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神通异世录》 第一章 神通扳指 迷迷糊糊之间张开眼睛,周贤只觉得饥肠辘辘腹内如绞,四肢无力,耳鸣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什么都看不真切,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勉强一翻身,竟是胃水上涌,吐出许多黄稠的胃液。 晃晃脑袋,从被睡得暖了些的枯草堆上爬起来,周贤四下打量,心说自己这是在个什么地方?茫然间迈出一步,踩着一团硬邦邦的东西,脚感不大对,赶紧把脚抽回来,踢开枯草。一细看不要紧,这么一搭眼,吓得他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蹾得屁股生疼。 原来他刚才踩的不是旁物,是个人的脑袋。 这人面容枯槁,骨瘦如材,两眼翻白,嘴唇发青,死了少说几个小时了。刚才跟一个死人睡在一块儿,让周贤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但是更让周贤在意的,是这个人的衣着。一身已经脏得瞧不出来本来的颜色,破烂烂的却是一件右衽中衣。这都什么年月了,怎么可能还有人做这样的打扮?拍古装片啊? 受这么一遭惊吓,周贤才是真正清醒过来,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这地方泥墙草顶,地面也是泥土的,自己适才就睡在一团枯草上。屋子西面透风,抬头透过枯草,还能看到天日高悬。好家伙,指不定荒废了多少时日。 自己怎么就到这来了呢?周贤实在是想不明白。 爬起来低头一看,周贤彻底愣住了。长在自己身上这双手,它就不是自己的手! 他周贤一个奔三的人,怎么会长出来这么小一双手?再跟周围的物件比对一下自己的身高,这应当是个小孩子的身量才对。再拎着衣服一瞧,一身破衣烂衫;往头顶上一捋,一头枯草一般的长发;照着胸口一摸,瘦骨嶙峋。 “我……穿越了?”周贤打嗓子眼里透出来的声音是那么稚嫩,还带着点喑哑。稚嫩是因为这具身体的年龄,喑哑则是在于周贤恐惧之下,气息都提不起来。 穿越!周贤挺爱看网络小说,这个词他不陌生,可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是怎么穿越的?周贤努力地从自己的脑子里面拽出来一点记忆碎片。 似乎……想起来了。 自己刚参加完佳士得的拍卖会,乘专机回国的半途遭遇空难。自己这是死了,而后借尸还魂?周贤一拍大腿——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身死,而是他负责保护的那些国宝也坠入了茫茫大洋,实在是可悲可叹! 是有一位华裔富商乔老,希望能够让国宝回归故里,要捐献他手中的珍藏,这才联系上了周贤所在的博物馆。不然他周贤一个学术狗,怎么可能有钱参加伦敦佳士得艺术品拍卖会呢? 乔老先生不但要捐出自己手中全部留存的文物,在得知佳士得将拍卖一些瓷器珍品之后,还提出要拿出一笔钱来参与竞拍。以期拍下这些文物之后,连带着自己的私人珍藏一同运回中国。 周贤就是作为博物馆方面的代表,参与到其中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些文物不但没能回归祖国的怀抱,还全都葬身于茫茫大海。周贤只能期望飞机上的保险箱和黑匣子全都状态良好,千万不要让文物受损。 想到这里,周贤又苦笑了一下。在那一方,自己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考虑这些东西做什么呢?只可怜自己父母双亲,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虽说家中还有姊妹兄弟,不虑二老无人奉养,可一想到再无法相见,不由得悲从中来。紧接着再想到自己的老师,自己的朋友、同事,泪就这么下来了。 哭过了一场,周贤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穿越不能复归。这当真是一锤子买卖,他现在可没工夫哭天抢地,还得是考虑怎么活下来才是正经。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的问题。 饿啊,饿得都吐酸水了! 周贤摇了摇头,心说看小说里人家穿越到什么豪门大户,且不说命途如何,遇见了多少人心险恶,好歹是衣食无忧。自己这可倒好,直接穿越到了一个衣食无着的乞儿身上。而且也没有穿越必备福利,更没能融合这乞儿的记忆,那真的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了。 但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周贤好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这要是穿越之后还能活生生饿死,那可真的愧对上天再给他这么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周贤先来到了那个死去的老者身边。 刚才他被吓了一跳,主要是因为事出突然。他不大害怕骷髅一类的东西,当初随着田野考古的时候,在工地上见过不少,没什么稀奇。但是这种才死没多久的,周贤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倒不是说他相信世上有什么鬼神,而是他不知道这老者是怎么死的,要是染上病可就不好了。 周贤先是摸了摸老者的头顶,又掰开他的嘴唇看了看牙,最后扫去了老者身上的枯草,将他的衣服仔细打量了一番。 铲形门齿,细且直的黑发,这都是蒙古人种的标志性特点;束发,交领右衽的中衣,则是汉族衣着打扮的特点,自汉代便已成型,流传千年。周贤由这些粗糙的线索,可以初步断定这个老人是汉族,此地尚在中原,然而对于自己穿越到了什么年代,他仍旧不能确定。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翻找过老者周身上下,周贤不过是翻出了一个有些馊的窝头。果然是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却是一同死在了一处。周贤猜测,这两人此前可能是相依为命吧。 周贤不过借尸还魂,对这个老者没有印象,也就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是联想起来,不免觉得有些唏嘘。自己穿越过来,也没有这小乞丐的半分记忆。说起来这个小乞丐也算是死了。俩人一时死在一处,也是可叹。 这老人身上有半个馊窝头,那这小乞丐身上会不会也有什么东西?周贤摸遍了自己身上,确实是没什么东西了,又返回到刚才自己睡的那一堆枯草里翻找,竟然是入手一丝冰凉。 拾起来仔细一看,周贤的脑袋“嗡”一声炸响,心说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一枚扳指,材质是和田白玉,华华宝光,温润如脂。外圈没有任何装饰,内有小篆刻“神通”二字。 这枚扳指周贤认识。那位华裔富商乔老,在周贤到英国的那段时间里,与其相谈甚欢,两人引为忘年之交。在周贤临行之时,乔老特将自己手上的扳指赠与周贤,说是留作纪念。 按乔老的说法,这扳指是他从一伙文物贩子手里面收来的,但是鉴定不出年代,更是说不出出处。不过用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么多年在乔老的手里盘得出彩,哪怕不看它背后的文物价值,单就一件工艺品而言,这都已经是十分珍贵的物件了。 做考古、文博一类工作的人,要遵守不鉴定、不收藏、不买卖的原则。这不是标准,而是底线。因为本就是从事这个工作的,瓜田李下。一旦开始收藏,以后下工地看到好东西,会不会动私心? 所以,周贤是坚定拒绝的。后来乔老发现确实是送不出去,就说这个也算是捐赠的物品之一,也好让国内的文博工作者找找这个东西的来历。这才是让周贤收下。只不过这个东西到周贤手里的时候,已经快要登机了。它就被周贤装在一个盒子里随身携带,并未和那些登记在册的文物放在一起。 没想到啊没想到,周贤穿越了,这枚扳指也跟着一同穿越了。周贤心说:我莫不是因为这枚扳指才穿越的吧? 这实在是太过诡异,只是周贤暂时也没心思细想。随身带着吧,若是能从上面找到回家的方法呢?就算是找不到回家的方法,留着当个念想也好。 一想到这儿,周贤转而笑了。自己到死都坚守底线,不鉴定、不收藏、不买卖,这回可倒好,死了死了,晚节不保。 但是且不论这是哪朝哪代,这枚扳指照理说都不应当出现在一个小乞儿的身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回放在这里可是再恰当不过的说法了。这个东西可不能让人看见。 周贤从老乞丐的腰带上拆下来一条麻布,拧成一股搓了个粗糙的绳子,把扳指穿了进去,再打上死结,当作吊坠挂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样也好,要不然这么小的一双手,他也戴不上这枚扳指。现在携带方便了不说,还能藏在衣服里面不叫人看见。 妥当。 这儿正美着呢,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周贤又把那半个窝头拿起来,嘴里泛苦。他实在是不愿意吃这个脏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窝头,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矜持,都会在求生的现实需求面前被打得粉碎。 眼一闭心一横,周贤一口咬了下去。 难吃!但是也得吃,强往下咽。咽下一口,周贤笑了——这是玉米面窝头。 玉米是在明朝末期才被引进到中国的作物,在清中期才被广泛种植。既然有玉米,地上那个和自己脑袋上,也都不是金钱鼠尾的发型,那说明现在是在明朝,嘉靖之后。 知道了自己生活在什么时代,周贤心里也就有点逼数了。 第二章 摘榜除妖 周贤的三观碎了,他心里的那点逼数,早长膀儿飞了。他本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明朝嘉靖或之后的年代,现在看来,他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他现在站在洹城的城门口——城门楼上写着呢——看着往来的贩夫走卒、客商乡绅,只觉得脑瓜仁子疼。期间收获一个路过的妇人扔下的方孔钱两枚。 先说衣着。这些人的衣着千奇百怪。总的来说,还是以汉服为主。只是有些人穿着圆领袍、有些人穿着直领对襟的长袍,有的女子穿着罗裙,还有的竟然穿着长裤。就在几分钟前,周贤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子穿着一件像百衲衣一样的破烂东西就走过去了。他都怀疑那是不是也是个乞丐。 再说发型。汉族男子应当普遍是束发的,编辫子的也不是没有,魏晋狂客还以散发为美。但是这些人有半披半束的,有长发披肩的,有单马尾的……居然还有男人双马尾的?瞧给你能的,你咋不甩两根葱呢? 然后说自己手里这两枚钱。挺精致的铸币,干干净净的,材质是黄铜,铸着的字是“永沿通宝”。看着这两枚钱,周贤喘气都费劲儿。他听说过“永安”,甚至日本的“永治”、“宽永”,他愣是没听说过“永沿通宝”啊。 年号永沿吗?还是说这是花钱,不按年号走?应该是不会的,施舍乞丐用花钱,太奢侈了。 而且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嘴里,虽然都带些口音,但是不难听出来这里的官话,就是汉语普通话!这可吓人了。不是金陵雅音,也不是洛阳读书音,而是普通话……这他要是穿越回去,跟古音圈的那帮大佬说自己发现古汉语官话发音就是普通话,估摸着得让那帮大佬把脑浆子打出来。 周贤觉得自己十有八九是穿越到什么武侠小说、古代言情的架空历史世界里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本想着身为一条学术狗,怎么说也能在这个年代安然太平,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一套组合拳直接把周贤打得眼睛发花。这没地方说理去。 “扳指啊扳指,你可真是害苦我了。”周贤拍着自己胸前的扳指苦笑道,“这若是嘉靖年间还好,哪怕是崇祯年间呢?这回得了,真是人生地不熟,连历史也不知道,全得靠蒙了。” 周贤正在这边长吁短叹,忽然见到有两个戴交脚幞头,着圆领衫,小腿裹行缠,穿麻鞋的差大人从城门里出来,手上提着浆糊和几张榜纸。这是要张榜。 得了,宋朝下等差人的打扮。周贤苦笑一声,这个世界还真是混乱得很。 一见有差人张榜,不少人都围上去瞧,周贤也凑上了近前。一个差人刷着浆糊,另一个摊着榜纸,无意掉下来一张,落在地上。那差人看了一眼,也没去拾。反正手里还剩不少。 周贤把它捡起来,摊开来看。差人一见笑了:“小孩,拿它当擦屁股纸?那还用拿着看?放心,肯定比用树杈子舒服。” 周贤抬头看了差人一眼,笑了笑,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看。这纸上的字都是繁体楷书,周贤没有不认识的道理。他从小就在爷爷的敦促下学习书法,魏碑、隶书、行楷他都写得中规中矩,还算是不错,读写繁体字没有任何困难。 差人看周贤的样子,似乎真的在看榜文,便逗他玩:“小孩,你当真认识字吗?” 周贤下意识回答:“认识。” 差人一笑:“小屁孩你认识什么字?我都不认识。来,你把这榜文读下来,我就给你十个钱,若是你读不下来,我裁你个欺官之罪,带回县衙里面打板子。你敢不敢?” 周贤再一抬头,正好看见那差人手里面拿着十个钱,都递到他眼前来了。这大庭广众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吃饭才是天大的事。周贤点了点头,端起榜单就读:“月余来洹县周边村、寨、屯、铺,受妖物袭犯,百姓不堪其扰,公差疲于奔命。妖物力数牛,行如风,呼雷和火,非凡力可拟。牲畜遭盗食且忍不虑,伤人掳妇孺则不可恕。现张榜征炼气士、武师协力讨妖。能出力者皆有所赐,能斩妖者赠白银百又廿两,田十五亩,免徭役十年,免税十年。揭榜为凭,洹县县令、县尉,永沿十三年四月十一宣。” “哎呦!好啊,好啊!官府张榜悬赏炼气士斩除妖魔了!”周围有围观的,听周贤这么一念,拍手称好。 周贤这才想起来,识字也是个本事。别小瞧这个本事。在有统计的清代初年,民众识字率,也不过在下至百分之十六点六与上至百分之二十八之间,绝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周贤他就是给人代写书信,或到学馆去抄书也是饿不死的。 至于榜文上的东西,周贤将信将疑。历史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野兽,怕被朝廷责难就说是妖精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个世界似乎有点不大正常,有妖精……也并非没有可能。 穿越这种事情他都能接受,有妖精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跟他周贤没关系。 周贤趁着差人愣神,一把抓过差人手里的十个钱,和榜文一起收在怀里,而后连忙做了个揖:“谢差爷赏钱,差爷富贵荣华!” 大家也都笑,那个开周贤玩笑的差人,脸一下就冷了。另一个差人张完了榜,就去扯那个的肩膀:“算了,不就十个钱吗,多大点事儿,就当是给这个孩子了又何妨?这么小的年纪却能识字,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这么落魄,估摸着是哪个衰落大家的子弟逃到这边来了。就当发发善心,放他一马吧。来来来,小孩你过来,这两个钱给你。” 后说话的这个差人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钱,丢在周贤的手里,周贤一把接住连连道谢。 这叫啥?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啊同志们。他在这个世界赚到的第一桶金——如果不算那个妇人施舍的话——是靠着自己识字赌赢来的。 先前与周贤打赌的那个差人,可是真没有另一个差人那么大度。他指着周贤的鼻子说:“我跟你赌输了我认,但是你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周贤一头雾水:“差爷,我……犯了什么事?” “你摘了官榜,那就要去除妖!”差人高声道,“走走走,随我去见咱们县太爷和县尉大人。”说着就扯住了周贤的手腕。 周贤哪里想到这一折?连忙告饶:“哎呀!差爷,差爷!我一个小孩子哪里会除妖?我把钱还给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放了吧!”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周贤心里还真是恶心。他还是在相对单纯的环境里面待得太久了,已经不大适应人心险恶,为了十枚钱就可以把人往死里玩。 那差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用力了,却仍不松手:“小孩儿,我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是你的钱,那就是你的钱。可那张官榜现在就在你怀里,我亲眼看着你揣进去的。你说你不会除妖,那你可是知道私揭官榜戏耍衙门,是个什么罪过吗?来,随我走!” 就这么一提着,周贤就被带走了。 就连先前帮周贤说话的那个差人这时候也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提着浆糊就跟上了前面那个差人。周贤此时是心如死灰。 好嘛,刚穿越,不到一天呢,就得被押着去面对什么“妖孽”。那就是头狼,不能呼雷和火,周贤他也打不过。直说了不会降妖捉怪呢?那张官榜可还在自己怀里揣着呢。 手怎么就这么欠呢?自己是因为什么要揣着它的?对了,也是存了拿它当擦屁股纸的心思。那差人一语成谶——自己也真就是这个命了? 穿街过巷,转到府衙来。那差人又提着周贤问了一句:“你可是会降妖捉怪啊?” 周贤心说捉妖精是不是也得管一顿饱饭呐?我死也不做个饿死鬼。牙一咬心一横,周贤高声道:“对!官榜就是我揭的,我会降妖捉怪,让你们县太爷出来见我,好酒好菜招呼着!” 小孩声调高,差人还提着他,耳朵差点没给震聋了。 周贤这么一喊,衙门里头的人也听见了,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中年人赶忙跑了出来:“谁喊的?” 那差人一松手,让周贤落了地,又朝着那个中年人一拱手:“师爷,你甭听他胡说八道,一个小孩子,哪会降妖捉怪?但是他私揭官榜,戏弄衙门,咱们可得收拾一下。” “凭什么呀?”周贤火气也上来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拿的官榜,就因为我年纪小就要治罪啊?小孩不是人呐?你连字都不认识,我还认字呢,德行!师爷,就是我。” “你们张榜要除妖?” 要说衙门口这儿真热闹,师爷这还没开口呢,一个道人拿着一张官榜就走上前来,递给门口的师爷。 来人大约四十岁往上,身形匀称,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束发平冠,声稳气长,一双眼深沉似水,鼻直口方。其身着青色道袍,腰间挂着一口三尺多长的宝剑。精气神瞧着就不像是寻常人。 那师爷接过了官榜,抱拳行礼:“敢问道长,也是妖除妖吗?” “哦,有人在我之前?”那道士一笑,“无妨,斩妖同道多多益善。我乃炼气的道人。我姓孔,孔诤言,道号无虚。” “原来是无虚道长,幸会幸会,能得炼气士相助,再好不过。”师爷见了礼,侧身让开了门,“还请进门详议,道长请。” “还有我呢,周贤。我也能杀妖捉怪。都揭了榜,请他进去,也得请我进去。”周贤知道他跟那个差人是不可能善了了,为了一顿饱饭,索性就豁出去了。 那差人手里十个钱当真不算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被周贤给落了面子,他就是想要周贤认怂,在那个衙役面前把面子找回来,再打他一顿出气。可周贤什么体格?这小乞丐的身子走一走都得摇晃,打上几板子非要了命不可。 笑话!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什么事儿周贤不敢干?他又不是没死过。 就是能斩妖除魔了,怎么样吧? “这位道友好年轻啊。”那孔道长笑着上前,把手搭在了周贤肩上,丝毫不觉得周贤身上脏臭,“那……小道友你就与我同去吧。师爷,还劳烦您在前带路。” 师爷一怔,而后缓过神来:“好,好,二位请。” 提着周贤过来的那个差人扁扁嘴,小声嘀咕着:“小王八羔子,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第三章 周假孔威 师爷之所以会让周贤进门,全是看在孔诤言的面子上。炼气士地位超然,他搂着这个小乞儿的肩膀进门,师爷也不好阻拦。说这乞儿也是炼气士,或者有些别的降妖除怪的手段,师爷是不相信的。单就是看那小差揶揄的神情,也就能知一二。 退一步来讲。师爷也不是没想过,这孩子会不会是传说中,那种不修边幅做了乞丐打扮,却天姿绝艳的炼气士。可再一想到他推门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周贤被那个差人提着胳膊上下不得,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凡要是有点本事,必不肯受这样侮辱。所以在师爷看来,这多半是个捣乱的。 这个时辰,县太爷正在书房办公。师爷领着两个除妖人到了偏厅,让他们在此等候,又招呼过一个小差,让他去寻县尉大人,这才转身奔书房去了。 孔诤言和周贤刚落了座,就有小仆端着茶水送来。周贤现在是混横了,也不管什么礼节,端起茶碗来,吹开茶叶就喝,三两口饮了个干净。那小仆还没退出去呢,周贤就叫住了他:“小倌儿,再给我添一盏茶来。” 这小倌儿在县衙里头做事,日常往来所见都是高门贵客,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礼节还邋里邋遢的客人,见周贤这做派愣了个神。但想到这是师爷领进来的人,说是揭了官榜,他可不敢怠慢,老老实实撤了周贤的茶盏,道了声“稍待”,又退了出去。 周贤解了渴,刚想四下打量,一偏头却看见那道人微笑着地看着自己,也不知已经盯了他多久,眼神中满是慈爱。不错,正是慈爱。 周贤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干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小道友,师承何门何派呀?”见周贤点头,孔诤言先开口了。 周贤一愣,心说这是盘道吗?已经报了必死的心思来,周贤也就打肿脸充胖子:“学术派。” “学术派?有趣,某闻所未闻。”孔诤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小道友也是好胆色,身无长技,竟敢私揭官榜,就不怕真的被推去与那妖物打场生死吗?” 周贤被他这么一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是走投无路才高喊着是自己揭了官榜,可没想到竟让这个道人一眼看破,一点掩藏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周贤心说不对。如果这个道人真的是存了揭露他的心思,那么在衙门口就不会搂着他的肩膀,把他给带进来。如果没有道人的这个动作,师爷多半要听那个差人多说上两句,自己也逃不过一顿好打。 周贤苦笑着,对着孔诤言一抱拳:“适才,多谢道长出手相助。于您不过举手之劳,与我却是救命之恩。” “小道友,此话怎讲?”孔诤言笑问。 周贤见四下无人,便将自己与那差人对赌的事情,一五一十与孔诤言说了。也讲明了,既然自己已经坐实了这个罪名,无论如何恐怕是难逃一死,认下来无非是想混一顿饱饭。 孔诤言闻听哈哈大笑:“小道友,你是个妙人。既然与贫道遇上了,那贫道定然不会让小道友受这无妄之灾。来,此物与你,贴着皮肉放好。” 孔诤言递过来的是一张黄符纸,周贤左看右看,就认得“敕令”二字。他也不担心这个道长害他,反正他也没什么东西好叫人谋求的,又道了个谢。 “你认识字?”看周贤已经把符纸贴身放好,孔诤言便又问,“我看你不过八九岁,又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识字呢?” 是啊,自己怎么就认识字呢?周贤也问自己,这和他的身份不符,不好说,更不能说。于是周贤晃了两下脑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孔道长笑了两声,摆了摆手,也不追问。 “能得炼气士相助除妖,是我洹城百姓之福。陈某这厢有有礼了。”县官老爷人未到声先至。两人向门口望去,走在师爷前边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圆领袍,头戴平定四方斤,体态富贵的中年男子,年纪约莫四十往上,身高与孔道长相仿。 孔诤言与周贤都起了身,抱拳行礼——这也惹得孔诤言多看了周贤两眼。 “坐,二位请坐。”县令坐在了主坐上,而后再无客套,“此次张榜,并非我洹城兵丁不强,只是那妖物并非凡俗,几次三番围剿,已折损两名兵员,又伤十余人。万般无奈,只好张榜求贤。所幸得二位揭榜,但能除妖,所允绝不怠慢,必然兑现。” “县令大人,我等炼气之士,又称道德之士。斩妖除魔乃我辈本分,护守一方义不容辞。”孔诤言说,“更何况我并非本地人,乃是山上修行的道士,您许在榜上的免税免徭役,并非我所求。只是我有一问,天灵卫何在?” 陈县令苦笑一声:“我早已上书,可等到天灵卫赶来,不知要死多少人了。敢问道长仙山何处?” 孔诤言自怀中取出度牒,呈递而上。师爷接过度牒,又转交给陈县令。孔诤言说:“陈大人请看,我乃青要山帝隐观的道士。下山来是处理一些俗物,返程时路过此地,见官府张榜聘贤除妖,这才揭榜。” “原来是青要山帝隐观的大贤,是下官怠慢了。”县令一听这话,连忙起身双手递回了度牒,交还到了孔诤言手上,“道长,轻恕下官失礼之罪。” “陈大人言重了,不过是方外之人,无所谓礼。”孔诤言仍是那副含笑的表情,县令如此重视,也不能让他动容。 周贤觉得奇怪,不过是一个道士而已,看这县令居然有些惶恐了,显得不大正常。在周贤知道的历史上,确实是有重视宗教的时期,但总体来说,还得是政权大过教权,教法绝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当权之人不会应允本末倒置的事情发生。 这县令恭敬到了惶恐谄媚的地步,实在是让人不解。 正说着话,打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大嗓门:“我听闻有人揭榜?” 来者三十多岁,一脸麻子,肩宽背阔,束发插簪,着一身黑色对襟长衫,脚蹬云纹长靴。 “我来介绍。”县太爷也就没坐下,“这是我县的县尉大人,武磊。是武举人入仕,围剿妖兽一事,一直是县尉大人负责。武大人,这位是孔道长,乃是青要山帝隐观的大贤呐,此番有孔道长相助,诛杀妖兽必不在话下。” 一听这话,武县尉面色也是一变,连忙见礼:“武磊见过道长。” 孔诤言跟着回礼:“贫道见过县尉大人。” 再落座后,又是一番寒暄,再说了些妖兽的事情,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说来说去都没有周贤什么事,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周贤一口一口喝茶水,尽量不刷存在感。 县尉目光一转,却正落在周贤身上。他一笑,转对孔诤言说:“那妖兽厉害得紧,倒不是信不过仙长,但求仙长露一手,于我们安心。这位小道长既然敢揭官榜,必然也有些手段,也展露一下如何?” 来了!周贤神色一肃。他本就想到该有这么一折,饭也不是好混的。当初为了逗姑娘开心,他学过好几个硬币魔术,就是不知道这种仙人摘豆一样的戏法,能不能蒙混过去。 正摸到怀里的几枚大钱,周贤就听身侧一声轻响,看过去原来是孔诤言把自己的佩剑拍在了桌上。只见他收了笑,说:“我学法,可不是为了卖艺。不过你要看,我便给你看。”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长剑出鞘,凌空一转,剑锋就顶在了县尉的咽喉上。 飞剑!周贤这回可是真的惊了,他原本一直抱着侥幸的心思,希望自己穿越到的是一个没有道法仙术精灵鬼怪的唯物主义世界,可如今希望全都破灭了——这个世界该有多危险?他一颗无根浮萍该怎样才能活下去? 而且一个会飞剑的道士就敢用剑指着县尉的咽喉,这里面能说明的问题实在太多。 县尉典文书及仓狱,主管一县安防武装调配,拥有相当于副县长加上公安局长的职能,是朝廷命官。他能受到这种威胁,意味着在这个世界,武力的话语权很大,大得不可想象。 或也可能是青要山帝隐观的名头好用。“帝隐”二字信息量略大,是本朝哪位天子在此出家,才让它地位超然吗? 谁也不知周贤在想什么。 只见得孔诤言一抬剑鞘,凌空的长剑又在空中划了一圈,被稳稳纳回了剑鞘里面。县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行礼:“仙长神仙手段,下官佩服、佩服。小道长,您呢?” “仙法不可轻演,你还是没学到教训。”孔诤言冷哼一声,吓得县尉身子一抖,“不过小道友这身打扮着实容易让人误会,不妨让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露一些手段来。” 周贤心说,我哪来的什么手段?真的变两个魔术吗?不能够吧。人家都能飞剑了,我这边变没两个大钱算什么事儿啊? 嘴里泛苦,心口却是一热。不但是热,还有点烫了——火烧火燎得疼。 周贤要扯开衣服看,却是想起来这是那道长给自己的符纸。紧接着,他只觉得身上一轻,竟然是从座位上腾起,窜起老高,直接扒到了房梁。再在房梁上轻轻一推,又慢悠悠地飘了下来,坐回到了座位上。 “仙家手段,仙家手段啊!”县太爷一拍巴掌站起身来,朝着孔诤言和周贤各打了个揖,“所应允之物,绝不短少,只求二位仙长斩妖除魔,护我一方平安。” 孔诤言微微摆手,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本分而已。”说话间,还朝周贤挤了下眼睛。 周贤伸手到衣服里面,摸了摸心口。再掏出来看时,指尖沾了点纸灰。确实是这位无虚道长出手帮忙。 只是周贤想不明白,萍水相逢,无缘无故,这道士为什么要帮自己?太祖曾经说过,“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单单是心血来潮吗? 刚经历了被差人陷害的事情,周贤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世界,人心险恶。 第五章 诛妖吞煞 这一真一假两个除妖人不过在县衙里住了一宿,第二日便随着官兵去寻妖兽了。 法子也简单,封山。那妖物体型硕大,在这山林中盘踞,必会留下许多线索。一县的官兵洒出一大半,又带了几条能闻味道的好狗,细致地铺散开,距离控制在能相互驰援的程度,就算把网给拉开了。孔诤言和周贤就在这张网的正中间,哪一边发现了妖兽,鸣哨箭,这边便赶过去。 前两次围剿妖兽时,官兵们就是这样做的,也着实有效。下晌巳时刚过,只听得东面箭响,孔诤言一把拎起周贤,腾身而起,脚尖在树梢连点借力,当真是像飞一样地奔了过去。 周贤又是惊又是喜。他虽然已经见识过了孔诤言飞剑的手段,但是这同《卧虎藏龙》里一般飘逸潇洒的轻功,仍旧是让他大开眼界,感叹不已。虽然周贤记忆里的真实寿数已经是奔三十去了,但是哪个中国的孩子敢说自己小时候没梦过仗剑天涯的侠客,幻想自己就是白衣如雪,御剑乘风的剑仙呢? 虽是被提在空中,可也满足了周贤年轻时的一些幻想。进而他又觉得不满足了,要知道,孔诤言可是说要收他为徒的。也就是说,他自己也有机会学这些飞天遁地的能耐。这是幻想走进现实的浪漫啊! 虽然这浪漫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要死过一次才有机会接触,但是既然已成事实,那么为什么不看好的方向呢?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般吗? 未等他细想,孔诤言已经到了地方。落地后只见得一群兵丁把那妖兽围了起来,正在与其缠斗。 这东西长得奇丑,体格如熊一般大小,生着一身棕红色的短毛发。身子的形状看起来像是熊的,突出的吻部却像是野猪,一张嘴能看到满口獠牙参互。这东西虽然体格庞大臃肿,行动起来却很是迅捷,短毛之间有电光闪烁,噼啪作响,口中不时吞吐烈焰,热浪灼灼——与官榜上写得一样,当真是“力数牛,行如风,呼雷和火,非凡力可拟”。 这些官兵若是蛮上,必然不是这妖物的对手,但他们自有一套战术。 这边刚开始参与围攻的不过十个人,却是围了个大圈,这些士兵用数米长的流星骚扰它。所谓流星,并不是流星镖或者流星锤,而是一种可以长距离攻击的软兵器,一端坠着重物,一端用手把持,对使用技巧的要求很高。重物有类似骨朵头那样的实心铁疙瘩,也有带刃的锋利刀片。进山的时候周贤就已经注意到了,每一位官兵腰上都挂着这种兵刃。 这妖物智力看起来不是很高,而且暴躁易怒。被哪一边袭击了,就追向那面,袭击过的官兵立即转身逃跑,另一方的官兵则又把流星甩出去,在那妖兽的身上打一下。 让着妖兽疲于奔命确实是个法子,进山围剿的官兵数量不少,这会儿已经有人陆续赶来。也不需要谁指挥,后赶来的官兵可以迅速且和谐地加入战团之中,参与对妖兽的骚扰,足可见这些官兵训练有素。 但是这些官兵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骚扰而已了。无论是带刃的还是不带刃的,流星打在妖兽的身上不过是伤几根毛下来,让那妖兽痛一下。现在周贤已经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有着这么成熟的战术,县内却仍旧损失人手了。因为这种不科学的东西,无法用常理衡量——至少是无法用周贤知道的常理衡量。 孔诤言高来高去很漂亮,那口剑看上去也很锋利,但是真的就能强过那些官兵手里的流星吗?周贤不敢肯定,他有些被吓到了。上一世他可没机会经历这么激烈的暴力场面,一时间看呆了,讲不出话来。 孔诤言到了见了那妖兽之后也是眉头紧锁,不曾出剑。从他们身后赶来参与合围的官兵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扩越大,孔诤言却只是看着。 直到县尉赶到,见孔诤言和周贤在远处观望,急忙忙上前来:“二位仙长,为何不出手除妖?莫非是你们也对付不得吗?” 周贤心说我自然是对付不得,没作声,仰头看向孔诤言。 孔诤言抿了下嘴唇,然后说:“此物名曰煞罴,乃是数名蒙冤受死尸首分离之人在阴地被熊罴啃食干净了骨肉才生出来的东西。它徘徊在此不去,说明这是那些冤鬼蒙冤之地。” 县尉浑身一抖:“事已至此,将来如何还要宪台核案,眼下大患便是这妖精,还请两位仙长出手!” 孔诤言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手做剑指向前一挥,长剑出鞘,光寒如雪。衣袂翻飞,长剑一分为二,二化为四,不多时竟然已是漫天剑光。 官兵们一见仙长出手,纷纷后退,独留那头煞罴在原处。可能是这智力低下的妖物也感受到了威胁,转身便跑,毫无留意。却是见孔诤言不疾不徐,手掌一翻,漫天剑光合在一处,幻化成了一道刺目的雷霆,飞射而去。 众人只觉得眼前强光闪过,那头本在奔驰的煞罴便已经栽倒在地,扬起大片土石。悠悠然飞剑飘回,落在孔诤言的掌心。孔诤言取出一块绢布擦拭了一下剑身,便把它收回了鞘中。从头到尾未曾挪动一步。 好手段!这才是剑仙风采啊! 周贤看得入迷,甚至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又开始幻想着道一声“剑来”,万千飞剑相随,行走江山之间的谪仙风采了。先前见到那些士兵围攻妖兽的恐惧,此时早已被丢在一边。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哪还至于要为温饱担忧。 人心不足蛇吞象,前一晚周贤不过是问孔诤言管不管饭。还想着不管饭就去给人抄书,或者代写书信挣钱。如今他已经在幻想着御剑天地之中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也只有总是一山望着另一山,得了一个安稳便想着成就,才能向前走。 亚伯拉罕·马斯洛说得好:人类的底层需求是寻求存活的生理需求,顶层需求是体现人生价值的自我实现需求。 县尉不知道周贤在想什,也不会知道亚伯拉罕·马斯洛是谁,只吩咐人把妖兽尸首捆好了抬过来,要在县城示众,以安民心。 孔诤言也给出了建议:“这煞罴已成气候,这一剑斩碎的不过是它的妖魄,一身煞气未化。抬回去之后请人来做个法事,焚毁这具肉身吧,免得滋生出新的妖邪来。” “一事不劳二主,还请道长出手吧。”县尉倒也是大方,“见识了仙长的手段,寻常游方道人的本事我还倒是信不过了。道长放心,自会有香火钱捐与帝隐观。” 孔诤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急于回帝隐观,本就想除妖后便启程,就不多留了。游方道人也是道人,都是三清门徒,有何不可?” 县尉笑着点点头:“也好,只是请道长与我这里用罢晚饭再走,也好把先前承诺兑现。” 孔诤言也不矫情:“既然已经许诺财帛,贫道不会与人客气,那就吃罢晚饭再赶路。” 这边聊着天,那边周贤则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向着已经被攒蹄捆好,又用竹竿挑起来的煞罴走了过去。孔诤言这一剑非常干净,从妖兽的脑门刺了进去,从后脑穿了出来。那道雷光的温度一定很高,煞罴伤口周围的皮肉都被烧焦了,隐隐还能闻到焦臭的味道。也正因如此,才没有血水脑浆淌出来吧。 周贤正这么想着,伸手对着妖兽的伤口摸了一把,却感觉胸口一痛,正是他挂着扳指的地方。慌忙间想要伸手去摸,周贤愕然发现自己的手黏在妖兽的头上,扯不下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妈耶!不会这妖兽没死又开始作妖了吧?这种事还是叫道长过来为好。周贤才要开口,只觉得脑内轰鸣一声,滚滚黑气从那煞罴的尸体里涌出,状若黑云,遮天蔽日。 原本抬着煞罴的几个官兵登时吓得丢了三魂落了七魄,抛下了竹竿四下奔逃,只余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周贤留在原地。 见这异变,孔诤言大惊失色,喊道:“远儿!” 他可是看得明白,那煞罴的煞气不知为何,竟然是一瞬之间全都迸了出来。寻常成年男子被这煞气一冲,说不得还要落下一辈子的毛病。他想着周江远本来就年纪幼小,身子还羸弱不堪,怕是要命丧于此。刚寻得了故友之子,都未过一日便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孔诤言都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两张符纸攥在手里,孔诤言才要施法驱逐煞气,只听得周贤一声痛呼,漫天的煞气倒卷进了周贤的前胸,看起来就像是被他的身体吞噬了一样。 周贤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上下燥热不堪,长口一呼,吐出一股白烟来。紧接着,煞罴的尸身凭空起了火,烧得汹涌,顷刻之间就把那妖兽化成了一团焦炭,只余下一个瞧不出面目的脑袋,滚在一边。 孔诤言急忙忙上前去,扳过周贤的身子仔细查看:“远……小道友你可还好?” 那股燥热的气息随着周贤吐出的那口白烟消散了,他现在只觉得通体舒畅,就像做了全套的马杀鸡——几乎让他上瘾。周贤缓缓握拳,关节“咯咯”作响,望向孔诤言答道:“我从未这么好过。” 第六章 御剑飞行 洹城郊外,小河边起了一座新坟。坟前没有碑,只有几条柳枝插在土里。现在是春末夏初,这里土壤湿润,这簇柳枝说不定能长成一棵树,勉强就算做是记号。 “你说要我帮忙,我当时还道是什么事。”孔诤言看着那座小小的坟包感叹道,“你能想着把他安葬了,也算是有心。” 周贤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孔诤言看着周贤的神情,有些失神,他总觉得这孩子太过老成,不似个幼童,反倒像是个成人。再细一想,觉着多半是因为这孩子两年来颠沛流离,更心疼了一分。 “不立个碑吗?”孔诤言问,“花不得几个钱,棺木我许了你的,便不差这些个了。” “不必了,我又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周贤摇摇头,“我以前听说过跑江湖的艺人和客商,荒路上遇见枯骨,只要有余力都要帮忙安葬。我受了他的恩惠,有道长相帮,就求了一下。还好道长您人好,要不然这个季节,再放两天就要烂了。” 周贤口中的恩惠,是指他从那个老人那里得来了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餐饭,那半个馊窝头。若再细些来论,这老者与周江远原应当是相依为命,周贤既然接管了这具身子,虽然不认自己是周江远,但也算是受了周江远的恩惠,帮他安葬一个曾照顾过他的老人,也算是还了一些恩情。毕竟不是什么太麻烦的事。 周贤不认识这个老者,孔诤言却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得很。这老者名叫周福,本是周家的家生子,是照顾着平南王长大的老仆,在下人之中与平南王最是亲近,乃是平南王府的管家。 孔诤言还想着他若是早来两日,遇见这一老一小,一眼便会认出来。说不定还能照顾周福活命。奈何世间说不上“如若”二字,他与远儿相认还算是顺利就好。 只是远儿一直说他不是周江远,乃是周贤。到如今竟是连周福都不认了,孔诤言倒是觉得有些可怖。这种事一个孩子是想不出来的,也断不能做得这么绝情绝义。孔诤言都能想象周福临死前反复叮嘱周江远,万不可承认自己的身世本名,也绝不能说认识他。 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还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这到底是活到了怎样一个境地啊? 孔诤言感叹一声:“唉……青要山离这里不远,日后你若是得闲,也可时常回这里看看。” “不必了,何苦回来呢,我真的不认识他。”周贤摇摇头,“道长您说要收我为徒,管我吃管我住,现在还算数吗?” 孔诤言仔细打量,从周贤脸上,他瞧不出任何悲切之色,心里便有些不舒服。莫不是这孩子当真这么淡漠?若当真淡漠,又何苦要他将周福安葬呢? 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孔诤言就换了个话题:“你那枚扳指,是一件不得了的道器,不可轻易示人,你明白吗?” 当时周贤被那般恐怖的场景吓了一跳,转而等吐出那口白烟之后,反倒觉得身子轻巧了许多。不仅是周身舒畅,甚至还更有力气了一些。要知道,这具身体原本是病恹恹的,一两顿饱饭可是调不回来身子。 孔诤言作为一名炼气士,自然是发现了周贤身体的变化。事后在无人的时候查验他的身体,也就发现了那枚扳指。 周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孔诤言把这东西夺了去,没想到孔诤言见了那扳指只是一笑,又还给了周贤,叮嘱他不要遗失了。 现在又提到,周贤也就点点头应下:“知道了,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 孔诤言随口说:“你可知‘怀璧其罪’这个词的出处?” 周贤几乎没过脑子,直接说:“出自《春秋左氏传》,是虞叔说的话。‘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 说完周贤就后悔了。且不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春秋左氏传》这本书,就算这世上有这本书,似乎也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读的。 孔诤言原本只是想与周贤讲个笑话,没想到周贤当真答了上来,一字不差。他笑着摇摇头:“你幼时全在读书上耗时间吗?也对,你是他的独子,自然是上心些。这般宝贵的道器,幼清都留给你护身,想必是爱极了你。” “幼清?”周贤轻声念了一声,心想这是周江远父亲还是母亲的名字? “哦,这是你父亲的乳名。”孔诤言解释说,“除了你的祖父母,也只有我们几个自幼相识的,可说上几声,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只可惜……” 孔诤言没有再说继续,而是招招手,让周贤站到他的身边来。他说:“天色将晚,还是赶路要紧。” 哎?这台词有点不对吧?周贤心说,天色将晚,不应该是找个地方安歇才对吗?怎么还赶路要紧了?到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估摸着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周贤茫然之间,孔诤言把长剑从腰间解了,向前一掷,长剑便稳稳悬在了半空。孔诤言两脚踏在了剑上,向着周贤伸出手道:“上来吧。” 周贤俩眼睛瞪得滴溜圆:“这……御剑飞行?” 孔诤言闻听大笑:“对,正是御剑飞行。你双亲不曾带你飞过吗?” “嗯……道长,我叫周贤,真不是周江远。”周贤觉得有点意思。听孔诤言话里的意思,平南王夫妻两个都是炼气士。 “好,好,好。你是周贤,并非是周江远,与我上来吧。”孔诤言伸手一拽,把周贤拉到了剑上,手掐剑诀,腾空而起。 周贤以前一直好奇,小说里那些御剑飞行的仙侠们都是怎么做的。剑身那么窄,踩上去的时候是不是务必要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保证脚尖向前不偏不倚呢?若不然,飞在天上的时候,脚一打滑,岂不是要栽下来吗? 现在看来,剑仙不是直接踩在了剑身上,而是踩在了一个被剑撑起来的近乎透明的气垫一样的东西上。叫什么来的?对,某些玄幻作品里称呼它为遁光。宽得很,踩上去安安稳稳,就是有点吓人。 御剑飞行看起来很帅,但是周贤要说,谁御谁知道。低空,没有挡风玻璃,速度至少一百公里每小时往上,那酸爽就像是在午夜无人的街道上不戴头盔飙摩托。好在周贤站在孔诤言的身后,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后背上,要不然这么一肚子风灌进去,少说也要生一场病。 孔诤言看起来就没有他那么狼狈,别说呼吸不受影响,须发衣袂也没有很夸张地飞舞。周贤想想,估摸着因为他是御剑的人,有什么“护体罡气”这种设定,所以才会这么自如吧。 没有计时的工具,周贤也不知道他们飞了多久。从黄昏时分飞到夜色深沉,飞到了周贤即使是抱着孔诤言的腰也有些站不稳的地步,孔诤言才轻声说:“我们到了。” 从飞剑上下来,周贤脚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还是孔诤言提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稳。 这里就是青要山吗?周贤抬头望去,满天星辰之下,是一座丈许高的山门,通体白石堆砌,棱角分明,铮铮若铁。山门上刻着三个大字——“青要山”。 山门后是一条宽阔的山路,灯火通明。蜿蜒着,像一条盘在山上的火蛇,消失在视线的尽头。照亮山路的是一盏盏挑在木杆上的灯笼,每隔二十余步便挂有两盏,一左一右。 夜里灯一直是燃着的吗?周贤有些好奇,如果是一直点着的,得要多少人往返在山路上更换蜡烛,一夜又要烧掉多少钱?比起现代化的灯火通明,这种原始的照明方式,因其消耗的人力物力,更让周贤感到震撼。 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忽然闪出了三个人影,皆是年轻人,全都做和孔诤言一般的打扮。为首一个大喝:“来者何人?” 孔诤言笑道:“今夜轮到弘艾你当值吗?” 为首那个挑了灯上前几步,照清了人脸,才松了一口气,深打一礼:“弟子见过无虚师伯,无虚师伯这一个月在外过得可好?” 孔诤言一挥手:“挂心了,我倒是还好。借我盏灯吧,明日一早我自去还了。” 被叫做弘艾的年轻人把灯递过来,孔诤言一拍周贤的后背:“我还要御剑,你帮我擎着灯。” 周贤接过了灯,往灯笼里面一望,发现发光的不是蜡烛,也不是油盏,而是一枚莹白色的珠子。夜明珠?还是什么法器?周贤觉得自己这算是长了见识。如果这个东西可以长时间发光的话,山路上那些倒也不需要人维护了。只是这种东西贵吗?如果不是珍贵的东西,为什么县衙里面没见过,如果说是珍贵的物件,挂遍上山的主路,就不怕失窃吗? 那个年轻人之前便注意到了周贤,只是不好说话,孔诤言提起来,他也就顺口一问:“师伯,这位小兄弟是哪个?” “这是我收下的弟子,以后怕是要管你叫师哥的,你若是有空,就多与他亲近亲近。”孔诤言笑道,“咱们观招下一门弟子是在下月初,到时就把他算在其间,一并行了礼吧。” 听孔诤言这么说,那三个弟子齐声倒吸了一口气。为首那个更是问了出来:“师伯你是说要收弟子?这孩子您是要收在门下的?” 孔诤言没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年轻人也不再纠结,长叹了一声,让出条路来:“师伯,请。” 孔诤言又踏上剑去,一把拽过周贤,对着那年轻人微微点头,顺着山路,飞掠了上去。 在剑上,孔诤言还对周贤解释:“青要山上有禁制,身份不明的炼气士掠过,是要吃苦头的。就是自家的人,也要落在山门前报了身份才好。” 周贤点点头,转而问:“他们对您收弟子这件事好像很惊讶。” 孔诤言笑笑没有说话。不多时,两人就落在了半山腰一座小宅院里。 第七章 猝降温情 宅院里面黑黢黢一片,不见灯火。待到两人落地时,一只戴着金属拳套的手,悄无声息地掐住了孔诤言的脖子。在周贤手里灯笼的映照下,那只铭刻着奇妙纹路的银白色手套显得那么阴森可怖,让他不由得把呼吸都屏住了。 孔诤言没有慌乱,只是一笑:“妹妹你不要闹了。”他转手从周贤的手里接过灯笼,挑得高了些,周贤才见到这手套主人的面貌。 那是个妇人,看得出来是匆忙起床,只在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披风,头发松散着垂下来。即使光并不怎样明亮,周贤也能看出这妇人妙容姣好。 她是甲字脸,下巴并不是很尖。两道纤眉锋利,带几分英气,一双桃花眼,秋水盈盈,鼻梁挺拔,嘴唇丰满。这妇人的美,属于初瞧不觉得惊艳,却越看越耐看的。 那妇人收了手,望了孔诤言片刻,又看了看周贤,笑道:“我还道是谁这么莽撞,直接落在后宅来。到底还是你,放着门不走,偏是要飞进飞出,多大的人了,一点正经都没有。这孩子倒是生得好生可爱,怕不是你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债讨上来了?” “妹妹可不要乱说!”孔诤言忙道,“一月未见而已,可别这么尖酸刻薄。你仔细瞧,这孩子是哪个?” 妇人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好久,忽然一惊:“啊!他……远儿?” “妹妹可别大声嚷嚷。”孔诤言拦了一下,“这孩子不认,就说自己是周贤。我领回家,想要收做弟子的是周贤,不是远儿。” “对,不是远儿,是周贤。快过来,让师母好好瞧瞧。”那妇人蹲下身子,用手抚着周贤的脸,叹道,“眉眼像华姐姐,口鼻像那个登徒子,瞧着他,就想起当年来了,真真切切的。” “先回屋,咱们慢慢说。”孔诤言扶起了妇人,招呼着周贤进了屋。 周贤很累了,又觉得展开有点不对,思路一直没跟上,所以也就没多说话。 进了屋,妇人解了披风,周贤才注意到妇人肚子隆起,看似是怀孕了。那妇人也看见了周贤的目光,手托着肚子,瞪了孔诤言一眼:“人家孩子都瞧出不是来了,也是我命苦,嫁了你这么个人。我都怀孕六个月了,你还出去浪荡,若不是师弟的弟子常来照顾,我连洒扫的事情都要麻烦许多。” “是是是,妹妹教训得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当到外面去。”孔诤言苦笑着,“可这去外面也是师父差下来的事,我推脱不得。更何况这不是还收了个可心的弟子回来吗?更是难得。” 周贤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两个是夫妻。他其实觉得像,只是因为孔诤言一开始那一声“妹妹”叫得周贤反而理不清两人的关系了。知道这是夫妻间的昵称之后,也就明白了。 那妇人拉着周贤坐下,拍着胸口说:“我叫方丹,是你师父的妻子。我们俩自幼相识的,他唤我妹妹,我叫他哥哥,你不必介怀这个称呼。孩子,你叫我一声‘师母’来听。” 周贤脸色有点纠结,他跟孔诤言认识没多久,跟这个女人也是才见面,实在是叫不出口师父、师母。在他的印象里,他能痛快叫师父的,也就只有他的研究生导师。 “叫人呐。”孔诤言也笑着催促。 “嗯……阿姨,您好。”周贤憋出了这么一声。 方丹先是一愣,紧接着泪水决堤而出,起身扑在了孔诤言怀里,泣不成声:“我本想不在孩子面前哭的,可他却记得我。他叫我姨娘了,他还是记得的。一见到他我就想起华姐姐夫妇两个。我……” “好了,好了。”孔诤言拍着方丹的背,轻声说,“这孩子博闻强记,以前读过的书都张口就来,怎么会不记得人呢?他不承认,不过是无奈罢了,莫要哭了,妹妹莫要哭了。” 周贤觉得有些尴尬,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人家惹哭了,只能是低下头去,不插话就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丹止住了泪,对孔诤言说:“哥哥是个粗心的,这孩子这两年过得一定穷苦,穿得都是麻布的衣裳,怎不想着给他换上一身?” “这已经是换过了的。”孔诤言叹道,“这孩子这两年来,靠乞食活命。” “啊?”方丹被这话吓了一跳,“你说他……这么小个孩子啊。你们且等着,我去找些衣服来,师弟有不少衣服都在这儿放着,他穿正合适。” 话音未落,方丹就急忙忙出了门,看得周贤一愣一愣的——这身手敏捷,怎么着也不像是身怀六甲的样子。 “我妹妹就是这样,急躁的性子,你以后见多了就好了。”孔诤言坐下来说,“明天我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今晚你就在这茶室的榻上睡一觉。有什么事情也都明日再讲。还有,若是有人问起来,可别说你是周江远。” “道长,我从来也没说过我自己是周江远。”周贤苦笑着摇头,“我是周贤,甭管到什么时候,我也是周贤。” 孔诤言点点头:“这便好。” “来,看看这衣服合不合身。”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方丹就已经转了回来,手上提着几套衣服,也不由周贤反抗,直接扒了他外衣,选了一件套在了他的身上,又把他推到了镜子前。 这镜子居然不是他在县衙里面看到的铜镜,而是一面玻璃镜!是镀银的吗?周贤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镜面,心说这个世界的科技树也点得很神奇啊。玻璃制造工艺和冶金工艺都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可能化学技术也很发达了。 “瞧着镜子做什么,看看你自己。”方丹催促道,“这身衣服可还满意吗?” 周贤向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件青色的道袍,交领、过膝,大袖,有内摆,很有仙风道骨的风度。这衣服周贤穿来其实不大合身,略大了一些。主要是周贤身体实在是太瘦弱,撑不起衣服来。不过头一次穿这种衣服的周贤也是好奇,前后摆弄了好久,脑海里又想起白衣如雪的剑侠。 “如果是白的就好了。”周贤喃喃自语。 这夫妻两个听力都不错,自然是听清了。方丹脸色变了几变,抬头看向孔诤言。孔诤言有些宠溺地摸了摸周贤的头,说:“妹妹有所不知,周贤今日里才安葬了周福。他未曾落泪,我还道他性情薄凉,未曾想他心心念着呢。” “周福?周福也走了?”方丹又是一惊。 “是,我遇见这孩子的时候,周福已经走了。今日里他说求我一件事,我才见了周福的尸首。”孔诤言仍旧摸着周贤的头,“就安葬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没有树碑,插了一簇柳枝而已。” 方丹咬了咬唇,道:“周福不过是家生子,哪有资格让世子为他戴孝呢?不过你说他乞食为生,怕是一直是周福在照顾。主为仆戴孝,当真是世上罕见。这样的孩子怎可能性情薄凉,分明是重恩重义。华姐姐生了个好儿子啊。” 孔诤言点点头:“你便为他找身白衣吧,若是找不见,就裁一身,也耗不去多少时间。可有一样,周贤,到拜师的时候,不许穿着那身孝服了。” 他们误会了,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周贤原本生活的那个时代。周贤也还是没有习惯穿越这种事,所以说话办事还是太想当然。白衣如雪?呵呵,放在这个年代那是家里有长辈亡故才要穿的衣服,守大孝穿三年。做什么白衣飘飘的梦啊?如今梦都碎了。 周贤嘴里泛苦,却也不能多解释什么,无意之间立了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设出来,他能怎么样?周贤自己也很绝望啊。他只能是咬咬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孔诤言的嘱托。 方丹一拍额头,做了个恍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呀,你们这么晚回来该是饿了吧,灶下的火早封了,不过师弟的弟子留了些点心,我去拿给你们吃。”话音方落,也不待二人有什么答复,又是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孔诤言苦笑了一声,拍了拍周贤的头,笑道:“你习惯就好。” 用过了点心,孔诤言夫妇嘱咐了他几句,周贤就在这边榻上歇了。他穿越的这两天过得实在刺激,中午与人捉妖,下午埋葬了老乞丐,傍晚到深夜又被带着御剑飞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疲乏得很了。是以他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待周贤再张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正撞见方丹拿着一件孝服朝他走过来。 “呀,你醒啦?”方丹招呼着,“远儿……啊,贤儿,你过来试试衣裳合不合身?我连夜做的。不知道你的身量,全靠着昨晚目测,若是不合适了,姨娘给你改。” 周贤愣了一下:“您一夜没睡……就为了给我缝一件白衣裳?” “我拿师弟的一件里衣改的,不费什么工夫,你快穿上试试。”方丹说着拉过周贤,把他的外袍解了,换上了这身孝服。 “可合身,但这东西不能夸好看。”方丹蹲下身,拍着周贤的肩膀,苦笑了一声,“你还没吃早饭吧,厨房灶上温着粥,不知你吃得习不习惯。你跟我来吧……这孩子怎么了,你过来啊,呦!你别是要哭吧?” 周贤拧了拧自己发酸的鼻子,笑了声:“没。” 周贤有些恍惚了,他在这女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一件衣裳一餐饭就把他给收买了,怎么怎么便宜呢?周贤也困惑,可能是因为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他的心太孤独,太脆弱了。以至于一声亲昵地唤,便能捋顺他炸起来的毛。 “吃过饭,我带你在这山上转转,还是你要做些别的什么?”方丹牵着周贤的手,边向厨房走边问。 周贤一晃神,从那份情绪里面挣脱出来,想了想:“有书吗?我想看书。” 第八章 那点逼树 鉴于之前的逼数都已经长膀飞了,虽说现在不是植树节,但周贤仍想在自己的心里种点逼树。 好吧,说人话。 出于这个世界俩眼一抹黑的情况,周贤觉得,他因该找点书来看。尤其是历史方面的书!所谓“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这种事在资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还有可能,放在这样一个时代不过是一句空话。但是通过书本来认识世界,在这个时代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处宅院最大的一间房,被用来作为书房了。说汗牛充栋夸张了些,但是说“家徒四壁书”是不过分的。这些书都被规整地分过类,周贤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在埋首书海三五日之后,周贤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个世界中国的朝代更迭,大体上也是商周秦汉隋唐宋元这么传下来的,为啥没有夏呢?因为夏至今没有考古实物啊!周贤作为一条学术狗在这方面出奇地严谨。 然而推翻元朝统治后建立起来的国家却并不是“明”,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周贤所知道的历史在元末农民起义时期出现了巨大的分歧。最终定鼎中原称帝的是周其祥,国号为“林”。这是原本这支农民起义军的称号,取“林者众也,天下相帮”之意。而传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周贤从各种政令、战报、文牒当中勉强还原了自己这具身体原主人身世。 本朝第三代皇帝,年号平治,驾崩后诏书传下的命令,是立还未满周岁的七皇子为帝,封时任丞相的魏康为摄政王,代管国事。这傻子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永沿元年初五,还在襁褓里的新帝被奶娘放上了龙椅,举行了登基大典。初六,平南王周穆敬便对逆臣宣战。哪个逆臣?摄政王魏康啊!秦岭淮河以南多司响应平南王号召,以讨逆为名兴兵,这一仗,打了十年! 而因为包括南方诸省叛变等原因,平南王最后兵败,亲眷友朋皆被俘。永沿十年冬月廿二,平南王与其家眷等在京城被斩首,无一存者。 读到这里,周贤冷汗就下来了。 孔诤言说他是平南王的独子,又说他是叛逆余孤,这全都对上了。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活下来了,但是他绝对不安全,仍处在莫大的危险之中。魏康知道了他的存在不会放过他,叛臣余部知道了他的存在会扯他的名义竖旗子,这更危险! 周贤心说这点逼树还不如不种呢,但是种下来的又不能砍了,让它们长着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 而在读了足够多的资料之后,周贤也明白了,为什么帝隐观地位超然,连县令和县尉都要对孔诤言礼让三分。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上天入地的仙人,真的存在啊! 周贤甚至感觉自己看的不是史书,而是幻想文学。他接受不了李白是个真的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仙;接受不了被人尊为“儒修大能,言出法随”的董仲舒;接受不了这个世界没有经历过焚书坑儒,也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而青要山帝隐观,这座坐落于河南的修行圣地,在元末毅然决然地喊着“驱除鞑虏”的口号,加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运动当中,并成为了一股重要的力量。这是个有从龙之功的道观。 而且孔诤言本人的地位可能也不简单,不然他的书房里怎么这种资料这么齐全?还是说,这些资料是他为了悼念自己的朋友,而特意收集的?周贤觉得后一种可能大一些,毕竟孔诤言这处宅院在周贤看来,除了书房,有些寒酸了,不像是位高权重之人的居所。 关于修行这件事……这里关于修炼的书很多,但是周贤看不明白。那些专业术语和各种图样,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书一样。可周贤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似乎服务于朝廷可以给修士带来很大的好处。可以吸纳“龙气”——也就是天下人的心念,用来修行。 天子是当世民心之所系,气运之所钟,自身不能炼气,但是报效于天家的修士,能够从中获得很大的利益。这也就催生出了本朝纯粹由修士组成的官方暴力组织——天灵卫。 典诏狱,许缉捕、刑狱,可密缉。严格来说,这算是一个针对国家内部的特务机构。其中六成以上的修士,来自帝隐观……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妈妈!我要回家!周贤抓狂得几乎想要吼出来,自己这是活在一群特务中间? 可无论怎么咆哮,周贤也不能穿越回去了。他现在要想的问题是,怎么活下来。 孔诤言和方丹值得信任吗?周贤觉得可以。且不说这夫妇两人对他如何,就单说是孔诤言的磊落也给了周贤不少好感。那个内刻神通二字的扳指,绝对不是什么凡物,从孔诤言看到扳指之后讶异的眼神就能窥见一二。 从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幼童手里抢夺东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就算不用抢的,说是代为保管,周贤当真敢不把东西交出去吗? 可就算这夫妇二人是因为自己身份的问题真心相待,这种小命时刻受着威胁的滋味,仍旧很不好受。 孔诤言说是要收他为徒的。但是周贤从书上得知,青要山选拔弟子的规程很严苛,只有各门的门主才有资格直接提人,而且每次也都有名额限制。其余都是从全国各地选来,身家清白根骨绝佳的幼童。一科只收百名弟子,绝不多纳。 那么孔诤言有能力保他被选为弟子吗?周贤摸不准。他现在反倒纠结要不要留在青要山了。 “师兄,你……不在呀?”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书房门外传来。 周贤一抬头,见到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着一身深灰色长袍,披发,微胖,圆脸,圆眼睛,圆鼻头,小嘴。这本就是个生得可爱的瓷娃娃一样的男孩,再配上他故作老成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反正周贤见了他便发笑:“无虚道长确实不在,若是有事你跟我讲,待他回来我转告他。” 周贤打量着少年,少年也在打量着周贤。他上前几步,微眯起眼睛,问:“你就是我师兄捡回来的孩子?” “我是跟着无虚道长回来的,但不是被捡回来的。我掉地上了是怎么着?”周贤一笑,心说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不讨喜? 那少年似乎没想到周贤会这么回他,一愣神,转而道:“你身上这件衣服,本是我的里衣。” 周贤合上书放到一边,从桌子后踱步出来:“我还说孔道长的师弟怎么会把小时候的衣裳都存在他这儿,现在看来是我先入为主了。原来他的师弟同我一样也是个小孩子。我叫周贤,你怎么称呼?” “你要叫我师叔,虽然还没行拜师礼,但这么叫总是错不了的。”少年摇了摇头,“而且我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是什么小孩子。绝对做得起你的长辈,你不要乱说话。” 周贤脑子一抽:“你是‘天山童子’吗?” 在他看来,三十多岁还是少年样貌的,也就天山童姥了。只是这应该是个男孩,那就叫天山童子好了。 “我虽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言语中的调侃。”天山童子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信便罢了,回头自去问你师父。记得我的名字,陈文言,没有道号,倒是有个诨号唤作‘小阎罗’。你可别犯到我的手上。我师兄回来了,就与他讲我来过。” 说完,也不待周贤回什么话,一背手,转身出了屋。周贤赶到门口,正见陈文言凭空飞了起来,踩着空气似慢实快地一步步踱向了远处的另一个山头。 到此时周贤是不得不信了,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夸张,也让周贤心生向往。什么时候他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不过书上说,修行是要看缘分和根骨的。他现在还没拜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修行的天赋。 周贤又望了一眼院门,心说这还真成了摆设了,高来高去很爽是怎么着?放着好好的门都不走了。再转念一想,能高来高去,应该确实是很爽。 待到傍晚,快要掌灯的时候,孔诤言与方丹才回来,倒是老老实实走了门,让周贤听见了响动。孔诤言来到书房,见周贤才从书堆里面抬起身子,便是一笑:“何苦这么用功呢?” “道长说笑了。”周贤对孔诤言行了一礼,说,“我又不要考状元,无非是看些闲书。方才有一位道童来过,说是叫陈文言。大概……三个小时之前。” “三个小时?”孔诤言疑惑道,“这三个小时是多久?” 周贤想了想:“一个半时辰。” “好,我知道了,你回书房里去,我有些事说。”孔诤言拉着周贤回了书房,转手便把门给带上了。 周贤心说什么要紧的事情,还要关起门来说? 孔诤言与周贤对坐了,说:“你一直不肯唤我一声师父,多是心里还有些芥蒂,这我懂。日久见人心,你我相处得久了,你便知我是真心待你。我孔诤言别的事做不到,隐瞒你身份,护你周全还是无虑的。再者,不久便是拜师大典了,我也要先看看你的根骨,确定以后修怎样的路数合适。” 周贤有些疑惑:“道长就不怕我是个普通人吗?这天下能修行的人,千里挑一,不过分吧?” “哈哈哈……”孔诤言大笑几声,“你父母皆是惊才绝艳的修士,又岂会生出一个不能修行的凡胎?那道器护主,能反哺你身,说明你能容气,这不就是证据吗?” 周贤看着关上的门,有些不自在,又问:“那……道长要怎么看我的根骨?” 孔诤言微微一笑:“来,贤儿,你先把衣裳脱了。” 周贤浑身一抖,攥住自己的襟口:“雅蔑!そうしてはいけない!” 周贤觉得,他还是需要多种点逼树。 第九章 拜师大典 此前周贤以为,他不过是住在孔诤言在观外的一处别院里面。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整座青要山,众多山头,九十平方公里,都算是帝隐观的范畴。 在青要山,就是在帝隐观! 这让周贤不得不重新认识帝隐观的实力。 “《山海经》有云:‘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领着周贤在主峰攀登的过程中,孔诤言也在为自己的弟子介绍着帝隐观的由来,“即是说,黄帝曾在此隐居,‘帝隐’二字就取自于此。这多半是真的,山中有条双龙峡,长约八里,峡下水中栖息着当年为黄帝驾车的黑白二龙,至今仍在被我帝隐观修士供奉。” 周贤愣了一下,忙问:“这世上当真是有龙的吗?” 孔诤言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有的。我幼时曾在双龙峡见过那两条龙在水下的潜影。没有传说中那么大,但仍然威风凛凛。只是这两条龙自黄帝以来存活至今,寿数将近,少显现神通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竟使周贤心潮澎湃起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龙!这个世界真的有龙! 这种传说中的生物,谁不想亲眼见识一下呢?刚遑论华夏子孙炎黄后裔,自称为龙的传人,能得见真龙,那是何等的幸运?周贤听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去双龙峡观赏一番,看看自己有没有遇见龙的福缘。 可惜不行,至少今天不行。今天是个大日子——青要山帝隐观三年一科,收纳修士门徒的日子。 在今日,孔诤言也不敢在山间飞来飞去了,只能是领着周贤在山路上一级一级的攀登。 “本观兴建于唐朝初年,最初不过是坐落于主峰山间的一座小观而已。”孔诤言继续介绍到,“本门开山祖师,不过是个炼气化神境界的小修士,能发展壮大至今,也是经历了许多坎坷,甚至在战乱当中几经毁坏。能传承至今,那是无数辈人的心血凝结。今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帝隐观的门徒了。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能给帝隐观丢脸。记得了吗?” 周贤微微点头,心说这就算是开始宣讲帝隐观利益集团的企业文化了。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要帝隐观对他好,他也一定会认同帝隐观的企业文化。 又行走了多时,周贤才见到山腰上坐落着的一座气势雄伟的道观。 朱红色的围墙高约三米,沿山坡起伏,远观能见期间建筑沿着山势纵横交错,层台累榭,走进了能看到飞阁流丹,勾心斗角。三十六道朱漆的门柱粗约三人合抱,上面刻着一联。 上联是:老子以道德为宗四方日月; 下联写:圣祖与天地齐寿万代乾坤。 再抬头,门上一块大匾,魏碑写了三个大字——帝隐观。 这哪里是道观,说是宫殿也不为过。这么宏大的古建筑群把周贤吓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还好自己不是学古建筑的,不然看见这么精致又大气的建筑群,怕不是要疯。 已经来到门前,孔诤言嘱咐周贤在此稍待,听候门前师兄的安排,自己则是穿过侧门,先进了观中。 门前现在聚集着的,多是和周贤穿着一样青色长袍的幼童,那么也即是说,这些孩子便是今日要拜师的小道童们了。这些道童最年幼的看上去只有五六岁,普遍都在八九岁十来岁,男女比例倒是差不多。这让周贤有些讶异,要知道这可是万恶的,重男轻女的旧社会。 倒是有一个鹤立鸡群的,瞧着已经十三四的模样,比所有孩子都高出一大块儿,周贤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那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周贤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你看什么看?再看揍你!” 周贤讪讪地转回头,心说:素质真差。 旁边照顾着这些小师弟师妹的师兄,周贤是见过的,孔诤言唤他做弘艾。他听见了那个少年对周贤的威胁,便用手里的拂尘扫了那少年的背一下。他沉声道:“老实点儿,别因为你是老观主领回来的人便这么跋扈。甭管你在外面是什么高门贵胄,这是青要山帝隐观。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在这里跟一个比你小那么多的孩子抖威风算什么本事?有胆子跟我比划两招。” 那少年望了师兄片刻,哼了一声,终究是没作声。 周贤心说怪不得这么蛮横,原来是关系户。老观主领回来的人,在外面说不定也是什么贵族子弟,骄横惯了的。 又过了多时,人全了,师兄将拂尘搭在手肘,端着手来到了这些道童的正前方:“我是你们的师兄,张弘艾,你们可以叫我张师兄。今日这个拜师大典,是将你们收入帝隐观门墙的仪式,待今日过了,你们便是帝隐观的弟子了,科仪礼节不必我说,想必已有人教过你们。我要讲的是,这帝隐观不是等闲之地,别以为入了门便万事大吉。墙外头的台阶,你们是攀上来了,可门里头的台阶,也不好爬。” 说到这里,张弘艾把目光飘向了那个年纪最大的少年:“每年都有内门弟子被逐出山门,我们帝隐观不要的人,天下间就没有哪个仙山敢要。” 那少年也不恐惧,直勾勾地盯着张弘艾,倒是有几分不服不忿的意思。 正这时,三声清亮悠扬的钟响传来,张弘艾笑了一声,一甩拂尘:“珍惜着点儿吧,这可能是你们中间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唯一一次从帝隐观正门出入的机会了。” 张弘艾话音方落,那两扇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大门,在低沉的摩擦声中缓缓张开。门后是一面雕刻着老子过函谷关图的琉璃影壁,在阳光下溢彩流光。 “跟上来。”张弘艾叫了这些道童一声,自顾自走在了前面,道童们也都按照之前先生们教过的规矩,低着头,安静地坠在他身后。 绕过这一面影壁,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圆形广场,黑白色的砖石,铺就了一个巨大的阴阳鱼出来。三口大鼎拦在三清殿前,左右两个烟火缭绕,中间那个香也没有一炷,鼎前却垫了台阶,想来是方便这些年幼的道童上香。 道路两旁全是穿着法衣的诸位执事、高功,想也知道,这都是观内有地位的人。 在中间那尊鼎后,三清殿的高台上,站着一位老道士。他穿着一件银色的滚边的天蓝色法衣,手拿着一柄银柄莲花苞的白鬃拂尘。老道士须发皆白,长髯垂胸,脸上的皱纹却是不深,也瞧不出多少年岁。身姿挺拔,如竹如松,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老人。 孔诤言与周贤提过,这是青要山帝隐观的观主,也是孔诤言的师父,名唤岑秋风。今年已有一百二十三岁,是当世为数不多的炼虚合道境界修士。 修行到这个地步,已然是登峰造极。虽做不到移山填海,但说是地上神仙也不过分。而且这等境界的修士寿元绵长,若是无灾,可享二百春秋。 在见到岑秋风的这一刻,周贤恍然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了。 以他现在这个危险的身份,要想在这个世上安稳活下去,除了躲进深山老林自耕自种这辈子不出来以外,也就只有一条路——修行。最好是能坐到青要山帝隐观观主的位子上。 帝隐观是大林重要的暴力机关天灵卫的主要人才提供方,说是这个国家的特工培训基地决不过分。如果他能成为帝隐观的观主,且不说个人武力这么高,没人能轻易胁迫他,以其身份,只要他不承认自己是周江远,哪怕全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无论是魏康还是当今的皇帝,都不可能轻易动他。 明白了!目标确立了!周贤在心里呐喊着,哪怕只是为了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安稳地活下去,我,周贤,立志要成为火……不是…… 有点乱。不是火影,也不是海贼王…… 我!周贤!是立志要成为帝隐观观主的男人! 周贤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绪,一边随着队伍前行,一边在人群中搜索着孔诤言的身影。他刚才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观主岑秋风的身上,没注意孔诤言在哪。 在他的想法里,孔诤言住得离帝隐观的主体那么远,应该地位不高。便在道路临近门口的那一片反复搜寻。找寻了一番之后,他却是在行到大鼎近前的时候,在人群的最前端看到了孔诤言。 他换了一身高功的法衣,与周围人都一样,周贤一时没认出来。他就站在观主的下首那一批人当中。意味着他在这观中的地位……仅次于观主?更让周贤讶异的是,他那个自称为“小阎罗”的幼童模样的师叔,就站在孔诤言的身旁。也就是说,他的地位也很高? 孔诤言的心思一直都在周贤身上,见周贤望了过来,也就对周贤微微颔首,周贤也笑着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 他心中思付着,作为观主这一脉的嫡系传人,还是孔诤言这样一个观内地位颇高的修士的弟子……虽然他成为观主的这条路还很崎岖漫长,但是这个起点就比别人高出了一大截啊! 周贤的眼中亮起了名为希望的光彩。 毕竟,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 第十章 拜师为师 “师父,请喝茶。”周贤垂着头,将茶碗高举过头。孔诤言笑着接过,饮了一口,放在一旁。 周贤又端起另一个茶盏,高举过头顶,递给方丹:“师娘,请用茶。” 方丹也是接过,饮了一口,便连忙把周贤搀了起来,这便算是礼成了。 拜师大典,拜的是三清和观主,观主许下,便算是收入门墙。这拜师仪式很讲究,不仅仅是对着三清三拜九叩那么简单,是一套体系成熟复杂的道教科仪。这也意味着它十分的冗长。有些受不住的年幼的孩子,当场就哭出来了,乱作一团。 而即便这样,观主还要训话,听到那句“我就简单地说两句”,周贤感觉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场拜师大典,这一百名道童也不是全都能真正拜一位师父。像周贤这样,在拜师大典之前就已经定好要拜谁为师的,全都是各门首座提名的孩子。其余的道童会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根据各自根骨不同,陆续被各门收入其内教导,也讲求缘分。 真正拜师父的时候,礼数未必要做得多周全。像孔诤言这样怕麻烦的,要周贤给他们夫妻两个敬茶,就算是认下了这个徒弟。 孔诤言打量着换下孝服,穿上道袍的周贤,满意地点了点头:“贤儿,自此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哎。”周贤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家人,这三个字可太重了。师徒如父子,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现代社会,师徒不应当如父子,这是生产力发展和生产资料解放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交学费之后学知识学技能,期满毕业或者是肄业,和老师有没有联系另说。 而在中国传统社会,各行当都讲究师徒传承。徒弟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不但是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有师父的社会关系。举个粗暴点的例子,师父生前的仇人,是可以找衣钵传人寻仇的。 一家人,周贤有些迷茫了。相处了一个多月,孔诤言夫妇待他不薄,或该说是全心全意,当作亲生儿子一般了。但周贤究竟不是个孩子,他上一世已经活了将近三十年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人生转换,他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一个月,对他来说可能短了点,慢慢来吧。 “师兄,我看你这回还往哪躲!”这童声清脆,由远及近,周贤都能听出来,是有人飞进了院里。 孔诤言听了这声音一拍桌子:“坏了,小阎罗找上门了。妹妹你就说我不在,我到里间躲上一躲。” 孔诤言方起身,这边房门就被人推开了。陈文言迈步就进,冷笑一声:“师兄,你这些时日躲得好自在。” 周贤把脑子里的念头都甩了出去,迅速进入了看戏模式。他双手抱拳,对陈文言行了一礼:“师叔好。” 陈文言看了周贤一眼,笑着点点头:“胖些了,有些模样了。学会叫人了,很好。下次不要抱拳,结子午印才是道家礼节。” 孔诤言抚着下颌那一捋胡须,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他说:“我哪里躲了?这些时日常有事脱不开身。师弟你坐,有什么话就说吗……贤儿,去给你师叔倒杯茶。” “不必了。”陈文言拦住周贤,一撩袍子坐下来,手指叩着桌面,“一个月前就抽了签,师父亲自来的。今年的先生由你来当,这是说好了的,天数如此,与人无尤,既然落到头上,你就该当认命。” 孔诤言的脸登时就拉下来了。 陈文言继续说:“三年前抽中,你便是百般推脱,讹了我去替你,这活计我是不要再做了,你自己去。” “我是真的不耐烦跟孩子打交道。”孔诤言苦笑一声,坐了回去,“师弟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最是怕麻烦的一个人,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三年前是我,今年还是我?” “哦,不喜欢孩子。这也是你一直不收弟子的理由,可你今年不是收了弟子了吗?师姐不是怀了吗?”陈文言一抬眼皮,目光从周贤身上扫过,又转回到孔诤言脸上,“更何况,为什么还是你,我觉得你应该清楚。你信不信若是你今天又使个什么法子搪塞过去,三年之后师傅可是要点你的名了。” 孔诤言甩了甩手,一晃脑袋,用戏腔念了个白“苦!苦——哇!” 方丹倒是饶有兴趣:“我去吧,我与哥哥夫妻两个的,我去给那些孩子当先生,师父便不会说什么了。” “万万不可!”孔诤言急忙拦住,“妹妹你都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每日攀山劳累怎么行呢?还是要我再想想办法。” “你还想什么办法?我的师兄啊。”陈文言被孔诤言的做派气笑了,“不就是给一帮学童启蒙吗?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那些孩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周贤听了半天愣没明白,便开口问:“道……师父,你们说的这是什么事?” 方丹解释道:“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不过是给那些孩子开蒙。这上山来的孩子,多有不识字的,观里办了一个学堂,先交他们把日常的字都认识了,才好修炼。向来都是各门的门主当先生,为期一年。你识字,不必去。今年抽签,抽到了你师父当先生,他不愿去,三年前就推脱过一回了。” “对,你不必去。”孔诤言点点头,“这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不必操心。还是要我来头疼。” “上次我来时撞见他在书房里看书,看来当真是识字。”陈文言看向周贤,“我听人说,你领回山的是个小乞儿,不过十岁光景,能看的下去史书。这孩子的来历,怕是也不简单吧。” 周贤打了个哆嗦,他从没想过识字也会是个暴露的线索。 孔诤言倒是不以为意,反而是拍着周贤的肩膀,做一副炫耀的样子:“他本是个大家子弟,家里破落了才流浪行乞。可不是我跟你吹。这孩子博闻强记,读书能一目十行,就算不修道,考功名也可以啊。漫说他不用去上那个学堂,就是给那些孩子做启蒙先生,那也是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是大材小用了。” 陈文言笑了两声,拎开袍角,翘起了二郎腿:“到底是有了徒弟的人,就是不一样了。你把这孩子吹得是天花乱坠,可小心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你不信就考考他,”孔诤言一推周贤,“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你可着你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出题,你看你能不能难住他。” 周贤翻了个白眼,心说有这样当师父的么?说他博闻强记不错,一目十行也是不假,但他受得是现代教育,陈文言要是让他释三礼他受得了吗? 好在陈文言没接孔诤言的话茬,摇了摇头说:“你为难我或者为难这个孩子都没用,你有本事让他当先生去。什么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你让他跟那帮蒙童,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明白就成。” 孔诤言闻听此言一拍巴掌:“师弟此计甚妙。得嘞,就这么办了。” 周贤一听这话不对,怎么看个热闹还躺枪了?他忙问:“唉?怎么个办了?您……您把话说明白,我不大懂。” 方丹在一旁掩着嘴笑:“你们两个净胡说八道,贤儿不过是个孩子,让他去当先生,那些幼童还不翻了天?这不成,我不答应。” “有什么不成的呀?这事就这么定了。”孔诤言轻拍了一下桌子,“贤儿,两日后,你代为师去当这个启蒙先生。不许推脱啊,这是为师给你布置的第一门课业,这是为了让你多跟同龄人亲近,也是磨练心性。炼气,实为炼心,心不定,气不定。为师……这都是为了你好。” “噗……”陈文言看孔诤言这么一本正经的编瞎话,没忍住,笑出来了。 周贤则是不假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我去还不成吗?师父,您实在犯不上这么说话。” “哈哈哈哈……妙人!妙人!”陈文言捶着自己的大腿大笑,“师兄,你这会当真是收了个好徒弟。我不多待了,这就走,哎呀……妙人!好小子,有意思。” 陈文言说完话也不等别人再开口,一如来时一般随便地走了。周贤转向孔诤言,笑道:“让我当老师……当先生,也不是不行。但有一样得说好了,师父您得保证我讲什么都没人拦着。教材和课纲均由我来定。我需要的可仅不是您不插手,您还得保证别人不插手。” 孔诤言有些摸不准了:“唉?你小子到时先跟我说说,你要讲什么啊?启蒙,识字,能讲什么呀?” “反正我不讲《三字经》《千字文》这种公然歪曲历史的东西。”周贤心说好在此时《弟子规》还没问世,要不然他得跳起来打爆教孩子这种东西的先生的狗头,“《百家姓》不过是姓氏堆砌,没什么意思。非要说,《声律启蒙》……不对,现在还没有《声律启蒙》!” 孔诤言更是疑惑了:“你说什么呢?” “不说了,”周贤摇了摇头,“我得去书房。” “干什么去啊?”孔诤言看着周贤的背影,不由得喊了一声。 周贤高举着手摆了摆:“写教材。” 第十一章 问题学生 周贤当真愿意当这个启蒙先生吗?其实他是不大愿意的。以他的脾气实在是不喜欢跟小孩子打交道,这算是世上最熬人的活了。他打心眼里佩服那些个选择当老师的人,且不说教得怎么样,愿意面对一大堆孩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那些当幼师、当班主任的,周贤更是佩服。 但是没办法,让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师父赶鸭子上架似的推上来了,那就得好好干,没有敷衍的道理。 这些是什么人?这些孩子是青要观未来的中坚力量,启蒙对他们来说可太重要了。这观里的人不把这个当回事儿,一来是因为时代局限,二者是这教书先生不过是教他们识字,过些时日还得是由各自的师父带着,那才是亲近。 既然接了这个活,周贤就打算把这个活干好,干得漂亮喽。让周贤去教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教纲常,他做不来。他可是要成为观主的人,将来有一批认同他理念的中坚力量,对他是有利的。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拿到名册之后周贤也是头疼。不是所有的小道童都要来上这个学堂,好些个大户出来的孩子本就是认识字的,但是不认识字的也不少。即使是青要观选修士弟子这么严苛的选拔,从平民中拽出来的,也有很多没受过基础教育。 这名册上一共有六十四个人,女多男少。一想也对,这个年月,不给女孩读书的可太多了。最让周贤在意的是名册上头一个,十四岁的,也是这一科年纪最大的那个,居然叫李二狗。 都说赖名好养活,但是高门大户绝对不会给自家孩子弄这么个学名,也轮不到上这么个学堂。可前些天拜师大典的时候,周贤听得明明白白,这是观主带回来的人。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学堂里吵吵嚷嚷的,都是一群孩子,聚到一起不多时就熟络了,安静不下来。这时先生还没到,有一个消息有些灵通的,年纪稍大些的便吵嚷着:“你们听说了么?咱们的先生是跟咱们一科的小孩子。” “谁呀?”也有好事的问。 “不能吧?”也有不信的,“我们那儿私塾先生都是老头子,板着张脸可吓人了。哪有小孩儿当先生的?” “你还不信!”消息灵通的那个觉得受了屈辱,争辩道,“这话可不是我胡说,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拜师了?”周围响起一片羡慕的惊叹。 那孩子坐到了桌上,一卷袖子,样子很是得意:“我拜师了,我师父是个器修,以后啊,你们都得求到我头上。” “那让个孩子来当先生挺好。”有个小女孩掩着嘴笑,“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打咱们手板了?” “他敢!”从头到尾没出声的李二狗哼了一句,把周围的孩子都吓了一跳。 李二狗比这些道童都大,身量大,嗓门也大,没人敢招惹他。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离开,背着手绕着学堂走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先生的砚台上,砚台旁摆着清水和墨块。 李二狗抓起水盏把砚台注满,又拿起墨块在水里胡乱磨了一通。看水的颜色黑透了,便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门边,将门拉开了一个小缝,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是墨汁的砚台攀到凳子上,将砚台在门页上稳稳放好,这期间没一个人敢阻拦的。 倒是有个姑娘在李二狗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他个下马威。”李二狗冲着姑娘一笑,“教训他一下,以后他就不敢再咱们面前抖先生的威风了。还打手板?美得他!” “先生来了,那天带咱们进门的师兄也在。”也不是哪一个坐在窗边眼尖的男童喊了一嗓子,小道童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乖乖坐好。李二狗压着嗓子说:“一会儿谁也不许提醒他,不然要你们好看!” 李二狗心里美着呢,无论是那个先生也好,还是张弘艾也罢,谁被墨汁浇了一脑袋他都高兴。他还记恨着拜师大典那天,张弘艾敲打他的仇呢。 门外,张弘艾和周贤唠着闲话:“那个叫李二狗的,是个街面的小破落出身,好勇斗狠得紧,早先亡父,后又死了妈,靠着偷盗为生。若非要按照咱们青要山的规矩,根骨再好也是选不进来的。奈何是观主他老人家亲自领回来的,谁敢说个不字?” “有点意思。”周贤闻听反倒是笑了一声,“我师父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要说师伯也真是的,哪有让你一个小孩子来当先生的道理,这不是……”张弘艾叹了一声,“师弟你别吃心,倒不是说我看不上你的学问,我是说这科里头,有颗老鼠屎。哎!对了,这话你可别跟我师伯说。他要是知道我编排他,不一定拿我怎么样呢。” “好好好,我知道。”周贤苦笑了一声,“只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话间两人到了门前,张弘艾正要推门,周贤伸手拽了他一把。张弘艾扭过头来看他,周贤伸手指了指上面,张弘艾再看过去,便嗤笑一声。他小声问:“得,甭问,指定是那个李二狗。” “未必吧……”周贤倒退两步,回到窗边,往教室里扫了一圈,却是见所有人都仰着头看那块砚台,只有李二狗别过头去,望向另一侧的窗外。 周贤再回到门前,轻叹一声:“让师兄你说着了,还真就是李二狗。” 张弘艾脸上挂了玩味的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做贼心虚呗。”周贤只能报以苦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什么事儿都藏不住。”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不是个孩子似的。”张弘艾伸手指着那块砚台,“你打算怎么办?” 周贤打门缝里望过去,大喊了一声:“李二狗,你给我出来。” 李二狗一哆嗦,梗着脖子回声:“凭什么呀?” “就凭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周贤眉毛一挑,“出了学堂,咱们师兄弟相称,但是在这学堂里头,都得听我的。出来!” “叫你呢,没听见呐?”张弘艾喝了一嗓子,激得李二狗又是一个哆嗦。若是周贤一个人在这,他还真就敢不动地方。但张弘艾是炼气士,不是他这个连修行都没接触过的小无赖能对付的。 他只能强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挨到了门边。 “开门呐,开门呐,你有本事放砚台,你有本事开门呐。”周贤心里暗爽,皮这一下他非常开心。 李二狗顺着门缝直勾勾地盯着周贤。周贤不耐了,照着门一脚踢了过去,然后退了一步。李二狗想不到有这么一出,没磨得均匀的墨汁,兜头浇下,淋了他一身,砚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本是挺滑稽的一幕,愣是没有一个孩子敢出声的。 周贤伸手把那两半砚台捡起来,塞到了还在愣神的李二狗手里:“打今儿起,你就用这块砚台。回去坐好。” 李二狗看着自己手里端着的砚台,愣了好久的神儿。周贤眉毛一挑:“我让你回去坐好,听见没有?” 李二狗又把目光飘回到了周贤身上,硬是没说出话来,也没动地方。 “哦,不愿意坐着?那你就这么站着吧,站到你站不住为止,咱们的日子长着呢。”周贤笑了一声,在李二狗还干净的袖子上蹭了蹭自己的手,与张弘艾一同越过了李二狗。 “这就是你的书桌,以后你就坐在这儿教他们念书。”张弘艾为周贤介绍道,“考虑到你情况特殊,我还特意给你挑了一把高椅子。” 周贤摇了摇头,“劳烦师兄费心了,但是如果是作为一个老师……一个教书先生而言,不太能接受自己坐着给学生上课。这一椅子我就搬旁边去,歇着的时候坐。” 张弘艾也不跟他矫情:“得嘞,你自个儿高兴就成。我今后也不能总陪着你,今天跟你这儿听一堂课,明天可就你自己来了。” “已经很感谢了。”周贤对着张弘艾微微欠身,“我师父都没给我做什么准备呢,劳师兄挂记。” 周贤伸手去搬椅子,正巧见到上面凌乱的鞋印,笑了一声,也没理会,抬起来就走。他正走到一半,只听得一声大吼:“老子宰了你!” 紧接着就是咣当一声响,周贤连忙把椅子放下去,回头看时便惊呆了。 李二狗倒在地上,胸口被张弘艾踩着。一柄长剑端在张弘艾的手里,直指着李二狗的咽喉。而周贤的脚边,半块儿砚台被摔得粉碎。 周贤这才觉出怕来,李二狗刚才当真是要杀他。这一下若是砸实了落在脑袋上,后果不堪设想。 “背后下手偷施暗算,你算个什么东西!”张弘艾狠狠啐了一口,“师弟,今儿这学开不成了。我拎着他去见观主,咱们青要山没有这样的内门弟子。” 周贤叹了口气:“师兄,别了,让他回去坐着吧。” 虽然又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但是周贤倒没什么感觉了。他堂堂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再被古代一个小孩子给料理了,他就甭混了。还什么在异世界挣扎求生?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虽然客观的武力上的差距没法弥补,但周贤就不相信自己治不服这个刺头。 “就算是先存在我这儿的。若是日后真的教不回来,再让他下山去。”周贤说。 “他刚才可是要杀人!”张弘艾眉头紧皱,“你就不怕哪天没人跟着他伤着你,甚至是弄死你?” 周贤看着被张弘艾踩在地上的李二狗,笑了一声:“说不怕是假的,可是子曾经曰过,有教无类。” 远处,孔诤言与观主站在一处,垂着手,问:“师父,您看我这个弟子怎么样?” 岑秋风捋着长髯笑道:“也是个生了好胆的小子,跟他爹简直一模一样。到底是幼清的儿子啊……” 第十二章 放学别走 周贤打心眼里感谢张弘艾,要是没有这个师兄在这帮他震场子,他这第一堂课真还未必能上得成。 打从被张弘艾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之后,李二狗也再没动过。张弘艾那一脚踢得他七荤八素,从而使他认清了其与修士之间不可逾越的武力差距。他有些后悔听那个老头的话,到青要山上来了。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是仙家的日子,总让他觉得不比在街面上自在,处处受人管着,哪来的什么逍遥? 李二狗不服不忿的模样,也被周贤看在眼里。周贤很清楚,如果今天他不能把李二狗镇住,以后他也别想消停。张弘艾今天在这里,可不能天天在这里。周贤对此倒是没有过多担心,该上课还是上课,原本准备讲什么就讲什么。 但这一天仍然过得心力憔悴。他甚至有些后悔草率地答应孔诤言,代他做什么启蒙先生了。 “今日你都给他们讲了什么?”餐桌上,孔诤言问周贤。 周贤轻叹了一口气:“上午讲了八仙过海,下午讲了花木兰。” 方丹闻言一笑,道:“贤儿你这不是揠苗助长吗?这些学童多是连握笔磨墨都不会的,你给他们讲汉乐府,他们未必听得懂。” “所以我并没有教他们《木兰辞》,而是讲了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周贤点点头,“八仙过海是平等,男女老幼,富贵贫贱,健全残疾都能成仙。道家讲大道至公,就是这个意思。讲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是想告诉他们男女平等。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也能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这一班道童里,女孩不少,要让她们明白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周贤从没想过仅凭一己之力,把这些孩子从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伦理纲中解放出来。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潜移默化之中,在这些孩子们的心扉上,敲开一条小缝,让阳光投进去。他要告诉这些孩子们,这个世界上有着更多的可能。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这些道童们学会思考。 这很难,但对于周贤来说,值得一试。他的目标可是成为帝隐观的观主,如果真能有那一日,他希望得到更多懂得思辨的人的支持。 “贤儿有心了,这些都是华姐姐教给你的?”方丹从没想过,周贤一个十岁的儿童能考虑到这个层面,只以为是周江远的家教好。周贤听了这个问,没回声,只顾低头吃饭。 孔诤言叹了一声:“妹妹别问了。贤儿,你还教了他们一首歌对吧,叫《声律启蒙》的。” 周贤放下筷子,点了点头:“既然您都已经去看我上课了,何必要问呢?” “胡说!”孔诤言板起脸来,“谁说我去看你上课了?” 周贤笑了一下:“您没去看我上课的话,又怎么知道我教他们唱了一首歌呢?我没主动提起过。” “那个……别人告诉我的。”孔诤言把唇边的饭粒摘下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堂堂戒律门首座执事,哪有闲工夫去看你给一帮孩子上课……” “散了学之后我就直接返回了,您又是听谁说的呢?”周贤假作没看出孔诤言的尴尬,追问道。 “我就……听……那谁……”孔诤言这手举起来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去了,索性一挥,“我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师父他可担心你了。”方丹直接揭了孔诤言的老底,“他不过就先你一步回家,还与我夸你来着,说那些孩子都管你叫‘小先生’,很是长了他的面子。那首歌他也记得,还哼了两句给我。‘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妹妹你当着孩子,给哥哥留几分脸面吧。”孔诤言苦笑一声,“贤儿啊,我就是去看你上课了又能怎样?你还能与我兴师问罪吗?” 周贤笑了一下,抱拳作揖:“弟子不敢。” 方丹拍了一下孔诤言的手肘,一瞪眼睛:“你自己妄语,埋怨孩子干什么?被揭穿了恼羞成怒,这就是堂堂戒律门首座执事的风度?贤儿你不要理他,与我说说那《声律启蒙》你是跟谁学来的?” 周贤教那些孩子唱的那首《声律启蒙》,是他上辈子在一个综艺节目上听来的。作曲的是音乐人赵照,直接填了车万育《声律启蒙》里一东、二冬的词。这首歌旋律简单,朗朗上口,特别适合孩子来唱。 而车万育的《声律启蒙》,不单单是做单字、叠字、五字乃至长对的教本,里面典故颇多。周贤小时候背过,现在还能记得,他打算拿这个教孩子们识字了。 现在车万育还没出生,周贤就是把文章揽到自己身上都行。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周贤实在是做不出来剽窃这种无耻的行径,他对方丹坦言道:“小时候背过的,作者是车万育。” “车万育?没听说过,这《声律启蒙》没听说过,车万育我也没听说过。”孔诤言捻着胡须思索了片刻,“妹妹你听过吗?” 方丹也摇了摇头:“未曾听闻,可能是那登徒子藏下了什么蒙学的善本孤本吧。” 孔诤言似乎被这个解释说服了:“说是幼清的藏书,倒也合理……只可惜,连同平南王府,都付之一炬了。” “咳!”方丹重重咳了一声,拿目光瞟了一眼周贤。孔诤言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贤儿,你今日与李二狗冲突,弘艾护了你周全,你可是有别的打算?”孔诤言问,“你明日去上课,我和你师兄可都不跟着了。” 周贤又是苦笑了一声:“师父您何必明知故问呢?既然你已经去看过我上课了,应该也就知道我跟李二狗约架的事情了吧?” “约架?”孔诤言的手一顿,再一拍桌子,“你跟李二狗约架了?什么时候?” 周贤看孔诤言的反应,觉得有点奇怪,心说孔诤言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他咳了一声,点了点头:“就今日散学的时候,我把他叫住了。我跟他说,要是不服的话,可以一对一斗一场,我打到他服为止。” “你这是胡闹!”孔诤言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不明白向来老成的周贤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李二狗年长你四岁,你身体又较同龄孩子羸弱,你与他约架,还想把他打服?更何况你是先生,他是学生,即便你们是一科的道童,在学堂上也是有序有别。你跟他打架像什么样子?这件事我不许,明日我去找师傅说,把那不张目的直接赶下山便算了。贤儿,我看你素来懂事,未曾与你说过什么重话,可今日我要把丑话说在头里,你再胡闹,可是要挨揍了。” “哥哥你先别急,听贤儿怎么讲。我觉得他不像那么莽撞的孩子。”方丹劝了一句,“贤儿,你是怎么考量的?” 周贤挠了挠脑袋,说:“这其实也是我临时起意,没什么太细致的打算。李二狗确实是出身街头,脾气不好,下手没有轻重。但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才十四岁,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熏陶,总会扭转过来他的脾气。我跟他不熟,一天的时间内,三言两语间,我也说服不了他。不如跟他打一架,把他打服了,肯听我说话了,也就好教育了。” “不行,这不就是胡闹吗?”孔诤言更生气了,“就算我许下这件事,你能打得过他吗?你们约了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学堂后的竹林里。”周贤倒没回避这个话题,“要是赤手空拳,我必然是斗不过他的,不过我们约好了,各自带各自的兵刃。不许假手他人,需是自己做的才作数。” “你到底是个孩子,不晓得利害轻重。”孔诤言苦笑了一声,“你赤手空拳都打不过他,三日里你做出兵刃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是我自今日开始教你炼气,三日的时间便能摸到气感的,全天下不过五指之数,你是那等惊才绝艳的天才吗?总之,这件事我不许。” “我倒觉得行。”方丹眉头一挑,“贤儿,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对付李二狗?” 周贤笑着点点头:“是,师娘,我有点思路了。” “哎!妹妹你站哪头啊?”孔诤言摸不着头脑了,“贤儿胡闹是因为他还小,你怎么还跟着附和呢?我乃戒律门首座执事,我惟一一个弟子与同门私斗犯戒,这算是怎么回事?” “谁人没有年少时?”方丹放下了碗筷,轻笑着说,“哥哥你年少时在这山上闯下来的祸也不少,哪一个不是搅得整座青要山都不得安宁?不妨咱们到时去看看。若是贤儿能赢了最好,若是输了,挨了打,就算是给他个教训,让他以后做事多思量几分。” “唉……”孔诤言倒是想在弟子面前板起脸来,奈何这世上一物降一物,放方丹开口了,孔诤言不敢不从。他摆了摆手:“自古慈母多败儿,我看贤儿日后少不得被你惯出毛病来!” “我乐意!”方丹瞪了孔诤言一眼,“来,贤儿,吃饭。你听师娘的,莫要听你师父的。” 周贤把头埋进了饭碗,大气都不敢喘。他深切知道掺和到一对儿可能吵架的夫妻之间,是不会落得好下场的。尤其在他们现在是自己长辈的情况下。 第十三章 游阎罗殿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四重境界,步步坎坷。 周贤前世受过太多网络小说的影响,自以为对“修炼”这种事还是有些了解的,什么偷天地造化、结丹、元婴一类。现在他知道了,混不是那么回事儿。 至少在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作品里的东西统统丢掉,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观。 “炼气士,炼腹内五气,下乘;修顶上三花者,下乘;成一口正气,方为通达,时自五气凝,三花聚。神通不过枝末,术法尔左道旁门。炼气者,炼心。” 这是周贤在孔诤言交给他的书上看到的第一段话,算是帝隐观一脉的总体指导思想。说白了,在帝隐观看来,修炼什么神通法术都是下乘的,追求快速提升进境也是徒劳无功的。炼气的本质,是打磨自己坚定的信念。 在周贤的理解里,就是通过精神联系这个世界特有的能量,通过其改变物质。 那么要怎么做呢?这本书的第二段就给出了具体的方法论。 “骨肉为鼎,纳气引风,燃魂腾火,血化丹精。” 在周贤的理解里,就是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个大炉鼎,吸纳天地间的灵气入体,作为助燃物,以自己的神魂作为可燃物,点燃这团神火之后,用它来熬炼自己的血肉皮骨,将自己炼成一颗丹药…… 虽然这么说起来怪怪的,但是周贤在向孔诤言描述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孔诤言居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称赞周贤有道骨仙根。 这怎么看都很危险好吧!周贤有点抗拒。然而再想想孔诤言那种御剑飞行,驱喝雷霆的手段,周贤又觉得这点危险对比收益来说,似乎不是不能承受的。他可是要成为帝隐观观主的男人,怎么能被这种入门的考验吓退? 于是经过两个时辰的练习,周贤的第一次入门尝试……以失败告终。并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打坐修行这个说法,但是这跟还没入门的学童是没有关系的。孔诤言这一支传承的是动功,要在行动中感知灵气的存在。总之周贤被操练得够呛。 究竟什么是灵气?孔诤言要求周贤回忆那件道器,在保护他时灌输进他体内的力量,再找到那种感觉。 事实证明,周贤不是什么修炼天才,也没有外挂傍身。在体悟气感的这个阶段,他和绝大多数刚开始接触修炼的人一样,摸不着头脑。那枚救过他命的神奇扳指,没能给到他任何帮助。 孔诤言倒是安慰周贤,劝他不要急躁。 即使已然确定了有适合修炼的体质,但寻找气感,对于很多刚入门的修士而言,仍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孔诤言不无炫耀意味地称,自己花了十六天的时间找到气感——这也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上上之资了。资质一般的通常要花上四五个月的时间,才能窥见门径。 也对,修炼吗,就跟学习一样,需要循序渐进,不要指望着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周贤对于修炼很期待,但也没有特别执着,因为眼前有别的事情继续他来解决。 那就是他跟李二狗同学约的这一场架。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风言风语,第二日散学的时候,本应该只有周贤和李二狗两人知道的事情,在学堂里炸开了锅。这个学堂里已经有不少人被观内的修士看中收下,他们知道了,意味着整个帝隐观都知道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有很多本就对孔诤言推周贤出来当先生这件事不满的人,向观主打了小报告。而观主假装听不懂看不见,一声没出。反问了一句“小孩子打架你都要来找我,是要我把观里的柴米油盐也管起来吗”,就让那些打小报告的人熄了声。 这些人倒未必是跟孔诤言有深仇大恨,就是看不惯他的做派。怎么抽中了签就不去了?回回找人顶,那大家以后还怎么玩? 三日,只余两日了,周贤必须把自己的武器做起来了。他要让那个不服管的小子认识到,知识就是力量。 为此,他特意来到了自己师叔的“阎罗殿”,他需要丹修的帮助。张弘艾一再提醒他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他讲,不必亲自前来,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周贤来到了属于陈文言的那座山头。 在看到阎罗殿之前,周贤先看到的是绵延的犬舍,至少有上百间,每间都囚着三两条犬。都是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没什么特别。 “师叔很喜欢狗啊……”周贤不由得感叹,这么多条犬的饮食便溺处理起来就是个大问题,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绝对不少。周贤也确实是见到了一些身着黑衣的工人穿梭其间,他们的脸上都蒙着面纱,行动之间不言不语。 “我师父……不喜欢它们,只是用它们?”张弘艾斟酌了一下语言,解释道,“是师父用犬来试药。” “啊……实验动物啊……”周贤明白了,陈文言是丹修,这些犬全都是用来做医学实验的。 “除了犬,我师父还养了许多兔子在北麓。”张弘艾叹了一声,“咱们道士见面道‘慈悲慈悲’,我师父却因为屠狗得了个‘小阎罗’的名号,是不是有些讽刺?” “你不想要我来,便是不想让我见这些吗?”周贤笑问。 “是也不是,我师父起居的地方,有各种可怖的东西,我怕吓到你。”张弘艾摇了摇头,“你便是把单子给我,我把东西给你就好了,何苦这么好奇呢?” “师兄啊,我倒是觉得,师叔他不是不慈悲,反而是大慈悲啊。”周贤摇了摇头,“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去看看了。” 严密的玻璃隔离,细致的消毒设备,精密的对照试验,详尽的记录分析,这就是周贤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叹为观止! 绝大多数人不能超越时代,但是这世上总有一些领先于时代的天才,或说是不被世人理解的鬼才。例如达·芬奇,例如奥古斯特·艾达·金,例如尼采,例如……陈文言。 周贤受到的震撼让他浑身发麻,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因为兴奋而颤抖不已。 直接观察、客观分析、数据总结、对照试验,这是在将这个时代,从古老的验方医学、经验医学以及玄学之中解放出来,向着伟大辉煌的现代医学进发。周贤在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解剖台和隔离笼,也不是那些惨死的动物和模糊的血肉,也不是那些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严密保存的人体标本——他看到的是现代医学的雏形! “我很喜欢观察人们来到我‘阎罗殿’里的反应,你却出乎我的意料。”陈文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周贤的身后,吓了周贤一跳,“有人受惊吓,有人生出悲悯,有人怒斥我残忍,有人呕吐不止。你似乎……感到赞叹。” “师叔!”周贤手结子午印,对着陈文言深深行了一礼,真心实意,“着眼的一切让我觉得恍惚了,师叔您的大慈悲,哪里应该叫‘小阎罗’?贤百年以后,当入庙封神。您对这世上的恩惠,足以使您位列仙班,高登神位了。” “怎么讲?”陈文言微微一笑。他不过是看起来像个孩子而已,他能听得出周贤是在阿谀奉承还是真心实意。若是连言语中的激动都能演得惟妙惟肖,那么这个十岁的稚童实在是太可怕了。 “张师兄带我在这前后走了一遭,实在是让我眼界大开。道家讲慈悲,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爱,首先要爱人,爱活人。”周贤指着被封在玻璃缸里的人体标本说,“您用牲畜,用亡者,为天下的生者挣出了更多的生机,乃是黎民之福,苍生之幸。” “你就不觉得,让这些原本无辜的生灵染上恶疾,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吗?”陈文言皱着眉头问。 “残忍,但是您别无他法。”周贤点了点头,“我不想讨论伦理学,我只想站在一个人的角度来说这句话。我所见,您已经让给了它们尽量优越的环境,给予它们尽量少经受痛苦和折磨了,这便是一个科研人员对实验动物的善待。为人的福祉杀生,您不是‘小阎罗’,是‘活神仙’。” 陈文言沉默了许久,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好一个‘活神仙’。你不像是个孩子啊。” 周贤挠了挠头:“师叔您也不像是个成人啊?” 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张弘艾脸色一变,心说周贤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悄悄用手点了周贤一下,示意他注意自己讲话的分寸。且不说尊卑有别,就算是平辈之间,也少有人敢拿陈文言的外形打趣。 陈文言却是对张弘艾挥了挥手:“无妨,今日他与我说什么都无妨。我确实是个孩子模样,而且这辈子都长不大了,可还不让人说吗?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参观吧?我猜猜,是约架的事情?” 周贤叹了一声,心说果然整个儿青要山都知道了吗?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清单,双手递交给陈文言,说:“确实有想要满足好奇心的意思,毕竟没见过丹修,想看看丹修的炉鼎什么样,也看看师叔您为什么被称为‘小阎罗’。另外,就是想向身为丹修的您,讨要这点东西。” “嘶——”看着周贤列出来的清单,陈文言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小子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以前都看些什么书?这些东西,你是要杀人吗?” 周贤连忙解释:“我要的份量不大,您可让人监督着,我下手绝对有分寸。” 第十四章 方丹收徒 周贤也曾幻想过,他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役该是什么样的。 许是宗门大比,万众瞩目之下擂上交手;抑或惩恶扬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者是江湖争斗,狭路相逢长剑出鞘。 奈何幻想总是丰满的,现实常是骨感的。周贤在踏上修行之路之后的第一战,是由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约架——放学别走那种。 他本意是在旁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到竹林外,俩人悄无声息地就把这件事情给解决了,奈何这居然成了件“大事”。 毕竟对于这些学童来说,看人打架可比磨墨写字有趣多了。还要从一写到十百千万,好些孩子数到一百都费劲。 所以这一战有很多观众,至少整个学堂的学童们都围过来看了。周贤还知道,他的师父师娘,都躲在他瞧不见的地方,观察着这里的情况,以防发生什么意外。至于还有没有别人看着,那周贤就不清楚了。 叹了一声,周贤先对他对面那个摩拳擦掌的对手讲话了:“咱们两个要打架的事情,是你说出去的吧?” “对,是我说出去的。”李二狗承认得很干脆,“咱当时可没说不许把这事告诉别人,所以我这不算是坏了规矩。” “何苦呢?”周贤摇了摇头,心说这到底是个孩子。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李二狗为什么非要拉人过来围观。他无非是想在这些学童面前显摆一下武力,明确地位,将几天前淋了一头墨水的仇,遭到羞辱的怨,一气报复回来。 复仇若是没有观众,那可就显得太过孤单了。就是要把这个大家都叫小先生的家伙按在地上打,才能算得上是过瘾、解恨。 以李二狗的角度,绝想不到自己的错处。他不会念着那块砚台是他放上去的,只觉得是因为自己年岁大,出身不好,才受了这么多屈辱。他也就更想不到,让旁人知道他和人约架这件事广为人知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少说废话,亮家伙吧!”李二狗伸手从内怀里掏出了一把攮子,引得那些学童一通惊呼,还有好些个把自个儿的眼睛给捂上了。李二狗把攮子在手里掂了几下:“照规矩,这是我自己个儿磨出来的。铜钉的头儿,卯在木头把上的,刃有三寸两分长。你的家伙呢?拿出来看看。” 周贤微微晃荡了两下自己沉甸甸的袖袋,说:“明明就是个带了把儿的钉子,你别说得跟‘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七尺三寸,净重七斤十三两’似的。咱们是小孩子打架斗殴,不是江湖豪客决战紫禁之巅。” “干你娘!”李二狗没听懂周贤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出来周贤对他的蔑视,于是怒骂了一声,攥着攮子就要朝周贤扑过来。 “唉!这个是脏话,小孩子不可以乱讲。”周贤微微一笑,两手连挥,两个半巴掌大的小球被他扔了出去。这小球见风就着,砰一声爆燃开来,火星四溅,落了不少在李二狗的衣衫上。李二狗吃这一惊,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火星,好不容易扑灭了,长袍上也多了好些个火星灼出来的窟窿。 李二狗挺心疼的,这是他从小到大穿在身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若是放在平时,他早火了,可他现在却是不敢动了。就连周围的道童们也都惊得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二狗俩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周贤:“你学会法术了?” 包括李二狗在内,所有学童都以为周贤这是一手法术。他们知晓周贤是早就被戒律门首座执事收下的,比他们在山上待的时间长了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他师父教他学会了法术,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让这些道童们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先生会和李二狗约架了。学会了法术,本就输不了。 周贤却是摇了摇头:“我拜师也才没多久,到现在还没找到气感,根本不可能学会法术。这不是法术。” “不可能。”李二狗拎着自己的袍子,指着上面的窟窿喊道,“这火能不是法术?你也就仗着法术欺负人了。” 周贤气笑了,又从袖袋里面掏出了个白色的小球攥在手里,说:“原来在你看来,学会法术,跟你约架我就是在欺负你了。那你怎么就没想过跟一个十岁的孩子打架,是你欺负人呢?打从咱俩认识的那天算,我什么时候招你惹你了?” “反正是不许用法术!”李二狗耍起了无赖,“早先你也没说过你会法术。” “这真不是法术。你要是认输了,我就告诉你这东西是什么。”周贤抬手把小球一扔,“着家伙吧你!” 李二狗眼看着又一团火光在自己眼前炸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开来,看着周贤向前走了两步,李二狗在地上蹭着退了两步,牙一咬,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狠,猛然跃起,就要向周贤扑过来。 李二狗是真狠了心,顶着火光往前冲。他觉得就算周贤是学会了什么法术,力气未必比他大了。 周贤一连三四个“暗器”扔出去,李二狗硬是没被逼退,反而更近了几步。他的袍子已经彻底着起来了,远看就像是个火人一样。那些孩子们哪见过这个场面,一时间好多孩子吓得哭了出来。 眼见着李二狗手里的攮子寒光闪烁,没什么打架经验的周贤反倒是有些慌了。这家伙要是真的攮在他身上,非死即残。 周贤匆忙间脱掉自己的外袍,连带着衣裳袖袋里的所有暗器,一股脑朝着李二狗摔了过去。衣裳脱手的那一刻周贤就后悔了,他大喊了一声:“快跑!” 晚了,没人听见他的叫喊,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浓烈的火光遮挡了。在浓烟和热浪当中,周贤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直奔头顶心,呆立当场。 当这些学童哭喊着四散的时候,浓烟中伸出一只宽厚的巴掌,结结实实盖在了周贤的脸上,将周贤掀翻在地。 周贤仰起头看向来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了:“师父……” 来人正是孔诤言。浓烟散去,除了被烧灼的草皮以外,并没什么损失。就连李二狗身上的火都被灭了个干净。只是他衣衫褴褛,面皮也被熏得黢黑,看起来有些滑稽罢了。 这般滑稽的模样,仍旧是没有人能笑得出声来。 “你要杀人吗?”孔诤言站到了周贤身前,却没去扶他。 周贤揉着自己红肿的脸,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慢慢站了起来。他的左耳还在鸣响,孔诤言的声音在他听来有些失真。 摇了摇头,周贤叹了一声:“我慌了。这是我的错,出了什么事,都应该由我来负责。” “你负责得起吗?”孔诤言又问。 “负责不起,人命不能做等价交换。就算是我给他偿命,也无法挽回这个损失。”周贤又是摇头,“无论您怎么惩罚我,我都没有怨言。” “若我说把你们两个逐出山门呢?”孔诤言追问。 周贤愣了一下,而后笑道:“理所应当。” 周贤现在心里满怀愧疚,这件事就是他错了,他无法辩驳,也不想去辩驳。他的身体是个孩子,但他的灵魂是成熟的,他必须以一个成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如果孔诤言没有及时出手,李二狗死了的话,周贤恐怕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万幸没出人命,就已经是个很好的结局了。 如果说这是以自己被驱逐下山为代价的话,对于周贤来说可以接受。 “你那真的不是法术?”李二狗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望了周贤片刻,缓缓开口。 孔诤言侧过身去,示意周贤跟他对话。 周贤点了点头:“我这真的不是法术,你看我都快被驱逐下山了,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李二狗一咬牙,在地上挪着身子跪好:“要不是道长救我的命,我已经死了。愿赌服输,我输了。以后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语毕,李二狗结结实实地对着周贤磕了三个响头——这本就是他们约好的。 周贤轻笑了一声:“对不起,我本来低看你了。好磊落。” 方丹将那些哭喊着的道童领回了原处,安抚一番后来到了李二狗的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狗一梗脖子:“李二狗。” “这名字太……总之不适合做大号。”方丹笑着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叫李桐光,你可愿意?” 李二狗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这都哪跟哪啊?孔诤言在旁哼了一声,说:“这位道爷要收你做弟子,问你愿不愿意。” 愣了好久,李二狗竟是哭了:“不是……刚才不是说要把我们……” 方丹笑了一声:“他说的不作数,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愿意!我愿意!”李二狗,不,现在当叫李桐光了。 李桐光推金山倒玉柱,撩袍跪倒在了方丹面前:“谢师父赐名。” 周贤耳中的鸣响渐渐轻了,他叹了一声,心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想到这里,他脸上扬起了一丝笑意。 “笑什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孔诤言板起了脸,“我是戒律门首座,更不能放任自己的弟子胡作非为。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第十六章 道德之士 甲胄、兵刃、快马在玉砌雕栏之中穿梭,为这华贵的大宅门抹上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面对着这样的纷乱,周贤有些疑惑——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梦中。但这梦境实在是太真切了,所有的细节都宛如真情实景。 “呀,我的小祖宗,你怎跑到这里来耍了。”一个梳着小髻的年轻女子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周贤,“王爷他不要你到前面来的,若是叫他见了,我又要挨罚了。” “可是我想见阿翁。”从自己口中吐出奶声奶气的调调,让周贤有些不自在。 阿翁是对父亲的亲昵称呼,透着点撒娇的意味。 “阿翁也想远儿。”一个粗矿却饱含着柔情的声音在周贤的身后响起。未等回头,他便被一双厚实的手掌搂起,抱到了怀里。 侧头去看,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面目棱角分明的男子,刚毅得好似五官都是大理石雕琢一般,口鼻的形状,与周贤有八成相像。 那男子用胡茬贴着周贤的脸骚弄,引得周贤“咯咯”直笑。男子说:“阿翁忙,前面乱,怕你受伤才不叫你到前面来耍。听阿翁的话,和娆姑姑回去。” 三言两语之间,周贤已经有了猜测。这男子称他为远儿,他管这男子叫阿翁,那么想必这男子就是平南王周穆敬。而自己经历的未必是什么梦,很有可能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周江远的记忆。 周贤此前对对此有过怀疑——有没有可能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的记忆还在对自己产生着影响。他太轻易地接受了孔诤言和方丹递给他的温情,也做出了与他性情并不和的草率举动。 最明显的就是当初孔诤言与他相认落泪时,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抹了孔诤言脸上的眼泪,并轻道说了一声“别哭”。周贤现在想想还觉得毛骨悚然。当时掌控着身体的并不是他,而是周江远。 他很感激周江远,如果没有周江远,他不会获得这个重来一次的机会。但对于与周江远共享这具身体这件事,周贤还是十分抗拒。 一想到自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周贤便感到心慌意乱。 梦境还在继续。 周穆敬将周江远交给了那个女子。女子抱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花园的凉亭里才放下周江远。她俯下身轻声道:“世子殿下,您可不要再给奴婢找这样麻烦了。现在外面乱得紧,若是出了事,我担待不起。” 周江远不耐烦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找阿翁和娘。”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阵阵炮响,望向北方,远处烟雾飘摇,火光冲天。周福与一众侍卫慌忙跑进来。周福一把抱起了周江远,用大袖盖住了他的头说:“世子殿下请随我来。” “福爷爷你放我下来!”周江远受这一惊,在周福怀里不停踢蹬,可孩子终究是孩子,拗不过成人的力气。 “世子莫怪,请先随我来吧。”周福的声音颤抖着,脚步虚浮,险些一脚踩空。若是没有侍卫搀扶,怕是已经走不得了。 …… 梦境停留在了这里,支离破碎。只剩下那个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与自己现在的模样毫无二致。周贤知道,他就是周江远。 “我要走了。”周江远先开了口,“谢谢你。” 周贤一愣,长叹出一口气:“是我要谢谢你才对。你说的走……” “魂飞魄散。”周江远十分平淡地讲出了这个恐怖的词语,“从此以后,你就是你了。” “对不起……”周贤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有对不起,已经很好了,我已经死了。”周江远低下了头,眼里有泪花沁出来,“你来的那天,我就死了,我知道。要是没有你,我还见不到叔父和姨娘。” 周贤的言语顿了一下,道:“他们现在是我的师父和师娘,你……” “所以我说谢谢你。”周江远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也舍不得,但是我必须得走了。” “鸠占鹊巢的,是我啊……”周贤苦笑了一声,心里觉得好不自在。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周江远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他没错,周江远也没错。他想要活下来,而周江远则是已经认清了自己已死的事实。 无非是造化弄人,周贤的心绪在这一刻更深沉了几分。这份再生的人情债,可是要怎么还? “你……好好活着。”周江远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样。但是,既然命借给你了,你就好好活着吧……” 周贤叹了口气,心说着到底是个孩子。他笑了一声,说:“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 “还有,”周江远连忙又说,“我是饿死的,你能不能多吃点?就算是……补偿了。” 周贤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 …… 张开眼,屋内黑黢黢的一片,能听见自己身侧轻微的呼吸声,那是李桐光。透光窗口看,户外银光撒地,月影斑驳。 今日是月中十五,山上刚做了铁罐施食法会,距离周贤和李桐光约架,已经过去一旬了。周贤起身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来到院中,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心情很是复杂。说不得惆怅,念不起思乡。明月如水,竹影斑驳,周贤竟望得痴了。 “怎还不睡呢?”孔诤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周贤身后,轻声道。 周贤没有回身,只是望着竹影喃喃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师父您也睡不着。” 说完这段话,周贤笑了一声,这世上再没有能接住他这种话茬的人了。 “缘何不眠?”孔诤言又问。 “明月成影,如水似雾,可能是不想错过这般美景吧。”周贤又开了个玩笑。 孔诤言来到了他的身边,指着地上斑驳的竹影说:“你不是东坡先生,我也不是张怀民。我没想到你还会有‘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的雅兴。” “哈哈哈哈,”周贤尴尬地笑了几声,踌躇了许久,说,“有件事,我必须要向您坦白。” 孔诤言偏过头,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周贤的下文。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周江远。”周贤终究是没有勇气说自己是借尸还魂,他不知道自己坦白了,会造成什么后果。他终究是选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周江远已经死了,除了这具身子以外,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关系了。” 周贤其实完全可以对此只字不提,但是他总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对于这些真正关怀着周江远的人来说,是一种深重的伤害。即使没有勇气将一切都开诚布公,至少要…… 其实周贤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孔诤言见周贤郑重其事的样子,没有再敷衍地回应,而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其实也不算明白,可既然你不说透,我也就不追问。” “你就不怕……”周贤没将话说完。 “我与远儿,也不过是数面之缘,不甚亲密,从幼清那里听来得多些。”孔诤言笑着说,“他说远儿是个顽劣的孩子,任性得很,小世子,在蜜罐里泡大的,无可厚非。贤儿你不一样,我也是有所察觉的。” 周贤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就不怕换了个人吗?” “若真是借尸还魂,我堂堂炼神返虚的炼气士还能看不出来?”孔诤言对此很是自负,“而且就算真换了个人,我对识人还算有些自信,你是个好孩子。你认这具身子是周江远的,那你就和幼清、华姑娘两人脱不开关系。你说是周贤,那便是周贤吧。” “我明白了。”周贤点点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周贤是真的想明白了,他不需要去考虑灵魂和肉身哪一个定义身份的哲学问题。他就是他,肉身是周江远的,灵魂是周贤的,这并不冲突。他先前一直在逃避,仿佛他只要死不承认自己是周江远,他就真的不是周江远了。 他继承了周江远的身体,却不愿意支付借用周江远身体的代价,实在是太贪婪自私了些。他既是周江远,也是周贤。 在月光中,周贤感到有一阵清流窜进了自己的身体,沿着他的脏腑经络,流转自如,最终沉浸到丹田气海。那一霎那,他感觉自己融进了天地之间,似乎只要他呼唤,天地就能给他回应。 在心思通达的这一刻,周贤终于冲破了桎梏,正式迈入了修行的大门。 骨肉为鼎,纳气引风,燃魂腾火,血化丹精。 书上那些原本云里雾里的记载,孔诤言似是模棱两可的教导,在迈进门的这一刻,周贤完全明白了。 炼气不是一条逆天而行的路,而是一条顺天的坦途。将心思沉静下来,将杂念挥出脑袋,周贤情不自禁地按着孔诤言交给他的那套动功修炼起来。不必由他师父紧盯着他的姿势标不标准,在自然灵气的引导下,周贤很快就找到了最让自己舒服的那套动作。 炼气者,炼心。周贤明白了炼气士为什么要被称为“道德之士”,也明白了炼气士要打磨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七章 以直报怨 道教不同教派对于内部的要求不同。全真派要求弟子出家、食素、戒酒、不婚等等,戒律严苛。青要山帝隐观则是正一派的门庭,规矩没有全真派那么森严,并不限制弟子食肉、饮酒、婚嫁。 但是在观内,日常还是要以素食为主。尤其是初一、十五、祖师诞辰、法会等日子里,绝不可以饮酒食肉。 周贤不开心,很不开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让他长期吃素,这有点委屈。更何况他是答应过周江远,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肚子的,没肉吃那不是无信吗? 好吧,无论怎么说,周贤不过是在给自己想吃肉找借口。虽然帝隐观是一个特务培训机关,但其本质上仍是一个宗教场所。每日里,进烧烧香的信客以及前来游山玩水,甚至渴望一睹真龙的游人络绎不绝。它需要维持作为宗教场所的尊严。 周贤无法打破帝隐观的规则,所以只能期望一些不在观内的日子,例如旬假。山上吃不到肉,下山吃总可以吧。 本朝官员休假时间如何,周贤不得而知。以周贤所知的历史,明朝的休假情况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是参照帝隐观很人性化的假期设置,想来没有明朝那么不堪。在内院修行的修士们,每旬有两日可自由下山,便算是休假了。每年年中和年末,还会各许一个月的假期,让修士回家探望亲人。 青要山外就有一个小镇,李桐光的老家就在那。这镇上常有道士来往,已经熟悉了。甚至可以说,这镇上的绝大多数人是靠青要山的产业养活着的。 这镇子叫芙蓉庄,就位于登山的必经之路上,往来的游人香客为其贡献着充沛的流动人口。 周贤此前乘着孔诤言的飞剑路过此地时正是夜半,向下望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此时走入其中,周贤才真切得有了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感觉。那是一种方方面面都不同感受:跟在山上念经学道当先生不一样的体验;和前一世游览古城不一样的质感。 这是一座带有烟火气的城镇,这里的人们和那些严守着戒律,刻板生活的修士们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骡马车辕穿行于市,吆喝叫卖不绝于耳。周贤一时之间看得眼花缭乱,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李桐光实在是看不下去周贤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用手指轻点了两下周贤的后腰:“师兄……师兄!你看傻了?” 周贤回过神来,晃了晃头,说:“没,我这琢磨吃什么呢。” 对,周贤终于想起了此次下山的主要任务——吃! 山上的修士有信众供奉,帝隐观也经营着不少例如当铺、镖局一类的产业,并不缺钱,内门弟子按其境界和在观内的职务,可以领到一定月例。而且孔诤言对周贤和李桐光也不吝啬,听说他们要下山去耍,就给了他们一些散碎的银子,足有两钱。只要不是大铺大费,这师兄弟两个干什么都够了。 很多受现代幻想作品荼毒的观众,以为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大事。实际上受惠于现代工业技术的发展,白银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根本不具备参考性。林朝没有像明朝一样颁布“禁银令”,作为一种流通货币,银的购买力特别强大——“每钞一贯,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 两钱银子,足够抵得上很多务农家庭一个月的收入了。 周贤思索了片刻,说:“桐光,你家是这儿的,是地头蛇。什么东西好吃,你应该最清楚。你说个馆子呗。” 李桐光不假思索地答:“要说好吃,清汤东坡肉最好吃!天下间就再没有比它好吃的东西。” 周贤一听是东坡肉,连忙赶着李桐光:“那还等什么啊?前面带路,我这馋肉都馋坏了。” 俩人穿过了芙蓉庄的主路,一路来到了镇南口。紧挨着牌坊,有一家门脸颇为豪气的客栈,主楼三层高,叫仙客来,门前一簇簇也种着仙客来。紧挨着仙山福地,这么个名字好贴切。 师兄弟俩迈步就进。有搭着汗巾,着短衣的伙计急忙上前招呼:“二位仙长吉祥!” 今日是旬假的日子,好些帝隐观的人下山来玩耍,这师兄弟两个穿的是帝隐观内门弟子的袍子。这可不能马虎招待。 李桐光扬着脑袋,拿鼻孔看着这伙计,哼了一声:“孙子,还认识你爷爷我吗?” 这伙计心说这小道爷脾气怎么这么冲呢?细一打量可是把他吓了一跳:“哎呦喂,我是见了鬼了我这!李二狗,没影一个多月,你他娘的……人不都说你死了吗?” “放你娘的屁!”李桐光一听这话就火了,“谁说爷爷死了?我跟他拼命!看见我这身行头了吗?现在你得管我叫道爷。” 那伙计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了李桐光一番,哼了一声:“二狗子,可不是我说你。你这是还想偷?还想骗?没门!你知道上一个冒充帝隐观内门弟子的怎么着了吗?那两条腿的膝盖骨都让人打碎了。” “我呸!”李桐光啐了一口,“我日你姥姥!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喽,爷爷我是被仙山收入门下了。我现在可不叫李二狗了,爷爷叫李桐光。好吃好喝伺候着,说不得我还能赏你两个大子儿。” 说话间李桐光手一摆,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晃眼。这下伙计是不信也得信了。这种下三滥的穷小子被仙山看上的戏码,还真就在他眼前演出来了,不由得他不紧张。他以前可是得罪过李桐光狠的,这保不齐要被怎么收拾呢。 这伙计来来往往的人都见过不少,本事也是有的。立马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点头哈腰地把汗巾一甩,高声吆喝着:“楼上翠竹二号小间,道爷两位!” 跟后面吆喝完了,伙计又转回来,对着师兄弟两个躬身:“咱,楼上请吧。” 李桐光一背手走在头里,冷哼了一声:“德行……” 周贤坠在李桐光身后,尴尬地挠了挠鼻子,苦笑了一声。心说李桐光领自己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跟以前的对头显摆显摆。 落了座,上了茶,传了菜,伙计转身出去了。 周贤连忙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在油脂和肉的纤维陷入他口中的时候,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感。清汤东坡肉是一道开封的传统美食,青要山就在河南境内,说这里的清汤东坡肉正宗,完全没问题。 这猪肉炮制的时候,先要用水煮至八分熟,然后去掉一半的外皮,切割方正之后,与冬笋冬菇一同摆入蒸碗内。 在蒸碗里淋上原油、料酒、黄酒、食盐、白糖、清汤调制的酱汁,让每一块肉和每一片笋、每一片菌子都完美贴合,均匀入味。再将汤滗到另一个碗里备用。肉上笼屉蒸至烂熟,肉汤炒至成芡,在肉出锅后均匀地淋到肉上。一道清汤东坡肉就算是做成了。 肉质酥烂,入口即化,浓香满腹,余味缠绵。周贤可是吃了个过瘾! 吃到一半,李桐光拿过茶碗给周贤倒上。他笑着说:“师兄,看见没,威风了。我光是在青要山内门有了名号我就威风了,这要是进了天灵卫,那指不定怎么样。” “那伙计跟你有仇?”周贤端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问。 “有……你说我当时不就是偷只鸡吗?逮住了,鸡抱回去了,打一顿的事。可这王八蛋把我扒光了吊起来打,来来往往好些人都看见了。”李桐光想起来当年的事情,恨得咬牙切齿,“我当时就放了狠话,说有一天我得把他扒光了吊起来打。我受不了这委屈。这是一进门就见着了,这家十好几的伙计,我还以为得找一阵儿呢,没想到迎面就遇上了,这是缘分呐。” 周贤抿了抿嘴:“你偷东西是不对,可他的行径也是太过分了些。既然有仇,那就报仇呗。照你说的,把他扒光了打一顿。” “这……”李桐光倒有些迟疑了,“师兄,这事儿是不是犯戒律?” “犯戒律。”周贤点了点头,“可说脏话也犯戒律,你不是照说不误吗?” “那……不一样吧。”李桐光想起来自己师父严厉的手段,有些恐惧了,“我听书,不都说什么‘以德报怨’吗?” 周贤摇了摇头,问:“你觉得这件事儿能过去了吗?我知道有些人地位高了以后再看当年的事情,可以释然,你真的觉得不恨他了吗?” “恨,现在想起来还是恨!”李桐光也不隐瞒。 “所以什么‘以德报怨’?你不是不想报复他,而是不想承担报复他的后果。”周贤笑着说,“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啥意思?”李桐光问道。 “意思就是说,咱们先好好吃饭。”周贤笑得更开心了,“吃饱了喝足了,咱们再干他娘的!” “那然后呢?”李桐光不依不饶地问。 “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啊。”周贤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含糊地说,“你又想报仇,又想不挨罚。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到底是报仇更重要,还是受罚更让你恐惧,这得你自己权衡。你要是不想付出这种代价,还把仇报了,那可就有点太贪心了。” “那行,干他娘的!”李桐光一拍桌子,“反正回去挨打别人也看不见!” 第十八章 王灵官殿 两日连着的旬假。师兄弟两个第一日,下山去玩耍吃肉打人;第二日,挨了打以后在灵官殿跪香。 其实这件事如果不是周贤和李桐光两人向孔诤言自首的话,不应当这么快事发。但芙蓉庄紧挨着青要山,镇上民众与山上往来密切,这事情早晚有败露的时候。不如爽利些,明说了自己就是打人泄愤了去领罚。长痛不如短痛,这倒也算个磊落。 值不值当呢?李桐光觉得值当。虽然他现在手心肿得都握不上拳,还要在王灵官像前长跪到晌午,但一想到那伙计被他们师兄弟两个痛打一顿之后,扒光了扔到街上的狼狈样子,他还是想笑。回山上挨打又没人看见,这有什么不值当的? 他倒是觉得挺对不起周贤。周贤跟这件事本没有关系,是为了帮他才挨连累。 但是周贤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他怂恿李桐光报复那个伙计,也存着自己心思。 打从步入炼精化气境界以来,周贤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力气越来越大,血气越来越充盈。原本需要爬上许久的山路,往来也变得很是轻松了。可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周贤自己心里也没谱。他在内门接触到的都是修士,难以和之前的自己对比参照。正巧撞上李桐光这事,手就痒了。 更何况这伙计本就不是什么善茬,他羞辱过李桐光,师兄弟两人再羞辱回来,无非是一报还一报。 看着那香烧了许久也没落下几粒灰来,周贤心里暗叹,它似乎真的能烧到晌午。要说提前离开,周贤和李桐光都不敢,有主掌灵官殿的执事和其弟子在灵官殿前后活动,这两个受罚的新科弟子不敢不老实。 灵官殿不在帝隐观的主建筑群里,而是在通往主建筑群的必经之路上,是这条路上的第一座大殿。殿内供奉的是道教第一护法神,王灵官。民谚有“进山不进山,先拜王灵官”的说法,指的就是灵官殿。 别看这王灵官算不上威名赫赫,本事可是不小。据周贤所知的,在《西游记》原著的描写里,孙悟空未能打上灵霄宝殿。在通明殿里,就被这位护法神拦下,打了数百个回合不分胜负。直到雷神三十六将和如来赶来,孙悟空也没能奈何王灵官。 仅从《西游记》的描写中来看,王灵官的本事似乎不下于孙悟空,伯仲于二郎神。 事实可能也确实如此。 王灵官乃是道教五百护法尊神之首,号“都天大灵官”,全称“先天首将赤心护道三五火车王天君威灵显化天尊”。 说起王灵官来,他成仙的故事很是有趣。 这王灵官本名王恶,是湘阴城隍庙的城隍。当地百姓愚昧,上供童男童女以为血食。恰逢得道高人萨守坚真人得见,以雷火焚其庙宇,将王恶烧成了火眼金睛。 王恶不服,上奏天庭,玉帝敕赐其金鞭一条,慧目一只。许他随在萨守坚真人身后,若真人有半点逾矩作恶之行,王恶可当场把他打杀。 结果王恶跟随萨守坚真人十二年,未曾发现真人半点错处,大为动容,遂拜萨守坚真人为师,由真人改名王善。 后来师徒俩个同入天庭,王善先做了“雷部三五火车雷公”,后被擢予灵官之位。 王灵官有纠察天庭神明与人间修士的职能,孔诤言与方丹罚师兄弟两人在此跪香,有让他们在神将面前言明错处、悔悟的意思。 “哦,又是你们两个小家伙?”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这是在跪香?犯了什么错?” 周贤和李桐光两人一同回过头去,却是见一个穿着天蓝色滚银边八卦法衣的白髯老者站在他们身后——不是观主岑秋风又是哪一个? 两人连忙齐声道:“见过师公。” 孔诤言与方丹都是观主的徒弟,在不大正式的场合,两人不必称呼他为观主,叫师公显得亲近些。 打过了招呼,周贤将两人在这里跪香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岑秋风听后哈哈大笑,他扯过一个蒲团,盘坐在了师兄弟两人之间,正对着王灵官的神像,轻叹了一声:“年少轻狂,理当如此。可切莫把这种事视为常态。你们都是迈入了修行之道的炼气士了,寻常人不是你们一合之敌。恃强凌弱,非仁者所为,非求道者所为。” “谨遵师公教诲。”周贤苦笑着应了声。李桐光连忙补了一句:“我也一样。” “少年人初窥修行门径,心气有些浮躁,在所难免。”岑秋风笑道,“那便听经,化解一下心里的燥气吧。” 岑秋风说完也不待两人反应,抬手一挥,一本供在桌前的经书落在了他的手里。周贤看清了封皮,那是一本《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全经不过五百九十一字,却算得上是道教炼养术的总纲。从文题来粗略理解,这是一本讲述以“清静”法门澄心遣欲、参悟大道的经书。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岑秋风的声音不大,语速平缓,却是每一个字都印到了人心上一样,周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通透了一番,所有的繁杂心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朦胧间似乎有光华,隐约从岑秋风的身上透出来,逸散开,氤氲在整座大殿里。 这篇经书不长,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岑秋风就诵完了一遍。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缓缓将经书翻回第一页,继续用那低沉缓慢的声音,念诵这本经典。 一开始只有周贤和李桐光在听,接着很多观内的修士、道人,都放下了手边的事,在大殿中或跪或坐或立,垂首听经。再然后便是有前来上香的信徒香客,在殿外驻足,听岑秋风诵经。到最后,甚至有很多飞禽走兽来到了灵官殿里,对人不躲不避,飞到梁上,卧在地上,静而听经。 周贤在这一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比孔诤言带他御剑飞行遨游天际还要震撼。虽然震撼,但周贤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有什么波动。这就是岑秋风诵经的力量。 这种从感染到动物,平静心灵的手段,是他闻所未闻的,这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天地间的灵气不再对他有任何相应,不过是随着岑秋风诵经的节奏,从他的身体里来了又去,和外界的灵气做着一样的律动。 就好像在这一刻,岑秋风就是这片天地灵气的主人……或说岑秋风就是这片天地本身更为确切! 这就是炼虚合道境界修士的神通吗? 就在周贤思索的时候,一只黑猫蹒跚着来到王灵官像前,它先是凝视了这位持风火轮、擎金鞭的护法神片刻,又转来到了周贤的近旁,紧贴着周贤的膝盖蜷起了身子。 而隔着衣物传来的刺骨冷意,激得周贤打了个哆嗦。 这只猫有问题,这种感觉周贤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曾在面对煞罴尸身上冒出来的腾腾煞气时,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只猫,是妖精,而且是一直很邪性的妖精! 不仅周贤一个人发现了这个问题,殿中不少修士的目光都移到了这只猫的身上。他们不是才入门不久的周贤,这只猫走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数名修士的气机锁定,若是它有丝毫逾越之举,便会被诛杀当场。 岑秋风不可能没有发现它,但观主仍旧不急不缓地诵经,并未理会它,修士们也就没有出手,只是垂首听经。 周贤跪得更直了,虽说在岑秋风的诵经声里,他感觉不到太大的恐惧,但他仍旧不愿让这个可能有些危险的家伙与自己接触得太紧密。可这只黑猫就像是认上了周贤,稍微离开半分,它便蹭过来一寸,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紧紧挨在了周贤身上。 周贤欲哭无泪。他上辈子只恨自己不是人形猫薄荷,能吸引各种流浪猫的注意。可不想这一世引来的第一只猫,是个顶危险的妖精。 不过既然岑秋风不对它出手,那便是它没什么威胁。一个浑身煞气的妖精敢到青要山上来,已经是很荒唐的事情了,岑秋风肯纵容它,说不定内中有什么隐情。 随着岑秋风一遍又一遍的诵经,周贤感觉那猫妖身上的寒气居然一点点轻了,那猫妖原本纠结的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周贤忍不住伸手在猫身上撸了一把,猫妖居然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看来,它也不过是想到这里来听经罢了。 周贤笑了一声,又多撸了两把——唔!好萌! 待岑秋风诵经的声音停了,那猫妖忽然凄厉地嚎叫了一声,又一次弓起了好不容易舒展开的身子。周贤手上一痛,缩回来时竟是挂了一些霜。不听经,煞气就复发了吗? 几位修士听到猫妖的嚎叫,上前几步,却被岑秋风挥手拦下了。岑秋风笑着对周贤说,贤儿,我看这灵物与你有缘,你便好生照顾吧。 言毕起身,不理会周贤满脸诧异的神色,岑秋风反道:“你们两个小家伙还跪着干嘛呢?还不回去?” 周贤和李桐光一同抬头看罚香,发现本应烧到晌午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到头了。 第十九章 猫奴周贤 若是不看煞气缠身,这是一只漂亮的猫。身材纤细修长,黑色的皮毛好似缎子一样。两只金色的眼睛圆溜溜的,瞧着就那么惹人怜爱。 孔诤言和方丹看到周贤抱了一只猫妖回来,着实是吓了一跳,在听周贤和李桐光解释之后,反倒释然了。 能听经的妖精,决计不会是什么邪祟,不然这山门都进不来的。寻常修士不清楚,身为戒律门首座的孔诤言对山上各种法阵熟悉得紧。按他的说法,这猫妖怕不是随着进山的香客的脚步,一步一磕头求到王灵官殿的。而它能遇上岑秋风讲经,怕是命该如此的福缘造化。更有可能是岑秋风专程去那里等它,这本经,就是为了要念给它听的。 而岑秋风肯把这只猫妖托付给周贤,怕是也有其深意。 周贤听了自己师父的分析,苦笑了一声说:“师公都没办法的事情,那不成指望我化解这猫妖身上的煞气吗?” 他话音方落,师徒两个就都愣住了——别说,好像真有这个可能! ……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入夜,周贤怀抱着黑猫,轻声背诵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他自然做不到像岑秋风那样,引得飞禽走兽都来听经,也做不到让人内心宁静。但是他却能化解这黑猫身上的煞气,治疗效果比岑秋风诵经都好。 倒不是说周贤有多深厚的修为,更说不上他有什么得天独厚的神通天赋。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些,其实全赖他随身佩带的这枚神秘的神通扳指。按孔诤言的说法,这是一件非同凡俗的“道器”。 周贤如今不再是那个对于修炼之事一窍不通的修道蒙童了,他明白道器意味着什么。由器修打造出来的东西,只能叫做法器,有初品、中品、上品之别。而道器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却没人能说明白,它们无一不是天生天养,因各种机缘巧合因缘际会流落于人间。 道器通常不像法器一般拥有花样繁多的功能,用途比较单一,却能将这种单一发挥到极致。 在洹城围剿妖兽一役之中,孔诤言已经确定了,这枚扳指的神异之处就是能将煞气化为灵气,反哺给佩戴者。 故而在那之后还算漫长的时间里,周贤对于研究这枚扳指并没有倾注多少热情与精力。 毕竟除了那一次像是护主一样的爆发过后,扳指就再没什么响动了。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一桩接着一桩,每日练功、备课、编写教材已经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了。扳指已经被他抛诸脑后。更多的,是将它作为前世的念想留存。 每到这时他就会无比怀念方便快捷的计算机,以及自己那块能发出“咔哒咔哒”清脆响声,手感一流的车厘子机械键盘。事实上,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现代工业社会带给他的便捷与舒适。 现在,又到了将这件道器拿出来的时候了。 对于不知道怎么操作和使用的法器以及各种依靠灵力来催动的机关器械,修士们通常有一个简单粗暴的习惯——往里面灌点灵力试试。这种手段确实有点无脑,但是往往能够奏效——除了那种特别精密需要特殊操作方法的法器以外——屡试不爽。 未免发生像上一次护主时那样,一瞬间吞掉所有煞气并将源头烧成灰烬的惨剧发生,周贤仅往扳指里面灌注了微量的灵气。 之所以要这么小心翼翼,从根节来讲还是因为这只猫长得萌。颜值即正义。要是这只猫长得跟那头怪物似的,周贤还真没有闲心如此温柔地对待它。 由此周贤也感叹:人类真是肤浅的生物。 说来也是奇怪,孔诤言无论怎样都无法激活的扳指,周贤则轻易地使其有了反应。 丝丝缕缕的煞气从黑猫的身体里被抽了出来,被扳指纳入,又有十分精纯的灵气从扳指里逸散出来,再一股脑钻进了周贤的身体。 这就是自己的外挂啊! 周贤愕然发现他通过吞噬煞气的手段,吸纳灵气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不少。这枚扳指在他踏上修行之路后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由此周贤也想到,如果他想要进境神速的话,凭借着这枚扳指,他可以走上一条斩妖除魔的路。按照孔诤言给他科普的常识,无论是冤魂厉鬼还是吃人的妖精,乃至于堕入魔道的邪修,必然是煞气缠身,不得解脱。 而想要接触到这些妖魔鬼怪,最佳的途径就是加入天灵卫。 然而那些事情还是太过遥远了,周贤只能是想想而已。就算真的有机会进入到天灵卫,周贤也绝对不会冒这个险。毕竟他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他承受不起身份暴露的代价。 能够得到孔诤言收留,得到青要山的庇护,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再作死可就太蠢了。猥琐发育,别浪。周贤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治好这只猫妖。 没错,是“治好”。孔诤言在仔细观察过这只猫妖后得出了结论,这只猫妖是受煞气侵蚀才变成这样的,并非是伤人害命导致冤煞缠身,也不是修行了什么魔功才堕落如此。 灵物的直觉比人强,这只黑猫主动和周贤亲近,怕不是它在冥冥中有了什么感应,知道周贤能够医治它。才会赖在他身边不走。 莫名其妙,成了一个猫奴呢。 诵经到半夜,周贤也有些乏了,停了经文,也收起了扳指。这一次,猫妖没有再凄厉地嚎叫,也没有再蜷缩成一团。看来这扳指确实神异,能够治本。效果虽然没有岑秋风诵经那么立竿见影,却似乎也不会反复。 周贤轻轻把猫放在桌上,说:“我得去睡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站起身来,周贤想要回到床上。那猫妖却是从桌上一跃而起,攀住了周贤的衣裳,不肯松开爪子。周贤苦笑了一声,把猫妖抱在怀里,说:“你啊……怎么这么粘人呢?哎,我是不是该给你起个名字?” 那猫妖缩在周贤的怀里,叫了两声,似乎是听懂了周贤的话一样。这倒是很有可能,懂得修行的妖精灵智不会太低。 瘫在床上的李桐光听了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说:“师兄,叫这小狸奴煤球吧。一般颜色,卧在煤堆上都瞧不出来。” 那猫妖尾巴一甩,仰头撇了李桐光一眼,似乎对李桐光起的名字很是不屑。周贤也笑了,说:“可不敢说这是狸奴,猫都是主子,我是它的奴才才是。” “哪有这种事?”李桐光笑了一声,“都是人养着猫,又没见猫养人的。” “养活啥,就是啥的奴才。”周贤笑了一声说,“这猫儿什么都不必做,也不指望它捕鼠。我却还要操持它的饮食,忧心它的冷暖,还要劳神它是否生病。它这不就是主子,我是奴才了吗?” “我听人说,狗是忠臣,猫是奸佞。”李桐光说,“再亲近人的狸奴,都不大在乎人的。” 对于李桐光的说法,周贤倒是不以为意。他上辈子就是喜欢的猫猫狗狗的,奈何环境所限不能养这些毛孩子,这辈子得偿所愿倒也是不错。他思索了片刻,坐在床边,说:“不能叫煤球,太土了……叫小黑吧。” 周贤上辈子就迷恋一只叫做“罗小黑”的猫,那也是个纯黑色的猫妖——动画形象。可惜《罗小黑战记》是一部年更动画,未必多久能等到一次更新。他刚上大学的时候经由朋友介绍入坑,追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结局。 这辈子他自己得了一只猫妖的青睐,有点私心,就叫它小黑好了。 “小黑算什么名字,还不如煤球呢。你喝了那么多墨水,也不见想出来了个好名字。”李桐光扁扁嘴,觉得周贤的学问也不过如此。 “喵~” 可那猫妖似乎对这个名字还算满意,周贤叫一声“小黑”,它就“喵”一声来回应。一人一妖像一问一答一样,你一声我一声玩得不亦乐乎。 到后来李桐光受不了了,哀嚎一声:“师兄,睡吧!” 周贤也知道不能玩得太过分,抬手一点,烛火应势而灭。周贤满意地点点头,心说这也算是一手神通本事了。想要御剑飞行,先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对于周贤来说这条路还很漫长,但是他已经看到曙光了。 解了衣服躺进被窝,那猫妖也顺势钻了进来,紧贴着周贤的脑袋卧好了,舔了周贤的头发两下,咕噜了两声之后没了动静。周贤苦笑一声,任由它如此了。 第二十章 十年荏苒 傍晚。 葡萄藤下坐着个瓷娃娃样的小姑娘,甲子脸,杏核眼,蛾眉皓齿,梳着单马尾。虽然才不过十岁孩童,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这姑娘名叫孔湄,是孔诤言与方丹的女儿,如今已将十岁了。 她怀抱着金瞳的黑猫,焦急地催着石桌另一边的青年停笔:“师兄,你应我讲故事的,可不许赖皮。” 周贤苦笑一声,放下笔,把石桌上的文案收起,摇了摇头:“公事是做不完的,天色暗了伤眼,便是给你讲故事吧。可先去给我洗砚。” 孔湄听了,忙不迭跳下石凳,将黑猫向着周贤怀里一递,捧着砚台和笔便跑远了。 二十岁,周贤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了。仍旧是那副眉眼,却多了几分英气。许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关系,或是修行有所小成的缘故,他身上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即使是剪了短发,着松散的大袖宽袍,看着却也很是顺眼。 十年很长,长到很多事都会变,足以让一个稚童成长为英俊挺拔的男儿。 十年很短,短到记忆都未模糊,前世今生的种种仍旧清晰可辨,不曾遗忘。 单说孔诤言的小院,就发生了很多变化。孔诤言与周贤两人的书越来越多了,那间书房已经装不下了。便是在西北角起了一座小楼,专门用来放书。和观里的藏经楼比不得,但说是汗牛充栋也不为过。 原本的书房终于恢复了它设计之初的职能,做了夫妻二人的卧房,而夫妻二人原居的西厢房,则做了小姑娘的闺房。 可怜周贤和李桐光这师兄弟两个,都已经二十多,却还挤在一个屋檐下。好在是不必睡一张床了,宽裕了许多。倒不是观内不能给周贤和李桐光安排地方,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孔诤言和方丹两个都未曾再收弟子,师兄弟两个也在这里住得惯了,没必要再折腾许多。 不多时,孔湄捧着砚台和毛笔跑回来。跳到石凳上坐好,催促说:“我洗了砚台,师兄你的故事呢?” 周贤笑了一下,问:“上次讲到哪儿了?” 孔湄赶忙说:“上回讲哈利·波特与邓布利多一起离开了学校,来到了山洞。” 周贤一拍巴掌,吓了他膝上的黑猫一跳:“对!咱们上一次就讲到哈利·波特和校长邓布利多一起来到了山洞……” 没错,这段时间以来,周贤给孔湄讲述的故事就是《哈利波特》系列。 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尤其是生长在青要山的孩子来说,飞天遁地并不是什么不能够理解的事,对于“魔法”这个概念接受得也很快。当周贤决定给孔湄讲哈利·波特之后,难点反而是要让她理解什么叫做“学校”。 健忘的周贤早已经忘记了,当初他给只有五岁的孔湄讲《美人鱼》之后,被小姑娘的一口钢牙咬得满胳膊是伤的惨剧。所以,当他讲到邓布利多被“阿瓦达索命”命中,从塔楼上跌下时,孔湄“嗷”一声哭了出来。 正巧这时候孔诤言、方丹、李桐光三个从院门外走进来,只瞧见孔湄嚎啕大哭。 李桐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抱起了孔湄,让她跨坐在自己肩上。他拉着孔湄的脚踝问:“师妹你怎么了?周贤是不是欺负你了,他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李桐光今年已经二十四了,他跟着方丹走体修的路子,身高五尺七寸,肩宽背厚。将孔湄扛上肩头,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瘦瘦小小的孔湄跟他比起来真的像个娃娃了。 虽是李桐光问了,孔湄却只是哭,一时间不答话。周贤站起来,先是对着孔诤言和方丹行了礼,而后解释道:“我刚才在与师妹讲故事,哪里敢欺负她呢?” “就你会编,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拿出来。”方丹白了周贤一眼,把孔湄从李桐光的肩头上抱下来,搂在怀里,哄着小姑娘说,“这故事不中听,我让你师兄重写一个给你好不好?” 孔湄收了声,晃了晃脑袋:“我不,我就要听这个。可我不要校长死。” “可故事里校长就是死了呀。”周贤一摊手。这么一解释不要紧,孔湄又“哇”一声哭出来,哭的比刚才还要大声了。 孔诤言苦笑着挥挥手:“贤儿你莫逗她,都是你编营的故事,想怎么改还不是随你心意?” 周贤连忙说:“师父,可不敢这么说。这故事不是我编的。这套书的作者是个佛郎机人,叫J.K.罗琳,我可没本事写这么好的故事。我因为大家没听说过,就能把别人的故事据为己有?我没那么不要脸。” “那你先把你师妹哄好了!”孔诤言眼睛一瞪,朝着孔湄一指。周贤叹了一声,心想他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倒是李桐光接了话茬:“邓布利多是故意的,这个故事后面邓布利多还会出场,小湄你听我说啊……” 他话没能说完,孔湄忽然收声,伸手一指李桐光:“剧透死全家!” “别乱说话。”方丹一拍孔湄的手,“别什么话都跟你师兄学,他呀,一肚子坏水。贤儿,你也是,怎么教小湄说这种话。” 周贤又是一声叹,抖着手说:“我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事儿,我不怕说这话。”李桐光笑了两声一甩手,“我小时候家里人就死光了。” “你也不要胡说!”孔诤言喝了李桐光一声,“你师父和我都在这里,这就是你家。什么家里人死光了?胡言乱语!” “哎,我记住了,师伯。”孔诤言训斥他,李桐光是绝不敢插科打诨乃至于还嘴的。 “小湄,咱们不理他们。”方丹抱着孔湄离了前院,边走边说,“你弘艾师兄拿了些椰子糖给娘,娘给你吃,不给你那两个师兄吃,馋着他们……” 等方丹和孔湄走远了,孔诤言抓起桌上的册目来翻了几页,随口问:“都校对过了吗?” “校对了九成,观内上下从年初到六月初的奖惩记录有三处错误,已经标红了。”周贤答道,“剩下的那些,明日中午就能整理完。” “好,辛苦了。”孔诤言把册目放回到桌上,“算一算,日子差不多了?” 周贤点了点头:“我们这一科,十年了。” 青要山帝隐观的规矩,每一科弟子十年期满,就算是出科了。自此后可以继续在山上修行,也可以凭着帝隐观弟子的名号行走世间。修行满十年期的,也才有资格被各门举荐参与天灵卫的选拔。 但是无论怎样安排,自己有什么打算,都要等到“入世试炼”这一关过去——听起来吓人,其实无非就是让这一科期满的弟子下山,接触一下凡尘俗世。 帝隐观毕竟是个宗教场所,这里的气氛和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像是戒律门弟子这种常会下山除妖捉怪的还好说,那些学丹修的,常年不下山,下山无非到芙蓉庄,心性真的需要好好磨砺一番。再比如,很多人在观里能安分守己,在外面可能又会是另一个样子。这一关既是要让弟子们接触一下滚滚红尘,也有考校心性的意味在里面。 这一关“入世试炼”的时间限制、去向,完全由带这一科弟子的师父们决定,尽量把弟子们都散出去,不叫他们凑成团互相帮扶,最多三两个人一队。年限最长不过三年,最短也要六个月。而且遣下山的时候,一文钱都不许带着,完全要自食其力。这都是定死了的规矩。 孔诤言现在跟周贤还有李桐光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桐光,你师父的意思是,你的入世试炼,也由我来定了。”孔诤言坐下来后,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也坐下,“我倒是想问问你们的想法,想去什么地方?” 李桐光先开口了:“我随师父除妖去过蜀地、江南,师兄也去过江南,还到过鲁地访山。这些去过的地方,有些人认识,也是方便些。” 孔诤言未置可否,转向周贤问:“你的意思呢?” 周贤挠了挠鼻尖,说:“我的意思吧,这不是下山吗?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您把期限放宽点呗?天高皇帝远的……我想多吃几口肉。” “你呀,你呀!”孔诤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分钱都不给你,你当真能赚来钱吗?更何况,我真许给你三年,你指不定就不想回来了?这门内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还指望你多帮我分担着些呢。你别想了,就六个月,期满便归。” 周贤苦笑了一声,说:“既然师父您已经有了思量,那就全凭师父定夺吧。” “成,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也不给你们找麻烦。”孔诤言笑了一声,“你们就去京城吧。” “京城好!”李桐光一听乐了,“我还没去过京城呢,师伯,咱就去京城!” “可有一样我先说好喽。”孔诤言敲打着石桌的桌面,“这到底是入世试炼,红尘炼心,你们俩,不许坐车,不许骑马。就算是路上突破到了炼神返虚的境界,也不许御剑赶路。你们呐,得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过去。” 第二十一章 道士下山 要师兄弟两人一路上安步当车,自得其乐,是件颇不容易的事。俗话讲“穷家富路”,是指在家要节俭,出门当宽裕。帝隐观可倒是好,一个铜子儿也不给。 师兄弟两人下山的时候已经仔细清点了自己许带下山的行李。 周贤有换洗的衣裳一套,法器宝剑一口,砚台一块,墨一块,笔一杆,纸张若干,求救用的烟丸五枚,度牒一封,通行文牒一本,简略地图一册,施法耗材若干。除了宝剑外,都装在一个藤箱里面背着。 李桐光与周贤所带的东西差不多,无非是把宝剑换成了一双拳套,也没带文房四宝。 就这样,到山门的时候,当值的弟子还搜了他们俩的身,检查得仔仔细细,恨不得要把他们两个扒光了来看。考虑到师兄弟两人都在戒律门做事,说不得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不过也便是一笑置之了。 同一科弟子不会同时下山,周贤和李桐光算是下山比较早的那一批,当他们来到芙蓉庄的时候,却是早有人等在这里了。 “二位仙长,可是这一科入世试炼的修士?”问话的是个老人,瞧模样六十往上,身材圆润,做一身富贵的打扮。 周贤拱手抱拳:“正是,不知老丈拦路,有何见教?” 老人笑了两声,引着两人到廊下来,伸手指着上方的牌匾:“小老儿不才,姓尤,大家都叫我尤老倌。蒙东家赏识,暂为丰年钱庄的掌柜。” “尤掌柜,失敬。”周贤笑道,“有事还请尤掌柜言明,我们师兄弟两个还要赶路。” “二位仙长,身上可有银钱?”尤掌柜捋着自己的胡须问。 “哪来的钱?”李桐光苦笑一声,“我们俩让那帮孙子扒了个干净,莫说没有藏钱下山,就是藏了钱也得叫他们给翻出来。没带钱,您甭打算跟我们做生意。” “巧了不是,”尤掌柜一笑,脸上的褶子堆了朵花出来,“二位仙长没钱,小老儿我这里有钱。我不问二位仙长哪里去,也不问二位仙长的归期。一百两白银以内,二位仙长说出数来,我这就提——一人一百两。” 师兄弟两个闻言都是一愣。李桐光哼了一声:“这世上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你就是这么给东家做生意的?” “我也没说白给不是?”尤掌柜笑得更开了,“这笔钱是借给二位的,咱们立一个凭证下来。您放心,绝不是高利贷,咱们写得明明白白。借多少,到时候还多少,我们一分利息不要。” 周贤一听笑了:“那你们图什么呢?” “就图个仙缘。”尤掌柜拿手虚指着师兄弟两个,“这门生意,我们丰年钱庄做了几十年了,当真没亏过。我们不像是您二位这样,有那个进得仙山的福气,只能靠这种手段和仙家们拉上关系了。我们不要利息,图是二位能够念我们丰年钱庄个好,我们就心满意足。” 李桐光眼睛一亮,扯了扯周贤的袖子,小声说:“师兄,咱答应下来吧。这是好事啊。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钱,咱们不偷不抢的,借钱总行吧。再者说,咱们拿钱租车,谁知道?” 周贤笑了一声,转对这掌柜行了一礼,说:“尤掌柜好意,我们师兄弟两个心领了。只是这红尘炼心,乃是师命,不敢投机取巧。就此别过。桐光,咱们走。” 说完,也不给尤掌柜劝说的机会,迈步就走。李桐光先是看了周贤两眼,又望了尤掌柜一会儿,一咬牙,追了上去。 他追到周贤的身边之后还一个劲儿的埋怨:“师兄,干嘛呀?这钱不要白不要,是借的!观里不让咱们带钱下山,还不许咱们借钱了吗?” 周贤轻叹一声:“你每日里练功,是不是把脑子给练没了?你当芙蓉庄是什么地方,你信不信你前脚借了钱,后脚你师父就知道?” 李桐光的脑子没转过这个弯来:“也没说不许咱们借钱。” “是没说,可不给咱们钱,就是要见识见识咱们自食其力的本事。”周贤解释道,“你借了这钱,确实自在,回头观里记上你一笔,说你以身份逐利,懒惰不思进取,你还想进天灵卫?” 周贤这么一解释,李桐光觉得浑身发冷:“从这开始,观里就给咱们挖坑了?” “不,我师父交代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挖好坑了。”周贤冷笑一声,“咱们两个又不是公差,给咱们准备通行文牒干什么呢?凭借帝隐观内门弟子的身份,是可以进驿站歇息的,这本行牒是用来盖驿站小印的,咱们两个什么时间,到了什么地方要有个大概。说要坐车?本该走十日的路,你只走了三日,自然是你偷奸耍滑。至于到京城找一个天灵卫讨要私章,反而是这一路上最轻松不过的事情。天灵卫中有六成是咱们帝隐观出去的,哪里还要不来一个私章?” “嘶——”李桐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头还有这种关节呢?可是,咱们总得吃饭吧?上哪儿挣钱去啊?可先说明白了,咱们一边挣钱还得一边赶路呢。” “不就是穷游吗?有什么新鲜的,我早就想好了。”周贤笑着说,“你我都是炼气化神境界的炼气士,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要是指望你想主意,咱们俩今儿个就得露宿街头。” 见周贤这么有底气,李桐光也不慌了,只管跟着周贤走。穿街过巷,周贤居然来到了一家篾匠铺子。 李桐光不明白了:“师兄,你不是要咱们在这儿给人当学徒工吧?” 周贤没搭理他,迈步就进。在门内编着笸箩的男子听见响动一抬头,忙站起身跟师兄弟两个行礼:“见过二位仙长。” “快起来快起来!”周贤扶了篾匠一把,“邱篾匠,我要的那样东西做好了吗?” “早做好了,就等着您来拿呢。”篾匠转到柜台后面,取了个半人高的旗子出来。那旗子是竹胚撑着的,青麻布的面。一边画着个翻开的书页,另一边绘着个八卦图。书页底下写着“代写书信”,八卦图下面写着“捉怪降妖”。 代写书信,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看来,干这种事赚钱有辱斯文。若说是不收报酬,又有谁愿意做这些事情呢?所以在识字率极为低下的这个时代,这份需求很大。 至于降妖捉怪,周贤和李桐光都已经不陌生了。虽说降妖除魔主要是由天灵卫负责,但是一个布政司才有一个分卫,百十来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情?很多时候,有信众求助到青要山上,都是戒律门的弟子出面解决。 周贤接过旗子,往自己的藤箱的空隙里面一插,严丝合缝。他赞叹了一声:“好手艺。” 篾匠笑着躬身:“无非是指着这个吃饭。” 两人离了篾匠铺子,李桐光才问:“师兄,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周贤扬手一指身后的旗子:“字面意思啊。上回旬假,我下山来订了这面旗子。这我可是给完钱的,我这充其量……算是投机取巧吧。” “不是……咱们就指着这个吃饭?”李桐光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哦,你又想要面子,还想要里子?想得美!”周贤笑着说,“咱手心是朝下的,凭本事吃饭就没有丢人的道理。你小时候也是穷苦出身,那时候你怎么不矜持?我看你就是缺少社会的毒打。” “你也缺少世道的折磨!”俩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平时拌嘴吵架都成了习惯,“你虽然画了个书,可是你觉得有多少人能知道你这是代写书信的意思?更何况你这边画着个八卦,保不齐别人以为你能测字呢。” “这就用得上你了呀。”周贤笑着说,“好师弟,吆喝两声吧。” 李桐光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自己嘴怎么就这么欠呢?他脸一扭,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吆喝……我吆喝什么呀?” 周贤晃了两下自己的藤箱,插在藤箱上的旗子飘飘摇摇。周贤脸上挂着坏笑,说:“就喊这上面的八个大字,你喊不喊?” “我不喊!”李桐光一瞪眼睛,“咱们是出家人,当街叫卖……多臊得慌啊……” “所以我说你缺少社会的毒打。”周贤一撇嘴,说,“你是真忘了小时候挨饿,到别人店里去偷鸡,结果让人扒光了吊起来打的事了。” 李桐光差点儿急眼:“打人不打脸!” “你不喊也行,我喊。”周贤笑得更开心了,“可有一样咱们说好。你没带文房四宝吧?这代写书信的活就得用我的笔墨纸砚。到时候挣来的钱,没有一个大子儿跟你有关系,我吃好酒好菜,你去茹毛饮血,我睡客店,你住荒山。” “喊!我喊!”李桐光觉得自己脑仁疼,放开了中气十足的嗓门,大声喊,“代写书信~捉怪降妖~代写书信~捉怪降妖……” 周贤点了点头:“哎,这才对嘛!当初磕了头,说什么都听我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一听这话,李桐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掏出那一双铜拳套来戴上,咬着牙说:“师兄,咱们好些时日没有切磋了!” 他这边话音没落,就听头顶上有人喊:“写信的,上来一下。” 师兄弟两人扭过头去看,吓了一跳。全因为这漆着红椒墙的地方,挂着个“芳华楼”的牌子。依在栏杆上招呼的,是个涂脂抹粉,衣裳开到胸前的妙龄女子。 “你们可是能代写书信?”那女子见了两人的服饰之后也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问。 “能啊。”周贤爽朗一笑,“姑娘等着,我这就上去。” 李桐光一扯周贤的衣裳:“师兄……这儿可是……” “代写书信,脑子里不要总是想那些东西。哪怕那些东西有益身心健康呢?” “嗯!哎?” 第二十二章 代送书信 代写书信是个辛劳的活计,若当真想要以此为生,得耐得下心来。这个教育尚属于“奢侈品”的年代,很多人的表达能力也很差,在口述的过程中往往絮絮叨叨,甚至很难连贯下来。 代写书信的人要仔细斟酌语句,删繁就简,为其润色捉刀。写成之后还要念诵一遍,对方满意才行。而且代写书信有辱斯文,通常都是屡试不第,生活无着的老人才会从事。薪资不好讲是“润笔”,说是“工钱”才对,而且也并不丰厚。 没想到烟花之地的女子,也有好些想要写信的。周贤与李桐光两人分做,写了五封信。若是节俭些用,还能吃上两天。加上芳华楼的姑娘们看在两人是炼气士的份上,白饶了他们一顿还算不错午饭,师兄弟两个算是给这路上开了个好头。 周贤是这么觉着的,倒是李桐光有些不满。路上他望着周贤藤箱上的旗子满腹牢骚:“若说是收钱给人降妖捉怪也就算了,哪怕是看风水,当个游方的阴阳先生,也好过给人代写书信。这一遭下来才几个钱?够用几日的?” 周贤听得烦了,有些恼:“这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样?观风望水的本事你会吗?建筑学、天文学、算学都要有涉猎才能做这种行当。你莫不是想我们去做些坑蒙拐骗的龌龊事吗?” “师兄你别发火啊……”李桐光挠了挠脑袋,“我是说,你看那些话本传奇里头,江湖豪侠一掷千金,咱们好歹也是堂堂炼气士,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呢?” “那你觉得那些个江湖豪侠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大风刮来的?”周贤反倒是一笑,“还是说打家劫舍了?” “咱们可以劫富济贫呐。”李桐光一拍脑门,“就像那些个绿林好汉一样,打劫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恶霸,然后把钱发散给穷苦百姓。” 周贤翻了个白眼:“劫富济贫的本质,就是强盗行径。如今商路通达,轻薄徭役,官田广袤,去给天家当佃户就饿不死人,那些真正穷苦的咱们的手也够不着。乡绅富豪的钱也都是人家辛辛苦苦赚来的,你怎么就知道人家男盗女娼,欺横乡里呢?脑子多往正道上用,咱们是炼气士,不是土匪。若是失了本心,一身修为可就废了。” 李桐光干笑了两声,说:“这不是……路上无聊,找些闲话来说吗,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最好。”周贤点点头,“不管咱们是不是炼气士,手心总该是朝下的,人生在世必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但是无论坐到什么位置上,总该是对的起自己的良心。都二十四了,你能不能成熟点。” “我才不像你这么老气横秋的呢!”李桐光反唇相讥,“满口的大道理,没有姑娘会喜欢你。尤其是你那短发,看着跟和尚似的。你说你那么短的头发,还天天洗干什么呢?” “谁说没有姑娘喜欢我?”周贤哼了一声,“你没看芳华楼里头招呼我写信的那个姑娘还对我暗送秋波来着么?可惜我是个出家人,得守咱们青要山的戒律,不能当她的恩客。若说我没对那样的姑娘动心,那是假的。再说这头发……你就不觉得油腻?” “我不觉得,我倒是想跟师伯告你一状。”李桐光像是抓住了周贤什么把柄一样,神色都飘飞了起来,“我就说你对一个风尘女子动了心。” 周贤叹了一口气,说:“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曰:‘食、色,性也。’咱们帝隐观的戒律并非是禁锢了修士的一切欲望,所有反人性的教条主义都是王八蛋。在当今这个时代,我没法说出什么欢愉自由的话,但是追寻爱情的自由总该是有的。且不说我现在没有真的和那个姑娘发生什么,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深深迷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而这个风尘女子也愿意爱我的话,我愿意和她组成家庭。这与我们的身份无关,也与旁人无关。” 李桐光被周贤的言论深深震撼到了,他愣了好久,才皱着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评论来:“没想到师兄你这么老成的人,还有这么离经叛道的想法。” “这不叫离经叛道,这叫人格独立。”周贤笑着解释道,“不干扰他人的正常生活,有没有触犯法律,那么做什么都是这个人的自由,旁人无权干涉。”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姑娘了吧!”李桐光一惊,想到了这个可能,“咱们帝隐观里面一科的坤道也不少的,一个个围着你叫‘小先生’你都不理,你当真对这个风尘女子动心了?” 周贤瞪了李桐光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说如果。我觉得这个姑娘好看,想要和她发生关系,那是在幻想世界中的事情,我既不会真的做什么,也不想跟她加深了解。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她呢?” 李桐光想了片刻,好像是发现一个证据一样,道:“那……你代写了五封信,旁人的信都是直接送去驿站的,怎么就偏偏她写给家人的信,你说代她送了呢?分明就是对人家有意思。” 周贤理解李桐光这种,整个青春期到成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一个相对封闭压抑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在忽然放松之后拥有着怎样的心理状态。但这不意味着他想牺牲自己来满足自己师弟的八卦之魂。 他把那封信从袖袋里面拿出来,用它指着李桐光的鼻尖说:“因为他娘的顺路!去驿站送信要多花一笔钱,比代写书信贵多了。其余几封都不顺路的,这封信送过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以咱们修士的脚程,今日傍晚差不多就能到客家庄。何苦再劳那姑娘花钱找货郎或者是到驿站跑一趟。” 看着周贤的模样,李桐光终究是没憋住笑,他拍了周贤的肩膀一下:“师兄啊,你恼羞成怒的样子真是可爱。”言罢,他撒腿就跑,把周贤远远甩在了后面。 到这个份上,周贤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被师弟给戏耍了。李桐光哪里不知道他不会共那个风尘女子有甚情愫,不过是言语上讨他的脾气玩耍。 周贤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他大喝一声:“孙贼,你丫挺的给我站住。今儿不把你打个满面桃花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两人都是孤儿,每年年中和年末的探亲假,两人也都是在山上度过的。旬假不过两日,走不得多远。每次有事出门,多是随行在自己师父身边。算下来,这算是这师兄弟俩自入门以来第一次,真正脱离了青要山帝隐观管束。 广阔天地之间,没什么能压得住他们的了,这两个青要山上有名的混世魔王,当真是鱼入大海鸟入林,自在起来了。 嬉笑打闹不提,疲于赶路略过,且说是傍晚时分,师兄弟两个,赶到了客家庄。 客家庄不似是芙蓉庄那样繁华,毕竟不是什么热闹所在,不过是个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师兄弟两人先是找了个小摊落脚,各点了一碗素面,又跟伙计打听了一户人家。 这家男人姓杜,叫杜癞子。那姑娘托周贤送的信,就是写给杜癞子一家的。 周贤写信的时候,就已经听出了个大概。这个风尘女子是杜癞子的妹妹,可她和自家哥哥并不亲近,反倒是对一直照顾自己的嫂子情意深重。多有打听自己侄儿侄女现状的话,还讲了待到期满赎身回来,可以供自己侄儿读书。 那面摊的老板听周贤打探杜癞子,第一反应居然是杜癞子欠不欠周贤的钱,待周贤解释了之后,老板才给周贤指了路。 这也是这种小地方的便利,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即使不熟识,也都认识。 那是个破落的小门小户,坐落在镇子的边上,简陋的篱笆围了一圈。院里晾着各式各样的衣裳,男式女式的都有,不少衣服颇有些华贵的意思,看着不像是这户人家能负担的。周贤能听见院后捣衣的声音,猜想杜癞子家,可能是做洗衣的。 轻叩了两下门,周贤听到了捣衣棒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系着粗布围裙,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的瘦弱女子从后院匆忙过来。她在围裙上擦着手,面色有些惶恐。 见了周贤和李桐光之后,妇人忙道:“癞子好久没着家了,求道爷们在宽限几天,我一个洗衣妇,没钱给你们。” 李桐光赶忙说:“大嫂您别误会,我们不是来要账的,这有封信,是芙蓉庄芳华楼的杜鹃姑娘托我们捎来的。” “杜鹃?”妇人愣了一会儿,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花花咋还写信呢,她还嫌被那个挨千刀的祸害得不够吗?你们……哎……二位道爷,进来说话吧。” 说着,妇人拉开了院门,让开身子将师兄弟两个请进来。她说:“大老远的送一封信也不容易,总要留你们喝口水的。我不认识字,你们把信给我念念,行吗?” 看着妇人脸上未干的泪水,周贤没法张口拒绝,点了点头:“成,给碗水就成。” 第二十三章 孤儿寡母 杜鹃要周贤帮她捎带的不过是一封家书,内容很简单。她关照问候了嫂子,顺带提了一下哥哥。讲述了自己的近况——无非是身体无恙,一切安好,诸事顺遂这样的话——又说自己对侄子、侄女分外想念。并跟嫂子说,等她赎身出来,就送自己的侄子上学堂。不求个什么功名,但凡能认识字,到城里那些大铺面做学徒也是不错的。 听周贤读完了来信,杜家大嫂抹着眼泪,把信小心翼翼接过来,折好了,放回信封里,压在了席子下面。 “谢谢二位道爷辛苦这么一趟,我们小户人家还劳您这么费心,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是好。”杜家大嫂止住了眼泪,冲着两人躬身。周贤连忙扶起,连声说“不妨事”。 倒是李桐光有些好奇,开口问道:“我看大嫂你是个勤俭的人,怎么会任小姑子流落风尘呢?” 周贤瞪了李桐光一眼:“闭嘴。” 李桐光自觉失言,讪讪地一摊手:“这不是……就……闲聊天么……” “唉——”杜家大嫂长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这算是家丑,却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街坊邻里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爷您若是想听,说给你也无妨。还不是我们当家的心狠,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呀。我公公婆婆走了以后,我当家的说不留个吃闲饭的在家里,就把我小姑子给卖了。五两银子。那孩子当时才十三岁呀!” “这可太他娘的不是东西了!”李桐光愤愤地一捶桌子,“怎么能干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这还是个人吗?插标卖首,卖他自己呀!” “嗯咳!”周贤重重地咳了一声,扯开了话题,“大嫂,信我们送到了。您看您要不要回一封?” 杜家大嫂手指在围裙上盘着,踌躇了片刻,说:“倒也好,还劳烦道长您,代我写一封信,我自找货郎送吧。只是不知道道长您代写一封信,要多少钱?” “大嫂您就看着给吧,多多少少意思一下就行。”周贤从藤箱里拿出了笔墨纸砚,磨好了墨,把笔端了,“您说,我写,您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给您归置文字。” 杜家大嫂长叹了一口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长,您就写:花花啊……对了,你现在叫杜鹃。你哥哥那个挨千刀的下三滥,把我们娘仨扔下不管了……” 到此时周贤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做妹妹的和自己哥哥关系疏远,为什么这个杜癞子不在家中,为什么杜家大嫂对自己的丈夫恨得牙痒痒。 从言语之间不难推断,这杜癞子是个烂赌鬼。不但嗜赌成性不事生产,还常饮得烂醉归家,但凡输了钱就拿他们娘仨出气。开始还好,不过是拿杜家大嫂洗衣裳的钱、孩子们帮忙糊灯笼挣的钱去赌。到后来,他的手脚越来越大,不但是把自家媳妇取回来的衣服偷出去当,还借了印子钱。 什么叫印子钱?说白了就是一种高利贷。子母相权,本利相加,只能分次还钱,会导致本金和利息的和越来越大,利息也就越来越厚,以指数函数的型式增长。因为每次归还会在折子上印半个印签作为凭证,故而被称为印子钱。 民谚有云: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借了赌场的印子钱,那还能有好?杜赖子就跑了,只留下这么一家孤儿寡母。就凭这个大嫂给人家洗衣服,姐姐带着弟弟一日里浆几十个灯笼,劳累一日也还不上这一日的利息。到第二天,前一日的利息就变成了本金,那就更还不起了。 这种事,周贤觉得可怜。但是手续齐全的印子钱,在如今属于合法的民间借贷,尚不健全的朝廷法度对此并无限制,人家来催帐无可厚非。是缺德。但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那就是应该应分的。 说到末尾,杜家大嫂还嘱咐自己的小姑子,万不能再和杜家有什么联系了。若是让赌场那帮吸血的人找见了,怕是连给自己赎身都做不到了。 周贤写罢了信,与杜家大嫂念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包在了信封里,交给了杜家大嫂。杜家大嫂连声道谢,从席子下面摸出了十个钱来交给周贤。 这时候李桐光又忍不住插口,说:“师兄,《大林律》里面关于赌博是怎么说的?” 周贤想了想,说:“如果不涉及官员生员等人,赌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若赌饮食者勿论’。若是数额再大,赌了人命什么的,还可能砍手、充军。” “这不就结了吗?”李桐光一拍大腿,“大嫂您直接把来讨债的人告发了不就得了吗?那放印子钱的是开赌坊的,抓进去不就什么事都了了?” 都没等到杜家大嫂开口,周贤就骂了一声:“傻!甭管什么地界,能开赌坊的,都跟官面上打好了招呼,银钱往来密切得很。就算是印子钱是赌坊放的,想必跟人画押的那个也不参与赌坊的经营,择得一干二净。借了印子钱去赌,跟赌资是两回事,操作的空间大着呢。” “那咱们就不能帮杜大嫂一手?”李桐光愤然道,“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可想着做点什么实事吗?如今就有受难的人在你眼前,你怎的就不想着拉一把。红尘炼心,就将你炼成了个铁石心肠吗?” 周贤被李桐光劈头盖脸这么一通骂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苦笑道:“你说,你想怎么着?” “找见开赌坊那人,打将过去。”李桐光又是一捶桌子,“我小时候是混在街上的,也知晓一些这里面的出乖露丑的龌龊。这等东西,便是直接宰了也不可惜的,你若不去,我去!” “好,你去。”周贤站起身,指着李桐光的鼻子说,“你去把开赌坊的杀了,你去把放印子钱的杀了,你去把他们的打手杀了,你去把收他们黑钱的差人杀了,你去把庇护他们的里正杀了,你去把收里正黑钱的典史、主簿、县丞、知县杀了。” 李桐光涨红了脸:“我们是炼气士,修的是那一口正气!” “我们是凡人,人力有穷尽。”周贤摇了摇头,“你打杀了那些恶人,自己心气舒畅了,却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个干净。待到你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更加惨烈的报复会降临到这一家孤儿寡母的身上,你想过这件事吗?” 李桐光愣生生退了一步:“那我们就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天下间这种事多了,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要管吗?”周贤冷笑了一声。 “我管不过来,也管不了那么多。”李桐光辩道,“但是我血仍未冷,撞见这种不平事,能管一桩,我便管一桩,能帮一件我就帮一件。我不像你一样,畏畏缩缩,白练了一身的好本事。” “好。”周贤点了点头,“算我没有看错你,这件事我也管了。” 周贤没头没脑这么一句,闪得李桐光愣了半晌,好似憋足了力气,却挥在了一团棉花上。看着周贤嘴角的笑意,李桐光哪里还不明白。 “你……我……”李桐光咬牙切齿,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许你戏耍我,就不许我戏耍你吗?”周贤强忍着笑,“既然有能相帮的能力,遇见不平的事情,自然是要管一管的。歌里唱得好,‘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李桐光与周贤两人玩笑,那大嫂却是被吓得白了面皮。她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连忙说:“二位,二位仙长,可别管这事情了。你们就算真的能帮我打他们一顿出气,就是杀了他们又能怎样呢。这位仙长说得对,终归你们是有走的一日,倒时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我谢谢二位的好意,你们还是走吧。” 李桐光听杜家大嫂这么说,反而是有些犹豫了。他望向周贤,问:“师兄,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周贤点了点头:“小同志,你还是太年轻吗。怎么说?咱们搞斗争,需要勇气,但是嘛,不能只靠一股蛮劲儿。我们要学会动脑筋,要讲究方式方法。” “二位,我求求你们别管这件事了……这里……”杜家大嫂惶恐道,“就当你们没见过这事吧。我……我给你们跪下了!” 说着,杜家大嫂就要下跪。周贤连忙一把搀住她,问道:“杜大嫂,如果我说我能送你和俩孩子离开这里,去芙蓉庄安家,你可愿意?您放心,芙蓉庄是青要山的地盘,没有人敢在那里作奸犯科。” “您说得轻巧,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又没钱,又没本事的。”杜家大嫂并没觉得周贤的办法可行。 “要是我给钱呢?足够您在芙蓉庄安家落户的钱,说不得你还能帮你小姑子赎身。”周贤笑着说。 李桐光一愣:“师兄,咱们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哪来的钱呐?” 周贤笑着唱:“没有吃,没有穿,敌人给我们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这边话音未落,就听见旁屋里传来一声尖叫:“鬼呀!” ——是个女孩的尖叫! 第二十四章 谁见鬼影 阴暗逼仄的西屋里,淡黄色的棉纸和编好的灯笼胚洒落一地,浆糊碗打翻在地上,与黄土和成了泥。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缩在西屋的西北角,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 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双眼大睁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布满血丝的眼白填充着眼眶其余的地方。这一切让她的大眼睛看起来狰狞可怖,可以想见她处在了怎样的恐惧中。 那个只有五六岁的男孩猛然间受到惊吓,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自己的母亲冲进房间,他才想起嚎啕大哭。 杜家大嫂搂住了扑向自己的儿子,也如同自己女儿一样瞪大了眼睛,眼球突出,一同大张着嘴。只是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仅有嘴唇颤动。这一切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条刚刚被打捞上岸的死鱼。 那个女孩还在叫喊,一声声“鬼”,喊得人揪心。 跟在杜家大嫂身后的周贤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先是转头看向窗外,又盯住那个尖叫的姑娘,眉头微皱。 “娘……娘?”那个姑娘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连滚带爬地奔到了杜家大嫂的身边,试图与弟弟一同依偎到母亲的怀里。可这个小男孩却对她充满了恐惧,在她奔过来的那一刻,匆忙推开了杜家大嫂,转到了周贤身后,扯住了周贤的袍角不肯松手。 周贤一挥手,用他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这个男孩的视线。他转回头轻声对男孩说:“别怕,别怕,没事儿的。” 杜家大嫂也一下下拍打着自己女儿的背,哽咽着说:“大妞乖,没事儿啊大妞。大妞最听话了。没有鬼的,没有鬼。别怕,大妞别怕。” “有鬼的,娘,有鬼的!”大妞死死抓着自己母亲的肩膀,“爹回来了,有鬼的,爹回来了!” “怎么回事?”李桐光面色也有些不对,“师兄,你瞧出什么来了?” 周贤缓缓摇头。他看着那个叫大妞的小姑娘,问:“你看见,你爹的鬼魂了。” “没有!她什么都没看见!”杜家大嫂忽然喊了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她破音了。 杜家大嫂抚摸了大妞的头几下,颤抖着站起来,从周贤身后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拽到身边。她艰难地大口喘息了许久,才平复下自己的呼吸。她说:“两位道长,天已经晚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方便留你们在这儿了。您二位快点走吧。” 周贤眯起了眼睛:“大嫂,我们是青要山帝隐观的炼气士。降妖除魔是我们的本分,捉鬼驱邪,我们也有我们的手段。您若是信得过我们师兄弟二人,可以雇佣我们为您女儿驱邪。” “你们……”杜家大嫂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钱。” “要不了多少钱,青要山帝隐观替人降妖捉怪,从不索要金银。”周贤笑着说,“给黄金万两我们也敢收下,那是信众的心意;给一碗水我们也不嫌单薄,这是给我们的福缘。大嫂,您意下如何?” “我……”杜家大嫂咽了口唾沫,仍犹豫不定,“你们,当真是能捉鬼的吗?” 说完话,她回头望跌坐在地上攥着她衣角擦眼泪的大妞,长叹了一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求二位仙长救我!” 说话间,杜家大嫂便是要往下拜。李桐光连忙先一步搀住了她。李桐光说:“拜不得,我们受不起的。您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鬼的,看到的鬼又是什么样的,还是要仔细跟我们说说。” “这……大妞?”杜家大嫂又去看自己的女儿,却是见大妞拼命的摇头。 周贤转身回到东屋,从自己藤箱里摸索出来一张纸符,折成了一个三角形,放到了杜家大嫂的手里。他问:“这家里,可是只有你女儿受鬼怪折磨?” 杜家大嫂缓缓点头:“是,自我当家的走了以后。” “你和你的儿子,确定是瞧不见鬼怪的吗?”周贤又问了一遍。 “瞧不见。”杜家大嫂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这张符咒,你放在你女儿的枕下,可保一夜平安。”周贤说,“即使她再见了鬼怪,那鬼怪也不会敢近她的身。无论是孤魂野鬼也好,是杜癞子的亡魂也罢。” 周贤明显感觉到,他提到杜癞子的时候,杜家大嫂的手颤了一下。 周贤笑了一下,说:“您的女儿明显是受了惊吓,这个时候再问她些什么,刺激到就不好了。我们师兄弟两个还是找个地方先住下,待到明日一早,我们再来说。” 周贤和李桐光手里的钱不多了,代写书信实在是赚不什么到钱的生意。若明天一早不想饿肚子,住店便要节俭了。好在不必睡鸡毛店,找一个大通铺还是可以的。 哪怕同一铺上老远睡着几个鼾声如雷的人;哪怕这被褥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霉味;哪怕铺板会在人坐上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周贤和李桐光也挑剔不得了。可能是以前从未像这么赶过路,以至于疲乏了,师兄弟两人在这样的环境下,睡得倒也算是安稳。 凑活着过了一夜,也没正经地洗漱,找店家要来水,用自带的毛巾擦擦脸,就算是清洁了。 出来用早餐的时候,李桐光才问周贤:“师兄,那杜家,是不是不太对劲儿?” “是。”周贤一边把苞谷饼子掰碎了泡进汤里,一边说,“昨天那姑娘嚎叫的时候,不过戍时四刻前后,尚不是寻常孤魂野鬼出来活动的时辰。” “天一黑就出来游荡的鬼,要么是通晓神智开始修行了,要么就是怨气积攒得很厉害的厉鬼。”李桐光也跟着分析,“但如果是这种厉鬼,咱们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也未必。”周贤强咽下去一口汤,咧着嘴说,“如果要是那种修行有成的鬼仙,想要瞒过咱们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我想不通,鬼仙可能会和杜家有什么瓜葛。鬼凝气也是需要时间的,杜癞子失踪不过半个多月,就算他失踪当天就死了,也变不成什么厉鬼。” “那……小丫头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李桐光干噎下去了半张饼,就把它丢在了碗里不动了。 “还能是什么,鬼呗!”大车店的掌柜明显是在一旁听着——都算不得偷听,人家听得光明正大。师兄弟二人没有背着人的意思,说得也大大方方。 “掌柜的,您知道点什么呀?”李桐光一摆手,招呼着掌柜的过来坐,“来来来,聊会儿天。” 掌柜的摇晃着脑袋走过来,坐到了桌边,敲打着桌面说:“你们两个骗子挺能琢磨,你们怎么知道,那小寡妇有钱呢?” “我们不是骗子。”周贤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我们两个是炼气士,受杜家大嫂的委托,替她捉鬼驱邪。” “得了吧,人家炼气士都不食人间烟火,哪像你们两个这么寒酸?”掌柜的笑着说,“到我这店里住的,都是实打实的穷人。但凡多一点能耐,谁愿意睡那大通铺?” “我们真是炼气士。”周贤笑着摆了摆手,“您爱信不信吧。我们是青要山帝隐观入世试炼的弟子,照规矩不能携带银钱下山,这才如此。” “编,接着编!”掌柜的笑了两声,“知道冒充炼气士多大的罪过吗?还青要山帝隐观,这要是正赶上天灵卫巡视到这儿来,把你们两个都发配到奴儿干充军!” 李桐光还要发火,却是被周贤给按住了。周贤笑着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我们是骗子就是骗子吧。您倒是跟我们说说,这个杜家大嫂怎么就是寡妇了,怎么就有钱呢?” 开大车店的就没有不喜欢嚼舌头的,周贤这么一问,正是骚到了掌柜的痒处。掌柜的“嘿嘿”一笑,抬起左脚来踏在条凳上,轻点着桌面说:“杜癞子欠了客小庆的钱,那还能有好?谁不知道,欠了客小庆钱的,就没有一个能囫囵个儿离了咱们客家庄。现在杜癞子没有了影,那老娘们儿可不就成了寡妇了吗?” “那有钱又是怎么回事儿?”李桐光追问道。他亲眼见了,杜家大嫂还在洗衣服,两个孩子也还在糊灯笼,小院儿破落的样子,实在是让他联想不起来“有钱”这么两个字。 掌柜的摇了摇头:“有时候怎么着有钱的……那我是真不知道。杜癞子是咱们十里八乡有名的烂赌鬼,还爱喝酒,喝了酒就打媳妇儿孩子,活脱一王八蛋。你说什么钱放他手里能攒下?可我听街坊说了啊,杜癞子失踪之后啊,他媳妇偷摸煮肉吃来着。那味道那个香哦……把门窗捂得严严实实的,可还有香味飘出来。都能吃上肉了,还能是没钱吗?” 这掌柜讲这段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好似这味道是他闻见的,人家吃肉也是他亲眼所见一般。 周贤听到这儿,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大概知道了,谢谢您,掌柜的。我知道这鬼是怎么回事儿了。” 李桐光一愣:“那还等什么呢?咱赶紧走啊,早完事儿早了,还能多写几封信。” 周贤拿筷子点了点李桐光的碗,哪里还剩半张苞谷饼:“吃了,不许浪费粮食。难吃也得吃,忘了小时候挨饿的日子了?” 李桐光面带苦色的端起饼,惨笑一声:“我这是有多少年没吃过这剌嗓子的东西了?” “我这是为你好啊。”周贤叹了一声,“你现在不吃,今儿兴许就吃不下饭了。” 第二十五章 杀人烹尸 “两位道长,喝水。”大妞端着两碗水递给周贤和李桐光。 李桐光道谢之后,将水一饮而尽,周贤没动声色,将水碗放回到了一边。他伸手示意大妞坐下,大妞怯生生地落了坐,反倒像她是客人一样。 杜家大嫂早就坐在了一旁,用从扫帚上拔下来的糜梗,清理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至于杜家大嫂的儿子,还在西屋里糊着灯笼。 “大妞,你介意我这么叫你吗?”周贤问。 大妞茫然地回问到:“啥叫……介意?” “道长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杜家大嫂代大妞做了回答,“那名取了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没啥合适不合适的。” “那好。大妞,我问你,”周贤直视着小姑娘的眼睛,“你确实能看见你父亲的鬼魂是吗?” 大妞不假思索目不斜视,直愣愣地点了点头:“能看见,昨个就看见了。” “你第一次看见你父亲的鬼魂是在什么时候?”周贤又问。 大妞仍是立刻回答:“十多天以前,就我爹走了之后没两天。” 周贤又问:“那你看见的鬼魂是什么样子?” “浑身是血。”大妞仍旧是迅速地答道,“脖子让人开了一道口子,可吓人了。” “被割喉死的吗?”李桐光微微点头,“师兄,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想办法找到杜癞子的尸体,然后报案。有鬼咱们能解决,可杀人的案子咱们管不了。” “你这个说法,对也不对。”周贤眯起眼睛,笑着说,“我们确实应该先找到杜癞子的尸首。但不忙着报官。” 李桐光想到了昨天晚上周贤跟他说的话,了然道:“师兄你是怕官匪沆瀣一气,咱们报了官也没用吗?” 周贤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起了与李桐光所问,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师弟啊,你知道吗?咱们常说说谎的人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其实不大准确。据我所知,不太会说谎的人,在说谎的时候往往会紧紧盯住对方,因为他要观察对方听到谎言时的反应,才能安心。而一个人在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如果这个问题需要思索的话,不刻意控制的话,目光反而会游离一下。不信你可以试试。而且经过思考的回话,不会来得那么迅速。说话的人需要一点点时间来组织语言。除非那个答案早就被准备好了,就等着提问的问出来。” 李桐光只是不大喜欢思考,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话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他自然知道周贤所指的是什么了。 “杜家大嫂。”李桐光轻唤了一声。而杜家大嫂则打了个哆嗦,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桐光。而周贤则死死盯住了大妞。 “乖,孩子,告诉我,你看见的鬼魂究竟是什么样的?”周贤柔声细语地问,“别害怕,都说出来。” “我请二位道长,是让你们帮忙抓鬼的!”杜家大嫂忽然高声道,“那个鬼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你们直接抓了不就好了吗?” “不,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周贤微笑着说,“病不避医,你连症状都不肯跟我好好讲明白,我又怎么能给你号脉开方子抓药呢?杜家大嫂,我随便走走看看行吗?” “不行!”杜家大嫂猛然站起来,“让你们捉鬼就是捉鬼,哪来那么多别的事情?你们不是想要钱吗?有多少钱我都给你了,你们把我女儿身上的鬼捉走,然后就没别的事了!” 说着,杜家大嫂起身来到屋角,费力地撬开了两块砖,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榆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铜钱,上面还有不到一钱,成色极差的碎银子。 周贤叹了一声:“这点小钱,我看不上。要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到如今,可就由不得你了。桐光,跟我来。” 李桐光随在周贤身后离了东屋。大妞茫然无措地望向自己的母亲。她明明都是按照自己娘教的话讲的,她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出了错。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在这种情境下自然是无措了。 杜家大嫂抿着嘴唇,撇下了还呆愣着的大妞不管,急忙忙随着周贤出去了。 她一路小跑着随过来,一把拉住了周贤的衣袖,在周贤回头的时候,吓得抖了一下,猛然抽回了手。她缩着脖子说:“道爷,两位道爷!这鬼我们不捉了,生死都是命定的,这等事情我也无法,就不劳两位仙长费心了。” “这可不行,我说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了。”周贤缓慢却坚定地摇头,“有冤魂厉鬼在世间作祟,我们便不能容它。这是身为一个炼气士的职责所在,您即使一文钱不给,我们也当作。更何况,您就忍心看你的女儿受自己父亲的鬼魂折磨吗?” “别这样,道爷……”杜家大嫂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您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我们也不想的,这是逼不得已的!” 周贤对着李桐光使了个眼神。李桐光也不耐看着杜家大嫂和周贤打哑谜,冷笑了一声,兀自越过周贤,来在了厨房门口。那杜家大嫂疯了一般奔过去,一把抱住了李桐光的腰,就势跪在地上。只听得咣当一声,门已经被李桐光踹开了。 李桐光甩开杜家大嫂的手,进到厨房里,就见窗台下挂着一串串肉干。这肉没皮没骨,瘦的多肥的少,每一束裁三指宽窄,用盐抹得很是密实。这么个家境,又有个恨不得什么都换成钱来赌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存下年肉来。李桐光伸手挑下一束来,端着到了外面,这杜家大嫂,仍旧跪在厨房的门口。 “我说!我什么都说!”杜家大嫂凄厉地喊叫着,“这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与我的两个孩子无关。你们带我走吧,一命抵一命,我来偿命!” “人命啊……不能这么衡量。”周贤叹了一声,走上前扶起了杜家大嫂,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一点点平复下来。才扶着她坐到了洗衣的小凳上。 “能跟我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周贤从李桐光手里接过了那一挂肉,丢在了杜家大嫂的面前,“他那天晚上喝酒了?” “这件事,我不后悔。”杜家大嫂抹干净了眼泪,抬头看着周贤,“这杀千刀的造的孽,就应该这么还。我悔就悔在生了这一儿一女,我走了,他们两个可要怎么办?” 李桐光眉头微皱:“我师兄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他那天晚上喝了酒,他哪次回来不是烂醉?”杜家大嫂点了点头,似认命一般开了口,“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摊上了这么个畜生。做女人的,不就是这样吗?爹妈也不拿我当闺女,急忙忙把我给卖了,卖给了这么个东西。” “是你动的手吗?”周贤又问。 “是我动的手,可我不能不动手。”杜家大嫂惨笑了一声,“他借了钱也倒罢了,哪一日不是这么挨过来的?他动手打我打孩子也就算了,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哪有能不认命的呢?可那杀千刀的千不该万不该,他……他怎么能打自己闺女的主意?您说,那还算是个人吗?” 周贤沉吟片刻,问:“凶器是什么?” 杜家大嫂伸手一指捣衣棒:“我当时拼死了力气,没什么害怕。看我家男人不动了,才觉着胆寒。他那时候没咽气,我就怕他缓过来,跟我闺女一块儿拿枕头把他捂死了。” 话说到这儿,杜家大嫂一惊,连忙改口:“不是我闺女!没有大妞什么事,是我打的,也是我闷的,不管大妞的事!” “好,不关大妞的事儿。”周贤苦笑了一声,“然后你烹尸,是吗?” 杜家大嫂点了点头:“是。好歹是个人,能往哪儿藏呢?扒皮,剔骨,把心肝脾肺剁碎了,把肉煮了。这不就是吗?” 虽然已经猜到一些,可听杜家大嫂承认了那些肉就是杜癞子身上的,李桐光还是感觉一阵阵恶心。一想自己刚才拿手挑着那挂肉过来,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吃了吗?”周贤皱着眉问。 杜家大嫂也没什么遮掩的了:“吃了。我恨他,我吃他的时候痛快。” 周贤看着这位杀夫食肉的女子,觉得头皮发麻。他苦笑一声,说:“你是真不害怕感染朊病毒啊……感染性蛋白质了解一下?” 由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贤只能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烂话。 李桐光也瞧出了周贤的为难,他问:“师兄,咱怎么办?报官吗?” 周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忍心吗?” “二位道爷报官吧。”杜家大嫂站了起来,扬着头说,“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只求二位道爷,让我闺女别再受这个罪了。人是我杀的,不该我闺女受冤魂折磨。” “大嫂,这件事其实……” 周贤话没说完,就听得前院那边哗啦啦一声响,紧接着就传来了杜家儿子的哭声。再然后是个粗粝的大嗓门叫嚷了起来:“杜大嫂,咱们的债,可不能再拖了!” 第二十六章 心生暗鬼 杜家围院子的篱笆被放倒了一大片。屋头的水缸被砸得稀碎,瓦片洒落一地,水淌出来在地上和了泥。杜家的儿子就跌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周贤和李桐光陪着杜家大嫂到前院来,入目便是这样的场景。 除此外,院里还站着五个男子。这些人全都打着赤膊,各样身形都有,流里流气的。 为首的那一个,跟周贤差不多高,却说是用他的身子塑块模子出来,能装下两个周贤。 这人太胖了,肚子支出来挺高,长着三层下巴。且不说这人似乎低不了头,就算能低头也绝对看不见自己脚尖。 李桐光上前去抱起了杜家的儿子,解了他湿透衣裤丢在一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到了男孩的身上。 他手上忙着,嘴上可也没闲着:“五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你们可是真有本事。好大的威风!” 大胖子笑了两声,拱手抱拳:“小的见过二位道爷。二位……面生,敢问高姓大名,仙山何处啊?” “你还没资格知道我们的名字,”李桐光都没拿正眼瞧他,“我们是青要山帝隐观的修士,游方到此,受这位大嫂委托,给她闺女驱邪。我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和杜家有什么恩怨债旧,在我们这边的事情了结之前,我们不想受到打搅。” 李桐光的话说得很难听,摆明了就是没将这几瓣蒜放在眼里。青要山的修士,完全有资格这么傲气。可就像那大车店的掌柜一样,这几人并不相信这两个年纪轻轻的道士会是青要山上下来的仙家。毕竟少有修士愿意管这儿的闲事。 大胖子又是一抱拳,身子微微欠了下:“原来二位是青要山的仙家,小人眼拙,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望恕罪。只是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二位哪怕就是仙山上下来的炼气士,也没道理拦着我们跟欠钱的要账。没这个规矩。” “良言不劝该死的鬼。”周贤冷笑一声,随身的宝剑出鞘,“我师弟跟你们好言好语,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看着那口寒光闪闪的宝剑,这五个人都迟疑了。那可是真家伙,不大常见的。 好些人都觉得,在古时候,怀里抱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爪,堂而皇之地行走在街面没什么问题——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 这可是兵刃!放在现代都算是管制刀具的东西,凭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就能拿在街上随便乱走?既不是差人兵卒,又没有功名在身,携带兵刃上街,那是要吃官司的。其严重程度,跟今天私藏枪械差不多。平常人生活中见不着这些东西,也没资格见着。 看周贤手里端着长剑,这几个汉子对周贤他们是青要山修士的说法,信了几分。 周贤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他把剑一横,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说:“这是我帝隐观剑修的法器,刃长三尺六寸,剑宽一寸二分。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开筋断骨更是不在话下。” 言罢,周贤一剑斩出。明明离得还很远,却是在胖子的脚前的地面上划下了深深的一道剑痕。 李桐光说:“我们两个离开客家庄之前,这道记号就一直有效。你们这些收帐的,但凡要敢迈过这里一步,你们就来试试我师兄的宝剑吧。” 那胖子看着地上翻卷起来的泥土,脑袋上冷汗哗哗直淌。他心说好悬是这位爷手上有点准头,这要是再往前一寸,自己脚趾头可就没了。 胳膊抬起来抹了一把汗,这胖子又是一抱拳,也难为他挺着怀胎五月的肚子,:“二位道爷,您说是什么是什么。这债我们今儿不要了。人命事大,您给杜家的闺女看好了,我们再来。” “慢着!”李桐光,喝住了这一行五个人,“你们是来要债的,那就好好要债,拆人家屋子干什么呢?一码归一码,这片篱笆是你们推倒的,你们给人家捆回去。这水缸是你们砸的,给人买一新的搬过来。这跟要账是两码事。” “哎,得嘞。”为首的那个大胖子一脸苦色,却是不敢不从。凭什么呢?就凭人家是炼气士。 客家庄虽然离青要山不远,但炼气士又不是大白菜,除了定期巡守到这里的天灵卫以外,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说不得一辈子都见不上一回。他们敢不听话吗? 那胖子在这五个人当中应当算是有地位的,吆喝着指挥余下的四个人干活,自己却不动手。周贤强忍这笑意,向李桐光微微点头,又转对那些来要账的说:“手脚轻着点儿,别弄出太大的响动。我们在屋里谈事情,不大想受到打搅。小孩,你过来……” 周贤冲着杜家的儿子招了招手。那孩子裹着李桐光的外袍,抹着眼泪一路小跑就到了周贤身边。周贤蹲下来,拍着这孩子的肩膀,指着这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说:“小孩,你在这看着他们。他们若是没干完活就想跑,你喊一声,要是跨过地上那条线,你也喊一声。到时候我来收拾他们,你听懂了吗?” 那小孩狠狠点了点头:“我听懂了。” “成,跟这儿看着他们吧。”周贤对着杜家大嫂招招手,“咱接着聊咱们的。” 转回身回到东屋里,李桐光看着周贤的水碗,心里直犯嘀咕。怪不得周贤一口不动呢,合着他是猜出来这杜癞子许是进了谁的肚子。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吃饭喝水都用一样的盛具,这碗盛没盛过人肉啊? 强压着恶心,李桐光才要开口,就听自己身后“咚”一声——这杜家大嫂跪到他们身后了。这一跪来得突然,走在前面的周贤和李桐光都没来得及阻拦。 周贤苦笑了一声,心说这妇人膝盖怎么这么软呢?才认识两天的工夫,这都跪了几回了? 这次没等到师兄弟两个动手搀扶,杜家大嫂先开口说话了:“二位仙长,客小庆那人没长心肺。他手底下都不敢拿你们怎样,我们孤儿寡母却是逃不得的,二位总不能留在这里护着,我若是说出来,确实有些不要脸。我一个遭死的,我不足可怜,可我那双儿女无辜。我只求两位仙长医好我的女儿,报官以后,再把我那双儿女带走,到府城去找个大户人家卖成奴婢都好,求两位仙长给他们一条活路。” “唉……”李桐光叹了一声,没上前去搀扶,“师兄……这事儿,算了吧。” 周贤眉头微皱,一边扶起了杜家大嫂,一边问:“你讲算了,是什么意思?” “别报官了。”李桐光沉声道,“听大嫂说的话,那杜癞子就是个混账王八蛋,干出这种事情来,死有余辜。这要是放我撞上了,我也要打死他的。大嫂这件事……就揭过去吧。何况咱们本来不是说要救这一家吗?你说的办法呢?” “我本也不想报官的,大林的律法对女子实在是太严苛了。”周贤苦笑着摇了摇头,“为一个人渣,让一个爱自己儿女的母亲偿命,我做不出这等事情。” 在如今这个年月。丈夫杀妻子,只要动静闹得不是太大,最多会被判一个绞监候。若是还有父母要奉养,子女要哺育,很可能都不会死。而妻子杀丈夫,无论事出何因,哪怕就像杜家大嫂这样,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侵犯,也必定会被判斩立决。 在历史上的清朝,对女子更是酷烈,杀夫必然是要被凌迟的,到时又是一场狂欢。 说白了,这个时代,并没有拿女人当人。周贤不忍心。但是吃人,也已经突破周贤的底线了。他上一世读到过不少食人成瘾的案例,这妇人说吃杜癞子肉的时候觉得快意,怕不是要向心理变态发展。 周贤还是要想一个折衷的办法。 “还有大妞呢?纠缠大妞的鬼怎么办?”李桐光伸手一指,始终呆楞着坐在那里的大妞茫然回过头。她没听见有人来砸院子,没听见自己弟弟的哭喊,也没注意到有人进得屋里。李桐光一说她的名字,她才回魂。 她见到三人,像是被蛇咬了一样,从凳子上蹿起来,左手的两个手指盘着自己的衣角,怯生生地望向杜家大嫂。 周贤轻叹一声:“你从大妞的身上,看到什么了吗?或者说,你感觉到什么了吗?但是杜癞子死了才几天?” 李桐光想了想:“那就不是闹鬼?” 周贤点点头,说:“她没被鬼纠缠。说得专业点,可能是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啥玩意儿?”李桐光有些迷糊,“师兄,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她在参与了,针对这个常年对她施暴的人渣的谋杀行为之后,心理上产生了创伤。”周贤解释说,“这导致她出现了妄想的症状。杜癞子的鬼魂没有来纠缠自己的女儿,但是大妞却仍然活在那个人渣的支配之下。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这是疾病。而据我所知,本朝没有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那……道爷,您是说我闺女……疯了?”从周贤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对于杜家大嫂来说,无异于天塌了一样。她颓然地坐到了条凳上:“我这苦命的闺女……这叫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呀!” 杜家大嫂这儿正哭着,大妞那儿正愣着,忽然就听见外面杜家的小儿子高声喊叫,让周贤他们出去。 周贤连忙出门去,正瞧见一个穿对襟长衫的中年人站在院门口,那个大胖子正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眼神不时往周贤这边飘一下。 不多时,那中年人笑着上前来,拱手行礼:“仙长,多有得罪。在下,客小庆。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多有冲撞,还望海涵。” 周贤笑着点点头:“好说,您这是?” “偶然路过,来瞧瞧。”客小庆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了一条缝,“小小的客家庄,能得两位仙长大驾光临,实在是我等的福分。相请不如偶遇,我在家中摆酒,算是给仙长接风洗尘,可好啊?” 周贤一歪脑袋,笑着说:“好啊。” 第二十七章 有事相求 客小庆置办的这一桌菜,不可谓不丰盛,乃至于奢侈了。 在这个还没有被工业文明的曙光照耀的时代,能够在中原腹地,置办上清汤燕窝、黄焖鱼翅、八仙闹罗汉等菜肴,实为不易。即使以客小庆这个客家庄最大财主的身份来说,也是奢侈至极的。 更奢侈的是布置了十几道菜,客小庆却没有请人作陪。甚至在菜上齐了之后,把家里的下人都支了出去,自己来伺候。 “恰巧这几日,府城的神厨冒三爷回乡,这才是请人家做了一桌菜出来。”客小庆殷勤地往周贤和李桐光的杯里倒着酒,“不然,寻常时候,我们也吃不得这么好的东西。可惜的是两位是修道之人,不然还可品尝一下冒三爷的拿手菜,五蛇花羹。” “真是奢侈啊……”周贤感叹道,“这里一道菜,怕是抵得上穷苦人一家许久的生计了。” “仙长们平日里过神仙的日子,在你们看来,这些东西应当就是粗茶淡饭了。”客小庆笑着说,“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李桐光夹起一块黄鱼来,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说:“你们还是对我们山上的事情知晓的太少了,难免有些误会。这帝隐观是个苦修行的地方,没什么特殊。甚至平时想要吃口肉都很难得,要到山下的镇子去开荤。那些戒律言明不许吃的,更是不敢碰了。” 客小庆也就顺着话说:“这般说来,二位仙长即使是炼气士,过得也不过是清苦的日子。我是个死读儒家书的,对于道家的戒律不怎么了解。我不明白,为何有些肉食,道爷们是不吃的呢?” “牛、犬、龟、蛇、雁、乌鱼,”周贤说,“牛勤、犬忠、龟寿、蛇灵、雁信、鱼孝。我们不吃这些肉食,是因为尊崇。通过这种手段来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从自然万物身上提炼美德,以完善自己的道。我们不会因为自己不吃就不让别人吃,更不会因为你在我面前吃这些东西,就迁怒于你。实际上你就是做一些这种肉食,大家坐在一个桌子前面喝酒还是可以的。守戒律的是我们这些修道的人,何苦为难别人呢?” “我懂了。”客小庆端起酒杯来,“来,我敬两位仙长一杯。” “好酒啊!”李桐光一口饮尽,眼睛忽然就瞪大了,“师兄,好东西。” 周贤不怎么喜欢喝酒,这种带着香味的酒精饮料,绝大多数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味道。可以喝,但是不怎么爱喝。于是他只是笑着对李桐光摆了摆手,转移了话题。 放下酒杯来,周贤对客小庆问:“我听人说,客大爷是个秀才。” “哎,不提也罢。”客小庆笑着摇摇头,“确实是平治年间考的秀才,可自此后屡试不第,也就安生回家来了。现在还是做一些不怎么斯文的买卖,饶二位仙长笑话了。” “既然读圣贤书,那就应该学圣贤事。”李桐光这属于放下碗就骂厨子。他这边吃着人家的呢,嘴上说的话,还那么阴阳怪气。 客小庆能做这种买卖,那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李桐光话里的意思。他笑着抱拳:“我们这离青要山也不远,改日我就去观上进香。观上可能看不上我这点小钱,但总归是信众的一份心意。”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周贤嘴也不老实,“也怪不得你屡试不第,你这圣贤书也没读明白呀。而且我也不觉得你算是什么信众,且不说你不知道道家饮食的戒律图的是什么,单就说,你没听过这么一副联。” 连着被人这么敲打,客小庆多少有些不大乐意了。可他仍旧是强撑着笑脸,问:“小道爷,您说的,是哪一副联?” “在我们青要山,进山第一座,是灵王官殿。”周贤笑着说,“在这殿的后门,有这么一副小联。上联是,暗地亏心烧香无益。” 李桐光和周贤很是默契,他这边接话说:“下联叫,自身作孽磕头徒劳。” 客小庆是真的绷不住了,他脸色酡红,就像有人抽在他脸上一样。憋了好长时间的气,客小庆终究是没能发作,只是拿眼睛扫着俩人。 周贤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筷子放下,说:“别绷着了,谁都瞧出来您不高兴了。客大爷,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师兄弟两个与您素昧平生,甚至还搅和了您的生意,为难了你的手下。你说正巧路过,我是不相信的。又置办了这么一桌好酒好菜……这真不像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弄完的样子。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兄弟不待见你,你也不待见我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甭管弯抹角的。” “唉——”客小庆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声,而后才缓缓开口,“两位仙长这般言辞,似乎是怀着点化我的意思。实不相瞒,二位仙长到镇上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今日里也不是什么偶遇,而是我特意去相请。” “这得亏我们是真的,若是假的,你那几个手下是不是还要揍我们一顿呢?”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桐光也就不顾及什么餐桌上的礼仪了,一边大吃大嚼一边说话,声音含糊不清。 这倒不是说李桐光这个人没有教养,在青要山学了十年,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早就扭过来了。他这是故意如此,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客小庆,我看不起你。 客小庆干笑了两声,又喝了杯酒,试图掩饰这份被说穿的尴尬。然而李桐光的行为实在是让他下不来台。平日里即使是面对比他位高权重的人,他也不会受到这种对待。毕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还要着脸呢。这四下无人,李桐光又不在街面上,无所谓。 “这般周折,我是有事相求。”客小庆终究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深打一礼,“求二位仙长救救我的儿子。” 周贤微微眯起了眼睛,夹了一块笋子在嘴里,摆了摆手:“别忙,坐下说话。” 有求于人,不得不这么低声下气。客小庆又坐下来,垂着头说:“二位仙长,我这……哎……我儿子得了一种怪病,四处求医问药没有结果,也曾找过巫医神汉,不了了之。我也曾到青要山烧香拜神,可连修士们的面都没见上啊!我是见了仙长您那一剑了,是真有本事的。我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说仔细点,你儿子多大?怎么了?什么时候得的病?”李桐光问。 客小庆说:“可怜我家子嗣不旺,有两女一儿。两个女儿均已出嫁外地,只剩我一个小儿子,今才十四,这事是三年前起的。一开始只是频频惊梦,后来发展到每到夜里就胡言乱语。那时我们虽然纠结,却没以为会变成大事。到如今每到夜晚,非是要把他捆在床上不可,不然便会狂性大发,扑咬身边的人。这么久折磨下来,我儿子形容枯槁,眼见着不成人形了。这事情只有我与贱内,以及几个信得过的仆役知晓,对外一直说是将儿子送去府城学馆读书了。” “你确定是中邪吗?”周贤有些疑惑,心说这别又是精神系统的疾病。 客小庆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只是药石无医,反倒是那些巫婆神汉的土法子好用一些。只是时日长了,也便没什么效力了。” “听着听有点蹊跷的。”李桐光挠了挠下巴,问道,“但照理来说,处理这等事情,应当是天灵卫的职责所在吧?” “仙长说笑了。”客小庆苦着脸说,“天灵卫那都是干大事的,这种小事即使报给了衙门,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复。若是找天灵卫有用,我何苦求到二位的头上?” “原来如此。”李桐光一拍桌面,“师兄,咱们好像除了代写书信之外,还做降妖捉怪,驱邪拿鬼的营生吧?” 周贤恍然大悟似的一拍额头:“是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只是……客大爷,我们师兄弟两个师承青要山帝隐观,均是练气化神境界的修士,咱这价码可是不低。” “仙长放心,只要您开出价来,我一定让二位满意。”客小庆很是大方地一抱拳,“我客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万不能有什么差错。只要仙长您医得好,我便是斥家资之半又有何妨?” “你看,你就不如人家杜家大嫂心诚。”周贤微微一笑,“人家找我们为她女儿驱邪,那可是准备倾家荡产的。” “得,不吃了,咱去看看你儿子。”李桐光一落筷子,站起身来,冲着周贤点了点头。 周贤轻笑了一声,冲着客小庆一比划:“你头前带路吧。” 借机讹客小庆一笔吗?其实说不上。遇见这种事情,力所能及之内,务必要出手相助。卫戍边疆,是将士们的天职,卫戍人间不被妖魔鬼怪侵犯,是他们这些炼气士的责任,这是不可推脱的。 当然了,炼气士也是要吃饭的,苦主信众香火供奉当收则收,面对这么一个横行乡里鱼肉弱者的劣绅豪富,多要点香火钱怎么了? 说话间,一行人来在了客家大宅角落的一处小别院。 别院大门紧锁,里面静谧无声。客小庆摸出一把钥匙,捅开了门锁,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门后有一个十四五的孩子听见了动静,早就在此候着了。 他见了来人,微微低身,轻声道:“老爷,少爷他刚睡了。” 第二十八章 雄鸡一唱 用憔悴来形容这位少年,已经是很委婉的措辞了。非要周贤来说,这副模样应当被称为枯槁。 不管这少年原本是什么模样,现在都瞧不出来,只能说囫囵着有个人形。 他的皮肤惨白,松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仿佛中间没有一点肉来填充。嘴唇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像是被人用朱砂点上去的。单看这张脸,很难有人不怀疑这是个用来殉葬的纸人。 但这个少年确实是活着的,他还在呼吸。哪怕他呼吸的声音沉重破败,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凿穿了的风箱在拼命臌胀收缩,但他仍活着,很顽强。 他仍在睡梦中,只是睡得不大安稳。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这说明他正在经历一个梦境——可他刚刚睡下。 李桐光轻轻掀开被角,将少年的手腕抬起来。周贤俯下身仔细查看,在少年的手腕上发现了一条浅浅的灰线,顺着动脉伸展。 好在是客小庆可怜自己的孩子,捆缚他用的革带内侧衬着厚实的棉布,这使得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太多顽固的淤痕伤疤,这种浅显的线索还能得见。 师兄弟两个心下了然然,对视一眼,一同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客家小少爷的房间。 始终守在门口的客小庆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二位仙长,可是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李桐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你儿子快死了。” 客小庆一听李桐光说这话,腹内一口气顶上来,两眼翻白脚下无力,这人就要往后倒。好在是跟随少爷照顾的这个小仆反应够快,从后面搀住了客小庆,才是没让他直挺挺倒在地上。 周贤瞪了李桐光一眼,连忙上近前去把客小庆的身子扶稳了,让他在杌凳上落了座,见没有真的昏厥过去,周贤才是放下心来。 未等客小庆开口,周贤赶紧解释:“您先别急,听我说。令郎还有救。” 客小庆脸都已经没有血色了,浑身直哆嗦,一把攥住了周贤的袖口,气若游丝:“仙长一定要救我儿啊!” 好家伙,这一个生命垂危,还有另一个快被吓死的。周贤难免对李桐光有些埋怨:有这么说话的吗?缺德不缺德? “公子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周贤轻声安慰着,“不过并非全无希望,还有一线生机。” “一定要救我儿!”客小庆脸上回过来点血色,“哪怕是要我倾家荡产呢!” “好,我定当竭尽全力,咱们今晚就做法驱邪。”周贤点点头,“现在天可是不早了,好多东西我们师兄弟二人身上没带着,需要您去给我们置办。一会儿我列一个单子出来,务必要尽快采买齐全。令郎的身子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好,好!”客小庆忙不迭站起来,“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白日无书,转到夜间。玉兔初明的时辰,小别院里面搭起了供桌。 这张供桌三尺宽八尺长,铺着红布,其上摆着朱砂、黄纸、香炉、活公鸡,以及一条一人多长的大皮鞭。 供桌前布了一个八卦形的法阵,阵脚是用铜钉钉在地上的。一圈又一圈的红绳,把这阵法绕得老高,瞧着像迷宫一样。 而遭逢邪祟的客家小少爷,正被红绳捆着,束在阵法的正中央。 如今他仍旧是那副羸弱的模样,表现得却和白日里没有一点相像了。 那少年血口大张,嘶嚎不止,涎水流下来打湿了前襟。他四肢发力,扯得红绳结成的阵法不住地晃荡。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连革带和床铺都能被这位发了狂的小少爷折腾得叮咣乱响,偏偏是这纤细的红绳,他却扯不断挣不来。 客小庆在一旁看得直冒冷汗,心下却安定了不少。能用区区红线捆住发了狂的人,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不得不服。 周贤眉头微蹙,从碟子里面抿了一点朱砂在那条长鞭上,忽然止了动作,回过头道:“一会儿的场面许会让二位于心不忍,不如……暂且回避一下吧。” 周贤言语里的这“二位”,指的是客小庆以及客小庆的夫人。 那哭成个泪人的女子摇了摇头,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看着,您也说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那是我生的儿子,要是死在我前边,我得看着。” 客小庆把自家夫人搂在怀里,轻拍了两下这女子的背,说:“我们不走,还请仙长做法吧。” 周贤眉头皱得更紧了,说:“不走也可以,不过我有言在先,一会儿我做法驱邪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任何人不得出手干预。包括您二位在内。” “一切听仙长吩咐。”客小庆信誓旦旦地说,“恨病吃苦药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即便是见了血的,也全由仙长处置。” “那便是好,说的什么千万别忘了。”周贤定了定神,把目光放回到客家小少爷身上。 这少年身上煞气喧腾,在他眼中难分出是人是鬼了。若说用粗暴一点的方法,向当初救小黑一样,用扳指一点点吸取他的煞气,是绝对不行的。 一来,这少年已病入膏肓,邪祟已经遍布他的四肢百骸,乃至于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窍,难以分离了。若是拔除煞气,会伤其根本。 二则是他身体羸弱不堪,不若小黑一样,虽然煞气攻心,却有个强健的体格。这要是伤筋动骨,怕便会一命呜呼。 燃了三炷香在香炉里,周贤将点了朱砂的鞭子横在了香上,烟气升腾之间,恍惚有银光在其上氤氲。 李桐光按着阵脚的手一松,阵内的红绳刹时间全都鼓荡了起来,宛如一条条赤练蛇,在少年身上盘旋。 少年原本癫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恐,于是分外用力地挣扎,扯得地上的铜钉都开始摇晃。 周贤微微眯起了眼睛,高扬起鞭子,狠狠落下,直奔那少年的面门! 啪!一声脆响,少年的脸蛋被抽得皮开肉绽。可从那伤口里淌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腥臊恶臭的污水,漆黑如墨。 “大胆造孽,还不现形?”周贤怒斥一声,又是一鞭打落。 这次抽在这少年的腰间。衣裳被皮鞭撕碎,皮肉也随之绽开。 客小庆和自家夫人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肉跳,也多是于心不忍。夫人的反应更是强烈,意图要上前去阻拦周贤。 客小庆可还记得周贤先前嘱咐过的话,死死搂着自己的妻子不肯放手。生怕她冲上去坏了法事,因为一时的心痛,没能救得自己的儿子。 这边已经是十几鞭子砸下去了,少年被打得遍体鳞伤。可喉咙中的嘶吼是半点不见减轻,反而愈发激烈了起来。 腾!一声闷响,一根钉子倒飞出来,阵法缺了一角。李桐光瞪大了眼睛一声大喝:“师兄!” 紧接着一根接着一根,八枚铜钉全都飞旋而起,散落一地。没了这八枚铜钉的束缚,阵法也没了效力。少年吼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动静,裹着一身红线,照着周贤扑了过来。 周贤冷笑一声,眼睛一瞪:“来得好!” 他手成剑指,向前一挥,香炉上荧光笼罩,燃到一半的三炷香飘飞而起。随着周贤的手一落,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向着少年飞了过去。 这三支香火花闪烁,其一落在少年的额头,其二点在少年的檀中,第三支正中少年脐下丹田所在。 随着这三支香点在少年的身上,那少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得动了。 李桐光绕过那少年,从供桌上抱起那只活公鸡,来到了周贤身边。周贤点了点头,一挥手,原本垂直悬在少年身上的三支香,齐齐折断。 李桐光伸手一提这只鸡的冠子。雄鸡开口便啼,其声震耳欲聋,在夜间传出老远,怕是半个庄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把那只鸡放在一旁,李桐光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晃晃脑袋走上前去,掰开了这少年的嘴,笑道:“师兄,还请您动手。” 周贤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点儿脏活都不肯干,我跟你一起有什么用。” “这话说的,”李桐光还有心思跟周贤开着玩笑,“您不是我师兄吗!” 周贤轻笑一声伸出手,将自己的中指和食指探进了这少年的喉头。摸索一番之后,两指触到了一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它捏住了,缓缓往外抽了出来。 这一幕可是把客家夫妇吓得不轻。 原来周贤从这少年喉咙里抽出来的不是旁物,乃是一条尺许长的大蜈蚣! 这蜈蚣离了少年的口,立刻盘成了一大团,绕在了周贤的手上。而那少年长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这一口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都带走了一样,委顿得不成样子了。只能靠在李桐光怀里。 夫人惊呼一声,立马扑上前去,从李桐光手里接过了这孩子,把自己耳朵贴在这少年的鼻翼上,听了许久才听到这少年微弱的呼吸。 “活着……我儿还活着!”客夫人痛哭流涕,紧紧把少年搂在了自己怀里。 李桐光出言提醒:“带他回去歇着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是中邪呢?找个大夫来好生调养。” 夫人千恩万谢,带着自己儿子离去了。 周贤则是把那条蜈蚣端到了客小庆的面前。他嘿嘿一笑:“客大爷,这事儿可还没完。” 第二十九章 敲诈勒索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桩邪性的事情,师兄弟两个是在有了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才应下来的。这种邪术他们两个都不陌生,以前随着方丹外出的时候曾见识过——蛊术。 蛊术盛行于西南,秘传于苗疆,关于蛊毒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据说顶能耐的蛊婆能够用蛊虫操纵人身,使其行动坐卧言语饮食都一如往常,其实内里都已经被虫子嗑空了。 虽然这种秘术在中原腹地极为罕见。但因其阴毒诡异的特质,方丹曾向师兄弟两人详细地介绍过这门邪术。也在遇见的时候,向他们演示了基本的化解方法。 蛊毒形态万千变化各异,但究其本质,不过是各种毒虫,即使是被炼化出了各种神通,本身也不过是没有神智的煞物而已。这样的东西,有许多天敌,比如雄鸡。 “雄鸡一唱天下白”,这种刚被人赋予了种种美好意象的动物,代表着强盛的阳气,也是各种毒虫的克星。李桐光略施手段,将自身灵气借由鸡鸣发散出去,就吓得这只被周贤抽打得虚弱的毒虫不敢动弹了。 蛊离了宿主,也就没了本事。周贤手上粘着朱砂,萦绕着灵气,这条没什么神智的蜈蚣自然不敢再造次,只能蜷在周贤的手掌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也好在是纠缠客家小公子的蛊术师并非是什么高人,下的蛊虽然狠毒,但还不至于难为得到这师兄弟两个,法事才会这般顺利。如若是个境界远超与他们俩的蛊术师下蛊,怕也只能是求助他人了。 虽说是用来害人的邪法,可每一只炼成的蛊虫都十足珍贵。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或有人重金委托,蛊婆也不会轻易给人下蛊。客家小公子尚幼,按照客小庆的说法,他中蛊的时候不过十一岁。说他闯下什么能找惹到蛊术师身上的祸事,未免太过牵强。 若说有什么由头,终归还是要应在客小庆的身上。 而且这蛊术师的手段也实在是太恶毒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身为蛊婆,伤人害命对她来说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她偏偏是要把仇恨宣泄到一个孩子身上。若说是杀死还则罢了,她非选一个折磨的这一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所以,还劳烦客大爷您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得罪过这般残忍的蛊婆。”周贤把事跟客小庆解释清楚了,然后问了这么一句。说完话也不等客小庆回应,先挑了一块五花三层的肉塞在嘴里。 忙活到半夜,周贤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时候美食在前,他哪能错过大快朵颐的机会。 客小庆眉头紧锁,端着酒盏思虑了半晌,缓缓摇头:“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这样的人物啊!三年前哪里出过这等事情?” 李桐光这边刚咽了一杯酒,他插话说:“要说这人也是真可恶,作孽的是当老子的,折磨人家的儿子干什么呢?” 客小庆苦笑着摇头,连连摆手:“还求仙长口下留情,不要再羞臊我了。” 周贤却是停住了筷子,咽下了嘴里的菜,眯起眼睛对李桐光说:“师弟,你当真以为这孩子是无辜的吗?” 李桐光一愣,说:“你可漫说这孩子是咎由自取!” “确实,非要说的话这孩子也算是无辜的。”周贤摇了摇头,“可也不能择得那么清楚。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老子做的那些缺德事跟他没有关系。但他的吃穿用度平日花销,全都是他爹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来的,当真能说是一点干系都没有吗?他花的每一个大子儿,上面都沁着血珠,出了事情就说这孩子是无辜的,哪来那么干净的事情?” 周贤明里是对李桐光说话,可这话却都是说给客小庆听的。这都不算得上是指桑骂槐,分明是指着客小庆的鼻尖在说他是个王八蛋了。 客小庆的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是站起了身,一躬到地:“还求仙长点化,护我儿一个周全。” “我点化你个屁!”周贤眼睛一瞪,“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要你弃恶从善,跟让狗不吃屎的难度差不多。你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你根本不觉得这事的症结在你身上。你还道是你家里遭了什么横难?确算是一遭不幸吧。可怕是你什么时候得罪了那等人物你都不自知。或说是你得罪谁狠了,人家宁可倾家荡产,也要让你家断子绝孙,还非得选这么一个折磨人的办法。若他自己有本事,怕不是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了。” 客小庆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还望仙长给我指条明路,我愿弃恶从善,自此后不再做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 周贤冷笑一声:“你真当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了吗?你以后向善又能如何?你逼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你一句‘自此后不再为非作歹’,便都能圆满上的吗?” 客小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跪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按道爷的意思是,我这一家子没救了?” “我不知道。”周贤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蛊婆是受人所托,还是你得罪了她。我把你儿子救活了,这桩事情就算是了了,那蛊婆或者事雇蛊婆的那个,要是再为难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客小庆有些绝望了,他万没想到就连这两位炼气士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办法总比困难多,要说有吗,也可以有。”周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用指节敲打着桌面,说,“那只蜈蚣还活着,只要我把它带在身边,蛊婆迟早会知道是我破了她的法。她就算是要找,也是先找到我身上。但若是这蛊婆,是与你有什么仇怨的人雇的,你仇家再另寻他法找你麻烦,那就与我无关了。” “还求仙长护我儿周全!”客小庆连连磕头,“我们客家到这一辈儿就这一根独苗,若是她有什么闪失,到了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关我屁事?”周贤一拍桌子,“你是真听不懂话,还是假听不懂话?我明说了吧:要我把这只活蜈蚣带在身边,你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客小庆恍然大悟,原来仙长是这个意思!他能做得这种丧尽天良的生意,还能保得自己性命周全,那他也是个精明到了极点的人物。若不是这件事牵连到自己的儿子,关心则乱,他不至于听不出周贤话里的埋伏。 至于周贤是否是恐吓他来索要更多钱财,到此时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客小庆心甘情愿花钱买个平安。 客小庆站起身来:“仙长您开个数,只要我能拿的出来,就绝不含糊。” 周贤笑着眯起眼:“我们青要山帝隐观,没有向信众所要银钱的规矩,香火钱捐多捐少,全凭信士自己的心思。” 李桐光补充道:“但我可给您提个醒,雇佣一个炼气士价格不菲。要知道那会放蛊的,手段未必比我们师兄弟两个差了。花钱买我们为你卖命,你总得给一个过得去的数。” 客小庆站在原地思量好久,终究是一咬牙:“二位仙长稍待,客某去去就来。” 言罢,客小庆起身出了屋。周贤用指尖挑开桌上的木盒,那条甚是吓人的蜈蚣就盘在盒中,无精打采的,动都不愿意动上一下。 转手又把盒子盖上,周贤招呼着李桐光:“来来来,咱哥俩吃咱的,管他呢。” 不过半刻,客小庆转回来,怀里抱着一个锦盒。他把锦盒放到桌上,摊开缎子打开盒盖,推到了周贤和李桐光的面前:“到底不过是个土财主,拿不出许多来,还望二位仙长笑纳。” 师兄弟二人搭眼往盒子里一瞅,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盒子里头装着五百两金票和二百两银票!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师兄弟二人平日生活算是很阔绰的了,可仍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而且这些钱票都是朝廷开设的钱庄发行出来的钱票,全国通兑,更是没有造假的可能。 周贤喝了口酒,定了定心,笑了一声把锦盒收起来,压在了装蜈蚣的盒子上。 他说:“不够。” 李桐光端起来的酒盏落在了地上,客小庆脸上的笑也不见了,两个人全都呆立当场,怔怔地看着周贤。 周贤敲打着锦盒:“这是给我们的,可你还得给你自己点东西。” 客小庆有些疑惑,不知道周贤在打什么机锋,干脆直接问道:“道爷,您有什么事甭拐弯抹角,还要什么您就直说了吧。” “我要你不再放印子钱,不再开赌庄,不再欺行霸市,不再鱼肉乡里。”周贤站起身,倒了杯酒递到了客小庆的手里,“我现在要的不再是金银,而是你那一点仁心,这仁心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自己的。” 客小庆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杯酒,长呼了一口气:“道长,您这算怎么个说法啊?” 周贤呵呵一笑,说:“三年前你招惹上了一个蛊婆,她通过折磨你儿子来折磨你们全家。你就不怕再这么干下去,你招惹上一个鬼修,要你们全家死绝吗?” 客小庆闭上眼,两行泪淌了下来,大喝一声:“我作孽啊!” 啪!酒盏被客小庆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三十章 启程跋涉 人活一世,草长一春。下得山来不过几日,李桐光的心思已经多了许多变化。 他觉着自己的师兄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分明要比自己小上几岁,可脑子里却比他活泛得多,处世也自有一套规则。他恍惚觉得自己这个师兄不用经历红尘炼心,人家心思已经通达了。 两桩邪事并为一件,不敢说是圆满,却也各自有了个交代。 杜家大嫂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离开了,怀里揣着师兄弟二人给她的银票,目标是芙蓉庄。那银票来自于客家大爷,足有一百两,完全够他们母子三人在芙蓉庄安家落户,过上好日子了。对了,还能够帮杜鹃姑娘赎身,有了这笔钱杜鹃姑娘就不用再陪酒卖笑了。 杀夫这种事情,罪责不在杜家大嫂。非要论的话,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防卫过当。只是本朝的法律不许这样判,周贤只能自做个判官,放她离去。 可这到底是个吃过人的人,周贤也不能对她十足放心。这几年累月的辛劳和压迫之下,杜家大嫂的心理已经扭曲了,恐怕有精神问题的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周贤要保证拿到这一百两银子的杜家大嫂必须去到帝隐观。 周贤给母子三人各喂了一粒药,若是一月之内不到帝隐观去求来解药,便会肠穿肚烂而死——这是那条蜈蚣给他的灵感。 周贤当真随身带着这种恶毒的药吗?假的。周贤不是丹修,对于炼药之事一窍不通,他给那母子三人的药不过是枣泥丸。他要确保这两个心理机能受到过创伤的人,能够在陈文言那里得到治疗。 当然了,这个年月不会有专业精神科医生或是心理咨询师。陈文言虽然在为现代医学搭建基础,但是精神系统的疾病仍然不在他的研究范围之内。周贤所期望的是,这对母女在陈文言那里能够得到理性对待,在帝隐观的帮助下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 既然精神世界已经满目疮痍,不如让这两个还不会独立思考的人,求助于宗教吧。这便是周贤能想到的帮助他们的最好方法。 当然,周贤对于这个跟自己走得十分亲近的师叔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因为周贤给他的一封信,便尽心竭力地去帮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陈文言很忙,他的慈悲在天下苍生,不在一两个人的身上。所以周贤也没打算要他白帮忙,他决定为陈文言的研究注资。毕竟他下山前也曾听了自己师叔牢骚观里拨的银子不够花。那他便随信赠五百两金票和一百两银票去。 相对于陈文言要保持的产业,这不算是什么大钱,却也不能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至此,客小庆用于酬谢两位仙长的钱票,被周贤安排了个干净。 李桐光心里这个恨呐,那可是一大笔钱!走在路上他还忍不住埋怨:“你说不是自己挣来的钱不花,可这钱都是咱们自己挣来的,怎么说给就给了呢?我倒不是说你不应当帮着那母子三人,可也得顾及一下咱们自己的活路。” 周贤嘿嘿一笑,挠着脑袋说:“客小庆是做什么营生的你还不知道?那些钱可都是赃款。就像我说的,他花的每一个铜子上都沁着血泪,拿着那个钱我实在是良心不安。师叔是做大事的,他的研究是为了苍生福祉,把脏钱用到这个地方,也算是给了它们一个好归宿。” “哦,你给那些钱票找了个好归宿,合着这里头就没有我的事儿了?”李桐光一听这话更来气,“确实是原本说好了,我什么事都听你的。可出门在外,咱们总不能餐风饮露吧?亦或是你打算进林子里头咱逮几个野物,咱茹毛饮血去?咱们下一顿的饭在哪着落可还不知道呢。” “还是那句话,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周贤一敲自己背上的藤箱,“你自己打开来瞧瞧。” 李桐光一挑眉毛,绕到周贤的身后,掀开藤箱,最上层有一个榆木小盒。 这盒子他有印象,给大妞看事的时候,杜家大嫂从两块砖后头扒拉出来的就是它。里头有一些散碎的银子,和满满一盒铜钱。李桐光把这榆木盒子拿起来,打开看,原来的东西还在里头,另多了两张十两的通钞。 李桐光举着两张通钞晃到了周贤的面前:“爷们儿,这咱得说说吧。杜家大嫂的钱匣子什么时候跑到你这来了?” “这些都是杜家大嫂给咱们的香火钱。”周贤笑着说,“一码归一码,咱们救她是一回事,给她看事儿她给咱们香火钱是另一回事。” “所以说你给了杜家大嫂一百两银子安家,杜家大嫂把自己的钱匣子给你添香火?”李桐光也笑了,“那这二十两银子呢?” “这也是杜家大嫂给的香火钱。”周贤摆摆手,示意李桐光把纸钞收好,“她不是要搬到芙蓉庄去吗?这儿的房子就空下来了。她把房契地契一并给了我,我拿到当铺当了个死当,就有了这二十两银子。这一回咱们两个可就有盘缠了。” 李桐光笑了笑,心说自己师兄虽然迂腐,但脑子还没锈透,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是二十两银子也着实不算多,他们可是要一路走去京城的,到如今才盖了一个驿站的小印,路还远着呢。他们师兄弟二人平日里花销大手大脚惯了,若说在外面节衣缩食也不太现实,这点钱肯定不够。 与其想着节流,不如考虑怎么开源。李桐光自觉自己的主意没有周贤的多,便开口问:“师兄,咱们总不能一直代写书信降妖捉怪。代写书信麻烦不说,也挣不到几个钱。更何况没有那么多降妖捉怪的事情让咱们遇上,咱总得想点别的来钱的路子。” “不如咱们卖艺吧。”周贤做了一个一拍脑门就想到的决定,“每到一城一镇,咱们师兄弟两个练摊儿卖艺。打打套路,单手劈砖,胸口碎大石什么的。我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师兄你昨天晚上吃多了撑糊涂了吧?”李桐光说着还要伸手去摸周贤的脑门,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却被周贤一把拍掉了手。 被李桐光嘲讽智商让周贤觉得很不舒服,他梗着脖子问:“你说说这主意哪儿不行了?” “师兄啊,王法在上!大林律法你能倒背如流,你怎么就想不到这一折呢?”李桐光苦笑一声,他认定了周贤是在跟他开玩笑,“摆摊卖艺不是不行,可只能在集市和庙会上,咱们一路的行程总不能按着沿路各处集市和庙会的时间安排吧?就算咱们想这么安排,也不知道各地集市的时间。你要说不看这些场合,就在大街上摆摊卖艺,在村里还好,若是到了城里,那可不得叫官府扣下打板子吗?更何况咱们是出家人,当戏子……那可实在是太跌份儿了。” “哦,这是不行。但是小同志,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周贤板起脸来,摆出一副批评教育的样子,“什么叫戏子啊?不许说这个词,这是个带有讽刺意味的蔑称,对于演职人员来说是极大的不尊重。那不叫戏子,叫杂耍演员。” “师兄你怎么总来这种地方跟我较劲呢?”李桐光哭笑不得,“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是戏子,是演员成了吧!” “哎!我说这位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周贤眯起眼睛来,“人家是凭本事吃饭的,手心是朝下的。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但是不分高低贵贱,人人生而平等,在街头表演,那也是他的谋生手段和个人选择,凭什么要被你看不起?凭什么无缘无故受人侮辱呢?你好歹还是个出家人,怎么说不清这个道理?就像别人叫你牛鼻子,你会愿意吗?” “得了,师兄,我错了。”李桐光赶忙躬身下拜,“我不该说出这个词,也不该瞧不起别人。师兄您教训得是。” “唉,这就对了吗!”周贤忽然操起一口浓重的长沙口音,撑着腰腆着肚子昂着头,轻轻拍着李桐光的肩膀,“我们做革命工作的不怕犯错,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吗。” “甭贫了!”李桐光一把甩开周贤的手,“顺着你说两句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呢?这二十两银子肯定撑不到咱们到北京。客小庆的钱也如数贡献给咱师叔了,榆木匣子里那点散碎的铜子儿可以不作数。你倒是想出个办法来,不说是听你的吗?” “无非是开源节流嘛。”周贤挠了挠头,“咱们先从节流开始。这两天吃得也挺丰盛,接下来咱就多吃点杂粮,当是刮刮肚子里的油了。开源……咱别按着官道走了。” 李桐光一怔,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看啊,虽然降妖除魔是天灵卫的职责,但是一司只设一个分卫,实在顾及不到太多的事情。”周贤分析说,“像客家庄这种小庄子,客小庆这种有关面儿上关系的人,都难以求到天灵卫为他的儿子驱邪,甚至有的县闹妖精都要自己解决,那么更偏僻的村寨呢?咱们可以绕路到这些地方去给他们降妖除魔呀。” “对呀,这算是个好主意。”李桐光一拍手,“这样既解决了咱们盘缠困难的问题,也帮那些饱受妖邪折磨的人解脱。既挣了钱,又行了善,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那师兄,咱们接下来去哪?” 周贤一敲李桐光的脑袋,说:“接下来呀……咱们先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 荒山弃庙 从刚刚启程上路的时候开始,周贤就想到了他们两个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即使脚程再快,也总会遇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时候,尤其是他们已经决定不再沿着官道走,穿山过林尤为辛苦,能寻到一处破庙遮头,实为不易了。 周贤见到荒山野岭这么一处破庙的时候,其实有各种槽想要吐。但是本着不立Flag的精神,终于是忍住了自己吐槽的欲望。 可周贤不立Flag,不代表李桐光忍得住。他简单的打量了一下这座大殿的外观,便开口说道:“荒山野岭,残破小庙,在话本的故事里最是神奇。在这里过夜要是不遇上什么山精妖魔,孤魂野鬼,那都不正常。” 周贤一听这话直嘬牙花子:“你嘴怎么这么欠呢?一般说了这种话的没事也得有事。这叫Flag你懂不懂?” “你尽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李桐光笑道,“就算闹什么鬼怪,凭咱们两个的本事,害怕真的出什么事吗?” 周贤也跟着一笑:“都叫你不要立Flag了,这么会儿工夫又立了一个。你怎么不说你活过了今晚,就回老家结婚呢?像你这么说话的,在电视剧里往往活不过两集。” “我不与你闹了,眼见着天就黑了。”李桐光摆了摆手,落下了周贤的话,“师兄你去生火吧,我到四周看看有没有猛兽出没的痕迹。” 这庙不是什么雄伟古刹,甚至连这个寺庙叫什么名字,师兄弟二人也无从得知。不知是多久之前的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也不过只有一个殿,僧房几间。除大殿外均已倒塌,杂草丛生。好在大殿是砖石结构,还算是稳固。用以过夜足矣。 即便如此,这大殿的空间也很是逼仄,跟帝隐观那些大气磅礴的建筑完全没有可比性。 周贤抱了些枯柴回来,清理了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杂草,用石头简单地围了一圈,就开始在里面生火。 将柴火搭成一个锥形,保证火堆下方的空气流通,火才能烧得足够旺,还不会起太多的烟。 周贤刚想把包里的干粮拿出来烤一下准备晚餐的时候,在四周巡视的李桐光忽然高声喊道:“师兄,你过来看一下。” 周贤将自己的藤箱远离火源放置好了,才循着声音找过去。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山林间被红云染成了一片,美景如画。周贤刻意放慢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此趟出来要保持一颗旅游的心,就当做是穷游了,才不会觉得那么辛苦。 事实上身负各种神通,跋山涉水已经比上一世轻松很多,无非是物质资源匮乏,已经论不上辛苦了。 李桐光看周贤晃晃悠悠,不免有些急,连连招手:“叫你你过来呢,来看看。” 这里本是僧房的位置,都是泥墙土瓦,只能依靠残缺的地基和断墙来划分范围——可它们大多埋藏在半人多高的草里。 “就是这儿。”李桐光将附近的草踩塌了,露出一小块不生草的空地来。这空地当间,堆着九个骷髅头,全都面朝正南。 这些骷髅的人类特征很明显,搭眼一瞧就能看出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其他大型灵长类的颅骨,就是人的。 这些骨头上没沾什么泥,也没落什么灰,只是颜色深沉暗黄,不知在这里放了多少时日。 周贤走上近前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距离他最近的这个颅骨骨壁较厚,眉弓发达,颧骨较明显向后倾斜,弧度均匀。依此来看,这应当是个男性的颅骨。挨个打量过去,均是特征比较明显的成年男子的颅骨,牙齿磨损也都比较严重,死亡时年纪应当都不轻了。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许久,但是周贤上一世受到的学术训练仍旧在深切地影响着他。例如他看到骷髅头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鉴定人种、性别、年龄。 他犹记得前世和朋友吐槽一部探险小说,里面描写某考古专业的女大学生,在沙漠里发现骷髅之后吓得大呼小叫。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是一支考古队的成员,这女生会第一时间招呼同伴过来,做出和现在的周贤一样的举动。 周贤苦笑一声,指着李桐光骂道:“都怪你个乌鸦嘴,偏说有事有事,这终究是遇上事了不是吗?” “照你这意思,这路是我选的,这人是我杀的?”李桐光也乐得跟周贤开玩笑,“这些骷髅虽然诡异,但瞧着没有什么邪法的痕迹,咱们怎么办?” “先看看周围有没有旁的骨头吧。”周贤思量了片刻后说,“这些骷髅头堆砌得如此规整,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他究竟是复仇还是旁事便另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前尘旧怨,一死便也了却了。咱们把它们好生葬了吧。” “可就算葬了,要是找不到它们的身子,那也算是身首异处啊。”李桐光皱着眉说,“怪可怜的。” “那么多鱼搁浅在岸上,你救不完的。”周贤摇了摇头,劝道,“若是能找见别的遗骸,放在一处便也罢了。如果找不到,也别自责没能帮到更多,好人不是这么做的。身为出家人,能把这些死了不知多久的人葬了,就已经对得起平日挂在嘴上的‘慈悲慈悲’了。” 其实在荒郊野外发现枯骨,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报案,尤其是这种看起来明显是人为——至少是损毁、移动了尸体的事件,更应该交由衙门处理。说不得一些人口失踪的旧案就可以破了。 可考虑到这里实在是太过偏僻,来往奔波是许多差人不愿的事,多半会敷衍了结;二则是以现今的刑侦手段,对于这种死亡时间特别长,线索极为简陋的案件恐怕会束手无策,所以报官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故而周贤也不愿给自己多添麻烦,将这些陌生人的颅骨葬了,削一块木头做无字碑,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师兄弟二人如何葬颅骨,如何靠着火堆烤了干粮,全都略过不表。且说二人布置了红绳法铃,各盖着衣裳,在这大殿内睡至夜半。 正是月过中天的时辰,李桐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来,揉了揉在供桌上睡得有些痛了的腰,摇晃晃地出了门。 烤过的干粮也不是那么好吃,非得就着水往下咽不可。是晚饭喝了太多水的缘故,夜半里是要开闸放水。 荒山野岭也没那么多讲究。出得门来,绕到殿后,一泡水放出去,李桐光狠打了个哆嗦。 虽说如今是夏季,夜半里寒气还是很重,李桐光不在外面多留,向着门口奔去。行走间一抬头,他愣在了当场。 晃了晃脑袋,抬手揉了揉眼睛,李桐光终于认清了眼前的景象不是因为自己睡得迷糊一时眼花,进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见得大殿里灯火通明,梵音佛唱萦绕,木鱼声声。哪见什么残砖破瓦,分明是朱漆金梁。借着大敞四开的窗口望去,九个身着青衣的和尚跪坐在大殿内,供桌上躺着他那熟睡的师兄,在往上是一尊宝相庄严的坐姿地藏王菩萨——他们来的时候泥胎塑像都倒塌了。 是妖魔?是鬼怪?李桐光分辨不出来。只能见得到香烟缭绕,没有煞气阴魂的感觉,他们布置下来的铃铛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如若真的是鬼怪作祟,却还让他们察觉不出丝毫阴气。那是鬼怪的本领,可要比他们师兄弟两个高出许多。 李桐光深吸了一口气,真气运转周身,鼓荡开一股劲风,推开了大殿的门。 他知道他们师兄弟两个加起来,可能都不是这个鬼修的对手。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退缩。他断然做不出来抛下周贤,只身逃命的行径。 李桐光上前一步,为首的老和尚便口宣佛号:“南无功德无量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 老和尚道这么一声佛号不要紧,周贤就这么被吵醒了。仓朗朗宝剑出窍,剑锋直指老和尚眉心。 周贤厉声大喝:“何方妖孽,胆敢在道爷面前耍这一出障眼法!” 话说完周贤自己也心虚,他跟李桐光一样,一时间没感觉到阴煞之气。便清楚如果这真的是鬼怪的话,他们师兄弟二人绝不能力敌。催动胸前挂着的那枚神通扳指,扳指也毫无反应,周贤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老和尚缓缓抬头,忘见了周贤的面庞,苦笑一声:“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余下八个和尚,一同口宣佛号:“南无功德无量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 周贤瞧见了李桐光,李桐光也瞧着周贤。周贤嘴里泛苦,心说这一则要是无事,定然要好好治治李桐光的乌鸦嘴。 李桐光不懂周贤心里什么想法,他满脑子想着先下手为强! 如果这些鬼怪当真比他们两个高出一个境界,那跑肯定是跑不了了,倒不如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死也算死得有尊严。 心思到此,李桐光拳上赤气升腾,直挺挺地一拳轰出。 “裂风炮!” 第三十二章 孽事前尘 “裂风炮!”李桐光一声大喝,灵气萦绕成型,当真像一枚赤红色的炮弹一样,从他的拳上打了出去,袭向了那老和尚的后心。 狂风起沙尘漫卷,土石扬虎啸裂风。李桐光这一拳当真是打出了裂风炮的气势,没给自己师父丢人。 可那道赤红色的灵气炮也没能打在老和尚的身上,而是透体而过,轰在了地面上,才扬起这么大的沙尘。 “道爷您何苦如此?”老和尚长叹一声,缓缓伏下身子,不知是对着周贤还是对着地藏王菩萨,叩了个头。 一时间大殿内阴风四起,鬼哭狼嚎。九位有老有少的和尚,纷纷融去了皮肉,现出了原形。衲衣下空空如也,全凭着一股气支撑,其上顶着骷髅头。 见了这九个骷髅,周贤倒是安心不少。这骷髅头他认识,正是天刚黑时,他们师兄弟两个埋葬的那九颗。 不叫它们曝尸荒野,倒还要恩将仇报不成吗?但是周贤的剑没压下去,扔指着这和尚的脑袋。 李桐光这边轰出一拳,却想不到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却是反应了过来。运起真气游走四肢百骸,闭眼沉思几个呼吸,李桐光冷笑一声:“好个精巧的障眼法,师兄,你我俱是在梦中。” 周贤闻言一愣,也运走真气感知了一番,转而笑道:“到底是少有对敌的经验,居然被这种粗劣的手段迷惑了。” “不错,二位道爷乃是在梦中。”老和尚的骷髅悠悠开口,“以二位的神通本事,若想醒来,自然醒来。我等不过是因罪束缚于此的孤魂野鬼,只有入得梦中的手段,还非得是九鬼合力不可。” “既然都已经被安葬,就消停一下吧。”周贤摆了摆手,把长剑收了起来,“不要贪得无厌让我们帮你去寻身首合葬,这种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 “不过是有罪之人,怎敢奢求如此。”老和尚又是一拜,“我等九人将二位道爷携入梦境之中,无非是想当面道谢。谢二位道爷解救我等于曝晒风吹雨淋的苦痛。南无地藏王菩萨。” “南无地藏王菩萨。”其余八人也口宣佛号,跟着老和尚躬身下拜。周贤很确定这次就是在拜自己师兄弟两个,可却喊着佛号,让他们挺不自在的。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李桐光晃荡着来到周贤身边,连连摆手,“谢也谢过了,你们就散了吧。我们还要睡觉呢,没工夫搭理你们。做一夜梦可累了。” “恩公有所不知。”老和尚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等乃是被人囚缚于此,方才不得解脱。您二位出手解救,必定招得怨恨。老衲想着,需将前因后果告知,也好让二位恩公有所提防。” “有什么不知的?”李桐光笑了一声,“你们这寺也没了,人都死了,脑袋却被堆在这里。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也不见什么走兽把你们的脑袋叼走,那还不是有炼气士刻意要折磨你们吗?要是没别的事儿,就都散了吧。” 周贤也跟着点点头:“你们向我们示警,说明也不是什么心思都坏透了的人。即使口口声声自称罪人,以死赎罪,无论许多也该当了解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在死后还要折磨你们的魂魄,不许你们消散,也着实过分了些。若将来遇上,我们自与他说。不必再多言了。” 言毕,周贤身上真气鼓荡,眼见着是要从这梦境中脱离转醒。那老和尚再顾不得做出一副担心恩人的嘴脸,忙喊道:“求恩公多留一步!” 周贤微微皱眉,收敛了真气,问:“还有什么事?你爽利些,有话就一次说完。” 多少感觉到了这师兄弟两个的脾气,老和尚不再端着说话:“二位道爷,二位道爷,求您务必听我们讲一番这事。” 李桐光一摊手,说:“怎么还有强求着人听故事的呢?” 老和尚又是一拜:“实不相瞒,我等九人被下了恶咒。若是不得人安葬,神魂不能安宁,若是不得人听闻我们当年做下的孽事,即便是被下葬,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遭受折磨。故而还请二位道爷听上一听,看上一看吧。” “哦,合着你们这是既想当花姐,又想立牌坊。”李桐光嗤笑一声,“也对,不过是被人囚禁在此的孤魂野鬼,生前也不是什么能掌神通的修士,怎么就能合九人之力如梦呢?分明是囚禁你们的人给你们留下的后门。” 周贤也有些不悦,他冷哼了一声:“若是一开始便坦诚相告,我们二人也不会不许。非得是要保全一下自己的脸面,做出一个担忧恩人受人报复的态度,是想做什么?你们死都死了,还要这张脸皮作甚?你们越是这样,我偏越是不想听。” 周贤这话一出,九个和尚都慌了。衲衣上纷纷腾出火来化为灰烬,九颗骷髅头接连飞起,飞上神坛,绕着地藏王菩萨像飞舞盘旋,就像好像是地藏王菩萨的胸前挂了一串骷髅的念珠。 “求二位道爷慈悲……求二位道爷慈悲……求二位道爷慈悲……” 李桐光望了望周贤,周贤抚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们学道的,问候时都说‘慈悲慈悲’,便这样吧。你们当初做下了什么孽事,讲来。” 说实话,就算这些和尚不讲这个故事,能够好好求上一求,他们师兄弟二人大不了再把骷髅掘出来,破了上面的邪法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些和尚的作派也让周贤开始好奇,他们究竟是做下了什么孽,才能让一个修士出手折磨他们这么久,还非得是把话讲出来,毁掉名声才算是解恨,不然不肯放他们消散呢。 周贤和李桐光两人应允了,那九个骷髅头飞旋得便是更欢快了,连声道“谢谢道爷”。只见那地藏王菩萨像忽然转活过来,手中锡杖一点,华光万丈。周遭景色徐徐变化,竟是搭建起了十年前的模样。 这寺庙名唤求法寺,小门小户,庙里住着九个和尚,远离人境,不求香火。山上自垦了田,衣食自足。庙里供奉的也并非是地藏王菩萨,而是释迦摩尼。倒也逍遥自在。 看到这里,周贤一拍手:“这是不知道多少D的电影啊,身临其境,这波不亏。可惜没有可乐爆米花。唔……我想喝肥宅快乐水了。” 李桐光轻咳了一声:“师兄,轻点犯病。” 周贤点了点头:“是是是,在影院里要守公德,我不说话,不说话。” 李桐光还是觉得这话有些别扭,想了想终究是没搭周贤的话茬。他这个师兄看着跟个好人似的,却时不时会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出来。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搭理他,要不然他越说越来劲。跟周贤从小一块长大的李桐光,在这方面表现得小心翼翼。他怀疑自己的师兄时不时也是“精神病”、“心理障碍”——这两个词还是他最近跟周贤学的。 他们这边插科打诨,那边的画面却是没停下来。眼见着日落西山,做完晚课的僧人回了僧房。小室里面一个年轻点的和尚蜷缩在老和尚的被窝里,从床下拿出了一盒香脂,递到了老和尚手里。老和尚嘿嘿一笑,把小和尚搂在怀中。不但是这边,另一处通铺的僧房里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李桐光咳了一声,尴尬地转过了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周贤倒是没避讳什么,上一世比这露骨得多的画面他也见识过不少。 在这个时代,寺庙道观里面这种事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常态了。民谚有云“不交僧道,便是好人”,绝不是没有道理。谁知道这些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道人们,在背地里都在干什么呢?而且行这种事,未必是因为他们真的喜欢男人,多半是为了泻火。明清小说,如“三言两拍”这等的,描写过不少这样的故事。 《笑林广记》里记载过一个极其恶俗的笑话,就和这等行径有关。说是有一个挑大粪的到寺庙里去买粪,挑了一担走却是被和尚拦下来要两担的钱。和尚的理由是,这些粪都被庙里的大和尚们墩结实了,拿水泡开,一担能当两担用。至于是怎么墩结实的,便是不必细讲了吧? 且说着这寺庙里面到晚间是另一番光景,却是听得正门的方向有叫门声。寺内的僧人们连忙穿戴好了,当做无事发生。那个男生女相的小和尚前去应门,打开门来却是愣在当场——叩门的是个妇人! 这荒山积年累月见不到一个人影,更遑论是女子。小和尚本就火起,见了那妇人眼睛都直了。 烛火稍暗,妇人也没瞧见小和尚不大对劲的神色,沙哑着嗓子道了个万福:“见过小师傅。” 小和尚连忙立起一掌,微微欠身:“弥陀佛……女施主,您这是……” 那妇人似乎也不大好意思开口,踌躇了片刻才说:“我……叫夫家赶出来了,想回娘家。没什么行李也没有钱,都到半夜了,才是见着你们这一间寺庙,想在这儿过一夜,不知道方不方便。” 照理说,这和尚庙,即使是有给女子过夜的地方,也得是跟僧人的住处分开的。那都得是大寺了,他们这一个小庙,实在是没有接待女香客留宿的条件。小和尚方要拒绝,就听得老和尚在他身后开口:“弥陀佛!我佛慈悲,佛家之门就是方便之门,并无不可。只是今夜要委屈女施主,暂住在柴房了。” 那妇人一听自己不必露宿荒山,很是高兴,连声道谢。小和尚侧过了身子,把她让了进来。 第三十三章 阿弥陀佛 将这妇人在柴房安顿好了,众多僧人各归其位,却多了几分心思,再也睡不得了。那个男生女相的小和尚仍然是依偎在老和尚怀里,思绪却不知飘向何处了。 老和尚怎能不懂小和尚在想什么,便笑道:“莫不是见了个女人,你这清修的和尚就动了凡心?” “呸!”小和尚丝毫不给老和尚留面子,啐了一口,“咱们本就是荒唐的和尚,还论什么凡心不凡心呢?刚才在柴房点了灯我可瞧见了,那妇人长相也算得上是上佳,你眼睛可都看直了。你说你若是没有那一档子龌龊的心思,何苦留她在这过夜呢?” 老和尚怪笑一声,在被窝里一把拧住了小和尚背上的肉:“好小子,不叫你知道痛快!我便是那份心思,你又能怎样?” “好爷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小和尚吃痛连声告饶,“爷爷你想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只怕人家不肯依。她不过是路过,明日清早便要走哩。” “你懂什么。”老和尚一把搂住小和尚,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她来了,我便是要她走不得。” 一夜无话,转到天明。这寺庙里面多了个女子,这帮和尚也就没了做早课诵经的心思,全都围着这个女子打转。说不上有多明目张胆,却也不怎么遮掩的。也怨不得这些和尚丢了魂,必竞这荒山野岭不见人烟,更不用说见到这样娇俏又有风韵的女子了。她生得一张小脸,杏核眼,柳叶眉,小鼻子小嘴,精致得紧。早餐的时候所有和尚的目光都向这里飘,看得那女子也是好不自在,唯有方丈——也就是那老和尚——不动声色的在做早课。 妇人自然是被看得不大舒服,用过早餐后,便急忙忙来告辞。她找见方丈的时候,那老和尚正在殿内诵经,木鱼声声。 “方丈大师傅。”女子轻声唤了一声,“感谢方丈大师傅收留我在此过夜,如今天色已明,我特来向您辞行。不瞒您说,我家也是世代供佛的,我弟弟更是出家为僧。待我回得娘家以后,定然叫家人到这里来重修庙宇,为佛陀重漆金身。” “女施主,何必这么急迫呢?”老和尚轻叹一声,止住了木鱼,侧过身来,对着另一块蒲团一伸手,示意妇人落座,“女施主昨夜到寺中时已是深夜,声音喑哑,想必是哭过,定然是心内悲切。无论人生何苦,何不在佛理中寻求解脱之道呢?” 那妇人想了想,又见方丈始终低垂着眉,不曾看她一眼,便点了点头。她没有直接坐下,而是从旁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供到了佛前,恭敬地跪拜了一番之后,才转坐在了方丈的对面。 妇人长久未曾开口,方丈便问:“敢问女施主如何称呼呢?” “我没有大号,只有一个乳名叫囡囡,方丈您唤我刘杨氏便好。”妇人微微欠身道。 方丈眉毛一挑,笑道:“既然你仍自称为刘杨氏,想必未曾被休。那又何必说是背夫家赶将出来的呢?你可曾是犯了七出之条?” “若说犯了七出,倒也算是吧,”刘杨氏叹了一声,“无非是嫉妒。我与我夫是结发夫妻,想来琴瑟和合,举案齐眉。近日他却迷恋一个歌姬,竟是要接到府里来。也没说要纳为妾,只说是养着。他是个举人,待到考评的时候,说他纵情声色,那不是影响仕途吗?我与他分辨几句,他却骂了我一顿。说是被夫家赶出来也对,却是我负气出走更确切一些。我想着回娘家的,便走到了这里。” 老方丈先是安抚了刘杨氏一番,而后假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刘夫人是哪里人?娘家又在何处,怎会走到我们这寺里来呢?” 刘杨氏苦笑一声:“我昨日哭着赶路,心里皆是怨怼,未曾想迷了路。若不是遇见了您这里,怕是要露宿荒山,让狼叼走了。我娘家在飒露镇,我夫家在南阳府附近的一个庄上。” 老和尚闻言大笑,道:“那从飒露镇到南阳府,可是不路过这里吗?” 刘杨氏点点头:“叫大师傅您笑话了,确实是不路过这里了,只是我失了方向,走了一日才到了此处。” “好!好!好!”老和尚大叫了三声好,一拍巴掌,“来人呐,与我动手!” 这刘杨氏未曾明白有什么事呢,便是见得有四五个精壮的和尚冲了进来,按手的按手,捆脚的捆脚,将刘杨氏绑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刘杨氏大惊失色,喊道:“大师傅,各位师傅,你们是要干什么啊?” 老和尚抿着嘴笑:“刘夫人,既然您夫家已经迷上了小狐狸精,你又何苦守着他呢?既然离开了,便是不要走了,与我们在这山上逍遥快活吧。” 说着话,老和尚还在刘杨氏的胸上摸了一把,引得她惊声尖叫。那些大和尚看了,全都哈哈大笑。 “禽兽!”李桐光看到此处,大骂了一声,“师兄,我见他们死得不怨。这般行径,便是千刀万剐也是该着!” 周贤皱着眉点了点头:“这些和尚,确实是让人恶心。” 可惜他们现在不过是在梦中,看到的是往昔的情景,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无法干预。 那些和尚将刘杨氏囚禁在了储藏蔬菜的地窖里,用锁链束着,就像对待牲口一样。这些和尚日日里都来刘杨氏这里,如此,过了半月。刘杨氏早就在这些和尚的折磨之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乃至于只求一死而已。然而那个年纪最轻的和尚,每日里除了给她送饭,便是关照着她的状况。所有有棱有角的地方都用厚重的棉被包裹起来了,刘杨氏更是被捆在榻那一方不能多动弹,想要求死都是不能。 直到有差人寻来,叫开了这求法寺的门。为首的差人拿着那刘杨氏的画像,问这些僧人是否见过举人老爷的妻子。原来这妇人出走不过两日,她的丈夫便觉得不妥,差人备好了车去接自己家的大奶奶。并且说如果大奶奶不回来,便是亲自上门去。然而差去飒露镇的小厮到家里一问,说是根本不见自家的姑娘回来,这便是出了事了。刘老爷好歹是个举人,能量不小,他的发妻失踪了,这是一件大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先是报了官,再是动员自家的家奴园工、仆役佃户四处找寻,谁能找到,那就重重有赏。 越找希望越渺茫,沿途的村寨都问了,都说没见过这么一个人,就好似一个大活人人间蒸发了一样。 刘大爷不肯死心,又往衙门递了银子,希望这些差人能够尽心一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些差人见了钱自然就是肯干活了,搜索的范围被扩大开来,便是找到了这一处不在什么主路上的荒山寺庙里来。 这寺里的僧人见了差役,心里头都猛打哆嗦,面上却是平安的样子,迎着这些差人进来搜寻。 在这些差人叫门的时候,老和尚便是示意自己的两个弟子去柴房布置。小和尚下到地窖里面,看住了刘杨氏不叫她出声,而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和尚则是用柴火盖住了地窖的入口。清理了移动柴火的痕迹。待到差人寻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和尚装做了洒扫的样子,正端着一盆水洒地压尘。差人们在面上巡视,弄出了一些响动,叫刘杨氏听见了,便是想要开口呼救。一旁小和尚哪里能愿意,扯过一个包着桌子的棉被来,捂在了妇人的头上,死死压住。小和尚说是年纪小,那可也是个成年男子,力气是十足的,刘杨氏一个女人,又哪里能挣扎得过他,只能是被死死按到了榻上,动弹不得。 刘杨氏不敢出声了,小和尚却是不敢大意,丝毫没有松力气的意思。缘何?这小和尚自己也被吓坏了。这是要遭官司的事情,不由得他不小心。小和尚这边捂着刘杨氏,一边听着地面上的动静,直到那些差人走了,小和尚才是送了手。 “女施主,我劝您还是老实一些吧。”小和尚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您若是依了,日子要比现在过得好上不少。” 说着,小和尚掀开了棉被,搭眼一瞧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为别的,只为这刘杨氏两眼翻白,面皮青紫,嘴唇呈绀色,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和尚唤了好几声“女施主”,均没有得到回应,心下更是害怕。他站起身来查验,离近了看更是可怕,那翻白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一动不动。这让小和尚想到了上岸被憋死的鱼。他伸出手去探了探这妇人的鼻息,却是不见一点,抱着侥幸的心思把手挪到妇人的脖颈上,更是摸不到一丝脉搏。 沉浸在杀人的恐惧中,小和尚终于是称呼不住,惊声大呼,从喉咙里面声嘶力竭地吐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地面上差人可都还没走远呢。捕头眼睛一瞪,寻回了柴房的方向,寺里哪个和尚敢拦着,全都惊慌地跟在捕头的身后。来在柴房里,捕头面色阴沉似水:“这是什么声音?” 老和尚第一个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天长叹:“阿——弥陀佛!” 第三十四章 慈悲慈悲 古代中国通过“天子”这一称呼,实现了神权和世俗政权的完美统一。故而历朝历代,无论是本土宗教也好,还是外来宗教也罢。少有神权能盖过世俗权力的现象。 与此同时,历代世俗政权也在严格限制宗教的发展。即使有崇佛尊道的时候,也以政策上的倾斜为主,对于教籍的管控极为严格,平常人不能随随便便出家,出家人却随时可以向官府报备还俗。而没有度牒却冒充神职人员的,将会被处以重刑。 不仅如此,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王朝史上的绝大部分时期,世俗政权对于神职人员犯罪的容忍度,远低于对普通人犯罪的容忍度。尤其是行奸、谋杀。 《大林律·刑律》当中有文:“居丧及僧道犯奸条:借监临重守,于所盗守内奸者,加奸罪一等。即居父母及大丧,若道士、女官奸者,各又加一等。加凡奸罪二等。” 刘杨氏是刘大爷的发妻。自家发妻被僧人囚禁、侮辱、闷杀,刘大爷解不开这个恨,咽不下这口气。而刘大爷是个举人——即使到如今仍是候补,没有捞到一官半职,可他有老师,有同年。 所以这个案子判得很重,求法寺内九个和尚,皆被斩首——斩立决! 凡是能判案的官,轻易不会下斩立决的判。因为凡是斩立决的案子,除了要在府衙、提刑按察使司核案以外,还要将案卷递交刑部审阅。 如果刑部未曾许可这个判决,这对于下这个判决的官员,很是不利,会影响到稽考。 可有钱能使鬼推磨,本就是没什么大出入的案子,刘举人又上下使了银子,判书下得很痛快。 也曾有收了钱的同年劝他,事情不必做得这么绝,许是绞立决也好。可刘大爷不愿意这样。在他看来这事不仅关乎于仇,已经闹得这么大了,还关乎于颜面。这几个和尚非要凄惨些不可。 还有一个人也支持斩立决。谁呢?刘大爷的小舅子,刘杨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先前刘杨氏对那老和尚说过,自家也是世代念佛,还有个弟弟出了家。说的就是他。 这和尚法号叫什么不知道,因为在这场梦境当中,所有人称他时都用他俗家的名字,唤作杨玉重。 这杨玉重十八九岁,微胖,身量有五尺多,面相与他姐姐有八成相似,只是多了些棱角。即便多了这些棱角,瞧着也是和眉顺眼的样,一看就是个出家人,面带慈悲。 而且,他不单单是个出了家的和尚,更是幼时被嵩山少林寺,选去做了内门弟子的修行之人,有一身的神通本领。 他之所以返回家来,正是因为收到了自己姐姐遭贼人所害的噩耗。才急急忙忙从嵩山赶回来,为刘杨氏送行。 河南有两处修行的圣地,一道一佛。道是黄帝隐居之处,渊内潜龙的青要山,上有帝隐观;佛是天下武学圣地,佛家法门只大成,嵩山少林寺。 能被嵩山少林寺收入内门教导,与被青要山帝隐观选做内门学童一样,都是求也求不到的机缘运气。 看到这里,周贤和李桐光也便是明白了,能囚困这几个和尚魂魄的,怕也就只有杨玉重了。 斩首一事之后,由于无人给这九个和尚收尸,便由衙门出面用草席子卷了他们的尸首,随意地埋在了荒郊乱岗。果不其然,这些和尚被下葬的头一天晚上,杨玉重便趁着夜色深沉,提着一盏孤灯,拎着一把镐头,来到了这九个和尚的坟头前。把他们的脑袋给刨了出来。 杨玉重用一方口袋敛好了,连夜赶路,来到了荒山中的求法寺,在柴房门口把这九个脑袋摞成了一簇。而后他手掐法诀,颂了几句经文,最后大喝一声口佛号:“南无功德无量大孝大愿尸山血河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 话音一落,九道虚影自半空招来,飘入各自对应的头颅之中,哀嚎一声,再无声息。 诸般景象散去,师兄弟二人和那九个和尚,又回到了梦境一开始的大殿。地藏王菩萨金身宝光流转,眼睛似睁未睁,手指似动未动。 “多谢二位道爷慈悲。”又恢复成有皮有肉形象的老僧,叩首下拜,五体投地。另外八个和尚也紧随着老和尚的动作,摆了一副五体投地的姿势:“多谢二位道爷慈悲。” “我有些后悔了。”周贤苦笑一声,挠了挠自己的鼻梁,“你们该当如此受苦受难,直到魂飞魄散。” 李桐光也是冷哼一声:“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反倒是便宜了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呸!你们也配当人吗?” 九个和尚半晌不言不语,身躯却开始渐渐消散。师兄弟二人心里明白,这是杨玉重布下的咒正在被解开,这些和尚也即将得到解脱。 周贤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醒吧。一桩荒唐事,十条人命……呵!” 李桐光又看了那九个和尚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气运全身,冲到头顶心来破除迷障的法术,瞬间转醒。 周贤退出梦境的时候,隐约能听得一声声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张开眼,晨光熹微,眼见是睡不得了。周贤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我想同样晃着脑袋的李桐光,苦笑一声:“这一夜做得好事,并未休息到半分。这么长一个梦做下来,反倒觉得更倦。你说咱们今日里是继续赶路,还是在这里多歇一夜呢?” “走走走!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多留。”李桐光把盖在身上的外袍披上,摆了摆手说,“一想到这里发生过那么龌龊的事情,我就觉得恶心,恨不能把那些和尚拖出来再杀一遍。” 周贤一边穿衣一边说笑话:“那你便去把咱们昨日起的坟给刨了,把那九颗骷髅头拾出来挫骨扬灰。” “我没那闲心!”李桐光跟周贤呛了一句,“倒是在他们坟头上撒泡尿还行。嘶……我真有点憋不住了,我先照他们坟头尿一泡去。” “那你等等我,”周贤笑呵呵地跟在后面,“咱们同去,同去。” 师兄弟俩到了地方开闸放水,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周贤甚至还有心思跟李桐光打哈哈。 “仔细想想你在梦里是从门外回来的,想必是去方便了。”周贤说,“快醒的时候我还在猜,你在梦里已经放过了茅,醒来时会不会发现自己尿湿了裤子。” “你嘴里出来的这口气臭不可闻!”李桐光瞪了周贤一眼,“你当我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吗?打你认识我以来,我几时做过这等事情。” “啧啧啧啧……”周贤扁了扁嘴,“大侠你做得好事全忘得干净了吧?你与我认识没几个月的时候方出幼,藏着掖着,威胁我不许说出去,连晾被子都不敢。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男孩子之间情分便是这样,在一块儿不讲些对方的丑事,相互揭老底,那便是还不够亲密,留着几分礼节。像周贤和李桐光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之间,抖出对方多少黑料来打嘴仗,都有可能。 “姓周的!”被揭了儿时羞臊的李桐光恼羞成怒,“当时便说好了这事不许再提,你当你没有丑事在我手里吗?” “我有丑事在你手里又如何?”周贤脸上挂着笑,“我没在床上画过地图啊。” “小贼你好胆!”李桐光瞪着眼扬起拳头来,“休走,吃洒家一拳!” 两人在这残破求法寺中追打起来,就像忘记了这里曾有过的冤孽旧事,忘记了被他们撒了两泡尿的坟包里,还埋着九颗骷髅头。 再怎么玩闹也有休止的时候,终归是要赶路的。仍旧是照着地图,往一些小村寨的方向行进,除非接近府城,不然不走官道。 孔诤言确实是要他们在文牒上盖驿站的小印,但没定好了,要他们沿着官道走。到时只要印戳的时间能对得上,足够证明他们确实是徒步到京城的,就没有多大问题。孔诤言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他和方丹也教不出那么钻牛角尖儿的徒弟。 鉴于昨夜就没有休息好,周贤和李桐光是不打算再露宿荒山了,脚步不觉加快了许多。好在两人修为都不低,单纯是赶路的话,并不费太大的力气。 快要日落的时候,二人远远望见了炊烟,按图来看,前方就是白水村了。 白水村的村口有一株茂盛的柳树,至少三人合抱粗细。树下摆着一张躺椅,一个老汉坐在上面,轻摇着蒲扇。八九个孩童绕着树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 好一幅祥和的景象。周贤和李桐光皆是长出一口,心说这幅景象之下,总不会有什么邪祟纠缠,或是奸情人命了。 这师兄弟两个一路走来,还没走出府呢,遇见个地方就要摊上一些事,已经很是疲累了。能找个安稳地方歇息就是不错。 两人快走到近前,老汉也瞧见了他们俩,便是哄着那些树下玩闹的孩子到旁出去耍,站起身迎了上来。 “见过老丈。”周贤结子午印躬身行礼,“我二人是青要山帝隐观下来游方的道士。天色已晚,想在村里讨一餐一宿。” “哦,是两位小道长。”老汉拍了拍蒲扇,“巧了,我就是村里的里长,一餐一宿可是容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只是二位得先把度牒给我看一眼。” 看来这位里正认识字,在如今这个年月很是难得。周贤和李桐光把自己的度牒递过去,里正瞧着无误了,笑着点点头:“好,那便是过来吧。老儿我姓谭,这村子一大半人都姓谭,你们叫我老谭头吧。我给你们安排。” 李桐光笑着摆手:“可不敢,可不敢!我们叫您谭老丈吧。” 第三十五章 驼背老太 青要山帝隐观的名头还是很挣面子的,谭老丈看过度牒之后二话不说,给两人安排了食宿。被安排招待两人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是这谭老丈的孙儿和孙媳妇。未曾分家,只因为老丈家安排不下这许多人,自立了一户在村东头。 谭大哥不怎么善言语,却是朴实得紧,听闻有两位青要山的道长要在家里住,便是要杀鸡招待,让师兄弟俩好说歹说给拦下来了。即便如此,还是煮了六个鸡蛋。 这个村子所有人都是庄稼人,根本谈不上富裕,鸡是他们重要的生产资源。漫说是杀鸡吃肉,即便是鸡蛋,也不能随便吃。还是要留存起来,跟货郎换盐,或是拿到集市上出售来补贴家用。 不但如此,夫妇两人还不愿收道长的钱,似乎收了钱便缺了名声一样。几番推脱不过,才是收下了二十枚铜钱,还道了好几声谢,搞得师兄弟两个好不尴尬。 用过了晚餐,师兄弟两个留谭老丈闲聊,便是想打听这村子里面有没有什么邪祟作怪的事情,也好让他们一展身手——顺带赚点盘缠。 谭老丈是认识字的,自然看见了周贤插在藤箱上的旗子,也明白师兄弟两在问什么。仔细思索了一番,谭老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怕是两位小道长在这里做不到什么生意了。也没听谁家撞邪,更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至于代写书信,我的字难看,可还是会写,这附近的村子就多由我代劳了,一时还没人要写信。” 周贤也不丧气,笑着点头说:“天下无病医庐倒才好呢!无事最好。” “好歹能睡个安生觉。”李桐光打了个哈欠,“昨天一晚上折腾惨了……” 谭老丈也是好奇,问:“二位昨个儿遇上什么了?” 周贤苦笑了一声一摊手:“嗨!甭提了,我们哥俩做了一宿的梦。” “哦,那是休息不好。”谭老丈笑了一声站起身,“那就请二位道长早些歇了吧,我就不在这打扰了,告辞。” “可别这么说,是我们打扰您。”周贤连忙起身相送,李桐光也随在他身后。 来到院门口这里,走过来一驼背的老太太。腰背佝偻得跟虾米一样,脖子长长地向前伸着,用力地抬着头才能看清前面的路。 那老太太来在门口高声招呼着:“翠娥啊,你在家呢吗?”翠娥是谭大嫂的名字,老太太是来找这家女主人的。 这老太太眼神似乎也不大好,走到近前了才看见门口站着三个人。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会,才是咧嘴笑了:“老谭头,这两位就是那道长吧。我孙子在村口瞧见了,回家跟我学呢。道长好啊。” “问老夫人好。”师兄弟两人赶忙问好,一点头算是见过了。 “这两个后生长得真是俊俏?”老太太脸上笑意更浓,“可是有婚配了吗?我家有个孙女……” “呦!郭老太太,您是来送花样子的吧。”谭大嫂听见了前面的招呼,放下了手里的活走到门前来,打断了老太太的话,“我说明天上门去取,还给我送来了,真是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 老太太上前几步,把手里的那一叠花样子递过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就当遛弯儿了,这才几步道远的事。描完了记得还我就行。” “那可真是谢谢老太太了。”谭大嫂笑着点头,“还是您人好心善。昨儿我问卢家大婶去借花样子,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可漫说她家,那一家子都喂不熟。”郭老太太扁扁嘴,“来咱们村里都快一年了,也不愿和村里的人熟络。” “可别背后数落人家,也是正经的庄稼人。”谭大嫂笑了一声劝道,“一家三口整日在田里干活,是好本分。” 一边聊着家常,客气了几句,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笑话,谭老丈和郭老太太便是要离去。 李桐光却是伸手拦住了郭老太太:“老夫人请留步,我有事问你。” 郭老太太一笑:“我孙女儿叫淑芳,今年十五,长得可好看了。你找个媒婆来到我家提亲呐!” “我不是问这个!”李桐光一脑门子官司,“谁说您的孙女怎么样了?我问的是老太太您这个背,驼了才没多长时间吧?” 老太太一愣神,看了谭老丈一眼。谭老丈连忙说:“这二位是从青要山帝隐观上下来的,是炼气士大人,有本事!” “是,也就这两年的事。”郭老太太点了点头,“原本我这腰虽然阴天下雨疼,可没有这样。是打两年前开始就觉着背上越来越沉,直到今天就弯成这样了。道长看出什么来了?” “瞧不出来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鬼魂作祟。”周贤看了李桐光一眼,“倒像是……中了什么恶咒。您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道长啊,您这话可不能乱说!”郭老太太有些害怕了,“那不干净的东西我也不敢往家拿。我驼背这件事虽然邪门,可我都快七十的人了,怎么着也该着这样了。” “这样吧,今天天色也晚了,二位道长好生歇息。”谭老丈出言安排,“明日一早,我带二位道长到郭家去看看。要是有什么,还望二位道长能出手相帮。” “义不容辞。”周贤冲郭老丈一抱拳,“这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 “弟妹呀,你也准备好香火钱。”谭老丈转头对郭老太太说,“如果真有什么邪茬子,二位道长帮你治好了你的腰背,可不许亏欠人家。” “不会的。”郭老太太说,“我都近两年不能好好躺着了,“要是能治好啊,怎么着都成。” 众人各自散去,师兄弟两个转回房里。周贤先跟这家男主人开口了:“谭大哥,我们哥俩今天晚上睡哪啊?” 谭大哥伸手一指屋里的长铺:“委屈二位道长了,跟我凑合一宿吧。” 李桐光一愣:“那大嫂睡哪儿啊?” “道长不用管我,我找我妹妹去。”谭大嫂笑着说,“我那妹子的男人出去跑商去了,正好说一人在家要我多陪着,我这就去。” 说着谭大嫂把那一叠花样放在了柜子顶上,用一个小笸箩压住了。她对自己丈夫说:“你毛手毛脚的,可别瞎动这些借来的东西,若是叫你碰坏了,我可饶不了你。” “谁稀罕!”谭大哥一津鼻子,“你那些破烂我才不碰呢,走你的吧。” 谭大嫂“哼”了一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那我照着上边的花样子绣好的鞋垫你别用。” 不等谭大哥回嘴,谭大嫂就把门给关上了。 周贤尴尬地挠了挠鼻子,心说这狗粮真好吃。李桐光也打了个哈哈:“大哥大嫂感情真好。” “好什么好,也就那样呗。”一听别人夸,谭大哥脸就红了,“庄稼人嘛,娶个好婆娘,凑合着过呗。” 一夜无书,转至天明。应昨日里的约,周贤和李桐光两人跟着谭老丈来到了郭老太太家。 郭老太太家在庄稼人里算是大户,房子大人口也多。打从郭老太太这辈起没分家,祖孙三代在一堂,好不热闹。 郭老太太的老伴早已过逝,如今她便是这家里年岁辈分最长的人。 一进到院里,就有一个中年男子招呼了上来:“里长,二位道爷好。道长叫我郭同就行。” “还是叫郭大叔吧。”周贤笑着跟郭同打了招呼。几人又做了几句介绍,便由郭同引着到了大屋里来。郭老太太睡在大屋的小间里面,正坐在炕上挑拣着碎布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给郭老太太穿针。 “呦!二位道长来看我家孙女来了?”老太太听见响动一抬头,“是谁要提亲呐?媒婆带来了吗?我们庄稼人不讲究什么礼节,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谭老丈听不下去了:“弟妹,你说什么呢?真糊涂啦?昨晚上说的话全都忘了吗?” 郭老太太想了一会,才是一拍大腿:“对!是这么回事儿,不是来提亲了,是给我看看我这个背哦。小胖啊,你先到外面玩儿去,我们这边有事儿。”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点点头,把穿好的针递给郭老太太,贴着墙边出去了。 “道长们是怎么个打算?我们都听您二位的。”郭同说,“能给我娘看好怎么都成。” “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周贤笑着摆了摆手,“郭大叔您就带着我在你们家到处转转吧,主要是那些从外面拿回来的东西,老太太常接触的,我们得看看,才能下定论。” “我的东西啊?”郭老太太手伸出来照着这屋里指了一圈,“我自个儿的东西都在这屋里呢,您瞧着什么不对劲儿的就尽管说,是扔了是烧了,还是得做个法送一送,怎么着都成。我儿子不是说了吗,啥都听两位小道长的。” “得嘞。”李桐光一抱拳,“那我们自己动手了。” 郭同一点头:“好,您随意。” 第三十六章 踏碑压命 还是那句话,“青要山帝隐观的名头还是很挣面子的”。人家哪里知道这两个小道士是谁,有什么本事?全因为他们拿了帝隐观内院的度牒出来,才是叫人信服。 如果他们遭遇了什么窘迫,丢得不是自己的人,而是青要山的脸面。旁人不会记得这两个小道士的名姓,专门说周贤如何如何,李桐光怎样怎样,而会说帝隐观的修士也不过如此,夸下海口,却并未办成什么事。 这种景象是师兄弟两个不愿见到的,下山来以后,两人一直谨言慎行,生怕丢了青要山的脸面。可如今,这人……似乎是丢定了。 周贤和李桐光兵分两头,从刚用过早饭的时辰到正晌午时,在郭老太太家里头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寻到什么带着诅咒的物件。这郭家说是从未分家,院子不小,房间也多。可归其根本,不过是个庄稼院,有什么好找的呢? 师兄弟两个这一时之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很肯定这郭老太太的驼背是诅咒造成的,并非是什么生理疾病或者是身体自然老化导致。可要是这么说,终归是要拿出一样东西来证明,或者是施法解去郭老太太的苦痛。 这确实是诅咒不假,但是却并非是什么深重的诅咒,效力也不那么强。施咒的物件儿必然就在郭老太身边,不然不会持续这么久。强行破去这个诅咒他们俩也不是做不到,但问题就在于,郭老太太的身子骨可能承受不住。 举个不是那么恰当的例子来说。破咒就好似是开锁,得用对钥匙才能顺顺当当地把锁打开,按照下咒人预设的套路解咒,就相当于是用钥匙开锁。而凭蛮力强行抹去诅咒,就相当于撬锁。只要力气够大,撬棍够结实,锁一定能敲开,却也有把门撬坏的风险。 师兄弟两个冒不起这个险。 即便毫无进展,郭家的人仍很是热情,要留他们在这里用饭。周贤和李桐光联想到之前把话说得那么满,还白饶了人家一顿饭,心里就觉得不大舒坦。哪来那么大的脸呢? 饭菜摆上了桌,周贤却是叹了口气离席。郭同还招呼着:“道长您要去哪儿啊?这筷子都摆好了。” “你们先吃,”周贤摇了摇头,“我去方便一下。” 来到郭家院子的东南角,周贤捏着鼻子迈步而上。穿越这么多年了,他仍是很不能适应旱厕的环境。撩起袍子,正要解腰带,周贤忽然一愣,也顾不得恶臭和蚊蝇,稍稍俯下身子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气得是眉毛都立起来了。 他一时都顾不得尿急,急忙忙跑到前厅去,高声道:“我找见了!” “你找见什么了?”李桐光这边刚端起饭碗来,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师兄你是说你找见那东西了!在哪啊?这一头晌咱们把郭家里里外外翻遍了也没瞧见。” “茅厕!”周贤冲着郭同一瞪眼睛,“做下这种事情,活该!” 李桐光脸色一变:“是了,咱们光想着住处房前屋后有什么,也没到茅厕里去看。郭大叔,你们家茅厕里放了啥?” 郭同也是一头雾水,他讷讷地放下筷子:“我……不是,道长您把话说明白,我们家茅厕里就一个粪缸,没别的东西了。我们干什么了,冲撞了太岁是怎么着,这咋还报应到我娘身上去了呢。” 周贤一拍桌子:“我问你,茅厕里那两扇垫脚石是哪来的?” 听这量词,“两扇”。 郭家旱厕的结构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旱厕一样简陋。为了防止茅坑里的屎尿向下渗,也为了清理方便,在粪坑里面埋了一口大缸,也就是粪缸。这东西如无意外一辈子不动都行。 可这种粪缸的开口都很大,人总不能直接蹲在上面方便,非要是有个垫脚的东西不可。绝大多数人家用的都是木板,架在粪缸的两头,之间留出让人排泄的空间,宽窄在蹲起来舒服,又不会让人掉下去的程度为宜。 然而郭家倒是好,弄了两块儿平整的石板,花岗岩材质,表面光滑得紧。这村子不大,就一条主路,从村西口走到村东口,就没见着一家门口堆着石料的。村里没有石匠,那这两块被人工打磨过的石头是哪来的? 郭老太太这时候不糊涂了,她翻了有一会儿眼睛,说:“我到下坡子采野菜,在兀子口那见着的。我家茅厕的木挡用的时间久了,我看那块石头大小正合适,就让我儿子给拉回来了。从当间砸成两段,铺茅厕里了。” “好样的!您可真能耐!”周贤直咧嘴,“您见过天然的这样的石头吗?那是墓碑!您踩着人家的墓碑放茅,人家咒你弯腰驼背是应该应分的。” 周贤这话一出,郭家这么多口,围着大桌坐的人呼啦一下站起来一大半。郭老太太吓得手一哆嗦,没端住饭碗,直接掉地上摔成了八瓣。 “哎呦我的天老爷啊!这是做了什么孽哟!”郭老太太拍着桌子哭天抢地地嚎,“那上头连个图样字啥的都没有,就光溜溜一块儿,我哪知道那是墓碑啊!谁见过那么大一块儿的墓碑啊……我的个亲娘嘞,这可是造了大孽喽……” 不管这郭老太太怎么哭喊,周贤却是被她一句话点醒。这墓碑的规制不像是平民百姓用的大小,这许是哪位大官显贵的碑。这里会不会有个大墓? 周贤这条学术狗的神经被拨撩了起来。他连忙向郭同问:“郭大叔,兀子口在什么地方?下坡子又在哪?” 郭同以为这事情跟自己娘驼背的病症有关系,连忙道:“从我家出去往北,不到三里地就是兀子口,兀子口上边的土坡就是下坡子。不过现在下坡子都被卢家垦成庄稼地了,密密麻麻种的棒子。” “好。”周贤沉声道,“桐光,你在这儿守着,张罗一些人把那块碑抬出来清理干净了,我去趟兀子口,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哎,去吧。唉?”李桐光先是应了下来,而后才反应过来周贤这是把最脏最累的活推给了自己。他还想要反驳,周贤早已施展了轻身的功法,点着墙头越走,不见踪影了。 “还数落我不爱走门,你走门了是怎么着……”李桐光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叹了一声。心说自己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郭同看出了李桐光心里头不大舒服,连忙道:“咱们先吃饭,把饭吃了再说其他,这么久了也不差得这一时。到时候我约几个村里又膀子力气的爷们儿来,您在边上看着就好,不劳您动手。” 李桐光端起碗筷来,一想到一会儿要干的活,玩命地倒胃口,实在是吃不下去。又一转头看着还在哭喊的郭老太太,伸手一比划,对郭同问:“老太太都这样了,不给扶回去歇着?” “啊,对对对,您看我这个脑子。”郭同冲着旁桌吃饭的两个小孩儿招手,“小胖、六子,你们两个把奶奶扶回屋里去,快点快点。” 且不说郭家这边因为几句话乱成一团,周贤他却是运足了脚力,奔向了兀子口。 现如今他已经实现了十年前与孔诤言初见时的一些幻想,例如可以施展像电影《卧虎藏龙》里面一样,完全违反物理法则的轻功。这十分不唯物,但足够玄学。 可周贤现在体会不到在林海上穿梭的快意,胸内满是痛心疾首的焦灼感。碑倒了,墓怎么样了?里面的文物还完好无损吗?那块碑也是文物啊! 兀子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沟,以前从这里出去便是荒地,故而成为“口”。郭老太太说的地方就是这里。周贤在地面上拨开杂草仔细翻找,终于是找见了一处断裂的痕迹——他找到了石碑的基座,几乎已经全部埋在了泥土里,只留下了很小的一块儿还暴露在地面上。从断口处来看,这块碑是在很久以前被人为损毁的。想到这里,周贤的心又沉下去一些。 对!下坡子。下坡子是兀子口后面一个从平地上隆起的小坡,这里…… 周贤抽出随身的佩剑,一道剑光斩出,也顾不得毁坏旁人的庄稼,将下坡子的土齐齐斩开了一小层。凑上前去仔细查看,显红色的土壤和这里常见的黄土全然不同,均匀密实——这确实是封土! 周贤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番,寻见一颗栾树。纵身一跃,他来到树最结实的一个高杈上,向下望去。虽然未能将种了庄稼的封土堆尽收眼底,却也足得见这处封土的规模了。 封土堆高约八尺,呈圆钝形。不知是本就是圆钝的馒头样,还是原按照尖方锥形堆砌,结果因为没有条石保护,天长日久变成这样的。从那块早已被腐蚀得瞧不出文字的石碑来看,很有可能是后者。 看封土似乎是完整的,至少是没有经受大掀顶式的盗掘,周贤的心放下了一些。轻叹了口气,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了。 周贤从树上跳下来,正撞见庄稼地里钻出来一个短手短脚的汉子,一开口不是本地的口音:“你什么人?在俺家地前头干啥么。” 周贤一思量,便知道这就是外来落户的卢家人了。他正欲抱拳,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第三十七章 偷坟掘墓 白膏泥,学名微晶高岭土,晒干后呈白色或青白色,故而得名。白膏泥粘性大密度高,有较强的封闭性,故而多用做墓室密封,楚墓、汉墓中最多见。 眼前这汉子,脚面上就粘着白膏泥。 周贤微微眯起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问道:“你姓卢,搬到这个村里不到二年?” “你谁啊?你咋知道俺的?”那汉子承认了,点点头,“你在俺家地这儿干啥呢吗?” “我叫周贤,是青要山帝隐观的炼气士,游方到此。”周贤轻笑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钱,远远丢过去,“我坏了你的庄稼,这算是赔给你的。” 短手短脚的汉子一把接住那几枚钱,摊开手看了一眼,又扭头去看周贤斩出的那一道剑痕,转手把钱丢了回去:“没事的,你走吧,俺还干活呢。” 周贤没伸手去接,任那几个铜钱落在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这钱我赔给你了,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情,咱们来说说另一桩事吧。” “你到底要说啥吗。”汉子有些不耐烦了。 “依我朝律法。偷坟掘墓,见尸者斩立决,从者绞立决;”周贤说着,缓步上前,“未见尸者斩监候,从者绞监候;掘封土、开坟茔、动植木而未见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你觉得,你当是第几等?” 周贤已经认定了,这卢家上下三口,都是盗墓贼!如果他们真的是庄稼户,犁地开田,绝不可能挖得那么深,还让白膏泥粘在脚面上——这分明是从下面上来的时候带出来的。 装作庄稼汉,先种田再开盗洞,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很多职业盗墓贼都干过这种事,为得是掩人耳目求得安稳,也能光明正大的在白天动工,不叫人起疑。而且因为可以长时间反复地出入墓穴,更能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将整座墓穴搬空,不遗落什么东西。甚至一边盗掘,一边联系买家,出手文物。 外来户,不过两年,在封土堆上种庄稼,脚面上还沾着白膏泥——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皆赶在这一处? 短手短脚的汉子听了周贤的质问,先是愣了一下,伸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一把短刀来。他不退反进,挺着刀就向着周贤冲了过来。 周贤嗤笑了一声,心说自己都表明了炼气士的身份,这人哪来的蛮劲儿,还敢跟他动手,要杀人灭口吗? “这么蠢就别学人当贼了。”周贤不闪不避,扬手一抓,攥住了那汉子的手腕,拦下了向他捅来的刀。再而运起真气,手掐了个法诀点在对方的檀中穴。那汉子猛吸一口气,两眼翻白,倒了下去。 周贤虽然心里愤恨,却也留着几分力气没下死手,只是把他打晕了过去。先放在一旁不管,周贤提着口气,轻手轻脚地向庄稼地里面钻去。不过他马上发现这是徒劳的,虽然这个时节的玉米生得高大密实,人钻进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没了影。但在这样的玉米地里穿行不可能不发出声响。他索性便加快了速度,循着线索找了过去。 在被翻开的暗红色土地上,寻找白膏泥留下的痕迹很轻松,周贤相信缘着这一条线索找过去,他必然能发现盗掘现场。 回忆着之前从村民交谈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卢家有三口人,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没道理做父亲的是盗墓贼,妻子和儿子还能择得干净。周贤现在要去找到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 他尽量深沉地呼吸,一边前行,一边锻炼门内传授的吐纳法门。因为周贤需要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的愤怒,他很害怕自己在盛怒之下会捅死这几个盗墓贼。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周贤那边去寻盗墓贼的麻烦,可是苦了留在郭家院里的李桐光。 一听说郭家垫茅厕的拦石是块碑,三个跟郭同交好的爷们二话不说就赶过来帮忙卸。倒不是说他们愿意,而当初郭同找人帮忙砸断碑运回来再装上的时候,也是这三个人帮忙。 李桐光指挥着他们,把两块碑放在院里,淋上水,用猪鬃刷前后刷洗干净了,才见得这碑的真容。 这块碑确实是被雨水风沙冲刷得厉害,字迹很难辨认。它倒下来之后又是没有字的背面朝上,郭老太太才是没认出来,叫家里人运回来。 李桐光拧着眉毛强忍着臭气辨识了半天,把碑文看了个大概。 这确实是一块墓碑。墓主人的名看不大出来,但应该是姓冯,至于生前的身份,也不大好说。有意思的事是,这块碑和墓葬不属于同一年代。 墓里安葬的应当是西汉时期的一位将军,碑文里就有“汉室”以及“战功彪炳,逐虏安平”的字样。而这块碑却是在宋代的时候,出于对于这位英武的将军的尊崇,由当时的人立起来的。 至于这个墓在当时是怎么被发现,石碑又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给推倒的,又或说白水村的存在和这一处墓葬是否有关系,那就不是能从碑文上所携带的信息推导出来的了。可能会永远都是个迷。 对照着石碑做了记录,李桐光叹了一声,掩着鼻子走开。他做这些工作不是没有意义的,发现了这种古墓,他们理应报告当地布政司衙门。照理来说这种沙场英豪的墓葬,会被保护起来,至少要保护它不受盗掘,这是能算政绩的。 要不然这么多人都知道这白水村有个墓了,指不定招来什么蛇虫鼠蚁对着它一通撕咬。更大的可能是当地村民里头,冒出一两个烂透了心肝没长脾肺肾的,自觉“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可更吓人。 说是保护,其实也根本不严密。派兵驻守是不可能的,顶多是在白水村找两个人,委任看护之职,按季补贴些钱粮或者是减免赋税皇粮。也就没什么别的手段了。 李桐光来到郭同身边说:“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太恶毒的诅咒,应该是阴阳家的术法,就怕有人亵渎将军墓做的保护。你们把碑被抬回去,上几炷香,跟人家磕头道歉,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老太太不会再感觉到被什么东西压着,却也不能算是恢复得彻底,毕竟驼了两年了。” “我明白,谢谢道长。”郭同对着李桐光作揖,“要是没有二位道长点破,也不知道我们造了这样的孽。只是这样就能解决了?” “你还想怎么着啊?”李桐光气乐了,“我们给你办场法会,安抚一下将军英灵,请来十里八乡的人观礼,再摆下多少桌酒席才成?这种咒,它就是那么容易破。” “不是……”郭同没想到李桐光这么碎嘴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好一会儿才一拍脑门,“我是说呀,既然这样就解决了,那位道长干嘛去了呢?就您师兄。” “嘶——”李桐光这边一直指挥着别人忙活,都快把这茬给忘了,“是啊,我师兄他干嘛去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得院外一阵喧闹声响起,似乎有很多人在看什么热闹。 “怎么了?”李桐光眉毛一挑。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咱,看看去?”郭同试探着问了一句。 李桐光点点头:“怕不是我师兄闹出来的什么幺蛾子,咱们去看看。” 前文书有言,村里头就这么一条大路,房屋都是依着这条路两旁起建的。听闻得外头有动静,各家各户留守家中的人都探出头来观瞧,一时间好不热闹。 李桐光挤到近前去一搭眼,登时看直了。 三口人被一条破布绑成了一串。打头的是一个短手短脚的汉子,打着赤膊。瞧这模样,捆他们的布条就是拿他的上衣裁的。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头发披散着瞧不出脸面。排在第三位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因为赤着脚还是因为害怕,走起来腿直打哆嗦,站都快站不稳了。 拿麻布衣裳裁成的布条能有多结实呢?成年人用力一挣便能崩断,何苦受这般屈辱? 只因为,这三人身后,悬着一把亮堂堂明煌煌的宝剑,剑锋紧贴着年轻人的后脊梁。但凡要是慢一点,这吹毛断发的宝剑就能在他身上留下条血印子。 宝剑自然是攥在周贤的手里,只见他紧紧抿着嘴唇,横眉立目,一双眼睛都快投出火来了。这帮村民看热闹归看热闹,见周贤这副模样,愣没一个人敢上前。 李桐光连忙喝了一声:“周贤,你这是干嘛呢!” 郭同因为站在李桐光身边,也有了跟正在火头上的周贤搭话的勇气:“道爷,小道爷,这是怎么个说法?这是我们村的,卢家三口子人。” “我还能不晓得他们就是卢家三口人吗?”周贤冷笑一声,抬手把剑架到了那年轻人的脖子上。这后生是真吓破了胆,感觉脖颈上一股寒凉,“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口中高喊:“饶命啊!大侠饶命啊!” “你倒是护着他们。”周贤转头望向郭同,“相处不到两年,在一村就当人看了吗?这他娘是一伙盗墓贼!” 第三十八章 道心失稳 “大侠……道爷……饶命啊……饶命啊!”化名做卢老实的汉子蜷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不住地求饶。 他用右手捏着左手的手腕,却阻止不了那钻心的疼痛感从他的左手上传来。他的手已经废了,他面前的这个道士徒手捏碎了他左手每一根手指上的每一个关节。 这一进程很缓慢,总是要他体会到了足够的痛苦之后,那道士才会掰开他的另一根手指头。 “这才哪到哪啊?这算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周贤的脸上寻不到一点表情,就像是扣了一张面具一样。 一张半阴半阳的面具。 从窗口斜投下来的阳光只能照亮他的下半张脸,鼻翼上全都淹没在黑暗之中。照理说卢老实是看不见周贤的眼睛的,可他能感觉出从那双眼睛里面射出的光——寒冷刺骨。 卢老实不得不拼命去回忆,自己和这个道士究竟有过什么大恨深仇,以至于让他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卢老实见求饶无果,竟然硬气了一些,“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您,可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求您不要折磨我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我不会杀你的。”周贤缓缓摇了摇头,“我要把你送到官府法办,让刽子手来砍你的脑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来,听话,松手。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在卢老实的挣扎中,周贤扯出了他左手的手腕,慢慢施力。而卢老实则发出了尖利凄惨的嚎叫。与卢老实一同发出尖叫的,还有他的老婆儿子。卢老实是疼的,而他的老婆孩子是被吓的。 周贤捏断断了卢老实的尺骨和桡骨,再向上一撅,骨头茬子登时刺了出来,血流如注。卢老实两眼翻白,靠着墙角委顿下去——他疼晕了。 “桐光,过来给他处理一下。”周贤仍然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好像不小心把他的哪条大血管弄断了,麻烦你帮忙止一下血,别弄出人命。我去招呼那两个。” 周贤说着就要抬脚,备受惊吓的卢家母子则是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蜷在一起死命地打着哆嗦,似乎是要把自己浑身的血给抖出来不可——太冷了,那脚步声音都要把他们俩的血冻成冰了。 李桐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拉住周贤的手,皱着眉,沉声说:“咱们不久前才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送官法办就好,何苦这样?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自然是有很多人看着的。这村子本就不大,卢家三口是盗墓贼的消息,不出几刻钟就在村里传了个遍,又听闻是两个炼气士抓住了他们,要他们去指认脏物,好些爱凑热闹的都跑来围观了。 周贤本是反复提醒着自己,决不能对这些人动用私刑,要冷静要克制。待他们指认赃物之后,就把这三个盗墓贼交送县衙。 然而当他掀开土炕,从炕板下翻出大量精美的漆器、铜器、玉器、陶俑、小石等密密麻麻的文物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开始渐渐失控。 这些文物因为没有良好的保存环境,在出土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可以想象那些陶俑上本有颜色艳丽的漆彩,现在也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更让他痛心的是一块已经被彻底刮花,变得坑洼不平难以辨识的石板。据这三个盗墓贼供述,这块石板上原来雕琢着文字,并用黄金填充了。他们为了得到这些黄金,用柴刀和铁楔一类的东西,把石板上的黄金撬了下来,熔铸成了金锞子。 这块石板的文物价值可能比这里所有物件加在一起都高。它可能记载了墓主人的身份、生平,还可能是某些大事记,甚至是墓主人生前得到的赏赐,以及等等等等可能。它或许能够填补一段历史空白,能印证一段今人尚不了解的史实,成为汉代历史研究的重要材料以及实物证据。 当周贤见到那枚粗糙的金锞子的时候,他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被彻底崩断了。他只想把上辈子说了许多遍,却没能做到的那件事兑现一下——掰断盗墓贼的每一根骨头! “师兄!你冷静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李桐光感觉到周贤在挣扎,从后面一把擒住了周贤。李桐光是体修,两人境界在伯仲之间,单就力量而言,周贤绝对不是李桐光的对手。所以任其如何挣扎,终究是没能挣开自己的师弟。 李桐光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俩人从小一块长到大,他从没见周贤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见周贤的表情这么冷酷过。乃至于周贤捏碎卢老实关节的时候,李桐光都没敢出手阻拦。 直到见了血,李桐光才感觉麻烦大了,倒不是说这三个盗墓贼的死活,他放在心上,而是他感觉周贤的状态不太对。 炼气士到了第二重大境界,也就是炼气化神这个阶段,自身的灵气、真气已经能与天地之间的灵气呼应,即使在不修炼的时候,呼吸之间也会引动身体周围的灵气循环。这也是为什么,修士聚集的地方,天地灵气也会越来越浓郁,更容易生长出灵植异兽。 而在周贤撅断卢老实胳膊的时候,李桐光猛然发现,周贤身周的天地灵气竟然像是被推开了一样,逸散出了一个空腔,看起来就像是在周贤的身周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一样。 心境崩塌,走火入魔! 炼气者,炼心。骨肉为鼎,纳气引风,燃魂腾火,血化丹精。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手段,是攀登大道的方法,真正的根本是一颗道心。 在刚刚这一刻,周贤的道心动摇了,他的愤怒吞噬了他,这会毁了他这么多年辛苦修炼出的一切。 走火入魔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若没有被及时阻止,轻则修为尽失,一身神通散去,沦为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的废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算,就连起身行走都会变成一件艰辛的事。重则身死道消,甚至在自身灵气爆发的那一瞬间,席卷起一场小型的灵气风暴,伤及无辜,牵连性命。 李桐光接连呼唤几声,都没有任何效果,只得是运足了气力,运起了神通“夔鼓吼”:“周贤,你他娘给老子醒一醒!” 夔,一足,龙形,东海流波山神兽,吼声如雷。黄帝曾以其皮制鼓,振大军士气。 这一嗓子吼出去,这栋房子都跟着震了几震,外面那些围观的乡民全都觉得眼发花,耳中嗡鸣。 夔鼓吼的威力不在声波能造成多大的伤害,而在于其能直接作用于神魂。周贤被这一声喝,回过了神。他颓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已经昏迷过去的卢老实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最后望向了那些文物,终于是没能支撑得住,跪坐到了地上。 捂着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来,周贤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了。只感觉那些被推开的灵气又归了位,李桐光心下松了一口气,知道周贤的心境在自己一声吼之下终于是稳住了。 在李桐光的印象里,他这个师兄无论是闯了多大的祸,受了怎样的罚,也都是咬着牙不肯掉下眼泪来的,自小就是如此。若是平常,更好挂一副笑脸,似乎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到他似的。 这样完全不顾及形象,不管不顾地跪坐在地,哭得涕泗横流,李桐光是第一次在周贤身上见到。他不明白自己的师兄为何落泪,更想不到要怎么劝慰,只能是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拍着他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哭了……” 这样安慰着,李桐光不觉笑了出来。青要山帝隐观是按入门时间早晚论资排辈,自己才做了师弟。要按年纪来算他比周贤大四岁,称作兄弟的话算是哥哥。这样安慰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周贤,让他有了一种招呼年幼不懂事的弟弟的感觉——即使两人都已经是及冠之年。 哭了好久,周贤才算是平复了情绪,而李桐光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周贤竟是笑出了声:“你真当我是小孩子了吗?” “不顾旁人在看,自顾自哭嚎,究竟还是个孩子的脾气。”李桐光见周贤笑了,心下稍安,说了句俏皮话,“不若以后我管你叫师兄,你唤我叫哥哥吧,我勉为其难收你个小孩当弟弟。” 李桐光还是对周贤为什么会失态成这样,感到好奇。但即使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有些事也不必问得太透。只知道他心疼这些老物件便是够了。 周贤知道李桐光是有意逗自己发笑,也不多言。站起身来看卢老实的伤势。虽然血流了不少,可却没有生命危险。没人照顾,血却也止住了,究竟是没弄破什么大血管。 至于卢老实的妻儿二人,见了卢老实的惨状,以及周贤又是哭又是笑的模样,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动弹了。 “今儿就上路吧,天色还不算晚。”周贤叹了一声,“把这三个盗墓贼和这些文物都送到官府,然后去驿馆盖个小印。” 第三十九章 行程去路 “就决定是你了,李卡丘,去把早饭带回来。”周贤团身在被子里,冲着李桐光虚掷一下,又迅速地把手缩回到被子里。 在他的视角,他丢出了一颗精灵球——他又不是小智,不可能因为皮卡丘不愿意钻进精灵球,就把那么大一只电气老鼠随身携带。 周贤现在的造型很不雅观,蜷缩在床上,跪坐着,被子被他横过来从头上搭下包裹全身,只有一张脸露出来。看起来特别像某个著名的表情包。 周贤觉得自己缺一个滑稽笑的抱枕,如果有的话,他就可以完全还原那个表情了。 “师兄你这么抽风是因为大姨夫来了吗?”刚洗漱完的李桐光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师兄又犯病了。跟周贤在一起生活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学到了一些“周贤式”的语言。或者说是被周贤传染了。 从个人角度来说,周贤很满意他一手造成的这个结果。用他的话来说,他把李桐光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吐槽役。 “啊,我只是在这一短短的一夜之中感到了绝望而已。”周贤仰天长叹,就势向后躺倒,把脸也用被子盖上,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小说番剧IMAX电影,我的人生一片灰暗,娱乐的匮乏导致了我精神世界的贫瘠,我已经没有活着的欲望了。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也只有师弟你即将要给我端来的早餐,以及这个被窝能给我带来一丝暖意了。” “你不要总是说一些乱七八糟,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呀,”李桐光叹了一声,“你今天不会打算在床上过一天吧?” “在床上过一天怎么了?一个精神世界匮乏的现代肥宅,只能依靠睡眠和外卖寻求自己生存的价值!”周贤猛一掀被坐起来,丢了一个枕头过去,“给我下楼去拿外卖啊,李卡丘!” “得了得了,我怕了你了。”李桐光弯腰捡起落在他脚边的枕头,随手丢了回去,“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儿,我给您传膳去。大爷您在这好生候着,可千万别又睡着了。” 李桐光出得门来,轻叹一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跟周贤欺负他没关系,打小一块长起来的,互相挤兑是很平常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沟通感情的手段。用他师兄的话来说,最真挚的感情可以承受住最猛烈的吐槽,时时刻刻都彬彬有礼的不是家人朋友。 让他觉得心里不自在的,是周贤这个状态。虽然满嘴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或是偶尔感慨一下没有啥啥啥死了算了,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那不过是周贤说的玩笑话。可今日里周贤暮气沉沉的样子,不由得李桐光不担忧。 他心想,这别还是那三个盗墓贼给闹得。 昨日里把那三个盗墓贼移交给平安县衙门,师兄弟两人也就在平安县的驿站住下了,顺便还讨了小印盖在文牒上。期间周贤始终闷闷不乐,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李桐光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师兄怎么就能因为三个盗墓贼坏了心性?说嫉恶如仇,恨这些偷坟掘墓的人,那也没有到这个份儿上的道理。看着那些陪葬品,居然能掉下眼泪来,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刨开的是他家祖坟呢。 “伙计,你们这早上有什么呀?”李桐光看着柜台前有人忙,在楼梯上就招了招手。 官家的驿站也是对百姓营业的,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只接待官员差人。驿站里做接待的人,虽然也是自朝廷那里领钱,却做不得是差,与寻常店铺里雇佣的伙计没什么两样。是以他们不敢对青要山帝隐观出来的炼气士,有一丝一毫怠慢。 毕竟帝隐观的炼气士,可算得上是天灵卫的候补。而炼气士本也享受一定的特权,例如见到低级官员不用跪拜,在堂过审不许上刑等。 严格来说,成为炼气士就算是进入了士大夫阶层。“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已经可以适用在炼气士身上了。 一见了李桐光招呼,那伙计笑着点头:“回仙长的话,我们准备了猪肉韭菜的包子,煮了棒子粥,还有馒头、花卷、豆腐汤,您来点儿什么?您要是在这吃我给您收拾桌,要是想在房间里用,我给您送上去吧。” “就包子吧。”李桐光想了想,“拿六个包子,两碗二米粥,给我们送到房里去。” “得嘞,这都现成的,仙长您稍待片刻,我这就给你拿去。”伙计做了个揖,从柜台后面出来,挑帘儿进了后院。 李桐光心思不通透,也无意在外面多候,返身回到屋里,一开门愣住了。 刚才还在床上窝着,恙死赖活的周贤,现已梳洗穿戴完毕,正坐在桌前研墨呢。瞧着这精气神,可一点儿没有不痛快的样子。李桐光心下觉得好笑,说自己师兄压根就没事,还是他胡操心。正主还有心思哼着小曲研磨呢,能有什么事?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因太胖放弃原计划~年少的心总有些情况,如今我只宅在家~嘀哩嘀哩嘀嘀嘀哒哒……” “呦!怎么着这是?”李桐光见周贤这副模样,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周道长您今天这是遇见什么美事了?这是挥毫泼墨?要给这驿站里留一幅墨宝,还是想画一幅仕女图啊?” “我想画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赵忠祥的鱼。”周贤停下了嘴里胡诌的歌,应了李桐光一个听不懂的笑话,一抬头,疑惑道,“不让你端早餐去了吗?饭呢?” “伙计说一会儿端上来,我就先回来了。”李桐光接过了周贤手里的墨,开始帮着磨,“说正经的,你这是打算干嘛呀?” “还不是那将军墓的事。”周贤叹了口气,“昨天咱们把人和东西交给官府之后不就离开了吗?我想着写一篇禀帖,请求县令在白水村设几名护陵的安巡。不求他重新修葺,但那些盗洞都要回填堵死。” “何苦纠结那么多呢?”李桐光苦笑了一声,“不过是三个盗墓贼而已,你却差点断送了自己的道心,多不值当?若这个县的县令是个肯做实事的,这禀帖你不写他也会去做这些事。若是个昏庸糊涂的,你便是写了也无用。” “尽人事,听天命吧。”周贤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我要是不做,于心不安。” “成,你写吧,我不拦着。”李桐光摆了摆手,“今天咱歇一天,明个儿往哪走还是你来拿主意。” 周贤手里的笔一顿,疑惑道:“这天光正好,咱们干什么在这里歇一天呢?你累了?” “哎!不是你说要在睡眠当中寻找自己生存的价值吗?”李桐光一瞪眼睛,“和刚才窝在床上那不是你呗?” “不是我。”周贤微笑着摇了摇头,特别不要脸地否认了,“师弟呀,我一早起来洗漱过后就坐在桌边开始研墨,准备写东西了。哪有窝在床上,说要靠睡眠寻找生存价值的时候?” “你怎么翻脸就不认账呢?”李桐光一挑眉毛,“我分明就看见你……” “那是你的心魔啊,李桐光同志!”周贤板起脸来,做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魔是你心底那些肮脏思想的映射,你的心魔对你说,要在睡眠中寻找生存的意义,那是因为你的道心还不够坚定!” “你放屁!”李桐光一瞪眼睛,“昨天道心不稳的人没资格这么说我!” “亲爱的李桐光同志,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周贤一把攥住了李桐光的手,“保尔·柯察金同志曾经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嘴里这么多骚话,师兄你是吃腰子长大的吗?”在这一刻,李桐光对于自己是否了解周贤这件事,产生了一些怀疑,“我现在特想知道,作为一个人,周贤同志,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么不要脸的?” “无他,唯放飞自我耳。”周贤十分坦然地承认了自己不要脸。 “说点儿正事。”李桐光把半吊钱拍在桌上,“这个就是咱们昨天忙活大半天,挣来的所有钱。我觉得有点亏。咱们打今儿起是沿着官道走,还是继续钻这些小村子呢?” 李桐光这么一说,周贤猛然醒悟过来。他们之前只觉得这些类似于白水村的小村落,遇到一些邪门的事情无法解决,可能需要他们出手相助。却忽略了这种地方,人们手里的积蓄也很少,能够给他们提供的经济支援,只能说聊胜于无。 周贤略作思量,笑着说:“咱们还是继续钻小村子吧。虽然挣得不是很多,但是能救人呢。你想想,咱们问里长村里有什么邪事的时候,他都不觉得郭老太太那是个邪门的毛病。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得有多少?反正以咱们两个的身手也饿不着,打兔子抓鱼总行吧。” “也成,就是说不得真要茹毛饮血了。”李桐光笑了一声,“全听师兄你的。” 第四十章 夜语短歌 “天还没有完全黑,勤劳的李桐光,就开始在松树和杉树为主体的自然杂交林中,寻找着一种精灵般的食材——野生兔子。连续两天的大雨让各种野生菌疯长,然而缺乏辨识能力的师兄弟二人,并不敢采食。肉类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李桐光是一位炼气化神境界的体修炼气士,目光毒辣,身手敏捷,轻身功法在同境界中属一流,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即使是机警迅捷的野兔,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即将入秋,开始换毛的兔子皮下有丰富的脂肪储藏,肥美而鲜嫩,充满着诱惑力。越年轻的兔子,肉也就越嫩。即便如此,李桐光也尽量捕捉年龄在五到八岁之间的兔子。一来体型较大,可以满足他们师兄弟二人的需求,二来也是尽量保护这里的生态不被破坏。为了延续自然的馈赠,李桐光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山林的规矩。” “位于怀庆府的这片森林,最不缺少的就是木头。然而李桐光和周贤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他们缺少足够干燥的木头。接连两天的大雨为这座森林带来了生机,也打湿了一切可燃烧的物料。” “湿柴也怕旺火,这点小困难无法难道渴求美味的两人。为了能够点燃柴火,他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并拾来石头做了围绕隔绝。做这一步是为了防止火苗向外蔓延,引发森林大火。又在侧面掘开了一个通风口,以保证火势旺盛。先在坑底铺一排粗柴隔热,然后先点燃一点湿柴丢进去,浓烈的黑烟便开始上升,又将细树枝放在坑壁边用烟烘烤。” “待有明火升腾,两人看着火势,轮流向坑里添柴,并不停从两侧的通风口处扇风,直到坑底有足够的积碳。到这时细柴竖放,边烧边烘,即使加全湿的新柴也不会灭。此时还能听到木头在火焰中爆开的噼啪声,为这一餐增添了别致的情趣。” “周贤用剑是一把好手,用匕首就显得有些笨拙了,然而这件事他不得不做。手指在兔头上一扣,他便轻而易举地杀死了这只兔子,他确信,兔子没有经受太大的痛苦。从脊背上破开皮,整个剥下,挑断血管放出血,去除内脏,将除肉以外的东西全部丢弃在河边。” “大自然不会浪费掉这些优秀的有机物,这片森林拥有着强大的自净能力。无需他们去作过多的处理,微生物和食腐动物会将这里打扫干净。” “烧烤是人类掌握火以来享用的第一餐,师兄弟两个决定用这种古老的烹饪手法,来料理这只肥硕的野兔。他们将破开两半的兔肉穿在刚削好的木棍上,让它在外焰上方翻滚。油脂从肉里渗透出来,滋滋作响,随着翻转滴落下来,砸进临时挖掘的炉灶,在木炭上溅起一朵飘香的火花。这也是亲自动手烧烤的乐趣所在,他们追求的,并不仅仅是舌头和牙的满足,也要让眼睛、耳朵和鼻子先行享受。” “油脂渗进了木头里,松木的香气也流进了肉中。不需要太多的调料,仅仅撒一把盐,就可以品尝到最纯正自然的美味。松香掩盖了血的腥气和过分的油腻,烤制恰到好处的火候,带来的是微糊酥香的表皮,和汁水丰沛的内在。围绕着火塘,坐在石头上,品味着原生态的美味,从被树木枝杈分割开的天空中,欣赏漫天的星光,两人从味蕾到心灵都得到了极致的满足。” “无论是美食还是美景,都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好的馈赠。是和谐,是非凡的智慧。巧妙地利用自然,获得质朴美味的食物。能把对土地的眷恋和对上天的景仰,如此密切系于一心的,唯有农耕民族……” 周贤抱着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兔腿,仰着头,用低沉的嗓音回顾了两人所经历的这一餐。 李桐光倒挂在树杈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周贤的胡言乱语,然后冷笑了一声:“老子信了你的邪!还扯出大自然的馈赠和啥啥民族来了,吃不上饭,没地方睡觉,被你弄得这么诗情画意,难怪我师父说你是个小破文人。” 周贤无力反驳,把骨头一扔,起身到河边洗手:“这叫苦中作乐。你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只要认准方向,一直向北走,总能找到路,或者是人烟。”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信誓旦旦赌咒发誓。”李桐光一个鹞子翻身从树上下来,站到河边开始放水,“咱们冒着雨赶了两天的路,唯一的结果就是找不到咱们现在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了。我当初一定是脑子不大好,才让你来拿主意。” “对不起,我错了,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请原谅我吧。”周贤对着李桐光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如果您仍有什么不满的话,请直接言明我应该怎么补偿您。” 周贤突如其来这么一道歉,反倒是让李桐光觉得好不自在。他茫然地提上了裤子,摇了摇头:“没……没什么需要补偿的……” “那就请您不要再针对这件事唠叨了。”周贤抬起头,微眯着眼睛看向李桐光,“迷路的错在我,我已经认了。我也说过要打要罚随你,出去以后吃顿好的你吃我伺候着算作补偿。您这两天每隔一个半时辰就数落我一次,对于我们找到正确路线没有任何帮助。” 李桐光深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扁了扁嘴:“今天晚上怎么睡啊?” “前半夜我守着,到了子时我叫你。”周贤也把这些牢骚翻了个篇,“后半夜你注意点,守着火别灭喽,咱们指着它取暖呢。” “成,我先睡。”李桐光从藤箱里抽出一条毛毡铺在地上,把藤箱当作枕头躺了下去。 今夜已经算是不错了,且不用找避雨的地方。前两日不曾断绝的雨水把他们浇成了落汤鸡。虽说炼气士寒暑不侵,轻易不会生病,但是湿漉漉的衣裳裹在身上也不舒服。 他们迷路了,确实是周贤的责任。 自平安县城离开到现在,过去将近一个月了。照着周贤的说法,一路穿村过寨走过来,文牒上不过多了两个临近官道的中转驿的小印。 其实如果是全力赶路的话,师兄弟两个早都离开河南了。多是一些事情牵绊。不过这也是师兄弟两个游历的本来目的,又能帮都到别人,还能赚些盘缠,也是一件美事。 两人原本的计划是绕过开封和郑州,直接从怀庆府穿出去,一直向北,走一条近路。结果周贤叫嚷着“两点之间之线段最短”,凭着强悍的身体素质,带着李桐光一头扎进了林子。 然而周贤高估了自己识路的本领。在这个没有卫星定位以及导航的年代,凭借着一册简陋的地图就能规划路线,属于一门专业技能。周线不具备这种专业技能,在缺少参照物的情况下,他们迷路了。 坐在篝火旁,周贤忽然想起了一首对于他来说很老的歌:“暴风雨来临那一天,迷途的羔羊还没回来。铁匠铺传来了叮当叮当声,这一切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能活着,能吃饭,就已经很好了。不过是迷路而已,何至于让它坏了心情呢?就当是游山玩水好了。周贤听着柴火在火塘里开裂的声响,轻轻用脚打起了拍子。 要是有吉他就好了,周贤想,这样他或许可以卖唱为生,想一想,还有点浪漫。 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浪漫主义情怀,都有一个悲剧的内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意味着躬身劳作以及难以忍受的旱厕,恶劣的交通通讯环境以及贫瘠的社交往来。相对,流浪歌手的浪漫,则需要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今天没明日的成全。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诗仙太白,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万晓利。对于这一方天地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不听民谣为好。 “不过我不在其内。”周贤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 “栖客万重山摇地动,游者千呼唤难与共,归途万里生死相依,声势浩大孤掌难鸣……”树上传来轻轻的歌声,是李桐光。他听见了周贤在唱歌,于是也开始唱歌。 他唱的这首是马頔的《大雁》,是周贤教给他的。这首歌讲人生,讲江湖。周贤觉得李桐光的声音很合适,却唱不出那种味道。虽然少年孤苦,但李桐光的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是生长在一个无忧的环境当中的,他未必体会得到“五常俱全”的大雁“一人之间山水江湖”。 不过他肯唱歌,就是好事。 “不睡了吗?”待李桐光一曲唱罢,周贤轻声问。 “不睡了,睡不着。”李桐光笑着说,“满天繁星烂漫,虫鸣与轻歌,再睡,不是焚琴煮鹤吗?” “呦呦呦,李道长也文雅起来了。”周贤笑着摇头,“不睡便不睡吧,反正身体扛得住,三五日不睡也没什么打紧。不过长夜漫漫,何以消遣呢?” “唱歌吧,你会唱那么多歌,再教我一首。”李桐光说。 周贤想了想,说:“既然先前唱的是民谣,那就还是民谣吧。这首歌叫《旧的童年》,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胖子写的。” “进了一扇大铁门,穿过一片小树林,爸爸妈妈陪着我,堆雪人儿……” 李桐光打断了周贤:“师兄,你想家了吗?” 周贤一怔:“啊,是啊,我想家了。” 第四十一章 农家修士 “有人来了。”李桐光手一挥,止住了周贤的话。 周贤赶紧挥散了自己思乡的愁绪,微微眯起眼睛问:“确实是人吗?是什么大型的夜行动物也说不准?” “确实是人,用两条腿走路的,在笔直地接近我们,不过一箭之地了。”李桐光肯定道。 “哎呀,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长了一双顺风耳呢。”周贤笑着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把剑挎在腰间,手搭在剑柄上,“五感通达的滋味是不是很奇妙啊?” “你也是知道的,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还舒服些,若是到了闹市里,则要封闭五感,就和寻常人无异了。”李桐光将自己的身形小心翼翼地伏在了树冠里,透过枝叶的间隙向外望。 “人来了。”周贤轻声道。 对方没有要掩饰自己行踪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奔了过来,甚至在邻近的时候还故意做出了一些响动。这让周贤心里放下几分戒备,毕竟没有鬼鬼祟祟地摸过来,这样磊落多半不会是什么歹人。 不多时,从树丛里钻出来一个着短袍猎装的男子。这男子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留着胡人的发型,密密麻麻的小辫盘在头上。一字眉,眼梢上挑,塌鼻梁,蒜头鼻子,大嘴。腰上缠着蹀躞带,挂了好多的东西。反背着一张铁胎长弓,箭囊斜挂在背上。 看起来确实是个猎户。 周贤打量着这个汉子,汉子也打量着周贤。两人都愣了一会儿,这汉子忽然咧开嘴,一抱拳:“大师傅好啊。我还道是谁在林子里生活,没想到是个大和尚。” “无量天尊!”周贤连忙结了个子午印施礼,“兄台说笑了,我确实是出家人,不过是个道士,而非是和尚。许是我这一头短发容易叫人误会,不过是嫌麻烦,就都剃了。在下青要山帝隐观内门弟子周贤,还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内门弟子?炼气士!我也是。原来是道友,哈哈哈哈……”汉子大笑几声,“鄙姓魏,魏无惧,托大一声,按年纪就叫你师弟了。” 周贤心说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呢?什么就道友就师弟了?确实,江湖上有这么一个规矩。甭管是道家、法家、儒家、阴阳家、佛家,只要是炼气士,就都可以以道友相称。但是师兄、师弟这样,那就算是亲密的叫法了。两个来自不同门派的同龄人,因为关系好,互相称呼师兄师弟,是显得亲昵。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周贤只能说是做足礼数,没办法那么亲近。于是也一拱手:“魏道友,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魏无惧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清周贤话里的意思,没死皮赖脸地要叫对方师弟,“周道友好兴致,在这林子里头野炊啊。我听林子里的走兽说这里生了火,特来看看。” “听林子里的走兽说”这句话的信心量可是有点大了。不过这世上的神通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周贤没听说过,也没什么稀奇。看来这汉子应当是有看护这片林子的职责,也不知是自愿的还是授命于谁。 周贤苦笑着摆了摆手:“我这哪里是什么好兴致,是无奈而已。简言之,我打算直穿半个怀庆府,结果在这林子里头已经迷了三天的路了。” “怀庆?”魏无惧一咧嘴,“道友你可有点打扎子,你脚程够可以的啊。你是什么境界?”打扎子是河南方言,是“不靠谱”的意思,贬低的意味很浓重。 周贤虽然疑惑这和自己的境界有什么相干,却也直接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是化神境的修士。” “怪不得。年纪轻轻修为不低啊,不愧是大宗门的弟子!”魏无惧一拍手,先是赞叹了一句,而后说,“你已经穿过怀庆府了,这里是卫辉府境内,再往东一点就是鸭子口。过鸭子口到辉县,然后一路往东,过汲县,到滑县,你就算是到了京师最北边那一小块了。” 周贤挠了挠鼻子,苦笑了一声:“唉……本想着……这可倒好,当真是抄了个近路。” “而且你也不应当露宿荒地啊。”魏无惧接着往周贤的心上插刀子,“你就沿河往下游走,不出五里地你就能见到一个村子,叫三里铺,从三里铺到岚胡镇,普通人也就半日的脚程,道友你这样的,不过个把时辰就到。我在三里铺有间房子,道友若是不嫌弃,跟我一同啊。” “唉……这事闹得,我哪知道啊?我还以为我现在快到泽州了呢,可倒好,来了个南辕北辙。如此一来,我也不客气,先谢过道友,多有叨扰了。” 他这边正不好意思着,树上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周贤,老子宰了你!” 周贤一抬头,就见得李桐光从树上跃下,一双拳头上赤芒闪烁,如下山猛虎一般!周贤不敢怠慢,将剑横过来,用剑鞘架住李桐光一只拳头,借着李桐光的力气向后跃出五步远近。 “师弟你冷静一下,”周贤高声喊道,“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我的好师兄,这就是你带的路吗?”李桐光冷哼一声,“你先前不是说要打要罚随我吗?便是让我好好打上一顿出气,咱们这账就算是两清了。与我死来!” 话音未落,李桐光又一次欺身而上。周贤抱着头逃窜:“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没错,”李桐光一拳又一拳挥出去,追着周贤打,“但是暴力能解决一个路痴!” 魏无惧在一旁都看傻了。他先是看了看李桐光方才藏身的那棵树,又望了望在河边追打的两人,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摇摇头笑了一声:“你们师兄弟两个,感情真好。” …… 虽然身体足够硬朗,身手足够高明,以天为被地为床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但哪里比得有铺有盖,有瓦有墙来得舒服呢?更何况还能喝上一口热汤,好好洗一洗身上的风尘。 不是说师兄弟两个轻易相信旁人,随着一并到人家里去了。主要是师兄弟两个身无长物,无利可图,也有一身好本事,不怕旁人有什么歹心。 倒说是这魏无惧是个胆大的。路上周贤和魏无惧搭了一下手,确定魏无惧确实是一个炼精化气境界的炼气士,甚至水平还很低,在同境界当中都算不得什么高手。冒然领着两个比他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两个炼气士回家,当真是不怕师兄弟两个做什么吗? 不过想想也对,青要山帝隐观的名头摆在那里,两人为避嫌也是把自己的度牒主动给魏无惧看了,这般坦诚,双方还是能互相信任的。说是胆子大,不如说魏无惧心善更合适一些。 饮着酒,更容易打开话匣子。李桐光出于好奇问道:“魏道友,你知道了我们两个的出身,我们还不知道你学的是哪门哪派?能跟走兽言语,这门神通真是好手段!” “并非是交谈,只是能感觉到一点粗浅的东西。”魏无惧解释说,“野兽神智不全,又不是妖精,根本传递不了多少信息。这当真算不上什么好本事。更何况我境界底下,根本没办法将这法门的神异之处展现出来。相传我门老祖座下八千妖兽,凡是其所在之处,所有走兽飞禽都是他的耳目,那等境界,不就是陆地神仙吗?对了,你们是帝隐观的弟子,见识过合道境界老祖的神通吗?” 周贤笑着说:“自然是见过的,除了惊讶以外也没什么别的心思。毕竟那等境界,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还有,道友你跑题了。我师弟问的是您师承何门。” 说到这点,魏无惧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站起身一抱拳:“再认识一下,鄙人魏无惧,农家百兽门炼气士。” “农家!”师兄弟两个人都惊叫出了声。 倒不是说农家有多厉害,而是太少见了。这个世界没有焚书坑儒的事件发生,没有罢黜百家,但是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能够有序传承的也不是那么多。 拜神农氏的农家,祖师是许行,与孟子是同时代的人。但是自汉代以来儒学盛行,被孟子怒斥为“南蛮舌之人”的许行自然也不受待见。其所主张的民本思想亦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所不喜,即使是重农抑商的时代,也不会让农家的人主政。到如今,农家甚至连座山门都没有,也没听说农家当世有合道境界的大能,传承几乎快要断绝了。 不过既然是炼气士,即使只是炼精化气的境界,魏无惧也享受着免徭役、免皇粮等福利,好歹也是个士大夫阶层的人了,生活还是很过得去的。 一番惊讶之后,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三人又是嘻嘻哈哈饮了酒,说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耳听得外面梆子敲到了三更天,师兄弟两个离了桌准备去歇息的时候,魏无惧却是才开口说正事:“其实,我请二位道友来我们铺上,还是有一事相求。” 周贤和李桐光都不对此感到意外,仅凭着一声道友就收留过夜,好酒好菜款待的人不是没有,不过那都是喜欢结交的豪客。魏无惧虽然自来熟,但应该没到这个份上,有事才是正理。 “但说无妨,只要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周贤说,“就当是报偿一饭之恩吧。” “可不要这么说,两位又不是饥寒交迫,难以为生,这一餐饭决算不得恩情。”魏无惧说,“两位道友若是能出手相助,说不得衙门还有银钱奉上。” “何事?”李桐光问,“您又跑题了。” “诛杀妖兽!” 第四十二章 吃人虎妖 世人将“妖”、“精”、“怪”合在一处讲,然三者所指并非一个意思。 精:俗话讲物老成精。一个东西不管是不是动物,只要生得日长,就会有其精。如果机缘巧合开了灵智,有了智慧,就可称之为精灵。 怪:生而不同为怪。无论是天生畸形,还是生有神异,只要是少见的,反常的,就都可以被称之为怪。 妖:生于万物,万物皆可成妖。盖因万物皆能修炼自我,甚至不必须成精,不必须生智慧,后天自我的反常,便可被称为妖。比如动物口吐人言,这是反常的,就是妖。 当然了,在现代社会,人想要成妖,最简单的方法,是去泰国。 修士和妖精鬼怪并不是先天的对头。天道负载,一饮一啄。天道之下芸芸众生,都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妖怪不做损害人利益的事情,人也没有理由去伤害妖怪。毕竟决定善恶的并非是身份,而是善恶本身。 魏无惧给出了这头妖兽非被杀不可的理由——吃人! 一大早,魏无惧一边招呼着师兄弟两人的早餐,一边介绍着情况:“这头妖兽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窜来的,身负重伤。它就在这片林子里面藏匿,所以我得知有人在林子里过夜,就去探查了,这才有幸得见二位。这头妖兽在此处栖身以来,以人为食,三里铺和岚胡镇很多靠捕猎为生的猎户都遭了毒手,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吃人的妖精,实在是不常见。”李桐光摇了摇头,“那头妖兽是什么东西?天灵卫何在?官府又是怎么处理的?” “那头妖兽是一只老虎化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太清楚。”魏无惧说,“这件事确实是上报到了天灵卫的,但是河南分卫人手不足,这妖兽又始终没闹出太大的事情来,到现在不过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吃了十人上下,他们哪顾及得到这里呢?县衙倒是在各处都张了官榜,要聘贤除妖。” “天灵卫,形同虚设啊。”周贤苦笑了一声,“我小时候就遇到过这种事情,一县衙门张榜聘请民间的炼气士除妖,吃着国家俸禄的炼气士反倒是见不到一个影子,实在是荒唐。” “道友可是要小心些说话!”魏无惧赶忙提醒道,“好在这是在我私宅里,下人们也都退走了,不然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告你个妄议朝政,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你不见上一科的举人彭方济就因为写了首诗,便被下了大狱,至今没能出来吗?” “文字狱,真他娘的脏。”周贤哼了一声,而后说,“您接着讲,这妖兽是怎么个情况。” 魏无惧点了点头,说:“官府悬赏了二百六十两银子,还有十五亩良田。这么厚的利,我当然也动心了。整个县里面也就我这么一个炼气士,若是没有外来的人,那张官榜说白了就是为我贴的。可惜的是即使那头妖兽受伤了,我也不是它的对手。我那张弓两位也都见到了,虽说不是什么法器,但是全力拉开也有上千斤的力气,却也只能透那头老虎一点皮。而且那老虎行动迅捷,我想贯它的眼,却做不到。” “所以你才找上我们两个?”李桐光问。 “对,这是危及一方百姓的事情,我想两位既然都是青要山的弟子,自然是一身侠气,本领胆识都有过人之处,境界又比我高出一重,绝不会袖手旁观。”魏无惧先是给师兄弟两个戴了一通高帽,然后才转到正题,“只要二位肯出手相帮,二百六十两银子,我只取五十两,余下的二位随意。田,二位若是想要的话,也可以拿去,只是二位自然不会在三里铺久居,可以卖给我。” “问题就在这儿。”李桐光笑了,“我们两人超出你一个大境界,而你又伤不到那头妖兽,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跟你通往?我们师兄弟两个自去做了这件事不好吗?钱还不用与你分。到时候拿了地,优先卖给你倒是可以的,毕竟以道友相称。” “我师弟的话说得是难听了点,但是话糙理不糙。”周贤说,“问题就在于,您能做什么。如果说只是给我们两人拖后腿的话,不若我们两个前去。” “没错,我不能拿着一张官榜就空手套白狼。”魏无惧很是自信地点了点头,“那头老虎邪门儿的很,它有一门藏匿的天赋神通,寻常人难以发现。县衙也曾从兵房调人围剿,三百人撒到林子里去,连根老虎毛都没能看见。” 周贤眼睛一亮:“可是你说,你与那头虎妖交过手。” “对!我们百兽门自有秘法传承。”魏无惧敲了敲桌面,“到时候我负责把它找出来,动手还是要劳烦二位。” 周贤沉吟片刻,忽然一叹气:“魏道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无惧点了点头:“周道友但说无妨。” “我见魏道友家里不过数名下仆,似乎未曾婚娶,也没有弟子。”周贤说,“农家秘法神妙,魏道友您还是早做传承为好。” “唉……说得轻巧……”魏无惧摆了摆手,“自有我农家的情况在此,周道友还是不要再提此事了。” 周贤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语。 …… 无事时还不觉得,等真的一起行动了,周贤和李桐光才发现魏无惧真的拖后腿。他根本就没学过什么像样的轻身功法,行动起来完全靠着蛮力气,不但速度慢,响动也很大,不利于在这样的密林里掩藏自己的行踪。 炼气士的身体素质虽然强悍,但终归是血肉之躯,除非是炼什么护身神通锻造自身的,其余也会因为小刮小碰受伤流血,过分使用蛮力也会感觉疲惫。师兄弟两个为了迁就他,只能放慢速度。 从这里也能看出这种几乎是完全在民间传承的小派散修,和帝隐观这样的大宗门之间的差距。修行之路刚起步的时候,在炼精化气的这个阶段,就不单有孔诤言和方丹教导他们这一支的传承,还有观里专攻某方向的执事们,传授他们基础的理论知识,以及通用的神通法门。做师父的甚至会根据他们自身的发展方向,因材施教,搭配出最适合他们的神通。 帝隐观主流的轻身功法有六种。周贤学的是《腾云诀》,轻巧灵动,飘逸自如,最适宜小范围内辗转腾挪,缺点是爆发力不足。李桐光学的是《绝尘步》,全力施展时快若奔雷,刚猛迅捷,缺点是后劲不足。 像魏无惧这样没有靠山的散修,多半是有什么学什么,驳杂不精乃至某个方面缺损不说,神通之间甚至不能很好地融合。当世能够跨到炼虚合道这层陆地神仙境界的散修,为天下人所知,也不过一人。 只是那是个偷师于百家,融会贯通自创功法登仙的天才人物,岂能用来与其他散修做比?这等人物是不愿拜入哪个山门,而不是没有仙山愿意收他。 不过魏无惧那一手和百兽沟通的手段,还是让周贤和李桐光感到惊艳。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这门功法发动的时候没有什么异象,只能见得魏无惧眼睛轻轻阖上,伸手一招,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会有一只走兽奔到他的身边。有时是松鼠、老鼠,有时是兔子、野猫,甚至还有鹿、野猪这种大型的动物。 魏无惧只需要把手放到它们的头顶,喉咙中发出一些像是蜂鸣一样的声音,不多时就能完成沟通,放它们离去。 “怪不得明明能养得起下人了,却还要做猎户,还不带猎犬在身边。”李桐光见了这番景象免不得要嘴贱上两句,“魏道友你这般神通实在是便利,哪里用得上弓箭呢?用神通唤它们过来,顺手便扭断了脖子带回去了。” 魏无惧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做这么卑劣的事。我辈猎食只够所需便足,绝不会为图利贩卖。神通是与自然生灵沟通的手段,不是我猎食的工具,若是做了这等事,我愧对农家列祖列宗,愧对神农,愧对伏羲。” “魏道友,抱歉,我师弟一时口快。”周贤冲着魏无惧一抱拳,“有所得罪,还请见谅。桐光,赶紧给人家道歉!” 李桐光拍了两下脸,上前一步:“魏道友,是我失言了,若有得罪的地方,当怎么补偿您说话。” 这不是小题大做。李桐光一句玩笑话不假,他是无心之举,对方是闻者有意。 玩笑是否是玩笑并不是由开玩笑的人决定的,而是由被开玩笑的人的主观感受决定的。如果对方感到了不舒服,不自在,不觉得这是个玩笑,那就是冒犯。李桐光和魏无惧之间没熟悉到可以胡乱开玩笑的地步,这确实是他唐突了。 而且李桐光这个话隐隐有要坏对方道心的意思。如果魏无惧是个不大守自家门内规矩的,经由李桐光这么一点破,本来不高的境界很可能就不稳。这都能结下大恨深仇! 魏无惧见了师兄弟两个都诚恳道歉,也不好发作。只能是摆摆手,说:“无心之语,无妨。且放轻脚步吧,到了。” 周贤和李桐光神色一肃,仔细观察着四周,虫鸣鸟叫风吹叶,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但是魏无惧自有他的本事,他说到了,就不会是无的放矢。 第四十三章 力斗大妖 又向东南方向走了数十步,魏无惧对着师兄弟两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弓搭箭。 那张铁胎弓被他拉成了满月一样,双膀一较,少说有千斤的力气。本事比不得周贤和李桐光这样的大宗门弟子,好歹也是个炼气士,也非凡俗。 只见得魏无惧沉步屏息,弓弦在扳指上一划,羽箭离弦而去,裹挟着风声,向着一丛灌木飞去——不过百步之地,弹指一挥间。 不过就是这一弹指的工夫,只见得那一丛灌木颜色变换,闪烁了两下,幻化成了一头一人半高矮,九尺体长的怪模样棕毛大虎,脑门上那个“王”字凛凛威风。这老虎长尾一兜,就把那劲弓射出的快箭卷在尾巴上,倒甩了回来,竟是比射出去时更快上几分。 剑光一闪,羽箭被劈成两半。周贤眉头紧皱,拦在魏无惧身前,轻声道:“幻术吗?” 那头老虎趴在地上伪作成灌木丛的时候,周贤和李桐光是瞧不出来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就连气息也掩藏得很好,没有丝毫外泄。如今这虎妖身上灵气滚滚,煞气翻腾,好似烈日之辉,师兄弟两个在它面前竟有一些被压制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幻术。”魏无惧轻声答道,“是这虎妖通晓什么变化之法也未可知。” “我明白了,你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个好差事。”周贤苦笑一声,“这虎妖当真值二百六十两银子啊。” 见这虎妖现了形,李桐光有些手痒。他今日里特意着了一身短装,明晃晃一双拳套扣在双手,其上符篆流转,分明是已经按耐不住了。 “还请魏道友向后退些,我前去试试这妖精的深浅。”李桐光话音未落,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弹了出去,凡是落脚之处,泥土飞卷。 绝尘步,刚猛无畏,一往无前。 快,很快,但是他再快也快不过羽箭。那老虎在蛰伏之时尚能用尾巴卷住来矢,此时挡个人来还是不费力的。它不闪不避,那条尾巴像是钢鞭一样,照着李桐光的面门就抽了过来。 李桐光侧身闪过,腰身一沉,一记直拳轰出——裂风炮! 按照魏无惧的说法,这妖兽是受了伤的,但是看它气焰灼灼的模样,李桐光和周贤都有些心虚——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所以这一击,李桐光并未留手,而是用上了九成的气力。 他甚至不求一招毙敌,并非是冲着老虎的胸腹去,而是瞄着它的后腿。魏无惧说这老虎腾挪灵活,速度极快,李桐光是存了破坏它机动能力的心思。 然而这一拳却是挥空了。 虎妖在这一拳轰出的同时,腰身一转,借着两只前爪支撑,硬生生扭转了身形,躲开了这一招。就像是横滚了个跟头一样。李桐光这一拳余力未尽之时,老虎的后爪又落了地,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响起,向着李桐光扑将来。 李桐光平日里最自豪自己身上这一膀子力气,又有法器在手不怕那老虎的利爪,他竟然是不闪不避,大喝一声“好大虫”,正面迎了上去。 两掌舒张,灵气迸发。李桐光一手做劈雷掌,一手做朱砂掌,一声大喝,向那对虎爪撞了过去。 一心二用,同时施展两门功法的本事,让散修魏无惧惊得都叫出了声,他甚至都没想过神通法门还能这般施展。确实是漂亮,李桐光使出这一招的时候,周贤都不由得在心里叫好。 雷法乃玄法之中最为刚猛中正的法门,朱砂掌则是阳气炽烈的手段。那老虎身周围绕的煞气在这两招的逼迫下,像是初雪遇见了烧红的烙铁,被化得干干净净。 碰!一声闷响,双拳和双掌撞在了一起。虎妖的爪子如金似铁,在那双法器拳套上一磕,迸出了好些火花。 撞了一下,一人一兽又分将开来,那老虎退了两步,李桐光却是做了个皮球一样,从地面上蹭着倒滚了回来。周贤上前两步一把托住,才是阻下了他。 那虎妖似乎是想趁胜追击,魏无惧连忙开弓连射,一支支羽箭连珠一样飞出去,无不是奔着虎妖的口鼻眼耳。那虎妖护着自己的眼睛,一时间无法上前来。 “炼神返虚!”李桐光攥了攥自己有些发麻的拳头,咬着牙说,“这大虫是头炼神返虚境界的妖精。不过它确实是受了重伤,不然这一下,我当已经死了。” 李桐光讲这话的声音不小,魏无惧听完,登时哆嗦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只炼气化神境界的妖精,这才是求到了师兄弟两个的头上。再一想到自己之前在这老虎更虚弱的时候曾与其交手,还能全身而退,更是万分胆寒。 他这么一惊不要紧,箭便是没了准头。虎妖抓住了一个空隙,奔着周贤和李桐光就冲了过来。原本被周贤扑散的煞气又重新凝结,威势更猛烈了几分。 或许在虎妖眼里,这两个未曾谋面的人类修士更为危险,那个曾打过照面,射出的箭都透不了它皮毛的,倒无关紧要。 “它伤得很重,咱们不是没有机会。”李桐光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师兄,助我!” 虽然是炼神返虚境界的大妖,却终归是个畜生。不施展什么神通的情况下,招式与寻常猛兽无异。自然是比不得李桐光传承自青要山的诸般招式精妙。又是受了重伤,一身本事十不存一,更是奈何李桐光不得。 李桐光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是要周贤同他一起出手。先前那一招已经试出了这妖精的深浅,在他们师兄弟两个合力的情况下,李桐光有信心诛杀这头妖兽。 这很冒险,但若这点风险都不肯承担,还谈什么修行?更何况这可是炼神返虚境界的大妖!若是能死在他的拳下,他的威风自然是要涨上三分,说不得还能名震青要山。毕竟天下间能够跨越一个大境界诛杀妖兽的,至今也不过寥寥数人。 猛虎下山,一扑。李桐光不敢再跟这虎妖硬碰硬,足下一蹬,翻起更高,让过虎妖这一扑。未等他落地,虎妖长尾照自己背向扬起,一剪。李桐光将手撑在虎妖的脖颈上,借力升得更高,将将躲过这条长尾。李桐光落在虎妖身后,又要去打他后腿,虎妖扬起后爪,直奔着李桐光胸前,一掀。哪想到李桐光假作虚招,这一拳根本没有挥出,反而是抬脚在虎妖扬起的后爪上点了一下,借力后退,拉开了距离。 这一扑、一剪、一掀,三般捉不着,老虎气性更胜了三分,便是要调转身形追着李桐光而去。却不想那边周贤早已经掐好了剑诀,一剑刺出! 这剑寒光刺目,上又有雷光劈啪作响。这是法器,已经开了几分智慧的虎妖自然是不肯硬接。又是横滚着退开一些,虎妖避开了周贤的剑锋。 周贤微微一笑,手腕一抖,剑上的雷光竟是骤然离剑而去,结结实实地轰在了那虎妖的身侧。虎妖哀嚎一声,又向后退了几步。 李桐光先前干扰了那虎妖这么久,就是在为周贤的术法蓄力打掩护。怎么可能会让虎妖轻松避开周贤的剑光? 而且周贤这一剑也并非是简单的法术,玄机内藏。 当初他刚刚迈进修行之路的时候,就能借助神通扳指,吸纳小黑身上的煞气,转换成自己的灵气,他自然会想着将这种手段用来对敌——尤其是那些煞气沉重的妖魔鬼怪,只要有神通扳指,周贤就是它们的克星。 那道雷光并未在轰击之后消散,反而像跗骨之蛆一样缠绕在了虎妖的身上,不断游走。凡是雷光所到之处,煞气纷纷被吞噬,反哺给了周贤——周贤已经可以将神通扳指的威能附在某些特定的术法上了,无需再靠身体接触发动。 虎妖怎么会甘心背着一道术法对敌?它蛮横地激发自己体内的煞气,意图冲散这道雷法,却是不知神通扳指的霸道,反倒是让那一道道雷光更粗壮了几分。虎妖认识到不妥之后收敛煞气却已经来不及,那一道道雷光大有往他身体里钻的架势。 而这虎妖身上煞气浓重的程度,竟然是让周贤一时之间有了一种吃撑了的感觉。 “给我护法!”周贤大喝一声,手作剑指,法器长剑凌空飞起,悬在周贤的头顶,剑锋直指虎妖。长剑一分二,二分四。周贤做不到孔诤言当初那样,幻化出漫天剑光,只能是化出三十二柄长剑悬空,雷光在剑林之间跳跃翻腾,声势越来越大。 周贤本是施展不出这一招的,若要强行施展,必然伤及根本。归根结底,这是炼神返虚境界的剑诀,不是周贤能够驾驭的。 如今借着虎妖身上掠夺来的煞气,周贤勉强将这一剑诀的第一重境界施展出来,就是要一招定胜负! 虎妖也察觉到了这剑诀的浩大声威,怎肯让周贤施展完成,咆哮一声照着周贤就冲了过去。却是冲到半途就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李桐光目眦尽裂,头颈上青筋条条暴起,死命拉住了虎妖的尾巴——不动坠。李桐光怪叫一声:“恭喜师兄神功大成啊!” 第四十四章 天资注定 剑光如瀑,雷霆如雾。 三十六道雷光散尽,林间鸟鸣虫嘶也闻不得了。周贤的剑诀惊扰了这片森林的原住民,一道道名副其实的晴天霹雳吓得它们仓皇逃窜。此时无风,连树叶沙沙的响动也闻不得了。静得吓人。 “哈——”李桐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静。他一松手,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后仰的身子,望向天空,轻声道:“咱们杀了一个大妖啊……” 拖住一个返虚境的大妖——即使那大妖身受重伤——对于李桐光来讲,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撑着身体的手臂在颤抖,腿也软得像两坨面一样,完全提不起力气。他近乎虚脱。 周贤也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虽然是站在那里,却是一点灵力不能从身体里调出来了,他身周的天地灵气流水一样的补充进去,也无济于事。以他的水平施展出这一式剑诀还是太过勉强了,即使有虎妖的煞气支撑,也掏空了他的灵力。 不过周贤在这一式之中,也领略到了些许炼神返虚境界的风景,这对他有莫大的益处。以他的资质,只要不作死,终有一日会再向上迈一步。这一式能让他窥见一点未来的道路。 这一仗打得看似精彩,让那头大妖毫无还手之力,从魏无惧那一箭射出去到这虎妖被诛杀不过一百来个呼吸,实际上惊险万分。师兄弟二人凭借着多年的默契以及自身所传承厚重的底蕴,拼尽全力搏上一把,才是挣得了这一线胜机。 若是随意换两个同境界的修士,怕是做不得这么漂亮。遇上高一境界的大妖,漫说是拼死一搏,能顺利逃生便是不易。 毕竟越级打怪一时爽,身死道消火葬场。 师兄弟二人一时还不能行动,魏无惧则是凑上了虎妖尸身的近前。三十六剑,剑剑刺得都是要害——洞穿,这虎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凡是有一口气在,哪怕四肢全剁掉,魏无惧也是不肯和这种境界的大妖接触的。 “果然是好手段!”魏无惧赞叹道,声音都有些颤抖,“两位道友……不愧是青要山帝隐观内门弟子。” 到底是体修,身子骨结实,恢复也更快一些,就在魏无惧在那虎妖身上拍拍打打的时候,李桐光已经能站起来行动了。虽然腿还是有点软。 他来到魏无惧的身边,拍了拍虎妖厚重的皮毛,吹嘘道:“我们帝隐观是什么地方?福地洞天,仙山宝观。更何况……哎,您有空扫听扫听,就我们哥俩,在帝隐观那也是大有名号的。几乎可以说,从内门到外门,只要在山的弟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周贤缓过来了点,虽然还是不能行动,却可以开口了:“不要再吹牛了,就咱们两个,在戒律门做事,一天到晚净干得罪人的活,是有名,落下的可全都是恶名。至于在长辈那里,多半是记得你怎么闯祸吧?” “咱们大哥别说二哥,你闯的祸也不少。”放松下来之后,师兄弟两个就开始互相拆台,李桐光嘴上不饶人,“师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轻狂枉年少’,年少的时候不狂,那是没本事。你成天跟着师公,也没见你跟他老人家多学着点。” “师兄不如你呀,师兄老啦。”周贤苦笑一声说,“师公他老人家说‘人不轻狂枉年少’的时候,不也讲了,到了三四十岁还狂,那也没本事。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跟我计较什么?” 周贤这说的可不算是假话,上一辈子的事儿,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呢。穿越之前都奔三的人了,来到这一世,又活了十年,可不就是奔四十了么? 不过他平日里就不怎么正经,李桐光全当是自己师兄又开始满嘴瞎话逗乐子了,笑着摇摇头没理会。他知道,魏无惧不知道。炼气士的年纪未必能从脸上看出来,好些炼气士因为修炼的功法特殊,或者是吃过什么天才地宝的缘故,面相和真实的年龄对不上。 故而到这里,魏无惧恍然大悟:“我说刚见面的时候,我说托大一下,叫一声师弟您不应着,合着您是哥哥?现在我叫声师兄您看行吗?” “唉,您可别!”李桐光连忙拦住,“不是这么回事,您别听他瞎胡说。我师兄今年刚好二十,比我还小四岁呢。他跟我说笑话说习惯了,您一听就得了,千万别当真。要把他嘴里的话句句当真,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我说的是实话,你要信我啊。”周贤一边说还一边拼命眨眼睛,看得李桐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别眨了,你也不嫌恶心。”李桐光一挥手,“你我现在也不好行动,靠魏道友一个人把这妖兽的尸身拖回去,显然不大现实。三四十岁的周贤同志,您能给我们出一主意吗?” 周贤想了想,说:“你带着烟丸了吗?点一颗,铆足了劲儿往天上扔,有多高扔多高。” 烟丸不是帝隐观的特产,这东西在大林朝到处都是。各镖局、商队、军处、差人衙役、天灵卫,都有配发。点着了之后浓烟滚滚,能烧一盏茶的时间,特别惹人注目。专门用来求救或者是表明事态紧急,只是作用范围并不是很广,遇上大风的天气等于作废,可看作是烽火的简化版。 “没带着,也没想到啊。”李桐光挠了挠头,“你问我这话,是不是你自己也没带着?” “二位道友不要急,我有准备。”魏无惧说着从箭囊里面抽出一支畸形箭头的箭来。 离着远了点,周贤没看清那箭头的构造,于是随口说了一句烂话:“我不是头曼,你也不是冒顿,休要用那鸣镝箭射我。” 能做炼气士的当然不会是不学无术之辈,周贤用的又是《史记》浅显的典,魏无惧登时就听出了周贤在占自己便宜。从李桐光的言语里,他也能了解几分周贤的性情,也不恼,而是苦笑了一声:“我若是冒顿,你是头曼,这是鸣镝箭,今日出猎我也杀不了你。你师弟一人可算不上是‘左右’。” “哈哈哈哈,好,魏道友的性子我喜欢!”周贤大笑了几声,“桐光,跟我学着点。这才叫开玩笑呢,你那个叫得罪人。” “去去去。”李桐光不耐地挥了挥手,转对魏无惧问,“道友您这箭是怎么个用法?” 魏无惧吹燃了一支火折子递给了李桐光:“来,帮我点上。” 李桐光在箭头下方找到了引信,将其点燃。魏无惧朝着正上方开弓射箭,那箭飞到高空,即将力竭下落的时候方才炸开,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橙黄色的浓烟在半空凝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 魏无惧说:“这都是我跟县衙那边商量好的,我要是进林子,三里铺那边有人看着。我要是遇见危险了,放红烟,大家谁都别往林子里头来;若是得手了却自身受伤,放绿烟,让他们带着大夫来救我;像这种情况,放黄烟,让他们来搬妖物的尸身。再要是离的太远了,来接应的迷失了方向,就每隔一刻钟放上一支这样的箭,终归是能找到。” “周全,佩服。”周贤点了点头,“论起来处事经验,还是魏道友周密。还是江湖阅历不够,得跟道友多学习。” “周道友,你何必自谦呢?”魏无惧苦笑了一下,“我虽然有幸得了农家的一些传承,可终归是资质平庸。大概过了知命之年,有望能再进一步,练气化神,一生不过如此了。以我所见,两位道友即将迈到更上一层去了,合道境界也并非不可期。做事周不周密,那是能学来的,天资可是学不来的。” 魏无惧言语中有些惆怅,周贤和李桐光也不知道这话怎么接才好。他说的是事实,天资真的是学不来的。据周贤所知,天下间约有百分之八十的炼气士,一生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也不过是练气化神了,能更上一层楼的都算是天资卓越。 即使在青要山帝隐观,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走到化神境的顶点,也寥寥无几,周贤和李桐光是他们这一科顶尖的修士了。与他们同期下山的弟子里面,超过半数还在炼精化气境界。像两人这样,能摸到炼神返虚门槛的,不过十余人。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青要山帝隐观这种有天家大力扶持,从天下各地甄选学童的修行圣地都是如此,其余山门乃至散修是什么样子,也就不难想象了。 周贤轻叹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们说,这么凶猛的一头妖兽,是怎么伤的?” “许是与别的妖兽争斗,再许是被哪位前辈打伤吧。”魏无惧顺着周贤刺出来的伤口一探手指,“这妖兽的内脏全都受了伤,是靠着吞噬人的魂魄血肉强行续命。身负重伤且还如此,这要是让它吃够了人,后果不堪设想。这等吃人的恶兽,身上煞气必然浓重,还是焚毁作法……” 话没说完,魏无惧愣住了,他绕着这头老虎的尸身走了好几圈,然后望向李桐光,又看了看周贤:“煞气呢?这妖兽身上的煞气呢?刚才明明得见的,这头妖兽……它……” “无量天尊!”周贤和李桐光两个人抿着嘴忍着笑齐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四十五章 内丘客栈 这一次诛杀妖兽,可谓是收获颇丰。两人终归是解决了行缠的问题,甚至可以允许他们生活得奢侈一些了。毕竟那可是二百一十两白银,置办一处小宅都足够了。 置于衙门许诺的良田,周贤和李桐光并没有像魏无惧说的那样,卖给他。反正也不差那点银子,就当是结个善缘好了。 更何况他们得到了对于他们来说,比田产更重要的东西——评语。 说是评语,实际上是感谢信一类的东西。县衙不但兑现了官榜上承诺的奖励,还在师兄弟两人的度牒上写下了世间的经过,批注了时间,后又压着字盖了县令的大印。有官方证实他们诛杀了一头炼神返虚境界的妖兽,会大幅度提高师兄弟两人此次红尘炼心的成绩。 这还不算完。炼神返虚境界的食人妖兽伏诛是一件大事,衙门还要向上一级递庆函,在函件中一定会提到师兄弟两个。将来如果他们想要加入天灵卫,凭着这个,他们两个就会成为考官的重点关注对象。 而且按照惯例——并非是成文的规定——帝隐观的修士无论是受邀请还是偶遇,解决了地方上的问题,地方上要准备一封表扬信一样的东西,寄到青要山去。只因为帝隐观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天下可动得,青要山动不得,地方上的官员都得巴结着。 很多人提到天灵卫,先想到的就是帝隐观。只因为帝隐观里出来的修士,在天灵卫里占了六成之多。虽说后军都督府里面没有道门修士,官面上也都说天灵卫广纳天下贤才,并非专挑着哪门哪派的收。可天灵卫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是帝隐观出身,官家给的解释听着就没那么有说服力了。 天灵卫可是典诏狱,许缉捕、刑狱,监管天下之言路,可密缉的暴力组织。里面一个小小的白户,发现了哪个官员有问题,不用掌握特别切实的证据,就能直接上书奏明皇上或当今摄政王。哪个官员敢得罪? 哪怕只不过是下山试炼的年轻修士,只要是帝隐观的人,衙门就得好好招待着。要是真得罪了哪位,您知道他跟天灵卫里头哪个沾着亲带着故?都是一门里面出来的,再不济也能攀个师兄师弟师叔师伯,给穿小鞋儿谁都受不了。 从鸭子口这离开,周贤和李桐光再也不用给人代写书信挣钱了,这算是好事。但也不敢再走太过偏僻的村寨了。虽然即使迷路了也能确定方向,但再来一张横穿林子,穿丢了人的事,他们谁也受不了。 还是因为师兄弟俩手里拿着的这一册地图,不是特别详尽的那种。邻近县城的小村小寨镇子什么的,能给标的都给标了,再往远点儿去,远离官道的那些个地方,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他们俩脚程够快。寻常人迷路了,在一个地方打转,许还能找着附近。炼气士迷路了,还全力赶路,那真就保不准会窜到什么地方。这种苦头吃一次就够了。 虽然还是穿村过寨,但始终不敢离官道太远。那县衙门都得花钱请炼气士出手除妖了,村子里面闹个鬼撞个邪那可就更没人管了。遇见事情了,能帮一把是一把。是以师兄弟两个虽然脚程不错,等他们真的到了滑县,正式进入京师范围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师兄弟两个一商量,这不行。要再照这么走下去,到京城,那就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虽说已经到了京师范围内,可这里离京城还远着呢。滑县属大名府管辖,往北去有广平府、顺德府、真定府、保定府,这四个府都穿过去了,才到顺天府呢。 不能再这么净是走小地方了,那得遇上多少事走多少冤枉路?人力有时穷,两人想帮衬着那些遭了难的人的心思是好,可天下间那么多不太平的事情,他们两个管得过来吗?得尽早到京城。 走官道,只能这么办了。用李桐光的话说,俩人怎么着也得在过年前到京城。不能说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的时候,还在外头游荡呢。最好在同天节之前到京城,这师兄弟两人还没见识过,京城同天节的热闹劲儿呢。 什么是同天节?说白了就是皇帝过生日。 将皇帝的生日设立为国家节日这件事,始于唐玄宗。他将自己的生日定为“千秋节”,全国放假三天。从这往后,基本上,历朝历代都延续了这一传统,正式成为制度。这些节日的名称各不相同,直到明清两代,才最终确定为“万寿节”不再更改。 可这世上不是没有明朝吗?虽说都是以农民起义推翻了元朝统治,但是大林朝的江山,自然和明朝的不一样。故而当今圣上的生日,被称为同天节。 同天节的时候,别的地方都是放假三天,据说京城里头可不一样,跟过年差不多热闹。又是在腊月,紧随着就是新年,从那三天起能热闹一个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人披红挂绿,庙会集市天天都有,街头巷尾热闹喧腾。听着就觉得那么自在舒坦。 周贤倒是对此表示无所谓,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他对过节看得比较淡,即便是春节也是如此。但是李桐光对此抱有极大的兴趣,催促着自己师兄快点赶路。 成吧,头一回来京城,不见识见识京城的热闹怎么行呢?师兄弟两人顺着官道全力赶路呗,反正也不用为了钱发愁了。到了一个地方,就在驿站最好的房间里一住,好酒好菜招呼着。两人恢复了之前在山的时候,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是,在山上的时候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修士们讲究清修,自我约束都比较严格。可不是还有旬假呢么?师兄弟两个可没少在吃吃喝喝上面花费。 帝隐观内门可是会按照弟子的境界以及职务发例钱的,孔诤言和方丹也不小气。就说当初两个人头一回在旬假的时候下山,孔诤言随手就是两钱银子。长此以往,能不养成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吗? 还得说是帝隐观家大业大,产业遍及全国各处,茶行、镖局、当铺、钱庄,都有打理。要不然就凭借着信士供奉,可受不住这么大的开销花费。 虽说师兄弟两个打定了主意,是要卯足了力气赶路,但总有遇上事情的时候。 且说是这一日,师兄弟两人在顺德府内丘县的一处客栈下榻。正赶上好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投宿,携带者书童挑担,也是风尘仆仆,要走了所有的上房。 师兄弟二人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就是住标间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说是这么巧,师兄弟两人来到柜台前面还没开口,伙计连忙拱手:“对不住您二位,咱小店没地方了。还请您担待,住店招呼不了了。” “看来您这生意可够热闹的。”李桐光一皱眉,“这是什么时节?路上人可真多。” “您甭拿话挤兑我,我们这儿但凡要是有一间空房,你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都成。”伙计赶忙告饶,“您说是什么时节?眼见着快要到同天节了,京城押运货物的商队镖队多得是。正赶上过完了年还有一场考试,好些举人老爷也都在路上,这不就没地方了吗?再不您上别家瞅瞅?” 周贤眉头一皱,说:“我说小倌儿,你没地方就说没地方,何苦拿话蒙我呢?京城这一场考试是春闱吗?可着这个时间点儿赶路有点早了吧。哪有刚过完年就考试的?” 伙计脸色一苦,连连摆手:“您别这么说,看二位的打扮,不像是读书的人,不知道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今年有一场恩科,安排在这个时间。当今太后过五十大寿。点了这么一场。” 这听着就不像人话——五十的能叫大寿吗?不过这也没处说理去,人家是太后,当今圣上的亲妈,这生日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别说五十了,五十一五十二,她想过大寿,那也没人拦得住。 “要不,您二位,找找别家?”伙计试探着问,“驿站也成啊。” “驿站要是还有地方,我们就不到你这儿来了。”李桐光一摊手,“驿站和你们这都这样了,甭问,其余的地方也一样。师兄,咱俩今儿又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周贤没搭理李桐光这一茬,而是转对伙计招了招手,把一小块碎银子撂在桌上:“小倌儿,你给我们安排一下,这银子就是你的。可说好了,得是人住的地方,柴房牲口棚可不行。” 伙计有些动心,可真腾不出房子来,盯着银子瞅了半天,灵光一闪:“二位爷,这样吧……您能不能委屈委屈?” “那得看是怎么个委屈。”李桐光敲着柜台,“你说说。” “您二位住我那,我那是个小间,我跟我们店里一厨子睡一个屋。”伙计说,“今儿我们俩就在大堂这儿拿桌子拼个铺睡,您二位睡我们那房间,成不成?” “成,有什么不成的,有瓦遮头就不错了。”李桐光揶揄道,“比在林子里头挨浇强多了。” “嘿!我说你这一篇掀不过页了是怎么着?”周贤笑道,“别不是准备拿这话挤兑我一辈子吧?” “看小爷我的心情。”李桐光大笑了两声,“小二,给我们准备点好酒好菜,我们俩是道士,用说一下忌口吗?” “不用,您等着吧,我给您安排。”伙计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银子,伸手摘菜牌子去了。 第四十六章 天下邪教 酒足饭饱,师兄弟二人跟着伙计转到客栈后院。到房门口的时候,伙计开了门之后并未往里走,伸手一拉门帘儿,欠着身子招呼:“二位爷,请。” 进得屋里,是不大一个小间,贴着西墙有一张炕,宽窄足够两个人睡。也是这个做伙计的细心,就俩人吃饭这会儿工夫,已经把铺盖全换了新的,同上房里面用的一样。炕桌上也摆了茶水点心,照顾得很周到。 伙计没进屋,放下帘子就在门外说话:“请二位爷稍等,给您打洗脚水去。”他说完话也没等屋里应声,转身就走了。 李桐光摘了自己的藤箱放在炕边上,往炕上一坐,笑道:“可算是捞着个歇脚的地方,这银子花得不冤枉,看看人家那殷勤劲儿。唉——” 这一声“唉”,不为了别的。刚才进屋的时候没瞧见,一落座,小间东墙这边,紧挨着门的地方,摆着一个小供桌。供桌上也没什么供品,正当中有一尊香炉,里面香灰积了厚厚的一层。香炉的左侧摆着一杯水。供桌底下有一捆香,用蜡纸包好了,防潮。 往上看,墙上贴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站在云间的道人。画像中的道人五官中正,三绺长须,背负一口宝剑,着青色长衫。在道人身侧注着两个字——吕祖。 “呦,我说这伙计不用咱提忌口呢,原来也是个信士。”李桐光赶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得见真人,岂有不摆之礼,师兄,咱上香吧。” 吕祖是谁呢?吕喦,吕洞宾,道号纯阳子,尊纯阳真人。这是道教的大宗师,八仙之一,更是全真派的创始人。但凡是全真派的弟子,都尊其为吕祖。黄粱一梦的典故,就源在其身。 虽然师兄弟两个不是全真派的,可纯阳真人是道教的神仙,见了就得拜一下。好歹是宗教人士,当守的规矩是一定要守的。甭说别人看不看得见,所谓君子慎独不是么? 上了香,师兄弟两个正行跪拜礼节的时候。就听得门外一声吆喝:“二位道爷,您的洗脚水……” 伙计顶着帘子就走进来了,一手提着一个木盆,一手拎着一个大铁壶。见了师兄弟两个正拜画像呢,站立到一边不说话了。等师兄弟二人行完了礼,又站起身的时候,他才凑上前来,把木盆在炕边放了,注了水进去。 “二位道爷试试合不合?”伙计脸上带着笑,“要是凉了,我这有热的,要是热了,门口有凉的。您洗完了之后别动身,我就在门口候着,您招呼我一声。” “嗯,周道。”李桐光也不管周贤,自顾自脱了外袍,去了鞋袜,把裤腿挽高了,脚往盆里一伸,“哎——呀,舒坦。好小倌儿,赏你的。” 说话间摸出几枚铜钱甩过去,伙计一把接住,连连鞠躬:“谢谢道爷。”转身就要走。 “慢着!”周贤一边归置自己的东西,一边冲那个小倌说,“你是信道的?” 伙计点了点头:“是,道爷,我信这个,拜得是全真祖师,纯阳真人。” “哦,好。”周贤笑了,“那你认识字吗?” 伙计一咧嘴:“认识,但是能认的不多,写得也不好看。我们掌柜的是把我当学徒带的,会教我。” “那正好。”周贤转身从藤箱里面拿出一本书来,“《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我这儿是没有,但我随身带了一本《南华经》,也就是《庄子》。既然你能识字,我把它赠与你,你要是有心思就看看。” “呦!这……”伙计面色微微一变,踌躇片刻,缓缓摇头,“道爷,这经书您收好,我不能要。” “给你就拿着吧。”李桐光插话道,“这书可不就是给人看的吗?算不得什么太贵重的东西。给你赏钱你能接着,你一个信士,给你经文你反倒不要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伙计连连摇头,“二位道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我本家的经文,我不能要。” “本家的经文?”周贤眉毛一拧,向李桐光望去。李桐光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 “小倌儿,咱们道家还没听过这个说法呢?”李桐光说,“这怎么算是本家的经文,怎么不算是本家的经文呢?为什么不是本家的经文,你就不能要了?” 伙计想了想,说:“本家的经文,就是许我们看的经文。不是本家的经文,就是不许我们看的经文。” 这下师兄弟两个都觉出不对味儿来了,没有这样的道理。正信不会极端,极端的不是正信。道士就不能看佛经了吗?看四书五经就不对吗?没道理说全真的道士看正一的书,就得叫全真的逐出门墙乃至于喊打喊杀。还讲理不讲理? 周贤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直嘬牙花子。他把手里的经书放回去,问:“你信的这是什么门什么派?谁传给你的?都讲了什么,给我们说说呗。” 伙计一愣,紧接着眼睛一亮:“二位道爷想听?” “想听,想听!”李桐光招招手,“来来来,你坐下讲,讲明白了,说不定我们就信你那个了。” 李桐光这么一鼓励,伙计登时就来劲了,坐到炕桌的另一侧,张嘴就说:“我信的这个叫天下道,也算是全真派,但是跟那些没弄明白啥叫全真的不一样。我们教主是为了救人才创的这个教。教主他老人家是纯阳真人的化身,信天下道的,才能在天罚之后升仙……” 这伙计年纪也小,瞧起来是个心思单纯的。但凡要是干这个活干上几年,绝不会三两句话,把自己兜个底儿掉。都不用这伙计再多说,周贤和李桐光当时就听出来了,这妥妥儿就是一个邪教! 神话教派首要分子,宣传末世理论,大笔敛财,精神控制,极度排斥其他信仰以及无神论……所有特征都吻合。 称自己是纯阳真人的化身,这个教主的鬼话,让李桐光和周贤恨得牙根直痒痒。神仙下降是对道教祖师爷最大的侮辱。 什么叫做道教的祖师爷?那都是能够诠释大道,被世人认可封神成圣的后天神灵。与盘古、女娲这样的先天神灵不一样,后天神灵原本是人。老子、庄子、张道陵、孙思邈、关羽、岳飞、王重阳等等等等,这些人是道教的祖师爷。 他们能成为道教的祖师爷,并非因为他们是神仙降世,天赋异禀,生具神能。而是因为他们在世之时光明磊落,至善至真,至纯至信,乃至于他们的精神品格,能够掩盖他们作为人的缺点。在他们死后,自有后人将他们推上神坛,让他们所代表的精神永存。 神仙下降这个说法,彻底抹杀了道家历代先贤作为人的努力和坚守。意味着之所以这些神仙能成为神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神仙,和他们所做的事情无关。这样的侮辱是在破坏着道家信仰的根基。 还纯阳真人的化身,师兄弟两个现在都有心思找到这个龟孙,抽他几百个耳光。 按这个小伙计的说法,这所谓的教主,甚至只敢徘徊在一个小村子里面不露头。在那里宣扬自己的教义,宣扬末世将至。要信众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奉献给天下道以表诚意,才能得到纯阳化身的庇护,在天罚降临的时候跟着教主一同飞升仙界,永祥安然。而所有不信天下道的,或者是不诚心的,都会在天罚之下化为劫灰。到时世上疮痍满目,鬼魅横行,再没有生人立足之地。 “天罚的事在经书里记载得很明白。”伙计说,“只不过一般人看不明白……我也说不明白。你们要是能听见我们教主亲自讲这个经,就能听懂为啥是天罚,天罚在什么时候到,怎么才能避开天罚。” “你们教主是不是还要你们上供小姑娘,了结跟他前世的姻缘呢?”李桐光一边擦脚一边冷笑着说,“听说过吗?” “没有啊!我们教主不敢那个事!”小伙计连连摆手,“诽谤教主将来可是不能升仙的,你赶快念纯阳真人的圣号赎罪!” “我念那个……”李桐光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周贤却是从他身后拍了他的脑袋一把:“人家让你念就念!那可是纯阳真人化身,岂容你冒犯!念!” “哎?师兄你怎么……”李桐光还没回过味来。 “我怎么了?”周贤一指那个小伙计,“人家说得多好,讲得多明白?你怎么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呢?纯阳真人的化身是为了拯救世人才布教的,天下道是拯救咱们免受天罚苦难的正信,其他的都是邪门歪道,不信的将来都得在天罚降临之后和鬼怪为伍。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太对了。”小伙计拍着桌子说,“我们上师说了,像你这样的,就是有慧根的。唉,说你呢,你赶紧念纯阳真人的圣号赎罪啊!” 李桐光见周贤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了些猜测,点点头,念了几句圣号。然后问小伙计:“光念圣号就完了吗?” “那不行,光念圣号心不诚。还得捐银子给教里头。”小伙计说,“你们可别以为教主他们要这个银子是为了富贵,他们是为了把天下道布给更多的人。我看你们挺有慧根的,我带你们去见见上师啊?” 周贤眼睛一眯:“上师就是教主的弟子们对吧?有那么好见吗?” “有,过几天教主要祭天,我带你们一起去。”小伙计说,“能给教里面拉去一个信徒,抵得上五十两银子的功德呢,一笔一笔,都给记上。” “嘶——”周贤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还有传销性质呢! 第四十七章 五妇坳村 天下道总坛的所在偏僻得紧,要向着西边走,离西王社都不太远了。在山谷之中,一个小村子里。 小伙计是和自家掌柜告了个长假,谎称自己的母亲病重,要回家探望,这才起身。 周贤和李桐光自然是随着同往,他们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个邪教要干些什么。他们俩早已打定了主意,拿了贼赃之后,直接揪住那个胆敢称自己是纯阳真人化身的教主,送往官府法办。图方便,师兄弟两人也改换了衣裳。没再穿着道袍,去了一字巾,做了俗人的打扮。 这就是道士作为出家人便利的地方。换一身衣裳,另做一种发式,旁人就认不出来这是个出家人了。和尚就不行,锃亮亮一颗大光头,非得是拿什么东西包上,才好扮作俗人。 当然像周贤这样剪了短发的,也难免让人误以为是佛门居士。其实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周贤这头发真算不上特别短,要是放在他前一世初高中,非得让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拎着去剪头。好在是这林朝对于衣着发式都随意得很,这才没有让他显得特别突兀。 这回去既要拿脏,也得预备着打架。李桐光的家伙小,穿一身宽大的袍子,把两个拳套挂在两腿侧面也就成了。周贤的武器可是一口宝剑,刃长三尺六寸,剑宽一寸二分,可不那么好藏。 但周贤也有自己的办法。见教主总不能空着手去吧?他买了一匹布,假作是见面礼,将宝剑藏在了布匹之中,负在身上。 这三人租了一辆马车,走到了第二日下午才让车老板儿自去了。这可不是到了地方。用小伙计的话说,这车老板儿没有那个福缘,能得见他们的总坛。三人下了车之后,又步行到日落时分,才瞧见一村子。 好不热闹! 村子规模不小,屋舍林立,阡陌交通。家家户户披红挂彩,灯笼高挑,香火袅袅。好多人忙活着杀猪宰羊,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过年呢。 好些个一看就不是农户的人在屋舍间穿行。坤袍大袄衣着富贵,绫罗缠身体态雍容。可甭管是贫贱富贵,大家脸上都挂着笑,人与人之间打了照面都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瞧不出有什么尊卑之分。 有例外的就是那些个穿着白袍,头上顶着大斗笠,白纱垂下来遮住面庞的人,指挥着乡民们做事。虽然也是行礼还礼,旁人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明显是多了几分恭敬。如所料不错,这些人应该就是小伙计嘴里的“上师”。 师兄弟两个一对眼神,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儿?邪教头子住的地方是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天天过年。回头咱哥俩走了,再带着官兵往回找,找不着这地方? 要天下间的邪教都这样,那还算邪教吗? 这绝对都是表象,光自称是纯阳祖师化身这一条就不能忍。装神弄鬼也要有个限度。 小伙计还跟师兄弟两个夸耀:“瞧见这份热闹劲儿了吗?哪怕是过年,也没有这样的呀。这都是教主的本事,上师的功德。等哪天天罚一到,教主带着我们飞升上界,那就有享不完的福。顿顿有肉吃,餐餐有酒喝,用不完的乐,享不尽的福。” “还挺合辙。”周贤笑了一声,“这话许不是你想出来的,该是你们什么上师或者教主告诉你们的吧?” “对。”小伙计应得很干脆,“这就是我们上师的原话,那天上的日子能跟凡间一样吗?”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周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天上该是这个样子,做神仙的一天到晚吃喝玩乐。那你说,得是谁供着他们吃喝玩乐呢?” “你问这个干嘛呀?到天上以后乐呵就完事儿了。”李桐光拿手肘一点周贤的后腰,“这都是纯阳真人点化我们,让他老人家操心去呗,咱们信就够了。” “哎,这话说得好,咱们信就够了。”小伙计乐呵呵地说,“我们上师还说了呢,到天上以后,看上哪个仙女,还能娶了做媳妇?” “呦,那敢情好,我还怕我一辈子当光棍呢。”周贤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瞧见迎面走来一个一身白衣,头顶着斗笠,白纱蒙面的“上师”。直挺挺地,就是奔他们三个来的。 伙计见了这人,直接行礼,眼见着师兄弟两个动也不动,连声催促:“快点给上师行礼呀。” 周贤和李桐光也学着小伙计的样子,躬身拜了一拜:“见过上师。” 那个上师也回了一礼:“见过三位同学。” 这时候小伙计才回话:“我是刘上师带的学生,是从内丘那边过来的。这两个也是内丘的,是我领过来的师弟。这俩人都认识字,有学问。还能背得下来《吕祖宝诰》。” “好啊,那是有慧根有福缘的同学啊。”上师一挥手,“既然信纯阳真人,必然得救。你们两个也是好福气,今天教主在这儿祭天,你们两个能得见圣颜,去找刘上师吧,他会把你们两个的名字记下来的。” 这一番话听得周贤是胆战心惊,他心说,这真是不要命的人。这是大林朝的天下,不是什么人民民主专政时代,施行的是独裁统治。“得见圣颜”,这四个字要认真追究起来,够杀他个百八十人的。就说你有意谋反,一顶帽子扣下来谁都拦不住。 真是作大死。 且不论周贤怎么感叹,到了刘上师那里,又见了一回礼,那位刘上师掏出名册,询问了师兄弟两个的姓名。师兄弟二人平时就是师兄弟相称,小伙计只知道他们俩一个姓周一个姓李,大号叫什么并不清楚。 周贤和李桐光还没傻到用真名的地步,周贤胡诌了一个周狗剩,李桐光就说自己叫李铁娃。倒不是说这师兄弟俩作贱自己,实在是懒得想什么正经的名字。而他们俩报上去的名字,在民间很是常见。尤其是华北东北这一片儿,很多没什么文化的父母,都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因为“赖名好养活”。 这是一种关于命格的迷信。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贱命,不能给起太富贵的名字,要不然这孩子“担不住”,容易夭折。就算长大了,这辈子也注定沟沟坎坎,没法平安无事。究竟是不是统治阶级有意无意地宣扬这种思想,利用这种手段使民众更愚昧,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句闲话。大明朝的太祖朱元璋,本名叫做朱重八,也是个赖名。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明朝,取而代之的是林朝。巧得是,这林朝太祖也是泥腿子出身,小名叫周六九,小时候的外号叫周大胆。据坊间传闻,也是个混不吝的人物。 这种话今天是没人敢说——至少没人敢,在大街上大声嚷嚷这种事儿,都是私下里编排。就是……两人在家里喝着酒,漫天吹牛的时候,小声叨咕一句,“哎,你知道吗”这种。 把闲话撇到一边儿,说回来这村子里的事。 这村子叫五妇坳。传说当初元军杀到,前线的将军将自己的妻妾姬共五人,同家老一并送走,藏身到了这个山坳里面。结果在邢台的将军,没能抵挡住元军的铁蹄,这一家老小也注定会被行军的元军发现。 料想元军的畜生见了将军的妻妾美姬,那就像是蚊蝇见了血,狼见了肉,必然会欺侮这些手无寸铁的妇人。这些妇人也都是刚烈的性子,与自家人商量了,采了些毒果煮了一锅汤,给家里大人小孩分了,一同死在这坳子里。 而这五个妇人没喝汤,为的是给家里人收拾尸骨,以免他们曝尸荒野,要受风吹日晒雨淋之苦。将家里人的尸骨都安葬好了,这五个女子愤而投江。后人为了纪念她们,给这里起名叫做五妇坳。 也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人烟,渐渐兴旺起来,就是如今这个村子了。 师兄弟两人从刘上师那里听完了这个故事之后,天已经黑透了。刘上师指着一盏盏灯火,和在祭坛前围绕着的火把,说:“这就是纯阳祖师选择在这个地方下降的原因,这里的人是忠烈贞洁之后,心思最干净,最容易受到教主的感召,也是最容易上天去享福的人。我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参加这场祭天仪式,是多么大的幸运啊?你们有没有感到幸福?有没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周贤干笑了一下,说:“如果您,能再多说几句,说不定我真能哭出来。” 笑哭出来,周贤在自己的心里补充道。 “你这已经算是很有慧根,很有福缘的了。”刘上师微微点头,“你们还没见过教主,如果见过了教主,你们就会知道,什么是大神通,什么是大福缘。那可是纯阳真人的化身。” “吕祖啊……”周贤咬着牙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你们就随便找个位置吧,祭天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刘上师嘱咐小伙计说,“你带着这两个师弟,我还要去帮教主准备。” “哎,您慢走。”小伙计送走了刘上师,招呼着师兄弟两个,“两位同学,跟我来吧。你们是刚入门的,只能往外面站。将来捐的福缘多了,就越能往前。” 周贤了然道:“怪不得祭坛最前面的净是一些衣着华贵的人。” 李桐光则是用只有周贤能听到的声音,数落着这些上师的衣着:“白衣服白面纱,这是要给他们教主出殡吧。” 周贤面色一变:“师弟,我求你别说这件事。” 嗯,想到刚穿越的时候还幻想着白衣如雪,周贤觉得丢人。 第四十九章 人祀圣女 祭坛就是这份喧闹的源头。在火光之中,一口又一口箱子被抬了出来,共有十八个。 “那是什么?”周贤问。即使是以一个邪教组织新人的身份,他也无法向那些“前辈”们发问,他们已经陷入了一种极度癫狂的状态里,不会回应周贤的问题。 周贤问的是李桐光。他们距离祭坛太远了,周贤没法看清细节,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师弟。李桐光有一门专修五感的神通,修炼到巅峰说是千里眼顺风耳也不为过,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 不过还未等李桐光答话,场面便发生了变化。在周贤这句话问出的同时,祭坛上的教主宝剑一举,霎时间,山坳里面鸦雀无声。 是真正意义上的鸦雀无声——山林里的飞禽走兽早已经被这喧闹的祭祀惊吓得逃窜离去,甚至虫鸣都不可闻。非要说有什么声音的话,那便是信众们混杂在一起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细听之下像是从遥远出传来的阵阵鼓号。 “信天下,得大道。”教主纤细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出很远,即使站在最边缘的周贤和李桐光,集中精神也能听清。可以想见那个教主是怎样的声嘶力竭。 “圣道当交由天,请圣女代为传信。”教主又是一声高喊。信众们一同响应:“请圣女代为传信,落舟于水,上达天听!” 那十八口箱子依次打开,有上师将箱子微微倾斜,向着信众们展示。周贤只能影影绰绰看得那箱子里面是一团有一团的白色,于是又望向李桐光。 李桐光面色铁青,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他轻轻侧过身,把手掩在周贤耳旁,说:“是人,活人,都是姑娘。” 周贤神色一肃,瞳孔微微收缩:“人祀吗……” 信众们纷纷站起来,自觉地排成一列,从西面开始,人群开始无声地蠕动起来。这条蛔虫活了,在燃着火把的路上,他们捧着莲花状的蜡烛,或者是挑着黄纸糊的写着“天下”二字的灯笼,向着更西边移动。而除了靠西侧的那一小片之外,所有人都要经过祭坛,近距离地观察那十八口箱子。 这些箱子老旧而粗糙,挂着水浸与火蚀的痕迹。它们有着怪异的圆底,放在地上的状态像极了不倒翁。船箱,它们是要被放入河中的载具。 那十八口箱子里,是十八个活生生的姑娘。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最小的才十三四的模样,身上都裹着和上师一样的白色衣裳,用白布困缚着手脚。她们有的面容憔悴双目无神;有的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也有几人兴奋地向外张望,似乎对被献祭这件事,感到荣幸与自豪。 周贤和李桐光排在队伍的最末端,当他们从祭台前走过的时候,那些箱子被一个接一个地闭合了起来。无论是那些双眼无神憔悴的,还是面带笑意的兴奋着的姑娘,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在这一个个箱子里面装着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泥雕木塑的玩偶一样。 上师们两人一组,拎着箱子上伸展出的提耳,把白绫系好,又将一条宽厚的扁担穿过其中,挑在了肩上。 这是周贤和李桐光距离教主以及这些上师最近的距离,十五步。祭坛上下不过十五步,如果此时出手,即使自己剑还裹在布里,与一众信徒们来拿奉献的礼品堆在一处,周贤也有信心出手杀人。而李桐光也更不必说。他都已经将手揣在了袍子下面,时刻准备戴上自己的拳套。 那教主是个中年男子,面目方正,眉眼柔和。这样一对比,小伙计房里那一幅纯阳真人的画像,就是照着这个男人的面貌绘下来的。只是画像中的吕祖蓄着三绺黑须,这个男人脸上干干净净,下颌的肌肤白净得像是从来没有长过胡子一样。 “要动手吗?”李桐光轻声问,“两个呼吸之间,我能杀他。” “先等等,以救人为主。”周贤轻声道,“此时动手,咱们两个必然会被那些愚昧的信众围攻。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把这些姑娘沉河,咱们要在这些船箱入水之后出手。” 说着周贤目光一扫,示意李桐光向河边望去。李桐光心领神会。 参加祭典的人,排开了一条长龙,密集地站到了河的东岸,摩肩接踵。西侧则是空荡荡的一片。等这些船箱下了水,他们师兄弟大可以把这些姑娘搭救到西岸去。 虽说是在山坳里,但是这条河既然能淹死人,那么水也是足够深的。周贤和李桐光是炼气士,不惧这种不甚宽阔的河流。可这些参加集会的人中间应当没有炼气士,即使发现了师兄弟两人的动作,也很难追击。 至于怎么把这些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或是陷入狂热的姑娘们带走,那就另作他论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使是面对这么多信众,好歹他们两个也是炼气士。 “我有些想不明白。”周贤皱着眉头,轻声道,“人祀,那是需要以人为牺牲。这些箱子下沉上轻,又是圆底,入水以后应当会稳稳地顺着河水漂流。会不会,这只是一种仪式,并不要人的命?” 说这段话的时候,周贤没有再克制自己的声音,而是故意说给周遭的信众和随行的上师听。他可不指望李桐光能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些上师既然随着队尾,面对着心思动摇的信众,必然要做出解答。 果不其然,一位没抬箱子,跟随着队伍的上师放慢了脚步,来到了周贤身边,答道:“自然是不要人的命,她们是圣女,会先我们一步上天,将我们的名录带到天上。上天知道我们是天下道的信众,待到天罚的时候,就会接引我们上天了。” “那这些圣女又是怎么上天去的呢?”李桐光袍子下的手指轻叩着拳套的关节,“该不会是溺死之后,魂魄升到天上吧?” “怎么可能?我们天下道是神道,正信,又不是什么邪门歪道。”上师笑着解释,“这些船箱会顺水漂流两里,那时河面上会升腾起一团火焰,那是纯阳真人布下的升仙阵。船箱经过火焰的时候,圣女就会升仙了。装着圣女的箱子飘进去,空的箱子飘出来。” “这么神奇?”周贤的眉头都快在额上拧成一个疙瘩了,“这当真是神仙手段呐。” 虽然当时离得很远,但是周贤和李桐光仍旧能清楚得感知到,在科仪当中,所谓教主展示的那些神奇的手段,不过是戏法而已。说穿了就是有各种机关消息,加之这位教主眼疾手快,并非是什么神通。 他绝没有布置下这“升仙阵”的本事。要么是这背后还有高人,要么就是这也是戏法的一部分,不过是用来迷惑信众而已。在周贤的猜想当中,机关很可能就藏在那团火里面。确切点说,是藏在河面以下。 上师见了周贤的神色也不恼怒,而是笑着说:“看你们的样子,应当是第一次参加集会。等你们见识到了教主的手段之后就会明白,他老人家是神仙化身。到时候,你们自然就会相信了。” 上师说完话,也不再和师兄弟二人交流,而是又加紧了脚步,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 不多时,所有人都已来到河边站定。教主没有说话,而是用眼神示意那些抬着箱子的上师们。他们将箱子排成了一列,解下了白绫,沿着河道旁的一处凹槽,将那些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推入了水中。 紧接着教主抬手一指,远处河面上腾起冲天火光。信众们杂乱地高呼着“教主神威”“纯阳圣君”一类的话,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那些沿水漂流的船箱。 不能让那些船箱飘到火光里!周贤打定了主意,和李桐光对了一下眼神,微微点了点头:“动手。” 李桐光早就按耐不住,一听得周贤发令,运足了真气,猛一步迈出。他像一只大鹫一样高高跃起,再迅捷地落下,逼近了河道上距离他最近的一口船箱——落在最后一位的第十八口箱子。 单掌在箱子上一推,李桐光以柔拳的劲力,将已经飘到河道中央的箱子推向了西岸。自身去势不减,在箱子上一点足,先跳到西岸去,稳稳接住了飘到西岸的船箱,将它撴到了岸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谁也没有预料到李桐光的这般举动,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只是这次沸腾显得慌乱,且愤怒。 或许本是为了纠正这些没有动力设施的船箱在河道中的位置,人群中有的上师拿着长篙。在李桐光动手之后不久,这些上师便冲进了水里,站立在水浅些的地方,冲着要跳向另一口船箱的李桐光出手。 不过是些长篙而已,哪里伤得到李桐光,李桐光双掌连挥,将袭向他的长篙一一打断,转手又将第二口船箱救到西岸。 一些脑子转得快的上师不再去管李桐光,而是用手里的长篙去拨还在水中漂流的船箱,将它们拉向东岸。 周贤哪里肯让他们得逞? 他飞跃而出,人尚在半空时伸手一招:“剑来!” 第五十章 天灵卫办案 周贤在很久以前就想这么皮一下了,如今终于找到了机会。 “剑来!” 远在十数丈开外的长剑应这一声,剑气横肆,在眨眼间斩碎了将它严密包裹的布匹,出鞘疾驰而来,落入周贤掌中。 握住宝剑之时,周贤脚尖正点在水面上,一踏,又借力跃起半丈高。一道剑光斩出,寒芒飞射出十余尺,将那些伸向船箱的长篙齐齐斩断。 周贤落在了河道中的一个船箱上,摇晃了两下稳住了身形。而后他用剑尖遥指着那些上师与信众,沉声道:“邪教淫祀,伤人害命。为虎作伥阻我者,死!” 他没学过夔鼓吼,但这一声也被他灌入了真气。声浪鼓荡,震得河水泛起层层波浪,即便岸边拥挤了六千余人,这声音仍清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震慑于那一道寒芒,也危惧于那一声咆哮,人群在一个呼吸之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在河岸的那头,一个尖细的声音飘起:“敢与纯阳圣君作对的,即是外道邪魔。给我杀了他们。” 说话的是那个教主。 已经被完全洗脑的狂信徒们在这个声音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坚信着如果圣女不能上天,那他们就会死在天罚之下。为了躲过天罚,为了上天享受永久的富贵荣华,为了向教主展现自己的忠诚与无畏,人群在一声呐喊之后,汹涌地向着河道冲了过来——比水浪更恐怖。 咻——砰! 一道烟花在人群中升天炸响,十几道身影纵腾而起,踏着前面人群的肩膀和脑袋,从河岸上飞跃到了河道里。周贤神色一肃,人群当中还有炼气士!看这身手,境界当不下于他们师兄弟两个。一时间不知来者何意,周贤只得将宝剑拦在身前,沉息以对。 一声饱含愤怒的叫喊响彻山坳:“别管其他,救人要紧!” 那声音方落,那些冲出来的炼气士纷纷落在了船箱上。这十几个各做打扮的炼气士,各自护住一个船箱,各显神通,将它们推离人群,运到了西岸。 而此时,那些冲入水中的上师和信众,最前锋的还没杀到及腰深的水里。 “哈哈哈哈,原来是同道中人,与我们一样是救人而来。”李桐光大笑一声,朝着周贤招手,“师兄,箱子!” 周贤也不怠慢,足下发力,将自己脚下的船箱顶到了西岸。李桐光早已经等在那里,将它一把捞起,稳稳地拖到了岸上。而周贤则借着踢走藤箱的力道,朝着汹涌的人群冲了过去。 并非是为了伤人,反而是为了救人。冲在最前面的几人中有不善水的,正胡乱扑腾着,分明是已经溺水。 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因为愚昧而受了欺瞒,思维已经混沌的可怜人而已。虽是杀人的帮凶,却也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无论怎么说都不当赶尽杀绝。周贤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在自己面前。故而冲过去,将那些溺水的人一个个拎起来,丢回到了河岸上。 只是那力道算不上轻柔,若是真的有人因此跌断了骨头,乃至于就这么摔死了,却不是周贤考量的。 因为就在他救人的时候,还有些信众试图伸手抓住他。如若他一不留神被拖住,必然会被更多人得空偷袭。待一双又一双手攥住他的衣袍时,他要么大开杀戒,要么变成这河里的亡魂。 只不过,究竟是些寻常人。以周贤的身法,即使是在水面上借力翻飞,那些人也无法摸到摸到他的衣角。 先前发号施令的炼气士似乎也发现了周贤在做什么,于是又是一声高喊:“救人,死多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乎那些本严阵以待的炼气士,又一次冲入河中。,学着周贤的样子,将那些溺水或是遭了踩踏的人捞起来,向着东岸远处掷去。手法同样谈不上温柔。 可看这些信众狂热的样子,一时间或许没完没了。这样下去终归是要出不少人命的。这些炼气士不过十数,对面可有足足六千余。他们能跑,他们身后的船箱不能跑。行踪已经败露,此时必然要把人救下来。如果他们跑了,船箱里的那些姑娘会遭受什么待遇就未可知了。 李桐光目光一扫,正盯住了在几个上师的护送下,意图逃离的教主。其余人的视线都被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只有他,因为先前救助的两个姑娘排在最后,最靠近船箱下水的凹槽。那里是没有人的,他的视线未受阻挡。 “老贼着家伙吧!”李桐光大喝一声,冲过河道,直奔着教主而去。那些护着教主的上师哪里是李桐光的对手?一个个被他揪住领子随手一扔,跌入人群之中,便不知怎样了。 那教主见李桐光如此凶猛,两股战战,立在原地直打哆嗦,连跑都不会跑了。 “噫——恁这个龟孙还敢说自个儿是纯阳真人化身?恁是个王八精化身!”李桐光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上前一把扣住教主的手腕,反剪了他的双臂,用一掌擎住,另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而后李桐光运足真气,以夔鼓吼神通高声喊道:“邪教教主已然就擒,再敢反抗者立斩无赦!” 这夔鼓吼不分敌我,同境界的修士听了都心神不稳,何况是这些普通人?被李桐光擒住的教主经这一声吼两眼翻白,登时晕死过去。还在冲杀的信众们经这一声吼,全都晕乎乎脚步不稳。甚至有两个瞧起来境界还不大稳固的炼气士,经李桐光这一声吼,轻身的功法断了线,跌进了水里。 李桐光这是用牺牲威力的手段强行扩大了夔鼓吼的影响范围,收效甚佳。那些信众回过神来之后,看着无所不能的纯阳帝君化身被人扼住咽喉,两眼翻白生死不知,也不再敢轻举妄动了。 先前两次发号施令的人终于站了出来,来到河道中央,稳稳当当站在河面上——这可跟在场其他炼气士在水上不断借力是两个套路,这跟飞行一样,是炼神返虚的大修士才能掌握的本事。 这个中年男人身高五尺有余。国字脸,一字连心眉,眼角向下拉拢着,塌鼻梁,大嘴,生一对小元宝耳朵。嘴唇上横着一条一字胡,活跟他的眉毛一模一样。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铜铸黑漆的令牌,高举过头,厉声道:“天灵卫办案,胆敢阻挠者,立斩无赦。” 天灵卫。得知了这些炼气士的来路,周贤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妖兽作乱见不到他们,乡野闹鬼找不见影子,闹得周贤还以为天灵卫全都是吃饷不干事的呢。这种掩藏在偏僻山村里的邪教被他们揪出来,才算是有点存在感了。 眼见着那些邪教信众被八九名天灵卫押着向着村子返回,周贤也与其余天灵卫的炼气士回到了西岸。那些天灵卫各自去解救被困在船箱里面的姑娘,独独是绕开了周贤先前救下的那一口。 周贤本想着既然已经有天灵卫的炼气士出手,就不必自己跟着忙活了。没想到在别人都解救出来之后,那些天灵卫不顾那些姑娘们的谢恩、哭嚎或是谩骂,皆是驻足望向了他。 那个元宝耳朵的返虚境天灵卫冲着周贤一扬下巴,示意他去开那口船箱。周贤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大好的感觉——就好像这些来自天灵卫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但是事已至此,还能做什么呢?李桐光早就在天灵卫其他人的示意下,拖着教主回村里了。在这些天灵卫都不动手的情况下,只能由他来。 周贤深吸一口气,一剑劈落了船箱上的木销,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名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没什么变故,周贤长出一口气,将宝剑插在地上,伸手要去解捆缚着女子手腕的白布。同时他还安慰着:“已经没事了,你得救了。姑娘,别害怕,我们是好人。” 他话音未落,就见船箱中的女子猛一晃头,披散的头发中露出一只寒光凌冽的眼睛。那冰冷的眼神刺得周贤脑子生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周贤只觉得一道劲风闪过,船箱里的女子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一条白布在他的手里。 好快!那道劲风转换了方向,正奔着他的后心袭来。周贤想要躲闪,可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招命中,周贤脊背上挨了沉重的一拳,他的双脚不受控制的离了地。整个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溃山拳?这是青要山的法门!一瞬间周贤就分辨出了袭击自己的人师承何处。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还未等他落地,一只玉足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前。窝心一脚,平蹬在他的胃上,差点让他把昨天的饭都给吐出来。好不容易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之后,周贤就狠狠摔在了一块大石上,跌坐下来。 这是很普通的一踹,没有任何技巧和法门在其内,只是力道不俗。 虽然没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但是周贤能够肯定打他的人是个大修士。这甚至算不上偷袭,人是当着他的面消失的。能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必然是比他境界高出一层的大修——炼神返虚的炼气士现在都已经这么不值钱了吗? 好在对方没有杀心,手下留着许多力气,虽然打得他很疼,但至少没有让他筋断骨折,或是受什么内伤。 周贤咳了几声,捋顺了气,刚想要站起来,那只刚刚踹过他的脚又狠狠踏在了他的心口。 周贤有些恼了,虽然是高一个境界的大修,那也不能这么玩吧? 第五十一章 有点意思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被这么戏耍,周贤心中恼怒。 “我说啊……” “啪”!周贤刚想开口,姑娘一巴掌拍了过来,抽在他的脸上,把他剩余的话打了回去。 周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抽傻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攻击手段其目的都是为了杀伤,只有耳光例外。它并不极其严重的作用于肉体,却十分直观的作用于精神——关乎于侮辱。 “你想说什么?”开口的是个轻佻的女声。 “啪”,一耳光:“‘剑来’是吧?” “啪”,一耳光:“英雄救美是吧?” “啪”,一耳光:“锄强扶弱是吧?” “啪”,一耳光:“行侠仗义是吧?” “啪”,一耳光:“仗剑天涯是吧?” “啪”,一耳光:“行走江湖是吧?” “嗯哼…!”元宝耳朵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什么……适可而止。” 穿着祭品圣女衣裳的姑娘“切”了一声,把脚从周贤的胸口拿了下来,退后两步,从衣角上扯下一条白布,草草挽了头发,系成了个马尾辫。一边系辫子还一边嘟囔:“这一身白,晦气死了……” 周贤到此时才看清,这个把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看面相她的年龄应该跟周贤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岁,身量至少在在五尺三寸以上,在女子中属于高挑的。甲子脸,额头略宽,拱形眉,一双大杏眼,鼻子山根隆起,鼻头挺聚,嘴唇略薄,唇峰也不明显。 这是个漂亮姑娘。嗯……是个下手特别重的漂亮姑娘。不过她的年纪是否和她长相匹配,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想青要山的陈文言,都已经奔五十的人了,仍旧是十余岁的少年模样。 虽然姑娘的脚已经从他的胸口抬起来了,但周贤仍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她已经彻底被这一连七个耳光打懵了,一时做不出什么反应。 这七个耳光全都抽在自己的左脸上,由此可见这姑娘惯用右手……不对,周贤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混乱,这都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贤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脸了,左耳也发出了强烈的嗡鸣声,暂时听不到什么了。 “唉……”周贤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师父都没这么打过我。哎?不对,我小时候他好像抽过我耳光……还是没有来着?” 周贤呆愣愣地望着天,喃喃自语——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仍然没缓过神来。重点在于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 明明是在救人啊,做的是和天灵卫一样的事情…… 然后周贤猛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一个炼神返虚的大修肯忍辱负重做祭品,那么肯定是有什么计划。或许这个邪教组织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天灵卫正在通过这种手段,打入敌人内部,甚至是找寻到在此之前被献祭的人祀祭品。 而这精心布置的一切,因为他们师兄弟两个鲁莽的行为,被彻底搅和黄了。 他早就应该想明白的,是这暴风骤雨一样的耳光,打散了他的脑浆。周贤恍惚觉得自己现在左边脑袋全是水,右边脑袋全是面,不动则已,一动满脑子浆糊。 元宝耳朵走上前,拽着周贤的胳膊,把他搀了起来,笑着说:“小道友啊,你这顿打挨得不怨。” “呵,何止是不怨。”先前殴打周贤的女修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往轻了说,这叫好心办了坏事。往重了说,他们这算是阻挠办案,居心叵测,带回京城受审都不为过。” 周贤先前被打散的一肚子火气又涌上来了,他也冷笑了一声:“若说错,我们师兄弟两个有错,你们做的就周全了?” “你什么意思?”姑娘杏眼一瞪,看那模样似乎是想要活吞了周贤。 “天灵卫事务繁忙,什么时候管过这荒山野岭的事情。”周贤轻声说,“我们师兄弟两个从青要山一路走来,穿村过寨,也不知解决了多少起邪门的事情,收降了多少妖孽鬼怪。那时候可没见你们天灵卫在场。我只知道这种聚集在偏僻荒山里邪教的事情是你们天灵卫管的?我还以为你们只负责本司所在之地的邪祟事物呢。今日你们在这里则已,若是不在,我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些姑娘被水吞了?” 听得周贤这一番话,姑娘被气得七窍生烟,撸着袖子就要上前:“好一张利嘴,我还是下手轻了。姑奶奶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这个郭字倒过来写!” “哎!干嘛?”元宝耳朵伸手拦了一把,“他是帝隐观的修士,跟你我是同门,你不要太过分。” 他先是数落了姑娘两句,又转头望向周贤说:“你说的在理。可天灵卫就这么多人,天下有那么多的事,终不能面面俱到。更何况你这一出手,算是打乱了我们的布置。按我们推测的,这个所谓教主也就是个被推出来的傀儡,本想着借这个机会探查的,却被你们打断了也是事实。你觉得自己是救了许多人,可你想没想过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又有几多人丧命。” “不对,你这个逻辑不对,你这是在偷换概念。”周贤被拍散的智商已经回来了,他不打算就这么糊里糊涂得承担罪名,“首先……” “不要再说了,我们已经焦头烂额了,没心思与你辩论许多。”元宝耳朵一拱手,“认识一下,赵汝昌,天灵卫千户。青要山帝隐观科仪门出身,师承杜红英。” 不出所料,是个长辈。杜红英是周贤师公那一辈人。赵汝昌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讲理了,周贤也没办法。他只得是结子午印,深打一礼:“见过师伯。弟子周贤,戒律门出身,家师是戒律门首席执事孔诤言。” “哦,你就是他唯一的那名弟子。他把你教导得很好啊。”赵汝昌点了点头,“来,认识一下吧,这位是郭子衿,是帝隐观百炼门执事、天灵卫器造司主事陆清霜的末徒,我手下总旗郭子衿。她应该是大你一科,比你早入门三年,你要叫她一声师兄。但入门的时候年纪尚幼,如今不过二十岁。” 赵汝昌说这段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炫耀的意味,就像这徒弟是他带出来的一样。而周贤也确实是因为这段话,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十岁!二十岁的炼神返虚大修!这是个天才啊! 周贤听说过郭子衿,十二岁时便练气化神,十三岁从山上离开,随自己师父到京城修行的那个天才坤道。整个青要山帝隐观,资质能在她之上的恐怕也就只有十三岁便炼神返虚的陈文言了。 只是陈文言前路已断,终其一生不可能再向前踏出一步。而这位郭子衿,进入炼虚合道之境却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凡能在二十岁之前突破返虚境的天才,只要不作死,步入合道境只是时间问题。 “唉……”周贤又是一声轻叹,对着郭子衿施礼,“见过郭子衿师兄。” 郭子衿没回话,走上前去绕着周贤转了两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我想起你来了,你是当初那个顶替师伯去教书的‘小先生’。” “是我。”周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年那件事闹得观内上下里外都知道了,就是我。” “我出于好奇去听过你上课,你,有点意思。”郭子衿点了点头,“我记得我去听课那天,你当着好些学童的面大骂《女戒》《女训》《烈女传》。还说儒家大贤董仲舒的三纲五常是‘狗屁论调’,我那个时候就好奇,你哪来那么大胆子?” 当时好奇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当先生,今儿到周贤的课堂上去听课的帝隐观弟子不少。甚至有些执事、高功、外门修士也会去凑热闹,周贤和那一科的学生们早已经适应了教室后面的人来人往。只要他们能保持安静,不打搅周贤上课,周贤就不会说什么。只是没想到眼前的郭子衿,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与自己有过一堂课的缘分了。 “往事不堪回首。”周贤扁了扁嘴,“那你去听我课的时候,已经挺晚了,都快结课了。什么胆子大不大,说实话而已。你是没去之前那节课,之前那节课我用荀子的‘性恶论’批判‘性善论’来着。那天布置的作业就是抄写《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那一篇的全文并用白话翻译。” “真的有点意思……”说我。郭子衿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你跟我同龄,那个时候你才十岁。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吗?” “有我自己的思考,也有长辈的教导和前人的总结。”周贤摇摇头说,“人性的复杂怎么可能用‘人之初,性本善’这么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来概括?即使作为蒙学,让学生接受这么简单粗暴的错误逻辑,是在是太过分了。我作为他们的先生,有义务教会他们独立思考。” “而且你坚持站着上课。”郭子衿补充道。 “看来虽然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但是师兄你对我印象颇深呐。”周贤眯起了眼睛。 “还算凑活吧。”郭子衿一巴掌拍到了周贤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打了个踉跄,“看在师弟你这么有意思的份上,你干扰公务的罪名我就不追究了。到京城你们请我吃顿好的,算作是补偿吧。” “我忽然心里不平衡了。”周贤忽然说,“就算是错——注意我说的是‘就算’——那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挨打呢?” “照你这意思我再把你那师弟打一顿去?”郭子衿朝着村子的方向一指,“唉,对了!跟你约架那个是不是他?” “您甭打了。”周贤捂着自己开始渐渐恢复知觉的左脸,轻叹一声,“我们师兄弟俩十年前那点儿事儿就翻不过去了是吗?到今天都被人拿出来说。” 郭子衿摸着自己的下巴,轻声道:“你们俩都有点意思啊……” 第五十二章 一无所有 人是畏缩而愚昧的。至少这六千人足够愚昧,也在此刻表现得足够畏缩。他们被不到二十名炼气士俘虏了,囚困在五妇坳村的各个建筑之中。 五妇坳村说起来规模不小,更是因为有一个邪教头子将这里作为根据地,导致此处有很多宗教性质的建筑。可即便如此,它也无法支持六千人居住。每一个民房里都被塞满了人,后安排的几间房屋甚至没有立足之地。 这本是一场集会,现在更显热闹了,哭嚎声求饶声与信仰破灭之后绝望的沉默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火焰消散的空气中。 想要控制住他们实在是简单。赵汝昌不过是告诉了他们,若有一人逃跑,屋内所有人都会被杀。实际上很多房间都没有落锁,却无人敢动。 但天灵卫的修士们也不是没做任何准备,他们看似散步一样在村里巡逻,同时又悄悄地拉起一条又一条线,将一个简陋的阵法布置在了村子里。如果真的有人敢逃跑,会第一时间触动它。 周贤和李桐光没被允许参与其中,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不大好过。他们两个被安排在了祭坛不远处,一个放科仪用具的小屋里面,几乎是和那些信众一样的待遇。郭子衿名义上说是在这里休息,实际上就是在监视他们两个。 赵汝昌这个仗着辈分压人的根本不跟周贤讲道理,周贤若强行与他争辩不过是自讨苦吃。郭子衿嘴上说着不追究,可对师兄弟两个的态度仍旧恶劣。 在天灵卫看来他们师兄弟两个身上的嫌疑并不小。就像郭子衿说的那样,怎么天灵卫办案,正到关键的时候,就杀出他们两个程咬金来?是不是他们跟邪教有所勾结,意图不轨? 两人的行李、度牒、行牒文书等等,所有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现在全都不在身边。过来是收集罪证来了,又没打算在这长住。更何况要是暴露了身份呢?这些东西全都被师兄弟两个留在内丘的客栈里了。只有帝隐观的法器说明不了什么。 虽然周贤顺着郭子衿的话,讲了自己当年当“小先生”的事情,自证了身份。可仍没有让天灵卫放下戒心。这两人就算是帝隐观的弟子,要是叛变加入邪教了呢?没有行牒在,他们俩就还算是嫌疑人。 “这个邪教组织比你们想想得要庞大。”郭子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师兄弟两个聊着天,“这个狗屁教主也不是核心人物,自称是神仙下降化身的也不只是他一个。这个天下道,严格来说是一个更加庞大的邪教的一部分。” “那该多大个组织啊?”李桐光对此很有兴趣,进而义愤填膺,“决不能放任这邪教,顶着正信的名号为非作歹。郭总旗,你们天灵卫人手不是不够吗?有什么事您吩咐!这种扫平邪魔外道的正举,但有所需,我们师兄弟两个义不容辞。” “你‘义不容辞’去,别什么事都扯上我。”周贤连忙表态,跟李桐光撇清关系,“虽然是炼气士,但严格来说,我们两个既没有功名,更没有公职。这是天灵卫操办的案子,我这个闲人裹进去,不大合适。” “师兄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李桐光有些不喜,“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当怀凛然正气,身为炼气士扫妖除魔是咱们的职责所在。铲除邪教不单是天灵卫的责任,更是天下所有正信炼气士的责任。事既当前,岂有退缩之理?” “好!李桐光同志,你很有思想,很有觉悟啊。”周贤给李桐光鼓掌,“郭总旗,您觉得他这话值七个耳光吗?” 坐在窗台上的郭子衿翻了个白眼:“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呢,瞧你那小气劲儿。那可是六千人,要是没有我们天灵卫的在这,你们两个就是有再高的本事都得交代了。” “不是小气,而是委屈。”周贤苦笑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左脸说,“我课上说什么我都讲了,您还是不信我的,我有什么办法?等这边的事结,回到内丘,我把行牒文书给您看看,您就知道我从帝隐观离开之后一路上都到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了。这么一句句试探,没劲。” “得,你说得也在理。那你觉得什么有劲?聊会儿天。”郭子衿笑了一声。 李桐光没听明白他们俩在说什么,在他看来这俩人是打哑谜呢,根本就没带着他的份。他索性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闭目养神。其实李桐光现在很激动,他做梦都想加入天灵卫,觉得那才是威风。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显得太急切,不能去巴结。要不然人家不是会低看他一等吗?得有点清高的架势摆出来,又有本事,自然会受重视。甭管灵不灵,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李桐光随便往后一靠身子,就听见“当啷”一声响,郭子衿霎时把手搭在腰上,眼光扫了过去。李桐光也吓了一跳,回身一摸,拽出来一把琵琶。道教音乐自成一派,传承悠久,有科仪必有对应的乐曲。这个小间里堆的都是科仪上要使用的各种东西,有乐器放在这里也很正常。 周贤望着郭子衿笑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个挺有劲的,郭总旗真是机警。” 郭子衿皱了皱眉,没跟周贤说话,反而是转向李桐光问道:“你师兄平日里这么说话,怎么就没挨揍呢?” “因为同辈人里面很少有能打得过我的。”周贤挠了挠鼻翼,说,“即使是青要山这样的仙山福地,也没几个像您这样的天才人物。” “这算是拍马屁?”郭子衿冷哼一声,“这对我可不管用。” 周贤摇了摇头没说话,从李桐光手里接过琵琶,一看愣住了。这是一把五弦琵琶,不大多见。他横抱着琵琶拨了一下琴弦,忽然笑了。 “你会弹琵琶?”郭子衿问。 “我不会弹琵琶,但是会弹吉他。”周贤说,“不过这个是五弦琵琶,我倒是可以试试。” 周贤总是惆怅这大林朝连把吉他都没有,可这不就是吗?他怎么就没想着求人做一把呢? 李桐光在一旁泼冷水:“你别吹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弹琵琶?” “你不知道的多了。”周贤随口怼了一句,然后按着弦找了找手感,“这么多年不谈,肯定是生疏了。有些东西,学会了就忘不了了,总能找回来感觉的。” 其实琵琶和吉他的血缘十分亲近,它们同是一种波斯弦乐器的后代。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而在流传至今的各种绘画以及雕塑作品中我们也能窥见,像今天这样直抱指甲轮弹演奏琵琶的姿势起源于明代。在此之前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以及传承至今的南管琵琶和日本琵琶——也就是周贤手里的这种五弦琵琶——都是横抱演奏。和吉他看起来极为相似。 东汉刘熙的《释名·释乐器》中记载:“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实际上这是穿凿附会。琵琶的发音并不来自于演奏技法,而是对于这种乐器始祖波斯词汇的音译,属于外来语。 所以,将五弦琵琶当作吉他来弹,并不困难。 拨了几个和弦,略微调了下音,周贤开始尝试着缓慢地恢复自己记忆当中一个简单的旋律。 “我曾经问个不……咳!起高了。”周贤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再试一下。do~re~mi~fa……好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周贤哑着嗓子唱出了第一句。 李桐光马上接上:“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崔健的这首《一无所有》,周贤教李桐光唱过。三分半钟,一首直白而带有苍凉味道的歌曲,在周贤断断续续的弹奏和两个刻意喑哑的嗓子的结合下完成了。 “你看,我会弹吧。”又拨了两下弦,周贤向李桐光显摆着,“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师兄我能耐大着呢。” “这首歌叫什么?谁作的?”郭子衿突然问。 周贤一愣,笑着说:“这是崔健的歌,歌名就叫《一无所有》。喜欢听啊?” 郭子衿点点头:“还行。没听过这样的歌,不像是那种小调,也不像是什么民歌,怪怪的,但是挺好听。就是作为情歌来说,这词写得太白了,登不得大雅之堂。那姑娘最后还是跟穷小子私奔了?” “这不是情歌。”周贤笑了一下,解释道,“在我看来,这里的你指代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概念——尚未来到的一些美好的事物。现在我一无所有,所以我追求美好。” “那还是太白了,我不喜欢这个词。”郭子衿仍是摇了摇头,“你还会唱别的吗?” “我师兄会唱的可多了。”李桐光抢答道,“师兄你再弹个别的,我都不知道这些歌弹出来是啥样。” “这归根结底是琵琶,如果是吉他会更好听。”周贤摇了摇头,“用这个我能弹的不多,你想听什么,我试试。” “你说的吉他是什么,我都没听说过。”郭子衿倒没急着让周贤演奏,而是向他发问。她觉得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 周贤想了想说:“吉他的话,得找人做,如今的中原应该是没有的。” 郭子衿点点头:“没问题,京城有几位做琵琶的大师,如果跟吉他差不多,能做出来。” 周贤点点头:“那敢情好。不过还是得等到京城再说。再弹个什么呢……有一首儿歌我挺喜欢的,郭总旗,《小毛驴》你听过吗?” 李桐光侧过身去一摊手:“完了,他又犯病了。” 第五十三章 一堑一智 天灵卫的效率很高,不过第二日午时,就有大队人马前来接手。来的都是顺德府的兵丁差人,是在天灵卫的施令下协同办案的。人员冗杂之后行动起来很缓慢,尤其是这么多平民百姓,不可能都扣押带走。 且不说顺德府的监牢关不下六千人,就算能关六千人,衙门也没有那么多粮食给这些人糟蹋。除了教主和那些穿着白袍的上师将要被拘押到京城以外,其余那些受了迷惑的信众,则是由文书取了邪教的名册对照了名姓,按下了手印各自遣散。 这为的是将来若是发了什么事,还能按着这一册名单找过去。 押送的队伍不经过内丘,囚车和马队直接一路北行奔京城。郭子衿倒是和师兄弟两个回到了内丘的客栈。俩人这时候还受着监视呢。 好在这客栈的掌柜做买卖的讲个诚信,二人寄放在柜上东西原模原样。度牒和行牒文书拿出来,这才算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郭子衿也不再对着他们穷追猛打。 虽然仍旧恼怒,但是在五妇坳发生的事情,也只能说是巧合,郭子衿也没什么办法。赶巧师兄弟两人就在当场;赶巧这是两个心怀正气的炼气士,不忍见死不救;赶巧天灵卫那一日在这里有布置,师兄弟二人坏了事情。 能怪得了谁呢? “你们不是也要去京城吗?为何不一道走?”内丘城门口,郭子衿牵着马问,“租两匹马同行吧。好歹是同门,照顾一下后进晚学也是我这个师兄的责任。” “那还真是要多谢郭总旗美意了。”周贤笑着摇摇头,“奈何师命在身。我们师兄弟两个红尘炼心,只能腿着奔过去了。” “原来是孔师伯的意思。”郭子衿点点头,“不过你们随我来,天知地知,咱们仨知,不告诉戒律门首座不就好了?何苦那么死心眼?” “恕不敢从。”李桐光连连摆手,“郭总旗您年少时就离山,许是对孔师伯的印象不大深刻。他下手黑着呢,我们不敢。” “君子慎独,即使旁人不知,瞒天瞒地,瞒不过自己。”周贤拱手抱拳,“郭总旗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天色已然不早,还请尽快上路吧。” 郭子衿有些不喜:“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早点撵我走啊。” “是。”周贤十分不要脸地承认了,“毕竟我把吉他的图纸和银子交给总旗大人了,我这不指着您帮我找一个做琴的名家呢么?我已经急不可耐了,越早做好越好。到时候我会唱什么就给您唱什么。” “不稀罕,我指着你们欠我的那一餐饭呢。”郭子衿哼了一声,“牢狱可免,活罪难饶。讲好了你们要为干扰天灵卫办案这件事给我赔礼道歉,那到时候,吃饭地方可是随便我挑了。” “只要能请得起。”周贤笑着摇摇头,“你要是说想吃龙肝凤髓……我估摸着京城也没有。” “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跟谁,你说话都这么不着四六对吧?”郭子衿一笑,翻身上马,“到京城可别躲着不去见我,为了一顿饭不值得。” “看您这话说的,到了京城,我们还得找您讨小戳去呢。”李桐光笑着说,“郭师兄,您平安,一路顺风。” “那就京城再见吧。”郭子衿也不多跟师兄弟俩絮叨,轻拍了两下马的脖子,吆喝了一声上了路。 师兄弟二人已经商量好了明日再启程,自然是回转客栈。 取了度牒出来,掌柜的自然知道了这两位是炼气士,可是不敢怠慢,再让他们住在伙计的小间里头,掌柜的得提心吊胆。即使仍客满,掌柜的还是腾了两间上房出来给他们。被支走的客人挪到了下房去,掌柜的是许免了五日的房钱和餐饮,才让人家动心的。 这事儿是在周贤和李桐光给郭子衿送行的时候,掌柜偷偷办的。师兄弟二人并不知情,回转到客栈里被安排了两间上房,那哪有不要的道理?反正他们哥俩也不缺银子。只是上房内有一床一榻,足够师兄弟两个睡觉了,便是就要了一间。 回到房中,周贤立马往床上一堆身子不肯起来。恙死赖活的样子李桐光都看不下去了,他坐到床边拍了周贤的肚子两把:“怎么着?干什么了就把你累成这样?” “我这不是累的,我是后怕。”周贤扁了扁嘴,“你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怕什么呀?”李桐光一愣,而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男子汉大丈夫,行得端,坐得正,有道是‘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没什么好怕的。” “要不然怎么说你没长脑子呢。”周贤拍掉了李桐光横在胸前的手,坐起身来,“咱们两个江湖经验太浅,做什么事只凭一腔热血,不管不顾。你可想过前日里若无天灵卫出手,你我该是个什么模样?” 李桐光想了想,说:“这些人手里又没有弓箭兵刃,也不是受过训练的兵丁。若是全力杀将过去……必然是斗不过!毕竟对方人数众多。可你我二人打不过还跑不了吗?更何况擒贼先擒王,我是头功。” “你头功个屁。”周贤一呲牙,“若没有天灵卫牵制,按当时的状况,你想擒下教主万万不能。你说跑?咱们跑了,那些要被献祭的姑娘会怎样?你我皆想着把人运到西岸去,却忘了她们状态都不大正常,咱们能把她们带走吗?” 李桐光不说话了。 周贤指着李桐光的鼻尖说:“看见没?怕了吧!不管这些姑娘,你我良心上一定过意不去。若说守着这些姑娘不退,等信众渡过河来,你我累也要累死在那里。再者说,那些信众要是有被踩死、淹死的,虽说是受了狗屁教主的蛊惑,可咱们心里真能觉得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我害怕别的吗?我害怕的是这个。” “不要跟我讨论这种道德问题,我脑袋疼。”李桐光起身来,不与周贤再做争论,“你说得……那你说该怎么办?” “所以说咱们吃得是没有江湖经验这个亏。”周贤说,“现在想想,你我二人当时的眼光,都盯在那些箱子上,怎么就没想到要挟持教主以为人质呢?你其实提到过一嘴,可你说的是杀他。当时也是我不够冷静,没想到其他可能。只觉得你杀了他,这些教徒必然拼死冲过来为他报仇,却忘了还能擒住他。” “马后炮没什么意义。”李桐光连连摆手,“你不让我冲上去也对。毕竟你我也不知道,那教主身后有没有高人,当然是以救人为先。我也不是傻子,我当时也有自己的思量。总之这事情已经了结了,就不要再提。” “也罢,不提就不提吧。”周贤点点头,“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见什么事,切不能意气用事,要谋定而后动。不然人救不得,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一时间两人沉默了下来,都不知说什么是好了。许久之后李桐光想要打破这份尴尬,便提到:“你……再唱个歌?” “没心情。”周贤摆摆手,“啊……真怀念工业文明带来的便利,现在我想吃薯条喝可乐看电影。” “你又在说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了。”李桐光笑着说,“也不知道你这些东西是哪学来的。你也不说你小时候的事,你当是个大家族出身吧?” “不是,我爹妈爷爷奶奶姥姥都是教师,姥爷是工程师。”周贤摇了摇头,“一家子理科老师,我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方向。理科太他娘的难了,我学不会啊!” 李桐光被这一番话噎住了,他还是听不懂。但是能听出来,周贤家里应当都是做教书先生的。这让他感到好奇:“这教书先生,还有女的?” “啊……愚昧的封建社会。”周贤转身趴好,把被扯过来蒙在头上,“师弟你能去给我买点吃的吗?要肉,重油重盐重辣那种。在这个味精都没有的年代,我的味蕾感到孤独。” 李桐光知道这是周贤又开始作妖了,没多想,推开门,喃喃道:“你这也算是病,怕不是疯魔了吧。” 来到外廊上,方要下楼梯,就听得快掀翻屋顶的一阵喝彩“好——”。李桐光循声望去,见得在一楼厅内一张桌前围得密实,聚集了十几号人,都做着书生打扮。 这时李桐光才想起来,今年有个混蛋恩科,在腊月考,这是成心不让考生活。是以这客栈里,有好些赶路的读书人。 李桐光还没瞧明白楼底下是什么事儿呢,就听身后特别近的地方传来周贤的声音:“底下干嘛呢?这么热闹?” “我哪知道,一群读书人。”李桐光一指楼下,“那不那呢吗。你怎么不趴着了?” “有热闹看谁还趴着?”周贤拿眼光蔑着李桐光,“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呢?来,跟我看热闹去。” 真不能说周贤是个好事的人。为什么爱热闹?还不是被这个时代匮乏的精神文化生活给逼成这样的?能遇见热闹是个不错的消遣了。 见周贤急忙忙下搂去,李桐光翻了个白眼,很不情愿地跟了上去。周贤拉着他一起,他不好不去,只是他实在不知道周贤这样一个骂过董仲舒的道士,跟一帮举子有什么可说的。 第五十四章 应试举子 会试是科举当中规模最大的中央考试,三年一届,应考者为国子监的监生和各布政司推举的举人。如无意外的话,应该是在丑、辰、未、戌年的二月举行,故而才被称之为春闱。 也大概是在那个时候,京城的下水道清理,沟渠全都被挖开,重新通一遍。届时整个京城里头臭气熏天,都没法好好待着。故京有民谚道,“臭沟开,举子来”,指的就是春闱。 即便是有特许的乡试,次年举行的会试也应该被安排在二月。这种考试被称为恩科考。 今年这场考试可算是极其荒唐了,且不说皇太后过五十岁的生日,就被称为大寿,还举行恩科,更是把考试时间安排在腊月。放在历朝历代里头数一遍,这事透着那么一股子新鲜劲儿。 会试和乡试实在不一样,这天下间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当了举人,那就是老爷了,中举意味迈入仕途。即使会试不中,也可列为候补。将来指不定到派到哪个县衙、县学都是可能的。 举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有《范进中举》这一段。那书里写得疯癫狂魔了,无论是范进,还是来认亲的贵人,或是此前始终瞧不起自己这个女婿的胡屠户,皆作了另一番模样。 可也确实如此。举人登科,那是别样天地。若是能得中贡生,有幸参加殿试,那可就更是了不得了。若无恩科的话,会试三年才一届。但凡是想往上走的,没有道理不参加。毕竟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 所以不管怎么荒唐,既然有考试,就试试呗,万一金榜题名了呢?管他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寒冬数九,多备些厚衣服就是了。真要是在考场里冻死,那就该着如此,没别的办法。毕竟没有一年科举贡院里头不死人的,都是命。 此时在内丘这家客栈大厅里围成一团的,一个个衣着富贵的书生,正是在此处落脚的举子们。 他们把一张桌案围得密实了,周贤什么也不得见,不知道他们吆喝什么呢。有心抻着脖子往里看,却又觉得这样有些失礼,若说不往里面看,他凑这个热闹干嘛来了? 思量一番,周贤拉着李桐光在那些举子围着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了,招呼着小二过来点菜。 这伙计已经不是当初招待他们,又领着他们去邪教集会现场的那个小伙计了。 信了邪教这人还能好么?为了去参加那什么献祭,还扯谎说自己母亲病重……反正掌柜的对那个伙计是不放心了,辞退回家,爱干嘛干嘛去。店里头这么多张吃饭的嘴,不差他这一膀子力气。 招呼着伙计过来,周贤随便指了几块菜牌子,却没急着让伙计去传菜。拉着他小声问:“这些人围在这是干嘛呢?” 小伙计笑着说:“说在这里以字会友,要比较书法。我字都不认识几个,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您别难为我了,我给您传菜去吧。” “得了,走吧。”周贤觉得好生无趣,挥了挥手撵走了小伙计。 他本以为这些书生聚在一起,聊个八卦或者是斗斗文赛赛诗,他在旁边还能听着。写字,他着实不感兴趣。许是这些举子里有个字写得真的不错的,才是能让这些人大喊一声好,震得把头埋在被子里的周贤都以为出了什么大热闹。 李桐光见周贤这一副恹恹的样子,还故意打趣他:“你不是最喜热闹吗?怎么不提着笔与他们斗两个字去?你的字还是很不错的嘛。” 周贤连连摆手:“你饶了我吧。就我那一手狗爬的字,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穿越过来十年了,周贤的那一手字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说真的,他每提起笔来,就会怀念敲键盘的美好。这又不像是小时候,他爷爷拿着一根小教鞭逼着他练习书法,字是用来读的,自己又没有什么太高的艺术追求,让人读得明白不就好了吗?写魏碑隶书多慢?周贤尤爱行楷,够快,别人读着还轻松。 这些年下来,漫说是长进,能应付的时候,周贤的字潦草得紧。尤其是这十年间两度去给入门的学童当启蒙先生的时候,他写的教案,就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在别人眼里跟天书一样。 两人打趣了两句,喝着茶水等菜的时候,就听原本还有些低声议论的举子们的声音消失了,再而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一样。看着这些书生一个个屏气凝神,周贤觉得有些好笑,端着茶盏向那边望,却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大概五六个呼吸之后,又是突如其来地一声喝彩,就像是在静室突然放了一串鞭炮一样。哪怕周贤的注意力始终在这边,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李桐光拍了周贤的胳膊两下,说:“师兄咱回去吃吧,这太闹了。得亏是嘴里面没什么东西,要不然刚才这帮人一嗓子,我能喷你一脸。”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小,没刻意压着。旁边有位微胖的举子寻声一转头,瞧见了两个头戴一字冠的年轻人,脸色上便有些不屑,哼了一声,扭回头去,喃喃道:“不通文墨之人。” 一字冠,也叫一字巾,说白了就是一条布带,横系在额间的。正中间缀一块玉石,或者点一面八卦的图案,是道士的头冠之一。道士进入殿堂,不可以不戴冠巾,若是嫌麻烦,就可以戴一字冠。 主要是周贤头发太短了,没法束发,绝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戴一字冠。别人一瞧见这个,不用看身上穿什么,就知道这人是个道士。 不交僧道,便是好人。寻常的和尚道士本身不事生产,受信众供奉为生,被读书人看不起。士农工商,这个排序里头可都没有神职人员什么事。而且按照九流来分,和尚道士属于中九流,举人那妥妥是上九流,在这个强调封建伦常的社会里,先天就压道士和尚一头。 受了这般轻视,李桐光没有恼怒。好歹也是道德之士养气之人,还不至于为了陌生人这样一句就动气。他反而还撩拨周贤:“师兄,这要是放我身上我可是忍不了,他说你不通文墨。咱们山上谁不知道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博览群书,满腹经纶……” “你快闭嘴吧,人家说你呢!”周贤仍是笑着说,“我读书是消遣,人家读书是奔着功名去的。我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 周贤说这话的时候是压着一点声音了,可李桐光夸他的时候嗓门倒是不小。好些举子那时就已经看过来,周贤的话他们也都听了个清楚。 “粗鄙。”这是一名举子对于周贤的评价。 本来周贤这话说完就有点后悔,他这是放松下来没想到李桐光算计着他,看李桐光脸上那股子坏笑他就明白了。合着没有热闹可看,李桐光就想制造热闹,看别人的热闹还不成,非得是看周贤的不可。 周贤并不打算满足李桐光的恶趣味,冲着说他粗鄙的那位举子抱拳,没说什么,算是告饶。 忽然有一个人跳出来指着周贤和李桐光说:“他们俩就是把我从上房撵出去的那俩人吧。我刚才好像瞧着他们是从楼上下来的。” “是,就是他们。”另一个人也跳出来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道士,好大的架子,我还瞧见掌柜的巴结他们来着。是掌柜的提着他们的东西送到那房里去的。” “撵出去?这话……从何说起啊?”周贤一头雾水,“诸位,这当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自然是有误会的。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人,怎会念着我们怎想呢?”又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也不知我们这些举人,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李桐光觉得事情不对,“撵出去”这事一时闹不明白,可这些举人对他们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他想看热闹,可也没打算凭白得罪人。 于是他咳了一声,抱拳道:“各位举人老爷,我们跟我师兄就是开几句玩笑。我憋着坏,想要看我师兄在你们面前出个丑,闹个笑话好给我图个开心,没有针对诸位的意思。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过错都在我。不如我请各位几坛酒,就算是赔罪了。” “对呀对呀,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各自行各自的方便。说不得就是什么误会了,大家笑一笑就算这事情揭过去了。本就没什么矛盾,何苦闹得不愉快?”举子那边人堆的最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却正是坐在桌前写字的那个。刚才这些举子就是在给他拍手叫好。 那是个极为贴合“白面书生”这四个字的人,一袭素色长衫,头戴平定四方巾,面上无须,眉目清秀,生一双桃花眼,是个俊俏后生的模样。 先前阴阳怪气的那个举子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算是认了。至于被从上房请出去的那个,则眯起了眼睛对着李桐光说:“这是有姬兄为你们说情,要记得点。” “记得记得。”这两日刚经过些劳累的事情,周贤也不想再惹麻烦,何苦跟这些心高气傲的举人老爷过不去?他也是起身抱拳:“谢姬兄解围。” “你们说请吃酒的,可不能赖帐。”那面目清秀的举子笑着说,“我倒是也不白吃你们的酒,这幅字我才写的,与你拿去,大家就交个朋友吧。” 周贤也不客气,道了谢伸手接过来,搭眼一瞧,精神一振:“好漂亮!” 第五十五章 花非花令 捧在手里来看,这一幅行书帖确实是值得围观的人欢呼夸耀的好字。周贤只是不耐练习书法,但是鉴赏能力并不弱。 这一帖的内容是杜甫的酒中八仙歌,讲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名句就出自此处。尤其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更是让人对诗仙太白的豪放洒脱醉心。 这位白面书生的字,当真对得起这首诗。 “剑履趋锵,如步如骤,如奔欲飞,筋力露见,骨清神正!”周贤赞不绝口,“这位举人老爷,您凭着这手字,就堪称当世之名家了。” “这不是识得深浅的吗?”一旁举子有酸他的,“怎就方才不会讲话呢?” 白面书生连忙接过话,拱手自谦:“小道长言重了,姬某何德何能,实在是担当不起。笔锋是否畅达,并非择才之准。更何况,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姬某不过后进晚学,实在担不起如此夸讲。过誉了,过誉了。” “您切不必自谦。见这幅字,我便知道确是我浅薄了。”周贤苦笑了一声,“我本是听楼下喧哗,想与我师弟同来凑热闹。接了您这帖子我就知道,我适才真上去凑热闹,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伙计,快来,有什么好酒端上来,我与诸位老爷请了。” 听周贤这么一招呼,伙计马上高声喊道:“诸位稍后,好酒马上就来!” 像周贤这样不说出实数的,最招店家喜欢。这说明这点菜沽酒的是位豪客,不在乎银钱。他不会计算一壶酒几两要多少银子如何如何,尽管往上端就是。 伙计也是真不跟周贤客气,取来的都是店里十年往上的老酒,金贵得紧。用白瓷小壶分装好了,一壶又一壶传上来,在拼在一起的三张桌子上排成长长一列,看着就那么大气。 李桐光最是好酒,一见酒端上来,先给自己斟了一盅,端起来晃了一圈:“诸位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甭跟我们计较。在这儿给大家赔不是了,我先干为敬。” 仰头一盅酒入喉,对李桐光来说,这才是润润嘴唇而已。周贤可是知道自家师弟的酒量,于是轻声嘱咐:“别喝得太凶,适可而止就好。” 李桐光也轻声回周贤说:“师兄你放心。我好喝酒,不好与人拼酒,自有分寸。” 没等上菜,那白面书生也举起杯,说:“没什么计较不计较的,不过是言语上不合,更多是误会,也没闹出什么矛盾。干了这杯,就当是交个朋友。说了半天互相还不认识呢。我先讲吧,我姓姬,叫姬容海,江南人士。” “原来是姬老爷,幸会幸会。”周贤一抱拳,“敝姓周,单名一个贤字。我旁边这位是我师弟,李桐光。我们两个是青要山帝隐观的内门弟子,奉师命入世试炼,行路到此。” 周贤这话一落,席间好些人不敢说话了。怎么呢?尴尬。 帝隐观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内门弟子不就是炼气士吗!他们是举人老爷不假,可炼气士的身份也不低。刚才讲话的时候光顾着居高临下了,没成想这两位是自仙山而来。 青要山的炼气士们,是当官的都不愿意得罪的一个群体,何况是他们这些还没做上官的举人呢? “周道爷,李道爷!幸会幸会。”之前酸周贤的那个连忙举杯,“咱们这也算是相识了,就像姬兄说的一样,咱们喝了这杯酒,就算是朋友了。” 周贤苦笑了一声,摆摆手:“好好好,朋友,朋友。” “我说姬老爷怎么这么大的气量,”李桐光仍在讲着笑话,“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姬兄您可到是好,叫‘容海’。这海都被您装下了,哪还有什么容不得的?” “我这个‘容海’说得可不是我的气量。”这姬容海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与李桐光有来有回,“‘容海’,指的是我的酒量——海量!” “好家伙,口气不小啊!”李桐光故做了一幅夸张的表情,“可我不上你的恶当。明日我们师兄弟俩还要赶路,不好与人拼酒,你若是想要让我见识一下,便自斟满吧。” 他可还记得周贤的嘱咐,不与人拼酒。而且,炼气士和寻常人拼酒,本来就占着绝大的便宜。即使是不怎么沾酒的周贤,喝上一斤蒸馏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喝酒喝的是个滋味,谁爱喝谁不爱喝人家自有自己的自由。死命劝酒的,没一个好东西。但凡说什么“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一类话,以此为要挟强迫对方饮酒的人,本质上就是王八蛋。就不喝了,你自己说好了不要的脸,能怪谁呢? 姬容海自然也明白炼气士酒量深浅未必可测的道理,也没想着要跟李桐光拼酒。便说:“你虽是炼气士,却也无趣得紧,一点也不像江湖儿女。” “姬老爷也不是江湖儿女啊。”周贤笑道,“您将来是要高居庙堂的人,沦落不到江湖里。我有个想法,既然在座的都是有学问的人,咱们来行个酒令吧。” 行酒令跟灌酒不一样,这是个游戏,愿赌服输。不喜欢可以不玩,玩输了便是耍赖,别人也没办法把你怎么样。 一举子问:“怎么个令?是要对对子,还是接诗。” 姬容海摇摇头:“都不好,思虑的时间太长了,花非花令怎么样?” “等会儿,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我绕不明白。”李桐光连忙打断,“我知道什么叫飞花令,这‘花非花令’又是怎么个玩法?” 周贤解释说:“飞花令是说,一人念一句诗,这诗句里面必须有‘花’这个字,不限制这是什么花,稍简单一些。而花非花令难上那么一点,要求这诗句里面不但要有‘花’这个字,这个字指代的花还不能真的是花。” “有点绕。”李桐光摆了摆手,“你举个例子。” 姬容海端起酒盅,说:“我来举这个例子,也算是开个头。花非花,我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潜草才能没马蹄’就不对,因为这里的花是花。我若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对,因为这花是雪花。说慢了,说错了,说重复了都要罚酒,若是没人能说出来新的,咱们还能玩花藏花令。” “明白了。”李桐光点了点头。他这边还想着花藏花又是怎么个玩法,坐在姬容海右手边的一位举子赶忙接道:“我说‘白雪却嫌春色晚,欲穿庭树作飞花’。” 下一个人一抬酒盅:“‘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李桐光木住了——怎么自己想说的都被人给说了啊?这还说什么? 周贤抿了一小口酒,笑着说:“让你不爱看书,抓瞎了吧?” 李桐光一梗脖子,小声对周贤说:“有能耐你让他们跟我比划拳,我全给他们灌趴下!” 且说且笑,且饮且闹,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一众人都到微醺的时候,很自觉地散了。那姬容海确实是海量,旁的举子都已经上头,他却面不改色,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扶着一个不胜酒力的举子回房去了。 这些举子中,今年能得中的,会成为同年。他们是一个主考官带出来的学生,入仕之后,相互之间会建立比较密切的关系。即使现在考试还远着呢,相互之间亲近一些也是必要的。 与那姬容海一样什么事都没有的,就只有师兄弟两人了。毕竟是炼气士,体质好,不易醉。就算真的醉了,用真气强行把酒排出去也不是不能做到,断不会因为饮酒误事。 回到房里,周贤点了灯,招呼小二送两盆洗脚水上来,便是要歇息了。 李桐光则是看起来还没大过瘾的样子,扁扁嘴,想要伙计再拿一壶酒,却被周贤拦下了。 “好酒也要有个度。”周贤说,“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就想啊……我什么时候能够一举突破,炼神返虚呢?”李桐光喃喃道。 “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了?”周贤问。 李桐光笑了一声:“到了返虚境,我就能飞了。到时候我直接飞去京城,那多气派。” “这虽然是在京师境内,可真要飞到京城,还要过真定府、保定府和大半个顺天府。”周贤打击着李桐光,“短途还好说,我师父不是也说过吗?长途御剑最是折磨人。你看郭总旗还骑马赶路呢。除非是到了咱们师公那种境界,才是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郭师兄骑马那是为了和赵千户他们汇合,毕竟还押送着要犯,返虚境的大修是强悍的战力。”李桐光说,“若是她没有什么牵挂,定也选飞过去。大不了飞一段便落下来歇歇,不比骑马来得快吗?不信咱们就打个赌,等到了京城,自去问郭总旗,是飞着舒坦还是骑马自在。” “行了,不赌,你赢了。”周贤摆摆手,不与李桐光争论,“师弟你的话在理,是我想错了。只是咱们不是那等天才,说不得什么时候才能更上一层。不过你被师公看重,过了年龄也带回山上的,根骨必然属最上乘。也许你今夜睡过去,明天一早就突破了。” “净说些胡话唬我。”李桐光一挑眉毛,“师父也夸你有仙缘,你又始终跟在师公身边学习。师公他老人家更看好你才对。说不得是你明早起来就要突破。” “承你吉言。” 第五十六章 京城一角 有民间传说讲,说周家坐江山,定国号为林之后,是从死囚牢里启用了有大神通在身的刘伯温重修北京城。这俩人修出了八臂哪吒形,震住了京城里的孽龙。才使得京城是如今这个格局。 而周贤上一世也有传说,说北京城是刘伯温和姚广孝一同修建的,所谓八臂哪吒行,也是为了镇压孽龙。刘伯温和姚广孝差了一百多年呢!这就是民间传说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好些人拿百十来年不当回事。 传说终归是传说。刚穿越过来没多久的时候,周贤还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炼气士,有神通法术,那么关于京城的这个传说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再一对照资料,混不是那么回事儿。重修北京城的时候,刘伯温已经死了。 而姚广孝呢?周贤翻遍了手边的书,都没找见这个和尚的名字。也对,这是大林朝而不是大明朝,历史早就在向着他完全不了解的方向上疯狂地奔驰了。 这两个世界有那么多不一样,却又有那么多相似乃至相同的地方,周贤不觉得这是巧合,很可能,真的有某种必然吧。 就好像这北京城的重修。林朝没有迁都这回事,一开始定都就定在了这里。这可比周贤所知道的历史,提前了好多年。但京城仍旧修成了那个模样,连南城都有! 要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北京之所以会出现外城是因为北方多患,想向四面扩展,仍旧修一个矩形的外城包围内城。哪成想才修完正阳、崇文、宣武三关厢外城,没钱了,才是把北京城变成了一个“凸”字形。 可林朝的北京城偏偏就长成这模样。说一点儿都不差,那不现实,但重合度未免也太高了。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周贤也没亲眼见过,一个活生生的,明代北京城。 如今,这幅繁华的画卷终于要展现在他的眼前了。 在永定门外查验过度牒,周贤和李桐光背着各自的藤箱,抚摸着城门洞的砖石,迈入了京城。 在这里入目最多的却不是中原百姓,而是来自各方的色目人。他们运送着各式各样的稀罕货物,操着奇奇怪怪的口音,从这里奔外城西坊去了。那里是胡人们聚居的地方,也有能停车囤货的商馆。周贤和李桐光自然不跟他们走一路,还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自魏康当上宰相以来,他便十分重视商贸。广开商路,四海皆通,车队行船,轻薄徭役。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做了摄政王的魏康手脚更是不凡。大规模开垦官田,鼓励发展手工业,推广各种高产的引进作物,如红薯、玉米。于此同时还打击那些囤积钱粮的地主,鼓励钱货尽量进入市场流通。 京城作为当今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如此繁荣富庶的景象,是魏康政令有成的最好证明。 周贤和李桐光当然不能和这些胡人走一路,他们又不是为了做同天节的生意来的。穿过外城,去南城。 周贤和李桐光两个像是从来没见过世面,刚进城来的土包子——可能就是——一样,被眼前的一番番景象晃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现在是冬月了,前两日刚下过一场大雪,街道还没被清理的很干净,仍有残雪。整个北京城都被包裹在了一片干净的白色里。 街道上行人往来,京腔京味的吆喝声不断。 “葫芦儿~冰——塔~” “烤面饼子,胡饼饽饽~” “一头热的馄饨挑子来嘞——”这一声声一句句跟唱戏一样,特别好听。 “师兄,来,过来。”李桐光伸手拦住了馄饨挑子,招呼着周贤过来,“咱喝碗热汤吧。” 周贤抬头看看日头,说眼见着到正晌午时了,在这儿吃点也好。尝尝北京街道上游走的小吃摊子。挑挑子的小贩来到街角,找了个不挡道又不堵门的地方,把挑子放下了。 即使是这样穿街过巷做买卖的小贩,一碗馄饨也是要分出三六九等来。什么馅的,一碗多少个,加不加辣椒,放不放香油,是清汤还是骨头汤的,都影响着价钱。但是周贤和李桐光对这个又无所谓,那就“顶配”。 说某个人单相思,有句话叫“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如今大林朝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毕竟当今圣上也没脑子转了筋,要人们剃出金钱鼠尾的发型。现在只有“馄饨挑子一头热”这说法。 馄饨挑子是两个大木箱。前边那个箱子底下挂着几个马扎,箱子盖打开,翻过来就是一个小板子,食客可以坐在板子旁边。底下放着面皮、各种馅料、调料,捡起一张裁好的面皮,问明白吃什么馅的,一裹就是一个小馄饨。后边的箱子里面是木炭、清水、两口小灶以及碗筷若干。 打开板子把刚裹好的馄饨下锅,滚两个开就熟了。捞出来盛到碗里,浇上一勺骨头汤,撒上一把葱花,点缀一点香菜末,一大把辣椒撒下去,滚开滚开的小半勺油浇在辣椒上。 随着“刺啦”一声响,辣椒的香味立马就飘散了出来。有点呛,但是那股子热乎气儿,能把身上的寒意全都驱散出去。最后再点上几滴香油,那滋味,用馄饨摊小贩的话来说,“给个天皇老子都不换”。 炼气到了练气化神这个境界,说得上是寒暑不侵。即使是寒冬,师兄弟两人也只着一身单衣。可一碗馄饨下肚,热汤大辣椒,燥出了一身的汗来。 “痛快!”李桐光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往前一伸,“老倌,麻烦您再来一碗。” “别了。”周贤拦住了李桐光,“好吃的那么多,留着点肚子吃别的吧。我倒是觉得那个胡饼有点意思,咱们买两张尝尝?” “那就买两张尝尝,又不差这个钱。”李桐光却仍旧是把碗递了过去,“那胡饼要吃,这馄饨我也要喝。我肚子大,别说再来一碗,十万八万我也能装下。老倌,麻烦您。我们买了饼在您这儿吃成吗?” “行,当然行。”开店不怕大肚子汉,李桐光还要吃,这小贩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您就是从便宜坊拎回一只鸭子来在我这儿吃都行。” 周贤摸出几个钱来,奔着买胡饼的摊就去了。所谓胡饼看着也像是白面的,不过不是蒸的烙的,而是烤的,里面包着各种果干。周贤觉得这个东西像主食更多过像点心。虽然叫饼,却是像果仁面包多一些。吃法也相似。那东西烤出来有人头大小,是被切成了巴掌打的一方方小块。 周贤随便买了两块打算先尝尝,回身的时候却听得不远处摊位上传来特别高的一声喊叫:“你可不能走啊!你耍我呢么这不是?” 哎!有热闹看。 再强调一遍,周贤不是天生喜欢看热闹喜欢凑热闹的人。他更向往的是,在没事儿的时候能宅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看看书,打打游戏,刷刷微博,追追番,云养猫。 如今他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完全是被这个世界匮乏的精神文化生活逼迫的。 出热闹的地方离这儿不远,隔着两个摊位,是一处点心铺子的外摊。所谓外摊就是有门户门脸的店,支出来一块,侧着自家大门口摆的摊位。有些是里外的东西价钱不一样,有些是为了展示一下货品的齐全招揽生意。 只见得那点心铺子的伙计,揪住了一个年轻人的袖子,死活不松手。好些人也都听到了那一声喊,准备过来围观了。周贤的身手比他们快一些,抢占了个强势围观的好位置。 把胡饼往嘴里塞了一块,干,不是特别甜,但是干果的香味浓郁,还是很好吃的。周贤扮演起了一个合格的吃饼群众。 “大爷,您这不是消遣我呢么?”伙计指着桌上大大小小,十数个精心包装的礼盒,高声道,“您看看您,穿得这么好,怎么可能身上一个铜子儿都没有呢?您要说出门忘带钱了也行,那您别买东西呀?挑了这么多,使唤着我在这包了这么老半天,完了您说您没带钱,这不累傻小子呢么?” “哎——别这么说,我也是无心。你先把手松开。”那年轻人苦笑着说,“我没有带钱出门的习惯,一不小心给忘了。这些东西我不要了。” “您不要了就得了吗?那我不白挨累了?耍猴?”伙计不依不饶,“您挑了就是想买对吧?我跟着您走,我把东西给送到您府上去,到了府上,你再把钱给我,咱这也算是一场买卖。” “哎呀,不可以。”那年轻人摆了摆手,“不如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块玉佩,先压在你这里,回头我叫人拿钱来赎,你看怎样?” 说着话,年轻人从腰上摘下来一块玉佩,往桌子上轻轻一放。那是一枚蝠形云纹白玉佩饰,雕工精湛,造型古朴,一看就是值钱东西。周贤都看愣了,心说这得有钱到什么份上?依他猜测,多半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子弟,出门都有随从跟着,用不着自己揣着荷包,走到哪都有人伺候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那伙计不识货,伸手一捞,把玉佩攥在手里:“您就这么一个东西想讹我这么一桌子货,我去你的吧!” 说着,手一扬,那枚蝠形云纹白玉佩,高高上天了。 第五十七章 华服青年 眼见这个点心铺的小伙计把玉佩照着天上这么一扔,围观的人里面好几个也跟着喊出了“哎呦”一声。 这是什么地界?京城当中,天子脚下。没吃过猪肉,也瞧见过猪跑,虽说大多数人认不出来这块玉佩的价值,可总有那么几个识货的,见着它上天了,心里头跟着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就这么喊了出来。 可正这时,斜处伸出一只手,把这玉佩稳稳攥住了,没叫它落地。伸出这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周贤。 周贤现在这姿势不大雅观,嘴里头还叼着半张饼呢,两只手油渍挂花的,攥得那玉佩上都是饼渣子。接住了玉佩之后他也没跟谁打招呼,一只手往嘴里送着饼,另一只手拿着那玉佩在衣服上蹭干净了,举起来仔细看。 照着太阳光晃了两下,只见得在这一块白玉当中,没有一丁点杂质,清澈透亮。随着周贤来回晃动摆弄,它折射出来的漫出来的光彩,像是里头包着一汪水一样。 料子好,雕工好,这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周贤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胡饼咽了下去,向着那位华服青年把玉佩递了过去:“这位兄台,您把东西收好喽。见识着您有钱了,可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 那年轻人冲周贤微微一笑:“多谢小道长。” 周贤之所以出手相帮,倒不是看上这个年轻人什么了,单纯就是觉得这么好的物件就这么糟践了,不值当!别看它现在是新鲜东西,只要保存得好,那就会变成一件代表着如今玉器雕刻工艺水平的文物啊! 转回身来,周贤开始数落这个小伙计:“你胆子可真够大的!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你就敢随手一扔?这块玉购买十个八个你们家这样的点心铺子的。别说掉下来摔成两半,就算磕掉胡子茬那么大一点,你这辈子都等着给人赔钱吧。不识货可以,你这可得兜着点脾气,做买卖这么大火哪成啊?” 那小伙计是真愣,俩眼一瞪,挽起自个袄子的袖口,梗着脖子说话:“怎么着你们俩?搭台唱戏,一个唱的一个合的?可说好了,小爷我混不吝,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掌柜的跟我不沾亲也不带故,甭指望着他赔钱。讹人?讹不着我!话我就放在这,你,还有你,不给钱,今儿个你们俩谁都别想走!” 见小伙计那手指比划着,周贤眼睛一眯,心说这小伙计拿自己当成这青年的同伙,是来诈骗讹诈的了。这都哪跟哪?他伸手一攥这小伙计的手指头,扭着劲儿往高抬。小伙计“哎呀”一声叫喊,顺着周贤这股子劲儿就弯下了腰,胳膊拧成了一个纂儿,疼得俩腿直打颤颤。 “真是好教养,你们掌柜的和你爹妈真好本事,教你拿手指指人鼻子尖了?”周贤沉着嗓子问,“你告个饶,我就给你松开。” 十指连心,这大冬月里的,把这小伙计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口中高喊:“爷!大爷!爷爷!您行行好,把手松开吧。我错了,我错了成吗?您……哎呦!您松手。 周贤手一扬,小伙计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把那根手指头端到自个儿眼前,瞧着青紫了一片,动都不敢动一下。 看着挺严重,其实周贤下手可有准,休息两三天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他是气不过这小伙计拿手指头指人,可也没必要就把它撅断了。 周贤笑了一声:“知道疼就好,以后学个乖,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怎么就能拿手指着别人鼻子说话呢?我也不难为你,这么多东西你包了这么久,这位兄台不是没带钱吗?没事,我帮他拿。” 那华服青年赶忙拦下:“哎,这可使不得,是我买东西,我与你非亲非故,怎好要你出银子?我便是在这里多等上一会儿吧,我家里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寻我而来。” “一点点心才能多少钱?”周贤摆了摆手,“就当是交个朋友。小伙计,我问你,这一共是多少啊?” 小伙计的手指头这还疼着呢,不敢炸刺,躬着身子回话:“爷,这些点心一共一吊又五十六个子儿。” 周贤也吓了一跳,心说这青年也是专拣着贵的买,才能买出这个价钱来。不过他也不是缺钱的主,伸手到怀里一摸,拿出了一锭十两的雪花纹银。紧接着往桌子上这么一拍,“咯噔”一声脆响,把桌面砸了个小坑。 这份手劲就吓了好些人一跳。 周贤又把眼睛眯起来,敲着这银子说:“成色上好的铸银,整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那是一吊又五十六个子儿,你给我找钱吧,少一分一厘都不行。” 他这话说完,那些围观的人都笑出声来了。怎么着呢?这个规模的点心铺子,一个月挣出来十两银子都够了。他一个小伙计,上哪找得开这么大一笔钱?周贤前一句话还说着不难为这个小伙计,那您说他现在干嘛呢? 这下大家可都知道了,这道士小心眼儿,一点亏都不肯吃。人家拿手指唤他的鼻尖,他不但要撅人家手指头,还得让人家下不来台。 这下小伙计不但是捂着手,脸还胀得通红。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声嘟囔:“爷呀,这钱我找不开。要不您拿回去,看看,身上还有没有散碎的银子?” 周贤点点头:“好啊,那你把钱还我吧。” 周贤平伸着手,是让小伙计把钱递给他。那小伙计伸手去抠桌上那锭银子,却怎么也抠不下来。周贤把那银子嵌在桌面上了,哪能轻易就让这小伙计拿下来? “怎么磨磨蹭蹭的呀?”周贤故意拔高了音调,“给银子你是不想还我吗?不想还无妨,你给我找钱,少一分一厘都不成。” “道爷,爷爷,您可别难为我了。”小伙计挂着哭腔,“我……我知道错了还不成吗?” “还不成吗?”周贤拖长了语调,“你该怎么说话?”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小伙计也不傻,听得出周贤话里的意思,“没有成不成的,我诚心跟您认错。这就不是我的买卖,差了帐,回头掌柜的得打死我。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这位小道长,且算了吧,不要与他为难了。”那华服少年竟然也出言劝道,“他不过是莽撞了些,你也已经惩戒过,就算了吧。这钱还是等我家里人来付为好。” “嗨……既然兄台这么说了。”周贤伸手把银子抠出来,又在怀里摸了一会儿,取出一点碎银子,拨弄了两下,选出差不多的扔到桌面上,“这热闹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玩就没意思了。这钱我给了,多出来的就算是赏你的。” 那伙计伸手一颠,脸上挂了几分喜色:“谢谢道爷,谢谢道爷。” 两块胡饼都被自己给吃完了,周贤扁了扁嘴,心说这东西确实还可以,应该多买点。也没搭理那华服青年,自顾自又转回到烤胡饼的摊子上,称了两斤,包好了转回馄饨摊。 李桐光这么会儿工夫都已经吃了好几碗了。眼见着周贤提着一个纸包回来,哼了一声:“你这是自己吃够了才想着给我带回来?” 周贤扯过马扎一坐,打开纸包取了两张胡饼放在空碗里端到李桐光面前:“哪能啊,我惦记着你呢。这不是刚看热闹去了吗?一来一回耽误了点时间。” “这滋味可以啊,有点像果仁酥的意思。”李桐光拈起一块胡饼来,一口扯掉了大半个,“但是又没有那么腻,面也松软,口感不错。刚那边围了不少人,你在里头呢?” “就吃个新鲜。”周贤也要小贩再来一碗馄饨,把碗递了过去,“我是在那来着,也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李桐光呵呵一笑,“瞧得是什么啊?” “就是一人,买了好些东西,让小伙计包了半天,然后一摸身上没钱,那小伙计不干了。”周贤说。 “那是,换我我也不干。”李桐光一笑,“没钱就别买东西啊,那还让人包了半天,累傻小子呢?” 周贤点点头:“不过那买东西的不像是个穷人,反倒像是不知道钱怎么花的大富人家出来的。” “真是笑话,这世上还有不知道钱该怎么花的?”李桐光吸溜了一口骨头汤,“越是有钱,那就越会花钱。” “可不一样。”周贤摆了摆手,“要我说啊……” 他这话没能说完,就看先前在点心铺子前那个华服青年提着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走了过来。他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算是跟周贤打了招呼:“小道长,你在这儿啊。刚才我喊你你没搭理我,我还找了有一会儿呢。” “这谁啊?”李桐光朝周贤一使眼色。 周贤笑了一声:“这就我说没带钱的那位仁兄。” “不要羞臊我了。”那青年吸了吸鼻子,“这个馄饨好香啊,店家,给我也盛一碗。” “你不是说他没带钱吗?”李桐光一指那些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 “我给了。”周贤一笑。 李桐光一拍自己的膝盖:“你钱多烧得慌啊?你那银子你不要你给我啊!” “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解释……” “多少钱我都会还的。”那华服青年笑着说,“一会儿我家里人就会找过来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