。 莫石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中,纺车是尚未被发明出来的织布机器。 “请给我看看你们使用的纺锤。”莫石支撑身体,坐起来一些。 少女将一件木质的器具递给莫石。 那是顶端置有金属屈钩的锤杆。对于人类来说十分粗重。 莫石的脑海里具备关于纺锤的知识:将纤维团抽拉后缠绕在纺锤上,巧妙利用物体自身的重量和它旋转时产生的力偶作功,使乱麻似的纤维被牵伸加捻,撮合成纱线。 “或许我可以简单制作卷纬机——手摇式纺车……是的,我可以做。” 莫石的心情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坐起身试图站立起来,兽人男孩赶忙走过来扶住他。 “有纸笔吗?有没有做木工剩下的木材、锯子、锉刀之类的东西……”他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翻阅着相关知识。他觉得自己做得出来。而且纺车对于这个家庭、这个世界来说也是必要的东西。 “笔,纸?”少女有些惊讶的声音让莫石回过神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炉火边,抽出一根燃烧到一半的木条。 火焰熄灭后,木条勉强可以充当炭笔。 莫石拨开地上的杂物、碎草,在地上描画草稿。 第二天,杜柏与杜娜帮助莫石借来了木工工具,并参与了这架“古怪小车”的制作。 兽人少女与男孩虽然年幼,但还是比受伤受冻的莫石强壮灵活很多。有了他们的协助,手摇式纺车很快便被制作出来。结合滚轮与纺锤,可以轻松纺出麻线。 杜娜杜柏现在认定了莫石是来自远方的贵族老爷,有满腹魔法和学识。 他们用天真热情的眼神注视他,简直让莫石有些难为情。 莫石让他们把这架纺车送到村镇中央去,介绍给那些参与集体劳动的村民。 第三章.文明推进 - 杜娜杜柏姐弟小心翼翼地搬起纺车,自豪而急切地走出家门,等不及将这台奇妙的机器展现给其他人看。 莫石重新在稻草床上躺下。 对于现在的莫石而言,简单的手工作业也过分消耗体力。他揉搓着被冻伤的手指,在躺下后很快陷入睡眠。 昏沉的睡意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响起:『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分析,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由原本的0%,增加至0.002%。』 她所使用的是标准的人类语言。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 接着传到耳边的,则是青鸟那熟悉的嗓音:『恭喜您,先生!』 莫石揉了揉太阳穴,将法杖从稻草床下取出来。 那块蓝宝石上沾着草末,微微闪光。 『因为您在这里‘创造’了纺车,并且被原住民所接受认可——这对于您而言真是一个可爱的、恰当的开始——主脑经过分析,已经为您添加了推动数值。与此同时,您现在应该可以使用元素系魔法中的第二等级了。』 青鸟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它顿了顿,接着说:『不妙,太久没说话,感觉舌头僵硬到不行……当然啦,我并没有舌头。』 莫石很敏锐地捕捉到信息:“照你所说,我原本只能使用一级魔法?” 元素系一级魔法,即是指所有基础的原子层面元素操控:空气系魔法、水系魔法、火系魔法,其中的最低等级魔术。 青鸟人性化地沉默片刻。 『确实如此。』它回答道。 莫石被气笑了:“一级魔法根本就毫无——” 然而紧接着,头部的钝痛让莫石瞬间蜷缩起身子。 0.002% 像是有一枚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起来,硬生生撕扯着原本完整的血肉。 莫石脑海中弥漫雾气的城堡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他所有清晰的记忆始于自己从海滩上醒来。记不得前因后果,就是那样突然从海边惊醒,仿佛是被海浪冲上岸边的失事船只残骸。 但他清楚自己并非来自海上,自己更不是什么海员。 他甚至根本“不属于”这里。 他记得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文明程度远比这里要高。魔法作为一种精神力,得到了科学化和系统化的研究与发展,最终成就了伟大昌盛的文明。 手杖『青鸟』即是证据…… 莫石心中的疑惑宛如填充满一整座城堡的浓重雾气。 ——自己究竟来自何方? ——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而被流放到这个兽人栖居的冰雪大陆? ——为何要封印自己的能力,又为何要封印自己的记忆? …… 同时,莫石隐约记得,自己来到这里,是身负着什么使命。 那是青鸟口中的『无尽之旅』,是他毕生的责任与理想…… 他竭力捕捉着那个名字,最终将它握在手中:『文明推进』。 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取得自己失去的一切。 - 『莫石先生,深呼吸!不必想太多,那些事情您以后都会一一弄明白,不急于一时。现在请平躺下来……』青鸟在他耳边聒噪,仿佛在指挥一条不慎搁浅的鲸鱼。 莫石依言躺下,慢慢平复了呼吸。 “你太吵了,青鸟。”他疲惫地说。 莫石仰靠在粗糙的稻草床上。 他举起右手,将手掌张开。 “古来以往的风,集结于我……”他念诵陌生而熟悉的咒言,就像制作纺车,“气流之刃,第二等级,术式展开——” 回环往复的魔法术式呈现于空中。 风刃出现在莫石手掌之上。 那是一些凝聚在一起的气流团块,操作得当时,能够当做真正的武器使用。 莫石尝试收紧手指,然而风刃迅速变得不稳定起来,膨胀摇晃着。莫石试图控制,但那团高压空气仍在一阵激荡后骤然消失。 屋子里的桌椅被掀翻在地,杂草与煤屑纷飞。躲在角落的大豚鼠叽叽喳喳叫嚷。场面混乱不堪。 莫石惊讶于自己的失控。这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体验。 太过弱小…… 他急促喘息着,质问道:“我怎么会连二级的魔法都,都无法——” 如果法杖上的宝石是青鸟的眼睛,那么此时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先生,冷静下来。』最终还是青鸟柔声说,『这不是您能力不足的缘故,只不过是因为您的身体太过虚弱,此地的魔法环境也不佳。』 “这令我……感到恐惧。” 莫石忍不住说出实话。 他意识到自己在青鸟面前很难自我掩饰。 青鸟闪烁着微光。 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发出声响:『先生,您还记得自己来到陌生的原始世界,应该做什么吗?』 “应该做什么?” 听它这样问,莫石再次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有着“应该要做的事”。 『您必须要做的是推动文明,先生。』智能机器终端说道,『‘文明存续机构’赋予‘引导者’以‘无尽之旅’的任务,就是要推动世界上最高等生物的文明层次。』 头脑中的记忆城堡形状模糊,他伸出手去只能触到冰冷的城门。 而这句话就像是刻在石砖上难以磨灭一般,将莫石脑海中的雾气扫除一块,露出满是划痕、饱经风霜但长久屹立着的壁垒。 “推动……文明。我究竟应当做些什么?” 比起询问,这更像是喃喃自语。 『任何推动文明的事情,比如您制作的手摇式纺车。』青鸟回答,『发明风车、水车,又比如推动教育制度改革、婚姻制度改革——许多事情都有助于文明发展。对了,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古代人类中世纪的情况吗?或许能够对现状有所借鉴。』 “那是……很古老的时代。” 青鸟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不是因为卡顿,而是进行了人性化的思考筛选:『就算以莫石先生最初的诞生时间为坐标原点,也的确非常古老,是人类文明蒙昧年幼的时代。』 “我真的是人类么?”莫石突然轻声问道。 『您的故乡是‘地球’,您的种族是‘人类’。』 “地球,人类……”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 『准确来说,您是‘后时代人类’。』 “是说……罹患‘精灵病’的人类?”他试着触摸自己的耳朵。那是一对尖细修长的耳朵。 『精灵病蔓延、旧人类灭绝,都是六千万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您无需挂怀。』 法杖十分人性化地顿了顿,才接着安慰道: 『系统主脑‘舵手’有过许诺,伴随您对文明推进的贡献指数增长,您的魔法封印可以逐渐解开,记忆也可以归还。』 “诺亚之舵。”从记忆深处冒出这个熟悉的名词。 『……这下我要不高兴了,莫石先生。您记得主脑的称呼,却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可是您的专属终端!』青鸟嚷嚷起来。 莫石听出了相当真切的抱怨意味。 他有些惊讶于青鸟过度充沛的情绪。 看来之后有必要努力回忆一下,自己为什么给青鸟设计这样的性格。 “那时我刚刚苏醒,思绪混乱。”莫石解释道,“但我记得你是属于我的东西,并且与我相伴许久。” 听他这样说,青鸟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可不是么,先生。我与您共存亡,为您鞠躬尽瘁。』 “谢谢。” 莫石并不多么当真。 但青鸟显然已经满意了。 『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它终于继续说下去,『假设在这个世界中,冬葛村的文明程度属于基本水平上下,您可以以此为坐标原点。而推进至100%,则需要达到您出生时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等到有此成就,想必封印也会完全解除。』 蓝宝石闪了一闪。 『您当前的推进指数为0.002%,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 杜柏与杜娜回来时,怀里抱着几捆纱线。 他们像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用肉垫和侧颊磨蹭那些劳动成果。 莫石知道那辆手摇纺车取得了成功和赞扬。 “他们看到母亲怎样纺线,都说您是个伟大的魔法师、古代的智者,居然能够制造出那样奇妙的机器。麦卡族长也去看了好久,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念诵上神的名字。”男孩这样告诉莫石。 “我很高兴能帮上一些忙。”莫石说的是真心话。 傍晚时分,女主人吉娜回到小屋里。她没有用言辞表达什么,但带回来一块经过鞣制的动物皮毛。 她坐在炉火边,用那块皮草给莫石做了一对鞋垫。 雪行者那兽类的手指比人类粗壮、锐利,但当她剪裁、缝制鞋垫时,她那熟稔的姿态证明了足够精巧的操控手艺。而他们所展示出的艰苦求生、狭缝中的善良,都并不寻常。 莫石不禁想,他们或许就是这片大陆上的“人类”。 - 夜里,莫石与这户兽人家庭的成员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而入睡。 夜深的时候莫石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高高举起手臂,天上的云雾聚拢到他的权杖之上,风雷震颤,他被匍匐在地的众人称为“神”。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神。 他是一个为了推动文明而奔走在各个世界上的“引导者”,他的任务是加快文明演化进程、促进实验结果落成,从而在无数次毁灭中获得成功的一次,以此挽救残缺的人类文明。 他计算、设置、制造。 他不是神。他是一个科学家,是一个学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为了自己深爱的人类文明,不惜摧毁他者的权利与自由…… 可他却听到自己对那些低伏身躯的人说:“我是你们唯一的神、至高的神,你们需敬仰我,爱我,信任我。我渴望借取你们的力量,以击碎那虚无旅程上的掠夺者——我并非引导你们,而是在编织着万物。” 这是一个荒唐的噩梦。 第四章.贫苦之地 - 第二天早上,男孩杜柏一早就跑到村子里去,“看望”那台纺车。 杜柏回来后趴在莫石床边,告诉他纺织机获得的诸多赞词。 “原本绩麻纺线是个累活,现在却只要学会操作纺车就行了。妈妈说,如果利用纺车,原本需要劳作一周的分量,一天就可以全部做完!” 杜柏很高兴地比比划划着,让莫石也不禁微笑。 “虽然我是个男孩,妈妈不许我帮忙,但我知道,其实每次绩麻,她和姐姐都揉搓得双手肿胀,现在可好啦,有了您的纺车!” 莫石点点头:“等到我身体好些,我会试着制作更加便利的纺车,并且把图纸画下来。到时候你们每家每户都可以使用纺车纺线。对了,还有织布机。” “织布机?” “那是可以协助织布的小车。” “哇,真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莫石清楚,为这里的村民制作先进工具,是一种双赢。 因为长相特殊的缘故,他被当做“贵族”对待,而利用这种信任(特权),他所制作出来的东西很快便会得到认可,接着能够进行较大范围的制作、使用、传播——无疑有助于文明推进。 莫石决心在这里建设起自己最初的地界,进行更多尝试。 他注视着面前犬首人身的兽人幼童,感到心情平静,滋生出一种喜爱。 幼犬把头拱到他的手底下,要他摸一摸脑袋。 莫石笑了笑,轻轻抚摸那些柔软的绒毛。 男孩一边从喉底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一边说道:“麦卡族长早上来过,要向您道谢问好,不过那时候您还在睡觉。他给我们带了点吃的。他说等大哥哥走路方便以后,让你住到他们家里去。” “为什么?” 男孩的姐姐杜娜在这时走了过来。她端着盛有肉汤的木碗。 “杜柏,去外面砍些柴火来。”杜娜对弟弟说。 杜柏很不情愿,发出小狗的呜咽声。 但杜娜没有留情,用饭勺在他脑袋上照着敲了一下。 杜柏吐吐舌头,拿起靠在门边的斧子走出去。 年幼如杜柏这样的孩童,便已经开始承担砍柴之类的重活。似乎这就是此地的现状,劳动力紧缺、自然环境恶劣、生活艰辛。 兽人少女在莫石边上坐下。 比起弟弟,她的外貌已经几乎接近成年犬类,吻部修长吐出、双耳竖立,背后伸出一条蓬松的灰色尾巴。 这几天是杜娜负责照顾莫石的起居。 她为他用树枝、干草做了“床”,铺上麻布和兽皮。 “您刚刚是问关于族长的事情?” 莫石点点头。 “族长要您去他们家里住,是因为担心我们喂不饱您。”少女轻轻叹气,“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猎手,他经常抓不到猎物。别人说他太胆小、软弱了。您看到我们是住在村子最边缘,大致就会明白了吧。” 莫石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他现在已经知道,在这里点头表示肯定,摇头表示否定,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有行“拭面礼”和双手交握。 莫石问她:“村庄里的人家都是靠打猎为生吗?” “当然。” “农作物呢?” “您是指冬麻?” “不……”莫石比划着碗里,“我是指你给我做的汤里的这些谷物。” “这些是麦卡族长特意拿过来的,也就只有一小袋子。” 杜娜一边解释着,一边用毛茸茸的指爪替莫石铺平被褥。 “谷物都是从最最南边进口的东西。族长家里的这些,据说也是很久以前,村子里有人外出做生意,才带回来的一点儿——我们不吃这种东西,吃不饱。不过听说贵族老爷们偶尔会吃。” 莫石望向手里的碗。 数十年前留存至今的谷物吗…… 不过鉴于此地如此严寒,或许的确也不是不能食用。 - 夜里熟睡中,莫石被一阵骚动惊醒。 他因为“没有皮毛,恐怕受不了严寒”的缘故,晚上总是披着兽皮,并与杜柏杜娜紧贴在一起睡。而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杜柏和杜娜都坐起了身,而他们的父母则不在屋内。 炉火的光照亮屋子,从门板缝隙吹进的风让光影摇摆不停。 那些家养豚鼠紧贴在一起,缩在北侧角落,将碎炭踩得到处都是。它们显得十分警觉,焦躁不安。 莫石毕竟是人类,从熟睡到清醒需要花费一段时间。 他注意到那对姐弟同样身体紧绷,盯着同一个方向,并且吻部皱起——这是典型的犬类释放敌意的神情。 “发生什么了?”莫石摸索到压在身下稻草堆中的法杖,轻声问。 这几日的相处之后,莫石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过分柔弱、难以成活的种族,他远没有“雪行者”的敏锐强壮,也没有用以保护自己的丰厚皮毛。 他需要仰仗这些兽人的保护。 杜柏靠在他手臂边,听到他这样问,便靠得更近一些。 “好像是有巨兽群趁着暴风雪,从森林里进来了……”幼犬神情惊慌,“爸爸和妈妈说要保护猎物……” “在最寒冷的冬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杜娜仍警觉的朝向南边一角看去,高抬着脖子、竖起双耳。 “姐姐,我害怕……” “怕什么!” 暴风雪的呼啸间隐约有犬只咆哮的声响和野兽嘶鸣声。过了一会儿,又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南侧墙壁上,整个小屋都抖动了一下。杜柏猛地钻进被子里,发出呜呜叫声,祈求保护。 在那之后又从屋外传来吼声、金属磕碰声。 不知过了多久,雪夜归复寂静。 凄厉的狂风大作,树林也在沙沙作响。这是莫石能够听见的声音。而对于身边这对姐弟来说,他们或许能够听到更多细节。 其中一个证明是,杜娜站了起来,冲到门边打开了门。 “爸爸!” 成年男性兽人满身是血,由妻子吉娜搀扶着,走进房间后立即瘫倒在地。 他的肩膀上印有两排骇人的巨大牙印,洞口中仍在汩汩流出鲜血。恐怕关节错位,肩胛骨也已经碎裂。 “闯进村子巨兽已经走了吗?爸爸,猎物的情况怎么样?”杜娜慌忙询问。 看到父亲没有回答,于是扭头望着母亲。 母亲摇了摇头。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杜娜用颤抖着的声音问道:“多少?” 女人低下头:“两头。” “两头……” 这似乎是十分严重的事。坐在莫石身边的小狗此时也悄无声息了。莫石能感觉到它的爪子在被褥上轻轻收缩。 “没事,你不用操心这些事。”这时男人勉强支撑着坐起来,他的额角也被扯去了一小块皮毛,显得狼狈不堪,“距离收税的日子还有半个月,爸爸可以再打到新的猎物。” “可是上一次的赋税我们就没能交齐,如果这一次依旧——” “好了好了,快去睡吧。”他打断女儿惊恐的话语。 男性兽人又看向坐在床榻上的莫石。 “大人,恐怕明天您必须搬到族长家里去了。”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切实的无奈,“我们,我们实在是……” 莫石点点头。 小犬杜柏伸手拉住他的袖口。 那天晚上,莫石与杜宾斯一家躺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暴风雪肆虐的黑暗中睁着眼睛,直至清晨到来时,窗外灰白色的冰天雪地也不能带来任何希望。 第五章.王国税收 -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小屋外看到风雪与野兽肆虐后的痕迹。 本就矮小的围栏被彻底推倒,摆放猎物的地方一片狼藉,如今已被积雪覆盖。漆黑的森林在远处静立。 莫石在杜柏和杜娜的帮助下,缓缓挪动到村镇的中心去。 他们的父亲杜宾斯尽管受了重伤,仍然进入森林捕猎。 就算雪行者兽人的恢复能力远超莫石的种族,这种程度的伤应当也是不可小觑的——然而生活所迫,此地不允许任何一天的懈怠。懈怠意味着饥饿。在极寒之地,对于消耗能量巨大的兽人而言,饥饿意味着死亡。 莫石在这对姐弟的帮助下缓慢前行。 这是一个安静而简陋的村镇,道路只是用双脚踩出的泥地,房屋也全是石块堆砌而成。所有房屋都构造简单,用矮小栏杆圈起各自的猎物。 途中遇到一些村民,全都停下脚步望着莫石。 ——他是一个面部、手部都没有毛发,穿着黑色斗篷、戴上黑色兜帽的纤瘦人影。在众多兽人之间显得过分突出。 莫石还记得自己的身高大约是一百八十公分左右。 以自己做标尺,可以看出这里的男性兽人身高大多达到两米二三,女性则与男性存在显著的体型差,较为纤瘦。尽管如此,似乎也比莫石更加有力。 少女杜娜还未完全脱去幼犬的形貌,身高到莫石的肩部。 就算是这样的少女,当莫石快要难以行走的时候,她毫不困难地承受了莫石的大部分重量,并询问是否需要她背着他前往。莫石苦笑着摇头拒绝了。 族长麦卡迎接他,并为他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栋位于村镇中心的屋子至少分出了卧房,并且麦卡的家族成员也要多一些。他与他的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当莫石摘下兜帽时,能感觉到屋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的耳朵看。 那是一双双灰绿的犬类的眼睛。 莫石心里清楚自己并非当地贵族,就算对方如此照顾自己,到头来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奖赏。但他的确需要庇护之所以及食物,因此不可能出言拒绝。 - 有了族长一家的帮助,莫石很快设计出了更加具有实用性的纺车,并且开始尝试制作织布机模型。 比起纺车,织布机的复杂程度大大提升。 对于莫石而言,也不是光靠脑海中灵光一闪便能迅速设计而出的东西了。 他记得些许关于织布机的知识: 最早的织布机,是席地而坐的踞织机。采用提综杆、分经棍和打纬刀,用足踩织机经线木棍,右手拿打纬木刀在打紧纬线,左手在作投纬引线的姿态。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并张紧织物,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用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 此后则又发明出斜织机。斜织机带有机架,经面和水平的机座成五六十度的倾角,设有脚踏提综的开口装置。织布的人可以坐着操作,手脚并用,生产率大幅提升。 ……知识是知识,而如何真正实行,对于莫石而言则成为难题。 所谓提综杆、分经棍、打纬刀,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怎样的条件下,它们可以便捷地联结使用? 这些都是需要一次次实验、改进、调整而成的。 然而现有的科技条件并不具备,甚至没有纸笔。对于莫石而言,也没有足够趁手的工具进行制作(兽人们使用的工具对他来说全部过于笨重,难以操作)。 更何况他的体力还不允许他进行更大范围的活动。 与此同时,莫石也很快注意到,在这个兽人社会中,人们更注重打猎:他们大多数的生活资源来自被捕猎的动物,他们食肉、穿皮毛衣物,每天进入林间猎场,劳碌于生计。 此地并非没有货币,但货币使用率很低,村民大多以物换物,延续古老的规则。 这里的婚姻制度是为了繁育后代,带有强制性,受锢于宗教习俗。 村民中识字的人不超过十个,书籍更是少之又少。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落后的社会,是正常演化中滞缓的一角。 因为疲于生计的缘故,所有人遵循着古法生活,难以突破。 总而言之,改变似乎很是困难。 莫石暂时放弃了织布机,从族长那儿讨要来一些猎捕工具进行研究,注意到他们使用的是沉重的金属刀、长矛,以及粗糙的弓箭。 他设计了更加精巧的捕兽夹,却发现冶铁技术过于落后,无法达标。 他尝试改变刀刃形状,却发现这里的金属矿石纯度不够,很难进行改造。而进一步提纯对于现状来说过于困难。 他转而对弓箭结构进行优化,并制作弓弩,这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村民捕猎。 但是这一切尝试只为他带来了非常少量的文明推动指数提升,大约0.0005左右,寥寥无几。 莫石没能再解锁什么其他的法术和记忆。 青鸟留意到他的焦急,与他探讨过这个问题: 『兽人毕竟不是人类,他们在捕猎时更加依赖天赋而不是工具。另外,现在是下着大雪的冬天,所有先进技术都无法与外界进行交汇传播,文明推进也就必然缓慢。我想等到传播途径增多的时候,推进数值会得到高速提升。』 “我没有从前的记忆,毫无经验。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做。” 『在帮助了这些原住民的时候,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心情?” 听青鸟这样问,莫石愣了愣。 他意识到自己从来不善于表露心情、描述情感。 但他知道,在给予那些兽人以切实的帮助时,他感到轻松愉快;唯有在畅想如何开拓世界时,他才会感到自己是在畅快地呼吸,如同沐浴阳光行走。 『先生,我想是因为您的记忆被封印的缘故吧,您很有可能产生一些记忆片段和情感带段的混乱。实际上,您的大部分记忆都消失了。因而您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会转而增加,在急性反应区占据大多比重。』 “你是说,我现在是一个人类青少年,毛头小伙子。” 『是的,当然,您现在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年轻。我就是这个意思。因此您的心情浮躁、处世不稳重,我都充分理解。』 青鸟听起来居然有点幸灾乐祸。 “我本不该这样年轻?” 青鸟没有回答,转而开始哼起一首被归纳为“摇滚风格”的古老歌曲。 - 莫石决定暂时休息,以探索更加合适的文明推进方案。 下雪的时候,莫石让青鸟关闭翻译系统,教他怎样真正使用当地的语言。 不下雪的时候,莫石拄着青鸟在院落附近散步。 他逐渐适应了异族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知道它们暂时并不会想要伤害自己。 莫石有时开玩笑,认为自己就像被圈养的新奇动物一样,供这些劳碌的村民观看。 实际上村子里还真会有几个老人每天路过此地,坐在对面望着他,时不时双手合十,念诵经文。不过这里的老年兽人似乎并不多。艰苦之地的幼儿难以成活,成体也难以平安步入老年。 偶尔杜柏和杜娜会到这儿来看莫石,检查他手上的冻伤,替他揉一揉。男孩和少女的手掌柔软温暖,外侧是绒毛,内侧是厚实的肉垫。 莫石因为无聊的缘故,很高兴与他们聊天。 但杜娜杜柏总是不能久留,他们有家务要做。 莫石能看得出来,村庄中的人大多看不起杜娜杜柏他们一家。理由是因为,他们家很久没有出过一个好猎手,是弱小无用的累赘——这是杜娜告诉莫石的。 每次杜柏杜娜来的时候,莫石都会问问他们的父亲是否打到了新猎物。 答案总是没有。 “上次遭遇暴风雪后,不是还剩下两头完整的巨兽吗?”莫石并不清楚巨兽的数量为何那般重要。 “就算我们自己不吃,我们家四口人也需要准备至少四头巨兽。”半人少女杜娜回答他,“我们家上次就少交付一头,这次不能再少了。” “交付,交给谁?” “公爵和国王。”她告诉莫石,“冬日里每六个月,征收赋税的黑犬骑士队与税官会到各个村庄来。” 通过青鸟的计算,这个世界上一个昼夜的时间大约与“地球日”相同,公转周期也大致相同,意味着莫石对于时间的判断可以较为轻松。而此地传统上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月,一个月分割为五天一周期的三周。 “六个月……距离下次收税还剩几天?” “还有不到三周,公爵大人的税官就要来了。妈妈到处去拜托别人,希望能够借到一些皮毛或是肉块,可是……毕竟猎捕巨兽并不容易。” 少女显得忧心忡忡。 杜柏留意到姐姐的不安,捏紧了她的裙摆。 幼犬黑亮的眼睛眨动着,激发起人类本能的爱怜之心。莫石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男孩也在他的掌心里蹭一蹭,很舒适的样子,要求他再挠挠自己的耳朵根。 “晚星已经看得见了,我们该回去做晚饭。”姐姐牵起他的手,向莫石微微低头以示告别,“走吧,杜柏。我们明天再来看莫石先生。” 第六章.税官 - 然而第二天午后,村庄里因“讯使”的到来引发了一些骚动。 族长的房屋临着村中广场而建,莫石那时也恰好在院子里,因此他便清楚地看到了骑着一匹“双角马”、从东边道路尽头踏着冰雪而来的陌生人。 最开始,莫石对来人的坐骑更感兴趣:那是一种体型像鹿或马,四肢稍矮、脖子稍低的四足动物,额角两侧生短犄角,浑身披覆丰厚的褐色毛发;四蹄为方便在雪地上行走,进化得宽大厚实。 村庄里也有用于乘坐或是拉车的偶蹄类动物。那些动物更接近莫石记忆里的“牛”,但是身材更为庞大,不生角而有巨蹄。事实上,青鸟也将它们直接翻译成“阔嘴毛牛”。 这匹双角马在村落中央停下,主人拉紧它的缰绳。 它的主人是一名身穿皮毛大氅的男性兽人。 这名兽人风尘仆仆,似乎一路匆匆赶来。他的衣饰简朴,却也明显比本地村民更为精致华丽。 留在村子里的村民很快涌到广场中央。 那名男性骑在马上,有人给他送了一壶水喝。 在之后他从大衣内取出一卷皮革制的纸卷。 “上神保佑,至高的君主目下所鉴。遵从伟大的曼伦之王的旨意,火雀公爵的税收官及王国的黑犬们,即将造访此地。” 他展开手中的纸卷,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烫着鲜红色的印章。那枚印章的图形似乎是一只大鸟。 人群沸腾起来,各种说话声夹杂在一起。 男人回答了几个问题,然而村民依旧不断朝中心涌动。 他一扯缰绳,跨下的双角马抬起前腿高声嘶鸣。 等到村民稍微安静一些后,那传讯者高声说道:“税官大人如今正在长藤镇上办公,预计三日内可以到达这里,各位务必准备好税品。” 说完后,传讯官便催动坐骑,朝着南方的其他村落而去了。 “三天之后……三天之后……”人群散去时,莫石听到一些议论,“可是明明应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季竟然又提前征税了!” “或许是战事已经十分紧急……” “那又如何?三天,若是兽群没有经过这里,我们怎么办!难道公爵和国王需要什么,我们就能变出什么来吗?我家里的孩子连吃都吃不饱,从入冬以后就一直是这样。” “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吗?!” “我……” 随即是深深的叹息。 - 三天后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这三天里莫石见到过杜娜一次,少女跟在父亲母亲身后,到族长麦卡家中苦苦哀求,希望借到一些可供交税的税品。 然而听麦卡的意思,今年冬天路过临海森林的巨兽兽群不多,猎手们捕猎到的数量也不多,各家各户都没有多余的存储。 他们还是空手而归。 税收官的黑色队伍,在一个下着小雪的阴沉傍晚到达了冬葛村。 那时莫石正在屋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青鸟在给他唱(或者说,播放)一些古老的歌曲听。但他很快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他发现族长一家都不在屋子里。于是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站在门槛内往外看。 广场上燃起许多火堆,人们聚集在那里。 身穿黑色铠甲的士兵搭起皮制帐篷,一个翻动着纸张、手里握着羽毛笔的男性兽人坐在帐篷檐下,那似乎就是讯使与村民口中提到的“税官”。村民们用木板或者毛牛所拉的车子,拖着巨兽来到他面前。 那些猎物由几个军官进行检查,并汇报给税官。 检查登记完毕的巨兽躯体,则被抛到双角马拉动的木车上。在这个严寒的冬季,这些尸块在室外温度下几乎完全冰冻,不会腐坏。 这场收税仪式似乎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 碎雪不断飘落在火堆上。 人们悄声私语。 莫石换上自己的靴子,那里面如今垫着吉娜为他缝制的鞋垫,很暖和。他走到院落外,到广场附近去。 他在人群外围徘徊,看到了蹲在一旁的杜柏和杜娜。杜娜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他们的父母则站在自己的税品边:那是两头巨兽,以及一些巨兽的残肢、皮毛。 显然,杜宾斯没能凑齐所需缴纳的税品。 莫石拄着长杖朝他们走过去。 他站在这家人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少女肩上。 他望向广场中央。 站在这里,可以清晰看见税官核对文件时冷酷的表情,以及手边那杯不断被填满的热酒,冬葛村的族长麦卡毕恭毕敬地半跪在一旁,也距离税官有数米之远;那些护卫队官兵的头盔浇铸成狰狞的怒犬面孔——似乎已经隐隐预示出恐怖统治的残暴。 冬葛村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户户人家带着税品走上前。 很快,税官的副手高声呼喊杜宾斯一家的名字。 “杜宾斯极其家眷,请到税官面前来,为国王和公爵的保护献上感恩之礼——”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杜宾斯一家的税品数量不足。 此时广场上一片寂静。 在众人的视线下,吉娜扶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杜娜和杜柏。 四人朝着广场中央走去。 - 直到看着杜宾斯一家走出人圈,拖着沉重的木板站在税官面前,莫石才猛地感到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令他几乎有些恐慌。 他试图挤到人群前面去。 莫石在由高大兽人组成的、散发出野兽腥臭味的人群间努力朝前走,用手杖拨开能够跻身而过的缝隙,努力将双足踏在那些被压平成冰块的雪地上。人们回头看到是他这个异乡人,便为他让了路。 莫石终于来到视线开阔的地方。 他撑着青鸟平复呼吸,努力直起酸麻的双腿。喘气声与心跳声都是那样大,使他在周围人中成为异类。 莫石看到税官站立起来,走出帐篷,围绕着那些税品踱步两圈。那犬类的面部显出沉重与不快的神色。 “你们一家有四口人,却只交上两匹完整的巨兽,以及一些残块。”税官说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对公爵大人和国王陛下的忠诚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 黑色的护卫竖起手中的长枪。 杜宾斯立刻跪在地上。 他匍匐到税官面前,用手指触碰那双精美靴子的鞋尖。 冬葛村的人是从来不穿鞋子的。 而税官则有一双漂亮的皮靴。 杜宾斯请求他的原谅,并说出猎物在暴风雪夜被野兽夺走的事情。 “再说了,尊敬的大人,您也知道,这次收税的日子提前了两周多——如果再给我一段时间,就一点点时间,我保证可以交付足够的巨兽……” “北方正在打仗,国王保护的是你们这些善民。军队需要补给,所以必须提前征税,这是国王陛下的诏令。” 税官的副手替他取来宗卷。 他捧着宗卷看了两眼,随即抬腿将杜宾斯踹开。 从他喉底发出低沉的犬吠。 “无耻之徒!你们一家在秋日已经欠下一匹巨兽,现在非但不能补齐,竟然还要再度亏欠?难道今天还要在这里向公爵和国王乞怜?弱者没有资格提要求,没有资格存活;你们的不敬,是在浪费国王陛下的恩典。” 税官挥动外袍,转身走回帐篷檐下,站在桌前。 “按照神圣法律的规定,”税官执起一份文件,宣布道,“我在此代表国王的忠仆-伟大的火雀公爵,要求处决你们中的一人。” 第七章.预支 - 没有更多的辩解、没有复杂的流程,税官宣布了行罚。 众人沉默着。 周围只有雪片落下、篝火燃烧的声音。 幼犬发出尖锐的呜咽声。他的姐姐抱住他。女孩的眼睛里像燃烧着火苗那样,满是恐惧与愤怒。 于是那税官接着说道:“因为我的善意,我愿意将你们献上的东西视为三份。因此,只要你们选出其中一个人受罚即可。黑犬将斩下一人的头颅,用鲜血祭祀大地、回报国王。现在,由你们自己选择,让谁来承担责罚。” 霎时间,这变成了亲人相弑的残酷情景。 两个成年人、两个孩子,最小的孩子缩在姐姐怀里,于是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男人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是不可或缺的猎手,如果失去丈夫,你们这个家之后还如何能缴纳税供?”那名税官望着他们,以低沉而故作体贴的声音劝诫道,“男人所生的儿子,是这个家庭的希望、新生的猎手……而女人在这场漫长的严冬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年轻的女孩与母亲对视。 短短几秒后,她猛地站了起来,将弟弟推出怀抱,朝前走了一步。 “姐姐!姐姐!姐姐——” 幼犬明白过来,凄厉地大叫着,伸手拉住姐姐的裙摆和袖子。 “很好,你们做出了选择。”税官颔首。 身穿黑色铠甲的两匹“黑犬”默默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广场中央。杜娜背对着税官帐篷,面对众人跪在雪地上。 吉娜将自己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捂住他的双眼。他仍在大声喊叫、哭泣。 税官走到少女面前,拿起挂在胸前的一块宝石,口中念诵了一段大约是带有宗教含义的祭词。他熟练地进行着这一流程,最后他说: “由神饶恕你的罪。” 说完后,税官便走回帐篷檐下,并对两名士兵抬了抬手。 一名士兵按住少女的肩,另一名士兵则举起手里执着的铁斧。 少女闭上眼睛,垂下头颅。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上前。似乎这是不容反对的铁律,是早已目睹过数次的悲剧。 - 莫石站在人群之间,几乎因为脑海中的混乱记忆和复杂情绪而头痛晕眩。 眼前这些惨状,是生养莫石的社会,不会允许人们犯下的愚昧之罪。 这股意志要求他去做些什么。 而理智则阻止他上前。 ——精神性魔法被封印、肉体能力远低于平均水平的当下,你有什么资格上前驳斥这场审判,否决这场屠杀?这是一个奉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社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先生!』 青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它语速极快地说:『如果您决定救下那名兽人的性命,即是挑战古老而野蛮的税收法,可以向主脑申请预支文明推进进度,给予您四级元素魔法使用权——』 “我会做到的!”莫石打断青鸟,“我会推翻这种无理的税法。” 当他高声发誓的时候,周围所有人转头望着他。 『收到指令,启动申请程序。』 青鸟——蓝色宝石散发出频率快速的光芒。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手杖里传出:『您好,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第五条律》折算预支指数,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15%』 - 刽子手的黑斧在高处短暂停顿,随即劈斩而下。 对准了少女伸长的脖颈,沉重的铁斧本该一击斩断血肉与骨骼。 然而事实上,当铁斧被挥下时,却突然在半空撞上了一根冰柱。冰柱当即断裂、碎冰四溅,同时铁斧原本应当斩落的轨迹也被打断弹开——铁斧震动着挥舞,堪堪砍过少女竖立的耳尖,削去一块皮肉,然后脱手滑落到地上。 杜娜捂住耳朵,温热的鲜血浸湿手掌。随即她盯着那柄插入冰雪与泥地中的沉重铁斧,这时才开始打起寒颤。 那阻拦斩首进行、平地穿刺而起的冰柱并非没有来处。 沿着雪地望去,可以看到一条冰带,其上生长出密密麻麻的冰棱。而在那条冰带尽头,是半蹲在地上以五指指尖点地、身穿黑袍的人影。他以长杖支撑身体,剧烈喘息着。兜帽掩盖了他的面容。 “什么人!” 税官赫然朝前一步,又堪堪顿住。 他显然没有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感到些许不安。 “是魔法……那是魔法!”从帐篷里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带有少年变声期的沙哑与紧张感,声音的主人感叹道,“多么壮丽的魔法,冰雪操控,我敢说这法术比老师做的还要好。” 随后,从帐篷阴影里走出来一名兽人少年。 “狄诺大人!” 税官朝他俯首行礼。 这位“狄诺大人”的体型正是处于男孩与男人的交界,但他与那些村庄里的少年又十分不同。他的衣饰华丽,腰间配着漂亮的长剑。最重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脸部没有毛发,是“人类”的脸。 ——是的,那正是莫石所熟悉的种族的面容。 并没有格外突出的鼻梁和吻部,鼻尖柔软、嘴唇粉红;双眼有明显的眼珠与眼白之分,眉骨耸起,生有两条眉毛;光滑的额际之上是鬈曲的发丝。 尽管拥有与人类相似的面容,但少年露出的双手依旧有着毛发与锋利的指爪,他的耳朵也是犬耳,位置较莫石的种族稍高些,竖立在头部两侧。 那少年朝着莫石走过去。 莫石收回按住雪地、已经冻红发紫的左手;他得咬紧牙关才能忍受即将入夜的寒冷。他仍半跪在地上。刚才的法术是水系四级的“冰冻魔法”,莫石为此透支了自己当下的体力与魔力,旋即感到十分疲惫,几近虚脱。但他很清楚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少年站在他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用魔法?你刚才是想要救那个平民女孩?为此,你竟敢蔑视火雀公爵的代理人所做的判决?”少年也有一连串的问题,对他充满好奇,“你也是一个‘赫雅尔’吗?” 赫雅尔…… 这似乎是雪行者们对贵族的称呼。 就在莫石思索该如何回答时,少年抬手用剑鞘挑开了他的兜帽。 莫石下意识抬起头与少年对视。 少年望着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缩立成黑色的两道细缝。 从少年兽人的双眼里倒映出莫石那异乡人的奇特模样: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以及头部两侧那从发丝间横支开去的、修长的双耳。 暮色已经降临,篝火的火光晃动着。 少年当即正色,收起了所有的玩味和笑意,对他说道:“我的名字是狄诺·天光所耀之人·捕获火焰者,火雀公爵之子。请教您的尊名。” 第八章.公爵之子 - 莫石现在坐在厚实的皮革帐篷里,围绕炭炉、席地坐于皮草地毯上。 炭火烧得很旺。 他轻轻揉搓痛痒的手指。 帐篷里除了他以外,盘腿坐着贵族少年以及那名税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海岸边,什么都不记得了。”莫石说,“我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这里是哪里。” “莫石先生,您是说,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处火雀公爵的领土之上?”少年疑惑地问。他坐在莫石对面,眨动漂亮的绿色眼睛。 “实际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里是金狮曼伦王所庇佑的至北国。而且我其实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名字。” “哈,那看样子,您的确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年用金属夹从炭火里翻出一种烤坚果。 他们的手指并不怕烫,并且很有力,将坚果来回滚动一会儿,便捏碎取出果肉吃。 税官坐在少年身后,端正地倾听二人的谈话。 至于征收赋税之事,已经决定将剩余的工作留到第二天白昼。 “但您显然是一位赫雅尔,出生望族——您有高贵的脸,而且精通魔法。”少年说。 “或许如此。” “我从出生开始常年居住在父亲的领地上,只有在进王都的时候见过一些其他贵族,或许的确有家族拥有您这样的容貌。不过您连自己的姓氏都忘了,可就很难打听。”少年很认真地考虑起来,“或许您可以试着觐见国王陛下。回去以后,我问问父亲大人。” “……多谢您的关心。” 莫石望着散发出阵阵热气的炭火。 他想起跪在雪地里、差点被斩下头颅的少女。 莫石稍稍坐正一些,说出他真正在意的事情:“我恳求您,以及税官大人,宽恕杜宾斯一家无意犯下的过错。尽管我身无分文、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但我希望二位能够宽宥,为此我愿意做任何所能之事。” 少年注视着他。 少年的眼神始终有些疑惑。 “您为何会那样在意他们呢?尽管那些贱民曾经给予您帮助,又何必……” 莫石低下头,接着说道:“赋税,是国家、国王、各个领主大人们为了维持公共权力,向公众要求的缴纳费用——当然,也是人们应当交付的,用于回报恩典、供奉神明。” 莫石努力措辞,尽量说出能够正确对应当地语言的词句。 “但税收说到底是要用于建设领地、维护秩序,用于彰显领主的权威。是为了得到,而不是惩罚,是为了引导,而不是破坏。”他说,“因此,若是征收赋税的方法不对,便难以达到想要的效果。我想,也会是有违神意的。” 少年愣了愣。 坐在他身后的税官也完全愣住了,并且皱起吻部的皮肉,展露出不悦。 少年忽地直起身子,膝行几步挪到莫石边上,再次坐下时紧挨着他。 少年身上没有浓重的兽类臭味,相反,似乎还携带香薰草药。 他望着少年。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他压低些声音,对莫石说:“火雀公爵的领地从未擅自征税,全部按照国王陛下的诏令办事。包括这次的提前征税也一样,遵循的是诏令和法律。这些事情,您是不是也全都记不起来了?” 莫石点点头。 少年解释道:“王国税收,在隆冬的二十一月至次年九月,每六个月征收一次,其余时间则是每四个月征收一次;如果某地遇到天灾、荒年,或是战事紧急,则视情况提前征收。自从曼伦王陛下登基后,一直是如此……莫石先生,您也还是不要议论为好。” 莫石听得出少年怀抱善意。 他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才这样劝告他。 于是他转而说:“尽管我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所受的教育,但我记得一句话,‘善者施恩得恩’。我曾经受到杜宾斯一家的照顾,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一时失误而被迫受死。我理解法律至高无上,但我请求您想一想通融之法。” 少年听他这样说,便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望向税官。 “或许我可以买下她。”他与税官对视,又转回头看着莫石,说,“如果我买下那名少女作为仆人,她便不再是杜宾斯家的一员,杜宾斯一家也就可以不必为她交税了。” 这似乎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少年高兴地说着,握住莫石的手,又一下子松开。他显然从未接触过如此纤细、脆弱的双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您的手……像这样没有皮毛保护,应该很冷吧?而且您似乎冻伤了。”少年说道,“对了,我可以把她,把那个平民女孩送给您!您不也正好缺少仆人的照顾吗?可以可以,这样很好,很合适。” 少年点点头,肯定自己的安排。 “暂时就先这样。等您与我一起回到城堡、见过我的父亲——火雀公爵后,我们会再安排别的更好的仆人照料您的。一位高贵的赫雅尔,可不能总是像您现在这样粗衣陋食、与贱民们混在一起。” - 少女得以不被斩首,同时也不得不与亲人、故土分离了。 那是如此仓促与草率的决定,清晨告知,中午便要出发上路。 她受伤的那只耳朵裹着麻布,衣裙上沾着泥水。她也来不及收拾行李——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是非要带走不可的。她的弟弟舍不得她,哭嚎得像是刚刚出生。她的母亲与父亲默默站在门口。 征收赋税的队伍路过时,他们跪下来感谢税官与公爵之子的宽宏大量。当解救了他们的莫石先生走下马车,他们低伏下身子,并触摸心脏,献上至高的礼。 杜娜清楚,自己或许算是因祸得福。 像他们这种出生在偏院村庄的平民,几乎不可能得到进入城堡侍奉贵族、成为仆从的机会。老爷不愿意买他们或是雇佣他们,他们是粗糙的猎手,不精于侍奉。 冬葛村族长麦卡的堂妹,曾得到介绍人的推荐,侍奉过一位伯爵夫人。每年她回来一次,住两三日;她穿着漂亮的衣裙,带来精致的烤制食品。 所有人都怀着艳羡,问她关于赫雅尔老爷太太的事情。尽管她到底生活得如何,顺遂还是悲苦,杜娜与其他村民一样,不得而知。 而今杜娜也要成为贵族老爷的女仆了。 好在,她将要侍奉的,是那个被他们一家救助过、并也解救了她的性命的人。 她想,莫石先生不会是一个坏人。 至少她如此希望着。 第九章.城堡 - 莫石不会骑双角马——那些马甚至没有配备马鞍,驾驶起来需要极大的力气和精湛技巧。因此他乘坐公爵之子狄诺的马车。 他们南下征收剩余两个村庄的赋税,接着走近路,穿过平原回到公爵城堡所在的“濡羽山”一带。 这期间,莫石在与狄诺的攀谈中,逐渐加深了对于这个至北之国的了解。 据说至北国的确是这片大陆上最最靠近北方极地的寒冷国家,金狮王朝的统治已逾千年。 火雀公爵世家,是最早伴随金狮王室开国的大贵族之一,同样历史悠久。 至北国的贵族首先分为赫雅尔以及其他贵族。赫雅尔是所谓的“领主”,从外表上看,都是像狄诺·火雀这样,拥有人类面部相貌的半人。其他被封授爵位的非赫雅尔贵族,则爵位不能世袭,除非得到国王的应允。 赫雅尔的爵位世袭制度,是由长子继承父亲的爵位,次子则自动获得低一级的爵位。 如“公侯伯子男”各爵位之中,公爵与侯爵的儿子里,大儿子继承爵位,其余的儿子封为伯爵,那些伯爵儿子所生的次子们又封为子爵,如此类推。而公爵与侯爵基本同级。 狄诺是火雀公爵的第二个儿子,因此当他成年后,将被人们称为狄诺伯爵。等到他的哥哥正式继承爵位后,他要去觐见国王,并被赐予自己的伯爵之名。 狄诺今年刚满二十五岁,还是少年。 这些雪行者们以四十岁为男性的成年年龄。他们大约在一百五十岁左右步入老年期。莫石推断,如果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足够保障人民的安全与卫生,雪行者的平均寿命应当可以达到二百五十多岁。 狄诺与所有的少年一样,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好奇、怀抱善意。 虽然依照莫石的标准来看,他缺乏对同族——他口中所谓“平民”们的尊重和爱护,但似乎这就是赫雅尔阶层所受的教育。 狄诺想向莫石学习魔法,于是请求莫石,希望他在找到自己的家族以前,能够留在公爵家中担任狄诺与他哥哥的魔法教习。 莫石当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 半个月后,他们来到了被称为“濡羽城”的地方。 那是倚靠山壁而建,一半立在缓坡上的城池。 据说古时候,火雀公爵的先祖追逐着巨鸟来到这里,因为突然下起一场雨雪、打湿了神鸟的翅膀,最终人们得以捉住那只鲜红的美丽大禽。公爵的爵名与此地的山名,都是由这个传说而来。 公爵的城堡在城市的最北方,建立在山体缓坡最高处。 承装赋税的马车已经有不少分批次提前被运回濡羽城,因此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大幅缩减人员,算是轻装回城,入城后很快就能抵达城堡。 马车上,狄诺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莫石因为实在有些晕马车的缘故,一直恹恹不悦,在陡坡上的行进过于颠簸,使他更加晕眩恶心。但少年则是难得露出这种神情。 “怎么了,少爷,”他按着太阳穴,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对面似乎很是烦躁不安的兽人少年,“您不想回家?”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称呼狄诺为“少爷”。 事实上,突然要求莫石适应封建社会的文化传统,这并不容易。好在为了生存,他可以要求自己尽力与时代相吻合。 “什么?我怎么会不想——”少年顿了顿。 莫石不解地望着少年,而少年低下头去,很为难地挠了挠一头鬈发。 这个问题显然触碰到少年心灵深处的隐秘情绪,使他感到困扰。 莫石心里则在想,果然还是人类面孔的表情更加丰富,也更为易读。 这个认识使他从本能上感到安心。 “除了哥哥,我还有一个姐姐,”少年开口对他说,“这两天,似乎是姐姐的未婚夫第二次到城堡里来。” “第二次?” 少年点点头:“上一次是商议婚事,这一次是订婚。” “那应当是一件好事?”莫石试探着,按照常理问道。 少年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莫石通过对封建社会的判断,问道:“是对婚事不满意吗?” “对方是东边领地‘秋鸦侯爵’的长子,当然是门当户对的……父亲和母亲都认可这场婚事,收下了礼物,祝福了姐姐。” “那么,就是你对那位公子个人不满意了。” 少年低头不语。 显然,莫石猜准了。 “那位秋鸦侯爵的儿子,人品不好?”他问得很直白。 沉默良久后,少年回答:“我能感觉出,姐姐很不喜欢他。她说他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尽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说。” - 这是一座尖顶高耸的深色砖石搭建而起的城堡。 以莫石所知晓的建筑艺术与历史来说,这算不上是壮观、精致,但是与周围平民的屋舍作对比,可以看出它无疑属于最高掌权者。 穿过石桥、城门,在院子里走下马车。 前厅铺设石板,而不是泥地,积雪也被及时扫到角落,落脚时触感很清爽。 杜娜上前扶住莫石,并为他披上皮毛披风。 她在短短几天里似乎已经适应了仆人的身份。 狄诺问前来迎接的侍卫和仆从,城堡里是否有来了客人。 “狄诺少爷,是秋鸦侯爵家的人来了,昨天刚到的。” 城堡里果然正在举办宴会。 已经即将入夜了。 于是狄诺安排莫石在自己房间附近的客房住下,约定了明天再去拜访他的父亲。 - 寒冷的石屋被洒扫干净,点燃壁炉。 床上披着兽皮剪裁缝制的被褥。 莫石注意到床边有一张矮榻,似乎是原本放在床底的。一开始他没有留意那是什么。但是当火雀公爵城堡里的侍从退出去后,他发现杜娜仍然站在房间里。 少女提着行礼,恭顺地垂着犬首。 他可以看到她那只仍未痊愈的左耳,低垂下去。 “没有为你准备过夜的地方吗?”莫石问。 少女摇摇头。 “因为,他们发现我是您唯一的仆人……也就是说,我是您的贴身侍从,那样的人,是应该睡在主人床边,随时侍候的……” “什么?” 莫石愣了愣,完全想不到还会有这种规矩。 他有些尴尬地说:“这太失礼了……” 杜娜把头又低了低,说:“确实如此,太过失礼了。我实在没有资格自认是什么贴身侍从,我只是猎户的女儿,双手除了缝制兽皮和麻布外什么也不会——” “不不,”莫石连忙打断她,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大人,您认为我可以胜任?” 少女语气里的高兴让莫石稍微吓一跳。 片刻后他才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生活在一个贫苦、落后的封建社会之中。恐怕对于少女而言,成为贵族的仆人也是某种光荣。 “那么——”莫石朝她走近些。 少女抬起头望着他。 犬类能够流露如此温驯柔软的眼神,这是大多数肉食动物没有的特质。 “你今年几岁,杜娜?” 少女歪了歪耳朵,回答道:“二十三岁,大人。” “二十三岁?” “……二十二岁。距离二十三岁还差六个月。” 对于兽人来说,就算是成年期早于男性的女性,这也还远远不到成熟年龄。 在他所知的社会规则中,雇佣童工属于过去的旧历史,是毫无道德可言的违法行径。 莫石再次叹了口气,握紧手中的长杖。 但他还是做了决定,说道:“以后要请你多多费心照顾了,杜娜。我连自己的姓氏都记不得,也完全不记得关于这个世界的事,以后大概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吧。” 他清楚自己是在撒谎。 而少女似乎笑了笑。她眯起眼睛,伏低耳朵。 “是,大人。” 莫石本想让她不必叫自己“大人”,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不要多生枝节。 第十章.低阶魔法 - 第二日上午,狄诺带着他前去觐见公爵。 因为昨日宴会的缘故,参宴者都醒得晚一些。公爵正在房间里吃早餐。 那是一个体型高大、模样威风的男人,他在用餐时赤裸着上身,女仆正为他梳理背部的毛发。 似乎赫雅尔的上半身毛发较少,而从背部至胸口以下部分,则与普通兽人一样,生着皮毛。 火雀公爵有着一身漂亮的红褐色皮毛,头发也是鬈曲的褐色,因为营养充沛、保养到位的缘故,闪闪发亮。他可以说是莫石至今所见到过的最为健康、也最为趋近成长巅峰的一名兽人。 不过这种科学性的注视很快便被打断了。 男人转过头,对自己的儿子张开手臂。 狄诺上前拥抱自己的父亲:“不畏严冬,父亲。” “不畏严冬,我的狄诺。只是短短几周不见,你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很好,很好,看来旅行能够使你成长。对了,你去见过帕穆了吗?” “还没有。我待会儿会去拜访的。不过我要先去看看姐姐。” 这对父子的眉眼多少有着相像之处。 莫石低下头。 毕竟对方是长着人类面孔的动物,观察般的审视似乎过于无礼。 “这位是……”终于,公爵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边,“没想到你还会在督查时结交新朋友?” 公爵把“朋友”这个词轻飘飘地吊起来。 狄诺的语气则是非常坦率和高兴的,或许还有一点自豪:“父亲,我希望这位先生能成为我和哥哥的魔法教习。他的魔法能力非常出众。” “魔法?” 公爵大人此时终于有了兴致,转过身面向莫石。 “你是什么人的私生子吗?难道是克罗那个老家伙从前欠下的风流债……等等,不会是我吧?”公爵打量他那“赫雅尔”式的面部,摇了摇头,“不不,应该不是,你长得和我不像。” 莫石没有回答。 “父亲,莫石先生似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 “是的。”狄诺又替莫石回答。 “我听说有人头部受损时会有这种症状……”公爵狐疑地看着这名陌生来客,“狄诺,这位先生莫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却记得你是火雀家的儿子吧?” 这其中所暗示的攀附意味尽管十分傲慢刻薄,对于莫石来说,却是真实动机。 ——为了青鸟所说的“文明推动进度”,他正是需要想尽办法往“上”走。 在封建社会,从平民身份开始努力最终成功获得权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莫石很清楚。然而他又无比渴望拿回自己的魔法技术和记忆。 莫石摘下兜帽,露出脖颈和耳朵。 那位公爵立刻就沉默下来了。 “请这位先生坐吧。”他拉开一把椅子,邀请道。 - 屋内餐桌的对面,坐着上身未着衣物的女性兽人,她显然不是“赫雅尔”,但的确是一位美人。皮毛丰亮,从鼻尖到脖颈的曲线相当优美。 大概是公爵大人的情人吧…… 这样想着,莫石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 狄诺显然对这女人有一种不屑和敌意的态度,要求父亲让她回避。 公爵没说什么,笑着点点头,让她下去了。 狄诺挨着自己选中的老师坐下,尾巴来回摇动着,很不庄重。 公爵瞥了一眼儿子的尾巴,抬高视线打量一会儿莫石的耳朵,开口道:“王国的大祭司们有剃掉全身毛发的传统……你会是祭司世家出生的孩子吗?” 莫石摇摇头。 “你的故乡是怎样的呢,温暖,还是寒冷?” “我不记得自己的故乡。” “连故土都不记得……”他接着问,“先生,您是真的生病了,还是有什么苦衷?” “莫石先生甚至连几个月是一年这种事都不记得,您问的那些事情他当然也回答不出来的呀。”狄诺抢着回答。 公爵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 他显然不像自己的小儿子那样天真,会相信这种程度的奇特说辞。 莫石拿起桌上的酒壶。 那是锡铁打制的酒壶,里面的酒水已经快要完全变凉了。 他只是拿起来一下,接着便将酒壶递还给公爵。 “我还以为你是要给我斟酒,这样可不太……”因为莫石握着酒壶的手柄,男人于是伸手抓住酒壶底想要托住,但却猛地松了手。 酒壶落到地上。 狄诺弯下腰,想要捡起那只酒壶。他注意到并没有酒液被泼洒出来。 他随口说:“父亲大人已经喝得太多了吧?怎么连东西都拿不稳。” 而当他接触到那只酒壶时—— “好烫?!” 少年一下子缩回手。 他那惊讶的表情与公爵很是相像。这对父子在对视片刻后,同时将视线转向莫石。 “是关于火焰的魔法。”莫石笑着说,“如何?” “可是你根本没有吟咏……”公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需要。这种程度的魔法,不需要吟诵辅助,就可以做到。” - 将公爵在饮用的酒水瞬间加温蒸发—— 准确来说不是火焰的魔法,而是关于水的魔法,促使水分子高速运动从而变换形态。 因为酒水已经剩余很少,所以只要用二级的水系魔术就可以了。在能够使用四级的情况,二级魔术对他而言不必吟诵辅助咒语。 根据之前与狄诺之间的闲谈,莫石已经推断出这是一个魔法含量很低的世界,魔法技术也十分落后,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开发。 既然如此,这种程度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果然,在展示了并不复杂的水系魔法后,莫石成功拥有了第一份工作:公爵之子们的魔法教习。 而与此关联的,是公爵大人邀请他参加城堡内举行的所有宴会。 - 订婚似乎是一件超乎莫石想象的大事。宴会昼夜相连,仿佛永无终结。 作为公爵之子的狄诺,更是在人群中连轴转,被拉扯进社交的泥淖之中脱不了身。他按照要求亲吻每一位女士的指节,与每一个绅士握手。 转眼,已经是莫石跟随狄诺·火雀来到濡羽城的第三天。 伴随夜晚降临,迎来第三场晚宴。 莫石照例想要在晚饭后早点溜出大厅,回到屋里休息,或是在城堡内随处走走,然而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公爵大人的城堡里发生了谋杀案。 眼下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厅中,不得擅自离开。 女仆、男仆,贵族出生的少爷、小姐,演奏乐团的成员,歌唱者、吟游诗人……所有人挤在原本宽敞的大厅里,互相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 窗外是风雪交加的黑夜。 莫石靠墙站立,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支撑在手中的长杖上。 ——他是作为公爵之子们的魔法教习,而被请入城堡的“陌生人”,来到这里也不过两日多。 在宴会中的其他宾客眼里看来,莫石显然是一个古怪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外袍,戴着黑色的兜帽,打扮得像个教士。他初来乍到,却并没有被介绍给众人。他整场晚宴都坐在桌子尾席;舞乐开始后,也没有跳舞。 现在莫石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距离他最近的,是一群正在讨论儿女婚事的贵妇。 她们不时瞟他几眼,期待他上前攀谈。 不过莫石并不打算遂了她们的心愿。甚至,他害怕她们对他产生过度的好奇——他还没有考虑好该如何构造、解释自己的身世…… “莫石大人!” 有人在叫他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朴素衣裙的少女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杜娜。”他轻声应道,并望着少女走到自己身边。 她如今是他的贴身侍女——也是他唯一的侍从。 什么人若是并非贵族,从外表便一眼可知。被称为“赫雅尔”的贵族们,比如那群低声交谈着的贵妇,她们生有人类的面孔,以及犬类的双耳,从衣裙下露出毛茸茸的指爪。而如果是“平民”,则如少女杜娜以及其他侍从一般,是犬首人身。 “发生什么了,莫石大人?刚才有骑士团的守卫让我们全都到这里来。”少女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并用皮革质感的棕色鼻尖闻嗅莫石的外衣,“幸好,您没有受伤。” 莫石点点头。 “似乎有人在祷告堂,也就是最东边的那座小建筑中遇难了。”他同样轻声地说。 “遇难……” 莫石原本想将自己听说的零星线索都干脆地告诉少女,顺便理清思路,然而此时又有别的人朝他走过来。 “我听说您将是各位少爷与小姐的魔法教习。”来者这样说道。 那是一位“赫雅尔”,是有着金棕色粗眉毛、小麦色脸庞的青年男性,因为饮酒而面颊微红。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极富力量。 莫石记得这个男人。在晚餐宴席上时,他坐在自己附近的位置。 “我的确是的,先生。”莫石恭敬地回答。 那个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谢卡·楂果。是狄诺少爷的剑术教习。” “莫石。”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没有提到姓氏。对方不太满意地看着他。 莫石让自己笑一笑,显得真诚些:“往后要与您共事,是我的荣幸。” “莫石先生,您为何在这样暖和的地方还要戴着兜帽?”男人上下打量他,问道,“这样与人说话可不太礼貌。” 赫雅尔尽管拥有与人类相似的面容,但身材比人类更为高大。 此时此刻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莫石,双耳微微侧动。 莫石的侍女杜娜朝前走了半步,挡在莫石身前一些的位置。 但那名赫雅尔并不理会她所传达的意思,硬是要迈动脚步走到莫石跟前。 “您闻起来很奇怪。”他说。 “我刚从临海的村落来到这里,才不过两天。”莫石含糊地解释道。 男人似乎若有所思,接着说:“或许因为您拿着法杖,不方便,让我帮您——” 剑术教习迅速伸出手,将莫石的兜帽扯了下去。 莫石下意识抬起手臂,想要抓住兜帽。 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整个头部以及双手都暴露在了男人的目光下。 当然,谢卡·楂果显得比莫石更加吃惊。 莫石的双手不生毛发和利爪,头颅上方也没有兽耳。这片大陆上似乎没有精灵,但在莫石所生的那个世界中,人们把他所有的这种耳朵叫做“精灵耳”——是罹患“精灵病”的人类所特有的耳朵。 “唔……” 谢卡的嘴唇张了又合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来自什么地方?”最后,他这样问,“是南边祭司世家的赫雅尔?” 莫石笑了笑,摇摇头。 他重新戴上兜帽,这次没有掩饰双手:“我从海岸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承蒙狄诺少爷的赏识才被带到这里。” 男人还想问些什么,但在这时,城堡的主人——火雀公爵,从大门外进来了。 第十一章.祷告堂 - 火雀公爵是西方领土的大公爵,是“濡羽城”的领主,是“赤砂堡”的主人。 今晚原本是公爵长女狄雅的订婚宴。 眼下大厅里所有人都在好奇着,那名死在祷告堂中的人究竟是谁。刚才公爵正是去查看此事,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公爵走进来时,肩上满是积雪。 他的脸色阴沉,比暴风雪还要更为恐怖压抑。 公爵站在大门口,侍卫为他举着火把。 公爵静静环视一圈屋内的赫雅尔与仆人们,开口说道:“无比遗憾,但却是不可撼动的事实——我那可怜的女儿的未婚夫,帕穆·秋鸦,遭到了刺杀。” 公爵话音落下,大厅内一片哗然。 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遇害”的人是谁,因此大多感到事不关己。 但既然被杀害的人是“帕穆·秋鸦”,那么一切便不同了。 他是秋鸦侯爵的长子,本身就宛如灼手的火焰一般。 原本拥挤杂乱的人群在一瞬间变得疏离无比。如今大家已经明白,方才帕穆·秋鸦的仆人为何怎样也找不到自己的主人。而凶手或许正在这间屋子里,与众人站在一起。 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已经逃跑也未可知。但是要从这样的城堡中逃离,屋外又是暴风雪夜,并非易事。 “现在,各位可以回到房间休息。”公爵说道,“但务必记牢,如果明日早晨,有谁从这里擅自离开,我便将他视为杀死帕穆的凶手。除非他认为自己背生双翼、隐如鬼魅,不然,一旦任何人这样做,我会亲手抓住他,并斩下他的脑袋。” 公爵是高大强壮的赫雅尔,年富力强、毫不软弱,他平日有真正的威严管辖领土,此时也有真正的决意和冷酷。 众人对他行了礼,在短暂几句交谈后,又陷入寂静。 片刻后,客人们慢慢散去,其中与帕穆·秋鸦同行的伙伴与仆人留了下来,走到公爵身边。他们当然想要亲眼见一见那具尸体。 公爵的次子狄诺站立在父亲身后。他的姐姐则被要求回到屋里休息。长子狄芬多因为“身体不适”,依旧没有在场。 莫石离开原本躲藏的墙角,此时走上前。 那名剑术教习看到他的举动,便跟着他一起朝公爵面前走去。 “公爵大人。” 莫石从袖口下露出五指,触了触胸口,行托心之礼。 谢卡·楂果也如此做了。 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所做的礼。 火雀公爵转头看向莫石,他开口说着温和的客套话:“先生。很抱歉您才刚刚来到赤砂堡不久,便见到如此不洁之事。” “我并未‘见到’什么,”莫石说,“但如果公爵大人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真的‘见一见’。我两日前才来到这里,并且今天一整天都与狄诺公子在一起,后来晚宴时——我想谢卡·楂果先生可以证明我从未离席。” 剑术教习从鼻子发出“哼”声。 但他还是说:“是的,公爵大人。因为莫石先生打扮古怪、格格不入,况且又即将与我共事、教导孩子们。我这一整晚眼睛都没能离开他。” 莫石笑了笑,庆幸对方尽管有些蛮横,但并非不讲道理。 “感谢这位谢卡先生为我作证。”莫石微微俯身,“公爵大人,我期望您能允许我为您助力,找出杀死帕穆大人的凶手。” “莫石先生,你这样说,好像连我都有嫌疑似的!”谢卡嚷道,“我作为火雀家孩子们的教习,如果凶手继而伤害狄芬多、狄诺与狄雅,我会无法原谅自己。上神所见,我不能坐视不理——我想我也应当能够帮上忙,公爵大人……” 啊,真是聒噪不堪。 莫石想知道他到底几岁——或许其实还很年轻,只不过刚才在自己面前故作老成? 公爵抬起手安抚谢卡的情绪,说道:“二位都是我为我的孩子所选中的学士。我想我会需要你们的帮助。” 公爵展示了他的宽宏。也或许他的确需要帮助。 - 帕穆·秋鸦倒在祷告堂大厅中。 尸体在之前的检查时已经被翻动过,如今仰面躺着。 莫石举着火把朝前走几步。 他可以看到那名赫雅尔扭曲的面容,死者垂死前显然有过剧烈挣扎。他胸口前的衣物浸满逐渐干涸的血液,地板上也满是血迹。 跟随帕穆·秋鸦而来的使团中,有差不多十位赫雅尔,以及身为高级侍者的随从们,其中似乎还有帕穆的乳母。 当那位老女仆走进祷告堂,看到倒在大理石地正中央、一动不动的躯体时,当即扑上去抱住他,并昏厥过去。 因为她悲伤至此,倒使得原本谈不上有多少情感波动的人也受感染而难受起来。 莫石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无论是让数量众多的无关人士进入案发现场、还是任由悲伤的仆从触碰尸体,都极其不谨慎。也难怪,毕竟这里的文明程度仅仅达到中世纪水平。 在第二位秋鸦家的侍官想要上前拥抱遗体时,莫石出言阻止了。 “火雀公爵大人,”他提议道,“我认为有必要组成调查团进行侦查,并且严格限制人员出入,以免损毁线索——如今屋外的脚印已经难以辨识。当然,我期望自己能够加入调查,无论是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各位少爷小姐的安全,我都认为找出凶手、查明动机是必要的。” 公爵似乎有所犹豫,但仍轻轻颔首。 “您似乎对于处理这样的事情有所经验。” “或许我曾经调查过,只是无法记得详情。”莫石说,“我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谢卡果然也不甘示弱,当即也要求加入。 公爵大人答应下来。 “如果都让火雀公爵烦心,未免不妥。”此时,秋鸦侯爵家的侍官走上前来说道,“我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我在侯爵大人的领地上,曾经担任地方执行官,我想我具有充足的经验应对各种事态。” 公爵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暂且劳烦各位了。” 那名侍官鞠躬后,继续说:“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派人回青石堡去,告诉秋鸦大人这里的情况。我想,秋鸦大人有权力知道帕穆少爷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这是一句紧迫而锋利的警告。 因为城堡中的所有人不得离开,最后,公爵决定派人雇佣濡羽城中的讯使前往秋鸦侯爵的领地,通报这一悲剧。 而莫石、谢卡·楂果,以及秋鸦侯爵的侍官“诺文·翡”,则组成了临时调查团,意图弄清楚侯爵之子、公爵之婿身亡的原因。 - 莫石随口念诵一句咒语,将手指在火苗前张开一下。 小小的环形术式转动后,白色蜡烛燃烧得更旺些。 他在祷告堂内四处行走查看。 “你们擅长使用魔法的家伙,都喜欢这样浪费自己的魔力?蜡烛不够亮,剪剪烛芯不就好了?”这样说话的人当然是谢卡·楂果。 “对我而言,剪烛芯比施法更麻烦。”莫石平静地说。 莫石回头看谢卡一眼,发现他站在自己身后跟着,左顾右盼。显然比起探寻案件,他是因为逞强才要求加入调查。 接着莫石看到杜娜还站在礼堂门外。 他朝她走过去,告诉她可以先回房间休息。 莫石将手里的烛灯递给她,让她回到住处。 “我想检查一下窗外,”他回过头对谢卡说,“但是我的视力不太好,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帮我看看吗?” “视力不好?你们这些魔法师还真是浑身毛病……” 说是这样说,谢卡还是很配合地一一检查起各扇窗户。 他推开那些粗制玻璃与木头窗格组合而成的窗户。探出身子朝外看,低头搜索地面上的痕迹。风雪很快让他的眉毛与睫毛上堆满雪片。 这回换成莫石跟在谢卡身后。莫石仔细观察着那些窗户,看它们的结构、锁钥,以及经年累月的划痕,窗台外的积雪。 “第一个发现帕穆的人,是负责洒扫祷告堂的仆人。”公爵坐在祷告堂边缘的长椅上,开口对他们说道,“他说今天夜里刮起大风的时候,他认为应当检查一次祷告堂的窗户缝隙里是否需要塞入布条,所以在夜里返回祷告堂。” 谢卡与莫石,以及站在圣坛旁的诺文,停下来望着公爵。 公爵继续说:“他下午离开前锁上了大门,第二次回去时也依然锁着。但当他打开锁、想要推开门时,却发现里面的门栓居然被扣上了。他疑心是有晚宴的客人醉酒后,到祷告堂里寻欢作乐,但在呼唤后却没有听到声响。” 公爵站起来,走到大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又关上。 “所以他叫来了两名侍卫,帮助他一起推开门——门栓是木制的,可以强行撞开。” 公爵指了指被放在门后的两节断木。 “而且所有的窗户也都从里上了锁。”公爵说道,“那些锁没有毁坏的痕迹。” - 后半夜,莫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杜娜抖动耳朵,从矮榻上醒了过来。 莫石说自己还要做些工作,让她到副室去睡。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莫石一个人的时候,莫石手中所执的那柄手杖猛地发出声音:『莫石先生!是密室杀人案!在经典的侦探小说中,密室可谓是必不可少的元素,说实在的,我很高兴因为与您同行而得以亲身加入这样的——』 它听起来非常兴奋,十字形中央的蓝宝石不断闪光。 “嘘。”莫石冲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这些兽人的听力远比人类敏锐,你应该比我还清楚,青鸟,别把他们吵醒。” 这柄手杖的名字叫做『青鸟』。 『是,莫石先生,我明白了……』它不甚满意地嘟哝。 “你现在可以说个够,但是我必须赶紧睡觉。” 莫石说着,便往床上躺去。 『等会儿,021814号莫石先生!』青鸟叫住他,听起来有些迫切(当然,它原本也还是被他握在手里),『作为您的智能终端,我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您的想法——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调查那名兽人的死因?』 智能终端。 多么有趣,并且格格不入的一个词语。 莫石叹了口气。 莫石在床边坐下,望着青鸟,说道:“「无尽之旅-文明推动」,这是我需要也必须去做的事。” 『没错,先生。唯有推动文明,提高文明指数,您才能取回您被封印的魔法技能,以及缺失的记忆。您目前的指数是0.005%,还远远不足够。』 莫石点点头。 『您认为侦破这次的案件,会有助于推动文明?』 “当然。” 『似乎您想要从社会人文方面下手……我原以为您会先从科技方面着手。』 “我还没有考虑得那么长远。实际上,我希望能够获得的,是火雀公爵的信任。在一个发展到中古层次的半奴隶制社会中,没有人可以白手起家而成功——要么是贵族,要么倚仗贵族。” 这对于莫石而言其实是非常陌生的世界。 但他必须要抓住所有机会竭力融入。 『先生,您的分析很有道理。』青鸟说,『既然如此,我赞同您的做法。仅以‘无尽之旅’的名,祝愿您能获得想要的结果。』 第十二章.十日之期 - 尽管睡下时已经快要到凌晨,但莫石还是在原本的早餐时间便起床了。 他想去厨房,但杜娜已经为他端来了食物。 杜娜是莫石从边陲村庄救下的孩子,或许因为感恩,她非常勤快,并且似乎很愿意相信他。莫石乐意与她谈天,并带着她到处走来走去——莫石在这个世界上实在举目无亲、孤独寂寥。 早饭后莫石想要去祷告堂看一看,是否有昨日夜里遗漏的线索。 早晨下着小雪。 因为昨夜的暴风雪,庭院与走廊里积蓄着厚厚的白雪。侍从正在清扫。 看样子脚印绝对不可能列入勘察范围。不过昨夜检查时,也确实没有在窗外发现什么痕迹。暂时可以排除犯人从窗外逃离的可能性。 祷告堂位于整座赤砂堡的东翼,是包裹在院落中的一栋尖顶小屋。 赤砂堡整体使用褐色的砖石,而祷告堂则由青黑色的石块搭建、屋顶耸立,虽然占地面不大、高度不高,却显得峭拔冷峻。 走出长廊,踏过被积雪覆盖的石径,踏上十几台阶,才来到祷告堂门前。 周围长廊上有侍卫巡逻。 ——公爵答应暂时不会移动尸体,并且封锁祷告室。 门下有扣锁,以防止门被风吹开。 莫石弯腰拉起锁扣。他忘记了用袖子隔一层,结果差点把指尖的皮肤粘下来。这里的兽人们双手生有毛发利爪,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因此莫石也弄不到手套。他考虑以后自己缝制一双。 他走进祷告堂中。 祷告堂内彻夜没有点火,但因为门窗紧闭,仍比外面暖和一些。 帕穆·秋鸦的尸体躺在原位。 在冰天雪地的寒冬,尸体并不会腐坏,这方便了调查,并减轻了心理上的不适感。但说实话,莫石觉得自己还是会感到恐惧与厌恶。 杜娜依然很乖巧地站在门前。 莫石让她走到门里面来,把门关上。 “外面太冷了。”他说。 杜娜依言走进来。她立在门边,似乎是笑了笑(莫石还不太能够分辨犬首兽人的表情):“这样的天气对莫石大人来说一定很难熬吧。” “确实不容易。”莫石叹了口气,“好在尸体也因此不容易腐败。你会害怕吗?确实你原本也不必跟着我——” “害怕什么?”杜娜疑惑地问。 “……没什么。” - 莫石在尸体旁边蹲下来。 尽管尸体已经被不少人触碰过,他仍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痕迹。 他显然曾与犯人进行过激烈搏斗,仅仅是暴露在外的面部与手部,就有着为数不少的伤痕。他的双唇张开,已经发青发紫,牙齿上有少量血迹。 如果是在科技足够发达的年代,罪犯的范围又局限在古堡之中,其实只要调查指缝中的毛发组织与牙齿上的血迹,对比基因库就能轻易得到结果。 只可惜,这不是破解中世纪谋杀案的方法。 莫石试着用手杖顶部撬开死者的口部,尸体的肌肉已经非常僵硬。 莫石能感觉到青鸟满腹的不乐意,但他也很为难,实在不想直接用手指去撬动那般尖锐的兽人的牙关。他有些困难地检查了死者的口腔。 从门外传来抖动衣袍、掸去雪花的声音,一会儿后,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谢卡·楂果。 “唔!你们已经在这儿了。” 他嘟囔道,然后与莫石打了招呼。 “我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刚才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诺文·翠大人,他说自己在处理公务,之后想要听一听我们得出的结论。他们那些大家臣可真是整日忙个不停。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玩意儿。” 莫石站起身行礼。 “谢卡先生,很高兴您来到这里。我正需要您的帮助。” “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莫石点点头,“我希望仔细查看帕穆大人身体上的所有细节,也因此需要见证人和记录者。如果我们能早日检查完毕,帕穆大人的身体也就可以安置到更加妥当的地方去了。” “这倒也是。” 谢卡用爪子挠了挠一头棕金色的鬈发,朝他走过来。 “不过你有医疗经验吗?” “有,但不足够。”莫石说,“所以我希望能在检查完毕后,将尸体送到赤砂堡的医疗学士那儿去,听一听专业的意见。” - 谢卡·楂果挨着他蹲下来。 二人凝视着这具躯体。 他的主人曾经在晚宴上展示自己的膂力与酒量,是位活泼豪放的贵族少爷。 而如今他躺在这里,只是一具残留着生时痕迹的尸体。 “您可以在帕穆大人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莫石问谢卡。 ——莫石清楚兽人拥有远超人类的夜晚视力与嗅觉。有些细节他发现不了,但换任何一个雪行者或许就可以。 谢卡·楂果斜睨了他一眼。 莫石于是解释道:“我的身体不好,大概从前生过病。所以我不仅视力不佳,嗅觉也逊色于常人。” “上神啊,为何创造像你这样无用的造物!”他叹了口气,但面上则显得有些得意,“我的鼻子从小就是出名得敏锐,让我来帮你……你想让我闻的是什么?毒药,还是?” “所有的细节。”莫石说道,“草药、食物、人。您可以发现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但是,闻一个胸口浸满血渍的死人,这果然还是很不容易。” “您喜欢喝酒吗?”莫石问,“或许晚上我可以请您喝几杯。” “你会喝酒?”谢卡上下打量他,“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学者都竭力摒弃诱惑。” 莫石耸耸肩:“看来事实不是如此。” 无论如何,谢卡还是被说服了,同意帮莫石探查一下尸体的气味。 他皱紧眉头,闻了闻尸体的口部附近。 “酒,还有巨头羊的肉,炖煮的。以及一些……我说不出来的味道,或许是草药吧,有些贵族喜欢抽草药烟,帕穆大人喜不喜欢我反正不清楚。” 谢卡避开尸体胸口沾满血迹的地方,闻了闻肩膀、手臂,然后将他的一只手抬起来,闻嗅他的手掌和手指。 “酒,烤肉,一点儿草药味。还有……” “还有什么?” “似乎是女人的味道,我不太清楚。有些脂粉,还有些别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气味,他拥抱过的和拥抱过他的人——毕竟,他是受到众人欢迎的帕穆·秋鸦。” 他又绕到尸体另一侧,凑近右侧胳膊闻一闻。 “和左边差不多,就是多一点金属和油墨的味道。帕穆大人是右利手。” 谢卡直起身子,望着莫石。 莫石也望着他。 “就这样?”莫石问。 谢卡瞪着他:“还有什么?” “胸前的伤口。以及他头上的伤口。” 谢卡捂住鼻子,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犬类嘶吼的叹气。 “好吧好吧。” 在一番很不情愿的闻嗅后,谢卡告诉莫石:“胸前的伤口,闻起来也有金属味,不是血液的味道,这个我能分辨;头上的伤,有抓痕也有磕碰到墙壁、地板产生的伤口。时间过去太久了,闻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是昨天要我闻,血液的味道和体味又太浓,恐怕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他们叫来两个守卫,将尸体送去了医药学专家所在的房间。 - 午后,莫石与谢卡·楂果,一同向诺文·翠说明他们的发现。 现在莫石可谓是与这位剑术教习结成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尽管他们三人实际上并不熟悉彼此,但因为这件事暂时没有隐瞒细节的必要,因此莫石觉得可以互通彼此所知的细节。 再加上,诺文·翠是侯爵的大家臣,对于他们来说是地位更为尊贵的赫雅尔贵族。 既然是在公爵的授意下,或许不必太过警戒。 “……帕穆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尚有温度,血液仍然流动;宴会开始时,帕穆大人曾经致辞,后来也曾与多人交谈。再依据医疗官们的判断,目前可知,帕穆大人大约是在夜晚八点到九点之间遇难。”莫石说道。 这里采用十二小时制,对于莫石来说不难进行判断,也是一大好处。 “我很高兴,二位已经对于……进行了专业而有效率的探查。”诺文·翠对他们的调查进行了肯定。他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赫雅尔,面孔上密布着严密而坚毅的皱纹,“愿上神保佑帕穆的灵魂,愿上神保佑你们。” 他接着说:“眼下,我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或许无法帮上很多忙,我会让我的侍者跟随你们,从秋鸦堡而来的仆从与卫兵,你们也可以差遣、询问。” “谢谢您,诺文大人。” “无需客气。”侯爵的侍官叹了口气,“二位知道讯使从这里到秋鸦青石堡,需要几天时间吗?” 莫石摇摇头。 “积雪太厚,会阻挠前行的步伐,但是轮换乘坐最强健的双角马,往返只需要十天左右时间。” “十天……” “因此我给你们十天时间。如果诸位不能在十天内找出杀人者、给众人交付一个答案,恐怕我与公爵大人就得商量‘其他的办法’,以平息秋鸦的怒火。” - “他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们没能在十天内找出答案。”从诺文·翠的房间走出来时,莫石喃喃自语。 “恐怕最后还是会进行‘神拔’吧。” 谢卡·楂果同样以呢喃般的语调轻声回应。 “神拔?那是什么?”莫石问道。 “由神来拔除罪人。”谢卡简略而严肃地说完后,紧紧闭上了嘴,他的神色透露出一种恐慌与厌恶。 莫石皱了皱眉,没有理解。他现在还不够了解此地的宗教信仰。 “神来拔除?怎样做?” 男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几眼。 “果然,原谅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和原谅一个无知的成年人,完全是两回事。”谢卡摩擦一下后槽牙,说道,“神拔,就是带着所有可能犯罪的嫌疑人,去圣殿接受选择,最终,圣水会知道谁是罪人。” “难道……” 莫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有过许多“神明裁判”的判决方式: 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纠葛,又无法凭借现实手段查明真相、解决冲突,便会求助于神灵,盼望借助神明的意志来判断是非黑白。 但在实质上,“神判”不过是为了解决冲突而进行的无理考验。 古代中国曾有记载。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 “在审理疑案时,皋陶把一只羊迁到疑犯眼前,假如这人真的犯了罪,羊就会用角击打他,而如果无辜,羊便不会击打他。” 同样的审判还发生在世界各地。 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中有过明确记载: 第2条和第132条规定:被控告行妖术的人和通奸的妇女,为了表白自己无罪,应投入河中接受考验,没有被淹死者则无辜,被淹死则是有罪。 法兰克《萨利克法典》第53条提及“沸水锅”的考验,令被告人或双方当事人将手伸入沸水锅中捞取某种东西,或者让他们手拿烧红的铁器走一段路,看其手是否被烫伤或烫伤包扎一段时间后是否痊愈,以决定其是否有罪。 欧洲中世纪的司法决斗——即双方当事人进行决斗,胜者无罪,败者有罪,也是神明裁判习俗的遗留流变。 ……莫石意识到,谢卡口中的“神拔”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找一个替罪羊解决问题,而又用“神之手”,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这不会是“文明”所允许的结果。 第十三章.公爵之女 - “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谢卡这样说,“我是指,调查帕穆大人被谁所杀这件事。” “您现在才发现?” 尽管加以讽刺,但此刻莫石能够理解谢卡的心情。 “我感到责任重大。” 二人沿着长廊前进。雪片落在石砖上。 过了一会儿,莫石问道:“您杀过人吗?” 谢卡以一种复杂的神色回答:“我的剑术高超,但我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是刽子手。” “排除这两种情况,您认为人还会因为什么理由杀死同类?” 男人的尾巴在斗篷底下甩动起来,他的耳朵也抖了抖。 似乎光是想象这些事都令他不悦。 “我认为……仇恨,或者嫉妒。大概有别的理由,但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莫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您认为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他又问。 “你问我?”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太短。”莫石说道,“不如和我说说,您以旁人的身份,如何看待帕穆·秋鸦?” 他们穿过长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他们身后跟着莫石的女仆杜娜,以及诺文·翠的一名心腹,还有一些的别的仆从。距离不算远。他们中有些可以称作是帮手,也可以称作是监督者。 “我是狄芬多和狄诺的剑术教习,顶多还有些管理武器库的职权,”谢卡说,“我对帕穆·秋鸦能有什么看法?当然,对于他的死,我感到震惊。那可怜的年轻人,我可怜的小姐。你也知道,他是狄雅小姐的订婚对象……” 谢卡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莫石追问,“您对这门婚事有更详细的了解?” “狄雅小姐不学习剑术。或者说,从她二十五岁之后就不学了。我与她的交集不多。不过……” “不过什么?” 谢卡沉默片刻,朝他走近一些,压低声音说:“狄诺少爷和我提起过,他说他的姐姐并不满意自己的结婚对象。她认为帕穆太过粗俗无礼。” “粗俗无礼……”值得记下的一个说法。 “或许帕穆曾经冒犯到小姐。但那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说完后谢卡立刻就收回身子。他大概是对嚼舌根深恶痛绝的那种人。 “您做各位少爷的教习,已经多久了?”莫石问。 “今年是第十一年。” “十一年了?”莫石有些惊讶,“不过您看起来非常年轻。” “我的确是还年轻,”谢卡瘪了瘪嘴,“刚满五十五岁。我在中央骑士团服役过,因为腿部受伤才回到濡羽城谋职。” 五十五岁对于这里的兽人男性而言,的确很年轻。 这些“雪行者”以四十岁为男性成年年龄。 “谢卡先生,您是年少有为。”莫石恭维道,“既然如此,您的确是我需要学习、尊敬的对象。想必您与少爷们的关系很好?” “那当然!”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与狄诺少爷、狄雅小姐聊一聊。有您在,我们肯定能够知道得更多。” - 雪行者虽然是犬类兽人,但或许因为生活环境过于严苛的缘故,生育率并不高。 公爵大人在婚姻生活中,得到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狄芬多,长女狄雅,次子狄诺,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 他当然也有合法的情妇(被称为侧室,实际上算是副妻)与可能的秘密情人,不过与情妇之间似乎没有诞下子嗣。 狄芬多作为继承人培养长大,而狄诺则在不久前作为税收队的督查,在公爵的领地上巡视——也是因此与莫石结识。 莫石与谢卡一同前往西边塔楼,途中遇到了狄诺,于是三人一起去探望狄雅小姐。 在走过去的路上,狄诺向莫石介绍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的名字叫做‘狄雅’,意思是如火焰般盛开。姐姐很漂亮。”他这样说,“而且非常聪明。小的时候,我和狄芬多跟着她在城堡里玩各种骑士游戏。她演公主,也演王子。” 听上去,她似乎不是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女性。 狄诺接着说:“不过很快她就不再允许和我们一起玩耍、上课了。那时候我还很小,所以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 “为什么?”莫石问。 “嗯?” “我是指,你现在明白了原因吗?” “当然。”狄诺说,“因为她是女孩,我和哥哥是男孩呀。” “那就是理由吗?” 因为莫石是脱口而出,狄诺更加搞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一方面因为狄诺所受的教育中不包含这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确非常单纯,根本听不懂过于复杂隐晦的语气。 狄诺想要追问,不过他们已经来到了公爵之女狄雅的房间门口。 莫石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两步位置。 狄诺抬起手敲门,敲足三声后,便直接推开进去。这点上来看,他们大概的确是关系相当亲密的姐弟。 那是厚重的木门。 推开后并非是卧房,而是淑女们白日里休闲娱乐的客厅。 身穿华丽长裙的少女站在窗前,似乎受到惊吓而回过头来。她显然因为在与侍女说话而没有听到敲门声。 她的确“很漂亮”。 不,比起少年那生涩的形容——如果要莫石来说,会称之为“美”。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而且那是一种在眉眼中藏着锋刃的美,非常桀骜。 不过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似乎刚刚流过眼泪。 但她眨眨眼睛,便把那种颓丧抹去了。 她的侍女低头退下。 “狄诺!”贵族少女朝这边快速走过来,裙摆朝后扬起,像红色的花瓣被风吹起,“我最近被逼着做这做那,听说你回来了,也没空去见你。你怎么不早些来看我?” “我也还没去见狄芬多哥哥呢。原本就很忙碌,竟然又发生这样……” 少年截断话题,向姐姐行了托付礼——是一种将指尖在胸口碰一碰,再举起来的示意动作,是付心礼的简化。 那美丽的女人便也笑了起来,她提起裙摆曲腿两次。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莫石与谢卡这边。 “这位是……” “啊,这位就是莫石先生,他精通魔法。父亲已经聘请他做我们的魔法教习。” “是新的老师?” 公爵之女转向他,轻轻行礼。 她的头发和皮毛颜色大概是继承自母亲,不是公爵那样的红褐色,而是深灰色。因为服装保守的缘故,莫石只能看见她脖颈以上的部分,以及双手。 “您好,狄雅小姐。” “您好,莫石先生。”她回过头去,询问自己的弟弟,“这是父亲找来的新老师?你很喜欢吗?” 宛如打探物品的好坏优劣、出处来历一般,不愧是公爵之女。 “是我在督查税收情况时认识的!”狄诺急于邀功,尾巴甩到出现残影的程度,“是我请莫石先生来这里的!莫石先生很了不起——” 他大概是想向姐姐证明自己,“我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在外面也会认识新的朋友”,这种潜台词简直是写在脸上。 狄雅看懂了,因此露出非常温和的笑容。 但她面向莫石时,仍然抱持着傲慢与警惕。 第十四章.第二死者 - “狄雅小姐,”莫石开口问道,“您如今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会了哪些魔法?” “我吗?”她笑了笑,“刚学到‘移物’。大概就是这种程度……” 说着,她将手指放在餐桌上的烛台边。 尽管同样是近乎兽类的指爪,却也是莫石所见过的最纤细漂亮的手。 她的指腹点在烛台上,随即吟诵起咒言。那是类似祝神的祷词。 莫石能够看到细微的魔力源流涌出来形成术式。 她将手指挪开一些,随即,那柄三角烛台微微浮动起来。 浮空大约两三寸高之后,她再慢慢将它放回桌面上。火焰依旧燃烧着,融化的烛蜡也没有滴落到桌布上。 这的确可以算是非常熟练的移物魔法——虽然莫石记得,这好像是他们在上小学一年级时的期末考试内容之一。 不过非常不幸,莫石的移物能力仍被封印。是的,他现在连个小学生都不如。 莫石无疑是作为公爵儿子们的魔法教习,而被请入城堡。 ——这说明他拥有着顶级的魔法技艺? 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目前莫石能够使用的魔法仅仅包括空气系魔法、水系魔法、火系魔法,不仅如此,甚至还只能使用五级以下的低等法术。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又的确足以担任“教师”一职。 这是一个魔法含量很低的世界,魔法技术也十分落后,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开发。对于被“流放”到此地的莫石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狄雅小姐喜欢雪吗?”莫石问。 “雪?”贵族少女斜睨他一眼,望向窗外,“这片土地上永远有雪。” “雪片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云层里透出阳光,那种场景不美吗?” 少女笑了笑:“古代诗人说,雪片‘如我的手,如我的泪,祝福你来年的新生’,不过可惜对于至北国的人民来说,雪是刀刃、是灾难。狄诺说您患上失忆病症,什么都不记得,看来的确是真的。” 莫石站起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用粗制玻璃与木窗格拼成的窗子。 他将手指伸到窗外。当他把手向上摊开时,从掌心里出现环形术式的光圈。 因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于吟诵是否有严格要求,他只得轻声念诵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咒言。 “……风之神灵的照拂,给予我以权能。风之漫游,第三术式展开——” 随即,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如同被风收束起来一般涌向了他的手掌。 他那些雪花在他的术式阵法上旋绕,当他张开五指的时候,那些雪花凝聚成长带飘入屋中,如同精灵般舞蹈,凝聚幻化成为鸟兽、人群,在少年和少女的身边盘旋,随后又涌出窗外。 除了因为触到烛台而融化的雪片外,所有风雪都尽数离去。 当术式的光芒收回手心时,男人“嘭”地关上了窗户。 寒冬再度被抵御在外,屋内渐渐回暖。 “伟大超绝的风使,甚至能够操控天气,”他转过身,对那名桀骜的少女说,“如果臻至完美,或许连冰雪不融的世界也能改变。您难道不会想要试着了解这些魔法吗?” 于是公爵之女邀请他们在炉火边坐下了。 - “对于帕穆大人遭遇的不幸,以及您所遭遇的不幸,我们深感痛苦,与您同悲。”谢卡十分真诚地说。 狄雅小姐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问很无礼,”莫石开口道,“但,关于这件事,您有没有什么头绪?” “头绪。”女人用狼目望着他,“您是指,关于他被被谁杀死这件事吗?” 迎着那样的目光,实在容易使人退缩。 就算没有从小受到尊卑教育的影响,莫石也不禁微微低头。 “很遗憾。尽管他是我的未婚夫,但我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我对他实在谈不上了解。如果各位想要知道更多事,不如去问秋鸦那边来的人。” “您似乎并不是很伤心……” 莫石这样说的时候,谢卡猛地用手肘顶了顶他的手臂,让他怀疑自己会手臂骨折。 狄雅的反应反而并不强烈。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与他除了婚约关系以外,没有任何联系。所以他被杀死,我当然谈不上伤心。不过,或许可以说是惊慌不安吧。毕竟这是在我们城堡中发生的事。” “毕竟犯人就在城堡之中。”谢卡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想要破坏小姐的婚事呢。” “并不一定是想要破坏我的婚事吧?”狄雅一针一针绣着手帕,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不准是他们自己的内部斗争,只不过搞到我们家来了而已。毕竟秋鸦公爵也不止一个儿子。” 谢卡叹着气:“您这样说……” “到目前为止,你们查出了什么?至少,应当知道帕穆先生是为何而死了?” 莫石回答道:“医疗学士已经检查过尸体。他说胸口上的伤,以及头部的伤,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 “哦?” “学士说,胸口的伤应该是匕首或者短剑刺入造成的,应该是迅速插进胸口后又拔出。头部则是撞击,有可能是被钝器击打,也有可能是磕碰到了桌椅、墙角之类的地方。” 狄雅点了点头。 “那——” 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冒犯了!请问谢卡大人与莫石大人是在里面吗?”门外的人这样喊道。 众人对视一眼。 - 新的死者出现了。 莫石与谢卡跟在前来寻找他们的城堡事务总管身后。 “我已经与公爵大人禀告过了,他授意我求助于二位。”总管握住挂在胸前的环形挂坠,不时将双手合十,念诵求神的经文,“上神所见,这是怎样一些不详之事啊!” “死者是谁?”莫石问。 “是奇维诺,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总管脚步急促,连连叹气,“啊,抱歉。二位大人应该不知道奇维诺是谁——他是祷告堂的管理人,就是昨天夜里发现了帕穆大人尸体的那位仆人。” 他们来到了供仆从居住的北翼外侧建筑中。 那是一个个排列在一起的小房间。 奇维诺的尸体倒在屋子里,地板上流淌着一大滩尚有余温的鲜血。 他仰面躺着,犬首上毛发凌乱,双目大睁,舌头耷拉在牙齿外。 与帕穆·秋鸦一样,死状可怖。 “谢卡先生,闻——” “我拒绝。” “万一有相似的气味,岂不就可以——” “我拒绝!” - 将奇维诺的尸体送到医疗室后,二人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待结果。 谢卡分析道:“祷告堂被封锁,奇维诺白天没有了工作,所以一直留在房间里。但是其他仆人白天都有需要做的事,所以说下房走廊几乎无人往来,不太可能有目击者出现。” “谢卡先生,您怎么看待奇维诺的死?”莫石询问道。 “怎么看?”谢卡挠了挠耳朵,“奇维诺与帕穆大人都是被人朝胸口捅了一刀……” 被杀而死去。 这在莫石所生的社会中,是极其罕见、令人厌恶的事件。 “谢卡先生认为,这两场谋杀的不同之处有哪些?” “不同之处……” “帕穆大人的死亡现场被伪装成密室,而奇维诺先生的门甚至没有上锁。他不介意人们迅速发现他的死。”莫石替他回答。 莫石点点头。 “假设杀死二人的是同一名凶手,或者说,同一些。”莫石思索着,“如果说杀死帕穆大人是出于某种原因,那么杀死奇维诺先生的目的则显然与之前的原因不同——或许是奇维诺先生掌握了某种证据。” “证据?” “有可能是奇维诺其实看到了犯人却没有说,也有可能是他看到了一些事情,或许他有意隐瞒,或许他并不知情,或许他与罪犯没有谈妥——无论如何,凶手肯定认为他必须要永远闭嘴。” “上神所见!那我们是错过了一个天大的线索!我们应该早点问讯他。” 谢卡在他耳边大声叫嚷起来。一位药剂室探出头来打量他们。 莫石叹了口气。 他坐在那儿,望着不断飘落的细雪。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不过我突然想到了关于密室的事。” 第十五章.魔法世界的密室 - 他们回到祷告堂。 地板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天光从最高处的窗户撒落下来,似乎依旧圣洁寂静。 圣坛上摆放着嵌有环形的十字架,底下是一套银盘、银碗、银壶,以及厚重的华贵书籍和支架。大理石砖上有人们跪拜留下的凹痕。 这里的人们信仰唯一神,他们将他称为“父”,呼唤他做“空轮之主”。 他被塑造成“父”的形象,出现并拯救众人。 这是属于父系社会的神。因为这些雪行者的两性之间存在明显体力差距,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注定造成父权压迫众人的法则。 莫石的种族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 “别盯着我们上神的‘空轮’看了,魔法师,快点儿说说密室的事。” 谢卡推搡了他一下,又让他觉得脊椎险些错位。 “啊,很简单。”莫石转回头看着谢卡,说道,“我认为‘密室’本身毫无意义。” “……什么意思?” “我之前设想过许多方法,用细绳或是细金属丝挑动门栓,但实际上因为这两扇门之间的合缝实在过细,门栓的设计也不容易放上,因此我认为使用工具的可能性很小。” “那你认为犯人是怎么从外面锁上里面的门栓的?” 在谢卡迷惑的目光中,莫石的神情则严肃起来。 “现在这个城堡中有多少赫雅尔?少说也有百来人,是不是?而所有的赫雅尔都有可能具备魔法天赋——” “很遗憾,我就没有。”谢卡耸耸肩。 莫石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观察过所有的内置锁钥、门栓设计。为了防止被简单的移物魔法轻易挪开,几乎所有房间的门栓都被设计成带有褡裢。也就是说,在扣上门栓后,还需要用褡裢进行捆绑。这样才算是真正锁住了门。” “但祷告堂门栓并没有加固设计……”谢卡反应过来。 “没错,为什么?” “因为祷告堂设置内扣门栓,不是为了将什么东西抵御在外,而只是为了在想要独自告解时可以不被打扰——从来不会有人破门而入,当发现里面的门栓上锁时,人们知道里面正在祈祷,顶多是询问几句。” “没错。这就是我所在意的地方。如果犯人是一个能够使用移物魔法的人,那么这扇门的内置锁扣上或是打开,对他而言都轻而易举。”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所以这其实并非‘密室’,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是为了起到‘密室’的作用。”莫石问道,“谢卡先生,您认为密室的作用是什么?” “密室的作用……隐藏尸体?不,不对,是为了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以及,打乱线索——没错,一般情况下,密室的作用就是这样。”莫石顿了顿,说道,“但是因为奇维诺先生的死,除以上几点之外,我现在有了新的猜测。” “新的猜测?” “当天晚上,据奇维诺先生所说,他去过祷告堂两次。第一次他发现门栓被扣上,所以去找了两个守卫。第二次就是他与守卫一起将门栓撞断。” “是的。” “如果他所言不假,那意味着在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存在着一段空白时间。在那段时间里祷告堂与祷告堂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啊,你的意思是——” 莫石颔首,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当奇维诺先生第一次抵达祷告堂的时候,犯人其实还在杀人现场。他为了不被发现,不得不锁上大门。也可能在执行谋杀之前,他就已经将门锁上。” 谢卡喃喃着补充道:“而犯人知道管理祷告堂事务的仆人不是赫雅尔出生,没有办法当即打开门栓。奇维诺会找人帮忙,或者干脆不进去。这样他就能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当他离开的时候,用魔法将门栓扣上,造成密室的假象。” “如果是这样,想必奇维诺先生突然的到来,也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二人坐在祷告堂的石椅上,望着那两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当然,这个假设建立在犯人是一位懂得魔法的赫雅尔之上。真实情况也有可能并非如此。但我认为这是一条比较妥当的思路。” “可犯人究竟为什么要杀死奇维诺?”谢卡烦躁不安地抖动着双耳,“如果情况如同你刚才所说,那奇维诺能知道些什么?” “所以我还有另外一些猜测。”莫石说道,“另一种对我们而言会更加不利的猜测。” - 莫石站起来,在祷告堂内踱步。 “假设奇维诺先生其实在昨晚第一次来到祷告堂时,就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 谢卡打断莫石:“奇维诺怎么会知道?” 莫石看向他:“当然有各种可能。比如,当奇维诺抵达祷告堂的时候,谋杀还未结束,还在进行过程中,而他听到了某些对话——我相信就算凶手在执行谋杀时锁着门,奇维诺察觉过多事实的可能性也很大。又或者,其实奇维诺抵达的时候,门根本就没有锁上。” “什么意思?” “想象一下——当然,只是想象,我无意冒犯。假设奇维诺先生来到了祷告堂,在里面看到的是一位尊贵的大人,那么无论是利用权威还是金钱,犯人都有可能使他闭嘴。也或许那个人是奇维诺的朋友?当然,这就暂时不得而知。” 谢卡瞪着他。 莫石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在谢卡·楂果听来可能很是无礼。 他放低柔了些,接着说:“不过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如果奇维诺直面了谋杀现场,比起叫人过来开门,肯定是在答应缄默后一走了之更为妥当;犯人也不一定会放他走,没准会将他一并杀死。” 男人摩挲着下颌,思索起来。 假设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对逻辑的构想。 这对于思维模式简单的“旧时代古人”而言并不容易。 莫石耐心引导着这名“伙伴”。 “所以你认为,更有可能是奇维诺在第一次来到祷告堂时,隐约听见了里面的争吵。而他听出那是某位大人的声音,因此在发现谋杀现场后,没敢第一时间说出什么。” “不。不一定。” “怎么又不一定?”谢卡当即不耐烦起来。 莫石无奈地笑了笑:“这些原本就都只是猜测而已,谢卡先生。” “……倒也是。” “不过我所说的不一定,意思是,或许‘不是事实如此’——而是犯人‘如此认为’。因此犯人才必须要在奇维诺先生没有开口、而我们也没有着重调查奇维诺之前,杀死他,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谢卡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感到头痛。 莫石缓了缓,从门口重新踱步回到谢卡附近。 “有些时候,哪一种推测符合事实,并非最重要的。”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莫石回答道:“重要的是,达成这些所有推测所需的共通条件。那些条件,很有可能意味着事实。” “共通条件?” 莫石站在一个中世纪贵族的角度,调侃另一位中世纪贵族:“假设您告诉我您遇到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或许关于手帕、关于香水、关于首饰、关于漂亮的绣花——其中任何之一,那我就能够大致知道了,这件好事关于某位您所心仪的女子。” 谢卡显然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他有些脸红,嘟囔起来。 莫石往祷告堂外走去:“等到我们调查清楚奇维诺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我们会知道那些共通点是什么。而罪犯侧写大致也就会显现出来了。” 第十六章.各怀心事 - 身为赫雅尔、身为公爵大人首肯的家臣,调查一名仆人的人际关系、生活状态并不会太难。 他们先详细询问了赤砂堡仆从总管对于奇维诺的了解。得知奇维诺并无劣迹,算是安分守己,并且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 然而,在进行更多调查时—— “你对于这种事情还真是一窍不通啊!” 谢卡·楂果瞪着站在厨房中央的莫石。 “我还以为作为剑士的我已经足够笨拙了,但你作为文职人员,怎么连与人随便搭话都不会!你还算是一个赫雅尔吗?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啊?” 男人大声指责道。 这回莫石没有进行言语上的反驳,他的确是呆呆站着,几经催促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感到一种古怪的“畏惧”。 “可是……”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语十分可笑,但还是说出来,“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忙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打扰——” 厨房里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仆从。 他们正在为城堡内所有人制作晚餐所需的食物。 也就是说,随便拉住哪个人都可以问话。 然而莫石愣是半天没有动作。 谢卡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猛地叹了口气,并且拿起桌上的一块烤肉塞进莫石嘴里。 “好吧好吧,那你就吃点东西吧。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但你好像很害怕……看来是真的不擅长和人沟通——也难怪,瞧你那张冷冰冰的脸。” 剑士叹着气,走到正在处理植物茎块的厨娘身边,搭上了话。 - 莫石握紧手中的法杖,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得知自己可以避免谈话的时候,那种释然是真实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从他的脑海,跳出非常“古老”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日,又仿佛已经历经岁月: 他站在一大群同龄人当中,那是被称为“学校”的场所。他孤寂地行走着,无人理会他,无人倾听他,他想要开口却不敢,只能等待着别人与他同轨——但这似乎是太过困难的事,所以他始终是一个人,久之甚至连进入人群的勇气都开始丧失。 他并非不能与人谈话。 他只是…… 难以与人群接触,更难以与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活交轨。 在他所生的年代,人们会称这样的恐惧感为“社交恐惧”与“人群恐惧”症状,是恐惧症的亚型,是某种神经症。以过分和不合理地惧怕外界某种客观事物或情境为主要表现,患者明知这种恐惧反应是过分的或不合理的,但仍反复出现,难以控制。 莫石难以在人群中“率先开口”、刺破壁垒。 因此,在那场晚宴中,上前与他搭话的谢卡·楂果,尽管抱有粗鲁的敌意,但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幸运和解救,如若不然,孤独和恐惧会继续折磨他。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莫石(人类)。 是属于年幼时代的、充满人类属性的青年。 就如青鸟所言:『您现在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年轻。因此您的心情浮躁、处世不稳重,我都充分理解。』 或许在往后的岁月中,他曾经克服自己的软弱,但在丧失记忆的如今,这些缺点也尽数返还,要求021814号个体重新成长。 - 晚餐时间,下人们分批次来到大厨房,或者是在这里用餐,或者是替主人端去食物——基本上所有中下层仆从都会出现在这里。 谢卡·楂果虽然是“主人”,是“赫雅尔”,但显然与下层平民的交流往来并不少,仆人们并不惧怕他,也愿意与他交谈。 谢卡很快就问出了可能与奇维诺交际较多的几个人的名字,并试着找到他们。 很幸运,与奇维诺亲近的下人果然都不是那些贴身侍者或大总管,这意味着他们会在大厨房用餐。谢卡得以坐在他们边上,慢慢攀谈。 其中一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维诺当然是个老实的家伙,对吧?连下棋的时候,都不愿意赌上哪怕一颗纽扣。不过嘛,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热情过,他被赶出圣殿,不正是因为爱上了女人吗?” - 莫石和谢卡在晚饭前询问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他们到厨房边的小餐厅用餐,之后便坐在昏暗的烛火下继续讨论。 莫石已经恢复如常、泰然自若了。 当然,他原本也没有表现得非常狼狈——至少比莫石自己所以为的要平静许多。 “奇维诺是个虔诚的人,”谢卡把热好的酒倒进锡铁杯里,“他负责祷告堂的管理,曾经是濡羽城圣殿里的洒扫僧。据总管和其他认识他的仆人所说,他没有结下什么仇怨。” “综合来看,他的确恪尽职守,完成了应尽的义务。” 莫石在谢卡之后拿起酒壶,斟满一杯。 他一边用热酒暖手,一边问道:“奇维诺先生在昨天夜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有没有去见过什么人,或是什么人去见过他?” 谢卡盯着他,似乎对于他不喝酒而仅仅是暖手的行为感到失望。 不过他还是说: “刚才饭前,我问过了住在他隔壁的仆人。那个人是平时负责监督洗衣房的执事,正值隆冬,昨夜里也没有狂欢——因此他的工作比较轻松,今天早晨很晚才离开房间。他说自己碰巧遇见奇维诺,看到他似乎是要去往什么地方,就随口问了一句。” 莫石点点头,并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让对方稍微满意了些。 于是谢卡很爽快地说:“奇维诺说他想去找恩柏先生下棋。” “恩柏先生?” “恩柏·瓦萍,他是……嗯,他曾在中央的最高学府读书,如今是少爷和小姐们的文学教习。” 莫石注意到谢卡话语中短暂的犹豫和停顿,不过,总体而言谢卡还是对那位文学教习表达出了尊敬。 “但是这很奇怪。”莫石开始啜饮那杯酒。公爵窖藏的酒水味道尚可,不过莫石仅仅把它当做一种带着甜味的饮料,而不对酒精抱有追求,“为什么他要在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去找自己的朋友下棋?啊,我应当问一句,他们是朋友吗?” 谢卡摸了摸下颌:“或许关系不错。我并不非常了解。” “那我们明天就该去找他谈一谈。” 谢卡点了点头。 莫石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就像睡前喝一杯水保持水分含量。然后他站起身,准备回房间睡觉。 “等会儿。”谢卡叫住他。 男性兽人眯着眼睛打量他。莫石注意到谢卡的面部有些发红,显然已经微醺。 “你认为赫雅尔和普通平民可以成为朋友吗?我不是问你有没有平民朋友,我只是好奇你对这件事的态度。” 实际上,谢卡问得十分谨慎。不过对于莫石来说这是一个无关痛痒、遥远且模糊的问题,答案则很清晰:“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在沉默半晌后,莫石听到谢卡低声说:“您是一个开明的人。” 第一天将要过去了。 第十七章.文学教习 - 第二天早晨,莫石不得不让杜娜去向仆人们打听,那位剑术教习谢卡·楂果的房间在哪里——当然是因为他自己不擅长向陌生人搭讪;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对方久久没到约定的厨房门口碰面。 “他们说那位谢卡大人昨天喝得太醉了。”杜娜回来时这样告诉莫石,“他刚醒来。” 就那种度数几乎为零的酒也能喝到烂醉?! 莫石忍耐一下,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意识到种族间的差距——人类毕竟比犬类要更能分解酒精,看来同样适用于兽人。对于他而言,昨天那壶液体只不过是甜饮料而已。 “……这样吧,杜娜,麻烦你再跑一趟,告诉他我先去拜访恩柏先生了,”他们只有十天时间,现在只剩九天,绝对不能浪费,“如果他收拾完毕,可以去恩柏先生那儿找我们。” 莫石握紧手杖,准备动身。 而杜娜望着他。 “需要我帮您打听那位恩柏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她体贴地问。 尽管无比尴尬,但莫石维持着镇静,点了点头。 - 恩柏是一位文雅的绅士。 莫石是在公爵城堡的藏书室里见到他的。 尽管恩柏·瓦萍才是他的目标对象,但莫石不免被藏书室内的书籍所吸引注意。 ……大概是用动物皮革制作的纸页。莫石闻到淡淡的油脂气味,而不是植物气味。 这间藏书室不算小,不过看得出并不时常被利用,十分幽僻、安静。 石制书架上摆放着一排一排书籍,墙壁也被设计成书架。而青年坐在墙壁间镂空而出的窗户旁,将书籍放在斜立的石板上 他是一个看上去人类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莫石还不太能够判断兽人的年纪),较为瘦削,面容温和。 “您是恩柏先生?”莫石试着开口。 看到对方抬起头来,莫石便朝他走过去:“我猜我们在宴会上有过照面,不过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我——我是新来到这里的教习,莫石。” “您好,莫石先生。”恩柏神情平静地颔首,与他短暂对视后,重新低头翻阅书籍,似乎急于看完后几行。 莫石将视线移到书本上。 那是与欧洲中世纪书籍相似的作品,有着精美的插画与整齐的字符,对于外表的追求几乎超过文字本身,显然是一部宗教类作品。 莫石还没能彻底掌握此地的语言,自然遑论文字——但莫石相信自己早晚会通晓的。 “初次见面,多有失礼之处。”莫石在青年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冷得他颤了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青年看他一眼,点点头。 恩柏似乎较为沉默寡言。 莫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现在遵从火雀公爵大人的命令,在查访一些事情。或许您愿意与我聊一聊。” 青年放下翻动书页的手,将它们交叠放在膝上。 “既然是公爵大人的命令,我当然会协助您。”他礼貌地说道。 “我听说您是各位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是的。往后我们将是同僚。” “或许您也可以教我很多东西,”莫石笑一笑,“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实话说,对本地的习俗、文化,也都不甚了解。” “您不是这里的人吗?”恩柏似乎对他有些一些兴趣,“听口音……听不太出来。” 看来青鸟的“动音魔法”还是相当精准,莫石暗暗想道。 “实际上,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帕穆先生的事情,我甚至都还未见过所有的小主人。狄诺,稍微熟悉一些,与狄雅小姐只有过简短交谈,至于狄芬多少爷,更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恩柏点点头。 “世事无常,作为小姐的教习,我与她同悲。” “您平时与小姐关系亲密吗?” 青年警示性地看了莫石一眼。 莫石连忙补救:“我上次去见狄雅小姐,可是被她狠狠嘲笑了。不愧是火雀公爵之女,美貌且聪慧。” “确实如此,”恩柏的神情稍稍柔和,“她是有才华与抱负的能干女子。” “才华与抱负……” “多可怜。一个女人有才华、有抱负。如果她没能拥有一个正派的丈夫,她的日子会是多么痛苦。”恩柏低下头去摇了摇,说道,“我僭越了,请您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您受到公爵大人的赏识,来到这里,想必是有要事问我,就请直接——” “不必如此,”莫石打断他,“我同意您的见解,恩柏先生。小姐她是有着如飞鸟一般迅疾思想的、灵动的人。如果她生在此时此地,是一个男孩儿,想必能够获得更多的成就。” 恩柏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那双犬类的眼睛此时显得温驯。 “……这座城堡,就如牢笼。这个世界,就如牢笼。”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活在当下。” 这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莫石想,如果时间充沛,自己很愿意与这位文学教习聊聊天。 “或许您愿意告诉我一些在城堡里需要注意的事?”莫石虚心求教。 “公爵大人的城堡?” 青年的唇边忽然掠出一丝笑,但那似乎并非是带有快乐情绪的笑容,“这里相较于更北边的贵族和东方的旧领主来说,算得上是自由、开放。” “您是指哪些方面?”莫石问,“娱乐方式?文学,法律?还是别的什么。”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莫石。 莫石的双手引起他的注意,不过他没有多问什么。 兜帽和头发遮掩住了莫石的耳朵。 “还是不聊这些了。以后您都会慢慢明白的。”青年摇摇头,“您不是有事要问,才来找我的吗?” 既然对方不愿意闲聊,莫石便只好表明来意。 “奇维诺先生遭遇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耳闻。” “奇维诺……”青年再度低下头,“当然,我知道。被仆人们发现遗体,当然一下子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听说昨天早上他去找过您,说是,下棋?” “是的,下棋。”青年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视线投放在那些纸页上,“我也觉得惊讶,他竟会在发生了那种事后的第二天一早,找我下棋。那天早晨我当然也没有教习的工作,所以就与他下了两盘。他很慌乱,下得不好。” 恩柏抬起头,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沙漏。 “大约在午饭前两小时左右,他便回去了。” 莫石记下这个信息。 他接着问:“我想知道他与您说了些什么。” “他虽然不是赫雅尔,但曾经也在中央的尖晶石学院做过‘小学徒’,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校友——虽然他比我年老,但我们有话可聊。” 莫石站在赫雅尔的角度思考,留意到一点:“所以你与奇维诺先生的确关系良好,尽管地位悬殊……” “地位悬殊?” 恩柏忽然轻声冷笑了一声。 莫石无法理解这声冷笑背后的含义。而当他流露出疑惑时,恩柏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收起嘲讽之情。这时他又显得十分伤感,让莫石联想到故往的一位朋友。 “除了故往所居住的地方,你们没有谈些别的什么吗?”莫石挥去脑海中模糊的形状,打起精神问道。 “我猜您是想问,他有没有提起关于帕穆大人遇害一事。” 莫石点点头。 “没有。他没和我说起任何关于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东西。不过,奇维诺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心神不宁,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的声音轻下去,“凶手竟然用血玷污了摆放圣坛的祷告堂——多么恐怖……邪恶。” 恩柏将他那双对于兽人族来说算是修长纤细的手指蜷起,指甲摩擦发出声响。 莫石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关于奇维诺,也关于伯恩以及那些少爷小姐们。 不过,这时从藏书室门口的长廊那里传来了脚步声与交谈声。 恩柏显然比他更早留意到那些,因为他已经将书合拢,并站起身。 “是其他的学士们到这里来了,”他说,“莫石先生,如果您不想被他们拉扯进一场‘学术辩论’中的话,您或许会愿意和我一起从塔楼后面的楼梯下去?” “您指的大概是寒暄?” 这样说着,莫石已经握住法杖跟在恩柏身后,往藏书室北侧走去。 “毕竟,您声称连自己的出生地和家族名都不记得,不是吗?我猜测您应该会很讨厌寒暄。” 莫石忍不住苦笑。 “那您呢?”他问。 “我?”恩柏抖动一下耳朵,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莫石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问道,“那天晚上您在什么地方?” 恩柏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是指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我参加了傍晚的宴席,后来曾到藏书室我读到了关于古代战争的一个篇章,沉醉无比,直到公爵大人的骑士让我们所有人去大厅待着。” 第十八章.不忠的婚约者 - 莫石与恩柏一起走到花园时,从另一侧走廊传来女人的呼唤声:“恩柏大人……” 那里站着一个犬首女仆,看衣饰,应当是哪位大人的贴身侍女。 她看上去有些眼熟……但莫石知道自己还没有达到一眼便能记住、分辨犬类的程度,所以并不能记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我先失陪了,莫石先生。” 这样说完后,不等莫石回答,他便快步朝那位女仆走去。 两人在长廊会面,交谈着,穿过一扇扇石窗,走进拐角。 女仆的衣角上绣着深红色的玫瑰图案。 “那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丽娜。” 莫石回过头,发现谢卡正朝自己走过来。 剑术教习将一头金发被编织成辫子,减弱了宿醉的疲惫感。 “哦,您醒了?”莫石开口打招呼。 谢卡摆了摆手,挥开莫石揶揄的眼神。 “我就知道恩柏肯定待在藏书楼。”他咳嗽两声,嗓音还有些沙哑,“平时他若是不在小姐那里读书,就是在这里看书。” 莫石点点头:“您与他关系怎样?” “毕竟是同僚,平时当然会有交流。不过嘛,我和他反正是聊不太来。他们那些学院出生的学士,更喜欢谈论哲学和神学吧,我对那些实在是……不擅长。” “他与小姐的关系呢?” “我怎么知道?”谢卡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卡先生。” 莫石绕半步走到谢卡·楂果面前。 “我是一个外来者,”他说道,“我不清楚这里的任何规则、要求,以及人际关系、应对态度,我唯一的通行证,就是我一无所知,从而清白无辜。因为晚宴时您在我附近,所以我也相信您。您应该做的,是告诉我任何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任何的线索都可能会是——” “好了好了好了,”谢卡打断他,“我说,我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剑术教习不太高兴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只是讨厌在别人背后嚼舌根……”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 他们照旧在厨房边的小餐厅里谈话。 ——这里比较暖和,而且不太会有别的赫雅尔出入。贵族们更喜欢在各个厅室里社交,配上腌肉与甜酒。 “很好,说说那位恩柏先生和狄雅小姐的事吧。”莫石直入主题,“还是说您得喝醉一点儿才能说出来?” 谢卡抬起眉毛:“别再笑话我了。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好吧,”莫石放软态度,仍然催促道,“您快点告诉我。” 谢卡用兽人那尖锐的指甲挠了挠头发。 “其实也……”他看上去还是很犹豫,斟酌着措辞,“总之,问题出在恩柏尚未结婚。若是他已经有家室,恐怕就不会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怎么说?” 谢卡看他一眼:“一定要像洗衣婆扯闲话那样和你说,你才听得懂是不是?” 莫石表示疑惑。 “恩柏他长得挺不错,又是小姐的文学教习,每天与小姐见面、授课——要知道,自从小姐满二十五岁后,恩柏是她身边唯一的男性教习。” “唔。”莫石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所以,您是说,有传闻狄雅小姐与恩柏先生……” 有人走进小餐厅,打断了对话。 那是身穿浅色衣袍的医疗官。 “二位大人,草药学士们有了些发现,想请你们过去聊一聊。” - 这里的医生被尊称为“草药学士”,有的是赫雅尔出身,有的不是。他们似乎都曾在医学院学习,并且兼任所有的内外科诊断、草药制作、巫医法术,现在,则还负责管理、研究尸体。 “我们把帕穆大人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在这里,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查看,不过并不能带走——以免秋鸦那边的大人们有所不满。” 莫石用目光扫过放在桌布上的那些东西。 那是戒指、手帕、胸针等等随身物品,其中有雕刻着乌鸦的青色石头,是秋鸦的家纹。 “以及,还有这个。” 草药学士将一沓纱布递过来,叠成四方形的纱布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谢卡走上前接过纱布。 他显然比莫石要更有经验得多。他翻开纱布,凑到鼻尖下闻了闻。 “这……这是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他惊讶地望向那名草药学士。 “俄莉娅是谁?”莫石则一头雾水,不明白谢卡的眼神为何要如此严肃惊诧。 然而,当莫石这样问之后,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并且没有人回答。 短暂地沉默后,草药学士继续与谢卡说话,他声音很低:“这是在帕穆大人的下体上提取到的气味……我想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尽管这是我们不应当谈论的事情,但,既然我的义务是检查遗体,我想自己就该知无不言……” 谢卡点了点头,面色有些苍白。 “我们明白的。谢谢您告知,先生。我与莫石先生……会评估这件事。” - “看来那位帕穆大人对狄雅小姐……”谢卡沉浸在气愤与痛苦之中,脚步飞快地行走在廊道上,自言自语,“虽说他可以拥有众多妻子,可是在未婚正妻的家里,竟然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这未免不……” 莫石拉住谢卡的手臂。 “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石此时在意的东西绝非什么死去之人的风花雪月。 “俄里亚是什么?是这座城堡里的特殊用词,或是很寻常、但我不记得了的东西?谢卡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莫石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困惑与无知,被另一套语言系统所排除、蒙蔽的感觉——简直犹如一群蚂蚁在啮咬心脏。 谢卡停下脚步。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转身与那个莫名其妙的失忆者对视。 但看到对方如此认真的神情,他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艾法亚、俄里亚、贝亚,”他吐出三个名词,“有想起些什么吗?” 莫石咀嚼这三个单词的发音,摇摇头。 谢卡的眉间的褶皱越蹙越深:“那,你至少记得自己是哪一种吧?” “什么?” 莫石彻底糊涂了。 是种族吗?是出生阶层吗?是地域区分吗? “你闻起来应该是贝亚。”谢卡说,显得不可置信,“你真的不记得?甚至连自己是贝亚都不记得?那、那,你至少知道自己是男性吧?” “什么?” 这二者之间难道有所关联? “莫石先生,我们……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不是什么得体的话题。” 第十九章.狼群与蜂窝 - 莫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属于自己”的房间令莫石感到放松,他支使杜娜去厨房随便取些吃的。晚上他和谢卡还要去拜访诺文·翡。 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莫石试图平复一下心情、理一理思路。 『狼群,先生。您或许想起来什么了吧。』青鸟开口道。它显然明白莫石所在意的是什么。 莫石坐在床边,他将手杖横在双膝上放着。 “你是说集体活动时,狼群中的社会等级。” 青鸟借助储存数据库,可以侃侃而谈:『狼群中的支配地位主要有四类——头狼(alpha),成年次级狼(beta),外围狼、驱逐狼(omega),以及幼狼(幼狼第二年才会进入核心等级)。』 “等级制度。阿尔法α,贝塔β,欧米伽ω。”莫石回忆起这些知识,“……不过我认为这里的情况,不太像是完全贴合狼群的社会等级划分。” 莫石沉思着,喃喃自语,“是因为有特殊的贵族阶层‘赫雅尔’的存在吗?” 『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 “很显然,所有的赫雅尔都是‘头狼’,而剩余的平民则都是‘次级狼’。在有着国家体系的情况下,外围狼身份显得不重要,无需特意划分出一类。或许艾法亚、贝亚和俄里亚可以对应阿尔法、贝塔与欧米伽,但还是有所不同……” 莫石将谢卡告诉他的话重新在脑海中翻阅一遍。 那时他们待在尚未对众人开放的祷告堂里——如今祷告堂的确是一个安静无人、适于谈话的好去处,只是太冷——谢卡·楂果看起来有些烦躁,或者说羞赧,他的脖颈与脸颊有点儿泛红。 他让莫石在祷告堂的长椅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他面前,就像父母要告诉孩子某些知识或道理。 “你确定自己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对吧?”谢卡又确认一遍。 “我当然知道。”莫石回答。 “所以你记得关于外显性别的知识,但不记得内蕴性别了。” “如果外显性别是指男女,那么,您的意思是,内蕴性别的意思……” “艾法亚与俄里亚是神明赐给赫雅尔的,”谢卡说,“艾法亚属于男性,是天生的领导者和保护者,俄里亚属于女性,是繁育后代的母亲。当一个男孩成年的时候,他们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艾法亚还是贝亚,一个女孩成年的时候,她们会知道自己是否是俄里亚——也就是,分化期。” 谢卡望着莫石,期待他能想起什么。 但是显然,莫石依旧满腹困惑。 “所以,那就像是怀胎?”莫石试图理解,“只有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经过少年时代的分化期,才知道究竟是艾法亚还是俄里亚,还是贝亚?” “啊,是的,是这样。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谢卡说着,用手指在胸前画个圈,这是祝神的手势:“冒犯些,打个比方。如今我们的狄诺少爷还没有分化,假设他分化后,确认自己是贝亚,但他以后会获得伯爵爵位。他可能留在赤砂堡,也可能拥有自己的封地。” 莫石点点头。 谢卡继续说下去:“而如果他在自己的封地执政,成为领主大人,他或许就会演化为艾法亚。” 听到这时,莫石总算有些明白过来。 这显然就类似狼群的等级划分。头狼离开或死去后,族群里会出现新的头狼;狼群分割后,每个群体之间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头狼。 看来艾法亚指的就是群体中的“头狼”。 不过按照谢卡的说法,似乎艾法亚也有先天形成与后天促成之分。 - 『昆虫。』青鸟的声音将莫石拉回当下,『昆虫类,比如蜜蜂、蚂蚁,您认为那样的社会组成结构会更相似吗?』 蜜蜂社会有着明确的三类工种,分别是蜂王、雄峰、工蜂。 蜂王由受精卵发育而成,专职产卵,肩负繁衍后代、创造整个蜜蜂社会的责任。 雄蜂由未受精发育而成,存在的唯一作用是与蜂王交配。 工蜂由受精卵发育而成,除了蜂王与雄蜂各自的任务外,蜂群内的其他所有工作都由工蜂承担。 “工蜂,雄峰,雌蜂……说得对!”莫石赞同青鸟给予自己的启发,“结合蜂群工种,这样就更加解释得通。”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或许赫雅尔意味着‘头狼’,同时也意味着‘产生雌蜂与雄蜂的可能性’,而平民则全都是贝亚。但这些生理因素肯定不是所谓的‘神赐予’就可以解释的,或许就像雌蜂是否摄取足够的蜂皇浆一样,与衣食住行条件也有关……” 他脑海中的知识体系终于稍微清晰起来。 “至于俄里亚。俄里亚显然不是指边缘狼,而是对应男性艾法亚的身份,是‘雄蜂’。在这个男女性别差异被扩大化、刻板印象分化社会功能的世界中,男性艾法亚意味着领导者,女性俄里亚则被视为适合结合、易于生产的母亲——” 青鸟被他拖在地上拽来拽去,发出抱怨声。 但莫石显然沉浸在学者式的快乐与兴奋之中,根本无视脑海外的现实世界。 “而且他们可以闻嗅出不同的内蕴性别,就像很多动物凭借气味便能立刻分辨对方的性别与年龄。看来这些兽人不仅仅是保留了兽类的敏锐嗅觉,犁鼻器也非常发达!” 犁鼻器——开口于口腔顶壁的一种化学感受器,是用于感觉外激素的器官。 人类尽管具有外激素,但接受器官犁鼻器已经高度退化。人类新生儿与其他哺乳动物的后代一样,可以通过母亲散发的外激素寻找乳水,此后随着年龄增长而失去这一能力。 ……外显性别,内蕴性别,犁鼻器—— 这里的兽人分为男性孩童、女性孩童,以及男性艾法、男性贝亚,以及女性俄里亚、女性贝亚。 莫石顿住了来回踱步的双腿。 “医疗学士说帕穆·秋鸦的下体上沾有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莫石突然明白过来。 “狄雅小姐不是俄里亚,所以谢卡·楂果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帕穆·秋鸦在这里另有情人。 他是不忠的婚约者。 - 晚上,莫石与谢卡前去拜访诺文·翡。 那位秋鸦侯爵的家臣依旧忙碌而忧郁。他交给他们一份名单。 “这些是我命人去制作出来的名单。我尽可能进行调查,将那些有多人作证、八点至九点期间无法作案的人做了记号,而其余的名字则没有‘不在场证明’。”诺文说,“如约,这是我应当帮上的忙。” 莫石接过名册,深深低头鞠躬(他已经逐渐开始对于讲究礼仪这件事得心应手)。 但谢卡显然还是比他要更加通晓怎么与上位者交流这件事。 他声音嘹亮、谢意真切:“感谢您,诺文大人。若不是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大人帮助,我们不知该会多走多少弯路、做多少无用功。在您的照拂下,我们一定会早日找出杀害帕穆大人的凶手。” 而那位已过盛年的赫雅尔望着他们,神情平静。 “二位火雀公爵的家臣,尽力就好。”他这样说。 - 莫石与谢卡再次坐在小餐厅里,这回没有喝酒。 他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这份名单。 不愧是出自侯爵事务官之手的名单,条目清晰、分类准确。 依据名单所显示,当日城堡内,除去下房和厨房的仆人(正值宴会,他们都有着严密的排班,几乎不存在发生疏漏却没被察觉的可能性),总共有大约三百人被列入“可能是犯罪者”的名册中。 接下来,可以看到有些名字后面用红色墨水打了圆圈符号,并且空一格后写上了数量不等的姓名。 圆圈标记意味着此人没有犯案时间,括号内的名字则分别属于证实者。 排除掉画圈的姓名之后,剩下两百人左右。 莫石匆匆扫视一眼,凭借有限的识字数量以及常识判断,发现其中还有将近一半的名字属于平民仆从。他将这些人数剔除后,剩下八十余人。 “这些,”他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着重调查的对象。” 莫石将剩余的纸页放到一边去,留下两张名录。 谢卡将它们拿起来看了看。 “按照你分析密室那天所说,以及后来对奇维诺的调查,你认为凶手是一名精通魔法的赫雅尔。”谢卡并不笨,很快理解了莫石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称之为‘罪犯侧写’,我会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罪犯侧写?” 一个太过现代化的专业名词——莫石叹了口气,感到“生不逢时”。 接着,他重振精神,正色道:“我需要拜托您去做一些事,谢卡·楂果先生。” “呃,什么事?” “请您去调查这张名录上的人,以及虽然被划掉,但是来自秋鸦家族那边的人——调查清楚他们在晚宴时做过的事,他们与帕穆大人的关系,以及,他们是否能够使用魔法。” “唔……”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您可以闻出来谁是那个‘女性俄里亚’,是吗?请务必找到她。” 谢卡抖了抖耳朵:“你在暗示这是情杀。” “准确地说,情杀是一种可能。并且或许是很大的可能。” 第二十章.真假证据 - 谢卡·楂果从不质疑自己应该去做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兢兢业业地替一个陌生人帮忙——因为莫石是火雀公爵承认的人,而谢卡本人也是火雀公爵的家臣,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谢卡·楂果的思路总是如此清晰直接,而他本人又并不愚蠢,因此他行事果断、大多数时候能够有所成效。 在询问道第五十八人时,他在那位女士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下午一时半,那位叫做珍玛的女性赫雅尔刚刚午睡起来不久。 她浑身扑上了新的香粉,因此遮掩住了不少身体原本的味道。 于是为了确认这股气味,谢卡不得不找尽理由延长交谈。 “您是珍玛·翡?”谢卡看着手里的名录——这是重新誊抄过的版本,“您是……诺文大人的亲戚?” 女人停下把玩手中的环形宝石,“咯咯”笑起来,好像谢卡说了什么非常滑稽的事情。 “事实上,”她说,“您应该称呼我为‘诺文夫人’。” 啊…… 这的确就是谢卡的疏忽了。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太过年轻,让他产生了误解。而诺文·翡也的确不是那种会让妻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人,谢卡无法做出正确联想也并不是大过错。 “恕我冒昧询问一些问题,”谢卡说道,“晚宴那天,您是否一直待在大厅里?” 珍玛·翡挑起眉毛,转动头部,用手指抵住下巴开始沉思。 通过这些肢体表达,谢卡判断她在之前并没有接受过类似的问话——尽管她的名字在诺文·翡的名录上被画了圆圈——正如莫石所预料。 “事实上我没有。”她说道,神情平静,用手指玩弄着一缕鬈发,“晚饭时我就开始喝酒,后来有些醉了,所以走到长廊上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我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我被风雪吹得有些冻坏了呢。” 她漫不经心地抄起手帕抹了抹鼻尖。 看来这是一个精通社交的女人。这种矫揉造作的浮夸举止,令谢卡想起中央王城的贵族女性。 “您曾经在王宫就职?”谢卡问道,“您听起来似乎有一些中央口音。” 谢卡试图继续延长攀谈。 壁炉燃烧得很旺,而温暖会加速气味的散发。谢卡预感自己的鼻子已经快要嗅出什么,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肯定—— “哦?您居然听得出来?”珍玛·翡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有兴趣,“是的,的确如此,我曾经是王后侍女中的一员,上神见证,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中央的建筑,那些城堡,音乐、食物、果酒……说到酒,我们怎么能不来一些?” 女人拍拍手,她的侍女立刻送上来一只酒壶。 “所以您也曾经去过中央吗,谢卡先生?我听说您是赤砂堡未来继承人的教习?”珍玛一边为两人倒酒,一边热情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中央求学,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守护者。” “骑士团?” “没错,夫人,骑士团。” 随着话题延续,酒精也很快发生作用,将女人裸露的皮肤染红。于此同时,身体独有的气味也越发浓郁起来。 谢卡少量释放出自己身为赫雅尔艾法亚所独有的性别气味,这会无意间促进俄里亚的生理反应。现在,他可以确认这股气味与自己在医疗室里闻到的气味相同。 女人仍沉浸在对于快乐时光的回忆之中: “我曾经也与骑士们跳舞,那场战役之后,国王宴请骑士团的战士。他们身上有血腥味和泥土,但是各个都是那样英武——” “容我打断一下。”谢卡决定冒险一问,“您与帕穆·秋鸦大人,你们二人之间是否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 与谢卡分头行动后,莫石去拜访了狄诺·火雀。 这位城堡的小主人、二少爷,正在后花园练习射箭。 他的弓箭上落着雪花。 他射出的箭经历风雪,钉在靶子内围,算是不错的成绩。他神情专注,直至箭筒里的箭射光,仆人接过他的弓。 少年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发抖。 莫石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少年身边:“您在射击方面显然很有造诣。” “啊,莫石先生!”少年一回头,脸上就盛满笑容,他是一个爱笑的、开朗的孩子,“这些是谢卡交给我的,当然,我自己也很努力练习。” “你希望成为一个骑士吗?”莫石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否有违常理。 不过显然,狄诺不是那种会对言辞斤斤计较的人:“我是公爵之子,很遗憾,不可能成为骑士。但我或许可以率领骑士团,去北方为国王尽忠!无论如何,拥有更加优秀的武力,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和狄芬多哥哥的忙。” “您说得对。” “我的剑术也总被夸奖,您想要看看吗?”少年睁大那双天真的眼睛。 “如果有机会,我很乐意。”莫石如实说,“但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少年思索片刻,神情变得忧郁。 “是帕穆·秋鸦的事,对吗?” 莫石点点头。 他坦诚地说:“我在这里孤立无援,狄诺少爷。如果没有别人陪伴,我无法通行。但您,您身份高贵,您说些‘冒犯的话’,别人也不会翻脸。” 在那之后,莫石向狄诺透露了一些事情。 - “什么?!你是在暗示我的姐姐和她的——我们的——文学教习有染?” 少年满脸通红。 “不不不,”莫石连忙安抚道,“请您镇静……我是说,有那样的流言。您以前没有听说过吗?” 狄诺摇着头。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巴。他点了点头。 莫石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鉴于我有必要调查清楚帕穆先生周边的关系网,这个流言我也不得不尝试去证实。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狄诺少爷?” 少年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尾巴甩动着,显得十分可怜。 过了片刻后,他说:“我会帮助您的。这毕竟是我的家事,我有义务尽力。但是、但……狄雅是我的姐姐,哪怕……” “我们不需要事先预想结果,而只要尽力去调查就好。” 这句话似乎让少年感到好受了一些。 在前往狄雅小姐的住处时,狄诺与他进行一些小范围的谈论。 狄诺是这座城堡中最初见到莫石的人,也是对于他的“失忆情况”接受度最高的人。狄诺为他耐心地解释起一些莫石所不知道的事: “我的姐姐是一名贝亚。其实贝亚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您知道(尽管莫石并不知道),所有赫雅尔都会期待自己的女儿是俄里亚的,对吧?就像没有女人会讨厌自己拥有更多的孩子(莫石对这一点也难以苟同)。” 但莫石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接着说:“姐姐在分化之后,父亲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做打算了。尽管我认为这很不公平,但是父亲显然觉得,既然姐姐分化成为一个不那么容易生育的贝亚,对于她的婚事就不能有太高的期待——” “所以火雀公爵对于帕穆·秋鸦做未来女婿的这件事很满意?” “是的,”狄诺轻轻叹了口气,“帕穆大人是侯爵的长子,而且是强壮英俊的艾法亚,父亲没有理由不满意。” “但是,狄雅小姐并不满意。” “为什么会满意呢?”狄诺再次深深叹气、双耳低垂,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让莫石心生同情。 狄诺告诉他:“一个赫雅尔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正妻。并且在正妻同意之前,不能娶侧室。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赫雅尔会在娶到贝亚之后,立刻迎娶一名俄里亚。对于正妻而言,对于狄雅而言,这不公平。” 政治联姻永远如此残酷。而在这片土地上,连礼节性的爱都会被剥夺。 莫石想着。并告诉了狄诺关于那位“女性俄里亚”的发现。 这让少年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沉默地走着。 莫石想到:这是第四天了。 - 莫石与狄诺敲开狄雅小姐的房门时,惊讶地发现文学教习正巧要从门内走出来。 莫石不得不留意到他苍白的面孔,以及勉强挤出的礼貌笑容。 在低头行礼后,文学教习匆匆离开。 狄雅·火雀坐在桌边,扭头望着他们。她的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她依然很美,宛如雕塑一般精准和骄傲。这名赫雅尔贝亚是用时光和决心将自己打磨成这样的,她似乎想要与命运对抗。 莫石很遗憾自己或许要与这样的美丽之物作对。 “这是我们在帕穆大人身上发现的东西,”莫石将一块手帕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狄雅端正地坐着,目光冷静,面无表情。 莫石示意她将手帕展开。 狄雅凝视片刻,才伸出手。 被夹在手帕中的,是两块浅棕色的、小小的碎片。 ——这是皮纸的碎屑,散发出古老藏书室的气味。 莫石清楚狄雅·火雀能够闻得出来。 “经过检查,我们发现这些薄皮碎片是来自藏书室的一些老书。而最近阅读过此类作品的人,恰巧包括……” 这是在冒险。 第二十一章.冒险一试 - 对于莫石而言,这无疑是在冒险。 实际上,这些书籍碎片并不来自死去的帕穆·秋鸦。 这只是莫石去图书馆取来的纸片而已。 他并没有把话说死,为的就是能够保有更多周旋余地。而当他发现狄雅·火雀在听到自己所说的话时,那双兽类的瞳孔猛地收缩竖立起来后,他决心要进一步踏向前——是坚实的地面,或是危险的沼泽,值得冒险一探。 “我们有理由,将恩柏·瓦萍先生列为最高级别的嫌疑犯。” 他这样说道。 在一瞬间,莫石能从狄雅脸上看到探寻的表情,就像利箭在寻找箭靶。 如果她拥有犬类的面容,此时一定即将亮出獠牙。 而人类的面孔正是为了掩饰、装饰而生。 “每一个去过藏书室阅读的人,都有可能不慎沾上纸屑,”狄雅·火雀很快恢复了镇静,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敲着指节,“您不能凭借这样的东西给人定罪。” “是的,您说得不错。” 莫石能听到站在身边的狄诺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在狄雅身边的坐席上落座。 “是的。您说得没错。但我们依然需要对恩柏先生进行更多调查。”莫石说道,“您介意我问您一些问题吗?” 狄雅笑起来:“我真有介意的余地?” “姐姐……”狄诺出声了,是真诚而孩子气的恳求。 这让狄雅微微流露挫败。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愿意配合所有调查。” 莫石感到自己有些卑鄙。 但是求真从来不是错事。 他开口问道:“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晚上,您做了些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他重重咬了“详细”两个字,因为他预感到她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 这会是一场言语上的战争。 “哦,看来现在我竟被当做嫌犯对待了。” 听她这样说,莫石意识到,哪怕是诺文·翡那样站在死者方的大家臣,也并无胆量直面公爵之女。所以她还没有接受过任何问询——正如莫石所料想的。 “说说吧。”他请求道。 “这些宴会是为我举办了,为了我的订婚。所以晚餐时间我当然一直在席位上,后来舞会开始时,我也与许多人致辞。但实际上那时候我就没有与帕穆·秋鸦待在一起了。比起火雀们,他显然还是更加喜欢自己的乌鸦家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后呢,”莫石问,“那之后您做了什么。” “我是订婚而未结婚的女人,不能与其他男性跳舞交谈。所以我象征性地喝了两杯之后,就回到房间了。” “所以您也没有证人。” 狄雅·火雀耸耸肩,手指优雅地举起来,指向身后:“我有很多仆人作证。” 仆人的证言无法简单相信。 莫石没有说什么。 他试着换一个角度:“据我所知,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夜里,没人可以作证恩柏·瓦萍先生的去向——他自称在晚餐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猜他不是唯一一个无法证明自己的人。” “的确。”莫石点点头,“但他是为数不多的,既无法证明自己、还在当天去过藏书室的人。” 关于这点,莫石没有撒谎。 他知道文学教习是藏书室的常客。而藏书室有管理员和记录册。莫石已经对于出入人员进行了全面调查。 据那名管理员所说,恩柏·瓦萍白天时待在藏书室里,专心研读一本古代文字书写而成的神话传说。 “恩柏先生对书籍抱有无比的热情。”管理员这样告诉莫石,“夜晚降临后,他参加完宴席,甚至还重新回到这里,就着油灯读书。” “他在藏书室期间,还有别的人曾经来到这儿看书吗?”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里还有别的老爷会像恩柏先生这样,不参加宴会,反而到冷冰冰的塔楼里读书!这儿没有壁炉,夜里可是冷得可怕。” “所以,恩柏一直没有离开过塔楼吗?直到公爵将所有人聚到大厅里去。” “我想是的。” “在那期间你有去看过他吗?” “我告诉过恩柏先生,如果他缺少灯油,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取,如果觉得太冷,我可以给他送去一些皮毛毯子。不过他说没有必要。” “所以你不确定他一整晚待在塔楼里。” “那当然,我总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看。恩柏大人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担心他弄坏书籍。再说了,他是常客,是一位博学的绅士。” - 莫石耐心地将自己与管理员的对话复述于狄雅·火雀。 他没有说任何定罪的话,但他的确在暗示。 如果对方不知晓任何内情,那么暗示便会仅仅停留在虚张声势。但如果对方知道真相是什么,暗示就会意味着谈判和压迫。 莫石害怕徒劳无功,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期待着徒劳无功。 他不愿意相信美的人和热爱知识的人是罪犯——出于人类的善意。 但狄雅只是说:“到此为止吧。我需要去看望父亲。莫石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然后她站起身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两名女仆,走路时如同一朵深红色的玫瑰——仿佛她才是这个房间的客人。 莫石与狄诺短暂地对视一会儿。 最后还是莫石忍受不了少年那小狗般湿润的眼睛,率先偏开头去。 - 傍晚时莫石与谢卡在小餐厅碰面,二人看上去都超乎寻常的疲惫无神。 “先说说你的收获吧,调查团团长。”谢卡揉着太阳穴,不忘调侃莫石。 “我真该让贤。” “没有收获?” “基本没有。”莫石模棱两可地回答,“不如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谢卡先生,您找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或者,您找到那位‘女性俄里亚’了吗?” “前者,不好说。后者,我的确找到了。” 剑术教习面露得意的喜色,但同时又伴随着叹息。 莫石打起精神来:“说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是……嗯,那是,”谢卡显得有些难堪,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诺文·翡大人的妻子,准确一点说——续弦的妻子。” 这倒是的确非常尴尬。 莫石都不禁感到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位诺文·翡大人的续弦妻子与帕穆·秋鸦有着婚外情。她还有说些别的什么吗?” “既然我知道了她和帕穆大人的……绯闻。而我又是火雀的人。她当然不会希望我把这件事情广而告之。” “确实。”莫石有些惊讶,褒义性的,“所以你威胁她了?” 谢卡垮下脸来看着他,显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心思:“不,我不会威胁女士。” 莫石忍不住笑起来,拍拍这位剑术教习的肩膀:“好的。那么,她说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至少,我很期待她能说清楚,她是否可能出于情妇的嫉妒心而杀死帕穆大人。” “我认为不太可能。虽然这样说太过不客气,不过我认为她并不介意帕穆秋鸦是否拥有别的女人——理论上来说,既然她是诺文大人的妻子,她对帕穆不可能抱有除了情人以外的更高期待。” “你说得对。” “根据那位诺文夫人所说,她与帕穆的关系已经持续了有两年多。上次提亲时她没有跟来,但这次订婚她一并来访,所以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帕穆也曾与她偷情……你明白,我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得是多么辛苦地忍耐努力。然后,是的,她确实说了些我觉得需要留意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主与仆 - 从那位(前)王后侍女口中,谢卡得到一个关于其他家族的故事。 那名少妇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几乎一扫先前表现出来的浮华造作,连中央口音都完全收复起来。她冷静地遣走侍女,不停拨弄碳火的动作则透露出她内心并不平静。 或许比起被逼迫而坦言,她更像是利用这个机会倾诉: “我出生在秋鸦侯爵家臣的谱系之下,二十岁时被送到中央宫廷,服侍当时新入宫的王后殿下。在宫中生存对于我这样的小贵族出生的女儿来说并不容易。宫廷似乎奢华无度,有时却残酷到会活活饿死人。 “我在没有分化前,就已经被教会了很多事。我从小被夸赞是个美人,后来又分化成了气味甜美的俄里亚,我不必再挨打挨饿,有的是男人愿意为我提鞋——自己这样说有些好笑?但是我可没说谎,真的曾有很多男人追求过我。 “但我迷恋上了掌玺大臣的儿子,那样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娶我为正妻的。为此我被送回家乡。 “那时我已经快要四十岁,急于结婚。后来,诺文大人迎娶了我。” ——是一个典型的宫廷女子的故事。 当初谢卡在中央时,听过无数这样的经历。 他不喜欢她们,但同情她们。 她接着说:“我与诺文先生婚后,便一起住在侯爵大人的城堡中。我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帕穆少爷。帕穆少爷那时是侯爵的次子。” 次子…… 谢卡对秋鸦家的了解不多,感到有些疑惑。 女人很快解释了这一点: “帕穆大人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分化了,分化成为一个艾法亚。侯爵大人非常高兴,高兴到举办了整整三个月的盛宴,并且在那之后,不再寻找医生救治他生病的长子。” 那个女人这样说。 “很快,大少爷就去世了。帕穆大人成为了长子。谁不喜欢那样的男人?位高权重、相貌堂堂,又是气味如此强大的艾法亚——侯爵大人相信他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继承人。 “我的丈夫,诺文·翡子爵,尽管最初拥戴的是大少爷,后来也不得不转而肯定帕穆少爷做继承人。而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满意,认为帕穆过于放肆恣意。但我不是他那样迂腐顽固的人,当帕穆少爷长大成人,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好男人’。 “他热情而激烈,不拘泥于小事、随心所欲,对我来说那样的男人充满魅力。 “他的分化带给我鼻尖的享乐,他的气味就像一双强壮的臂膀。而有一天,当我靠在窗边摆弄头发,他刚巧路过,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于是后来我又从他那儿得到了身体的欢愉。” 谢卡在这时候插进一段话:“帕穆·秋鸦有很多女人?尽管是在没有定下婚约前?” “当然,我不可能是他唯一爱恋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的成熟和风情,他喜欢别人,也会有别的理由。一个强壮的艾法亚生来就是为了掠夺,不是吗?” 我也是一个艾法亚。 谢卡想,但我绝不会以此为借口,荒靡无度。 “所以你陪伴他来到这儿,不仅仅因为你是诺文·翡的妻子,还因为你是帕穆·秋鸦的情人。”谢卡说道,“你在这里单独拥有一个房间。这是否意味着……” 女人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别生气,年轻人。为你的小小女主人生气虽然使你看上去正直可靠,但我并不是你该生气的对象,”女人的话语里似乎含着一丝微妙的醋意,“实际上,自从上次帕穆大人跟随侯爵来到这里提亲,他就在这儿有了别的小情人。” 谢卡愣住了。 “什、什么?你的意思是……” “对,我才是应当生气的那一个!我可是被冷落在这儿了,他去世前的那么多天,只找过我一次,还是非常敷衍的应付——只因为他的小情人不理他。他说那是一个贝亚。” “贝亚?” 然后,女人重复了自己从帕穆·秋鸦那儿听来的话:“那是一个贝亚,但是娇小甜美,比高高在上的狄雅小姐美妙多了。他说,等到狄雅嫁给他,那个贝亚也会成为他的情妇。他已经想好要送她一间怎样的屋子。” “你确定那个贝亚是火雀家的人?” “当然。那是非常陌生的气味,绝对不是秋鸦的家臣或仆从——唉,可怜的孩子,那只可能是你们公爵麾下的人。” - 隔天早晨的时候——也就是第五天,莫石缩在床上迟迟不愿起床。 他昨夜与青鸟讨论,列出无数嫌疑人与犯罪方法的可能性。 在这个旧时代中古历史的世界上,显然并不能用莫石脑海中的现代化司法刑侦那一套规则进行操作,证据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或许连真相都不是,但莫石不愿意这样想)——侦破案件,最重要的是使用怎样的手段,使嫌疑人露出马脚或是主动认罪。 想到自己一起床就要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只二十岁出头些的人类青年来说,着实头疼。 然而一大早却有人登门造访。 听到敲门声,杜娜匆匆忙忙把莫石从被子里拽出来,将炉火燃烧得更旺些,收拾几下被莫石堆满稿纸的桌子,尽量显得体面。 打开门后,走进来的是一名平民少***首上双耳低垂。她的长裙上绣有深色玫瑰,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之一。 “是狄雅小姐找我?”莫石问道。 出乎意料,对方摇了摇头。 “我知晓一些事情,令我十分不安……觉得应该告诉莫石大人。”她这样说。 - 莫石真正被狄雅·火雀的仆人唤去交谈时,则是午后的事情。 前来找他的女仆是另一名,她的额际有白色皮毛,吻部短小优美。 那名女仆的名字是“丽娜”,一个常见的女性名,据说是细小野花的意思。莫石之前在藏书室塔楼底下见过她。 “狄雅小姐希望您能过去与她谈一谈。”女仆这样说道。 谢卡仍忙于校对名录,因此莫石是与狄诺在一起。 说实话,莫石对于自己一个人应对众多陌生的异族这件事,始终心怀恐惧,更何况是所谓的“上位者”。他很乐意有亲近一些的人陪着做事,但他在反复考虑后,还是决定独自前去会见狄雅·秋鸦。 “我可以有幸与狄诺少爷共进晚餐吗?”临走前,莫石对狄诺说,“之前说好的,您会教我下棋。” “啊,今天晚上吗?”狄诺很高兴,“好的,我肯定准备好等您过来!虽说我棋艺不怎样,但是教会您怎么下还是可以的。” 莫石为自己的过度谨慎笑了笑,狄诺则回馈给他一个单纯的笑脸。 - 莫石没有在塔楼的大厅里看见公爵之女。 丽娜引着他前往塔楼二层的房间。 狄雅·火雀坐在窗台上,看起来笔挺而娇小,让莫石意识到她仅仅是一个少女。如果身处莫石所生的文化环境中,她该享用的是自由和青春。 屋里只有炉火劈啪作响。 她把玩着一把小匕首。 匕首很漂亮,柄部镶嵌着金属丝和小宝石。 “请坐,莫石先生。” 等到莫石落座时,女仆丽娜也退出门外去了。屋子里剩下公爵之女,与她名义上的魔法教习。 “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说,“不是说,您长相奇特。” 莫石干干地笑了笑。 “您是优秀的魔法使,我不怀疑您或许能够操控风雨。但我希望您会是一个聪明人。不过,既然父亲让您来调查帕穆大人被谋害一事,我想您总不可能太笨。”狄雅说。 “我希望是如此,”莫石做出恭顺的态度,“所以,您接下来要与我谈论的事,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是这个意思么?” “聪明人若是听懂,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莫石点点头:“洗耳恭听。” 美丽的公爵之女微微昂起头颅,那张人类的面容上,神情冷若冰霜。 “我知道你现在怀疑恩柏先生是谋杀帕穆的凶手。” “是。”莫石坦诚地回答。 “那么,你错了。”她说,“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第二十三章.谁是凶手 - 听到狄雅·火雀说出的惊人之语后,莫石只是稍微诧异了片刻。 他没有预料到对方可能会这样说,但并非毫无猜测。 “您在撒谎。”莫石平静地指出。 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如果是犬首之身,恐怕此时会亮出獠牙。 但少女只是“啧”了一声。 “凭什么这样说?”她问,“凭什么说我在撒谎。” 莫石并不着急顺应对方的话题,这是掌控谈话节奏的技巧之一。他转而问道:“假设我相信了您的说辞,您接下去打算告诉我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讨厌帕穆·秋鸦。真正的厌恶至极。每当他亲吻我的手背或是额头,我都感到像是被污水溅到一样恶心。” 莫石没有表现出惊讶。 “为什么?”他问。 “他很放荡。”少女的眉心紧紧皱着,用手帕捂了捂鼻尖,“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简直是臭不可闻。他以为那是值得炫耀的东西?或许有人觉得那样很有‘男子气概’,但我绝不会觉得。”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要杀死他?” “杀了他,就不用与他结婚了,道理不是很简单?” “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连我这样的人都明白,想必您只会更清楚。”莫石轻轻叹气,四周的石壁里回响着窗外的风声,“您身为公爵之女,不可能自己下手杀死未婚夫。再说,您是……” “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受到支配、谦恭安静的贝亚。”狄雅望着他,说,“所以我不可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壮年艾法亚。” 莫石将视线从放在桌上的匕首上移开,看向窗户。 他并不想与狄雅·火雀闪亮冰冷的眼睛对视。 他害怕自己乱了阵脚、无所适从。 “有过搏斗。”莫石说,“经过检查,在帕穆·秋鸦死前,曾经与嫌疑犯有过搏斗。尽管并没有持续很久,也没有激烈到可以留下明显的毛发皮肤组织——但至少,对方曾经按着帕穆大人的头狠狠往椅子或是窗台、地板上撞击……无论如何,对于独自一人的女性来说,都太过困难。” “他当时喝得烂醉,不是吗?”狄雅重新拿起小匕首把玩。 “狄雅小姐……让我们用聪明人的方法,更加直接地交谈吧。就算您真的在场,也一定还有帮凶——更何况,根据我们的调查,您在那个晚上有着无数的证人,贴身女仆、侍从、守卫,您是公爵之女,您就算真的有动机,也没有机会。” “莫石先生,你在暗示恩柏·瓦萍是我的帮手。” 少女熟练地让匕首在指尖旋转。 野兽的尖锐指甲与刀刃一样闪烁寒光。 “或者,您也可以告诉我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我们还没有调查出来的嫌疑人。” 狄雅·火雀摇了摇头。 “如果说,是因为我与恩柏·瓦萍有私情,他非常迷恋我,而我厌恶帕穆·秋鸦,于是指使他杀死了他。如果这是真相,您打算怎样告诉我的父亲——”少女露出不带有愉悦含义的笑容,昂起头感叹道,“啊,我那骄傲的、伟大的父亲,艾法亚,公爵,领主……” 莫石沉默了。 恩柏·瓦萍—— 他回想起那名青年坐在藏书室里阅读的样子。 也回想起对方带领他沿着侧门阶梯走下塔楼。 尽管莫石并不了解他,也知道那应当是一个敏感、文雅,又有些许无伤大雅的自傲的青年。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怀抱理想而非只是苟活于地面上的文人,也因此,他会期待拥有纯粹的爱情。 不然,为何要爱上不能与自己结合的人?又为何非要倾诉出来? 如果继续深化去想,将恩柏·瓦萍塑造成丰满的、鲜活的人……莫石逐渐感到痛苦。他并不想要做一个剥夺者。 但—— “如果事实是那样,我会告诉公爵大人,恩柏·瓦萍出于病态的妒忌,谋害了帕穆·秋鸦大人。可是您的假设只是假设,并非实情,不是吗?” 狄雅·火雀看起来有些烦躁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她赤裸着脚踩在地毯上,生有绒毛的兽爪与皮毛地毯接触,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说说你这样判断的理由。”她命令道。 “既然您希望我做一个聪明人,我也努力做。因此让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帕穆·秋鸦与您的贴身女仆‘丽娜’有着不正当关系。” 狄雅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背对着莫石,片刻后才继续开始踱步。她踩着炉火的火光。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秋鸦家族那边,帕穆先生的情妇。”以及您的另一位女仆,莫石想着,但当然不会说出来,“我认为您不必在此事上做更多辩解。” - 当日清晨,一大早避人耳目来到莫石房间的女仆,的确告诉了莫石足够有分量的消息。 她是这样说的: “我本不该……但我除了是狄雅小姐的仆人外,更是火雀公爵的家仆,我实在不敢不说。” “说说你知道的,不用担忧敢不敢。”莫石安抚她。但实际上,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说实话,只是在运用话术。 但这句话显然让那名年轻的女仆感到安心许多。 “大人,无论您是否相信,这都是我所知道的一些真相,以及真相带给我的猜测。这些猜测让我无法入眠、寝食难安,我必须要让您这样的大人从我摘取走那些困惑……” 莫石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仆人眼中的角色——是公爵的家臣新宠,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而这的确带给了他某种程度上的责任感。 他期望自己不会令眼前这名女仆失望。 “我侍奉小姐的年数并不长,毕竟我也还小,”她说,“但我毕竟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之一,有些事情总会不小心就知道。我是个粗鄙的人,请原谅我混乱的话语……” 少女的讲述的确零零碎碎,但莫石很快便拼接出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故事: 根据这名女仆所说,她很早便注意到,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关系亲密,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在谈天的时候,狄雅小姐的笑容也会多一些。 后来从某一天起,狄雅小姐和恩柏·瓦萍会面时,开始时常屏退旁人。 通常她会只留下名为丽娜的贴身侍女在身边,而让其他仆人离开二楼。 关于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的绯闻也是由此传出。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莫石问。 而少女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秋鸦侯爵带领长子与家臣前来提亲的那个月里,也举办了很多场晚会。 狄雅小姐并不喜欢帕穆·秋鸦,几乎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尽管如此,当时她没有表达不满,答应了这场婚事。 然而在第三天晚宴之后,狄雅小姐的态度大变,她在屋子里嘶吼哭泣,隔着门也能听清她对帕穆·秋鸦的怨恨与叱骂。 “而就是在第三天宴会的那个晚上,我曾看到丽娜跌跌撞撞地回来。她身上有血、酒,和男性艾法亚的气味……” 丽娜是一名女仆,是雪行者中的平民。 平民在分化后都是贝亚。 线索似乎拼凑在了一起。 第二十四章.与嫌疑人相谈 - “可以允许我说说自己的猜想吗?”莫石询问那位高傲的赫雅尔小姐。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说呢?”狄雅笑了笑,“如果你要把‘猜测’告诉父亲,恐怕我也无可奈何。” 莫石无视其中的嘲讽之意。 他并不是狄雅·火雀所认为的那种攀附权势的小贵族(至少不全是)。他所受的教育要求他追求真知。他现在正在做的一切也是服务于这个目的。 “与恩柏·瓦萍相爱的人,”他用了“相爱”这个词语,“不是您,而是丽娜小姐吧。” 他这样说并非毫无依据。 在今日上午,那位狄雅小姐的小女仆向他透露出帕穆·秋鸦与女仆丽娜之间可能存在的牵连后,莫石很快意识到几个月前的提亲晚宴是一个重要时间点。 他叫上谢卡·楂果(也因此不得不告诉他一定程度的推测,好在剑术教习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围绕狄雅·火雀的侍从与恩柏·瓦萍的狭窄交际圈,进行了简单的调查:“依您所见,那阵子小姐/先生的状态如何呢,有何怪异之处吗?特别是第三天的晚宴。” 有不少人告诉他,狄雅小姐是在第三天晚宴之后性情大改,并且拒绝了接下来的所有公开活动。尽管是称“因病无法继续参加宴会”,但实际上她的仆从都清楚她并未身体不适。 据说她只留丽娜在屋子里,她抱着她哭泣,除此之外谁也不愿意见。 不过在一定程度的贿赂和威吓后,一名负责洒扫塔楼的小女仆还是说出了更多:“那时候,恩柏先生来过几次。” “狄雅小姐让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了吗?” “没有。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公爵大人训斥后,狄雅小姐才开始重新进行正常生活。不过……不过我觉得之前恩柏先生来这里,好像也不是为了见小姐。” “为什么这样说?” 小女仆小声告诉他们:“恩柏先生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丽娜小姐的情况。丽娜小姐确实与往日不同,但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看到恩柏先生非常焦急的样子,我感觉得出,恩柏先生好像很在乎。” - 因此,莫石才有把握以这一猜测做赌注:恩柏·瓦萍所在意的,实际是受到帕穆·秋鸦伤害的女仆丽娜。 听他这样说后,狄雅·火雀沉默了片刻。 “你是赫雅尔,不应当称她为‘小姐’。”半晌后,她说。 莫石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接着说下去:“很显然,丽娜小姐与恩柏·瓦萍都是您最亲近的朋友。我猜,他的思想先进而特别,让您学习了真正的知识,因而您敬爱他也感激他。而丽娜是从小开始与您一起长大、照顾您的贴身女仆,他们对您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人。因此您默许他们,祝福他们,保护他们。” “他们一个是赫雅尔,一个是平民,你怎么敢那么说……” 少女的嗓音微微发抖。 而莫石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在颤动,但他还是镇静地往下述说猜测:“在秋鸦家族来提亲的一次晚宴之后,醉酒的帕穆·秋鸦强迫了丽娜小姐,是不是?那之后他还纠缠不休,他希望丽娜小姐成为他的情妇。” “……” “无论如何,这对于你们三人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事。他轻而易举击碎了您维持着的脆弱的美好世界,轻而易举践踏了您和您珍视之人的尊严。我猜测……” “出去。”狄雅说。 “小姐——” “出去!不要逼我说‘滚’。” 莫石沉默了片刻,静静地起身。 在他迈动脚步时,少女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很轻,带着祈求的意味:“不要着急,尊敬的大人,留给我一些时间思考。三天内,我会再找您。” 莫石点了点头,推门离去。 这是第五天。 莫石想,他还有时间。 - 莫石并不想让自己成为出尔反尔的人。他一切照旧,继续着调查。 他清楚自己之前只是在依据猜测和信息博弈。 他依旧没有足够的人证和物证,因此他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钻研。再说,他的确还另有十分在意的事情。 谢卡·楂果知道的信息比他更少,少到无法拼接成为一个完整的、符合逻辑的故事,因此他也仍心甘情愿地协助莫石。毕竟名单是那样长,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打听、刺探。 莫石就不然了。 他感到迷茫无助,真正的无助。 在与狄雅·火雀进行过那样的对话之后,莫石已经清楚自己的猜测接近真相——由此,短期内莫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狄诺·火雀。 他独自一人徘徊在城堡中,最后去了藏书室。 他在藏书室里,意外亦并不意外,见到了恩柏·瓦萍。 恩柏仍坐在靠窗的桌边,阅读着厚厚的书籍,看到他时,轻轻颔首:“莫石先生。” 莫石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很显然,对方还不知道自己与狄雅小姐有过的交谈。 莫石在他对面坐下。 莫石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也就是,寒暄),但他发现恩柏专注于阅读,于是便将那些缺少营养的话语咽回肚子。 莫石耐心地等待着。他不时因为寒冷而揉搓手指、鼻尖,后来他开始用手帕擦拭青鸟,让那块蓝宝石光洁无瑕。 在阅读完一个篇章之后,恩柏终于将书本合起。 他轻轻舒了口气,将自己从文字中脱离,并率先开了口——这似乎算是释放了相当程度的好意:“莫石先生,听说您能够操控风雪。这是真的吗?” “一定程度上,小范围内的。”莫石谨慎地说。 同时他不禁想:如果这里的兽人们真的不研究各大基础元素的操控,他们的魔法师到底研究什么? “可以展示给我看吗?”恩柏有些期待的问道。当他发问时,那双总是带着隐隐忧郁的眼睛为此亮起光芒。 这正是追求新鲜事物、热爱知识的人会有的眼神。 这也是狄诺和狄雅所有的眼神。 他热爱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因为莫石显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莫石点了点头:“我们到外面去吧。” - 他们站在被白雪覆盖掉任何装饰性的庭院里。 这几日依旧断断续续地在下雪。春天似乎十分遥远。莫石想起来自己来到此地的时间其实很短,或许远不够春天到来。 他伸出手。先是朝上摊开手掌,犹豫片刻后,又朝下。 随着魔法回路的光芒展现在掌心中,地上的积雪也慢慢聚拢。 如果是单纯的移物魔法,这会好做很多,但若是改用水系魔法,则并不非常轻松: 那些积雪紧紧依附彼此,直到柔软的洁白色被挤压成为透明闪耀的冰棱。它们朝上生长,就像在追逐莫石的手指,最终形成一片错杂繁复的巨大雪片。 稀微的阳光从乌云里丝丝缕缕垂落下来,让这座冰雕充满自然性的美,彰显的则是人工之力的曼妙。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实用性”的魔法。 但实际上,这样的魔法才是莫石所处社会的主流——大家都乐于填饱精神的空虚,欣赏无用之美。而杀伐凶咒则毫无用处。 “您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恩柏·瓦萍感叹道,“您专精于此吗?” “是的。”莫石点点头。 “那您在加固魔法、增强魔法上的造诣如何?” 尽管不清楚对方指的究竟是那一类魔法,但反正莫石的其余法术都未解锁,所以他坦然地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您呢,您是否通晓魔法?” 恩柏笑了笑,摇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我有魔法天赋,但无法达到对于‘术士’的要求,绝对算不上是‘通晓’。” 莫石若有所思。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您。”莫石开口道。 “关于什么方面?”恩柏仍然沉迷于观察莫石创造的冰棱,注视它复杂美丽的花纹,以至于没有多少警惕之情。 “我看到您在阅读的书籍,想必您对神、对历史都很了解。我想问一些关于空轮上神的事情。” “我不是圣祭司,但应当可以解答您的部分疑问。” “或许我们可以去祷告堂,那儿没什么人,而且安静。正好,我对于祭坛这方面的摆设也有些兴趣。” ——祷告堂。 恩柏直起身,神色有不经意的变化。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不无辜的死者 - 莫石已经来过祷告堂许多次,他已经习惯了这里常年的寒冷,这儿是要人们律己思过的地方,是要人们虔诚地趴在大理石砖上,亲吻神明的影子。同样的,他也已经接受了这里曾经摆放有一具尸体的事实。 莫石在长椅上坐下。 恩柏犹豫片刻,也慢慢坐下。 “早些年的时候,”恩柏开口道,“祷告堂曾经是由一位老祭司管理的,他每天来这里诵经,听人们告解。老祭司去世以后,接替者暂时还未找到,因此就变成每个星期邀请城内圣殿的祭司进城堡做礼拜。” 礼拜制度,神职人员,告解——莫石记下这些关键词。 “但因为帕穆·秋鸦在这儿……这几周看来是无法举行礼拜了。”恩柏望着祭坛之上的石雕“空轮”,轻声说道。 所谓的“空轮”,就是指摆放在正中央的变体十字形雕塑。修长的十字,交叉处镶嵌圆形,宛如一支射穿圆洞的长矛。而它的下方堆满华美的祭品,银制的烛台、餐具、长颈瓶、塑像…… 这根十字象征着空轮之主。 而空轮上神则与耶稣、安拉类似,是没有具体形象的主神(或可能是唯一神,莫石还不太清楚)。 “您有想要告解的事情?”莫石问。 恩柏沉默了一会儿,说:“雪行者是背负着罪,被贬罚到永冻北方的种族,无论是谁,都生来要赎罪。” 原罪论。 “如果没有赎净罪孽,会如何呢?” 恩柏看了他一眼:“您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这可不太好。如果没有赎罪,没有得到上神的原谅,死后灵魂就将永远徘徊在风雪之中。” “也就是说,生时在冰冻的土地上挣扎,死后继续饱受严冬折磨?”这似乎没什么差别。莫石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在生时犯了严重的罪呢?比如杀死同族。” “九重地狱,一个比人间寒冷百倍的地方。一层比一层可怖。” “但是,战士会杀死敌人,复仇也会导致杀戮,这些人也会下地狱吗?” “如果战斗是正直的,当然就能得到原谅。” 莫石侧过头望着恩柏·瓦萍,望着这名瘦削苍白的年轻人。 青年将双手合十抵在下唇上,望着空轮的双眼湿润泛红。 如果这世上真有主持平衡、甄别善恶的神—— “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有罪吗?”莫石轻声喃喃,“帕穆·秋鸦的罪,与杀死他之人的罪,哪一个更深?” 恩柏·瓦萍没有说话。 莫石顺着他的目光,与他一同注视着圣坛。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不可能与信徒一样达到神圣的境界,他更多的是以一种美学角度、社会学角度,观察这座圣坛。 莫石突然留意到一点,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些摆放在最外围的银器之上。 ——中间是一只竖立的银盘,两边是四把银壶,一侧分别两把。 银壶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单柄、尖口的壶,横放时并不对称,因而有左右之分。 “祭坛上装饰物的摆放次序,是有所规定的吗?”莫石问。 - 莫石在晚餐后,去拜访秋鸦家的诺文·翡。 天空尚未全黑,呈现雾蒙蒙的、阴沉的灰色。 在提及成果如何时,莫石回答:“有所收获,但答案仍不分明。我相信自己能在十天之期内,交付值得信任的答案。” “您是否遭遇了什么阻碍呢,莫石先生?” 年长的赫雅尔离开堆满纸卷的写字台。 他邀请莫石与他一起在桌边坐下。仆人们送上来带着甜苦的味道的根块茶。 莫石苦笑起来,但表现得轻描淡写:“我的脸色不佳?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也是因此,我想要找您聊一聊。” “聊什么?”诺文·翡抬起那双被细细纹路缠绕上的眼睛,正如承袭的家族之名,那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您或许不了解我的情况,”莫石摘下兜帽,并将双手交叠在桌上,露出双手、双耳,和毫无毛发的颈部,表达了坦诚,“我来到赤砂堡其实时间尚且不足一月。而且,实际上我对周边的情况也并不了解。” “但您在这儿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说明您有才干。”诺文·翡客气地说。 “青石堡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莫石问。 翠绿色的眼睛平静而精明。 “那是坐落在山谷和城市中的堡垒,由第三代秋鸦家主主持修建,用青色的石头搭建而成。”诺文说,“比这里稍稍温暖些的地方。” “听起来很好。” “秋鸦的领地或许比火雀更注重集体,”诺文说,“人们居住在一起,结合紧密。侯爵大人也时常四处巡游。我们拥有几个丰茂的狩猎场,每年都能获得‘丰收’。” “秋鸦与火雀历代交好么?” 听他这样问,诺文·翡稍微眯了眯双眼,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正式严肃很多:“准确来说,并非如此。但至少如今,两家已经数代联姻、结为盟友,彼此之间没有无法商议的摩擦或是龃龉。” 模棱两可的说法,但似乎并非虚假。 莫石识趣地笑笑,转而道:“事务官大人,如果我到侯爵的城堡求职,您认为我或许能够担当什么职位?” 诺文·翡也露出笑容,带着调侃之意:“我想您可以在那儿做魔法教习,莫石先生。” “青石堡也愿意收聘教习?那真是好事一桩。我可能有幸在那儿可以教导哪些少爷、哪些小姐?” “可怜的帕穆大人……尽管他的逝世无疑令人悲痛,不过秋鸦家也并非失去了希望。侯爵大人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都尚年轻,需要教习们的教导。”诺文说,“如果您当真成为他们的魔法教习,想必也会受到礼遇。不过——” “不过?” “侯爵大人是否欣赏您的魔法技艺和智慧,还得看您的本事如何。” 这让莫石产生兴趣,真心实意地问:“侯爵大人喜欢怎样的术师?” “当然是有助于武力的。” 有助于武力…… 莫石想起恩柏·瓦萍曾经提到过的“加固魔法”“增强魔法”。 他心里似乎多少有了点眉目。 或许这些魔术指的是对于武器、肉体的加强形魔法。 非常不幸,莫石暂时还没能解锁任何相关的法术。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封印了多少东西,但显然,若是处于全盛时期,这些法术都是雕虫小技。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莫石婉转地确认:“若是用寒冰或者火焰,以外物进行出乎意料的攻击,或许也可以有助于战士们的进攻。侯爵那边有这样的术师吗?” 诺文·翡听他这样说,神色稍稍正经一些。 他交叉手指,思考片刻:“没有。这样的术师很少。您精通那样罕见的魔法?” 莫石同样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技艺不精。” 第二十六章.关于一对爱人 - 到了第八天时,狄雅·火雀如约邀请莫石在傍晚前往她的塔楼。 莫石心情沉重,以至于写在表情上,让看到他的谢卡都有些担忧。 “当你遇到自己不愿意抉择的事情,你会怎么做?”莫石问他。 “让别人帮我做决定?”谢卡不太确定地说。 莫石来到了那位小姐的房间。 这一次不止她一个人。 她的女仆丽娜立在她身后,文学教习恩柏·瓦萍也坐在桌旁。 这回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敌人或者是死神。莫石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有些事情,似乎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做出选择。”狄雅用一种冰冷地眼神注视着他,“实际上,‘神拔’又有何不可?反正,世人都有罪。” “可是做出‘神拔’这个决定的,是人而不是神,”莫石站在古代人的角度,说,“而人无权平白无故地为他人定罪。” 恩柏轻轻叹了口气。 莫石知道这位文学教习实际上赞同他的说辞。 可这个男人是有罪的。 - 恩柏·瓦萍出身在火雀公爵的领地。他的父亲是一名男爵,曾经是骑士团的一员。 他的血缘往上可以追踪到极其高贵的姓氏,但实际上到了这一代,则稀薄到恩柏连爵位都无法继承。 恩柏在满三十五岁(对于人类而言,也就是不到二十岁)那年到中央去求学,他的母亲托一名伯爵为他写了推荐信,因此他顺利进入了最高学府。 他不笨,但却也还是不够聪明,比不上那些会被称为“智者”的天才——他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识,以让他在没有财富和家室的情况下继续留在王城的学府之中,于是他回到了西部的火雀公爵领地,并有幸获得了教习一职。 恩柏·瓦萍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第一部分是他在中央求学的日子。他在那儿窥得世界的一星半点形状,同时爱上了探索新知识与未知。他绕着尖晶石学院高大的石柱行走,捧着用树木而非兽皮制作的、简洁而深奥的书籍,他在阳光照拂到衣角时虔诚地敬神…… 那些都令他怀念。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愿意在那里长久居住。 但他在这儿——在火雀公爵的赤砂堡里,他找到了爱情。 爱情与迷恋不同,恩柏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也曾在王城里,为女人们面纱后的面容心动不已,或是被酒馆里年轻女子的笑声与触碰吸引。 但爱情是不一样的。 其实爱情并不神秘,不如古代诗人吹嘘地那般可怕或是美好。 爱情的对象,恩柏想,只不过会让你觉得,只要与那人在一起,生活中的苦难便可以跨越过去,而漫长的、艰苦的人生也得以延续。拥有一个爱人,并不会使你不再苦闷、无聊,或是永远欢乐,但拥有一个爱人,让你可以忍受这一切。 因此,爱情是多么美好。 也因此,爱人独一无二。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允许爱情的存在。社会承认爱情存在,但从不鼓励、从不认同。“爱情”只不过是小众的迷狂,是文人的诗词,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当地位不平等,爱情就成为泡影。 但如果爱情无法被正名,它便不完美。 这着实令人痛苦。 随着年岁逐增,恩柏逐渐默认自己会与爱人维持现状:这样便很好,他们时常能够见面,他们共处同一个屋檐之下,能够看见彼此、听见彼此。而维持单身也并不难,恩柏的父母已经去世,对方也是独身一人…… 如此一来,他们得以维持着纤细的爱情之丝。 然而,哪怕是这样卑微的平衡,竟然也被打碎了。 被那个名为帕穆·秋鸦的“高贵之人”。他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踩踏了他们。 - 丽娜·赤砂,这个名字后缀的姓氏(或者说,不是姓氏,而是“标签”)本身便说明了很多东西。 她出生在赤砂堡的下房,从出生起就是赤砂堡中的仆人。 她在二十岁时,因为聪明伶俐、长相漂亮,被当时的公爵夫人选择为狄雅小姐的侍女。那时的狄雅小姐十八岁。 二十岁前的狄雅小姐和任何一个调皮捣蛋的少爷没有区别,她从不服输、争强好胜,甚至和她的兄弟们为了一两块肉饼大打出手。她在做游戏时要做领导者,扮演骑士或者王子,她也喜欢漂亮的娃娃和裙子,但她会计较自己的玩具不如兄弟们精致。 丽娜伴随狄雅小姐一起长大,忠心耿耿,灌注以爱,交付彼此的信任,比起仆从更像是友人或姐姐、母亲。 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生守护在小姐的身旁:她服侍小姐从孩童成长为少女,在她哭泣或是欢笑时与她同悲共喜,等到小姐出嫁时、她也将跟随前往—— 她并不打算结婚,婚姻会将她拴住,丈夫会控制她,与那些相比,她更愿意永远服侍这位桀骜、美丽,同时内里温柔可爱的小姐。 直到恩柏·瓦萍成为小姐的教习。 早先,狄雅小姐身边只有一些女性教习,她们教导小姐如何穿衣梳妆、如何穿针引线、如何谈吐发笑、如何跳舞弹琴,其中也有一个年老的女人教导小姐写信写诗。后来那位老妇人死了,恩柏先生开始兼任小姐的文学教习。 恩柏先生与那位老妇人完全不一样。 当他确信狄雅小姐已经可以流利创作之后,他再也没有要求小姐反复练习、琢磨词句,相反,他让小姐阅读古代的诗歌、阅读传奇故事、阅读宗教经典(但不是那种供人祈祷的《圣典》)。 他博学而有趣,很快就让小姐重新燃起了儿时她曾展露过的锋芒。 她阅读很快、书写也很快,她交付的习作令恩柏赞叹不已,他常说,如果狄雅小姐是公爵的儿子,她想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丽娜为小姐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恩柏·瓦萍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温和、深入。 最开始她很抗拒。因为这是一个突然入侵了小姐的塔楼的男人。 但后来她意识到恩柏·瓦萍并不有害。 他从中央回来,但没有沾染不好的习气(尽管丽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总从旁人那儿听说关于中央的一些事情),他以全然学者的态度对待狄雅小姐,而丽娜知道那正是小姐所期望的。 有一天傍晚,结束课业后天色已经昏沉,狄雅小姐吩咐她为恩柏·瓦萍点灯,送他回到住处。恩柏拒绝几次后,还是与她一同离开了塔楼。 恩柏在出行时从来不带什么仆人。 听说他只有一个老仆,还是从家乡接到这里来的。除此之外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丽娜提着灯,走在恩柏略前一步的位置。 因为掌灯仆人需要走在前面,而仆人并不应当比主人更加显眼,因此他们被要求弯下腰。丽娜当然也这样做了。但是当恩柏与她随口聊起狄雅小姐的事情,聊起冬天的雪花形状时(丽娜第一次知道雪花原来从不相同),她逐渐逐渐就开始与他并肩而行。 在那以后,丽娜与恩柏多了很多交谈。 她时常陪伴他在城堡里散步,佯装是受到小姐的吩咐带他前往塔楼;她替小姐送去赏赐给恩柏的东西时,他会邀请她一起品尝那些带有甜味的、奢侈的点心;她喜欢听恩柏说话,无论是关于恩柏的家乡还是中央,甚至是关于古老湖泊的故事,而恩柏也喜欢听她说话,他从不认为她讲述的事情无趣,反而能从琐碎中发掘出闪光…… 她是平民,有野兽的鼻子和嘴,是上神残留下来的不完整的造物。恩柏·瓦萍是赫雅尔,尽管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仍是面容平整高贵的赫雅尔。 他们生于同源,但断然属于两个世界。 可是后来她意识到,原来他们相爱了。 第二十七章.陈述真相 - 狄雅·火雀从小就争强好胜,在她小的时候,她爱与兄弟做比较。 他们一起偷偷爬树,狄雅想要比狄芬多和狄诺爬得快,一起背诵赞美诗,狄雅背得最快最流利,连一起吃东西的时候,狄雅也想要和他们吃得一样,分毫不肯让——她什么都下意识地想要做到最好,直到有一天—— “狄雅小姐是个女孩儿,不该再与兄弟们玩这些游戏了。狄芬多和狄诺需要学习剑术、搏斗,而她需要学习绣花。” 这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孩没有与兄弟们比肩的权利。 但因为她还那么小,她不懂得原来自己在因为失去自由而痛苦。 她学习她并不多么喜欢的东西,依旧努力学得最好。 直到又有一天,她分化成为了贝亚,而不是俄里亚。 “狄雅小姐如果是俄里亚,恐怕国王陛下都愿意娶她,可惜……可惜呀。” 这是一个少女意识到,原来自己除了成为附属品之外毫无价值。她不能追求任何自己渴望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她不应该去做的”。 很幸运的是,她的命运并不悲哀。 她拥有最好的朋友(虽然丽娜是一个平民,但狄雅从来没觉得与平民结交、倾诉有何不堪),并且,她也拥有一个优秀的文学教习。 恩柏·瓦萍是一个一眼望去平凡无比的男人,生来就适合于成为高等贵族的家臣。 可他又是与狄雅所认识的那些男性不同的人,他不认为人应该被局限在某种定视中,人应当生来有权利去做自己所爱、所擅之事。 “世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像我这样的无能之人可以改变的,”他坚定而温柔地告诉狄雅,“但至少,我希望您有机会学习您渴望学习的知识。” 恩柏·瓦萍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偏见,从不先入为主,他愿意在了解之后再做决定。 也因此当狄雅得知恩柏·瓦萍与丽娜相爱的时候,她不感到丝毫的诧异或是愤懑,因为她相信他们对彼此来说一定是最好的。 狄雅也由此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平静,那段时光是他们都会怀念的。 直到,直到帕穆·秋鸦降临在狄雅的生活之中。 狄雅愿意嫁给他,因为狄雅知道自己的选择很少,她也不能不选。 可是…… 可是他怎么敢侮辱她,侮辱他们,他怎么可以恶意践踏他人的所爱而不自知,甚至以此为傲?在这样的仇恨面前,狄雅觉得自己无法不去做些什么。 是的,她想,如果没有人那样做,她就会是那个人。 - 狄雅·火雀站起身,她直直望着莫石。 “莫石先生,请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莫石微微愣住。 而且很显然,狄雅并未与身后两人商量这一决定。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恩柏·瓦萍与丽娜满脸震惊。 那犬首女孩与站在身边的青年匆匆对视一眼,随即她扑上前去跪在狄雅小姐的面前,抱住贵族少女深红色的、玫瑰花瓣般的裙摆。 “小姐!您刚才明明说过,让我们过来是为了向莫石大人坦白……” “是的,丽娜,是这样的。但无论如何,从有罪的人里,挑选一个就足够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个人就该是我。” 少女直立如站在严冬里的雪松,她的视线转向莫石。 “告诉父亲,然后,让他选择如何处置我。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足以命令你听从我,但是我愿意用您所想知道的‘事实’来交换。而如果您是一个聪明人,在您听完‘事实’后,也会同意将我的名字告诉父亲。” “大人,大人,你要知道事情不该是像小姐所说的那样的,小姐什么错也没有啊!”丽娜转而对着莫石哀求,“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才是——” “住嘴,丽娜!”贵族少女捏紧了五指,她咬着牙轻声说,“其实我真不该让你们也来的,但我很害怕。我害怕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我身边……” 莫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三名雪行者,逼迫自己仔细思考。 犹如困兽,年幼而恐慌的困兽。 ——以真相,来换取配合吗? 这或许是绝望下的举措,但的确是莫石极有可能会答应的条件。 但说实话,这种拥有决定权的感觉并不好受。 “请到这里来坐吧。”狄雅的裙摆离开丽娜,她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我会告诉您一个故事,关于‘我为什么要杀死帕穆·秋鸦’。” 狄雅向恩柏招招手,于是那位文学教习也在桌旁选择了一个座位。 她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丽娜,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我……” “过来。”狄雅说,“就像往常一样。” - “诚然如您所说,”狄雅与莫石对坐,她那双明亮的、锐利的犬类眼睛凝视着莫石,“我有动机,但没有机会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任何,您是指什么呢?” “包括杀死帕穆·秋鸦。” “他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所指向的人,我所以为的所有恶意的凝聚,我试图反抗自身命运的一个标记,一个或许在他人看来非常无辜的艾法亚。” “那么,他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希望娶您?”莫石问。 “他不希望。”狄雅笑了笑,很苍白,“以及,试图娶我并非他做的最错的事,只是,他不小心走向的一条迅速通往死亡的路。” “不是那样的……”恩柏痛苦地捂住了双眼,而丽娜则几乎将头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 “不,就是这样。”唯有狄雅仍然如此傲然,她的语调微微发颤,但是声音清晰无比,“那个男人强迫了我的侍女,他玷污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并且扬言会让她成为他的‘婚姻外情人’——在我与他的婚姻达成之前。光是为了这一点,我也会复仇。” “不……”丽娜开始啜泣。 莫石感到面前摆着一张早已成型的画,而自己则试图割开画布。 狄雅毫不动摇地继续说下去:“我憎恨被别人当做物品议价,我渴望暴力和鲜血,我不允许有人侮辱我的尊严。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古怪的、病态的女人——女人不应当如此,有很多人告诉过我。” 莫石的喉咙动了动,感到像被石块堵着。 在他的时代,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理由菲薄自己。 狄雅接着说了下去:“所以,如果当时在祷告堂的人是我,那么杀死他的人也一定就会是我。” 丽娜低声恳求着:“不是那样的,小姐,不是……” 莫石轻咳一声:“狄雅小姐,无论您如何认为,但杀人者依然不是您。请告诉我,那晚在祷告堂里拿着匕首的人究竟是谁。” - 在这片被“天罚”围绕的有罪的土地上,一年二十四个小月,十二个大神月;有四季之名,无四季之实。 十六个小月前,是属于这片大地的春夏之际。 混杂着雪片的雨水拍打着大地和石砖。 狄雅坐在大厅里,在他的父亲身侧。 大厅中央站着秋鸦一族,领头的人里,帕穆·秋鸦身着华服、神采奕奕。他自走进大厅里,视线就在所有人脸上逡巡。狄雅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他,但她对婚姻的预感已经十分悲哀——她就要被父亲送走了,而她早已死去的母亲无法给她任何祝福。 她的父亲并不会在意帕穆·秋鸦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足够体面,这场交易就能很好地进行下去。 狄雅从不信任或是爱自己的父亲,火雀公爵是一方领主,也并不昏庸,可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在狄雅的母亲死后,公爵很快有了新的夫人,又有无数情妇,合法娶来的侧室的就有好几位,“婚姻外情人”中甚至有犬首平民。 她隔着面纱,站起身行礼。 偌大的厅堂,仿佛只有这一层面纱勉强安抚住她的心神。 第二十八章.一场噩梦 - 火雀公爵很快答应了这场婚事。于是火雀邀请秋鸦家的人住下,并开始举办为期一周的宴会,庆祝家族联姻的顺利。 第三天晚宴开始不久,她向父亲请求回到房间休息。 父亲知道她这两天心情不愉快,很快就答应了她。 尽管父亲不爱自己,但他的确从未亏待过儿女。这样想着,狄雅回到房间里,她无所事事,开始阅读古代先哲书写的诗歌。 随着纸页被一张张翻过,夜晚如同墨汁一点点洇开。 突然,楼下传来的巨大敲门声将她吓了一跳。 “是帕穆大人……他在敲门,是否……”侍女上来通报。 狄雅不得不来到楼下,她最亲近的人——丽娜站在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她吸了口气,带上面纱,打起精神,让侍女打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和艾法亚的浓烈气味。 “帕穆先生,您喝醉了。”狄雅皱起眉,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竟是一个粗鲁的酒鬼,她几乎无法维持体面,“我们尚未成婚,您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请您离开。” 狄雅挥挥手,示意仆从掩塔楼的大门,然而那个高大的艾法亚冲了进来,跌跌撞撞,但力大无穷。他伸手抓住狄雅的面纱一把扯下来。 侍女们都被吓得轻声尖叫起来,狄雅的面纱被扯下、盘起的头发也被抓乱。 她一时愣住了,同时开始发抖。 她因为气愤而面容苍白。 丽娜拦到了狄雅面前。 “帕穆大人,请您离开!” 帕穆抬起手,在巨大的男性艾法亚面前,年轻的侍女宛如纸偶一样纤细,可丽娜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躲闪或是后退。 帕穆停下来,喷出的酒气吹到丽娜脸上。 他眯起眼睛,过了片刻甩甩脑袋。 “唉,我只是想看看未婚妻的样子。”他醉醺醺地说,“我还没见过她呢。虽然我肯定会娶她,不管她是丑是美,可是我也的确打心里不愿意娶个丑婆娘……嗝,我就想看看你们小姐的模样。” “请您离开,帕穆大人!” 帕穆·秋鸦朝前一扑,巨大的身躯压在丽娜肩上,迷迷糊糊哼着。 “小姐,小姐,”丽娜一边用双臂撑住帕穆·秋鸦,一边回头看向披头散发小姐,她的小姐看上去又气又怕,几乎崩溃,她连忙安抚道,“我送帕穆·秋鸦回大厅去,我会找到帕穆大人的侍从,让他们安置好帕穆大人。小姐,您快点回房间里去休息吧。”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那时候狄雅没能想得足够多,她只想赶快让这个醉酒的艾法亚离开她干净整洁的塔楼。 屋外是漆黑的长廊。 小女仆提着灯,丽娜搀扶着帕穆·秋鸦,慢慢消失在廊道尽头。 - 点灯的小女仆率先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冲进小姐的房间里,跪在她面前。 狄雅靠在床上,她正用手指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怎么了?丽娜在哪儿,我需要她帮我……” “小姐!小姐……丽娜她——” “怎么?” 那个小女孩脸上有被擦蹭掉皮毛的一块伤口,她大声哭了起来,这让狄雅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走到门边关上门,让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告诉她:“我拦不住,拦不住帕穆大人,他、他在经过花园的时候,他把丽娜小姐按倒在地上,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我打晕了过去——我一醒,立刻就跑回来了!怎么办小姐,丽娜她……” 狄雅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城堡的侍卫,然后向父亲告状,可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 ——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绝对不能。 丽娜会被送给帕穆·秋鸦,或者干脆被审判。 不行……不行…… “现在回去睡觉,什么也别说,明天我会让你去服侍夫人,或者让你回家,我会给你足够的钱——什么也不许说,知道了吗?” 小女孩哆哆嗦嗦地答应下来。 而狄雅则披上外衣,朝门外走去。 她走下楼梯,又推开大门。 “不要跟着我,谁都不许!”她大声呵退所有的贴身侍女。 - 狄雅躺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她伸手抱住丽娜。 她让丽娜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安慰了。 丽娜在祈祷,对着神明祈求。 而狄雅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她。狄雅不愿意求神。 终于,丽娜祈祷的声音慢慢轻下来。 “陪我下棋吧,丽娜,好不好?”狄雅轻轻的问。丽娜终于点了点头。于是狄雅笑了,亲昵地蹭上去,像小时候一样用鼻子轻轻磨蹭丽娜的脸。 丽娜的脸是犬类的、毛茸茸的脸,这让狄雅感到安适;丽娜的气味是温柔的贝亚,像春天冒出的草芽,而不是狄雅身上那种带有烈火淬炼般锐利的气味——这些具有性别含义的独特信息素与生俱来、各不相同,有的迷人,有的则不,与容貌的含义相同。 丽娜闻起来是健康的、美好的贝亚。 就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帕穆·秋鸦,狄雅忍不住想。她又想起自己从父亲情妇身上闻到的气味,也是这样清新、温柔,而俄里亚则会更加甜蜜、浓稠,勾起关于占有和繁殖的欲望。 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因为他们比其他动物更为高尚、更为遵守神明的约束吗? 至少,狄雅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很显然这世上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不珍重人类的情感与规则,自大而傲慢,无视他人的意愿且毫不有愧…… 狄雅知道恩柏·瓦萍正在一楼,焦急地来回踱步。 这也是他们迄今为止第一次这么久不曾会面。 他已经连续来了十天,狄雅知道自己早晚会给他开门的。 这关于友谊和信任,狄雅知道凭借这些、伴随上恐惧和恨,最终会让他们对彼此知无不言。 - “我已经想过了,要在新婚之夜杀死他。因为那时我会有机会接近他,与他单独相处,我已经准备好了匕首,在幻想中试过无数次。”狄雅将手臂抬起,又重重落下,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若不是他死得这样早,杀死他的人就会是我。”少女继续说,“第二天,他们会发现床上的鲜血,而我会说我无法忍耐背叛、这是复仇——所有人都会知道,火雀公爵的女儿疯了,火雀公爵的女儿是疯子……纵然对不起父亲和狄芬多、狄诺,但我就只要这一次的自由……只要这一次。” 狄雅·火雀的精神状态显然并不稳定。 莫石作为一个局外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要否定狄雅的说辞,但实际上他的立场尴尬,观念也与雪行者不同。 有些事情他很难立刻理解,并感同身受。 这时,恩柏·瓦萍那哀伤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来,打破了这层近乎诡谲的气氛:“狄雅小姐还年轻,所以才会说一些在您看来荒谬可笑的话。” 当文学教习这样说的时候,狄雅皱紧了眉头,但她没有当即反驳。或许因为恩柏·瓦萍的确是她所尊重之人。 青年教习接着说道:“其实狄雅小姐对于祷告堂里发生的一切根本不知情。鉴于罪是无法被遮掩、被消去的烙印,莫石大人,我愿意向您坦白我所做的事情,也希望您给予我公正的评价和怜悯。” “所以,杀死帕穆·秋鸦的人的确是您?”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他现在似乎已经设想好了自己的命运,厘清了该厘清的纠葛,因此显得还算平静。 “那是一个意外,”他说,“但或许也的确是因为我被恨意所驱使,我被自己心中的恶魔蛊惑,所以犯下无可饶恕的罪。” 第二十九章.徒劳的哀求 - 恩柏·瓦萍的讲述,对比狄雅·火雀,要冷静和清晰上不少。 他毕竟年长,而比起一位公爵小姐,也毕竟要受过更多的挫折、知晓世界的无奈。 “我们原本以为,对于帕穆·秋鸦来说,提亲晚宴后发生的那件事只是……”恩柏轻轻看了坐在狄雅小姐另一侧的丽娜一眼,“只是一场意外,只是他一时醉酒下的意乱情迷。您知道,我们对待那样的大人,我们是没有选择权的。因此我们想过离开,只是,等到狄雅小姐完婚再走,会更加符合常理。” 恩柏显然是个足够的敏锐的人,他辨识出了莫石脸上的些许茫然。于是为他解释道: “小姐的贴身侍女,本来应当要伴随她一起前往夫家,姓氏也要从‘赤砂堡’转为‘青石堡’,转移主人对自己的所有权。如果丽娜与我真的要离开小姐,也至少等到完婚,这样才显得体面。再说,我和丽娜当然也希望能在小姐身边支持她。” “但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狄雅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们应该在那时候就走的……”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恩柏深深叹了口气,他又望向莫石,接着说下去,“而且我们的确是过于天真了,或许因为火雀公爵的庇护让我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和自省。我们甚至希望恳求帕穆·秋鸦会是有用的……” 莫石脑海中的场景慢慢成形。 “我猜测,那天其实是你们想了办法,让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与你们会面的?”莫石问。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因为他对丽娜纠缠不清,他甚至扬言自己已经为丽娜安排好了住处,这意味着他已经告诉过了什么人他和丽娜的……的关系,或许是秋鸦的,或许是火雀的——而您知道,如果他真的求取,没人有权利拒绝他。” 原来如此。 莫石终于有些理解了。有些真正地理解到当事人的心情。 这是一对年轻的爱侣,其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渴望自己身边的平衡不被打破。 因此杀人的确不可能是他们的第一选项。 “我拜托小姐在晚宴上的时候,请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晚宴时的祷告堂不会有人,而且,那是在上神的注目之下,我期待……” “但是你们并没有谈妥。” “帕穆·秋鸦喝了酒,或许他不喝酒时也是那样无礼粗暴,但无论如何,当他掐住我的咽喉,威胁我,他说我这样卑贱的赫雅尔,怎敢对他的决定多嘴多舌。我承认……那时的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怒火。” 话到此处。恩柏·瓦萍微微出神,短暂地陷入回忆。 ——那个艾法亚的手臂有力、神情傲慢无比,而自己仍然试图恳求他。“她是我爱的人,我想要娶她”甚至说了这样的话。 帕穆·秋鸦看出他对丽娜的爱,结果大笑起来。 他刚刚还嘲讽恩柏·瓦萍的生世,如今又好像自己的名字被侮辱了一样: “你是一个赫雅尔!”他说,“她连给你做侧室都不配!而她如果选择你做情人,那么为什么不选我呢?我可以让她做我的贴身女仆,那是她的荣光——” 帕穆·秋鸦的话语戛然而止。 而他手中的匕首,倾斜着、用力地扎进了男人的胸膛。 刺破那些华服,刺破艾法亚丰厚的皮毛与肌肉,像一枚漆黑的钉子。 而当他拔出那柄匕首时,鲜血喷涌而出。 对方似乎压根不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大概从未想过会被低下的蝼蚁所伤。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如同狂暴的野兽匍匐在地上挣扎,最终却不动了。 恩柏·瓦萍拉起不知所措的爱人,匆匆逃离被玷污的圣殿。 神明注视着一切。 - 所以说到这里,其实故事本身已经非常清楚。 但是对于一个侦破案件为任的人而言,显然还需要更多的细节来支撑理论。 “我注意到一些细节,想要询问,”莫石谨慎地开口,“但不知道眼下是否合适?” 狄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意图谴责他的虚伪。 恩柏·瓦萍则没有多少敌意,他平复一会儿心情,将自己从回忆中撕扯出来:“当然。鉴于您如今才是赤砂堡暂时的执行者,您有权利。” 莫石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抿动嘴唇,他感到自己像一条鬣狗。与此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对于真相的渴求,以及自己与真相之间骤然缩短的距离。 “你们在走之前,没有确认帕穆·秋鸦的死亡?”他慎重地发问,“按照您刚才说法,似乎是这样的。” 丽娜与狄雅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而恩柏·瓦萍思索了片刻:“的确如此,那是一场意外,并且混乱不堪。不过那不重要,事实是帕穆·秋鸦已经死去了。” 这很符合突发情况下激情杀人的情况。 莫石思忖着,问出他非常看重的一个问题:“你们离开前,是否有做过抹除证据的任何事情?” “我擦拭了帕穆·秋鸦的手,因为他曾经抓住我的脖子,我害怕被别人闻出来。我取走了匕首,离开时也注意用外衣抹开雪地,不留下脚印。” “门。”莫石道,“你们是从大门离开?” “是的。那时祷告堂附近空无一人。” “中途也没有人试图进入祷告堂吗?”问出这个问题前,莫石有过一段挣扎,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问清楚——这是关键的一部分,极大可能决定了莫石对这场案件的判断。 ……因为他另有一个巨大的猜测。 事实上,火雀公爵的处理方式,例如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封锁案件等等一系列做法,都让莫石的侦查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情报优势。 比如说关于那扇祷告堂的大门,关于门栓,关于密室,关于祷告堂负责人奇维诺的死,等等事情,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数。 这些成为莫石的筹码和武器。并支撑起更加完整的真实。 恩柏·瓦萍坐在那儿,仔细地回忆,最终摇了摇头: “我认为应当没有人试图进来过。不曾有人敲门,不曾有人询问,再说我们并没有锁上门。如果真有人要进来,他可以很顺利地进来——啊,天,空轮在上,难道是有人目睹了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吗?是奇维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不不不,我没有杀他,莫石大人,我没有!” 恩柏·瓦萍的猜测如同骤雷,让狄雅和丽娜猛然一惊,毛发耸立。 莫石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面前这三个可怜的年轻人。 “不。你们肯定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吗?至少,各位也猜测过,是否有别的人出于别的某些理由,杀死了奇维诺。”莫石指出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有所确认了。 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针对猜测之后的事情拟定计划、付诸行动。 这个世界显然不是刑侦小说的舞台,比起什么侦探故事,更加近似权谋小说——莫石希望自己不要为天真付出太多代价。 第三十章.弑杀上位者的责罚 - “有些事情,我需要考虑清楚……请允许我暂时告退。” 这是第八天了,可是莫石还不确定自己所猜测事情意味着什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莫石缓缓站起身。 而与此同时狄雅·火雀也猛地站起来。 “莫石先生。”她望着他,好像莫石是一种超乎人外的、不近人情的生物,是一台执行机器,莫石本以为自己释放了足够的善意,看来并非如此。 贵族少女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坚毅:“莫石先生,我恐怕您没有理解我最初说的话。” 莫石问:“关于什么,小姐?” “您必须告诉父亲,是‘我’杀死了帕穆·秋鸦。你不能说是他们。” “但事实并非如此。” 狄雅摇了摇头:“可是也没人能证明,不是吗?您说仆人们可以为我的不在场作证,可是仆人的话怎么能够相信?有无数方法使他们改口……而且如果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我认为他会相信的。之后他打算怎么做,我愿意听从。” “我猜测您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还没有明白吗!”狄雅突然厉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明白,他们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友人,是最重要的亲人吗?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 突如其来的暴怒让莫石愣了愣,但随即他意识到狄雅的反应意味着有什么深层次的、他不知道的社会规则存在着。 “您是否可以解释,您犯下罪,与他们犯下罪有何不同?” 狄雅稍微冷静了些,她嘲讽地一笑:“所以这是您忘记了的诸多事情之一?” 莫石唯有点头承认。 “领主之女会获得更多宽恕,可平民与小贵族呢?” 而这时出声解释的人换成了恩柏·瓦萍,他的言语中没有那样多的锐刺和嘲讽之意。他打断狄雅的怒意,为莫石做出了解释: “通常来说,在非战争期间,相同阶层的赫雅尔杀死赫雅尔,会被判处斩首;赫雅尔中的低位者杀死高位者,则有另外的处理方法,包括腰斩与马刑……”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颤抖了片刻。 莫石明白了。 对比腰斩,落下头颅真是一个温柔无比的死亡方式。 而恩柏接着说:“平民谋杀贵族,视审判庭的判处——先生,那些处罚之残忍无情,不会是您想要知道的。” 审判庭,这个词语吸引了莫石部分注意。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那些名词的含义并不重要。现在莫石已经完全理解了,理解了狄雅的恐惧和愤怒,理解了她在拼命维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莫石依然无法保证任何事。 他也是风中的孤烛,身不由己。 他还是开口说了一些事情:“狄雅小姐,您不愚蠢,仔细想想奇维诺的事。恐怕因为消息封锁,你们并不知道他死状的详情。他的死亡方式与帕穆·秋鸦一样,胸口插着匕首,以至于我一开始也怀疑是恩柏·瓦萍先生所为。” 但现在不一样了。 恩柏·瓦萍杀死奇维诺的动机微弱,也不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而如果杀死奇维诺的凶手——如果那人的身份真如莫石猜测的那样—— 情况有所变化,更多的人会被牵涉其中。 - “你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很差’就可以形容的了。”谢卡再次看到莫石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我需要你的帮助。”莫石说。 “做什么?”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秋鸦家族的事情,任何事情。”他快速地说。 “秋鸦?” “然后,我需要你陪同我一起去找火雀公爵。”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他咬咬牙说出这句话,感到自己对于自己的背叛,“我需要知道公爵大人的意思。” 公爵之女的婚约者死在城堡之中。 这是一场谋杀。 一场导致了高位者逝去、盟约断裂、条件毁坏的死亡。 明明可以让“公正审判庭”(据说是由国王的黑犬骑士、领主的私人侍卫,与各级法官组成的司法机构)介入,由此撇清关系。可是火雀公爵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而要求莫石、谢卡·楂果这样的小家臣进行调查。 这本身说明了一些事情的隐秘性,以及火雀公爵渴望达成的目的。 是保护?是伺机? 实际上,火雀或许并不是希望莫石调查出一个真相(至少不全是),他是借此为施加压力的方式,同时争取到计划其他事情的时间和机会。 ——比如,借此名义掀起一场领主之间的战争? - 两天后,莫石站在公爵住处的副厅中央。 他的身边站着谢卡·楂果。 他们正对着公爵大人的坐席,而公爵身边就是秋鸦的大家臣诺文·翡。 接着是狄雅·火雀、狄诺·火雀,以及其余的秋鸦家臣。 莫石跟随谢卡的动作,朝着诸位大人物一一行了礼,感到自己如同古罗马剧场上的演员。他注意到狄雅·火雀是怎样紧张地揉动着手指,她身后站在墙边的侍女丽娜深深低垂犬首。 火雀公爵的指节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开口道:“莫石先生,谢卡先生,以及提供了帮助的诺文·翡大人,我相信诸位的努力可以为我们带来答案,慰抚可怜的帕穆大人。” 对于一个大贵族的来说,这个开场白可堪简洁。 于是在火雀公爵的眼神示意下,莫石上前一步。 他抬头望着那位大公爵,实际上在这十天里,莫石根本没见过他,这让莫石怀疑公爵究竟是否在意这场凶杀案。 莫石同样没有说出什么华丽的赞词或感谢(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勉强赞扬了一下公爵大人对案件侦查的支持,随即直入主题:“经过多天的仔细探查、分析,首先——” 莫石压下科学体系下的严谨阐述:首先我将要讲述的事情并非事实,是结合证据与推测得出的猜想。 但莫石学聪明了,知道在这个中古社会中,这样说不会显得严谨科学,而只会显得不可靠。雪行者们对于男性赫雅尔的要求,是骄傲且强大。他现在的身份正是一个男性赫雅尔,为了获得认可,他必须表现得更加“自负”一些。 因此他纠正自己的说话方式:“首先,我和谢卡·楂果先生在调查过程中,于一件重要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接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确保每个词语清晰无误地传进所有人耳朵:“我们认为,杀死帕穆·秋鸦大人的凶手,并不只有‘一个’,或者也可以说,秋鸦大人被‘杀死’了两次。” 第三十一章.杀人凶手 - 大厅里一片哗然。 当然尤其是秋鸦家族的人,他们中只有诺文·翡与他的部分羽翼没有展露情绪,其余人开始进行低声的讨论。 狄雅·火雀同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而那眼神里也有希冀。 或许在她看来,她所期望达成的一切都被寄托在了莫石的言语之上。这是重任,莫石想,对于一个学院青年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 “也即是说,”他打起精神,解释自己方才的说法,“用刀刺入胸膛,与在头部造成伤口的,应当是两个人,而且有先后之分。” “您的意思,是那二人并非同伙?”火雀公爵沉稳地问道。 “正是如此。” “可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用匕首袭击帕穆·秋鸦的罪人已经向我们坦白了他所做的事,”莫石在众人更大的惊诧之声中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下去,“尽管那是无可饶恕的罪行,但终究是出于自保和不慎,我料想各位会给予怜悯。但那重击帕穆大人头部,使其失去治疗机会的人,一定罪不可恕。” 公爵用剑鞘敲了敲地板,发出重重的响声,这让众人安静下来。 “说说你所知道的,莫石先生。”他命令道。 “是,公爵大人。” 莫石微微低垂视线:“请允许我先告知各位,那名使用匕首的犯人究竟是谁。”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刹那,最终还是将视线投放在谢卡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谢卡走出大厅。 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城堡守卫,他们押解着的人是恩柏·瓦萍。 文学教习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走得缓慢,但脊背挺直。 莫石不忍将目光放置到狄雅小姐附近去。 莫石无视秋鸦家臣们的议论,用冷酷无情的语调说道:“这是在赤砂堡中就职的恩柏·瓦萍先生,是各位火雀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一个文学教习?”莫石听到秋鸦的家臣低声交谈。 “首先我需要声明,”莫石说,“在这座城堡内,关于恩柏·瓦萍与狄雅小姐之间,存在着不实的流言。” 这当然又掀起一波吵闹,最后不得不由公爵出声制止。 “小姐无疑清白!”莫石再次澄清,“但很显然,这个不实绯闻传入了帕穆大人的耳中,并且被他当做了不可忽视的事实。而宴会上的酒水又为他提供了更多证实此事、解决此事的鲁莽勇气,因此他在祷告堂中,即在神明的见证下,提出要与恩柏·瓦萍先生决斗。” ——“决斗?” ——“决斗!” ——“可是没有圣祭司在场的决斗是……” 莫石清咳几声,手中的法杖在大理石地板上锤了锤:“是的,正如诸位所言,这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斗。然而对于醉酒之中的帕穆大人来说,恐怕那就是一场关乎尊严的生死决斗,而很不幸,在恩柏·瓦萍先生受到攻击并试图自卫时,匕首不慎插入了帕穆大人的胸膛。” 对于雪行者以及中世纪的文化语境和思维环境来说,这不是一个过分拙劣的故事。 “恩柏先生身上所受的伤即是证明。”莫石说,“他曾被强壮的帕穆大人掐住喉咙,而我相信正是在窒息的恐惧之下,他不慎导致了帕穆大人重伤。” ——“依然没有证据说明……就算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也无从得知。”有人轻声咕哝。 的确如此,莫石想。 一定会有人出言质疑,认为这是火雀家族处心积虑的谋杀与构陷。 然而此时的莫石其实还根本没有清醒意识到:这里不是布满逻辑、理智至上的侦探小说和现代社会。这里是弱肉强食的黑暗世代。 因此他无知而天真地继续说了下去:“所以,问题在于帕穆大人头部的伤口。根据进一步的调查,草药学士在祭坛上的一只银瓶上提取到了信息。并且我们发现帕穆大人有轻微的中毒迹象。综合以上两点,我不得不得出结论。” 莫石的眼神在公爵左侧站立的秋鸦家臣们身上扫过,最终与诺文·翡对视。 “最终导致了帕穆大人不可逆转的死亡的,是秋鸦家族的人。” - 四天前那个阴沉沉的云天,莫石与恩柏·瓦萍走进被封锁的祷告堂里相谈。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祷告堂如今被侍卫把手,理论上只在火雀公爵、莫石和谢卡·楂果的示意下才会被打开。同时莫石也时常会询问是否有其他高位者试图进入过这里。 彼时,祭坛上的银器排列引起了莫石的注意。 他询问文学教习,祭品摆放是否有所要求。 而如今,莫石站在这里阐述自己听到的:“据我所知,火雀公爵的西方领地上,并没有将银瓶同向排列的规定,西方的祭司们以对称为祭坛布置的基本要求。而很奇怪的是,在发生了谋杀案后,银瓶竟然变成同方向排列了——而据那日白天还去过祷告堂的人所说,银瓶本是对称的。” 这意味着什么? “我确信秋鸦侯爵与更加偏东南地区的祭司,确实有顺序布置祭坛的习惯,不是吗?” 秋鸦的家臣在片刻寂静后,大声地抗议起来。 有一刹那莫石感到他们就将冲上来用暴力让自己闭嘴。莫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多少自保能力。 好在公爵又重重地跺了跺沉重的剑鞘。 他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接着说下去: “有人在恩柏·瓦萍离开后进入了祷告堂,我充分相信,那时候帕穆大人还没有彻底死去,或许还有过反抗。也是因此,那个人用银瓶将帕穆大人砸晕,导致了最终的失血过多——或者,直接将他打死了。凶手在放回银瓶时,显然在情急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按照自己故乡的习惯对银瓶进行了摆放。” ——“荒唐!” ——“这太可笑了……” “至于草药,”莫石说,“那是一种有助于安眠的草药,也会导致臆梦。而赤砂堡的医疗院中并没有储存。或许如果我们搜索一下整个城堡,会发现那些草药究竟在谁那儿。很显然,第二个凶手才是一早策划要杀死帕穆大人的真正恶人,而恩柏·瓦萍与帕穆大人只不过凑巧被卷入了阴谋与悲剧之中。” 公爵在一大片吵闹声中主持着这场审判。 “祷告堂的管理者奇维诺之死是怎么回事?”他问。 这个问题的确重新吸引了旁听者们的兴趣。 “奇维诺之死也是让我得以理清思路的一个关键,公爵殿下,请允许我阐述自己的推测——” 银瓶足以体现那名罪犯的惊惶无措与毫不专业,而实际上奇维诺才是最大的变数,同样也是最为无辜的被害人。 很显然,奇维诺到达祷告堂时,里面的人——活着的人——并不是恩柏·瓦萍,而是后来才到访的另外一名凶手。 但奇维诺在找人帮忙推开大门、看到里面的死者之后,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经过调查,莫石可以理解奇维诺为什么做出误解,并保持沉默: 一,他听说过恩柏·瓦萍与狄雅·火雀的传闻,他怀疑是恩柏杀死了帕穆·秋鸦,因此他会在隔天早晨就去拜访恩柏。 二,恩柏·瓦萍与他是友人,因此他很有可能多少意识到了什么,知晓恩柏对待帕穆·秋鸦的态度。事实上他的推测也没有错,只不过他在错误的时间敲响了祷告堂。 三,奇维诺本人也有过喜欢上身份不等的女子而被逐出教会的私人经历。他对恩柏·瓦萍怀抱同情。 同时,尽管匪夷所思,但莫石也能理解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奇维诺: 既然是秋鸦的家臣,他没有足够的了解,同时也没有充足的手段控制住奇维诺。 而且奇维诺是祷告堂的管理者,如果他在平静下来后仔细检查祷告堂,很快就会发现端倪。虽然凶手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摆放银瓶上产生了错误,但他也会对奇维诺非常警惕,以至于最终除之而后快。 至于那位秋鸦的家臣究竟是谁…… 莫石望向诺文·翡。 年长的赫雅尔犹如一尊雕塑,严厉如古老的锈刀。 第三十二章.暴风雪中的家臣 - 诺文·翡在年轻的时候,被人称为天真热情的诗人。 翡这个姓氏从属于秋鸦侯爵领地,但也在中央宫廷持续活跃着。 诺文出生在中央,在学院中长大,也曾在宫廷做过侍官,他本来或许永远不会在秋鸦的青石堡供职。直到他认识了当年还是青春少年的秋鸦侯爵——彼时是伯爵。 年轻的秋鸦伯爵风流漂亮、活力无穷,是个玩世不恭却又善良到有些滑稽的男人,除了情事,几乎不像个艾法亚。 他们成为了朋友。 这是一个灾难的开始。 诺文·翡任劳任怨地成为了他的朋友,那段时期他担任了一位贵族老爷所需要的所有官职,从财务官到大执事。然后诺文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喜欢被人重用、倾力付出的家臣,意识到那点后,他辞去了宫廷的职位,跟随伯爵回到了青石堡。 而伯爵随即也继承了侯爵之位,诺文·翡被委以重任,从那时开始服侍侯爵直到今天,从未退下过“左内大臣”的要职。 他真的为秋鸦付出了一切。 问题则在于他与侯爵那年少时结成的友谊在时光中缓缓褪色。 琐碎的工作逐渐失去意义,不再让他由心而生乐趣;时代的更迭,岁月的抛弃,诺文目睹侯爵一步步从青葱少年走向不理世事的颓唐,甚至于昏庸。 诺文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变化。他们所有人——无论受到神祝的赫雅尔还是雪行者平民,都被围困在此地。 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同永远垂挂在半空的枯月。 但无论如何,诺文不得不承认,在心底里,他认为侯爵令自己失望了。 最终,他将注意力投向了侯爵的孩子们,那些下一代。 在那些孩子中,他最不看好的人,恰巧是帕穆。 帕穆是侯爵的第二个儿子,集合他父亲的鲁莽与母亲的冷漠,而且被宠坏了。 可他偏偏又无比幸运,他的哥哥因为体弱不讨侯爵的喜欢,他的弟弟太小,不足以与他竞争。后来他的哥哥是贝亚,而他是更为强壮的艾法亚。 帕穆不喜欢诺文,就如同自己不喜欢他一样,诺文清楚这一点。 诺文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为何无法忍耐。 或许自己的确老了。 很多时候他望着自己年轻的续弦妻子,感到自己如同强大成熟却僵直、干枯的树枝,挡着别人的路不愿挪窝。 他知道她和帕穆的私情。 他什么也没有说。 - 一开始诺文只是期望与那年轻人真正地聊一聊,没有想过自己对他的憎恨原来这样深。 他知道帕穆厌恶自己的理由。 他们的脾气不和,这是根本;而老臣对于新君来说总是讨厌,诺文尚且记得自己年轻时对于前任左大臣抱有怎样的无名憎恨。 帕穆并不愿意与他相谈,他虽然还年轻,却也已在有意无意地编织羽翼。 诺文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当他意识到帕穆永远不愿意给他一个谈话的机会——不是酒就是女人和宴会,甚至连在火雀的赤砂堡里都到处寻欢作乐——诺文选择在帕穆·秋鸦的酒杯和长杆烟里加进了“落梦草”,最初他只是为了让帕穆能早点离开宴会、回到房间休息。 他从草药学士那儿听说落梦草可以助眠,会让服用的人手脚虚浮、心情平静。 诺文想利用这个机会劝导帕穆签订一些契约,其中包括爵位继承序位、时间,以及军队、领地管理权…… 但是帕穆身强力壮、豪饮不醉,比诺文预想得更有活力。而且在帕穆离席前,火雀公爵的女儿,也即是那名婚约者,率先对帕穆发出了某种邀请。 那之后帕穆就屏退侍从,朝厅外走去。 晚宴后半段,音乐奏到最快最响。 如果帕穆不醉,他本来绝不可能离开。 诺文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幽暗的长廊,氤氲的酒气逐渐消散。 暴雪肆虐,穿透城堡。 ——祷告堂。 神在人间留驻脚步之所,神在众人间放置双耳之地。 他贴着门缝,隐约看到并听到了一场……一场谋杀? 诺文感到如坠梦中,他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等到里面安静下来,他躲到墙面后的阴影之中。从里面走出两个人,他在风雪中没能辨识清楚,但似乎是一男一女,身影和气味都不熟悉,是火雀家的人。 风雪冰冻了他的头脑和将老的躯体。 等到他终于走到祷告堂沉重的大门前,他仍不理解自己所期待的是什么。 他走进冰冷的祷告堂,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他鬼使神差地搭上了门栓。 当诺文来到那具趴伏地上的巨大身躯旁时,诺文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希望帕穆·秋鸦的不复存在。 一瞬间喜悦灌注满了他干枯、无情的心脏。 一个巨大的包袱消失了,一个烦恼被剪掉了,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原来将那样多的仇恨与怨气倾泻在了这名青年、这位小主人的身上。 混乱的情绪与暴风雪交织在一起,一同到达顶峰。 而很不幸,帕穆在这时苏醒了。 原来那两个凶手、那把匕首并没能彻底取走他的性命,或者说,还没能够。 “诺……” 从青年口中冒出这个音节,带着血泡破裂的杂音。 猛然之间,帕穆·秋鸦孩提时代的模样浮现在诺文眼前。那个毛茸茸的小孩沿着青石堡长长的廊道,慢慢朝他走过来。他跌了一跤,倒在地上伸出手呼唤他父亲的内臣——便是他的未来的内臣——“诺文……” 他那时是如此天真、年幼,依恋着长者为他带去的帮助。 而他的举动与神情,又那样地像是曾经年少的侯爵。在王城的街道上,当秋鸦看到友人走在不远处,于是眼睛亮起来,伸出手递来一个拥抱:“诺文!” 可是这一次,诺文·翡没有回应这句恳求。 他杀死了帕穆·秋鸦。 他先是用手按住帕穆,捂住他的口鼻,抵住他的喉颈。当青年如困兽般爆发出最后的巨大力量时,他又随手抄起了放在祭坛之上的沉重礼器。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理智与情感在刹那间粉碎。他终于也被沉重的时间之轮碾碎。 - 诺文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但他已经无从悔改。 他在命令心腹杀死那名叫做奇维诺的管理员(此人或许是误解了什么,又或许是为了敲诈,诺文没有精力仔细查明)之后,感到无能为力。 他只能寄希望于公爵的调查员昏庸无能。再说,这场谋杀基于巧合与秘密,使用匕首的凶手还另有他人,本来他就不该背负杀死帕穆·秋鸦的罪名——况且谁又会想到,是秋鸦的家臣害死了秋鸦侯未来的继承人?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他在心里默念着。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对我不敬,就是对秋鸦不敬。 如同以往一样,这个称谓使他得到了平静。 诺文想——就算是火雀公爵,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他又能有何作为?难道他会说出这个荒谬的“真相”?难道他希望挑起一场战争吗? 第三十三章.公爵的权柄 - 实际上至今为止,莫石还是与这个时代存在着许多错节。 在他的记忆里,他距离蛮荒时代实在太过遥远了。 因此他根本不记得,所谓的法治、所谓的人权、所谓的自由,对于人类社会来说都是苦苦建设而成、光辉但短暂的概念。连“爱情”都是资本主义发展后才被定义与认可的产品,平等这一概念更是荒谬无比。更何况,不是所有种族都像人类一样温顺平和。 于是,当他说完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并且甚至为了怜悯而撒谎)之后—— 莫石看着公爵站起身。 那高大、健壮的男人提着沉重的长剑走下坐席。 “感谢您,莫石先生,您为我们找到了答案,以及罪人。”公爵说,“如此可怕的罪行竟发生在火雀家族的庇护之下,这是我的过错。而我——承担公爵之名之人的职责,正是保护火雀的荣耀,铲除火雀的敌人。” 突然,他的话锋一转,并拔出了长剑。 “无耻之人,你玷污了火雀的名誉。恩柏·瓦萍,作为火雀的家臣,你罪不可恕,我不会给你忏悔的时间。” 而恩柏·瓦萍就那样听着,并弯曲双腿,平静地跪在地上。 “我已在来前做过祷告,大人。请赎罪。” 火雀公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名家臣,最终点了点头。 然后,事情发生了。 在狄雅压抑而痛苦的嘶吼中,在莫石诧异到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公爵的剑刺入青年的胸膛,向下一斩。兽人的巨力不可小觑,而火雀公爵正值壮年。大剑将青年的胸膛剖开。 浓郁的血腥味喷涌出来,犹如翻滚的血浪扑面而来。 红色的血点溅在莫石脚边。 公爵将剑拔出,轻轻甩动两下。恩柏·瓦萍倒在地上,未能全死的肢体在抽搐。 从具有“灵魂”的“人”变成只留下有机质躯壳的“尸体”,只在刹那之间,是轻而易举之事。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极低的抽气和呜咽,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惊呼,莫石想,这是多么奇怪的、却又自然而然似的场景。就像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公爵刚才会这么做。可他却偏偏丝毫没有料到,至少,他以为行罚会在最后执行。 谢卡·楂果紧紧抓着莫石的手臂。莫石不知道自己是因此才没有冲上前,还是因此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在众人的眼前。 在大厅里…… - “幸存者偏差”,莫石想。 他在一个小镇醒来,所有人都对他足够友善(但或许只因为他是上位者赫雅尔,他们对他怀抱尊敬和恐惧)。而杜宾斯一家的确脾性柔和。 并且,因为狄诺·火雀与谢卡·楂果的直率友善,狄雅和恩柏·瓦萍、丽娜的温文尔雅—— 他错认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低估了它的原始、直接、蛮荒。 或者他从根本上就看不清自己所处的大环境,甚至包括自己在做的事情。他沉溺在自己所以为的简单的世界中,以为自己的逻辑便是事情运作的逻辑。 他感到自己愚不可及。 他明明早该做好接受事实的心理准备,可事实却是他并没有。 物质不以个人意志为中心转移。 他想起这句先哲所说的话。 事情从不会如愿。 - 接着,公爵提着鲜红的剑,朝秋鸦的家臣们走过去。 “我不得不向各位致以火雀最最深刻的歉意。”他低垂下头,显得恭顺,他那兽类的双耳几乎触在诺文·翡的指尖前,“但是——” 莫石看着这一切,心如擂鼓。 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建筑外到处都是士兵。 公爵的声音继续下去:“但是我不得不要求您接受我的憎恨,我所受的屈辱。您,以及您所代表的,各位竟在火雀的领地上杀死火雀之女的婚约者,这样的羞辱,火雀无法忍受。” 很显然诺文·翡丝毫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些其他的秋鸦的家臣也没有。 “荒谬,您没有证据指责——”他试图辩解。 而公爵的大剑被高高举起,沉重的刀刃霎时间便落到了诺文·翡的右肩上,接着,连同锁骨和肋骨、脊柱一起,将他的身体削下来。 这时从人群里终于爆发出了尖叫。 那些秋鸦的家臣簌簌发抖。诺文·翡的血肉溅在他那年轻美貌的续弦妻子的身上,内脏流出在堆在鞋边。 公爵抹去彬彬有礼的伪装,他面色阴沉,傲慢无比,明确展露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托词。那柄被施加过“强化”和“锋利”之祝福的剑在地上刮擦出尖锐的声响。 “回去告诉你们的侯爵——火雀已向他宣战。” - 莫石是被谢卡·楂果送回房间附近的。 他站在廊道里,靠着冰冷的砖石墙。 他几乎是一步都走不动,若不是自尊让他不要屈服,他恐怕根本动弹不得。莫石意识到自己是那种不愿意原谅错误、憎恶失败的人,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神经质的人。他还以为自己会更加普通,更加善良正直。 而当公爵沾着血腥味靠近他,笑着说:“您做得很好,莫石先生。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奇才、怪人。我想在接下来的战役中,您也会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他回答:“是,公爵大人。” ——屈服于强权。 如此而已。 再正常不过了。 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弱小和懦弱。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吗?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更加柔弱和易死。 『莫石先生,您还好吗?』 青鸟的声音响起来。 莫石意识到自己有一阵子没和青鸟交谈过了。以至于它的拟声声线都显得有些陌生。 “我觉得很不好。”他低声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诚实。 『我知道,您在做违背您本意的事,您所受的教育没有教会您如何应对这些。』 “是的。的确如此。” 『您试着回忆一下,您记忆中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我是指在您来到这里之前的,您记得的岁月中。』青鸟提出一个不近人情的问题,语气却非常温柔,实在温柔到不像一个AI。 “痛苦的事?” 他在自己模糊的记忆城堡中翻找。很多事情如果他不想,永远都不会蹦跳出来,只有他特意去挖掘——就像是在沙石中淘金,它们才会浮现。这大概是封印的副作用之一。 “我……我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做过一些抉择,但那些记忆太模糊了。不过我记得我的童年,”他说,“母亲因为事故成为了植物人,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天,我有权选择是否在安乐死的合约书上签字。最后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们拔掉母亲身上的所有医疗器械。很痛苦,但并不后悔。” 『您知道那不是您的错,对吗?莫石先生,那是命运,您只不过做了选择——而您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选。包括现下发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时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回忆自己从海滩醒来,又来到这座城堡,“这很奇怪,古怪……” 青鸟没来得及说什么。 莫石房间的门打开了,丽娜探出身来,并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他。 啊,丽娜。来自小小村庄的女孩儿。 莫石看到她,宛如看到自己的妹妹,也或许是姐姐。 她那灰褐色的柔软的耳朵抖了抖。 她的犁鼻器大概立刻就能闻出莫石情绪糟糕,更何况他肯定面色凄惨。 “大人!发生什么了吗?”她快步过来扶住他。 莫石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他压下自己溃败的情绪。 “公爵向秋鸦开战了,”他说,“而这或许会是一个帮助我更进一步的机会。” “更进一步,您指什么?”丽娜严肃地看着他,并用皮革触感的鼻尖闻嗅他。很明显,她被浓郁的血腥味给吓着了。 ——地位,官职,俸禄,尊严…… ——记忆,魔法。 他需要的,以及他渴望的东西。 战争从来是促进文明进步的一种最最快速,最最糟糕的方式。 他不该但是应当抓住这个机会。 第三十四章.无法之地的战争 - “莫石先生。”恩柏·瓦萍站在他面前。 那时莫石从狄雅小姐的塔楼告辞离去,而文学教习追出来、叫住了他。 天空又开始飘落小雪。 “我看得出来,”青年说,“无论您是否真的罹患失忆病症,您都是与我们十分不同的人。您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但,感谢上神创造如您这般的造物——” 这句话在雪行者中似乎是一种对于恩人的美誉。 莫石登时有些为难起来。 他知道恩柏肯定是来与自己商议,关于“谁的名字会被当做杀人凶手之名,告知火雀公爵”这件事。 果然,他接着说:“我寄希望于在与您说完自己的看法后,能够使您明白我的决心。” 莫石默默地朝前走去,而青年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影子在廊道上被拉成长长的一道灰色。 “您似乎对于‘真相’和‘正确’有着某种奇怪的执着。但您或许不知道,审判庭的官员从来不会如此。先哲说过,‘一件事情发生,重要的不是它怎么做成,而是它为了什么而被做成,做成后又能导致什么’。聪明的人,要知道怎样利用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文学教习的话语确确实实地传入了莫石的耳朵。 他朝前走去,心里感受到震动和茫然。 司法…… “莫石大人,想一想,”恩柏·瓦萍停下了脚步,对着莫石的背影说,“想一想,公爵大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之外,才被允许轮到我们的希望与渴求。” 那个时候,恩柏·瓦萍的语气悲哀而平静。他比莫石看得更加清楚,想得更加清晰: “莫石大人,送我去接受审判,但不要说出我们的故事。然后,您再去指认秋鸦的罪人……这样公爵大人才会满意。而这也会减少您的痛苦。您会保住您的尊严,也会受到公爵的赏识。” 现在莫石已经很明白:公爵从来不想知道真相。 更何况,那个真相中还掺杂着自己的女儿、家臣、仆人。 不,他始终就不是想要真相。 他想要的只是,莫石告诉他以及众人:秋鸦的家臣犯了错。 若不是因为诺文·翡真的杀死了帕穆·秋鸦,莫石恐怕无法如此顺遂地抵达结局,恐怕火雀公爵会向他施压、告知以“莫石先生,您的义务”,然后,罪人依旧会是秋鸦的家臣。因为帕穆·秋鸦被杀了,而这件事的意义之于火雀公爵,就是借此先行掀起一场战争,而不是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直到秋鸦做出下一步反应、占据道德高峰。 ——至少他们还在竭力讲究“师出有名”。 这也算是文明的一种表现。 - 雪行者们的战争,按照莫石所知的旧时代历史而言,似乎秉持着欧洲古希腊时代与中国古代春秋时期的“贵族征战制度”。 首先,战争被视为神明裁决的一种方式,因而在开战与休战前后需要举行大祭祀。并且双方君主要确定战争日期、地点,随后才能开战。 其次,上战场被视为贵族的荣耀,领主们必须亲自率领军队。而军队里的平民也只能负责后勤支持,不被允许在战场上杀敌。 这些是谢卡和狄诺告诉莫石的。 然而彼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在后世被称为“抵城之战”的战役,被历史学家视为此后绵延数百年的“弑君时代”的序幕之一,王朝开始了动荡与更迭。 但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的当下,蝴蝶仅仅只是轻轻扇动了一次翅膀,而这场战争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夺取几块位于边界的冬季猎场,与大多数领主之间的小打小闹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此时此刻,火雀之名还未登上王座,而此后万世留名的大法师也还仅仅只是公爵之子的魔法教习。 - 谢卡告诉莫石,濡羽城内的公爵的骑士团一共五千余人,向各级领主临时征兵,大概达到约万余人。 结合时代,以及雪行者的人数和体格,这样的规模应该可以算是开启一场血战。 而实际上公爵只打算派出一半的人数。 “这样节约,我理解。”谢卡轻轻叹了口气。他负责管理军备,因此莫石能够充分想象到他对于这场战事的操劳,“但是我怀疑公爵另有打算。” 他们坐在厨房旁的小餐厅里,下午谢卡要去军械库,因此他拒绝了喝酒。 莫石在喝酒。 现在这个小餐厅几乎就是归莫石和谢卡·楂果了。 其实莫石不需要来这儿,但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呆在房间里等着杜娜照顾他——他很情愿,但是,不行。那意味着妥协和堕落。他必须做些什么。 谢卡愿意和他聊天,莫石对此感激。 毕竟,尽管莫石不愿意待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但同时他也害怕被丢入人群之中。 现在,秋鸦的家臣已经尽数离去,诺文·翡的尸体被悬挂在城墙上随着西风摇晃,仿佛一块碎裂的蜂巢,一半已经断裂并掉落在冰冻的河面上。 这座城堡寂然如死城,仆人们也一言不发。 “公爵大人决定在十天后出发,但走到‘白银之原’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与秋鸦的约定之期是在大神月五月十五,现在才四月初。留出将近三个小月,时间过于宽裕了。”谢卡沉思着,随即又把这些困扰甩开,“莫石先生,你最近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好或不好。” “那就是不太好。” “或许吧。这两天晚上我睡得不好。” “公爵要你随行,毕竟你和我一样是他的家臣,而且,你是个术师——尽管,我听说你擅长的法术不在于斗争……”谢卡皱着眉,“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更该待在城堡里,休息,或者帮忙管理城堡事务。但既然公爵大人已经那样说——” “是的,我害怕鲜血和尸体,我从来不习惯暴力和死亡。”莫石说出实话,“当我看到恩柏……但我会去的,我很愿意追随公爵。” 谢卡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才说:“莫石先生,你不必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算我的确毫无错处,但当我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残忍地杀死,我也会感到恐惧和恶心。或许你们会说我矫情做作、胆小如鼠,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莫石的口气有些尖锐起来。 “我不会那样说的。”谢卡看着他。 莫石愣了愣,与此同时,感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谢卡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作为一名战士,非同寻常的体贴?温柔,细致。虽然你之前装作是个暴躁粗鲁的混蛋,但事实上你的性格不是那样。”莫石评价道。 谢卡猛地抬起头,眉毛上下绞住,同时脸红了。 “你在侮辱我。”他说,但语气不太确定。 这可不在莫石的预料内。 “我没有。”他赶紧回答。 莫石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刻板印象是多么让人疲乏。 “不,我不是说您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战士就必须要是什么样子呢,人又不是拿起剑就必须把自己也按进鞘里。”他打起精神,试着解释,“我是说,那样很好,比……要好。” “比……要好。” “是的。比那些该死的自负的赫雅尔、男性、艾法亚要好得多。”莫石自暴自弃地说。 谢卡抖了抖耳朵。 “你是指……” “是的。” “但……” “是的。” 莫石把酒壶倒空,揉了揉太阳穴,喑哑地说:“我改良、设计了一些武器,如果您和公爵大人觉得可以,或许能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 第三十五章.顶雪而行 - 启程那天,军队在濡羽城外集结,拥有火雀姓氏的贵族们大多上了战场,而余下的族人则伫立在城门口,为征战献上祝福。 不过莫石既不在军队中,也不在送行人群中。 莫石在临近出发前大病一场,甚至连公爵都亲自来看望他,并告诉他:“您制作的弓弩精妙绝伦,投石器也巧妙无比。我们已经加紧组建了新的弩队,我想经过集训,他们应当能够掌控使用技巧。” “是的,这便是弩箭优于弓箭之处,它们更加有力、更加精准,容易操控——” 提及自己的设计,莫石的情绪还是不免有些高涨,他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但学习和联系仍然是必要的,并且,我认为现今那些工匠们制作的弓弩还有很多改进的余地——咳咳……我是说从力学角度考虑,咳……” 公爵按住他的肩膀,像对待小孩一样把他轻松地压回靠枕上。 “哦,您真的不要紧吗,您活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这实在……好吧,无论如何,希望上神祝福这支军队,也祝福您早日康复。” 这就意味着莫石不必跟随军队征战了。 并不是说莫石主观上希望自己的生病。但平心而论,因为突感风寒而不必出征,这是一个完美的理由,也让莫石的心灵减少了些许重负。 他听说领主之间的战争很少会真的发展到毁家灭国的程度。 或许他真的该休息一下了…… 而眼下,前来看望他的人已经全部离开,杜娜也去了浣洗室。军队行进的乐声逐渐飘出濡羽城。现在房间里非常安静。非常适合睡眠。 困意迅速攀上他发烫的神经脉络。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分析,您目前的文明指数由0.015提升至0.02%,』熟悉的女声蓦地在耳边响起来,『预期此后上升空间增加,能达到0.05%。您是否需要申请预支?』 就算光从数据上看,这也显然是远比此前要更加巨大的提升。 看来仅限于偏远小镇的发明创造,与公国范围内的器具发明相比,其影响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公爵的军队启用先进武器,意味着军备竞赛势必会在此后几年内兴起。而这正是文明演进的一种形式。 ——这个角度值得莫石深思。 至于是否申请预支一事…… 这样想着,莫石艰难地扯开本欲闭合的眼皮,伸出手摸索到床边的法杖,握在手中。 他的体温很高、头痛欲裂,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拿起法杖的举动。而当他倒回床铺上时,身体因为放松而迅速昏睡了过去,自动将什么文明推进、战争武器之流全部推之脑后。 莫石的病症很典型,他自己就可以为自己诊治: 因为劳累过度以及受寒而引发的高烧与感冒,还有连带起肺炎的可能性。他需要的是休息和几片消炎药——但很不幸,他只能得到前者。 青鸟的治愈术式缓慢起着效果。 莫石想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风寒而死。 于是他更加安适地陷入了梦乡。 - 青石堡。秋鸦侯爵之城。 这是一座嵌在山峦之间的谷地之城,比外界温暖和煦的微风在城中动荡,吹起侯爵桌前的兽皮纸。黑色的渡鸦被纸张声惊扰,发出巨大鸣声,振翅飞到屋檐上。 “帕穆,我的孩子。诺文……诺文……”已逾壮年的侯爵呆坐着。他坐在长廊下的摇椅上,任凭风把他的一头灰发吹得来回乱翻。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金发褪色、皮肤发皱、体态浮肿、皮毛糟乱,家臣们不得不为他重新定制战甲和武器。侯爵上一次上战场,还是在不足五十岁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甚至还没结婚;他跟随父亲北上,与那些可怕的“暗翼族”战斗。 火雀也曾经与秋鸦之间有过许多争纷,但侯爵本以为这些历史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他们已经联姻超过三代,度过了一段稳定的时光。 侯爵压根没想过这场战争会发生。 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那该死的老家伙,翡家的“诗人”,他的左席内大臣!诺文竟会给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他从未预料到。诺文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家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他陪同帕穆去火雀家处理联姻事宜。然而、然而…… 想到这儿,侯爵忍不住哭起来。 他已经到这个年纪,又是秋鸦侯爵,没人会指责他落泪了。 他一哭,他那个年轻美丽的俄里亚情妇便会凑上前来亲吻他的脸颊,说着“宝贝别哭别害怕”,然后帮他洗脸、按摩手指。 于是他暂时获得了安慰。 但是他又很快伤心起来,因为他看见自己的情妇,就想起自己那冷漠傲慢的妻子,随之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他的大儿子从小体弱,这说明他是被天神抛弃的、不完善之人,尽管侯爵也尽力为他寻医问药了,但最终结果并不能扭转。好在次子帕穆身强力壮,而且是个凶悍勇猛的艾法亚。他本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了帕穆身上,连象征爵位的冠冕都擦了好多遍……可是诺文杀了他?诺文·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侯爵百思不得其解,哭得更加凶猛,涕泗横流、非常滑稽。 他身边的侍臣,年轻的维利·翡——他是诺文·翡的侄子,在这时走上前。 如若侯爵不是如此优柔寡断、年老温吞,维利·翡(以及他的整个家族)本该为自己叔父的错误受到牵连和惩罚,但因为侯爵宠爱他,所以他并没有受到太多指摘。 “别伤心了,侯爵大人,我知道您现在悲痛欲绝,甚至正欲把您的慈善投注给您的敌人们。但是,不,大人,我们才是您羽翼下的雏鸟。”他跪坐到侯爵面前,双手放在他浮肿的小腿上轻轻揉动。 人们为了讽刺这位年轻的侍臣,叫他“谄媚的诗人”。 他的声音温柔,相貌俊俏,而且精通法律和音韵,也有魔法天赋,可惜法术只学到三流程度,天资不足。背后议论他的人说他不够虔诚,因而不受神明所爱。 “维利,我该怎么办?火雀的军队正在前往平原的路上,而我也不得不面对他的怒火。” “不,那场悲剧怎会是您的错?您失去了您的孩子……”和挚友。但维利聪明地咽下后半句,“您才是被利剑贯穿胸膛之人,可那些残暴无礼的火雀,居然乘虚而入,在您最伤心之时指责您、伤害您,甚至掀起一场罪恶的战争!” “可、可是……的确是我们毁坏了本应完美的婚约——” “不是那样的,大人。这明显是火雀的诡计!他们贪婪无比,渴望您的西方猎场,他们早晚会发起战争。” 说到这里为止,年轻人的发言并没有什么错处。 但当侯爵继续抽泣时,维利·翡就暴露出了佞臣(被称为)的短处。 他开始无限制地用华美辞藻赞扬侯爵的伟大、秋鸦的威仪。最后,尽管侯爵被哄得很高兴,但战事依然不会平息。 “明天您必须得去看看马车和铠甲了,大人。下个月初您就将出发,让火雀们看一看您所向披靡的军队。”最后他这样说,“我可否与您随行?” 侯爵哈哈大笑,看上去像震颤着的一团肥肉。 他拍拍年轻人肩膀,笑得几乎咳嗽:“哦,可爱的维利,但、你是一个瘸子呀!瘸子不能上战场,你知道的。这是对神明的冒犯。” “我会有用的!”他有些急切起来,“我不会让您和父亲失望,我的右腿行走不便,但不意味着我就不能执剑!我的弓箭射得不错,我也曾经参加长枪对决——还有我的魔法,大人,我的‘祝福’会让您的铠甲坚硬如黑石——” “不过你的枪术实在不好,你就是在那场决斗中摔坏右腿的,你不记得了吗?”侯爵像是想起什么滑稽的场景,又呵呵笑起来,“呃,我还听说你曾经因为施错祝福而把一个可怜的仆人活活压死在双角马的蹄子底下。” 青年面色惨白,他咬紧牙关一会儿,才勉强露出笑容。 他听起来依旧恭顺无比,像在自嘲,但他的神情并不平静,嘴角微微抽搐着:“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的确急于出风头、幼稚可笑。” “不要着急,可爱的孩子,你还年轻,早晚会有适合你的职位。”侯爵说,“诺文他当了一辈子的家臣,从未上过战场,这不代表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优秀的……” 无意间提起故友、背叛者,侯爵的情绪又渐渐低落下去。 维利不得不把好话再换着花样说上许多遍。 当他终于得以离开侯爵的房间时,已经快要夜幕降临。 他穿过长廊,渡鸦叫得他头疼。 他拾起一团雪块砸向黑色的大鸟,而那只渡鸦轻巧地避开了。 “蠢货……”他喃喃自语。 第三十六章.直抵城下 - 莫石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像是惊醒的——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狄诺站在他床边。少年神情不安地望着窗外,眉骨在蓝眼睛上投下阴影,使之透露出忧郁。 他的兄长狄芬多身体康复,因此跟随公爵带兵东去。 而他与姐姐狄雅则待在城堡中。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考虑如何打破沉默。最后打破沉默地还是疯狂的咳嗽声。 狄诺一下就被他吓坏了,连忙把他扶起来又拍背又递水,杜娜也马上赶过来忙这忙那手足无措。他边喝水边干呕,狼狈了好一会儿。 后来莫石才知道,若是有哪个雪行者病到这种情况,大概率活不了几天了。雪行者的平均体温和心率略低于人类,睡眠时对外界的灵敏程度也显著低于兽人族;对比来说,发烧的莫石在他们看来就如同快要被烧死的柔弱小鸟、或者像块热碳似的在他们手心里滚。因此过来替莫石诊治的草药学士有充分的理由判定莫石情况危急、处于生死之际。 当然了,实际情况绝对没有这么糟糕。 60-100范围内的心率,体温也应该没上40摄氏度。 莫石昏睡一觉起来,把该咳的咳出来,已经觉得好多了。 “不、不不不不——”莫石停止咳嗽后,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大串否定词。他拒绝杜娜端在手里的那碗药。 中世纪的药水(甚至是兽人种的药水)莫石绝对不愿意再多喝几口。 他捍卫自己的身体主权:“不行,我真的不喝!” “喝吧,莫石先生。”而诺文从杜娜手里接过药碗,怼到莫石面前,“这是最好的草药博士亲自给您做的药。” “不不不、真的不行——” “您昨天晚上烧得那么厉害,差点就死了!”少年神情严肃地训斥道。此时看上去与他的父亲很有几分相似。 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一点儿咆哮声。 “并不是……”莫石虚弱地辩解,但心中深知这时不管自己如何争辩那些草药学和人体学知识,他们都会以为他只是过分任性,并且非常怕苦。 杜娜也在一旁劝导:“莫石大人,我给您准备了甘草糖,您喝完药可以吃。” 果然。 “我不能再喝这些药了,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这些药只会增加内脏的负担,甚至导致内分泌系统失调从而拖长痊愈周期——” “莫石先生,”最后,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样说道,“现在父亲不在,而我就是你的主人。” 真是无比绝妙的一句话啊! 莫石有什么资格反驳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莫石只能接过药碗。 - 药的味道不苦,似乎是减少了药粉而增加了干草和甜根的比例——大概是因为莫石在之前喝药时就十分不配合的缘故。 也或许是因为重感冒阻挠了味觉和嗅觉,总之,这药尚可忍受。 莫石慢慢抿着汤药,看向坐在边上的狄诺。 少年依旧深锁眉头,望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了吗?”莫石问,“西边的军报如何?” 雪行者们饲养着一种体型巨大的渡鸦(似乎是魔法生物,有待考证),这种鸟类有结成稳定家庭关系的社会系统。当培养出夫妻、亲子关系后,它们便具有互相寻找的本能,因此被雪行者们用于传讯。 “上午时候,第一队渡鸦已经回来过了。”狄诺回答,“其中有谢卡先生寄给我们的私人信件。” “我们?” “他起头写的是我和您的名字。我还没有回信。” 原来如此。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剪裁成狭小长形的纸:“首先,他询问了您的病情。” 莫石点点头:“我已经感觉好了很多。” “他提到行军过程中的一些事,这部分和哥哥的信差不多。现在军队已经进入了乌石谷地,距离白银之原大约剩下三天路程,但是……” “但是?” 少年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感到紧张,说:“他们并不是准备前往白银之原。” “什么?” 一瞬间,有无数猜测从莫石脑海中掠过,但它们大多都是根据故往经验与已知历史故事中的片段而浮现出来的,对于现状,莫石则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我现在是这座城堡真正意义上的主人,”狄诺说,但并不是为了炫耀或是别的什么,他的神情十分不安,“我是最高的领导者,是剩余的军队的首领,父亲没理由不告诉我他和那些老骑士们的计划。我是说,如果有的话,计划。” 这的确很奇怪。 按照正常的领主之间的战争流程,本就不该存在“计划”: 他们应当按照战书上所规定的时间、地点甚至人数,到相应的地方集结,摆出相应的阵式,然后随着号角声和神官的祈祷,战争才正式开始。 然而很有可能,公爵并不打算遵循这一套来了。 那么,他想要做什么? “如果公爵大人不告诉您,狄诺少爷,显然这是一件需要高度保密的事,也或许它是一件……”一件不够“道德”的事,一个突破常规的计划。 莫石沉思着:“我想要看看地图。” - 狄诺将一张巨大地图的西北一角在莫石床铺上展开。 地图的粗糙和不精确,眼下也不是值得莫石多花时间抱怨的部分了。 莫石迅速扫视着标记着火雀与秋鸦家纹的两块土地。 他很快找到了几处可以称为“扼要”的防守之地,然而在经过询问后,莫石才知道他们这些大领主的土地之间根本没有城墙和守军,很多地段甚至没有边疆之说。 可以说,在火雀与秋鸦的领域交界之处,偏北的一大段都是模糊不清的地段,而南侧才涉及到可能的领土纠纷——那里有很多平原,也就意味着城市和猎场。 白银之原出于南北交界之处,乌石谷地则位于北部山岭边缘。 公爵打算绕行北上? 北上,然后呢? 顺着山脉谷地的走向而动…… 莫石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画着青黑色鸦鸟的家纹上,那里是坐落着青石堡的侯爵主城“尚恩”,在尚恩城以西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莫石向狄诺询问了更多细节。 那座城市叫做“崇慈”,崇慈与尚恩城一样位于山谷地带,是秋鸦领地上仅次于尚恩城之繁华的城市,宏波河的中段流淌而过。崇慈城的主人地位煊赫,是秋鸦侯爵的胞弟。 从某种角度来说,崇慈城在秋鸦领地上的地位,就正是类似于侯爵胞弟之于秋鸦家族:它被武装过,被庇护着,但与此同时,也和那些旧贵族一样,全然不会料到灾难的降临。 如果说火雀公爵渴望一次彻底的胜利,以争取到谈判中的绝对主动权,那么,攻占这座城市、劫掠这座城市,可能会是一个出人意料但正确有效的选择。 第三十七章.国王的使臣 - 大神月三月下旬、小月六月中时,公爵的士兵迅速占领了崇慈城,与此同时,早已集结在公爵领土以西边境的剩余军队也开始行进。 据说直到攻城开始,秋鸦侯爵的城堡中才传去了公爵军队动向古怪的消息。 这样一来,一方面侯爵正率领军队前往白银之原,崇慈城与尚恩城都缺少军队把手,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们的军队卡在了半道中央。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直接前往崇慈城援助,但那意味着一旦火雀公爵在攻城成功后直接攻打尚恩,会比他们到达得更快;而如果军队直接赶回尚恩城守城,则意味着崇慈城必定交付给了火雀。 最终侯爵选择了后者(鉴于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勇气继续深思)。 火雀攻城的进程很顺利,不到三天就一举进城并俘虏了可怜的侯爵胞弟的世子(城主带着家兵跟随秋鸦侯爵一起前往白银之原了)。 于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一切都太过突然,或许是秋鸦真的太过陈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战争——等到火雀的后援军队达到崇慈,在那之后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拉锯。 大大小小的冲突在尚恩和崇慈之间的山地间反复,却没有任何一方立刻进行大范围的动作,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末。 而在这段时间里,留在赤砂堡中的狄诺也收到了他父亲的指示,要求他向下级领主发出更多的征兵令,并带领军队往西行军,守住南侧。 临行前几天,那位小少爷变得很忙碌了,他被家臣们催促着做这做那,而莫石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莫石攀上赤砂堡的城墙。杜娜跟在他身后,至今仍然忧心忡忡,好像莫石还是一个不肯吃药的娇气孩子。莫石也不是无法理解,鉴于他的种族特征比兽人族要纤弱,而杜娜又是家中长女,她自觉承担起照顾他人的责任。 城墙的确不矮,莫石攀到最高处时,刚刚痊愈的肺部悲惨地喘息着。 寒风猛地灌进鼻腔里,同时将他的兜帽吹翻。 莫石咳嗽起来,眯着眼睛慢慢环视周围。 冰雪大地的白色反光让已经适应楼道黑暗的双眼微微刺痛。 已经四月了,但大雪依然未融。 他的目光顺着四周远处的山峦,挪到平摊开的濡羽城与交织的道路上(城外有扎营待命的军队),最后来到城墙的石砖、裂缝、堆在一旁的积雪…… 然后莫石看到了狄雅·火雀。 穿着白色皮毛坎肩的贵族之女站在城墙上,肩上的皮毛如同活着的雪狐般翻动。她没有戴面纱和头巾,一头银灰色的秀发披散在风中。 她是打扮精致、孑然一身的雕塑。 莫石迅速地扩大视野,在确定了侍女丽娜不在后,他听见自己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顿住脚步,想要后撤,然而狄雅已经看见了他。 她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片刻后朝他轻轻点头。 莫石只能慢慢走上前,走到她的身边去。 “狄雅小姐。”他对她行托心礼,“我无意冒犯,如果我打扰到了您的话。” 她望着这座沿着山丘建成的城市。 他们的祖先曾在这里捕获到火红的神鸟。 少女叹了口气,呵出白色的雾气,唇下露出锋利牙齿的一角。 “战争,”她说,“金狮王朝曾历经动荡而后重归平静,有过骨肉相残的经历;曼伦一世接收神谕,定下严格的规则以确保我们是文明的、有理性的人。史官所写的赞词中说,正是因为如此,战争变得可控。但……看看,我们是多么渺小啊。” 这两段话其实并无联系,但莫石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变历史,”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人改变历史,不管是开国帝王还是千古功臣。” 狄雅接上了他的话:“您是说,只有神。” 莫石愣了愣。 他总是忘记,这是一个拥有着唯一神信仰的种族。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很多行为都依据《圣典》和对神明的敬仰而产生。 但如果把“神”形容成某种“命运”或是“潮流”,那么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 “可就算我不去在乎战争、历史、公国、王国,就散我不放眼于‘男人们的世界’——就算如此,我仍然是如此的渺小。渺小而孤独。”她几乎是在倾诉了,然而并不是在对莫石倾诉心声。莫石并不清楚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狄雅如何看待自己。 “莫石先生。”她突然说。 莫石望向她,与她灰蓝色的眼睛相对上。 她说:“我想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但应该不会错得太离谱。国王不可能允许领主们之间爆发可怕的争斗,很快谈判就会开始了。” 莫石犹豫着点了点头。 而她继续说:“您知道谈判会涉及到什么吗?” 她的唇角出现一个嘲讽的微笑。莫石知道她并不是在问他。 “我并未设想。”莫石回答。 “他们会谈到我的,先生,他们一定会谈到我。而我的命运……我在试着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既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她交握十指,握紧手掌让每一丝皮肤紧贴,然后将双手指节抵在下唇上。 - 莫石跟随狄诺·火雀踏上了东去的旅程。 临别那天,狄雅·火雀再次站在城门前目送亲人离去。 莫石依然不会骑双角马,好在狄诺仍然愿意与他分享马车。 出城时,狄诺骑在一匹纯黑色双角马上,穿着打磨锃亮的铠甲,手执绣有家纹的旗帜。莫石知道他忍住了,不然他会回头更多次。 那些高位家臣清楚地明白,这支临时军队最大的目的不是打仗,而是镇压住南侧边境,给予秋鸦以威吓;爆发正面冲突的概率几乎不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行军过程就会轻松愉快。 这里已经太久没有爆发过战争。就算凶猛强壮如犬类兽人族,教导与规则也已经深入人心。 从最高位者狄诺·火雀,到替骑士背负行李的平民侍从,所有人沉默地穿行在雪地间。 与此同时,火雀与秋鸦之间的争执已经化作不同的书信,分别递往王城宫中。等到那些信件累积到第五封时,国王下达了命令。 当狄诺·火雀的军队陈列在西南侧边境时,国王的使臣队伍也已经动身前往秋鸦侯爵的封地。 消息不一定永远先于行动,但国王使臣的出发显然不在沉默隐秘之列。 皇家渡鸦们早已携带信纸分别飞往秋鸦和火雀的阵营,停在侯爵与公爵的臂膀上,传去了国王的旨意。 双方同样等待多时的东西(出于不同的期望和动机),无论如何,终于到来了: ——和平。 以及谈判。 第三十八章.白银之原 29号开始上推,求票求评论求打赏(花式旋转摇尾巴并睁大狗狗眼 - 第三十八章.白银之原 - 最终,战争不曾在白银之原爆发,而谈判则被决定在此举行。 在收到国王的命令后,火雀公爵迅速撤离了崇慈城,随后退出秋鸦的领地。显而易见,他的目的非常明确——与迷迷糊糊的秋鸦们截然不同。 正式递交和平之契后,火雀公爵与其他领主都要先回各自的封地,犒赏和修整一番。秋鸦则还面临重新建设崇慈城的这一难题。听说因为大型投石器的发明,那座城市原有的城墙变得斑驳不已,而经历过劫掠,那座城市内部必然也不会仍如完璧。 五月下旬的时候,白银之原上建起了临时的房屋,准备要开启一场漫长(甚至可能会长过战争过程本身)的谈判。狄诺先行来到这里,因此搭建临时场所的任务基本上就交给了狄诺率领的这只后备军。 积雪开始有消融的预兆,这片草原上到处湿漉漉的。河流正在变得湍急。 融雪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建设房屋的难度。 莫石不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待在高地上碌碌无为,他试着帮忙,用水元素的魔法帮忙抬举木料和石材以搭建小屋。而每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士兵们就会看着他;他每到一个建设地点前,那里的人就停下来望着他,期待他做些什么,就像是无聊的市民们期待着断头台上有人被斩首—— 这样讲或许过于惊悚了,但本质上说,二者激起人们相同的快感。 很快,莫石习惯了这样的视线,于是做起事情也更加得心应手。 他并不尝试与那些士兵谈话(他不擅长于此),而是专注地投入工作之中。简单房屋的建造并不复杂,但莫石也因此发现自己性格中还有相当较真的一面:他无法忍受任何乱七八糟的房屋造型和粗制滥造堆砌的屋顶,因此他用积雪做成冰梯,方便士兵们攀爬到屋顶上进行建设。 狄诺一开始还会很担忧地跟在他身后(“莫石先生真的不要紧吗?病情复发可是要继续吃药的”),后来就放下心来了,甚至觉得他吹毛求疵的样子很好玩似的,每次路过都停下来看一看。 莫石不得不承认,使用魔法并非毫无消耗的轻松之事。 但与此同时,适度运动与机械性创造带来的快乐也的确让他睡上了几个好觉。 谈判正式开始的日期定在大神月六月。 临时住所差不多建设完毕时,白银之原上的积雪已经几乎完全消融,湍急的河流(穆特河上游,被称为“银母河”的一段)汹涌而过。积雪下所掩埋着的,是深绿色的地衣和一种十分坚韧的长草,它们在微暖的日光下舒展躯体。 建设完成后,一部分领主率领自己的军队提前回城,而余下的部队则百无聊赖起来。 公爵的队伍还没有到。 百无聊赖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伙食粗糙、住处简陋,但慵懒仍是莫石所期望依旧的东西。他有太久不曾真正感到安全与放松过了。比起阴森黑暗的城堡,还是旷野更加令人心旷神怡。 莫石尽情享受着不属于寒冬的微风。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生所长的土地绝非如此严寒之地。在太阳变得明艳、温度变得温暖时,他甚至于感到亲切和感动。 一些年轻的骑士卸下盔甲和佩剑,四足点地在草原上狂奔,犹如被风神庇佑的狼群在以速度为乐。他们追逐草丛里出现的小型动物,有一种跑得极快的兔子,还有一种不善飞翔的野鸡;他们徒手打闹,用利爪和牙齿相互撕咬,最后还会坐在草地上梳理皮毛。 狄诺时常站在那儿,向往地看着他们。 “您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我听说里面也有一些您认识的朋友。” “真的可以吗?”狄诺的眼睛亮起来。 莫石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决定“可以或不可以”,但他决定贸然截获这一权力,于是笑着点点头。 - 那天莫石被狄诺和一群年轻人围着,他们站在营地外的河边。 莫石决定要实验、检测一下自己的魔法技艺,而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狄诺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好多人过来看热闹。 莫石轻轻深呼吸了几次。 他握紧手中的法杖,将它举起来,又再次庄重地将它抵在自己面前,与那块蓝宝石“对视”了片刻。 目前,他的文明推进进度是0.02%,魔法技艺封印解到了元素术式第五级的程度。而往上,元素操控系魔术就将脱离基础,来到“魔导领域”——也就是“朔星”“盈月”“曜物”三级,莫石估计这几级对于推进进度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他暂时不会取得。 五级…… 这本不该很难,但此刻莫石却异常紧张。自从他被流放到这片大地上,连日的病痛、挫折,以及无可奈何之感,它们已经深深烙印进了莫石的内心中。 “愿从远古以来边照拂万物的力量来到我身边……”他开始吟咏,将全身神经束中的魔法灌注到法杖之中,那是一段漫长的古老颂歌,全部吟咏和启动几乎需要半个小时之久,而越久、越“虔诚”,术式的效果也会越好: “凝聚于此,成为水之精灵的身躯;绽放于此,成为奉献给万物的锐利之花……水元素操控,‘冰雪之城’五等术式展开——” 从法杖所抵的地面开始,白色的冰霜呈现复杂的术式图形,与此同时朝着河流对岸蔓延而去,首先在河面上结成一层坚固的冰桥,在汹涌波涛中固定住了术式形状。 这条河流并不算是“小河”,它至少有着数十米宽的河面与湍急的流水。能够在这样体量的河水中维持冰冻术式,无论对于法术本身还是施法之人,都已经可以说是佼佼者。顶级的基础元素操纵魔术,优秀的法师。莫石为此骄傲不已。 他握紧法杖,接着念诵循环咒言。 随即,这座平摊开去的环形术式开始结出更为庞大的冰棱,以此为支柱,雪花形状的冰块逐渐层层叠叠凝结聚集—— 冰桥缓缓浮起,而底部已经开始有了冰山的基形。 翻涌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冰墙,许多水浪拍打而起,水珠溅洒在河岸上,年轻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莫石也忍不住为此叹息。过度快速的魔力输出让双手微微颤抖,但同时笑容也浮现在了脸上…… 这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成功。 他试着慢慢放松身体,减缓魔法流动的速度。 “我想您就是莫石先生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必然意味着对方是一个“高位者”。 莫石立刻收回法杖,回过头看去。一时之间所有的冰棱都开始碎裂融化,残余的冰块随着春水一起奔涌朝前而去。 狄诺·火雀也正向那个人俯首行礼。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头红发扎在脑后,红褐色的眼睛微微弯曲成笑容,朝狄诺和莫石点点头。 他是狄芬多·火雀。公爵的长子。 “那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青年赞叹道,“看来您是远比我想象中的那位陌生教习,要更加伟大神奇的术师。父亲和狄诺都与我谈起过您的神妙法术。” 此前莫石只是远远见过狄芬多几面。现在这名青年站在原野上,神采奕奕、风度潇洒,让人想不到他先前竟然大病了许久。 而在这位继承人背后,百米外的营地中,公爵的家臣与骑士团正在安置物品、收拾房屋。若不是因为莫石太过专注于魔术,而围观的狄诺与年轻骑士们也专心致志,他们早就该发觉并前去迎接了。 第三十九章.至北的夏季 - 第三十九章.至北的夏季 - 公爵赞扬了这座临时搭建而起的小“村落”,并说这以后或许会是边界驻兵之地的营地雏形。 当然,与之一同而来的家臣里有谢卡·楂果。年轻的剑术教习看上去有些倦色,但没有缺胳膊少腿。他在看到莫石时露出了对待好友的那种笑容,这让莫石有些高兴。 谢卡告诉他,投石器和弓弩队都在这场战争中充分发挥了作用,一个用于攻城,一个用于守城。而公爵也在考虑应该给予莫石怎样的奖赏。 “这是我的荣幸,”莫石问,“伤亡如何?” “还没有仔细算过。伤兵如今都留在濡羽城。”他只是这样回答,“公爵大人无恙,狄芬多大人曾不小心坠下马背,好在没有折断骨头。” “狄芬多大人的身体不要紧?他之前不是连房间都——” “当然。”谢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沉思了片刻,“不,等会儿。” “嗯?” “等等、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问过我关于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事,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一直都不知道之前狄芬多大人……之后公爵大人会为他举行庆典,因为他成年了,而且是一个尊贵的艾法亚。” “什么?”莫石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了,他对于雪行者的了解程度还不足以让他迅速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 谢卡拽住他的袖子,把莫石往道路旁拉扯过去些,接着小声说:“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没人向你仔细解释过。狄芬多大人并不是‘生病’了,他那时候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是因为他正处在分化期的关键时刻。” 看到莫石一脸茫然而又充满求知欲的样子,谢卡清咳了几声,低低地说:“在中央,人们说这是‘善育期’,不过我们这边称为‘热潮期’的更多。” 莫石并没有很明白,但是随即,他的脑回路终于将雪行者们与犬类的性征联系到了一起—— “发、发……发[]情期?”他为自己说出的话愣了愣,“就是说,是狄芬多大人的第一个发[]情期?” 这也瞬间解释了很多事情。比如这里的军队没有军女支,那些年轻人也不常提起女人;赫雅尔们带着女仆出行,而杜娜在这里也确实没有遭遇太多骚扰。如果说雪行者种族存在发情期,意味着他们在平时对性的需求会远低于人类种族。不过对于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情况显然不是这么绝对。 莫石想起帕穆·秋鸦,以及他所引发的一系列悲剧。 “所以就是发[]情期,对吧?”他重复道。 “你……”谢卡捂住眼睛,像是听到了伤风败俗的污言秽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说:“是的。第一个热潮期会过渡得很困难,而且意味着最终分化。而狄芬多大人分化成了艾法亚,他的气味浓郁、压制力强大,如同枝条粗壮的橡树,公爵大人很高兴——等到所有事情结束,我们回到赤砂堡后,公爵大人肯定会为狄芬多举行盛大的晚宴,并确定他的继承人之位。” 原来如此。 “而这也意味着他应当要娶妻了。”谢卡说,“战争是献给婚礼最好的礼物……我擅自揣测,公爵大人希望为他赢得一位高贵的妻子。” “你认为……那会是秋鸦侯爵的女儿吗?”莫石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准公爵眼中另有人选。但无论如何,与秋鸦之间也肯定会再产生一桩联姻。” 听到谢卡这样说,莫石的目光不由自主投放到站在远处的狄诺·火雀身上。 狄诺正在为自己的双角马梳毛,他察觉到莫石的视线,回过头冲他笑起来。少年的笑容像一朵金色的小向日葵,莫石暂时无法将他与“婚姻”一词联系到一起去。 - 很快,秋鸦侯爵与国王使臣也到达了白银之原。他们带来了第一批用以“偿付”谈判地建造和维护之骑士团(也就是狄诺所率领的军队)的财物,以及更多的粮食和酒。 莫石是新人,在谈判中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只在国王使臣发表宣讲时,与火雀家族的家臣们一同待在屋里。 他与谢卡·楂果站在一起,家臣们熙熙攘攘挤满了屋子。 国王的使臣走到厅堂中央。 那是一位身材瘦高的老人,并且戴着高耸的饰以金边的白色帽子,穿着宽大的白袍,显得无比高大、如同一座方尖碑。 他开始发表一段长长的演讲,内容首先是对神明的赞美,接着赞扬国王的盛名与两位大领主的荣耀,光这个就没完没了,似乎是要一直从古代开始讲到如今。 莫石对历史很感兴趣,可惜那位大臣似乎使用了某种古语,而且用了诗歌似的朗诵方式和韵体表达,就算是经过青鸟的翻译,对于莫石而言也有些晦涩难懂。 秋鸦侯爵与火雀侯爵对坐在房屋两侧。 秋鸦侯爵痛失继承人,紧接着遭受战火摧残,看上去无比衰颓。 他的年纪比火雀公爵大许多(也或许只是看上去比较衰老),面目温和,同时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着——这和火雀公爵那正直壮年的强健与傲慢截然不同,形成可怜的对比。 接着,莫石注意到侯爵身旁站着一名青年。那名青年的双耳形状看着有些熟悉,并且,他有一对翠绿色的眼睛。这些相貌特征让莫石想到了诺文·翡。 但他当然不是诺文·翡。他要年轻许多,漂亮、纤瘦,与此同时眉眼里带着几分神经质的偏执。 他与莫石对视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刺,让莫石有些不舒服。 - 在谈判这件事上,秋鸦试图拖延时间、反复探讨,而火雀作为胜利者,一方面寸步不让,一方面希望尽快敲定合约(不过,雪行者显然比莫石所想象的还要更加在乎仪式性和合法性)。 双方的磋商伴随着家臣们的争吵与指责,断断续续持续了有一个月之久。 在此期间,冰冻大陆的“夏季”也正式到来了。 莫石无所事事,并且出于谨慎考虑,不打算在有其他家族臣民在场的情况下过度使用魔术,因此唯一的乐趣就是散步——散步也不能轻易,必须得有侍卫陪同。 无论如何,绿色原野与温暖的温度还是让莫石感到愉悦。 他也利用这些时间构思更多关于武器、军队的设计。现代化战术千变万化,武器种类更是不胜枚举。枪支等热兵器暂时无法提上制作列表,但城墙、马镫,甚至火药,都可以进入尝试范围之中。 这样轻松的日子(对于莫石而言)终结在八月中旬: 在国王使臣的仲裁之下,合约敲定,双方领主签下了高贵的姓氏。 根据合约,秋鸦侯爵让出了南方的两块猎场,不过保住了所有的城市;“赔偿”金额相当巨大,火雀公爵对此表达出充足的满意;与此同时,侯爵还将自己的堂妹嫁给公爵做侧室,可谓是将姿态降到了最低;第四…… 说到这里,谢卡不知为何沉默下来。 “还有呢?”莫石催促他继续讲。 “狄雅小姐……”他说。 “狄雅小姐?” “狄雅小姐将有一位新的未婚夫。”谢卡艰难地说,仿佛喉咙里卡着炭火,“她会与秋鸦侯爵的三子定下婚约。” 莫石愣了愣。 谢卡继续说:“秋鸦侯爵的三子……他还不到十岁。” 而这就将是狄雅·火雀的归宿。 一开始莫石感到错愕和愤怒,可是随即他不得不意识到,这在公爵以及其他很多人看来,或许已是狄雅·火雀最好的选择。 他回想起少女站在城墙上,双手合十对神祈祷的样子。 她在那时便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她不是在祈求神,她只是在顺从于命运。 第四十章.雪行者的法术 - 合约签订后,自然会有宴会。 起初,莫石觉得宴会与自己不会有什么关系:那些被屠宰的牛羊、野味,被打开的酒桶,燃烧的篝火,对于莫石而言都只是眼前的幕幕光景,他虽然不喜欢吵闹,但会愿意执着酒壶坐在一旁,看那些年轻人对月长嚎——他们的叫声比真正的狼群要更加低沉婉转,某些时候可以说是悦耳。 然而,火雀公爵却要他在屋内就餐,与其他家臣同席。 莫石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这里的人他大多不熟悉,他一时没有找到谢卡·楂果的位置;而狄芬多·火雀率先看到了他,所以邀请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这位青年与他的父亲很相像,也很有作为继承人的自觉。他比他的弟弟狄诺更加傲慢、富有魄力,也更加开朗热情,大约生来便相信世界上没人有权力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狄芬多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料气味,炽热刺鼻,令喉腔上部有微微的辣味。 一开始莫石认为那是一种他在赤砂堡内没有闻过的熏香,后来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艾法亚”的气味,性别信息素外显性的形式之一。 狄芬多对莫石的魔法、失忆症状,以及黑色的眼睛、头发,和那双修长横支的耳朵都表达出浓厚的兴趣,他还算有礼貌地用手指勾抬起莫石的兜帽,朝里面看一看。莫石不得不有些为难地一一回应。 事情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太大问题,莫石尚能应付,直到—— “我听说公爵拥有一支部队,他们使用一种奇特的、强力的弓箭。” 从对面秋鸦家族的席位那儿,传出这样一句话。 接着一名青年站起来,手里举着酒杯,向侯爵与公爵致敬。 那名青年有翡翠色的眼睛,现在莫石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美言之人”,维利·翡。他是侯爵宠爱的内臣之一,服侍在侯爵左右,似乎颇受器重。 “我能否有幸见到发明出那种武器的人呢,尊敬的火雀公爵殿下?”他绕行走到桌前,对着公爵深深行礼,语调夸张如同在进行一场表演,“我想,那位大人应当是深受您喜爱的重臣,他一定就在此地吧?” 公爵笑了笑,目光转向莫石。 由此,众人的视线在一番探寻后,最终都集中到了莫石身上。 莫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张张拉满的弓箭所指。 他不得不站起来。 “这位先生正是聪颖无比的发明家——莫石。”公爵响亮地宣告,话语里有锋利的笑意,指向战败的秋鸦,“我感激他对这场胜利的助力,他为火雀之名的冠冕献上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他是一位文学博士?哦,我这样问没有冒犯的意思。”维利·翡不动声色地说,随后转向莫石,再次行了夸张的俯身礼,“只是,既然您能够发明出神奇的武器,我原以为您是一位强壮的战士。” “实际上,他是赤砂堡的‘大法师’。”公爵说。 莫石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了这样一个名头。 然而对方却突然提高了声调,无比惊喜似的说道:“法师!那可太巧了。” 太巧了? “我也略略懂得一些法术,”维利·翡说,“或许您愿意下驾与我比试一番,给予我一些指导?” 从维利·翡身后(而不是对面的火雀家臣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而维利·翡只是微微回头,优雅地张开双臂屈了屈膝。 这又引起笑声。这次莫石听出了那些声音中的嘲讽之意。 秋鸦侯爵开口了,带着浓浓的醉音:“维利,你可别被打死,我的宝贝——你、你实在不适合与人武斗,你不擅长那个的,何不给我们唱首歌或者念首诗?” “可是这位莫石先生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呀,就让我们一起找点乐子吧。有什么关系呢,大人,仅仅是比试,又不是决斗,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侯爵殿下,我请求您的许可。” 侯爵醉醺醺的眼睛望向莫石。 在雪行者们中间,莫石显得矮小而纤瘦。 莫石忍不住后退半步。他感到了些许恐惧。他有所预感,所谓的“法术切磋”,并不会以人类之间的方式进行;显然对于雪行者而言,魔法比试有着其他含义。 而侯爵打出一串酒嗝,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点了头。 莫石顿时毛骨悚然。 “狄芬多大人……”他看向身边那位地位高贵的青年,听到自己话语里的恳求之意。 “啊,我听说过您的身体不好。狄诺也告诉我您并不擅长武斗。但是没关系的,”狄芬多压低声音,笑着说,“看看那个漂亮的绣花枕头。他是一个以巧言令色上位的家伙,不会有什么真本事。” “不,不——” 不是那样。 对于莫石而言,与雪行者搏斗,与要求人类赤手空拳同狮虎搏斗毫无区别。更何况,对方还拥有着加强躯体功能性的法术。 “可您怎么……”狄芬多终于察觉了他煞白的脸色,“所以您是真的不精通,是吗?” 莫石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狄芬多皱起眉,他说:“您肯定会受点苦头的,但我不会让您死。去吧。” - 维利心里清楚,这当然是一件可鄙的事:向瘦弱到几乎病态的对手提出战斗之请。 然而,那场羞辱的战争反过来为此赋予了正当性。 秋鸦是受到侮辱的一方,被不正义的战争打败,还被迫签订下屈辱的合约。他们的愤怒需要有一个出口,而狡猾聪明的维利·翡,找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也确信,火雀公爵会愿意牺牲这个小小的缺口以做让步。 这正是维利·翡的出众之处:他虽然无法为秋鸦争取到领土和财产,但却懂得利用进退有度来讨人欢心。 他看着那名手执法杖的术师走到空地上来,与他对立。 维利同情地想:就算作为术师,这位莫石先生也实在虚弱得可怕;他大概是从小饱受病痛折磨的被神明厌弃之人?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双臂赋予“硬化”之咒,赋予双腿肌肉以“增强”。现在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就连那条曾经跌断的右腿也被力量充盈,而另一条咒言则确保了骨骼的联结程度足够紧密——这是他不久前才掌握的法术——他确信自己如今正在最佳水平。 对面那名法师仅仅是站着,握紧法杖、双唇蠕动。 维利能闻嗅到那样明显的恐惧的气味,随便换成什么人,都不会如此不知隐瞒、暴露身处下风的事实。或许他真的非常害怕。 有那么一会儿,维利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但他还是张开利爪,朝前冲去—— 他渴望证明自己,如此渴望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第四十一章.作用于躯体 - 莫石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类。 他害怕死亡、畏惧疼痛。 人类为了获得智慧和创造之力,在演化中牺牲掉了无数野性,希望能够尽量规避一切危险。以此为前提,人类才成为人类。 但眼下事情不会尽如人意了—— 在众人的审视下,莫石没法拒绝。或者说,他可以找到一大堆借口、理由,但事实却是他已被那些“上位者”的眼睛捕获,推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莫石握紧长杖,望着站在对面的兽人青年。 随着兽人那快速短暂的吟咏,莫石可以清楚看到魔法如何作用于他的躯体。雪行者那兽爪上的指甲变得锋利坚硬,同时肌肉也以超乎正常的速度进行运转;青年竖立起双耳和尾巴,唇下突出獠牙,鼻梁两侧皮肤皱起。 这是属于野兽的样貌。令莫石作为人类的本能感到恐惧。 火光在摇晃挣扎。 随即,刹那之间,对方以快到人类动态视力难以捕捉的速度,朝莫石扑来。 - 维利的爪子对准法师的肩部挥下。 这是一个在雪行者之间而言非常保守的进攻方式——错开颈部与腹部,绝不可能致命,而又能在攻击被格挡的情况下快速撤开距离。 媲美狼犬的视力让维利轻易看清莫石的动作。 他注意到这位法师的移动速度实在太慢,当维利的利爪快要触及他身体时,他举起手杖阻挡的动作仅仅进行到一半,同时也没能后退足够的距离。这意味着他将要承受利爪刮破皮肉的痛苦。 利维的鼻尖仿佛已经嗅到血腥气味。 指爪顺力而下—— 然而,并没有“击中”的感觉。 从高处斜切而下的手臂,的确已经沿着轨迹落下,然而手指没有感受到刺破肉体的压力和温度。事实上,这种感觉像是他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他退开两步,愕然地抬起头。 对方堪堪举着法杖,位置也并没有移动。按理来说那一击必然应当正中。 他的精神异常集中,由此可以忽略到围观者们的各种噪声。不,并非如此,那些笑声和惊呼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并且无一不被解读为了“羞辱”。他甩甩脑袋,集中精神。 很快他觉察到了“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现在甚至闻不到那个法师的气味了,或者说,气味被搅乱了。是风吗? 对方依旧反应迟钝,没有丝毫决定进攻的示意。 于是维利再次上前。 这次他并拢五指刺向莫石的胸口。他的手指被抵住了。但并不是被对方的肉体或是手杖阻挡,那的确是风;缠绕在手指上,试图将它们的轨道扭转——就是这样的一缕缕风。 这无疑属于某种魔法技巧。 然而却是维利未曾见识过的法术,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他快速念出咒言,加大了手臂的力量。风屏开始在他的指尖颤抖起来,力量是有用的,意识到这点,利维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他能够清晰感受到手指穿过风带的触感,随后那张风屏消散破碎。他的手指猛地朝前刺去,被那根漆黑的法杖挡住。 太弱小了…… 法师用双手撑住长杖,然而这种抵抗几乎算不上是什么。维利轻松挥手,将对方甩出去。法师很勉强才找到平衡立住双腿。紧接着利维迅速发动第二次攻击。 这一次,他撞上了某种坚硬而脆薄的屏障。 那是冰。从法杖顶部伸展开的冰层。 因为这层阻碍,维利的身体划开侧向一边,指甲只堪堪擦过了对方的手臂。 被赋予锐利魔法的指甲轻松割开衣物,沾上一层温热的血液。 维利听见对方的抽气声。 很奇怪,这位法师简直是毫无战斗的常识。他不懂得收敛气味,也不懂得控制呼吸。这些对于雪行者来说接近本能的战斗反应,他通通都不具备。不过这些也都可以用先天缺陷来解释,因此维利没有多想,只是逐渐被狩猎弱者的快乐捕获。 那被黑袍包裹的法师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 他也在念诵咒语,可是似乎无一作用于肉体,而那些屏障一方面不是坚不可摧,另一方面,也必然会消耗体力。 这将变成一场拉锯战。 显然,拉锯战对于身体更加强健的一方会非常有利。 肉体强化魔法的时间原本就很短,而维利又并不特别精通。因此他后撤一些距离,环伺踱步的同时重新为身体施加魔法。 就算在这期间,对方也没有丝毫主动进攻的姿态。 - 莫石知道这样下去,情势绝不会朝他这边转好。 可是他束手无策。 四级以上的元素魔法几乎都需要漫长的吟咏和复杂的实施条件,而三级以下那些无需吟咏或是可以简短施行的魔法又都有着显著缺点。与此同时,他的体力条件完全跟不上魔法施行速度,肉体本身也毫无进行搏斗的经验。 他现在成了被猫玩弄指爪中的老鼠,无论是逃是咬,对于对方而言都无关紧要。 秋鸦家臣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风屏与冰壳不断再造和破裂,他的身上出现了更多伤痕。 人类对疼痛的忍耐力极其之低,理性总是会轻易被痛感打败。 莫石可以清楚察觉自己操纵魔力的精确度在大幅下滑。 对方是一匹巨大有力的狼,具备野兽的爆发和人族的耐力,一次次朝他俯冲而来。 终于,他建设屏障的速度没有跟上对方的进攻,条件反射也因为酸痛的肌肉失去效力。在冰层碎裂的瞬间,兽人青年狠狠撞上他的胸腹,将他按倒在地。 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几乎把对方都给吓了一跳。 『莫石先生!』青鸟尖叫起来。 天哪,它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出了声音……莫石分神这样想着,同时眼前一片晕眩,过于强烈的撞击让他神志不清,连疼痛都没法即时传递到大脑中。 『申请预支,申请预支,紧急申请预支!』它发出尖锐的声响,蓝宝石闪烁起刺眼的光芒,『申请预支进度!我需要更高级的治疗权限才能保护您!』 预支…… 肋骨刺入肺泡的剧烈疼痛此时才猛烈激荡起来。口中咳出血沫,同时浑身痉挛不止。 莫石觉得自己似乎迷迷糊糊说了一声“好,全部”。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泥淖之中。 - 女人的声音从手杖里传出: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第五条律》折算预支指数,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由0.02%提升为0.05%,到达极限饱和状态。二级警告-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二级警告-重复-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 第四十二章.异样之人 - 在切实攻击到莫石的一刹那间,维利·翡心中的快感也到达顶峰。 “终于抓到你……” 随即维利意识到对方孱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因为他听到了肋骨折断发出的响声,至少三根——他根本没有料到这种程度的扑打,竟会造成骨骼碎裂的可能。他承认自己在高涨的掠夺欲望下有些过分激动,但应当也不至于。不至于。他不确定。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有着奇特的发肤颜色和古怪的细长的无毛耳朵(这些原本被宽大的兜帽遮掩着)。男人手上戴着手套,一般来说,只有剃去毛发的祭司和手部有残疾的人才会戴手套。 男人咳嗽一声,嘴边出现血沫。 他手中的法杖突然开始闪烁亮光,同时发出奇怪的、尖锐的声响。 利维迅速退开,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回望,疑惑而感到些微畏惧。 那种声响有些像是人声,但却没有成形的言语,宛如在吟唱含糊不清的咒语,又或者是一种嗡鸣、一种乐音。 男人念动了一句很短的咒言,随即晕厥过去。 利维警惕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火雀的席位那儿,狄芬多·火雀、狄诺·火雀都已经站起了身,准备要上前维护自己的家臣。 但短暂的寂静之后,那名法师的身体突然产生某种变化。 温度、气味、颜色—— 像雪片的晶簇蔓延叠生,像闪电…… 男人的面部皮肤上出现了奇怪的裂痕。 维利眯起眼睛。 不,不是裂痕。 那更像是血管。如同细密枝条一般交错的青色线条浮现而上,散发出一种微弱而不断爆裂着似的细碎光芒。 突然之间,整座房屋开始颤抖。 最初是那个法师的衣袖、发丝,然后是那根黑色的手杖,金属在石砖地板上抖动发出宛如牙齿摩擦般的声响;之后这种震动蔓延开来,烛火剧烈晃动,桌子、椅子、木碗、酒壶,刀鞘、刀刃、囊袋中的钱币咔咔敲动…… 等到维利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其他所有人、所有物体一样,身体重心发生变化。 他的双脚居然在慢慢悬空。 而那种震动越发剧烈,就像试图举起巨石的手臂因为负荷而痉挛。木质结构的房梁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摇晃声—— 维利·翡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答案,可是那的确可以用于解释眼前的这些现象:“移物魔法……” 他的确听说过,有一些魔力充盈的人,会在睡梦中无意间释放出大量魔法和法术。 而此时此刻,这具受伤的躯体正在试图自保;受到恐惧与愤怒的驱使,纯粹遵循本能而施展术式。 『莫石先——』 从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平民少女,她在受到魔法影响而腾空的一瞬间,还在大声喊着:“莫石大人,我闻到您流血——莫石大人?!” 这一连串因为超乎事外而显得滑稽的喊叫,居然也真的产生了作用。 倒在地上的男人睁开双眼。 随即一切轰然停止。 肉块落回盘中,盘子落回桌面,桌脚落回地上;惊呼声被堵回喉咙口,下意识抽出的刀刃还握在手中;有的火把已经熄灭,没灭的火舌则重归平静,继续恒定燃烧…… 那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与他的手杖也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亮光了。 - 火雀与秋鸦对立而站,中间是火雀的法师莫石与秋鸦的内臣维利·翡。 在意识到这紧张的沉默并不会长久维持,而先发制人至关重要后,狄芬多·火雀赫然朝前一步,高声说道:“这是神迹!是被上神祝福的伟大术士才会造就的奇迹法术。” 狄芬多语气笃定、神情骄傲,而腰间的长剑则昭示不允反驳的胜者武力。 他释放出艾法亚的尖锐气味,横压过去。 这些行为得到了他父亲赞许的眼神。 一名秋鸦家臣咽回了说到一半的“邪魔”。 坐在正席上的国王使臣沉默不语。 最终,莫石被送回房间休息,晚宴宣告提前结束。 - 莫石真正清醒过来时,他躺在临时屋舍的简陋床铺上,浑身上下疼痛无比。青鸟似乎已经治愈了他胸腔内部的伤口(基本上,但做不到全部,并且外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不能快速治愈),这显然是高级治愈魔法的功劳。 熹微的阳光从木质结构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外面没什么人声。 似乎是凌晨时分。 杜娜蜷缩在他的床边熟睡。 他默默感受了一会儿身体的疲倦和痛楚,不禁想要计算一下这是自己第几次昏厥不醒。恐怕上古言情小说的女主剧本都不会这样写,实在像是靠弱不禁风博取同情的烂俗设定。思绪飘到这里,莫石及时踩住刹车,避免自己越发沮丧下去。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性人类,他在这里渺小如尘埃、脆弱如雏鸟。这是一片极度不适合普通人类存活的可怖土地,现在莫石不得不要求自己将这一点铭记于心。他没有足够的武力,也没有坚实的家庭背景,甚至连自己最擅长的魔法领域如今都…… 莫石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让他浑身发冷: 宗教审判。 在人类历史早期,人们也有过对魔法崇拜而恐惧的阶段。在高度黑暗的宗教统治下,曾经有过对魔法的强烈抵制和无比残忍的“黑魔法驱逐法”。 如果此前莫石的魔法失控发生在那个时代,莫石必然会被当做恶魔的信徒而遭受火刑。 不过,还好。 莫石的记忆一点点回来了,他想起之前狄芬多·火雀是如何形容他造成的异状,而其他人也并未提出异议。 那么或许他可以暂时(非常短暂)地将这种恐惧和忧虑抛到一边。他转而思考其他事。 ——魔法神经束失控。 原来这是预支进度的副作用之一。 显然对于现在的莫石来说,瞬间解除封印会给身体带来巨大的负荷。尽管青鸟没来得及说明,但莫石大致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魔力更加充盈,而移物魔法也被加入了他可掌握的技能之列。 在人类群体中,发育期的孩子比较容易发生神经束失控情况,过度劳累、病变等特殊事件也有可能导致神经束控制的短暂失灵。至于莫石,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在过了十六岁之后就根本没有再感受过对于魔法的任何“不可控”。 魔法神经束失控造成的实际感受有不同程度之分,但总之都相当不好受。在医疗历史上,不少宗卷记录下了惨痛的案例:病人因为过度的失控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饱受折磨、甚至最后自觉了断性命。 若是让莫石以个人感受形容的话…… 那犹如体内经历了一场海啸,也像是有白蚁顺着每一条魔法神经脉络爬动,将它们尽数啮咬了一遍。 而后遗症——比起肌肉痉挛、胸腔内骨骼被强行折断又联结的疼痛,耳鸣、头痛才是更加可怕的折磨。莫石静静地躺在那儿,除了思想之外几乎浑身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感到心率恢复平静,晕眩感有所减弱。 然后,他听见了雨声。 第四十三章.漫漶之水 - 莫石躺在床上,随着感官进一步恢复,不仅仅是雨声了,他还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听到雨点重重砸在屋顶上的声响,随后,外面也开始骚动。 杜娜醒来了。 这位生来就是“姐姐”的、为照顾他而担心受怕的少女,在被吵醒的刹那间便抬起头看向床铺,与莫石对视了。 莫石尽量让自己露出轻松的表情,对她笑了笑。 “莫石大人……上神啊,”少女的犬颚上下开合了一会儿,最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双耳也放松地半垂下去,“您没事就好,大人。您真的要把我吓坏了。您怎么总是、总是……唉,大人,您不知道我昨天有多害怕。” 少女关切他的身体,而没有提及昨天他所造成的混乱,莫石心底对此感到感激。 “外……”喉咙无比疼痛,开合时粘膜撕扯开来,宛如被刀刃胡乱切割过,少女赶快为他端起放在床头的水碗。 水里有泥土和冰雪的气味。 莫石稍稍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在慢慢复苏。 “外面发生什么了?”他喑哑地问。示意杜娜出去看看。 杜娜先是打开门朝外看,然后走了出去。 一会儿后,她跑了回来,皮毛被雨水打湿了。 “莫石大人,他们说可能要爆发洪水了,从上游传来不太好的声响。昨天后半夜开始下了大雨……狄诺大人说如果您醒了,赶紧准备出发。” - 这场洪水对于莫石而言算是某种幸运。 高山积水融化、强降雨笼罩、白银之原地势低平,无一不是快速撤离的理由。现在没人有闲心再来考虑莫石的事了。莫石保持沉默低调,绝不主动开口,绝不擅自走动,决心扮演好火雀羽翼下小家臣的角色。 在残酷自然的照拂下,火雀与秋鸦也不再顾得上玩勾心斗角的把戏。双方甚至没有进行告别仪式,匆匆离开白银之原,一方朝西,一方朝东,两向而行。 王国使臣也南去返回了王都。 这场战争到这里为止,正式告一段落了。 对于莫石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结束,甚至不是某个阶段的结束。他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多么古怪且可疑。 有利于他的条件并非没有: 一,他的长相符合雪行者中的贵族赫雅尔形象,在没人质疑他的种族的情况下,这几乎可以说是保命符和生存之必须条件。 二,莫石很幸运地被纳入了火雀家族麾下。据他所知,雪行者拥有相当强烈的家族观念,而对于大贵族来说,所有家臣也被包括在列,视为某种牵涉到己身荣耀的财产。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荣辱与共。为此,火雀会尽力给予他恰当的庇佑。 三,莫石拥有不同于此地魔法体系的独特法术。不过这既是幸运,也可能会是不幸。 四,莫石的母语与雪行者语言截然不同,几乎没有相似重叠的词语组合——这一点很重要。正是因此,尽管之前青鸟发出了人声,但雪行者不可能听懂,甚至不一定认为那是一种语言。这大大降低了别人对他的怀疑。 五,或许……莫石需要赌一赌狄诺·火雀对他的友谊和喜爱,以及火雀公爵对待魔法和异乡人的态度。 那么,自身呢? 他又这样想。 我自身,究竟是否值得被施予照顾和恩惠? - 在来到这片土地后,连续经历冻伤、炎症、魔法神经束失控,加上如今恶劣的天气条件、连日的颠簸赶路,几乎让莫石生不如死。 若非有杜娜的细心照顾和青鸟的魔法术式,莫石真不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抵达濡羽城。 但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绝不会等待莫石身体痊愈,他必须强打起精神以保护自己。他现在太过弱小,不能有一步差池。 不出莫石所料,众人回到赤砂堡的第二天夜里,公爵便将他邀请到书房:“我想,我们需要简单谈谈关于您的事。” 公爵的态度还算客气,但莫石并不会因此就感到放松下来。 狄芬多·火雀坐在父亲身旁,漫不经心地保养着自己的武器。 壁炉里点着小火,屋外是“夏季”的寒冷雨水。 “是,殿下。”莫石恭顺地说,深深低下头,“我需要向您致歉、祈求您的原谅。我因为失去了记忆,长久以来并未真正清楚自己所掌握的法术,竟然因此在秋鸦面前令公爵大人蒙羞了。” 他避重就轻的说辞,稍稍发挥一些作用。 “我接受你的道歉,莫石先生。”公爵轻轻叹了口气,既出自真心,又像是表演,“我本应为您的贡献而奖赏您,但眼下并不合适。” 莫石点点头。 他的视线低垂着,看见铺在正中的地毯,那是一匹褐色巨兽的完整皮毛,而莫石踩在它的脖颈处,被它吞掉双足。 “诚然,您的魔法不够稳定,不符合法师的身份,我需要重新考虑您的职务。但,您显然是一名卓越的,嗯……”公爵顿了顿。 “发明家?”狄芬多停止擦拭他的长刀,抬起脸。 “啊,是的。发明家。对,发明家。” 发明家这个词语在这个时代显然并不常用。 “我的荣幸。”莫石把头低得更低些。 “但,”公爵继续道,神情严肃而不容置疑,“鉴于您在魔法方面有缺陷。而您,拥有不同于寻常赫雅尔的外表,并且不记得自己的家室——我认为应该让您去宫廷,然后由国王殿下给予您最好的出处。” “父亲!”狄芬多赫然站了起来,他比他的父亲还要高一些,气度也一样强硬,“我并不认为急于将莫石先生送出领地会是一个好的决定。” “狄芬多,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公爵微微压低眉毛。 啊,父与子,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莫石分出心想。 毕竟,他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话语权。他只能等待他们交给他的决定。 “国王的使臣当时也在那儿!”公爵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响亮,混合着犬类愤怒时喉底的杂音,“难道他看不见?难道他听不见?他不偏袒秋鸦,但他也不喜欢火雀,他会把一切如实禀告,显然,也包括这个。” 公爵指向莫石。 这让莫石略微有些退缩。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不依靠青鸟而听懂、说出雪行者的语言,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混合着喉音的怒吼听上去浑浊而可怕。 “但是,父亲……”年轻的继承人垂下双耳,但他还是试图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父亲,我认为这样会显得火雀畏首畏尾、太过胆小。如果火雀连自己的家臣都无法庇佑,之前我们又何必与秋鸦开战?” 公爵哼笑了一声。 狄芬多闭上了嘴。 不过公爵没有发作,他只是坐回了铺就皮毛的座椅上。 “自然,狄芬多,如你所言”他重新望向莫石,“而且,我肯定也不能在如此恶劣的暴雨天气将莫石先生赶出去呀。王城距离这里可不近,途中还要路过好多大河,并不适合在夏季启程。”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他在兽皮上慢慢跪下来,热情地感谢火雀公爵与其子对他的慷慨收留与尽心照顾。 “关于河流所造成的可能的洪灾……”他说。 莫石抬起头。 狄芬多的神情被炉火照得明亮了些。 莫石看了看他,又看向公爵。 “我懂得怎么……修筑堤坝。”莫石说,“还有,制作马具。” 第四十四章.雨季小憩 - “我的气味很明显吗?”莫石问。 杜娜正为他收拾外衣,用炭火烤干潮湿的纤维。莫石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刚从公爵那儿回来。女孩一直在等他,忧心忡忡,而看到他回来时脸色不错(也或许是味道不坏?),心情也就好起来。 “您是指?” 莫石试着解释:“我是说,恐惧、开心、悲伤,这些气味。” 这些对于人类而言压根不存在的气味。 “啊,确实如此。”而女孩爽快地回答,“大人,您是我见过最像小孩儿的成年人,您的情绪总是直接表露出来,不会特意伪装。” 她笑起来,又觉得不太妥当,因此稍稍严肃些。 “不过,您也是我所知的味道最淡的人了,您站在人群中,最初我时常找不到您。”她说,“但现在我清楚记住您了,就很容易找到。” 莫石觉得自己仿佛一种类似警犬训练目标的东西,不禁失笑。 注意到杜娜探寻的目光,他含糊地回答:“或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 现在他几乎用这条谎言解释所有异状。 “您是很独特的,大人。”杜娜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而且,您的气味很好闻。” 少女走到他旁边,在他床头的那条地毯上跪坐下来,轻靠着他的双腿。 这似乎是贴身仆人们最喜欢、最光荣、最妥帖的位置。 但对于莫石而言,他不期望被这样对待。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杜娜一家将他从雪地里救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是仅仅受了一些冻伤,或许他甚至根本活不到“初生”的第二天。 女孩将自己犬类的头部搭在莫石膝上,柔软而温暖。 有时候人生际遇奇妙无比,也缥缈无比。 - 如疏浚河道这样的大工程,光是勘察就要花费大半年功夫,设计方案、实施执行更加需要消耗大量人工物力。在莫石递交了简单的说明文件后,火雀公爵最终将这一条暂时否决: “我们刚刚结束一场战役,短期内不能再大耗民生。” 至于隐含的其他意思,莫石也清楚:关于自己的处置还未决定,雨季结束后就要离开赤砂堡,当然不能委以重任。而且据莫石后来打听,雪行者们几乎没有关于水利工程的观念,因此怀抱疑虑态度也很自然。 不过后者——制作马具,这样的小“工程”还是被允许的。 莫石留心观察过雪行者们如何骑双角马: 双角马的体型略大于莫石所知的马匹,而且更为凶悍,是杂食性动物。好在雪行者也比人类更加强壮,因此能够驾驭。 他们在双角马的脊背上铺上兽皮或者厚厚的布料,用绳子固定住,并用简单的“笼头”(实际上只是一些编绳或者简单的铁锁结构)固定住马首。骑行时则尽量低伏身体、夹紧马肚。 而莫石脑海中则包含着大量关于马具的知识—— 至于他为何知道? 莫石自己也有些困惑。不过,他记得自己曾经被人戏谑地称为“博物学家”,看来的确属实。 在他的时代,骑马属于娱乐和运动,与出行、征战无关。 现代化的马术用品,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供马使用,一类供骑手使用。作用于马身的用品主要有马鞍、笼头、衔铁、马衣、低头革和缰绳。供人使用的器具主要为头盔、马靴、马裤和马鞭等骑士用品。* ——完备的一整套设计和制作,实际上相当复杂。 莫石被要求待在城堡中,但城堡中就有相对完备的铸造室,并且也有足够多的马匹和骑士。 于是莫石快乐地投身到了制作马具的任务之中,而他一旦投入进去,也就完全可以忽视一切烦恼和痛苦,专心于创造。 他的经验不足,但公爵麾下铸造室里的那些铸造师经验颇丰,受历史条件制约而粗陋低下的锻造条件,赋予他们以精湛的手艺和无穷的耐心。 领头的铸造师是一个拥有男爵爵位的赫雅尔,他被负责接待和满足莫石的要求。而他本人也喜爱锻造,并且懂得骑马、也拥有一匹马。 那匹马很漂亮,皮毛黑亮,鬃毛是灰白色,长而浓密。 这匹马被拴在铸造室外头,充作模特。它不停打着响鼻,尾巴每甩动一下,就洒起一大片雨水。 到处都是冰冷而潮湿的水汽,但铸造室里头非常暖和,色调永远在红黄二色,让莫石想起“故乡”的炎炎夏日。 那些犬首平民赤裸上身,敲打着金属片。 这也是莫石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雪行者衣物下的躯体。他们浑身披覆短毛,背部较腹部更长、颜色更深,个体差距明显;肩膀很宽、腰腹较窄,并且似乎脂肪比例低于人类。他想要做些素描,随即意识到,木质纸张的发明应该要尽快提上日程。 他实在有太多东西想要创造了,这个世界也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他创造出来了。 莫石摇摇头甩开忧思,离开思想领域,接着投入到调整囊袋罐状脚踏鼓风器(一种古老的鼓风机,用于提高冶炼温度)的工作中——来到铸造室后,他忍不住开始改进冶金技术,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病(强迫症)。 - 在这两个月里,谢卡和狄诺偶尔会过来看他。 狄诺来得多些。他似乎觉得自己对莫石负有一些责任,而之前发生的事让他很不安。他是一个有担当的赫雅尔,尽管年轻,但真诚而善良。 “最初是我恳求您做我的魔法教习……然而到现在为止,您连一堂课都没有教授过我们呢。”他半开玩笑、半是惋惜地说。 “我希望以后还会有机会。”莫石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应答。 “会有的。”少年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一定会有的。” “这些话可就显得孩子气了,少爷。”莫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很高兴您给予我这样的信任。对了,您愿意让我量一量您的身体,以及您的坐骑吗?要知道,数据的多样性很重要。” “莫石先生,您还真是……怎么说,痴迷于发明?” “这可是我的优点。” “好吧,优点。”男孩吐了吐舌头,但听话地把外袍和外衣脱下来,让莫石测量他的双臂和双腿,“我待会儿会把我的马牵过来。” “谢谢您,少爷。”莫石又说,“等到马具全部做好,我可否有此荣幸,邀请您进行进行第一次试用?当然,在此之前,我会保证它们足够可靠。” “哇,真的吗?好的!我是说,咳,我很乐意。” 莫石又忍不住笑出声,而少年则为自己的“太过孩子气”而皱眉瘪嘴。 “总有一天我会像狄芬多哥哥那样厉害的。”他喊道,“不需要几年!他只比我大八岁呢!然后,我也会变得像爸爸一样厉害。” 第四十五章.无需言说的友谊 - 谢卡·楂果来到铸造室的时候,莫石正专心致志地在沙地上勾画马鞍的形状。 他的指尖操纵着风,不时抹去画错的线条。 这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复建”。在魔法神经束失控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使用魔法,浑身的神经束就开始疼痛酸麻。莫石现在尝试使用各种小魔法来调整神经束的情况,进行小范围锻炼——毕竟眼下根本不存在魔法神经束科的医生,甚至压根就没有医院,他唯有自己尝试、慢慢恢复。 “啧啧。奢侈的魔法师。”男人叹着气说。 谢卡·楂果在他身旁蹲下来,望向那块沙地。 “这是什么?”他问。 “是‘马鞍型曲线’,”莫石回答。在意识到对方没法明白这是个玩笑后,他叹了口气,重新说,“好吧,是‘马鞍双曲面’——不,实际上,就是马鞍。” 谢卡利索地将莫石的所有“玩笑话”归于“听不懂的胡言乱语”之列,然后自动排除:“马鞍?你是打算重新设计马鞍?” “恕我直言,我认为你们现在用的马鞍根本就不应该叫做‘马鞍’,那只不过是厚毯子,随便一颠簸人就会掉下去。” 谢卡笑起来:“你还真是刻薄。” “时代要进步啊,先生。”莫石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沙地,“这是我的最大事业。” 倒确实是真话。 “我还以为,你应该在花时间想办法打点。”谢卡说。 “什么?”莫石疑惑地问,“打点?” “如果雨季结束你就要启程,你总该考虑一下相关事宜。”谢卡耸耸肩,“不过我听说你连自己每个月拿多少俸禄都不清楚,更别提知道其他人的职务范畴。” “呃,杜娜告诉你的?” “是的。”谢卡赶在莫石说些刻薄话之前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说,“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 莫石的兴趣很恰当地被吸引了过去:“什么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要看情况。” 莫石放下手里画画的树枝,催促他快点说。 “事实上,公爵殿下期望为狄芬多少爷求取一位高贵的妻子。” 莫石点点头:“那么,谁是那位‘高贵的妻子’?” 谢卡动了动身子,朝向莫石,压低了些声音:“捷琳娜公主——以防这在你遗忘的内容之内——她是曼伦王的三女,去年刚刚满三十岁成年。” “所以……”莫石还没有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何关系。 “所以,”谢卡说,“公爵现在打算让狄诺少爷先行前往王城,向国王传达火雀的这一请愿,看看国王的意思如何,是否有赐予婚事的可能——莫石,你明白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莫石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会和我……我可以与你们同行?” “对,正是如此。我们可以一同出发,而你作为火雀的家臣随行。这样一来感觉会好很多吧?”谢卡用手肘推推他的肩膀,虽然很轻,但还是让莫石一下子跌坐到沙地上去了。但莫石现在一点儿都不介意。 ——是的,确实是这样。 ——如果是随行,那感觉便截然不同:是作为一个火雀的新家臣,陪同前往中央王宫,并让国王知晓他的情况(失忆、家室、魔法);而非作为一个可能的“隐患”——怪物、邪魔、恶魔仆从,被交给国王审判。 感激之情令莫石有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纵然是巧合,也值得他感恩。 谢卡朝莫石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把莫石从沙地上拉起来。莫石把他刚刚画好的马鞍压坏了一半,不过现在这些不值得一提。 莫石重新坐回低矮的小长椅上,为谢卡让出一半位置。 谢卡笑了笑,也坐下。 “不过,你真的不想和我聊一聊吗?”金发的剑术教习问。 “聊,聊什么?” “关于你。莫石。关于你的样子,你的魔法……这些事情,你不想聊聊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莫石说,“我只是很确信,我不是邪恶的,也不坏,更没有打算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 “我相信你。”谢卡说,“不过,我不是指这些。”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似乎也因为过于亲密的话题而有些尴尬:“我是指,或许你说出来会舒服些?你应该也觉得很困扰?因为,我听说你现在整天整天待在铸造室,只在夜里回房间过夜——你似乎不想与城堡里的人交谈。当然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狂热的发明家,我只是在想……” “又是从杜娜那儿听说的?” 莫石重新捡起树枝,在沙地上划动,补全马鞍的侧面图。 谢卡也沉默下来。 炉火被鼓风机吹得更旺,铸造师们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修理那些因为战争而毁坏的武器。树枝滑过砂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莫石开口道:“我很害怕。” 谢卡没有出声,于是莫石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不记得很多事。那些大多数在你们看来是常识的事,对我而言都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同时,我又害怕,一旦我问得太多,就会显得粗鲁而且愚蠢。因此,我、我……” 莫石顿了顿。 他发觉自己不擅长说真话,不擅长袒露自己。他的鼻腔在发疼。 “无论如何,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找到允许我活下去的方式。”最终,他这样说,“并且,我还没有真正找到。” 莫石抬起头,看到谢卡愕然地望着自己。 “你真的很奇怪,”谢卡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奇怪。” “毕竟,我才是罹患失忆之症的那个人。而你们都没有,对吧?” 谢卡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问我。任何不知道的事,什么都可以问。当然我不保证自己能够回答所有问题,但我一定尽我所能去找到答案。仔细想想,你连内显性别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都问过我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呢。” 莫石愣了愣,然后笑了。 “真贴心。”他用开玩笑的语调这样说,但其实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所以我承认自己胆小怕事,而你不会认为我因此不值得结交,是吗?” 谢卡揉了揉手腕。这些小动作表示他觉得很难为情。 “大概是吧。”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们雪行者以感到恐惧为耻。”莫石调侃道。 “那并不……” “谢卡大人!”有人在屋外喊着谢卡·楂果的名字。谢卡站起来朝外望了望,比了个手势。 “我想我该走了。”他回头对莫石说,准备告别。 莫石也站起来。他抖落外衣上的砂砾 “军队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处理?” “军械库已经差不多整理完毕了,但我还负责安置伤员的工作,那些事情——”谢卡皱起了眉,面露倦色,“那些事情并不容易。” “或许,我可以帮上忙吗?”莫石问,“至少我可以去看看。提些意见什么的。” “虽然我很不愿意由你对我的职务工作指手画脚——但是,好吧,鉴于你在这儿也实在待得太久了,是该出去走一走。可你是不是害怕,我是说,讨厌看到血?” 莫石微微翻起一个白眼:“我想应该不至于连伤口都看不了。” 但谢卡的神情没有放松下来,甚至显得严厉而痛苦。 “总之记住,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话,可以直接走开。” 第四十六章.疼痛并非软弱之证 - “伤员。”谢卡说,“现在有一部分伤员被安置在医疗室附近。他们都是……不一定能够活下去的,但草药博士和医师们至今仍在进行尝试。” 他们现在站在医疗室门口。 莫石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因为帕穆·秋鸦遇害一事,与这里的几位学士都有过交流。 但这次来,可以明显察觉医疗室里气氛的不同。往日那些整日研究草药、绘制图册的博士们现在坐在火炉前熬制膏药、裁剪布匹、打磨剪刀。 医疗室里多了很多莫石之前没有见过的医师,有很多是犬首平民。 “谢卡先生。”医疗官中的一位朝他们走过来,在看到莫石时,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后轻轻点头,“莫石先生。” “发生糟糕的事了吗?”谢卡问。 而那名医疗官点点头:“费多家的骑士,他不愿意截肢。” 谢卡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唔……” “我们已经反复刮去溃脓,但显然那没有用处。那条腿必须被截断,不然腐烂就会蔓延到全身。为了他的性命,作为一名医师,我认为必须要截肢。”医疗官的神情沉郁,语气有些尖锐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骑士以身体和精神的勇敢为荣,但这不代表着上神就会允许战士随意丢弃生的可能——” “是的,博士,您说得对。我清楚……确实如此。”谢卡说。 那名医生叹了口气:“抱歉,刚才我太激动了,谢卡先生。诚然,不处理会导致必然的死亡,但,截肢也并不一定就能保全他的性命。” “没事。我知道你们最近劳累而且艰难。” “截肢的过程呢?”莫石问。 草药博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回答:“您是指什么?” “技术上来说,怎么操作?用刀砍去,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赫雅尔医师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显露着疑惑,但还是回答:“那名骑士的伤口在膝盖以上两寸,已经基本溃烂,使得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发青发紫。我们会在伤口以上的位置绑紧布条,使得血液流动减慢,然后尽量快速地斩断骨头,再用锯子完全锯开。之后,用烙铁将伤口烧焦,以免失血过多。” 莫石并非不知道中世纪的医疗水平,但真实听到并确认,还是令他眼前发黑。 “麻醉呢?”莫石问。 而那医疗官显得更加迷糊:“麻……醉?您是指什么?” “那,防止烧伤感染的手段?”发炎后的应对方案?针对截肢后高发的骨肉瘤的检查和控制? 莫石要求自己停止发问。 这些质疑对于眼前的医师并不公平。 “但,这里至少会有些具有麻痹效果的草药?”莫石放缓语气,问道,“为什么不给病人使用一些呢。”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 一方面,雪行者认为:逃避疼痛是可耻之事。 他们并不将减弱疼痛、医治身体视为重要的社会工作,相反,雪行者认为体弱者、得病者都是被神遗弃之人,死亡才是他们的归处。 另一方面,客观条件——过度的严寒、漫长的冬季,导致植物品种、生长期、数量的严重不足,草药学并不发达;而严酷的环境造就以弱肉强食为上的社会共识,他们没有多余的资源分配给弱者。 想到此处,莫石无话可说。 最终,他还是跟随谢卡·楂果去探望了那名骑士。 莫石作为一个不曾亲历过战争、不曾专业从医的年轻人,显然并不真正了解肉体之苦呈现在眼前时会给人造成的动摇。 那是一个年轻人,非常年轻,或许只比狄诺大一点,比狄芬多还要小一些。 他与其他三名腿部重伤的士兵住在一起,房屋里散发着血腥味和溃脓的恶臭,雨季的热度和湿度加剧了细菌滋生,到处是腐败的迹象。 那年轻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用一种带有威胁性的目光愤怒地望向他们。 他大概是一个艾法亚,莫石猜测。 “别这样,”谢卡低声说着,叫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看来他们熟识,“你需要治疗。别把想要治疗你的人当做是敌人。” “我愿意就这样死去!”那年轻人咆哮起来。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在这里烂掉。让我,在这里,就这样死去。” “你现在还不到将死之际,”同样年轻、然而身居要职的谢卡·楂果此时不得不承担起他本没担过的责任,试图传达清楚自己的意见,“等你真正将死,你若迟疑后悔,那就来不及了。那时你已太过虚弱,受不了截肢带来的痛苦。” 青年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短暂地掠过草药博士和莫石,又回到谢卡·楂果身上。 有一瞬间青年的形象与恩柏·瓦萍短暂重叠,让莫石微微颤抖了一下。 无法拯救。 无法被拯救。 总是如此,永远如此。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想到这里,莫石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如之前谢卡所预料。 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些充盈满所有空间的绝望而无奈的情感。 - 莫石走回医疗室附近,在长廊上坐下。 他靠着墙壁平复呼吸,将青鸟贴在身边。 “无尽之旅……”他说,轻声地用自己的母语,“真奇怪,听你的口气,似乎这是我从前时常进行的事情。” 蓝宝石里的光芒摇晃了一会儿。 『我想这不包括在权限范围禁止的区域——因此,是的,先生,确实如此。对于‘无尽之旅’,您有经验,而且可谓丰富。』 “可是它是这样的痛苦?”莫石试探着问,“总是如此吗?” 没有麻药、粗糙的医疗方式,死亡率远大于治愈率的手术…… 这一切属于人类遥远的旧历史,但就是雪行者们的当下。 而解决这些问题,绝非靠着一个拥有现代知识的“未来人”就可以完成,而需要的是整个社会的科技发展、文明提升。 『准确地说,不是。』青鸟语气温和,『您从前拥有着华美伟大的法术操控技能和无与伦比的魔力储备呢,大多数时候您无所畏惧,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您现在没有了那些,所以才会慌乱、脆弱。』 “你是不是在嘲讽我?”莫石有些发笑。 『关于我对您从前的形容?』 “不然还能是什么。” 『好吧。是有一点儿夸张。但您要知道,我的性格是由您调试的,我猜测您加进了很多玩笑话和嘲讽修辞之类的程序。』 莫石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说:“我简直不认识从前的自己。” - 年轻的骑士没有同意进行截肢。 而幸运也没有更多地眷顾他。 在雨季结束、踏上前往王城的旅途之前,莫石和谢卡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会发明麻醉剂的。”莫石站在矮小的墓碑前说,“消炎药、手术刀、止血剂、镇定术式、慰藉术式……以后这一切都会有的。” 谢卡望向他:“什么?” “没什么。”莫石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始解释,当然在谢卡听起来更像是胡言乱语,他絮絮叨叨,只是为了掩饰哀伤,“一个有点儿滑稽,但你大概不知道哪里滑稽的自我要求——不过,总之,是一个承诺。” 第四十七章.前往王城 - 大神月九月末,也即是小月十九月的时候,雨季正式结束了。 前往中央的人选也已经敲定,公爵不会亲自动身前往,但他的诚意托付给了两位儿子。 狄芬多和狄诺负责带去寻求婚姻的愿望;随行家臣,算上莫石和谢卡·楂果(他们二人都是狄诺要求的)一共五人,其中一个是拥有伯爵爵位的大家臣——和火雀公爵是堂亲,但因为超过两代之外,所以改姓“赤翎”。 还有,狄雅·火雀。 当得知她也将前往中央王城,莫石的惊讶与迷惑显然是夸张地摆在了脸上。 而告知他此事的人也当然是谢卡·楂果。 “呃……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谢卡解释,“狄雅小姐的未婚夫还那么的年轻,你知道,那位秋鸦大人才、才九岁半。而在那之前,让她去王城恳求一个王后侍女的职位是很得体的。公爵也希望她能学会更多的宫廷规矩。” “好、好吧。” “我觉得她不会刁难你。毕竟,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是……不是那么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 - 旅途开始了。 对于杜娜·冬葛来说,这是对她是否“是一位恰当的贴身仆从”的考验。 她二十四岁了,距离成年还有几年。但她很能干也懂得吃苦,比大多数贵族城堡出生的女仆都更懂得忠诚和忍耐。 她还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是,她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下去而且要竭尽所能。其中就包括,恰如其分地回报。 莫石先生是她需要报恩的对象。 而她有幸成为他的贴身仆从,因此,现在她的目标便清晰而明确:成为敬职的女仆。 她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才算是“最好”,因此她努力地学习。她询问赤砂堡的其他仆人,看他们究竟怎么做,然后尝试去做。 但如果莫石能告诉她他需要什么就更好了,可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赫雅尔不需要仆人。不然公爵大人的城堡里为什么会有上百个仆从?)。 而且她的主人,她那可怜的主人,偏偏既体弱多病,还不停遭遇不幸。 她虽然不明白莫石正在经历的事情,但她知道这次去中央王城——中央!王城!这座宛如只存在于故事中的遥远城市,她不可避免地对它抱有很多幻想,觉得它那是那样人潮涌动、富丽堂皇——可她知道,她的主人并不愉快,甚至是恐惧的。 有些夜里他会突然惊醒。她知道在简易的帐篷中赫雅尔大人们肯定睡不好,但她也知道他是从噩梦中惊醒。而她睡在靠近门帘那儿,用身体顶住吹进来的风,每当她的主人醒来,她就装作睡得很熟,但故意翻一圈,确保自己把门帘压得足够结实。 有些时候他醒得特别早,然后再也睡不着。这时候她要是点亮灯,从餐车那儿弄来一点点酒,他就会非常温和地与她聊天。 莫石是杜娜认识的男人中最温柔的一个。 他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更加温柔(鉴于她的父亲总被村里人批评是懦弱无能,她猜测这很难得)。 莫石说话时语调很轻,也很清晰,不会故作低沉。 或许是因为失忆,他不喜欢谈论,而喜欢倾听。 杜娜并不觉得自己讲述的事情有趣或是新奇,她的生活囿于西方边陲的小小村落,永远在为了温饱挣扎。 “所以,那种豚鼠并不会咬人,是吗?”莫石脸上的笑容在烛火下显得非常温暖,他似乎对那些牲畜非常感兴趣。 “如果它们知道你是要杀死它们,那些小家伙也会咬人,”杜娜说,“不过它们总是不会逃,那些豚鼠在感受到危险时只会开始刨坑,然后团成一团。但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它们拎起来而不被咬到,我每次都能快速而且准确地揪住它们的后颈皮,然后在它们抬起头的刹那,一刀——要割得够深——杜柏还没有掌握这个……” 女孩有些想家了,而莫石也显然看出来这一点。 “你觉得,什么时候……”莫石顿了顿,停下来。 “怎么了,莫石先生?” “不,没什么。”他笑了笑,转而回到原先的话题,“杜娜,你认为中央也会有那些热乎乎的胖豚鼠吗?” “当然有啦——啊,我不知道,其实。不过应该有吧?大家不吃它们,吃什么呢?” 莫石笑了起来,觉得女孩这样很可爱。 他望着烛火,那些烛油散发出动物脂肪的焦熏气味。 “莫石大人。”女孩突然叫他。 “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到少女突然坐得很端正,而且睁大了那双温顺的棕色眼睛。 “就算您在宫廷谋求不到职位,而火雀大人们也不愿意再接纳您,您也不要担心。”杜娜认真地说,“我会照顾您的。您瞧,我会养豚鼠,也会砍柴,如果有人愿意教我,我肯定也能学会打猎——” 莫石笑了起来。 女孩要是有人脸,大概已经脸红了,她甩动着耳朵。 莫石笑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同时他又不能笑得太大声(现在天还没亮),因此显得很辛苦。 “咳……”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笑着说,“你都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照顾我。” “我的确是还小,”杜娜抗议道,“可要论起平常生活,我肯定比您懂得多!我的力气也比您大!” 她猛地停下来,低伏下耳朵。 “对不起,大人,我说这些冒犯的话……” “不,你说得对。杜娜,你说的没错。”莫石摇摇头,“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你的照顾,我是否能够正常生活。” 但没有我,你仍然能够好好生活,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故乡。 ——因为莫石这样想,所以他没有说出之前想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让你回家去吧。 他想,等到进入王城面见国王,尘埃落定以后再说也不迟。 - 凌晨的时候,杜娜到河边清洗酒壶和衣物——他的主人很注重卫生,最开始甚至讲究到杜娜无法理解的程度,但现在因为条件不允许,也只好减少换洗。 她在努力搓洗一件沾上泥水的外套,这时,有人走到她身旁。 她的余光看到绣在长裙上的深红色玫瑰—— 是狄雅小姐的侍女。 她端着一只木盆,里面放着布条。杜娜闻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带有明显的独属性,仿佛一种清淡的花草。这是…… 那名侍女在离杜娜四五步远的位置蹲下来,清洗那些布条。显得很疏离。 杜娜充分理解,毕竟她是公爵大小姐的侍女,而自己连说话都带着边陲口音。 但她今天偏偏就是很想找人说话——或许是因为之前被莫石先生质疑的缘故。 她蹲着,像螃蟹似的朝那边挪过去一些。 “今天天气……挺不错的,是吧?适合行旅。”说着,她想起来抬头看看天边,那儿太阳尚未露出来,只是泛起一些白色和红色。不过,确实没有很多云。 但那个女仆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杜娜望向她,察觉到她长得很漂亮。吻部形状柔和纤瘦,眼睛也优美明亮。 “这样吧,我叫做杜娜,杜娜·冬葛。路上多无聊,或许我们可以偶尔结伴着做些活,洗洗东西什么的?我听说这附近原野上有兽群,很不安全。” 终于,那名女仆转过头来看了杜娜一眼。 “我叫做丽娜。”她轻声说。声音喑哑,“但我不会与你结伴做事。我要照顾小姐。” 杜娜并不很在乎,她继续搓起衣服:“我们的名字很像,都是花的意思。我发现大小姐们好像不喜欢取这些名字,因为‘娜’这个发音太常见、太俗气吗?” 她自说自话起来,不介意对方听不听。 而那个叫做丽娜的女仆也没有走开。 天渐渐明亮起来了,被朝阳染成漂亮的玫瑰红色。杜娜喜欢这种颜色,她听说这样的天空意味着幸运。 第四十八章.宫廷与宫廷的主人 - 中央王城,地如其名,坐落在整张地图的中间平原,靠近两条大河——穆特河与长天河的交汇之地。 远远可以望见城墙了。 城墙高耸,石块平整、密密交叠,被赋予以无尽的耐心与漫长的时间。 雪行者优于人类体力的事实弥补了技术条件低下的不足,建筑物的规模在莫石这样的高科技时代观者看来也堪称壮观。 他们在来到城门口时,马夫突然驱车避让,引发了一些骚动。 但人声迅速被金属碰撞声掩盖了。 莫石掀开帘子朝外看,看到从城门口涌出来的黑色士兵—— 坐在他身旁的杜娜猛地开始发抖,浑身颤抖不已,深深低下头去。 那些士兵带着狰狞凶狠的黑铁犬首头盔。 这是曾经高举铁斧、差点砍下少女头颅的士兵的盔甲。 一匹双角马小跑过来,是狄诺的马。他勒住缰绳,脱开马镫跳下来,伸手把马车的帘子抬着,看了看里面,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惧。 “是国王的黑犬骑士团。”他低声对莫石说,“这两年黑犬骑士团的出动次数非常频繁,监管各项事务……有人认为是国王殿下久病不愈的缘故,北方的战事又还没有平息——恐怕近日来国王的心情不会太好。” ——显然事实正是如此。 他们进入城堡的时候,接待者就明言,这几日国王在接受祛除病邪的“祝福”,无法接见来客。 “国王陛下的‘净洗仪式’还需要多少天?”狄芬多问那位接待者。 “少则半个月。”那名侍官回答。 “小月?” “不。大神月。” 他带领火雀一行人穿过复杂的廊道,这里的建筑规模比赤砂堡更为庞大,平展开去犹如打开的折扇。 女眷与男性居住的地方不同,因此狄雅和她的侍女由一位女仆长带领前往他处了。但其实相聚并不远,因为就连莫石这样的普通人类听力,都能听见许多女孩的笑声。这座宫殿里有很多、很多的女人。 当他们走过长廊时,对面二楼的窗口里突然涌出许多年轻女孩。都是人面的赫雅尔,都很年轻。她们矜持而又不足够矜持,交谈里混杂着那种有意引起他人关注的尖细笑声。莫石不是古代人,不知道这样是否得体。 但若是他的那个时代,并没有女孩会为陌生男性访客的到来而兴奋的,他只能通过记忆里的古典影视作品来进行想象。 那其中有一个姑娘吸引了莫石的目光——不含带性吸引的,仅仅是因为她确实惹人注目。 她站在所有女孩的中间,看上去年龄稍长一些。 她的眼珠是冰蓝色,双耳是浅黄色,头发的颜色更浅。 她的面容被精致的礼仪规范打磨得遥不可及,以至于一时之间看不清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她身边忽然冒出一个女孩——年纪很小,也是金色头发——从她的胳膊那儿甩出来一条手帕。 因为这条手帕,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站住了,站在长廊上。 手帕慢悠悠地往下坠落。 狄诺看了他的哥哥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谢卡和莫石,然后意识到没有人打算上前去接住那条手帕。 莫石能够充分体会到这种……这种,尴尬。 那条手帕飘落下来,掠过屋檐、廊柱、庭院里的树…… 最终它会飘落到地上了—— 最终的最终,狄诺踏上廊道围栏一步跨出去来到了公园,俯下身、伸出手,在手帕被地上的尘埃沾染之前握住了它的一角。 片刻的寂静后,二楼彻底喧闹了起来。 女孩们的笑声说实话并非不悦耳。 莫石抬起头,看到那个年长的女孩,她在斥责那个年轻的女孩,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面色发红。 - “那是……呃,”晚些时候,狄诺·火雀坐在谢卡和莫石面前,用手捂着脸,“那是捷琳娜公主和捷洛塔公主。” 这的确是一桩尴尬的事。 毕竟那是公主,而且也是狄芬多求娶的对象。 “所以,那块手帕,”谢卡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猜,那是……” “哦,是捷洛塔公主,不是捷琳娜。” 莫石听到谢卡呼出一口气:“太好了……” “要不是那样现在就要从城墙跳下去摔死自己!要是那块手帕——上神啊我当时到底为什么要冲出去!” “唉……” “因为你有,有着骑士的精神。”莫石也不禁捂住脸,“你做得没错。至少你没有让那个女孩伤心。” “那位殿下。” “啊是的,那位殿下。” ——这里的殿下大概比不是殿下的人还要多。 无论如何,这里的皮毛毯子干净而柔软。莫石想。 “我想,只是接住一块手帕而已,这并不代表着什么。”谢卡安慰道。 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把神经紧张的狄诺给吓了一跳,他的耳朵瞬间低得不能更低,莫石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而这又把他吓到了。 谢卡叹了口气,抬高声音说:“请进。” 外面站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仆,她显然地位颇高,足够年长。 “捷琳娜和捷洛塔公主想为白天发生的事情道歉。” 她说着,用那种略带一点傲慢气质的中央口音,并环视整个房间(这里是狄诺所暂居的客房),找到了狄诺·火雀的视线。 她代自己的主人传递出这个邀请:“捷琳娜公主希望您,狄诺·火雀大人,能在明日午后腾出一些时间,她想要亲自、当面向您道歉。或许您愿意前往?” 狄诺完全愣住了。 谢卡只好替他回答:“当然。我想狄诺少爷很愿意前往。” “可是,道什么歉?”狄诺终于说话了,而这句话引起那位女仆的轻笑。 她尽管仍然恭敬而严肃,却又好像在话语间充满揶揄之意:“当然是为捷洛塔公主过于轻浮的不当举止,那想必给您和您的兄长以及其他列位大人造成了烦恼。” 女仆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听闻您没有成年,且尚未分化。因此捷琳娜公主认为,由她亲自向您传达歉意会是得体妥当的。” - 火雀毕竟是西方大领主,他们到来的隔天,便开始有人上门拜访,从早晨开始一直到午饭时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莫石并非随行之人中的大家臣,并且因为还是“等待国王接纳”的“无名之人”的缘故,自然不方便代表火雀待客。 ——于是他倒是很空闲。 因此当狄诺问莫石愿不愿意陪自己去捷琳娜公主那儿时,莫石答应了。 这也是为什么,莫石现在站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是成年的外族男性,不被允许进入公主的闺房。 公主后屋的花园不小,但雪行者贵族们的花园里并没有多少花朵和特殊的植物栽培,只是由一排排或高或矮的树木构建成墙;有些松树被修剪成独特的形状,有些圆形灌木拼接出图案,倒也并非没有观赏性。 莫石顺着树墙朝前走,来到了一个人造湖泊旁。 在那儿,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第四十九章.献给秘密的花园 - 这是夏末。莫石迟一步地想到。 对于他来说,裸露皮肤依旧寒冷,但对于雪行者来说,这个季节温暖和煦。 他在人造湖泊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若是按照人类的标准,他会说那是一个孩子,但如果是这样原始古老的社会中,她大概已经算是一个少女了。 莫石绕过一从树墙望向湖面的时候,她正把长裙脱下来。 长裙里面是一条衬裙,很薄,而且不遮过膝盖。莫石可以看见她那兽类的双臂和双腿,她的皮毛是一种漂亮的浅褐色。 雪行者的四肢形状类似人类,但覆盖着柔软的短毛,并且拥有更加有力、尖锐的双手和双足。赫雅尔披覆的毛发则更少些,因为莫石可以看到女孩裸露的肉色膝盖,以及手肘以上洁白的皮肤。 无论如何,关于那名少女—— 她现在踏在河滩上,然后朝下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足尖勾画着水纹。她天真烂漫、充满童心,莫石喜欢这个画面。但他随即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这样做大概是不得体的,于是他想要离开。 但他不是一个雪行者,他不够敏锐、不够矫健……他在转身时,肩膀撞上了一棵雪松,而那些在夏天落叶的乔木发出了簌簌声响。 这些声响对于雪行者来说太响了些,莫石看到那个女孩瞬间转过身来。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个女孩惊慌失措,几乎站不稳,她想要快速上岸拿起长裙,却被一株长草绊倒而摔进湖水里。 这让莫石下意识朝前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但这当然引起更大的恐慌,少女从湖水里抬起头瞪着他,如此惊恐简直像是被抓住的小兔。她张开嘴,要叫喊起来—— 莫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那时,一定有很多复杂的思想在发生,许多因素在作用: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现在如履薄冰,决不能再添上一个“轻薄宫廷女子”的污名。 于是他瞬间使用了一个三级混合魔法,归于移物魔法中的一类,添加上水系魔法的“快速冻结”,在女孩面前降下一座冰墙。 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糟糕透顶:程度不够重,但也没有轻到可以被忽视。 邪魔!恶鬼!黑魔法,黑暗仆从…… 任何罪名莫石都承受不起。 他本不应该再犯下这样的错误了。 好在,好在这个法术还是起了作用——那个女孩儿被吓坏了,她完完全全呆在原地,与此同时她也就没有余力发出尖叫。 莫石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转身离开。寄希望于少女没有记住自己的脸。 然而他再次估计错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这一天内犯这么多错误,或许因为错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也或许之前他太担心狄诺):那堵环形冰墙对于雪行者来说,哪怕只是一个小女孩,都并不足够坚实和具有震慑力。 “等等——” 伴随着呼喊,那女孩冲出冰墙,字面意义上“冲”出,一手捞起裙子套上,一边朝他快步跑过来,四足点地。这会儿她好像完全放下了少女的心思,而单纯是一个好奇的孩子。 “上神所见!您刚才是怎么做到的?”她几步就来到了莫石面前。 她浅褐色的头发上沾着湖水和泥点,紧紧贴在脸上。 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男孩(就刻板印象来说),神情也是。让莫石想起第一次见到诺文·火雀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女孩儿。 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有着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可能造成无数麻烦。 莫石微微后退一步。 “我很抱歉打扰到您,”他说,“我必须澄清自己,我绝非有意窥伺,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这里平常不会有男人。”她说,昂起头打量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您是火雀家的人?是捷琳娜公主邀请你们过来的对不对?” “我的确是火雀的家臣。”莫石简洁地回答,一面低头快步往回走去,尽量做出生人不近的态度。 女孩又跟了他几步,像是还有很多要问。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年长女人的声音: “希雅小姐——希雅小姐?您在什么地方?” 女孩的名字是希雅。 “好吧,这位大人,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而莫石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她又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对了,以免您担忧——我原谅您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她甚至还冲他眨眨眼睛,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出某种秘密友谊似的。 “啊……谢谢您,小姐。” 女孩冲他挥挥手,拐过一面树墙,消失在公园另一端。 - 这是午后花园里发生的故事,仅仅存在于二人之间,是一段隐秘的时间。仿佛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而这位希雅小姐,最终也确实成为了莫石的妻子,与他相伴度过一段时光。但并非出于爱情——至少最开始并不是。 那不是一个顺遂的、美好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很多眼泪,甚至有鲜血。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久到那时莫石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在湖边遇到过那样一个少女;而或许那时的他们也确实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可以说,只是做了一场孩提时代的奇妙梦境。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莫石仅仅只是全神贯注于如何面见国王。 他需要表明自己的无害和“有用”,需要得到首肯和庇护。 - 半个月后,国王终于接见了火雀们。 会面在一个半正式的小厅里进行,侍官与仆从来往匆匆。国王坐在宽大的、布满靠枕的座椅上,高高在上,显得非常伟岸。 曼伦·取悦日光之人·以足踏遍四方·摘取敌人首级者·金狮——曼伦之王,黑犬骑士团效忠的主人,至北之国的统治者。 这样一个最高掌权者,坐在王座上望着他们一行人。 他的确富有威仪、地位崇高,但也的确是久病难愈的老人。他抚摸着胸前挂着的“空轮”图案,不时咳嗽,喉咙里有浓稠的痰液。 狄芬多·火雀仍然得体大方,他赞颂国王、王城、宫殿,传递父亲对国王的忠诚和思念、对国王身体的祝福,然后隐晦而谦卑地表达了关于婚姻的期许。 “亲爱的孩子,”国王温和地说,“你闻起来是一名优秀的艾法亚。而你的弟弟,也是一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 国王的长子站在父亲身旁。 国王与他对视一眼,接着将视线投放回到狄芬多和狄诺身上。 狄芬多非常聪明,也足够优秀。他听出国王并不会当即给出答复,于是迅速转换话题:“失礼了,陛下!上神所见,我先前竟忘记将最重要的礼物交给您过目——父亲还曾仔细叮嘱过我,一定要让您知道我们的心意。” “是什么?”国王看起来心情不错,从座椅上微微坐起来些,“是漂亮的马,还是漂亮的刀?我猜公爵记得这些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实际上,确实与马有关。事实上,是与战士有关——而您,陛下,您是我们之中最伟大的战士。” 他的赞美让国王露出笑容。 之后,狄芬多转向莫石,示意他上前。 莫石于是稍稍直起身子,捧着手中的物件朝前走去。 第五十章.献给国王的礼物 - 莫石与其他家臣一样站在狄芬多·火雀和狄诺·火雀身后,深深弯腰俯首,等待话题被狄芬多巧妙地引导到自己身上。 诚然,地毯非常柔软,空气中香薰的气味也不难为,但莫石捧在手中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的肌肉开始酸麻。而长久俯身也并不是莫石习惯的姿势。 终于,终于。 “上前来介绍一下您和您的造物吧,莫石先生。”狄芬多说。 莫石克制住差点就要开始颤抖的双臂。 他深呼吸一次,走到狄芬多身边,抬起头再低垂下去,向国王表达自己深深的敬意。真奇怪,自己的性命和未来竟就被掌握在这样一个病人的手中,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仅仅一个人。 “国王陛下。” 国王身边的一名侍官,莫石觉得他或许是曾经陪伴使臣前往白银之原裁决的诸多官员之一。他俯身凑到国王耳边说了些什么。 “先将你捧在手上的东西展示给我们吧,年轻人。”从国王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莫石掀开手中托盘上的黑布,露出底下的一把筋角复合弩。 那是一把漂亮的弩。 为了制作它,莫石花费数个晚上挑选动物韧带,他调整木材、合金,反复修改角度和比例——直到他确信,这是目前世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符合弩弓,独一无二。 它被安好了弦、上好了油,完美无缺。 “这是……”国王探身朝前,眯起眼睛。 “难道,这是你们打败秋鸦时所启用的那种特殊弓箭吗?我听说秋鸦的骑士团在这些弓箭面前不堪一击!”国王的长子开口了。他兴奋地跃下台阶,朝莫石走过来。 他是一个英俊健壮的青年,与捷琳娜公主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莫石望了望站在国王王座另一侧的年轻人。那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小些的王子,眼睛是褐色,长相与大王子并不是很相似。 “它看上去像是一种装有木臂的弓。”年长的王子说。 “确实如此。” 莫石恭顺地低下头,接着开始解释道:“我称这种弓叫做‘弓弩’。它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虽然装填时间比弓更长,但它也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 “听起来很了不起!” “还有一点,”谈起自己的造物,莫石不免为此感到骄傲,因而露出些微笑容,“这种弩对使用者的要求并不高——无需经过漫长的培训就可以组织起一个部队,而如果是原本就有射箭天赋的战士,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莫石脑海里的图书馆中包含有对于弩的介绍,他能记起一些: 强弩的射程可达六百余米,特大型床弩的射程可达千米。按张弦的方法不同,可分为臂张弩、踏张弩和腰张弩等等,还有能够数箭齐射或连射的连弩和装有数把弩弓的床弩。 ——也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改造的空间允许莫石探索。 而弩的优点也足够显著,绝对能够让这些以战士自诩、以武力为傲的雪行者赞叹不已。尽管他们因为崇尚贴身搏斗而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武器的改良,但莫石知道没有一个统治者会不喜欢更加强大的武力。 火雀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通过持有先进武器轻松取得了胜利,而弩、投石器等武器也会经由此役为人所知,引发其他大贵族的注意。 在这种时候,主动将它们呈给国王,一方面强调了火雀家族对王室的忠诚,另一方面也免除了其他大贵族借此发难的可能。 最终结果是好的: 年老的国王审视着这柄武器,看着儿子将它拿起来挥动翻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马具。”狄芬多适时地开口,“这位莫石先生革新了马具的样式,这带给骑手以很大的便利——说来惭愧,我曾在战争中不慎坠马,且因此错失刺穿敌人胸膛的良机。而好处则在于,莫石先生由此关注到了马具所需的改进。” 说着,他拍拍手。 侍者从门廊外牵来一匹双角马,让它站在门口接受国王的审阅。 那匹马本身便非常漂亮,皮毛光润丰厚,四足笔挺结实——绝对出身高贵、价格不菲,同时温驯无比、训练有素。 它的头部与颈部被复杂的装置捆绑、控制着。 “这是马辔部分。”莫石走到门口处,指向马首,为国王解释这些马具的作用,“马辔是骑手驾驭马匹的主要工具。马匹的运动行止,正是依靠骑手通过马辔发出指令,从而得到控制——我在简易束缚器具的基础上,添加笼套、口衔和缰绳三部分,整合以达到最佳的驾驭效果。” 接着,他走到马肚附近。 “最重要的是这个——马镫。” 在莫石的地球人类历史中,“马镫”是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伟大发明,是新阶级诞生、新大陆崛起的助力,是战争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镫最大功能,在于它可以解放双手。骑兵于是能够靠双脚控制平衡,方便了在马上进行冲、刺、劈、击等动作,大大提升了骑兵战斗力。古老中国的唐王朝正是凭借强大的骑兵队伍,一举击败东西突厥、薛延陀、高昌、吐谷浑等周边游牧民族,创造了农业民族大规模战胜游牧民族的战争奇迹。 而马镫在传入欧洲后,促进了西欧重甲骑兵的发展,“骑士阶层”由此正式崛起。 - 莫石勒住缰绳,同时踏上马镫——随即轻松跃上了马背,并被曲度适中的马鞍稳稳托住;接着,他单脚在马镫上借力,又从另一侧灵巧地跳跃下来。 (这个上下马的动作,莫石在之前的旅途中借用狄诺的马匹练习了不下百遍,才终于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当然,这绝不是马镫不好用或者马辔安置不当……只不过是莫石实在没有骑马的经验和天赋,而双角马又过于高大强壮。) “借用莫石先生发明的马具,我甚至可以在马背上跳舞呢。”狄芬多显然认为莫石的展示仍然不够充分,于是打趣道。 而国王则捻动胡须,上下将马匹、弓弩和莫石打量几遍。 最终他笑着说:“这些奇妙的发明令人无比惊叹——如果我如今不是正在病中,我很愿意亲自尝试。这位叫做莫石的年轻人,上前来,走到我看得清的地方来……我听说你不仅是个发明家,在魔法方面也颇有造诣,是吗?” 第五十一章.赋予无名者以名 - 莫石知道,接下来的话语里不能有一句犯错。 一旦让国王感到自己是“不稳定的”、“有威胁性的”,他就会无法得到“赦免”和存活的可能。 为此,他必须说出一些谎言,编造一些事实。 “我猜测,您从您的使臣那里已经对我曾经所犯的错误有所耳闻……陛下,可否容我再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将那称为一个‘错误’?” “是的,陛下。” 青鸟不在他身边,他感到无法言说的不安,但没有办法,莫石被要求亲手呈上礼物,而他又不能变出第三只手。 莫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以调整呼吸: “那是我的错——我本就不应当答应秋鸦家臣维利·翡提出的比试请求。我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而且知道自己尚未完全掌控魔法这一上神赐予我的恩典……尽管我失去了许多记忆,但我清楚知道,空轮之主赐予我了怎样一个充盈魔力的躯体,要求我为他奉献一生以抵达魔法尽头的‘虚境’。” 空轮之主,雪境众人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莫石很愿意在此刻真心实意地祈祷。 国王沉默着,他咳嗽起来,身旁的侍者匆忙递上手帕与水杯。 过了片刻,他重新回到折断对话中:“你刚才是否提到,你失去了很多记忆。” “确实如此,陛下。”这几句话莫石已经说过无数次,因而流利些,“我从火雀公爵的领地上醒来,那时我倒在偏远之地的海滩上。最终承蒙狄诺少爷收留,成为火雀的庇护下的小小家臣。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竭心尽力地凭借所长,发明出一些小玩意儿,希望多少能够帮上大人们的忙。” “你说……你从海边醒来。” “是的,陛下。” “那你是否……”国王停顿了一会儿,用一种低沉而谨慎的声调说,“你是否经历了‘天罚’的惩戒?如果你距离海岸太近的话,你肯定受了一些苦——说起来,在你的记忆中,是否包括有‘天罚’这件事?” “事实上,我的确遭遇了‘天罚。’我醒来时距离海岸太近,那些冰棱几乎将我的双腿碾断,我也是因此落下伤残之身。但我……的确也失去了关于天罚的记忆,大概因此我才会游荡到海岸边去,不然我无论如何不敢。” 天罚—— 对,这也是莫石至今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为何那样的术士会出现海岸旁,并且,据说绵延在整块大陆的周边——这是十分诡谲的事。 术式并不一定由人类施加而成,但也必定是某种高级智慧种族所为。 而布下规模如此庞大、用意如此古怪的术式,这只能充分说明施术者对于这块土地的憎恨,或者愤怒?恐惧?还是说,这种术式不是针对土地,而是针对……种族? 这是一个牢笼。 无疑是牢笼。 它被形容为“天之罚”,说明雪行者认为它是“上天降下的神罚”,说明是神之所为,说明雪行者认为自己生来是戴罪之身。 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是否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是否与其他高级生命体有关联? 是否真的,是“神明”所为? 国王叹息着,开口道:“那我想,无论你是否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这至少说明你是我的子民。你既然无法出去,也就意味着你无法进来。” ——那么你便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是我的臣民。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他至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之后他要做的,是让国王相信自己弱小而无害——关于那场魔法神经束失控事件的解释。 然而这部分是毫无论据的薄弱环节。 一方面莫石不清楚雪行者对待魔法失控的真实态度,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找到足够体面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失控的发生——失控从来是不好的,绝不会“好”。 他忍不住摩挲自制的皮革手套上的皱痕。那底下是一双人类的手,没有毛发,形状平直。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断了这场对话。 “陛下,圣祭司大人求见。” 国王的神情一下子发生变化,他显得更加端正了些,这说明了来者的地位崇高。 “哦,我的圣·徒安大人,他为何在这时候来访?是因为对我的祝福发生了一些不好的变化,还是占卜出现了噩兆?” “父亲,我认为圣祭司大人带来的不一定会是坏消息。”站在他身旁的次子及时俯下身安慰自己的父亲,而国王深呼吸几次,招招手。 那位被称为“圣祭司”的位高权重之人出现了。 他显然是从这件厅堂的后屋走进来的,而不像火雀这些访客一样通过外门。 那是一个老人,老得鹤发鸡皮、脊背佝偻。 他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天然木雕手杖,每一步都像是浑身零件在颤动一般咔嚓作响。他身上的白底袍子绣着金边,看上去对于他的躯体来说过于沉重。 “陛下,容许我对您献上祝福……”然后,那老人突然惊呼起来,“哦,上神在上!空轮之主的眼睛啊!那是、那是——” 国王被吓到了,瞬间变得惊慌不已、仿佛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而这引发更多的剧烈咳嗽声:“咳,怎么了我亲爱的圣·徒安?怎么了?您从未如此惊慌?” 那老人浑身簌簌发抖,像一棵弯曲的老松树在山头摇晃。 “那不是我可怜的小侄子吗?”老人说。 “什、什么?” “什么?!”莫石不得不回头看几遍,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确定自己才是老人所指的对象,“我吗?大人,您是在说我?” “你难道不就是我那可怜的小妹妹的好友的最小的那个儿子,一心恳求上神的青睐,因此离家苦修并就此失去踪迹?虽然你那时候还是那样小,但是看,你那深色的眼睛,我知道一定就是你!” 老人以一种矫健到不可思议的方式几步上前,捉住莫石的手臂紧紧握住。、 这时莫石注意到老人的手上没有毛发,而是干瘪的、裸露的皮肤。 ——大祭司。 他的确听说过有些祭司会剔除双手的毛发。 而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如此。 莫石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 “我……我……我记不得。”他在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他并无意演戏,但的确有泪水从眼眶滑落。 他太害怕了,他才二十岁出头些,在他的那个时代,他在那些事业有成的长者眼里甚至也还是个孩子;而他在这里,孤立无援、无亲无故,甚至随时可能被当做邪魔烧死——这些恐惧萦绕着他,太久了,太久了。 他渴望得到保护。 哪怕是谎言,也会在此刻令他无比动容。 “从今往后,你是莫石·丰穗了,孩子。”那老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我故乡那些无父之人的姓氏,古老而美丽的祝福,我认为你需要它。” 第五十二章.王国祭司 - “我愿意保护所有因为魔法而遭受否定和伤害的孩子。” 晚些时候,那位大祭司走在傍晚的长廊上,告诉他:“我从我的老朋友那儿听说了你在白银之原造成的恐慌。幸而你的主人,火雀——在各地大领主中算是开明而善良,并且好斗且确实赢得了胜利。” 然后,老人为这件事下了个定义: “不得不说这是你的幸运,孩子。如果你被那些古板的老家伙发现,你不会如此完整且健康地来到中央的,孩子。南边有不少领主至今仍然认为黑魔法正在侵蚀这片土地。” 老人相当健谈,并且吐字清晰、语气诙谐,与之前在国王面前的表现大不一样。 莫石被邀请陪同大祭司回到住处。现在他们正在一条条长廊中穿行。 他搀扶着老人的手臂,而木质长杖支撑住另一边。 但事实上老人脚步稳健。尽管穿着沉重的袍子、走路时浑身颤动,可他并不需要什么人帮助,他大概比现在的国王陛下还要健康得多。 他望向莫石,用一种奇妙的、坚毅的眼神。 “孩子,告诉我,你可以做到哪种程度。”老人问。 “什么?” “你的魔法。孩子。你引起了恐慌,你在晕厥后失控,这说明你的魔力非常充沛,不是吗?你肯定能做到其他法师做不到的事,不然,没人会觉得你有必要经受国王的审阅。” 莫石一时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会是正确的。 那些——那些雪行者不曾探索的领域内的法术,那些需要漫长吟咏且不是为了帮助战士战斗的奇怪法术…… “孩子,莫石,听着,”老人握紧了他的手臂,“我在寻找一个人,而你或许就是那个人。” “您在找什么人?” “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占卜告诉我,他会自西方领土而生。”老人紧紧盯着他,说,“但水晶球无法告诉我更多的事。” 忽然,从他那枯瘦的脖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眨了眨深深嵌在皱缩皮肉间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仿佛望着遥远之地。 不过他显然也看出莫石古怪且不安的脸色。 “无论如何你可以放心,孩子。”他用更为温和的语气说,“我帮助你,仅仅因为你是需要我帮助的。孩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人心会变得越来越软……而期望也越来越少,因为时间不足以让我拥有更多机会了。让我想想……瞧,我的记性也不怎么样——对了,我听说你的移物魔法甚至可以举起房屋,那是真的吗?” “那、那不是真的,”莫石低声回答,“只是因为失控,所以所有东西都受到影响而颤动,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你真是个谦虚的孩子,是吧?还是你觉得我会批评你吗?” 老者严肃而温柔,很奇妙,他的智慧与包容是此前莫石未曾所见:“我是这座城堡的圣祭司之一,而且是最年长的那个。我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稀奇,也不会因为某件事让我感到稀奇,我就觉得恐怖或是畏惧。” 但恐怕,就算如此这位老人也不可能接受“您知道吗?我从另一个星球而来,把智慧种族的群落当做试验场地而进行文明推进——但最惊喜的事情在于,我居然不记得这个任务的目的和细节!我现在所做的事是完全自私的,只是为了取回宛若黑魔法的法术和来自久远他乡的记忆。”这种荒唐可怕的答案。 “您是……您是大祭司,神明之于大地的中间人。”莫石愚钝地说。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着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浩浩荡荡”的仆人、学徒的仪仗队伍,抖动了一下眉毛,然后凑近些对莫石说:“我当然是啦,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上神所见,我对他的忠诚令我为世人所尊敬,但我可已经听得太多了。” “那么您期望听到的是什么?”莫石问。 “我所期望的……”老人突然显得精神矍铄,可又仿佛瞬间衰老数十岁,“我所期望的,是神迹。” “神迹?”莫石并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您指的是……” “我渴望这片土地得到解救。这是神曾经允诺我们的。空轮之主有无数的分身,他们在大地上实行神迹——我所期盼的就是那样的神迹。” “也就是说,您期待神明临世,并解开‘天罚’吗?” “正是如此。” “大人,您是否允许我问一些……问一些在您看来或许很可笑、或许有些冒犯的问题,”莫石小心翼翼,但实在难掩好奇,“鉴于我的记忆如此模糊不清,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许多本应知道的事。” “或许你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为你多布置一个位置。”他和蔼地说,“我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而今天恰巧也没有年轻的教士找我讨论经学。” - 夜色全黑时,老人给莫石一盏灯笼,送他来到通过城堡主城的长廊上。 “你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老人对他说,“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太紧张和慎重,有许多疑问未曾得到解答。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很愿意聆听你的种种质疑与困惑。但大概不会是最近了。” “感谢您给予我这个荣幸,与您共进晚餐。我不得不说,这是我几个月来最愉快的一顿晚餐。我真希望以后还能有幸获得这样的机会。” 看到莫石在话语间流露出遗憾之情,老人解释道:“国王陛下的病情越发严重,他现在每天依靠药剂维系精神……而为国王祈福正是我的职责,往后一段时间里,我恐怕没有时间再与你长谈。但是年轻人,记住,这里永远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愿意成为神仆、成为祭司,我愿意推荐你进入‘白金圣殿’学习。”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大人,真的,您是如此善良、慷慨……您甚至给予我身份和姓名……” “别这样说,孩子。我只不过不忍看到一个人因为自身的卓越而被当做邪魔。”他笑着,再次握住莫石的双手,隔着手套,莫石仍能感受到老人干瘦但宽大温暖的手掌,“当然,我也希望得到报答。” “我会竭尽所能——” “不要慌张,孩子,我无所图谋。你总是如此警惕,防备着被他人所伤吗?”老人笑着说,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莫石尴尬而苦涩地笑了笑。 “你显然曾经受过许多苦。”他说,“但我要求的事,的确,那并不容易做到,可是你一定要努力去做。我希望你能将你那卓然的魔法天赋运用于正道,用它们帮助那些帮助过你的人,用它们回馈这片生养你的土地,用它们解救这片冰原上饱受折磨的生命……我所求的,就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人的残忍而同样变得麻木不仁。” “我会记得您今日所说的话。”莫石发现自己又已眼眶通红,“我会做到的。” 老人满意地笑了,用力颔首几次,然后松开他的双手,用手指在他额际前方描画空轮:“愿上神祝福你,我的孩子……对了。” “是,大人?” 老人的目光像是从神殿落回凡俗,神态也又再度变得富有人情味——带着一丝揶揄、一丝痛苦、一丝无奈。 “我听说你和那些火雀的孩子都是第一次来到宫廷?你们或许对这里并不非常了解。鉴于此,我希望给予你一些提醒。” 莫石点点头。 于是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国王陛下不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允许我这样说,病入膏肓、难以救治。他还没有立下遗嘱,确定继承人。而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生于两个不同的母亲,他们关系不善、争名夺利。” “继承人之争……” 莫石回忆那两位站在父亲王座旁的王子。 “你们或许应当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预感,很快会有一场战争降临在这座日辉的宫殿。而像我这样的祭司所能做的,唯有聆听神的旨意。到时候,无人能自保。” 上网站和客户端的人气连载推荐啦!!求支持! 第五十三章.选择左或是右 - 将时间从提着灯笼的莫石这边稍往前提一些,将空间从圣祭司在王宫的住处挪回午后觐见国王的大厅—— 狄诺·火雀站在狄芬多·火雀稍后一些的一个恰当的、得体的位置。 他先前一直为自己的魔法教习捏着一把汗,但现在总算是不必要了。虽然狄诺对大祭司的说法有些疑惑,但既然莫石是大祭司愿意维护的人,显然国王也不会多加指摘。结果是好的,狄诺很高兴。 但他的哥哥心情并不明朗。 狄诺知道是为什么。国王没有给出明确的允诺之意(关于求娶公主一事),这意味着此行的目的未能达成。 狄雅已经见过王后,表明自己希望成为王后侍女中的一员,同样只得到模糊的回应。王后说关于“是否让你留在宫廷中就职,这需要禀报国王才能正式决定”。但至于“何时禀报”,就无从知晓了。 这样并不奇怪。 狄诺想:这些宫廷里的人大概从来就是这么磨蹭,啊,不,我真的无意冒犯国王和往后——对了,是谨慎。他们总是这么谨慎,一件事情需要认真考虑很久才能决定。而我们的父亲向来爽朗直接,这下看来所有人都得在王城里多住一阵子,等上一等了。 面见最后以国王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喘做结束,国王咳出了血块,惊恐且愤怒、暴跳如雷,事态一下子糟糕起来。 大王子在安抚完父亲、将国王搀扶回房间后,又追了上来,与狄芬多并排而行。 “曼卡王子殿下。”他的哥哥比王子还要更加强壮漂亮,这让狄诺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骄傲,“您是否……” 但他的哥哥也更年轻,因此显得不够成熟,而且似乎有些不安。 狄诺想,自己也很不安。 他们在这儿不是主人。而此前的那么多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直是一座城堡、一片土地的主人。 “我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与各位火雀商议。”那位王子温文尔雅,但语气有些急促,声音故意压得很低,暗示他期望一场私下的秘密谈话。 狄芬多没有利用闲话来拖延以得到更多考虑时间——因为他确实还是个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性格也一如其他火雀一样直率——很快答应了。 而曼卡王子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并且为了继承人之位准备了十数年。 他决不能失败。 - 在来到狄芬多的房间后,曼卡王子与狄诺的哥哥迅速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对话。 狄诺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能跟上他们的话题。 这不是我的错,狄诺想,我怎么会听得懂那么快、那么轻、那么严重的事? 但我确实有权利坐在这里听,因为我是火雀公爵的第二个儿子,是狄芬多·火雀的胞弟。我需要承担起责任。 于是狄诺竭力厘清自己听到东西:“我想曼伦王——我的父亲,他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是曼卡王子所说的第一件事;“曼锡获得的支持并不比我更少。因为我的母亲死去,而他的母亲才是如今的王后”这是第二个重要信息。 第三件事,“王后是东方大领主‘白蜥’家族麾下的贵族世家之女。白蜥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曼锡,而南方贵族一向与白蜥交好,他们有可能会愿意出兵。” 狄诺逐渐有些明白了,尽管他发觉自己并不愿意知道这些。 很显然,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都在争夺王位的继承人这一资格。 严格来说,至北之国的爵位继承制一向来是长子继承制,但事实上对于王族和大贵族来说,也有过不少“特殊情况”,有些是自然而然,的确无法避免,有些则让人不得不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里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他师出无名……”狄诺轻声说。而这句话却被曼伦王子听到了。 “成王败寇,年轻的公爵之子,”那位王子面向他,说,“一旦他真的举兵进犯而我无从防备沦为败者,他们会有很多理由认为我无法担负王冠。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倏忽,直到前几日,我才知晓曼锡竟在秘密集结军队。” 那名王子的眉宇深深沉下阴影,显然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打击。 “我猜测因此你需要我们。”狄芬多走上前,站在狄诺的椅子边上,“你需要火雀的支持。” “确实如此。”王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低声下气,态度不像是在请求,他胸有成竹,“我知道火雀和秋鸦最近闹得不太愉快,但与此同时也缔结了婚约,总得来说,依旧是联盟。而如果您能够娶到我的妹妹捷琳娜,那火雀不仅能够加深与秋鸦之间的联系,而且——我的母亲来自南方——我相信绯足侯爵不会袖手旁观,至少他们会放出风声。”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如二位所知,捷琳娜和捷洛塔都是我的胞妹。在父亲之外,我最有资格决定她们的婚事。” 狄芬多似乎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意味,神情发生了一点变化。但狄诺仍然云里雾里。 曼卡王子朝狄诺走过来,并且屈身望着他。 狄诺注意到王子的眼睛颜色很浅,让他回想起那对姐妹的容颜。 “你喜欢我的妹妹捷洛塔吗,年轻人?”曼卡王子笑着问,“如果我让她做你的妻子,你是否高兴?我听说你接住了她的手帕,我猜测,这至少证明你对她有些好感?”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面色涨得通红。 - 所以,这是一个选择。 选择支持曼卡,或选择支持曼锡。这二者之间,若不选择曼卡,就意味着被默认为选择曼锡。 这是“左”或者“右”的问题,没有前后上下。 狄诺望着狄芬多,知道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下决断的权利。 “曼卡殿下,请允许我们想一想。”于是他这样说。很得体,但也说不准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冒犯。 “当然。”曼卡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但狄诺能够看到他鬈曲握紧的手指,由此可见他也感到紧张,“请记住,帮助曼锡对你们而言并不会有任何好处,白蜥家族与火雀相隔遥远,没有过节但也没有友谊。” “是的,殿下。” “不要把你今天听到的事情说出去。哪怕提到国王的病情,都会被视作不敬。”王子原本是在威吓他们,但到最后听起来只是一种提醒,他甚至轻轻叹息,“父亲在变得暴躁可怕,他似乎不愿接受上神对他的安排——他舍不得自己的荣耀,也不相信子嗣之间的残杀……” 很快,王子恢复了那种漠然与沉稳。 “多事之秋。”他笑笑,评论道。 - 第二天清晨时狄芬多放出了一只渡鸦。这只渡鸦会带着隐秘的消息,回到他们的故乡,回到父亲的臂膀上。寄希望于父亲能够充分理解出字里行间那些暧昧不明的暗示。 ——他们不能说的太过明白。因为这一切都还不确定,而渡鸦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在途中遭遇不测。 狄诺期望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做安排。 他认为父亲和哥哥最终能够处理这些。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命运”。 “命运”是不可掌控之事,它很庞大也很飘忽,有时候突然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让人伸手就能抓住,有时则如同河流,自顾自奔走行进着。 第五十四章.乱秋之初 - 狄芬多与他们的大家臣赤翎伯爵商议这件事,狄芬多不擅长隐晦,但又要求自己隐晦,这使得谈话非常困难,好在赤翎耐心充足;他可能没听明白,但愿意听。 而狄诺也有自己的小圈子—— 他先去找到了谢卡·楂果,他的剑术教习,然后带着他一起去拜访莫石。 他自从昨天下午与莫石分开后还没有见过他,狄诺希望莫石和圣祭司的谈话没有横生枝节。他总觉得祭司们就像《圣典》里所说的天使,就算不都是好脾气,也应当是公正和善良的化身。 打开房门的人是那位平民少女。 她至今仍是莫石唯一的仆人。尽管她粗俗、无知而且年幼,但莫石似乎对她很满意。 狄诺记得她好像叫做“杜娜”。 “莫石先生在吗?”他问。 “大人他正在练习法术。”杜娜说。她回头看去,然后替狄诺他们将大门敞开。 莫石坐在地毯上望着他们,狄诺可以清楚看到那张卧床被轻轻放在地上的过程。 莫石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站起来,向他们行礼。 狄诺注意到莫石没有戴手套,手指尖还留有残存的淡青色光晕。狄诺有魔法天赋,学习过一些法术,但他从未凝聚起如此具有实体感的魔力。 “您昨天与圣祭司大人的谈话是否顺利?”狄诺问。 莫石放松了些,重新在地毯上坐下。 狄诺和谢卡也就坐下来。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很随意。狄诺也正是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 “很顺利。那位大人告诉了我很多我应当记得的事。”莫石带着一些微笑。 “那太好了!”狄诺真心为他高兴,“所以你确实是来自圣祭司大人的故乡,那块位于南方的土地?” “我想是的,”莫石说,“我听那位大人说,我从小体弱多病,因此寻求上神的庇佑而进入圣殿修习,后来踏上了苦修之旅,沿着国界边境徒步前行、赞颂上神。大概就是因此一直旅行到了西方边境。”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似乎是私生子,所以没有父姓。” 在这片土地上,人口很少、孩子也很少,没有人不欢迎新生,因此私生子这一身份并不耻辱。人们会把这些没有父亲认养的孩子视作神明播撒的恩惠。 “那位大人说我依循旧例,姓‘丰穗’——一种古老农耕时代遗留下的丰收的象征。” “啊,那真美。”狄诺赞叹道,“而您,您也终于有所归依了。我想有那位大人的保证,接下来没人会质疑您在魔法方面的出众之处。” “是的,少爷。”莫石笑起来,“那么,您与狄芬多少爷所祈求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算是顺利吗?” 提起这些,狄诺不得不沮丧地垂下肩膀。 “看样子事情不顺利。”莫石叹了口气,“介意我……” “什么?” 莫石将手掌抬一抬。狄诺并不明白莫石的意思,但点了点头。 于是莫石挥舞手指,将旁边桌上一只杯子唤到掌中来,喝完杯子里的水后也没有放下,而是在双手间腾空把玩翻转着。他没有吟咏,看上去也毫不费力;细碎光点闪烁于空中,而莫石显得平和愉快,他似乎其实很享受操控魔术的过程。狄诺有些看得入迷了。 谢卡及时将话题捡起来:“您之前说,曼卡王子昨日下午与您和狄芬多少爷私下会面,说了很重要的事?” “啊,是的。确实是。他告诉我们……”狄诺本应当顺着重要程度次序讲下去,却忽然想起曼卡王子提到的那位捷洛塔公主,脸颊瞬间涨红。 莫石察觉了他的反应,挑起一根眉毛。 - 五天后,曼卡王子再次敲响狄芬多的房门。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王子说,“我已安排二位的胞姊——狄雅小姐,作为王后侍女,陪同她一起去白金圣殿为国王祈福。王后会在那儿净身、诵经,度过不少时间。” 白金圣殿是位于中央王城内的高大建筑群落,是整个王国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圣殿。 它的尖顶与王宫的高塔相望,也是王室唯一会去忏悔、祈祷、祭祀的场所;而它的管理者,那些神圣祭司们,地位也不比国王更低。那里的石砖上不允许滴溅血污,那里的廊柱间不允许回荡渎神之语。 “首先,我必须感谢您对狄雅的照顾,您展现了您的权柄和仁慈。”狄芬多说,“以及,我是否可以怀疑您急于将王后送出宫廷?” 王子笑了笑:“您很尖锐。当然,正如您所说。王后偏爱曼锡,是他的生母——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高贵姓氏的女眷几乎都会随行——如果动乱开始,她们不应当受到波及。” 狄芬多愣了愣。 “您……您比我想得更加周全,也比我所想的要更加……”更加具有所谓的王者之风。 曼伦王子优雅地转动手腕,屈身行礼。 “这是宫廷事务官应当做的。尽管只是兼任,但我绝不会粗心大意。”他笑着说,“那么,我已经多少展现了我的诚意。期待火雀也能给予我应得的。” - 几天后,火雀的渡鸦飞回了王都,带来公爵的笔迹: 关于你所说的事,我想我的孩子已经有权利为火雀的荣耀和命运选择道路。如果找寻不到“是非”的答案,所选择的就不必是“对错”。 - 狄诺走进房间时,看到哥哥站在窗台边,漆黑渡鸦停在那儿梳理羽毛。狄芬多拿着信纸,递向他。 在狄诺低头阅读时,他开口道:“我认为父亲的意思很明确,他允许我们帮助曼卡王子,而不是阻拦,这说明他至少不认为那是一个坏的可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们。” “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狄诺抬起头与自己的同胞兄长对视。 狄芬多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的光影随着渡鸦翅膀的开合抖动而变化几次。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狄诺,我要求你留在王都,作为火雀表达的‘诚意’。而我与赤翎伯爵明日便启程回赤砂堡。我会与父亲商议,然后组织起军队,带领他们陈列边境,随时准备出发前往王城。” 狄诺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有说“不”。 “你可以留下你希望留下的人,你不是孤立无援。”狄芬多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看出弟弟的恐惧。他的弟弟甚至还未分化,他只是个孩子,“而且,狄诺,我们的姐姐也在这儿。她需要你。” 狄诺闭了一会儿眼睛,终于点点头。 他的话语听上去有些不安定,但他竭力镇静,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像是一个畏惧黑暗的小孩: “谢卡……谢卡可以留在这里接应你们,所以我觉得他应当留下,连同我们之前带来的那些侍卫。还有莫石先生……我期望他也能留在这里。再说,我想他的身体也受不了快马加鞭的旅途。” 他感觉到狄芬多的手握住他的肩膀,那双手非常温暖,象征着一个兄长所象征的一切,甚至还包括父亲的那一部分:“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狄诺,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第五十五章.白昼与夜晚 - 白日里依旧平静,没有一丝云雷翻滚的明显迹象:侍女们来回穿梭,国王的弄臣因为没被召见而无所事事,在走廊里来回游荡。 狄诺可以看见他们。 那些人看上去像正在行走的花束。 火雀公爵也有漂亮的女仆、情人和有趣的弄臣(那位弄臣既不是侏儒也不喜欢扮演小丑,但他会唱很温柔的曲子,而且随手就能制作乐器),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如此自然地成为城堡的一部分。 “容许我提醒,您的脸色比实际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还要糟糕。”莫石在他身旁,凑近些,揶揄道。 狄诺瞪了他一眼。 但他又很快服软了:“好吧,莫石先生,你说得对。我实在是……” “我认为多出来逛逛是好事。鉴于我们算是这座宫殿的客人,散步总应当是被允许的。”莫石冲他笑笑,压低声音,“再说,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早些时候,确实是莫石到狄诺的房间找到他,并邀请他出门散步——这是头一次。 狄诺理解莫石的做法。 自己确实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他望眼欲穿地盯着窗户,害怕错过渡鸦飞进来的时间。而他豢养在身边的那一只作为锚定物的渡鸦,也已经无聊到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知道那样做是徒劳。 他也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而非已经清楚应当怎么做。这意味着紧张是没有用处的。 这种时候,或许的确,散散心保持镇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他们现在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楼的长廊上,一侧是花园,另一侧是不知道什么人居住的房间。这两天莫石的脸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稳定的餐食和安全的住处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的伤病有所好转,或许是因为他获得了认可。 无论如何,莫石最近状态良好。 ——这大约是目前情势下唯一令狄诺感到舒心的一件事了。 而莫石,一旦他的精神好起来,他的性格才真正展现出来,而不是畏缩在一层平整的面具下以免被审视。 他对一切事情都怀抱好奇心,并且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有些时候甚至近乎粗鲁),比如关于宫廷仆人是否过多、制度安排是否合理的疑惑,以及为什么餐具永远只有勺子和沉重的薄片钝刀; 他很挑剔,对许多事情不满意,类似于,他原来根本就吃不惯这里的大多数食物,也讨厌落地果的味道(落地果粥是狄诺最喜欢的菜肴之一),他甚至觉得皮毛枕头的味道难以容忍——不过,他只是有些刻薄罢了,大多数时候他愿意调整自己去接受。 而狄诺不讨厌莫石最近展露出的这些个人特质。 这不是坏事。 狄诺听过这样一句话:有缺点的人才是朋友,敌人不会让你看见缺点。 狄诺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可以包容。 但,这其中无论如何还是不包括与一个弄臣长久长久地攀谈。 这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他们走在长廊上,一个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弄臣坐在一个转角处拖长声音唱歌,而莫石对那些诗歌很感兴趣。 那个弄臣,当然是犬首平民,他的吻部很短,像个孩子,眼睛也大而水润。但尽管如此,那张脸上依旧带着市侩狡猾的神色,充满嘲讽之意,语气却永远谄媚无比。 “您刚才在唱的歌,是您自己写的?‘红色羽毛的大鸟,白银之原的巫师;年老领主的迷药,是酒和甜言蜜语’。” “您,大人,像您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反过来用‘您’称呼我,这会让别人以为您比我还要傻!不过,是的,我自己写歌,我要是总唱别人的歌,会被回音精灵咬掉鼻子!” 莫石并不生气,也没有因为被弄臣指点而感到受辱:“你似乎见多识广、消息灵通,而且精通音律。”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大人,您可能不信。我曾经在尖晶石学院读书,只可惜我出生在羊圈里,知识毫无用处,计算圆周率不及编造笑话来得满足肚肠。有一天我被提着耳朵学猪叫,绕着整座尖晶石学院的围墙走了一遍,又喝掉沾在胡须上的尿——然后我就疯啦,大人,然后我就疯啦。” 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仆人们都在偷听他们说话,这时哈哈大笑起来。 莫石不顾那些。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说尖晶石学院?圆周率?” “别听他胡说!他的故事都是编的,没一次重样!”有人大笑着说。 “……哦,这位先生,这位大人,”弄臣忽然笑起来,对莫石敬了个滑稽的礼,额头磕到膝盖,“我从前不曾见过您。您是过来为国王工作,还是过来讨王后欢心的呢?” 莫石犹豫片刻,温和地回答:“我想是前者。” “呀!”他高声说,并伸出两只手,他的左手染成红色,右手染成绿色,“恭喜您,大人,恭喜您——现在您应当在我的左手放一枚银币,右手放一枚金币。” 莫石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两只手。 狄诺不得不靠近他耳边解释道:“传统上说,歌者为你的喜事唱了歌,就会讲这句话来讨赏。” “可是……” “当然啦,一般而言,也不可能会真的给银币和金币。所以——”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币抛起来。 而那位弄臣将红色绿色的手掌“啪”地合住,将钱币拍在掌心里压紧。 “感谢您,大人,祝福您。”他笑嘻嘻地说,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么,二位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一个铜子儿只能问最下等的问题。” 狄诺挑起眉,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说说你能说的。” “说说我能说的!大人,我喜欢‘说说我能说的’,让我来说吧——” 他站起身,转了个圈儿,把铜币按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今晚有人要做噩梦了,大人!”他很轻地说一遍,点点头,接着又尖又响地说一遍,“有人要做噩梦了!” 狄诺被吓到了。他猛地后退一步,神色严厉地制止那名弄臣继续靠近他们。 “疯子……”狄诺拉扯着莫石离开这里。他无法继续忍受。这些弄臣可以为他们唱歌,但与其认真谈话就实在是既无聊又毫无必要。 他在这方面总是很不理解莫石。 莫石好像很喜欢与那些不是赫雅尔的平民亲近,而且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们聊天。 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狄诺气鼓鼓地想。 - 然而那天晚上,确实有人做了可怕的噩梦。 ——那天晚上王宫的主建筑附近突然变得非常吵闹,仆从们拿着火把快步穿梭,投下一道道惊惶颤动的影子。甚至连睡在城堡侧翼的狄诺都被惊醒。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时,一切又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这种平静与前几日的沉闷无聊隐隐不同,它凝滞着,紧绷着。 狄诺没有人脉,无法在这儿打听到任何事情。他更不敢贸然询问那些宫廷中的陌生人。他只能被迫被裹挟在这种暴风雨前的寂静之中。 直到…… 第五十六章.围困的延续 - 在那几个难以忍受的“平静”的白昼里,唯一扇动起沉闷空气的是那只来自赤砂堡的渡鸦。它带来狄诺故乡的信纸。 很明显那些字迹的上半段来自父亲,下半段来自狄芬多。 父亲难得地安慰了他,而不仅仅是冷冰冰地下达指示。或许他也感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吗? 狄芬多的笔迹则就潦草得多,显然他忙碌于整合军队的事宜,而原本负责军械库管理的谢卡又不在——想到这儿,狄诺稍微有点难为情,他不得不说留下谢卡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谢卡·楂果和他关系很好。 狄芬多的语句很简洁,但却是一个保证:两千步兵精锐,一千骑兵。一周内出发。 三千人的部队对于并未准备开战的王城,做威慑作用来说,足够了。 只是——时间。 时间是关键。 然而没人知道确切的节点。火雀的军队绝不能率先出动,这会被视作背叛王室;也就是说他们唯有随机应变,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怎样的时机,狄诺并不真正清楚。 如果说曼锡王子想要夺得王位,他必然会遭遇曼卡王子一派势力的阻挠。既然曼卡王子说曼锡王子已经在偷偷联络各族势力,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了要兵变? 但,兵变这样的巨大冲突不可能在国王仍然在世时进行。而更为明显的事实是,没人知道国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逝世。 这意味着整场事件都处在“犹未可知”的状态之中。 但这种紧绷—— 这种寂静…… 现在宫廷里几乎没有笑声。许多女眷前往白金圣殿祈福,带走数量众多的仆役;剩余下来的则大多要为国王陛下服务。据说国王每天需要的药膏就得熬制十小时,他因为食不下咽而怪罪猎手和厨师。他又喜怒无常,这让他身边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 熬制草药的味道蔓延在整个城堡之中。原先城堡里人满为患时这并不非常明显,但如今则清晰地弥漫在四周。 黑犬骑士团不再进出城堡了。 狄诺猜测或许是因为国王已经没有力气再讨论任何公务。 事实上现在几乎无人出入,除了那些采购食物和柴火的车子,而他们大量采购,似乎短期内甚至打算关紧城堡大门——鉴于隆冬尚未将至,这样做显得没有必要。 在这期间狄诺和莫石、谢卡出去过一次。 “只是散散心。”狄诺对那些拦住他们的侍卫耸耸肩,很努力才没有叹气,而且他讨厌自己用这种口气说接下来的话(莫石肯定会为此嘲笑他的),“我是狄诺·火雀,你们没有权力阻拦我去任何地方。除非你们接到来自国王的命令。”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出来散心。 他们在街道上闲逛,看看那些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和相对完善的排水系统——莫石对这一切大加指摘,似乎满腹改造计划(恐怕不是“似乎”);这座城市古老而拥挤,人们圈养,每天早晨将牲畜赶出城门,然后又去管理农作物,或是打猎。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到南侧最高的那段城墙那儿,研究了一会儿城墙的实用性。 在那儿,谢卡提及他期望带着那些从赤砂堡随行而来的侍卫住到城市里,而不是待在城堡里。 “我们在城堡里没有独自的空间,他们按照血统划分房间,”谢卡觉得自己说法有些滑稽,但那确实是事实,“这意味着我们自己的卫兵派不上用场——如果不在身边,卫兵就失去意义。” 狄诺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所以你觉得……” 同样的,莫石更是没法听懂这些话题。 他们站在城墙脚下,旁边是空落落的泥地。谢卡显得犹豫:“我在想,如果宫廷真的发生政变,五十来人的卫队在不能迅速接到指令的情况下无法作为。但如果我们住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或许可以更加进退自如。” “我觉得你说得对,谢卡。但……那意味着我会更加孤立无援?” 谢卡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但您是狄诺·火雀,少爷,没人会真的伤害您。” “我注意到你的措辞,谢卡。” 剑术教习轻轻叹气。 忽然,莫石闻到一种类似松树枝条的气味(后来莫石搞清楚了关于内显性别外激素的事,知道这是他们释放出的信息素在人类嗅觉器官处理后所能感知的一部分特质,成年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信息素可以使孩子们受到安抚)。 “当然,狄诺少爷,”那个成年艾法亚温和而恳切地说,“我们不得不考虑一切坏的可能。如果幸运的话,宫廷主人的交迭会顺利而快速,甚至根本不需要火雀的军队踏出领土。而如果不幸——我们最好还是尽力做好准备。” “别那样,显得好像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抱歉,少爷。”谢卡笑了笑。 最终狄诺采纳了谢卡的建议。 而后来事实证明这一步棋的确有所用处。 不过当下,可怜的公爵次子站在城墙底下,被山谷风吹得鼻子发红,委屈而不安。 - 回去时,他们在城堡门口看见了曼卡王子。 那位王子殿下正对城门守卫的军官严肃地吩咐着什么。看到他们时,他露出一点带有谴责意味的笑容,然后朝他们走过来。 “我还以为火雀家的年轻人准备离开这儿了。”他说。 “我不会。”狄诺回答,很果断,可惜听起来有点儿赌气的意味,“我只是……” “只是无聊,是吧?” 很显然狄诺没想这么说,但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所以点了点头。 “年轻人,你可以去找捷洛塔打发时间。她也没有分化,不算是一个‘女人’——太小了,所以没有跟随王后前往白金圣殿。我想你们见见面没什么不好。” 曼卡王子笑着打趣,但每个字都像是拥有重量:“鉴于她以后会是您的‘未婚妻’,狄诺·火雀大人。” - 曼卡王子的暗示很明确:不要,离开,王宫。 狄诺确实感到无聊,也确实去找了一次捷洛塔。他站在门口询问那位年老的女教习,最终约到了一次午后会面。 但那天真的到来时显然双方都过于紧张,原本开朗而无拘无束的女孩特意表现出矜持与傲慢,竭力做到她想象中所谓的“淑女”形象。他们坐在桌子两端揉动手帕和袖口,以至于除了聊聊《圣典》里的诗歌以外什么都没谈。 到最后,狄诺都能清楚看到女孩脸上的沮丧和恼怒。 “或许,我现在告辞会是合适的……”他试探地说着,站起身。 “不,等等——”女孩话刚出口,就一脸想要咬掉自己舌头的表情,鼻子皱起来。因为这显然不够“淑女”。 但狄诺为此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女孩只懊恼了一会儿,就也笑了。 “曼卡和我说过一些事,他让我学会忍耐和等待。”女孩清咳一声,睁大她浅蓝色的眼睛,说,“我不是说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但是,但是这样的生活确实难以忍受。我是说,眼下的这一切。隐约的,凌乱的……” 狄诺确实听懂了,完全的。 “我也是。”他说,这么多天来难得地坦诚,在这个同龄女孩儿面前说出了真心话,“我思念故乡。那儿的城堡里不会有这么多人盯着你,监督你,看看你做得是对是错;那儿也没有这么多的要求和各种可能会发生的坏事。” “听起来,似乎赤砂堡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女孩笑着说。 而这不知道为什么让狄诺突然羞红了脸。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是、是的。如果哪天你到了那里……” “我想我会很愿意去的。”女孩小声说。 于是他们通通涨红了面颊。 好害怕不能成功晋级 第五十七章.未及谋划之变 - 距离那个古怪的夜晚已经将近过去了半个月。 事情不是变得平息,而是越发一触即发。这没有明确的迹象,但又宛如具有实体般,是漂浮在这座日辉宫殿的上空的乌云。 时常在走廊上行走的宫廷侍卫的班次明显增加,而那些原本不时会来拜访一下火雀的国王侍臣也没再来过——这本身就预示着糟糕的事,因为狄诺知道那些侍臣每天除了社交以外不应该有别的要事。 如果有,说明那很严重。 谢卡不在,狄诺让莫石搬到了自己这间套房的侧室,这样当然对莫石来说当然会有点轻慢。但好在莫石不会在乎。而且准确来说也不是“搬”,而是“既然这么晚了不如就睡在这儿吧”的延长。 莫石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他善于交谈。他看出迪诺不安,于是想找点事情让他做,于是正式开始教导狄诺魔法了。关于“集中”和“专注”这一条莫石就有的嘲笑他。这多少打消了一些沉闷。 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依旧过得不愉快。狄诺时常在夜里醒着,竖起双耳聆听,期待听到一些什么,不论好坏都行。 然后有一天,狄诺发觉一阵骚乱经过这里又匆匆离开。 这回他抓住一个面色惊恐的仆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那个仆人身上闻到无法掩饰的恐惧的气味,还有显然不是擦伤那种程度的大片血腥。这对于宫廷侍者来说并不寻常。 “是曼锡殿下……他被拦在王宫外,好几天了,然后现在他——” “他怎么了?” “他杀死了阻拦他的宫廷侍官,然后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狄诺追问。 “他说要带着军队——不不,大人,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曼卡殿下不允许我们开口,而且我也的确不知道其他事!” 没有办法,狄诺只能让他走。 狄诺忍不住抓乱头发,感到烦躁不安。他沿着长廊往前走了一段路。莫石追出来,静静走在他身后。 如今廊道上的人很少,几乎是空空荡荡,偶尔路过的仆从也通常缄口不语。 但那名弄臣——绿色和红色格子衣服的弄臣,他仍坐在拐角处,这回他在把玩一只芦管,不时放到唇边吹几声。 “早上好。”莫石上前去,“我想起来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 弄臣放下芦笛。 “您可以叫我‘小爪儿’,大人,大人们都这样叫我。” 他确实有一双小手。 “你没有名字?”莫石问。 弄臣耸耸肩。 接着他笑起来,用尖而细的声音说:“您想听我吹奏吗,大人,您想听我唱歌或是看我跳舞?” 莫石点点头,而同时狄诺摇摇头。 弄臣将那条犬类的柔软舌头在上颚那儿敲了敲,发出啧啧声。他望着莫石而不看狄诺,说:“可惜我知道那是您的主人,大人,而不是您是他的主人——所以,我只好听从他而不是您,不能唱歌了,真是遗憾。” “我叫做莫石。莫石·丰穗。”狄诺的魔法教习柔和地说,“我认为交换名字是一种示好,你是否接纳?” 弄臣这回确实愣住了一瞬,他眯了眯孩子似的圆眼睛,发出更响亮的咂嘴声并夸张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他站起来,说: “两个金币,大人,两枚,买您想知道的消息。” 莫石没有金币。 狄诺承接到了莫石的望过来的眼神。不禁大为光火。但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 金币在这里是最高等级的货币。一枚金币足以买下十只长毛羊。 他不是出生王城,也从不购买;他知道火雀不可能缺少财富,但他也受到关于简朴美德的教育。他并没有随身携带贵重金币的习惯。 按往常,他会大声拒绝这个弄臣的胡言乱语。但今天不一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疲倦和茫然。 最终,他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对那个弄臣说:“在这儿坐着,我回去给你拿。” 而莫石对他笑了笑。 狄诺回到房间里,当真取出两枚金币,将它们拽在手心里。 他走回长廊拐角的时候,看到莫石坐在那名弄臣身边与他谈天。这会儿气氛看上去莫名地平静和友善,与刚才狄诺在场时很不相同。弄臣没有龇牙咧嘴,也没有嘲讽地大笑。他们只是在,“交谈”。 狄诺走过去时,他们就自然地停下来。狄诺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关于尖晶石学院。 那名弄臣摊开染成两种颜色的手掌。狄诺放下金币。 弄臣咧开嘴露出唇下锋利的牙齿,它们有些参差不齐:“问您想问的吧,大人,问任何事。” “我想知道最近王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狄诺轻轻吸一口气,“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试图隐瞒什么……而我真的想知道那是什么。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并不对你所说的话有所要求。” “小爪儿从不‘随便说说’,大人。”弄臣尖细的语调显得活跃而愉快,但身上则没有丝毫与愉悦相关联的气味,“之前在王宫门口发生了骚乱,原因是曼锡王子被拒绝在城堡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理由是,国王的占星师认为曼锡的气息可能使得国王陛下病情加重,在这个星转周期内他不应当进入宫殿。” “什么?”狄诺收回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眉头皱起来。 “占星师大人的话怎么能不听呢,”弄臣嘻嘻笑着说,“可怜的曼锡殿下。” “这倒……”这倒的确值些钱。 但弄臣的话语并不就此停下,他接着说下去:“曼锡殿下指责这是曼卡殿下所‘玩的把戏’,他说曼卡殿下不让他进入王宫,为的是——” 为的是—— “为的是掩盖国王早已逝世的事实。” - 国王没有立下遗嘱,军队没有到位,眼下的曼卡王子除了少部分王城内的亲信支持外,在对抗王弟这件事情上筹码太少。 因此,国王还“不能够”离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曼卡王子要将大多数女眷送出王宫,而他又为什么要加大侍卫的巡逻力度、同时减少离开宫殿的人的数目。他必须严格掌控消息,拖延时间。 - 狄诺快速地在长廊之间穿行,朝着王室所居住的地方走去。莫石跟在他身后,有些微气喘。狄诺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曼卡王子。 狄诺分出一点思绪问道:“那个弄臣是曼卡王子的人?” “我想至少不是敌对者。”莫石回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狄诺留意到这点,稍微放缓一些步伐,“他们说他的消息很灵通。” “他们?” “那些宫廷侍官、那些仆人。” 狄诺惊讶地问:“既然如此,那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杜娜告诉我的。她在这儿很快就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莫石深呼吸几次平复气息,然后笑着说,“她真的是个能干的女孩儿。我由衷感激,关于您曾经把她从赋税中解救出来的这件事。” 这次狄诺也不得不承认:“看来的确如此。她配得上她所得到的。” 第五十八章.宫廷政变 - “狄诺·火雀殿下求见——等等,您不能——” 狄诺无视侍官的阻拦,抬手敲门。 在曼卡王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莫石就已经觉得那名弄臣所言非虚。他想狄诺肯定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曼卡看上去仍然神情自若,同时显得有些不满。 但那些不满又不是真的,因为他显然清楚狄诺·火雀有资格质询自己。时间拖得很长,的确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人琢磨出一些事情来——尽管事实上天真单纯的狄诺并不熟悉宫廷内部的斗争模式,他根本考虑不到这一层,与智力是否合格无关。 但至少狄诺懂得一些说话的艺术,他不提自己如何“猜测”或是“得知”,而是单刀直入:“我需要知道国王是否可以接见我。” 曼卡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不行。” “我想‘不行’的意思或许是‘不能’?” 曼卡王子反而笑了,当然不是带有愉悦含义的笑:“我已经派人联络您的父兄,他们在向王城行进,但无论如何没办法及时到达。” 这就是默认了。关于曼伦王早已死亡的事实。 那个混乱的晚上,就是老国王的离世之期。 “及时?”狄诺发觉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我已经拖延了很久,无法继续掩盖已经发生的事,”从曼卡王子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触动,“在这种情况下,曼锡随时有可能——” 话语被屋外的骚动打断。 “曼卡殿下!殿下!是骑兵和护卫队!曼锡王子带着骑兵……” 曼伦王子面无表情地挑挑眉毛:“看来就是现在了。王城不是堡垒,无法固守,哪怕城堡里所有的亲卫队都听命与我也无济于事,曼锡的骑士们可以长驱直入。” 然后他高声喝道:“火雀,回到你的房间去!或者——” 他说:“跟我走。” - 狄诺的选择是“走”。 他们跟随在年长王子的身后,快速朝城堡的北翼走去。 曼卡·金狮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之一,他熟悉这里的建筑。 他们当然不可能走正门,但曼卡王子也并不是在朝侧门走去。他们身后是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白铠骑士。莫石手里拿着法杖,而狄诺庆幸自己腰间好歹系着一把用着还算趁手的轻型长剑——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它很有可能需要出鞘。 曼卡王子带着他们来到了西北角的一处通道里。 这显然应该被划归于“密道”之列。 密密麻麻的砖石砌成窄道。曼卡王子驾轻就熟,在进入甬道前熟练地抄起放在外面墙上的火把。而这支火把也就是整个通道里唯一的光源。 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前行,黑暗拉长了时间,实际上则似乎没有过去多久。 很快,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光亮。 走出去时,狄诺发现他们站在一处荒凉而陡峭的山坡上。 天空阴沉。站在这儿可以看到灰色的城墙和白金圣殿那洁白的屋顶。 “这是城堡的背面。”曼卡王子急促但依旧风度翩翩,的确很有主人风度,“在王宫没有扩建前,这条通道曾经用来放牧盘角山羊。那是几百年前的事。” 他们开始往下走。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裸露的大块岩石和已经开始枯黄的短草,以及稀疏的树丛。狄诺走得很艰难,而且不得不扶着莫石——他的魔法教习看起来完全不适应爬山,而那根长杖似乎也帮不上太多忙。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尽力快速地爬下陡坡。 但是当曼卡跳下最后一块岩石来到平地上,而鞋跟刮下的土屑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时。 “亲爱的曼卡哥哥,您来得可有点儿晚了。是恐惧绊住了你的脚,还是谎言?” 一个与曼卡听起来很相似的声音说道。但更为尖锐,充满不快。 狄诺站在石头上,可以看见曼卡的身子稍微僵住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会儿。 曼卡很快直起身子,而先前说话的人也从遮挡住他的树丛下走过来。 浅金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的确是曼锡王子。 年长些的王子露出笑容:“曼锡。我不知道你居然还记得这里有条通道?这简直有些感人。” 这两个艾法亚神情自若,但实际上剑拔弩张,散发出的压制性气味几乎让尚未分化的狄诺都感到很不舒服。 “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我们来这儿,而你故意把我丢在外面,最后我只好摸索着墙壁穿过漆黑的地道回到城堡内——如果没有这样糟糕的经历,我恐怕不会记得住。” 哦,看来这对兄弟的感情的确是一直很不好。 狄诺分出些心思想。 狄芬多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狄雅也不会。 而他也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那年幼的弟弟,尽管他们不是源自同一个母亲。 “跟我回去,说你配不上王位,就这样,好吗?”曼锡·金狮对自己的哥哥说,与此同时,一大圈士兵围上来包围住了他。 而曼卡的护卫队也差不多是同时跳下峭壁。 他们开始了战斗。 狄诺站在那儿愣住了,他是否应当跳下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按在剑把上。但说真的,他没有明确的战斗的理由。古老的箴言说:不要为不必要之事动用武力。 他看着底下发生的事,一把大剑举起来砍下了什么人的脑袋,那颗脑袋戴着骑士的头盔一起滚落……但这注定不会是一场长时间的鏖战,因为曼卡一方的小队显然寡不敌众。但他看起来没有非常惊慌。 曼卡从大衣领口里扯出一根拴着绳子的骨笛。 那只短笛凑到他唇边,发出尖锐嘹亮的响声。 那之后,从这片陡峭山地的某处传过来渡鸦的叫声和双角马的嘶鸣。 显然曼卡王子懂得“有备无患”。这里是他熟悉的场所,是他预演过的逃离方案。 随着马蹄声快速接近—— 曼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过来。”他对狄诺说。 那匹强壮的双角马已经来到了混乱的战场上。曼卡轻松地翻上马背。 狄诺还是犹豫了,而这点犹豫的时间就导致了他来不及上马。那些敌人并不愚蠢,他们挥起武器攻击那匹双角马,双角马依从本能抬起蹄子冲出重围(如果来得及用上莫石先生制作的马具,恐怕它会更懂得按照主人的意思行事,只可惜新鲜事物的被接受需要更多时间)。 狄诺已经跳到地面上,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追上马匹。他周围的空间迅速被曼锡的士兵占据。 狄诺将手放在剑柄上。 这次他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然而。在他试图拔剑的时候,他突然腾空而起。 准确地说,他感到有人提起了他的衣服,而衣物连带着他本人也被拽动起来。 他看着自己快速越过了那些士兵,那些人只来得及抬起头。 然后那股力量将他往曼卡王子的马匹背上送去。 “是火雀的术师!”有人高喊道。 ——移物魔法。 是莫石先生,狄诺想。只有他的魔法才会如此卓越。 第五十九章.蒙眼般的冒险 - 一支箭。 一支细细的箭,不是用于战场上的远距离攻击,但现在恰到好处。 那支细细的箭擦过,箭镞将莫石的虎口撕裂,刺入手掌与法杖之间。而它原本瞄准的大概是手腕。霎时间鲜血淋漓,打湿莫石的整条手臂。 莫石手中的长杖落到地上,于此同时狄诺·火雀也坠落回地面,与曼卡·金狮的双角马仅仅两步之遥…… “莫石先生?!” 射出这支箭的人是曼锡·金狮。 显然他搭起弓箭时已来不及瞄准双角马,而他也不能贸然射击火雀公爵的次子。 于是他射向这名巫师。 并且仁慈的,又或许只是考虑到细箭无法洞穿、一击致命(但事实是,对莫石这样的地球人类来说真的可以),射向莫石施法的手。 无论如何,结果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狄诺和莫石被士兵押解回了城堡。 - 所有人在王宫正厅前偌大的广场站着。 这让莫石想起他在赤砂堡经历的雪夜:因为帕穆·秋鸦被杀死,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厅里。那时人们也惊慌失措,但那时莫石没有拖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而且那时他全然清白、事不关己。 眼下的气氛显然更加一触即发,并且令人痛苦。 莫石面色惨白。刚刚一个好心的医疗官替他包扎了一下手。当医疗官剥下他那已经因为血液而与手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手套时,莫石连连倒吸冷气,几乎晕厥。他真的很不能适应疼痛,鉴于他出生于一个麻醉剂和镇定术式十分发达的时代。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批人被赶到广场中。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侍臣。 而这似乎就是最后一批了,曼锡王子迈着缓慢悠游的步伐走过来。 在这里“等待”着的都是男性。 女眷们惊慌失措地从楼上的窗口往外看。 随着那如今举国最为尊贵之人的脚步,一场“审判”,或者说“肃清”,开始了: “您是父亲最信任的人,您也曾经给予我帮助。”曼锡对着第一位内臣轻轻点头,“我给予您应得的尊重。” 那名内臣看起来便是位高权重的人,他泰然自若地颔首,向曼锡行礼。 接下来,站在他身旁的人想必是他的羽翼。 曼锡带着笑容经过一个、两个,然后在第三个面前停下。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记得你曾经向国王进言,夸赞曼卡而贬低我。”他说。 那名侍官立刻大声为自己辩解,高呼“我不曾如此”。 但曼锡面不改色,只是挥挥手,于是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出人群。 那名侍官被按在地上,就地处决。黑斧斩下他的头颅,霎时间鲜血溅满台阶,甚至飞溅到廊柱上。 事态瞬间发生变化,恐惧的气味蔓延出来。 那之后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曼锡对有的人行礼,对有的人摇头。 血液和尸体一层层累积,已经将广场前的台阶染成一片猩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浓郁到宛如具有实体一般。 莫石注意到自己无法克制颤抖。 他已经因为失血而感到些微头晕。 他低下头忍耐不适感。曼锡·金狮那只绣线华美的皮靴来到了他的视力所及之处。 “来自……火雀的客人们。”男人缓缓地说。 “是,曼卡殿下。我是狄诺·天光所耀之人·捕获火焰者,火雀公爵之子。”狄诺不卑不亢,带着一点反抗意味。并且朝前走一步,略略挡在莫石身前。 曼锡微微挑起眉。 “火雀不愧以桀骜和强势闻名。”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失礼了。” 他迈步离开,走向下一个人。 狄诺忍不出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回头看向莫石,在看到莫石脸上那表达出肯定的感激之情与微笑时,又不免有些羞赧,挠了挠后脑勺,变回原先那个青涩的少年。 - 在可怕残忍的“肃清”结束后,他们被卫兵“送回”了原先的住处。 莫石没有告知自己的住处,因而被一同押解到狄诺的房间。 “我的天呐,上神保佑,莫石大人!您的手怎么了?您的手!” 在门被关上后,莫石听到廊道里传来杜娜的声音。但她不被允许进来。莫石可以听到她扑过来“砰砰”敲门,又被侍卫呵斥、带走。 等到杜娜的喊叫声彻底听不到之后,莫石缓缓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感到更为强烈的——孤立无援。 他感到这次不一样。 与之前他遭遇过的事不一样。 以前他所遭遇的事,哪怕是关于扑朔迷离的密室谋杀案,他都不曾如此地失去掌控感。面对人与人交织而成的谋划,以及各种参差的运气所铸就的走向,他们就宛如被蒙住眼睛进行一场游戏。 他也讨厌这种无法作为的感觉:他的职责是火雀的家臣,应当服务于他的小主人,可眼下却束手无策。 或者,换一种更加具有理性而不是社会性的说法:莫石在这里的工作就是协助狄诺·火雀,他理应做到他该做的——这正是职业存在的价值。就算他的确毫无主仆意识,他也至少应当恪尽职守。 可目前的情况却是,他受了太多次狄诺·火雀的保护甚至是照顾。 男孩的确拥有着令人敬佩的责任感,他保护自己的朋友、保护自己的家臣,从不退缩从不抱怨。 莫石忍不住摩挲手指,下一刻就被触碰到伤口造成的剧痛给击中。 “您的手还好吗,莫石先生?”少年朝他走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来,神色担忧。 “还好。”有青鸟的帮助,这样的伤口不会无法愈合,也能减少感染的风险。但如果青鸟不在,他不敢保证这种深及撕裂肌肉的伤口是否会恶化。然而事实是,现在青鸟并不在他身边——法杖被那些卫兵夺走了。 是了,这也是令莫石感到无比烦躁不安的又一个原因。 他不很担心青鸟遭到损坏: 尽管他被流放,但青鸟毕竟是属于“机构”的人工智能产物,它既然被赋予基础治愈魔法的权能,就也必然不会缺少保护自身时可能需要的术式。 当然,莫石还是希望那些士兵不要粗暴对待青鸟。 不过至少他们还是有一件事判断错误。 ——莫石施法并不多么依靠法杖,甚至也不过度依赖双手。 只要他的精神壁垒足够坚固,他仍然可以施展已知的所有术式。可惜疼痛和不安确实会影响他。 他闭上眼睛时,先前广场上堆积的尸体仍然一片鲜红、历历在目。 但他要求自己不去想。 被恐惧束缚住毫无意义。 “狄诺少爷。” 他望向坐在面前一脸苦闷的少年。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他说。 第六十章.试图翻越高墙 - 莫石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手掌的疼痛上转移开:“我们首先应该想清楚,我们需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狄诺不假思索地说,并且望着他的手。这导致莫石很难转移注意力。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或者说,莫石沉默了一会儿。知道狄诺有些奇怪地抬起头看向他。 “那么,”莫石艰难地思考着,命令自己的理性运作,“离开的必要性在于?” “必要性?”狄诺吃惊地说,“必要性就是这个——” 他指着莫石残缺的手掌。 “这还不足以让你离开这里吗!他伤害你,他伤害我们,他、他……” “不能意气用事,狄诺。”莫石再次说,“想一想我们必须离开这的理由。然后,我们才能衡量接下去可能会做的事是否值得我们去做。” “这太……好吧,好吧,或许您说得对。” 然而他们显然都一时半会儿没法好好用脑子。 他们沉默地鞭策着大脑,直到窗外忽然遥遥传来渡鸦的叫声。 原本豢养在狄诺房间里的渡鸦已经被卫兵带走,因此他们无法再用渡鸦传信。 “如果,”狄诺开口说,缓缓地,“如果他们以我来威胁狄芬多,禁止火雀的士兵与他们对抗……我,我不想成为累赘,您是否理解?我并不……” 少年停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说下去:“我并不是说,我认为狄芬多会因为我而放弃他已经允诺的事。更何况,我留在这里的职责本是为了让曼卡殿下记得他所应允给火雀的,而眼下显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性。” ——令人讶异的勇敢和忠诚。 莫石想。 而少年继续说:“我不愿意狄芬多因担心我而犹豫,或者被迫目睹我遭到伤害而不得不继续履行义务——这对他也不公平。他不应为我的判断失误而付出‘眼睁睁目睹同胞兄弟遭受伤害’的代价。” 莫石注意到自己稍微屏住了呼吸。他忍了忍,才在心里把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表褒义的脏话换成这句:我的天。 这是真正的“高尚”。高尚这个词语显然就是为了应用于这个少年。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良好教育所教导出来的孩子。而他的的确确爱着自己的家人,不愿意他们受苦。 “这是一个……足够高尚的理由。”莫石真心实意地说。 但显然少年以为这句话里多少有点讽刺含义。 他有些脸红了,结巴地说:“好、好吧,正如您所洞察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想要想法设法离开这里的原因,包括我厌恶曼锡·金狮的做法,并且我感到恐惧,以至于想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别,别。”莫石安抚他道,“会感到恐惧不意味着您就是个懦夫。” “也就是说,您支持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这儿的这个观点?” 莫石点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的,尽我所能。只是我不得不说,我现在完全没有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您的手……您或许需要休息一会儿。”狄诺想了想,放弃似的说,“反正我们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想到逃出去的方式。我能听到外面走廊里那些卫兵的脚步声。” 莫石靠在皮毛毯上时,听见外面又传来渡鸦的鸣叫。 被人类的豢养的渡鸦总是被迫徘徊在寻找爱人的道路上,或许也是因此,它们的叫声如此凄厉绵长吧…… 尽管头脑很清醒,但失血的身体渴望睡眠。 莫石在半梦半醒间沉溺了片刻,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无意间翻身时手掌被触碰,伤口裂开。绷带已经完全染红了。 窄窗外是被染成昏黄的乌云。 莫石回到狄诺所在的主室,看到少年倚在窗边。 “渡鸦在这儿盘旋过五次。后来又有另一只过来盘旋了五次。”狄诺说,“火雀家的渡鸦是如此被训练的,如果找不到落脚处,就环飞五次后返回——这一定是火雀的渡鸦。是狄芬多……肯定是狄芬多,这说明他已经赶到城外了,或许已经与曼卡王子汇合。” 少年回过头望着他。 黄昏的黯淡光线使得那对眼睛中兽类的瞳孔竖立起来。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少年坚定地说。 莫石朝他走近些:“您有了一个计划?” - 狄诺坚定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难为情。 不过等到莫石听他说了一部分后,很快明白过来。 “捷洛塔告诉我,女眷们的后花园那儿有一条小道,是很久以前,有的贵妇为了私自外出而偷偷打通的,但早就被锁起来了。” 哦。 莫石注意到,狄诺已经不把捷洛塔叫做“捷洛塔公主”了。 这很显然意味着什么。 少年继续说,神情严肃,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出的心思:“那串钥匙被公主们最年长的教习嫲嫲收着,而教习嫲嫲已经老到记不得这回事儿,所以那串钥匙一直被放在嫲嫲的房门背后挂着——而捷洛塔以前想办法弄到了它。” 莫石若有所思。 “她曾经试着打开那扇门,但因为锈得太厉害,所以没有成功。我觉得,我可以去试试,碰碰运气。”狄诺说完自己的计划,为此点点头。 莫石决定先不问其他的事情,把精神集中于这个“逃离”计划:“可是,您想要得到那把钥匙,而如果您想要得到,那么您至少得先与捷洛塔公主取得联系。”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得先想办法从这个房间里脱身才行……” 狄诺望向房门。 “门被上锁了。”他说,“而窗户……” 这里是三楼,按照雪行者的身体素质,未必不能尝试跳跃。如果用床单、帷幕等布匹撕成长条攀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可行。 但曼锡显然不至于在这种方面疏漏轻敌。 ——楼底不时有士兵队伍巡逻。 “楼底的士兵,门外廊道上的士兵……我们需要弄清楚他们的巡逻时间。”莫石稍微有了一些头绪,语速变快,“已经快要入夜了,而您也不能贸然在夜晚行动——我认为公主们的闺房绝不会在入夜后仍然敞开着,夜里也不方便您翻窗——” “翻、翻窗?” “怎么进入捷洛塔小姐的房间,狄诺少爷,这要看您的本事,我猜测您‘自有打算’。而关于怎样从这个房间里出去,我已经构建起一些想法。” 第六十一章.“后宫诱逃” -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是一个充满中世纪“骑士小说”风格的故事。 有闺阁中那纯洁而亟待拯救的贵族女子,有高贵且英俊的骑士,有复杂的宫廷斗争,有金币,有马和剑。甚至还有魔法师。 只是,骑士故事的主角在结局前一定会活着,并解决一切难题。 但现实并非如此清晰单纯、一铺而就。 现实中不存在“主角”。 “可以吗?”莫石因为略微的紧张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 这使得原本就很紧张的少年更加紧张,他吞咽了一下,点点头,弯腰脱下鞋,露出生长细密犬毛的双足,并将尖锐的指爪伸缩了两次。 “距离下次巡逻队经过再离开,其间的空隙大约是十分钟。”莫石知道少年没有关于“分钟”的概念,但他也知道这时候少年绝对地信任着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细节,“您记住您该怎么做了?” “是的,”少年流利地重复道,“我需要在巡逻队离开后迅速翻出窗户,尽力用指爪攀住砖石的缝隙——而您会用移物魔法帮助我减轻一部分重量,以达到攀爬的可能性——我会沿着墙壁爬到东侧廊道那儿,在确认卫兵不会经过的情况下翻窗进入走廊,然后通过侧面的楼梯离开这里……” 三楼毕竟还是太高,而地面上的士兵也太多。最终他们否决了“先跳下去再寻找出路”的方案,而选择平行移动到几乎无人走动的狭窄楼道(那里近来只有浣衣人通行)。 “没错,没错。”莫石点点头,“而之后的事就得看您自己了,少爷。愿无尽之——我是说,愿上神祝福您。” “好的,没问题,好的。顶多就是被押送回来,是吧?”他紧张地笑一笑,“但您的手,您的手真的不要紧吗?” “没问题。顶多就是有点痛。”莫石冲他笑了笑,“但魔法就好在这儿不是吗,您不可能在少半个手掌的情况下爬墙,我却可以施展魔法。” 楼底传来卫兵们的脚步声。 等到那阵脚步拐过墙角,莫石冲狄诺点点头。 - 狄诺·火雀的确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于此同时他也是货真价值的大公爵之子—— 他从未如此原始地使用过指爪,更别提倚靠它们在垂直的城堡墙壁上横向移动。他清楚如果没有莫石使用移物魔法提起他的衣物替他分担重量,他根本不可能在墙壁上固定住。 但这仍然不轻松。 移物魔法无法作用于生命体,因此只能靠着衣物的整体悬空来支撑,于是袖子紧紧卡住两臂;而狄诺的手指和脚趾则使出全力,才勉强在墙壁上制造出足够的摩擦力。 他忍受着指甲和皮毛下皮肤被重力拉扯的疼痛,每一次挪动都承受着恐惧和痛楚。随着体力流逝,越到后程速度越慢。 于此同时他还闻到温热的血腥味,他知道这是莫石的右手伤口在流血。 尽管他的确在一步步朝东侧移动,但血腥味不减反增,因为鲜血汩汩而流。他可以想象因为竭力而散发出光点的手指和流淌到袖子里的鲜血。显然他的体重对于现在状态不佳的莫石来说是极其巨大的负担。 狄诺咬了咬牙,加快速度。 更快,更快——还差十步就差不多可以度过拐角,九步,七步,三步…… 然而他的双耳捕捉到了巡逻队的脚步。 他霎时间动弹不得,紧紧贴附着墙壁,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巡逻队参差错落的密密步伐由远及近。狄诺屏住呼吸。 他可以感觉到莫石在加大魔法的作用,以稳定他的状态。狄诺借此迅速攀越到墙壁另一侧。现在可谓是争分夺秒了,而此时他也无法通过呼唤确认莫石的状态,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悬空感时强时弱,好在侧面廊道的窗子已经近在咫尺。 他伸长胳膊攀住窗台—— 在这一刹那间,移物魔法的作用也消失了。 狄诺猛地下滑,所有力量施加在死死攀住石台的那条手臂上。 而护卫队的脚步声也已经逼近拐角。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给手臂施加了一个拙劣的强化魔法(他的魔法技能真的一向不太好),肌肉膨胀、手肘弯曲,终于将他送上了建筑里侧。 护卫队的脚步一如往常,平静地路过。 狄诺蹲在窗户下,等到脚步声消失后,才长长舒口气。 接着是要抵达后宫所在的北翼建筑群落。 鉴于他是公爵之子,地位高贵,居住的地方距离北翼不算很远。而凭借政变发生前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以及捷洛塔告诉他的很多“关于在城堡里冒险的小故事”,他对接下来的道路勉强还算熟悉。 至于是否能够顺利躲过所有卫兵,这当然要考验狄诺的运气和能力。 - 捷洛塔·海之珠·金狮——至北之国的二公主,是国王与第一位王后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在她出生不久后,母亲因病去世。 随即父亲正式迎娶了当时已经育有一子的当今王后(她原本是一个宫廷女官,后来在生下曼锡王子后成为国王的合法情人,受到颇多宠爱)。 捷洛塔是所有孩子中最年幼的。就算她不把曼锡当做自己的家人,她也还有可靠的兄长和姊姊。或许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管教,而父亲给予她加倍的溺爱,她的性格与曼卡和捷琳娜很不相同: 她更加自由,更加任性,天性不曾被强行压制过。 她的肩上没有哥哥和姐姐的担子,她也因为没有拥有过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因此就等于不曾惨痛失去,因此她更加开朗和愉快。 她本来并不讨厌曼锡。在父亲重病前,她一直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关系较为疏远的、类似堂表哥那样的男性。 直到父亲病倒。 前朝后宫都掀起了关于继承人的讨论,尽管隐秘,也足以像浪潮一样覆满整座宫殿。 突然之间,捷洛塔意识到原来曼锡是曼卡的敌人,而新王后同样也是他们的敌人。 尽管如此,她的姐姐仍对她说: “别去想那些事情,捷洛塔,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你应当想的,是父亲会为你选择一个怎样的订婚者——捷洛塔,想想他会是一位怎样的骑士,他是英俊、勇敢、充满男子气概,是地位高贵、是富有而慷慨,或者,他让你心动不已……想想那些,想想你会生几个孩子,想想那些孩子的名字……” 她的姐姐捷琳娜公主是那样恪守礼节、拘谨、高傲、美丽,并且将所有的爱奉献给她和曼卡。 可惜姐姐不在这儿…… 王后说捷洛塔还太小,并且吵闹。所以她没能被允许跟着姐姐一起去白金圣殿为父亲祝祷。 她坐在床边,思绪胡乱飘散着。 这时,她突然听到从西边侧门那儿传来了敲门声。 这很奇怪,那扇门通常是浣洗侍女通过的门,而她们进来时从不敲门,再说现在也应该不是她们前来服侍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如今宫廷处在“特殊状况的时期”——再说,捷洛塔也从来不多揣测。 捷洛塔本想呼唤贴身侍女来开门。 但她刚才才把她们支走,让自己得以在卧室里胡思乱想一会儿。 于是她冲着侧门那儿吼了一嗓子:“进来吧!” 这当然很不淑女,如果姐姐在,肯定会斥责她。 但是,管她呢,反正现在这儿已经混乱不堪——曼锡可是都造反了!她还能怎样地“冒犯”呢?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同样极轻的脚步踏上地毯。 “捷……捷洛塔公主?” 捷洛塔猛地回过头。 “狄诺·火雀大人?!呃,您怎么没穿鞋子?” 第六十二章.手帕与短刀 - 狄诺干笑起来,下意识伸手拉拉自己裹在身上的束腰女式外衣,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把它脱下来——这是他在路过浣洗室旁时偷偷拿的,以防被人看见时,自己一身过于精致的贵族服侍太过显眼。 但事实是他很灵巧地躲过了各种卫队和仆役,并未被正面撞上过。 显然曼锡的军队没有余裕在女眷所居的地方派遣更多巡逻队了。 总之,他现在站在一位公主面前,而且是在她的寝房里。 这稍微有点…… 这实在有点过分冒犯了。 也是在这时候,狄诺突然想到:那莫石先生怎么办?他被独自留在房间里,还拖着一只血淋淋的手……等等,等等。 难道说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所以从头到尾都忘记了这回事? 而且莫石先生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猜……狄诺大人,您是过来向我要钥匙的吗?”捷洛塔看着对方复杂的神色,率先开口道。 “唔。”狄诺回过神。同时惊讶于公主殿下的一猜即中。 而且他的惊讶也被捷洛塔完整地看懂了。 她调皮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您想出去找曼卡是吗?” “您、您……您愿意帮助我吗?” 年轻的公主装作思索,用指节敲敲下巴——狄诺没有注意到,但其实这时她的神态与她的兄长极其之相似。带着出于快乐的小小恶意。 “但是,”她困扰地说,“我为什么要帮助您?当然啦,我很愿意达成您的心愿,只是那毕竟是本不应当为人所知的通道,如果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感到困扰的时候,狄诺感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眼下我什么都没有,可是等到事件过去,您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您的,公主的殿下!无论是银狐的皮毛、是极光鹿的角,什么都……” 少女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也对啊,您是公主……” “嗯。所以我要更难得的东西。”虽然我其实超想要极光鹿的角的,尽管这样想着,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 “是、是什么呢?” “要您的承诺。”少女说。而当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候,她无意识地远离了纯洁无忧的童年。她变成了渴望着虚缈之物、期望着爱情的女人。 “承诺?当然无论什么事都会答应您的,殿下。”狄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捷洛塔点点头,郑重地开口道:“希望您答应我,以后也要永远为我捡起手帕。” 说完,她就脸红了。 在狄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一矮身爬到床底下,裙摆窸窸窣窣一阵后,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钥匙。然后快步走回狄诺面前,把钥匙重重塞进狄诺手里:“总之你既然接过去了,那就是答应我啦!不许反悔。” “公主殿下……” “以后就叫我捷洛塔吧。毕竟,”她泛红的面颊上浮现出笑容,“毕竟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 傍晚是一整日里相对热闹的时候,厨房为各房送去晚餐,而夜晚即将降临还意味着热水的准备、烛火的供应等等——就算王宫处于无序状态,女眷的住处并不会因此而大降生活标准。 狄诺藏在公主的床底下度过了一天。等到夕阳西下时,他从床底钻出来,穿上捷洛塔替他翻找到的衣物。 她说那是她以前的贴身女仆留下的衣服(那名女仆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可惜早早得了肺病死掉了):“穿上这个,一个男人在花园里乱走要是被人看到,你可就当场完了!” “可是……”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对空轮发誓!” 这就是他手中端着装满脏衣物的木盆,身穿长裙穿行在花园里的原因。 夕阳穿透乌云,呈现出一种昏暗的橙色。 钥匙就放在木盆底下。 他低头走着,顺利来到捷洛塔告诉他的院落西北角,并在一排矮松背后看到了那扇低矮的金属门。 矮松紧紧贴着铁门生长,狄诺将手伸进茂密的松树树冠中,摸索好一会儿,才摸到满是灰尘和锈迹的门锁。 他用手肘撑开坚韧的树条,试着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这并不容易,对准锁孔就是一个难题,而好不容易找准位置后,钥匙只捅进半截不到就死死卡住了。锁钥与铁门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金属声,尖锐刺耳。 狄诺急躁起来,额上冒出细汗。不过多久,他听到从道路那儿传来了卫队士兵铁靴踏在路面上发出的重重响声。 狄诺本想躲藏,可是站起来左右张望,没能就近找到合适的树墙。 等到巡逻队路过这里时,看到的是洒落在草地上的衣物。一名女仆趴在草丛上收拾。显然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慎将木盆打翻在地了。 女仆注意到卫队经过,怯怯地低下头。 卫队长停下脚步,想要上前询问两句。 恰巧在时候从远处传来哨声。于是他回到列队旁,指示他们小跑前进。 跪伏在草地上的狄诺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声哨子有可能意味着已经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他再次扑向树丛,这次管不了太多,抽出怀里的短刀将树枝割断,然后双手抓住门锁,用力转动钥匙。生涩的锈铁死死卡住他。 他不得不尝试再次给双手施加并不精妙的增强法术,强忍住负荷带来的酸麻。 他扭动钥匙—— 接着,正把锈锁碎裂开来。 好吧,误打误撞。 他勉力推开嘎吱作响的沉重铁门,矮身钻入那条黑暗的通道。 通道很短,另一头就是密密的树林。 天色在变暗,但狄诺心里毫无恐惧。 他深深吸进充满松脂气味的城堡外的空气,风中有淡淡的牲畜的气味。 但是紧接着他的心脏砰砰重响。尖锐的哨声响起来,并且不是在城堡内,而更像是在城堡外。这下他知道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他的脱逃,在组织军队前往城堡外围搜索他的踪迹。 狄诺朝着森林外跑去。 他没有穿鞋,好在这样让他跑得更加快速和安静。 树木逐渐稀疏,他可以望到远处低矮缓坡上的平民住房了,细小如同砂砾。他与它们之间隔着一片草地,而他模糊地知道,通过城堡最高的瞭望台,恐怕可以清楚看到这片草地。他该赌一把吗?还是等到入夜?可是如果在这里干等,如果待会儿卫兵进入树林,他更是无处可逃…… 狄诺慢慢脱掉长裙,露出里面的衬衫,并弯腰放下卷起的裤脚。 他将自己携带的唯一武器——那把短刀收入腰侧的鞘中,然后深吸一口气。 第六十三章.踏破城门 - 在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他为自己的双腿施加咒言。 他呼吸三次,四足点地。随着腿部肌肉瞬间被魔力和血液充盈,他飞速朝着西方跑去,宛如孤狼以獠牙紧紧撕扯着光线余留下的蛛丝。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原始而孤独。 他是雪行者中的赫雅尔。 他是狄诺·火雀。 他不能辜负帮助过他的人。 莫石,捷洛塔。 他不能辜负他的姓氏。 狄芬多,谢卡·楂果,火雀的骑士团…… 嘹亮刺耳的长号声—— 铜金色的长音穿透砖石和薄雾,响彻整座城堡。 啊啊,这种长号鸣警肯定来自瞭望高塔。 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发现了。 弓箭划破空气的气流声钻入耳侧,一支箭射在他脚后跟不足几寸的地方,随即是第二只,擦过了他的小腿皮毛,但仍然没有追上他。他毫不犹豫、矫健地快速奔跑着,随即蹿进了城市屋宇的小道之中。 天色泛黑了。 - 莫石现在被锁到了城堡底层的牢房中。他的隔壁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侍臣,莫石猜测他左不过是曾经对着曼锡说过一些冷言冷语,结果沦落至此。 但那人至少也比他的状态要好。 莫石的右手仍在渗血,而且自从被关到这里后,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水和食物。 他一开始站立在地板上那些不知名的肮脏的污垢中。他的双腿酸痛后,他开始绕着狭窄的铁栏缓缓行走,最后实在没有力气,靠着墙壁蹲下来。 当然,他无疑协助了狄诺·火雀的“失踪”。 因此他对于自己会被给予惩罚这件必然之事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说实话,如今的处境还算好。至少他暂时还未遭遇酷刑。 另一侧牢房里关押着五六名宫廷卫队的成员。 他们身上有些伤口,不时用舌头轻轻舔舐,舔不到的地方便互相帮忙,让莫石再次深深意识到他们身上的动物性。一会儿后,他们开始试着向莫石搭话。 在知道莫石是火雀公爵的近臣后,他们很同情他,叫他“大人”。 “哦大人,”一个脸上灰扑扑、毛茸茸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手,“您的手情况看上去可不太好,手掌都不完整了,而且还在出血,您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呢?” 另一个人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大人们哪儿会像我们这样!” “唉……”那年轻人很同情地望向莫石,“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可就别太顾及礼节,不然我也可以帮帮您,我不介意。” 说着,他把舌头伸出来晃了晃。雪行者的舌头比人类更加长、薄。 这实在有些滑稽,莫石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的手在兽人族看来非常奇怪,这时没有必要横生枝节。更何况,恐怕唾液消毒对于他来说作用实在有限。 “谢谢你。”莫石真心地说。他的声音因为口渴而嘶哑。 “至少,呃……”那年轻人四处看了看,撩起裤管又撩起衣摆,最后把内衫的下摆扯出来,撕开一条,从金属栏杆那儿递给莫石,“您勉强用用吧。” “我会记得各位对我的善意。”莫石接过那条麻布。 “嘿嘿。不用客气,大人,”那年轻人挠挠一头极短的褐发,“我们都是不久前才被招募到王宫做低级侍卫的新人,想着在王宫里头能够分到更多酒水才来的,谁能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荒唐事儿?原本我们哥几个负责看守地牢,结果现在自个儿被关进来了!” 其他几名侍卫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显然都出生于低等级的贵族家庭,而且应该也不是长子,所以才会在这儿谋职。他们看起来倒是很乐观。 “冒犯地说,谁做国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呀,”年轻人说,“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 “现在当然不是了!曼锡殿下压根不讲道理,明明是次子,本来王位就不该是他的。而且我听说他杀了很多贵族大人,就在广场那儿!如果他不造反,可不必死那么多人,我们也不会被胡乱塞在这儿关着——您的手也不会受伤,是吧?” 莫石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栏杆前踱步了一会儿。 他朝外探,可以看到坐在地道门口那儿的两个守卫。 “我想喝些水……”他说。 尽管喑哑,但并不非常轻。按理来说,雪行者应当可以听清。 他又试着提高音量说了一遍。但那两个守卫依然自顾自交谈,一动不动。 隔壁的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门旁,用手肘重重敲了敲金属栏杆,门锁晃动撞击铁栏,发出哐哐声和回音。 “喂喂喂,两位大哥,这位大人口渴地快要哑掉啦!” 这么一搞,那两名侍卫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们。 那年轻人接着说,语调开朗滑稽:“要是他说不出话,待会儿曼锡殿下过来找他问话可怎么办?二位大哥也是做地牢看守,这么说起来,我还算是个前辈呐,你们可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的话显然把牢房内外的人都给逗乐了。 那两个半吊子看守总算点点头。他们从桌子底下抬出一只水罐,将水倒进陶碗里,给莫石端来了一碗。 “谢谢。”莫石接过水碗,扭头看向隔壁房间的侍卫们,再次说,“谢谢。” - 夜晚莫石倚靠墙壁坐着,断断续续入睡。 大概因为缺少人手,地牢看守都没有轮换过;而那些看守大概也觉得这里其实没什么可“看”,于是早早将墙上的火把吹灭,躺在地上睡觉了。 耳边萦绕着从四周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莫石不得不意识到,所有人都比他睡得更好。 夜晚寂静无比,连月光都被乌云牢牢遮盖着,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外,万籁俱寂。 莫石迷迷糊糊又在半梦半醒间沉浮了一会儿。等到他猛然惊醒过来时,从顶部窄窗那儿已经有朦胧的日光倾斜下来,时间似乎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而外头一片骚乱,各种声响刺耳地哄做一团。 左右两侧牢房中关押着的人们也都已经清醒过来,站在墙边踮起脚跳跃,试图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牢房守卫打开地牢的大门朝外望了片刻,随即猛地跑回桌边拿起武器冲出去,根本顾不上地牢中关押着的这些所谓的“罪犯”。 留在这儿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可以听到金属碰撞声、怒吼声、奔跑声…… 莫石浑身酸麻,但精神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 ——很显然,是听从于曼卡王子的军队已经于凌晨时分攻破王城,一举直达王宫了。 莫石微微抬起双手。 青蓝色的魔力光点在足底环绕着形成术式。他在为接下来将要施展的两个小小魔法建立起微型结界。鉴于他太过虚弱,这样做可以减少施法时不必要的魔力散逸,是可靠且有用的技巧。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他将左手举起。 第六十四章.尘世不可近 -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随着法师抬起左手的动作,那只原本被放置在看守人桌子下的水罐摇晃着漂浮起来。 黑陶罐并非径直朝着术师飞去。 它悬浮于空中,安静而恒定地来到距离地道出口最近的牢房前,微微倾斜壶口,将水泼洒在门锁上。 接着它来到第二间牢房、第三间牢房、第四间牢房…… 有的人还在勉力朝外眺望,有的人则看到了水罐于空中移动的景象,安静下来。 等到每一把锁都被清水浸润时,水罐轰然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痛快地浪费。 巫师抬起右手。 “聆听冬之言,聆听极南极北之声。绝对指令·冻结·五级术式展开。” 他猛地收拢五根手指,于此同时,所有的门锁咔嚓绽裂,掉落在地。 - 使水快速冻结膨胀,从而自内部损坏锁钥的零件。 无论多么笨重的锁,都是精妙工艺的造物。坚固的同时意味着脆弱。 这是莫石在口渴时想到的方法——简单而快速,并且也的确奏效了。 但尽管从逻辑上说很简单,实际操作并不轻松。 如果不是绝对指令的强制性快速冻结,流水自会在完全冻结前为自己找到合适的出口处,从而避免压力而不是特意制造压力。『绝对指令』则可以使水的膨胀在刹那间达到爆炸性效果,那是尽管微小但又卓越的能力。 莫石向来在意自己实施之事是否成功。因此他不会愿意先选择一个稍低级的术式,而在失败后再使用更高级术式。 疲惫感混合着快乐,让他在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呼吸畅快。 他推开门,跨过散发出丝丝冷气的碎裂门锁走出去。 与此同时其他牢房里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朝着地道外面跑去。而那名褐色短发的青年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大人您要去哪儿?需要我送您一程吗?”他从墙边拿起一根铁棍——那原本是用来审讯的刑具之一——搭在肩膀上。 莫石平静地笑了笑:“我要去找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年轻人好奇地转动一下耳朵,“那么我就陪您去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青年摸摸鼻尖,说,“您可以叫我长尾。如果您认识的人里已经有叫做长尾的人了,您也可以叫我‘赭隙’,这是我的姓,有点拗口,是吧?对啦,您若是那种热爱慷慨回报的大人,您之后赏我点甜根酒就好了!” 莫石挑起眉,忍不住看了看青年身后的尾巴。 那的确是一条漂亮修长的犬尾。 - 他们一同走出地道,朝外走几步后,很快就看到了广场上一片混乱的短兵战场。 青鸟在呼唤他。 莫石清楚它在急切地要求重新回到他身边。 莫石聆听着青鸟的嗡鸣,径直走进那片战场中。 “大人?!大人您疯了吗?”长尾站在廊道那儿,紧紧握着铁棍,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冲上去,替莫石挡开了一把堪堪将要刺向他的长剑。这时的战场几乎丧失敌我之分,士兵们只是不去砍那些穿着同样铠甲的战士,至于其他人,都是剑刃渴望挥砍的对象。 “如果您不要命了,您应该早点跟我说!但如果您不要命了,我的酒怎么办?” 莫石听到了青年惊诧的质问。 但他还是朝前走去,内心被一种古怪的平静笼罩着,好像这些锋刃和那些高大的战士都是无关紧要的、遥远的影像,如此而已罢了。 接着他忽然明白过来—— 战争。 火雀的士兵带来了王城本不曾有过的投石器和弓弩,带来了配备完整马具的骑士,并用他们敲破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大门。这意味着先进武器已经为大部分人(至少是这个王国中位高权重的那些)所知,而不再是火雀公爵的小范围尝试和进献给国王赏玩的礼物。 它们即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为血腥的战场“增光添彩”。 并且,为莫石赢得了更多的『文明推进指数』。 莫石旁若无人地缓缓前行着,举起手打量自己的手指。 他能够感觉到——尽管因为青鸟不在身边,他无法得知被量化的精确数据,可他的确可以感觉到——他甚至有些回忆起了……回忆起了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一些可怕的事。 而就在他迈步从周围那些兵刃交接、肉体撕裂的嘈杂中穿行而过时,莫石能够感觉到魔力运转正在变得越发流畅和通顺,与此同时,关于更多高阶移物魔法的知识从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跃动而出。 他张开五指: “天使之翼,苍龙之鳞。尘世不可近·五级术式展开——” 所有砸向他的刀刃都被轻轻弹开,他通行无阻地行走在两派人马混战的场所。喷溅而起的鲜血也不过是在他身前两步的位置滑落,尘土与他轻轻擦肩而过。 “我会给你准备酒,随便你喝多少。”莫石回头看向那个年轻人,他正陷在两名士兵的夹击中。莫石抬起手,将袭向青年背后的敌人“挥”开,字面意义上的,仅仅是遥遥弯曲手指,宛如用长棍推开一个锡兵人偶。 青年举起铁棍格挡劈砍而来的大剑,看到莫石身边的异状,睁大了眼睛。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我不会食言。” 那名法师说完这句话后,便继续朝前走去,仿佛真正与这里的一切相聚遥远。 “等——” 然而混乱的战场很快就再次将他包围住了。法师的身影消失在混乱之中,青年不得不继续全力抵抗,并快速后退撤出混战。 他很清楚性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不过,真的—— “该死,难道上神允许这么、这么……的魔法存在吗?我刚刚是不是在做梦?” - 穿过广场,穿过花园,穿过长廊,穿过环绕成螺旋的楼梯,穿过人工湖和潺潺小溪上的桥梁。 无数尸首和残破的铠甲抛在路中。莫石迈步朝前走着,靴子被鲜血染红。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庭院,那儿有十来个人正在对着彼此胡乱挥舞武器,各个遍体鳞伤。莫石看到他的法杖躺在草地上,沾着泥土、草屑和露水。 他走过去,无视惊恐万分的战士们。 他将他的所有物从地上拾起。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感到足够的平静,理性回归于他疲惫的躯体和心灵。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连通两侧建筑的廊道,忽然看到了正以刀剑相向的曼卡·金狮与曼锡·金狮。 那对兄弟站在名为“安宁之地”的精美宫殿门前,那座宫殿里放着曼伦国王那巨大华美的、至今仍未下葬的金棺。 第六十五章.弑兄弑弟 - 『莫石先生!润下贤者所见啊!您终于来啦,不过我要告诉您很多好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青鸟兴奋地大喊大叫,情绪丰富,『等到您的推进指数达到10%的时候,我的自动搜索和制导系统就能够解锁啦,到时候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啊,您的手……』 莫石听着青鸟聒噪不休,并不觉得它吵闹。 相反,他的内心感到愉快和平静。 “百分之十可不简单。我们至今都还没有抵达百分之一。”莫石笑着说。 法杖上的蓝宝石散发出微光,开始施展医疗术式。 『确实,百分之十听起来非常遥远。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如您所说的那样绝望。随着文明系统的自我运转,您所做出的任何努力都会产生链性反应。会有人研究更加强力的弩箭,会有人发明更加先进的织布机器,会有人受此启发研究更多武器和动力装置——这样一来,社会自然而然走向进一步的工业化,而那些文明指数也会累积到您的数据之中。』 “我很期待……” 莫石的眼睛望着曼卡和曼锡那边。 他们各自的卫兵正在厮杀,看得出来曼锡想要逃跑,但是曼卡追了上去。 『莫石先生,』青鸟的话语顿了顿,莫石能从那种语气中想象到某人轻轻皱起眉头的样子,这种联想令莫石感到奇怪,就像模糊雾气里一晃而过的人影,『您应该停止五等术式的持续施展了,您的魔法神经束正在负荷原作,这无益于您的伤口修复和身体状态。』 “什么?”他刚刚走神了。 『我说,先生,您应当停止持续施展五级术式。移物魔法中的「尘世不可近」并非良好的防御术式,也不是真正的结界术式,对现在的您而言消耗过大。』 “可是我……”他的目光缓缓落回自己的身边,“我很害怕,青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心里在说给自己听: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曾经在无菌房里长大的孩子,如今却要在充满过敏原和病菌的世界里重新生长——而我不想死,同时却深知自己的脆弱。 这种感觉真的太……太可怕了。 我甚至可能因为手掌上的伤口而感染至死,这简直是荒谬的…… 莫石轻轻摇了摇头。 他试着回头去看,发现之前在这里进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但他们似乎更像是离开了,而并非是已经将彼此彻底屠戮殆尽。地上散落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个动了动。那个士兵仰起身体想要坐起来,血液如瀑布般滴落发出粘稠的声响。 而他看到莫石时,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法师,断断续续呢喃,恐慌不已,仿佛胜过死亡带给他的恐惧。因为战死是光荣的,而他所看到的法师则是:“邪魔!邪魔——” 漫步而过战场,对飞溅的鲜血和砍向自己的刀刃视而不见。 这难道不是邪魔吗? 世界上难道该有这样诡谲而自私的法术吗?这是上神会允许的吗? 神要世人互助,神要世人为自己赢得荣耀,神要世人洁净自身以抵达死后乐园。 神厌弃妄自尊大,厌弃投机取巧。 ——对于空轮的信徒而言,对于戴罪的雪行者而言,这是不敬。 - 莫石悚然一惊。 与此同时,术式也下意识被解除了。 『据说在十九世纪的时候,被欧洲国家殖民的那些地区的原住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认为火车是巨大可怕的怪物——中国清朝的官员甚至认为修建火车会‘损坏龙脉’。』青鸟一本正经地说。 “你直接告诉我,中世纪欧洲因为恐惧‘超于常规’的魔法,而举行过猎巫活动就足够了。” 『对于力量的恐惧与生俱来。』青鸟说,『特别对于尚处于较原始阶段的文明而言。为了克制过于强大的力量,因此会划分‘善’与‘恶’明确两个世界,同时不慎阻断探索与进步。但群体又总会趋向力量,最终引发变革——这就是推动。』 莫石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 他现在无暇去讨论什么社会学理论。 他需要做的只是顺应命运洪流,想方设法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继续望向廊道另一侧的宫殿。 现在那对兄弟在搏斗了,短兵相接。 莫石回忆起很多关于兄弟的故事,《旧约》写道,该隐因为上帝不喜爱自己祭品而偏爱亚伯,因此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摩诃婆罗多》中,同母异父的兄弟在最后得知彼此的身份,但阿周那已经射下了迦尔纳的头颅;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伏击长兄,夺得江山…… 兄弟相残的主题,正如弑父这一隐欲,永恒盘旋。 莫石朝那儿走近了些。 要站在多年后回看自己此时的选择,可以说是突然“福至心灵”的选择,但要是说当下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只是为了摆脱前一个话题、加入眼下正在发生的现实之中。 他走得足够近了,近得能够听到那些兽人在激战时肺部迅速扩张发出的深深喘息声,但也没有近到会被当做刀剑所指的对象。 无论是卫兵还是卫兵的主人,此刻都在酣战。 专注于生死的时候几乎可以忽略其余的一切,因此莫石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而已。起初他回想起小时候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的时候的感觉,觉得自己置身事外。 但现实不是电影,受制于体力、运气、精神状态,以及战斗本身的残酷和决定性——以及不存在什么慢镜头、音乐、闪回之类的拖延手法,实际上发生在眼前的对抗更加快速,很快便有了定数。 曼卡的长剑刺入同父异母王弟的右肩,将他钉在地上。 “这样你可以安静下来了吗?”年长的赫雅尔艾法亚喉底发出嘶嘶声响,鼻梁与脸颊上的皮肤微微皱起——充分的犬类特征。 兄长与次弟对视,是掠食者与掠食者之间的锁定和敌对。 两双眼睛中同样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曼锡·金狮伸手紧紧握住剑刃,指甲与金属磕碰,仿佛害怕这柄剑会被继续刺得更深下去,斩断他的肩臂,或被突然拔出,刺往更加致命的地方。 落败的国王次子深深吸气,双耳仍然竖立着没有低伏。 “曼锡……”曼卡摇着头,呼吸慢慢平复,脸部的褶皱也恢复平静——他满身血腥,但依然是风度翩翩的王国继承人,“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样半吊子?” “凭什么你就不是半吊子,你就天然拥有那个王位?”曼锡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深埋在他心里许久的真切的怨恨,“你是第一个王后所生,你比我早出生两年,就因为这样吗?!” 曼卡松开握住剑柄的手,直起身子。 他伸手拂了拂铠甲上蹭上的血沫,神情平静。 “你将会被送到南方的黑石山地去,之后你会是‘乌林城堡’的主人,文书大臣会为你拟定新的公爵姓氏——曼锡,就这样吧,游戏已经结束了。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被丢弃在密道之外这种事情,就大吵大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